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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言言夫卡 -【拯救瀕危小師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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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1 PM
標題:
言言夫卡 -【拯救瀕危小師弟】《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4-7-5 07:45 PM 編輯
【書名】:
拯救瀕危小師弟
【作者】:
言言夫卡
【內容簡介】:
凝禪穿進了一本升級流狗血愛情仙俠文裡。
這書男主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龍傲天,
女主是所過之處的異性都會為她爭風吃醋的絕世瑪麗蘇,
反派是天天想要殺了和自己白月光有幾分相似的女主的乖戾病嬌。
堪稱一本文,三個畫風,各有各的刺激和精彩。
就是和凝禪沒啥關係。
——除了撿回來的師弟和反派撞了名字。
凝禪也警惕過。
只是師弟乖順溫和,姿容無雙。她去守滄魁山,他跟來為她拭劍埋屍;她課業小考,他連夜為她整理筆記;她在淵山閉關造傀,他跪坐一邊,給她遞筆端茶。
凝禪喝著師弟親手做的糖芋苗,逐漸放下心來。
她勤勤懇懇修煉,認真避開所有男女主相關劇情,一不小心還混成了大陸最強幾人之一。
凝禪一直覺得,自己就是穿書最強路人甲,遲早得道飛昇,逍遙自在。
直到她被師弟一掌擊落山崖,她才終於意識到……
1.師弟就是那個乖戾病嬌反派。
2.她不是什麼路人甲,她是反派早死的白月光。
重生後的凝禪回到了當初將師弟撿回來的現場。掂量了一下自己隨時能重回滿級巔峰的修為,她還是決定去看這個小沒良心的一眼。
無他,只是以師弟如今這樣弱的身子,要是讓什麼阿貓阿狗的小妖給殺了,多少有些遺憾。
要殺也得她親自動手,要死最好也死在她的手裡。
然後她就看到——
上一世,師弟滿身狼藉血污,跌坐在地,眼看就要被大妖捅個對穿。
這一世,師弟一劍砍落大妖的頭顱,傷口平整光滑,姿態舒展,輕鬆散漫。
凝禪:「……?」
師弟,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開局滿級暴脾氣護短明艷恣肆·大師姐·凝禪X白切黑恃美行兇瀕危物種·小師弟·虞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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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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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2 PM
第1章
凝禪是被自己疼愛的小師弟親手害死的。
被他推落墜落山崖,魂魄近散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一生是如此可笑。
她是穿來的。
胎穿而來時,凝禪還帶著前世的記憶。
作為一個嬰兒,她每天能醒著的時間極其有限。她用了足足大半年的時間,才從侍女們的聊天裡提煉出了一些關鍵詞。
合虛山。少和之淵。四方脈。
無數零碎的信息交匯,凝禪又用了半年時間才確定,自己應該是穿進了一本名叫《仙君有劫》的男頻升級流狗血小說裡。
這書的主線劇情不外乎是龍傲天男主謝柏舟身披主角光環,腳踩無敵金手指,一路開掛升級,最後踏破九霄,稱霸天下的爽文故事。
但這本書最精彩的不是龍傲天男主的登仙路,而是感情線。
作者給這本書的女主套了巨大的瑪麗蘇光環。
男主的師兄愛慕女主,男主的師尊愛慕女主,男主的仇家愛慕女主,就連男主的老爺爺殘魂金手指,都對女主動了妄念。
就離譜。
離譜,但刺激。
作為讀者的凝禪在黑夜裡一邊腳趾摳地,一邊嘶哈嘶哈地看著男主無數次提劍趕來,撞破女主與這些愛慕者們的擦邊現場,再將這些人統統變成了他升級路上的絆腳石。
這麼香的修羅場劇情,誰能忍住不往後看啊!
而所有這些對女主圖謀不軌的絆腳石裡,人氣最高、武力值最強,男主直到最後也沒能奈何的,是一個名叫虞別夜的大反派。
一個與其他修羅場成員格格不入的,真·乖戾瘋批病嬌大反派。
別的情敵對女主的圖謀不軌,是那種不可言說的不軌。
這虞別夜的不軌,是他單純的不想讓女主活。
原因很離譜——
只因女主和他死去的白月光有幾分相似,而他不能允許。
不僅不允許女主一個,據說還殺光了所有與他的白月光有相似之處的人。
原文大致是這樣描述的。
——這魔頭虞別夜,甚至不願意親手碰到女主,就這麼用劍尖挑著她的下巴,蔑笑一聲。
「你算什麼東西,怎麼敢有半分像她。」
如此盯著對方的面容許久,他的笑卻又變得陰鬱顫抖,好似隱忍到了極致。
「我將世界上像你的人全都殺光,是不是就能將你的魂魄集齊……」
他邊囈語,邊伸出另一隻手,卡在握劍那隻手的腕骨,毫不猶豫地折斷。
手腕折落,他彷彿感覺不到疼,只是面無表情地自言自語:「不該如此。若是她在,一定不喜歡我弒殺。」
縱使長了一張眉目驚艷意氣風發的漂亮少年臉,但這個人,卻實在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
女主終於認清了這一點,不斷後退,一路驚懼不定地逃到大殿門口,在殿門沉沉關閉之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一襲純黑寬袍曳地,將那人的身形勾勒得高大逼人卻陰鷙,他孑然立於冰冷大殿中,影子拖得很長,側臉冷白如死,一隻手臂軟軟地耷拉下來,他卻恍若未覺。
那一刻,他身上彷彿籠罩著來自亙古的孤寂與絕望。
……
真是好一條宛宛類卿、卻要殺了宛宛的反派感情線。
如果……
她不是這個宛宛類卿的卿就更好了。
原著裡從未提及過自己的名字,所以她一直覺得自己就是這書裡的路人甲,雖然身世淒慘了點兒,但只要她足夠努力,就可以作為一塊合格的背景板,安穩地度過自己的修仙人生。
後來,她帶著阿弟凝硯,一併拜入了合虛山後,又撿了個師弟回來。
師弟姿容無雙,賞心悅目。
就是名字有些耳熟,叫虞別夜。
凝禪大驚失色,原地起立,頓時警覺!
她猶豫許久,踟躕再三,到底實在難以將面前乖順可愛的少年與那書中毀天滅地乖戾病嬌的魔頭聯繫在一起。
修仙界這麼大,興許是重名呢?
凝禪如是想著。
隨著相處日長,凝禪又想,就算……就算真的是他,她多留心一些,替他護著他的白月光,這世上,應當也能少一個讓生靈塗炭的魔頭反派。
或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也或許師弟真的不過與那反派魔頭同名同姓。
在她身邊的那百年,虞別夜從聲名狼藉,到羽翼豐滿,風光無限,也依然會在回到她身邊時,在她的窗邊放下一株盛放的六初花,再敲開她的窗戶,聲線清越地喚她一聲「師姐」。
那時的虞別夜已經名滿天下,在別人面前總板著臉,端得一副冷漠仙君的架子,甚至還有了不近人情的聲名。
卻唯獨愛在她面前笑。
這說法傳到她耳中的時候,她還調笑過他表裡不一。
他也不惱,只問:「師姐會不喜歡這樣的我嗎?」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虞別夜似是有些忐忑。
她抬手在面前的傀上畫下一道靈紋,隨口道:「怎麼會不喜歡。你可是我的師弟,你什麼樣,我都喜歡。」
他定定看了她許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未言半個字,然後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似是撒嬌,似是依賴,也彷彿某種試探:「嗯,我也喜歡師姐。」
凝禪只當他自小在自己身邊長大,這喜歡,與她所言的喜歡相同,從未多想。
他知道她不喜辟榖,愛吃桂花糖芋苗,便在後山種了桂花,搭了一間小廚房。每年桂花飄香的時候,桌子上總能多一道酥爛軟糯的桂花糖芋苗。
凝禪始終記得早死白月光的事情,也曾問過許多次,師弟可有心上人。
師弟都只笑著不說話,被問急了的那一次,他抬手指了指夜空。
「我的心上人,是天上月。」
凝禪盯著夜空看了許久,心道月不可摘,鏡花水月不過一場空。
師弟這樣說,想來應是沒有。
日子久了,師弟身邊果然未曾出現女孩子,她也便徐徐放下心來。
直到虞別夜被少和之淵帶走軟禁的時候,凝禪依然是這麼想的。
那日血如潑墨,將半座畫棠山都染成了猩黑,碎裂的兵戈箭矢自山下散落成線,一路蜿蜒到了她的腳下。
凝禪這輩子,提劍只殺過妖,沒殺過人。
更不用說這麼多人。
殺到最後,她靈息早已不穩,距離入魔也不過一線之隔。
她素衣浸血,一人一傀,殺穿了整個少和之淵,只為了救虞別夜出來。
她終於見到了被陣法困於山巔的虞別夜,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見時那般,冷如畫棠山巔終年不化的寒潭。
可這寒潭,已經被她揮劍落下的籠火燎原,燒成了一片焦土。
就如同虞別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便有了溫度。
「師弟,有我在,別怕。」她站在他面前,勉力牽唇,露出了一個模糊的笑。
她還記得,那時的風帶著焦土的味道,吹拂過她的髮梢。
只是當時的她一定很狼狽,身上血的味道一定太駭人,興許她的臉上也早已是一片猩紅。
才讓虞別夜在見了她後,不顧陣法如劍刺骨,猛地將她死死擁入懷中,再在她怔忡之時……
一掌將她自山巔擊落。
畫棠山很高,山崖很深,焦石簌簌,與滿臉愕然不解的她一起墜落。
九轉噬魂大陣的靈紋驟而亮起,將她困住,再徹底撕碎的那個剎那,她看到了虞別夜不可置信的目光,和不管不顧般向崖下跳落的身影。
那個瞬間,看著虞別夜如若瘋癲的模樣,她的腦中響起的,竟然是這相處的一百餘年來,他垂眸看她,無數次地說「我也喜歡師姐」時的模樣。
凝禪終於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什麼。
她大概就是大反派虞別夜的那個,早死的白月光。
哦,原來,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白月光啊。
偏執,病嬌,瘋魔……所有一切書裡的描述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但凝禪只覺得可笑。
笑自己後知後覺,笑自己自欺欺人。
也笑,明明是他親手推她下來,又為何還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凝禪的所有意識停滯一瞬,然後瞬間淹沒。
*
拂過臉頰的風帶著恍若隔世的熟悉感,空氣潮濕粘稠,有腐葉與泥土的味道。樹影婆娑,水霧迷濛,天色是連綿成一片的灰白霧靄。
凝禪猛地從下墜的混沌中回過神來。
她依然在下落。
但永暮劍穩穩地踩在她的腳下,面前青山碧水,枝葉繁茂,顯然不是被她一把籠火燒成了焦土的畫棠山。
週身那種撕裂的疼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散去,凝禪下意識放出靈識,想要探知此處是何方,到底是什麼情況。
下一瞬,她便已經發現,自己的四方脈才開到四象天,距離她彼時九轉天的全盛狀態,隔了足足二十幾年。
凝禪倏而停劍。
她懸在半空,疑惑地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
白皙,纖細,尚且還沒有後來做傀磨出來的那些薄繭。
凝禪重新打量四周,終於從腦海深處翻出來了有關此刻的記憶——
這是她十六歲這一年,領了合虛山的宗門任務,帶著一群師弟師妹們來靈犀秘境歷練。
卻不料原本萬無一失的秘境裡,竟然套了一個小世界。
好巧不巧,又有一位祝姓師妹跌落進了此方小世界中。身為帶隊的大師姐,凝禪自然當仁不讓,前來尋人。
此刻,她便正在自山崖而落,墜入小世界的途中。
她竟是回到了過去。
凝禪沉默片刻,看向前路的目光卻慢慢變得複雜起來。
她去過那麼多秘境,卻唯獨對此處印象深刻。
原因很簡單。
她就是在這裡,撿到虞別夜的。
虞別夜。
只是想到這三個字,凝禪就不得不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以平復難言的憤怒與酸澀。
她想問一句為什麼。
這三個字縈繞在唇齒間,卻再也沒有了機會。
她也不想再有這個機會。
便是知道虞別夜就在這裡,知道他身處險境,命懸一線,她也……絕不會重蹈覆轍!
一夕回到彼時靈息寥寥之時,凝禪不太適應,御靈的身姿卻嫻熟,如孤鶴掠空,惹得樹梢微彎。
她大致還記得祝師妹在哪裡。
蔥綠的叢林再向前,是一片藍花楹。小世界中不分四季,藍花楹盛放如夢,連成一片稠藍的海洋。
凝禪目不斜視,御靈而過。
直到藍花楹的樹林裡,倏而傳來了一聲劍鳴。
並不清越,反而帶著某種沉悶,緊接著便是劍身沒入骨肉,再抽出來的聲音。
永暮劍驟停。
翻飛的衣袂停落,覆蓋住凝禪微動的手指。
那劍鳴,陌生卻熟悉。
半晌,她到底還是回頭了。
藍花楹樹林裡,有一隻土螻妖。
還有一個……虞別夜。
土螻不難殺,但以此刻虞別夜的修為,非要搏殺,恐怕要受極重的傷,絕難走出這方小世界。
凝禪沉默再三,腳下的劍尖到底還是悄然偏轉了方向。
就一眼。
她就看一眼。
罪……不及此刻還未與她相識的少年虞別夜。
她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
永暮輕盈下落,藍花楹被輕輕拂動,樹林蔥蔥,記憶再清晰,也到底相隔了百年。
許是她到底有些神思不寧,等她驟而感受到逼近的劍氣時,那劍距離她,只剩下了不過三尺!
永暮發出一聲清嘯,自她腳下躍起,與吞吐逼近的劍氣碰撞出了刺耳的摩擦。
劍風吹開凝禪微微散落的額發。有那麼一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又聞見了那股帶著血氣的焦土的味道。
如此一擊後,兩人各自後退兩步,凝禪這才略略抬眼。
面前的少年身著藏藍道服,膚色蒼白,有著一張過分俊美且讓人過目難忘的臉,眼瞳卻極黑極冷,像是畫棠山巔終年不化的寒潭,甚至反射不出什麼光。
他微微抿著鮮有血色的唇,剛剛放晴的天光恰落在他望來這一眼時——
四目相對。
少年握劍,劍尖與臉上都沾了血。如此狼狽,身姿又單薄,再配上這樣一張冷白如玉的臉,自然會露出幾分破碎感。
但所有這樣的破碎感,都被他那雙殺意沸騰且戒備的眼,扭轉成了讓人驚悸的厲色。
他的身側,一隻龐然的土螻倒在地上,血染了一地,已經死絕。
乾淨利落,一擊必殺。
哪有她此前所想的半點鏖戰跡象。
凝禪:「……」
好,很好。
他到底還有多少秘密瞞著自己。
上一世,她來得要早一點。
彼時見到的,分明是虞別夜危在旦夕,岌岌可危,她的劍但凡晚落下來一瞬,恐怕他就要被那土螻的頭角徹底貫穿,命隕當場。
重活一世,再相逢一刻。
她遇見的,竟是虞別夜一劍奪了這土螻的命,和殺意燃燃指向她的劍。
凝禪冷笑一聲。
真是好他媽炸裂的開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3 PM
第2章
很難想像。
上一世死前最後一幕,是他想殺她。
再重逢,他還是想殺她。
是的,那一劍裡的殺氣,絕不是假的。
空氣裡還有方才劍錯時的餘韻,藍花楹被劍風掃落一地,土螻傷口流淌的血蜿蜒迂迴,就要沾染到凝禪腳底。
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是想要重新舉劍的。
就讓一切都結束在沒開始之前,也未嘗不可。
但她終究只是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再退半步,劍尖在地面滑落出一道痕跡。
像是將自己與對方徹底隔開。
她不能被上一世臨死前險些入魔的心境影響。
道服少年對她一閃而過的殺意恍若未覺,他看清了來人後,便已經倒轉了劍尖,向後再退半步,一絲不苟地抱拳行禮:「原來是合虛山的大師姐,方才是我未能及時收劍,驚擾了師姐,萬分抱歉。」
他嗓音微啞偏冷,似初雪恰融,不卑不亢。
方纔沸騰的殺意隨著他的垂眸煙消雲散,好似只是她的一場錯覺。
——如果不是空氣裡還流淌著血氣。
他頰側的血也在順著下頜線滑落,正好落在地面,形成了一個污色的圓點的話。
凝禪靜靜看著他如此俯身行禮時的樣子。
他長髮高束,用稠藍布帶簡單紮起,如水般從他的背部傾瀉,再落在頸側胸前,饒是只露出了小半個下巴,也讓人禁不住腦補出一張實在俊美無儔的臉。
凝禪有一瞬的恍惚。
上一世,他也是這樣躬身行禮的,甚至那時傾瀉在他身上的光線都與現在所差無幾。
土螻同樣在他們身側,只是貫穿土螻脖頸的,是永暮。
而曾幾何時的道謝,也變成了現在的致歉。
原來,不過幾息的時間相隔,他們的初見便可以變得如此不同。
凝禪看著面前姿態陌生的虞別夜,收劍入鞘,心底思緒翻湧,聲音卻很淡,不辨喜怒:「你認識我?你又是誰?」
只是她聲音生來婉轉,便是這樣冷冷,也似林籟泉韻,翠鳥彈水。
虞別夜幾不可察地頓了頓,才道:「少和之淵,虞別夜。入靈犀秘境前……確實曾見過您。」
凝禪似有似無道:「哦……原來是見過啊。」
是無懈可擊的回答。
靈犀秘境本就是修仙界共有。不過現在天下三分,以少和之淵、祀天所和合虛山宗為尊,而秘境所能容納的人數又有限,因而入秘境這事兒,才變成了這三家說了算的名額分配製。
每每秘境開啟,前來歷練的各宗門弟子們,都要先在秘境的開啟點前集合,清點了人數,才能進入。
虞別夜隨少和之淵而來,在那裡見過身為合虛山領隊的大師姐凝禪,再正常不過。
問題就出在,上一世,凝禪也問過虞別夜這件事。
那時虞別夜神色戒備,眼中全是陌生,劍握得極緊,薄唇都抿成了一條線:「你是誰?」
自報家門的時候,他甚至沒說自己來自少和之淵,讓凝禪只覺得他是無意落入此處的小小散修,這才動了將他帶回宗門的隱惻之心。
否則聽到少和之淵,再聽到虞姓,她再隱惻,第一反應也應是將虞別夜打包送給虞家家主,而不是拎回她的峰頭,上演一出教科書級別的引狼入室。
……
凝禪:「……」
往事不堪回首。
主打一個越回首,越不堪。
時隔一百多年,驟而知道了彼時初遇的真相。
凝禪依然覺得,有被創到。
甚至陷入了沉思。
她當初到底是怎麼就覺得,自己撿回來的小師弟,就像是搖搖欲墜的可憐小白花的?
是瞎了嗎?
離大譜!
凝禪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移開目光:「既無事,就此別過。」
然後躍上永暮,頭也不回地走了。
再在這裡多留一刻,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方才堪堪壓下的殺意了。
她走得極快,快到虞別夜依然帶著戒備地抬眼的時候,空中便已經沒了她的身影。
虞別夜的臉上這才帶了點若有所思。
還有些困惑和遲疑。
他對旁人情緒的感知極為敏感。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才有一個瞬間,這位師姐,似乎是真的想要殺他。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誰,為何會想要殺他?
他得罪過她嗎?
還是說,她……看到了自己方才殺土螻時的那一劍?
虞別夜眼瞳更深,更冷了些。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如若真的看見了,她絕不可能這樣掉頭就走。
那會是因為什麼呢?
難道說,是她識破了自己方纔的謊言?
——是的,他根本就沒有在秘境開啟前見過她。
只是不遠處便有一位大約是誤入了此方小世界的合虛山師妹,這位師姐又來得氣勢洶洶,劍意濃厚,猜到她的身份,並不多麼難。
但這點無傷大雅的事情,理應倒也不至於讓她動這麼大的氣?
種種思緒只是蜻蜓點水般在腦中繞過一圈,虞別夜很快就無所謂地轉開了眼。
也算是扯平了,畢竟一開始,他以為她看到了他的劍,因而也動了殺心,發現無法一擊必殺以後,這才停了手。
但他才殺了土螻,乍有人來,殺意有些外洩,理應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就當這位合虛大師姐脾氣不太好吧。
虞別夜的目光重新落在土螻身上,方才在凝禪面前做出的那些恭謹表情都已經散去,重新變得冷淡。
只是他如此面無表情地上前,就要嫻熟至極地掏出土螻妖丹的時候,動作卻又頓住,微微擰眉。
地上有一小道劍痕。
是凝禪的劍尖方才留下來的。
劍痕之中,劍意未散。
那劍意……他竟莫名有些熟悉。
*
脾氣不太好的凝禪御劍絕塵而過。
直到那片藍花楹被她遠遠甩在身後,她疾馳出了數里,才猛地停了劍。
好氣。
真是好他個虞別夜。
凝禪的腦子裡在這一刻甚至響起了悲情BGM,外加一聲撕心裂肺的泣血大喊「你騙得我——好苦啊!」
這一刻,她感到被欺騙的憤怒甚至已經蓋過了被虞別夜一掌揮落山崖。
然後歸於了一片奇異的麻木。
……怎麼說呢,知道這個人的真面目越多,竟然多少有了種「理應如此」的奇異坦然。
凝禪閉了閉眼,面無表情地收斂思緒。
出了這個小世界,他們自然橋歸橋,路歸路,虞別夜又與她何干。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御劍墜入此處,是來救人的。
要救的人,名叫祝婉照,便是這本《仙君有劫》的瑪麗蘇女主。
靈犀秘境危險不多,但地勢複雜,山林諸多,秘境中又時而套著小世界,稍有不慎就容易走散。
這本是平常之事。
但所有合虛山弟子都指認,說祝婉照是被一位名叫唐花落的弟子推下山崖,這才跌入小世界的。
膽敢將女主推下山崖,唐花落拿的,自然便是《仙君有劫》這書裡嫉恨女主的惡毒女配劇本。
停劍折身的這一會兒,凝禪已經想起來了更多有關這件事的細節。
——不去論惡毒女配後來都對女主做了些什麼。至少這一遭,唐花落其實是被冤枉的。
可惜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相信她的辯解,所有人都向著祝婉照,回到宗門後,就連素來最相信和寵愛她的大師兄段重明,都沒有站在她這一邊。
這是唐花落黑化成為惡毒女配的起點。
而將她的這份冤屈,直到她被一劍穿心後,才真相大白。
只是那時,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又有誰去在意這一樁小小的、無關緊要的陳年舊事。
原書甚至提都沒提唐花落的冤屈,純粹把她當做惡毒工具人,用完就扔了,不願意多浪費一個字在她身上。
彼時凝禪對這些糾葛毫無興趣,一顆心都在才撿回來的小師弟虞別夜身上,更不願捲入女主與女配的劇情線,只想當個安穩度日的路人甲。
唐花落和祝婉照的恩怨糾紛鬧得沸沸揚揚,她便是在淵山避世,也在茶餘飯後聽了一耳朵,就像是聽說書人講故事,翻過了那幾頁書一樣,唏噓一聲,也就過去了。
……不,也不完全是這樣的。
她當時,其實是懊惱的。
因為她明明親歷了這件事,雖然沒有做那些用言語擊潰唐花落的人,卻保持了緘默。
緘默沒有錯。
但緘默在這種時候,明明就是錯的。
她可以開口說什麼的。
但她沒有。
她太相信書裡的內容,太事不關己,也太將書中世界與自己徹底割裂開來了。
身為大師姐,她甚至沒有多回溯一眼事情的經過,就任憑其他人這樣蓋章定論。
此後無數次午夜夢迴時,她都後悔自己為何沒有做什麼。
哪怕是說一句,此事存疑,唐花落……或許,也不會陷入如此田地。
沒人在意這樣的舊事。
她在意。
她一直都在意。
某種角度來說,她倒要感謝虞別夜,間接讓她有了重來一次的機緣。
她不想看到原本純善的姑娘,因為真正的冤屈,再步必死的前塵。
或許這次就算她做了什麼,也未必能有什麼作用。
但她總得試試。
試試自己,是否能扭轉這一場原書的因與果。
祝婉照就在前方,而找到祝婉照,按照她的記憶,也就距離這方小世界坍塌沒多遠了。
和上一世一樣,在找到祝婉照的時候,她已經昏迷多時了。
而在她落劍,將祝婉照抱在懷裡,再起身時,她放出的靈息就開始顫動。
永暮騰空。
帶著祝婉照向著小世界出口疾馳的路上,凝禪沒有回頭。
虞別夜能與她對一劍而不落下風,本就理應能自保。
上輩子她是瞎了眼,才會覺得他像個可憐巴巴的毛絨幼狼。
嘖。
他的死活,關她屁事。
永暮一劍絕塵,在合虛山眾弟子眼巴巴的目光裡,自小世界即將坍塌的入口如箭般掠出。
「是大師姐!大師姐帶著祝師妹回來了!」
「天哪,祝師妹是不是……受傷了?她這是暈過去了嗎?」
「唐花落,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就是你幹的!」
「就是!戕害同門,你該當何罪!」
長空之下,身著合虛道服的弟子們正在一臉憤憤,與一襲明紅衣裙的唐花落對峙。
少女的杏眼中蓄著淚水,死死咬著下唇,甚至已經不再如最初那般為自己分辯。
在看到凝禪將祝婉照平安帶出來的時候,唐花落明顯鬆了口氣,卻又因為祝婉照的昏迷而重新化作了擔憂。
不僅是擔憂祝婉照的傷勢。
祝婉照不醒來,便沒有人能為她洗刷冤屈。
唐花落眼中的希望逐漸熄滅,而這樣的神色變化,落在同門眼中,卻又有了另一番解讀。
「怎麼,看到祝師妹回來,沒有如你的願,是不是很失望啊?」一名師弟出言譏諷道:「唐花落,我真是沒想到,你竟是如此蛇蠍心腸的人!」
與此同時,其他弟子已經一擁而上,從凝禪手中接過了祝婉照,妥善安置下來,一邊不斷指責唐花落的心狠手辣,一邊忙不迭地救治祝婉照。
來的路上,凝禪已經探查過了,與上一世一樣,祝婉照不過受了點外傷,之所以昏迷,完全是因為她好巧不巧,正在此刻破境,又入了心魔境。
小半個月後,便自然會醒來。
也有人在一片忙亂中,記起來什麼,一邊用眼刀剮唐花落,一邊恭謹看向凝禪:「大師姐,您在見到祝師妹的時候,她……情況如何?」
所有的人都圍繞在祝婉照身邊,熙熙攘攘,你言我語,好不熱鬧。
紅衣少女滿身冤屈,眼窩通紅,卻硬是沒有落下一滴淚來。她寂靜站在一邊,一動不動,任憑自己被那些惡言惡語沖刷。
有些刺眼。
那句情況如何的問句,與其說是擔憂祝婉照情況,更不如說,是想要讓唐花落坐實戕害同門的罪行。
唐花落本就黯淡的神色,更枯寂了一些。
事到如今,她百口莫辯,心中又哪裡還有半分期待。
卻聽大師姐的聲音帶了點兒笑意地響起。
「能如何?」凝禪輕輕佻眉,音色輕快:「全須全尾,一點輕傷,還得了機緣快要破境了,怎麼隨隊三個醫修,連這都看不出來嗎?」
她閒閒抱胸而立:「依我看,待祝師妹醒來以後,還要對唐師妹說一聲謝謝。」
唐花落渾身一怔,懷疑自己聽錯,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凝禪。
其他弟子也都錯愕地看過來,有性子急的,已經跳了起來,還要再說什麼。
卻見這位平素裡以暴脾氣不耐煩著稱,且因為實力遠超同齡人而積威深重的大師姐向前走了幾步。
她走得散漫,紫衣寬袖垂落下來,露出一截纖細的腕骨,看起來有些單薄。
但卻沒有人敢在她面前,再說半個字。
然後,凝禪的眼神變得柔和,抬手摸了摸唐花落的頭,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輕聲道。
「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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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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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13 PM
第3章
唐花落怔然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不信她。
就連平素裡與她交好的同門都避她如蛇蠍。
可她四面楚歌時,卻偏偏是這位連話都沒怎麼和她說過的大師姐,對她說了一聲,別怕。
被謾罵、被無緣無故地指責、被孤立的時候,唐花落紅了眼眶,卻從頭到尾都因為最後的倔強和自尊,強忍著沒有落下一滴淚。
但現在,她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大師姐的背影,終於忍不住自己喉頭的一聲嗚咽。
被震懾終究只是一時,終於有弟子懷著不服,小聲道:「但、但我們也沒有胡說,明明就是……」
「就是什麼?」凝禪看了過去,歪了歪頭,似是在耐心等他的下文。
「就是唐花落平時與祝師妹最不對付,我們、我們也不是平白無故就將罪名扣在她頭上的!」
「怎麼唐師妹在你嘴裡就是唐花落,祝師妹就是師妹?這還沒蓋棺定論呢,稱呼都改了?沒記錯的話,能將唐師妹從合虛山除名的,只有望階仙君吧?」凝禪雙手抱胸,似笑非笑看向那師弟:「還是說……望階仙君閉了個死關,你們就真當他死了?」
一片寂靜。
就連唐花落都停下了抹眼淚的手,有些錯愕地看向了凝禪。
「大師姐休要妄言!望階仙君可是我們合虛山的掌門!」一道壓低聲音的輕喝響起:「怎可輕言生死!」
「這不是還記得望階仙君是誰嗎?」凝禪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你們都忘了。」
眾弟子啞口無言。
但也都反應過來了凝禪的意思。
唐花落再如何,也輪不到他們在這裡指手畫腳,惡語相向。
她是合虛山宗的掌門望階仙君的獨女。
只是望階仙君已經閉關了整整十年。
十年時間,對於壽數綿延的修仙者來說,不過滄海一粟。但對於才入宗門四五年的新弟子們來說,他們只知代行掌門職責的庭空長老,不知合虛掌門望階仙君。
望階仙君這個名字,更像是一個符號。
一個無關緊要,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在私下裡偷偷說,這死關就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別……而逐漸快要被忘記了的符號。
眾人臉色逐漸訕訕,眼看嘴巴上也沒法從凝大師姐這裡討到好,倒也沒有人蠢笨到想要在秘境裡與自家帶隊師姐動手。
……更何況就算動手了,肯定也是打不過。
一時間倒是寂靜了下來。
三位隨隊的醫修弟子在祝婉照身邊忙碌,其他弟子各自散開,隱隱成陣。此處畢竟是秘境之中,總要時刻警惕。
唐花落這才有機會追上了凝禪。
「大師姐!」唐花落三兩步小跑過來,站在凝禪面前,認真向她行了一禮,眼角還帶了點兒飛紅,但情緒已經穩定了許多,她嗓音清脆:「謝謝您相信我!」
她這一聲頓時又喚回了大家的注意力,所有人頓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豎起了耳朵。
凝禪有些散漫地靠回了樹上,抬眼看向面前的紅衣少女:「這有什麼謝的,但凡有點兒腦子,都能知道不是你。」
唐花落愣了愣:「可是……」
凝禪看到她眼中的茫然,歎了口氣:「道法萬物課你考了幾分?及格了嗎?」
唐花落不明所以,小聲道:「及、及格了……」
「及格了?那怎麼會不記得?」凝禪詫異道:「你當小世界是誰想進就能進去的嗎?祝師妹隨隨便便掉個山崖就能進小世界,怎麼機緣大門常打開,歡迎她來做客嗎?」
這下不光是唐花落一臉茫然地開始回憶,其他豎著耳朵的師弟師妹的腦子也都開始飛速旋轉。
道法萬物課確實講過。
修仙之路,最重要的兩個字,寫作機緣。
能步入修行之路,是機緣。
拜入宗門,是機緣。
秘境歷練,是機緣。秘境中遇見小世界,更是機緣中的機緣。
唐花落還記得,自己學完這一段之後,已經覺得自己快要不認識機緣這兩個字了。
總而言之,小世界根本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從來都是機緣擇人,哪有人能擇機緣的。
——換句話說,與其說是祝婉照掉進了小世界,不如說,是小世界將祝婉照拽了進去。
想通了這些關節,唐花落原本有些頹然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好了的起來,她拊掌歎道:「我就說,當時祝師妹怎麼突然一下子就不見了!我還納悶怎麼什麼動靜都沒有,原來是被機緣拽進了小世界!」
一旁有師弟突然又意識到了不對:「等等,那大師姐怎麼能直接進去!」
說完又發覺這句話直接暴露了自己在偷聽,不由得又有些眼神飄忽。
凝禪沒介意,只輕飄飄看過去一眼:「又是一個道法自然課沒及格的吧?靈犀秘境的小世界是什麼境界?我又是什麼境界?」
那師弟頓時閉嘴了。
方纔覺得這師弟找到了凝禪話裡的漏洞,睜大眼睛看過來的其他師弟師妹們也都閉嘴了。
只有唐花落目光閃亮地看著凝禪,甚至還提高了音量:「這題我會!靈犀秘境的小世界最多不過三才天,但大師姐已經四象天了!在小世界沒有其他限制,又或者小世界的機緣已經被取走的情況下,高境界隨時都可以進入低境界的小世界!」
樹上棲息的妖鳥被唐花落這一嗓子驚起,振翅欲飛。
凝禪聽到動靜,下意識抬手,彈出兩道靈息。
方纔那師弟顯然想要找回點兒面子,唐花落話音才落,他便忍不住喃喃道:「四象天又怎麼樣,誰不知道玄武脈是最沒用的……」
話還沒說完,兩隻妖鳥的屍體從天空掉落,列隊掉在了他面前,死得氣息全無,整整齊齊。
凝禪:「嗯,還行吧,我覺得夠用。」
那師弟兩眼發直地看著面前血肉模糊的妖鳥:「……」
再次閉嘴。
這世間修行,要先引靈入體,待靈息充盈週身,然後覺醒四方脈。
所謂四方脈,即朱雀脈、青龍脈、玄武脈、白虎脈,乃是四方神獸借力於天地眾生而來。
每方脈自低到高,再分為九個周天,分別為一元天,兩儀天,三才天,四象天,五方天,六合天,七星天,八荒天,九轉天。
每個人這一生都只能覺醒一方脈,其中朱雀主攻,青龍為輔,白虎沖靈,玄武擅守。
之所以那師弟說玄武脈最沒用,原因也在此。
——但凡覺醒的是玄武脈,一般只能走類似符菉師,煉器師,傀師一類隱在背後的修行之路。
這千年來,玄武脈一道都沒出現過什麼厲害人物,素來只有給人打工的命。
所以覺醒了玄武脈的修行者,也會被戲稱為「天選打工人」。
大家平素裡見多了只會拿著工具埋頭苦幹灰頭土臉的打工人師兄師姐,哪能想到,凝禪輕巧屈指,就能彈下來兩隻妖鳥。
直到這會兒,才有人後知後覺想起來,凝大師姐,是合虛山亂雪峰的大師姐。
亂雪峰的首席弟子一職,是靠一年一次的擂台賽打出來的。
而凝大師姐從十四歲起被允許站上擂台,這已經是她做亂雪峰大師姐的第三年了。
明明都是同一年入的合虛山宗,他們才堪堪到兩儀天,凝大師姐就已經硬生生高出去了兩個大境界,站在了四象天的天地之中。
……玄武脈又怎麼樣,這速度,這戰績,誰聽了不說一句恐怖如斯。
如此連續幾次閉嘴循環,眾弟子也多少學乖了,不敢輕易再開口挑釁凝禪,心思各異地站在各自值守的位置上。
三名醫修弟子滿頭大汗地對祝婉照做了全身檢查,半天也沒看出什麼來,求救般看向凝禪。
「大師姐,祝師妹沒有任何神識方面的損傷,外傷也已經都治癒了。只是秘境本就危險,加上破境,更是凶險,還是早日回宗門,有人護法為上策。」
「捏命牌吧。」凝禪當機立斷道,又環顧一圈:「有人願意放棄秘境,陪祝師妹先行回宗門嗎?」
讓祝婉照一個人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只是秘境畢竟不比其他地方,一旦出去,直到下次開啟,再難進入。
眾弟子你看我,我看你,開始支支吾吾。
「雖、雖然很擔心祝師妹的情況,但靈犀秘境畢竟五年才開一次……」
「我畢竟也不是醫修,就算陪在祝師妹周圍,也沒什麼用……」
「我倒是想去,但去了就回不到秘境了,若非如此,我定是要親自護送祝師妹回宗門的!」
……
一時之間,推辭之詞漫卷。
凝禪並無意外之色,因為這一幕太過熟悉。
上一世的時候,還是同樣的這些人,說出了同樣的這些話。
雖說修仙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大道迢迢熙熙攘攘,終究還是一條獨木道。但上一秒還在祝婉照鳴不平,下一秒就顧左右而言他的行為……
多少滑稽了些。
只能說,這些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犬食矢,天性也。
凝禪在心底冷笑了一聲,只覺得和這些人本就淡漠的同門情誼又冷了幾分。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一次,依然是同一個人站了出來。
「我願意。」唐花落抿了抿嘴,開口道:「我送祝師妹回去。」
凝禪側頭。
上一世,唐花落要送祝婉照回去,是為了自證清白。
結果這清白是沒證到,反而被人說她做賊心虛,成了她「構陷」祝婉照的鐵證之一。
這一世,凝禪分明三言兩語已經洗刷了她的冤屈,她卻還是要去。
凝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突然問道:「你不怕別人說你居心不良嗎?」
「……啊?」唐花落愣了愣,明顯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但她才開口,就看到了其他同門果真帶著懷疑的目光。
唐花落:「……」
她應該覺得委屈,甚至憤怒的。
明明凝師姐都已經證明了她的無辜,他們的第一反應卻還是懷疑她。
但此時此刻,她看著凝禪的眼睛,那些情緒卻一點都沒出現。
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又來了」的熟悉感。
被冤枉這事兒,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可以當笑話了。
唐花落於是笑了起來,坦坦蕩蕩道:「那又怎麼樣?我自問心無愧。」
「那秘境呢?出去了可就回不來了。」凝禪又問。
紅衣少女微微揚著下巴,笑得天真又自信:「大師姐都說了,我可是望階仙君的女兒。我的修行之路還很長,不過區區一個靈犀秘境罷了,又有什麼可惜。」
凝禪看她片刻。
自從意識到是穿書後,其實在她心裡,多少是將這些人當做紙片人的。
就譬如方纔那些自私自利的弟子。她雖然冷笑,卻不會對他們的選擇感到憤怒,究其原因,便是覺得他們也不過是書裡推動劇情的紙片工具人罷了。
但現在,面前的姑娘生機勃勃,終於有了昔日宗主之女驕縱卻又不自滿的顧盼飛揚,哪裡有半點紙片人的樣子。
凝禪終於笑了起來。
自己這人,沒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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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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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14 PM
第4章
兩人的命牌被相繼捏碎,一道光後,唐花落和祝婉照都被送回了宗門。
凝禪目送她們離開,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移開了視線:「清點人數,休整一刻鐘後繼續出發。」
三名醫修弟子聞言頓時鬆了口氣。
方纔他們靈氣消耗不小,若是直接趕路,保不齊若是遇見什麼,就要拖大家的後腿。
凝禪的目光卻是落在了崖下小世界的位置。
機緣被取走,小世界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必要,在她帶著祝婉照掠出後不久,就已經徹底被攪碎湮滅。
倘若被困在裡面未能出來,便也要隨著小世界一起生機斷絕。
便如此刻,凝禪的靈識範圍內,除了自己身後的二十六名師弟師妹,沒有其他生息。
……也不知道虞別夜是不是死在裡面了。
八成沒這麼容易。
凝禪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其他什麼情緒,她冷淡地轉開了眼,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師弟師妹們身上。
上一世,因為虞別夜重傷在身,她留了護身靈陣與兩道相當於四象天巔峰全力一擊的符菉後,也捏了命牌,帶著虞別夜先行回了宗門。
後來,虞別夜因為救治及時,沒有什麼大礙。可這些本應由她護著的師弟師妹們,卻因為少了領隊師姐,在誤入某處險境後,全員戰損,甚至折了兩個人。
為此,她被罰去滄魁山下殺了三年的墮妖。
這是除卻唐花落之外,她第二件後悔的事情。
在滄魁山殺墮妖的時候,她後悔的,是她沒有留下更萬全的手段來護住師弟師妹們。
——在祝婉照和唐花落的事情上,他們的態度行為是一回事。她身為合虛山亂雪峰大師姐所應該承擔的責任,是另一回事。
不過現在,這後悔已經變成了,當初她怎麼就救了虞別夜。
未來的全書反派,哪那麼容易死。
呵。
凝禪收回思緒,方才偷聽她和唐花落說話的那位師弟正有些小心翼翼地站在不遠處看她。
顯然是因為剛才的小插曲,這師弟也怕凝禪還餘氣未消。
為祝婉照強出頭是一回事,等冷靜下來,他自己也是一身冷汗。
雖說凝大師姐年齡不大,但她的傳說早就飄蕩在合虛山上空了,其中包括但不限於——
凝大師姐讓某位峰主滾,那峰主就真的灰溜溜走了;凝大師姐一個眼刀過去,驍勇桀驁如段大師兄也要退避三舍;凝大師姐的傀一巴掌敲碎了沒來按時上課的夫子的門……
嘶。
想想就是後怕。
他真是好大的膽子!
險些就要為凝大師姐的光榮事跡增磚加瓦再添一筆了!
見她目光落過來,那名師弟才上前兩步,態度極是恭謹,哪有半分剛才的模樣:「大師姐,我們已經休整好了,現在出發嗎?」
凝禪有點詫異他突然轉變的態度,但也沒多想,只垂眼看了眼他胸前的命牌。
松石綠,上面以極飄逸的行草寫了三個字。
合虛山共有六峰,又有內門外門,弟子林林總總加起來有數萬人之多,縱使修仙之人記憶力遠超常人,也難以記住這麼多人的名字。
因而管俗物的霧宿峰給每個弟子都做了名牌,每個峰的名字色彩與花紋都有區別。
後來又有粗心弟子帶了名牌忘了命牌,因而名牌和命牌乾脆合為一體,統稱為命牌,直接掛在胸前。
六峰峰主各有審美,對這命牌的模樣色彩爭論不休,最後乾脆各做各的,倒是反而方便了大家以命牌來認各峰。
譬如松石綠就代表了竹隱峰。
問題就出在……
這位竹隱峰峰主,是個書法愛好者,最喜狂草。為表親切,整個竹隱峰所有弟子的命牌,都是他親自落筆的。
凝禪一度懷疑,可能是寫作親切,讀作炫技。
炫別人看不懂的技,開讓別人痛苦的心。
凝禪痛苦地看了半天,才有些遲疑道:「……婦之寶師弟?」
那師弟的表情頓時精彩起來:「是歸至賓!」
精彩裡還帶著點兒咬牙切齒的嫻熟。
很明顯,凝禪絕不是第一個認錯的,也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個。
凝禪:「……」
行,兩輩子了,她怎麼還是要被竹隱峰峰主的字折磨!
她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好的,既然休整完畢,那就出發吧。」
靈犀秘境五年一開,三大宗門各有三十名左右的弟子進入。這一年因為祀天所恰逢宗門修繕,所有弟子都被調遣了,自行放棄,將自己宗門的三十個名額讓給了其他小宗門,還贏得了一片讚賞。
「大師姐。」沒走多久,歸至賓又湊了過來,輕聲道:「這秘境這麼大,我們這樣聚在一起,恐怕也沒法探索完整個秘境,而且如果真的遇見什麼機緣,這麼多人也不夠分啊。更不用說妖獸了,我們二十六個人都未必能分到一人一刀,這樣完全達不到歷練的效果。」
「是啊。」又有一名霧宿峰的梁瑤岑師妹接話道:「不如就和以往入秘境時一樣,三到五人一個小組,四散開來。」
凝禪沒有立刻答應。
所謂入秘境歷練,其實一般來說是沒有具體的目標的。有人一趟秘境一飛沖天,有人在秘境中以殺破境,也有人從頭到尾如入無人之境,什麼都沒遇見,當然也有人在此喪命,生機斷絕。
修仙一途,向來是大道爭鋒,與天爭,與人爭。
說白了都是機緣。
歸至賓和梁瑤岑說的都沒錯,如果不是凝禪知道接下來會出事的話,就算他們不提,她也會讓大家四散開來。
機緣機緣,五分在緣,五分在機。緣之一字,玄之又玄,可機會卻是能爭取來的,總不能都能像祝婉照一樣,等著機緣送上門來。
女主的氣運,豈是其他人能比。
但凝禪有點想不起來,當初這秘境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了。
此次來靈犀秘境的二十六名合虛弟子,都是各峰甄選出來的佼佼者,能讓他們當時戰至如此地步,定然是超出靈犀秘境本身境界的險境。
凝禪想了想,謹慎道:「我的神識範圍在方圓六里。組隊散開,但保持每一小隊都有人在我的神識覆蓋範圍,不要走遠。」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如果遇見危險,不要托大,直接喊我,或者捏碎命牌。」
眾人稱是,很快四散開來。
凝禪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但她還記得,命喪此處的兩名弟子的名字。
正是方才提議分開的梁瑤岑師妹,和一名來自朧月峰的師弟。
凝禪的靈識分出細微的兩縷,附著在了向著同一方向而去的兩人身上。
若是重生前的她,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方纔她說自己的靈識範圍在方圓六里,也沒有說實話。
或者說,她其實說的就是實話,彼時她在四象天境界的時候,靈識範圍確實是方圓六里。
但剛才她就感覺到了,此刻她能調用的靈息……絕不是四象天的水準。
比如現在,明明到了五才天才能分出靈識進行追蹤與附著,她卻不僅在四象天時就做到了,還很輕鬆。
又比如,她的靈識覆蓋,其實已經到了方圓十五里。
凝禪靈識微動。
大多數的小隊都非常認真地聽從了凝禪的話,但她靈識附著的這一對師弟師妹,卻完全沒有和其他人組隊,還在短暫的停頓後,悄然走出了六里的範圍。
甚至腳步不停,謹慎地再走出了三五里地,這才稍稍停下腳步,對視一眼。
這兩個人,果然有點問題!
凝禪心下一沉。
只是不等凝禪細想,她就「看」到,有問題的這兩個人越靠越近,直到道服衣袖交錯,兩隻手握在了一起。
然後,那來自朧月峰的師弟,左右迅速張望一眼,飛快低頭,親了身側的梁瑤岑一下。
凝禪:「……」
凝禪:「?」
她剛剛還在想這兩人行蹤詭譎,正在不惜以最陰謀論的方向來揣測。
結果這兩個人的問題,是這種問題?
他倆竟是是來這裡公費戀愛的?
確實以合虛山宗的地形來說,霧宿峰和朧月峰之間的距離算是所有峰裡面相隔最遠的,便是御靈也要飛兩刻鐘,更不用說此時兩人的境界才兩儀天,還沒學會御靈。
課業繁重,路途遙遠,若是想要日日相見,並不容易,有相思之苦,也算人之常情。
但……
凝禪還沒但出個所以然來。
下一刻,便見梁瑤岑笑嘻嘻踮腳,大方拉下了朧月峰師弟的脖子。
凝禪:「……」
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是想要直接撤回靈識的。
小情侶都已經這麼努力地跑出她靈識範圍了!她……她簡直像是在偷窺的變態!
凝禪深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忍住了這種衝動。
毫無疑問,上一世,這對亡命小情侶定然也如現在一樣結伴而行,並且大概率還挑了能避開其他同門的路徑。
或許這就是他們未能被救回來的原因之一。
長針眼就長針眼吧,總比平白讓這兩人遇了險好。
凝禪在心底歎了口氣。
大不了她先把注意力分散去別的地方。
……
半晌,凝禪閉了閉眼,表情微妙,又歎了口氣。
散不了,根本散不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靈息過於充沛,又或是她太久沒分出過神識了……總之就算她去看其他靈識範圍內的弟子,這兩人的一舉一動也像是高清無。碼轉播一樣,直接映在了她的識海裡!
該說不說,當初她看到原書感情線的時候就感慨過,就哪裡是男頻龍傲天文,這書就應該出現在海棠市。
誰能想到她轉眼就給自己開了海棠直播啊!
連細節都一清二楚的那種!
針眼!針眼要長出來了!
凝禪甚至感到了一瞬間的無措。
不然……不然她搞出點兒動靜,稍微打擾一下,讓這兩人至少不要這麼肆無忌憚。
只是還沒等她下定決心,她的靈識就感應到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波動。
恰是這兩人所在的方向。
是妖獸。
而且以這個波動來看,是比方纔的土螻還要更棘手一些的妖獸!
一個小小的靈犀秘境,怎麼會有這麼強的妖氣?!
凝禪來不及多想,手中已經掐了御靈訣。
永暮驟起,如離弦般向著那個方向而去。
靈識波動驟起便洶洶,如此動靜,饒是情至濃處的小情侶也意識到了不對,猛地回過神來。
朧月峰師弟自儲物戒中撈出一張大氅,將梁瑤岑遮了個嚴實,在拔劍的同時,已經將她護在了身後。
他的反應已經足夠快了,他的劍,也理應能護住自己的心上人。
——如果此刻向他奔襲而來的,不是又一隻土螻的話。
此妖形似山羊,體型卻足足有兩人多高,外形可怖,皮肉褶皺橫生,口鼻順著呼吸有白氣蒸騰,尤其頭上足足四隻巨大的鋒利長角,稍有不慎,便會被開膛破肚。
而向著兩人奔襲而來的這只土螻,甚至比方才小世界裡被虞別夜誅殺的那一隻,還要更巨大一些!
永暮呼嘯,凝禪遠遠便開了靈視,清楚地看到了那土螻週身籠罩著一層厚重的黑氣,神色更是凝重了幾分。
妖籠罩黑氣,是為妖魔。
而這樣的厚重,說明這只土螻,恐怕已經吃過不止一個人了。
朧月峰師弟終於看清了來者何物,眼中驚懼交加,拿劍的手也開始顫抖,但他終究沒有移開腳步,死死地擋在了師妹面前。
「阿瑤,逃——」他的怒吼淹沒在土螻狂躁的腳步與揚起的塵埃中,帶了一絲近乎壯烈的難辨。
頃刻間,土螻碩大的尖角已經到了近前,妖煞氣如刀,朧月峰師弟的額頭到下巴被割裂出了平整的一道,血流如注。
一聲劍鳴自高空淒鳴再止。
凝禪急急御靈而至,卻已經來不及拔劍。
但好在,她雖用劍,卻並非劍修。
她自懸停半空的永暮上一躍而下,人還在半空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一把幾乎與她整個人等同大小的巨大盾牌。
盾牌銀黑,厚重,從天而降。
一聲轟然巨響。
靈息震盪。
那龐然的土螻在巨盾下被砸成了一灘模糊的肉泥。
凝禪踩在盾牌上,因為趕得太急而胸膛起伏,再長長鬆了一口氣。
還好,這一次,她趕上了。
然後,凝禪頓了頓,似有所覺地側臉看去。
風吹開她微微散落的額發,又拂動了肉泥另一端,緊緊握著出鞘長劍的那隻手的衣袂。
衣袂質地普通,不過是藏青道服,無甚出奇。只是那只握劍的手骨節分明,白皙修長,是一雙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的、極漂亮的手。
凝禪的目光在那隻手上微停,這才後知後覺發現,方纔她的巨盾,幾乎是擦著一個人的鼻尖落下的。
她急著救人,這一盾落得毫無保留,壓根沒想到這裡居然還有其他人在,她難免有些心有餘悸,下意識開口道:「抱……」
道服少年倏而抬起了頭,露出了一張蒼白卻過分優越的臉。
凝禪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嘴邊。
凝禪:「……」
凝禪:「?」
麻了。
這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兜兜轉轉,陰差陽錯,看眼下這情況,難不成這一盾救了的,不止是她師弟師妹,還有一個虞別夜?
怎麼他就合該她來救嗎!
這破秘境怎麼這麼小!說好的向著一個方向走十天十夜也走不到頭呢!
凝禪深吸一口氣,轉身就走。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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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15 PM
第5章
可惜轉身就走,也走不到哪裡去。
凝禪走了兩步,生了幾息悶氣,已經恢復如常,甚至轉回頭,帶了點兒倨傲地沖虞別夜點了點下巴:「好巧。」
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虞別夜那邊還沒怎樣,這邊的朧月峰師弟和梁瑤岑剛剛從劫後餘生的驚險中回過神來,轉眼就對上了凝禪的一臉冷淡。
凝禪長了一張極美的臉。
瑞鳳眼,瓜子臉,肌膚瑩白,睫毛偏長,鼻尖高挺。她瞳仁色澤偏淡,更像是蘊了點兒灰的琥珀色,便讓她過分鋒利的美裡,多了一層清冷。
這樣一張臉,若是笑起來,自然春風浮動,美人如夢。
但除卻笑時,哪怕只是斂了表情,這種美,也太過有侵略性。
更不用說此刻她分明面色不善,週身靈息外放,腳下還踩著一灘證明了她巨大殺傷力的肉泥,就差把「你們是在找死嗎」這幾個字寫在眼睛裡了。
朧月峰師弟名叫唐祁聞,見到凝禪這一眼掃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直接將梁瑤岑塞到了自己身後。
凝禪:「……」
她挑了挑眉,面無表情看了他片刻。
唐祁聞的表情從堅毅,到眼神遊離,再到潰不成軍,總共過了沒有三息時間。
最後還是梁瑤岑看不下去,探了頭出來,低聲道:「大師姐,是我們沒聽您的話……」
說到這裡,她顯然又想起了方才千鈞一髮的時刻,再向凝禪行禮的時候,就顯得真心了許多:「多謝您來救我們。該罰該罵,都是我們應得的。」
凝禪沒說話,而是默默移動了半步,將梁瑤岑擋在了身前,再抬手捏了個訣。
一道結界自地面升騰起來,將梁瑤岑和唐祁聞籠罩其中,隔絕了其他人的視線。
梁瑤岑一愣,便聽凝禪的聲音幽幽響了起來:「……先把衣服穿好吧。」
梁瑤岑:「……」
唐祁聞的臉直接漲紅到了脖子根,正要忍不住再說什麼,又被梁瑤岑一巴掌拍在了腦袋上,原本就在滲血的傷口頓時又灑了血珠出來,只得硬生生止住了話頭。
梁瑤岑又給他腦門上拍了個符,好容易止住血,沒好氣道:「閉嘴吧你。」
布完結界,凝禪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這才轉過身來。
虞別夜並沒有走,他不知何時背過了身,端得一副非禮勿視的模樣。
劍已回鞘,他的手卻還落在劍柄上。混雜著妖氣與血氣的風吹拂起他垂在背後的長髮,露出了少年勁瘦的腰身和挺直的背脊。
他的面前是群山幽谷,天色灰白髮悶,壓得很低,映襯得他的身形越發單薄。
單薄,形單影隻,孑然,卻淡漠且無謂。
那是凝禪從未見過的虞別夜。
凝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是一瞬,對方已經似有所覺地側身。凝禪下意識要移開眼神,卻又按捺住,逼迫自己直視對方。
她對他,本就問心無愧。
更何況,面對一個第二次見面,和萍水相逢沒有什麼區別的「陌生人」,刻意不去看對方的眼睛,也太奇怪了些。
「是我之過。」虞別夜主動開口,他抿了抿唇,臉上已經帶了歉意:「讓這只土螻逃脫至此,否則也不會驚擾到諸位。」
他的目光平直幽靜。
這話其實不太好聽。
如果足夠圓滑,足夠世故,理應避開此事不談,絕不會加最後半句。
因為若是刻意提及,通常便會帶了令人不適的滑膩。
但虞別夜語含歉意,眼神冷冽卻清澈,沒有半分歧義或意有所指。
他是真的覺得,是他的問題。
他也確實是這樣的人。
凝禪以前教過他許多次何為婉轉,何為順水人情,他從來都拉平唇角,再皺眉,不解地問一句,為何要如此。
哦,後面一般還有一句。
「師姐是喜歡這樣的人嗎?」
凝禪皺眉說不喜歡,虞別夜便抿嘴笑,說,那就更不用學了。
所以凝禪下意識忽略了這句話的些許不妥,而是注意到了另外的細節:「……你的意思是說,此處還有別的土螻?」
虞別夜頷首:「有。」
凝禪若有所思,又問:「此前你也是追蹤土螻才誤入的小世界?」
虞別夜再道:「是。」
凝禪看他半晌,冷不丁開口:「我見你也不過兩儀天,你為何會覺得自己能勝過土螻?」
這次,虞別夜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凝禪的錯覺,他的肩膀繃得更直了一些:「土螻妖本就不該是會出現在靈霄秘境的妖獸,既然見到,我自當盡力而為,總不能只想著逃。」
凝禪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只有在結界裡的唐祁聞和梁瑤岑剛剛整理好衣服,平復了心情,聽完這話以後,臉驟而又是一紅。
別人來秘境裡,是尋機突破,是歷練與臨危不懼。
他倆卻……
卻聽凝禪的傳音在結界裡響起。
「你們如果遇見了土螻,第一反應是什麼?」
梁瑤岑愣了愣,誠實道:「避開,逃走,然後搖響簷下鈴,通知師姐您。除非逃不走,但絕對不會主動尋戰。土螻妖不是我們能對付的。這也是臨行前,師尊反覆叮囑了我們的。」
唐祁聞也道:「我與阿瑤一樣。」
是了。
這就是她覺得奇怪的地方。
越是大宗門,其實在行事上就越是謹慎,培養一個弟子所需要的資源和時間成本都很高,他們絕不想看到有任何人折損。
高等級大機緣的秘境也就算了,放手一搏說不定還能一步通天。靈犀秘境這種地方,完全不值得放任弟子去冒險。
這也是為何上一世,梁瑤岑與唐祁聞隕落此處後,宗門如此震怒的原因。
所以,為何虞別夜一直都是一個人?
少和之淵的人呢?
但她不再多問,只撤了結界,向虞別夜點了點頭,然後俯身,一掌按在了巨盾上。
她的掌心有奇異的紋陣亮起,那紋陣內為矩形,外為圓,往相反方向轉動,原本的微白亮光也變得逐漸緋紅。
頃刻,紋陣幽光像是一條細密錯綜的線,將鐫刻在巨盾上的那些靈紋勾勒連接了起來。
巨盾在短暫的停頓後,像是活過來了一樣,從邊緣開始坍塌內縮,幾乎是眨眼間,便回縮到了巴掌大那麼一塊。
梁瑤岑和唐祁聞看得目瞪口呆,想說雖然知道凝大師姐是傀師,也知道這巨盾是她隨身攜帶的那只傀的武器之一……
但沒聽說過誰能用傀的武器,而且也沒見過誰的傀能在靈紋陣下伸縮如此自如啊!
竹隱峰那位名滿天下的傀師長老也不行吧?!
而且,連一枚盾牌都有如此力量,大師姐的傀……究竟有多強?
一時之間,兩人對凝禪的實力有了更直觀的認知和猜測,更加不敢多話。
凝禪將縮小的巨盾扔回芥子袋,垂眸看了眼地上的肉泥。
巨盾雖大,土螻身形卻更巨大,她這一盾,也只是將土螻的頭部與脖頸砸碎,妖丹的位置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
「既然是你追蹤了這土螻許久,妖丹歸你。」凝禪道:「也多謝你阻了這土螻幾息,否則恐怕我也來不及趕到。」
唐祁聞和梁瑤岑方纔還在想,也不知面前這位長相實在過分漂亮的少年也在暗中看到了些什麼,看到了多少,心中多少有些窘迫和尷尬。
如今聽到凝禪這句話,他們才知道,原來若非他,他們或許已經凶多吉少。
這下,兩人哪裡還顧得上內心的那一點不自在,唐祁聞和梁瑤岑對視一眼,齊齊向前一步,認真向虞別夜行禮:「多謝你。」
又自報家門姓名,道:「既是救命之恩,便是因果,這位道友今後若是有需要,還請一定直言。」
虞別夜卻不應,他搖了搖頭,避開半步:「我不是為了救你們而出手的,談不上因果。當謝的人不是我。反而是我應該感謝你們大師姐,若非是她,由我單獨來對付這只土螻,也很吃力。」
這話出來,凝禪本來就不怎麼好的表情又差了兩分。
很煩。
她剛剛才強迫自己忘了她好似無意間還是救了他這件事,怎麼又被強迫想起來了!
難道她要說沒關係不用謝嗎!
唐祁聞和梁瑤岑還要再謝,虞別夜的神色卻是一變,倏而回頭,腰側的劍也被拇指一挑,錚然出鞘一寸!
幾乎是同一時刻,凝禪靈識一動,她猛地抬起了頭:「什麼東西!」
沒有人回應她。
天地一片令人發怵的死寂。
少頃。
稍遠處的密林裡有窸窸窣窣傳出,聲音逐漸變大,濃郁的妖煞氣像是憑空出現般,乍現便已經鋪天蓋地,一雙雙帶著血光的眼自幽暗而出,密密麻麻。
土螻巨大的角逐漸浮凸出來,一隻,兩隻,三隻……
凝禪瞳孔驟縮。
雖然一眼看上去,那些土螻身形並不大,實力也不如虞別夜與她殺的這兩隻,但這樣的數量,卻絕不是此次進入靈犀秘境的師弟師妹們所能抗衡的!
這就是上一世,大家鏖戰的真相嗎?
最關鍵的是,她和這些土螻妖之間的距離分明近於十五里,她的靈識卻竟然什麼都沒有發現!
這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但現在不是去追究這件事情的時候,凝禪在看到那些土螻的同一時間,便已經厲聲喝道:「搖鈴——!」
她這一聲灌了靈息,聲音傳出極遠,足以讓所有分散開來但還在範圍之內的合虛山弟子們聽見。
她音才落,遠近便已經有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是簷下鈴連綿的撞擊。
那鈴聲本應清脆,卻因為過於急促而顯得吵鬧。更不用說,乍然響起的,不僅僅是一隻簷下鈴的聲音。
二十六名合虛弟子,便有二十六隻簷下鈴。
太過層疊的清脆急促鈴音一起響起,這聲音在吵鬧之餘,竟然隱約變得虛幻起來。
鈴聲中,還有一聲又一聲傳遞出去的人聲。
「是大師姐——搖鈴!快搖簷下鈴——!有緊急情況!」
「回來!都回來!搖鈴——!」
梁瑤岑和唐祁聞手裡的簷下鈴也已經急促地響了起來。
隨著他們搖鈴的動作,分明只有掌心大小的黃銅鈴中,有無窮無盡般的迷濛沉灰霧氣擴散開來。
那些沉灰霧氣自鈴身而出,下沉的霧氣將持鈴人徹底纏繞包裹,平直飛出的部分則是去尋到了其他鈴中溢出的霧氣,在觸碰的剎那彷彿爆炸般變得更多。
不過幾息時間,這一片都被這樣的沉灰霧氣徹底籠罩,遮天蔽日。
直到此刻,凝禪緊繃的神經才稍微鬆了下來。
簷下鈴,乃是合虛山宗內門弟子人手一隻的護身法寶。
此物在平時可替代傳訊符,用作傳音法寶;求援搖鈴時,方圓十里之內所有的簷下鈴都會有所感應,方便宗門眾人前來馳援。
至於這漫卷的沉灰霧氣,名曰隱霧,能夠在霧散之前遮掩住霧中的所有生機與氣息,起到在危機之時暫時保命或逃命的作用。
隱霧鋪灑,卻不會隔絕持鈴人的靈識,凝禪細數了一遍,足足二十六個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她這才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梁瑤岑的聲音有些顫顫巍巍地響了起來:「怎、怎麼這麼多土螻……靈犀秘境的妖獸手冊裡明明沒有這個……」
她定了定神,看向凝禪:「大師姐,現在怎麼辦?」
凝禪也在想要怎麼辦。
隱霧不是長久之計。
隱霧雖好,但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在隱霧中時,因為隔絕了所有氣息,所以就算捏了命牌,也無法準確地鎖定到宗門的位置,不能被傳送。
而剛才凝禪之所以決斷讓大家搖鈴而非捏命牌,原因也很簡單。
一是簷下鈴的鈴聲本就帶震懾的效果,可以讓土螻先穩住,否則就算他們隱去氣息,若是土螻群依然向著這個方向衝擊,那麼就算有隱霧也於事無補。
其二,她不確定,在沒有時間說明情況的時候直接讓大家捏命牌,是否所有人都會聽她的話。正如此前那名弟子所說,靈犀秘境五年一開,雖然境界不高,卻也是難得一見的機緣地。
電光石火的權衡之下,她還是選擇了搖響簷下鈴,引出隱霧。
「隱霧的存留時間為六個時辰。」凝禪先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看著自己面前的二十六張稚嫩的面孔,她輕聲道:「但我們不能留在這裡,等隱霧散去後,若是土螻妖的氣息還在,你們必須第一時間捏碎命牌。」
「如若不在,那麼是去是留,大家自己權衡,生死自負。」凝禪掃過眾弟子:「有什麼異議嗎?」
大家之前還不知發生了什麼,此刻聽到土螻二字,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哪裡還不知道利害。
「大師姐,都聽您的!」歸至賓師弟首先開口道。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做了這個決定,再確定了方向準備走了,凝禪才突然想起來,被隱霧一起籠罩進來的,還有一個人。
她猛地回頭。
虞別夜靜靜站在她不遠處的斜後方,垂袖而立,不知在想什麼,在她看來這一眼的時候,他似有所覺,恰好抬眸。
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有了一絲恍惚。
過去的無數歲月裡,她每次這樣回頭的時候,也恰能與站在她身後的虞別夜如此對視。
「多謝。」虞別夜嗓音微啞,他抿了抿嘴,顯然也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就被同一個人救了兩次:「我……」
「隱霧消失之前,你走出去,應當是死路一條。」凝禪沒耐心等他說完,又或者說,她下意識想要將面前這個虞別夜與自己的記憶割裂開來:「你也聽到了,我們要先離開這裡。是走是留,你自己選擇。」
虞別夜的手指握緊腰側劍柄,微微側過臉,聲音更啞了點:「我無意闖入此處,但既然已經在這裡了,便也只能叨擾了。」
他這樣說著,眼神清冽,卻少不得多了一絲難言的苦笑。
自己竟是這麼快就欠下了第二個人情。
——他沒有把握從方纔那麼多的土螻妖群中全身而退,若他隻身在此,恐怕真的會生死難測。
她又救了他一次。
凝禪聽罷,也不多說,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隱霧隨著合虛宗人的移動,開始一併向前漫卷。
大家走的極謹慎,並不快,凝禪更是一個一個地數了一遍人數,直到最終確認了大家的全須全尾,這才墊後邁步。
四野逐漸安靜了下來,因著精神高度集中,腳步聲在凝禪耳中變得比平時更清晰可辨,就這樣走了一段時間後,凝禪微微皺了皺眉。
然後不動聲色地將靈識落在了綴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虞別夜身上。
雖然只是非常輕微的音差,但他的腳步分明……深淺不一。
方纔凝禪雖然逼迫自己不要移開目光,卻其實沒有真的看他。此刻用靈識,她才真正算是「打量」了他一遍。
但這樣一看,她便是微微一驚。
只見虞別夜的一面窄袖已經被血浸透,小腿邊的斑斑血跡快要乾涸,另一隻手垂下的角度也帶了不自然,雖然他竭力支撐,但兩隻腳落地的輕重不一,還是暴露了他受了不輕的傷的事情。
不,何止是不輕,甚至可以稱為是極重。
這樣的傷,換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難以支撐。
但虞別夜面不改色,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一樣,就這麼默默跟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夜色漸降,整個靈犀秘境本就灰白的天變成了綢黑瘖啞的濛濛,夜風如詭,吹拂過山林草甸,蔓延成一片如泣的低音。
梁瑤岑忍不住向著唐祁聞的方向靠了靠,忍不住捏緊了手中的武器。
雖然身為修道者,在四方脈覺醒之後,夜視的能力也會一併增強,這樣的夜色並不會阻礙視物,但在這樣的氣氛之下,難免會想要點燃一抹光亮。
妖獸趨光。
越是這樣靜寂卻不寧的夜,越要沉住氣,不能給土螻方向。
凝禪靈識散開,將方圓週遭都籠住,有了此前完全沒有發現土螻蹤跡的前車之鑒,她謹慎地又掃了一遍,確認暫且沒有問題,她才非常緩慢且遲疑地頓住了腳步。
等虞別夜走到她身邊,並肩之時。
黑夜籠住了兩人的面容,便是心知肚明對方的視線並不會因此受阻,卻也總是讓想要做的事情變得不那麼難。
彷彿這樣的夜色,遮掩不了目光,卻可以掩蓋難明的心緒。
虞別夜也稍停腳步,帶了點兒疑問地側頭看她。
凝禪沉默片刻,終是抬起手。
靈陣的微光自她掌心升騰,有漫卷的枝葉籐紋漫卷在靈陣邊緣,一眼便能認出,正是療傷用的醒靈陣。
醒靈陣成,凝禪輕聲道:「冒犯了。」
在看到那方醒靈陣的時候,虞別夜的神色便已經帶了怔忡。
此刻凝禪的這一聲響起,他才好似如夢初醒,不避不讓地站在原地,任憑凝禪將那一個靈陣點在了他的身上。
充沛的醒靈靈息流轉,縱使在黑暗裡也可以看到,虞別夜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好轉了起來。
虞別夜才要開口,卻已經被凝禪截斷。
「別拖後腿。」
她說得極冷淡,垂下的眼簾遮擋了眸中的所有情緒,說完就重新提步,衣袂翻飛,走得極快。
卻完全沒有意識到,正是因為這樣格外的疏淡,才顯出了刻意。
虞別夜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的背影,在心裡默默地數了一個數字三。
第三個人情了。
他從沒欠過任何人情。
——無人看他,無人救他,更無人在黑夜裡停下腳步,語氣冰冷,動作卻輕柔地為他點出一個醒靈陣。
她的情緒克制,落在虞別夜眼裡,卻變得更清晰了一些。
於是之前的那個淡淡的疑問又冒了出來。
她……怎麼好像真的在生氣?
虞別夜認真回想了一遍兩人所有的交集,依然想不出為什麼。
在出了小世界後,他確實有意無意遙遙綴在了她身後。
要說動機,大約是想要再看一次她的劍。
他想知道,那樣奇特的熟悉感,究竟是從何而來。
但這一行同路,也並非完全是為了這件事。
而是因為,他要尋找的土螻妖……也正好聚集在這個方向。
結果劍沒見到,見到了從天而落的巨盾不說,這一路上,他又遇見的這只土螻妖,對付起來著實有些吃力。
但這些過程,理應也是她所不知道的,更不用說她會因此而生氣。
醒靈陣的作用下,他全身的皮外傷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虞別夜垂眸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陷入沉思。
他不至於自戀到覺得是因為自己受傷了,她才生氣的。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
——雖然道過歉了,但此前自己用劍指著她這件事,她或許還在生氣。
如果是這樣,這位合虛山大師姐的脾氣……
可能是真的不太好。
又頓了頓,虞別夜心裡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三個字。
但可愛。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5 PM
第6章
六個時辰,若是入定,也不過瞬息眨眼。
但在這樣難辨的夜裡,六個時辰彷彿被無限拉長,變成了腳下不知通往何方的路,和未知的天明。
恐懼久了,會變成麻木。
梁瑤岑臉上最初的緊張都消失了大半,她提著簷下鈴,步伐也變得不太輕盈,頗為有氣無力道:「老唐啊,這還不如剛才聽我的,一起送祝師妹回去,你到底為什麼要阻止我啊。」
穿好衣服正了衣冠後,唐祁聞顯得穩重了許多,他牽著梁瑤岑的手,有點無奈地低聲道:「你忘了嗎,唐花落是我堂妹。她也去,我也去,大家會怎麼想?」
梁瑤岑顯然這才想到這一層,很是瞠目結舌了片刻,然後幽幽歎了口氣:「那隱霧一散,我們就捏命牌。」
唐祁聞輕輕「嗯」了一聲。
夜太靜,凝禪離得又近,這話自然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心頭猛的一跳,又想起來了一段原書裡的劇情。
那日唐花落蒙冤時,她故意提及了望階仙君震懾大家。但其實按照劇情和她上輩子的經歷……
望階仙君沒能出這個死關。
人有四方脈,四方脈至高為九轉天。修滿九轉天後,渡劫破境,可至無極。
九轉無極境,這世間也寥寥無幾人——三大宗門的掌門與幾位長老,祀天所那位不出世的天生無極境,僅此而已。
但九轉無極,壽數雖綿延不斷,終究不是長生。
望階仙君,壽數將至,若不順應天命,恐怕只剩下不過十載春秋。
所以他閉了這個死關,想要試試自己是否能勘破無極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他失敗了。
彼時唐花落也曾怨恨過,恨自己的父親為何非要如此,便是只剩下十載,有他在,她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直到她終於見到了望階仙君的遺書。
他貪這壽數,確實是貪戀人世間。因為這人世間裡,他多了一個女兒。
這一生,他醉於道途,又掌合虛山門,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一個後代,然而他卻在聽到唐花落喊出第一聲「爹爹」的時候,驟感天命,得知自己大限將至。
他早知有這一天,也早早坦然。可看著面前的幼女,那一腔坦然,盡數化作了不甘。
他不甘這麼早離開。
他想看她長大。
這才是他明知不可為卻非要為之,去閉這個死關的真正原因。
或許也是他閉了死關,卻無法勘破的原因。
三屍重生,塵埃染心,執念難破,談何飛昇?
唐花落懷疑過望階仙君的愛,她覺得他冷漠,自私,心中沒有她分毫。
卻從沒想過,自己的爹爹為了她,可以對抗天命。
——只為多伴她一載。
可即便望階仙君隕落於死關之中,唐花落也本應不會如此結局的。
執掌天下三大宗門之一這麼多年,即便望階仙君並不貪圖名利,也沒有刻意栽培,但他出身的唐家,也早已成為了不容小覷的修仙世家。
只是修仙到底講究天份,唐家這些年來,確實沒有出過什麼好苗子,直到唐祁聞的出現。
唐家對唐祁聞傾注了極大的心血,送入合虛山宗,與唐花落一起長大,兄妹關係也極好,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在一個小小的靈犀秘境中喪了命。
唐家從此一蹶不振,凝禪甚至都想不起後來到底怎麼樣了,原書裡好似也並未再提及隻字片語。
也不是不能理解。
當一個世家甚至沒有一個七星天抑或八荒天的前輩時,世家便也不能被稱之為世家了。
而這一切的起點,竟然便是唐祁聞之死。
將這一切都串起來了以後,凝禪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更加重大了!
上一世,她二話不說,轉身就去了滄魁山,等她回來,又恰逢望階仙君隕落,她哪裡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這麼多細枝末節。
念及至此,凝禪悄無聲息地將此前從唐祁聞身上收走的靈識,又落了回去。
小情侶黏黏糊糊地在低聲說著些小情話,再順著靈識清晰地落入凝禪耳中。
不得不說,在經歷了靈識親眼所見的震撼後,無論聽到了些什麼,凝禪都有了一種泰然處之的鎮定。
針眼都長了,難道還怕聽牆角?
……別說,凝禪甚至還聽出了點兒樂趣。
聽兩人吵吵鬧鬧,凝禪眼中忍不住生出了點兒笑意,嘴唇也彎了彎,卻在不經意間側頭的時候,恰對上了虞別夜的一雙眼。
他的眼瞳極黑且冷,眼尾微微挑出一點旖旎,讓他的眉眼漂亮得幾乎可以用冷艷來形容。然而此刻許是隱霧讓稠黑的夜更多了朦朧,他看向她的目光,竟好似帶了一層如小鹿般的清澈與濕漉。
就像上一世她第一眼見到他時那樣。
凝禪:「……」
冷不丁想起,凝禪哪裡還有半點好心情。
死去的回憶怎麼又在攻擊她了!
可惡!
凝禪臉上的那點兒聽牆角聽來的笑意頓時沒了。
堪稱一個笑容消失術。
她冷著臉,飛快轉過了頭,加快腳步,長髮都因為步履匆匆而被帶起了弧度,只留給了虞別夜一個漠然的背影。
虞別夜無辜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還在生氣啊。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但他知道,這是自他步入靈犀秘境以來,心情最輕鬆的一刻。
黃昏長夜,再到白露未晞,光照亮了這一夜未眠也未曾停下腳步的合虛弟子們,眾人的臉上都有些倦色與疲憊。
第一縷光落下,昭示著這六個時辰的難捱時光終於過去。
大家互相對視幾眼,有人低聲問道:「你要捏碎命牌嗎?」
「我也不想的。但我還是覺得,命更重要,師尊若是責罰,便責罰吧。此處情況特殊,他多少應該會諒解的。」歸至賓苦著一張臉:「我只希望他不要讓我抄他的字。」
眾人眼神微妙地在他胸前的「婦之寶」上落了一瞬,又默契但難忍笑容地移開,還多了點兒同情。
「是啊,我是來歷練的,不是來找死的。那可是土螻,我四象天之前絕不可能和這玩意兒正面交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土螻看起來比《萬妖圖鑒》上的模樣好像更猙獰一些?」
「但是聽梁師妹他們說,凝大師姐對付的還算輕鬆?」
「是啊,四象天的亂雪峰首席凝大師姐對付得輕鬆。」那師妹在前幾個字上加重了音:「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自己幾斤幾兩自己不清楚?兩儀天還是來靈犀秘境之前才轉滿的吧?」
如此議論紛紛,落入凝禪耳中。
她只是聽,沒有插話,此前她就說過,去留隨意。但此刻聽到眾人幾乎都決意要走,有些搖擺的弟子見到其他人都走,也逐漸下定了決心後,凝禪還是覺得輕鬆了許多。
她確實不希望這些弟子與土螻正面對上。
再興許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隱霧開始變得稀薄。
日出的瑰色穿透沉灰的霧氣,凝禪的神識終於可以衝破桎梏,落在隱霧以外更遠的地方。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她便轉頭道:「可以捏命牌了。」
經過這一夜幾乎堪稱折磨的前行,這群還沒有真正經歷過生死與磋磨的弟子們多少已經有些難以承受,更何況,誰也不能接受自己在靈犀秘境這種地方還要等待一場生死未卜,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捏碎命牌。
光一道道亮起,凝禪在心底默數著數字,神色也逐漸輕鬆起來。
數到第二十四的時候,凝禪看到說著要第一時間回去的小情侶竟然還沒捏命牌,不由得有些驚訝:「你們怎麼還不走?」
梁瑤岑笑吟吟迎上來,大聲道:「我們想和大師姐您一起走!」
凝禪也彎了彎唇角:「我等你們都走了,很快就來。我總得看清楚你們都回去了,才能回去啊。」
「也是。」梁瑤岑點了點頭,手已經放在了胸前的命牌上:「那大師姐一會兒見!」
凝禪衝她揮揮手,在心底數了個「二十五」,正要衝唐祁聞點點頭的時候,她腰側的永暮卻開始近似瘋狂般顫動了起來!
不,顫動的不止是永暮,還有腳下的地。
這一日,靈犀秘境的日出極美。
那樣灰白髮悶的天幕被朝霞刺破,天地萬物都身披一層薄光。
但無人有閒暇欣賞這樣的美。
因為地平線的彼端,熟悉如噩夢般的巨大土螻妖角幾乎連成了一條望不到邊際的線。
那些本來只是成群而行的土螻,在隱霧徹底散去的那一瞬,似有所覺般,齊齊向著凝禪所在的方向轉過了頭。
這一幕太過可怖,梁瑤岑忍不住驚叫出聲:「大師姐,這是——」
她的話語未能說完。
因為唐祁聞已經冷靜地伸出一隻手,按著她捏碎了命牌。
梁瑤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唐祁聞在凝禪有些詫異的目光裡抽劍,折身,聲音平靜:「大師姐先走,我斷後。」
凝禪看了他片刻:「你命牌出問題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
唐祁聞頓了頓,苦笑一聲:「果然還是沒有瞞過師姐。是,我也是昨夜才發現,我的命牌上,沒有靈息。」
命牌之所以能起到瞬間傳送的作用,本就是因為其中灌注了大量的靈息,又鐫刻了極為複雜的激活靈陣,這樣才能在瞬間觸發。
沒有了靈息的命牌,便成了真正的名牌,除了寫了個名字之外,毫無用處。
唐祁聞頓了頓,聲音開始變得慷慨激昂:「吾輩修仙之人!不應貪生怕死!趨利避害!我定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師姐!您放心的去!這裡就交給我!」
真可謂悲歌感慨,浩氣凜然,義薄雲天。
……如果不是對著一群土螻,並且是一個菜雞兩儀天,試圖保護她這個四象天的話,可能更合適一點。
凝禪:「……」
唐家這一代的希望,怎麼是個憨批?
這很難評。
唐家在他手上,真的能振興起來嗎?
遠處的土螻開始奔騰,地面的顫動更加厲害了一些,凝禪看著唐祁聞微微顫抖,卻死撐著不動的背影,歎了口氣,倏而抬手,有些暴躁地將自己胸前的命牌扯了下來。
然後上前兩步,一把按碎在了唐祁聞胸前。
靈息灌注在他的命牌之中,唐祁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師姐你——」
凝禪不耐煩地豎起一根手指:「噓。你太弱了,趕快滾回去。」
唐祁聞:「……」
唐祁聞確定,自己在被傳送回去之前,聽到了一聲輕笑。
凝禪也聽到了。
她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立在一邊的虞別夜,半晌,冷聲道:「你不走?」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雖然只簡簡單單說了這三個字,但落在虞別夜耳中,他就自動翻譯成了一句新的話。
——「你以為你不弱?還不快一起滾?」
他甚至很篤定,這位脾氣不怎麼好的凝大師姐,就是這個意思。
他應該生氣的。
但他的心情竟然有種奇異又古怪的愉悅。
如果要仔細解釋這份愉悅的話,大約是他過分敏銳地發現,這位大師姐的暴躁分明一視同仁……但在面對他的時候,卻又多了一絲很難形容的溫柔和奇特的掙扎。
他從未見過這樣複雜的情緒。
卻又下意識想要更多。
所以他不僅沒走,還抬手按在了自己腰間的劍鞘上。
土螻掀起的妖煞氣幾乎已經近在咫尺,長風吹起他的發,露出他一張俊美無儔的臉。
「不走。」
腰間的劍出鞘一寸,虞別夜頂著凝禪有些古怪的目光,露出了一個生澀且略帶靦腆的笑。
「我覺得,我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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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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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16 PM
第7章
……你還行個屁。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衣服上的的血漬和你自己現在的臉色再說話。
之前被土螻搞得灰頭土臉滿身是血的時候,怎麼不說自己還行?
凝禪硬生生按下了罵髒話的衝動。
再按下了甩一句「你行那你上,我先走了」的衝動。
這一個頓挫間,虞別夜已經站在了她的前面。
留給她了一個削瘦挺拔的背影。
凝禪短暫地恍神。
這個背影,她看了百年。
從虞別夜的青澀的少年時期,一直到真正獨當一面,臂膀逐漸寬厚的青年時期。
十四歲的虞別夜比十六歲的凝禪高出一個頭,等虞別夜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她的臉頰恰堪堪能貼在他的胸膛。
其實她是習慣了回頭找他的。
但每次大敵當前,她看到的,總是如現在這般的,他的背影。
背影挺熟悉。
……就是這藏青道服看起來,實在有些礙眼。
當年她給他買的哪一件不是最好的料子最時興的款式,何時讓他穿過這麼粗糙的布料,這麼簡陋的款式。
除了一窮二白的散修和做苦工的外門弟子,她還真沒見過有別人穿這種最基礎的道服。
真是白瞎了他那張臉。
以虞別夜的實力和潛力,走到哪兒,不得撈個內門親傳,更不用說,他姓虞。
——少和之淵的宗主,與他同姓。
說起來,當年她把他撿回去的時候,他穿的是這件衣服嗎?
凝禪想了一會兒,沒想起來,帶著點兒彆扭微妙的嫌棄,有些飄忽地移開了目光。
些許走神間,方纔還在幾里開外的土螻妖群已經近在咫尺。
塵土漫卷,妖煞氣沖天,永暮出鞘落入掌心,凝禪有些漫不經心地顛了顛手裡的劍,暫且還沒有什麼出手的意思。
她倒要看看,這個上一世的此時,已經在吐血昏迷的虞別夜,到底有多行。
土螻妖呼嘯而至。
虞別夜沒有起劍,他週身靈息震盪,反手一劍插入了地面,一道靈陣波紋自他劍下升騰,頃刻間便化作了一道堅韌的結界,將凝禪和他牢牢護在了其中。
無數紛亂的撞擊聲響起,土螻妖分明看到了結界中的二人,顯得更加狂躁,攻擊也更加猛烈。
虞別夜長長舒出一口氣,一手持劍,另一隻手在芥子袋裡掏了掏。
又掏了掏。
然後有些頓住。
凝禪看著他的動作,輕輕佻眉。
虞別夜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可否借劍一用,我的另一柄劍,之前……斷了。」
凝禪:「……」
凝禪:「?」
什麼質量的劍啊,怎麼就斷了!
你的劍是從鐵匠鋪裡三文錢一柄買來的嗎?!
凝禪的目光落在他的藏青道服上,再落在他掌心那柄確實實在平平無奇的劍上,終於沒忍住:「你們少和之淵不發月供嗎?」
這話來得沒頭沒尾極了,虞別夜眼中寫滿了茫然,半晌,他老老實實道:「外門弟子每個月十枚下品靈石,內門弟子每個月二十枚中品靈石,發的。」
凝禪沒了後文。
虞別夜摸不著頭腦的同時,下意識覺得有些如坐針氈,好像自己莫名其妙就做錯了什麼。
……什麼呢?
凝禪在心底歎了口氣。
虞別夜的額頭開始有汗珠沁出,但他不聲不響,兀自勉力支撐,土螻撞擊的聲音越來越密,整個結界都幾乎要被土螻的身軀貼滿,看上去竟憑空多了幾分噁心與可怖。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凝禪慢慢走到他身邊,開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待在這裡,靈犀秘境這麼大,遇見土螻,我們明明完全可以避開,等到秘境結束,自然就可以出去,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虞別夜有些氣喘,眼睛卻比平時更明亮些,他側過頭,身上終於被這樣的胸膛起伏而激起了些應有的少年氣。
「之前不是說過嗎?」他重複了一遍此前的話:「既然見到了,我自當盡力而為,總不能只想著逃。」
頓了頓,他看她,又道:「況且,剛才都和師姐說了,我不走。」
師姐。
凝禪握劍的手指一縮。
少年音色冷冽,因為靈息幾乎耗盡而有些瘖啞,卻又帶了點兒幾難覺察的微末笑意,落在凝禪耳中,千回百轉。
她深深看他一眼,似是在辨別他這話中的真偽。
但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她識破了又能怎樣,看不穿……還能怎樣。
「好。」她終於認命般輕聲道:「我權當你說的是真的。」
下一刻,她的手平直伸向側面,掌心的靈息如泉湧般傾瀉而出!
靈息漫卷中,空氣似是有一瞬間的扭曲。
只是眨眼的瞬息後,一道身影落在了地上。
那身影似人,卻幾近有三倍於人那麼高,魁梧厚重,一眼看去,氣勢洶洶,令人望而生畏。
厚甲覆蓋全身,甲片上是密佈的靈紋,那些靈紋有些走勢靈動,有些卻凝滯古怪,只是多看幾眼,便覺得眼澀難耐。
凝禪在虞別夜驟而睜大的目光裡翻身而起,宛如一隻薄紫的蝴蝶,輕巧落在了那道身影的肩頭,居高臨下看來一眼。
「那我便如你所願。」
聲音落下的同時,她的手一掌拍下!
片刻。
原本只是一灘死物的厚甲倏而動了。
厚甲上的所有靈紋同時亮起,如游龍般勾勒揮灑,匯聚成了一具人形紋陣。
人形紋陣自然是有名字的。
這樣以靈紋鐫刻,靈息驅動的人形物,名為「傀」。
這,才是凝禪真正的武器。
她本就是傀師。
傀的一隻手臂纏繞著巨盾,身後背著與它幾乎同高的長弓,一手還拎著一柄重劍。
凝禪掌心的靈紋再亮。
那傀倏而起劍!
重劍的劍尖自地面而起,遙遙指向天穹!
虞別夜眼瞳微縮,這個起手式……
不等他再辨別更多,重劍週身已經亮起了燦若朝陽的雪亮光澤,那一刻,竟是將日光都徹底遮蓋!
天地失色。
風彷彿停滯了一個剎那。
直至落劍。
土螻妖獸原本浩蕩不知凡幾,獸角更仿若堅不可摧,但這樣的堅韌,在如此一劍面前,甚至不用觸碰到劍鋒,只是被餘風波及,便已經化作齏粉。
長風激盪起凝禪的發,她面容平靜,彷彿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叫做如他所願。
虞別夜眼瞳被過分強烈的光照耀得刺痛,但他依然近乎執拗地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坐在傀肩頭纖細的少女。
看她長髮翻飛,看她睥睨無雙,再看微微擰眉,終於露出了點兒他所熟悉的煩躁。
虞別夜靜靜地看她,忍不住勾唇。
一個奇特,卻又極難明言的念頭浮現在了他的心頭。
如果她……也是他的師姐,該有多好。
下一瞬,重劍落地,空間震盪,週遭的一切都變得稀薄扭曲。
靈犀秘境,竟是被凝禪的這一重劍,硬生生攪碎。
然後坍塌。
凝禪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眼的時候,獨屬於靈犀秘境中的那種令人窒息的泥土粘稠已經消失。秘境坍塌,所有秘境中的人,自然會被彈出,回到最初進入秘境的地方。
有人聲響起。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
「我剛剛還在殺妖呢,怎麼突然……就出來了?靈犀秘境呢?我們怎麼回到了這裡?」
……
凝禪側臉看了一眼週遭有些慌亂的散修與其他門派弟子們,默不作聲地抖了抖永暮上殘存的兩滴血珠,然後慢條斯理地收劍入鞘。
她剛準備走,目光卻微微頓住。
她的面前這群人,好巧不巧,來自少和之淵。
少和之淵的弟子們束金冠,著黑白潑墨道服,臉上還帶著如此突兀被從秘境中甩出來的驚愕。
唯有為首一人面容還算鎮定,正是少和之淵此番帶隊的大師兄蘇厭容。他目光環掃一圈,很快落在了凝禪身上,眼中有了一絲疑惑。
合虛山……怎麼只出來了一位大師姐?剩下的人呢?
若是合虛山全員隕落,這位凝大師姐的神色,絕不可能這麼平靜。
那麼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
合虛山宗的其他弟子,先回了宗門。
也許是遇見了什麼事情。
也許是預見了這一場秘境的坍塌。
無論如何,這件事,八成與合虛山宗有關。
蘇厭容眼眸漸深。
而且,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這位凝大師姐週身靈息震盪,餘波未平,她面容雖然平靜,收劍入鞘後,眉間卻還存著一抹煞氣。
顯然在秘境坍塌之前,剛剛動過手。
靈犀秘境裡,能有什麼,讓這位與他一樣是四象天境界的凝大師姐全力出手?
他比這位據說是合虛山最能打的凝大師姐要年長五六歲,也是少和之淵這一代年輕弟子之中天賦最強的戰力。所以在聽說了凝大師姐的名頭後,難免一直存著比較之心。
入靈犀秘境之前,雖然短暫相見,也遙遙一禮,但當時他只覺得這位凝大師姐最多與自己不相上下。
可此時這一眼看去——
少女紫衣寬袖,衣袂翻飛,面容美艷不可方物,她眼波流轉,在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帶了點兒不耐煩與殺意地轉過眼時……
他竟然下意識將手放在了劍柄上。
這是遇見對他有致命危險的人時,才會有的本能反應!
蘇厭容心底悚然。
不過一個靈犀秘境,面前的少女毫無疑問依然是四象天,他卻覺得,自己分明已經看不透她的境界!
蘇厭容思緒翻飛,驚濤駭浪,表面卻平靜,他向著凝禪拱了拱手,道:「望舒道友可知秘境裡出了什麼事情?還沒到秘境關閉的時間,為何我們突然被彈了出來?」
望舒是凝禪的道號,在外大家都稱她為凝望舒,知道她本名凝禪的人其實並不太多。
包括她的命牌上寫的名字,也是凝望舒。
凝禪回禮,輕飄飄道:「確實出了點問題。不過沒關係,也算是都解決了,就是一不小心把秘境給捅穿了。」
蘇厭容:「……」
蘇厭容:「……?」
捅、捅穿?!
這兩個字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敢情他們被強制彈出來,都是你凝大師姐的功勞?!
這可是靈犀秘境!就算這秘境本身最適宜兩儀天左右境界的弟子歷練,但也絕非她一個小小四象天說破就能直接擊破的!
蘇厭容瞳孔驟縮,他身後驚魂未定的少和之淵其他弟子們,剛剛定了定神,再聽到凝禪這句話,才定的神又重新驚了起來。
再看向凝禪的時候,所有人的眼中就多了許多忌憚與尊敬。
也有少和之淵的弟子慢慢眨眼,心底急轉,冒出一句:「……那這秘境裡的機緣豈不是全都沒了,我等了五年才有了這麼一次靈犀秘境……」
這是要凝禪代表合虛山宗,向大家做出一定補償的意思。
這話一出,其他少和之淵的弟子們頓時反應了過來。
「是啊!總不能你破壞了秘境,就這麼完事了吧!我剛剛還覺得我要在秘境裡突破了呢!」
「就是!說不定再多停留一會,我就三才天了呢!」
三大宗門看似三足鼎立,其實互相不對付,表面和平,實則彎彎繞繞極多。如今抓到了合虛山宗的小尾巴,少和之淵的弟子們哪肯輕易放凝禪離開。
這會兒若是其他合虛山宗的弟子在,聽到這話,少不得要與少和之淵的弟子們打一場。
凝禪也不惱,似笑非笑看過去,目光落在蘇厭容身上:「你也這麼覺得嗎?該不會你也要說自己多待一會兒就能到五方天吧。」
蘇厭容老臉一紅,卻還是硬著頭皮道:「我家師弟妹們說得沒錯,機緣一事,玄之又玄,也不是不可能……」
「哦,這樣嗎。」凝禪肅然起敬,歎為觀止道:「你也是不容易。」
蘇厭容:「……」
蘇厭容:「。」
這都做好了被嘲諷兩句的準備了,未料到凝禪末了竟是帶了同情之色地扔了這麼一句。
又溫柔,又憐憫,又意有所指,關鍵你還不確定她指的是什麼。
直接給他整不會了。
「另外,我勸你們做夢還是等回宗門再說。」凝禪又冷笑一聲,掃了一眼方才說話的幾名弟子:「你們師兄脾氣好,看破也不說破,生怕打擊了你們修仙的積極性。突破?你要是五年之內能突破,你來合虛山,亂雪峰大師姐的位置我讓給你做。至於你,你才入兩儀天最多沒兩個月,這麼厲害就要三才天了,怎麼修仙界的記錄都要被你打破了嗎?」
她眼眸一轉,重新看向蘇厭容:「我說的沒錯吧?」
蘇厭容:「……」
少和之淵眾弟子:「…………」
離譜。
怎麼有人的嘴和劍一樣能輸出啊!
這誰頂得住啊!
蘇厭容哪裡見過這等陣仗,說是也不行,說不是也不行,一時之間竟然卡住了。
凝禪也懶得等他回答,眉眼間帶了點兒譏誚,道:「機緣?還想著機緣呢?命都要沒了,還想著機緣?救了你們一命,不用太感謝我。具體發生了什麼,回去問你們宗主吧,水鏡裡應該清清楚楚。」
蘇厭容沉默片刻,從腦海裡挖出更多關於凝禪的事情,到底覺得她以一己之力捅破秘境的事兒過分離譜,忍不住問道:「其他的不說,冒犯問一句,我曾聽聞望舒道友覺醒的是……玄武脈?」
玄武善守。
怎麼可能有這麼強的攻擊力!
凝禪「啊」了一聲,隨意點點頭:「確實是玄武脈。」
頓了頓,她似是明白蘇厭容想要問什麼,輕描淡寫補了一句:「可能我剛好是那種比較能打的玄武脈吧。」
蘇厭容:「……」
你看我好騙嗎?
你覺得我會信嗎!
怎麼玄武脈到你身上就和別人的玄武脈不一樣了嗎!
蘇厭容欲言又止,表情複雜,沉默許久,問了一句:「下個月少和之淵的尋道大會,望舒道友會來嗎?」
凝禪隨口道:「可能會吧。」
蘇厭容眼中終於帶了光亮,飛快拱手:「時間不早,蘇某還要帶師弟師妹們回宗門覆命,先行告辭。期待在少和之淵與望舒道友再會。」
凝禪隨便回了個禮,目光平靜地落在了潑墨道服的少和之淵弟子身上,像是有點敷衍,但還算是禮貌的目送。
不多不少,正是三十名弟子,佔滿了此次少和之淵來靈霄秘境的名額。
傳送回宗門的光束亮起,三十名弟子逐一消失在了原地。
凝禪沒什麼意外和波瀾地收回目光,確認了最後一件事。
少和之淵的隊伍裡……沒有虞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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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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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16 PM
第8章
沒了命牌,要回宗門,到底波折一些。
九轉天的凝禪可以出手成陣,四象天的凝禪……只能老老實實御靈去最近的傳送點。
如今天下以三大宗門為首,連七府十三州都隱約劃成了三塊,各自站隊,隱隱呈出三足鼎立的態勢。
甚至有傳言說,祀天所與少和之淵的關係已經激化到只剩一個導火索,隨時都可能開戰的地步了。
這次祀天所因為宗門修繕人手不夠而未參加靈犀秘境,也有人覺得不過是托詞,甚至認定這也是兩邊宗門關係進一步交惡的鐵證之一。
只是天下三分,相互制衡,便是私下的暗流再湧動,表面的和平只要維持一天,數百年前設置的羅浮關,便要運行存在一天。
凝禪沒打算找虞別夜。
他既然不在少和之淵的隊伍裡,絕對也不應在這附近。
秘境素來確實只有一個出入口,但那都是刻板記錄在書冊的「理論上」的內容。
書冊上也沒講過秘境能被她一劍捅破。
虞別夜能從坍塌的小世界逃脫,自然也有自己進出秘境的路子。
更何況,她也沒什麼一定要找他的必要。
出了靈犀秘境,她和他的交集,就算到底為止了。
所以她毫無留戀地御靈而起,引靈定了個方向,絕塵而去。
這次靈犀秘境的出入口,正巧距離羅浮關不太遠。
作為三大宗門維持修仙界和平而特設的關隘,羅浮關所在的位置幾乎是在這片大陸的正中央,也隱約正是三大宗門勢力範圍的交界點。
用凝禪的話來說,羅浮關這地方就像是修仙界聯合國。
根據九百年前的羅浮關協約,只要是登記在冊的大小門派,都要特派幾個人駐紮在這兒,每年還要交一筆靈石過來。
特派的守關人主要負責協調運轉宗門之間的衝突往來事端,參與利益分配,一天天的忙成陀螺,大會小會不斷,毫無時間修煉,堪稱駐多久,修為就要停滯不前多久。
據說還有小宗門的代表待在羅浮關裡,因為天天開會,寫會議紀要和工作總結報告,時不時還要寫那種要求是言之有物但也不能太有物,內容生動但也不能太動的發言稿,導致境界不增反減,短短三年,硬生生從五方天退回了四象天。
不僅如此,髮際線也嗖嗖後移,直接擁有了珵光瓦亮的腦門。
都修仙了,還要擔心髮際線的問題,誰聽了不說一句離譜。
搞笑中也還帶著一抹辛酸。
無他,小宗門的那點兒利益,向來都是只能撿大宗門手指縫漏出來的那點兒,就這樣,還得幾家爭搶,全靠會議上誰嗓門大,氣勢足,拼搶出來的。
就這樣,宗門還未必領情。
一旦沒有撕到資源,就會被釘在恥辱柱上,被宗門眾人唾罵。
總之羅浮關的差事在眾人眼裡就是洪水猛獸,輪到誰去,都會收穫一大片同情裡帶著惋惜的目光。
合虛山遣往羅浮關的守關人三年一換,時間過去太久,凝禪有點想不起來現在的守關人是誰了。
不過她也沒打算去專門打招呼。
這種地方,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自然有回合虛山宗的傳送大陣。
她是來蹭陣的。
所謂王不見王,三大宗門連傳送陣都沒設置在一起。
羅浮關容納了近萬名守關人,早已從最初的院落模樣發展成了如今錯落於羅浮山腰的建築群,再加之保障生活所需的商販,供來往之人落腳食宿的客棧飯館等等,一眼望去,幾乎快要成郡縣的規模。
這地兒多多少少涉及一些機密,有禁空令。凝禪早早落了劍,開始在羅浮關裡找合虛山的標識。
合虛山的標識取一個合字的變體,是紅色粗圓線條鉤織出的一個像是小亭子樣子的圖案,醒目又好記。
雖說近些年來少和之淵與祀天所正值鼎盛,風頭無雙,已經隱約有了蓋過合虛山宗之勢,但合虛山到底也是千年大宗,底蘊猶存。
此刻在羅浮關中一眼望去,合虛山的標識也非常明顯。
紅瓦白牆依山而落,高低錯落,白底的旗幟上,紅色的合虛山小亭子綿延成一條線,彷彿生怕別人不知曉這是誰家的地盤。
一踏入這裡,大家的在議論別家的時候,果然也都很肆無忌憚。
「我賭三塊靈石,祀天所不會去少和之淵的尋道大會。」
「賭個屁,昨天我連祀天所這次參會的名單都拿到了,你那三塊靈石存著當老婆本去吧,老子不稀罕要。」
「霍哦!真的假的?那祀天所那個傳說中天生無極的天才會去嗎?」
「……人家都無極了還尋什麼道,你這和一夜之間突破到了九轉天以後,最想要問的是駐守羅浮關會不會漲月俸有什麼區別?」
之前那弟子愣了會兒:「……不然應該問什麼?」
眾人沉默片刻,看他的眼神開始變得憐憫:「……朋友,你是不是在羅浮關待傻了,沒事,任期還有半年,等回去以後,病就好了。」
待傻了的弟子:「啊?我沒傻啊?你們在說什麼?」
凝禪心想,或許你們現在需要一個詞,名叫PUA。
這被羅浮關PUA得也太嚴重了。
凝禪打了個寒顫。
無他,她也在這個鬼地方待過五年。
三年是自己的守關任期,另外兩年……純屬是為了陪虞別夜。
凝禪:「……」
她當初為什麼要做這種慈善來著?
哦,是了。
是因為她值守的時候,會議紀要有虞別夜記,年終總結有虞別夜寫,就連發言稿都直接照著念就可以,從未出過半點差錯。
別人是來這裡熬資歷的。
她……她像是來這裡度假的。
羅浮關的飯,還挺好吃。
凝禪強迫自己將這些記憶摘除,控制住自己轉頭向著熟悉的麵館移動的步伐,神情毅然地踏向了傳送陣的方向。
走了兩步又頓住。
蔥油小面有什麼錯。
麵館如記憶中一般生意極好,正值飯點,凝禪排了一刻鐘的隊才有座。
小面端上桌的時候,凝禪卻皺了皺眉。
她抬手叫來了小二。
「怎麼裡面沒有花生碎和炸黃豆了?」她抬眼問道:「還有脆哨呢?」
小二大驚失色:「這位客官,小店可是蔥油小面,從未有過脆哨啊!花生碎和炸黃豆,小店……小店也從未放過啊!客官可是記錯了店?」
凝禪沉默下來。
片刻,拿起筷子,到底還是吃完了。
是好吃的。
但不是她記憶裡的味道。
難怪每次吃麵之前,虞別夜都要消失一會,原來竟是如此。
一頓飯吃得凝禪心情複雜,半點兒沒了來時的高興,直到踏進傳送陣的時候,她全身的氣壓都很低。
光柱亮起,身影消失。
一旁執掌傳送陣的師姐探頭:「剛才那位漂亮師妹看到了嗎?有人知道那是誰嗎?我們宗門什麼時候有了這麼漂亮的師妹?」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那是凝望舒啊!亂雪峰第一美女凝望舒啊!」
「……師什麼妹,那是亂雪峰大師姐凝望舒,年齡雖然小,師姐這個名頭可是實打實打出來的!話說回來亂雪峰這種地方也能出美女?」
……
壓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背了個第一名頭的凝禪已經晃眼回了合虛山。
倘若她聽到這個名號,恐怕也會發出一樣的感慨。
亂雪峰這種地方,也能出美女?
凝禪直接落在了亂雪峰到傳送陣裡。
面前的景象才堪堪變得清晰,一片嘈雜錯亂的刀劍聲就傳入了耳中裡,吵得人腦子疼,旋即不知是誰先看到了凝禪的身影,拉開嗓子喊了一聲。
「大師姐——回來了——」
大劍坪上從極吵,到極靜,整個過程用了其實不過一息。
很難想像一個正經宗門裡,會有這種地方。
所謂大劍坪,其實就是亂雪峰前山的一片平整空蕩的空地。如此茂盛的峭峰之上,有這樣的寸草不生的平地,看起來極是突兀。
因為這裡,是某位出身亂雪峰的劍修前輩在打架打上頭了的時候,一劍踏入朱雀無極境,順便削平了半座山頭。
那日整個合虛山都在地動山搖,唯獨那劍修前輩在仰天大笑。
然後用劍在這片空地旁邊龍飛鳳舞地刻下三個大字。
大劍坪。
從此這兒就成了整個亂雪峰打架鬥毆的聖地。
那位劍修前輩也成了亂雪峰的傳說。
——佐證打架也能打成無極境的那種。
聽起來是挺威風凜凜。
如果不是大劍坪三個字大得出奇,醜的離奇,狗都不願意在上面爬的話。
更離譜的是,因為這三個歪歪扭扭的醜字裡面劍意極濃,所以亂雪峰的所有劍修都在日日夜夜揣摩其中劍意,再一併變成彷彿復刻一般讓人痛苦的臭字。
亂雪峰大師姐凝禪每年都要對著峰裡的劍修師弟師妹們交上來的年終報告痛苦。
竹隱峰的折磨是不認識。
亂雪峰的折磨是字太醜。
齊名比肩,不分伯仲,兩看生厭。
總之都逃不開折磨兩個大字。
她帶隊去了靈犀秘境不過幾日,亂雪峰已經又是一派凌亂模樣了。
碎石亂飛,靈息漫天,地面被砸出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坑,早就已經被禍害得奄奄一息的周邊植被顯然又被風捲殘雲了一遍,一眼看去甚至找不到一片完整的葉子。
斷劍滿地,掛著大黑眼圈的劍瘋子一看起碼已經五天沒睡了;拎著長鞭的師妹一頭發辮早已散亂,但她臉上依然閃爍著不太正常的激動紅暈,看起來還能再打個十七八場;另外還有一位難得看起來整潔無比的師弟抱了把銀色生銹的算盤,有些愁眉苦臉地坐在一邊,目光不斷在大劍坪被砸爛崎嶇坑坑窪窪的地方轉動,嘴裡還在唸唸有詞。
仔細去聽,大概是在說「八十……八十……八十……」。
大約是在統計這次修大劍坪要花多少靈石。
總之滿場看去,沒一個全須全尾的正常人。
一朝重生回來,太久沒見大劍坪如此凌亂盛景,凝禪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可算回來了。」一道極散漫的男聲響了起來:「再不回來,我可要去靈犀秘境撈人了。」
一襲紅衣從一旁連葉子都沒幾片了的樹上躍了下來,青年長髮在腦後挽起了個十分潦草的髮髻,渾身都透著一股子隨性和隨心所欲,擰著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凝禪,頗為陰陽怪氣道:「還活著啊。」
紅衣青年名叫段重明,比凝禪早入門十來年,和凝禪並列亂雪峰戰力榜第一,長得人模狗樣,那張臉在整個合虛山宗都排得上號,奈何長了一張嘴。
凝禪心道一聲可惜了。
「托師兄的福,還活著。撈人就不必了,靈犀秘境已經被我捅成篩子了,有沒有下一個五年都不好說。」凝禪掃去一眼,又問:「其他人都回來了嗎?祝婉照和唐花落怎麼樣了?」
段重明高高挑起了眉,道:「但凡你看一眼尋音卷呢?」
凝禪愣了下。
尋音卷這東西,是一個名叫太琴天象的小門派折騰出來的,堪稱修仙界手機,功能齊全,傳音傳訊傳圖片,需要的靈息也不多。一經推出,全修仙界都拋棄了以前管用的傳訊符,除非極機密的消息會依然使用傳訊之外,所有修士的日常溝通都換成了尋音卷。
當初大批的訂單和靈石砸出來,直接將本來一潭死水的太琴天象盤活了。凝禪還懷疑過太琴天象裡該不會也有和她一樣的穿書人,結果去逛了一圈,發現這勤勤懇懇的小門派全員狂熱符修,連宗門道服都是各色格子衫,直接讓凝禪幻視了某大廠。
只能說,書裡書外,凡間修仙界,同一類人,總會擁有相同的愛好。
但凝禪挺久沒用這個東西了。
原因……
自然是因為,她交換了傳訊靈息的所有人,都不在了。
包括此刻眼前這個人。
凝禪飛快垂眼,遮住其中異樣,摸出尋音卷,果然看到了上面層層疊疊的消息,自打她出了靈犀秘境就沒挺過,她之前輸入進去的靈息都快耗盡了。
她抓緊補充了點兒進去。
尋音卷不過巴掌大小,合攏時如手指粗細、筷子長短,以靈息激活,卷軸便會打開,變成一塊剛好能一手握住的卷軸。
給她傳訊最多的,是唐花落。
唐師妹幾乎鉅細無遺地給她匯報了自己的每日動向和宗門近況。
「祝婉照今天還沒醒,但臉色好了許多,我在這兒守著呢,她醒來之前誰也別想來。」
「我阿兄今天來啦!雖然大家還是不太相信我的樣子,但是有我阿兄在,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師姐放心!」
「我聽阿兄說了師姐把命牌靈息給他,讓他先走的事情了。師姐,你可要早點回來嗚嗚嗚。我在朧月峰等你!」
……
還有最近的一條。
「我報名參加少和之淵的尋道大會啦!師姐會去嗎?」
凝禪抬眼,對上了段大師兄早有所料的一張臉。
「尋道大會,我們亂雪峰總得派點兒能打的代表,不然其他幾個峰那些弱不禁風的玩意兒,我怕丟了我們合虛山的臉。」段重明手抱胸,下巴揚起,露出一張得意洋洋的俊臉:「是時候讓亂雪峰的名頭響徹少和之淵了!」
凝禪:「……」
謝謝,本來就不是很想去,聽完更不想去了!
但是話說回來,這段話,上一世段重明沒有和她說過。
也是,當時她帶著虞別夜回來,光是為了把他身上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傷治好,幾乎跑遍了半個七府十三州,這才找齊了靈草,哪有時間去參加尋道大會。
說到這裡,她隱約又多了點兒別的印象。
這一屆尋道大會的前十好像都和合虛山沒什麼關係,可謂坐實了合虛山要不行了的說法。
想來後來段大師兄一直對虞別夜吹鬍子瞪眼,看哪哪兒都不順眼,也有這個原因在。
參加尋道大會,她沒什麼意見。
上擂台和其他宗門的弟子們打打架,鬆鬆筋骨,凝禪也沒什麼意見。
她主要是不太想去少和之淵。
只是凝禪還沒開口,段重明已經又補充了一句,堵死了她所有的話頭。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段重明吊兒郎當地翹著腳,「我就是通知你一聲。這尋道大會,名都給你報好了,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說完這段後,段重明死死盯了凝禪片刻,髮梢眉眼裡都流露出了點兒想要立刻拔刀的躍躍欲試,突然問道:「你真把靈犀秘境捅成篩子了?」
凝禪:「……」
凝禪拔腿就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7 PM
第9章
凝禪拔腿就走其實也不是因為段重明太離譜,逮著她風塵僕僕剛回來就想比劃一下,讓本來情況就不太樂觀的大劍坪雪上加霜。
主要是她餘光看到,扒拉銀色生銹算盤珠子的那位白斂師弟,慢吞吞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看就要捧著他的算盤過來了!
再不走,就要被清賬了!
白斂師弟,亂雪峰毋庸置疑的食物鏈頂端。
打架他未必第一,但無論是段重明還是凝禪,哪個見到他不低眉順眼,只會說「好好好」、「是是是」和「一定一定一定」。
凝禪溜得飛快,並且在御靈而起的同時,看到段重明被拽住了袖子。
再看到段重明渾身一震,僵硬回頭,對上白斂的一雙死魚眼。
「大師兄,月底了。」白斂苦著一張臉,唇角平直,遞上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名目的對賬單:「本月賬單您看是怎麼付?」
段重明嫻熟地拉攏下肩膀,小意賠笑:「明天一定一定一定……」
凝禪看著段重明身上吊兒郎當的氣焰逐漸熄滅,變成了某種顧左右而言他的顫抖和心虛,總結起來不外乎一個窮字,心情頓時變得極好。
連御靈而去的背影都顯得比平時輕快許多。
飛到一半,凝禪臉上的笑容開始逐漸消失,最後陷入沉默。
她在輕快什麼。
亂雪峰的債務,有她一半。
一夕重生,一窮二白,從頭再來。
以亂雪峰這群師弟師妹們的破壞能力和每個月的賬單數額,很難笑得出來。
尋音卷在掌心震了一下。
凝禪下意識垂眸。
恰看到唐花落發來了一張少和之淵尋道大會的宣傳圖。
圖是用了心的,筆鋒細膩,意境悠長,畫面光影卓越,隱含一股道意,一看就是花了大價錢,去請了崔嵬畫閣的那幾位大能出手的。
但凝禪的目光完全沒在那畫上多停留半息。
她在盯著下面那幾行字看。
上面赫然寫著「前十名平分六萬中品靈石,前三名再各自獎勵一萬、八千和五千上品靈石」的宣傳語。
凝禪:「……」
要不她還是去參加吧。
這他媽很難不心動啊!
突然就更能理解為什麼上一世段重明的怨氣為什麼那麼大了!
當時她還罵他,說他自己沒本事進前十,少來她面前丟人現眼。
回想那會兒段重明的欲言又止恨鐵不成鋼表情,凝禪深深懷疑,這裡面可能還有些她不知道的貓膩。
否則以段重明一路實打實靠打架攢起來的修為,在這種有靈石獎勵的擂台上,理應絕難輸到連六千中品靈石都沒拿回來。
御靈過天穹的這一小段時間裡,凝禪已經從此前的不打算去參加,變成了淺淺在心底給亂雪峰參賽人員規劃出來了一個小目標。
保底六千!上不封頂!
好歹也要讓她見到白斂的時候,能挺直腰板說話!
也讓白斂在面對其他峰的催債時,不必絞盡腦汁拆東牆補西牆,摳摳巴巴。
合虛山佔地極廣,否則也不會有此前唐祁聞和梁瑤岑這對小情侶非得逮著秘境的機會抓緊時間卿卿我我的事情發生。
朧月一峰,不僅距離霧宿峰遠,其實距離哪個峰都不太近,平素裡沒少聽到宗門弟子的抱怨,除非家境殷實,使用傳送陣也不心疼靈石消耗,否則朧月峰的弟子在學會御靈之前,都很難與外界交流。
凝禪翻過了好幾個山頭,路上還專門去竹隱峰的禁區邊緣給裡面的食鐵獸餵了兩根竹子,偷偷摸了一把,這才繼續向著朧月峰而去。
朧月峰前有很大一片蓮池盛景,名為蓮池花道,與少和之淵的畫廊幽夢、九嶷山的大光明境並稱為天下三大盛景。
此時正值清秋,蓮池花道中,蓮花開出金燦燦一片,顯然並非凡種,如此金橘一片綿延而去,彷彿天邊將將鋪散開來的落日晚霞跌落人間。
凝禪心情也很好。
錦鯉色,是好運發財色。
她剛剛想去尋道大會撈一筆,就看到了這樣的顏色,是好兆頭。
這個時間點,在蓮池花道賞景的弟子很多,如此殊色,即便來回需要一兩個時辰,也是值得的。
凝禪多看了會兒,才從觀景台下來。
從蓮池花道到真正的朧月峰,還要繼續御靈。
她來朧月峰,當然不是來賞風景的。
她要去找一趟唐家兄妹。
無關尋道大會,純粹是她心底總是隱約覺得不太對勁。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
靈犀秘境裡發生的事情,怎麼件件樁樁,都和這唐家兄妹有關係。
如果說,大家指責唐花落還能歸咎為她平素裡沒什麼人緣,那麼唐祁聞呢?
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命牌出了問題?
作為在秘境之中最重要的保命手段,進入靈犀秘境之前,所有人的命牌都要檢查三遍。
霧宿峰一遍,自己所在的峰頭一遍,自己再檢查一遍。
凝禪素來性子謹慎,還又檢查了一遍。
足足四遍,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這靈息,到底是什麼時候外洩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還是要唐祁聞自己去找。
永暮悄無聲息落在朧月峰的停劍坪。
凝禪才落劍,唐祁聞已經迎了上來,他一邊行禮,一邊仔細打量凝禪週身,見她沒有受傷,這才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落落本來也想來,但她不太敢離開祝師妹。」唐祁聞的臉上哪裡還有平時的穩重,笑意昂然道:「大師姐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凝禪點點頭:「你呢?」
唐祁聞愣了愣:「……我?」
「你回來以後,都發生什麼了?有人為難你們嗎?」
凝禪從停劍坪往裡走,她還沒來得及換下身上到底染了些血漬的紫衣道服,不少人即使不認識她這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也認得她身上的亂雪峰大師姐道服,因而一路都有人給她行禮。
凝禪頷首,就算是回禮了,她神色這樣淡淡的時候,週身的壓迫感極強,朧月峰的同門們便是有心相問兩句,也不敢上前。
唐祁聞在她身側,感覺最為強烈。
凝大師姐不可能平白無故問這個問題。
這些天來縈繞在唐祁聞心頭的隱約不安終於有了落處,他肅容,仔細回想一遍,這才鉅細無遺地開口。
「……除了常規這些流程,見我回來,大家也沒有多為難落落,峰主也請了竹隱峰的長老來看過一次,都說沒有大礙,就只等她醒來了。」唐祁聞道:「這些天我一直在停劍坪這邊等您回來,來往都是朧月峰和弟子,和宗門之內往來的其他峰弟子,沒有什麼可疑之人。」
說到這裡,唐祁聞抿了抿嘴:「大師姐,我是不是漏掉了什麼?」
凝禪倒是沒指望能從唐祁聞這裡聽到什麼真正的線索。
因為如果她的猜想真的存在,對方的目標,又豈是區區一個唐家。
但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她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口的。
尤其是對著唐家這對兄妹。
她只是隱秘地提醒他一句。
凝禪搖了搖頭:「別多想,活著就好。」
唐祁聞只當是安撫,正要苦笑一聲,卻見凝禪那雙極美的瑞鳳眼望了過來,似是怕他不明白一般,又重複了一遍:「活著就好。」
唐祁聞猛地住嘴,下意識繃直了背脊,心底略有悚然。
他何嘗沒有猜想。
在靈犀秘境……應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如果沒有凝大師姐,他恐怕極有可能已經埋骨於此。
他本想將此事上報師尊的,但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好。」他慢慢點頭。
見他如此,凝禪收回目光,不再多說。
朧月峰的建築造得極美,許是因為蓮池花道的緣故,朧月峰的命牌色都選用了淡曙紅,看起來熱烈又溫柔。
這樣的色彩同樣鋪灑在朧月峰的建築上。
從遠處看去,整個朧月峰的所有建築都像是連在一起的。
——漫長的迴廊將告辭錯落的房屋鏈接起來,瑰色的靈石燈此刻已經亮了起來,漂亮得像是一場夢。
那種靠著大把大把靈石鋪灑出來的美夢。
……尤其是和窮困潦倒的亂雪峰相比的話。
這才是身為天下三大宗門之一的合虛山應有的樣子。
哪裡像亂雪峰,在白斂「每一塊靈石都是要被節約的對象」的中心指導思想下,從上到下都艱苦樸素,別說此刻天色尚明,就算黑透了,也不會有人點燃一盞靈石燈。
用白斂的話來說,修仙之人明明能看清,為什麼還要燈?
哦,想挑燈夜讀典籍?
那可以去藏書閣啊,那兒寬闊,書多,氛圍好。
還免費呢。
因而一入夜,整個亂雪峰就會變得黑燈瞎火,不見一盞明燈,但處處都是群魔亂舞的身影。
大家甚至苦中作樂,說這也算是鍛煉了夜戰的能力。
凝禪越對比,越心酸,一時之間,去尋道大會撈一筆的念頭更篤定了起來。
唐祁聞帶她在複雜的錯落迴廊裡穿梭了足足一刻鐘多,才停步在了一處小院落前。
凝禪會意,抬手要敲門,手指才屈,木門已經從內裡被一把拉開。
唐花落眼睛亮閃閃地出現在了門後:「師姐!」
顯然等他們好久了,就等著開門呢。
見她這樣,凝禪也忍不住彎了彎眉眼:「有人刁難你嗎?」
「我若是說沒有,師姐定然也是不會相信的。」唐花落神色卻並不沉重,她笑嘻嘻道:「但沒關係,祝師妹還好,我也還好。」
唐祁聞忍不住皺眉:「落落,你分明說沒有人刁難你的。」
唐花落笑著抬頭:「因為沒關係呀。阿兄,我已經不怕這些了,我想明白了,大家會這樣對我,其實未必是因為我這個人怎樣,更多是因為覺得唐家沒落,覺得我爹爹未必能走出這個死關。」
「他們嫉妒我曾經擁有的一切,見我一夕落魄,才會來落井下石。」唐花落語氣平靜:「他們給我扔石頭,我砸回去就是了。」
聽到這裡,凝禪終於笑了起來:「你給我傳訊說要去尋道大會,也是為了這個嗎?」
說到尋道大會,唐花落頓時來了精神,她規規矩矩向著凝禪行了個禮,充滿期待地抬起頭來,露出一雙亮晶晶漂亮的眼睛:「在此之前,我、我還想冒昧請師姐指導我一段時間!我也是玄武脈,我……我也想和師姐一樣強!」
「……那我覺得你可能還是做夢比較快。」唐祁聞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默默開口。
唐花落一個眼刀刮了過去。
凝禪沒有立刻答應,倒不是因為別的,純粹是因為她也沒想好。
上一世,她本著極力避開原書男女主的原則,完全沒有和這些人產生任何交集。
更不用說,按照上一世的時間線,唐祁聞已經和梁瑤岑一起隕落了。
她還在猶豫,那邊唐花落已經飽含誠意地繼續開口道:「我、我不會空手來的!束脩我都準備好了!」
然後凝禪就看到唐花落啪地拿出了一個小乾坤袋,制式的,能工工整整裝五千枚下品靈石的那種。
唐花落:「這是見面禮。」
凝禪:「……」
小乾坤袋旁邊,啪,又落了第二個小袋。
唐花落:「這是這段時間在亂雪峰的住宿費。」
凝禪:「…………」
師妹啊,雖然但是,亂雪峰可能真的配不上這個價位。
啪,第三個小袋。
唐花落:「這是強佔了師姐時間後,給亂雪峰其他師弟妹們的補貼。」
凝禪:「…………………」
有一說一,要是讓她那些窮鬼師弟師妹們看到,恐怕此刻已經嚷嚷著要雙手將她送給唐花落了!
短短幾息,唐花落已經雲淡風輕地砸了一萬五千枚靈石在她面前了。
這就是合虛山掌門之女的身家實力嗎?!
凝禪覺得自己但凡還能升起拒絕的心思,都是對不起亂雪峰快要砸成爛泥了的大劍坪。
這波實屬是拿捏住了。
凝禪艱難移開目光,正要說什麼,便聽唐花落繼續道:「除此之外,如果萬一我僥倖入了尋道大會前十名,拿到了獎金……我分文不要,都歸師姐。」
凝禪沉默片刻,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不守著祝師妹了?」
唐花落認真道:「此事本就非我之過,我會每日來看她。如此便是仁至義盡了。」
話都說到這裡了,凝禪再也沒了拒絕的任何理由。
她起身:「好,那麼從明日起,每日辰時一刻,我在亂雪峰大劍坪等你。」
走出朧月峰的時候,凝禪忍不住在蓮池花道又駐足了片刻。
她覺得,朧月峰,有點東西。
瞧瞧,她才在蓮池花道看了發財色,這會兒不就飛快應驗了嗎?
這就去定做一套金橘色的衣裙穿穿!
朧月峰,靈的啊!
天下盛景有三,夕陽落日也並不偏頗。
合虛山蓮池花道是金橘遍佈,華光重疊。
少和之淵的畫廊幽夢則是一片寧謐如煙霧的綠。
綠意如寫意潑墨,肆意靈動,深淺不一,好似此刻並非清秋,而是層巒疊翠的永恆初夏。
這些綠將一處美輪美奐的琉璃宮簇擁起來,於是那琉璃宮牆內外也都被倒映上了這樣的綠,好似水天一色,好不曼妙。
再遠一些的地方,綠逐漸淡去,直至終於化作了一片浮白。
浮白是終年不化的雪。
雪從山巔鋪灑到山腳,將整座畫棠山覆蓋成與週遭所有山巒都完全不同的聖潔與凌冽。
這樣的美,只可遠觀。
無人願意平白接近,遠遠看一片透白,一抹陽綠,已是盛景。
更不用說,畫棠山週遭本就大陣密佈,哪裡是尋常人能進來的。
所以也無人看到,畫棠山腳下,終年不化的雪層中,黑髮少年仰面朝天,面無表情地躺在厚雪裡,任憑冰冷將自己包裹。
他肌膚蒼白,呼吸很輕,面色卻帶著點兒不正常的潮紅,長長的睫毛隨著垂下的眼,在肌膚上落下了一小片陰影。
而他的右手,以一種有些扭曲的角度耷拉在旁邊。他換下了那身破舊道服,卻依然未著黑白潑墨的少和之淵道服,而是穿了一身雪白,幾乎要與這一片大雪茫茫融為一體。
他的手臂從極寬的衣袖下伸出來,卻見他右手裸露出來的腕骨處,有清晰可見的手指印。
是被硬生生扭斷的。
如此斷骨之疼,他卻似毫不在意,只是半晌,慢慢睜眼時,他的眼底多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不經允許偷偷離開畫棠山,自然是要受到責罰的。
這他在離開之前就知曉,並無半分意外。
那個人不在乎他去了哪裡,去了多久,做了什麼,只是斷了他持劍的手。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疼而已。
但這一次和以往,有點不一樣。
那個點在他身上的醒靈陣,還在緩慢但堅定的運行。
虞別夜望著天空,有些出神地想。
她現在……在做什麼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8 PM
第10章
從朧月峰出來以後,凝禪思前想後,還是去了一趟藏書閣。
她主要是想要去查一查土螻妖的資料。
……也有那麼點兒因為對比太過慘烈,多少不太願意在夜幕漸降的現在去黑燈瞎火的亂雪峰的原因。
《萬妖圖鑒》是道法自然課的內容,每個弟子要通過最後非常嚴苛的考核,才能被放出宗門參加歷練,否則若是見到了妖獸,卻連其習性和凶險程度都不知道,無異於送死。
因而幾乎所有的合虛弟子都對《萬妖圖鑒中》的內容倒背如流。
凝禪也不例外。
甚至《萬妖圖鑒》上有幾隻妖物的名錄是她後來親手添上去的。
但《萬妖圖鑒》終歸只是總論,便是再厚,再具體,也不可能將所有案例都放進去。所以除卻這本百科大全之外,分門別類還有每一種妖物的具體研究相關的其他書籍。
合虛山脈群山起伏連綿,藏書閣便坐落於竹隱峰與霧宿峰之間的某座地勢平坦的山峰之上。
最起初不過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木樓,再後來,各位前輩從各地搜羅來的書籍、自己編纂出的書籍越來越多,越來越浩瀚繁雜,小小的木樓便再也承載不下這麼多的書。
不是不可以在小木樓裡另外開闢出一個專門的小世界,但此前的某位宗主卻力排眾議,硬是將整座山峰自上而下打造成了一個真正的書山。
書山有路勤為徑。
所以這藏書閣所在的山,也被稱為書山。
自書山蜿蜒而上的路,便是勤徑。
為了讓書山之中的藏書抱有適宜的收藏濕度,書山之中還以人力劈出了明鏡般的一面湖泊,稱之為學海。
遠遠看去,自山腳下蜿蜒而上的連綿書閣鱗次櫛比,書閣旁懸浮著一個一個單獨的課業室,只要繳納很低的靈石,就可以獲得一間可以容納最多三人的課業室一天一夜的使用權。
此刻天色方暗,凝禪御靈至此的時候,恰看到靈石燈自山腳起接踵亮起,將整座書山點亮成了一片夜色中的璀璨汪洋。
如果御劍到更高的地方,向下俯瞰整個合虛山脈的話,縱使朧月峰有美輪美奐的蓮池花道,也奪不走書山的明光。
此處便是最明亮的星。
凝禪落劍,登記了命牌身份,領到了可以用來尋書的導引羅盤。
書山裡的藏書實在太多了,就算已經盡可能分門別類,想要靠自己來精準找書依然極難。
而導引羅盤上鐫刻了靈紋陣,在輸入了想要的書目關鍵字後,最上面的格子裡,便會自動轉動出所在書目的精確區域。
凝禪一邊往前走,一邊埋頭在上面輸字。
……然後她就在這一路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許多相熟的面孔。
嗯,各個胸前的命牌都是亂雪峰的暮山紫色。
大家互相點頭示意的時候,眼神都極坦然,帶著一種「你也來了」的惺惺相惜。
這就讓凝禪想起來,在某一年的書山評選中,亂雪峰同時拿了兩個最。
年度最多人次造訪。
和。
年度最少人次看書。
身為大師姐,連續上台領獎,抱了一左一右兩個獎盃的凝禪:「……」
謝邀,這破獎誰愛要誰要。
還有旁邊竹隱峰的,知道你們峰頭有文化,別笑了,他媽的,有本事打一架。
沒錯,亂雪峰的大家都是來睡覺打坐修煉的。
這盛世,如白斂所願。
往導引羅盤裡輸字,和尋音卷用的是同一套輸入邏輯,和凝禪以前學過的五筆輸入法很類似,基於每個字可以拆分出的五個基礎筆畫來實現字型的錄入。
凝禪很快輸好了土螻兩個字。
然後拿著羅盤去了旁邊的導引傳送陣上刷了一下。
光束閃爍,下一刻,她就站在了與土螻妖有關的書架面前。
凝禪沒挑挑揀揀,直接把羅盤上列出來的書全拿了。
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下。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也不知是夜風變得繾綣,還是凝禪自重生以來到此刻,緊繃的神經都沒有真正放鬆過。
她撐著看書的頭開始下滑,不出片刻,便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可謂是為亂雪峰年度最少看書人次添磚加瓦。
凝禪睡得不算非常安穩。
風吹起她的發,紫衣素紗與黑髮交纏,再垂落進她的夢境之中。
夢裡的她,也在藏書閣。
說不清那是盛夏的夜,亦或是早春的暮色四合。
百年太久,許多記憶模糊了時間線,只剩下了清晰的人與物。
那大約是某次各峰首席弟子的考核之前,凝禪特意租用了課業室,打算頭懸樑錐刺股,進行一個考前突擊的擊。
然後……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她看書確實還挺容易睡著的。
怎麼說呢,但凡不是這樣,她也不必來考前突襲。
毫無意外,她又睡了。
本就是課業室,不輸入口令,外人無法進出,凝禪便沒有特意梳頭,甚至只是用尋音卷在頭上挽了個鬆散的髮簪。這會兒她趴在矮桌上,髮髻便鬆散下來,尋音卷也沿著柔順的黑髮向下滑落。
未及跌落地面,已經有一隻手接住了她的尋音卷。
那隻手冷白,指節分明卻並不突出,手指修長漂亮,紫色寬大的衣袖向下垂落一截,露出線條漂亮的腕骨和一截手臂。
是虞別夜。
尋音卷在那隻手裡,都無端帶了幾分奇特的精緻與脆弱感。
就好像那不是什麼普通的尋音卷,而是自九嶷山大光明境流落的無上靈寶。
然後,那隻手在半空頓了頓。
似是有些遲疑,又小心翼翼,但最終,還是輕輕捻起了逶迤在紫色素紗上的一縷黑髮,繞在了指間。
又半晌,他俯身,在指間落下生怕驚擾了蝴蝶的一吻。
……
凝禪對這一夜沒有任何印象,她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虞別夜的外衫,還帶著些餘溫。那外衫與她所穿的是同一匹滑膩上好的料子,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從她的肩頭滑落了一半下去。
虞別夜顯然熬了一整夜,那些她看了就想睡的書冊被整齊碼在他的那一側,他一手執筆,指骨上都染了墨,眼角因為這樣不眠不休看了一宿的書而有些飛紅,讓那張好似不染塵埃的臉上多了一分繾綣的色彩。
「師弟。」那張臉太好看,她看了他片刻,這才喚了一聲。
於是虞別夜抬眼,衝她笑了起來,將手下最後幾個字寫完,吹吹乾,然後將自己方才寫的那一小冊本子推到凝禪面前。
「這十本書的要點和考點我都總結整理好了,師姐看這個就可以了。」他嗓音微啞,冷冽卻溫柔。
他隻字不提昨夜的那一吻,眼神還是如平日的寧靜專注,他瞳仁極黑,這樣專注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就好像他的世界裡,只剩下了這一個人。
夢裡的她有些怔忡看他的時間稍長,他也不惱,只笑,再輕聲喚一句。
「……師姐?」
……
風捲起凝禪的發再落下,凝禪從夢境中醒來,慢慢睜開眼,再支起身。
晨露熹微,青山遠黛,清晨的秋風將木質窗欞吹出老舊的吱呀聲響,再吹起凝禪散落在頰側的發。
遠風微涼,已是天明。
她身上沒有隨著她的動作滑落的外衫。
也沒有趴在旁邊,眼角因為熬夜而有些飛紅,卻依然在她醒來第一時間就看向她的那雙帶著笑意的眼。
凝禪沉默片刻,飛快將夢中的畫面掃落出自己的記憶。
夢點什麼不好,夢這個。
煩死了!
凝禪氣呼呼地將目光落在了自己昨夜翻開的那一面書頁上。
土螻。
其狀如羊而四角,性平,為妖則喜食人。
……
數行介紹性的小字末端,有一句極不起眼的話。
「妖丹可入藥。藥性烈,或有掩蓋妖煞氣的作用。」
凝禪的目光在這一行字上久久停駐,只覺得腦中有靈光一閃,再去捕捉,卻又沒了蹤跡。
她沒糾結,只是將這句話再記了一遍,這才攏捲起身,帶著些疲倦地向著藏書閣門口走去。
待她御靈回到已經被朝陽照亮的亂雪峰時,大劍坪上已經都是晨練的弟子了。
凝禪十分滿意,因為夢境而生出的氣都消了大半,調轉劍頭,向著流風居的方向而去。
所謂流風居,便是整個合虛山宗對於弟子所的統稱,各個峰頭都有自己的流風居,風格規模都不一。
亂雪峰雖然摳摳巴巴一點兒,流風居的建設倒是毫不含糊,用了上好的木料,塗了暮山紫色的漆,連屋頂都做成了線條漂亮的圓弧,看上去像是一朵朵淺紫色的蘑菇。
內裡有多寒酸簡陋都是閉上門之後的話,總之從外面看,也算是整齊劃一,還有小河環繞而過,草甸沉綠,彷彿寧謐山野,暮紫仙境。
流風居一般都是三人間,而身為首席弟子的好處在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來了。
凝禪擁有一個獨門小院。
她輸入一道靈息,開了小院的門陣,洗漱一番,換了身行走更方便的窄袖道服,又想了想,折身去推開了小院後的一扇門。
那門內是斜向下的梯子,一路蜿蜒至深處,隨著凝禪的腳步,一路都有靈石燈感應般亮起,照亮前路。
如此下了大約三四丈路,地下開闊的空間才全數展現出來。
被靈石點亮,照耀如白晝的此方空間裡,放了十七八具各式各樣的傀。
無數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散落在地上,看似亂七八糟,實則都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那些傀質地不一,身上鐫刻的靈紋也並不相同,有些顯然還是半成品,還有做了一半又不滿意,被暴力拆解開了的。
凝禪頗為懷念地轉了一圈,欣賞了一番自己十六歲這年稚嫩的手藝,沒急著上手改動什麼,而是挑挑揀揀,選了個半成品戰鬥傀。
那只戰鬥傀高約六七丈,並非人形,要說的話,可能更像是妖物一些,身上一對羽翼鋒利的翅膀,四隻利爪閃著冰冷的寒光,沒有刻畫什麼面部五官,只留了如鳥類的長尖鳥喙,外加帶著倒刺的長尾巴。
看起來殺傷力拉得就很滿。
凝禪垂眸看了片刻,抬手在戰鬥傀身上改了兩處靈紋,收入芥子袋中,又順手收了旁邊一個看起來破爛到看不出樣子的傀。
臨走之前,她剛剛登上台階,又停了停腳步,回頭看向了牆角陰影處的一尊靜靜矗立的傀。
十六歲的她,已經做出了日後讓她名震天下,十萬靈石也難求一尊的替身傀的雛形。
之前看到白斂師弟的一瞬,凝禪是動了不如早一點將替身傀做出來的念頭的。
但現在,還不急。
她還沒有在做出替身傀後,依然守護好整個亂雪峰的能力。
等到她重回九轉天的巔峰,也不遲。
重新回到大劍坪的時候,唐花落已經到了。
紅衣少女笑容璀璨,腰間別著那柄她十二歲生辰禮上望階仙君送給她的綠拂名劍,還細心地將自己朧月峰的命牌摘了,頂著亂雪峰一眾弟子各異的眼神,精氣神十足地向著凝禪一路小跑了過來。
「大師姐!我來了!」唐花落行禮,道:「我準備好了!」
旁邊亂雪峰弟子們的眼神更微妙了點兒。
也不知是不是唐花落的錯覺,旁邊弟子們的竊竊聲些許傳入了她耳中。
「這不是望階仙君的女兒嗎?她來幹什麼?」
「……嘖嘖,之前靈犀秘境的事情你沒聽說嗎?你看她的行頭,她的樣子,我猜,她是來找咱們大師姐修行的。」
「有道理,畢竟都是玄武脈。」
「有個屁的道理,大師姐的玄武脈和別人的玄武脈,是同一種脈嗎?說起來,這次應該到幾號了?」
「話說回來……真是年輕,天真,可愛的師妹啊。」
然後是一片嘖嘖稱讚之聲。
唐花落:「……?」
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
眼神也怪怪的,這些話裡的意思也怪怪的。
凝禪也沒給她多思考的時間,甚至沒多說幾個字,只點了點下巴,然後從旁邊的兵器架上取了柄三文錢一柄的鐵劍扔給了她。
「把綠拂收起來,用這個。」
唐花落接劍,沉吟:「我懂了,大道至簡,如果我連這種鐵劍都能用好,用綠拂肯定事半功倍,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凝禪沉默片刻:「你想多了,我是怕斷了賠不起。」
唐花落:「……」
她剛想說,那可是綠拂名劍,是她爹爹從九嶷山的大光明境為她求來的,怎麼可能斷!
就見凝禪在眾亂雪峰弟子逐漸變得期待又夾雜著恐懼的眼神裡,抬起了手。
靈息扭轉漫卷,方才被凝禪收入芥子袋裡的戰鬥傀的身影逐漸浮現在了眾人眼中。
收起來的時候,戰鬥傀可以被扔進芥子袋裡,但若是要使用,則需要以靈息引出,這個過程也被稱之為點靈。
點靈成功的傀,才擁有依照靈紋陣刻行動的能力。
戰鬥傀的身影落下來,將唐花落的身影徹底籠罩。
唐花落的眼瞳逐漸開始顫抖。
亂雪峰弟子們的表情逐漸變得詭異興奮。
待戰鬥傀徹底出現在唐花落面前,紅衣少女終於倒吸了一過去冷氣:「這、這是什麼……」
凝禪輕描淡寫,張口就來:「陪你打架的傀啊,我改進了一晚上,應該比較適合你。」
於是唐花落驚恐的眼神裡又帶了感動,但面前這傀殺傷力明顯極大的外形極大地顛覆了她過去對於傀的所有認知,一時之間,她握著鐵劍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
綠拂……綠拂可能,可能真的未必能行。
半晌,她終於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那師姐……這傀身上的十三是什麼意思?」
「哦,是編號而已。」凝禪道。
一道聲音適時在旁邊響了起來。
「這題我會。前十二隻戰鬥傀,都用在了我們身上。」那師妹頭髮雜亂,手裡握著根長鞭,有些哆嗦,上牙和下牙打顫,又帶著亢奮:「嘿嘿,嘿嘿,原來是第十三號了啊。」
唐花落覺得自己懂了之前那句「現在是到幾號了」的問題。
下一瞬,戰鬥傀在滿山弟子期盼的眼神裡啟動。
……
接下來的日子裡,唐花落從一開始的振奮,到萎靡,再到自我雞血,然後被打趴下滿身青紫,連髮梢都被斜斜削去了一小把,哇哇大哭後又站起來。
望階仙君的獨女,這輩子沒這麼苦過。
有那麼一些瞬間,唐花落覺得自己是在花錢給自己買罪受。
每天都被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抽刀斷水水不流也就算了,這峰頭還有一個長得漂亮,嘴卻欠得二五八萬的紅衣師兄段重明,時不時就要從不同的角度冒出來嘲諷她兩句。
「二十八下,這傀的一邊翅膀都能扇中你二十八下,唐妹妹,望階仙君若是看到了,恐怕都能都在死關裡被氣活。」
「一,二,三。唉,又被打中了啊,孩子怎麼就不知道多退半步呢?嘶,看起來就好疼好疼哦。」
「不錯嘛,第十八天了,讓我看看今天唐師妹要掉幾顆金豆豆。」
……
至於凝禪。
凝禪坐在旁邊氣定神閒地修傀。
等唐花落在第二十三天的時候,終於拼著斷劍和玉石俱焚,將那編號為十三的戰鬥傀從頭劈開成了不會動的兩半,鬆了一口氣,轉頭喘著粗氣高興看向凝禪的時候……
她看到凝禪提筆沾了硃砂,溫柔地在手下剛剛修好的那只傀的肚子上寫下了一個「十四」。
唐花落:「……」
唐花落退後半步,手裡的劍一鬆,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8 PM
第11章
壞消息是,直到出發那天,唐花落依然沒能打倒編號為十四的戰鬥傀。
好消息是,凝大師姐把被她劈壞的十三號戰鬥傀修好以後送給了她,還改成了靈石驅動款,說是留個紀念。
唐花落:「……」
怎麼說呢,如果有可能,她一時半會是不想看到這東西的。
唐花落心情複雜,顫顫巍巍接了,帶回了朧月峰,然後虛榮心就在全峰的驚歎聲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這是什麼?!這是傀?你說這是傀?有這個樣子的傀嗎?」
「驚呆了,這就是亂雪峰大師姐的實力嗎?」
「快快!摸摸,讓我摸摸!」
唐花落聽著眾人七嘴八舌,在旁邊微妙地升騰起了「哎喲瞧瞧你們這沒見識的模樣」的念頭。
然後她就愣住了。
她平時雖說跋扈了點兒,但絕對沒有這麼陰陽怪氣!
她肯定是被段重明影響了!
此外,她順便驚覺自己的境界好似有了些鬆動,眼看好似要從兩儀天突破到三才天了。
唐花落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短短這些天已經磨了一層薄繭的手,再看了一眼自己面前被一眾朧月峰人簇擁的十三號戰鬥傀,心道破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簡單了。
她明明破境到兩儀天,也還沒兩年時間。按照她爹閉關之前對她的期許,她能在十年內破境入三才天,便已經算是非常努力不懈怠了。
到底是自己厲害,還是凝大師姐的傀厲害。
唐花落壓根不用思考,非常有數地將答案定格在了後者。
花錢找罪受算什麼!
這一萬五千塊靈石,完全沒有白花!
體驗太好簡直想再來一次!
或者說,這是她從小到大花過的最值得的一筆錢了!
唐花落心滿意足,志得意滿,去收拾了去往尋道大會的行李後,遙遙向著望階仙君閉死關的方向拜了一禮。
「爹爹,我要去少和之淵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也要照料好自己。」唐花落輕聲道,她頓了頓,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輕快起來:「我確實曾怨恨你為何拋下我,非要去閉那個死關。但現在……我學會要自己變強了。」
然後,她腳步輕盈地起身,轉過迴廊,去輕輕推開了祝婉照的房間門。
吱呀一聲,滿房間的人都回頭看向了她。
這麼多人?
唐花落愣了一會兒,目光緩緩落在了那道紫衣素紗上,遲疑道:「……大師姐?」
凝禪簡單衝她點了點頭,重新看向已經坐起身來的祝婉照。
祝婉照這一個月以來被照料得極好,加之她本就是獲得了機緣,而非真正的昏迷,如今醒來,看起來面色極好,並無大礙。
凝禪也是早上突然想起來,這一天,好似就是祝婉照醒來的日子的。
無他,純粹是上一世段重明和眾人都到大劍坪準備御靈出發了,結果就被一道傳訊符拍了回來,段重明聽完以後冷笑一聲,道:「嘖,真是千嬌百寵的小師妹,怎麼她醒了要說去,滿宗門上百人就都得乖乖等著。我瞧望階仙君的獨女也沒這待遇啊。」
當時凝禪壓根不用問,就知道陰陽怪氣的段大師兄嘴裡說的是誰了。
所以早上想起來這事兒以後,凝禪想了想,到底還是到朧月峰來了一趟。
上一世明哲保身,也沒保出什麼結果來。
這次她既然已經管了唐花落,那不如管到底。
起碼不能白瞎了她的十三號戰鬥傀,別到最後變成了祝婉照去了尋道大會,唐花落沒去成,那她可能會氣死。
除此之外,她多少也有點好奇,這位原書裡頂著瑪麗蘇光環的女主,到底是什麼性子。
毫無疑問,祝婉照是美的。
她幾乎擁有所有美的模板,一眼看去,簡直彷彿開了兩層美顏柔光特效,三庭五眼,杏眼櫻唇,三千青絲,標準得像是建模。
凝禪看了一會兒,然後不得不承認。
對著這麼一張臉,確實……還挺難生氣的。
祝婉照顯然才醒來不久,還有點懵,她和一屋子的人茫然對視片刻,謹慎開口道:「……諸位有什麼事情嗎?」
這話算是打破了房間裡有些靜寂的氣氛。
「有什麼事?祝師妹,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知你已經昏迷了足足一個月。你還記得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嗎?」
「是啊是啊,祝師妹,你快想想看,當時到底有沒有什麼蹊蹺的地方。」
幾道聲音七嘴八舌地響了起來。
祝婉照也就真的順著這些聲音仔細想了想,連微微蹙眉的樣子都是美的,然後道:「是應該有什麼蹊蹺嗎?我的記憶倒是沒有什麼缺失,當時我與大家穿行在靈犀秘境的山林之間,然後我就被拉進了小世界裡。」
她環顧了一圈自己身前相熟的面孔,疑惑:「怎麼了?是出了什麼事情嗎?」
凝禪輕輕佻了挑眉。
嗯?
這話裡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晰明瞭,很顯然,祝婉照並沒有什麼一定要栽贓陷害唐花落的意思,那為何……
便聽方纔那幾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為首的一人是朧月峰的師兄,名叫苗西嶺,他踏前一步,柔聲開口。
「祝師妹,有什麼你就直說,我們都在,會為你撐腰的。」苗西嶺神色認真,細看好似還帶了點兒不正常的偏執:「當時我們都在場,所有的一切都盡收眼底的!那唐花落,確實有一個推你的動作。」
歸至賓師弟也大聲附和道:「祝師妹,別怕!你且直說,當時到底是不是唐花落推你下去的!」
結果祝婉照更茫然了:「……啊?推我?下去?誰?」
完全是一副這幾個字單獨都能聽懂,怎麼連起來就不懂了的樣子。
唐花落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她上前半步,正要開口,卻聽苗西嶺歎了口氣。
「祝師妹一定是摔到了頭,短暫失憶了。但我們這麼多人證呢,當時我們可都看到了!雖然祝師妹不追究,但我們做師兄的可不能就這麼放過這件事,唐花落,你該當何罪!」
「把唐花落帶走!打入赤罪牢!我看她還敢嘴硬!」
緊接著便是其他人的應和,完全將茫然的祝婉照和更茫然的唐花落淹沒,壓根沒有再給兩個人再多說什麼的餘地。
凝禪給看呆了。
她單知道,唐花落這罪名來得冤屈,卻完全沒想到,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強硬地被安上去的。
太離奇,導致她一時之間竟然啞口無言。
這群人,真就是硬來。
這不對勁。
生硬過頭,演技浮誇,強詞奪理。
就算是原書氣氛組紙片人,也不至於如此。
更何況……那名婦之寶,哦不,歸至賓師弟,在祝婉照不在的時候,看起來還挺正常,起碼是個有行為邏輯的普通人。
怎麼到了關鍵劇情點就會變成這樣?
凝禪沒著急開口,她的目光落在了這幾輪都搶先開口的那幾個人身上,悄然分出一縷靈識,在幾人身上掃過。
沒有異樣。
除此之外,祝婉照的整個房間,也都沒有動了靈陣的樣子。
可以初步排除這些弟子的神智被操控影響的可能,除非他們被動的……是神魂。
可神魂操縱極為複雜,稍有不慎就會走火入魔,神魂俱燃,同歸於盡。值得有人為了毫髮無傷的祝婉照做到這個地步嗎?
還是說,這就是瑪麗蘇女主光環的威力?
凝禪還在想這種可能性,就有人風塵僕僕一把拉開了祝婉照的房間門,一步踏入。
唐祁聞面色沉沉,他身量本就極高,這樣站在門口,手又在腰間的劍柄上,便顯得壓迫感更強。
「你們剛才說什麼?誰要把我阿妹帶去赤罪牢?有本事當著唐某的面再說一遍。」
屋內驟然安靜,一片鴉雀無聲。
雖說唐祁聞在凝禪面前被嫌棄得緊,但事實上,他確實不負唐家眾望,在五年前便已經突破到了兩儀天,最近又摸到了三才天的邊邊,成為了這一代入宗門弟子中,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的真正佼佼者。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落落說沒有,你們不信。祝師妹醒來說沒有,你們竟然還是不信。」唐祁聞居高臨下看過來:「唐某不得不懷疑,你們究竟是不信,還是不想信?又或者說,是誰讓你們不信?」
他音色沉沉,話裡話外都意有所指,手指不住地在劍柄上摩挲,顯然恐怕一言不合便不惜隨時在這裡拔劍。
「還是說,今日這事,不能善了?」
越是平素裡穩重的人,在這樣時候所說出來的話語,越是讓人信服。
若是他們膽敢越過他,硬是對唐花落做些什麼,他們相信,唐祁聞的劍,絕對會出鞘。
說到這裡,唐祁聞又看向唐花落,沉聲道:「落落,過來。」
唐花落很想過去。
阿兄的身後,是她永遠的避風港。從小到大,無論她創了什麼禍,捅了什麼簍子,她的面前,一直都是唐祁聞的背影。
她甚至已經邁出了一步,但她又猛地縮了回來,抿了抿嘴,沒有動。
她是想要依靠他一輩子的。
她也知道,唐祁聞願意讓她依靠一輩子。
但是她不能。
她要自己變強。
強大如她朱雀無極的阿爹望階仙君也會閉死關,聽聞此前所說,若非凝禪相救,她阿兄也險些在靈犀秘境隕落。
沒有人能陪她一輩子,他們……也總有需要她的時候。
她不能一輩子都躲在別人身後。
「我說了我沒有。」唐花落慢慢慢抬頭,她終於不再像是彼時在靈犀秘境那般徒勞用言語辯解,而是掃過面前所有人的面容,用力記住:「如果還有人不信,要麼我上請蒼舒仙君裁決,要麼,請諸君在此拔劍。」
蒼舒仙君乃是合虛山聖堂的堂主,獨立於六峰而存在,專管整個宗門的刑罰一事,赤罪牢也在聖堂之下。
所謂上請裁決,則是以生死之戰來力證清白,不死不歸。
聽起來慘烈又公平,但其實換句話說,就是修仙界版的誰拳頭大誰有理。
眾人面面相覷。
沒人想把自己搭在裁決上。
一片寂靜中,一道咳嗽聲倏而響了起來。
祝婉照捂著嘴唇,開始像是風中瑟瑟的小白花一樣抖動,然後折腰爬俯在床上,開始了一波更加劇烈的咳嗽。
眾人頓時放下了面前僵持不下的爭執,蜂擁看向祝婉照。
「祝師妹,你還好嗎?有哪裡不舒服嗎?我這就去竹隱峰請人!」
「快躺下,快快,可千萬別著涼了。」
一片嘈雜中,祝婉照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抬眼看向了唐花落,然後用眼神比了個快走的動作,旋即進行了更劇烈的一波咳嗽。
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的凝禪:「……」
行了,她看懂了。
和她想的不完全一樣。
這個原書女主祝婉照,不是什麼無腦開掛瑪麗蘇,要說的話,更是個帶腦子的小白花。
——臉太好看讓人甚至難以升起惡意的那種。
有點意思。
想來上一世祝婉照理應也想了些法子,只是沒有了唐祁聞在,唐花落未必真的能走出這扇門就是了。
事情既然如此,凝禪也沒有多留,和唐花落唐祁聞一併離開了祝婉照的房間。
「多謝師姐來這一趟。」唐祁聞認真行禮:「您已經幫了我們兄妹太多,若有所需,我們定當——」
凝禪擺手打斷:「會牽出因果的話就不必說了。你應該也看出端倪了,我會查,你自己也多留心。此地不宜久留,你們現在立刻去尋道大會的隊伍裡,我稍後就來。」
唐祁聞和唐花落對視一眼,認真頷首。
見狀,凝禪不再多說,她轉身御靈。
算算日子,她阿弟凝硯也該回來了。
雖然好巧不巧卡在了她去少和之淵的這幾天,可能是要趕不上見面了,但這也無妨,等她從少和之淵回來便是。
凝禪推開凝硯的房門,在他的桌子上放了一隻嶄新的尋音卷,又把自己的靈息錄入了進去,方便他隨時聯繫。
嗯,孩子十四歲了,是時候擁有自己的第一隻手機了。
但她想了想,又俯身把尋音卷拿了起來。
也不著急這兩天,這東西還是親手給他比較好。
日光漸盛,有人搖起了亂雪峰的風雪鈴,鈴音清脆,這是要集合的意思。
大劍坪上,一眾弟子神采飛揚,只有白斂師弟一人耷拉著眉眼,無精打采看著段重明:「這少和之淵是必須得去嗎?」
段重明抱胸堵在他面前:「老白,你都在兩儀天十八年了,該破境了。」
白斂抱著破算盤,臉上的不情不願更明顯。
「這少和之淵,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一旁手持長鞭的殷雪冉師妹「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大師兄你是只會這一句嗎?怎麼望舒師姐回來的時候你也這麼說,輪到白斂師兄了,你連字都不帶換的?」
段重明:「……」
段重明:「殷雪冉,我勸你閉嘴。」
凝禪忍不住笑出聲來,清點了人數,御靈而起。
這一次,唐祁聞沒死,她也在。
不會再有因為祝婉照而延後出發時間的傳訊符了。
三大宗門之間有特殊協定。
非正式文書通傳並核准的特殊情況,三大宗門之間不可直接進行定位傳送。
因而要從合虛山去往少和之淵,要先去羅浮關進行一次傳送中轉。
尋道大會到底是整個修仙界的盛會,此次報名去往少和之淵的合虛各峰弟子林林總總共有八十多個人,其中光是亂雪峰就有十七個人。再加上同行的醫修弟子與師長,人數近百,也算是浩浩蕩蕩。
如此對外之時,所有人都代表合虛山宗,大家都換上了統一的雲水藍白邊薄紗的合虛道服,只以胸前的命牌來區分各個不同的峰頭。
為顯鄭重,這次帶隊的,正是竹隱峰那位喜好狂草書法的峰主止衡仙君。
浩浩蕩蕩一隊人自羅浮關穿城而過,在羅浮關駐守了這麼多無聊日子的合虛山宗守關人幾乎全都跑了出來,扒在窗邊帶著驕傲地看著自家師弟師妹們一路走過。
還有些顯眼包性格的師兄師姐們早早就定制了大橫幅,在羅浮關的大街小巷穿行。
然後他們就發現,顯眼包處處有,少和之淵的橫幅隊很快就和合虛山宗的對上,兩邊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路的時候,祀天所的也來了。
幾條橫幅很快打做一團,等凝禪他們路過的時候,見到的就是臉上頂著蜜蜂狗同款大包的師兄師姐們頑強爬起,高高舉起手裡的掛著橫幅的桿桿。
凝禪定睛一看。
「師姐說了拉個橫幅會顯得合虛山很牛」
——這是兩名師兄拉的。
「今日尋道多一分拚搏,明日命中多八個師弟」
——這是兩名師姐拉的。
凝禪:「……」
一起看過去的段重明:「……」
第一次出宗門的師妹殷雪冉哪裡見過這個陣勢,一把握住了旁邊唐花落的手,聲音雖小,卻激動得有些變調:「真,真的嗎……!八,八個!」
唐花落:「……」
別告訴我你真的信了。
又聽一道熟悉的陰陽怪氣聲響了起來:「嘖,師兄是哪裡不好嗎?就非得毛都沒長齊的師弟?」
凝禪:「……」
這位師兄,你的角度很清奇。
像是為了回應段重明這句話,兩名師姐手中的橫幅翻了過來,露出了背後的一句大字。
「年少不知師弟好,錯把師兄當成寶。師妹師妹聽聽勸,發展師弟要趁早。」
段重明:「……」
段大師兄就差擼袖子了:「欸不是,我說你們……」
凝禪直接笑出了聲。
唐花落也想笑,結果一轉眼對上了止衡仙君的一張臭臉。
唐花落飛快收回了視線,表情平直,眼神卻忍不住又掃了一眼。
……八個啊。
總之,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場尋道大會,大約從各個門派在羅浮關碰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一行人熱熱鬧鬧浩浩蕩蕩穿過羅浮關,給合虛山守關人們撐足了面子。
然後,止衡仙君開了大型傳送陣,光束亮起,下一瞬,面前場景變幻,已是千里之外的少和之淵。
少和之淵的宗門極氣派,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窮奢極欲。十八根巨大的盤龍柱沖天而起,靈息點亮了整條浮凸的龍身,將上面每一筆鬼斧神工的鐫刻都鉅細無遺地呈現出來。
漢白玉的地面自少和之淵內蔓延出來,鋪滿了整個殿前廣場,只是一個簡單的接引殿前殿,都要向上登足足六十六階台階,讓人不由得瞎想少和之淵內裡會是如何盛景。
靈息繚繞,第一次來少和之淵的合虛弟子們卻都繃著臉,微微揚著下巴,死死憋著心底的驚呼。
凝禪站在隊伍最前面,遠遠看了一眼畫棠山。
冷白的山在這樣的初秋,彷彿玉魄,而玉魄之上的那一抹煙霧籠罩的綠,更是美得攝人心魂。
但在凝禪眼裡,那些連天的冰雪很快化為了前世自她指尖燃起的籠火,將天地消融,燒成一片猩紅焦土。
不怎麼經燒。
凝禪隨意下了個結論,對自己的埋骨之地也沒有什麼別的太深的感觸。
只是心情難免不太好。
然後,她有些懨懨地轉過了眼。
目光微凝。
雖然距離很遠,只是略略一眼,但她絕不會看錯。
在少和之淵外門的小徑上,有人長髮高束,藏藍道服已經洗得微白,勾勒出窄腰寬肩長腿,和垂落在一邊稍顯不自然的手臂。
那道慢慢前行的背影……
是虞別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19 PM
第12章
虞別夜自外門小徑走過。
外門弟子龐雜,人數眾多,時而多一兩個或是少了幾個人不知去向,都是極正常的事情。
沒人會對新面孔好奇,久而久之,也沒有人會多問一句「他們去哪兒了」。
沒什麼好問的。
八成是死了,兩成是跑了。
來宗門之前只以為能一步登仙,道途可期,來了以後才知道,那些真正的內門弟子,修仙世家,壓根不把外門弟子當人。
若非外門的報酬到底豐厚,一家老小都等著自己養活,未必有多少人願意在此賣命。
但虞別夜不同。
他這張臉太過矚目,沒有人會在見他以後再忘記。無論在哪裡,他都是最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點。縱使總是一聲不吭地消失許久,卻也總是有人記得他的。
記得,卻不敢靠近。
「欸,看到了嗎,那個邪門小子回來了。」有人暗暗投去一眼:「又是一個月了吧?我還以為死了呢,看起來還活著?」
「你不要命啦?還敢議論他?你忘了上次那些靠近他的人的下場?舌頭都被拔了!」
「那是他們嘴賤,說些不該說的。我只是納悶,以他的能耐,早就應該進內門了,怎麼還在我們外門蹉跎?」
「噓,各人有各命,指不定是他得罪了上面哪位,卡著不讓他冒頭呢。」
虞別夜面無表情地路過,像是沒聽見一樣,眼神都沒動一下。他又繞過無數小路,終於走到了最荒僻的一處小木屋前。
那木屋搖搖欲墜,顯然久無人居,毫不起眼,推開房門,內裡破舊卻一塵不染。
虞別夜在茅草堆上坐下,從懷裡掏出傷藥,將手臂上的袖子捲了起來,咬住一角防止滑落,然後用另一隻手極其嫻熟地開始給手臂上的傷口上藥。
他當然知道,今日便是尋道大會開始的日子。
剛剛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本不應從畫廊幽夢出來的。
但他料定這幾日,那人理應極忙,不會有時間來看他還在不在那裡。
他境界雖然不夠,目力卻極好,他在小徑盡頭駐足再回頭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合虛山的隊伍。
雲水藍的道服蔓延成一線,他遙遙一眼,卻並未看到想要找的那個人,倒是見到了他厭煩至極的那個內門的大師兄蘇厭容。
虞別夜擰眉,收回視線,不再繼續看。
也不知道她來了沒有。
並不知道,此前就在他回頭的前幾瞬,他心中想著的那個人,目光剛剛從他背後擦過。
他手臂的傷口長得並不太好,因為處理得潦草且敷衍,看起來還不知要幾日才能痊癒。
但他顯然並不在意。
虞別夜慢條斯理地往上灑著廉價且不知到底有沒有用的金瘡藥,然後一圈一圈地重新包紮起來。
最後活動了一下手腕,從茅草堆下面摸出了一柄依然不太值錢的劍。
他舉劍到自己面前,劍身倒映出一雙極冷極黑的眸子,那雙眸子看劍,看劍身倒映出的自己,再平靜至極地看向前方。
平靜,卻殺氣充沛。
傷沒好沒關係,手能握劍就行。
尋道大會,正是時候。
目光停駐也只是一瞬,凝禪的目光才剛剛轉回來,便聽一道有些耳熟的聲音響了起來。
「怎麼,望舒道友還對我少和外門感興趣?」蘇厭容搖著一柄折扇,一身筆挺道服,笑吟吟走了過來,然後收扇一禮:「沒想到望舒道友真的來了,蘇某甚是高興。」
凝禪沒來得及理他,她正在隨著止衡仙君和其他合虛弟子,向著前方來接引的少和之淵長老們行禮。
兩邊談笑風生,言笑晏晏,凝禪剛要收回視線,便看到止衡仙君比了個眼色,身後他的兩個親傳小弟子齊齊向著兩側邁出一步,伸出手來,展開了止衡仙君的一幅墨寶。
動作嫻熟,整齊劃一,一看就知道練習了許多遍,簡直可以喜提送字左右童子的封號。
對面的少和之淵長老臉上的笑容微滯片刻,又喜笑顏開地收下,再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目睹了這一切的凝禪:「……」
啥字啊!
上面這又寫的是啥啊!
為什麼要送「採藥童子」四個大字啊!
凝禪開始痛苦。
她大約知道自己應該是認錯了。
但她也沒法從採藥童子四個字裡猜出這墨寶到底是什麼。
她頗有些一言難盡地看了蘇厭容一眼,心道希望少和之淵點這位余夢長老有點文化,否則豈不是要氣死。
想到這裡,出於某種奇特的憐憫,凝禪的聲音都變得柔和了起來。
「高興什麼?高興我要來把你的少和之淵這次的獎金拿完嗎?」
……柔和如黃鸝地說出最譏諷的話。
蘇厭容卻也是一愣:「獎金?什麼獎金?望舒道友是說那區區幾萬靈石嗎?」
他又笑了起來:「那些都不過是綵頭罷了,又有什麼能比拿到尋道大會前十名的風頭更盛呢?」
蘇厭容這話說完,就感覺氣氛有點不太對。
再轉頭,就看到凝禪在幽幽盯著他。
凝禪的身側和身後,另外幾道目光也在幽幽盯著他。
段重明咬牙切齒:「《區區》。」
白斂有氣無力:「《幾萬》。」
殷雪冉氣若游絲:「《不過是綵頭》。」
再下一個瞬間,也不知是不是蘇厭容的錯覺,至少凝禪身邊的這幾個人週身的氣勢驟而拔高,變得戰意十足了起來!
蘇厭容:「!」
他是說了什麼激勵這些人的話嗎!
不及他細想,凝禪已經輕描淡寫轉了話題:「怎麼少和外門還不給看嗎?」
蘇厭容這才想起她方纔的那一眼。
再去看那個方向,外門的那條小道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也不知她在看什麼,興許真的只是碰巧一眼罷了。
「當然給看。」蘇厭容笑道:「我少和之淵坦坦蕩蕩,無有不可對人言。若是望舒道友對外門感興趣,蘇某便是放下修行,陪望舒道友走一圈,也使得的。」
這話說得,連段重明都輕輕佻了挑眉。
身邊的唐花落小聲道:「這油頭粉面的玩意兒看起來怎麼這麼不順眼,別不是看上我師姐了吧?」
便見凝禪掃去欲言又止的一眼,委婉道:「蘇道友不如還是去多修行幾日,尋道大會在即,臨時抱佛腳也未必不可行。」
蘇厭容:「……」
看不起誰呢!
這位養尊處優出身世家的蘇大師兄養氣工夫再了得,此時也終於色變。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不善地再看了凝禪最後一眼,虛虛一禮,拂袖就走。
明明都是四象天,這個凝望舒,到底在優越什麼!
等明天,明天四象天的擂台就會開啟,他倒要親自來會一會她,看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凝禪對於蘇厭容的挑釁和顯而易見的怒意完全沒有感覺,倒是唐花落湊過來,有些擔憂地低聲道:「這裡到底是少和的主場,師姐,這麼說真的沒關係嗎?」
凝禪道:「我們本來不就是來砸少和之淵的場子的嗎?」
唐花落恍然大悟:「也是!」
幾人的腳步頓時歡快起來,凝禪稍微走了會神,再聽的時候,發覺唐花落和殷雪冉的話題已經到了「如果拿到了區區幾萬靈石要怎麼花」了。
語氣之興奮,內容之懸浮,堪比凝禪以前吹牛自己中了五百萬大獎以後的人生安排。
某一個瞬間,凝禪有一種她是不是把望階仙君的獨女帶上了窮鬼歪路的愧疚感。
她回頭看了一眼,便見唐花落眉飛色舞,小臉飛紅,吹到興頭,還哈哈大笑了起來,惹得止衡仙君怒目投來了警告的一眼。
凝禪轉回頭,唇邊也帶了笑意。
算了,高興就好。
至於蘇厭容……
雖然上一世她沒來這個尋道大會,但後來,他們也曾交過手。
再來多少次,也不過是手下敗將罷了。
不值一提。
「這合虛山宗的止衡小老兒,欺人太甚!」方才去負責接引合虛山宗一行人的余夢長老坐下來,喝了一口茶,重重將杯子落在桌子上,臉色陰沉下來:「我是在藥峰待了幾年不假,倒也不至於他竟然如此這般來羞辱我!」
蘇厭容一臉莫名,他思考片刻也沒得出答案:「余夢長老何出此言?」
余夢長老一揮手,將那張止衡仙君的贈字抖開:「你自己看!真是豈有此理!」
自小書香暈染的蘇大師兄仔細看了片刻,依然不解其意。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極自然地接話道:「為何要寫這四個字?」
「是啊!採藥童子!說誰採藥童子呢!」余夢長老再重重拍一下桌子:「他難不成以為合虛還是以前一門三十無極的合虛?如今整個合虛山宗的無極境加起來一隻手都數得清,其中一個還去閉死關了,輪得到他來羞辱我?!」
蘇厭容:「……」
哪有什麼採藥童子,這明明是「大道無為」。
他看懂了,但他不說。
蘇厭容心中譏笑和鄙夷之色加深,簡單應和兩聲,轉身出了院門,就發了傳訊符出去。
【傳下去,合虛峰主眾目睽睽之下贈字羞辱少和長老。】
抵達少和之淵的時候已是傍晚,等到所有人都被安頓好,便已經入了夜。
各門派之間爾虞我詐之事不少,因而一早就定下了規矩,少和之淵只提供食材和小廚房,絕不上手,一應烹飪事宜均由各門派自己負責。
段重明大力譴責了少和之淵的這種偷懶甩鍋行為,罵罵咧咧地進了小廚房。
唐花落看得咋舌,小聲問道:「不是吧,我們這位段大師兄看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還能進廚房?」
殷雪冉放棄了和自己梳不整齊的辮子的第十八次搏鬥,隨便挽了個髮髻:「總得有人去吧?不然讓大師姐去?」
唐花落立馬道:「那還是他去吧。難吃就難吃點兒,我不挑。」
小廚房裡的段重明:「……」
老子四象天了,這麼遠也聽得到你們的聲音!
怎麼她凝禪凝望舒就比自己高貴這麼多嗎!
話說回來,凝禪人呢?
凝禪揉了揉莫名發癢的鼻子,潛入了夜色之中。
少和之淵的夜也和合虛山不同。
合虛山宗群山環繞,夜涼如水,甦醒的一切開始蟄伏,但山巔總是璀璨的,也有人夜練,整座山門或許有些散漫,但生機勃勃,自由自在。
反觀少和之淵,凝禪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以為自己進入的,是什麼禁宮。
長街寂靜,若非空氣中充沛的靈息波動,幾乎要以為這裡是什麼廢棄無人的恢宏之地。靈石燈拖出長長的影子,打在漢白玉的石板上,像是一個個扭曲的倀鬼。
凝禪捏了個匿蹤訣。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走這麼一遭。
明明下定了決心,出了靈犀秘境,就橋歸橋,路歸路,各走一方,兩不相干呢?
她又為什麼非要來看看?
凝禪心緒難辨,一路停了三五次腳步,最終非常拙劣地說服了自己。
她不是傻子。
在靈犀秘境裡,虞別夜分明是特意去找土螻的,關於土螻究竟為何會在這裡出現,他或許多少知道一些真相。
她要去問問他。
對,就是這樣。
不夾雜任何個人情感地,公事公辦地,問問他。
凝禪如是潛行在少和之淵不怎麼熟悉的路上。
此前不是沒來過這裡。
除卻此前代表宗門來此的幾次之外,最後一次,便是她一人一傀,殺穿了半個少和之淵,一把籠火點了畫棠山的時候。
都殺紅眼了,誰還管路怎麼走啊。
而且這個外門,看起來很近,怎麼她都繞了好幾圈了,一眼望過去,非但沒有接近,好似還遠了點兒?
凝禪陷入沉思。
夜很靜。
有極遠的鼎沸從各個門派下榻的山頭傳過來,凝禪深刻懷疑,其中最熱烈的部分,恐怕有段重明一份功勞。
這樣的鼎沸,足夠遮掩素來冷寂的少和之淵的夜裡,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聲音。
比如,輕微到幾乎聽不到的劍鳴。
和劍穿過血肉,再抽回來的事情。
凝禪本來對這種聲音也不熟的。
但她到底也算才重生不久,手感甚至還火熱,自然不會辨別不出來這是什麼聲音。
凝禪的身形微微一僵。
她知道各個門派之中,各有陰私之事,有時事情未必是她所想,也或許是她聽錯了……總之,她不該出現在這裡,也不欲摻和進這種事中來。
凝禪也不打算去什麼外門了,毫不遲疑,掉頭轉身就打算原路返回。
血滴答落地的聲音極輕。
微微踉蹌的腳步和滴血的聲音一樣輕。
隨之出現的,還有極細微的,布料與地面摩挲的拖行聲。
凝禪走得更快了點,她轉入方才走過的小巷,然後猛地停步。
靈石燈不知何時滅了兩盞,只剩下昏黃的最後一點燈光,將巷頭與尾的兩個人的影子都拖得極長。
狹路相逢。
凝禪停住了腳步。
另一頭的身影單薄卻筆直,沉黑的道服幾乎讓他整個人都隱入了黑暗之中,卻又因為那張過於蒼白俊美的臉都顯得極近妖異。
那人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任何人。
尤其會在這裡,以這種姿態,遇見……她。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無言。
凝禪沉默地看著虞別夜拖著一具難辨的屍體,如幽靈一般站在巷子的另一邊,他的週身都是血,只是血污隱入黑色布料,並不明顯,但他的下顎到眉眼之間都濺了血珠,再順著臉頰滑落幾滴。
極遠的方向,隱約傳來了段重明的幾聲大笑。
這裡一片寂靜之中,血珠墜地。
輕響。
「凝大師姐。」他聲音有些啞,又帶著一點古怪的笑意,指了指另一條路,先行開口:「你沒來過這裡,也什麼都沒看見。」
倒是上道。
也正和凝禪的意。
凝禪抬步,正要走,卻倏而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側頭看了地上的屍首片刻。
然後在虞別夜有些驚愕的眼神裡,捏了個訣,將兩人一屍的身影都徹底遮蔽了起來。
「死透了嗎?」凝禪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饒是面目模糊,也可以從那屍身上的華服看出,此人在少和之淵的地位絕對不低。
虞別夜沒說話,他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凝禪,半晌,才低低「嗯」了一聲。
凝禪俯身,隔著那屍身的衣料,翻開了對方的腰牌,清晰地在上面看到了少和長老的標識——與今日來相迎的那位余夢長老腰間的一模一樣。
凝禪沉默片刻。
她的心情有些複雜。
上一世的虞別夜,乖順,溫和。
面前的虞別夜,陰鷙,乖戾,沉默,滿身血污和殺氣,才兩儀天,就能出手殺了少和之淵的長老。
除了一張臉長得一模一樣,哪有半點相似之處。
哦,也不是完全沒有。
他看向她的眼神,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虞別夜。」她盯著滿臉血污,看向她的眼瞳卻越來越亮的少年,冷笑了一聲:「這你都敢殺,膽子挺大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20 PM
第13章
月黑,風高,拋屍夜。
死者白天還言笑晏晏,與止衡仙君談笑風生,收了一副名為採藥童子的狂草。
晚上,這人已經被虞別夜面無表情地拖曳在地上,一灘爛泥,面容難辨。
多少有點刺激。
凝禪盯著地上的屍體,莫名還有了點兒「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的念頭。
她真的認識過他嗎?
「凝大師姐想必是誤會了。」一片寂靜中,虞別夜的聲音冷清響起:「余夢長老可是六合天,我區區一個兩儀天的外門弟子,怎麼能有本事殺了他。」
他特地在「外門」兩個字上,加重了點兒音。
眾所周知,外門弟子,專幹髒活累活。
這話是隱隱在說,他就是一個負責拋屍跑腿的,這人的死與他無關,他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凝禪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說不定就真的信了他這鬼話。
又或者說,如果虞別夜的背後沒有那麼大那麼深的術法灼傷,衣料嵌在血肉裡,連成一片模糊的話。
虞別夜這鬼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凝禪沒有什麼要和他爭論的必要。
她什麼也沒說,只微微挑眉,直起身,靜靜看了虞別夜半晌,然後給他讓開了拖屍前行的路。
方纔停步,她只是為了看一眼死者到底是誰,是怎麼死的。
因為才將要離開的時候,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
上一世,她沒來尋道大會,而是遠赴北宿陀羅道去為虞別夜尋藥。北宿陀羅道淒風苦雨,黃沙荒漠,不太方便將大病初癒的虞別夜帶在身邊,因而她前後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並不在他身邊。
等她從北宿陀羅道返回亂雪峰的時候,段重明也一無所獲罵罵咧咧地從少和之淵回來了。
記憶不太清晰,但凝禪記得,段重明與其他人提及尋道大會的時候,說過什麼「長老死了」一類的話語。
當時她還挺驚訝,打趣了一句,說:「少和之淵的長老什麼境界啊?這麼容易死,還當長老?」
段重明冷笑連連,當場罵街:「可不就是,死就死了,關我們屁事,還非得把帽子扣在我們合虛頭上。有本事拿證據出來啊,他媽的。」
此後合虛山宗與少和之淵的關係急轉直下,降至冰點,要不是祀天所先一步與少和之淵開戰了,恐怕少和之淵掉頭就要將合虛山宗踏平。
沒想到轉眼,她就已經站在在隱約是這一切起點的案發現場。
是的,直到現在,她才過分後知後覺地想到……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前世的虞別夜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回一遭少和之淵了。
這一切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心中弱不禁風難以提劍的好師弟。
凝禪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這一幕,不過是上一世的重演。
那時的虞別夜,應當也在這樣的一個夜裡,沉默卻直截了當地殺了人,拋了屍,洗去滿身血污,再若無其事回到合虛山,乖順地躺在房間裡等她回來。
也難怪她自北宿陀羅道回來以後,覺得虞別夜的身體怎麼養了半個多月,還比此前更差了許多。
一些細枝末節串聯在一起,前世未解的答案,終於浮凸出了一隅。
好,他當真是好的很。
余夢長老身上的傷並不複雜。
朱雀脈術法,殘殺,飛墜,滄海。三道爆裂的術法正中這位已經六合天的長老的軀殼,術法餘波甚至讓他的面部肌膚都爛了大半,可見用出這幾道術法的人靈息有多強勁。
最後一劍穿喉,攪碎。
劍是無蹤可循的破劍,劍式是平直遞出毫無招式只為取命的一劍,整個少和之淵又因為尋道大會而開啟了禁止時光回溯的陣法,以免其他門派在此連多一句話都不敢說,太過拘束。
因而這一場兇殺,真的就這樣成了無從下手調查的兇案。
可謂心思縝密,時機絕佳,絕非一時興起,想來已經籌謀多時。
凝禪看著虞別夜拖著余夢長老的屍體,與她擦身而過。
誰能想到,會是一個兩儀天的少年,僅以半身重傷的代價,就將已經在少和之淵被供奉了四百年的余夢長老殺死在了這個冰冷的夜呢?
要以如此手段去殺六合天的長老,細細算來,此次到場來參加尋道大會的師長裡,還真是只有七星天的止衡長老和祀天所的那位裁決神使能做到。
更重要的是,止衡長老,是朱雀脈。
那位裁決神使,是青龍脈。
這帽子是哪裡來的,顯而易見。
虞別夜的腳步有些虛弱,身形更是搖晃,血污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滿身的血色裡,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
她甚至能猜到,他這一行,是往哪裡去。
沒有什麼地方比畫棠山下的厚雪更好埋屍的了。
無人敢去畫棠山邊,他敢。
是啊,他還有什麼不敢的呢。
凝禪心緒難明,閉了閉眼。
「等等。」凝禪倏而開口。
虞別夜頓了腳步,有些不解地側過頭。
凝禪抬手。
「定魂。」她輕聲開口,然後隔空一指點在了余夢長老的肩頭。
幽綠色法光閃爍,籠罩在余夢長老的屍首上,片刻,有清淺的最後遊魂被法光捕捉,旋即毫不留情地捏碎。
「這才是死透了。」凝禪冷聲道,然後重新邁步,就要從方才虞別夜指的那條路離開。
虞別夜看著她的背影,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問了一句:「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以為凝禪不會回答的,想來或許是合虛山的什麼隱秘任務,據他所知,這少和之淵也不是鐵板一塊,安插進來幾個合虛山的探子,也再正常不過。
反之自然也一樣。
沒想到凝禪腳步一頓,沒有回身,似笑非笑道:「來找你啊。」
然後身形變淡,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裡。
她的聲音很輕,沒什麼情緒,離開得更是決絕,彷彿方才為他停步的一瞬,只是初秋長夜裡的一場幻夢。
找他?找他做什麼?
是了,大約是想問靈犀秘境為何會出現土螻吧。
想清楚這一節,虞別夜收回視線,重新垂眸。
他能感覺到,她又生氣了。
是生氣他的所作所為,最後毫無疑問會落在合虛山宗的頭上嗎?
她身為合虛山的弟子,生氣也是應該的。這種情況下,她沒有選擇第一時間揭發他,已經給足了他面子。
——他誠然有擊殺六合天長老的實力,但他也毫不懷疑,自己並不是這位能一擊擊碎靈犀秘境的師姐的對手。
他的目光旋即長久地落在手裡的屍首上。
青龍·定魂。
六合天以上境界,魂魄自可離體,而魂魄不滅,就有機會尋找到合適的軀殼再行復活。唯有青龍脈的術法定魂,可以將這一可能性徹底扼殺。
如他所見,這位合虛山的凝望舒師姐,分明是玄武脈的傀師,又怎麼可能會青龍脈的術法?
想來是身懷什麼靈寶,可以借一道其他脈的脈力。
真是謹慎。
虞別夜唇邊浮起了一道有些冷嘲的笑,轉瞬間已經明白了凝禪方才停步的意思。
那笑復又消失。
這一次,他明明受了比上次嚴重這麼多的傷,她卻沒有給她點一道醒靈。
人啊,果然受過一星半點的溫暖,就會想要更多。
虞別夜漫不經心地在心底嘲諷了自己兩句,拖著余夢長老的屍體,踽踽獨行在漫漫長夜裡。
行至祀天所居所方向的時候,虞別夜的唇邊倏而有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既然有了定魂,他就不必再將這屍首拖至畫棠山,以畫棠山的大陣困住他的離魂。
不如就拋屍在這裡,隨了她的願吧。
這樣,她會不會就不那麼生氣了?
第二日便是尋道大會,按照議程,所有人一大早就要到少和之淵的長水廣場集合,這種大會開場之前,總要有人出來講兩句的。
大家對這種講話活動都沒什麼興趣,但少和之淵一大早就遣人送來了對戰籤,上面會實時顯示現在打到了第幾場,勝敗情況,實時更新的尋道榜,持籤人的場次,以及距離這一場的預估時間。
有了這東西,各宗門再也不必輪流值守地等在擂台邊了,如果有想要看的比賽,預估好時間提前去就是了,大大減少了擂台觀賽區的混亂和擁擠程度。
這東西倒是新奇,據說是為了這次尋道大會,少和之淵砸了重金給太琴天象趕工出來的。
段重明替凝禪領了她的那枚對戰籤,靠在她門口砰砰敲門,一邊擺弄手裡的籤文:「凝禪,快出來,給你看個好玩兒的。」
凝禪「啪」地拉開了門。
一時之間,眾人都被掛著兩個黑眼圈的凝禪嚇了一跳。
段重明連對戰籤都不玩了,盯著她看了許久:「我以為你昨晚睡得挺早?喊你吃夜宵你都沒來。」
凝禪歎了口氣:「失眠了。」
段重明不解:「失眠不會打坐入定?」
凝禪沒好氣道:「沒定進去,後半夜也算是睡著了,就是做了點兒噩夢,睡得不太好。」
段重明頓時來了興致:「喲,什麼噩夢?」
凝禪面不改色道:「夢見我在畫棠山殺人拋屍了。」
段重明:「……」
在旁邊偷聽的唐花落差點一個箭步上去摀住她的嘴。
哎喲我的大師姐,這可是少和之淵的地盤!
這話可不興說啊!
半晌,段重明幽幽豎起一根大拇指:「牛,還是你牛。」
凝禪打了個哈欠,沒有解釋的意思,伸手從段重明手裡拿了自己的那只對戰籤過來,低頭擺弄兩下:「有點意思。少和之淵這次可是下血本了。」
「這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白斂在旁邊探了個頭出來,手已經在破落算盤上飛快地撥拉了起來,不消片刻就算出了一個駭人的天文數字出來:「據說太琴天象的人光是維護尋音卷的運轉就已經不眠不休快要猝死了,但你們看,這個數字砸下去,還不是飛快地做出來了。」
亂雪峰一群人外加一個唐花落圍著對戰籤開始發出「嘖嘖嘖」的聲音。
直到唐祁聞敲了敲院門:「要集合準備出發了。」
等到唐花落走近的時候,唐祁聞微微壓低了聲音:「祝婉照剛剛也到了。」
唐花落一愣:「參加尋道大會也能臨時加人?」
唐祁聞露出了一抹微妙:「是有弟子自願放棄了名額,讓給了她。」
唐花落:「……」
恰好路過的凝禪:「……」
這就是瑪麗蘇女主光環全開的力量嗎。
這也有人讓?
不過說到讓名額,倒是讓凝禪回憶起來了點兒原著內容。
沒記錯的話,祝婉照和原書男主謝柏舟的相遇,應該就是在這場尋道大會上。正是因為祝婉照拿的是其他弟子讓來的名額,謝柏舟從一開始就記錯了她的名字,因而鬧出來了後續的一連串誤會和烏龍。
凝禪頓時有點瞭然。
祝婉照是來走感情線的。
她們亂雪峰是來走發財線的,應是兩不相干。
不過……
有龍傲天男主在的地方,這發財線也未必好走。
講道理,點家升級流裡,凡是男主參加的大會,哪有不拿第一的?
看來這錢也不好拿。
凝禪一邊思忖,一邊融進了合虛山的隊伍裡,在快要到長水廣場的時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少和之淵的不少弟子行色匆匆,表情凝重。
「這是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是我的錯覺嗎?怎麼感覺氣氛怪怪的?」
「嘶——你沒聽說嗎……」
過往的弟子壓低聲音,隱約有幾句話飄入耳中。
合虛山眾弟子聽了個沒頭沒尾,急得火燒火燎,礙於止衡仙君在場,又不能出言打聽,各個臉上都寫滿了疑惑。
只有昨晚出去溜躂了一大圈,短短一會兒功夫就交換了無數道尋音卷靈息的唐花落消息最是靈通。
她低頭在尋音捲上打了會兒字,再抬頭的時候,面色已經變得凝重了起來。
「聽說是少和之淵死人了。」唐花落壓低聲音:「死的還是個長老。」
眾人難掩驚愕。
要知道這種大宗門的長老豈是那麼容易當上的,且不論境界最低都要六合天,在這個位置久了,身後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隨身攜帶的靈寶更是深不可測,豈是那麼容易被殺的?
尤其是……在自己的地盤被殺。
兇手未免也太囂張,太有恃無恐了。
一時之間,大家互相交換神色,都知道了事情的利害,都選擇了閉口不言。
只有段重明轉過頭來,認真盯了凝禪一會兒,開始低頭在尋音捲上打字。
然後凝禪的尋音卷震了一下。
此處四處是人眼耳目,雖然尋音卷也未必百分之百保密,總比直接開口要強一點。
凝禪低頭,看到段大師兄若有所思地發來一段。
「你應該沒有什麼奇怪的血緣脈力吧?」
凝禪:「?」
段重明:「預知夢成真的那種。」
凝禪無語地看了段重明一眼。
「我要有這種血緣脈力,還不得先夢夢亂雪峰是金山銀山靈石礦脈,段大師兄一夜直升九轉天?」
段重明沉默片刻,轉過頭來,對凝禪的覺悟深表認可:「也是。」
便聽唐花落又道:「據說……是在祀天所那邊發現的屍體。」
眾人悚然。
難怪都這個時候了,還沒看到祀天所的弟子來,連提前給他們留好的那一塊,都直接空了出來。
段重明不易覺察地鬆了口氣,顯然雖然凝禪那麼說了,但依他對她的瞭解,那話極有可能不是無的放矢。
聽說不是畫棠山,他這才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凝禪也和其他人露出了如出一轍的驚愕之色。
不是畫棠山?
而是祀天所?
虞別夜他……到底想幹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25 PM
第14章
這一日天氣極好,太陽自山頭躍出,灑下一整片連綿朝色,遠處畫棠山的千年白雪上鍍了一層璀色奪目的薄金色的光,少和之淵的漢白玉建築與地面也都染了暖色。
凝禪不是很喜歡被太陽曬,她隨著合虛山的隊伍站在長水廣場,瞇了會兒眼睛,旁若無人地掏了把傘出來,遮在了頭上。
她那傘面烈紅如血,傘柄看起來比其他傘要粗,段重明盯了半天,看出了名堂:「……傘劍?」
凝禪將傘柄末端下拉半寸,揚眉一笑,露出點兒永暮的寒光:「猜對啦。」
一片整齊隊伍裡,多了柄紅傘,實在引人注目,以止衡仙君對合虛山外在統一形象的要求程度,本不應允許凝禪這麼放肆。
但這會兒,他顯然沒有時間顧及這種小事。
少和之淵在尋道大會第一日就折損了一名長老的事情,已經在第一時間就傳遍了整個修仙界的所有角落。
六合天的長老隕落並不罕見,但如此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戕害於自家宗門中,這還是近百年來的第一次。
但偏偏少和之淵必不可能將這件事拿到明面上來講。
更不用說,那長老的屍首是在距離祀天所弟子們的居所極近的太華殿被發現的。
這個地方太過敏感。
雖說多少覺得,拋屍在距離自家居所這麼近的地方,多少有點刻意,但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可……萬一對方正巧利用了這樣的燈下黑思路呢?
此外,驗過余夢長老屍首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除了朱雀脈的術法造成的致命傷勢之外,還有一道青龍脈的定魂。
這就讓一切都變得愈發撲朔迷離了起來。
止衡仙君自然也是最早拿到這一消息的人。
他聽完,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起來。
別人能想到的,他也能。
所有此次來參加尋道大會的領隊裡,六合天一抓一大把,唯有他,是有能力將六合天的余夢長老傷至如此程度的朱雀脈七星天。
更不用說,不知何時起,一個流言流傳在了弟子之間——
「說起來……我昨日還聽說了一個小八卦。」有小門派的弟子悄摸摸開口:「合虛的峰主給了余夢長老一副羞辱他的字來著,據說內容還挺過分的,你說這該不會是什麼仇殺吧?」
「噓,這你也敢議論,你不要命了?七星天的峰主一眼過來,你我可就命喪當場了!」旁邊的弟子緊張極了,頓了頓,又道:「……當真?」
「我怎麼知道,我也是聽說的而已。」
「不能吧?那你說合虛峰主是有多傻,先送字羞辱,又出手擊殺,最後拋在祀天所門口栽贓?他是生怕自己不會被發現嗎?這也太明顯了吧!」
「也說不定他正是利用了大家這樣的心理呢?」
竊竊私語流轉在整個長水廣場,七星天的止衡仙君將一切聲音盡收耳底,臉色更差了些。
這些聲音自然也傳進了亂雪峰眾人耳中。
凝禪和段重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荒謬兩個大字。
段重明不可置信道:「……好歹做了四百多年的長老了,他總不能和我們一樣也……」
這麼文盲吧?
凝禪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看來是白瞎了自己昨天的期待,這余夢長老顯然不是什麼文化人。
這話能傳出來,至少說明余夢長老前一日為這字的內容發過火,否則也不會有這種流言傳出。
但不管怎麼說,這事兒一傳開來,合虛山宗在大家眼中的嫌疑加一。
又聽有人悄悄道:「不過我還聽說,不僅有朱雀脈的術法痕跡,還有青龍脈的。朱雀脈的七星天除了合虛峰主,少和之淵光是台上就坐了好幾個,也說不定是他們門派內鬥呢?倒是青龍脈的七星天……」
說話間,向著祀天所的方向努了努嘴。
凝禪:「……」
輕輕轉動了一下傘柄。
很好,她以一己之力讓祀天所的嫌疑加一。
一比一,平了。
還得是她。
至於會不會有人覺得這事兒是合虛山宗和祀天所聯手所為……
恐怕只要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想。
正如合虛山宗的隊伍裡恰有人不怕死地提出這個猜想後,唐花落略帶嫌棄和鄙夷的話語:
「不是我口氣大,區區一個六合天的長老,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什麼值得咱們和祀天所的峰主和裁決神使一起出手的。」
要說不愧是望階仙君的獨女,唐花落話裡話外不外乎三個高傲的大字。
他配嗎。
「唐花落!」唐祁聞擰眉,低聲喝止:「慎言!」
唐花落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一時之間,整個長水廣場上暗潮湧動,眾說紛紜,位於高台上的少和之淵長老們各個面色淡淡,微闔著眼,彷彿睡著了一般端坐在那兒,彷彿聽不到下面的話語。
這就讓止衡仙君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按照禮數,按照境界,按照背靠的門派和在修仙界的名頭,他止衡仙君怎麼也應該被請到高位入座,而非現在這般被晾在原地!
又是一片微小的躁動後,祀天所的弟子們終於在裁決神使的帶領下,齊齊步入了長水廣場。
與其說祀天所的弟子們身上是道服,倒不如說是神袍。純白曳地,金邊勾線,末尾還線條細密地繡著如火一般寶相花邊。
這樣一隊人靜默卻整齊地走來,行走之間竟然如幽靈般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讓整個議論紛紛的長水廣場也安靜了下來。
肅穆,還帶著點兒詭異的神聖感。
凝禪抬了抬傘,一眼望去,便看到裁決神使的表情非常不好。
耽誤的這一會兒發生了什麼,不言而喻。
聽聞裁決神使素來高傲,如此無端被懷疑,甚至極有可能被堵在門裡進行了一輪搜查,能不現場發火已經是極給少和之淵面子了。
凝禪正這麼想著,就聽到裁決神使的聲音響了起來:「止衡仙君倒是置身事外。聽聞仙君贈字,倒不如拿出字來讓我們也品鑒一番,看看究竟是什麼字能讓余夢長老大發雷霆。」
他的音調帶著點兒北地的生澀,像是因為常年吟誦神典而只剩下了平直這一種語調,便顯得整段話十分古怪。
止衡仙君本來已經非常不爽了,這會兒聽到有人質疑自己的字,窩了一早上的火頓時有了宣洩口:「老夫贈字怎麼了?!礙著你眼了?老夫正大光明,坦坦蕩蕩,少在那兒拐彎抹角陰陽怪氣!」
兩邊火藥味漸濃。
「口說無憑。」裁決神使不依不饒:「還是拿出來看一眼為上。素聞止衡仙君筆力了得,在那筆畫裡隱藏幾分脈力,也未嘗不可。」
「裁決神使這麼高看老夫,倒是另老夫始料未及。區區七星天,兩筆字,就能殺六合天,改天老夫就站在祀天所門口擺攤賣字!」止衡仙君怒極反笑。
裁決神使也冷笑:「止衡仙君口氣不小,這是要滅我祀天所半門的意思嗎?怎麼,止衡仙君是要代表合虛山宗向我祀天所宣戰了嗎!」
止衡仙君開始擼袖子:「宣戰?倒不如老夫和你先打一場,看看是我這個朱雀脈七星天厲害,還是你這個青龍脈七星天能打!」
「動輒打打殺殺,你們合虛山怎麼這麼多年還是這麼粗蠻無禮。」裁決神使輕嗤一聲:「你倒是說說你寫了什麼東西,能讓人家覺得你在罵他是採藥童子。」
止衡仙君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或者說,全長水廣場的人都微微愣了愣。
有知情的人已經想起來了什麼:「……說起來余夢長老以前好像確實是藥峰的。不得不說,這梁子可確實是結大了啊……」
便聽止衡仙君暴怒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採個屁的藥!老子他媽的寫的是大道無為!」
一時之間,長水廣場上的其他聲音都停了,只剩下了止衡仙君的「大道無為」反覆迴盪。
凝禪:「……」
哦。
好奇心終於被滿足了。
原來是大道無為啊。
採藥童子。大道無為。
……這很難評。
連凝禪都忍俊不禁地轉過了視線,生怕笑出聲來滅了自家師長的威風。裁決神使又哪能放過這個機會。
一時之間,譏笑與暴怒交錯,兩邊的戰況愈發激烈起來。
大家哪裡見過這等陣仗。
這些尊長仙君平素裡在門派裡哪個不是仙風道骨高高在上,一些小門派裡,連見一面都難如登天,更不要說……這種兩位七星天的仙君當場互懟的盛況。
要不是少和之淵此次有陣法限制,恐怕這會兒已經有大膽的弟子偷偷拿出留影石來記錄下這歷史一刻了。
大家逐漸從有長老身亡兇手未知的驚疑不定,變成了看兩位七星天不顧身份當街罵架的樂子人。
也有人小聲道:「嘶,有什麼話關起門來說不好嗎?這樣影響未免太惡劣了吧?一位峰主,一位裁決神使,自己的形象也就算了,這是連宗門都不顧了嗎?」
凝禪卻越看越不是這麼回事。
無論是身為竹隱峰峰主的止衡仙君,還是身為祀天所的裁決神使,能坐到這兩個位置這麼多年屹立不倒,怎可能是心思清淺之人。
這樣看似荒唐滑稽、讓所有人都看了熱鬧的鬧劇,更像是兩個人此前已經商量好——亦或者說是兩個老狐狸之間眼神一碰,就達成的默契。
如此你來我往,嗓門越提越高,不消半刻,就有一襲華服姍姍來遲。
中年男人束白玉高冠,紫衣廣袖,週身配飾無一不華美貴重。男人一張白玉面,蓄了修剪整齊的下須,舉手投足之間便是久居高位的氣勢與積威。
正是少和之淵的掌門虞畫瀾。
虞畫瀾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站在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中間,非常漂亮地說了幾句場面話打原場,這才讓兩人各自冷哼一聲,撂下一句「看在虞掌門的面子上且不和你計較」,終於休戰。
然後再隨著虞畫瀾的邀請,一併向著高台上行去。
果然如此。
凝禪勾了勾唇角。
這樣一鬧,至少在明面上,少和之淵不可能再去追究祀天所和合虛山宗的問題。
兩家一起攪渾了這件事情,順便多少洗脫了自己身上的嫌疑。
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吹鬍子瞪眼,劍拔弩張地坐在了少和之淵的長老們身側。
還在幾位長老側身過來問好的時候,藉著余火未消,不鹹不淡地嗆聲幾句,完全不用顧及對方的臉色。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凝禪:「……」
甚至看到了止衡仙君歡快地抖了兩下腿,又在隨侍一側的小童默不作聲地提醒下,飛快將自己按住了。
要不怎麼說,奸詐還要看這群老峰主呢?
這不是就一石二鳥上了嗎?
妙啊。
高台上有聲音響起,是延後了足足兩刻鐘後,尋道大會的開場儀式終於正式拉開。
枯燥無趣的場面話裡,凝禪輕輕轉了轉傘,自傘沿下露出一雙眼睛,目光落在了虞畫瀾身上。
前世她也見過他幾次。
在做出了替身傀後,她以全大陸最年輕的玄武脈無極的身份,入主淵山,成了名滿天下的望舒仙君。
玄武脈已經多年未見無極,更不用說從來只存在於傳說中,幾近失傳的替身傀。
所謂替身傀,顧名思義,不僅能夠擁有原身七八成的戰鬥力,還能在關鍵時刻,為原身替一條命,誰人能不趨之若鶩。
彼時淵山人頭湧動,無數人前來常駐,只為能夠見到凝禪一面,更不用說與合虛稍有交情之人,無不拐彎抹角地托關係來與她說好話,不惜重金,隨她開價,只為求一具替身傀。
唯獨他虞畫瀾,提著十萬上品靈石,慢條斯理地品一口茶,再似笑非笑抬眼:「別人也就罷了,望舒仙君理應不會拒絕我吧?」
他的目光又落在凝禪身後的虞別夜身上,意味深長道:「畢竟,望舒仙君未經我的允許,帶走阿夜這麼久,我也未曾追究過。」
那時她不是沒有猜測過虞別夜與少和之淵的虞家是否有關,但他不說,她也不會主動開口去問。
聞言,她也只是不動聲色地一勾唇。
然而虞畫瀾何等人物,他饒有興趣地看了兩人片刻,倏而道:「阿夜,你不會還沒有和望舒仙子說過,你是我虞畫瀾的……兒子吧?」
最後的「兒子」兩個字,他說得一字一頓,比起稱述事實,更像是在提醒他什麼。
凝禪還記得虞畫瀾在說出口這句話的時候,虞別夜原本就緊繃戒備的神色變得更難克制,他的身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迸射出了殺意,連他佩劍的劍身都有了低低的劍鳴。
凝禪什麼也沒問,只是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在了面前。
她起身,面無表情地在虞畫瀾變得震驚的目光裡,將他手邊十萬靈石扔了出去。
然後居高臨下扔了一句。
「虞掌門,還是請回吧。」
……
那日虞畫瀾走了以後,虞別夜也並非對此事閉口不談。
他沉默很久,才說,是虞畫瀾殺了他阿娘,所以他才從少和之淵逃走的。
也算是合情合理。
凝禪沒有揭開別人傷疤深究的習慣,也完全沒有細思過。
但此刻一看,這位朱雀脈無極的少和之淵掌門的長相和虞別夜……
哪有半分相似之處。
只是一眼,凝禪就悄然落下了傘面。
她也無極過。
當然知道一位朱雀脈無極感知力的可怖。
她傘面落下的幾乎同時,虞畫瀾的目光果然已經淺淺落過來了一眼。
然後他就看到,合虛山的隊伍已經變得七扭八歪,餘光裡止衡仙君的臉色非常難看。
白斂在那兒愁眉苦臉地打算盤,殷雪冉在和自己永遠扎不好的辮子搏鬥,唐花落在這個間隙裡又和不少別的門派的人交換了靈息,眼看連森嚴戒備的祀天所都沒放過。
段重明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了個小馬扎,直接坐在了地上,還在眾人震撼的目光裡多掏出來了幾個,正在十塊靈石一個地小聲叫賣。
別說,生意還挺好。
這等場面,有人怕曬,撐一柄紅傘,便顯得實在非常正常了。
虞畫瀾在心底嗤笑一聲,收回目光。
合虛山果然是要垮了。
能帶來尋道大會的弟子,也不過如此一群無用的庸才罷了。
應該是錯覺吧,他怎麼會覺得這麼一群人,能在他身上落下讓他覺得背脊微冷的一眼。
比起這些,更讓他心底怒火翻湧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畫棠山上,平靜到就像是在欣賞此刻朝陽半斜,自山後探出一隅的美景一般。
看來,上次僅僅是捏碎他的手臂,並沒能讓他學會,什麼是聽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27 PM
第15章
余夢長老沒了,尋道大會總還要人來主持。
頂上來的重思長老雖然略有不熟練,到底順利地主持完了整個開幕式。
最後一步,是請掌門開擂台。
虞畫瀾面含微笑,一步向前。
他的身體浮空而起,衣袖翻飛,當他在長水廣場的正上方站定之時,一個靈法陣自他腳下出現,再倏而張開,將幾乎整個長水廣場都籠罩其中。
順著靈法陣的形狀和流轉的靈息,大家這才發現,長水廣場的中心,恰是一個圓。
靈法陣自半空而下,穩穩與中心的圓契合,再下沉幾寸,好似嵌在了漢白玉的石板上,將石板鑿出了靈法陣遊走的金紫色光。
有人終於看出了點兒門道,低呼一聲:「……這是九宮八卦圖!」
金紫色的光繼續蔓延,以中宮為圓心,再分出八格內宮和八格外宮。
下一刻,金紫色的光好似活過來了一般,開始以虞畫瀾落地的點為中心,內宮的圈正方向,外宮的圈向反方向,緩緩轉動了起來。
虞畫瀾所立的中宮圓心有高台自他腳下升起,凌駕於旋轉的金紫光芒之上,旋即分割成了八塊看台。
顯然,這便是裁判的座位了。
做完這一切,虞畫瀾又一揮袖。
便見一根長方體的高柱自正圓心的位置拔地而起,沖雲而去。
是這一屆尋道大會的尋道榜。
金紫的光芒也將那根高柱包圍,長方體的四面上逐漸分別有了四種不同的字樣。
兩儀天,三才天,四象天,分別佔據一面,為三個不同境界的榜。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連勝榜。
根據此前的介紹,每個榜的前十名都會得到高額的靈石獎勵,若是越境挑戰成功,還會有更高的獎勵,每個境界的第一名還可以隨機開一件靈寶,至於四象天的第一名,更是有掌門一諾的巨大誘惑。
突出一個財大氣粗和誠意滿滿,就像是在吆喝「瞧一瞧,看一看,我少和之淵不差錢」。
亂雪峰眾人頓時心頭火熱了起來。
白斂看著那個比宣傳的時候數額還要驚人的靈石數字,眼神發直。
半晌,白斂開始埋頭打算盤,半破不舊的算盤珠子刷啦啦地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按照現在的獎勵機制,每個榜的前十名一人一萬中品靈石,前三名分別兩萬,一萬五,一萬上品靈石。越境賽贏了又是兩萬上品靈石。這樣一來,我們亂雪峰此次的目標就很清晰了。」
大家頓時都湊了過來。
便聽白斂冷靜清晰地報出一個數字:「十二萬中品靈石,八萬上品靈石。」
眾人:「……?!」
算盤一響,上下嘴皮子一碰,怎麼就這麼多了!
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靈石好嗎!
凝禪噎住,半晌才幽幽道:「老白,你倒是說說,這數字是怎麼來的。」
白斂平直的死魚眼裡含了幾絲興奮的瘋狂:「只要兩儀天和三才天的前十我們各包攬五名,就是十萬中品靈石。大師兄大師姐好歹也要進四象天前十,又是兩萬。保守估計兩儀天和三才天小組裡,至少有一名亂雪峰弟子進入前三,共計兩萬上品靈石。至於四象天……」
白斂轉過頭,直勾勾看過來:「你倆都能進前三的,對吧?」
段重明:「……」
凝禪:「……」
能不能另當別論,被白斂這樣的目光盯著,也很難說出不能兩個字啊!
凝禪嚥了口口水:「就算這樣,也還有四萬上品靈石……」
「哦,那個簡單。」白斂撥撥算盤珠子,輕描淡寫道:「越級戰贏,就有兩萬上品靈石。只要我們進入前三的三才天和四象天故意輸給兩儀天和三才天,四萬上品靈石,手到擒來。」
眾人:「……」
怎麼你白斂已經想到這一層去了!
連怎麼鑽空子作弊都想好了!
眾人臉色各異,欲言又止,唯有唐祁聞沉沉向前一步,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既有召,吾義不容辭!」
凝禪:「……」
這人奇怪的責任感又不分時候不分場合地來了啊!
白斂十分嫌棄:「你湊什麼熱鬧,你又不是我們亂雪峰的。」
唐祁聞:「……」
倒是唐花落笑嘻嘻道:「那有什麼!等贏了,我和我哥的獎金都是學費!」
又回頭熱情洋溢地振臂:「合虛弟子!跟我衝呀!姐妹們!十二萬靈石!頂峰相見!」
氣氛很快被唐花落帶的重新火熱起來,就連一直默不作聲跟在隊伍裡的祝婉照眼中都忍不住帶了笑意。
凝禪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一掃而過。
她現在暫且沒空去管原書的進度條,也不太關心男女主到底要如何相遇。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手裡的對戰籤。
四象天的組別信息還沒有推送過來,倒是唐花落她們兩儀天的已經出現在了對戰籤上。
九宮八卦圖的擂台上分了內外各八個格,每次一共有十六名弟子一起上擂台,每人都分別站在不通的陣位上。這八卦擂台又能反方向分別轉動,就是為了體現隨機性。
每一輪都有八名裁判輪流隨機撕轉輪停止符,那一瞬間,內外格緩緩對準,出現在面前的,便是自己此輪的對手。
三輪兩勝便可進入下一循環。
唐花落看了眼自己的籤:「第一場,外坎位,你們呢?」
殷雪冉道:「也是第一場,內乾位。」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雙手合十:「啊啊啊——四方在上,神獸庇護,不要讓我倆碰到不要讓我倆碰到……」
凝禪忍俊不禁地一笑。
人聲鼎沸之時,凝禪終於看到虞畫瀾施施然起身,笑意盎然向著四周拱手,然後折身離去。
幾乎是差不多的時間,凝禪四象天的分組也出來了。
時間靠後,等兩儀天和三才天的所有弟子都過了一整輪比試後才開始,對戰籤上的預估時間起碼還有三四個時辰。
大概要等入夜以後挑燈再戰了。
凝禪於是收傘,起身。
段重明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凝禪道:「兩儀天的比賽有什麼看的。無聊,溜躂一圈。」
段重明一把拉住她,也跟著站了起來:「你去哪裡溜躂?我也去。」
凝禪面無表情低頭:「如廁。」
段重明默默鬆開手,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等到凝禪的身影漸遠,一旁的唐花落才小聲道:「……四象天還需要如廁嗎?」
段重明大驚:「妹子你對四象天有什麼誤解嗎?就算到了九轉天,也還是需要的啊!」
唐花落也愣住:「……真的嗎?可是我從沒見過我爹爹……」
她聲音小了下去。
段重明和唐花落大眼瞪小眼。
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就不禮貌了。
還好兩儀天第一輪比賽很快開始,唐花落和殷雪冉一併向著八卦陣位的傳送陣走去,在陣裡給自己的對戰籤輸入一縷靈息,下一瞬就會被傳送到相應的陣位。
九宮八卦陣在眾人激動的神色裡開始第一次轉動的時候,凝禪回頭看了一眼,旋即在沸騰的人聲裡,悄無聲息地走出了長水廣場。
凝禪走的並不快。
或者說,她看起來確實很像是方纔她所說的溜躂。
走走停停,還四處看看。
偶有遇見少和之淵充滿戒備的弟子,也毫不心虛,點頭示意,堪稱一個坦坦蕩蕩。
長袖掩蓋住了她正在不斷捏訣的手指。
從重生回來沒多久,凝禪其實就發現了。
她確實回到了十六歲時四象天的修為境界。
但從四象天到九轉天的這一段對所有修士來說都有如天塹的距離,在她面前,宛如坦途。
只要有足夠多的靈息,她就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突破這些桎梏,短暫成為九轉天。
這也是她在靈犀秘境裡,在召出她的傀後,能一劍攪碎秘境的原因。
那一劍,是全盛九轉天的劍,小小靈犀秘境,自然支撐不住。
凝禪在默算自己在衝到九轉天的狀態時,所能支撐的時間。
不會比一刻鐘更長。
方纔在長水廣場時,雖然靈息鼎沸,但到底人多眼雜,她坐在那兒玩對戰籤的同時,四方脈悄然運轉,靈息緩緩湧入,卻也不敢做得太過,以免被人覺察到了異樣。
但此刻她在少和之淵裡緩步行走的同時,週身靈息震盪,氣勢更是越升越盛,在到達某一個閾值的時候,又驟而變得縹緲。
七星天·掩蹤。
凝禪望了望天,少和之淵在她眼裡,已經變得與最初時不同。
靈息的走向愈發清晰,長水廣場方向的聲囂清晰又朦朧,她遙遙掃去一眼,尋道榜上的字跡在她的靈識裡變得格外清晰。
唐花落和殷雪冉的名字都已經浮現在了兩儀榜上,看來第一輪比試已經結束,兩人並沒有對上,同時進入了第二輪。
少和之淵對外宣稱,一門有四十位九轉天的長老與各堂堂主,七位無極。
但凝禪的靈識輕掃,便已經能感知到,除卻一夕無極天下知,這個數字無法做假之外,少和之淵的九轉天,可絕不止四十人的數量。
她的腳步愈發緩慢卻輕快,靈息無蹤,沒入她的體內。
八荒天·縮地。
凝禪前行一步。
再抬眼,空氣變得冷冽,落雪無聲,虞畫瀾的氣息最後出現的地方,就在這裡。
畫棠山。
他來這裡做什麼,來這裡找誰,不言而喻。
長風穿不透畫棠山的大陣,風微冷卻輕柔,凝禪雖然開了掩蹤,衣袂卻依然被吹起,再落在她的肌膚上。
前世被她一把籠火燒成焦黑的埋骨之地,就在眼前。
凝禪靜靜注視著前方,手裡多了一張從傀的臉上扒下來的面具。
她很冷靜地知道,只要她現在抬步,穿過面前這道畫棠大陣,她就能知道更多有關虞別夜過去的真相。
短短的這個片刻,凝禪想了許多。
從前的那些浮光掠影,重生一遭的短暫交集。
虞別夜垂下的角度不自然的手,一劍指著他時飄蕩的發尾,站在她身前時的背影,自稱是他父親的虞畫瀾,和方才對方在望向畫棠山時,週身一瞬間迸發的殺意。
無數畫面交錯,最後變成了兩道虛幻交疊的身影。
夢境裡俯身在她發尾落下一吻的溫和青年,和黑夜裡半面血色滿身是傷的乖戾少年。
……
凝禪閉了閉眼。
不是不猶豫,也不是全然沒有恨,但比起恨,更多的是比單純的恨還要更複雜的情緒交織,是被背叛的憤怒,是不可置信,是錯愕,是想要破口大罵,還有那一句想要問出口的為什麼。
她想要知曉一個緣由。
也想要知道,在她墜下山崖的那一刻,虞別夜眼中倒映的,又是什麼?
他,可曾如願?
……
重重思緒在她腦中交錯,纏繞成一條細密的線。
她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即便重生一次,她還是那個她。
她已經看到了那麼多前世未曾知曉的事情,也已經站在了這裡。
心底有一道聲音越來越大,是她捫心自問的最後幾個問題。
凝禪,你想進去嗎?你想去看看所謂的真相嗎?
如果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是前世的你,哪怕你與虞別夜並無前緣,你會去看看嗎?
答案是會。
她會。
她想知道,她想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更何況。
前生今世,他還欠她一條命。
就算是死,他也應該死在她手裡。
所以凝禪抬眸,帶上面具,一步跨入畫棠山的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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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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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27 PM
第16章
大陣內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所有的喧囂都被近乎絕對的隔絕開來,饒是以她現在八荒天的感知能力,耳邊也只剩下了落雪聲。
那是一種近乎絕對的寂靜。
又因為能捕捉到幾乎每一片雪墜地的窸窣聲,而擾得腦中一片短暫的空白,連注意力都變得難以集中。
這是強行直接提升了境界的後遺症。
除此之外,所有這些落雪聲,也是構成畫棠大陣的一部分,本就隱含了擾人心智的作用。
凝禪沒有浪費時間去適應,她在步入畫棠山的同一時間,掌心已經燃起了籠火。
然後覆蓋在了面具之上。
下一個瞬間,傀的面具上,也燃起了一層薄薄的、彷彿流動的火色。
無極境可以看穿一切偽裝,唯獨看不穿籠火。
八荒天·縮地。
她的時間並不多。
雖然畫棠大陣阻不住她進出的腳步,但只要觸動陣法,虞畫瀾必有所覺。
好在今日尋道大會召開,人多難控,有好奇的其他門派弟子不顧禁令,悄悄跑到名滿天下的畫棠山,想要近距離看一看畫廊幽夢,又不小心觸動了大陣的話,也實在再正常不過。
好巧不巧,天公作美,方纔她進來之前,靈識之內,也確實看到了幾名太琴天象的弟子在大陣外探頭探腦。
畫棠山這麼大,饒是朱雀無極,也不可能隨時以靈識籠罩每一寸。
這是她進入這裡最好的時機。
凝禪以靈識為觸,悄然從那幾名弟子的方向也觸碰了幾下大陣,引起了一小點震盪。
她就是在這個間隙穿行而入的。
畫棠山,她只來過一次,要說熟悉,也沒有多熟悉,更何況籠火燎原以後,與此刻雪霧仙境一般的模樣大相逕庭。
但好在畫棠山,只有一條路。
一條如孤鶴仰頸一般蜿蜒而上的漢白玉窄路。
路上有陣。
漢白玉本應冰冷,卻因為這一層陣的存在而落雪不染,反而顯出了幾分瑩瑩的溫潤。
皚皚之中有如此一道玉色的路盤山通天,彷彿沿路向上,去往的終點,是縹緲的白玉京。
凝禪的身影宛若鬼魅,每一次縮地,足尖幾乎都只是在玉階上輕點,不去觸碰玉階旁的白雪分毫,旋即便接著下一瞬的縮地,拾階而上。
因為她知道,那些看起來無害的白雪,每一片,都可以化作隨著虞畫瀾心念而動的雪刃。
這裡是虞畫瀾真正的主場。
因為這一座畫棠大陣,就是他親手一寸寸布下的。
世人皆知,這天下有三大盛景。
合虛山的蓮池花道,乃是隨著四季變幻色澤的天水暮蓮,尤其暮色四合之時,天色與蓮色相接,乃是言語難以描述的美輪美奐。
九嶷山的大光明境裡,是無數不出世的靈寶共同盛放出的靈光,將整座山都籠罩成一片近乎純白的聖潔。
唯獨畫廊幽夢,是虞畫瀾親手為他被譽為天下第一絕色的妹妹虞畫棠打造的一場美夢。
據說彼時有無數人對虞畫棠表達過仰慕之情,甚至有人不惜以全部身家來換見她一面。有傳言說,如今少和之淵的長老中,便有昔日因仰慕虞畫棠而甘願留下,在少和之淵賣命的。
後來,眼高於頂的虞畫棠卻竟然下嫁給了素來依附於少和之淵的柳家家主柳易眠,從此高居畫廊幽夢,再也無人見過她的容顏。
無數有關她的傳說於此戛然而止,無數人扼腕歎息,而這一切,更是在三年前化作了真正的夢幻泡影。
虞畫棠死了。
她死後第二年,柳家彷彿陪葬般被滅族。
所有這些凝禪前世就知道,卻從未細思過的、有關畫廊幽夢的傳聞一條條在她腦中浮現。
凝禪足尖再點,那一抹山巔幽綠越來越近。
她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會暴露自己身份的東西。
方纔在入畫棠大陣的一瞬,她便已經將合虛道服的外衫剝落,換上了一身鵝黃外袍,甚至棄劍不用,而是從傀的身上卸了一條軟鞭。
山巔有人。
山巔還有血氣。
那樣濃烈到濃稠的血氣,讓饒是從血河淌過的凝禪也忍不住輕輕皺了皺眉。
很難想像,此處冷清如幽潭的飛雪之上,竟會有這麼厚重的血色。
虞畫瀾的聲音穿透風雪,影影綽綽落在了凝禪耳中。
「阿夜,一整個柳家還不夠你殺嗎?」虞畫瀾的聲線近乎溫柔,卻讓人莫名不寒而慄:「別人看不出來,難道我還不知道是你?殺便也殺了,拖行過整個少和之淵,你知道給你收尾掩蓋這件事多麻煩嗎?你是真的很有恃無恐。」
凝禪給自己又加了一層匿蹤,連呼吸都停了片刻。
她的靈識悄然沒入風雪,片刻,終於將山巔的景象勾勒了出來。
畫廊幽夢的大門緊閉,籐蘿滿佈,顯然已經很久都沒有人推開過那扇門了。
門前有花海,雖然無人打理,卻因為籠罩在上面的陣法而開得正旺。有各種奇異的花香混雜在一起,糅雜成一種奇特且難以形容的甜膩香氣。
那香氣枯萎,腐爛,卻又甜蜜到發膩。
花海前有一塊空地。
虞畫瀾有些沒形象地坐在空地前的一塊景觀石上,一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用冰雪凝成的劍尖將一個人的下顎挑起。
冰雪鋒利,劍尖沒入肌膚,很快將那一隅冰雪染紅。
又或者說,那一柄原本應該無暇的冰雪劍,早就已經浸透了鮮血,卻又被天際重新落下再聚集而來的雪色覆蓋。
饒是如此,依然有血珠一滴一滴落下。
前世的凝禪也並不總是與虞別夜在一起。
將他剛撿回來的時候,他滿身是傷。她去滄魁山殺墮妖的三年,他在她身邊,身上也多多少少帶了傷。更不用說再後來,幾乎她每次閉關後再睜眼,虞別夜的衣袖下都覆蓋著層疊的新傷口。
她沒有將師弟永遠拘在自己身邊的想法。
秘境,小世界,洞天……修仙之人,想要破境,想要變強,總要去歷練。
受傷本就在所難免。
重生一世,她見過靈犀秘境裡剛剛斬殺了土螻後虛弱卻強撐的虞別夜,也見過在越境擊殺了余夢長老後,半個後背都被法光灼燒潰爛的他。
但沒有哪一次的虞別夜,比現在的樣子更慘。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墨黑的長髮披散在身下,下巴被冰雪劍挑起,不得不向上揚起一個極不舒服的弧度,下顎的凌厲線條被血染濕。他的四肢被冰錐釘在地上,全身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漫天的落雪變成了凌遲他的利刃,衣料捲進他的傷口,早已變成了一片發黑的污紫。
他的臉色慘白,臉是他全身唯一完好的部分,這樣難以想像的痛楚之下,他的神色卻近乎麻木,甚至還有一股漫不經心的無所謂和譏笑。
好似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他就這樣仰著頭與虞畫瀾對視片刻,才慢慢開口。
他的聲音很冷,是近乎力竭的沙啞,卻帶著過分清晰的譏誚:「是嗎,很生氣嗎?不如你現在就殺了我?」
「我怎麼捨得殺你。」虞畫瀾也笑:「阿夜,你可是我的……兒子。」
又是這句話。
他顯然知道,要怎樣才能更好的激怒虞別夜。
虞別夜的眼神果然驟變。
他的呼吸變得更粗了一些,眼瞳如不見底的深淵,蔓延出無盡的、近乎扭曲的恨意。
見他這樣,虞畫瀾大笑起來。
笑了兩聲,虞畫瀾的聲音卻又戛然而止,他猛地轉過頭,看向了玉階的方向,聲音驟冷:「誰在那裡?!」
籠火乍現。
過於暴烈的火色幾乎是瞬間便將整片花海點燃,那些彷彿永不凋零的花朵上燃起了虛幻的火,空氣變得灼熱,直至天空中再也無法有任何一片雪花穿透這樣的火色。
凝禪自一片燎原的火中踏出。
黃衣被火色照耀成了一片金橙,傀的巨大面具將她的面容徹底遮掩,籠火虛幻,虞畫瀾只能看出她的性別,甚至看不穿她的年齡。
「閣下何人?又有何事來此?」虞畫瀾就要起身。
凝禪驟而抬手,平直向著虞畫瀾的方向推出了一掌。
那一掌裡,是她自進入畫棠山以來,便一直蓄力掐著的法訣。
朱雀·殘殺。
她的四方脈在一瞬間提升到了全盛的九轉天,籠火如沸騰的海般升騰,將虞別夜的四肢定住的四根冰錐開始消融。
虞畫瀾看不穿她的長相,卻能看清她的境界。
朱雀脈八荒天對他這個朱雀脈無極來說,雖然麻煩一點,卻完全不足為懼。
他這才有些輕慢,甚至沒有將那些籠火看在眼裡。
直到對方的氣勢在一瞬間暴漲,竟是一路到了九轉天,再以朱雀脈最暴烈的殺招將他瞬間困在了原地!
四方脈借力於四方神獸,到了九轉天,用出朱雀脈·殘殺的時候,幾乎能聽見朱雀鳴叫,崑崙玉碎。
這樣靈息傾瀉而出,不計後果的一擊,饒是朱雀無極的虞畫瀾也被阻了一瞬。
而凝禪要的,就是這一瞬!
她手中的長鞭如靈蛇閃電般探出,將虞別夜捲起拉到了她的身邊。
虞別夜從最開始就在看凝禪。
她做了這麼多的掩蓋和隱藏,虞畫瀾絕無可能認出她,但不知為何,虞別夜在轉頭看向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
他枯寂的眼開始被燎原的籠火點燃。
凝禪探手,一把扣住了虞別夜肩膀的同時,一道九轉天境界的醒靈已經打在了他的身上。
旋即,她靈息湧動,週身籠火跳躍閃爍,連帶著她和她手裡虞別夜的身體都變得虛幻了起來。
九轉天·掩日。
九轉天·假形虛影。
天色驟黑,不見五指,陷入了一片不可視物的純黑。
懸空的日色被遮掩,便連長水廣場上的人都爆發了一陣躁動,無數人驚愕看向天穹。
「發生什麼了?近來的日相不是早就觀測過了嗎,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天狗吞日,又怎麼會……」
「是九轉天·掩日。哪個九轉天的大能在附近與人交手了嗎?」
「怎麼可能,這可是少和之淵的地盤!就算是九轉天,也不可能不給少和之淵這幾分薄面,在這種地方和人動手吧?」
「噓……誰知道呢,少和之淵可是剛剛死了一位長老。」
唐花落有些緊張地抱了抱手臂,輕聲道:「這麼黑,師姐又是去如廁,應該不會看不清掉進去……」
話才出口,也覺得自己過分離譜,猛地閉了嘴。
唐祁聞恨不得給她掐一個封口訣。
只有段重明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起身。
無數聲議論紛紛,卻無一人看向畫棠山的方向。
籠火燒不透畫棠山的大陣,那樣燎原的火光沒有一絲洩露出來。
虞畫瀾終於出劍。
劍光如水,如璀璨的日,將這樣一片純黑劃破照亮!
然而他的劍擊碎的,只是一片留在原地的假形虛影。
畫棠大陣裡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虞畫瀾靜靜站在原地,等待九轉天·掩日的時間過去,等待天地重新恢復清明。
他沒有去追,而是古怪地笑了一聲,看了看落在自己掌心的籠火餘燼。
「朱雀脈九轉天啊……」
是的,籠火覆面,傀面具,長鞭,黃衣……都只是表象罷了。
這,才是凝禪最大的仰仗。
這世間除了她阿弟凝硯,無人知曉,她覺醒的四方脈,不止一條。
除了玄武,還有朱雀。
……
凝禪已經出了畫棠山。
一刻鐘的時間轉瞬即逝,她的氣息劇烈下降,卻依然能支撐她連著用出幾次八荒天·縮地。
再以掩蹤覆蓋她這一路所有的氣息。
等她終於推開她的小院,將滿身是血的虞別夜放在床上的時候,凝禪的氣息已經跌回了四象天,近乎力竭。
她在心底飛速復盤了一遍這一路,確認自己沒有任何疏忽和遺漏,終於慢慢舒出了一口氣,抬手摘了已經被籠火燒了大半了傀面具。
多謝尋道大會,若是少和之淵還有回溯法陣,她也不敢保證自己這一行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然而不等她再為自己的小院多布下一個防窺伺的陣法結界,她的小院門口已經傳來了一聲細微的聲響。
有人推門而入。
凝禪長髮披散,猛地回頭,掌心的靈光勉力閃爍,已經做好了召喚出傀的準備。
她只剩下這最後的手段了。
卻見段重明吊兒郎當地靠在門上,已經替她捏好了籠罩整片小院的結界法訣,揚著點兒下巴,抱胸挑眉,看了過來。
「我說凝大師姐,你可以啊,怎麼如廁的路上還能撿個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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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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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28 PM
第17章
凝禪靜靜地看了他半晌。
掩日的效果漸漸褪去,還世間了一片清明,日光重新灑落,也照亮了段重明吊兒郎當之下的擔憂。
凝禪沒有收回手,但掌心的靈紋陣到底熄滅消失,她有些不耐煩地順勢往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滾:「管好你自己。還有,記得以後進門要敲門。」
段重明不以為然地抬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就算是補上了,不僅沒走,還「嘖嘖」兩聲,目光落在了虞別夜那張漂亮得過分的臉上:「原來你喜歡這一口。」
凝禪:「……」
什麼叫原來她喜歡這一口。
凝禪抽動了兩下眼角,直接把燒得不成樣的傀面具扔在了段重明身上:「很閒的話,幫我銷毀一下,順便關上門,謝謝。」
段重明反而笑了起來,他正反翻面看了看手裡的東西:「好勒。」
竟然真的就這麼打算退出去。
關上門的前一瞬,他的腦袋又探了進來,目光落在她有些過分蒼白的臉上:「對了,你沒受傷吧?」
凝禪掃了他一眼,心頭微動。
其實她知道,段重明從頭到尾想問的,都只是這個問題而已。
結果她感動了還沒兩瞬,段重明又繼續道:「可別耽誤了一會兒的四象天擂台啊,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靈石。老白的規劃都做好了,咱們亂雪峰的未來,可就等著你賺靈石回來了!」
凝禪:「……」
敢情是擔心她的賺錢能力有沒有打折扣呢?!
白感動了!
她一道靈息打過去,這次是徹底把段重明關門外去了。
房間裡恢復了一片寂靜。
凝禪舒了口氣,從桌子上拿了根髮簪,將散亂的長髮隨便挽了起來,然後將身上鵝黃的外袍一脫,甚至沒有塞進芥子袋,而是團了團,在掌心直接用靈火燒成齏粉,又重新取了此前的合虛道服穿好。
不是不想用籠火,而是以她體內現在殘存的靈息不足以支撐她再凝出籠火來。
只是尋道大會期間暫時落腳的地方,凝禪的房間並不大,沒有屏風格擋。她倒也不太在乎床上還躺了個人,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大方坦蕩,倒是讓躺在床上側臉看她的虞別夜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但他依然沒有錯開眼,一瞬不瞬地將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裡有著他自己恐怕都沒有注意到的寧靜。
凝禪當然能感覺到虞別夜的目光,但她暫且還沒有時間理他。
她換好衣服,手下不停,一邊拿起對戰籤看進度到哪裡了,另一隻手還給自己點了個聚靈陣。
強行攀升至九轉天,當然不是沒有後果的。
她現在靈脈空空如也,整條朱雀脈彷彿凋零一般灼燒起來,如火如割,一時半會兒肯定是用不了了。
好在她現在也不需要朱雀脈,又或者說,朱雀脈的暫時凋零,反而有利於她規避一些可能的搜查。
聚靈陣將小院周圍的靈息都聚攏過來,靈息一道道湧入她的玄武脈中。
凝禪近乎灰敗的臉色終於慢慢好轉過來。
她給自己點的是小聚靈陣,一來是怕大聚靈陣攪動風雲,讓虞畫瀾發現,另一方面……則是她確實也沒有靈息給自己更多了。
對戰籤上的場次在不快不慢地跳動,她離開不過這麼一段時間,兩儀天的場次卻也已經到了末尾,此刻正是三才天的第一場。
距離她上場,預計還有兩三個時辰的時間。
足夠她的玄武脈恢復到四象天的脈力了。
凝禪鬆開對戰籤,一種自骨子裡升騰而出的疲憊席捲了她,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終於將目光重新落在了虞別夜身上。
正遇上他看過來的一雙眼。
把他從虞畫瀾的手下救出來,再帶到這裡,不是一時衝動。
前世她雖然對有些事情並不知曉,甚至漠不關心,但並不代表她是傻子。
將已知的一切串起來,猜到虞別夜在殺了余夢長老後會遭遇什麼,並不難。
只是她確實也沒有想到,虞畫瀾下手……會這麼狠。
好在虞別夜的恢復能力一向極強,更不用說,現在他身上流轉的,是她還在九轉天時點下的醒靈。
只是……
凝禪其實並沒有想好,要怎麼面對他。
虞別夜的眼瞳很黑,好似一潭幾不見底的冰淵,但在所有的乖戾與殺意都消退後,這樣的黑,就彷彿黑色純粹的琉璃,不染一點雜質。
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影子。
前世的無數歲月裡,她與他對視過太多次,她也見過虞別夜那雙眼染上其他情緒後的樣子,唯獨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與他相對無言。
無言的是她,卻不是虞別夜。
他靜靜看了她片刻,輕聲開口,竟是問了和此前段重明一樣的問題:「你受傷了嗎?」
「強行提升境界,靈脈有損,但無妨,損的不是玄武脈,一會兒擂台還能打。」她輕描淡寫地說著讓任何人聽到,都會引起天下大驚的話語:「跑的夠快,他沒打到我。」
說完又覺得太過乾巴巴,凝禪沉默片刻,像是禮尚往來般問道:「你呢?」
虞別夜卻沒有回答她,而是說:「擂台……一定要去嗎?」
凝禪順著他的話點頭:「嗯,一定要去。合虛山宗這次總共就來了四個四象天,我若是突然不去,太過醒目,難保出什麼茬子。我去打擂台的時候,你……」
「我就在這裡。如果被發現了,我就說是我自己逃來這裡的,與你無關。」虞別夜飛快接話,表情很是乖巧。
乖巧到凝禪愣了一瞬。
甚至有種以前她熟識的那個虞別夜回來了的感覺。
凝禪默了默,欲言又止,又聽虞別夜有些緩慢地開口問道:「方纔那位師兄說的靈石……是指我想的那樣嗎……」
凝禪心道我怎麼知道你想的是什麼。
下一刻,虞別夜唇邊卻有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東西畫廊幽夢裡很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
他的話頭在凝禪幽幽的目光裡停住。
「去?就你現在這個樣子?」凝禪居高臨下看著他,眉梢眼尾都帶了點兒火氣:「我勸你認清你自己。」
她這樣凶巴巴起來,虞別夜卻反而笑得更開心了,眼瞳也比之前更亮了許多。
但他笑著笑著,就沒了聲。
她還在等他回話,靈識感知裡的氣息卻變得微弱且平穩了起來。
虞別夜睡著了。
凝禪側頭。
虞別夜睡得不是很安穩,便是有醒靈在撫平他的傷痛,這樣的重傷恢復起來,又哪可能沒有半點痛楚。
或者說,他所承受的痛,理應不比受傷的時候少。
所以他睡著的時候,也是皺著眉的。
可他因為睡著之前太過愉悅,此刻的神態卻並不痛苦,反而帶著一絲稚嫩飛揚的輕快。
她早就見慣了他青年時的身姿,此前又哪可能這樣認真仔細看他,直到此刻,她才在注視他的同時,挖出了記憶裡深埋的他此刻的模樣。
卻也不能完全重疊。
凝禪清楚地認識到了一件事。
前一世的虞別夜,現在自己面前的虞別夜,他們是同一個人,卻又不完全是同一個人。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顯露出了他這個年齡應有的少年氣。
凝禪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將他的眉峰撫平,才抬起,卻又落下。
然後,她靠在牆上,也閉上了眼,將一切難明的心緒全都壓下,開始全力恢復自己的靈息。
兩個多時辰的時間轉瞬而過。
對戰籤在段重明的指間轉來轉去,眼看三才天的最後一場快要結束,他才要回身敲門提醒一聲,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
「段重明。」凝禪伸了一隻手出來:「借套衣服。」
抱劍斜倚在牆上的段重明:「……」
他都在這兒好心守門了,她就不能對他客氣點兒嗎!
腹誹歸腹誹,段重明到底還是翻了一套嶄新沒穿過的衣服遞了過去:「說好了是借,那可要還的啊。」
凝禪壓根沒理他,一把接過衣服,手嗖地縮了回去。
段重明:「……」
好氣。
雖然還沒怎麼接觸過,但已經有點看那個床上的小子不順眼了起來怎麼辦。
醒靈流轉,將虞別夜的外傷一寸寸撫平,至於內傷如何,還要等她晚上回來再檢查。
她將段重明的那套衣服放在了虞別夜床邊,然後起身,對著鏡子將自己的頭髮整齊束好,變得和今日出發時無異。
沉默片刻,凝禪從芥子袋裡拿出了一塊血紅色掌心大小的東西。
是從九嶷山大光明境拿回來的佛琉石。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兩塊,一塊在她身上,一塊在她阿弟凝硯身上。
敢將虞別夜救回來,就這樣近乎大大咧咧地放在自己的房間裡,當然不是因為她覺得,以她一個四象天所布下的結界,可以隔絕什麼無極境的感知。
也不是等著虞畫瀾真的發現這裡以後,放任虞別夜去不顧死活地撇開與她的關係的。
而是因為,她有這塊佛琉石。
能夠徹底隔絕所有氣息的佛琉石。
緋紅的流光在佛琉石裡流轉,凝禪輕輕歎了口氣。
上一世,她就將這塊佛琉石給了虞別夜。
兜兜轉轉,這石頭,還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她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時間不多,她也只是苦笑感慨一瞬,就將佛琉石放在了虞別夜的枕邊。
臨走之前,凝禪又看了一眼靜靜躺在床上的人。
陽光斜斜灑落進來,只照亮了半邊牆,斑駁而不明晰的光影打在他熟睡的臉上,鼻樑高挺,睫毛如鴉羽般覆在眼下,唇色因為失血過多而極淡,他的長髮散亂地鋪在身下,又有幾縷從床邊垂落。
實在是太過優越的一張臉,饒是這樣脆弱昏迷的時候,也找不出任何一點瑕疵。
凝禪心底莫名冒出了一個奇異的、還帶了點兒惱羞成怒的念頭。
有一說一,他都長成這樣了,她好這一口又能怎麼樣嘛!
結果這個念頭才剛剛彆扭冒頭,段重明欠扁的聲音又在院門口響了起來。
「喲,這麼依依不捨呢?」
凝禪:「……」
凝禪面無表情地關門,落鎖,上陣,轉身就走。
房間裡恢復了寂靜。
許久。
躺在床上的虞別夜慢慢睜開了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虛弱睏倦模樣。
然後,他慢慢抬手,摸到了枕邊的那塊佛琉石,捏在掌心,再將石頭舉到了自己眼前。
流轉的光透過石頭,再落在他的眉眼上,將他的眼白都染上了緋色流光,便有幾分難以描述的妖異透了出來。
他很想知道,她留下這塊石頭,到底是為了隔絕……什麼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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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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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虞別夜並沒有想要深究這個問題。
方纔睡著了,其實也並不是裝的,他確實早已疲憊到了極點。
甚至在她身邊小憩的這三兩個時辰,是他這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奇異平靜。
只是他週身確實太痛了,凝禪的動作足夠輕柔,但在她將這塊佛琉石放下,再關門而出的時候,他還是醒了過來。
誰能想到,他遍尋不到的天下至寶佛琉石,竟然在她的手上。
然後就被她這樣輕描淡寫地隨手放在了他的枕邊。
她就不怕她擂台回來,人財兩空?
他很快從佛琉石上移開了目光,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手指動了動,卻到底沒有將這塊石頭放回去,而是就這樣握在了手裡。
佛琉石入手微涼。
他的掌心卻有著血色翻湧的滾燙。
九轉天的醒靈太過霸道,他週身的傷口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姿態緩緩癒合,只是這麼一會兒,他四肢被貫穿的地方,已經重新覆蓋上了血肉。
虞別夜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在想,如果不是她,他現在應該在哪裡。
八成是像過去一樣,像一條死狗一般平寂地躺在畫棠山腐朽的甜膩裡,任憑自己被風雪掩埋。
至少那些冰冷,可以讓灼燒般痛楚的傷口有一絲近乎麻木的解脫。
他心頭有很多疑問。
她為什麼要救他?
他們之間總共才有這麼短暫的幾次交集,這樣的交集或許會讓她在一些不會觸犯自身利益的情況下,為他說兩句好話。
卻絕不至於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從朱雀無極的少和之淵掌門手下將他救出來。
她在面對他時,那種細微克制卻又不期然流露出來的複雜與彆扭,又是什麼?
像是生氣,卻又並非是生他的氣,更多的像是在氣自己。她甚至會有意無意避免與他的更多眼神接觸,連肢體都呈現出了或許自己都沒注意到的、不明顯的僵硬。
就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可是為什麼呢?
他和她之前太過簡單的幾次遇見,並不足以支撐如此複雜的情緒。
虞別夜直覺,凝禪這些情緒的背後,才是她救他的真正原因。
他想不明白。
虞別夜凝神片刻。
……總不能真的像方纔那位名叫段重明的師兄所說,是看上了他這張臉?
虞別夜陷入沉默。
掌心的佛琉石冰冷溫潤,將他從短暫的沉思中喚醒,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佛琉石是用來遮掩妖氣的,她為何獨獨將這樣他最需要的東西留下,放在了他的身邊?
是土螻妖丹的作用已經消失了嗎?自己週身的氣息有外洩嗎?
不,不應是這樣。
若是他身上有一分一厘的妖氣,他都難逃畫棠山的大陣。
所以,究竟是為什麼呢?
虞別夜思緒紛擾,但所有這些,他一個也不想問,一個都不會問出口。
他怕打破現在這樣讓他忍不住貪婪的平靜。
房間裡太過幽靜。
那些從長水廣場穿透而來的聲響被拉得極遠,反而像是某種催人入眠的空曠。
他週身的血腥味太重,然而此刻他微微側頭,卻還是從枕頭上,聞見了一股極細微的,應是屬於她的氣息。
虞別夜沒有動,任憑那一縷氣息將他包裹,旋即意識也重新變得渾渾噩噩起來,就要再次半睡半昏過去。
然而就在這樣半醒半夢間,他的耳邊卻響起了一聲清脆如鶯啼的呼喚。
那聲音帶著笑意,只是短短一聲,就彷彿有春花遍野盛開。
「師弟!」
虞別夜愣了愣。
那道聲音變得更近,也更清晰了一些,彷彿真的有人在他耳邊歪頭,含笑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那你到底是想讓我叫你阿夜,還是叫你師弟?」
虞別夜猛地睜開眼。
方纔那兩聲如潮水般褪去,他身邊空空如也,哪有半點人影。
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幻覺。
但他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不僅沒有聽錯,他還非常確定一件事。
那是……凝禪的聲音。
這一路上,凝禪和段重明一個字都沒說。
兩個人默契地對凝禪房間裡此刻多了一個人的事情絕口不提,神色自然鎮定,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趕回長水廣場的時候,正是三才天和四象天擂台之間短暫的休息期。
唐花落見到凝禪回來,又看到了她身側的段重明,這才鬆了口氣:「我就知道段大師兄是去找你了!還好趕上了!」
白斂非常冷靜但目光銳利地在兩人身上掃過,點了點頭:「回來就好。」
簡單的四個字,凝禪硬是解讀出了點兒白斂話語中的前搖意思。
——「沒臨陣脫逃,還知道回來乖乖給亂雪峰打工賺錢就好。」
凝禪:「……」
她恨自己為什麼還有解讀這種話的能力。
休息時間還有一會兒,她轉頭看了眼尋道榜,發現第一輪下來,目前亂雪峰的眾弟子們確實非常爭氣,暫且算是保底完成了白斂師兄的規劃。
就連白斂自己也沒有划水,他的名字赫然也在三才天的榜單上。
堪稱一個以身作則,讓人無話可說。
壓力於是來到了凝禪和段重明身上。
「師姐,剛才天突然黑了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可給我嚇了一跳,幸虧那會兒我已經從擂台上下來了,否則刀劍無眼,指不定會發生什麼呢。」唐花落湊過來,小聲道:「聽說是九轉天·掩日,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凝禪平靜道:「我在臨時抱佛腳。」
白斂方才就直覺凝禪和段重明這會兒的消失裡面可能有貓膩,早早就豎起了耳朵等答案,結果末了,等來了這麼一句。
白斂:「……?」
唐花落沒聽懂,小心翼翼問道:「抱、抱什麼佛腳啊?」
凝禪攤開手:「這不是時間緊,任務重,期望高嗎?我身為亂雪峰大師姐,深感自己身上的使命之重,不得不臨時去閉了個關,入了個定。」
唐花落:「……」
白斂:「……」
亂雪峰其他豎著耳朵的弟子:「……」
聽聽這話,多離譜啊!
就這麼兩三個時辰的時間,還能入定閉關緊急修煉一波的嗎!
偏偏段重明還在旁邊點了點頭,非常一本正經道:「我也是。」
眾人:「……」
麻了。
現在師兄師姐們修煉起來,都這麼見縫插針不捨晝夜的嗎?
凝禪看著大家各異的神色,心道如果他們知道一個詞名叫內卷,應該就能形容自己現在的狀態了。
有被捲到。
說話間,九宮八卦台又開始了新的術法波動,有清脆的鈴音響起,這是四象天的擂台賽要開了。
所有人的對戰籤都一閃一閃亮起了微光,上面的字樣也有更新,整個長水廣場開始變得擁擠了起來。
對許多弟子來說,兩儀天和三才天的比賽可以不看,但四象天的,卻是一定要來看一眼的。
無他,四方脈下再分九個周天,每勘破一個周天,靈息便在四方脈中多一重,而這個過程中,最難勘悟的,共有四次。
一是最初之時,引靈後,再覺醒四方脈,這是判斷人究竟是否能走仙途最重要的前提。
二是過了七星天後,一步一坎坷,無論是從七星天到八荒天,還是至八荒天升至九轉天,都絕非易事。否則也不會這麼多長老,吃了三五百年宗門供奉,卻還卡在七星天不上不下,坐等壽數耗盡。
三是從九轉天再修滿九九八十一個周天後,迎來雷劫,破境入無極。整個大陸加起來也沒幾個無極境,難度可見一斑。
而在這些之前,最難的一關,便是從四象天到五方天。
四象天在修仙一途上,向來都是一個宛若分割線一般的存在。
有人扶搖直上,破了四象天之境後,前路坦坦,至少到七星天之前,都近乎水到渠成。
卻也有人終身難以勘破四象天到五方天的天塹,從此泯然眾人,只能做宗門裡最常見也是最庸碌的普通弟子。
宗門會養著這些四象天的弟子,將許多不怎麼重要的宗門任務交給他們,卻也因為四象天太過常見,而不怎麼顧及他們的死活。
——一批無法晉陞五方天的四象天倒下,還有更多這樣庸碌的弟子填補上來。他們是一個宗門的中堅基石,卻也是最不值錢的命。
這也是許多人說,不到四象天,不知修仙難的原因。
能夠來參加尋道大會的四象天,按照規定,都是才步入四象天不超過十年的弟子,也就是整個宗門裡最優秀、也最可能突破到五方天的弟子們。
看這些人的擂台,不僅能給低境界的弟子開闊更多的眼界,也能給卡在四象天已久的許多弟子予許多明悟,說不定某一場的某一瞬,就可以解開困住自己已久的問題,一夕躍升五方天。
懷著這樣那樣的心思,且不論其他門派的弟子幾乎都到了個齊全,少和之淵自己的內門弟子們就已經佔據了近乎半個會場。
好在長水廣場確實夠大,饒是如此,也並不覺得擠。
凝禪和段重明並肩向前走去。
直到這個時候,兩人才想起來看一眼位置。
「內坤位,你呢?」段重明伸長脖子來看凝禪這邊。
凝禪翻開對戰籤:「內離位。」
這就是至少這一輪不會對上的意思了。
排隊去陣法裡刷了對戰籤,再抬眼,凝禪便已經站在了內離位上。
之前在外面看的時候,她就有所猜測,等真正站在這裡的時候,她多少也落實了自己的想法。
這個九宮八卦擂台,看似只是借用了八卦的樣子和巧思,但真正站在這裡的時候,卻能感覺到,陣……到底是陣。
離主火。
站在離位上,若是她修朱雀脈,用火屬術法,自然事半功倍。
是巧合嗎?
凝禪似是不經意地側過頭,恰看到虞畫瀾攬衣袍,言笑晏晏地走上高台落座,好似方才在畫棠山風雪裡的人不是他。
果然如凝禪所料。
既然虞畫瀾的選擇是掩蓋余夢長老的真正死因,那麼即便虞別夜被救走,短暫消失在了他的所有感知中,他也絕不會大張旗鼓去找他。
甚至反而會掩飾太平。
至於她為什麼會在主火的離位……
她不認為虞畫瀾會這麼快就將嫌疑鎖定在她身上。
她暫且認定為巧合。
九宮八卦陣開始旋轉,不過幾息時間,主裁判落錘,陣停。
出現在凝禪對面的,好巧不巧,是穿著水墨道服的蘇厭容。
四目相對的瞬間,凝禪愣了愣。
這人好像是不是之前還和她放過什麼話來著?
是什麼呢?
凝禪還在苦思,蘇厭容已經「哈」地一聲搖扇笑了起來:「竟是望舒道友,這不是巧了嗎?本還以為王不見王,要和望舒道友在最後幾輪才能相遇,沒想到現在就見面了,可能這就是緣分吧。」
凝禪想起來了。
這個人說,區區幾萬靈石,不過是綵頭。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到這個人,總覺得有些奇特的厭惡。
凝禪下意識道:「你有沒有想過,也可能不是緣分,單純因為你不是『王』。」
蘇厭容:「……」
什麼意思!她什麼意思!
這個凝望舒說話怎麼還是這麼討厭!
他被噎了片刻,還沒再說什麼,卻聽少和之淵這一片的看台上已經響起了有些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明顯是在喊他的名字,給他鼓勁加油。
「蘇大師兄!超越夢想!永不言棄!」
「成功就在不遠處!蘇大師兄!衝啊!」
「我們永遠為你喝彩——!」
……
幾道格外突出的聲音飄了過來,蘇厭容帶了點兒笑容,回頭衝著看台的方向揮了揮手示意。
凝禪:「……?」
這怎麼和她小時候開運動會的時候啦啦隊會統一喊的口號這麼像?
復古,保守,正兒八經。
越是正經,越是好笑。
半晌,她勉強忍住了笑,覺得這應當是什麼她所不瞭解的宗門特色,她也不好去嘲笑這個,只神色複雜地感慨道:「蘇大師兄,貴派真是……好強的氣勢,好土的口號。」
蘇厭容:「……」
還沒落下的手頓時僵硬了起來。
凝望舒,你嘴裡到底能不能吐出半個象牙來!
連著被噎兩次,此前一些不太美好的記憶頓時又重新湧現在了蘇厭容的腦海中。
他臉色極差,不再多說,在主裁判落手示意可以開始了以後,直接將手按在了扇子上。
凝禪沒動,還是那副閒閒站在那兒的模樣。
對著已經做出起手式蓄勢待發的蘇厭容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挑釁。
蘇厭容閉了閉眼。
這下,他連先抱拳行禮這一步都省去了,翻轉扇柄,前踏半步,沒有半分對凝禪的輕視,出手便是朱雀脈的殺式!
朱雀·飛墜。
週遭的一切都變得沉重,連身體也幾不受控,所有的動作都在這一道禁錮術法下變得遲緩起來,凝禪方才不動,此刻又是一道飛墜,想要出手已經決然來不及。
更不用說,反而是她微微躬身抱拳,正行禮行了一半,才要起身。
位於高台上的裁判眼中露出一道欣賞。
蘇厭容這孩子,雖然出身世家,平素裡眼高於頂實在高傲了些。但到了關鍵時刻的出手,到乾淨漂亮,贏下初場,可謂毫不費力。
跟在飛墜後的,是蘇厭容手中的那柄扇子。
扇子張開,扇骨上鐫刻的細密靈紋陣亮起,每一道扇骨都冒出了尖利的頭!
風被攪動,空氣變得更稀薄起來。
蘇厭容道服翻飛,以扇攪動靈息,朱雀·飛墜對施法人毫無影響,他足尖一點,頃刻間已經到了凝禪面前!
是少和之淵的術法。
白水鑒心。
空氣中似是有水珠凝出,冰冷徹骨,眼看就要隨著蘇厭容的扇骨一併擊中站在那兒的凝禪!
在看台上的唐花落已經緊張到站了起來,死死掐住了旁邊人的手。
凝禪被飛墜影響,直到此刻才剛剛有些遲緩地站直身體,看著近在咫尺的殺意,連眨眼的動作都很慢。
她依然沒有動。
那些所有的殺意、扇骨、白水,也沒有動。
所有的一切都在凝禪面前三寸的位置堪堪停住,再也不能寸進!
蘇厭容心底微驚,靈息翻湧,週身氣勢大漲,便要硬是再向前!
凝禪笑了起來:「蘇大師兄是否忘了,我們玄武脈,擅守。」
她生得過分美貌,這樣一笑,宛若瑤池花開,蘇厭容在如此近的距離,心神分明高度集中,卻還是被這樣的一笑晃了下眼睛。
也不怪他。
凝禪這句話落,她的週身便有明紅的光流轉亮了起來,溫柔堅定地將她的環繞起來,好似一面穿不透的光盾。
「玄武·執燈!」有玄武脈的弟子認出了這一招,興奮地起身,大聲道:「是玄武脈的師姐!你們快看,我們玄武脈也能擋住白水鑒心!」
台上一片嘩然。
眾所周知,玄武脈是在戰鬥力最沒什麼用的四方脈,同等境界下,玄武脈是不可能打過朱雀脈的。
可眼下,分明已經是少和之淵這一代四象天最強的蘇厭容,卻竟然擊不破面前少女的玄武·執燈!
這下,連看台上玄武脈的長老都有些愕然地投來了視線。
「竟有這麼強的玄武脈嗎?真是個好苗子。這等風采,饒是老夫,也已經多年未見了。」
蘇厭容一擊不中,心底沉沉,卻依然冷靜。
玄武脈善守沒錯。
但再善守,也不過是一層執燈遁甲,她善守,他——打破便是!
然而這個念頭才起,那緋紅的光盾中,突然出現了一抹膩白。
一個小巧的拳頭出現在視線裡。
太突兀。
也太快。
蘇厭容並不輕敵,他眼瞳一縮,已經向後掠取——
但那個拳頭,實在是太快了。
在他感受到拳風的剎那,他的身體已經被這一拳錘到飛了起來!
正中面門。
蘇厭容飛在半空的時候,連神思都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他這輩子,習武修仙,引靈開脈,下秘境,入洞天,也並非未嘗敗績。
但這還是第一次,他被如此這般,直接打中臉。
他甚至有些冷靜地分析了一下。
鼻樑骨肯定是斷了,想也不用想,他現在是如何滿臉血污的模樣。
整個長水廣場都被這一拳打得鴉雀無聲。
被直接從擂台打出界,落地的時候,蘇厭容的上空出現了一張清麗絕倫的臉。
凝禪溜躂般踱步過來,站在擂台邊上,俯身看他,笑得更靦腆了點兒:「但你知道的,我擅攻。」
……
一旁的段重明剛剛收了刀,一回頭,看見的就是凝禪的這一拳頭。
沉默片刻,段重明喃喃冒出了兩個字。
「……臥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29 PM
第19章
滿場俱寂。
這一拳下去,不光是自詡戰力最強的朱雀脈,就連剛才站起來為凝禪的那一式玄武·執燈振臂高呼的玄武脈,都不自覺慢慢長大了嘴。
這、這是玄武脈?!
是在玄武脈之外還順便去龍虎洞虛門做了幾年體修嗎?
但看這小姑娘纖細文弱的體型,也不像啊?
……所以她到底是怎麼一拳破了朱雀脈的招,順便把他搗飛出去的?!
太過寂靜。
便顯得段重明的這一聲感慨清晰無比。
幸好按照這九宮八卦台的陣法規則,在決出勝負前,不能看到其他擂台上的樣子。否則恐怕就連其他六場擂台賽也會或多或少受到影響。
只是這樣一來,結果就變成了,整個長水廣場震撼寂靜一遍,接下來六個場次的隔絕陣每暗淡一次,躺在地上的蘇厭容就每每要收到一遍「臥槽」。
簡直像是反覆鞭屍,輪流處刑。
這輩子還沒受過這委屈的蘇厭容:「……」
所以這個破陣到底什麼時候結束!
倒也不是他想就這麼躺著,而是出於某種保護機制,在一輪擂台賽全部結束之前,凡是掉下擂台且受傷不重的弟子,都會被點上小醒靈陣恢復傷口,順便還有一個定身訣,防止弟子活蹦亂跳不聽話,傷勢恢復不佳,影響下一輪的對決。
說起來這兩重陣法設計的建議還是蘇厭容提議的,彼時他輕搖折扇,羽扇綸巾,輕描淡寫地述說自己構想的時候,也不是無人反對,但他從來都把自己定義為勝者組,哪裡會去管敗者的顏面。
結果誰能想到這麼快就迴旋鏢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是有點後悔的。
但素來眼高於頂如蘇厭容,這後悔也只是極淡的、一閃而過的一縷情緒罷了。
除了悔之外,蘇厭容的心中叢生更多的,是無限的戾氣,也讓他那張素來風度翩翩的臉,在歪鼻子和鼻血的映襯下,格外扭曲了起來。
打人不打臉。
好你個凝望舒,反其道而行之,怎麼還打人只打臉的?
這仇怨,他記下了。
「……臥槽。」
同時喃喃出這兩個字的,還有唐花落:「大師姐這麼生猛的嗎?」
唐祁聞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去糾正唐花落的措辭,他微微張嘴,無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隔空感覺到了疼。
「大師姐確實厲害極了,但是在此之前,你可以先鬆開我的手嗎?」一道輕柔的聲音在唐花落身邊響起:「有點疼。」
唐花落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方才因為太過緊張,隨手攥住了不知道誰的手。
她愣了愣,猛地鬆開,再側過頭。
然後唐花落在心底忍不住爆了聲粗口。
……救命啊!她握的怎麼是祝婉照的手啊!
雖說祝婉照得了機緣昏迷之後,她在門口兢兢業業守了她半個多月,之後也沒有再計較更多,權當彼時祝婉照拖住那群為難她弟子後,兩清了。
但這也不代表她真的毫無芥蒂。
人非聖賢,她自認心胸確實一般,反正她做不到。
她再美,也做不到!
要說美,大師姐在她心裡才是第一美!
唐花落一邊在心底尖叫,一邊擠出來了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不,不好意思。」
祝婉照搖搖頭,也露出了一個弧度完美的微笑:「無妨,方纔我也很緊張,可能也用了點兒力氣。」
唐花落一開始還沒聽懂。
直到手上傳來了一些疼痛感,這才遲緩低頭。
好家伙,手上五條纖細卻深刻的紅印子。
唐花落:「……」
《可能也》《點兒力氣》。
啊啊啊啊啊!
你管這個叫用了點兒?!
怎麼這還主打一個有來有回啊!
同時在摸鼻子的,是段重明。
誰看了這一拳,不覺得鼻子一酸。
摸完鼻子,段重明還吹了聲口哨。
他剛才還在想,凝禪這次是打算用什麼武器,結果一轉頭,就看到了大道至簡的一個拳頭。
真可謂始料未及,簡單粗暴,一擊致命。
他早就看不慣那個蘇厭容了。
沒錯,沒有原因,他搞歧視不對他說了,但他確實單純就是用刀的看不起用扇子的。
花裡胡哨,啥也不是,啥玩意兒啊。
對付這種花裡胡哨,就應該一切從簡!
段重明眉飛色舞地看著凝禪,要不是顧及合虛山宗和少和之淵的表面和平不能打破在他這兒,就差鼓掌了。
凝禪說完那句話,也沒有再刺激蘇厭容的興趣,簡單說了個「承讓」,就退了回去,靜待下一輪的開啟。
等到第一輪八場擂台賽都打完,醒靈也差不多已經將蘇厭容臉上的傷治好了。除了眼底還有些泛紅,頭髮有些散亂之外,也沒了什麼異常。
蘇厭容冷著一張臉,整理了儀容,站回了擂台之上。
三局兩勝。
九宮八卦台開始了第二輪的轉動。
開局就算他流年不利,他記住凝禪這一拳了,只要他漂漂亮亮贏了接下來這兩局,大家也很快將他最初的表情歸為輕敵,最多說笑兩句,不會再有更多的記憶。
再過一些時間,大家就會徹底忘了這件事!
等到八卦台停下的時候,蘇厭容信心滿滿抬頭。
然後對上了凝禪有些驚訝的眼。
凝禪:「怎麼又是你?」
蘇厭容:「……」
他才想說這句話好嗎!
按照規定,連續兩次隨機搖到同樣的對手,九宮八卦台會自動重啟。
第三次轉動。
人影變幻,再停下。
凝禪和蘇厭容再次面對面對視。
凝禪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又見面了,真是有緣呢,蘇道友。」
蘇厭容半刻不敢耽誤,鼻子隱隱幻疼,他飛快舉手:「請求暫停對決!我三次匹配到了同一個人,申請更換擂台對手!」
台上的裁判們也有些驚訝,九宮八卦台的轉動是真的完全隨機,但也輸入了盡量不要匹配到重複對手的靈紋。這一天下來,這種重複匹配到的事情倒也用過。
但像這樣第三次還是同一個人的情況,當真還是第一次出現。
主裁判思忖片刻,傾身問凝禪:「這位小友可願意更換?」
凝禪想了想,隨意點點頭:「我倒是都行,反正誰來都一樣。只是蘇道友的鼻子應該確實未必經得住再來兩拳,換一下對他比較好。」
蘇厭容:「……」
蘇厭容差點選擇二話不說和凝禪殊死一搏。
主裁判自然不會管蘇厭容怎麼想,他又去一一徵求了擂台上其他人的建議,結果得到的答案大相逕庭。
「我都行啊,反正再怎麼轉也對不上一拳師妹……哦不,是凝師妹,換誰我都一樣。」
「可以啊,我其實就是想看那一拳,對,看熱鬧的那種看,搗在誰臉上不是搗?」
……
——這是和凝禪同在內圈的。
「雖然這麼說有點沒士氣,但我就算是輸,也想要有點兒尊嚴的倒下。我不太想換。」
「我拒絕一切可能過早與凝道友對上的可能性。」
「不換。緣分天注定,蘇道友對上了,那就是他的命,我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命換他的。」
……
——這是外圈的。
一時之間,兩邊竟是陷入了僵局。
高台上的裁判喊了暫停,折身開始對這一情況進行討論。
凝禪氣定神閒地站在那兒,還和隔壁的段重明聊了幾句閒話,兩人對視一眼,眼底卻都帶了點兒意味深長。
兩次還是巧合,三次都遇見同一個人……
絕非巧合。
虞別夜的人生裡,從未有過什麼巧合。
他當然也不會認為,自己方才聽到的咬字清晰的那兩句話,真的是幻聽。
佛琉石中的紅光流轉。
虞別夜眼眸深深地將那枚佛琉石重新舉到了眼前,遲疑片刻,還是小心地渡了一絲靈息過去。
佛琉石純淨冰透,紅霧遊走,就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塊靈寶。
沒有任何靈法的痕跡。
最多只是因她常年放在身邊而沾染了幾分她的靈息氣息罷了。
甚至連她殘存的靈息,都顯得平和包容而溫柔,沒有半點進攻性。
虞別夜沒能思考太久,醒靈確實大大縮短了他的恢復時間,但他的身體,還是需要他進入休眠來修補。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即便是睡去的時候,他也沒有鬆開手中的佛琉石。
緋紅的光並不強烈,輕柔地覆蓋了虞別夜的手指,再從他的指縫中漏出些許。
這一覺竟是真正的沉眠。
他做了一個不太長的夢,只是夢裡彷彿籠著一層濛濛的霧氣,有些看不真切。
霧裡是盛放的藍花楹。
茁然盛放的花朵將樹枝壓低,密林裡有簌簌穿行的聲音,他追蹤一隻土螻至此,感知裡終於渺無人煙,他的手終於摸到了別在腰間的一隻劍柄,就要動手。
一柄帶著清嘯劍鳴的長劍自天邊來,劍勢如虹,直接斬落了他面前那只土螻妖的頭顱。
他躲開的時候踉蹌一下,坐在了地上,被濺了些血色在頭和臉上,看起來有些狼狽淒慘。
劍到了須臾,又有穿著紫衣廣袖的少女自天而落,聲音明媚清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是哪個宗門的人?是走散了嗎?」
虞別夜明明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是誰。
但他抿嘴,靜靜注視對方片刻,鬼使神差般開口道:「你是誰?」
「嗯?」對方打量他一瞬:「是散修嗎?怎麼一個人誤入小世界了?你且在這裡等我片刻,我去救個人,然後帶你出去。」
她前行兩步,從土螻身上將她的劍拔下來,又確認了一下土螻已經死絕,這才御靈而起,末了還不放心般回頭叮囑一句。
「別亂跑哦,等我回來。」
虞別夜抬頭看她纖細的背影。
是逆光。
靈犀秘境極少見日光,天色灰蒙,只偶爾會有光芒破開雲層散落。
他被刺得有些眼睛疼,卻沒有移開目光。
這是他的人生裡,第一次有人對他說,等我回來。
他應該走的。
應該掏了妖丹,面無表情,轉身就走的。
可他竟然真的沉默地坐在原地,收了劍,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的等待。
……
虞別夜猛地睜開眼。
他有些怔忡地看著房頂上的懸樑,再轉頭看向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沒想起來這是哪裡。
直到身上的痛將他的記憶全部拉回來。
虞別夜慢慢眨眼。
他……為什麼會夢見這些?
靈犀秘境裡,她與他確實是在藍花楹下初見,但那時,他明明已經一劍殺了那土螻,甚至還因為害怕自己的劍被看到,而對她動了一瞬的殺心。
那夢裡的這些,是什麼?
他此前幻聽的那些話……又是什麼?
裁判台的商議時間並不長。
很快,主裁判就已經有了決斷:「既然反對的人數與同意的人數持平,大家的意見只能不做參考了。但我們也能充分地理解蘇小友的心情。」
蘇厭容臉色微沉,目光掃向了內圈的某位也投了反對票的少和之淵弟子,眼中威脅的意味極濃。
豈料對方似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刻,從頭到尾都在看另外一個方向,壓根不和他的眼神對撞。
凝禪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道這個人,果然很是討厭。
又聽主裁判的聲音帶了點兒笑地繼續道:「凝小友,下一場與蘇小友的對決,可否不要再用拳頭了?又或者說,給蘇小友點薄面?」
他說得實在是委婉。
但這話只要說出來,就已經和委婉不沾邊了。
蘇厭容的臉色變得極差。
他堂堂蘇家的未來少主,何時需要這樣的憐憫!
只是還不等他發作,便聽凝禪輕柔道:「好啊,沒問題。」
然後,她像是擺攤一樣開始從芥子袋裡往外套東西。
劍,刀,槍,棍,鞭,弓箭,甚至最後還撈出來了一柄錘子。
凝禪蹲在地上,抬眼看他:「蘇道友請挑一樣。」
蘇厭容:「……」
蘇厭容再也繃不住了,他忍不住問道:「你不是玄武脈嗎?你到底是修什麼的?」
凝禪慢條斯理道:「對啊,我是傀師啊,這些都是我從我的傀身上卸下來的。」
她邊說,邊起身,拂袖的同時將所有的武器都收了回去。
然後抬手。
靈紋陣從她的掌心浮現:「還是說,蘇道友……是想和我的傀打?」
這一日,是蘇厭容此生最不願意回憶的時刻。
他不想回憶凝禪召喚出來的那只傀有多高,多大,非得他揚起脖子才能看到,躍至九宮八卦台的時候,整個檯面都微微晃動了兩下。
也不想回憶,那只傀引起了滿場多大聲的討論和驚歎,而他在那只傀面前,拚命燃燒靈息,搏命一擊——
然後被那只傀一拳打出了擂台。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飛翔。
蘇厭容麻木地在落地之前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還前車之鑒地臨時撈出了一張手帕,在落地的時候,蓋住了自己狼藉的臉。
甚至帶了點兒嫻熟。
凝禪「啊」了一聲,慌慌張張道:「裁判,這不算違規吧?我、我可沒出拳啊。是我的傀……」
她頓了頓,篤定道:「對,是我的傀,不聽使喚。」
蘇厭容:「……」
他媽的,累了,毀滅吧。
這世上哪有不聽傀師使喚的傀。
這滿口謊話的女人。
即使後來,因為凝禪的傀實在太過壓倒性,經過裁判台討論,多給了蘇厭容兩次和別人對戰的機會,算是給了他一次新的入圍下一輪的機會,而他也都贏了下來……
蘇厭容也只覺得恥辱。
恥辱是他的。
凝禪毫不在意。
她和段重明的名字都以三連勝的成績高懸在了四重天的榜單上。
段重明是實打實地打了三場。
她,出了一拳,傀出了一拳,最後一場是對方直接棄權了。
第一輪打完,兩人都對自己的成績很是滿意,走下擂台的時候,凝禪站在傳送陣邊等段重明過來。
目光卻從方才站在外離位的那名女弟子身上掃過。
這一輪共十六人,有且只有兩名女弟子。
一個外離位,一個內離位。
凝禪不動聲色,在段重明靠近的時候,沒事人一樣和他說說笑笑,下了擂台。
已是黃昏色濃。
尋道大會的第一日,落下了帷幕。
昨日品嚐了段大師兄手藝的眾人不動聲色地開始向段重明的方向靠近,等回到了居所的時候,段重明發現,自己的院門口已經排起了小隊。
段重明:「……」
他真的是個狂野的刀修!刀修的刀!不是用來切菜做飯的!
凝禪前一夜不在,卻也看懂了,她笑了一聲,沖段重明招了招手:「過來,找你有事。」
段重明得救一般跑了過來,跟在她身後進了她的小院。
門吱呀作響。
兩聲吱呀,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主屋的門,也被推開。
推門而出的少年換了身青衣,身姿挺拔如竹,墨發披散而下,賞心悅目,哪有半點受過傷的樣子。
就是那衣服雖然材質極好,樣式也時興,唯獨……有點不合身。
小了點兒。
凝禪的目光落在虞別夜身上,心道明明看起來段大師兄和虞別夜的身高差不多,衣服怎麼還能小了點兒呢?
凝禪身後的段重明表情也不怎麼好看。
躺在床上還沒看出來。
怎麼這小子還能比他高?
等到虞別夜感受到面前的動靜,抬頭看過來的時候,段重明的表情更僵硬了。
怎麼回事!
他發誓,絕對不是他的錯覺!
這小子的臉,怎麼比之前還要更好看了幾分?
真不是特意打扮過?
段重明越想越不對勁。
他又看了眼凝禪,後者表情十分自然,眼神在虞別夜的臉上停了一瞬便移開,一切都顯得十分正常。
——如果不是她的手指在衣袖下輕微扣緊,而他正好感覺到了的話。
這是凝禪有些緊張時的小習慣,段重明再清楚不過。
段重明:「……」
嘶。
她總不能真是看上了他這張臉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30 PM
第20章
凝禪對段大師兄的複雜心緒一無所知。
要說緊張,其實也沒有幾分。
主要還是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救他。
總不能實話實說,是她覺得,他這條命應該是她的吧?
好在虞別夜暫且沒有發問的意思。
不僅如此,他臉上身上哪有半分此前的戾氣乖僻,簡直像是前一世的乖順師弟附體,連看向她的眼神都一模一樣。
只是前世看虞別夜略帶靦腆的笑,只覺得他天性如此。
現在看……
凝禪只想說一句,笑的很好,但別裝了。
然後她就聽虞別夜道:「房間和院子我都打掃過了,該銷毀的血污已經用靈火抹掉了,茶也泡好了,可惜這次沒帶什麼好茶……但我可以回去拿。」
說完又看向凝禪,彷彿在暗示她,他可以回去拿的,不止是好茶。
段重明的表情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凝禪:「……」
凝禪道:「我救你回來,不是為了讓你做這些的。」
她邊說,邊抬頭看了段重明一眼,想簡單說一下靈犀秘境裡的情況。
結果就對上了段重明意味深長明晃晃寫著「真的嗎我不信」的眼神。
凝禪深吸一口氣:「……」
火氣要上來了。
但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
她有些氣呼呼地往裡走,擦身過虞別夜身邊,在茶台邊坐下,再看向院子裡的兩個人,用下巴比了比身邊喝對面的空位:「愣著幹什麼?不是喝茶嗎?」
段重明挑了挑眉,過來坐在了凝禪旁邊。
虞別夜坐在對面。
氣氛多少有點古怪。
虞別夜一臉人畜無害的乖巧微笑,段重明一臉「行了我都懂」的似笑非笑。
明明兩個人都在笑,但都笑得凝禪毛骨悚然。
凝禪當機立斷開口道:「靈犀秘境裡的土螻到底是怎麼回事?」
段重明把玩茶杯:「來,說說吧,怎麼回事?」
兩道聲音重疊在一起,連「怎麼回事」都變成了兩遍,彷彿天然多了回音效果。
凝禪:「……」
凝禪木著臉:「什麼怎麼回事?能怎麼回事?不就是你看到的這麼回事嗎?」
段重明心道,喲,三連反問,她急了她急了她急了。
但段大師兄有自己的分寸,到底有虞別夜在前,他不會在這種時候繼續調侃凝禪,只重新看向虞別夜:「我是段重明,凝禪的大師兄。」
凝禪:「……」
行吧,今天就給他這個面子。
虞別夜抬手行禮,自報家門:「我叫虞別夜。」
段重明聽到這個姓就挑了挑眉,探究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凝禪一眼,生生忍住了。
虞別夜頓了頓,直截了當道:「靈犀秘境的土螻妖,是少和之淵與祀天所一起放進去的。」
凝禪和段重明頓時收了此前的所有心緒,連坐姿都更正了一些。
「當真?」凝禪盯著虞別夜,慎重道:「你可知這話背後代表著什麼?」
虞別夜不答,又沏了一盞茶,然後抬眼:「可惜他們的所有構想,都被凝師姐的一劍……給碎了。」
確實碎了。
所謂構想陰謀是什麼,凝禪不知道。但她知道,上一世大致發生了什麼。
那……是他們所想要的結果嗎?
「他們是誰?」段重明擰眉問道。
虞別夜慢慢搖頭:「不知道。我只知土螻一事。」
段重明微微挑眉,顯然不太相信。
便見虞別夜伸出一隻手指,指了指畫棠山的方向:「畫廊幽夢裡,能聽到許多聲音。我恰好聽到,僅此而已。」
段重明愣了一會:「……等等,你說哪裡?畫廊幽夢?」
他愕然片刻,猛地回頭看向凝禪,卻見後者臉上也沒有什麼對這個地名驚訝的意思,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段重明用舌頭舔了舔牙齒,霍然起身:「凝望舒,你跟我過來。」
段大師兄極少喊她凝望舒。
除非有外人在,或是他生氣了。
眼下看這個情況,凝禪覺得是兩者都有。
段重明一把關上房門,將虞別夜關在外門,他壓低聲音,一把按住凝禪的肩膀:「凝望舒,你老實告訴我,這人到底是誰?你從哪兒救回來的?!」
凝禪眨了眨眼:「就少和之淵的一個師弟啊。我看他被打得挺慘,就救回來了。」
段重明壓著火氣:「少在那兒避重就輕,說詳細點。」
凝禪迅速給之前那句話做了補充:「就疑似是虞畫瀾兒子的一個師弟,我在畫棠山上看他被虞畫瀾打得挺慘,就救回來了。」
段重明:「……」
段重明:「…………」
你剛剛省略的都是什麼重量級的爆炸關鍵詞啊!
段重明咬牙切齒:「所以之前的九轉天·掩日,真的是你搞出來的動靜?」
凝禪其實沒想要暴露什麼。
但說實話,對著段重明,她也沒想要藏著掖著什麼。
此前她救了虞別夜回來,回身看到段重明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她的心裡是有被發現了的恐懼的。
但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
來的人是他,真是太好了。
她不用想方設法瞞著他,也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麼,他都會幫她的。
所以凝禪毫無負擔地攤攤手:「救人嘛,難免動靜大一點。」
段重明氣的手抖,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凝禪指了半天,深吸一口氣:「如果不是我撞見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凝禪笑嘻嘻道:「可能剛才上擂台之前就告訴你了。」
段重明大驚:「下次這種事情還是等打完擂台再說,我可不想輸。」
凝禪:「行行行,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段重明沉默片刻:「有。你到底為什麼要救他?」
凝禪有口難言。
段重明幽幽盯著她,明顯非要等一個答案出來。
凝禪編了半天,也沒編出來一個合理的答案,開始煩躁,自暴自棄般提高音量:「我就好這一口不行嗎!」
虞別夜沒想聽的。
她救他回來,她師兄有話問她,再正常不過。
他端坐在那兒,將茶具們又洗了一遍,心道少和之淵的這破茶也好意思拿出來待客。
還是得回畫廊幽夢一趟。
結果才沏了一壺新茶,就聽到了凝禪惱羞成怒的這一句。
虞別夜:「……」
難不成他之前的猜測都錯了。
她救他,真的單純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可他此前專門對著鏡子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再出門見她的時候,也沒見她眼中出現驚艷抑或任何其他的情緒啊。
要說的話,更像是司空見慣。
甚至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虞別夜陷入沉思。
門後,段重明半晌才吐出一個字來:「……行。」
然後一把拉開門,笑容滿面地走了出去:「這位虞師弟,我看你傷也好的差不多了,精神也還不錯,是想要留下一起吃晚飯嗎?」
凝禪腦中自動將段重明這段話翻譯成了言簡意賅的「傷都好了,還不快滾」。
然後就聽虞別夜道:「還有晚飯吃?好啊。」
又仰起頭,看向段重明:「謝謝師兄,師兄真好。」
段重明:「……」
段重明覺得自己要死了。
他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
偏偏虞別夜這張臉,完美無瑕,俊美無儔,平靜又無辜,越看越讓人暴躁。
段重明幽幽看了他片刻,壓著火氣,衝他勾了勾手指:「我們亂雪峰沒有白吃的飯,過來給我打下手。」
虞別夜乖巧點頭,起身老老實實跟在了段重明身後。還不忘在經過凝禪房間門口的時候,敲了敲門,微微揚聲道:「師姐,我去給段師兄打下手。」
凝禪正站在門後,聞言心頭猛的一跳。
叫誰師姐呢!
可惜不等她發作,虞別夜的腳步已經走遠了。
凝禪等了等,才探頭出去,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別說,怪眼熟的。
上一世也是這兩人一起往小廚房走。
只是走著走著,就剩下了虞別夜一個人。
凝禪沒再往下想。
她拉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這一天直到此刻,才是黃昏。
回到居所的各派弟子們今夜應當都有許多要談論的事情。
今日的尋道大會的許多場對決,早上突兀出現的九轉天·掩日,興許也會有不少人提及蘇厭容的狼狽和她的那只漂亮的傀。
——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大家茶餘飯後的說笑話題。
卻共同構成了她的這一日。
她終於能喘一口氣,卻沒有任何放鬆的感覺。
窗外的畫棠山依然如畫如夢,誰也想不到,山巔曾發生過什麼事情,染過怎樣的血,又曾被什麼樣的火色點燃。
凝禪短暫地掃了一眼,就將目光收了回來。
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事不宜遲,也不宜拖延。
虞畫瀾作為少和之淵的掌門,今夜要去與所有裁判和其他門派前來的長老們一併商議接下來的大會議程,據說還設了宴。
所以今夜,她還要去一趟畫廊幽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30 PM
第21章
晚飯端上來的時候,凝禪是充滿了期待的。
無他,上一世虞別夜的手藝實在太好,後來就算她搬去了淵山,段重明也還是厚著臉皮時不時跑來蹭飯,由此可見,虞別夜的這一手廚藝實在讓人魂牽夢繞。
他是會做最拿手的牡丹魚片,蟹釀橙,還是八寶葫蘆鴨呢?
光是想到,凝禪就有些意動。
就是有點奇怪,為什麼小廚房的方向,沒有點兒熟悉的香氣?
不過她並沒多想,畢竟廚藝如劍法,都是越練越精湛,也或許此刻的虞別夜還沒學會這幾道菜色。
但無妨,哪怕是最簡單的家常菜,他也能炒得別出心裁,讓人拇指大動。
凝禪忍不住又開始在心裡報菜名。
竹筍紅燒肉,溜肥腸,魚香肉絲,酸辣土豆絲,芹菜香干炒肉絲,水煮肉片……
報了一半,終於有腳步聲從廚房那邊姍姍來遲。
凝禪鎮定點頭,眼神卻還是忍不住發了點兒亮。
結果端上桌的,依然是段大師兄擅長的那幾樣。
凝禪硬是忍到三人都落座了,才狀似不經意般問道:「怎麼還是段師兄做的飯?」
段重明筷子一頓。
凝禪:「?」
段重明深吸一口氣:「你以為天下的師兄師弟有幾個和我一樣會燒飯?這小子連菜怎麼洗都不知道!拿菜刀的姿勢和拿劍一樣!要不是我攔的快,他能把整個廚房都拆了!」
虞別夜未曾料到他這麼直接,不由得有些赧然,只能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
凝禪始料未及,差點當場愣住。
不是,她的廚神師弟呢?!
其他的事情也就算了,虞別夜總不會連會不會做飯這事兒都要裝吧?
那他後來的那些手藝又是哪來的?
總不能是見她貪嘴才現學的吧!
這個念頭才冒出來,便聽段重明罵完以後,不太情願地繼續道:「但這小子悟性好,在做飯這事兒上有點天賦。那道麻婆豆腐就是他剛學會的。再教他幾天,應該就什麼都會了。」
凝禪:「……」
還真是現學的。
她心情更複雜了起來。
可那時他明明第一次端到自己面前的飯菜,就已經非常可口精緻。
在這之前,他學了多久?
又練了多久?
自從重生回來,她已經有太多次對自己的懷疑了。
她曾經自認為非常瞭解自己的師弟,可這一世的太多事情,樁樁件件都像是在顛覆她的認真。
直到現在。
她居然連他到底會不會做飯都不知道。
凝禪默默撈了一筷子麻婆豆腐,拌著米飯塞進嘴裡。
……好好吃。
再來一筷子。
然後凝禪就看到,那一盤麻婆豆腐離自己越來越近。段重明很快察覺,擰眉看向虞別夜,試圖伸出筷子,結果還在半空就被另一雙筷子攔截了。
段重明:「……?」
筷子的主人向他露出了靦腆的笑:「師姐喜歡。」
段重明:「……」
他媽的,這飯吃不下去了。
怎麼師姐喜歡就要都給師姐嗎!
「叫誰師姐呢?」段重明冷著臉道:「你不是少和之淵的嗎?」
「可我剛才喊你師兄,你也應了的。」虞別夜無辜道:「為什麼就不能喊師姐了?」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我只是少和之淵的外門弟子,按照門規,是可以隨時自願離開少和之淵的。」
這事兒凝禪知道。
上一世,虞別夜也是這麼說的,所以她才會那麼直接了當地把他帶了回去。
畢竟誰也想不到,虞畫瀾會讓自己的兒子去當一個外門弟子。
段重明聽了前半句還在有些無語,結果就聽他說自己是外門弟子。
他深深看他一眼,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說謊的痕跡,他轉頭冷哼一聲,悄然和凝禪對了個眼色。
一頓飯吃得大家心思各異,好在家常便飯,很快就結束了。
段重明不情不願地起身,表情複雜地上下掃了眼虞別夜:「跟我來吧。」
結果虞別夜和凝禪同時「啊?」了一聲。
段重明:「……啊什麼啊?要麼你現在就踏出這個院子回你的外門,要麼就老老實實跟我去我那邊睡覺。難不成你還想留在我師妹這裡?」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虞別夜就算臉皮再厚,也絕無再留下的可能。
他跟在吹鬍子瞪眼的段重明身後,禮貌地和凝禪道了一聲晚安。
凝禪目送兩人不敢走正門,翻牆而上,笑了一聲,然後轉身。
沒有看到虞別夜轉頭深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少年眼瞳沉沉,看這一眼的時候,臉上方纔所有的乖巧偽裝都卸去,反而帶著深深的探究。
剛才那幾句「師姐」,他是故意試探的。
凝禪在聽到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情緒總是會有極小的波動,表情也會多帶幾分僵硬。
再聯想到自己的夢境和幻聽的那幾句話……
「人都走了,還看呢?」段重明不客氣的聲音在牆角下響起:「我說你還下不下來?」
轉回頭的時候,虞別夜的臉上已經掛回了乖順的笑容。
入夜。
凝禪在自己的房間裡連步了三個大小陣法,又留了一具身形與自己些許相仿的小小木傀,這才換了身束袖窄腰輕便的墨藍色道服,捏了匿蹤訣,從牆頭翻了出去。
少和之淵的路,她在白天的時候就已經大致摸清了。
為了避免一些可能的矛盾,他們少和之淵居於啟西殿的方向,與祀天所遠遠相隔。據說這也是各門派的掌門們在商議後的結果。
而啟西殿要去往畫棠山,一定會經過今夜各位長老與虞畫瀾設宴的游龍殿。
凝禪沒有刻意避開這裡。
她在接近游龍殿之前,給自己披了一件淺藍色的常服寬袖外衫,大大方方和值守的幾派弟子點頭打了招呼。
因為今日的擂台賽,大家對她都很有印象。
「一拳師姐這是睡不著,出來遛彎嗎?」有太琴天象的師妹笑得眉眼彎彎,從欄杆上彎腰探出半個身子:「我們門派的大家在這邊有小聚,要來一起喝兩口果子酒嗎?」
凝禪順著她的話,向裡望了一眼,果然觥籌交錯,就在主宴席的側屋開了一桌小的。
真不愧是每年售出三千萬尋音卷的太琴天象,戰鬥力可能不怎麼樣,來尋道大會也是重在參與,但別的沒有,絕對富得流油,否則恐怕也支付不起在游龍殿這種地方的一桌佳餚。
目光晃動間,她從間隙裡看到了虞畫瀾舉杯的身影。
「好啊。」凝禪本想拒絕,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她大方笑道,對一拳師姐這個名號沒有半分介意,就這麼順著台階走了上去。
太琴天象的師妹笑得更開懷了幾分,一邊帶路,一邊自我介紹道:「我叫桑靈蘭。我們剛才還討論到一拳師姐你的那只傀呢,你知道的,我們太琴天象對打打殺殺的其實沒什麼興趣,但你的那只傀可不一樣!」
游龍殿很大,側屋距離主屋之間有足足七八米遠,兩邊以陣法隔開,互不干擾,主宴席那邊的聲囂沒有半分洩露過來。
桑靈蘭一路都在叭叭叭地分析凝禪那只戰鬥傀身上的靈紋,凝禪的目光將整個游龍殿內都繞了一圈,在心底默默記下,然後笑著看向桑靈蘭:「有一些是對的,但有一些靈紋是我自己做了一點改進,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給你看。」
桑靈蘭的眼神都亮了起來:「真的嗎!不僅是我想看,我的師姐師妹們也想看!」
得到凝禪的首肯後,桑靈蘭的步伐都輕快了起來,她小跑幾步,替凝禪推開了側間的門:「你們看看我請來了誰!一拳師姐!她還答應給我們看她那只傀!」
凝禪從主屋的方向收回視線,轉頭,就看到了一屋子充滿了期待的亮閃閃的目光。
凝禪:「……」
真不愧是太琴天象,一點兒沒變。
她前世也和太琴天象打過一點交道。
還是做出替身傀之後的事情,太琴天象的人也提了重金來,但不同於其他門派,他們完全不要求是給誰做一具替身傀,說只要是替身傀就可以。
儼然是想要帶回去拆分,對上面的靈紋陣進行分析研究和學習的。
凝禪露出一個微笑,然後直接拿出了那只在擂台上用過的戰鬥傀,立在了側屋的門口。
游龍殿夠高,長廊也夠空曠。
太琴天象的弟子們酒也不喝了,眼神發亮發直,從側屋裡魚貫而出,嘰嘰喳喳地圍繞在了戰鬥傀旁邊,已經有人從芥子袋裡掏出了紙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桑靈蘭一開始還問了凝禪幾個問題,然後很快就沉浸入了傀的世界裡,嘴裡唸唸有詞,手下寫寫畫畫,神色入迷而沉浸。
凝禪悄無聲息地退後幾步。
再退後幾步。
無人在意。
而這一場對於這只戰鬥傀的討論和研究,顯然絕不會一時半會就結束,如果沒有人來打擾,這群對靈紋陣的研究堪稱癡迷的師妹與師姐們,恐怕能不眠不休好幾天,除非能提前將這只戰鬥傀研究透。
戰鬥傀不是什麼秘密。
只是她這只戰鬥傀格外特殊一些罷了。
凝禪確信,就算是太琴天象的那位首席師兄來到這裡,想要將她的戰鬥傀研究透,也得小半個月時間。
凝禪融入夜色之中,一邊走,一邊將外衫褪去,放回芥子袋裡。
本來她還在想,要怎樣謹慎地製造不在場證明。
感謝太琴天象的師姐與師妹們,如果不是她們,她可能還要在游龍殿周圍多晃幾圈,再多和幾個弟子聊聊天,讓他們有一個自己夜晚遛彎來過這裡的印象。
匿蹤開啟,凝禪腳步越來越快,直至畫棠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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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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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31 PM
第22章
此前以九轉天從畫棠山離開的時候,凝禪就在畫棠大陣裡留了一個小尾巴。
此陣是符陣,音陣與地陣三陣合一的複雜大陣,優點是殺傷力巨大,極難破解,饒是前世的她,在破開此處大陣的時候,也受了點兒傷。
至於缺點,那就是對已經進入大陣的人來說,想要偷偷摸摸在這陣的一小隅加幾筆,添添減減些什麼,太過容易,且極難被發現。
畢竟這陣太大,太複雜,變幻也太多了。
之前的傀面具讓段重明銷毀了,凝禪又摸了一個新的出來,想了想,將傀面具的五官以靈法模糊成一團,這才戴在了自己臉上。
靈息流轉,她腳下的地面有靈紋向上蜿蜒,將畫棠大陣不動聲色地撕開一塊,只是一瞬,凝禪已經重新進入了這片冰雪覆蓋之地。
她的朱雀脈還沒有恢復,既然虞畫瀾不在,她也並沒有給週身和面具覆上籠火,而是起了一個簡單的護盾。
——與玄武脈無關的那種簡單靈法。
她知道,此前在飯桌上與段重明短暫交換眼神的那一瞬,他就已經知道,她還要來一趟畫棠山。
希望他能拖住虞別夜。
白玉階向上,九千階台階自足下掠過,再幻化成身後一條綿延的細長白尾。
踏上最後一階台階,靈識之內,空寂一片。
此前被她籠火燒過的花壇依然盛放,地面沒有了虞別夜的血痕,空氣裡依然是那樣甜蜜腐朽到發膩的味道。
凝禪給自己的鼻子上了個隔絕法陣,結果這氣味不但沒有變淡,反而好似更聚攏了點兒。她飛快撤了陣,掏了張絲巾出來,蒙住了鼻子。
這下倒是淡了許多。
真是處處巧思。
若是真的在這裡動手,覺察到自己被香氣影響,所有修士的第一反應,都是隔絕法陣。
等覺察到不對,再去撤法陣……這一瞬被抓住,可能就是生死之間了。
凝禪附身看了會兒花壇。
久無人打理的花壇之中,花朵漫卷,濃烈綻放,一眼望去儘是不同的色澤,彷彿打翻了最稠濃的調色盤,再以畫筆勾勒出了花朵的模樣。
她對靈植不算熟悉,也不大能認出這些是什麼花。但她清楚地知道,這些花,太艷麗了。
就算靈息供養,靈水澆灌,這也不是這片大陸應有的色彩。
她沒有貿然用手去觸碰,而是又卸了一條傀的手臂下來,改了幾下,裝在了自己手臂上,活動幾下。
不太靈活,但勉強能用。
然後她才伸手。
花壇上有靈陣。
觸碰的剎那,凝禪心頭不明所以地微微一悚。
此處無人,她卻覺得自己……好似被注視。
目光並非來自外界。
而是面前的花壇。
凝禪出手如電,迅速將整條傀甲包裹的手臂伸了進去,直接把距離最近的一朵花連根拔了下來!
拔起花的剎那,凝禪聽見了一聲奇異的尖叫!
那不像是人類的聲音。
甚至是直接在她的靈識裡響起,像是瞬間便要直抵她的靈脈和神魂深處!
凝禪頭皮發麻,她一邊拔花,還不忘撈了點兒下面的泥土,一邊足尖一點,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經離開了那花壇數丈遠,週身的靈息已經開始流轉。
與此同時,她已經將手中的花按進了能隔絕氣息的靈寶南斗匣裡。
被注視的感覺還在,但靈識已經歸於一片平靜,彷彿之前的那一聲尖叫只是錯覺。
風吹過花壇,穿過陣法,殊艷的花朵搖曳身姿,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凝禪不敢大意,也不敢繼續留在原地,她給自己拍了一個匿蹤,身形一錯,已經越過了花壇。
虞別夜睜開了眼。
他的身邊還有酒氣環繞,濃烈馥郁,酒桌對面是癱軟在桌子上的段大師兄,滿桌的菜沒怎麼太動,但酒罈子倒是向上摞了三層,全都空了。
虞別夜不喜歡喝酒,但段重明一杯接一杯,他便也喝了。
酒對他來說,和水沒有什麼區別。
他嘗不出那些味道,自然也不存在什麼喝醉。
但他能看出段大師兄的意圖,所以在他倒下之前,先酡紅著臉,趴在了桌子上。
不出半刻,段大師兄喃喃一句「真他媽的能喝」,也倒了。
虞別夜輕緩起身,垂眼看了段重明片刻,眼底神色難辨,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只俯身將方纔滑落他掌心,碎在他手邊的杯盞碎片撿了起來,放得遠了點兒。
然後,他看向了自己翻牆而過的方向,屏息提氣,一躍而過。
果然如他的感知,小院裡雖然靈息湧動,彷彿有人在這裡入定,事實上卻毫無人息。
段重明灌他酒,是想要拖住他。
拖住他的目的,現在也很明瞭。
是為了不讓他發現凝禪的蹤跡。
可少和之淵就這麼大。
凝禪去了哪裡,實在太好猜了。
虞別夜的手指摩挲過掌心扣著的那枚佛琉石,蒼白的手被烙印上幾縷緋色流轉的光。
她究竟是對自己好奇。
還是對畫棠山,畫廊幽夢,亦或是虞畫瀾好奇?
又或者說,是合虛山宗從土螻妖的事情那兒發覺了什麼,她來調查,救他不過是順手之舉?
想到這裡,虞別夜的眼神更暗了暗。
但很快,虞別夜的唇邊就流淌出一縷有些譏誚的笑。
若僅是如此,她會將佛琉石給他嗎?
他不信。
更何況,他都說了,要去畫廊幽夢取點東西來。
此外,還有虞畫瀾……
虞別夜眸光幽冷。
以他對虞畫瀾的瞭解,他今夜雖然身在游龍殿,卻絕不會真的讓畫廊幽夢空著。
虞別夜抬手,覆上自己的眼。
他的外傷幾乎都已經被九轉天境界下的那一記醒靈治癒。
要說傷勢,此前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將自己強行提到了九轉天的凝禪,可能比現在的他要更傷重一些。
這世上,從來不存在沒有代價的事情。
她明明覺醒的是玄武脈,卻借了朱雀脈的脈力,想來現在絕不好受。
可她還強撐著去了一遭尋道大會的擂台賽。
別人不知道為什麼凝禪不用任何武器,而是簡單直接地出了一拳,只以為她這是對對手不屑一顧,更像是某種另類的實力碾壓。
但他知道。
靈脈枯萎的時候,要運行靈息的每一下,都會像是刀割般痛楚。
凝禪應當,只是單純地不想用靈息罷了。
再抬眼的時候,虞別夜的眼瞳裡多了一抹幽暗的金色。
然後,他的身形驟而消失在了原地。
朱雀脈依然枯萎。
凝禪用不出籠火,也不是很在意。
四方脈有四條,她覺醒了兩條,另外兩條也不是不能借來用用。
不能用朱雀籠火,就用白虎離火。
她越過花壇再落地的時候,腳下都覆了薄薄一層離火。
虞畫瀾不在,但她並不覺得他會因為不在場而失去對這裡的掌控力。
或許他不會想到,她在白日作案後,還敢在當夜就這樣膽大地再次夜闖。
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在這裡有所佈置。
畫廊幽夢緊閉的大門就在眼前。
前一世,她來到這裡的時候,一把籠火燒山,再上山的時候,整個畫廊幽夢已經成了廢墟灰燼。
那時天地色變,黑雲漫天,天地之間都彷彿只剩下了她燃起的火光。空氣力都是焦味和血味,她距離入魔也是一線之隔,純粹靠著最後一口氣撐著。
現在仔細回想,其實當時她不是沒有感覺到不對。
只是大敵當前,救人心切,她也不知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哪有工夫細究。
那些血色與焦土的味道背後,是與現在如出一轍的甜膩香氣。
還有漫天香氣在極力掩蓋著的……
妖氣。
沒錯,是妖氣。
凝禪眼瞳的色彩更淡,近似有一層白翳蒙在上面,白虎脈本就是靈脈,以白虎脈開靈視,本就比其他時候看得更清晰一些。
此夜月黑,但星光閃耀,並不沉悶,靈石燈覆雪,折射出足以視物的明亮。
靈視之下,絲絲縷縷,縹緲難測,卻並非完全無跡可尋。
看得不太真切,凝禪抬手,青綠色的離火自指尖燃起,在她的眼瞳前加了一層青綠色的靈息。
所有其他的氣息終於被青綠掩蓋,此前難以覓蹤的妖氣便終於無所遁形。
落雪依然無聲,卻鋪天蓋地。
凝禪看著眼前的景色,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
大片大片的落雪貫穿畫棠山的四季。
世人皆知虞畫瀾為妹妹以通天之能打造了這樣的畫廊夢境,只為博妹妹一笑,而虞畫棠便也真的高居於此,直到三年前隕落。
可她此刻,用八荒天境界的白虎脈靈視望去……
每一片落雪的銳芒落下之時,都是為了覆蓋一層從雪下抑制不住般透出的妖氣!
卻只是一瞬。
凝禪一錯眼,那些所有的妖氣便都像是她的錯覺一般,盡數消失。
空氣裡甜膩的香氣悄然變得更濃了起來。
那樣帶著迷幻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有些迷思般自問……
究竟有妖氣是幻覺。
還是妖氣消失,才是幻覺?
凝禪猛地回頭。
她身後依然是畫廊幽夢緊閉的大門,門上有繁複的靈紋陣鐫刻流轉,而那些靈紋陣……
前世此刻的她,若是也站在這裡,想來也未必認識那是什麼,或許也只當是虞畫瀾悲痛過剩,將此處以大陣封存,只為了內裡的一切不要腐朽,舊物永存。
門上也確實有這些靈紋陣。
但所有這些靈紋陣首尾相連,蹭蹭覆蓋,悄然交錯,最後勾勒出來的隱秘輪廓……
凝禪的眼瞳慢慢變回了此前的色彩。
她沉默地注視著這座被靈紋陣禁錮的院落。
這哪裡是什麼畫廊幽夢。
這分明……是一所妖窟封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32 PM
第23章
大片的籐蘿從畫廊幽夢高聳的大門上垂落下來,紫色的枝葉舒展綻放,妍麗非常。
這本應是極美的一幕。
但一旦想到門後或許可能的畫面……
所有這些自院內向外攀爬而出的紫籐蘿瀑布,便也變得猙獰了起來。
有一種冷意從凝禪的腳底蔓延,貫穿了她全身,最後變成了某種悚然。
並非懼怕。
前世的凝禪在真正只有四象天境界的時候,便已經在滄魁山殺了三年的墮妖,期間還遇見過一次真正的妖潮。
滄魁山位於浮朝大陸最西端,以此綿延的山脈為界,無數層結界密佈,只為封住這一處妖域與浮朝大陸的通道。
浮朝大陸與妖域並非只有一處通道,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除了已知並被封印的幾處大通道之外,空間時而被撕裂開來,再有無數妖獸湧出的事情,在這千年以來,也時有發生。
修仙之人自然也從來都以護民安康,守護浮歌大陸,除妖衛道為己任。
凝禪前世遇見的那次妖潮,便是滄魁山的結界不明所以地突然鬆動,有大批妖獸頃刻間湧出,幾乎將整座滄魁山脈都淹沒。
當時幸而滄魁山的大陣運轉,加之她臨時從四象天突破到了五方天,這才堪堪在這樣洶湧的妖潮之下,保住了自己和虞別夜的性命。
見識過這樣的妖潮,便是面前這扇門背後真的是如她所想的妖窟,凝禪也並沒有生出半分懼怕之意。
她只是在這一刻,思緒飛轉,猜測出了太多種可能性。
為什麼明明是天下人盛傳的美夢之地,卻妖氣四溢。
這些妖氣,是一直都有,還是虞畫棠死後才開始的?
畫棠山的大陣,到底是為了護住什麼?
虞畫棠,還是妖氣?
畫廊幽夢的這扇大門上的靈紋陣,到底是在封印什麼?
又以及,虞別夜的言語之間,分明在此處穿行自如,儼然彷彿此處的常客,抑或半個主人。
他……平素裡,就住在此方妖窟裡?
凝禪輕輕抿了抿唇,捏了一顆留影石在手裡,輸入靈息,在指間滾動遊走。
然後再試著將留影石中的內容重新投射出來。
靈息遊走,下一瞬,留影石「啪」地一聲碎裂開來,變成了指間簌簌而下的齏粉。
果然,此處禁止留影石的存在。
她又拿出尋音卷試了試,尋音卷也停止了所有消息的更新,最後一條消息還是一刻鐘之前,唐花落發來的「師姐晚安!」。
難怪這世間沒有半分有關畫廊幽夢的留影存在,一切都只存在於流言與傳說之中,將這裡共同烘托成了一個絕對夢境般的完美存在。
夜闖畫廊幽夢,她自然不是一時興起。
這是她的埋骨之地,頻繁出入這裡,她並非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但白日裡來的那一遭,有太多疑問了。
她必須背著虞別夜走這一遭。
便如此時,想要知道畫廊幽夢裡到底有什麼,她就必須推開面前的門。
凝禪沒有猶豫太久。
她很果斷地將手隔著方才摘花的傀甲手臂,放在了面前的畫廊幽夢大門上。
有畫棠大陣在,縱使這裡真的是一處妖域與浮朝大陸的通道,也足夠阻擋一段時間。
滄魁山殺妖也是殺。
大不了到時候,她再在這裡殺三年的墮妖。
凝禪帶了點兒自嘲地想著,手下用力。
白虎脈的靈息自她掌心而出,將滿門的靈紋陣點亮。
然後,門吱呀一聲,開啟了一個可容一人進出的縫隙。
游龍殿。
觥籌交錯中,所有長老都帶了醉態,縱使余夢長老的突然隕落讓整個尋道大會都蒙上了一層說不清的色彩,但只要不將這件事放在檯面上說,大家就只當不太知道原委,充分表達了哀思和惋惜,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更何況,少和之淵少了一位六合天的長老,又和其他門派有什麼關係呢?
該吃吃,該喝喝,少和之淵的瓊漿美酒平時可不容易喝到。
也沒人一邊喝酒,一邊用靈法保持清醒。若是如此,喝酒還有什麼意思呢?
除了自持的止衡仙君和祀天所的那位滴酒不沾的裁決神使,其他所有門派的長老面前,至少都堆了三個酒罈。
坐在主座的虞畫瀾面上也帶了微紅,他面前的酒罈更多,眼看他好似也變得搖搖欲墜了起來,有隨侍的弟子向前,將走路都變得有些不穩的虞畫瀾攙扶起來。
虞畫瀾露出了一個醉意半露的笑:「你們懂的。」
大家頓時哄笑:「廢話這麼多幹什麼,快去快回。」
等虞畫瀾走出主屋,再行兩步到窗邊的時候,他的眼中哪裡還有半分醉意。
他駐足,扶著窗欞,遙遙看了一眼畫棠山的方向,唇邊有了一個微小的、意味深長的弧度。
結界動了。
也不知是虞別夜這個養不熟的狼崽子終於知道回去了,還是白日不明身份的那個女人又來了。
但是誰都不要緊。
畢竟來的無論是誰,都會丟半條命在那裡,他只需好好喝完這場酒,再慢慢溜躂過去便是。
虞畫瀾收回目光,正要繼續往淨房的方向而去,卻聽不遠處傳來了一片奇特的喧囂。
穿著各色格子道服的弟子們正在低聲嘰嘰喳喳,也時而有人高聲不服地辯駁兩聲,又被其他人鋪陳開來的紙張上的東西吸引,還有人抬手,靈息自指尖流淌出細密的線,竟像是在半空構建靈紋陣。
而這些弟子的包圍圈中,正矗立著一具傀。
有些眼熟。
到底是白天才見過,虞畫瀾一眼就認出來,那傀白日裡曾出現在過九轉八卦台上。
傀還不錯。
至於傀的主人……
一個站在離位卻只是玄武脈的合虛女弟子罷了。
白虎離火是青綠色的。
凝禪推開門的瞬間,已經用離火將自己包裹住,掌心也多了一把打開的紅傘。
有些空寂的長風從畫廊幽夢內裡吹出,長風本本應拂面,卻因為那柄紅傘的傘面而四散飄開,向著花海的方向裊裊而去。
與方才以靈視直視大門時不同,反而是門開了的此刻,竟然才是整座畫棠山妖氣最清淡的時候。
有那麼一瞬間,凝禪近似覺得,方纔的什麼妖氣,什麼妖窟……都不過是她的錯覺。
但她的眼神很快一頓。
她手臂上的傀甲,開始從指尖的位置簌簌落下,竟是在幾息之間,盡數化作了齏粉!
虞畫瀾的陣,果然從來都不是單獨存在的。
傀甲接觸花海後也平安無事,推開畫廊幽夢的大門,也同樣完好無損。
卻被畫廊幽夢裡的風吹散。
倘若方纔她沒有覆這一層傀甲,恐怕現在如此碎裂的,便是她的一整條右臂。
凝禪的傘擋住了她的所有視線,離火熊熊,漫天的靈息不斷捲入她的體內,她週身的境界開始節節攀升。
等白虎脈終於充盈到了七星天,凝禪做好了直面妖窟的準備,這才抬眼,將傘柄向上抬了抬。
風卻再起。
這一次的風比此前漫卷而過的風要更繾綣,更輕柔,比起要將她籠罩,更像是要將她纏繞。
不等凝禪因警惕而有所動作,一隻蒼白漂亮的手倏而出現在了凝禪的傘柄上,將她抬傘的動作生生壓住了一瞬!
凝禪心頭警鈴大作,週身的離火燃起,眼瞳之中已經有了白虎脈的瞳術蟬目的雛形凝聚。
卻又驟而頓住。
她沒有再動。
視線裡那隻手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而不突兀,食指側邊有一顆殷紅的小痣,在這樣過分蒼白的肌膚上,便顯出了幾分妖異的矚目,這樣用力的時候,腕骨微凸,沒入青衣窄袖之下。
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隻手。
她甚至閉著眼睛,都能勾勒出這隻手的輪廓。
「師姐。」她耳側響起的聲音很輕,似是生怕驚動了她,也好似帶了幾分歎息:「先不要看。」
虞別夜站在她的身側,他趕得很急,額發有幾縷被汗浸濕漉,貼在額頭和鬢角,不是那麼非常合身的衣袂被漫卷的風吹起,帶起他身上的溫度和長髮的髮梢。
再一併沾染纏繞在凝禪身上。
他眼底有暗金色的幽光流轉,按在紅傘上的那隻手漂亮如昔,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五指微動,向著虛空做了一個滾的手勢。
若是凝禪此刻回頭,便能看到,那些自花海中如幽魅般悄無聲息向著她蔓延來的妖氣在半空驟停,彷彿忌憚什麼一般,悄然鎖了回去。
凝禪沒管什麼妖氣,也沒說話。
她盯著虞別夜那只在緋紅傘面的映襯下越發白皙漂亮的手看了片刻。
然後在心底暗罵了一句。
這麼點小事都沒辦好。
段重明,你個不中用的東西。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40 PM
第24章
趴伏在石桌上的段重明活動了一下身體,發出了幾聲無意識的哼哼。
夜風吹過他的頭髮,桌上擺放的不太穩當的酒罐搖搖欲墜,風裡有人聲笑聲,吹拂過游龍殿的酒氣,祀天所的肅穆,卻穿不夠畫棠山的大陣。
將凝禪的發吹起的,是虞別夜帶來的,另外的風。
虞別夜這一聲師姐叫得熟稔自然,他用手指壓著傘的力度也並不大,只是恰好阻住她的動作。
不是強迫和要求。
更像是某種建議。
好似若是凝禪不採納,他便即刻將手拿開,甘願與她一併沉淪於她的夢中。
「為什麼?」凝禪感受著身周震盪的妖氣,眼眸愈深:「這裡面有什麼不能看的嗎?」
也不等凝禪回頭看他,虞別夜便徑直說了下去:「畫廊幽夢,確實是一場夢。」
凝禪的手指頓了頓。
「這個夢在你心裡是什麼樣,你看到的畫廊幽夢,就是什麼樣。」虞別夜的聲音輕得像是山中的一縷微風:「我見這風中有妖氣,想來是虞畫瀾故意以妖氣為誘導,想要引師姐想像出妖域模樣……無論是誰,在感受到妖氣以後,都極難不往這個方向去想。」
凝禪心底微微一驚。
驚到她都忘記糾正他對她的稱呼。
她確實以為這裡是妖窟。
尤其那些絲絲縷縷的妖氣都不是她直接看到的,而是在離火與靈視之下,一重一重慢慢發覺的,所以才更讓她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若是按照虞別夜的說話,她懷疑並想像此處是妖窟,那麼在推開門後,眼前出現的,便會是自己想像中的模樣。
她想像中的模樣……
畢竟是見過和經歷過真正妖潮的人。她的想像可謂十分具體逼真,且有著向越來越不可測的方向滑落的趨勢。
一旦實現,那她恐怕真的要在畫棠山殺三年的妖。
要是那些妖能耐點兒,踏平少和之淵也不是難事。
嘶。
凝禪倒吸一口冷氣,心道當年她要是知道這地方這麼省事,還不如想像一下大妖皇的模樣,然後直接推開畫廊幽夢的門,也省得她籠火燒山這麼麻煩。
但是話說回來,這漫天的妖氣……
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虞畫瀾以朱雀脈無極境之能,只手擬出來的?
她思緒萬千,一時之間凝立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所以也就沒有看到,站在她身後的虞別夜眼瞳中的暗金逐漸變成燦金,再一寸寸平寂下來。
而他在最初立於她身後時,滿頭長髮分明竟是妖異的銀色!
而那些漫天的妖氣,也是在他出現以後,才一寸寸平息下來。
不,與其說是平息,倒不如說,是某種鎮壓。
又或者說,滿場的所有妖氣裡,氣息最厚最濃的,明明是他。
等到凝禪終於整理清楚思緒,再側頭的時候,虞別夜已經恢復了黑髮黑瞳,只是臉色看起來比平時更蒼白一些。
凝禪只當他是傷勢未癒,又來這裡,眼眸複雜看他一眼,便轉回了目光。
若虞別夜所言為真,那虞畫瀾如此簡單的一招,便幾乎已經可以將她的半條命留在這裡!
且不論這般構築大陣的手段多麼匪夷所思。
這位少和之淵掌門的心思,當真可稱一句深不可測。
凝禪心底的慎重和忌憚更深了幾分。
「照你這麼說,若是我將此處想像為仙境,推門所見,便真是仙境?」凝禪又問道:「又或者說,我想像這裡面是可以足以將虞畫瀾殺死的陷阱,那他打開這扇門,是不是就可以命喪當場。」
虞別夜神色奇妙地看了她片刻:「你想要虞畫瀾死?」
長風吹過兩人之間,妖氣已經淡到幾乎不見。
凝禪平靜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來畫廊幽夢?」
虞別夜沒說話。
凝禪卻已經笑了起來。
「你該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你來的吧?」
她說完,揚起下巴點了點面前的門:「所以,這門,還讓我進去嗎?」
她的笑容像是如此濃稠無月的黑夜中破開一切的明媚,就連帶著的那點兒促狹都顯得那麼可愛。
虞別夜的心底是有點兒失望和對自己癡心妄想的譏笑的。
但被她這樣一笑,他又覺得,那些陰暗的情緒似乎也不算什麼。
「已經晚了。」虞別夜的聲音裡也不自覺地帶了笑意:「你的第一印象對這裡是怎樣,只要你推開這扇門,看到的,便永遠是這樣。除非畫棠大陣破,否則並不會再有任何改變。」
他鬆開了輕輕按住傘柄的手,上前半步,抬手按住畫廊幽夢的門:「所以,不如讓我來開這扇門。」
凝禪卻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
虞別夜側臉看她。
「這是什麼陣?」凝禪的表情變得凝重:「我所有的認知裡,並不存在這樣的陣。即便是朱雀境無極,也做不到這一步。」
她沒有聽說過這樣的陣。
身為傀師,靈紋陣本就是她最擅長的領域。她前世也算是縱觀了這世間幾乎所有有關靈紋陣的書籍記載,走過無數大陣。
隱射內心,將內心的夢魘幻化成真實,甚至從中捏出一場心魔境,都是無極境能做到的事情。
因為說到底,那不過是情緒的一種無限放大。
可面前的這個陣,卻仿若無中生有。
這世間真的有什麼能無中生有嗎?
她邊說,邊抬起頭,近乎審視地看向虞別夜,紅傘的色彩倒映進她的眼眸,讓她的眼尾也飛了一抹近乎妖異的紅。
「是啊,人力……確實不可為。」虞別夜沒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揚起了一抹古怪的笑,然後抬手,一把推開了面前的門。
一聲沉悶的響。
傘面擋住了凝禪的視線。
畫廊幽夢就在她的傘後,她卻遲遲沒有移開傘。
「最後一個問題。」凝禪站在原地,開口道:「虞別夜,你說畫廊幽夢裡的樣子,是推門之人對它的第一想像。那麼現在的畫廊幽夢,究竟是你的想像,還是它真實的樣子?」
「是我的想像。」虞別夜的神色是難得的柔和,他看著門後:「我四歲被接到這裡,第一次推開這扇門時的想像。」
如果是按照最初的想像。
她也想知道,虞別夜心裡的這裡,是什麼樣。
凝禪垂手,目光從紅傘的邊沿向前看了出去。
然後慢慢眨了眨眼。
無他,她想過許多種可能性,唯獨沒想到,入目是太過簡單的一隅院落。
絕對算不上什麼如夢如幻。
不,甚至說,從少和之淵御靈而下,沿途村落之中,隨處可見這樣的小院。
寧靜,整潔,簡單。
院中是平整的青石板地面,石板中間有些許毛茸茸的野草野花探頭,整個小院異常乾淨,像是剛剛被水洗過一般。
院落四合,幾扇發白的木門甚至並不嚴絲合縫,門框上還歪歪扭扭的有些刻痕。
相比起什麼幽夢遐思,倒不如說,這裡更像是……一個家。
一個充滿了居住者痕跡,簡單樸素卻溫馨的家。
虞別夜對這裡的最初印象……又或者說最初的想像,原來竟然簡簡單單,只是一個家。
游龍殿內推杯換盞,燈火通明。
虞畫瀾拍了拍手,又有舞姬魚貫而入,環珮叮噹,仙樂如妙音入耳,當場便有擅此道的長老小笑意盎然,以著敲杯相合。
又有人凝神看向簾後奏樂的那一抹身影,聽了片刻,撫掌笑道:「不愧是虞掌門的手筆,竟是將涅音仙子也請了來。一別五十餘年,這還是涅音仙子第一次踏出璇璣寶閣吧?」
「一別五十年,竟還有人記得老身。」簾後那道曼妙身影輕笑一聲,雖然自稱老身,卻分明是婉轉悅耳的少女之音。
大家又恭維幾句,在座也有年輕一些,未有見過兩位美人當年風姿之人好奇探頭,多打量帷幕幾眼,想要從中窺得幾分真容。
「這又怎麼可能忘記。」卻聽忽而有人酒後大笑,放浪形骸道:「當年涅音仙子與畫棠仙子並稱修仙界兩大美人,無數人蜂擁而至,只為一睹你二人風采,萬人空巷,如此盛景,想忘也難啊!只可惜美人易逝,紅顏不再,如今畫棠仙子已經仙逝,再也無人爭你修仙界第一美人的名號啦!」
他笑聲刺耳。
滿場卻都安靜了下來。
這話不能說不誅心。
可謂是一段話得罪兩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位於主座的虞畫瀾,又悄然看向簾後。
涅音仙子當年與畫棠仙子爭風頭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雖說兩人並稱修仙界兩大美人,可……但凡見過虞畫棠模樣的人,又怎可能將涅音仙子看入眼。
涅音仙子雖美,卻只是凡塵世間的美,勾勒描畫,總能落於紙上。
可虞畫棠的美,是那種不似凡間,如謫仙降世的美,畫師提筆,也只能一聲歎息,自愧無力,扔筆而去。
壓根不是一個層次。
更不用說,天下誰人不知,虞畫瀾疼愛自己這個妹妹如命,自三年前虞畫棠仙逝後,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
一時之間,舞與樂都停了下來。
涅音仙子在簾後被氣得發抖。
五十年過去了,怎麼還有人那虞畫棠來說事!
若非虞畫棠死了,她絕不會踏出璇璣寶閣半步!
卻見虞畫瀾抬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唇邊笑意不變:「怎麼停了?繼續跳啊。」
又看向兩側:「剛才在說什麼?說到哪裡了?」
大家哪裡還敢再提,紛紛掩飾尷尬般繞開這個話題,有些刻意地重新大笑起來。
偏偏方纔那人也不知是真醉,還是真蠢,一杯酒下肚,竟是不依不饒道:「說來既然畫棠仙子已經仙逝,何不趁此機會讓我們看看,畫棠山上,畫廊幽夢裡,究竟是怎般仙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24-6-29 04:31 PM 編輯
第25章
游龍殿一片寂靜。
虞畫瀾摩挲著手裡的酒杯,唇邊掛著一抹似笑非笑。
他久居高位,又是朱雀境無極,一舉一動都滿是威壓,本就是滿場境界最高之人,此刻如此神態,哪裡有人敢再說半個字。
饒是那來自小門派千仞齋、酒蟲上腦的放浪長老,此刻也在如此奇詭的氣氛之中,變得清醒了一些,只是眼神尚有些混沌,似是自己也不太記得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
涅音仙子的手指緊緊扣著手中瑤琴的琴邊,秀美的面容卻有了一瞬詭異的扭曲。
似是在妒火燃燃,卻又有一種勝者的傲慢與譏誚。
她的小指輕輕按著某一根琴弦,無聲。
然而那根琴弦卻好似在吸食她的血,變得越來越殷紅。
極細微的腥氣被滿屋的酒氣掩蓋,無人察覺。
站在虞畫瀾身後的小童們死死低著頭,不敢說半個字,腦中已經浮現了這位宗主平素裡暴怒的模樣。
偏偏虞畫瀾竟然輕笑了一聲。
「三年前,吾痛失吾愛,已經將畫廊幽夢徹底封印。」他將酒盞輕輕放下,「世間卻竟依然有人記得,是吾妹之幸。」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但既然是諸位老友想要一觀,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虞畫瀾施施然起身,做出一個邀請的動作:「此夜夜色甚美,正適合遊山賞景。諸君,請。」
簾幕之後,有琴音一劃,如泉泉流水,便聽涅音仙子輕笑一聲:「我確也好奇畫棠妹妹的如畫夢境已久,既然掌門相邀,我便卻之不恭了。」
她這樣說,卻沒有動,似是在等其他人先行。
在場的諸位長老悄然交換神色。
酒氣四溢,方才眼神還有些混沌的眾人眼中,此刻哪裡還有半分昏昏之色。
有人下意識想要拒絕,話到嘴邊,卻又嚥下。
一時之間,竟是滿場安靜。
「斯人已逝,本神使不願驚擾。」裁決神使硬邦邦開口:「今夜到此為止,告辭。」
他身後是祀天所,他自然有這樣說的依仗。
他起身,虞畫瀾卻抬臂攔住了他,笑道:「裁決神使可不能走。我們少和之淵死了一名長老,若是今夜此刻,神使執意要走,今夜若是有任何變故……」
他緩緩看向裁決神使的眼睛:「殺了我們長老的人,無論是不是祀天所,恐怕都得是祀天所了。」
「你——!」裁決神使大怒,他深吸幾口氣,想要怒罵,卻到底嚥了回去。
「好,好。」裁決神使胸膛起伏,終於冷笑一聲:「我便隨你去看看,這畫棠山中,到底是如何光景。」
事到如今,在座的諸位如何還不能明白。
什麼夜遊畫棠山,什麼夜色甚美,種種云云,都不過是虞畫瀾的托詞罷了!
他今夜,就是想讓所有人都夜遊這一遭畫棠山!
連裁決神使想走都被攔住,哪裡還有其他人再開口說半個不字。
千仞齋那位醉酒長老倏而笑了起來,他一擲酒杯,霍然起身:「好!好!掌門好氣魄!擇日不如撞日,走,今日我們老友就上那畫棠山一覽,看看何為天下三大盛景之一!」
有了方纔那一幕,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這千仞齋長老哪裡是醉酒,哪裡是蠢,他分明不過是虞畫瀾達成目的的一枚棋子罷了!
有人面露不屑鄙夷。
轉瞬卻又壓下這神色。
說他是一枚棋子。
如今他們在此,不得不隨虞畫瀾走這一趟畫棠山卻不知虞畫瀾的目的。
也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子而已,又與那千仞齋長老有何區別?
千仞齋長老大笑著先行了出去,有了他牽頭,其他人的腳步也陸續開始動,游龍殿靈石燈火搖曳,拉出眾人長長的影子。
太琴天象的諸弟子還沉醉在那只戰鬥傀的靈紋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此刻驟然聽到隔壁主屋傳出的腳步聲,頗有種驚醒的感覺。
桑靈蘭猛拍了幾下大師兄,對方卻兀自喃喃自語,手在空中亂揮,好似走火入魔。
倒是反而鬆解了長老們之間難言的凝重。
「難怪能做出尋音卷這般東西。」有長老撫鬚感慨:「不瘋魔,不成活。唯有真心熱愛,才能入此境界啊。」
「此次尋道大會的對戰籤也妙得很吶!」
「依我看,妙有兩點,一在太琴天象妙手天工,二呢,自然在我們虞掌門奇思妙想,豪擲千金啊。如此以來,此後的修仙界盛會,若是誰家沒個對戰籤,怕是都無顏待客啊!」
一片說不出有幾分真心的笑聲蔓延開來。
眾人魚貫而出。
只有止衡仙君若有所思地抬眼一瞬,看向簾幕後剛剛起身的身影。
是他的錯覺嗎?
方纔,他好像感受到了一絲血緣脈力的波動?
凝禪沒有再向前。
她心緒複雜,面上卻不顯,只是持傘地站在畫廊幽夢的門口,目光很簡單地轉過一圈,就收了回來。
「這是……家?」凝禪看向虞別夜,眉目淡淡,不辨情緒。
虞別夜不點頭,卻也不搖頭,他垂眸站在門口,一手撐在門上,有靈紋在他手下明滅遊走,似是凝出了一個短暫的微笑,又潰散開來。
「我也曾以為是。」
凝禪沒有說話。
前世她不是沒有問過虞別夜的身世。
初時她只知他的名字,虞姓不算大姓,卻也不算多麼特別。若非與原書中的反派撞了名字,她甚至不會多此一問。
那時她與他已經在滄魁山,他為了將她從一隻大妖的手下救回來,拼得差點沒了半條手臂。
她在給他上藥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
「你們散修平時都這麼拚命的嗎?」
「散修?」虞別夜愣了愣,搖頭道:「師姐,我不是散修,我本是少和之淵的外門弟子。但少和之淵與合虛山宗不同,外門弟子不記名,不歸檔,來去自由,因而我拜入合虛山宗,是我自願,便與少和之淵無關。」
這事凝禪知道。
她當時也想過一瞬,為何他一個外門弟子能和內門弟子一起去靈犀秘境。
但其他門派有什麼門規,她不關心也懶得問,有事入秘境,帶兩個外門弟子打下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否則虞別夜也不會被一人丟在小世界裡險些喪命。
她還順口問了一句:「那你有家嗎?你家是哪裡的?」
虞別夜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虞別夜說:「我以前有家。在一座很高的山上。」
他說以前,不說後來。
凝禪不是聽不懂話的人,自然沒有再問。
而現在,虞別夜說,他曾以為這是家。
前世今生,兩句話重疊起來,那些迷濛在凝禪面前的霧氣悄然散去了一隅。
原來那座很高的山,是畫棠山。
以前的家,是畫廊幽夢。
難怪後來……
後來虞畫瀾在畫棠山巔設陣靜候虞別夜,他明知此行兇險,卻依然赴陣。
這一切終於能說通了。
他沒有將一切都告訴她。
卻至始至終,未曾騙過她。
虞別夜還在看她:「要進來看看嗎?」
凝禪才要說話,神色卻微微一動,猛地回頭,看向了身後空蕩的夜!
「有人來了。」她輕聲道。
她雖在山巔,靈識卻一刻都未曾放鬆,更是在畫棠山外沿途,以白虎脈·蟬目布下了無數小陣。
樹梢之上,有蟬悄然睜開眼,向著這一路浩蕩人影投來一眼。
然而這一行人,境界最低也有六合天,更不用說,還有朱雀脈無極的虞畫瀾。
只是一瞬,便已經有人似有所覺,猛地回頭,一道靈息已經打了過去:「誰?!」
饒是凝禪瞬息停了蟬目,那一瞬被盯上的威懾依然透過那只瞬間死透掉落枝下的蟬,穿到了她的週身。
凝禪猛地抬手摀住了眼睛,另一隻手以傘撐地,硬是穩住了這一瞬的身形。
「畫棠山還有沒有別的路下山?」凝禪語速變得極快,雖然只是一瞬,她卻已經看清:「虞畫瀾帶著今夜遊龍殿的所有長老往畫棠山的方向來了。」
她頭痛欲裂,腦中卻一片清明,思緒飛轉:「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也在,看來是聚起了此次尋道大會所有帶隊的長老。」
「虞別夜,我問你。」凝禪倏而抬眼,「你在這裡,他可會有所覺?」
「這裡到底是虞畫瀾親手設下的陣。但他也只能知道有人在這裡,具體是誰,有幾個人,卻並不能知曉。」虞別夜笑了笑,心道不然他今夜為何非要來此:「凝師姐,你先走吧。我為你斷後,隨後就來。」
凝禪卻不動,她沉默片刻:「是嗎?那你為什麼不把你的手,從門上拿下來?」
虞別夜終於苦笑一聲:「你還是發現了。」
他話音落,那扇門上的所有靈紋幽光隱約遊走,流光閃爍之間,赫然便是一個困字陣!
如果方才虞別夜不攔她那一瞬,那麼現在被困字陣粘在門上的,就是她!
「你方才攔住我,是因為你知道門上有陣。」凝禪淡淡道:「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去開這扇門?」
「凝師姐,你現在走,還來得及。」虞別夜卻輕輕眨眼,鴉黑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若你在這裡,死路一條。而我……畢竟姓虞,他不會拿我怎麼樣。」
凝禪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也知道自己現在走,哪怕艱難一點,總能有希望瞞過這一群浩蕩前來,不出半刻便要抵達畫棠山下,或許就要開啟大陣的各門派長老們。
再不濟,就算被發現了,說自己夜間閒逛無意至此,最多也不過領幾日責罰,總好過在此處被抓住。
凝禪近乎執著地看著他,又問道:「你推門,是因為我想推開這扇門嗎?」
虞別夜卻也依然不答,只是輕輕笑了起來,連那雙漂亮的眼睛都彎了起來:「凝師姐,你已經救了我很多次了。」
但她看著虞別夜近乎溫柔地看著她的目光,眼中浮現的,卻是他如孤獸一般滿身是血地躺在畫棠山風雪之中,下巴被冰雪劍割出一片傷痕的樣子。
凝禪深吸一口氣,閉眼,再睜開。
「虞別夜,你相信我嗎?」她問道。
虞別夜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似乎要將她的所有樣子都記在心裡,他極認真地點頭:「相信。」
又重複一遍:「我相信你,師姐。」
如果說之前的每一聲「師姐」,都更像是他對她隱秘情緒的試探。
唯獨這一聲,變成了最純粹的,沒有任何雜質的,簡簡單單的,師姐。
凝禪道:「好。」
她話音落下,平展開雙臂,向著虛空張開手。
整座畫棠山的風雪倏而變了走向,她的腳下倏而有了一個靈紋陣浮凸出來,照亮了虞別夜終於染上了驚愕的眼!
是大聚靈陣。
凝禪揚起下巴,有風自聚靈陣中而起,從她的腳下向上揚起的風將她的長發散亂揚起。
漫天的靈息開始聚集,旋即形成了一個幾乎肉眼可見、以她為中心的靈息漩渦!
靈息開始奔湧。
更不用說是畫棠山這世間最是精純的靈息。
漫天的風雪都被攪動,那些原本落在身上便會如刀割的每一片落雪,在這一瞬,好似都回歸本初,化作了凝禪借來的靈息!
凝禪的白虎脈在瞬間被充盈到了九轉天,四方神獸借力,她色澤過淡的眼瞳變得比平時更圓,甚至有金橘色的光芒流轉!
「一起走。」凝禪踏向前一步,一手抓住虞別夜被困在了那扇畫廊幽夢大夢上的手,向後一拉。
旋即,一腳踹在了大門上!
一聲極沉悶悠遠如鐘鳴的聲音自她腳下響起,剎那間便穿透了畫棠大陣,幾乎響徹了少和之淵上空!
前來畫棠山的諸位長老自然也聽到了這一聲響動,驚愕抬頭,看向夜色中的畫棠山巔。
片刻寂靜後。
虞畫瀾身邊的小童驚叫出聲,聲線幾乎要將整片夜色撕裂開來:「何人擅闖畫棠山——!」
一聲如石塊入池,激起無數風浪。
少和之淵寂靜的夜開始被逐一點燃。
可那點燃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一些,甚至……甚至更像是早就在等著這一嗓子!
凝禪又是重重一腳跺在門上。
鐘鳴滿山。
眾長老還沒有從有人在這樣的夜裡擅闖畫棠山一事裡回過神來,便聽另外一名小童大聲道:「此人一定與殺了余夢長老的人有關!他絕無可能一人上畫棠山,或許還有同夥——」
言罷,又急急看向虞畫瀾:「掌門!機不可失!還請速速決斷!」
至此,諸位長老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們終於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棋子了。
虞畫瀾一手撫鬚,臉色並不好看,卻更像是佯裝出來的不好看。
「諸位,事權從急,如今態勢,諸位也親眼見到了。」他朗聲道:「還請各位與我守株待兔於此,畫棠山下,有且只有這一條路,我們就在這裡等那膽大包天之人。」
然後,又一拱手:「今夜竟然出了如此變故,真是對不住各位,也對不住各位的弟子了。」
還有腦子轉的不夠快的長老傻傻問出一句:「又與我們的弟子有什麼關係?」
回答他的,是夜風裡的呼聲與凌亂散向各方的腳步聲。
「起燈——!有人夜闖畫棠山,吾等奉命搜查——清點人數——速速開門——接受搜查——」
驚慌聲與怒叱聲一併響起。
少和之淵的夜色被無數靈石燈火照亮,搜尋術法在無數院落亮起又滅,儼然一副要將所有的門派居所都翻個底朝天的姿態。
有門派大弟子攔不住來勢洶洶的少和之淵隊伍,沖師弟妹使了眼色,去請家中長老。
然而片刻之後,眾人面色更沉。
長老屋空空如也。
「怎麼,還指望有人來給你們出頭撐腰?」為首的少和之淵弟子冷笑一聲:「諸門派的長老如今都與我家掌門在一起,都是目睹了有人夜闖之事,此次搜查,都是我家掌門徵詢過諸門派長老的同意後才開始的。」
見對面臉色逐漸灰敗惶然,少和之淵領頭弟子向前一步,揚起下巴:「還不讓讓?」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段重明從沉醉中被吵醒,遊走的思緒重新回籠到他的腦中,他猛地起身,左右四顧,卻哪裡有半個虞別夜的身影!
門外的喧囂越來越近,顯然是在挨個搜每一間房子,隔壁已經傳來了唐花落的驚呼,旋即就是唐大小姐的怒罵聲。
「你們知不知道我爹是誰?我是望階仙君的獨女!你們也敢這麼對我?!我倒要看看今天誰敢進我的房間半步!你們少和之淵還要不要臉了!是要與我合虛山宗為敵嗎!」
來搜的,顯然不止一隊人馬。
他的院門和隔壁凝禪的院門很快被匡匡砸響,那門質量雖好,卻也經不住如此力道,眼看就要搖搖欲墜。
「開門!少和之淵搜查要犯!再不開門,視為窩藏要犯,我們就要破門而入了!」
段重明目露焦色,口中暗罵一聲,哪裡還管滿地的酒罐,他破罐子破摔地抬手,將髮冠一摘,又大力揉了揉眼角直至發紅,端得一副醉酒後才醒來的凌亂模樣,提起一口氣,就要翻牆而過,去凝禪那邊的院子。
他打算以這種散亂姿態,醉醺醺神志不清地去開凝禪那邊的門。
這種時候,聲名算什麼,哪怕能給她拖得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結果段重明才一臉視死如歸地掛在牆頭,就看到凝禪衣衫比他還散亂,提了把劍,氣勢洶洶地從房間走出來,直到院門口。
然後,凝大師姐臉色極差地一把拉開門。
「大半夜的,鬼叫什麼?找死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48 PM
第26章
少和之淵的弟子行動速度極快,明顯是有備而來,應聲而出,如此不過兩炷香的時間,已經將幾乎所有門派都攪得人仰馬翻,不得安寧。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游龍殿的宴席開始之前,一道道密令就已經在少和之淵都弟子之間森嚴傳遞,一切都早已就緒,只等一聲撕破黑夜的尖叫。
所有的一切都很順利。
——除了直到現在還沒找到什麼真正可疑的人之外。
靈石燈的光在凝禪的劍上反射出雪亮的光,她長髮披散下來,神色雖然不耐煩至極,彷彿下一秒就要提劍砍人,卻也不得不承認……
這位凝大師姐,長了一張實在過分美艷的臉。
白天在擂台上時,她戰力太強,大家甚至還沒來得及細細看她的眉眼,就已經被那一拳打得魂飛魄散驚叫連連。
直到此刻,她隨意披著外袍,淡紫廣袖下露出一截皓腕,膚如凝脂。她黑髮如織如墨,瞳色極淺,唇色極艷,這樣生氣不耐的樣子,不僅分毫不損她的美貌,反而像是給她週身多了一層炙熱而生機勃勃的色澤。
少和之淵的人群分至兩側,蘇厭容面色沉沉,沿著分開人群的那條路走了上來,直至站在凝禪面前。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凝禪身上,饒是他一貫翩翩的模樣,也難掩那目光中的些許惡意與饒有興趣。
所有人都在白日裡見過兩人的擂台賽,蘇厭容對凝禪心有怨懟是定然之時,或許連合虛山宗的居所都是蘇厭容主動要求來的。
有他在,此時恐不能善了。
白日裡在擂台上還無所覺,此刻蘇厭容在凝禪面前站定,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個頭。
他居高臨下看來,露出了一個說不出是惡劣還是嚴酷的笑:「又見面了,望舒道友。深夜驚擾,卻未料到還能見到望舒道友如此隨性的模樣。」
「怎麼你睡覺還帶著髮冠一絲不苟?」凝禪毫不客氣,她轉了轉劍身,目光在他額前一點,然後譏笑一聲:「不怕脫髮?」
蘇厭容噎住一瞬,在言語上落不到好,已經轉回了正事:「如你所見,少和之淵奉命搜查,清點人數,此事貴宗止衡仙君也知曉並默許,還請讓開。」
「搜查?」凝禪像是聽到了什麼滑稽至極的事情:「你們這麼多人,這麼大陣仗,就是為了以人力來搜查?」
她目光幽幽:「有多少人,有什麼氣息,不是用靈識掃一下就行了?你們少和之淵號稱九轉天有四十餘人,難不成各個都在閉死關?」
方纔少和之淵的弟子們來的氣勢洶洶,又急又迅速,大家一時之間只顧得上罵,這會兒聽到凝禪這麼一說,才突然反應了過來。
對啊!
大家修的仙都是白修的嗎?
怎麼靈識在這種時候就是擺設了?
唐花落喃喃:「對啊。」
她的聲音旋即變大了起來:「行不行啊你們,不行我們合虛出人來幫你們搜!雖說如今我們合虛沒落了些,幾個九轉天還是可以隨叫隨到的!」
這個隨叫隨到,用的就很妙。
少和之淵的弟子們神色複雜。
別說隨叫隨到,在少和之淵,大家平素裡甚至都不敢提那幾位九轉天的名字,更不用說議論紛紛。
怎麼九轉天的仙君在這個人嘴裡,就像是路邊的小花一樣,完全不值錢了起來?
也有弟子冷笑,心道定是合虛山宗如此尊卑無序,這些年來的九轉天才會越來越少。
「我們在搜的是夜闖畫棠山、疑似犯了命案的兇手,境界不明,行蹤不明,又豈是你說的用靈識一掃這麼簡單?!」蘇厭容沉聲。
「怎麼沒有?」凝禪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九轉天,怎麼知道沒這麼簡單。」
「你也不是,在這裡大放什麼厥詞!」有弟子越過蘇厭容,大聲道:「更何況,那兇手有與六合天境界一戰並佔據上風之力,境界深不可測,九轉天的仙君也未必能以靈識探得,難不成你是想要我們掌門來這裡?」
這弟子以為抬出虞畫瀾就足夠震懾。
卻沒想到凝禪竟是極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好啊,我就在這兒等著,要麼你去叫你們無極境的掌門來此,要麼今日……」她散漫地用劍尖在地上拖出一道隨意的痕跡:「誰越過這條線,別怪我劍下不認人。」
蘇厭容哪裡能想到,她的態度竟然會如此強硬。
偏偏她的態度如此,他們便真的一動不敢動。
因為她夠強。
她說的話,就足夠有威懾力。
有同門在蘇厭容耳邊輕聲道:「師兄,我們這麼多人呢,就算她真的那麼強又如何?我不信她能一人打過我們這麼多人!」
「是嗎?」蘇厭容冷冷道:「她真的是一個人嗎?」
那同門一愣,目光這才稍稍一移,卻見合虛山宗的弟子都站在了居所門外,大家神色各異,姿態不整,多少有些深夜被突兀叨擾的不體面。
但大家的手裡,無一例外,都提著武器。
因為此時此刻,凝禪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她的態度。
她劃下的那條隨隨便便的劍痕,也不是她的底線。
而是整個合虛山宗的底線。
虞畫瀾當然不會真的抽出一把椅子,坐在畫棠山下的路邊乾等。
山巔剛才傳來的那幾聲鐘鳴太過暴烈,將整個夜空撕裂,卻又在餘韻之中戛然而止。
虞畫瀾負手而立,仰頭看向畫棠山巔:「何等囂張的宵小之輩。如此放肆,畫廊幽夢定然已經凌亂一片,不便待客。」
「諸位還請在此處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他向著山下的諸位長老一拱手,已經轉身踏入了畫棠山的大陣之中。
他的身後,眾長老神色複雜,表情難看,幾次欲要邁步,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裁決神使筆直得像是一桿槍,他潔白神袍的衣邊在一路步行至此的過程中,多少沾染上了泥土,他的臉上始終帶著幾縷譏誚,而這種譏誚,在目光落在畫棠山的時候,到達了頂峰。
「不會真的有人覺得,這是什麼虞畫瀾給他妹妹編織的夢境吧?」裁決神使說話極不客氣:「誰家夢境裡三層外三層都是結界封印?」
「神使年少,有所不知。」回應他的,是一道曼妙輕柔的聲音。涅音仙子頭上帶著帷幔,風吹過時,掀起薄紗的下沿,露出一小截光潔美麗的下巴:「畫棠仙子以美貌動天下,不惜一切代價只想要見她一面的人多如過江之鯽,若非如此,恐怕畫棠仙子的門口,都會站滿求見一面的人。」
裁決神使閒閒掃了涅音仙子一眼:「你倒是愛為虞畫瀾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虞畫瀾養的一條狗。」
「怎麼和涅音仙子說話呢!」這話太過不客氣,有人三兩步上前,將涅音仙子護在身後,卻也到底不敢對裁決神使說什麼重話。
裁決神使嗤笑一聲,背手而立,繼續輸出:「她是虞畫瀾的狗,你們……不過是她的狗罷了。」
止衡仙君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心道,那豈不是狗中狗。
想到這裡,差點忍不住笑了一聲出來,轉過臉才堪堪忍住。
「你!」幾人氣絕,臉色大變。
反而是涅音仙子輕笑了一聲:「多謝諸位為我出頭。祀天所畢竟家大業大,有人仗勢欺人,狗仗人勢,我們也不必與他計較。」
也有人終於轉頭,緊緊盯著自家弟子居所的方向,難掩臉上憂色:「也不知少和之淵到底想要搜什麼,有沒有和我們宗門的弟子……有什麼過激衝突。」
然後大家就發現,滿場看起來也就止衡仙君面色輕鬆,似是毫無擔憂。
便有人忍不住問了一句。
「怎麼止衡仙君你一點兒不操心緊張嗎?我看那少和之淵來勢洶洶,今夜可不是清者自清就能善了的樣子。」
還有人猜道:「是合虛山宗已經有了什麼應對手段嗎?還請止衡仙君不要藏私,少和之淵如此欺人太甚!此刻我等可要不計前嫌,共同進退才是。」
「非也,非也。老夫哪有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止衡仙君擺擺手,臉上也帶了點兒愁容,就是明顯和大家愁的內容有些區別:「也是愁的。」
他遙遙望去一眼。
「愁我家弟子……實在是脾氣不太好啊。」
「阿嚏!」
脾氣不太好的翹楚弟子凝禪在打哈欠,打了一半又鼻子癢,緊跟了兩個噴嚏。
「煩死了,肯定是止衡仙君在罵我。」凝禪精準定位,又轉了轉劍,扭頭看向這才推門而出的段重明:「這老頭是不是遇見什麼危險,還等著我們去救呢?」
段大師兄好歹重新正了衣冠,這才一本正經地出來。他的表情非常若無其事,彷彿剛才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掛牆頭的不是他,火急火燎的也不是他。
兩人對視一瞬。
「什麼危險?什麼救?少和之淵這麼急忙忙衝過來,是讓我們去救人嗎?」段重明二話不說,直接斷章取義,左右各看一眼:「合虛弟子何在!」
眾弟子哪裡看不出來段重明的意圖,各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搞事情的興奮。
「在!」
「在在在!」
蘇厭容哪能想到這合虛山宗除了一個不講理的凝禪,還有一個一脈相承的段重明!
他上前一步,想說這是誤會一場,認真解釋一番此番究竟所為何事。
卻見凝禪揚眉一笑,抬手將自己有些滑落的外衫重新攏起來,眉眼之間全是你能奈我何的故意與挑釁。
蘇厭容大驚。
他這才反應過來,什麼誤會,這明明就是凝禪和段重明故意為之!
他有心想要阻攔,卻已經遲了。
下一刻,凝禪已經舉起手中長劍,振臂高呼。
「合虛弟子有劍帶劍,有刀帶刀!跟我走!去救止衡仙君!」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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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51 PM
第27章
合虛弟子緊跟著凝禪的呼喊,竟是真的就這樣順著她的話,如浪潮一般席捲而出!
靈息翻湧,各自注入手中刀劍。於是靈寶照亮黑夜,再匯聚成茫茫一片,一時之間,亮光最盛之處,竟然好似九嶷山大光明境!
少和之淵的弟子們哪裡能想到會出此變故。
他們之前的搜查都一帆風順,有幾聲怒叱呵罵,最多也就是攔著不讓他們進去罷了。
怎麼轉瞬之間,合虛山宗滿門弟子竟然都聚在一處,還拔刀而起了!
見合虛山宗的弟子們亮了刃,也有上頭的少和之淵弟子一驚之下,長劍出鞘,試圖逼退對方:「你們想幹什麼,造反嗎?!」
「造反?」唐祁聞一把將差點被兵刃撞到的唐花落拉到身後,神色已是冷極,他彷彿聽到了什麼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橫眉怒叱道:「你在說誰造反?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們是合虛弟子,不歸你們少和之淵管!還輪不到你們在這兒說我一聲造反!」
唐花落探出頭來拱火:「對!再說了我們是去救被困的止衡仙君的!若非他出事,怎麼會放任我們被你們欺辱不管!」
「對!」
「就是!」
「我們合虛的師長,可幹不出袖手旁觀這種事情!」
眾合虛弟子紛紛大喊,一邊就要真的向前湧去。
他們向前一步,少和之淵的弟子就被逼向後退一步,如此一進一退,步步緊逼,竟是不多時,就已經硬生生退出了六七丈遠!
終於有少和之淵弟子忍不住道:「且不論止衡仙君壓根沒什麼事,人家止衡仙君可是七星天,就算出事了,還需要你們一群兩儀天三才天四象天的去救?!」
道理是這個道理沒錯。
但這話本也不需要少和之淵的弟子來提醒。
便聽凝禪笑了一聲:「這恐怕就是你們少和之淵永遠都不能明白的事情了。你們要對自己師長見死不救是你們的事情,我合虛弟子重情重義,有一份能,出一份力,能不能救,是能力所限,但去不去救——」
她拖長音調。
唐花落振臂高呼:「從來都是我們自己的意願!」
「沒錯!是我們自己想要去救峰主的!那可是我們自己的峰主!」
「自己的峰主自己不救,難道要等其他人救?笑話!」
兩方幾乎是鼻尖碰鼻尖地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對峙線。
合虛弟子刀劍出鞘,卻到底沒有真的揮出一劍,反而是少和之淵的弟子這一路跋扈慣了,幾番摩擦下來,多少有了點兒火氣。
「錚——」
兩邊誰也不讓誰的拉扯中,終於有不知誰刀劍相撞,形成了一聲近乎悠遠的清脆!
蘇厭容面色微僵。
虞掌門的吩咐裡,有一條絕對禁令。
可以言語相逼,可以激將,可以假意拔劍威脅,卻決不允許少和之淵動手。
——至少決不能是少和之淵先動手的。
然而此刻場面如此混亂,又有誰能說清楚,到底是誰先動手的!
果然,下一刻,段重明長笑一聲,然後抬手!
他今日在擂台上用的,是一柄唐刀。
但此時此刻出現在他手裡的,赫然是比他這個人還要更高更長的一柄斬馬刀!
那刀刀柄極長,刀刃更長,銀白的冷光在夜色下閃爍出鋒利的刀芒,被他拎著站在那兒,赫然站出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紅衣師兄橫刀而立,斬馬刀一動,直接在合虛山宗的弟子們面前清出了一小片空場,硬是一人一刀,站出了萬夫莫開的架勢。
凝禪的劍也是在同一時間抽出來的,她與段重明並肩而立,臉上的怒意更濃了一些。
「是想打架嗎?我倒要看看,有我和段大師兄在這裡,今日有誰敢碰我們師弟師妹們一下!」
畫棠山,畫廊幽夢。
虞畫瀾面無表情地走過被籠火和離火各燎過一遍的花海,他的指尖也慢慢泛起了一層明黃的籠火。
那一層籠火卻不是為了破壞什麼,而是在這樣走過一遭後,直接將花海上的那一層痕跡徹底抹去。
直至乾淨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做完這一切,虞畫瀾的臉上才流露出了一抹難以抑制的厭惡。
是的,比起花海被燒,畫棠山被闖,他更在意的,是這一片他打造的聖潔純白天堂,沾染了其他氣息。
他甚至不想逆轉畫棠山大陣,以朱雀無極境的無上靈法溯源一遍,以勾勒侵入者的模樣,再發出通緝令。
每想到這件事一分,他心頭的厭色就多一分。
直到所有的痕跡都消弭不見,再重新被他的氣息遮掩乾淨,虞畫瀾眉間的那一抹最深的凶厲才緩緩平息。
然後他一揚袖,畫廊幽夢的大門應聲而開。
虞別夜推開的門後,是他四歲那年對家的所有稚嫩想像。
而虞畫瀾的面前,卻只有空茫茫如白霧的一片。
白霧匯聚,扭曲,最後有些虛幻地勾勒出了一道五官模糊的人形。
縱使模糊,縱使只是一道難辨的影子,卻也完全能看出那道身影的曼妙和風華絕代。
虞畫瀾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長長停留。
於是白霧繼續扭轉變幻,試圖讓那道身影更清晰,更具象化。
但最終卻還是失敗了。
那張面容甚至變得比此前更模糊。
模糊得像是被厚重的面紗籠罩,連五官都不能浮凸出來。
「事到如今,我連你的臉都想不起來了。」虞畫瀾久久駐足,終於慢慢歎出一聲:「時間久了,其實我也分不清,究竟是你不願,還是我真的記不得了。」
沒有答案。
他凝出的不清晰的霧不能回答他。
他的記憶也不能回答他。
也或許,虞畫瀾其實並不想要任何回答。
虞畫瀾復又抬手,這一次,他的手平直穿過了霧氣的身軀,最終停留在了心臟的位置,然後重重一握。
這一瞬,整個畫廊幽夢有濃烈到沖天的妖氣乍起!
旋即畫棠山的雪漫天翻飛,更大更急,遮天蔽日,硬生生將妖氣徹底壓了下去!
妖氣起到落的過程不過眨眼。
而虞畫瀾的表情也開始變緩。
還好。
封印沒有任何被觸碰的痕跡。
只要沒有被觸碰,那虞別夜想要鬧翻天,對他來說也不過像是微風撫過一般,不痛不癢。
就算虞別夜不知從哪裡找了幾個外援又怎麼樣?
還能翻天不成?
隨他鬧。
最多死幾個人罷了。
他仔細地用籠火將整個畫廊幽夢又清理了一遍,這才拍了拍手,滿意地折身,下山而去。
結界開了又合,虞畫瀾臉上的表情也逐漸舒緩開來,最後定格在了他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慣常的溫和笑容。
畫棠山在夜色下總是繾綣。
封印沒問題,虞畫瀾心情不錯。
虞別夜到底做了什麼,他並不多麼在意,而藉著這個事端,反而讓少和之淵的弟子們將所有其他弟子們的居所翻了個底朝天,這讓他很高興。
高興到他甚至在想,之後見到虞別夜的時候,也不是不能下手輕一點。
雖然每每見到他那張臉,他多少都難以壓抑自己內心底暴虐的情緒。
可動手的時候,他卻還是會特意避開他的臉。
那張與他的母親過分相似,可那雙眼睛卻會讓他想到別人的臉。
虞畫瀾如是想著,忍不住牽了牽嘴角,然後不經意地抬起眼。
只見畫棠山下那條蜿蜒的小道上,有纖細少女一襲白裙廣袖,如夢如仙,佇立於小河木橋之上。
聽聞身後腳步聲,少女有些茫然的回頭,露出了一張絕美到近乎沒有缺點的臉。
她抬眼看他,眸中光澤瀲灩,在看清他的面容後,如受驚的小鹿般後退半步,然後慌張行禮:「虞掌門。」
虞畫瀾卻長久沒有說話,而是近乎怔忡地看著面前少女在行禮時,柔順垂落的長黑髮。
臉像。
眼睛也像。
她的身姿與這一刻的剪影,更像。
半晌,虞畫瀾才重新開口,聲音愈發柔和,但他的眼眸卻越來越沉,也越來越亮。
「你叫什麼名字?又是哪裡的弟子?可願意來我少和之淵?」
橋上的白衣少女是祝婉照。
聞言,她的身形微微顫了顫。
她仔細打量了虞畫瀾好幾次,這才有些受寵若驚地直起身來,對上他的目光一瞬,又有些惶然地移開。
「合虛山宗,祝婉照。」祝婉照輕聲道:「見過虞宗主。」
止衡仙君捋著鬍子,聽著耳邊的長吁短歎,目光卻一直都落在合虛山宗的方向。
他已經七星天,若是凝神費力去聽,縱使相隔的距離有些遠,卻也足夠聽清楚那邊傳來的一點點動靜。
怎麼說呢。
雖然離譜了點兒,但止衡仙君臉上的笑容卻顯得愈發得意且老懷慰藉。
不錯。
這尋釁滋事的由頭找得不錯。
不枉費他在這些弟子身上費的精力與時間。
等這一趟結束回去以後,止衡仙君覺得,自己也未必不能破個例,給這些弟子們贈幾個字。
但止衡仙君轉念又想到了「送藥童子」。
止衡仙君:「……」
他媽的,想多少次都覺得是無語他媽給無語開門,無語到家了。
余夢長老也是他舊識了,平素裡把他的墨寶吹地是天上有地下無的,他才起了送他一副字的念頭。
否則誰要送這個啊。
天下靈寶好尋,他的墨寶隨他的心意,他不想寫就不必寫,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獨一無二,無價之寶。
他沒覺得自己和余夢長老的關係,能親近到送他墨寶。
嘖。
想想都覺得自己的墨寶被玷污了。
甚至這一個月都沒有什麼提筆寫字的興趣。
止衡仙君的思緒越飄越遠,已經到了幻想如果凝禪那邊兒真的打起來的話,要怎麼完美圓滑但讓少和之淵賠償的時候……
稍遠處的路上,出現了兩道身影。
滿場憤憤之色的長老們一眼看去,都帶了點兒訝色。
裁決神使更是高高挑起了眉,抱胸冷嘲道:「虞掌門將我們晾在這兒,自己倒是去溫香軟玉了。我竟不知畫廊幽夢何時換了金屋藏嬌的主人。」
這話的音量不大不小,剛巧落入虞畫瀾耳中。
祝婉照依然是那樣有些怯怯且茫然的神色,甚至沒敢抬頭,從虞畫瀾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小巧精緻微微泛紅的耳廓。
虞畫瀾的目光隱秘地落下一瞬,旋即抬眉看向裁決神使:「休要胡言。是我回程的路上,恰遇見這位迷途的合虛山小友,順勢將她送歸到止衡仙君身邊罷了。」
止衡仙君一開始還在吃瓜。
走近了又覺得祝婉照的身影有點眼熟。
講道理,有這麼一張臉,只要見過一次,想要不眼熟也難。
結果還在思考,虞畫瀾的話峰就已經到了他身上。
止衡仙君:「……?」
別的也就算了。
以你虞畫瀾的脾性,自畫棠山下來,遇見了明顯或是想要靠近畫棠山的外派弟子,還能這麼和顏悅色?!
而且這個祝婉照,都這麼晚了,在外面亂晃也就罷了……
她是怎麼做到恰好遇見虞畫瀾,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55 PM
第28章
合虛山宗和少和之淵的對峙還在繼續。
段重明一人一刀,算是斬斷了大部分少和之淵弟子被激將後怒火上頭,想不管不顧乾脆真的和合虛山宗起點兒衝突的念頭。
哪怕是同為四象天的蘇厭容,在見到那一柄斬馬刀後,也默不作聲地悄然向後退了半個身位。
倒不是能不能打過的問題。
誰也不想平白無故被這麼一把刀剮蹭一下,多疼啊。
嘈雜人聲與兩邊的對罵愈演愈烈,唐花落充分發揮了自己刁蠻任性不講道理的天賦,全場嗓門最大,聲音最響亮,沒一個髒字,妙語連珠。
一時之間,就連過去與她有點芥蒂的同門們,都忍俊不禁,放下過去的種種,一併大聲聲援起來。
「說的對啊說得好!少和之淵!狗仗人勢!狗膽包天!」
「對!沒錯!我文化低!我只會一句!你們少和之淵都是狗!」
「狗!」
……
一片混戰拉鋸裡,一道混著靈息的聲音沉沉響起。
「說誰是狗呢?」
所有人的聲音都驟而低了下去,然後滿場陷入了一片死寂。
虞畫瀾帶著眾長老緩步而來,目光沉沉掃過一圈。
蘇厭容眼中一亮,飛快出列上前行禮:「掌門,您來了!遵照您的囑咐,我們對各大門派的居所進行了禮貌排查,暫無更多發現。唯獨合虛山宗欺人太甚!不僅不讓我們進,還罵我們……」
他不可能說出那些狗來狗去的成語。
但唐花落可不怕,他虞畫瀾算什麼東西,她爹望階仙君名滿天下的時候,虞畫瀾還不配給她爹提鞋呢!
「罵你們狗仗人勢!」唐花落在人群裡高聲道。
唐祁聞一把扯下唐花落高舉的手臂,就差摀住她的嘴,呵斥道:「平時都是怎麼教你的?現在這是說實話的時候嗎?」
凝禪:「……?」
不是,你等等,到底是誰在說實話?
虞畫瀾輕輕佻眉,意味深長地看向止衡長老。
止衡長老不為所動,老神在在,將意味深長的目光轉移向了凝禪。
凝禪默了默,誠懇道:「沒,沒罵您半個字,您在我們眼裡絕對是人。」
話說出口,感覺怪怪的。
但想想自己意有所指的本來就是狗仗人勢裡面的那個人,好像也就無所謂了。
她是合虛山宗的弟子,虞畫瀾暫且又能把她怎麼樣呢?
凝禪十分有恃無恐。
在場自然有許多人聽懂了,瞬間漲紅了臉,卻又哪裡敢在這種場合多言。
總不能虞掌門還沒發話,自己就替他生氣吧?
而虞畫瀾竟然沒有多說什麼,淡淡掃了凝禪一眼,旋即就將目光落向了一邊。
凝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然後在心底暗罵了一句臥槽。
無他,從虞畫瀾稍遠處,低頭款款而來的,正是祝婉照。
來少和之淵的時間雖短,但凝禪馬不停蹄,實在幾乎沒有片刻的休憩,雖然短暫想起過一次這裡的原書劇情,但轉瞬就忘去了腦後。
此刻看到祝婉照和虞畫瀾出現在同一畫面裡,原書的劇情立馬重新浮現了出來。
祝婉照,男頻升級流中獨樹一幟的瑪麗蘇女主,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所到之處的異性大佬都會為她爭風吃醋——
譬如虞畫瀾。
很絕。
萬萬沒想到,少和之淵都快被她的一己之力攪動成篩子,又是搜房又是燒山了,怎麼原著劇情還在緩慢又堅定地往前推進啊!
瑪麗蘇光環,無人可擋。
佩服佩服。
這下就連合虛山宗的許多弟子都面色奇妙了起來。歸至賓期期艾艾一句「哎那不是祝師妹,我說晚上敲她門怎麼沒動靜……」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在虞畫瀾看向祝婉照的眼神裡化作了一片寂靜。
歸至賓神色奇異地舔了舔後槽牙。
凝禪剛好餘光看到這動作,差點笑出聲來。
她對這個動作印象還挺深的。
原書裡,祝婉照光環一開,魚塘每每有新魚,舊魚塘的各位就都會舔一舔後槽牙。
就連男主謝柏舟的後槽牙都沒能倖免。
祝婉照低頭,向著止衡仙君一禮,然後磨磨蹭蹭往前走,快要到合虛山宗弟子的隊伍之前,還悄悄回了個頭。
正對上虞畫瀾注視著她的目光。
祝婉照一僵,腳步飛快起來。
反而惹得虞畫瀾一聲輕笑。
凝禪一開始還是看戲的心態,就是那種書裡的內容跳出來在自己面前上映了的感覺。
但她越看越不對勁。
虞畫瀾是在哪裡遇見祝婉照的?
按照這一晚上他可能的行動路徑,和止衡仙君同樣欲言又止的模樣,很明顯,這兩個人單獨相處過。
那麼算來算去,大約只剩下了畫棠山下。
少和之淵在搜山,陣仗浩大,滿宗風雨。祝婉照卻在這樣一個夜晚去了畫棠山?
為什麼?
凝禪不覺得她是夜半遛彎。
但現在不是細想這個問題的事情。
大抵是有祝婉照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大震撼到了所有人,滿場長老弟子的眼中心中不外乎「臥槽」兩個字,雖然一個是臥槽祝師妹這麼牛逼,一個是臥槽自家掌門怎麼突然疑似遇上了美人關,但所有人一時之間倒是在情緒上達成了某種和諧統一。
反而消弭了之前的劍拔弩張。
都這樣了,氣氛都沒了,也鬧不起來了。止衡仙君在場,虞畫瀾方才強硬,但此刻也不會當著所有合虛弟子來落止衡仙君的面子,對著少和弟子們做了一個「收」的動作。
一片冷哼後,兩邊各自收了兵,段重明抬手,駭人的斬馬刀重新歸入他的掌心,然後,段重明不動聲色地平移半步,站在了凝禪面前。
凝禪正在察言觀色地看虞畫瀾的微表情,這會兒猝不及防被擋住了視線,下意識問了一句:「你幹嘛?」
段大師兄一本正經,側身小聲道:「這老東西不對勁,你看他見到漂亮師妹就走不動路,我這是防患於未然。」
凝禪:「……我該說謝謝嗎?」
段重明頷首:「應該的。」
兩人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入所有人耳中。
少和之淵的弟子們臉色青紅不定,反而是虞畫瀾像是沒聽到一樣,老神在在,甚至還抽空將目光在凝禪身上也落了一瞬。
凝禪正被段重明遮在身後。
於是這一眼就落在了段大師兄身上。
段大師兄毛骨悚然,雞皮疙瘩起了滿胳膊,他一邊搓胳膊,一邊嘀嘀咕咕往後退了小半步,差點踩到凝禪的腳。
「不能吧?怎麼難道不光是漂亮師妹,還有漂亮師兄嗎?」
凝禪:「……」
凝禪受不了段重明這嘴了,轉身就走。
她這一走,合虛山宗的弟子們也都耷拉下了胳膊,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地轉身也走,一邊走還一邊招呼身後的其他人。
「還待著幹嘛啊?咱們峰主都回來了,天塌下來他頂著啊,走走,回去緊急入定了,明兒還打擂台呢!」
如此不消片刻,整個合虛山宗的弟子們如潮水般退了回去,孤零零真的只剩下了止衡仙君一人。
有長老忍不住道:「還真是讓天塌下來讓一個人扛啊,宗門養這些弟子,就是關鍵時候逃跑的嗎?」
止衡仙君怪異地看去一眼:「宗門養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關鍵時候逃跑啊?怎麼你還想這群小年輕弟子們真的在少和之淵和他們打起來?」
他邊說,邊向著虞畫瀾沒什麼真情實感地隨便一禮,大搖大擺也揚長而去了。
邊走還邊扔下了一句。
「再說了,天塌下來,我不扛著誰扛啊?」
又聽到不遠處弟子居飄來遙遙一句清脆的聲音。
「峰主別慌,多大點事,我和你一起扛呀!」
凝禪言罷,笑吟吟反手關了院門。
院外風風火火,院內倒是一片寂靜。
虞別夜一身青衣,靜靜地坐在院中的石桌邊,長袖逶迤,身姿挺拔地看向凝禪的方向。
他不知何時換了一身交襟衣袍,依然是青,用料並不如段重明那件,卻合身了許多,近乎完美地勾勒出了少年人的寬肩窄腰,石凳有些矮,他的長腿有些無處安放,但到底沒有太過放肆,算是規規矩矩地半蜷起來。
如此姿態下,虞別夜看來的目光,帶了一種別樣的清澈與坦誠。
這本應是凝禪最熟悉的,虞別夜的模樣。
但此時此刻,凝禪看向他的時候,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這顏色打扮和神態,都不適合他。
「師姐。」虞別夜輕聲喚道。
凝禪看他片刻,自門邊走來,在虞別夜對面落座:「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虞別夜愣了愣,做了一個小幅度搖頭的動作,剛要說出一句「沒有」。
就聽凝禪道:「我有。」
「我有問題想問。」她看著他的眼睛,像是要直接看進他的心底:「虞別夜,你為什麼相信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56 PM
第29章
虞別夜知道她在問什麼。
幾炷香的時間之前,他們還在畫棠山巔。
在他說完那句相信後,她一手拉著虞別夜被困字陣禁錮的手臂,一腳踩在畫廊幽夢的大門上,鐘鳴滿山的同時,她的腳下也有層疊的靈紋浮凸出來,與山門上的困字陣交錯重疊。
一腳下去,第一重禁錮斷裂開來。
第二腳,是接下來禁錮的所有連接。
就在虞別夜以為凝禪要再踹一腳的時候,她卻反手將他整個人都按在了畫廊幽夢的門上!
靈紋陣遊走的幽光將兩人包圍照亮,虞別夜愕然睜大的眼中,凝禪一步向前。
兩個人的距離被拉得極近,他看到她平靜地站在他身前,空氣中花海的甜膩腐朽香氣明明極濃,但這一刻,虞別夜卻覺得,自己只能聞見來自她身上的味道。
他形容不出來,隱約覺得像是花香,卻又讓他想到山林泉湧時的清新,是一種能將他所有焦躁的情緒都撫平的寧謐。
最重要的是,他能感覺到,即便朱雀無極的虞畫瀾即將登上畫棠山,甚至極有可能撞破他們在此,但她的情緒依然穩定。
那是一種帶著極強感染力,讓人忍不住信服的穩定。
虞別夜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他垂眸看著凝禪的發頂,任憑她將自己按在門上不得動彈。
也任憑靈紋陣的光芒徹底將兩人的週身包裹。
再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已經變得有些虛幻的虞畫瀾的身影。
虛幻的不是虞畫瀾,而是他自己。
因為下一瞬,他們就回到了凝禪的居所小院,隔壁甚至還有帶了起伏的段重明醉酒小呼傳來,就彷彿此前在畫棠山相遇的一幕幕都不過一場深夜的幻夢。
虞別夜看著凝禪。
此前為了營造出睡著被打擾的氛圍,他眼睜睜看著她在落地的瞬間便將頭頂的髮絲全部揉亂,掃他一眼,什麼都沒說,氣勢洶洶出去,變臉快到他歎為觀止。
這樣的她,生機勃勃,可愛肆意。
與他截然不同。
說實話,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究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更不知道她的所行所做,是為了什麼。
但他知道,他會在畫棠山下的雪裡,想起她對他短暫彎起的唇角。
那樣的笑容,他還想看一次。
不……也許並不止是一次。
所以他沒有移開目光,而是認真開口道:「師姐所行所做都是為了救我,我有什麼不能相信的呢?」
凝禪向前俯身,倏而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虞別夜額頭:「救你?你就這麼篤定?若我偏偏是為了殺你呢?」
靈法的光自她指尖亮起。
虞別夜眉間的肌膚開始變得灼熱,那目光有些刺眼,虞別夜的雙眼被刺得生疼,甚至難以抑制地泛起了淚光。
但他沒有躲。
虞別夜依然筆直地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著凝禪:「師姐若是想要殺我……我就在這裡。」
凝禪長久地注視他,片刻,才突地笑了一聲,收回手指,起身居高臨下看他一眼:「那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頓了頓,又道。
「誰是你師姐。」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
虞別夜依然坐在原地。
露深寒重,他卻彷彿無知無覺。夜色早已深深,但他在許久之後,他才抬手,按在凝禪方才觸碰過的眉間。
肌膚上已經沒有了她指尖落下的觸感。
他垂眸,斂去眼中所有神色。
看來他方纔的說法,她並沒能完全相信。
但她並沒有戳穿他的意思。
他沒有說盡實話,卻也沒有騙她。
他有問題想要問。
但他也確實相信她。
——至少在方纔那一瞬。
他想要知道凝禪是怎麼做到如此簡單兩腳就將門上的困字陣與自己勾勒的新靈法陣結合起來,硬是借了畫棠山大陣的勢,扭轉成了一個短暫的傳送法陣的。
卻也是真的心甘情願被她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姿態按在門上,任憑自己與她一併墜入前方未知的終點。
所以方才……她手下的靈法光芒也沒有任何變化。
房間裡,凝禪也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落在虞別夜眉間的,不是什麼殺招,而是靈法鑒真。
眉心一寸,本就是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以鑒真點在此處,觀靈法形色,可鑒別真假。
靈法波動沒變。
她指尖吞吐的光澤也沒有變。
虞別夜沒有說假話,所以他問心無愧。
但她也並不認為他說了實話。
凝禪抬手,將自己凌亂髮間的一隻髮釵取了下來,隨手扔在了桌子上,旋即又自嘲般笑了一聲。
前生今世,他其實不都沒有變,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不曾騙她,卻也不曾坦誠。
是她直到如今才剛剛看清罷了。
凝禪看一眼窗外的剪影,收回目光,跌落在床。
連續使用靈脈,她的損傷很大,雖然保下了玄武脈的完整,並不會對之後的擂台賽造成什麼影響,但朱雀和白虎兩條靈脈都已經進入了凋零沉睡的狀態。
倒也無傷大雅,只是身體強行灌入這麼多靈息,再耗盡,如此週而復始兩遍,她也有些吃不消。
墜入沉眠之前,凝禪模模糊糊想到了虞畫瀾狀似不經意投來的那一眼。
雖然被段重明好巧不巧地擋住了,但凝禪多少知道……
她帶著虞別夜離開的最後一瞬,虞畫瀾是看到了的。
至少看到了她的背影。
甚至方纔,虞畫瀾也應當感受到了虞別夜在這裡的靈息波動。
可他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連目光都只是落在祝婉照身上。像是篤定自己對虞別夜的絕對掌控,也更像是對虞別夜毫不在意。
凝禪思緒混沌,還沒有完全整理清楚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支撐不住地閉上眼。
卻迎來了一夜長夢。
夢裡,她變成了一朵不知什麼品種的小花。
日出起落,有靈法的光芒自她的頭頂隱約亮起,她好似一日日生長起來,逐漸變成了一個小花苞,也有了更多的感知。
能看清面前的那一瞬,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她面前響了起來。
「阿娘,這是什麼花呀?好漂亮,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
「這是六初花。」一道溫柔帶笑的聲音響了起來:「阿夜如果喜歡的話,可以天天都來和小花說話,給小花澆水,好好照料它,這樣它就會和阿夜一樣好好長大哦。」
凝禪的視線變得清晰。
面前是一張小男孩漂亮白皙的臉。
小男孩瞳孔極黑,像是漂亮的黑曜石,閃爍著好奇喜悅的光芒,眼白還帶著一些淺淡的薄藍,他肌膚極白,黑髮柔順地垂落下來,在腦後用紅繩整齊束起,一身月白筆挺的衣袍很是嶄新,整個人看起來一本正經,卻又因為眼中的雀躍而露出了稚童的天性。
「真的嗎?」名叫阿夜的小男孩側頭向上看去,他身側的衣裙是一襲如水般溫婉的淺碧,便如那道聲音一遍悅耳。
可惜凝禪的視線只能禁錮在還不如小男孩胸膛高的區域,方才能看到小男孩的臉,也只是因為他彎腰,壓根沒法看清他身邊人的模樣。
「當然啦。」女子笑著揉了揉小男孩的發頂:「這是阿夜來到新家後的第一個好朋友哦。」
小男孩眼中的雀躍更多,他重新湊近凝禪,仔細看了她許久,然後抬起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她的枝葉一下。
「你好呀,我是阿夜。」他笑吟吟說道,又掏出了一個小本子,摸了一隻炭筆出來,回頭問道:「阿娘,我想把小花的樣子畫出來,這樣它有什麼變化,我就都會知道啦!」
「好呀。那你在這裡自己玩,阿娘去為我們準備晚飯。」
阿夜用力點頭:「好!我今晚想吃豌豆黃!」
就聽那溫柔的聲音沉默片刻,碧衣女子的聲線終於帶了點兒無奈:「你的口味到底是跟了誰,豌豆黃哪裡好吃了?」
阿夜哪裡肯依,振臂高呼:「豌豆黃!好吃!好吃!」
「真是,這傻孩子,沒吃過什麼好吃的,一天天的就知道個豌豆黃。」
碧衣女子的聲音裡是帶著溺愛的無奈與包容,顯然說歸說,今夜的餐桌上,也還是會多一道她並不喜歡的豌豆黃。
帶了情緒的話語總會讓原本縹緲的夢境沉澱,變成宛若真實的記憶。
碧衣女子太過溫柔,饒是一隅裙角,便已經縹緲如煙仙氣繚繞。可這樣絮絮叨叨的話語和升起的炊煙,便讓她沾染了人間煙火紅塵滿身。
阿夜認真地坐在凝禪對面,在小本子上塗塗改改,過了好久,畫完以後還得意地比劃給凝禪看了一眼。
「小花快看!像不像你!」
許是小花苞,凝禪的體力並不太好,方才一小段睜眼的時間,就已經讓她耗盡了大半體力,徘徊在了閉眼重新沉睡的邊緣。
此刻見到阿夜手裡的本子,都不用閉眼了,直接眼前一黑。
像個屁。
他畫的哪裡是可愛迷人的六初花小花苞。
這小孩是畫了個歪七扭八的香蕉吧?
凝禪罵罵咧咧,意識昏沉。
再醒來,是一個風雨纏繞的夜晚,她感覺自己的軀幹被吹得歪來倒去,寒風刮得生疼,凝禪覺得自己醒得不是時候,正打算找個辦法重新睡一覺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噠噠穿來。
是阿夜。
他穿著單薄的睡袍,一路汲水狂奔而來,手裡撐著一柄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傘。風太大,撐著傘對他來說極為吃力,他的發也糊了半張臉,但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直到衝來凝禪面前,他才露出了一抹慶幸的笑容,試圖將手中的傘立住,為她遮風擋雨。
可是風太大了。
傘被吹飛好幾次,阿夜沒辦法,乾脆自己撐著傘,蹲在了凝禪旁邊。片刻,又見到傘也無法真的完全護住她,於是直接坐在了泥土上,將凝禪護在了身下。
於是風停雨歇。
凝禪這才看清他的臉。
她這一覺睡得很久,阿夜臉上此前的嬰兒肥已經褪去了小半,眉眼變得更深邃了一些,眼白的那一層薄藍也消失不見,變成了大約七八歲的模樣。
傘很大,可風雨更大。
他蜷縮在傘下,傘也不能將所有的風雨都遮蔽隔絕,所以他的髮梢滴水,身上單薄的衣衫也慢慢染了一層濕意。
但他沒有動,只是專注地看著自己懷中的小花苞。
他眼如琉璃,是孩童的純粹,可眉宇之間卻沾染了不應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冷氣。
風雨模糊他的面容,有雨水漏在他的臉頰。
過了一會兒,凝禪才意識到,那不僅僅是雨水。
他在這樣的雨夜悄聲落淚,連哭泣都不敢大聲。
「小花。」他的手指冰冷,觸碰她的枝葉時卻依然小心而溫柔:「這裡對你來說……是家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你三年都沒有開花呢?」
「小花,你比我聰明。比我和我娘都聰明,你知道不能在這樣的地方開放,我們卻以為這裡是歸宿。」
他低低的聲音混在風雨裡,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可我以為這裡是家。」
「我曾經以為是的。」
「我錯了,小花,我錯了。」
「這裡是牢籠。」
「天下最可怕,最讓人窒息的牢籠。」
「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小花,我和你一樣,我只能留在這裡。」
……
凝禪猛地醒來,她側臉看向窗外。
驚雷撕裂黑夜,再勾勒出雨夜中窗外的熟悉側影。
也是與夢中一樣的黑夜。
凝禪愣了愣,有些疲憊地起身,赤足行至門邊,一把拉開了門。
風雨驚雷一起捲入,將她披散的發吹開。
小院裡有人。
虞別夜週身濕透,連眉眼都變得濕漉漉,他覺察到這邊的動靜,轉頭看來,眼瞳還帶著一點茫然的空寂,卻在看向她的時候,下意識想要露出一個短暫的笑。
「師……」他欲要開口,卻又想起她此前的話,於是硬生生止住話頭,有點生澀地換了一個稱呼:「望舒道友。」
這樣的稱呼讓接下來的話變得更難出口,他頓了頓,卻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地上涼。」
「你怎麼還在這裡?」凝禪皺了皺眉。
「我……」虞別夜姿容狼狽,額發垂下來,貼在他的額頭肌膚上,讓他這一刻看向她時,像是無家可歸的小狗:「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有那麼一瞬,雨中阿夜的眉眼與面前的虞別夜重疊交錯,他是此刻雨夜中被淋濕卻無處能去的少年,是夢境中用身軀護住懷中六初花,藉著雨色才敢流淚的阿夜,也是前世為她低眉執傘的師弟。
他還是喊她師姐比較好聽。
她想。
所以凝禪側身,用下巴比了比房間的方向。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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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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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8 11:59 PM
第30章
水色迷濛,虞別夜站在房簷下,驅靈息將衣衫與長髮烘乾,這才抬步走了進來。
少和之淵為弟子準備的居所並不多麼寬敞,凝禪一人還好,此刻多了一個手長腳長的虞別夜,便頓時顯得有些侷促擁擠了起來。
窗外落雨滴答,凝禪扔在床頭的尋音卷一會兒震一下,明顯是有人夜深了還在孜孜不倦地給她發信息。
倒是提醒了凝禪。
她附身拿起尋音卷,側頭看向身後:「交換一下靈息吧。」
豈料虞別夜愣了愣:「我沒有尋音卷。」
這下怔住的,換成了凝禪。
她沉默片刻,摸出了原本要給她阿弟凝硯的那一隻尋音卷遞了過去。
虞別夜眼中有了明顯的錯愕,旋即是驚喜,但他接過來以後,握在手裡片刻才道:「我不是買不起尋音卷,我有錢的。」
他邊說,邊想起來什麼似的,掏出了一個芥子袋,開始從裡面往外掏制式的靈石袋。
一個接一個,整整齊齊,足足擺了一整桌。
凝禪:「……」
凝禪被滿桌子的靈石袋晃到眼睛,心道這小子前一世怎麼一窮二白什麼都沒,家底林林總總也就是與她在滄魁山殺墮妖那幾年積攢下來的賞金。
話說回來,他之前好像是說過要去畫廊幽夢取靈石來著,但他什麼時候去的?
凝禪心情複雜,剛想說那你自己去買吧的時候,虞別夜又開了口。
「我沒有尋音卷,是因為我沒有什麼需要聯繫的人。」虞別夜垂眸看著手裡的尋音卷,靈息已經烘乾了他的週身,但他的睫毛上卻還帶著水意:「但我現在有了。」
靈息自他指尖流淌,他手裡的尋音卷被激活,但他旋即就皺了皺眉。
這是他第一次擁有一隻自己的尋音卷。
他知道要注入靈息,卻不知接下來應該如何。
可他能坦然地說出自己不曾擁有過任何一隻尋音卷。
卻難以在這種時候啟齒說自己不會用。
凝禪一眼就看出了虞別夜的窘迫,但他不開口,她就只當不知道。
房間不太大,她喊虞別夜進來的時候沒怎麼多想,此刻他真的在這裡了,她這才開始苦惱要怎麼分配空間。
然後越規劃越暴躁。
她睡床,虞別夜睡地上,他們之間也太近了,房間裡多一個人的呼吸並不是什麼可以忽略的事情。
不睡也可以,她已經四象天,不吃不睡都不會太難受。但打坐一整夜還好,接下來尋道大會的賽程還有好幾天,夜夜都打坐,白天還要出去打擂台,凝禪覺得自己吃不了這個苦。
丟去段重明那兒也不是不可以。
但總不能是風雨如此瓢潑的深夜。
看這個陣仗,這雨也不太像是一時半會兒會停的樣子。
如此思前想後,凝禪開始想念合虛山宗,想念並不怎麼豪華的亂雪峰。
當然也想念後來的淵山。
「好小好破的房子。」凝禪長長歎了口氣,然後抬頭看向虞別夜,一時興起道:「不然你跟我回合虛山宗吧?」
虞別夜擺弄尋音卷的手指頓住,半晌,他才緩緩抬起頭,露出了一雙黑漉漉的眼。
話說出口,凝禪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她飛快補救:「別當真啊,一碼歸一碼……你是不是不會用尋音卷?」
虞別夜的眼中說不出是什麼神色,他有些茫然和無措,但他怔忪在原地,甚至忘了回復凝禪這句話的最大原因還是——
他在聽到凝禪方纔那句話的時候,心猛地重重一跳。
那一下太過劇烈,撞得他胸腔生疼,像是要衝破他內斂的所有情緒,叫囂成一片對他來說陌生的炙熱。
一種難言的戰慄感從他的指尖升騰而起,就連被他收在胸口的那一枚本應永遠冰潤的佛琉石都變得滾燙,彷彿要將他的胸口烙出一個印記。
他甚至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反應,連凝禪後來的那句話都沒怎麼聽清,只是下意識遞出了尋音卷,輕聲道:「嗯。」
凝禪也是脫口而出,說完有些後悔,但虞別夜說了不會,她也只能上前,俯身抬手,將虞別夜的尋音卷展開。
她語速不快,雖然眉宇之間有些不耐煩,但依然耐心。
如此林林總總說了片刻,虞別夜的眼神還在發直。
凝禪狐疑:「你聽懂了嗎?」
虞別夜像是驚醒回魂一般,猛地眨眼:「嗯……嗯。」
凝禪:「……」
凝禪深吸一口氣。
虞別夜背脊都變得更直了,他強按著還沒有怎麼平息的心跳,飛快道:「其實是有幾個地方沒有聽懂的。」
凝禪挑眉。
虞別夜一凜,開始火速回憶剛才凝禪說了些什麼,還好他記憶力實在很好,這麼回顧一遍,內容重新浮現在了腦子裡。
但,好像,很簡單,也沒什麼能不懂的。
虞別夜:「……」
虞別夜開始在裡面挑選問題。
不能太簡單,會顯得自己像傻子。
不能太難,畢竟只是學習怎麼用尋音卷的基本功能,他總不能問她支撐尋音卷運行的靈紋陣是什麼,太琴天象到底是怎麼做出來這個東西的,這問題未免也太過分,簡直像是故意找茬。
虞別夜卡殼了。
凝禪看他的眼神也愈發意味深長。
虞別夜覺得自己後脖頸的汗毛一根根豎起,凝禪什麼也沒說,但壓迫感太強,尤其此刻她站著,他坐著,簡直更加如坐針氈,想要原地起立。
等到凝禪開始瞇眼的時候,突然有人匡匡敲了兩聲門,然後不由分說地直接推開。
風雨聲驟大,段重明推門而入:「我越想越不對勁,這小子不在我那兒肯定在你這……」
段重明的聲音頓住。
他先看了看距離過近,一站一坐的兩個人。
目光又微微一偏,落在了桌上整齊的制式靈石袋上。
最後慢慢落回了凝禪身上。
凝禪:「……」
段重明給了凝禪一個佩服的表情,意味深長地開始後退,意圖輕手輕腳地合上房門。
末了還比了個「你們繼續」的手勢。
不是,等等,倒也不是那樣,段重明你個狗東西怎麼露出了這種表情!
你聽我解釋啊!
黑夜。風雨。明燈。
段重明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子對面,原本就不怎麼寬敞的屋子變得更加狹小。
他沒說話,低頭打字,凝禪的尋音卷嗡嗡作響。
凝禪不太想看。
段重明:「我們亂雪峰是缺錢了點兒,老白的目標定的也高了點兒,但努努力,拼拚命,也不是沒有一線生機。」
段重明:「你就老實交代吧,你到底是真的就好這一口,還是為了亂雪峰獻身了。這一桌子的靈石袋能拿走不?」
段重明:「雖說很誘人,你師兄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靈石,但賣師妹的事兒我可不幹啊。」
他在那邊兒打字打地辟里啪啦,凝禪剛剛和虞別夜交換了靈息,她正看著自己的通訊表裡多出來的這道靈息,心頭唏噓。
然後靈息不小心一動,連接上了段重明的這一條。
片刻。
凝禪沉著冷靜地動了動手指,回了一個字。
「滾。」
段重明看著那個字,卻莫名無比安心,他抬起頭,又打量了正在摸索尋音卷怎麼打字的虞別夜一眼,冷不丁道:「那個尋音卷不是你給凝硯買的嗎?」
凝禪:「……」
「我勸你閉嘴。」凝禪沒好氣道:「現在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可能還有一條活路。但凡阿硯之後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提刀來見你。」
段重明「嘶」了一聲,完全沒有給凝禪面子的打算:「怎麼轉手送人的時候慷慨大方,一回頭還要我來幫忙掩飾?」
虞別夜不知道凝硯是誰。
但既然姓凝,和凝禪的關係就很好猜了。
他頓時覺得手裡的尋音卷有些燙手,想要放下的時候,凝禪卻已經伸出了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動作。
「拿著吧。」凝禪道:「我也不可能現在去給你找一隻新的。明日我要去擂台賽,與你聯繫多有不便。」
虞別夜這才重新將那只尋音卷握在手裡,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只低低「嗯」了一聲。
又在想,之前那個對尋音卷還有什麼疑問的話題要繼續嗎,剛才他拼拼湊湊,倒是真的湊出來了幾個問題。
可他又不想在段重明面前說。
正在躊躇不定,便聽凝禪冷不丁問道。
「我在想一個問題。」
「虞畫瀾為什麼會用那種眼神看祝師妹?」
段重明盯著凝禪看了片刻,突地笑了一聲。
「我也在想一個問題。」
「凝望舒,你今晚到底幹什麼去了?這滿山的動靜,和你身邊這小子有關係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8 11:59 PM
第31章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不應該已經有答案了嗎?」凝禪沒好氣道:「我說沒有你信嗎?」
段重明摸摸下巴:「不信,但我可以給你這個面子。」
凝禪幽幽道:「……你看你現在像是給我面子的樣子嗎?」
段重明假咳一聲,神色鎮定:「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了嗎?就算你想一個人單打獨鬥,總讓我心裡有個底,該接應的時候,我也會知道該怎麼做。」
凝禪正要如平時那般揮揮手,隨意說一句不用你操心,話到嘴邊,卻又頓住。
段大師兄平時是個混不吝的人,但說話從來一言九鼎,絕無虛言。
前世她一意孤行不由分說地將虞別夜帶回去,又隻身一人去尋藥,期間有些大小事宜,其實也都是段重明隻字未問她,卻幫她全須全尾地打點好了一切。
她從來都知道段重明是可以信任的,否則也不會放任彼時段重明第一次的推門而入。
只是她自從知道自己是穿書而來,便獨來獨往慣了,做事素來隨心而行,雖然對宗門中人也算愛護有加,自認問心無愧。
但要說到坦誠以待,凡事都說得清清楚楚……她確實從未做到。
可是或許,重來一世,她不是不可以,試著坦誠一點。
凝禪心道。
只是她與虞別夜這林林總總,就算完全拋去前生今世,只說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也極難總結。
所以凝禪頓了頓,才掐頭去尾化繁從簡地開口道:「我之前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會死在畫棠山。所以此次來尋道大會,我便去畫棠山看了看。」
段重明和虞別夜神色各異,同時愣住。
重生這種事情說出來太玄,必定不能與任何人提及。凝禪自忖用做夢的借口剛剛好,也不算騙人——前生今世,不就是大夢一場嗎。
她頓了頓,繼續道:「後來的事情你們大多也都知道了。驚動畫棠山大陣,我不得已借了點兒力逃脫,只是鬧出來的動靜確實有點大……哦對,還順便救了他回來。」
凝禪轉向虞別夜的方向示意,然後重新看向段重明,模樣裡竟然還多了幾分乖巧模樣。
段重明一邊震驚於凝禪竟然做了這樣的夢,還在思忖前因後果,一邊冷不丁看到了凝禪這個樣子,頓時心頭警鈴大作,後仰兩分。
但該問的問題總要說清楚,段重明又道:「那余夢長老呢?」
虞別夜抿了抿嘴,此事並非不可對人言。
且不論少和之淵與合虛山宗分足而立,死一名長老等同少一份戰力,此事落在合虛耳中,與其說是唏噓惋惜,倒不如說暗喜更多。
更不用說,他與余夢長老之間的恩怨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至極。凝禪幫他到如此地步,只要略去其中一點細枝末節,他沒有必須隱瞞的必要。
虞別夜就要開口。
豈料凝禪「哦」了一聲:「那日聽到他大放厥詞,敗壞我合虛山宗的聲名,順手殺了。」
段重明的眉頭高高挑起。
凝禪神色鎮定。
段重明的目光落在虞別夜身上,卻見的眼中明顯也帶著難以掩飾的錯愕。
凝禪不是非要替虞別夜掩飾抑或攬罪。
她自覺已經窺得了虞別夜身世之謎的一隅端倪,想必其中還有更多複雜內情。她算是多多少少也已經捲入了其中,但段重明……這些與他無關,他本就應該置身事外。
她都如此篤定地說了,段重明即使不信,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他沉默片刻,所有的疑問也算是半真半假解開了小半。
窗外風雨依舊,電閃雷鳴,一陣陣將段重明的半邊側臉照得更亮,半晌,他才開口:「引靈入體,踏入仙途後,本應少夢安眠,更不用說夢見自己的生死。你的夢裡……還有什麼細節嗎?」
凝禪默然。
她要是說,就是自己身邊這個小沒良心的干的,她完全不懷疑,段重明現在就能和虞別夜拚個你死我活。
只是這到底是她和虞別夜之間的事情。
在最初的憤怒過後,凝禪再去回想當初畫棠山上那一幕,到底是不解佔了上風。
夢之一事,多少帶了些玄秘。凝禪不說,段重明也能理解,他看了眼天色,掐算了一刻時間,轉回了凝禪最初的問題上。
「祝師妹花容月貌,尋常男子多看兩眼,見之憐惜,也是常事。」段重明轉開話題:「倒是今夜不寧,她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畫棠山下,更讓人覺得奇怪。」
說到這裡,凝禪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側頭看向虞別夜,看了他片刻,倏而問道:「方纔你看清祝婉照的樣子了嗎?」
虞別夜雖然在小院裡,但他的靈識到底沒有全然收斂,這樣的距離,若是有心去看,自然什麼都能看到。
果然,虞別夜點了點頭:「看清了。」
便聽凝禪冷不丁道:「你覺得她和我像嗎?」
段重明:「……?」
哈?
這是什麼始料未及的問題?
虞別夜也愣住。
他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凝禪輕輕佻了挑眉,不置可否。
這段對話沒頭沒尾,段重明卻莫名覺得自己在這裡很多餘。
他的目光在自己對面的兩人臉上逡巡一圈,心道算了,他操心也要有個限度,師妹大了,由不得師兄,凝禪也不是那種沒分寸的人,今夜她肯坦誠這麼多,已出乎他的意料。
念及至此,段重明乾脆站起身:「祝婉照的事情我會去查,不早了,明日還有擂台,早點休息吧。」
他又想到了什麼,擰眉問道:「方纔虞畫瀾就在門外,他已是朱雀無極,會沒有覺察到你房間裡多一個人?」
凝禪輕描淡寫:「我把佛琉石留給他的。更何況,他就算覺察到了又能如何,硬闖不成?」
段重明大驚失色:「你把佛琉石給他了?」
凝禪「嗯」了一聲:「行了,你快走吧。」
段重明欲言又止,目光在頗為狹小的房間裡轉了一圈,嫌棄歸嫌棄,到底還是留了一床嶄新的被褥:「我上回出任務的時候準備的,沒用上,若是你暫時要借宿在這裡,用用也無妨。」
他邊說,邊給了虞別夜一個警告的眼神,這才抬步向著門口走去。
凝禪並不留客,她起身,先段重明一步向前,替他拉開房門,甜甜一笑:「既然師兄都知道了,過兩日的尋道大會四象天魁首之爭,還請師兄多讓我幾分。」
段重明心道連九轉天·掩日你都使得出,還有什麼需要他讓幾分的。
只是想歸想,凝禪方才都說了自己是借力。這天下有借就當有還,她定然是付出了代價的,雖然現在看起來凝禪並無異樣,但段重明又豈不知,自己這個師妹,素來極有主意,遇見事情多半都會自己強撐,若非迫不得已,絕不會讓別人瞧出半分端倪。
今日她肯說,無論真假,他都很高興。
所以段重明哼唧一聲,拂袖而過:「我要吃麻婆豆腐,外加一道西湖醋魚。」
目光又落在虞別夜身上:「明晚。」
這是接受了凝禪的說辭。
順便也接受了她救回來的這個人的意思。
風雨聲大,又被關閉的門隔絕在外。
虞別夜已經給地面用了淨塵訣,將段重明留下的被褥在距離凝禪盡可能遠的地方鋪好,甚至還手腳麻利地幫凝禪重新鋪好了床。
凝禪一回頭:「……」
要說不然她怎麼疼愛這個師弟呢。
都做到這個地步了,誰能挑出半點毛病。
折騰了這一遭,凝禪疲憊至極,不發一言,重新合衣躺下。
她入眠極快,呼吸不消片刻便平穩起來。
虞別夜躺在地上,段大師兄顯然有備無患,這被褥極軟,就算鋪在地上也不會覺得硬。
他聽著凝禪清淺的呼吸,心底此前那份奇特的灼熱並沒有褪去,反而因為此刻的夜涼與清淨而顯得愈發明顯了起來。
他腦中又響起了凝禪方才的那句似是隨口而出的話語。
——「不然你跟我回合虛山宗吧?」
虞別夜的嘴唇動了動,許久以後,他對著虛空輕聲做了一個口型。
「晚安。」
第二日,擂台繼續。
凝禪依然被安排在了離位。
她今日起了個大早,昨夜雖然沒有休息好,但總歸臉色也不算太差。
這在一眾弟子裡並不多麼惹眼。
昨夜被鬧了這麼一遭,今日就算是少和之淵的弟子臉上也多有些許萎靡,但好在到底有醒神丹可以磕,少和之淵甚至還貼心地在擂台兩邊備了許多,供大家隨意取用。
倒是些許安撫了眾門派弟子不太滿意的情緒。
第二輪五局三勝,一共五場對壘。凝禪的目光在每一場的女弟子身上掃過,果然見到除了少和之淵自己的弟子,其他女弟子多被安排在了乾位上。
乾為離,對應的正是白虎離火。
虞畫瀾想要試探什麼,昭然若是。
但凝禪完全不慌。
因為五場她都沒有動手,在虞畫瀾不動聲色的目光下,施施然掏出了傀。
然後,她搬著小板凳坐在傀身後,輕輕鬆鬆贏了五場,以全勝的戰績依然高局四象天榜的第一。
段重明在回來的路上罵罵咧咧:「你這個戰績,需要我讓你?」
凝禪擺擺手:「人是要有適當的謙虛的嘛,而且,運氣明顯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屢屢遇見勁敵,還掛了點兒彩的段重明想打人。
許是呼應段重明這句話,凝禪接下來連續三天的運氣都異常好,她遇見的要麼是整個九宮八卦陣裡實力相對最弱的幾個人,要麼是剛好被傀克制之人,贏得都異常輕鬆。
如此連續幾輪下來,凝禪竟是滿場唯一一個以全勝的戰績進入決賽之人。
決賽自然就不會像此前這樣隨機,總共只剩下了五個人,所以還是規規矩矩搞了抽籤。
凝禪跟在段重明身後,規規矩矩站在那兒,等著台上宣讀出自己的名字。
這會兒才進行到三才天的抽籤,凝禪有點發呆,這兩天虞別夜在她的小院裡極是乖巧,頗有些前世重現的意味在裡面,做菜的手藝也是肉眼可見地突發猛進,就連挑剔如段重明都說不出半個不字。
也不知今晚虞別夜要做什麼菜。
凝禪正在發呆,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三個字。
謝柏舟。
凝禪瞬間回神。
她都快忘了,原文的男主就是在這裡出現,並且和女主祝婉照相遇的!
凝禪抬頭多看了一眼。
抽籤的擂台上,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面如冷霜地站在那兒,耳邊還有一個聒噪的老爺爺聲音。
「小謝啊,這地兒不對勁,我勸你參加完尋道大會就快走,真是不宜久留,我看遲早要出大事。」
謝柏舟挑了挑眉,意思明顯就是在問為什麼。
「我是遊魂靈體,我感覺不對勁,肯定就是這兒的靈氣不對。讓我想想怎麼描述……」
凝禪雖然不知道為何自己也能聽見謝柏舟的外掛金手指老爺爺的聲音,但也情不自禁地豎起了耳朵。
就聽那遊魂老爺爺凝重道:「雖然很淡,但我能聞見。這裡的靈氣裡,有妖煞氣的味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9 06:12 AM
第32章
凝禪眼神一頓。
妖有妖氣。
但若是到了妖煞氣的地步,那必然是散發出這等氣息的那只妖物早已十惡不赦,獵殺過至少半百人數,妖氣才能帶煞,成為所謂真正的妖煞氣。
而這樣的妖,也會被稱之為墮妖,墮妖不同於普通的妖,縱使現場殺死,也總有逃命復活的手段,因而一旦抓住,便要鎮壓至滄魁山下。
但若此處真的有妖煞氣,那麼在場這麼多人,絕不可能對此毫無所覺。
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有放開靈識,再探測一番的衝動。
但她很快就平息了這個念頭。
此處有這麼多雙眼睛,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大家的注視之下,她做什麼都很容易被察覺。
更何況,不急於這一時。
老爺爺金手指擔憂無窮,謝柏舟的表情卻一動不動,甚至連眉毛都沒什麼變化,也不知是這位原書龍傲天男主天生眉目如此冷峻,還是早已習慣了有一個人在旁邊聒噪。
凝禪還特意回憶了一下原書描寫,覺得應該是兩者都有。
謝柏舟抽了籤,正要下擂台,便聽老爺爺思忖片刻,又道:「小舟啊,我都這麼說了,你還不想走,總該不會是真的看上那個姓祝的姑娘了吧?」
凝禪眉梢一動。
嗯?聽這話,謝柏舟和祝婉照已經接觸過了嗎?
老爺爺感慨頗多:「年輕人嘛,見美心喜也無可厚非,那小姑娘長得確實花容月貌,現在仔細回想一下,老夫見到她,甚至還回想到了自己當年的幾段風花雪月。」
謝柏舟終於沒忍住,險些一個趔趄。
凝禪:「……」
想到了一些祝婉照在原著裡被稱為行走瑪麗蘇,連男主謝柏舟的金手指老爺爺都難以抵擋其魅力的描寫。
謝柏舟一肚子的腹誹,但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言自語,只能任憑老爺爺在那兒任性發揮,越說越離譜。
老爺爺等謝柏舟回到三才天的隊伍裡,開始左顧右盼:「怎麼就要非她不可了嗎?你看旁邊那個四象天紫衣服的小姑娘也不錯啊,不比你的祝小姑娘差。」
凝禪心道怎麼吃瓜還吃到自己頭上了。
謝柏舟一眼都沒飄過來,冷靜自持。
老爺爺也顯然對他這個模樣習以為常,嫻熟地開始一些自嗨式聊天。
「對了你記得前兩天死了個長老的事兒嗎?要我說,死的好啊,看他那副對你們散修弟子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樣子,嘖,都什麼年代了,修仙界拳頭為王,怎麼還搞歧視這一套啊。」
「你和誰一組打擂台賽來著?嘖嘖,這小子要糟咯,抽到你真是運氣不佳。」
……
凝禪聽得津津有味,可能甚至還忍不住翹了翹嘴角,然後為了掩飾自己的表情,她選擇了低頭玩尋音卷。
結果就被段重明抓了個正著。
段重明挑眉看她:「好歹是在決賽抽籤,就算要看尋音卷也等會兒,給少和之淵一個面子?」
凝禪嘴硬:「這不是還沒到我們嗎?誰在乎我在幹嘛啊?」
然後就聽到自己身前身後都幽幽飄來了聲音。
「我在乎。」
「我感覺到了自己被輕視。」
凝禪:「……?」
她循聲抬頭看去,只見說話的兩人正是同時進入了決賽圈的其他門派弟子。
祀天所帶著半邊金色面具的少女轉過頭來,看著凝禪歎了口氣:「我緊張到手抖,結果轉頭你在這兒玩尋音卷?」
身後是蘇厭容的聲音。
——是的,雖說在四象天第一輪的時候,蘇厭容就被兩拳打出了擂台,但後來被開了點兒後門重新加入擂台賽後,蘇厭容還是順利進入了決賽。
蘇厭容搖著扇子,表面還是溫文爾雅的樣子,眼神卻帶著冷冰冰:「雖然已經想到了會在決賽與你相遇,但看到你這樣,我還是非常不爽。不僅因為我自己,更因為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點點對少和之淵的尊重。」
這已經是在扣帽子了。
結果凝禪慢吞吞道:「……哦。」
蘇厭容愣住,然後不可思議道:「你就這個反應?」
凝禪:「不然呢?你不爽關我什麼事?」
然後轉頭看向金色面具的祀天所少女,燦然一笑:「這位道友,別害怕,如果是你的話,我會輕一點的。」
蘇厭容:「……」
段重明不動聲色地將凝禪往身後塞了塞,誠懇道:「我家師妹不太會說話,還請諸位諒解。為表歉意,我也會輕一點的。」
蘇厭容:「?」
面具少女:「……?」
兩人想說什麼。
又想到了段重明的那柄斬馬刀。
一個是聽說,一個是親眼見過,但顯然無論是哪一種,都極具威懾力。
兩人同時閉了嘴。
進入決賽的五個人裡,還有一名來自無量達摩宗的佛修。
他默默轉開眼,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凝禪覺得,這一刻,這四個字,高度概括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好在台上很快喊到了他們五個人的名字,緩解了這一刻的尷尬。
決賽既然是五個人,擂台的劃分就變成了兩塊,一塊是三人對決,一塊是兩人對決。
具體是哪一組,全靠抽籤。
段重明使勁搓手,口中喃喃自語:「別和凝禪一組別和凝禪一組……」
五個人圍在裁判面前,裁判手中拿著五根長短籤,三長兩短。
眾目睽睽之下,也只有這種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式沒有靈法操縱的可能,也最讓人信服。
然後便見段重明還在許願,另外三人雖然沒有明說,但神色裡多少都和段重明差不多。
只有凝禪直接伸手,抽了最左邊的一根。
長籤。
四人的面色頓時古怪了起來。
和凝禪對決或是不對決的機會變成了五五開。
段重明深吸一口氣,率先當斷則斷,上前一步,大喝一聲,捏中一根!
如果眼神能傳達信息,此刻旁邊三人的眼裡怕是連起來就是一句「合虛山宗內戰!內戰!」。
段重明從裁判手中緩緩拔出。
短籤。
眾人的表情肉眼可見地一緊。
段重明志得意滿,嘿嘿一笑,揚眉道:「看來接下來三位只剩下了兩種選擇,和我師妹對戰,或是和我對戰。」
這話翻譯一下,簡直等於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就看自己的運氣是伸頭還是縮頭了。
蘇厭容冷著臉,也不想再等了,他面無表情地向其他兩人點點頭:「那便我先來吧。」
很難形容蘇厭容現在的心情。
他甚至沒有什麼更期待。
按理來說,已經和凝禪對戰兩場,他應是積累了一些經驗的,甚至在敗了以後,他也確實請教了許多宗門長老,要如何對戰傀。
如今如果再與凝禪對決,他自認也不會像是此前那樣慘敗。
但,鼻子好疼。
陰影好深。
已經到了他看到凝禪就鼻子疼的地步了!
至於段重明。
蘇厭容不認為有人在見到那柄斬馬刀後,還笑得出來。
尤其他的本命物是扇子。
就很難評。
蘇厭容表面沉靜,實則自暴自棄地抽了一籤。
很好,短籤。
蘇厭容盯著手裡的短籤看了片刻,竟然到底覺得心頭微鬆。
然後,他不情不願地在心底承認,看來還是凝望舒的傀對他造成的傷害更甚。
這樣一來,剩下兩個人就不必抽籤了,對決的分組就算是定了下來。
凝禪的對戰籤上也浮現了場次和對手的名字。
石璃月,釋遠。
她短暫點頭,和兩人分別打了招呼,結果就看到石璃月毫不避諱地後退半步,站在了釋遠和尚身邊:「聯手嗎?」
釋遠和尚摸了摸光頭,宣了一聲法號:「阿彌陀佛,聯聯聯聯。」
凝禪:「……」
倒也不必說四遍!
石璃月明顯也不介意凝禪知道,正大光明地抬頭對她一笑:「如此,還請望舒道友當心了。」
凝禪思考片刻,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知為何,石璃月看到凝禪的表情,眉心忍不住一跳。
可惜她對凝禪知之甚少,四象天的決賽之前,還要先舉行兩儀天和三才天的比賽,她除了在合虛山宗動員大會的時候短暫地看到了凝禪,之後都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石璃月心頭的不安越來越濃。
凝禪在應付了白斂的大目標小目標動員會後,覺得沒什麼必要非得坐在台下看著。畢竟多她一雙眼睛,唐花落的勝率也未必能高一分。至於已經破境入三才天的唐祁聞,在龍傲天謝柏舟面前,能保三爭二就不錯了。
她找了個地方修傀。
時間挺緊,好在她準備充足。靈息雖然不足前世充沛,但手藝沒忘。現下她身上帶的幾隻戰鬥傀,在此刻的她眼中和她前世後來做出來的東西比較起來,簡直堪稱幼稚。
修修補補,加點靈紋什麼的,完全不需要動腦子。
等到她的對戰籤開始提醒她做備戰的時候,凝禪甚至已經閉目養神了一盞茶的時間。
凝禪活動了一下埋頭修傀的筋骨,然後施施然走上了擂台。
石璃月和釋遠和尚對視一眼,顯然在剛才的這些時間裡,兩人已經進行了非常充分的交流和備戰,雖然出身於不同門派,但兩人的舉手之間,甚至隱約有了一些默契。
台上觀戰的大家也都激動了起來。
「我倒要看看,這個凝大師姐這次的戰況如何。」
「對對,我見石道友和釋遠道友顯然是有備而來,好歹這兩位也是此番四象天最強的五人之二,強強聯手,共戰一傀,我不信望舒道友還能坐在小板凳上觀戰!」
「就是!逼她出手!」
……
台上一片嘈雜,石璃月和釋遠和尚微微一笑,顯然也是有著同樣的想法。
凝禪明顯也聽到了。
但她的表情依然很平靜,甚至還有點懶散。
始終縈繞在石璃月心頭的那一抹不安開始放大。
不等石璃月分辨清楚那到底是什麼,凝禪就抬起了手。
這招式她熟悉。
是召傀出來的靈法陣。
之前她和釋遠和尚也商量過,是否要在最起初的時候就打斷凝禪的靈法陣,阻止她將傀召喚出來。
但最終兩人還是覺得沒必要。
凝禪雖然大多用傀,但一開始給蘇厭容的那一拳,還是自己親自動手的。那一幕兩人記憶猶新,他們並不覺得可以完全封鎖住她召喚傀的動作。
當時商量到這裡的時候,石璃月和釋遠和尚還一起看向了不遠處的蘇厭容,衝著他點了點頭,豎起了大拇指。
蘇厭容當時很是納悶,然後就聽到石璃月說:「唯一逼望舒道友真正動手了的男人,牛。」
蘇厭容眼前一黑。
正想咬牙問石璃月是不是故意找打架的時候,他就看到石璃月對著自己握了個拳,說:「加油,石璃月,成為唯一逼望舒道友真正動手的女人。」
蘇厭容:「……」
這一刻,蘇厭容真實地體會了,什麼叫真誠才是必殺技。
石璃月腦中飛快掠過了一堆有的沒的,目光緊緊盯著凝禪的掌心,一邊手下不停,頃刻間已經在地上布下了一個禁錮法陣!
不能封住凝禪召喚傀的動作,就在傀出來後,直接將傀的動作封鎖!
傀的身影落地的同時,石璃月的禁錮法陣也已經成型。
石璃月眼中掠過一絲喜意。
凝禪卻沒有半分驚慌。
下一刻,石璃月就看到,凝禪在召喚出一隻戰鬥傀後,掌心的靈法陣完全沒有消失。
一隻戰鬥傀後,是第二隻,然後是第三隻。
三隻戰鬥傀,遮天蔽日,密密麻麻地矗立在了擂台上,竟是讓原本足夠用的擂台搞出了擁擠的感覺。
凝禪這才收回手,撐著下巴,很是篤定地開口道:「這擂台既然允許二打一,那三打二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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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時間:
2024-6-29 06:13 AM
第33章
這是誰也未曾料到的發展。
石璃月和釋遠和尚所有預設的手段都沒了用處,兩人在台上目瞪口呆,然後有些無助地看向了裁判。
裁判:「……」
裁判的表情也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茫然。
也不怪他。
傀的驅動,通常來說,並不是用靈石,而是要以靈息溝通激活傀週身的靈紋陣,並且以靈息帶動他們以靈紋陣為基礎,做出各種瞬時反應。
這也是傀師又被稱為傀儡師的原因。若是開了靈視天眼,仔細探尋,其實是可以看到傀師控制傀時的靈息線。
掌握清楚這些靈息線可能的走向,本就是對戰傀師時的重要手段之一。
石璃月和釋遠和尚原本也是打算用這種法子。
——佛修本就主修靈息靈視,石璃月牽制凝禪,釋遠和尚趁機以靈視觀察出凝禪控制傀的靈息中最脆弱的一處,重點擊破。
結果一轉眼,好傢伙,凝禪一次性掏出來了三只傀!
裁判轉頭與其他長老商量討論了片刻,然後轉回頭來,示意賽程可以繼續。
「按照尋道大會的規則,凝小友本就是以傀師的身份報名參賽的。那麼只要她能駕馭,召出多少只傀都是允許的。」裁判道,又看向凝禪,與她確認一遍:「這三只傀,你確信都可以駕馭,並且保證它們不失控嗎?」
凝禪笑瞇瞇道:「這是當然,還請裁判放心。」
裁判點頭,坐回高台:「那麼我沒有問題了。」
石璃月:「……」
您沒有問題,我們問題可大了!
之前與釋遠和尚商量的所有合作戰術都失去了意義,兩個人的默契幾乎分崩離析,但石璃月並沒有撤去最初的禁錮法陣。
三只傀,哪怕只是暫時能困住一隻,也總比三只一起動的壓力要小!
她與釋遠和尚遙遙對視一眼,瞬息間已經有了決斷!
石璃月分出神識維繫禁錮法陣,同時力圖布下第二個禁錮陣,釋遠和尚同時勉力牽制剩餘兩隻戰鬥傀,以步法引誘它們步入禁錮法陣中。
哪怕是只能禁錮住其中的一小部分軀幹,也總好過兩隻全力以赴的傀。
畢竟傀的厲害,雖然對戰至今他們還沒有親自面對過,但在觀戰台的這幾日,又有誰不為戰鬥傀的戰力而感到害怕呢?
期間也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異議。
內容無非是覺得凝禪可以帶戰鬥傀出戰,多少有些勝之不武,甚至有作弊的嫌疑。
結果還是被長老和裁判組兩句話懟了回來。
「人家是傀師。有本事也做這麼厲害的傀。」
石璃月狼狽躲閃過二號戰鬥傀的一擊,髮絲在半空飛舞而過,被的掌中刀堪堪削斷,她暗道一聲好險,轉而想到裁判們的話,心道沒本事,真的沒本事。
不僅沒本事做,尋常傀師能隨便自如地控制一隻傀便已經能橫行,哪可能有人同時控制三只傀,還收放自如啊!
這人的靈息這麼強的嗎!
她甚至在從傀的密集攻擊之中東躲西藏的過程裡,抽空看了一眼凝禪的方向,然後心頭一噎。
熟悉的小凳子,熟悉的位置。
凝禪她,又坐下了!
石璃月感到被羞辱,但無可奈何。
她有些惱怒地看向釋遠和尚:「你看清了沒有!」
釋遠和尚的袈裟邊緣被劃開了好幾道,他的眼瞳色彩變得極淡,眉心額頭上,也像是蒙了一層難明的氤氳,這是開了天眼後,以靈息霧氣將天眼遮掩的手段。
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天眼不被外界縮侵擾,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天眼失控,以及避免低境界的修士冷不丁與天眼對視,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傷。
釋遠和尚的腦袋上逐漸開始有汗珠滾落。
又一次近乎狼狽的翻滾躲閃後,釋遠和尚這才猶豫開口:「……望舒道友她……她怎麼好像沒有靈息弱點?!稍等,讓我再看看。」
控制一隻戰鬥傀和控制三只傀所需要的靈息線,並不是普普通通的以控制一隻傀所需要的靈息線的三倍而已。
為了更好的統籌和相互作用,甚至成陣,三只傀所需要的靈息線翻了好數十倍!
隨著天眼越開越大,釋遠和尚的靈視越來越清晰。
鋪天蓋地的靈息密線映入他眼中的剎那,釋遠和尚終於心頭一窒,吐出了一口鮮血!
擂台之上,釋遠和尚剛剛看清凝禪的靈息密線,心力有所不及地吐出一口血,那邊高台之上觀戰的眾長老也有些坐不住了。
「一次操縱三只戰鬥傀,這等手段,饒是老夫,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止衡仙君,這位小友究竟是何來頭,竟然如此了得?」
「我說止衡仙君怎麼從來老神在在,這位小友想來便是此番合虛山宗的秘密武器吧?有她和她的傀在,又有何人能及呢?」
「我尤其好奇她的靈息到底有多深厚。尋常傀師難以同時駕馭三只傀的原因中,除了造一隻傀的造價過於高昂,需要的過多的心力,更何況靈紋陣的排布設計也不是易事……最重要的是,尋常修士的靈息也難以支持這種揮霍使用吧?」
……
幾位長老眾說紛紜,議論不斷,止衡仙君始終微笑,嘴裡不斷重複著「不敢不敢」、「哪裡哪裡」、「過譽過譽」。
心裡卻在不斷腹誹。
他哪裡知道!
亂雪峰峰主七年前在一場妖潮中隕落後,一直都處於無主的狀態。合虛山宗的峰主通常都是由各峰自己推舉出來的,除了人品方面的核查之外,掌門宗主是不會做過多干預的。
而亂雪峰上下所有人,都一致表示他們要等前峰主的獨子長大來當峰主。並不是什麼子承父業之類的說法,而是全峰上下,大家最信服的本來就只有兩個人。
這個所謂的前峰主獨子,便是段重明段大師兄。
總之亂雪峰如此上下一心其樂融融,其他峰樂得如此,各峰之間的關係本就至親至疏。他一個竹隱峰峰主從哪兒去知道亂雪峰的大師姐能操控幾隻傀?
不過這不妨礙止衡仙君為自家弟子感到驕傲。
並且開始了自謙式炫耀。
止衡仙君一邊四處吸引其他人的仇恨值和嫉妒值,狠狠地凡了一波,一邊悄然將目光落在了虞畫瀾身上。
到底是決賽日,少和之淵的掌門虞畫瀾也在高台正中的高位上觀賽。其他長老早就為了台上出現的三只傀吵鬧成了一片,唯獨他臉上帶笑,面色平靜,還誇了幾句類似「江山代有才人出」一類的場面話。
止衡仙君不是很確定自己看錯了沒有。
他的感知裡,虞畫瀾看起來和藹親和,與週遭的長老打成一片,一會兒和這邊聊天,一會兒轉向另一邊的樣子。
但事實上,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凝禪身上。
甚至有些幽冷。
止衡仙君毫不懷疑,這位朱雀無極也已經開了靈視,將凝禪手下的所有靈息線都看了個透徹仔細。
台下一片驚呼。
釋遠和尚吐血後,抬起袖袍,不修邊幅地擦了擦嘴角的血,再抬眼的時候,已經關了靈視,哪裡還敢再看!
石璃月頭頂的汗珠滾落,維持一個禁錮陣倒是還好,雖然其中的戰鬥傀一直在與靈法陣中的靈紋對抗,但她也還算能支撐。
可再在這樣的動態中畫出一個新的靈紋陣來做禁錮之用,對於只有四象天的她來說,還是太過勉強了些!更何況,那幾隻戰鬥傀雖然足夠高大,身軀動作卻十分靈活,想要引入新的禁錮陣,難上加難!
可石璃月想贏。
她不想止步於此,至少,至少也要到了最後真正的決賽局!
石璃月看了一眼吐血後,明顯已經自損了許多戰力,開始有些力不從心的釋遠和尚。
再轉回目光的時候,石璃月已經下定了一些決心。
她研究過比賽條款。
是說如果在比賽之中破境,不算違規,也不會立刻被中止賽程,依然按照選手最初報名時的境界來計算。
是的,她若是想贏,最後的一線生機,就是當場破境。
石璃月深吸一口氣,看向凝禪的目光開始有了決然的變化。
她確實已經到了四象天和五方天的邊緣,靈息也已經積累足夠,想要破入五方天,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只是這裡實在不是足夠好的地方。
破境從來都是拚搏運氣的過程。
運氣好的情況下,破境也只是呼吸般的一瞬息。可運氣若是不好……
便不知這破境會招致什麼,綿延多久的時間了。
可她只剩下了這一條路可以走。
石璃月閉上眼,躲開戰鬥傀的回旋一擊,再睜眼的時候,眼中已經有了決斷!
不成功,便成仁!
空氣裡的靈息開始隨著石璃月的意圖破境而有了不同的走向,有敏銳的弟子在短暫的怔忡後,已經原地站了起來:「石璃月道友想要當場破境!」
「這是要親眼目睹一次從四象天到五方天的破境嗎!」
「天哪,這是要做最後一搏的意思嗎!」
……
風雲開始變得詭譎,漫天的靈息旋轉成漩渦,這本就是破境時所會有的天地異象。
所有戰鬥傀的攻擊倏而停了。
原本在小凳子上閉目養神的凝禪猛地睜眼。
她看了一眼天象。
藉著擂台賽細分出去,悄然在天地之間探尋妖煞氣的那一抹靈識驟而縮了回來。
如果不是她的錯覺,妖煞氣在這一剎那,變得極其細微地強烈了起來!
若非她時刻關注,絕難察覺到這一絲妖煞氣的存在!
破境還在繼續,凝禪在原地駐足幾息,在第一聲雷鳴起的同時,終於想到了什麼!
下一瞬,她已經出現在了石璃月的身邊,一手伸入她周圍的劫雲靈息霧氣之中,死死按住了石璃月的手臂!
稠綠色的靈法亮起,凝禪的玄武脈在這一瞬熊熊燃起,她的聲音很輕,卻竟然傳入了滿場所有人的耳朵中!
「——給我停!」
「有妖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9 06:13 A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24-6-29 06:01 PM 編輯
第34章
凝禪的聲音初時還淹沒在了因為石璃月倏而破境而引起了熱議的人聲之中,但很快,她阻止石璃月的舉動就落入了所有人的眼中。
方纔一場鏖戰後,獲得了與蘇厭容對決勝利的段重明剛剛包紮好傷口。蘇厭容這小子到底是少和之淵這一代四象天的最強戰力之一,在這種傳統意義的對決之中,他還是很能打的。
尤其讓段重明頭疼的是,這傢伙的扇子裡藏著一大堆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喜歡玩假動作,段重明被戲耍了幾次後,道服被劃開了不少,勃然大怒,當場掏出斬馬刀,與蘇厭容大戰一百回合。
贏是贏了,就是道服也破破爛爛不成樣子了。
段重明總不能當場換衣服,這會兒包紮了傷口,又覺得如此袒胸的樣子不太檢點,乾脆在道服上披了一件盛紅廣袖的外袍。
段大師兄自以為做到位了,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簡直集齊了戰損,染血,紅衣,衣襟開得極低而露出飽滿大塊胸肌等等重要元素。
他扛著那把斬馬刀走到哪裡,就會引起哪裡的女修們一片目光追隨,臉紅和交頭接耳之下,還有小聲的尖叫。
「嘶——合虛山宗的師姐師妹們好福氣啊……我們少和怎麼不出幾個這樣的師兄?師弟也行啊!」
「怎麼說呢,那群劍修練劍的時候也會不穿上衣。但是白給和這種還是有區別的啊!白給看多了就膩了啊,就要這種若隱若現,就要這種半遮半掩!」
旁邊素來從脖子包裹到腳指頭尖的祀天所師姐師妹們先是看呆了。
然後聽呆了。
再去看招搖過市的段大師兄的時候,大家的表情就多了許多不一樣的情緒。
段重明張揚慣了,扛著刀站在空蕩處,自認為也沒有干涉到別人,正興致勃勃地看台上三隻戰鬥傀大戰祀天所師妹和小和尚。
然後他就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目光的不太對勁。
怎麼說呢,與其說是在看他。
倒不如說是在品他。
段重明:「……」
他腦子裡為什麼會冒出來品這個字。
錯覺吧?
紅衣大師兄這邊兒正細細琢磨這不一樣的感覺,另一邊熱議段重明這一身招搖打扮的師姐師妹們身後,一襲玄衣長髮高束,臉上還扣了張不起眼面具的窄腰長腿少年眉頭輕皺,目光不動聲色地在段重明身上轉了一圈。
虞別夜自己也很難說清,為什麼他一定要來這一遭。
尋道大會什麼的,他完全不感興趣。
他……只是想看她而已。
——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通過對戰籤傳來的一些冰冷的字符。
結果他就聽到了方纔那些人嘖嘖有聲評頭論足的話語。
虞別夜看一眼穿衣打扮不怎麼檢點的段重明。
再垂眸看一眼自己。
虞別夜:「……」
他還在陷入某種不可言說的沉思,台上便傳來了凝禪的聲音。
其他人或許關注點七七八八各有不同,但他不一樣。
虞別夜的心思雖然跑偏了那麼一點點,但始終都還是擊中在凝禪身上。
因為別人或許因為紛雜的聲音沒有聽到。
但他卻聽了個十全十。
虞別夜面具後的神色一頓,下意識回頭看向了畫棠山的方向——
白雪深深,純白上的那一抹幽綠如夢似幻,飛雪幻化出一片薄霧,將所有的色彩掩蓋得幽靜寧謐。
不是畫棠山。
倘若畫棠山有異動,虞畫瀾絕無可能還如此端坐。
虞別夜悄然散開自己的靈識感知,抬頭向著高空望去。
然後他倏而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過凝禪分毫。
凝禪只來得及說出口一遍。
要阻止人破境,無異於與天爭。
她總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如同此前那般,將玄武脈燃燒提升至九轉天,再回頭來抑制石璃月的破境。
事實上,她其實甚至可以不管石璃月。
但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明知自己可以阻止,卻眼睜睜看著這個小姑娘在妖潮來臨之前強行破境,然後在境界尚未穩固的時候,被妖潮吞沒。
須知剛剛破境之人週身的靈氣最是精準,氣息最是不穩,正是大妖們最喜的食物!
所以凝禪左右只剩下了一個辦法。
她也破境。
若是她也在這個時候破入五方天,便能將天機引於自己身上!
段重明完全沒聽到凝禪方纔的話,他只看到凝禪一手似是意要阻止石璃月,結果阻止到了半路,她自己身上的氣勢也徒然升起!
段重明咋舌一聲:「我靠,這麼拼?」
話才出口,他卻感到有人用靈識觸碰了他一下。
段重明愣了愣,回頭,看到了站在一顆藍花楹下的玄衣面具少年。
「你怎麼來了?」他走過去,把刀往地上隨手一落:「有事?」
面具後的眼瞳幽深純黑,虞別夜看向他:「師姐剛剛說,有妖潮。」
雖然在凝禪面前,他稱她一聲望舒道友,但此時此刻,他脫口而出的,還是一句師姐。
段重明哪能感覺到這其中細微的稱呼區別,他睜大眼,看了看台上氣勢正在節節攀升的凝禪,再看向虞別夜,只覺得荒謬:「你意思是說,她在那兒打得如火如荼,還有時間和你說話?她怕是連你在這兒都不知道吧?」
虞別夜難以解釋,但他的靈識感知裡傳來的細微感受,卻在告訴他,凝禪說的是對的。
不是畫棠山,但也一定是距離這裡不遠,又或者說,與少和之淵有關聯的某處地方,發生了妖潮!
可他卻不能要求段重明與他共感。
他之所以能感知這樣細微的妖氣波動,完全是因為——
他,也是妖。
一道極細微的念頭從虞別夜腦海深處掠過。
那為什麼凝禪能感覺到……
但他來不及細想,只語速極快地告知段重明:「破境之力最是吸引大妖,若是石璃月在此刻破境,妖潮又恰恰來襲,怕是她來不及反應就會被徹底吞沒。師姐是為了將她身上的天機引於自己身上,所以才破境的。少和之淵附近共有三處妖力波動有異,時刻處於觀測之下的地方。一處為青柏崖,一處為南溟幽泉,還有一處……」
虞別夜還沒說完,段重明的表情已經變了:「南溟幽泉?!不是在南域……」
虞別夜不知道為何他著重說了這裡,但也不會去問,只言簡意賅道:「南溟幽泉到少和之淵有傳送陣,妖氣有異會波及此處,也是正常。」
段重明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如果區區傳送陣就能將妖氣傳遞,這世間又哪裡會有被突如其來的妖潮衝垮的村落城鎮。
少和之淵和南溟幽泉之間,定然還有更深更緊密,但他卻不得而知的聯繫!
但這些都不重要。
就算少和之淵真的被妖潮洗刷一遍,段重明其實也都不會在意。
但是,凝硯就在南溟幽泉!
而今日,本應是他返程的日子!
聽到凝禪方纔那一聲話語的,自然不止虞別夜。
一直將注意力擊中在擂台上的裁判,同時也一直在關注凝禪如何直接操控三隻戰鬥傀的長老們,也都一併聽到了那一句話!
但所有人都並未失態,而是選擇了奇異的緘默,但同時開始調整運轉週身的靈息,靜觀空氣中的所有異動。
段重明上前一步,才要提聲說什麼的時候,台上的靈光倏而盛大!
卻見石璃月恨聲道:「凝望舒,你竟阻我破境,此仇不共戴天——」
凝禪壓根沒理,她靈息暢行無阻,想要破境入五方天,不過一念之間。之所以用了這麼久時間,還是為了將石璃月身上的靈息引走。
至於同在台上的釋遠和尚……
小和尚早就在兩位女弟子看起來要以破境為殊死搏鬥的時候,就躲去了一邊。
然後沒想到躲開也不得清閒,凝施主居然一邊破境,一邊還能分神操控傀,直接將他逼到了台下。
凝禪在石璃月出聲的同時已經動手,她平直一掌拍在石璃月肩頭,在她此刻破境未遂,靈息最是不穩的時候,將她全身的靈息直接封住,然後看向裁決神使的方向:「接人!」
裁決神使都愣了愣,下意識站起身,便見凝禪的一隻戰鬥傀雙手將全身僵硬的石璃月直接舉了起來,然後向著他的方向一扔——
石璃月一聲尖叫,再也沒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
凝禪掏了掏耳朵,眉間憂色未散,在裁判大聲宣佈她勝利的同時,目光恰好落在了段重明身上。
然後微微一動,看向了帶著面具的虞別夜。
這樣一個頓挫起落之間,空氣中的妖氣已經比此前更濃烈了許多。
謝柏舟肩頭的老爺爺吱哩哇啦的叫聲更大,天色變得些許暗淡,似是有什麼將烈陽遮蔽。
不用凝禪再多說什麼,幾位高台之上的長老終於色變,霍然起身!
一枚明黃的令箭自天邊而起,將半邊天都染色。手持少和令箭之人,可以無視少和之淵的禁空令。便見有人御靈而來,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
「急報——南溟幽泉有妖潮氣息出現——」
滿場頓時一片嘩然。
妖潮,這兩個對於年輕一代弟子來說只在典藏之中見過的字眼,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凝禪的神色也是一頓。
電光石火之間,她已經想到了更多。
難怪以段大師兄的身手,前世卻在尋道大會顆粒無收地歸來。
恐怕在聽到南溟幽泉這四個字的時候,他就已經毅然棄權,去撈人了。
轉瞬間,高台上的長老們已經想到了更多,但妖潮當前,誰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多說什麼。
虞畫瀾終於起身,他開口道:「妖潮在前,吾輩修仙弟子豈可貪生怕死。正巧此日各派精英匯聚於此,可有人願意打頭陣?」
這話未免太過無恥。
就連幾名長老都始料未及,一時之間呆了一呆。
你虞畫瀾什麼意思?
怎麼還喊起這種口號了?!
妖潮確實應是整個修仙界的責任沒錯,但天下早已大致三分,各家自掃門前雪都是不成文的規矩。
怎麼今天你還來這一套?
更有心思深一些的長老已經想到,這妖潮莫不是虞畫瀾親自引來,目的就是消耗各門派的精英弟子吧?!
然而如此陰謀論在沒有證據之前,就算大家都作此想,也絕不會有人說出口來。
一時之間,滿場反而安靜了下來。
卻聽一道清脆的女聲響了起來。
「——我願打這個頭陣!」
所有人都循聲看向擂台之上,不知何時已經將那三隻駭人的戰鬥傀收起來了的合虛山宗大師姐。
沒有了傀在,本應少了許多氣勢。但站在擂台之上的少女眉眼彎彎,紫衣寬袖,姿容妍麗,反而有種被傀遮蓋住的風姿驟而凸顯的驚艷。
不等虞畫瀾接話,她又笑吟吟繼續道:「只是您看,這決賽最後一場,好巧不巧,是我和我師兄的局。我師兄已經棄權認輸,那麼這四象天的冠軍,是不是應該歸我?」
段重明緊張之中突然被提及:「……」
怎麼有種在這兒等著他呢的感覺?
他哪裡還會在這種時候在乎名次,也摸不準凝禪到底為什麼突然有此一句。
要說她不著急去找凝硯吧,她偏偏願意打這個頭陣,要說她著急,她怎麼還執著於這個冠軍?
莫不是因為老白的死命令?
他下意識側頭,就看到白斂無辜地攤開了手,表示自己雖然敲打算盤,但又不是搞不清孰輕孰重。
段重明舉起雙手,無奈道:「棄權,我棄權。」
凝禪滿意點頭,復又看向虞畫瀾,大有絕不讓步的意思。
虞畫瀾心頭卻突然有了一種微妙的預感。
但眾目睽睽之下,凝禪偏又願意不畏死去出這個頭,他也只能頷首:「不錯,這位凝小友便是此番尋道大會四象天的頭名。一應靈石獎勵日後會送至合虛山宗。凝小友可有其他要求?」
凝禪等著的,就是他這句話。
「我記得,虞掌門說過,若是拿到頭名,您還可應許我一個要求。」
虞畫瀾所有動作一頓,他靜靜地注視著站在那兒的少女。
少頃,他只覺得面前這個身影逐幀變得眼熟,似乎在與記憶裡的什麼畫面緩緩重疊。
他慢慢開口:「確有此事。」
凝禪再問:「今日諸門派在此,諸派弟子也在此,大家共同為證。請問虞掌門是否一言九鼎,絕不反悔?」
這話多少咄咄逼人了些,止衡仙君忍不住開口:「怎麼說話呢?虞掌門還能賴你一個小弟子的賬不成?」
——看似訓斥,實則分明也是激虞畫瀾。
虞畫瀾面色不改,微笑頷首:「自然。」
凝禪終於揚眉一笑:「那麼請虞掌門開傳送陣,得虞掌門一諾,我願即刻奔赴妖潮之中。」
虞畫瀾抬手。
傳送陣起,凝禪的面頰被微微照亮,她站在擂台之上,她面前傳送陣揚起的妖風吹起她的額發,讓她的眉眼比平時更加穠麗鋒利。
「我想帶走一個少和之淵的外門弟子,雖說外門弟子來去自由,不受約束。但既然是我要帶走他,便總應該要虞掌門的首肯。」
她眸光流轉,抬起一隻手臂,向著藍花楹樹下的方向遙遙一指,平靜清晰地吐出三個字。
「我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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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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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9 06:14 AM
第35章
滿場俱寂。
天邊黃色令箭的色彩還沒散去,空氣中的妖氣味道愈發濃烈。
藍花楹樹下,風同時捲起玄衣少年的發,他靜靜地站在那裡,接受著來自滿場各異的目光注視。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在看凝禪。
或者說,他本就從未看過任何其他人一眼。
周圍的嘈雜聲漸盛。
「……驚了,這面具男是誰?有人知道嗎?這是要一躍從少和之淵外門弟子變成能和凝大師姐吃香喝辣的節奏啊!有點手段啊!」
「倒也未必……據說這位望舒道友是亂雪峰的,亂雪峰這個地方吧就很……但不管怎麼說也是合虛內門。這小子我看也就是個兩儀天吧?雖說這個境界確實不應該在外門被埋沒,但這一波確實實屬一步登天了!內門和內門也是有區別的,得這位大師姐看中,嘖,誰看了不說一句羨慕。」
一片羨慕搖頭聲起,有師妹愕然看著這一群男弟子,終於沒忍住:「不是,怎麼聽起來你們都很想被選中的樣子?這、這和想要吃軟飯有什麼區別!你們、你們都沒想過要靠自己的努力嗎?」
「這位師妹你還太年輕。」一名師兄語重心長道:「我們年齡大了,胃不好,已經吃不了硬的了。」
周圍一片贊同。
聽得師妹直接呆住。
又有師姐嬌笑一聲,輕輕拍了拍眼中還帶著清澈的茫然的師妹肩頭:「等你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就明白年輕師弟的好啦。你看那面具少年,雖然遮住了面容,但你覺得面具後面的那張臉會難看嗎?你看那腰,那腿,那肩,那背,嘖嘖……」
師妹的臉開始火燒火燎。
一邊燒,一邊又忍不住順著師姐的話去看。
結果那個方向不僅有個萬眾矚目的玄衣挺拔少年,還有個胸肌漂亮的不檢點紅衣師兄。
師妹大驚失色,萬萬沒想到自己這一眼一舉兩得,更沒想到幾息之前還為可能即將而來的妖潮而擔憂發愁的自己,此刻竟然不自覺地開始在心裡對比起了師兄和師弟。
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坦然直接地討要一名男弟子的行為本就引人遐想,大家的討論自然逐漸跑偏,凝禪聽了個全,偏偏一個字都不反駁,好似她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段重明的面色逐漸微妙。
他單知道凝禪好像就是好這一口。
但他完全沒想到,凝禪居然會用虞畫瀾的一個承諾來換虞別夜。
有種家裡妹妹長大了,當哥哥的只能欲言又止卻又無力回天的微妙感。
那可是少和之淵掌門的一個承諾啊!
白斂和唐花落等人不知何時也摸到了段重明身邊,白斂痛心疾首道:「都說了是外門弟子,想要人,偷走不就行了。何需將這個承諾用在這裡,依我看,不如讓虞掌門開一炷香時間的小金庫任她挑選。」
唐花落大聲反駁道:「那豈不是成了偷人!大師姐則怎麼可以偷人!」
唐祁聞一把摀住了唐花落的嘴。
段重明:「……」
算了,師弟師妹們也就這點格局,他做師兄的能說點什麼呢?
所有這些聲音都落入虞別夜的耳中,藍花楹被風吹得颯颯作響,他卻彷彿什麼都沒聽到,只是近乎怔然地看向凝禪。
佛琉石在他胸前灼燒出一片虛幻的滾燙,比那些嘈雜聲更大的,是他的心跳。
他本以為所有的一切都不過如同吹過他髮梢的風,他在隱秘之中心跳如雷,哪怕她轉瞬便岔開話題,不過無心之間的一場玩笑。
只有他上了心。
說不清是為了那些瞬息而過的夢境碎片,那些浮現在耳邊的虛幻聲音,還是他明知不知所起,還在一遍又一遍問自己的癡心妄想。
——「不然你跟我回合虛山宗吧?」
那道午夜夢迴的聲音從深埋的記憶裡被掘出,成為了此刻為他停留的風與月。
她甚至沒有再來過問他的意願,而是以這樣一種幾乎絕對而直接的態度,在所有人面前,將手指向他。
她是早就洞悉了他之所想嗎?
擂台上的少女姿態肆意,她微微揚著小巧的下巴,目光並未看他,而是近乎挑釁地看著虞畫瀾,甚至帶著一絲篤定。
凝禪是在賭。
又或者說,這是一場她一定會贏的賭局。
她賭虞畫瀾不可能不同意。
就算不樂意,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不放人。
虞畫瀾絕無可能在這種時候說,虞別夜與他有什麼關係——無論是他聲稱的父子,亦或是別的。
因為無論是什麼,他都不應當將他置於外門,這與他這麼多年以來捏造的人設性格並不相符,也定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更甚者,她也是在挑釁。
凝禪毫不懷疑,在自己說出這句話之後,虞畫瀾便已經能夠看出她就是那日出現在畫棠山之人。尤其她雖然帶了面具,卻並未對身形做什麼遮掩。她知曉那日帶虞別夜走的時候,有被虞畫瀾捕捉到一瞬背影。
一道背影,對於別人來說或許虛幻。
但對於已經鎖定了目標的朱雀無極來說,已經足夠。
但她從頭到尾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讓虞畫瀾認不出自己。
而是即便認出,空口無憑,他也拿不出任何證據來。
果然,虞畫瀾注視著她,眼中雖然一片冰冷,表情卻不得不維持一貫的溫和儀態。
「不過一外門弟子,既然僥倖得了凝小友眼緣,帶去便是。」虞畫瀾聲音溫和:「這是他的機緣造化,我又怎會不同意。」
凝禪不避不讓,與虞畫瀾陰冷的目光對視,露出一個清澈純真的笑容:「多謝掌門。」
然後不等虞畫瀾繼續言語,已經轉頭看向還愣在一邊的虞別夜,正對上少年隱在面具後的一雙純黑眼眸。
她笑容不改,面容被光芒更盛的傳送陣照亮,雪膚更白,紅唇更艷,這樣居高臨下看來時,仿若九天仙女,明艷不可方物。
「還不快來?」凝禪那只伸出去指向虞別夜的手指收回來,向著傳送陣的方向比了比:「說好了要打頭陣的。」
虞別夜壓下滿腹難明心緒,深吸一口氣。
——「那你到底是想讓我叫你阿夜,還是叫你師弟?」
他想好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他想被她喚一聲阿夜。
也想做她的師弟。
所以他前行一步,順著下意識分開給他讓出一條甬道的人群間隙,一步步向前,直至凝禪的身邊。
他甚至未曾敢與她並肩而立,而是向後錯開了一小步。
——這樣的不敢,無關實力,無關其他。
只是她太耀眼,太肆意,她天生就應該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虞畫瀾靜靜看著虞別夜的動作,突然出聲:「妖潮凶險,只凝小友一人前往,到底不妥。」
凝禪卻笑道:「誰說我是一個人了?」
她身邊站著一身玄衣的虞別夜,稍向後半步,是剛剛跟了上來,若有所覺地攏了攏衣服,引得一片失望眼神的段重明。
唐花落一路小跑過來,身後還跟著面色沉穩的唐祁聞。
白斂撥了撥算盤珠子,歎了口氣,垂眉耷眼地上前幾步,身側是今日髮型也不是很整齊的殷雪冉師妹。
祝婉照猶豫一瞬,到底還是上前了幾步,走在了亂雪峰的師兄妹們身後。
合虛山宗其他弟子面露躊躇,尚且並未邁步,但稍遠處,自帶老頭子嘰哩哇啦聲音的謝柏舟竟然也走了過來,向著凝禪一禮:「如不介意,謝柏舟願一同前往。」
凝禪帶笑掃了一眼過來:「請。」
祝婉照眼中閃過一抹訝色,卻依然對謝柏舟笑了笑。
合虛山宗的歸至賓師弟等人集體開始舔後槽牙。
凝禪心道,如果自己不是能聽見那隻老爺爺遊魂在喊「快走快走,哪怕是去妖潮深處,也比待在這兒好。我能感覺到,妖潮裡有你的機緣」,恐怕真的會以為,謝柏舟這是衝著祝婉照去的。
如此一來二去,凝禪身後林林總總,已經站了七八人。
儼然已經是外出試煉的一隻小隊了。
凝禪做事,絕不是要等人首肯的類型。
見人已到齊,她揚眉一笑,側臉看一眼虞別夜,已經率先踏入了傳送陣中。
傳送陣光芒大盛,頃刻間便將擂台上幾人的身形全部吞沒。
妖氣在這一剎那似是更濃,虞畫瀾神色莫測,終於斂去了臉上似是偽裝的笑容,向前一步。
他這一步踏出,整個少和之淵不知何時也已經整裝待發的弟子們,也隨之踏出了一步。
看起來並不像是要一併備戰奔赴妖潮前線,更像是要將方纔那幾人捉拿回來。
形勢一觸即發。
卻見止衡仙君笑意盎然,向側踏出半步,看似輕飄飄,實則剛好封住了虞畫瀾的去路。
「雖說我們掌門望階仙君在閉死關,確實生死未卜,前路難料。我們合虛山宗也大不如以前盛極之時,堪堪不過如今浮朝大陸三大宗門之一。」
他笑吟吟開口,一雙眸子筆直望向虞畫瀾:「但我們合虛山宗,倒也還是有些活人的。」
隨著他的話語,他週身的氣勢倏而暴漲,幾乎只是瞬息,便已經突破了八荒天,再至九轉天!
周圍一片驚呼。
誰能想到這小老兒竟是在藏拙,看似一個平淡無奇的七星天,怎麼竟然實際上竟然是九轉天!
裁決神使「嘖」了一聲,小聲道:「這群合虛山宗的小老兒們還是這麼討厭,裝模作樣,弄虛作假,就差把扮豬吃老虎寫在宗規裡面了。」
虞畫瀾一雙眼面無表情地看過來,顯然並不把什麼朱雀脈九轉天放在眼裡:「你要阻我?」
止衡仙君一拍腦門,「哎呀」一聲,歉意道:「太久沒活動筋骨了,一時不查,少上了一個境界。」
朱雀無極。
止衡仙君鬚髮飄飄,長袖翻飛,笑容滿面。
「試試?」
——我要阻你,朱雀九轉天不夠的話,朱雀無極呢?
要動手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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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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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南溟幽泉。
蜜色肌膚的少年頂著一頭散落的黑髮,小臂延伸出的肌肉線條流暢漂亮,有汗珠順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線滴落在紺青色道服上,卻看不到什麼痕跡。
因為道服早已被打濕了大半,又被他隨手撕扯開來,用以包紮身上的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
只是傷勢如此,他的行動卻絲毫不受阻礙,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逕直俯身將腳下的巨盾單手輕鬆拎起,注入靈息。
那巨盾仔細去看,與此前凝禪用來砸死土螻的那一枚極為相似,只是更厚重也更巨大一些,上面的靈紋陣也更用心流暢,整片勾勒下來,首尾相連,隱約竟然像是兩隻巨大且盤根錯節的鹿角。
能持有這樣一塊巨盾且身在南溟幽泉之人,自然是凝硯。
靈息遊走,那巨盾驟而變小,收入凝硯掌中,他又將面前隨手插在泥土中的長弓抽了出來,負在身後,這才略帶憂愁地看向前方——
原本湛藍的天已經染上一層灰黑,天與地綿延成一色,妖氣噴灑在每一次呼吸的間隙。
南溟幽泉本就是荒漠原野之中的一處泉眼。
泉眼為稠綠色,偶爾會在天色下被暈染成一片幽藍,泉水因地熱而沸騰不息,將週遭的土壤都染成了一片緋紅,好似熱土。
緋紅暈染開來的熱土帶著裂紋向四周旋轉輻射,綿延成一整片以濃綠泉眼為中心的奇觀。御靈而來,自極高的高空向下去看,才能一觀此處的全貌。
那幽泉的泉眼就像是一枚幽綠的眼瞳,週遭的緋紅好似炙熱的眼瞼,就像是一隻詭譎的巨目在日夜不休地注視天穹。
凝硯來這裡,是為了泡幽泉的。
他體內的朱雀脈川流不息,炙熱灼燒,時刻都像是要衝破他的肌膚,將他焚燒殆盡。
只有南溟幽泉中至寒至陰的泉水可以壓制他這一身躁意。
尋常人的朱雀脈自然不會像他這般。
——純粹是因為他覺醒了兩次靈脈,兩次都是朱雀脈,才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想到這裡,凝硯在心底還是歎了口氣。
但凡他和他阿姐一樣,覺醒的是不同的靈脈,也不至於這麼麻煩。
雖然兩次覺醒同一條靈脈導致他的戰力比同境界的要強太多,譬如他此時不過五方天,但便是見到八荒天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但靈脈太強,直到他突破到朱雀無極之前,恐怕都要被靈脈之中的躁意影響。
這也是他分明是凝禪的親弟弟,卻不入合虛山宗,而是被凝禪扔去了三清宮去修清靜無為,又被迫來泡南溟幽泉的原因。
只是他這一年來,靈脈原本已經被幽泉壓了個七七八八,未來十年都不太會復發。
豈料功敗垂成,只差最後兩天,此處竟然發生了如此異動。
這下恐怕最多只能壓制五六年了。
凝硯不是很喜歡讀書。
但在凝禪的壓迫之下,該接受的教育他倒也完全沒拉下。
這會兒扒拉自己上課灌耳音聽來的內容,凝硯的印象裡,反正完全是沒有說過南溟幽泉什麼時候爆發過妖潮的,甚至也沒有提過這裡的妖氣有異動,可能會成為新的妖域通道。
但此時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確實是妖潮的雛形。
凝硯歎了口氣。
他原本今天就要踏上返程的路,算起來,他都已經一年沒吃到段大師兄的烤全羊了,只是想想都要流口水。
而且他再過三五天就十四歲了!阿姐承諾他,終於要給他一隻屬於自己的尋音捲了!
——倒不是之前凝禪不給,主要是南溟幽泉這個地方,本來也不屬於尋音卷的覆蓋範圍之內,他拿了也沒什麼用。
想到凝禪,凝硯忍不住彎了彎眉眼。
也不知道這次回去,他比凝禪又高了多少。
可惜最開始他的身高開始超過他阿姐的時候,還能看到她跳腳的表情,後來他越來越高了以後,她反而變得冷靜了起來。
還是氣急敗壞的阿姐更有趣點兒。
只是看起來,他暫時是不能走了。
離這裡最近的村落城鎮也不過一百里路,他能多阻這妖潮一瞬,就能少一個人死於妖潮之下,只希望附近的門派能盡快發現此處的異動,前來支援。
凝硯抬手,將長髮隨便挽了起來,在腦後一綁,巡視一圈四周,找了個地勢稍高的地方。
然後足底發力,只是瞬息,便已經踩在了上面。
他翻手取出幾隻陣旗,向著四周拋出。
陣旗落下的同時,他的周圍已經自然地升騰起了一片結界,再向著四方延展開來。
他腳下的那塊巨石也在這個瞬息之間,比此前更高了一些,讓他的視野比此前更加開闊高聳。
妖潮湧動。
原本只是目光盡頭的細密的線,但這條線已經開始向前移動,逐漸成了片。
凝硯將身後的巨弓卸了下來,單手握住,往地上一落,又起腳在弓身底部輕輕一踩。
便見弓下有小刺探出,在觸及地面的同時又分化成了八爪,如此便將這一柄巨弓牢牢地固定在了地面上。
凝硯調整了一下方向,抬手彈了彈弓弦,然後就這樣抬臂運力,向後開弓!
弓弦上空無一物,然而隨著他的動作,有靈息逐漸在他指間浮現,凝成了肉眼可見的靈箭!
凝硯松指。
一箭呼嘯而出!
空氣被攪動,靈箭所過之處,將漫天的靈息都吸引過來,竟是形成了一片靈息漩渦,再拖出一條如朱雀長尾般的火焰之色!
那一箭高高躍起,在半空形成了一條曼麗的弧線,到了制高點再落下時,所有的火色倏而爆裂開來,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無數火星,如天落火雨一般,墜落至最前排的那一片妖獸身上!
火色沖天。
凝硯手臂繃直,蜜色肌肉線條漂亮有力,他的一雙眼瞳和凝禪很像,色澤有些淡,但在這樣極認真的時候,這樣的淡色也染上了炙熱,好似遠處的火也點燃在他的目光之中。
五方天·雲間流火。
朱雀·飛墜。
屬於箭修和朱雀脈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靈法在他的箭矢之下極其自然的揮灑,天地之間所有的靈息都在他的陣旗作用之下,向著他的方向聚集而來,為他的這一箭又一箭注入靈息力量。
天地靈息揮灑無限,但人力終有盡頭。
如此支撐小半日,凝硯的額頭也開始有汗珠浮凸。但他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依然是最初的那種專注,而以他第一箭落下後燃燒的火線為界,這此後真的沒有任何一隻妖越過了這條線。
但凝硯臉上沒有絲毫欣喜之色,反而越發沉重了些。
因為天色更暗了一些。
而他知道,他阻擋住的,不過是妖潮最初的一小部分。
他方才在泉眼之中,與打通了這條通道的大妖有過一個碰面,否則身上也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當時他竭力將對方重傷,又在第一波妖潮湧出之前奔逃至此,只為率先佔據制高點,為的便是能夠阻擋這妖潮片刻。
——他當然可以拚命殺掉那只大妖,但這並無意義,因為一隻大妖死了,這通道也還有其他大妖來打開。而他如此刻這般,卻可以救更多人。
遠處開始有猙獰的嘶吼聲出現。
嘶吼逐漸綿延成片,匯聚在沖天的妖氣之中,讓天上的浮雲都染上了妖紫的光。
凝硯活動了一下已經開始變得酸困的胳膊,目光落在了更遠的地方。
南溟幽泉的泉眼裡,有巨大的妖獸身形開始出現,那妖獸邁出第一步的同時,他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地面也在跟著震顫。
「嘖。」
凝硯撥了撥弓弦,手臂上開始有火色燃燒,待那火色抵達指尖的時候,他的眉間終於有了點兒痛意,但他神色依然鎮定,一雙眼眸更是緊緊鎖定在那只巨大的妖獸身上。
等那只妖獸終於展現出所有的身姿,露出灰黑色的羽毛和六隻閃爍著磷綠色幽光的眼睛,背後的肉翅徹底張開的時候,凝硯的臉色終於變了。
「羅剎鳥,而且是有六隻眼睛的羅剎。」他低聲道:「這等大妖明明已經多年不現世,怎會今日在此……」
但他很快就重新冷靜下來,手臂上的火色更濃了許多,然後彎弓凝箭。
對付鳥類,本就應是他的弓箭最能克制!
但他的弓弦才勉力對準那只羅剎鳥,那鳥已經振翅翻捲起了漫天的飛沙走石,剎那間便已經將這一片天地都籠罩,也模糊了凝硯的視線!
也幾乎就是這個瞬間,那些原本被凝硯的雲間流火箭徹底壓制在火線之後的妖獸們,終於越過了那條不可逾越的火線,向著距離凝硯更近的方向奔騰而來!
凝硯感受到妖氣漸近,眼瞳前卻依然是白茫的一片,他就要抬手,以靈息凝在雙目,強迫自己視物的時候,一隻手輕柔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凝硯悚然一驚。
他的感知方才竟然已經遲鈍至此,連身邊有人接近都未曾察覺!
「什麼人!」他低喝一聲,週身靈息暴漲,頃刻間竟是要連那層幽泉鍍在朱雀脈上的禁錮都不顧,便要意圖脫身!
但很快,他就發現,那只搭在他手臂上的手雖然輕柔,卻完全是他無法反抗的,甚至連他體內的靈息都沒能再燃起來。
一層醒靈被點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靈息波動。
凝硯什麼也看不見,但他還是猛地睜大了眼,近乎僵硬在了原地。
搭在他腕上的手輕柔,在他耳邊的話卻咬牙切齒,帶著幽幽怒火。
「凝硯,你這根胳膊是不想要了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9 06:16 AM
第37章
凝硯壓根不敢動。
他甚至莫名有些慶幸自己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不必直面凝禪此刻一定笑得很溫柔,眼神卻很危險的那張漂亮的臉。
翻譯一下,那眼神裡應該寫滿了四個大字。
你,想,死,嗎。
「阿姐。」想像中的溫馨重逢畫面全然沒有出現,凝硯回溫著熟悉的壓迫感,結結巴巴開口,一如既往伏低做小:「我、我錯了。要的,胳膊還要的。你看我這會兒什麼都看不見,這箭也射不出去啊。我就是擺個架勢,嚇唬嚇唬他們。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假意示弱賣乖,語氣裡也帶了可憐巴巴,還專門點出了自己受了點兒傷。豈料凝禪完全不賣他的賬,「哦」了一聲,冷漠道:「都看不見,還不讓開?是想站在這裡等箭自己射出去嗎?」
凝硯:「……」
凝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坐在課桌前,對著厚厚一疊課業發呆摸魚的時候,凝禪推門而入後的那句冷嘲熱諷。
——「你這是在表演坐下,等課業自己完成嗎?」
死去的記憶開始無差別攻擊,凝硯哪敢說話,小心翼翼後退兩步,結果顯然還是不夠小心,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對方一把將他穩穩扶住,聲線清冽:「當心。」
是完全陌生的聲音。
凝硯一整個愣住。
他的眼睛終於在漫長的失明後有了些許的視覺,可以看見一個大致的輪廓。他看到稍遠處衣衫色澤明艷的段重明段大師兄,不用看也能聽到算盤被風吹得刷啦啦的白斂師兄,還看到了有些不熟悉,但隱約好似是望階仙君獨女的那個唐花落。
唯獨對於剛剛扶了自己一把、和自己差不多一樣高的這個少年,全然陌生。
他當然能猜到,凝禪突然出現在這裡意味著什麼。
——大差不差應當是她感覺到了妖潮異動,然後緊急趕了過來。她既然不是一個人,那麼願意隨她來的,一定都是最信任她,也最願意來的人。
這樣的人也許有,但一定不會多。
其他他全然陌生的人的數量更不會太多。
畢竟這可是妖潮,稍微貪生怕死之人都不會來。
比如稍遠處站著的那個人,凝硯就覺得他和自己阿姐之間的距離很合適,很安全,即便完全不認識,他也不會對他產生什麼突然警惕之心。
但剛剛扶了自己一把的人……
站得也太近了!
段大師兄站得都比你遠!
你誰啊!
凝硯渾身都在炸毛,表面上卻露出了一個禮貌的笑容:「謝謝。」
然後雖瞎尤矯健地閃身站在了對方和自己阿姐之間,將兩人的徹底隔開,面上還是一副不經意的雲淡風輕模樣。
嘴裡還在說:「我看到了,有只六眼羅剎鳥飛出來了。我前兩天突破到五方天啦,剛剛了悟了雲間流火,所以才想試試看的。」
「嗯。」凝禪對身後凝硯的小心思毫不關心,只簡單應了一聲,手指已經在弓弦上撥了一下。
他們方才自傳送門走出落地的時候,恰看到羅剎鳥振翅的那一幕。是虞別夜捏了結界,這才將那些迷人眼的飛沙擋在了外面,未曾影響到任何人。
視覺消失的時候,聽覺自然會變得極其敏銳,凝硯聽到弓弦的這一聲,愣了愣:「阿姐,你要幹什麼?」
「對付羅剎鳥,本就是弓箭最管用。」凝禪道:「你瞎了,只能我來試試。」
凝硯:「……也不用張口閉口不離我瞎了!我沒瞎!我一會兒就好了!」
凝禪敷衍安撫道:「好好好,暫時瞎了。總之還得是我來試試。」
只是話雖然這麼說,凝禪多少也沒太大把握。但在場之人的修為情況她也知道個大概,要說入陣殺妖,她對於亂雪峰殺出來的師兄妹們倒是毫無擔憂,可若是彎弓射鳥……
大家怕是空有一身靈息使不出。
凝硯的箭術是她引入門的,這孩子在箭術上的天賦造詣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更高,純屬她領進門,修行靠自己。
凝禪已經許久沒有碰過弓箭了,但這不代表她不會。
方纔隨口聊天的這兩句裡,凝禪也沒閒著,她已經調整好了弓弦,指間就要幻化出箭矢靈息。
卻聽一道聲音倏而開口:「不然,我來試試?」
是虞別夜的聲音。
凝禪愣了愣。
凝硯也愣了愣。
凝禪在想,虞別夜什麼時候會彎弓了?
前世他們經歷的所有場戰鬥裡,她見過他用很多武器,但印象裡好似從來都沒有弓箭。
他還會用弓?
懷著這種微妙的心思,凝禪沒有第一時間拒絕。
至於凝硯,凝硯雖然還是看不清,但能聽得清這話是誰說的。
怎麼這個人都被他隔開了,還能越過他跟他阿姐說話啊!
凝硯這弓名喚龍光射鬥,也是從九嶷山大光明境裡取出來的,乃是三清宮的鎮宮神器,若非凝硯與凝禪有血緣關係,凝禪也是不可能拉弓的。
凝硯微微挑眉:「我這弓,可不讓外人近身。」
虞別夜勾了勾唇角:「龍光射鬥,確實名不虛傳。」
凝硯輕哼一聲,心道算你識相,那還不快快知難而退。
便聽虞別夜又道:「所以還要請師姐借我一道靈息,以騙過龍光射鬥。」
凝硯:「……?」
他看著虞別夜施施然越過他,站在了凝禪身後,好似還伸出了一隻手。
凝硯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這小子還想握他阿姐的手嗎?!
難怪他連模樣都沒看清,就已經對他充滿敵意了!
這世上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敵意,只有果然不無辜的人!
凝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整個人都炸毛開來,正要撲上去喊一聲放開我阿姐,就聽到凝禪開了口。
「你有把握嗎?」
虞別夜頷首:「六眼羅剎,大約要三箭。」
凝禪對他對視片刻,倏而一笑:「好,那我便借你三道靈息。」
凝硯正要跳腳,便聽凝禪繼續道:「段重明,你帶他們下去佈陣,至少將妖潮阻擋在南溟幽泉最大外圈的範圍之內,我猜想少和之淵的支援總得要小半天才能來。我們走了以後,止衡仙君少不得要與虞掌門對峙一會兒時間。」
段重明頷首:「好。」
他取刀,旋身,用眼神示意白斂:「老白,既然要佈陣,少不得你的算盤珠子。」
又看向殷雪冉,不用他多說,殷雪冉已經點了點頭:「我為白師兄護陣!這活兒我最熟!」
段重明道:「好。」
又看向唐家兄妹:「素聞唐家劍法無雙,兩位可願隨我掠陣。」
唐花落劍出一寸,朗聲笑道:「當然!」
段重明的眼神再落在祝婉照和謝柏舟身上,這兩人他實在不熟,因而少不得有了一瞬猶豫。
謝柏舟開口:「如果祝道友不介意,我願與祝道友同守一處。」
祝婉照抿了抿嘴,到底點頭。
大致便這麼定了下來。
形勢不容再猶豫,段重明點了點頭,已經率先如一隻紅色的大鳥一般掠入了妖潮之中,斬馬刀所過之處,只是瞬息,便已經將整個妖潮殺成了兩片。
唐家劍法翻飛,又見得白斂上前,一人一算盤站在好不容易殺出的空地之處,歎了口氣,高高拋起了手中的寶貝算盤!
那算盤在他的靈息指引下,算盤骨架頃刻間碎裂成了齏粉,上二下五十三檔共九十一顆珠子翻飛在半空之中,以靈息牽引,向著四野散開來,分別定在了不同的陣位之上!
殷雪冉牢牢站在白斂與妖潮之間,抽劍而出,尖嘯一聲,迎了上去!
凝硯的目光逐漸恢復了一點清明,他隱約看到這些人的影子,哪裡還能在這種時候說出任何不允許虞別夜用龍光射斗的話。
只能便宜這小子了。
凝硯不情不願地想著,悄然後退了半步,加快了靈息的運轉,意圖早日讓自己的雙眼重返光明。
凝禪沒有握住虞別夜的手。
她的手指只是輕輕地點在了他的手腕處。
少年腕骨漂亮,接連著小臂流暢緊繃的肌肉線條,能挽弓持劍的手本應極穩,卻因著這極細微的肌膚相觸而微微一顫。
凝禪的指腹並不非常柔軟,上面覆著因為常年做傀而留下的一層薄繭,她這樣覆在他手上的時候,掌心的溫熱便也鋪灑在他的手臂。
但她這樣看似不經意的一搭,卻分明按住了他手腕處的幾點大穴,如若他有半分異動,恐怕便會被她擊殺當場。
凝禪神色依然沉靜,彷彿壓根不知道自己手搭的位置。
一道靈息順著她的指腹覆蓋下來,在虞別夜的體內淺淺的遊走一圈。
虞別夜沒有任何躲開的意思。
他垂眸看向她的那隻手,眼底甚至有一抹很深的戰慄,然後重新抬手,任憑她的手指輕柔地隨他的動作遊走。
挽弓,拉弦。
龍光射斗開始順著虞別夜的散發出耀目的光。
一隻靈息箭矢在他的指間浮現。
通體純黑,上面卻有紅色的靈紋隱約浮凸,好似火山燃盡的灰燼之下,還隱約透出的緋紅。
凝禪站在他身邊,看著虞別夜的眼神逐漸變得專注,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遠方。
飛沙之下,紅衣師兄帶著一眾師弟妹們在搏殺。
飛沙之上,那只此前被漫天黃沙遮蔽了羅剎鳥終於按捺不住,再次顯露出了一瞬身形,便要再漫捲出一片土色!
虞別夜手中的那只箭就在這一瞬,驟而離弦!
一聲破空。
那只箭矢快到肉眼幾乎難見,連靈識都難以追蹤,只是眨眼瞬息,就已經沒入了六眼羅剎鳥的一隻眼睛裡!
六眼羅剎鳥甚至還在這個時候,無所覺一般眨了一下眼。
然後才感覺到了鑽心裂肺般的痛!
那只箭,竟是直直沒入了六眼羅剎鳥的眼瞳深處,才終於爆裂開來!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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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29 06:17 AM
第38章
籠火乍現,便已經從六眼羅剎鳥的眼瞳中爆裂而出,隨著一聲痛極的尖嘯,原本要成型的振翅妖風倏而潰散。
但緊隨其後的,是六眼羅剎鳥在痛極之後,張開嘴,便要發出比此前更加狂躁的妖嘯聲——
然而它才張開嘴,虞別夜指間的第二隻箭已經到了!
那支箭如同鬼魅般沒入它的口舌之間,實際精確到好似早就料到了它會在這個時刻,從這個角度張開嘴。
那只箭傳入它的舌根,沒入咽喉,封住了六眼羅剎的尖嘯聲,卻沒有像是第一箭那樣爆裂開來,只是有火色影影綽綽。
虞別夜輕輕舒出一口氣。
他的境界不過兩儀天,要擊殺實力堪比六合天的六眼羅剎鳥,自然要動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就和他那天夜裡殺余夢長老一樣。
他其實不是非要在這裡射殺這只六眼羅剎的,方纔他分明可以沉默,能運轉靈脈,從朱雀無極的虞畫瀾面前逃脫兩次,凝禪絕對擁有不止一種能殺死那只六眼羅剎鳥的手段。
但他還是沒能忍住。
比起想要證明自己有用……
更多的,是他不想讓她再出手。
那幾個他棲息在她身邊卻無眠的夜裡,他看著她看似沉睡,卻在指尖為自己時刻捏了醒靈,和看到了她微皺的眉。
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強大。
她分明在最後一場擂台賽才為了救下石璃月才突破到五方天,又哪來的九轉天的實力呢?
只是他不知道她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罷了。
反正她早就見過他殺人的樣子,便是帶了劍意,又能如何呢?
只是這一切對他來說,也並不多麼輕鬆。
虞別夜感受著血脈之中割裂般的痛楚,心情卻異常平靜,甚至帶了愉悅。
這種愉悅與那日終於殺了余夢長老後,將他像是一條死狗一般拖行在少和之淵時,並不相同。
這是一種平靜的喜悅。
從他的那株六初花凋零之後到遇見凝禪之前,就再也沒有過了的喜悅。
所以他甘之若飴,甚至眉頭舒展。
凝禪沒有看虞別夜,只在靜靜看他射出的箭。
那箭的箭身上,是朱雀脈的籠火熊熊,也是籠火下強自掩飾卻依然能被她敏銳捕捉到的劍意。
她從來都知道,虞別夜在遮掩他的劍意。
甚至如非必要,他絕不用劍,所以前世她才會見過他用諸般武器。
這也是這一世她與虞別夜初見的時候,他對她展露出了殺意的原因。
——他懷疑她早就看到了他的劍。只是他不問,她便也不提。
不是劍不能見人,也不是會劍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而是他的劍意與劍法,都太過特殊。
特殊到,這天下最好不要有任何人看到和知曉。
前一世,凝禪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的。
可這一次,她卻在此刻就看到了虞別夜隱藏在籠火之下的劍意。
這一縷劍意,是試探,還是他尚且無法如後來那般自如控制?
「師姐。」虞別夜輕聲開口:「第三道靈息。」
凝禪短暫恍神,在渡他靈息的同時,目光不經意般在他臉上轉過一瞬。
他還沒長成日後的青年模樣,這張臉還很青澀,稚嫩,卻也多了更多彼時她未曾認真看過的真實。
譬如此刻他眼底未來得及遮掩的凶戾,和那一縷莫名的愉悅。
虞別夜松指。
第三箭。
箭尾揚起的風將他的額發吹起,露出他高潔的額頭和上挑的眼尾,他的眼中倒映出前方妖潮廝殺流淌的妖血,和最後一箭正命中那六眼羅剎的剎那,三箭成陣,倏而連接出的靈紋陣的緋紅輪廓。
旋即是一場近乎燎原的爆裂。
朱雀籠火從六眼羅剎的頭與脖頸同時點燃出一道火線,再被第三箭點燃,蔓延到了它的腹部。
那是一種極其扭曲的火色撕裂。
六眼羅剎的尖嘯變成了刺耳的哀鳴,垂死的掙扎裡,巨大的妖獸軀殼被這樣的三箭徹底割開,妖血飛濺,幾乎要將原本幽綠的南溟幽泉徹底染成一片冷藍。
越高等級的妖獸的血色澤越濃,到了六眼羅剎這個程度,便已經是沒有溫度的藍色。
凝禪靜靜注視著六眼羅剎的哀嚎。
然後側臉意味不明地看了虞別夜一眼,終於鬆開了放在他手腕上的手。
虞別夜收回落在六眼羅剎上的目光,轉眼看向凝禪的時候,眼中此前的所有神色都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澈和專注。
好似之前展露出了一抹淺淡嗜殺的人不是他,只是凝禪的一抹幻覺。
凝禪倏而抬手,靠近他的臉,好似要觸摸他的睫毛,但她表情冷淡,更像是要如方才扣住他的手腕要害一般,點在他的眉心。
虞別夜卻一動不動。
然而末了,她卻只是摘下了他臉上的面具,順手一扔,淡淡說了句:「什麼醜東西。」
旋即抬手,召喚出傀,在戰鬥傀自高地落下的時候,躍至其肩頭,也一併沒入了妖潮之中。
虞別夜鬆開手中的龍光射鬥,掩住心中這一瞬莫名的失落。
他在期待什麼,實在太過昭然若是。
他的目光在旋轉墜地的面具上一閃而過,腦中不期然想起了她之前的話。
……丑嗎?
虞別夜沉默片刻,忍不住在跟著凝禪跳下去之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凝硯終於恢復視力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遠處死得有些慘烈的六眼羅剎,和眼前兩人接連而下的背影。
凝硯高高挑眉,上前幾步,一手按在龍光射斗上,一邊如此前一般以雲間流火,一邊不動聲色地將目光落在虞別夜身上。
這小子,有點東西。
看上去只不過兩儀天的修為,是哪來的力量將實力堪比六合天的六眼羅剎如此輕鬆地撕裂的?
凝硯一邊幹活,一邊不情不願地莫名帶了點兒驕傲。
能被阿姐帶在身邊的人,果然都不簡單。
比如他自己。
凝禪哪裡知道凝硯暗戳戳的這一點小心思,她沒入妖潮的剎那,已經放出了身上的另外兩隻戰鬥傀。
妖潮如此,絕非他們幾人能阻止或徹底剿滅的,他們只是盡力阻止片刻罷了。
白斂力竭之時,便是他們撤退之時。
九十一顆黑白算盤珠交織成網,凝禪在路過他身邊的時候,操縱戰鬥傀去殺妖,自己則是一指點在了白斂肩頭,給他再結了一個小聚靈陣。
天色比之前更黑了許多,段重明殺紅了眼,妖血將他的紅衣濺成了妖紫,雖然黑暗並不影響視物,但黑夜下的妖獸看起來要更不順眼一些。
他剛要抱怨兩句,周圍卻灑下了一片光。
段重明抬頭一看,凝禪的戰鬥傀,在發光。
而且明明其實只是類似靈石燈的光,但因為戰鬥傀太高,光源又是在頭部,所以看起來頗有點佛光普照的美感。
段重明:「……」
這很難評。
唐花落看得目瞪口呆,在與唐祁聞背對背的時候,交口稱讚道:「師姐就是師姐,這是早就料到有今天了嗎?天哪,如果沒有師姐,我們豈不是要在黑暗裡戰鬥了!」
唐祁聞:「……」
雖然但是,倒也不必這麼硬吹!
這光確實很有用但明明就是很奇怪!
又聽唐花落「嘖」了一聲,目光落在稍遠的地方,聲音裡帶了不服和艷羨:「我也想去保護師姐!那小子誰啊?我也想被師姐在眾目睽睽下選中帶回家!」
唐祁聞心道師姐還用得著你來保護?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唐花落的腳步已經悄摸摸向著凝禪的方向挪動。
一邊挪動,還一邊暗念著:「得想個辦法弄死這小子,師姐身邊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唐祁聞:「……」
唐祁聞:「?」
你倒是先看看他剛剛穩准狠射殺了六眼羅剎鳥的那三箭啊!
你哪來的自信!
凝禪手起劍落,乾脆利索像是切菜一樣把面前的小妖獸捅了個對穿,然後很是表情複雜地看向將自己這一隅照亮的那只戰鬥傀。
「好好一個戰鬥傀,怎麼能被光照出點兒慈愛的感覺來呢?」她不解地盯了片刻,然後在虞別夜欲言又止的贊同目光裡,痛定思痛,旋身而上。
過了一小會兒,虞別夜殺妖的時候,發覺自己面前的光芒色彩變了。
從之前的金光,變成了幽綠。
虞別夜:「……」
一朝感覺自己從人間到了陰間。
他抬頭,一張臉被照得慘綠,凝禪居高臨下看過去,差點笑出聲來。
難為虞別夜這張臉在這種死亡光線下,還能維持一貫的水準。
凝禪火速換顏色。
緋紅,妖紫,幽藍,明黃。
沒一個好看。
倒是讓這一片妖潮變幻出了一種蹦迪的喜慶。
段重明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忍不住掃過來了一眼,然後就看到了凝禪唇邊忍不住流淌出來的惡作劇般的笑意。
搞了半天也沒搞出來什麼正經顏色,凝禪果斷放棄,坐在傀的肩頭,散開靈識。
剎那間便將週遭的所有人都籠罩在了感知範圍之內。
從他們抵達這裡,到現在,已經足足過去了三炷香的時間,她卻並未感知到任何支援的痕跡。
好在虞別夜那三箭足夠絕對,那妖域通道之中,暫且還沒有別的大妖出現,如果只是這些小妖獸的話,再支撐小半天,倒也問題不大。
正這麼想,她便聽到了一道聲音。
「哎呀!這三箭險些要斷了你的機緣啊!」謝柏舟的老爺爺嘖嘖道:「這箭也太霸道,老夫從前只見過一次這樣的殺意,不過那人並不習弓箭,而是這天下首屈一指的劍修。」
祝婉照和謝柏舟之間的距離並不近,因而謝柏舟得以問出一句:「天下首屈一指的劍修?」
「現下看來,他那一脈已經失傳,世間已無劍聖之劍。」老爺爺歎了一句,倏而又拔高了音量:「又有大妖要出來了!這次這隻,就是你的機緣所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9 06:17 AM
第39章
妖域通道一旦打開,妖潮便會噴湧而出,直至通道關閉。
如滄魁山這樣的地方,妖域通道的存在積年累月,是妖皇牽制人間的手段之一,無可關閉,只能以大陣結界鎮壓。但這世上又哪裡有真正完全密不透風的陣,這般通道大陣中,通常都會有守陣人在,以防結界出什麼問題。
饒是如此,也偶爾會有一些妖獸從大陣中跑出來,需要守陣人進行追擊和斬殺。而大陣如此運轉,困一個滄魁山通道也是困,再多困一些墮妖也是困,因而大家也會將新捉住卻無從下手的墮妖放在這裡。
再後來,有些大的世家還會專門帶弟子在這裡歷練,沒有真正直面過妖獸,手上沒有染過妖血的修士,哪裡配被稱為修士?
除了這種近乎永恆存在的妖域通道之外,在大陸出現新形成的妖域通道時,只要能夠及時切斷妖氣源流,是有很大的幾率能夠將通道徹底關閉的。
這也是各大宗門實時都在監控自己轄區範圍內妖氣異動的原因。
只是這妖氣源流,又豈是一般境界的修士所能處理的,通常都需要九轉天乃至無極境的仙君出手。有些小宗門在遇見這種情況時,也只能求助自己依附的大門派,否則難逃全宗在妖潮之下獨木難支,徹底被吞亡的命運。
凝禪回憶著自己此前看過的所有有關妖域漩渦的資料,掐著白斂的結界可能支撐的時間,在反覆思量後,終於將目光重新投向了南溟幽泉的泉眼。
哪裡的妖氣越來越濃,空中黑氣遮天蔽日,濃雲滿佈,層疊出可怖的黑影輪廓。
也不知附近的修士有沒有開始對凡人百姓的疏散。又或者說,虞畫瀾在此還有什麼後手?
無數思量在凝禪心頭一一閃過。
謝柏舟的金手指老爺爺目光炯炯有神,一瞬不瞬地盯著泉眼的方向:「你還愣著幹什麼?你忘了我給你畫的大餅……哦不,我給你說的機緣了嗎?我有預感,這一遭的機緣對你來說,是能奠定你此後道途根基的存在!」
凝禪恰好將他的話語全須全尾聽在耳中,微微一楞,看過去一眼。只見謝柏舟表情平淡,似乎並未被老爺爺火急火燎的聲音所影響,甚至劍柄一翻,處理了逼近祝婉照身邊的一隻妖獸。
可謂冷靜至極,心智堅定,深沉而不魯莽,完全符合點家大男主的標準。
凝禪看了一會兒,心底忍不住開始認真回憶原書的劇情。
妖潮,男主,道途根基,機緣。
她想了一會兒,倒還真的想起來了點兒零散劇情。
符合這三個元素的,是謝柏舟隻身去封住妖域通道,神魂都被撕碎,幸而有老爺爺所說的機緣寶物出世,硬是將他的神魂斂在一起,又重塑了肉體,這才重獲新生。他天資本並不多高,是在這一次後,才開啟了他的登天之路的。
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九死一生。
——死了一次,卻也更強了。
這劇情,很點。
話說回來,能在這種情勢下,捨身封妖域通道,還能忍下重塑肉身之痛,無論謝柏舟有沒有這次的機緣,他這一生,都絕不會僅僅是碌碌之輩。
凝禪看向謝柏舟的目光多少帶了點兒敬佩,果然,不被剝掉幾層皮,挫幾次骨揚幾次灰,哪裡坐得穩點家龍傲天男主的位置。
莫名就很期待謝柏舟為了祝婉照舔後槽牙的那一天。
她在那兒嘖嘖感慨,在想起這段劇情後,反而放鬆了一些。畢竟方纔她都已經想過,如果虞畫瀾真的一直拖延後續的支援,若是他們完全支撐不住的話,她要不要強行突破去以身封妖域通道的事情。
但既然這事兒有謝柏舟代勞,她對於這種神魂磨滅的機緣也什麼興趣,自然樂得輕鬆。
她這麼想著,目光便一直都沒有從謝柏舟的方向收回來。
自然也沒有發現,虞別夜在殺妖的同時,其實目光從未離開過她。
虞別夜的眼底漸深。
他順著凝禪的視線看去,在謝柏舟的身上淺淺一落,又移開。
有什麼值得她看這麼久的嗎。
他以為自己已經將自己眼底的厭惡與探究遮掩得很好。
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面前的許多妖獸都已經被他手中的劍風攪碎。
他手裡拿的,其實也並非是劍,而是一柄儀刀,可方纔那個短暫的恍神之間,他卻依然以刀帶出了劍意。
妖屍遍地,死狀實在算不上體面,虞別夜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壓下心頭難名的不悅,卻在下一個瞬間,恰與段重明擦身而過。
紅衣師兄刀鋒一轉,目光在虞別夜手上一落:「刀是好刀,就是你這刀法。嘖嘖。」
又看了眼虞別夜周圍與此前截然不同的妖屍死狀,眼神一轉,心底已經多了幾分瞭然。
但段大師兄唯恐天下不亂,哪可能寬慰虞別夜半句,他眼珠一轉,打量謝柏舟兩眼,故意笑道:「喲,沒想到我師妹口味還挺多姿多彩的嘛。」
虞別夜果然手下動作又是一頓,下一刀落得更狠絕,連段重明都看得心頭一抖。
段重明正要再接再厲,一道捲成了小紙團的符紙已經輕飄飄砸在了他的頭頂。
然後封住了他的嘴。
段重明驚懼地抬頭,就見凝禪剛剛收回手,居高臨下地看向他:「讓你胡說八道,送你一道禁言符,保你接下來兩炷香時間裡,都只能老老實實殺妖。」
段重明:「……」
他沒事幹幹嘛來逗虞別夜!
段重明露出悲憤的神色,想要向凝禪比劃什麼,身側卻露出一個破綻,眼看有妖獸的利爪就要落下,卻被一柄儀刀攪碎。
虞別夜慢條斯理收刀,在凝禪看不見的角度,對著段大師兄輕輕勾了勾唇:「段大師兄,當心。」
身上此前的陰霾已經全然不見。
段重明心下一曬。
早就知道這小子有兩幅面孔,如今真的被凝禪撈出了少和之淵,還比之前更肆無忌憚了許多。
遠處遙遙有妖嘯聲乍起,泉眼之上,有大妖的身影接連露頭,凝禪一眼看去,面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這妖潮是捅了羅剎鳥的鳥窩了嗎?!
怎麼剛剛殺了一隻,又出來了三隻啊!
金手指老爺爺已經開始振臂高呼:「小舟!就是現在!上!」
謝柏舟沉默片刻。
謝柏舟忍不住道:「……不是,你認真的嗎?一隻六眼羅剎鳥不是我機緣,三隻一起出來就是了?」
金手指老爺爺:「……我只能感應到是不是機緣,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謝柏舟:「我看你是想讓我死。」
老爺爺一口否定:「你我二人如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怎麼可能想讓你死!」
謝柏舟歎了口氣:「所以說,你口口聲聲說是我的機緣,也是信口開河。」
老爺爺難得降低音量,低頭心虛:「機緣這東西……誰緣分到了誰就得唄,誰見過什麼機緣上面還帶名帶姓帶生辰八字的啊。我要不這麼說,我尋思你也不會來的。再說了,富貴險中求!懂嗎!不險哪有機緣!哪有富貴!」
謝柏舟久久沒了回應。
老爺爺再抬頭的時候,就見謝柏舟面無表情地後退半步:「所以,你是要我以身去填妖域通道。」
老爺爺也愣了愣:「且不論什麼機緣,妖域通道在前,若是能以你一人命救天下蒼生……又有何不可?」
凝禪神色微動。
她的手指輕輕一縮,便連她操控的三隻戰鬥傀的動作,也都滯了一瞬。
虞別夜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看她。
便聽謝柏舟忽而開口:「世人以痛待我,棄我,厭我,我卻要去救世人。老頭子,你這是要我成聖啊。」
他這話沒頭沒尾,也只有凝禪能聽懂,大家都是一愣,便見下一刻,謝柏舟竟然真的御靈而起,直直向著妖域通道的方向如離弦的箭般瞬息而去!
段重明驚呼一聲「臥槽」,忙不迭起刀。
一道刀意銳不可擋,自他刀鋒而起,頃刻便沖天筆直,為謝柏舟掃盪開了一條前行無虞的路。
他雖不知他到底什麼打算,但卻大致好似聽懂了他的話語。
一道雲間流火箭在謝柏舟身後與身側落下,混著段重明的刀意,竟然硬是以火色為前去的謝柏舟鋪了一道筆直。
謝柏舟神色微動,眉宇間的些許郁色便也在這些刀光箭意中盡數散去,變成了人生從未有過的舒展和些許意外。
意外之後,又覺得理所當然。
他早就看到了,這些人願意走這一遭妖潮,與功利聲名全無關係,純粹是覺得想來,該來,所以便高高興興跟在了凝望舒身後。
這樣的一群人,雖然不明前因後果,也不知他這一去也並不純粹,卻依然願意在看到他之所舉時,舉刀箭助他一程,實在再正常不過。
這世間的人心千萬,有狹隘骯髒不可言說,自然也會有這般洒然坦蕩。
謝柏舟唇角微彎,下一瞬,他已經險之又險地在老頭子的大笑之中,穿梭過了三隻六眼羅剎鳥的間隙,一頭衝入了南溟幽泉已經變得墨黑的泉眼之中!
隨著他的身影被徹底吞噬,奔騰的妖潮也終於隨之一滯,就連那三隻六眼羅剎也嘶吼一聲,竟是折身不管不顧般重新向著泉眼的方向衝了下去。
凝硯的雲間流火箭不停,再次將妖潮逼退困在了火線之中,段重明也已經將白斂結界之外的妖獸清理乾淨。
局面暫時得到了一些控制。
殷雪冉半張臉都是血,回頭志得意滿地看向白斂:「白師兄,我說不會讓妖獸過去,就一定做到了吧?」
白斂瞥她一眼:「快去找師姐給你點醒靈吧,你右腿的血窟窿當我看不到?」
殷雪冉似是這才感覺到疼,大喊著「啊啊啊好疼——」,向著凝禪的方向衝去。
段重明則是看謝柏舟的舉動看得目瞪口呆:「不是吧這大兄弟,就這麼進去了?他這是求生還是送死啊?」
凝禪抬手,給殷雪冉點了一個醒靈,再看向稍遠處臉色微白地走過來的祝婉照。
後者抬頭,衝著凝禪露出了一個有些虛弱的笑:「大師姐,我是不是拖後腿了。」
凝禪看向她的眼眸,順手也給了她一個醒靈:「什麼叫拖後腿?難不成你也想進南溟幽泉?」
祝婉照的臉色稍微好了一些,她收了劍,竟是直白道:「南溟幽泉裡,有一處小世界封印,妖潮是為了衝破那一層封印,謝柏舟應該也是為了封印去的。」
祝婉照的目光遙遙落向陷入短暫寧寂的泉眼:「我本來想要阻止他,但他去的太突然,我沒來得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9 06:18 A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24-6-29 06:41 PM 編輯
第40章
凝禪神色微頓,看向祝婉照的目光裡也帶了探究。
她對於祝婉照的瞭解實在太少。
前世她對這一切都並不關心,甚至會刻意去避開與原書男女主有關的一切場所和情節。宗門之中,她自然也是和祝婉照打過一兩次照面的,但除了感慨一句她的美貌,她通常都是腳底抹油。
對於這個原書女主,凝禪記得的,只有她的瑪麗蘇光環。
至於這一次她為什麼會跟著自己來直面妖潮,凝禪下意識以為,只是因為謝柏舟要來,所以祝婉照在這裡的出現,也不過是某種劇情需要。
劇情需要。
凝禪細品了一下這四個字,然後在後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不,這絕不是什麼劇情需要這四個字簡單可以解釋的。
祝婉照,原書瑪麗蘇女主,按照她的理解,本應是走甜寵小白花路線的,每天當是遊走於各種修羅場之中,就算如現在這樣稍遇危險,也總有人相護左右。
可無論是畫棠山下祝婉照與虞畫瀾的偶遇,虞畫瀾眼神中那份奇異的溫和,她莫名非要跟來妖潮的舉止,以及現在突如其來的坦誠話語……種種件件,又哪裡能用巧合兩個字就解釋的。
「你怎麼知道南溟幽泉下面有小世界封印的?」凝硯收了弓,從那邊溜溜躂達過來,顯然也聽到了祝婉照的話:「我在這兒待了足足一年,這幽泉邊上的每一寸土我都捏過,泉底也去過,明明什麼都沒有啊。」
「泉底如果什麼都沒有,這幽泉又是從何而來?」祝婉照搖了搖頭,道:「更何況,如果這麼容易就被觸碰發現,妖域也不可能以一次妖潮為代價,來觸發此處的封印。」
凝禪當然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她的目光緊緊盯著祝婉照:「且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這些你又是從何而知?」
祝婉照的臉色稍白,她的目光有些空茫,也不知是不是凝禪的錯覺,她似乎短暫地掃過了虞別夜的方向,又飛快移開。
「我不能說。」祝婉照抿了抿唇,重新看向凝禪:「至少現在,我還不能說。」
她眼神清澈,裡面的為難不似作偽,甚至還帶著近似哀求的誠懇。
凝禪看了她片刻,慢慢道:「好,就算姑且我相信你。那依照你的意思……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祝婉照卻搖了搖頭:「我沒有建議。謝柏舟既然進入了封印小世界,要麼他死,要麼他帶著這一份機緣重新出世。若是他死,妖潮也沒了繼續的意義,畢竟妖獸的命對於妖域來說,也是命。而若是他活下來……那麼妖潮也不必我們擔憂,自會成為他機緣之後的磨刀石。」
唐花落這下聽明白了:「換句話說,這兒暫時沒我們什麼事了對嗎?」
她絲毫不在意什麼機不機緣,看了看被白斂的算盤珠子大陣,再看了看裡面被困住的妖獸們,唐花落乾脆利索地收劍:「也總不能全都讓我們這個所謂的打頭陣小隊來解決吧?頭陣也打了,能拖延的時間我們也拖延了,再留著,就是給少和之淵打工了。不如我們現在就走?」
段重明挑眉,嘖了一聲,又看了一眼那泉眼的方向:「如此一來,倒像是這一切都不過是謝柏舟這小子的墊腳石,連我們都像是被利用了。」
眾人紛紛贊同,只有虞別夜深深看了一眼泉眼的方向,似是在思考什麼,然後倏而開口問道:「祝道友可知,你所說的那方小世界中的機緣到底是什麼嗎?」
「我只知道大約應該是一樣很厲害的靈寶,更多的……我也不知。」祝婉照老老實實應道。
凝禪心道,確實是靈寶。
如果她沒記錯話,那靈寶便是謝柏舟後來用的那把名叫燃燈尺的本命劍。
據說此劍出自上古,一定要溯源的話,甚至可以追溯到開天闢地的那個神話時代,這樣韜光養晦近千年,一夕出世,自然銳不可擋,不可小覷,大致好像倒也配得上如今這樣妖潮去搶奪的陣仗。
虞別夜聽了以後卻微微擰了擰眉,然後若有所思地垂眸想了片刻,翻腕抖了抖儀刀上的妖血,這才看向了凝禪,有些欲言又止。
凝禪意會,隨他走到一邊,虞別夜多布了一個隔音結界,這才開口先解釋了一句:「並非是我不信任其他人,只是這個祝道友好像有很多秘密,我不清楚她的來路,但我覺得這個人不得不防。」
凝禪並不阻止他的舉動,點了點頭,問道:「專門叫我到這裡,看來你想到了什麼是嗎?」
虞別夜慢慢點頭:「我覺得我知道南溟幽泉裡的靈寶是什麼了。」
凝禪沒有開口,覺得虞畫瀾作為劍修,想要燃燈尺也是正常,但她並不打斷,只等著虞別夜繼續往下說。
「之前我和段大師兄提過,虞畫瀾近來最關注的妖氣有異處有三個。一為青柏崖,二為金翅湖,三為南溟幽泉。可後兩者都並不屬於少和之淵的轄區範圍之內,我也為此疑惑過。」虞別夜道:「可他自詡為以天下為己任,眾人饒是有困惑,也總不能去反駁這樣的話語。」
「但現在想來,他哪裡是什麼為了天下,他原來是為了錨定他想要的東西。這樣東西,只他一個人的力量絕難拿到,他大致找到了這樣東西在哪裡,卻不能確定。直到今日此刻的妖潮出現。」虞別夜聲音沉沉,慢慢抬眼:「他想要的,是招妖幡。」
凝禪猛地愣住,慢慢抬眼看向虞別夜:「……你說什麼?招妖幡?」
虞別夜點了點頭:「你應當知道招妖幡是什麼。」
凝禪當然知道。
或者說,浮朝大陸的所有修仙者,沒有不知道這樣東西的。
此物源自上古,誰也說不清它的真正來歷,歷史記載中的第一次出現,是在第一任妖皇出世的時候。據說第一任妖皇手持招妖幡,以妖潮硬生生席捲衝垮了大半個浮朝大陸,人類修士幾乎被屠戮殆盡。
到了最後,也並非是人類修士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而是第一任妖皇在即將要吞併浮朝大陸和妖域的時候,迎來了自己的劫數。
他積累夠了氣數,即將化龍。
妖皇化龍,便是成神。
若是讓一位妖皇成神,這天下恐怕將再無寧日。
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覺得這便是人類末日的時候,這位不可一世的初任妖皇,卻在化龍的過程中功虧一簣,在九九八十一道天劫之下灰飛煙滅。
妖域至此群龍無首,人類修士組織起了最後的反攻。
那是一場異常慘烈的戰鬥,人類修士九死一生,這才將妖潮徹底趕回了妖域,重新換得了浮朝大陸的一片清明。
而妖皇手中的那一面招妖幡也在這樣的混亂中消失不見,再也不見蹤跡。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上古神話傳說中的東西,凝禪也一度這麼認為。
卻不料這三個字,竟然清晰地從虞別夜的口中被說了出來!
「招妖幡……竟然真的存在?」凝禪怔然道。
「否則這天下,又有什麼東西能讓少和之淵的宗主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故意引妖潮,開妖域通道來衝擊浮朝大陸呢?」虞別夜的聲音裡多了幾分譏誚。
不得不說,如果這裡的東西真的是招妖幡的話,可比區區一個燃燈尺要讓人信服多了。
招妖幡在手,天下靈妖莫敢不從,更不用說,妖皇說不定還在其中留下了更多更強大的力量。
凝禪旋即又想到了更多。
如果此處有招妖幡,為何虞畫瀾卻好似不急不忙,完全沒有任何或許他們可能會觸碰到封印與小世界,將招妖幡拿走的緊張?
此外,前世的招妖幡,又去了哪裡?
不在謝柏舟身上。
那小說本就是以他為男主角的,若是他真的有招妖幡在手,絕不可能對此毫無描述。
難不成,最後還是被虞畫瀾得了手?
凝禪猛地重新看向了南溟幽泉。
所有的一切以一種凝禪此前從未想過的方式被揭開了一層霧濛濛的面紗。
虞畫瀾為何特意要讓人來此打頭陣,又為何過了這麼久還不來……
這一切,恐怕竟然都是他設計好的。
凝禪甚至隱約有一種奇妙的預感,此後發生的無數事情,冥冥中,應當都與此刻的招妖幡有關。
又或者說,這絕對是虞畫瀾計劃要做的所有事情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她還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他的目的和野望落在哪裡,但此時此刻,她的心底只剩下一個念頭。
不能讓虞畫瀾拿到招妖幡。
念及至此,凝禪已經撤了隔音結界。
她在所有人帶著疑問的目光裡,倏而開口:「接下來,無論我做什麼,你們都不許跟來。離開這裡,現在,立刻,馬上。」
又看向凝硯:「等我回來,不要輕舉妄動,我不會死。」
她語速極快,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眾人都是一愣。段重明飛快地反應過來了什麼,才說了一句「你……」,便見凝禪已經御靈而起。
永暮幻化成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輕煙,在凝禪話語落下的時候,便已經向著南溟幽泉的方向而去!
「師姐!」唐花落猝不及防,向著凝禪前去的方向追了幾步,毫不猶豫就要起刀,又被唐祁聞拽了回來:「落落,冷靜!」
凝硯驚呼一聲,帶著怒意看向虞別夜:「你小子給我阿姐說了什麼!」
然而目之所及,又哪有虞別夜的影子。
再仔細去看凝禪的反向,凝禪的那道輕煙旁,分明還有另一道身影相綴。
凝硯所有的話語噎在唇邊。
他極其焦躁地在原地來回踱步,然後猛的看向祝婉照,神色裡已經帶了幾分陰惻惻:「阿姐讓我們現在就回合虛山宗,等回去以後,我有的是辦法和時間讓你開口說出更多有關這裡的事情。」
祝婉照卻後退了幾步,壓在了白斂布下的結界邊緣,再退半步,就會沒入結界另一端的妖潮。
她深深一禮:「恕我不能與諸位同去,我還要留在這裡,等他們出來。那封印小世界,與我也有幾分淵源,我不能現在就離開。」
祝婉照的身形再向後沒入幾分,竟是真的就這樣進入了結界之後。
只留下一句空茫的話。
「師姐說的沒錯,你們還是盡快離開這裡,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
凝硯急急出手,又怕破壞白斂的結界,末了也只切斷了祝婉照的一片袖子,未能來得及阻止她。
他又急又怒,回頭看向段重明:「難道我們真的要聽她的話?我看我阿姐就是中了這個祝婉照和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子的圈套!他們想對我阿姐做什麼!」
回應他的,是段重明突如其來的一記手刀。
那一記手刀又準又狠,凝硯南溟幽泉泡了一大半被硬生生打斷,又戰鬥了這麼久,滿身是傷,早已是強弩之末,哪裡遭得起這樣一擊,當場就暈了過去。
段重明收了手,冷靜地拋出一艘劍舟,將凝硯扔了上去,然後回頭看向其他人:「上船,走。」
唐花落不忿道:「我不走!我不能就這麼走!師姐還在這裡!」
段重明看了一眼唐祁聞。
下一瞬,被打暈的人又多了一個。
段重明環顧剩下幾個人:「你們是自己上來,還是讓我一個一個打暈?」
他平素素來散漫,突然這樣嚴肅起來,大家心頭都是一凜,哪裡還敢多說半個字,都乖乖收了手上的兵器,上了劍舟。
劍舟一騎絕塵,向著南溟幽泉泉眼的反方向疾馳而去。
白斂在心底暗暗計數。
「三——」
「二——」
「一。」
白斂在自己能感應到自己的九十一顆算盤珠的最遠一瞬,將攔住妖潮的算盤陣收了回來!
反作用力將劍舟猛地推得更遠,大家目之所及,卻足以看到——
那滾滾妖潮分明是向著前方撲將而至,卻在某個地方倏而消失,就像是穿過那一片明明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空氣,以此為門,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但與此同時,整個南溟幽泉都像是以這一片地方為基點,開始了某種奇異的空間坍塌。
段重明和白斂緊繃的神經終於鬆了下來。
唐祁聞這才明白,為何凝禪讓他們快點離開這裡。
他喃喃道:「這是……」
「是她臨行之前傳音告訴我的。」白斂壓低聲音:「現在看來,她所猜果然不錯……」
段重明接上了他的話:「整個南溟幽泉,早就已經是一座大陣了。」
他立在舟頭,任憑長風吹起他的紅衣,吹亂他的長髮,露出他眉眼之間不加掩飾的擔憂。
然後,他似是怕驚擾了什麼般輕聲道:「七星地煞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6-29 06:18 AM
第41章
說出這五個字後,段重明和白斂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既然叫七星地煞陣,自然說明,此陣帶煞。
世間有靈氣,化作靈息滋養修士。有妖氣,為妖獸所用。
除了這兩者之外,還有一味,名喚煞氣。
所謂煞氣,又分陰煞和陽煞兩種。
陽煞主殺伐,殺氣過重,亦或是殺孽過重之人,身上便會自然而然地帶上一股煞氣。
至於陰煞,乃是九幽之氣,邪氣,鬼氣,怨氣……人間一切至凶至惡之物所凝結而成的氣,都可以歸為陰煞氣。
而七星地煞陣,便是以這些陽煞與陰煞之氣為陣眼,位定七星,以乾坤風水山川為陣盤,勾勒出這樣一方已經久久未曾顯世過的大陣。
「真是好算計……但凡我們方纔所殺之妖再少幾分,恐怕煞氣便會不足。甚至如果僅憑我們幾人,若是少了凝硯的雲間流火,應是也不能這麼快讓這裡的陽煞氣激活這大陣。」白斂眉頭緊皺,那張素來有些蕭瑟窮酸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蓬勃的怒意:「可倘若真的沒有呢?又或者說,方才大師姐說得晚了幾分,我們沒能及時到這大陣之外呢?難道便要被困其中,與那些妖獸一般,被煞氣吞沒嗎?!」
無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段重明在方才短暫地鬆了一口氣後,面上的擔憂之色已經重新滿佈:「雖然我知,若是背後那人想要小世界中的機緣,這陣理應便不會影響到那方小世界。可問題是……凝禪要怎麼從裡面出來?」
唐祁聞遙遙望著不遠處。
七道煞氣自地底而起,頃刻間便已沖天,天際已是一片妖紫色,雷電遍佈,卻只在雲層後時而閃爍出一片猙獰的電光蛛網。
這是如同末日般震撼的可怖驚醒,他身側的殷雪冉怔然看著面前的一切,面色被一道道雲後的閃電照亮,在妖潮中悍不怕死的少女此刻已經面色慘白,幾乎是跌坐在劍舟之中。
唐祁聞心底是如同殷雪冉一般的震撼,但他到底是唐家培養的下一任家主,他心中想到的,自然要比所有人更多一層。
七星地煞陣絕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佈陣之人理應早就知道,凝硯在此南溟幽泉之中將養。那麼在策劃這一場妖潮的時候,他們是否也有將凝硯計劃在內?
如果在過去,唐祁聞絕不會想這麼多。
但在經歷了靈犀秘境的那一切之後,唐祁聞再也無法用巧合的目光來看待自己經歷的所有事情。
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麼巧合,有的,從來都是精密籌劃的佈置和不留痕跡的引導。
便如此刻。
他眼瞳深深。
對方是否已經算好,凝硯雖不算合虛山宗弟子,卻到底是凝禪的親弟弟。凝禪得知妖潮在此處,定然會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裡,而他與唐花落作為合虛山宗弟子,一併前來的幾率也非常之大。
這七星地煞陣,需要在殺了足夠多的妖獸,積累了足夠的煞氣後被激活。
所以少和之淵的支援久久不來,是否就是在等他們激活這陣?
他想的與白斂不同。
某種直覺告訴他,若是沒有凝硯的雲間流火,這陣也不過晚一些被激活罷了。
——直到他們在這裡殺了足夠多的妖。
至於七星地煞陣……
對方恐怕壓根沒有想到他們能即使察覺並且離開。
他們這一行人看似不過合虛山宗的年輕弟子,但事實上,其中有他和唐花落兩個與望階仙君直接相關的唐家人,有亂雪峰峰主獨子段重明,還有戰力明顯高出同境界所有弟子一大截的傀師凝禪。
所以對方的計劃裡,是否還有一環,是希望他們能一併全部隕落在這裡。
如果是這樣的話……
這個幕後黑手,又或者說,這些幕後黑手,是否與上一次在靈霄秘境之中釋放了土螻妖的事情有關?
所以,究竟是誰想要唐家死?
少和之淵。
凝禪一行人在南溟幽泉搏殺這段時間,細數下來,其實總共也才過去了不過幾刻鐘的時間。
止衡仙君與少和之淵的對峙還在繼續。
少和之淵的幾位長老早已在止衡仙君週身的氣勢節節攀升之時,便已經直直站了起來,互相對了一個眼色,向前行走之間,隱約已經成陣,將止衡仙君困在了其中。
大有將止衡仙君不太放在眼裡的架勢。
朱雀無極又如何?
難不成還想在這裡連戰已經在朱雀無極許多年的虞掌門,再戰他們這些九轉天的長老?
更何況,少和之淵也不止一個朱雀無極,輪得到一個他在這裡耀武揚威?
止衡仙君面上依然帶笑,他身上看不出半點壓力,好似完全沒有感覺到少和之淵此時與他之間一觸即發的局面。
他也不說話,只笑意盎然地看著虞畫瀾。
一個朱雀無極在少和之淵的地盤上,或許確實算不了什麼。
但他們敢賭嗎?
賭如果在這裡對他如何,合虛山宗會作何反應。
又或者說,他一個朱雀無極,平素裡都偽裝成朱雀脈七星天,那麼那些自稱還沒有九轉天的合虛山宗的仙君們之中,又有多少人是與止衡仙君一般扮豬吃老虎?
畢竟就如裁決神使所說,他們合虛山宗……確實最擅長的,就是此道。
傳說中已經孱弱,不能再與少和之淵和祀天所相提並論的合虛山宗,真的便如傳言一般嗎?
滿場靜默。
有弟子受不了這樣的氣勢波動,抱緊自己,搓了搓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時豎起來的汗毛,小聲倒吸一口涼氣,卻哪敢像之前那樣銳評幾句。
時間流轉,妖氣震盪,如此許久,虞畫瀾終於笑了一聲:「止衡仙君倒是好氣魄,自己門下最優秀的弟子去了妖潮這麼久,也不見你擔憂。就不怕他們全都死在那兒?」
「當然怕。」止衡仙君也笑:「妖潮在前,吾輩修仙之人本就義不容辭,若是為這天下人間捨身只為阻得這妖潮一時半刻,其實也是死得其所。但我怕,他們如果真的死了,卻不是死於光明磊落的慨然,而是魑魅魍魎的陰謀。」
他意有所指,含沙射影,雙目一瞬不瞬地直視虞畫瀾,表情卻是柔和的,好似自己方纔的話語並非意有所指,而是隨口提及。
虞畫瀾倏而勾了勾唇,他的目光看向一邊虛空,片刻,他猛地揮袖。
虛空之中好似憑空被撕開了一個裂口,裂口週遭閃爍著如傳送陣一般的法光,注目去看,裂口之後,竟然好似便正是南溟幽泉!
止衡仙君眼神一頓。
他不是沒有去過南溟幽泉,年輕時,他也曾為了突破而行萬里路,將半個浮朝大陸都踏了個遍。
可記憶中的南溟幽泉,卻絕不是此刻這般模樣!
裁決神使猛地起身,向前幾步,抑制不住般太抬高了聲線:「七星地煞陣?!你們竟在南溟幽泉布下了七星地煞陣?」
止衡仙君的神色變得難看至極。
他此刻不在合虛山宗,無從得知凝禪等人的命燈是否還亮著。
可如此絕世凶煞之陣之中,又有誰能夠生還?!
卻聽虞畫瀾道:「還請稍安勿躁,如你們所見,在覺察到南溟幽泉的妖氣不寧時,我少和之淵便已做了萬全的準備。現在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虞畫瀾豎起一根手指:「好消息是,此前去往南溟幽泉的一行人在觸發了七星地煞陣後,吉人天相,已經順利離開了此地。」
止衡仙君身後的合虛弟子們齊齊鬆了一口氣。
止衡仙君卻敏銳地注意到了他話語中的信息:「等等,什麼叫他們觸發了七星地煞陣?你說清楚!」
虞畫瀾卻沒有理會他,逕直豎起第二根手指:「壞消息是,這一行人中並不包括凝小友。」
他邊說,邊施施然向前幾步:「所以我現在,要前去此處一探究竟,將凝小友救出來。」
虞畫瀾向著虛空踏出幾步,倏而又想到什麼,轉頭居高臨下地看向止衡仙君:「止衡仙君想來應當……不會阻攔我?」
他如此言笑晏晏地說完,折身擺袖而去,就這樣一步步踏入了他方才打開的傳送隧道之中,直至身形消失,那一片撕開的裂口也隨之在他身後重新閉合。
留下臉色極難看的止衡仙君和其餘一眾人。
止衡仙君深呼吸了幾次,壓下自己此刻心頭蓬勃的怒意,他環顧四周,似是要將今日在場的所有面孔都記住。
旋即,止衡仙君抬手,向著虛空貼了若干張傳送符,點符為陣,竟也就如此打開了一條從少和之淵通往羅浮關的傳送甬道!
「合虛弟子,清點人數,跟我走。」
情勢如此,他再留在這裡也毫無意義,不如先帶著剩下尚且全須全尾的弟子們先離開這裡。
最後一道身影沒入傳送甬道後,止衡仙君才緩緩抬步。
他的掌心裡,一直扣著一張符。
一張能夠將望階仙君從死關和沉睡中喚醒,令他不管不顧破關而出的符。
重新回到羅浮關,見到鎮守羅浮關,此刻急急迎上來的熟悉面容,止衡仙君這才感覺到,自己分明已經是朱雀無極,但在方纔的對峙中,他的後背衣衫已經不知何時全然濕透。
「傳峰主令。」止衡仙君清點了所有回到羅浮關的合虛弟子人數後,旋即道:「自今日起,合虛門下所有人切莫踏出合虛分治範圍半步,不要回應任何來自少和之淵的挑釁,有任何情況,及時上報。」
他站在羅浮關的高塔上,遙遙向著南溟的方向望去,眼中已是一片肅然。
「從今日起,我親自鎮守羅浮關。」
墜落。
天旋地轉。
無數光怪陸離的色彩與擦過耳邊的妖嘯。
所有的一切仿若洪流一般侵入凝禪的五感六識之中,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只覺得頭暈腦脹。
無論是視覺亦或是靈識探知範圍之內傳回的畫面,和沒入耳中的奇異聲響一併混雜,讓週遭的一切都變得遙遠卻又極近。
凝禪甚至久違地感覺到了某種失控。
她與永暮之間的感應似是要被切斷,只剩下了最後如風中燭火般的一點聯繫。
這樣下去,恐怕還不等她徹底破開結界,進入小世界,就要被這一路的詭譎吞噬。
凝禪深吸一口氣,終於伸出手,掌心開始有靈光浮現。
然而就在她要再次強行破境聚靈的時候,一隻手從她的身後伸了過來,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臂。
那人極輕地自背後將她擁住,卻小心翼翼地沒有真正觸碰到她,然而此刻如此震盪,衣料與肌膚的觸碰便變得難免了起來。
這個懷抱……凝禪並不陌生。
她甚至不用回頭,就知道此刻自己身後的人,是虞別夜。
就在虞別夜觸碰到她的同一時間,凝禪只覺得此前那些邪異之感驟而一鬆,卻並未遠去,更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隔絕在了她的身外。
凝禪方才提上來的靈息開始鬆散開來,她近乎本能地鬆了一口氣,然後下意識想要轉頭。
卻被一隻手覆蓋住了眼睛。
虞別夜的手很大,覆蓋住凝禪的半張臉後還有盈餘。他手指的溫度也很涼,這樣蓋在她眼睛上的時候,反而近似給她混沌的思緒帶來了一絲清明。
一片黑暗之中,虞別夜的聲音啞然在她耳邊想起。
「別看我。」
那些隔絕在外的妖邪詭譎好似在這一刻變成了纏綿湍流的水聲,讓虞別夜的話語也如溪流般從中流淌而過,帶上一絲難明的繾綣和澀然。
「師姐,我不想你看到現在這樣的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22 PM
第42章
天旋地轉,週遭的光怪陸離都被虞別夜的手掌隔絕,他有些輕顫,護住她的姿態卻強勢而絕對。
——玄衣如夜,凝禪便似被包裹籠罩在這樣密不透風遮天蔽日的夜裡。
凝禪什麼也看不見,她眨眼,眼前也只有一片近乎絕對的漆黑。
這樣她反而不願意閉上眼。
有睫毛與手指摩擦的微癢自掌心傳來,虞別夜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一瞬。
那樣細微的癢好似從他的掌心皮膚一路蜿蜒,劃過五臟六腑,直至心底最深處。
虞別夜靜默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凝禪的臉本就很小,在他的掌心的對比下,甚至還沒有巴掌大,顯得愈發嬌小。在遮住了她的那雙漂亮清冷的瑞鳳眼後,她週身原本的那些強勢都被遮去了小半,竟是顯露出了幾分茫然和平時從未有過的脆弱。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卸去了那些籠罩在她身上的光環。
——不再是合虛山大師姐,不再是每一次歷練行動的領隊,也不再是他歷經劫難的時候,為他駐足,再站在他面前的一抹他甚至不敢伸手的溫暖。
雖然她未必真的需要,但他終於也有機會,為她遮去一點風雨。
就像是他小時候呵護照料過的那株六初花,看似纖細嬌弱,卻縱使風雨飄搖,也始終綻放不敗。
可縱使那株六初花不需要,他也甘願在電閃雷鳴的黑夜白晝,守護在它身邊。
他不想讓它淋雨。
正如此刻,他……也不想看著她被墜入小世界的甬道中無盡的妖煞氣侵擾。
這可能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
所以他不惜代價。
虞別夜的眼瞳中流轉著金色,如果凝禪的目光此刻能穿過虞別夜的掌心,便可以看到,他的瞳孔已經變成了一條近乎豎著的黑線,而他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更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下而上變成純然如月光般的銀色。
他的膚色比平時更白一些,這種白彷彿玉石之色,便顯得他眼角蔓延開來的銀色鱗狀紋路清晰可辨。
殺余夢長老時,他沒有化妖。
被虞畫瀾在雨夜之中以冰錐釘穿四肢時,他也沒有化妖。
但此刻,為了緩解凝禪這一刻的痛楚,讓她不要這麼快就再次破境,以免以後根基不穩,虞別夜卻幾乎是沒什麼猶豫地露出了自己最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妖態。
有銀白如琉璃色的鱗片順著他的手臂開始生長,光線偶爾變亮的一隅,驚鴻一瞥,才能看到,原來將凝禪幾乎密不透風地覆蓋住的,哪裡是虞別夜身上的玄衣,而是自他身後生長開來的,巨大的銀黑色羽翼。
虞別夜垂下一隻手臂,鱗片覆蓋之下,他的肌膚不知何時已經浸透了鮮血,但他神色寧靜,對如此刺骨凌遲般的痛仿若未覺,只是小心地用小指輕輕勾了一圈凝禪散落的發尾,像是質疑要留下什麼一般,在指節上繞了一小圈。
許是這個不算是懷抱的相擁太過溫暖,也許是這段時間真的透支太多,凝禪一個恍神,竟然沉沉睡了過去。
無數糾纏交繞的妖煞氣之中,某一個瞬間,虞別夜也終於閉上了眼。
……
在他們墜落的身後,一道身影自虛空之中浮凸出來,正是虞畫瀾。
他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笑容,在七道沖天的煞氣陣眼的背景下,顯得格外違和。
「有意思。」他盯著腳下以妖氣漩渦凝結出的小世界甬道,似是已經察覺出了什麼,自語道:「沒想到,此處竟是一個真正的幡中世界,也不知我進入其中,會以什麼樣的身份甦醒。」
言罷,他一腳踏入。
又過了片刻。
祝婉照臉色微白地站在了妖氣漩渦旁。
她長長歎了口氣,臉上到底也閃過了一絲決然之色,然後閉上眼,也跳了下去。
既然七星地煞陣已成,南溟幽泉這一整片區域,便自然而然變成了一片只許有人進,卻絕難有人生還的禁區。
止衡仙君通過水鏡,遙遙看向這一片,再以靈識穿過鏡面,閉眼認真感受了一番其中的生息。
許久,他慢慢搖了搖頭:「妖潮正在被煞氣攪碎,此處除了妖獸之外,沒有任何人類的氣息。」
一旁唐花落等人的面色變得極差。
唐花落急急道:「您再探探,再看看,我師姐她……」
「你師姐不會有事的。」接話的卻是凝硯,他眼底微紅,神色卻是帶著倔強的信心:「我阿姐在這種事情上,一向極有分寸。何況我們也都知道,她是去裡面的某一方小世界了。小世界的封印和結界打開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論。」
「正是。」段重明頷首,目光也直直落在水鏡上,目光彷彿要透過水鏡,將那一片迷濛的妖氣看穿:「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便是靜待那一方小世界重開。並且在第一時間來到她的身邊,以防……」
他沒有說完,但大家都已經懂得了他的意思。
「確實如此。」止衡仙君已經起身,他身形微微搖晃一下,大家皆是一驚,大家這才後知後覺,原來方纔那樣通過水鏡探查,已經用去了止衡仙君太多靈息。
止衡仙君擺了擺手,表示自己沒事,他重新站直身體,道:「雖然沒有人類的氣息,但我看到了那一處小世界的入口。在關閉之前,一共有五個人進入的痕跡。」
他的神色變得更肅然了一些:「那是一處幡中世界。」
唐花落愣了愣,她小心看向其他人,看到大家都一臉驚訝,顯然已經聽懂了這四個字的意思,然後第一次開始後悔自己當年在學宮沒有好好聽講。
片刻,她到底緩緩舉手:「那個……幡中世界是什麼意思?」
回答她的,是段重明。
紅衣師兄的眼神凝重:「所謂幡中世界,便是洗去進入其中的所有人的記憶,讓他們以嬰童的姿態重新降生一次,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和記憶,再給予他們不得不相互廝殺的理由和不同的勢力,以一整個世界為舞台,來決出幾個人最後的勝利。」
「勝者,才能拿到此處封印的那樣東西。」
這樣的小世界對唐花落來說聞所未聞,她慢慢睜大眼睛,震驚之色溢於言表:「那豈不是如同一次轉世重生?到底是誰會有這樣的力量,能擬出這樣一方世界?」
幡中世界。
日月同輝,天上同時高懸著一個太陽和兩個月亮,看起來像是一個括號裡放著一個句號。
十二歲的凝禪坐在書捨的矮案前,一邊打瞌睡,一邊在腦中冒出了這個不怎麼合時宜的念頭。
台上的夫子在講日月山川,又講天地之間有靈氣,萬物有靈,萬物平等,所以人和妖靈都可以同時坐在這一間書捨之中,接受夫子的教育。
凝禪心道,平等個屁,如果真的平等的話,為什麼她一會兒還要幫她的小師兄虞別夜點卯聽課做課業?為什麼他能什麼都不學,而她要一個人學兩人份,而不能反過來?
凝禪氣呼呼,抬筆佔了墨水,在萬物平等旁邊氣壯山河地落下四個大字。
胡說八道。
結果最後一筆還沒寫完,就被夫子抓了個正著。
夫子氣得鬍子亂翹:「如何胡說八道?萬物如何不平等?若是不平,就憑你一個被撿回來的小妖,如何進得了我奕劍宗的學舍?」
凝禪覺得好生荒謬:「若是真的平等,夫子又怎麼會產出這樣的想法?我能進來,不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又何需小師兄撿我?」
夫子噎住。
夫子罰她將劍術總論抄三遍。
凝禪覺得又無聊又有趣。
定然是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講授的東西狗屁不通,不然為何不罰她寫萬物平等,而是抄劍術總論呢?
被罰又被留堂,凝禪自然沒能完成替小師兄點卯聽課的任務,待她從自己所在的學舍趕到三層樓上的那間學舍時,台上的夫子已經講了半堂課。
不過這也沒關係,並不妨礙凝禪扒在窗戶上繼續聽。
聽著聽著,凝禪又在想,瞧,果然是不平等的。
否則為什麼小師兄的夫子講課要有趣這麼多呢?
她將這個話題拋到腦後,趕在放課之前就開始從窗戶上往下滑,如果再晚走一會兒,小師兄學舍裡的其他幾個師兄就會過來刁難她幾句,尤其是那個叫謝柏舟的師兄尤其可惡,上周被他抓住的時候,他非要她化出原形,還好她最近沒有剪爪,才讓她以一道入骨的抓痕為饋贈,順利逃脫開來。
要是被謝柏舟抓到,她指不定還要吃什麼苦頭。
凝禪溜得飛快,自然也不會注意到,就在她滑下窗戶的同時,學舍裡謝柏舟的目光就不偏不倚掃了過來。
少年腰桿筆直,看起來清風明月,器宇軒昂,哪裡像是會堵著凝禪一隻小妖化原形的模樣。
坐在他旁邊的少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眼,挑了挑眉,揶揄道:「瞧瞧你把人家小姑娘嚇得,也得虧她嘴嚴,沒有告訴虞別夜你做了什麼,否則以虞別夜那個錙銖必較的護短性子,指不定要把事情鬧成這麼樣。」
說完又道:「你也真是的,天下小妖千千萬,那凝禪不過一隻山貓而已,你犯得著非要和虞別夜對上嗎?」
謝柏舟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沒有辯解。
他當然不會說,自己從出生起,耳邊就有一道自稱姓許的奇異的老爺爺聲音。隨著他年齡漸漸長,他也終於能看清那道身影的輪廓,驗證他不是自小就有幻覺癔症。
那道許老頭的聲音從未欺騙過他。
他出身波雲詭譎的謝家,自小便歷經無數暗殺毒害,有許多次都是靠著許老頭的提醒,才躲過一劫,僥倖活到現在。
所以許老頭在第一次見到凝禪就激動出聲,要他多接近這隻小小山貓妖的時候,他照做了。
但他騙了許老頭。
他接近凝禪,不是因為許老頭說的原因,又或者說,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
而是因為,自他出生起,他就知道,自己的體內有著一個名叫命珠的東西,他過去不明白這樣東西的用處,也全然沒有見過別人有,所以他一直將這個秘密深埋心底。
直到那日,他見到凝禪趴在窗戶上往裡看,小小少女歪著頭,有些打瞌睡,卻還在努力睜大眼記錄課堂筆記,有一種嬌俏而不自知的努力和天然去雕飾的美。
他情不自禁一笑,收回目光,並沒有更多想法。
直到他的命珠,第一次有了滾燙灼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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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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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01:22 PM
第43章
凝禪不是第一次頂撞夫子,也不是第一次沒有完成任務。
她說不清自己是天生反骨,還是本能地覺得夫子的話是謬論。
——並非是白紙黑字的字字句句荒謬,而是講課的夫子明明自己都不信,又何必用萬物平等這四個字來搞另類的鄙視鏈。
凝禪揣著筆記,一溜煙地往書捨的方向跑。
奕劍宗內門的起名方式都很簡單直接,夫子教學聽課的地方叫學捨,藏書看書的地方叫書捨,練劍修習的地方叫劍捨,休憩打坐的地方叫寢捨,以此類推,總之就是表意的字後面加個捨,開山的那位祖師爺算得上是能偷懶的地方絕不動腦子。
她很喜歡。
感覺和她一樣文盲。
凝禪腹誹一瞬,腳下不停,順便還在路過食捨的時候,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
熱氣在手,凝禪一邊小跑一邊吃,身後背著筆記課業的小布袋隨著她的腳步一巔一巔,直到確定自己已經順著小徑離開了學捨所在的前山,她才終於停了腳步。
她沒有回頭,只是終於敢騰出一隻手,悄然按在了自己胸膛正中心的位置。
那裡,有一顆珠子,正在炙熱翻轉,讓她的渾身都極不舒服,連帶著額頭都滲出了汗珠。
——若是她方才不捧著熱包子跑幾步,很難解釋為何自己會在這樣秋風蕭瑟的晚秋,身著單薄的道服,還會出汗。
凝禪抬手,抹去額頭的汗珠,深吸一口氣。
這顆珠子,名叫命珠。
她其實是覺得有些怪異的。
因為她甚至不明白這玩意兒有什麼用,卻清楚地知道它的名字。
不是每個人都有命珠。
她的命珠也不是一直都會這樣滾燙炙熱。
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在被虞別夜撿回來的那一夜。
那時他在奕劍宗的道服外披了一間黑毛領的大氅,一身黑衣地淌過厚雪,俯身將妖身的她從雪地裡抱出來的時候,她的週身也是這樣的滾燙。
雖然後來有很多次,她都欲言又止地想說,自己當時只是睡著了,而不是什麼妖力耗盡,昏迷在了雪地之中,若不是虞別夜相救就命不久矣。
但解釋這個又有什麼意思呢?
凝禪素來不怎麼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那個懷抱很溫暖,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對上的那雙眼眸很漂亮,讓她能翻個身繼續睡一個好覺。
沿著小徑一路前行,蜿蜒向下,書捨坐落在半山腰的劍湖邊,樓層錯落,有靈法結界將一間間書屋籠罩其中,唯獨沒有覆蓋到劍湖的湖心亭。
因為從湖邊到湖心亭看起來不過幾步,但要走過這幾步,卻非要先破開劍湖的大陣不可。
凝禪看過虞別夜破陣。
沒看出什麼明堂。
大概就是在這裡點一下,在那邊走兩步,最後揮揮袖子收劍,就進去了。
她照貓畫虎過一次,也進去了。
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別人進不去,還將這裡奉為聖地,甚至還將此作為小師兄虞別夜的境界深不可測的佐證。
……嗯,雖然他確實很強,比自己見過的所有同齡人都強。
凝禪一邊想,一邊抬眼。
劍湖邊有花。
花色很濃,紅紫橙藍,像是一片七彩花朵的汪洋,倒映在劍湖的水面中,色澤淡了一些,卻也讓一片碧色的湖沾染了顏色。
只是顏色也只到此為止。
通往湖心亭是沒有路的。
湖心亭白瓦白柱,孤身一人坐在湖心亭裡的人,一身玄黑。
黑與白便是這裡的色彩,劍湖的水流淌至此,便也之只剩下了黑白。
白水,黑衣。
坐在湖心亭裡的少年膚色蒼白,黑髮挽得並不太工整,顯得隨意又散漫。他的一隻手裡拎著一隻手爐,另一隻手從黑色絨毛滾邊的寬袖裡垂下來,落在湖面上。
黑色映襯得他膚色更白,連原本極淡的唇色也顯得多了一抹妃色,覺察到凝禪這邊的動靜,虞別夜抬眼看了過來。
他瞳色極深,像是一種能覆蓋一切的濃黑,又像是散不開的夜色,這樣倏而抬眼看來時,帶著一種近乎驚心動魄的俊美。
凝禪看慣了,對這樣的美毫無所覺,她揣著肉包子和背後的課業,穿梭跳躍在劍湖的大陣中,片刻後便如一縷輕煙般落入了湖心亭中。
「這是我吃剩的包子。」她刻意在吃剩的三個字上重音,然後才將今日筆記掏了出來:「被罰抄書了,去遲了,所以筆記只有一半。」
口氣隨意而直白,完全沒有別人想像中的那種山貓小妖在積威深重的小師兄面前的謹慎和小心翼翼。
虞別夜看也不看課業筆記一眼,直直伸手探向了肉包子。
凝禪眼巴巴看著,表情又糾結又欲言又止,就差把她還想吃幾個字寫在眼睛裡了,形容極是可愛。
可惜她越是這樣,虞別夜就越是覺得有趣,只假裝看不懂,一邊吃包子,一邊騰出手去翻看了一遍筆記,似是順口問道:「今天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他音色偏冷,就像他這個人。
此刻卻是晚秋,凝禪因為怕熱而只穿一件道服,虞別夜卻因為怕冷而端著手爐裹著大氅……當然他穿得也很隨意,領口半敞,說不上到底是冷還是不冷。
凝禪這麼想著,冷不丁開口問道:「你當初撿我不會是因為我體熱吧?」
虞別夜理所當然般開口:「不然呢?」
又讚許般道:「是比手爐好用。」
凝禪:「……」
她就知道!
她當然不會說自己的命珠發熱的事情。
——出於某種本能,她沒有想過要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身體裡有一顆命珠的事情。
正如此刻,她分明髮絲裡都開始有細密的汗珠,但她正襟危坐,只當是自己一路小跑來出的汗。
「除了我被罰站之外,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了。」凝禪撇了撇嘴,老老實實道。
虞別夜勾了勾唇:「是嗎?」
凝禪的目光卻落在他翻看課業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的小指上,有如一圈像是不規則指環的黑色繚繞。
他膚色太白,就顯得這樣的一圈黑色極為明顯而奇特,那樣纏繞的黑好似一圈不規則的霧氣,要將他的小指切割成兩部分,又像是某種執意殘留下的痕跡。
凝禪問過他這是什麼。
虞別夜舉起手,他手指修長,雖然蒼白了些,但連他的指節好像都要比別人的好看一些。
他當時垂眼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小指,又彎了彎,不甚在意般開口:「是胎記。」
凝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這樣與自己無關的細節在意,但就是每次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她目光還沒收回來,便聽虞別夜倏而道:「看來你是不準備告訴我,你被人逼著現了妖身的事情了?」
凝禪猛地回過神。
她愣了愣,抬眼對上虞別夜意味深長的目光:「這有什麼說的必要嗎?我撓回去了,很深,應該見骨頭了,倒也沒有吃什麼虧。」
虞別夜向前俯身,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覆在她的頭頂,像是安撫小動物一般摸了摸。
他的手很冷,這樣落在她頭上的時候,凝禪只覺得自己發頂的那些細汗倏而消失,甚至變得乾爽了起來。
凝禪喜滋滋想,要不然她怎麼選擇留在虞別夜身邊呢,真有用。
「那怎麼能夠。」虞別夜笑了笑,看向劍湖的湖面:「怎麼也要斷他一條手臂。」
——沒有人注意到,他小指上的那一圈黑色胎記在他的手沒入凝禪發頂的時候,色澤竟是如此契合。
虞別夜起身,黑色大氅像是流動的水般拂過地面,讓湖心亭的地面重歸一片白色。
凝禪笑瞇瞇地跟了上去。
否則她怎麼會不說呢。
因為她知道,她不說,他也會知道。而她越是不說,他出手就會越狠。
最好能開膛破肚,讓她看看,謝柏舟是否如她所想,也有一顆命珠。
否則她怎麼會在見到他的時候,命珠就開始發燙。
凝禪的目光從虞別夜身上一掃而過。
如果謝柏舟真的有命珠的話,他呢?
凝禪眨了眨眼,因為懶得走路,化回了原形,跳進了虞別夜懷裡,舒舒服服閉上了眼。
睡一覺就可以看到謝柏舟倒霉咯。
凝禪彎著嘴角睡了。
醒來的時候,凝禪有些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奕劍宗了。
她依然在虞別夜的懷裡,鼻翼卻充滿了血腥味。凝禪環顧四周,只見他們正在一處宅院之中,地上歪斜著無數屍體,血流成河,那些人被緋紅染濕的衣料上,還繡著一個大大的「謝」字。
虞別夜一手抱著她,甚至沒讓這漫天的紅濺在她身上一滴,另一隻手提了柄正在往下滴血的劍。
凝禪茫然抬頭。
這一條死屍鋪就的長路盡頭,是白日裡還束著高冠,一派光風霽月的謝柏舟。
昔日的貴公子此刻臉色極白,他看了一眼虞別夜懷裡的山貓小妖,再看向虞別夜,苦笑一聲:「我確實做過了頭,你要道歉,我道歉便是了,至於嗎?」
虞別夜笑了笑,慢條斯理道:「怎麼不至於?我要你一隻手,這些人都來攔我,那我便也只能都殺了,否則怎麼要你的那只手。」
凝禪慢慢眨眼。
這一幕,落在任何人眼裡,都像是虞別夜殺心過重,欺人太甚,不過小小一件事,竟然也要大開殺戒。
但事實上,她能聽到在場還有一個聲音在與謝柏舟對話。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你才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損失幾個家丁算什麼?哪怕整個謝家都為此而亡,只要能殺了他們,這也是值得的!」
謝柏舟臉上毫無異色,彷彿聽不到那道聲音。
但若是他聽不到,有怎麼會下令讓這麼多手下和家丁來填滿虞別夜前行的路。
一隻手而已,就算被砍了,也有無數種重續的辦法,甚至還有生肌丸,斷肢也能重續,大不了休憩一個月,便也什麼事都沒有了。
原來他卻竟然是故意的。
凝禪想了想,看了眼地上的血,到底不想站在那些血污之中,於是繼續窩在虞別夜懷裡,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
虞別夜的手指微微一蜷。
他斂去所有情緒,垂眸,用眼神詢問,腦中卻倏而有了一道聲音。
「他是故意的。故意用這些人來消磨你的力氣,只待你力竭,他就要殺了我們!」
是凝禪的聲音。
看來,舔他那一下,是某種妖族的秘法,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與人直接溝通。
虞別夜輕聲道:「那又如何?」
他看向謝柏舟,唇角露出了一個早就洞悉了一切的譏誚笑容:「謝柏舟,你不是早就想殺我了嗎?否則你又怎麼會無緣無故招惹凝禪?不就是想要等我殺上門的這個機會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25 PM
第44章
奕劍宗小師兄虞別夜。
十三歲破九轉天,一人一劍殺穿半座魔窟,據說那日的魔血將魔窟的牆壁都染了個通紅,殘陽如血,他卻兀自纖塵不染,是當之無愧的奕劍宗年輕一代最強戰力。
甚至可以說,他一人便肩挑起了奕劍宗的宗門大旗,只要有他在,奕劍宗便絕沒有宗門絕斷的可能。
同樣也是奕劍宗小師兄。
這位提劍便能震懾半座魔窟的少年,體弱多病,常年畏寒,膚色蒼白,一張清俊無雙的臉,卻反而加重了這種脆弱易碎感,看起來就像是個十足的病秧子。
病秧子平時懶懶散散抱著手爐,一臉疏離,人畜無害,看上去好似對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除了那些震撼人心的傳說,幾乎快要成為與書捨湖心亭融為一體的畫中人。
但只要他抬手握劍,奕劍宗所有的人,哪怕在入定,也會睜開眼。
便如此刻。
虞別夜三息屠盡謝柏舟所在的謝氏別院的時候,「小師兄為了他的山貓妖提劍去找謝家少主了」的消息,甚至還沒有傳遍整座奕劍宗。
劍氣漫卷,殺意沖天,凝禪悄悄縮了縮身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忘了自己如今命珠滾燙,連帶著眼底都泛起了一絲微紅,分明是個燙手山貓,哪裡可能不惹人矚目。
只是虞別夜這一劍,到底沒有揮出去。
「這一整座別院的一百多條人命,還不夠賠謝柏舟的一次罪嗎?」一道近乎空靈的女聲響起,從天而降的女子分明還是一張少女的芙蓉面,卻梳著夫人的髮髻:「看在我的面子上,寬宥他這一次,好嗎?」
擋在謝柏舟面前的這人凝禪認識,叫祝婉照。
這人是謝柏舟的表姐,據說兩人青梅竹馬一併長大,幼時還有婚約。可惜後來奕劍宗的楚宗主想要續絃時,看上了祝婉照,不知許了謝家什麼好處,十里紅妝,硬是將祝婉照娶了回去。
結果洞房當夜,據說還沒禮成,楚宗主突然走火入魔,不得已閉了死關,到現在還沒出來。
祝婉照像是白撿了一個宗主夫人的名頭。
只是事發突然,她尚未在奕劍宗立威,雖然全宗上下都尊稱她一聲「夫人」,但楚宗主到底什麼也沒給她留下,是以她看似權力很大,實則身份處境都頗為尷尬。
而奕劍宗的楚宗主便是謝柏舟的師父,昔日的未婚妻一夕變成師娘,據說祝婉照出閣那一夜,謝柏舟也曾對她說過,只要她想,他便帶她遠走高飛。只是那日他在謝氏別院枯坐一天一夜,最終還是沒能等來她回頭。
真是好狗血好纏綿悱惻好令人唏噓。
也難怪凝禪偶爾下山的時候,看到山下小鎮書店銷量最好的愛情本子,總是離不開這兩位主角。
後來在奕劍宗中,兩人自然免不了碰面,據說兩人都保持了謝氏一族的
楠諷
體面,在一眾明裡暗裡的看熱鬧目光裡,維持了完美的儀態。
除了今日之前,無人知道他們之間再有什麼交集。
但今日此刻,若非祝婉照一直暗中關注著謝柏舟,又怎會在第一時間便來到這裡?
凝禪豎起耳朵,從虞別夜的懷裡探出腦袋,悄摸摸看了過去,露出了八卦的目光。
她摀住胸口,分不清自己的命珠是突然又灼熱了幾分,還是她想要八卦的心跳得更快了些。
是餘情未了,還是死灰復燃?
是愛別離,還是憎相會?
她還在亂猜,便聽虞別夜的聲音帶了幾分倨傲地響了起來。
「看在你的面子上?」虞別夜牽唇笑了笑:「你算什麼東西?」
祝婉照臉色驟白,身體微晃。
「但我可以給閉死關的楚宗主一個面子。」
虞別夜乾脆利索地收劍,揚了揚下巴:「只要你親手捏斷他的腕骨。」
祝婉照沉默不語,倒是謝柏舟終於笑了一聲,鬆了劍,抬起手來:「何必勞煩她。」
他右手按住左手小臂,眼眸落在虞別夜臉上,近乎偏執地與他四目相對,五指用力。
一聲骨碎。
謝柏舟的小臂以一種奇異的姿態耷拉了下來,他的頭上有細密的汗珠滴落,嘴唇緊抿,卻硬是一聲沒出,強忍了下來。
虞別夜頷首,表示滿意,說話算話,轉身就走。
凝禪聽著身後莫名的老頭長吁短歎的聲音。
——「失去這個機會,想要再殺他,就很難了。謝柏舟啊謝柏舟,雖然我也沒了記憶,但我早就告訴過你,這個世界……」
後面的話,凝禪聽不清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括號和句號,心想,這個世界有什麼問題嗎?
她沒能有太多其他的念頭生出來。
因為在回到奕劍宗以後,凝禪就笑不出來了。
原因很簡單,虞別夜覺得她會被逼到顯原形,究其原因,離不開一個弱字。
並且以他虞別夜的身邊不應該有這麼弱的山貓為借口,壓著她練了足足五年劍,說是不到九轉天就別出去丟人了。
凝禪無力反抗,練劍練得昏天暗地,不光要和已經有了天下第一劍之稱的虞別夜對招拆招,還要陪著他四處降妖伏魔,力挽狂瀾。
——準確來說,每一次都是她在前面拚死拚活頂著輸出,快要不行的時候,虞別夜再從天而降,一劍做個了斷,乾脆利索,收工回家。
力是她出,功是他領。
怎麼不說一句虞別夜打得一手好算盤呢?
換做是誰在他身邊,逼也能逼出來一個天下第二劍。
如此五年下來,十七歲的凝禪已經八荒天,從「虞小師兄那只招惹不得的山貓妖」變成了「天下第一劍那只會用劍脾氣不太好招惹不得的山貓妖」。
……沒好到哪裡去。
這五年來,凝禪被壓搾到一滴都沒有了,就連奕劍宗的八卦都只能在溜出去貪嘴的時候,聽昔日的幾個小妖朋友提兩嘴。
小妖朋友叫阮齡,本體是山雀,收集八卦的本領是比別人強了那麼一些。
譬如別人的八卦就只有簡單一句「據說謝家那個少主謝柏舟頻繁進出宗主夫人祝婉照的院子!」
但到了阮齡這裡,就會多一句「但衣服還算整齊,我猜暫且還沒有越界。不過前幾天,祝夫人的房間裡有砸碎瓷器的聲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瞧瞧,腦補的空間這不就大起來了。
作為回饋,凝禪也偷摸摸教了他兩劍。
阮齡極為高興,他握著手裡的木劍,臉上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
「小禪,有朝一日,我是說有朝一日。」他斜斜刺出一劍,擺了個架勢:「說不定我也能和你一樣,能除魔衛道,保護自己在意的人和這個世界。」
凝禪沒當回事,她剛剛跟著虞別夜從一場惡戰裡回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安安穩穩才是福,就算真的有這個機會,就你這點兒三腳貓的功夫,你也別衝在最前面啊。」
阮齡嘻嘻一笑:「誰說我是三腳貓,我是山雀妖。」
凝禪又給他糾正了兩個動作,時間不早,她不能久留,回去還要繼續沒日沒夜的練劍,兩口吃完阮齡帶給她的大肉包子,凝禪馬不停蹄地先走了。
虞別夜果然已經在劍捨等她了。
凝禪磨磨蹭蹭上前。
虞別夜看她一眼,低頭擦自己的劍,隨口問道:「剛才去哪裡了?」
凝禪哪裡肯說實話:「去看劍譜了。」
虞別夜沒什麼,只是在接下來與她對招的時候,輕描淡寫掏了塊手帕出來,在將劍點在她咽喉,昭示她又一次落敗的時候,俯身將她嘴角的油漬仔細溫柔地擦乾淨了。
凝禪:「……」
有點臉紅,但因為這樣被拆穿的次數太多,她莫約臉皮也厚了起來,想紅,但紅的不是很好。
倒是胸口的命珠依然滾燙。
尤其在虞別夜距離她這樣近的時候,還會比平素裡,要更炙熱一些。
這麼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燙。
她甚至想過,如果哪天突然不燙了,她可能還會覺得有點冷。
凝禪自己也忍不住有點覺得好笑,然後告訴自己,可能是因為奕劍宗的夜太涼,又是一年秋風起,虞別夜早早披上了大氅,她卻還能一身夏季道服活蹦亂跳。
問就是她們山貓毛厚不怕冷,完美借口。
但就算她再不怕冷,如果有可能,凝禪絕不想在被虞別夜暴虐以後的深夜,獨身一人收斂氣息,悄無聲息地走在奕劍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朔月。
凝禪在心底歎了口氣,面上的神色卻收斂了起來,直至變得與平日的她大相逕庭,簡直仿若換了個人。
直到行至一道高大的黑影面前,凝禪有些敷衍表面卻很到位地行了個禮:「怎麼突然叫我?」
「再不叫你,你怕是都忘了自己是誰,為什麼來奕劍宗的了吧。」那人轉過來,露出一張英俊卻上了些年齡的中年面容,他神色淡淡,頗有些不怒自威:「六年過去了,你還記得你的任務是什麼嗎?」
凝禪低眉:「接近虞別夜,殺了虞別夜,然後喊你來剖屍。」
那人看她片刻:「別的沒什麼長進,修為倒是漲了不少。」
凝禪沉默片刻,從善如流道:「不漲怎麼殺他?」
「用他教你的劍殺他嗎?」那人笑了一聲:「凝禪,你可真行。」
凝禪眉頭一跳,沒忍住反唇相譏道:「比起你還是差遠了。都姓虞,你們應該是一家人吧?有多深仇大恨才能連屍體都不放過?」
那人垂眸看她,不辨喜怒。
「凝禪,別忘了你是來幹什麼的。」半晌,他的聲音裡倏而帶了幾分譏誚:「他如此這般對你,全大陸都知道虞別夜有只捧在心尖的山貓妖。你呢?你不會真的愛上他了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25 PM
第45章
這問題來得太過突兀。
凝禪覺得荒謬,下意識就要翻個白眼。
誰會愛一個五年來不捨晝夜不間斷地逼著自己練劍打怪衝在最前面無怨無悔還時不時就要一臉血的人啊!
可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她心頭卻莫名一窒,不知怎地,完全說不出口。
她頓了頓,面無表情地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怎麼你一個修無情道的長老,還要來干涉別人的感情問題?看來你距離太上忘情還很遠啊。」
虞姓長老並不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壓低身子,似笑非笑看向凝禪:「你別忘了,如果不是我,你這條命,連帶著你們這一支妖脈上下的兩百多口妖命,早就沒了。素聞山貓一族有恩必報,希望你信守諾言,切莫失手。」
凝禪沒說話。
虞姓長老又道:「當然,在我手上的,還有你自己的命。別管你是九轉天還是無極境,十年一到,生機絕斷。若是你不信,大可賭一賭這毒到底有沒有這麼厲害。」
他微微一笑:「掐指算來,距離十年之期,還有兩年。凝禪,留給你的時間,也不多了。」
「虞畫瀾,有人說過嗎?」凝禪沉默片刻,突地開口:「你威脅人的樣子真的很噁心。」
被叫了全名,虞畫瀾也並沒有什麼生氣的樣子,他眼中甚至帶了點兒戲謔的笑意,負手而立,倨傲地看向凝禪。
「是嗎?」他說:「比起你動了感情卻還要將他捅個對穿的情況,我覺得我還好。你說呢?」
言罷,他又語焉不詳地補了一句:「尤其想想之後你們的反應,一定很有趣。」
凝禪臉色極差,卻強撐著一臉冷漠,轉身就走。
後山的路她走過很多遍。
在燦陽高照的白日下,在微風徐徐的春色裡,在皚皚覆蓋的厚雪中。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冷。
胸口的命珠滾燙,但她還是冷。
凝禪一邊走,一邊抱緊了自己,牙齒卻還是有點止不住地打顫。
直到一件還帶著餘溫和熟悉味道的大氅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厚實的軟毛刷在她的臉頰,她才有了一種回到人間的真實感。
是虞別夜的味道。
她反手攥住大氅的毛絨邊,有些怔然地抬頭。
虞別夜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好似連臉頰和髮梢都落了一層薄霜。
他那麼怕冷的一個人,此刻卻彷彿對自己的情況毫無所覺,也毫不在意,只微微彎腰看向她。
「怎麼哭了?」
他音色偏冷,說這樣的話也很難溫柔,凝禪看著他,不知道是今夜沒有月色,所以便顯得他的眼眸格外柔和,還是自己的錯覺……她竟然從他的神色裡看出了幾分從未見過的繾綣。
是的,繾綣。
凝禪一邊懷疑自己腦子可能被夜風吹得有些迷糊,一邊下意識順著虞別夜的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竟然果真一片濕潤。
她哭了嗎?
凝禪有一剎那的無措,她抬起袖子想要擦掉臉上的淚漬,卻率先被一隻溫暖的手抬起下顎,然後擦掉了她臉上的淚。
凝禪忘記了所有動作,只怔然看著虞別夜。
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哭。
可看到他這樣,她的眼淚忍不住又開始往外冒。
虞別夜眼看這眼淚怎麼還能越擦越多,無奈道:「怎麼好像惹你哭的人是我一樣。」
凝禪心道這麼想也沒錯,嘴上卻說:「你想得美。」
說完以後,心裡那股奇妙的酸勁反而沒了。
虞別夜彎了彎唇,見她終於不哭了,才道:「回家?」
凝禪有些遲鈍地「嗯」了一聲。
她在想,家這個字,真的可以用在自己和虞別夜之間嗎?
可是每次她和阮齡道別的時候,也都說是回家……
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這個詞,這個字,從虞別夜嘴裡說出來,怎麼感覺好像特別格外不一樣?
她正這麼想,卻發現虞別夜非常自然地牽起了自己的手,帶著她向寢捨的方向走去。
「你怎麼不問我去哪裡了?做什麼了?」凝禪眨了眨眼,到底忍不住問道。
虞別夜牽著她的手,走在她稍前面一點的地方,為她擋去所有夜風:「這件事很重要嗎?」
凝禪愣了愣:「嗯?」
「如果很重要,我問你,你未必會說實話。」虞別夜輕聲道:「若是不重要,那我又何必要問。」
凝禪抿了抿嘴,悄悄抬眼。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虞別夜的衣衫如此單薄,他長髮散落下來,薄衫下是線條均勻漂亮的肌肉線條,並不誇張,也並沒有她過去想像中的因為常年體寒虛弱而造成的形銷骨立。
難怪她每次靠著睡的時候,也沒覺得有多硌。
她跟在他的身後,有點別扭地被他牽著,雖說妖身的時候睡在一起也不覺得有什麼,但……
到底是不一樣的。
凝禪覺得自己要說點什麼,打破這種別扭。
牽著自己的手與平時覆蓋在自己身上的溫度完全不同,不再是彷彿千年寒潭的徹骨,反而像是有暖流順著他的指尖,沒入她的指腹。
凝禪盯著兩人交握的手看了會兒,問道:「你不是怕冷嗎?為什麼把大氅給了我,你的手還可以這麼熱?」
虞別夜語調一反常態的溫和:「偶爾也可以燃燒一下靈息和神魂,畢竟我的小山貓現在很冷,看起來還不想讓我抱著。」
凝禪確實不想讓他抱著。
但她也不想因為這個原因,就讓他燃燒神魂。
凝禪想了想,快走兩步,和他並肩,將繞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打開一點,再扯了扯虞別夜的手。
虞別夜側頭過來,用眼神詢問她怎麼了。
凝禪有點別扭地小聲道:「也不是不能分享給你一點。」
又補充一句:「畢竟其實說到底還是你的……」
虞別夜垂眸看她,片刻,他彎下腰,任憑凝禪踮起腳,將大氅繞在他肩膀上。
兩人的髮梢在擦身的一瞬交錯,凝禪甚至覺得他的呼吸鋪灑在了自己的頸側。
雖然這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有時候,她也會把自己團成一個毛茸茸,蜷縮在他身邊睡著,他若是側過頭,呼吸變也會吹拂她的毛髮。
但這一夜,此時此刻,卻變得好似尤其不太一樣。
凝禪看著眼前一抹黑:「……」
可惡,這個人怎麼這麼高!
怎麼披到他肩上,她就被劈頭蓋臉地徹底遮住了啦!
「你有想過嗎?」虞別夜睫毛翕動,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其實你不必化作妖身,我也可以抱你的。」
凝禪一愣,努力從毛邊裡探出頭來,頭髮被弄亂了幾縷,顯得平時多少略帶嫵媚和攻擊性的長相多了幾分天真純然:「……是嗎?」
虞別夜於是鬆開她的手,俯身,將凝禪打橫抱起,將自己的下巴貼在她的額頭:「你不想化作妖身也不想走路的時候,自然是可以的。」
凝禪抬眼,即使是這樣的角度看過去,虞別夜的五官依然優越到幾乎沒有瑕疵。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落了一片扇形陰影,就像是這個寧謐到能聽到樹葉落在地上的夜。
她怔然看他,突然道:「虞別夜,是我的錯覺嗎,我覺得你今晚特別不一樣。」
「是嗎?」虞別夜聲音淡淡,細聽卻也還含著笑:「也許是我今夜特別高興吧。」
凝禪「哦」了一聲,不再多問。
她心想,若是虞別夜聽到了自己今晚和虞畫瀾的對話,特別高興恐怕就要變成特別憤怒,說不定會連夜拔光她的毛,鎮去奕劍宗的魔魂塔下,直到神魂俱滅。
畢竟,他可是出了名錙銖必較的虞小師兄啊。
她這麼想著,歪頭靠在虞別夜的身上,竟是不知不覺睡著了。
虞別夜的腳步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他沒有用靈息遮掩自己的身影,也並不在意那些黑夜裡暗中窺伺的目光。
他確實很高興。
因為她沒有反駁虞畫瀾的話。
她接近他是假,對他好或許也是假,不得不聽他的話,提劍練劍也可以是假。
但她的心是真的。
就像他唯一的一點真,都是對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27 PM
第46章
「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我都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不是真實的,你為什麼還這麼執迷不悟!」
謝柏舟御靈而來,落在奕劍宗的山頭,再向山內走去。
他的耳側,有十年如一日的老頭子聲音嘰嘰喳喳。
「你這麼給宗門賣力也沒有任何意義,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老頭的聲音絮絮叨叨:「殺了虞別夜。」
謝柏舟的目光微移,向著書捨的方向掃去一眼。
虞別夜就在那裡。
五年過去了。
奕劍宗又開了一次宗門,昔日的虞小師兄如今也有人會稱一聲小師叔。
更重要的是,他已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劍。
五年前,虞別夜的那一劍被祝婉照攔了下來,他以腕骨為代價,僥倖從他手下離開。
至此,這件事就成了他無人言說的心魔之一。多少次午夜夢迴,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許老頭問他怎麼了,他也只能說一句做了噩夢,卻無從提及噩夢的內容。
五年後,他自認天賦本也過人,晝夜不停地練劍,接任務,降妖除魔,甚至已經連破幾境,直入九轉天。然而時至今日,他回想到當初虞別夜將手按在劍上時滿身的劍意,卻依然難掩震撼。
他做到了自己所想。
所有人在提到他的時候,不再只說他是謝家嫡子,未來少主,而是也會尊稱一句柏舟仙君。
但那又如何,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那個想要戰勝的對象,已是天下第一劍。
而他甚至不是天下第二劍。
天下第二劍的名號,被賦予了虞別夜懷裡的那只山貓妖凝禪。
每每想起此事,謝柏舟都覺得荒誕至極。
「那你告訴我,什麼是真實。」謝柏舟收回目光,顯然早已習慣許老頭瘋瘋癲癲的胡言亂語,平靜問道:「真實的世界,又該是什麼樣。」
許老頭悻悻道:「都說了我記憶也不全了!其他也就算了,我只記得外面的世界裡也有虞別夜。雖然身份或許與現在完全不同,但既然確定了這裡並非真實世界,那這裡要麼是須彌洞天,要麼是某位前輩以通天之能撐起來的,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必然都只有一個,此處有靈寶。這一場不真實都是對你們的考驗,你們注定廝殺。」
謝柏舟負劍走過小徑。
秋風吹起他的發,風自劍湖來,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側臉看向劍湖。
恰逢凝禪蜻蜓點水般自湖面滑過,長袖翩躚,落下的時候,衝著湖心亭中的人粲然一笑。
她手裡沒有拿劍,湖心亭原本十年如一日的簡單陳設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小小的木傀,此刻正雙手高舉,托著木盤,上面放著茶盞,有點笨拙的可愛。
謝柏舟有所耳聞。
這位被戲謔稱為天下第二劍的山貓妖,其實對劍的興趣並不是很大,反而喜歡搗鼓一些手工玩意兒。
比如那只舉著茶杯的小木傀。
又比如據說最近虞別夜的院落裡,還多了些高大奇怪的玩意兒。
——但因為也沒多少人敢靠近,只能遠遠看一眼,而沒有搞清楚到底是什麼。
謝柏舟淡淡道:「注定廝殺嗎?」
許老頭的身影比之前還要更虛幻,幾乎像是一抹殘影:「是的,注定。這就像是養蠱,最後活下來的蠱蟲,才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湖心亭一身白衣的青年似有所覺般,在與面前的少女說話的間隙中,漫不經心抬眼,與謝柏舟遙遙對視一瞬。
「既然是養蠱,定然不會只有我和他。」謝柏舟頷首示意,並沒有要刻意避開他的意思,然後才轉過視線,繼續前行:「我等別人先來殺他。」
他在等。
虞別夜也在等。
等那個十年之約來臨之前,終於會有人來破局。
或許是凝禪,也或許是虞畫瀾,當然也可能是別的人。
比如祝婉照。
楚宗主最終還是沒有從死關裡出來,而這位楚宗主的「遺孀」,在這五年裡,以一種強勢的姿態,收攏了奕劍宗明面上的勢力,讓所有人都承認了她這位夫人的存在。
甚至因為她的存在,奕劍宗至今都還沒有選出下一任宗主。
新一次召開的宗主推舉大會,凝禪也去了。
祝婉照一身華服,妝容濃烈,氣質已經與五年前大不相同。
她坐在上首,神色淡淡,紅唇輕抿。
「不妥。尚未無極,如何坐得我奕劍宗的宗主之位。」
「姿容不佳,我反對。」
「楚宗主的兒子?倒是沒聽說我們奕劍宗一個修仙之地,竟然也要搞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這一套,怎麼這個位置還是繼承製嗎?」
……
上下暗潮湧動,多少人對那個位置垂涎欲滴,佈置了無數暗手,只等被提名時,在無數浩大的聲勢之下順勢上位。
結果那麼多陰謀陽謀,都敗在了祝婉照的紅唇之下。
凝禪看得津津有味。
然後轉眼就看到下一個候選人是虞畫瀾。
這位修無情道的虞長老並不冷面冷臉,反而時刻帶著春風般和煦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見之而生好感。
凝禪心底一個激靈,連坐姿都變直了點兒。
該不會最後宗主的位置落在這個人手裡了吧?
她心底難免有些擔憂,看向祝婉照的目光就帶了期盼之色。
卻見祝婉照上下打量虞畫瀾一瞬,紅唇微勾:「朱雀無極,儀表堂堂,滴水不漏。虞長老一切都好。」
虞畫瀾唇邊不懂,眼中卻到底帶了志得意滿。
他埋下的暗線眼中微喜,就要上前,多謳歌幾句,趁熱打鐵,將此事做成定局。
祝婉照話鋒一轉:「可惜沒有心啊。」
虞畫瀾不動聲色:「楚夫人何出此言。」
「我觀典籍,所謂太上無情,是博愛於天下,是心懷萬物,太上多情,太上無情。」祝婉照道:「而虞長老呢?這五年來,屠盡天下多少妖族?又踏平了多少村落?」
她一瞬不瞬盯著虞畫瀾,揚腕拍手。
有侍從羅貫而入,將手中長長的清單小冊發在了每個人手裡,裡面正是虞畫瀾這些年來所造下的樁樁件件的殺孽。
「正好今日宗門中大夥兒都在,我便也趁今日的機會……」祝婉照說到這裡,語氣已經倏而轉厲:「來問一問虞長老的道心何在!替奕劍宗清理門戶!」
「砰——」
她手中的茶盞隨著她的話語一併落在地上,一片瓦碎之聲刺破空氣。
整座議事堂以落下的破碎茶盞為中心,倏而變成了一座困字大陣,將虞畫瀾束縛其中!
虞別夜在茶盞脫手的瞬間已經將凝禪塞到了自己身後,旋即他便感覺到,這大陣之力,竟不止落在了虞畫瀾身上,而是想要連他也一併悄然困住了。
入議事堂之前,為表對歷屆奕劍宗宗主的尊重,他解了劍。
不是不能召劍回來,只是如果他強出手,那麼這座困字大陣,也會因為他而破。
出於某種原因,他暫時還不想破了這個陣。
而且不知為何,此時此刻,虞別夜的心頭莫名有一種很奇特的預感。
就像是這麼多年縈繞在心頭的一些不解,或許終於要揭開最後的謎底。
祝婉照起身,華服搖曳過地面。
大陣將虞畫瀾困在整座議事堂正中,一動不得動。
祝婉照在虞畫瀾面前站定,慢慢開口:「你還不動手嗎?還要等到什麼時候?虞長老早已無極,這困字陣,也不過能困住他一盞茶的時間而已。不殺他,你要如何做這奕劍宗的宗主?」
隨著她的聲音,一道身影自議事堂後慢慢走來。
是謝柏舟。
謝柏舟單手提劍,另一隻手上還攥了一大把靈符,眼中週身都是殺意,如此一步步走出之時,他週身的殺意顯然已決。
雖然早就知道,祝婉照能收攏半個奕劍宗的背後,少不了謝家的出力,但這才是所有人的猜測第一次被證實。
謝柏舟不是優柔寡斷之人。
既然有了今日的這一方困字陣,他與虞畫瀾便已是不死不休。
他毫無廢話,站至虞畫瀾面前之時,劍便已經高舉了起來。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面色卻突然一白。
不止是他。
這一刻,整個時空的時間都好似被停滯了一瞬,所有人的動作都變得仿若慢動作。這一瞬的時間被無限拉長,變成了只有五個人能動的虛幻純白世界。
祝婉照、謝柏舟和虞畫瀾的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祝婉照甚至已經抬手摀住了自己的胸口。
命珠從來滾燙。
但卻從未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像是要衝破皮肉般熊熊燃燒。
凝禪死死咬住下唇。
這是他們這些命珠的擁有者第一次同時出現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
與此同時,一道只有擁有命珠的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彷彿讖語般,同時在五個人耳中響了起來。
「你們想要的東西,不止一樣。」
「五顆命珠集於一人之身的時候,『門』會開啟。」
「告訴『門』你之所想,你之願望。」
「命珠和『門』,會實現世間一切祈願。」
讖語低沉虛幻,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清這話語之中的意思。
凝禪閉了閉眼。
命珠代表的意義,她胸口時刻不停的灼熱,所有的一切終於露出了溫情背後注定廝殺的猙獰面孔。
灼熱,只是一種告訴她命運注定的提醒。
命珠在胸膛之中。
要五顆命珠集中於一人,指的自然是說,要將其他四個人全都殺了,並開膛破肚,取出命珠。
她聽到謝柏舟身邊的那道許老頭的聲音大笑起來。
——「我說什麼來著?我讓你早點殺了他們,你卻偏要猶豫。你們之間,本來就注定廝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謝柏舟,你的猶豫只會讓你成為魚肉。」
下一瞬,困字大陣中的虞畫瀾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不同於大家想的困獸之鬥,他的聲音甚至是輕鬆帶笑的:「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來這裡,真的會毫無準備。又或者說,你們哪來的信心覺得這麼大一座困字陣的準備,會完全不會被我知曉?」
他聲音才落,原本散坐在堂下的無數人已經原地而起,掌中有靈光亮起,竟是頃刻間就要將議事堂中的眾人圍困住!
而另一波人卻也迅速反應過來,將祝婉照和謝柏舟護在了身後,與虞畫瀾的人遙遙對峙。
兩邊劍拔弩張,氣氛一觸即發。
凝禪定睛一看。
好傢伙,怎麼整個議事堂的人除了她和虞別夜都已經站了起來,反倒像是將她和虞別夜變成了一座孤島。
她稍微湊向前一點,拉住虞別夜的袖子,正想要說句什麼的時候,方才祝婉照發給大家的那一本有關虞畫瀾做了什麼的小冊子,卻隨著她的動作攤開跌落在地。
凝禪無意間掃過上面的字,眼神倏而凝固。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虞畫瀾的目光越過無數人,逕直落在了凝禪身上。
虞畫瀾笑道:「這困字陣困的,是這裡所有的無極境。所以,凝禪,你還不動手,是想死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28 PM
第47章
議事堂外,比堂內更劍拔弩張。
原本平和的勢力分佈被打破,在困字大陣升騰而起的一剎那,所有人都已經撕破了面上的偽裝,劍刃錚然出鞘。
謝家早已糾集世家眾人,虞畫瀾背後的奕劍宗與其他承諾好了利益分配的其他門派勢力蓄勢待發,更有祝婉照收攏的本宗人馬,觀望奕劍宗事態的其他牆頭草……
一時之間,整個奕劍宗都變得熙熙攘攘,混亂不堪。
千年大宗,一夕巨變,過去隱匿在平靜湖水下的魑魅魍魎一併出世,興風作浪,就連劍湖都變得飄搖不定,書捨後鎮壓的那些作亂多端的大妖們紛紛躁動不安,便連那一處封印都變得搖搖欲墜。
山雀小妖阮齡急得快要哭出來,他貓腰在議事堂外,這是他平素裡壓根不能接近的地方,今日也就是趁人多混亂,無人管得到他,他才悄悄摸了過來。
結果他四處都看過了,也不見凝禪和虞別夜的身影,顯然這兩人應當都被困在了議事堂內。
困字大陣不是他這樣的小妖能接近的。
但阮齡依然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那是後來在他學會了凝禪教他的三五式劍招後,凝禪送他的,說是自己做傀的時候,順手打了幾把劍出來,挑了柄順眼的給他。
阮齡緊緊握著劍柄,一瞬不瞬地盯著議事堂的大門。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沒什麼用卻偏偏要來。
但他覺得,自己就是應該站在這裡,萬一……萬一凝禪會突然需要他呢?
議事堂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凝禪身上。
這殿內的無極境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過幾人,去掉虞畫瀾和其他兩位長老,便也只剩下了一個虞別夜。
若是這位虞別夜一手培養出來的山貓妖真的在此動手,虞別夜也確實……未必能有反抗之力。
畢竟那可不是真正普通的一隻小妖,而是被譽為天下第二劍的凝禪。
更重要的是。
這只陪伴在虞別夜身邊如此之久的山貓小妖,何時成了虞畫瀾的人?
是一開始,就是蓄謀已久的接近?還是後來虞畫瀾的一手好策反,只為了今日能夠殺掉虞別夜?
無數猜忌中,處於視線焦點的凝禪終於慢慢抬起頭來。
她的雙眸不知何時變得染了緋紅:「虞畫瀾,你說過,會保我族人平安無虞,那為何這份名單上,會有山貓妖一族的名字?」
虞畫瀾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這名單本身便是一場最大的詆毀和杜撰,楚夫人信口開河胡言亂語,該不會真的有人信了吧?」
他話音落,脖頸上卻倏而多了一道靈息密線。
是凝禪的靈息。
她抬手,聲音變得更冷:「可惜我恰好知道,這名單所用的紙是誓紙,凡用此紙書寫,便不可有虛言,否則執筆之手便會被誓言之力切碎。」
她一手牽著虞畫瀾脖頸上的靈息,悄然收緊,緩緩起身:「你敢在這張紙上寫下,我沒有殺山貓一族嗎?」
「這有何不敢?」虞畫瀾笑意盎然:「我自是將他們藏到了天下只有我一人才知道的地方。你將此處的其他人都殺光,我便帶你去見他們。」
他話音落下,謝柏舟的劍卻已經到了。謝柏舟面色冰冷:「以別人的族人作為威脅,虞畫瀾,你竟是比我想的要更下作。」
「凝禪。」虞畫瀾被困字大陣箍住,無法動彈,只輕聲吐出這兩個字,他的笑容變得詭譎:「方纔的那道聲音,你明明也聽見了吧?既然遲早要殺了他們,不如現在便來做我的刀,我為你解毒,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隨著他的話語,方才繞在他脖頸上的靈息悄然轉向,竟是將謝柏舟的這一劍阻了下來!
凝禪面色痛苦,卻依然站了起來,她的劍此前和虞別夜的一樣,被收在了議事堂的門口,但這並不妨礙她出手。
謝柏舟有些錯愕地看向凝禪。
凝禪的目光卻直直落在虞畫瀾身上。
她慢慢自自己的坐席上起身。
九轉天的靈息激盪開來,整個議事堂之中,所有的靈息都向著她的方向捲動而來,連帶著牆壁和屋頂都有了一些搖晃。
「如果……我說不呢?」凝禪抬眼,她的神色帶著一絲出奇的平靜和笑意:「你們都在等這一天,又怎知,我恰好也是在等你們終於要魚死網破的時刻呢?」
她看向謝柏舟,帶了歉意地一笑:「不是想要阻你,而是這人,我想親自殺。」
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她的面前開始有靈息漩渦出現,旋即,一隻碩大方正的腳從漩渦裡踏了出來,一腳落在了地上!
整個議事堂的地面都隨之震動一瞬。
「那是什麼?」
「……什麼東西,她搞了什麼東西出來!」
……
一片混亂和驚呼聲中,巨大的木傀自靈息漩渦中現身,在傀直起身體的一瞬,議事堂的房頂竟是也直接被掀翻搗碎,露出了青空白雲!
一片瓦碎之聲,議事堂外的眾人也都暫時停下了衝突對撞,紛紛向著這邊看來,然後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啊,抱歉。」凝禪沒什麼歉意地開口:「我這傀,有點高,大家多多擔待。」
眾人:「……」
擔待個屁啊!這是有點高的問題嗎!
沒聽說誰家的傀是這樣的啊!
凝禪的劍被繳了,但傀的劍還在。
那劍為了適配傀的身高習慣,對於凝禪來說實在有點重,也有點大,幾乎有她三分之二個人那麼高。
所以她拿劍的時候,幾乎是拖著劍走的。
她沒有理睬虞畫瀾,也沒有理睬在虞畫瀾的指使下,周圍向她攻來的兵刃。
因為她看到,稍遠處的那一襲白衣慢慢站了起來。
虞別夜沒有拿劍。
但既然困字大陣已經困不住他,放在殿外的劍便也不能被任何東西所阻擋。
他抬手便是滿山劍鳴。
阮齡抱著懷中的劍,有些驚愕地抬眼——
稍遠處囤放著議事堂中人的兵器的地方,所有的劍都開始震顫,甚至不僅如此,大家手中腰間的佩劍也都在這一瞬有了不安分的劍鳴。
一聲清嘯。
虞別夜的劍如長虹貫日,竟是就這樣戳破了困字大陣,沒入了議事堂中!
拿了劍的虞別夜,和沒有劍的虞別夜,是兩個人。
那柄劍落入他手中的剎那,所有人的衣袂與長髮都被劍風激盪開來!
一切攻向凝禪的刀與劍在他執劍的一瞬,都有了一個近乎凝固的頓挫,下一瞬,便已經被這樣浩蕩的劍風掃落在了地上!
謝柏舟早已收回了劍,將祝婉照護在了身後,週身靈息震盪,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一人一傀一劍。
凝禪站在所有這些風波的中央,從被傀戳破的那一隅天空看了出去。
天上依然是一個句號和一個括號的日月同輝。
「我早就覺得有點奇怪,為何天空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凝禪倏而開口:「現在看來,這個問題,也是可以有答案的。」
她甚至沒有環顧四周,而是就這樣,將手中的那柄重劍有些緩慢地舉了起來。
「除了聚起五顆命珠之外,我總覺得應該還有別的辦法,來打開這扇所謂的『門』。」她輕聲道,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到她的話語:「我想試試。」
回應她的,是虞別夜。
他說:「好。」
周圍的一切震盪,一切不安,所有的喧囂與塵埃好似都與傀旁邊的少女無關,因為自有一人一劍,替她將所有的一切都擋在劍風之外,任憑她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虞畫瀾手中掐訣,凝禪的神色卻絲毫未變,他連試幾次,不可置信自己的毒竟然失效:「你——你為何還能站在那裡!你身上的毒呢?此毒沒有解藥,你怎會……!」
「果然無解。」虞別夜提劍看來:「我早猜到如此,只好預先替她解了毒。」
虞畫瀾還想問到底是用什麼解了毒,一道爆裂無比的劍風已經自不遠處向他急襲而來!
凝禪雙手握劍,足尖一點,身形如鬼魅般,已經出現在了虞畫瀾身側!
她的劍很重,揮劍便比平時要更多兩分力氣,而這卻竟正好吻合了她此時的心境!
一劍落下。
一盞茶的時間恰至,虞畫瀾想躲,然而凝禪的這一劍太重太快,鮮血迸射之間,虞畫瀾竟是就這樣被凝禪切掉了一隻手臂!
那柄重劍下一瞬,已經在他的痛呼聲中,接近了他的咽喉。
隨之而來的,是凝禪帶著輕慢笑意的話語:「我一直很想知道,誰告訴你我是山貓妖的?我們一族,名為辟邪,又豈是你這種宵小所能撼動的?我不過詐你一下,這些年,你造下的殺孽太多,連你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吧?」
虞畫瀾眼瞳一縮。
下一瞬,凝禪的重劍上有朱雀籠火燃起,灼熱的火舌吞吐在虞畫瀾的肌膚上,也將凝禪極淡的瞳色照耀出了一片火色。
虞畫瀾盯著凝禪,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凝禪這一剎那的氣勢太盛,竟是將他週身的所有靈息都鎖住,不得調動!
他明明是朱雀無極,此刻卻被朱雀脈九轉天的凝禪徹底壓制,毫無反抗的餘地!
火光太盛,將她的肌膚照得幾乎透明,虞畫瀾在這一瞬,看到了凝禪的額心處,竟也有命珠的光芒一閃而過!
「命珠——!」虞畫瀾眼瞳一縮,驚愕道:「你是用命珠解了毒!是誰給了你命珠?他不要命了嗎!」
「在逼出『門』之前,我還是想要先殺了你。」凝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聲音變得森然:「虞畫瀾,你該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51 PM
第48章
重劍下壓。
凝禪的長髮翻飛,她的眼中火色燎原,說不清是她的瞳仁之中映出的原本的緋紅,還是面前迸射的鮮血。
九轉天·須彌。
虞畫瀾眼瞳驟縮,他能聽到自己的咽喉被切開的聲音,刺耳滲人。
九轉天·須彌鎖死了他週身所有的靈息,他空有一身無極卻無從施展,所有的靈息都變得像是粘稠的膠水,沒入他體內的同時,將他的靈脈一寸寸攪動粘連,直至無從流淌。
「玄武脈。」虞畫瀾的聲音越來越啞,他的目光卻極亮——又或者說,方才凝禪的朱雀脈力燃起的時候,他的所有注意力就已經從命珠上轉移開來,變成了某種凝禪看不懂的灼然:「你……為何通了朱雀脈,又會……玄武脈的術法?」
他不顧脖頸的血窟窿,已經帶了「呵呵」之聲:「就算是入了秘境……靈脈也不會變……為何你能……」
凝禪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回答他的意思,全身向下,靈息和籠火同時遊走在重劍的劍刃。
一聲有些可怖的骨碎。
虞畫瀾的脖頸終於被徹底切碎,頭與屍首分離的剎那,凝禪下意識抬手,按在他的胸口,點了一式定魂。
她甚至自己也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嫻熟。
然後,凝禪才站了起來。
屍首分離,一顆沾著血的命珠從虞畫瀾的胸膛裡滾落出來,直到凝禪腳下。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
「虞別夜。」凝禪抬頭,看向為她擋下了所有攻擊的白衣青年:「本想將這顆命珠給你,但我猜,你會嫌它太噁心。」
虞別夜面上不知何時濺上了血,他週身都是近乎暴戾的劍氣,但他回頭錯眼看來的時候,目光卻是溫柔的。
凝禪於是抬腳,在謝柏舟和祝婉照震驚的目光裡,靈息翻湧,一腳踩碎了虞畫瀾的命珠!
喀嚓——
命珠碎裂的那一剎那,時間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停滯。
所有的一切再度變得像是慢動作,天旋地轉之間,凝禪強忍著奇異的頭痛,一手將重劍從方才太過用力而陷入的地裂中拔起。
這一次,她將重劍橫在了自己身前。
「我能踩碎一顆命珠,就能毀了剩下的所有命珠。」凝禪冷聲道:「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既然你能將聲音傳遞到我的耳中,那麼我現在所說的一切,你應當都能聽見。」
「打開那扇『門』。」她的眼瞳不知何時已經變得赤紅一片,血污與火色交錯,她看著劍氣縱橫的虞別夜,看他在揮劍的交錯之間偶爾的咳嗽,心底一片近乎麻木的痛。
時至今日,她才過分後知後覺地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命珠,在她身上。
她與他初見的時候,他沒有如今這麼蒼白且單薄。
這麼多年來,他四季都要大氅,明明已是朱雀脈的天下第一劍,籠火卻不能為自己取暖,四季都得披著大氅,握著手爐。
只是因為,他早就看出了她身上的毒,再將命珠給了她。
所以她從未毒發,從未在朔月之夜生不如死,所以她雖然不怎麼喜歡劍道,卻握劍便起劍罡。
因為那是他的劍罡。
無人應答。
凝禪眼中露出了一抹譏笑,她手下的力度再重三分,那重劍的劍鋒將她的肌膚剎那便割裂,入肉幾分。
她的臉上也終於帶了幾絲瘋狂之色:「還是說,你覺得我之所言,只是說說而已?」
許久。
那道響起來過的聲音,終於縹緲般又響了起來:「捏碎命珠,你也會死。」
凝禪洒然一笑:「好啊,那就一起死。」
她的視線裡都帶了一抹緋紅:「我想明白了。如果這個世界只是一場遊戲,那麼命珠就是最重要的遊戲道具。如果命珠被毀了,遊戲自然也不能進行下去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你……還會存在嗎?」
風吹過她的長髮,凝禪的口鼻之中已經都是血紅,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拉長,包括她的痛楚——
直到她的手真的按在了自己的命珠上,並且毫不猶豫地開始用力,試圖將命珠摘下來!
凝禪神色鎮定,意識也清明一片。
但痛已經席捲了她的全身。
原來取下來命珠,這麼疼啊。
這樣的疼足以讓任何人昏厥,但凝禪知道,她不能倒在此刻。
她要清醒著,直至自己對或許是這一方世界的「天道」的威脅生效。
一片長久的沉默後,那道聲音終於重新響了起來。
「你贏了。」
隨著這道有若歎息的聲音響起,時間轉回了原有的流速,但卻又變得不太一樣。
天像是漏了一個窟窿。
漫天的雲變得斑斕陸離,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坍塌和被吸走。
議事堂內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併向著天空望去。
片刻,終於有人啞著嗓子喊出了第一聲。
「——天塌了!」
「快跑啊!天塌了!」
這幾聲卻很快啞然。
「天都塌了,還能往哪裡跑?」
眾人的聲音變得顫抖而愴然:「是啊……天塌了,還、還能去哪裡呢?」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因為那個窟窿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漩渦。
一個要將所有的一切都吸納殆盡、片甲不留的漩渦。
風和雲都被吸了進去,光線和色彩也被吸了進去。
所有人的哭聲與喜怒哀樂也都開始被吸入了那個無盡的漩渦,連耳邊的哭聲都開始變得羸弱。
凝禪猛地吐出一口血。
眩暈和失血過多後的冷遲來一步地襲擊了她的軀殼,在那一股強撐的精氣神過去後,來勢洶洶。
她終於做到了這一切,卻彷彿已經失去了踏入那個漩渦的力氣。
是的,她已經猜到,那一處漩渦,其實就是所謂的「門」。
天上的太陽被吞噬,兩個一左一右像是括號的月亮也沒入了「門」中,
天地失色。
凝禪再也撐不住身體,在那道聲音帶了些低沉的輕笑聲中,向後倒去。
「小姑娘,沒有人能威脅我。你成功了,卻見證不了你的成功,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按我說的做,至少……不至於此。」
「你甘心倒在這裡嗎?一定很不甘心吧?但是你又有什麼辦法呢?你贏了我,但你卻輸了你本應能在這裡得到的一切。」
凝禪沒有任何反應,她平直地向後倒去。
卻被一雙手穩穩接住。
「天道」的聲音,從來都不只是說給凝禪一個人聽。
祂並不在乎被其他人也聽到。
虞別夜聽了個十全十,接住凝禪後,他近乎輕盈地將落座在地,將她扶靠在了自己懷中。
幾乎同時,他的週身都浮起了一層近乎虛幻的光。
生機不斷地從他的身上湧入凝禪的體內,靈息分明在倒捲入天上高懸的那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而虞別夜之所謂,卻好似在與這所謂的「天道」搶回這一線生的氣息。
但與此同時,他自己的軀殼卻好似在消解,直至他的手指都變得有些虛幻般的透明。
凝禪猛地從要墜入的深淵中醒了過來。
她倏而睜眼。
虞別夜如墨般的長髮已經全都變成了雪色,原本就蒼白的肌膚此刻如琉璃白翡,他輕輕翕動眸子,看向虛空,露出了一個譏誚的笑。
「誰說的?」虞別夜勾唇:「你要天塌,我卻偏要她,得償所願。」
隨著他的聲音,最後一道來自他身上的靈息也終於打入了凝禪的體內。
他的身影比此前更縹緲了一些,雪色的長髮飛散開來,撲落地面,像是覆了一層晚秋的棠梨花。
凝禪怔然看著他,低聲道:「虞別夜。」
她有千言萬語在心頭,末了到嘴邊,卻竟然只剩下了他的名字。
「你為何要為我做到這一步?」凝禪終於道:「這裡不過是一方小世界,或許拿到那樣至關重要的東西後,這裡就會坍塌,我們大致都會神魂歸位,你又何必……」
「你也說了,是大致。」虞別夜道:「倘若沒有呢?倘若沒有的話,死的人,是不是就要換成是你。」
凝禪還想要說什麼,卻被虞別夜抬起手,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之後所有的話語。
「人本就有一死。」虞別夜露出了一個凝禪從未見過的笑容:「能因你而死,我死得其所。」
他抬起手,撫上凝禪的頭,將她攔到自己懷裡,再輕輕親了一下她的發頂。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手指上的痕跡是什麼嗎?」
虞別夜輕聲道:「那是你的頭發纏繞在我的手指上,留下的痕跡。」
他邊說,邊將凝禪一把向著那個漩渦的方向推了出去。
漩渦的吸力太大,他這一掌又用了最後僅剩的靈息,凝禪猝不及防,便是再向著虞別夜的方向伸出手,也無濟於事。
世界在坍塌,原本光鮮的一切都在褪色風化,整個世界都像是要被迅速遺棄在背後的荒原。
長風吹過,虞別夜的身影像是一抔白沙般,變成了風裡繚繞的白色霧氣。
凝禪的目光開始變得渙散,謝柏舟和祝婉照還在苦苦支撐,然而凝禪一把掀翻了這一處世界的規則後,他們的命珠暗淡,顯然也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便要沉睡昏迷過去。
沒有人能反抗這樣的天象。
整個世界都像是要被徹底歸零,變成好似從未出現過的虛無。
但卻還有人沒有閉上雙眼,認命等待這樣如同天罰般的末日降臨。
是阮齡。
他手裡緊緊握著凝禪給他的劍,劍氣並不精純,只堪堪足夠將他周圍的那些彷彿要吞噬一切的黑霧驅散看來。
他仰頭看著凝禪,在與她對視的剎那,拖著顫抖的哭腔,大聲道:「我會撐住的——」
「我要保護——」
後面的話語凝禪已經聽不清楚。
但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說,他要保護自己在意的人和這個世界。
保護嗎……
彼時山雀小妖在自己面前揮劍嬉笑的樣子一閃而過,她的餘光看到謝柏舟和祝婉照已經終於體力不支地昏迷了過去。除了阮齡支撐的那一隅之外,世界已經全部褪色變成了黑白灰三色的濃墨。
然後,所有的一切驟然暗淡。
再倏而亮起。
光線有些刺眼。
像是沉睡了很久以後,猛地灑落在面上的劇烈熾熱陽光。
凝禪猛地睜開眼。
一片靜默。
凝禪環顧四周,只見自己浮空站在一片全然純白的空間之中,這裡空無一物,除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扇帶著把手的,真正意義上的、不知會通往何方的「門」。
凝禪沒有遲疑,抬手扭開門把手,提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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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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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01:52 PM
第49章
「門」的背後,是一片純黑。
凝禪說不清自己是站立還是懸浮其中,她有些茫然地睜大眼,但這樣極致的純黑之中,睜眼與閉眼也失去了區別。
直到一點光照亮了整個空間。
那光影先是一個點,很快就擴散成了小半個面。
凝禪環顧四周,終於看清了自己之所在。
她正站在不知何處的山巔之上,舉目四望皆是懸崖,腳下微動便會有碎石沿著峭壁簌簌而下,千仞高絕,山風吹拂,將她的衣袂和額發一併吹動。
山巔有座廟。
廟裡似乎有人,但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從她腳下到廟裡,有且只有一條路。
一條沒有台階,滿目空空的路。
凝禪抬頭看了那有些破敗卻屹立於崖巔的破廟片刻,抬腳登廟。
隨著她的邁步,她的腳下出現了第一層台階。
四周的一切驟然變幻。
一張繪卷在她面前徐徐展開,旋即便有一行字在繪捲上浮現出來。
「歷經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裡的道友,在說出汝的願望之前,請允許吾先向汝介紹一下我自己。」
凝禪挑挑眉:「請。」
「吾名為幡,世人喚吾招妖幡,其實吾的名字是招搖幡,只因吾生性喜招搖顯眼,做幡便要做最叱吒風雲天下聞名的那一面幡。」
準備好了要聽一段故事的凝禪:「……」
啊?
劇情好像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
明明只是一片白幕黑字,字體都沒有任何變化,怎麼她就硬是從這段話裡聽出了一點得意洋洋?
繪捲上的字還在繼續。
「可惜招搖過頭,招搖便成了招妖。」
凝禪心道,這幡對自己的定位和認知還挺清晰。
「只因吾幡旗一展,便能號令群妖,也只因吾之所在,便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所有的字眼頃刻間化作一灘墨色,凝禪面前的景色再變。
她彷彿成了時空中的一雙眼。
血山火海,咆哮與嘶吼充斥著山河大地,她看到妖獸遍野,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然而那些猙獰可怖的妖族卻偏偏只願臣服於她的腳下,聽她號令,在整個浮朝大陸上奔騰,再將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佔據。
這是一種近乎絕對的、讓人難以拒絕的力量。
更像是一種並不隱晦的暗喻——持有招妖幡的人,便能將整個浮朝大陸都輕鬆踩在腳下。
修仙之路本就大道爭鋒,不亟於走一道難容他人的獨木橋,爭到最後的祈願,是長生,是獲得無與倫比的力量,是擁有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力量。
而所有的這一切,都可以由招妖幡來實現,甚至人力也總有盡頭,但招妖幡所能帶來的力量,卻是真正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絕對。
凝禪站在萬骨枯上,妖獸簇擁著她,她在這一刻好似成了妖皇,也好似看到了歷代招妖幡的主人,睥睨天下。
下一瞬,一切共感與畫面掐滅。
小廟不遠不近地懸浮在前方,凝禪垂眸,再提步前踏。
水墨融化,繚繞的墨色在天與水之間繪出一筆搖曳,繪卷再開,一行字浮凸出來。
「你可願與我重塑幡外世界的秩序?」
凝禪盯著這行字,然後緩緩皺眉:「幡外世界?那幡中世界又是什麼?」
那行字久久凝固,沒了動靜。
片刻,畫捲開始崩塌。
崩塌出了一股莫名的有氣無力。
凝禪看著重新出現在自己的路,再前行踏在台階上。
她的週遭是虛空,卻也是不斷的好似誘惑般的霧色畫面。
那些霧深淺不一,鋪開一幅幅繪卷又散去,分明是在重複那些手持招妖幡之人的璀璨過往。
凝禪將一切都收入眼底,腳步卻不停。
分明肉眼所見不過幾步就可以抵達的小廟,她這樣一路走來,卻竟然還是不遠不近。
凝禪抬眼再落,平靜起步,繼續拾階。
如此過了不知多久,她的下一步,終於有了觸碰到了實物的感覺。
凝禪倏而頓住。
因為那卷散成了霧氣的畫卷復又凝聚,攤開在了她的面前。
「真的不要?」
凝禪看了片刻,伸手觸碰到了畫卷的邊緣。
然後在畫捲上的字跡散開變成下一句之前,從畫卷的邊緣將招妖幡重新捲了起來,輕輕拍了拍。
「別擋路。」
招妖幡:「……」
招妖幡:「?」
什麼東西!?
別擋路?!
這三個字是在給它說嗎?!
它可是招妖幡!這輩子都沒有被嫌棄過的招妖幡!從來都是它嫌棄別人的份,怎麼有朝一日還能迴旋鏢到它自己身上?
不可置信。
豈有此理。
招妖幡氣呼呼!
卻聽一聲和煦蒼老的聲音帶笑響起:「既然這位小友都這麼說了,你就回來吧。」
招妖幡「嗖」地一聲飛回了小廟,顯然一息都不想在凝禪身邊待著了。
廟中既然有人,入廟便是拜訪。
凝禪思忖片刻,才要抬袖起禮,那道聲音已經又響了起來:「對著一縷殘魂,不必如此,愧不敢當。小友請進。」
凝禪頓了頓,還是堅持抬手一禮,將手中的劍回了鞘,這才抬步向前,站在了廟宇大殿的門檻之外。
廟宇並不大,稍顯破敗,佛龕之上並無雕像,倒是蒲團上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
老婦人一襲華服整齊,頭髮花白,面上皺紋溝壑,一雙眼平靜卻漂亮,甚至有幾分靈動之色,但最為醒目的,還是她臉上有一道幾乎貫穿了半個面部的傷痕,從右眼下斜斜滑落,平直拉到嘴角。
她眼瞳很黑,彷彿密不透風的夜,雖然只是一縷殘魂,在看向門口的凝禪時,縱使帶笑,也壓迫感十足。
而方才合上的招妖幡繪卷,就落在她的手邊,小小一隻,甚至有幾分可愛。
老婦人身側還有另外另外一方蒲團,她抬手示意:「請坐。」
佛龕空空,凝禪卻並不願入內,也不願坐在蒲團之上,她歉意道:「廟宇太高,我不信,也不尊,不便入內,還望前輩諒解。」
老婦人看向她的目光卻更柔和了些,她的笑意更深:「你與我年輕的時候很像。我不信佛,也不尊佛,所以我從不入廟宇。自然也從未想過,我會困一縷殘魂在此,青燈古佛,只為等一個有緣人。」
「可……」凝禪的目光落在了空蕩一片的佛龕上。
佛龕無佛,說什麼青燈古佛。
老婦人大笑起來,這一次,她的笑聲裡多了睥睨和倨傲:「佛龕何必有佛。」
她點了點自己:「佛在這裡。」
凝禪愣了片刻:「還未請教您是?」
「我有很多名字。」老婦人衣袖拂動,她在蒲團上坐姿端正卻隨意:「最為世人所熟知的,或許是初代妖皇。」
凝禪眼瞳微縮。
隨著這四個字,她所有被塵封在幡中世界之外的記憶倏而甦醒。
她有些痛苦地抬手摀住眼睛,接受自己原本的記憶重新湧入自己的腦海之中。
初代妖皇。
這四個字打破了幡中世界與浮朝大陸的隔絕,她的腦中有過去與現在的一幕幕交替出現,更是回顧了一遍方才招妖幡讓自己看到的所有畫面。
無數面容與名字在她腦中交錯,她甚至來不及去想具體的人和物,腦中已經自動定格在了方纔的霧色交錯。
原來,她看到的,她剛才所置身的那片戰場,便是初代妖皇當年掃平了大半個浮朝大陸時的模樣。
她的面前此刻,竟然會是初代妖皇的一縷殘魂。
回憶史料典籍,對於初代妖皇的一切並沒有一筆帶過,甚至有許多說不清是後人想像還是真的煞有介事的長篇繪卷,慘烈甚至壯烈。
也有傳言說,其中一些確實是當初的親歷者留下來的。
但此時此刻,凝禪卻可以確定地說,所有的一切都是杜撰的。
因為,沒有任何一處曾提及,初代妖皇是女性。
甚至是面前這樣除了臉上有一道可怖傷痕之外,算得上是慈眉善目的老婦人。
招搖幡,招妖幡。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老婦人的手邊,方才擋在自己面前,卻被自己推開的畫卷安靜乖巧地躺在那裡,完全不如記憶中畫面的那邊肆虐張揚。
——她的腦中不受控制般有走馬燈般的光影交錯。
一邊是自己面前幾乎觸手可及的招妖幡。一邊是這畫卷在血海之中被初代妖皇展開,隨風而起,如旗如幡,在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中呼風喚雨,譜寫出無數腥風血雨的模樣。
老婦人注視著她變幻的神色,微微一笑,抬手將地上的招妖幡拿了起來,向前遞出:「想起來了?這次還覺得它擋路嗎?」
這樣再近了一些,凝禪看到那畫卷的卷軸是白玉般的剔透。
但比起白玉,她更願意相信,那是白骨。
招妖幡挺起胸膛,得意洋洋等待一個答案。
便聽凝禪誠懇道:「還是這樣覺得。」
招妖幡:「!」
奇恥大辱!
這世間竟有人真的不愛它招妖幡!這不合理!
凝禪垂眸,又開口:「聽聞在『門』後,可以實現世間一切願望。」
「本應如此。」初代妖皇並不生氣,她放下招魂幡:「但那是你帶命珠來此時的情況,如今你兩手空空,還想要許願?」
凝禪沉默片刻。
「哦」了一聲。
然後轉身就要走。
她實在太過乾脆利索,毫不拖泥帶水,這下連見慣了人間風浪的初代妖皇都愣了愣,眼中有了錯愕之色,然後啞然失笑。
「走這麼著急?我還沒說完呢。」她這次的笑意顯得真心了許多:「不是不能許願,只是我要先聽聽,你想好願望了嗎?你的願望是什麼?」
凝禪停住腳步,側頭回身:「想好了。」
「我希望幡中世界不要因為我們的到來而被攪亂,也不要因為我們的離開而消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52 PM
第50章
初代妖皇眼中的詫色更深,笑意也更濃,她第一次稍微前傾了身子,連聲音都更柔和了一些:「為什麼?」
她以為自己會聽到很複雜抑或充滿了哲思的回答。
但凝禪只是說:「因為我看到了它的崩塌。」
「三千世界,崩塌的何止此處,你要是都想要救,救得過來嗎?」初代妖皇注視著她。
凝禪奇怪道:「三千世界關我何事?我只是在這裡生活過,在這裡留下過痕跡,所以我想要這些痕跡和遇見過的人,經歷過的事,不止是一場虛無而已。」
初代妖皇看了她片刻,笑了一聲,慢慢站起身來:「支撐這個世界的力量,是招妖幡。如果你今日不拿走招妖幡,日後也總有人會拿走,這裡總會坍塌。要麼你親手讓這裡塌陷,要麼將這裡交給未知,你來選。」
這是最難的選擇。
又或者,這是最簡單的選擇。
因為凝禪只能選擇拿走招妖幡。
恢復了記憶後,她自然知道,虞畫瀾來此的目的。
此番如果他一無所獲,那麼他定然還要再第二次來取招妖幡。他對招妖幡勢在必得,若非此次是她攪局,恐怕招妖幡還是會落入他的手裡。
甚至於上一世……
凝禪懷疑上一世的時候,招妖幡就落入了虞畫瀾手裡。
只是不知當時他在面對初代妖皇的時候,又是如何回答了她的問題,是如何最終拿到自己心中所想的。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凝禪倏而抬眼:「這裡分明是你創造的世界,你甘心讓它這樣坍塌?」
「那又如何?」初代妖皇笑容淡淡:「我創造的世界還少嗎?彼時的妖域是我的,彼時的浮朝大陸也是我的,如今的幡中世界不過滄海一粟,我若想要將其碾在腳底,又如何?」
凝禪沉默許久,終於慢慢抬起手:「把招妖幡給我。」
初代妖皇又恢復了那副老婦人的模樣,她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然後呢?」
「既然這裡是招妖幡支撐的世界,若我拿到招妖幡,我總可以試試,能不能將這裡維持住。」她穩穩抬著手,不避不讓地看了過去:「你應當不會阻止我這樣做吧?」
初代妖皇笑了一聲。
她不回答凝禪的問題,只是再一拂袖。
凝禪意識驟而沉沉。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識重新墜入了幡中世界裡,只是這一次,她看到的,是最初始的幡中世界。
依然是那個奕劍宗,然而宗門清朗,人族與妖族並肩而立,沒有高低貴賤,自然也不會有學堂上那樣滿口萬物平等、實則卻對她說著若非虞小師兄,你這種小妖豈能有此造化的夫子。
萬物在這裡曾經平等。
可人終究是人。
幡中世界的時間向前流淌,斗轉星移,終於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分明還在上著萬物平等的道法課,卻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這麼想。
這四個字的存在,就像是一場夢。
一場存在過,但更像是冰冷譏誚地嘲諷著說出這四個字的那個人的……一場夢。
說出這四個字的人,是初代妖皇。
這位殺戮深重,曾經以一己之力讓大半個浮朝大陸都潑上了滔天的血海的初代妖皇,在心底深處以招妖幡勾勒出來的幡中幻夢世界的底色,卻竟然是簡單的四個字,萬物平等。
但她失敗了。
所以這個幡中世界的存在,就像是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的失敗。
初代妖皇的聲音在凝禪耳邊響起,依然帶笑,卻是冰冷的笑。
「縱使如此?」
凝禪猛地從幡中世界中醒來,招妖幡已經在她的面前,只需要她抬手便可以得到。
初代妖皇靜靜注視著她:「你大可以拿了招妖幡,便將幡中世界的一切都忘記。」
所有的一切從凝禪眼前流淌而過,她抬手,並不遲疑地握住了招妖幡:「縱使如此。」
她終於露出了在見到初代妖皇后的第一個真正的笑容:「我可以忘了一切,但這一切畢竟存在過。」
有靈息自招妖幡而起,頃刻便沒入了凝禪掌心,在她握住了招妖幡的那一瞬,她便已經與此幡心神想通,她有些失笑地聽到了招妖幡此前對她的些許抱怨,更知道了要如何維繫幡中世界——
很簡單,也很難。
只要這世界之中,仍有人在堅持,不讓所有的色彩褪去,光華熄滅,這一方世界,便會自然存在。
「要打個賭嗎?」初代妖皇勾唇一笑:「賭這裡是否還存在。」
凝禪想了想,道:「可以賭。」
她的意識猛地下沉,幡中那片在她離開前已經褪色風化的世界重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黑白兩色再褪去一些,已經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灰,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生機,肆虐的風再將灰色塗抹均勻,儼然是想要連深淺不一都抹去,讓這裡成為徹底的、均勻的、沒有任何變化的荒原。
凝禪的意識在空中漂浮,見過萬里大地,卻一無所獲。
直到她耳中突然有了兵刃相接的聲音。
她猛地回頭。
一抹色彩闖入了她的眼中。
在所有的灰白中,那樣的色彩太過珍貴,也太過耀眼。
青色麻布道服的小妖阮齡還在揮劍。
他的劍,是她贈給他的那一柄,縱使足夠鋒利,在砍斷了這麼多條想要侵蝕他的霧氣後,也變得卷刃豁口。
支撐了這麼久,他靈息本就並沒有這麼多,他甚至已經有些無力地顯出了一部分原型——手臂和臉側都有灰褐色的羽毛浮凸出來,握劍的手指尖也已經成了爪狀。
但他沒有停歇。
他還在堅持。
他的嘴裡,甚至重複的,還是凝禪被吸入天穹漩渦之前,讀嘴型時看到的那句話。
「我要保護……在意的人……
「……和這個世界。」
凝禪臉上的笑容倏而綻放。
她自坍塌天穹而落,她的意識凝成了有些虛幻的身影,從黑白之中踏入了阮齡身前的這一片最後的不放棄。
「你做到了。」她笑著看向阮齡,然後一指點向他的額頭。
醒靈的生機煥發,阮齡原本已經力竭的四肢重新變得有力起來,他有些枯槁灰敗的肌膚回到了原本的彈性,而整個世界也以他為中點,一圈一圈外擴,變得重新有了色彩。
所有的一切都在回退。
天穹漩渦吸走的瑣碎被退回,殘缺的學捨屋簷重新落了紅瓦,劍湖的水被送回,阮齡手中長劍的豁口也消弭不見,重新變得鋒利。
肆虐的風漸漸柔和,變成了一場春。
一場春裡,理應有雨。
於是雨落酥如油,生機隨著雨落春回大地,阮齡的眼瞳驟而有光,他拿著手裡的劍,好似大夢初醒。
「咦,我怎麼在這裡?」他有些錯愕地左右看了看,又低頭看向手裡:「欸?這又是哪來的劍?」
——回退的世界裡,已經將這裡攪亂的命珠持有者的一切痕跡都被抹去。
小妖阮齡不再有天下第二劍的凝禪教他寥寥幾招劍式,不會在黃昏時分摸出身上僅有的幾塊靈石去買一籠牛肉包子,蹲在牆邊,只等著有提著劍氣喘吁吁的少女從牆頭翻下,一手拿著肉包子,一手給他比劃幾樣劍式。
但終究有什麼東西留了下來。
他的手裡,多了一把曾經拯救過這個世界的劍。
山雀小妖撓了撓頭,不解極了,卻莫名對這劍心愛無比,他珍重地將那劍擦了又擦,小心收起,轉頭又看到了凝禪的身影。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他莫名開口道:「這位道友也是來用晚餐的嗎?牛肉包子可好吃了,要一起來兩個嗎?」
凝禪笑了起來:「好啊,你先去,我稍等就來。」
阮齡抱著劍,衝她揮了揮手,笑瞇瞇一溜煙跑遠了。
凝禪站在原地。
她只是一縷意識,春風吹來,也只會穿過她的身軀,燦陽灑落光芒,她也不會感覺到任何溫度。
但她卻覺得陽光溫暖,春風繾綣。
「這個賭約,我贏了。」她輕聲道:「你看,無論你覺得這個世界有多糟糕,總有人在竭盡全力地保護和愛著這個世界。」
「從這個角度來看,你創造的這個世界,並不算是糟糕透頂。」凝禪笑了起來。
她的意識回落,重新睜眼,看向面前神色複雜唏噓的老婦人,笑容更真摯了點:「至少,奕劍宗的牛肉包子,是真的很好吃。」
「這不是一個賭約。」凝禪繼續道:「我贏了,你也沒有輸。因為這是你心中想要的世界。」
初代妖皇長久地看著凝禪,她有些唏噓,有些感慨,也有些出神,但最終,她什麼也沒有說。
她只是一縷殘魂。
一縷本體早已隕落了太多年的殘魂。
她的一切情緒波動,一切喜怒哀樂,都只是歷史中的一抹塵埃。
但這並不代表她以招魂幡勾勒構建出的這個世界一無是處。
至少她嘗試過。
她失敗了,卻也不是那麼失敗。
有人……至少有一個人,在因為純粹的愛,而支撐著整個世界。
這就已經足夠了。
她想。
「你很好。」初代妖皇慢慢道:「有你拿著招妖幡,我很放心。」
老婦人的身影開始變得虛幻起來,她夙願已了,招妖幡也已經交給了在她心中最合適的人,那麼殘魂便也沒了停留在世間的理由。
臨行之前,她又想到了什麼,回頭看向凝禪。
「對了,還有一件事。離開這裡後,你選擇讓所有人都忘記這裡的一切,還是記得?」
凝禪低眉,撫過懷中的招妖幡。
「都忘了吧。」
忘了這裡曾有一個失敗的烏托邦。
忘了她能使用至少兩道靈脈。
忘了她曾經以九轉天的境界單殺了無極境的虞畫瀾。
更何況,她既然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往昔的一切細節在她的心頭更加明瞭了起來,她又哪裡還猜不到,虞別夜在進入此方世界後,雖然新生一場,卻或許是有了前世的一些細枝末節的記憶。
否則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平白無故的生死不悔。
她呢喃著再重複一遍,彎起眼睛笑了笑,看向身形愈發虛幻的初代妖皇:「都忘了吧。」
也忘了本就不應存在的回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1:54 PM
第51章
南溟幽泉的七星地煞陣將所有的生機都絕斷,奔騰的妖潮被地煞之力埋入深淵,殺氣與煞氣一併沖天,將南蠻之地的這一處原本如同綠洲般存在的靈息充沛之地,徹底淪為了煉獄。
太多的妖屍將原本皸裂緋紅的大地染成了妖血的紫紅,再緩緩被浸成紫黑,濃烈的色彩一層層刷上去,從高空俯瞰下去,那一隻眼瞳依然存在。
卻比從前更像是真正的惡魔之眼。
那隻眼在流淚。
流著淚詰問蒼穹與這片大陸,再流淌出濃稠的血色。
色彩同樣重新洗刷著幡中世界的山川湖海。
凝禪一手握著招妖幡,面前的廟宇尤在,那一縷初代妖皇的殘魂卻已經消失不在。
她知道自己只要踏入廟門,便會成為這方大陸至高無上的主宰者和神明。
但她久久向著消散的殘魂一禮,站在廟宇門口,低誦了一段往生經後,又失笑一聲,覺得毫無必要。
用得著她來給初代妖皇行往生之事?
她於是起身,伸手。
在招妖幡有些震驚的目光裡,將小廟的門合攏,然後轉身。
招妖幡終於忍不住了:「你不進去?那個佛龕……」
凝禪掃它一眼。
招妖幡的幡靈是個巴掌大小的女孩子,帶著藏藍色的瓜皮小帽,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眼睛很大,皮膚很白,雲朵狀的暗紅色靈紋從左上方額頭和顎下蔓延了小半張臉。
凝禪豎起一根手指,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別說那麼多,我怕我會後悔。」
幡靈一愣,坐在招妖幡上,抱胸翹起腿,揚起下巴:「嘖。我還以為這世上真有人對我不感興趣呢。」
「這世上自然有的是對你不感興趣的人。」凝禪笑了笑:「但不包括我。所以你可千萬不要說太多,否則我怕我會忍不住將你封印起來。」
幡靈驚恐地睜大了眼:「封印?!」
凝禪踏著虛空,一步步向下,她眼中倒映出的灰白世界逐漸有了生機,她的面容便也變得舒展:「在掌握難以控制、又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時,我自然會想要封印起來。」
幡靈慾言又止,露出了怒其不爭的表情,想要說什麼卻又嚥了回去,她抱胸哼了一聲,轉身鑽回了招妖幡。
又過了一會兒,她重新跳了出來,顯然是在廟裡待得太久了,而初代妖皇明顯也不是什麼很好的聊天對象,她憋了太多歲月,縱使被凝禪這樣威脅了兩句,她還是忍不住想要說話。
「你就不好奇嗎?」幡靈道,頓了頓,又歎了口氣:「算了,我還是別自討沒趣了,直接告訴你吧。這幡中世界裡可不止我一樣靈寶,當然我是最牛的,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柄怪厲害的劍,名叫燃燈尺。」
凝禪沒什麼反應。
幡靈深吸一口氣:「之前你們的情況我可都看到了,那燃燈尺到了那個名叫謝柏舟的小子手裡,別怪我沒告訴你啊。誰知道你和那小子在幡外世界是什麼關係。」
凝禪笑了笑。
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幡中世界,然後抬起一根手指,摸了摸幡靈的腦袋:「謝謝你,我知道了。」
幡靈愣住。
幡靈抬手,摀住了頭,然後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凝禪,慢慢張大嘴。
她,拿之可以號令天下群妖的招妖幡幡靈,竟然被摸了頭!
幡靈瞳孔地震。
「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邁步離開幡中世界之前,凝禪站在甬道前,輕聲道。
幡靈翁聲翁氣:「你說。」
「從這裡出去,是一場妖潮。」凝禪道:「既然你是招妖幡,理應能夠分辨,那些妖……到底是不是來自妖域的另一端。」
言罷,她向前邁入了回到浮朝大陸的甬道之中。
依然是光怪陸離的天旋地轉。
但這一次,許是因為甬道另一頭的世界到底已經歸順於她,凝禪並沒有來時的眩暈與不適。
她甚至清楚地知道,在她踏出這片甬道的同時,應該會與進入此處的所有人,再碰面一瞬。
所以她的靈息重新開始燃燒,玄武脈在踏出甬道之前的一瞬,已經攀升至了九轉天!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虞畫瀾對於自己拿到招妖幡一事志在必得。而這個小世界的結束,必然標誌著有人已經拿到了招妖幡。
而離開小世界的這一瞬,在他恢復了所有浮朝大陸的記憶後,必然會折身來搶她身上的招妖幡!
——如果她將招妖幡隱藏起來,朱雀無極的虞畫瀾定然會選擇將這裡的四個人殺盡。
七星地煞陣是他所布,地煞之氣自然也聽從他的掌控,想要在這樣的陣中殺人,實在再簡單不過。
她或許能保證自己在他手下逃脫。
卻不可能在一個朱雀無極的手下,護住三個人。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隱藏。
光芒重新大盛的剎那,週遭的妖氣順著光照一併侵入感官之中,地煞之氣讓這一方空氣裡都沾染著殺氣,凝禪在落定的一剎那,身前便已經多了一具巨大的戰鬥傀。
下一瞬,那傀卻便已經四分五裂!
傀身上的那些齒輪、木頭與無數靈紋陣被拍碎開來,零件亂飛的同時,那聲傀身與靈息碰撞的巨大聲音才傳入凝禪耳中。
她閃身後退,掌心卻也開始凝聚靈息,另一隻手則是將招妖幡在兩人之間倏而抖開!
墨色繪卷和黑白霧氣同時流轉在漂浮的畫卷之中,無數妖影開始凝聚和浮現,自南溟幽泉中湧出的妖潮也出現了一剎那的停頓,滿山的妖獸齊齊停手,回首向著凝禪的方向看來——
虞畫瀾自被打碎散落開來的傀中飛來,他週身有籠火燃燒,甚至身後在這一刻,都好似出現了朱雀的幻羽!
朱雀無極·與彼朝陽。
「把招妖幡給我,饒你不死。」剎那間將兩人的身形徹底淹沒的重重籠火之中,虞畫瀾冷聲道。
凝禪衣袂翻飛,她餘光看到了其他三個人的身形浮現,卻根本無暇顧及,只希望他們能從自己方才落地那一瞬繪出的傳送陣離開。
她的長髮都好似要被籠火照耀成一片燃燒的緋紅,凝禪注視著極速接近的虞畫瀾,聲音卻很冷靜:「幡靈,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在得到這個答案的同時,凝禪一手反轉招妖幡,將繚繞週身的畫卷收回手中的同時,另一隻手的靈息已經到了最盛!
她沒有把握。
玄武脈善守。
但再善守的九轉天玄武脈,也絕不是能用出與彼朝陽這一式的朱雀無極的對手。
但她別無選擇,只能硬碰硬這一掌,再以這一掌碰撞出來的靈息繪一方傳送陣,賭自己來得及脫身。
然而不等她出手,一道身影已經閃身到了她面前!
銀髮隨著籠火揚起的肆虐的風翻飛,這一剎那間,妖息翻湧,說不清是這七星地煞陣中的潑天妖氣,還是別的什麼。
凝禪愕然睜大眼。
一聲巨大的靈息碰撞聲。
短暫的極靜後,是巨大的轟然。
和虞畫瀾隔著厚重的靈息和妖息對了這一掌的瞬息之中,虞別夜清楚地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錯愕。
虞別夜輕輕勾唇。
但很快,他就被這一掌揚起的近乎暴戾的風衝擊翻捲而起,他在漫卷的狂亂靈息中還沒穩住身形,卻被一隻手拽住了手腕。
「虞別夜。」凝禪拽著他的手腕,從他的身後將他死死抱住,漫卷的風太大,若非如此,她怕自己抓不住他:「別動。」
這道聲音傳來的同一瞬間,虞別夜停住了所有的動作,但方纔那一掌對他來說也太過勉強,他體內的妖息翻湧不不停,完全無法壓制下去,也無法從此刻的妖身恢復到人類的形態。
但背後抱住他的那個人沒有鬆手。
她的手臂從他的腋下環繞過來,攀住他的肩膀邊緣,死死扣住,直到腳下的傳送陣再亮了起來。
虞畫瀾的下一掌已經近在咫尺。
虞別夜甚至能感覺到朱雀籠火的風已經吹拂在了自己臉上。
但凝禪讓他別動,他便任憑那樣的火色將要拂面。
下一瞬,傳送陣倏而亮起,將兩人的身形徹底掩去。
虞畫瀾一掌落了空。
平素裡優雅溫和的少和之淵掌門鬚髮盡亂,他臉色極差,陰晴不定地站在原地。
十載佈置,一夕落空。
他原本勢在必得的招妖幡,卻竟然落入了別人的手中。
週身早已沒了任何人息。
祝婉照和謝柏舟正好落在了凝禪留下的傳送陣中,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傳出了這一片七星地煞陣。
片刻,他週身的籠火自半空而落,降在了隨著妖潮翻湧而出的那些無數妖獸身上,也將此處幾乎被濃厚的妖息與妖血遮住的空氣照亮——
那些奔騰的妖獸,形容……頗為怪異。
如果仔細分辨,竟然能看出,那些妖的軀幹上,好似總有那麼一小點部分,像是人類。
「十天了。」段重明的神色帶著遮掩不住的擔憂,他的紅衣上都落了一層厚重的沙與塵土:「他們已經進入小世界十天了,卻還沒有音訊。」
凝硯掛著兩個大黑眼圈:「再等等。我阿姐說沒事,就一定會沒事。」
唐花落也重重點頭:「對!大師姐從未食言過!」
唐祁聞看著自己面色篤定的妹妹,再看向掩不住滿身疲憊卻在強撐的凝硯,到嘴邊的話語到底嚥了回去。
他正在措辭,靈識卻有所觸動,他隨著其他幾個人一併抬頭,向著某個方向看去。
有傳送陣的波動一閃。
熟悉的靈息傳入幾人的靈識感知之中,凝硯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的身體甚至比聲音更快,已經閃身向著那個方向御靈而去:「是我阿姐的傳送陣!」
然而幾人到了以後,傳送陣裡出現的,卻是祝婉照和謝柏舟的身影。
段重明難得愣了愣:「怎麼是你們?我師妹呢?發生了什麼?」
兩人的臉色都很複雜,他們的神色裡甚至帶了複雜:「小世界裡的所有記憶都被抹去了……我們什麼都不記得,但我們從陣中離開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幕……」
「是虞掌門正在攻擊凝師姐。」
幾人的臉色頓時變差。
「記憶被抹去,他卻依然直接選了我阿姐攻擊,便只有一個原因。這小世界中的機緣,被我阿姐拿到了。」凝硯的語速很快:「能夠以一處有抹去記憶之力的小世界作為取得機緣的前提,這機緣,說不定能從朱雀無極的手下護住我阿姐。」
沒有人接他的話。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樣說,也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
「出什麼事了嗎?怎麼一個個的都這個表情?」一道女聲倏而從幾人身後響起:「帶傳送卷軸了吧?再不走,虞畫瀾可要追上來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2:26 PM
第52章
羅浮關。
止衡仙君非常識趣地退了出去,順便拉上了房間的門。
凝禪坐在床邊,一回頭就看到了來自段重明和凝硯雙重審視的目光。
空氣一片寂靜。
凝禪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體,眼神卻有些飄忽,先是落在身側床上緊閉著雙眼的虞別夜身上,又慢慢移到窗欞上,心道合虛山宗在羅浮關的據點還是蠻有氣勢,連窗欞的木框上都有蓮紋浮雕,真是富貴極了。
「說說吧。」到底還是段大師兄先開了口:「說說虞別夜是為什麼……」
堂堂段大師兄也難得有了卡殼的時候。
還是凝硯幽幽接了下半句:「……為什麼沒有穿衣服。」
凝禪:「……」
時間轉回幾炷香之前的南溟幽泉外。
眾人在聽到了凝禪的聲音後,驚喜轉身,然而驚喜還沒徹底釋放出來,大家的目光就難以控制地落在了凝禪身側。
無他。
有一說一,任誰身上掛了一個身高腰細腿長還有輪廓清晰漂亮的八塊腹肌、肌膚白皙如雪偏偏又染了半身血的人……都很引人注目。
段重明深深擰眉:「虞別夜?」
凝硯表情扭曲:「他衣服呢?」
唐花落正好背對著,什麼都沒看見聞聲正要轉頭,就被唐祁聞一把摀住了眼睛:「閉眼,轉回去,這是你該看的嗎?」
凝禪沉默片刻:「沒人搭把手嗎?怪重的。」
她側頭看了眼虞別夜,又轉過眼來:「你們一群日常不穿上衣練劍的劍修,在這裡大驚小怪什麼?衣服碎了不是很正常嗎!又不是沒穿褲子。」
凝硯:「……」
段重明:「……」
凝硯大驚失色,三兩步上來從凝禪手裡接過了重傷昏迷不行的虞別夜,用一種警告的眼神看向凝禪:「阿姐,你的思想很危險。」
段重明開傳送卷軸的速度比以往都快一些,但顯然這樣的速度不是因為什麼虞畫瀾即將追上來了一類的原因。
他甚至在開了傳送卷軸之後,撈了一件自己的外袍,罩在了虞別夜身上。
凝禪看得瞠目結舌:「這麼介意?」
段重明冷聲道:「不行嗎?」
凝禪閉嘴了。
……
再然後就是現在了。
虞別夜已經被安置在了羅浮關最幽靜的房間裡,他的床榻下鋪滿了靈石,普通的醒靈並不能療愈此刻他週身的靈脈殘破,虞畫瀾那一掌他雖然勉力接了下來,卻也受了極重的傷。
止衡仙君喊了羅浮關的醫修小隊來給他布了三層醒靈大陣,躺在床上的人的臉色這才稍顯好轉。
凝禪坐在他床邊——被子是凝硯親手拉上去,密不透風,沒過虞別夜的鎖骨和肩頭,只露出半截脖子和臉,要不是被醫修小隊組織,恐怕他能將虞別夜裹成一具活屍。
凝硯欲言又止,現在甚至不想讓凝禪坐在他床邊。
奈何這房子不大不小,椅子不多不少,凝禪不坐這裡也沒別的地兒坐。
「該說的剛才不都說了。」凝禪沒好氣道:「朱雀籠火是什麼東西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又是朱雀無極·與彼朝陽,燒掉一件衣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沒有別的意思。」段重明道:「他,虞別夜,朱雀脈兩儀天,你是說他正面對上了朱雀無極·與彼朝陽,然後只是重傷,還活著,只是沒了件衣服?」
凝禪沉默片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都姓虞,我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一定是虞畫瀾發現他來擋了這一掌後,收了力。」凝硯「嘖」了一聲,抱胸不服道。
凝禪想說並不是。
甚至於虞畫瀾在看清虞別夜臉的那一瞬,週身的籠火比此前還要更盛幾分,就像是對著什麼陌生人,又或者說,他終於有了一個不受約束的殺了虞別夜的機會,而他不打算放過。
但這話也沒有必要在這裡說。
她沒有反駁凝硯的話,有些敷衍地點了點頭:「你說的都對。」
凝硯噎了片刻:「但他為你擋了一掌,我還是要感謝他的。」
「……倒也不用。」凝禪聲音低了一些:「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我自己來感謝就足夠了。」
她不想再聊這個話題,轉而問了謝柏舟和祝婉照的情況,在得知兩人都無恙,只是因為太累而陷入了昏睡後,稍微鬆了口氣,然後給房間布了了隔音結界,再拿出了招妖幡。
面前的兩個人都是她最信任的人,她自然不會藏著掖著。
「這個,就是虞畫瀾費盡心機想要在幡中世界裡拿到的東西。」凝禪輕聲道:「所謂幡中世界,便是招妖幡的幡。」
段重明和凝硯的臉色驟變。
虞別夜並不是徹底暈了過去。
他的意識有些縹緲模糊,與虞畫瀾對那一掌的時候,他清晰地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愕和真正的殺意。
——與過去不同。過去無數次他想要殺他,然而只要他畫棠山還在一日,畫廊幽夢還有一日未曾徹底崩塌,虞畫瀾便絕不可能殺他。
但七星地煞陣中不同。
幡中世界剛散,妖氣與地煞之氣共同瀰漫了整個空間,自然能夠隔絕幾乎所有的探知。
倘若他在這裡隕落,也可以推諉於他是在幡中世界自取滅亡,而非他虞畫瀾之過。
只可惜,虞畫瀾確實用了全力,但他從未設想過,在他眼皮下長大的虞別夜,竟然已經成長到了能衝破自己身上的第一層桎梏,展現出一半妖身的模樣。
所以他只是重傷,甚至傷勢並不如大家想像中的那麼嚴重,凝禪最初時點在他身上的醒靈已經極大程度地抑制了他傷勢的惡化,更不用說現在疊加在他身上的幾層大陣。
他躺在這裡,意識模糊沉浮之間,恰聽到了凝禪的那一句「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
虞別夜忍不住想要牽唇。
他閉著眼睛,心跳卻很快。
幡中世界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的腦中完全空白,他覺得自己應是忘記了什麼彌足重要的事情,但在聽到凝禪這句話的時候,他原本只覺得空落落的心裡,卻竟然莫名有了一種被填滿了些許的沉靜。
他和她之間,終於也有了一些事情。
像是某種塵埃落定般,虞別夜微微側頭,終於陷入了沉眠。
直到有夢墜入他的深眠之中。
夢裡的自己也在沉睡。
他的意識浮凸在自己的軀殼之上,環顧四周,恰看到凝禪推門而入,她站在床前,低頭看了他片刻,輕輕歎了口氣。
「也不是多嚴重的傷,怎麼就是不醒來呢?」穿著暮山紫色道服的少女用手指撥了撥他的額發:「你老老實實待著,我去給你找藥。有幾味比較難找,我可能要去一趟北宿陀羅道,等我回來。」
她說完,將錄了自己這一段話的留影珠放在了他的床頭,然後轉身而去。
那一日的陽光很好,透過窗欞灑在床前的地面上,他聽到她在門外似是與人有了兩句爭執,她卻最終還是去了。
最初的一兩天,還有人來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過了三天之後,就再也沒人推開過這扇門。
然後,虞別夜看到原本應該躺在床上的自己,慢慢坐了起來。
「他」面色蒼白,卻哪有半分孱弱之色,更沒有凝禪所謂的「就是不醒」。
因為這個世界上,無論如何就是不醒來的人,只有一種。
裝睡的人。
「他」從頭到尾都在裝睡。
直到此刻。
虞別夜俯在夢中的自己身上,看著「他」以匿蹤自房間潛出,下山的那一刻,虞別夜回頭去看,才發現,「他」下的這一座山,竟是合虛山。
不及他細想,「他」已經御靈而起,甚至不用傳送陣,而是趁著夜色一路疾馳,連眼瞳都在月色之下化作了一片燦金。
合虛山宗到少和之淵洋洋灑灑有千里之遙,「他」卻只用了大半個夜晚,降落在畫棠山的厚雪中時,雪原之上,剛剛灑下了第一片金色的艷陽。
「他」在雪中躺了足足一天,任憑冰冷沒過手腳,直到夜幕再度降臨。
看著「他」自畫棠山的厚雪裡走出,在夜幕之中行走於少和之淵的暗巷中,敲開了余夢長老的大門,再乾脆利索地在余夢長老震驚的目光中,將他捅了個對穿的時候,虞別夜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恍惚。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夢……便彷彿是另外一條太過真實的時間線。
一條凝禪去為他尋藥而未曾參加尋道大會,他卻依然來此,將余夢長老在這個深夜之中殺死,拖曳到了畫棠山的雪中拋屍,卻沒有人來為他補上一記青龍·定魂的時間線。
「他」只管殺,自然不會去管這之後的洪水滔天。
甚至趁夜直接回了合虛山宗,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躺回了那個房間裡的那張床上,睡了一場難得無夢的好覺。
房間並不多麼寬敞,這一夜沒有月色,亂雪峰也沒有什麼徹夜不滅的靈石燈,所有的一切都是漆黑,只有微末的星光照耀出微微的輪廓。
夜很靜。
虞別夜垂眸看著在床上閉著眼的自己,再慢慢看向窗外深不可測的夜。
經歷過一遍有凝禪以青龍·定魂來擾亂所有人視線的情況,虞別夜自然能想到,夢中的自己離開了少和之淵後,第二日的虞畫瀾會有多麼震怒,卻也會毫不猶豫地將滿身都是朱雀脈傷痕的余夢長老的死嫁禍於合虛山宗。
但此刻此刻的某一瞬,虞別夜卻覺得,自己和夢中的「他」有了某種奇妙的共感。
夢裡的人,確實是自己。
因為如果他是夢裡的「他」,毫無疑問,他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會潛回去殺一定要殺的人,卻也會在雙手沾滿鮮血後,用靈息一遍遍洗刷去手上的腥氣,無論如何……無論要帶上多少層面具,也要回到這裡。
天下之大,卻只有這裡,能讓他感受到一點讓他貪戀的溫暖。
所以「他」寧可帶上一層濃厚的偽裝,做一個醒不來的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2:50 PM
第53章
虞別夜的意識逐漸甦醒。
身側凝禪的聲音似是怕驚擾他般,壓得很低,但她天生音色清潤婉轉,這樣壓低幾分,更多了幾分不自覺的溫柔。
一時之間,虞別夜甚至來不及去仔細聽凝禪在講什麼,而是有些恍然。
恍然夢中的自己為何裝睡得並不多麼辛苦,甚至睡出了一種安詳。
……有一說一,他現在躺得也挺安詳。
虞別夜腹誹自己兩句,正要鬧出一點動靜來表示自己已經醒了,畢竟直接打斷別人的交談也不太好,便聽到凝禪的聲音落入耳中。
「他傷勢太重,我怕會傷及靈脈。」凝禪輕聲道:「我需要一株元一虛靈草,這東西只有北宿陀羅道才有,我……」
虞別夜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他的夢裡,凝禪也是去了北宿陀羅道,為他尋元一虛靈草。
只是夢裡的他並不需要這東西,但現在與虞畫瀾對了一掌的他,卻是真的需要。
卻到底是不一樣的。
夢裡的自己躺在亂雪峰裝睡裝死,只為等凝禪離開後,在尋道大會期間潛入少和之淵,給余夢長老穿心一劍。也許也有過擔心凝禪的安危,但這點擔心卻並不排列在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
可他到底在夢裡見過凝禪回來時的樣子。
……
北宿陀羅道距離合虛山宗實在太遠,她風雨兼程一去一回,竟然便是大半個月。
她回來的那一天,已是初冬。
窗外落雪,他對雪最為熟悉,畫棠山終日飄雪,他的視線也總被漫天的覆雪充斥,他對雪這樣東西總是抱著極為複雜的情感。
——熟稔卻又厭惡,眷戀又牴觸。
但亂雪峰的雪不一樣,挾著滿身風雪推開門,帶著雪的冷冽和驟然亮起的天光一併落入他眼瞳之中的凝禪,也不一樣。
她對上他的目光,展顏一笑:「你醒啦。」
她從門口走來,目光在他身上掃過,自然已經看出他已無大礙,她這一趟北宿陀羅道算得上是白去一遭。
虞別夜有一瞬的慌亂。
但凝禪只是將那株不知費了多少周章才拿到的元一虛靈草放在了他掌心:「說不定以後用的上,你先收著。」
她落指的時候,指尖觸碰到了他的肌膚。
屋外落雪翻飛,室內卻一派寧謐,虞別夜身上蓋著柔軟的被子,是自己這一生都追逐卻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的溫暖。
可直到此刻,虞別夜才發現,從這樣的風雪中走來的她,衣著單薄,與自己觸碰一瞬的指尖,冰冷得像是畫棠山巔終年不化的覆雪。
她受傷了,不是很嚴重,但終究是受傷了。
而她才將那一株元一虛靈草給她,轉身便有人來冷冰冰地通知她,既然已經回來,寬限的時間也已經到了,她不日便啟程去滄魁山殺墮妖吧。
她背對著他,暮山紫的道服被風雪吹拂,她抬手將吹散的發往耳後別了一下,聲音平靜:「好。」
雖然不知道凝禪為什麼要被罰,但那一剎那,虞別夜第一次知道了,心驟而一縮的絞痛和酸澀,是什麼感覺。
……
虞別夜從夢中的回憶裡抽離,再將那一瞬逐漸與此刻剝離開來。
夢裡的他不需要。
此刻的他被虞畫瀾一掌拍了個半死,確實真的需要元一虛靈草。
但他卻依然稍微支起了身子,咳嗽一聲,在凝禪轉頭看來時,低聲道:「我……」
他卻沒來得及說完接下來的話。
因為一株元一虛靈草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凝禪笑吟吟道:「本來要去一趟北宿陀羅道的,但現在我有了招妖幡,從裡面抓一隻種這草的小妖出來,讓它給我一株便是了。」
虞別夜:「……」
目睹了凝禪輕描淡寫當著他們的面展開了可以算得上是浮朝大陸千年來始終讓人聞風喪膽的至凶靈寶之首的招妖幡,靈息浮動,畫卷中墨意翻飛,勾勒出無數寥寥數筆卻足夠活靈活現,像是下一刻就要化形成妖獸,然後她就挑挑揀揀從裡面點出一隻小妖,取了株元一虛靈草的全過程的段重明和凝硯:「……」
很難準確地用語言表達出自己此刻的感覺。
段重明和凝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類似的情緒——
我原本就強得讓人害怕的師妹/阿姐好像比之前還要更厲害了,真是讓人一邊為她高興,又一邊開始擔憂自己可能會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未來了呢。
虞別夜捏著手裡的元一虛靈草,心情複雜。
一方面自然是對凝禪這一番「招妖幡的妙用」的感慨;
一方面在心底稍微鬆了口氣,他確也實在不想要凝禪為他走這麼一遭;
還有一方面,則是他才從夢境之中的心酸難忍的情緒裡出來,還沒完全擺脫,原本千辛萬苦的事情,驟而簡化,他心頭千轉百繞的思緒竟然一時之間沒了落腳,顯得有些奇妙的空蕩蕩。
「還愣著幹什麼?」凝禪哪裡知道虞別夜在想什麼,只覺得這人莫不是被虞畫瀾一掌拍傻了,怎麼對著一株元一虛靈草也能發呆這麼久。這玩意兒確實有些難找,非得妖氣凝聚之地,又得是藥妖種下才能存活,條件苛刻了點兒,但以虞別夜的見識,應是完全不會覺得有多稀奇才對:「還不快吃了?」
虞別夜手指動了動,還沒說什麼,卻見凝禪已經將那株草拿了回去,在所有人有些愣神的目光裡,以靈息凝出一縷極細的靈泉,將那元一虛靈草仔細洗了一遍,然後很是嫌棄地扔回給了他:「行了吧?」
虞別夜接得極為順手,眉眼卻下意識舒展開來,等他真的極自然地就這麼順口吃了以後,他更愣了。
……為什麼這個過程會讓他覺得如此熟悉?他從善如流得有些過分,就好像這種類似的場景已經有過許多遍。
凝禪扔回草以後,也愣了愣。
然後,她有些惱怒地想了起來,自己在幡中世界裡偽裝成山貓妖,在虞別夜身邊的那十年裡,他就是這樣打著讓自己練習靈息的幌子,讓她給他洗果子的。
雖說在初代妖皇那裡,她選擇了讓所有人都失去這段記憶,但她作為招妖幡的主人,自然也成了所有人中,唯一擁有這一段記憶的人。
凝禪的神色陰晴不定了片刻。
她反覆告訴自己,幡中世界裡,大家沒有記憶,發生過的事情,不作數。
半晌,凝禪盯著虞別夜吃了那株靈草,面色稍顯好轉後,冷不丁道:「剛剛我是怎麼用靈息的,你看到了嗎?」
虞別夜茫然點頭:「看到了。」
下一刻,凝禪已經丟了一大把靈果和亂七八糟的靈草在虞別夜面前:「亂雪峰不養閒人,這些,都給我洗乾淨。」
然後,她也不等虞別夜回應,拂袖推門而去。
段重明挑了挑眉,給虞別夜遞了個「雖然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顯然你小子要自求多福」了的眼神,也起身走了。
凝硯本想要發作一通,結果一轉眼,面前這小子已經淪落到了要去刷靈草,他一腔無名之火也沒了落點,但他心裡到底有些不爽,抱胸看了虞別夜片刻,指指點點道:「可要洗乾淨啊,晚點兒我是要來檢查的!」
虞別夜雖然茫然,神色卻是認真的:「一定。」
凝硯這才別扭地滿意了點兒,轉身要走的時候,恰看到虞別夜從懷裡掏了個尋音捲出來看時間。
凝硯腳步一頓。
尋音卷這東西,功能就那些,但太琴天像那些人慣會斂財,硬是搞了一大堆不同的外觀出來,甚至還出了定制選項。
臨走之前,凝硯指定了定制元素。
要青色的劍穗,綠色的竹葉,紅色的勾邊和黑色的捲身。
他的目光緊緊落在虞別夜手中。
青色的劍穗被他蒼白的手指勾住,卷在無名指和小指之間,綠色的竹葉圖紋被他的食指按住,展開的尋音卷的勾邊緋紅,卷軸身一片鴉黑。
凝硯:「……」
凝硯:「?」
他倒吸一口冷氣,艱難維持住搖搖欲墜的理智:「你這尋音卷哪來的?」
虞別夜沒抬眼:「你阿姐給的。」
心中所想成為現實,凝硯壓根沒注意虞別夜對凝禪的稱呼少了點兒應有的尊重,從「凝師姐」巧妙地變成了「你阿姐」,他臉色發青,轉身就推門出去了。
之前注意力都在別的事情上,虞別夜又哪裡感覺不到凝硯滿身的敵意。
他願意在凝禪面前收斂所有的鋒芒。
但不代表她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如此。
他在這兒慢條斯理地垂眸用靈息洗靈草和靈果,眼神落在自己手邊的尋音捲上,耳朵卻在聽窗外的動靜。
「阿姐。」凝硯的聲音不高不低,咬牙切齒,還帶了點兒陰森森:「我剛才看到了一隻尋音卷,好生眼熟,好生喜歡,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凝禪:「……」
凝禪:「!」
嘶。
後知後覺的一個嘶。
她怎麼就忘了這事兒了!
當時事權從急,她哪裡能想那麼多,雖然段重明陰陽怪氣提醒了一次,她也暫且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
後來,更是直接把這件事忘了個十全十。豈料她還沒來得及想起這事兒,做好善後工作,凝硯就已經自己發現了!
凝禪沉默片刻,想要解釋一二卻又無從說起,她眼神壓根不敢放在凝硯身上,只能頗為心虛地移開目光,假裝自己的耳朵突然受了傷,什麼也聽不到。
凝硯的冷哼一聲接著一聲,窗外的動靜逐漸遠去,頗像是凝硯一路追殺自己沒心沒肺將自己阿弟扔去腦後的阿姐去了。
虞別夜方才故意刺激了凝硯一句,卻自己也沒發覺,他的眼中始終帶著點兒笑意。
和懷念。
親情啊……
他將一株洗好的靈草放在靈匣之中,眼底溫柔又殘忍。
有人嬉笑怒罵,肆無忌憚,只為一隻小小的尋音卷。
那是他貪戀卻又只能遠遠相望的美好。
因為也有人爾虞我詐,口蜜腹劍,只想殺了這世間與自己唯一的牽絆。
當天晚上,兀自氣呼呼的凝硯的桌子上,出現了兩個尋音卷。
一個是凝禪給的,裡面已經錄入了她的靈息。
另一個嶄新空蕩,從放下的位置都可以看出一點猶豫,明顯是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凝禪放下的那只尋音卷。
但再三猶豫之下,還是將這一隻尋音卷留了下來。
凝硯在桌前看了會兒。
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誰給的了。
凝硯別扭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把那只尋音卷也收到了懷裡,注入了自己的靈息。
哼。
虞別夜這小子,勉勉強強,也還行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2:51 PM
第54章
給凝硯放了新買的尋音卷,又絞盡腦汁重新定制了一款和虞別夜手裡那只元素類似但完全不一樣的之後,囊中空空的凝禪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說起來,少和之淵說好的靈石獎勵還會發嗎?
凝禪第一次有了那麼一點點後悔。
早知道就應該等靈石到手了,再謀與虞畫瀾撕破臉皮也不遲。
她長吁短歎了片刻,沐浴更衣,卻沒有著急躺下。
止衡仙君並沒有因為虞別夜來自少和之淵而對他另眼相看,反而或許因為凝禪在將虞別夜帶走的時候,落了少和之淵十足的面子,在止衡仙君眼中,虞別夜便也多了點兒別的標籤,否則也不會直接給他連上了三個醒靈大陣。
總之,虞別夜的房間和用度一應是最好,而凝禪的房間就在他旁邊。
凝禪披散著長髮,一邊用靈息烘乾,一邊看向了招妖幡的方向。
這會兒,瓜皮帽長辮子的幡靈正在研究靈石燈,她雖然只是一抹妖靈,卻能觸摸到一切她想要觸碰的實體,因而那盞靈石燈就在她的觸碰之下,一會兒亮,一會兒滅。
顯然是跟著初代妖皇在那廟宇之中青燈古佛,從來見到的都是真正的搖曳燭火,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靈石燈這種稀奇玩意兒。
「只要及時添加靈石,此燈便會永不熄滅。」不消片刻,幡靈已經看懂了,她重新坐下來,嫻熟翹起二郎腿:「有這種東西,佛龕前何需有人守著長明燈,依我看,靈石燈也很不錯。」
凝禪覺得這說法有趣極了:「不會覺得不夠虔誠,也不夠遵從命運嗎?」
「虔誠?命運?」幡靈像是聽到了什麼很有趣的詞,她挑挑眉:「佛在心裡,虔誠和命運就都在心裡,我覺得靈石燈虔誠,便足夠虔誠,我覺得我不服命運,那我便可以逆天改命。」
這話簡直震耳發聵,霸道又睥睨,說出這話的幡靈的身形都顯得高大了許多。
凝禪看了她片刻,倏而問道:「這是你說的,還是妖皇說的?」
幡靈臉上有了明顯的被戳穿後的錯愕:「……你怎麼知道是她不是我?」
凝禪只是笑,並不回答她,轉而問道:「之前在地煞陣裡,你說你看清了,你都看到什麼了?」
說到正事,幡靈不再翹腿,她的坐姿端正,神色也變得嚴肅,回憶時的語氣和表情卻也帶了匪夷所思:「我看到了我不能理解的妖。」
怕凝禪不懂,她語速飛快地繼續道:「所謂招妖幡,如你所見,其實便是群妖繪卷。凡是在繪捲上的妖,都被拘走了一魄,所以我才能號令群妖。」
這並不令凝禪意外,她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便是幡靈不說,她也對此略有所覺。凝禪想了想,道:「但你與妖皇在幡中世界自困千年,外界早已天翻地覆,如今的妖族與千年前有所不同,也理應是正常的,卻不知你所說的不能理解的妖,是指什麼?」
「是的,妖族迭代,總有新的妖類出現。」幡靈頷首:「而我身為招妖幡的幡靈,我的雙眼之所見,便本就是繪筆。」
她稚嫩的聲音裡在說出接下來的話語時,好似自帶了某種來自上古時代的音韻。
「凡吾所見,皆入吾卷,魄為吾用,尊吾號令。」
凝禪這才真正有了些驚訝之色。
之前她只當幡靈不過是招妖幡生出的妖靈,卻沒想到,原來幡靈本身才是這招妖幡之所以能號令群妖的關鍵所在。
那……
凝禪思緒一頓。
幡靈也見到了虞別夜,難道此刻,虞別夜的一魄也被幡靈拘來了?
「當然,也有那麼一些妖族超出了我的號令能力。」幡靈繼續道:「譬如妖皇的真身,以及一些上古時可以被稱為『妖神』的大妖們。當然,絕大多數這些大妖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她似是不經意般補充了一句:「隔壁躺著的那位,我也號令不動。」
然後又小聲補了一句:「不過我看也不用我號令,出了事兒他跑得比我還快。」
凝禪只當沒聽見也沒聽懂,她神色如常,繼續問道:「那麼,你所說的不能理解的妖,又指什麼?」
「如你所說。」幡靈認真組織語言:「妖潮裡的那些妖……它們的軀幹上,確實有一些組織部分看起來並不屬於妖族,而更像是人類。雖說大妖化形會無限趨同於人類,妖族若是有什麼衍化方向,說不定也會跟著人類的外形走,硬要去解釋它們外形的奇異也是能解釋通的。」
「但最重要的是,」幡靈抬手,指了指自己:「我,這雙能夠拘魄入繪卷的眼,明明能看到它們的六魄,卻不能在招妖幡中落下哪怕一筆。」
「就像是……」
幡靈頓了頓,皺眉片刻,才開口:「就像是,它們明明有著妖族的外形,我分明也能從它們身上感受到妖族的氣息甚至血脈,但它們卻並不是妖。」
她的眼中有了一絲茫然:「可它們如果不是妖,又能是什麼呢?」
幡靈喃喃自語,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起身落在招妖幡上,想要翻找一番幡中已經被記錄的妖族,看看是不是自己在幡中世界數千年,記憶已經不如從前。
凝禪並不阻止她的動作。
她的眼中更多了一層深思,她有幾次欲言又止,卻又到底忍住了。
招妖幡現在屬於她。
不代表以後一定都屬於她。
且不論虞畫瀾,如果招妖幡在她手上的消息傳出去,她毫不懷疑,甚至合虛山宗的某些長老抑或峰主,也會按捺不住。
此前段重明和凝硯在此時,都沒有發現幡靈的存在,可幡靈卻分明可以觸碰到靈石燈,這說明如果她自己想,是完全可以被別人看到的。
幡靈足夠坦誠布公,說了招妖幡的關鍵所在,這也只是因為,即使她不說,她作為招妖幡的主人,也遲早會知道。她……還遠不到可以被信任的程度。
招妖幡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麼,她卻已經有了些亟待驗證的猜想。
甚至招妖幡的無法拘魂和不知曉,也側面佐證了一些什麼。
過了片刻。
凝禪突然又問了一句:「所以隔壁的那個人,到底是什麼妖?」
「應龍啊。」幡靈答得極理所當然:「他才進入幡中世界,我和妖皇就看到他了,他應該是她不知道多少輩的後代吧?不過說起來……為什麼這一代的妖皇要和人類混在一起?真是好奇怪。」
凝禪這次是徹底愣住了。
她猛地看向幡靈:「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了!就算我不確定,妖皇總不會看錯自己的血脈吧?」幡靈大聲道:「而且剛才他救你的時候,龍鱗都快蓋滿他全身了,都這樣了我怎麼可能看錯?」
凝禪久久沒了言語。
她看向牆壁。
牆壁的另一端,在醒靈大陣之中的少年剛剛溜出去了一趟,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他沒有走出她的靈識範圍,所以她知道,他是去買了一直新的尋音卷,放在了凝硯的
楠諷
桌子上。
然後輕手輕腳地重新躺回了醒靈大陣中,直挺挺地重新躺了回去。
靈識之中,虞別夜的輪廓清晰可辨,只要她想,她時刻都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但此刻,凝禪卻彷彿觸電般收回了自己的靈識。
她早就知曉他是妖。
前世她與他親近至此,又怎會不知道他原身是什麼,他素來自以為隱瞞得極好,可事實上,她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經知道,他的身上流淌的,是妖血。
只是她一直都懶得問,心底自有判斷,覺得好似應是騰蛇。
包括此前從南溟幽泉墜入幡中世界時,他將她接住,又以週身妖力包裹的時候,她也依然這麼覺得。
直到此刻。
幡靈說,他的本體,是應龍。
凝禪沒有反駁幡靈的話。
幡靈在幡中世界數千年,自然不知道,現在統領妖域的那位妖皇,名叫別驚鵲。
也不知道,整個修仙界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別驚鵲化龍。
修仙界恐懼了這麼多年,提防了這麼多年,對抗了這麼多年,妖皇真正的後代,卻竟然就在浮朝大陸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生出了龍鱗。
這一切,虞畫瀾知道嗎?
虞別夜到底是誰的孩子?他和別驚鵲又是什麼關係?虞畫棠呢?
此前她的靈識中覺得畫廊幽夢下,是一座妖窟,她真的感覺錯了嗎?
又或者說,與其去猜測虞畫瀾是否知道,不如去推斷,是否從最初的畫廊幽夢開始,便是整個少和之淵的一場橫跨了百年的巨大圖謀?
太多的疑問盤桓在凝禪心頭,幡靈還在皺著眉頭在招妖幡中翻找。她心中愕然盛極,面上卻愈發沉靜如水,側身躺下,閉上了眼睛。
凝禪本以為自己絕無可能睡著。
但許是幡中世界轉眼十年,回到幡外不過十天,她經歷這許多,早已疲憊不堪。
星光灑落在羅浮關的夜色,幡靈找了許久,一無所獲,轉眼看到凝禪睡了,她將招妖幡合攏,搬起來,壓在凝禪的枕頭下面,自己這才也鑽進去睡了。
窗外星光不久便被薄雲籠罩,雲霧漸深,不多時,有夜雨連綿落下。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凝禪又在夢裡回到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
她是那株滴水未沾的六初花,她的身上,是以自己的身軀為她遮風避雨的虞別夜。
這一次,凝禪的視線終於比之前高出了一截。
也足夠她終於看清,為她遮蔽風雨的小少年,有著一頭漂亮如星輝的銀髮和一雙金色的燦爛眼眸。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2:54 PM
第55章
上一次的夢中,他這樣護住她的時候,他不過七八歲的模樣,在風雨中聲音沙啞,說著這裡不是他以為的家,而是天下最可怕的牢籠。
這一次,距離上次大約可能已經過去了三四年,他的面容比那時更成熟了一些,下顎的線條更清俊冷冽,也更瘦了一些。他這樣盤腿坐著,已經不像是之前那樣,滿身狼狽,連下顎都有雨水滑落,在風雨之中甚至撐不住一柄傘。
他的坐姿裡甚至帶了點兒散漫,一隻落在膝蓋上的手掐了一個避雨訣,於是那漫天的雨便都被隔絕在了他的身外。
但他還是放了一柄傘,那傘就落在凝禪這朵小花的頭頂,害得她看不到天空,抬眼也只能看到在那兒一手捏著避雨訣,一手支在膝蓋上撐著下巴的銀髮少年。
恰逢虞別夜也看了過來。
他有些面無表情,目光也很冷淡,全無之前那個風雨之夜時情緒波動至極的模樣,嘴裡還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也不知是不是凝禪的錯覺。
化作妖身的虞別夜,看起來有一種「反正已經這樣了」的破罐子破摔的無所謂和漠然。
所以說都這樣了,幹嘛還專門來給她撐傘。
林林總總算起來,她也算是一株活了十來年的老花了,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樣子,這不知道他在執著什麼。
虞別夜看著面前的六初花看了片刻,突然道:「怎麼覺得你在看我?」
凝禪一愣。
她是在看他來著。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夢境之中,她一直都以為,自己不過是寄生於這株花上,恰好看著虞別夜罷了。
但他竟然能感覺到?
是他天生敏銳,還是因為他繼承了妖皇的血脈,自然對這世間的一切妖靈有更深的感知?
還好虞別夜好似只是隨口一句,他垂眸看了她片刻,突地勾了勾唇:「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凝禪豎起耳朵。
「之前欺負過我的那幾個人,都被我殺了。」虞別夜說得輕描淡寫:「不僅是他們,他們的全家都被我殺了。」
凝禪猝不及防:「……?」
不是,等等,上來就這麼勁爆的嗎?
虞別夜眼中甚至帶了笑意,他攤開一隻手:「虞畫瀾一定也沒想到,他教會我用劍以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滅了柳家滿門。」
凝禪心底悚然。
柳家。
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虞畫瀾也曾提過此事,只是她從未多想過這件事。
卻不料此刻,竟然會在夢中聽虞別夜自己主動提及。
「當然,我去殺了柳家滿門,自然也不光用了劍,否則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虞別夜聲音變得很輕,卻難掩其中的譏笑和惡意:「活了這麼多年,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妖啊。」
他伸出一隻手,修長漂亮的五指攤開,又合攏,露出了手腕上銀色的龍鱗片,再旋轉手臂一圈,眼神似是欣賞,也似是厭棄:「真是好笑。柳易眠過去總以為我娘和虞畫瀾有一腿,覺得我是他倆亂倫生出來的孩子,所以苛責我,唾罵我,毆打我,讓柳家所有人都將我踩在腳下,這也就算了,他竟然真的敢對我娘動手。所以我便抽了他的手骨,在他面前殺了所有他的親眷。」
隨著他的聲音,凝禪的面前驀地出現了一幕幕畫面。
——就像是她身為六初花生長在這裡,長久凝視此方天地時,所看到的畫面回憶。
……
一身華服的中年男人鎖著眉頭登上畫棠山巔,他徑直走過花田,腳步極重,週身的靈息更是攀至了頂點,然後,他一腳踹開了畫廊幽夢的大門。
虞畫棠是被他拖著頭髮拽出來的。
凝禪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此刻的樣子太過狼狽,太過讓人垂淚,雖然這裡沒有人,但她卻彷彿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臉,又或者說,是她自己什麼也不想看見般,死死用手捂著自己長髮散落下的臉。
「虞畫棠,你要不要臉?你這個賤婦!」柳易眠的聲音怒極而尖銳:「你怎麼敢?怎麼敢嫁給我,肚子裡卻是別人的孩子?你知道什麼是禮義廉恥嗎?!」
他語言污穢,口口聲聲都是指責,卻止口不提虞畫瀾的名字。
他敢毆打自己行過大禮的髮妻,卻不敢對虞畫瀾口出不遜哪怕隻字片語。
多麼荒唐可笑。
虞畫棠纖弱的身體被他重重摔在地上,衣袖裡露出的手腕已經細到病弱的程度,肌膚更是蒼白至極,難以想像這些年來她究竟都遭遇了些什麼。
「滾,你滾出去。」虞畫棠尖聲叫道,哪裡還有半分此前凝禪聽到過的溫婉音色,她倏而又捂著臉大笑了起來:「你柳家血脈也想染指我?你配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柳易眠是個什麼東西?!」
這話無疑更加激怒了柳易眠,他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虞畫棠臉上,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
「怎麼,連看我一眼都覺得髒嗎?虞畫棠,你搞清楚,髒的人,是你,不是我!」柳易眠一字一頓道。
虞畫棠的所有力氣都彷彿被這句話抽乾,卻又好似被這句話中的意思激發。
片刻,她猛地甩開柳易眠的手,笑聲更加聲嘶力竭:「你說的沒錯,哈哈哈哈哈哈——髒的人是我,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這樣狀似瘋癲的畫面之中,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哭喊著「娘」,自不遠處狂奔而來:「爹,你對我娘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要打她?!」
然而,他卻還未能接近那個崩潰大笑的女子,便已經被柳易眠一拂袖震遠,落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誰是你爹。」柳易眠看向虞別夜的眼神恨極,他冷冷吐出兩個字:「賤種。」
然後,他再也不管逶迤在地生死難辨的兩人,拂袖就走。
……
畫面漸漸淡去,虞別夜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凝禪看向眼前,少年虞別夜銀髮鬆散,神色裡的譏誚更濃。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是相信了他的話的。」虞別夜勾起唇角:「我也覺得髒。覺得虞畫瀾髒,覺得我娘髒,當然,最髒的人是我。他們明明是兄妹,卻要拉扯一張遮羞布,再行這樣的不軌之事,甚至還讓這樣的罪惡開花結果。真是荒唐。」
「可再荒唐,也不是柳易眠如此凌虐我娘和我的理由。他要殺要打的,難道不應該是虞畫瀾嗎?他只敢打我們,卻甚至不敢提及虞畫瀾半個字,真是懦弱又可笑。」虞別夜繼續道:「但最可笑的人,其實是對著這樣的人喊了幾年爹的我。」
「所以等我終於有了握劍的力量的時候,我去殺了柳易眠全家。」
「柳家的血濺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我殺他,是他罪有應得。我殺他全家,是他全家明明都踩在我娘的聲名而上位,卻又反過來都欺我辱我。」
說到這裡,虞別夜的眼中多了幾分近乎錯亂的荒誕:「這本是一個出生便是原罪之人的復仇故事,我是不完美受害者,也不需要什麼諒解和同情,哪怕就此入魔,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凝禪怔然聽著,心道他這麼想倒也沒錯,任憑誰遭遇過虞別夜經受過的這一切,恐怕都難掩殺心。
他雙手沾滿了血,卻心知肚明自己的所行所為的後果,甚至為此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他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在無數個白晝與黑夜中,他都是這樣認為的。
「可我竟然是妖。」虞別夜摀住眼睛,笑了起來,笑得肩頭發顫:「到頭來,我竟然連人都不是,連入魔都不必,因為我本身就是妖魔。」
他大笑起來,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凝禪已經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
他既然是妖,便絕無可能是虞畫瀾的孩子。
此前他所有的糾結,猶豫,掙扎,那些因為覺得自己髒而無數次將自己埋入畫棠山的厚雪之中,直至四肢麻木冰冷毫無知覺的夜……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甚至像是某種對他自己的,太過無情的嘲笑。
凝禪靜靜地注視著神態有些癲狂的虞別夜,他的銀髮隨著他的笑聲顫動,如水般流淌下來,再落在她的枝葉上。
她只是一株花。
這裡也只是她的夢境。
她卻恍然覺得,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無人可說,無處可說,所以只好在無數個雨夜,對著一株自己從小養到大的花吐露出自己深埋的心事。
這世間人群熙熙攘攘。
他卻只有一株六初花。
凝禪有些難過。
她的枝葉順著她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拉攏下來,在這個風雨交加的黃昏,輕輕落在了他垂在一側的手指上。
很輕。
虞別夜卻驟而抬眼。
他的眸光很亮,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枝葉與花朵,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幾乎覺得對方在與自己對視。
「你……是在安慰我嗎?」他輕聲問道,近乎呢喃。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
他的神色卻顯而易見地變得輕鬆愉快了起來。
「既然這樣,那我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虞別夜笑得愉悅,只有這樣笑的時候,才讓人感受到,這副眉眼之下,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看向自己的掌心,笑吟吟道:「你還記得,虞畫瀾終於決定要教我用劍的那一天嗎?」
凝禪不記得。
但又一副畫卷在她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
……
那應當是柳易眠第一次對虞畫棠動手之後的某個黃昏。
凡事有開端,便自然而然會有後續。
第一次動手或許只是怒氣上湧,但後來……後來的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數不清的每一日,這件事已然變成了虞別夜的日常。
他打不過柳易眠,他的全身都被柳易眠打碎過,手骨,腿骨,肋骨,碎了再痊癒,痊癒再去試圖擋在虞畫棠面前。
也曾想要去求虞畫瀾,問問他難道真的完全不想管嗎?
可他卻被虞畫棠死死按住。
虞畫棠的精神狀態已經非常不好了,但這一次,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邊道:「阿夜,你記住,就算是死,也不要對那個人說半個求字。」
虞畫棠的聲線從未如此狠絕過。
虞別夜不明白為什麼,但他懵懂恍惚又覺得自己懂了。
於是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謾罵毆打……這一切,他都默默地忍耐了下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覺了一件事。
虞畫瀾,從來都知曉發生在畫廊幽夢中,柳易眠對他們母子二人近乎凌虐的毆打。
他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虞別夜的眼底,終於在九歲這一年的這一刻,褪去了所有理應屬於孩童的天真。
直到某一日,他一手提住了一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畫棠山這樣除了靈植之外,一片死寂的雪峰之上的毛茸茸的小白兔。
小白兔極可愛,溫暖,虞別夜在抓住它的時候,神色甚至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
但下一刻,他五指用力,面無表情地將那隻小白兔的脖子硬生生地掐斷了。
然後,他起身,將小白兔毫不在意地扔在了一旁的樹坑裡,自己則走入畫棠山的風雪中,俯身用雪擦拭乾淨了自己指間的血跡。
然後抬眼,對上了不知看了他多久的虞畫瀾。
這位少和之淵的掌門,早已踏入朱雀無極境的劍道至強,靜靜看著他,倏而開口:「要跟我學劍嗎?」
這便是虞別夜開始拿劍的起點。
……
虞別夜壓低聲音,金色的眼瞳明亮如燦陽:「你猜我為什麼要捏死那隻兔子?」
凝禪心道不就是因為你心機足夠深沉,早就猜到了虞畫瀾只要看到你足夠心狠手辣,被這一切逼迫到心靈足夠扭曲,就會對你放下戒備。
虞別夜自然不會真的等一株花回答他。
他面上的愉悅裡,帶著雙手沾滿了鮮血後的些許扭曲,但他的眼底卻竟然是一片澄澈。
片刻後,他說:「因為那隻兔子裡,寄生了一隻倀鬼。你知道什麼是倀鬼嗎?倀鬼就是……」
凝禪猛地愣住。
她當然知道倀鬼是什麼。
一種寄生後便可以控制宿主身軀行動的低級妖鬼,是邪修才會涉獵的、所有正道中人都極為不齒的東西,見必誅之。
她此刻恍惚的,不是因為兔子裡有倀鬼。
而是她縱使知曉來龍去脈,卻依然在知曉了虞別夜一夜屠盡柳家的所為後,便自然而然地將他的所有舉動都搭上了惡的印記。
銀髮金瞳的虞別夜低眉看向面前的花,笑得眉眼彎彎,像是說給自己,也像是在說給她聽:「你說,這算不算,我終究也騙過了虞畫瀾一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2:58 PM
第56章
凝禪不知該如何回應虞別夜。
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她慶幸自己此刻只是一株不會說話的六初花,而非真的在面對虞別夜的這雙眼。
因為在虞別夜的認知裡,虞畫瀾以倀鬼附身的小白兔來試探他,自然是因為他覺得以虞別夜從未接觸過修行的眼睛,看不穿這兔子的真身。
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虞別夜妖身的血脈是什麼,這樣的血脈來源,虞畫瀾會不知道嗎?
又甚至於,虞別夜既然是純血大妖,虞畫棠又怎可能只是普通的人類?
虞別夜自覺他能握劍學劍,是騙過了虞畫瀾一次。
但事實上,這或許也只是虞畫瀾的又一次小小試探和陷阱罷了。
凝禪無從評斷虞畫瀾為何如此。
要說的話,或許無非是因為虞畫瀾格外變態噁心,所以才想要將還是個小小少年的虞別夜戲耍於掌心吧。
她凝視著面前虞別夜眼底閃爍著星芒的笑容,心底卻越來越痛。
因為在見到了夢中有關虞別夜幼年的這一幕幕後,凝禪還有什麼不確定。
前世虞別夜在自己面前的那些乖順,都不過是裝出來的罷了。
又或者說,她其實未必真的毫無所覺,但她下意識地忽略了這一切。
前世的她,活得太自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自以為足夠瞭解虞別夜,也為他做了夠多。
可事實上,如此回頭來看,她對他……竟然實際上一無所知。
誰也不能要求虞別夜在經歷了這樣的童年和過去後,還純善如白紙。
她見過虞別夜的前一世,也見過他的這一世。
這洋洋灑灑百年有餘的時光裡,在注視她的時候,他的眼中也是有光的。
卻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的星芒。
是誰掐滅了這樣的星芒,答案……實在不言而喻。
凝禪不忍再想,她閉了閉眼,甚至有了不敢再看虞別夜此刻笑容的逃避,可她又想記住,記住他的這個笑。
這樣,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他也有過這樣的星芒。
她這樣想,這個夢境卻到這裡便已是終點。
所有的一切如霧般消散而去,虞別夜的銀髮與金瞳離她越來越遠,直至她的意識歸於混沌一片。
秋雨淅瀝。
凝禪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雨聲和夢裡的好似還混在一起,她側頭看一眼夜色,再轉回頭,長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房頂,很有些回不過神來。
許久,她終於想到了什麼,從芥子袋裡取出了一個小匣子。
匣子裡,是那日她順手摘下,至今保存依然鮮活的一株六初花。
夢境裡,她在虞別夜的眼瞳中,看見過自己附身的那株六初花的模樣。
與匣子裡的這一株一模一樣。
但她卻也知道,這花並非彼花,因為現在畫廊幽夢的花海中,與她手中這株一樣的花,分明有一大片,她不過隨手摘了一朵罷了。
凝禪注視了匣中花片刻,花葉輕顫,她伸手輕拂了一下花葉,猜測自己的夢境,或許與這株花有關。
心中卻不期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那時……她的花葉落在虞別夜手上時,枝葉與肌膚觸碰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嗎?
如此細微,細微到若非凝神,幾乎難以察覺。
可虞別夜卻立刻就感覺到了。
不僅感覺到了,他甚至察覺到了面前花葉的情緒。
並不是每個人都對別人的情緒這麼敏感的。
只有需要時刻觀察其他人的情緒,努力去感知這一切而長大的人,才會如此。
前世的時候,凝禪就知道虞別夜對情緒的感知力異於常人。
卻從未想過,原來這背後,竟是這樣的原因。
她輕輕收回手。
無論這株花是後來種的,還是一早就存在,都理應是屬於虞別夜的。
可過了片刻,她卻到底還是合上了匣子,沒有去敲開隔壁的門,而是重新將花放回了芥子袋中 。
她……她還想再看看。
看看真實的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有些事情,有些過去,與其去問虞別夜,亦或者去追溯回憶前世的蛛絲馬跡,倒不如自己去看。
少和之淵。
主殿。
虞畫瀾面色陰沉地步入大殿之中,他身後有幾名小心翼翼的長老想要跟上,卻還未踏足其中,虞畫瀾便已經拂袖,將身後的殿門沉沉關上。
主殿有結界,將殿中的一切都包裹起來,以防有任何聲音和動靜被殿外的人聽到。
虞畫瀾就這樣在華美的大殿中負手靜靜站立了片刻,任憑情緒在自己胸膛之中翻湧。
他不記得幡中世界裡發生了什麼。
也無需記得。
他只知道,他失敗了。
找到招妖幡的封印之地,再籌謀以妖潮之力衝開此方幡中世界的入口,以各種方法探查到幡中小世界的規則和力量,再想方設法在進入幡中世界時,雖然失去記憶,但保全自己現有的力量……
這一切籌謀,他用了十年時間。
如此周全的準備,如此大費周章的引發妖潮,甚至不惜與祀天所做出了重大利益交換,才讓對方在自己的轄地範圍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卻失敗了。
敗給了那個臨陣破境,才堪堪五方天的少女。
他早該懷疑她的。
又或者說,他其實確實已經早就開始懷疑她了。
但他也太過自負。
世間一切魑魅魍魎,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又有什麼需要提防的呢?
不過區區一螻蟻而,想要阻他,也不過螳臂當車,他碾壓過去便是。
幡中世界的規則之一是,在幡外是什麼境界,剛剛進入其中時,便也是什麼境界。
幡外十天,幡中十年,他不知凝禪在裡面最終是什麼境界,但她卻踩在他身上,拿到了招妖幡。
除了她在幡中也到了無極境之外,虞畫瀾覺得別無其他任何可能。
不過十年,竟然能夠讓一個五方天,到達無極境,甚至以區區玄武脈,從他手下搶走東西?
虞畫瀾不信。
事實卻又由不得他不信。
還有虞別夜。
他明明是看著他長大的,看著他握住了劍,掙扎沉浮,也終究不過是才兩儀天。
又或者說,他開脈便已是兩儀天。
這麼多年過去,卻寸步未進。
妖脈到底與人類的靈脈不同,他未曾教過他如何運行妖脈,他也不知道這其中不同,只得心有不甘卻不得不在兩儀天境界停留了這許多年。
可最後,他擋住他的那一掌,和那一瞬,他主動變幻出的近乎全盛的妖性……這一切,都是不知在何時悄然脫離了他掌控的存在。
「阿瀾。」一道柔美的女聲倏而響起,涅音仙子一身仙裙,近乎完美地勾勒出了她曼妙的身形,卻與此前她示人時的形象完全不同,此刻的她更窈窕,更溫婉,也更誘惑。
她呼喚著虞畫瀾的名字,聲線近乎繾綣,在靠近他的時候,甚至有意無意讓自己的影子與他的重疊,這才停下了腳步,有些小意地輕輕靠了上去:「阿瀾,我們還有很多其他後手,這一次失手也無妨,不過一個毛都沒有長齊的後輩罷了,有朝一日,再從她手中搶回來便是了!」
虞畫瀾沒有拒絕涅音仙子的靠近,對方軀體的柔軟和溫熱鋪灑在他身上,虞畫瀾這才垂眸看了涅音仙子一眼。
那一眼冷漠至極,甚至還帶著些許厭惡。但在涅音仙子抬頭看來時,他的眼神卻又變得柔情似水了起來。
涅音仙子彎起眉眼:「五十多年了,我終於可以從璇璣寶閣正大光明地來這裡看你了。」
虞畫瀾笑吟吟抬手,捻起涅音仙子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動作輕佻,涅音仙子卻還是迅速飛紅了臉頰,虞畫瀾看了她片刻,目光像是尺子一樣在她臉上一寸寸打量過去。
涅音仙子臉上便是再燒熱,在這樣溫柔卻冰冷的目光下,也足夠被剿滅。
她的心也開始忐忑狂跳,心頭縈繞起了莫名不詳的預感。
便聽虞畫瀾輕聲道:「這麼多年了,你臉上像她的地方,怎麼還在?涅音,別人的臉用久了,你是不是已經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了?」
涅音仙子愣了愣,她的臉色迅速轉青,旋即一把打開了虞畫瀾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虞畫瀾,你什麼意思?」
她後退兩步,面容倏而開始了變幻,最終停留在了一張比她之前的姿容更清麗絕倫的面容上。
虞畫瀾的眼神一抖,臉上的笑容也開始消失不見,目光尖尖變得逼人起來。
涅音仙子盯著他的神色,倏而大笑起來:「虞畫瀾,你該不會真的愛上她了吧?」
她用一隻手指著自己的臉——那是和虞畫棠九分相似一張面容:「是你讓我頂著這張臉去勾引柳易眠,引得柳易眠神魂顛倒,為了求娶虞畫棠而讓出了柳家幾乎所有家底給你。你答應過我的,此事成功,再待虞畫棠一死,你便娶我為妻。」
「你讓我等,我便等你。」涅音仙子冷笑道:「五十年不出璇璣寶閣,又怎麼樣?為了你,不過是我心甘情願罷了。」
「結果呢?」涅音仙子的聲音越來越大:「結果她死了,然後你卻竟然愛上了自己親妹妹?」
「我怎麼會相信一個你這樣冷血無情卻又大逆不道枉顧人倫的人?」涅音仙子笑得滿頭的流蘇亂晃:「我又怎麼會愛上你,對你死心塌地這麼多年,卻到今天才看清你的真面孔?」
「面具帶久了,果然會忘了自己是誰。」她這般激烈,虞畫瀾的情緒卻始終平靜,他沉沉看向涅音仙子:「你是否已經忘了,當年世間兩大美人之爭,你明知自己比不過,表面謙遜,卻心有不服。勾引柳易眠,迫使她嫁入柳家一事,你本就心甘情願。」
「你要她落入泥沼,你要她折去雙翼,這樣世間才會將她漸漸忘記,只記得你涅音一人。」虞畫瀾輕笑一聲:「我說錯了嗎?」
涅音仙子臉色煞白:「你在胡說什麼,我當年明明是為了你……」
虞畫瀾沒有再讓她說下去。
因為下一刻,他的手指已經點在了涅音仙子的眉心正中,一點冰冷的靈息透過他的手指,沒入涅音仙子的肌膚裡。
涅音仙子眼神驚恐,卻被朱雀無極的靈息和靈壓脅迫到完全無法動彈,只有嘴裡有幾聲不成調的、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痛苦的嗚咽。
「不過,既然你這麼喜歡這一身皮囊,便用著好了。」他聲線溫柔,語調卻殘忍至極。靈息遊走在涅音仙子的臉上:「這麼想要當她的替身,我也不是不可以滿足你。」
他看著她的臉,眼神繾綣卻冰冷:「會做替身嗎?不會的話,我可以慢慢教你,教到你會為止。」
他俯下身,慢慢說出最後一句話。
「誰告訴你,她是我妹妹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3:00 PM
第57章
羅浮關。
凝禪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她只覺得自己好似才睡著沒多久,耳邊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鈴聲。
鈴聲清脆且熟悉。
她猛地張開眼。
天光還未大亮,窗外是朦朧的藍與白交織的薄霧。
按照合虛山宗的規矩,每個合虛弟子的門前,都會掛著一枚簷下鈴。
此刻將凝禪吵醒的,正是簷下鈴的聲響。
甚至並非她簷下這一枚,而是整個羅浮關合虛山宗的這一片領地的所有鈴聲綿延成了一片,交織成了細密的網。
凝禪心底徒然一頓,她來不及穿鞋,赤腳起身,便要推開門去摘下簷下鈴,聽聽到底發生了什麼。
才走到門口,已經有弟子揮舞著手中的簷下鈴,如疾風般掠過她的門前,留下半句話:「……望階仙君出死關了……」
凝禪的手都已經落在了門把手上,聞言卻又停住。
如果望階仙君真的尋求突破成功,確實可以成為清晨時分,所有合虛弟子的簷下鈴響徹天穹的理由。
門外的奔走越來越多,大家的聲音裡也帶著巨大的喜悅。
——近些年來,合虛山宗積弱,加之合虛掌門都閉了關,宗中無人,無極境的仙君寥寥,成為了三大宗門之中力量最弱的一門。
而倘若望階仙君出關,則意味著本就是朱雀無極的這位仙君,真的在所有人的不看好之下,摸到了凌駕於無極境之上的可能性。
如若真是這樣,那麼合虛山宗的無極境少於其他宗門,又有何妨呢?
這些年來,行走於浮朝大陸之時,大家多多少少都收到過來自其他宗門的冷嘲熱諷和排擠白眼,如今一朝揚眉吐氣,一時之間,整個合虛山宗轄區的氣氛都變得熱烈燦爛了起來。
唐花落還沒穿戴整齊,就已經跑了出來,她興奮地停步在了凝禪的門前,顯然第一反應便是要將這個好消息分享給自己最喜歡的師姐。
只是手都抬起來了,卻被人從後面攔住。
唐祁聞眼中也是喜悅,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溫聲道:「從大陣中出來以後,師姐肉眼可見的疲憊,此刻她未必醒來了。」
唐花落欲言又止,她覺得唐祁聞說得沒什麼問題,只是……
「可是簷下鈴聲音這麼大,我猜師姐肯定已經被吵醒了。」
她小聲道。
凝禪在門內聽到,彎了彎唇角,卻極難有真的笑意。
因為她想起來了。
前世望階仙君也並不是真的從頭閉了死關到尾的,他中途也曾出關過一次。
彼時她正在北宿陀羅道,剛剛取到虞別夜需要的元一虛靈草,又恰逢有邪修與她爭奪,她人生地不熟,合虛山宗在北宿的據點力量並不足夠庇護她,她只能靠自己一路搏殺,又受了點傷,自然無暇去打聽其他一應事情。
等她回到亂雪峰,幾乎前腳才進門,後腳就被要求速去滄魁山,她到了那邊以後,消息不通,還是看了天象,才驚覺應是有無極境的仙君墜落,然後才得知了望階仙君的死訊。
再後來,她才在茶餘飯後無意中聽人說過一句,是說彼時尋道大會,合虛山宗的弟子們險些被捲入妖潮,是望階仙君臨時從死關中破關而出,這才保住了合虛弟子們全須全尾地回到宗門之中。
當時聽完,只覺得望階仙君真不愧是一宗之主,饒在死關閉關中,依然心懷天下,真是當之無愧的合虛宗主。
但事到如今,凝禪卻對這一切已經有了另外的看法。
如果,這一世,她依然事不關己,是否也會被捲入那妖潮之中,成為迫使望階仙君破關而出的棋子之一。
是的,凝禪懷疑,前世望階仙君的出死關,本就是一場設計好的、針對他的陰謀。
幡靈已經驗證了她的直覺,那妖潮確實並非來自妖域,甚至其中的妖獸也與尋常不同,它無法以自己的拘魄眼看到它們的六魄,也無法以招妖幡號令。
這本就是一件很奇異的事情。
至於那個七星地煞大陣……
世人見了自然無不說一聲周全,並且歎服虞畫瀾的未雨綢繆和通天手段,如是才將一場本應餓殍千里浮屍遍野的妖潮壓滅在了襁褓之中。
凝禪卻在想,那七星地煞陣的佈置絕非一日之功,沒道理前世不存在。
可前世卻鬧到了非得望階仙君出手才能挽救合虛弟子的程度,甚至連同樣也是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都不管用,可見那妖潮……恐怕已經到了極難控制的地步。
換句話說,虞畫瀾手捏大陣,卻顯然要親眼目的自己的目的達到,才施施然胸有成竹地入了幡中世界。
這一世呢?
這一世又是什麼原因,促使虞畫瀾這麼早就起了陣,才將這一次妖潮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凝禪思緒急轉,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是虞別夜。
若非虞別夜也被她帶去了南溟幽泉,虞畫瀾理應絕不會這麼早就激活陣眼。
至於他想要困住虞別夜做什麼,答案也不言而喻。
他……想殺他。
……
雖然還沒有任何證據,但凝禪在想通這一切後,心底還是忍不住一個激靈。
只是如今南溟幽泉的妖潮已經被徹底控制住,這一次,逼迫望階仙君出死關的原因,又是什麼?
虞畫瀾,竟然還有其他的後手嗎?
凝禪思緒千轉,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個答案來,心道自己在這裡瞎猜也沒什麼用,乾脆攏了攏散落的長髮,上前一步拉開了房間門。
她方才思忖得太過入神,都不知門外何時沒了聲音,又何時換了人。
凝禪抬頭,恰對上了虞別夜的雙眼。
他的眼瞳純黑,是能夠遮蓋住原本燦金色的深不見底的黑,此刻看著凝禪的時候,卻明晃晃倒映出她的影子。
簷下鈴還在響,只是沒有之前那麼急促。
虞別夜手裡捧著一摞高低大小的匣子,他抱得稍顯吃力,神色卻一絲不苟道:「昨日的靈草和靈果……都已經洗完了。」
言罷,還示意凝禪去拿摞在最上面那一冊卷軸。
凝禪打開一看,上面竟然鉅細無遺地寫了哪一株靈草被放在了哪一個匣子裡,甚至標注了靈草和靈果們的品名和藥效時限,可謂細心至極,面面俱到,無可挑剔。
凝禪啞然。
她不過一時羞憤,想到了小世界中的一些往事。可虞別夜什麼也不記得,她委實算得上是遷怒。
那些靈草中是有名貴的幾株,但大多都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罷了,哪裡值得被如此對待。
但凝禪轉念又一想,遷怒又怎麼樣?
她這樣找點事兒給虞別夜做,他這種七竅玲瓏的人,恐怕反而才會覺得安穩。
更何況……
凝禪看著那一行行她再熟悉不過的、漂亮飛揚的字跡,到底還是有些感慨。
此刻的虞別夜與前世的影子有些微妙地重疊在了一起,就好像無論她的情緒多麼起伏,說出再多匪夷所思的要求,他都能妥帖地將她撫平,再去將她所說一一實現。
凝禪乾巴巴地「哦」了一聲,隨手指了指身後的桌子:「放在上面吧。」
等到虞別夜走進去,凝禪才有些恍然地想,剛才她想到哪裡了來著?
她還在回憶,虞別夜已經放好了匣子,目光在明顯燃了大半夜未熄滅的靈石燈上停頓了一瞬:「昨夜……你睡得不好?」
凝禪並未發覺,此前總是一口一個「師姐」的少年,不知為何,有些微妙地避開了這個稱謂。
她不是那麼敏感的人,也沒有非得逼著虞別夜喊她師姐的癖好,更不會發現虞別夜看她的目光比平時更晦澀幾分,只隨口道:「許是有點認床,也或許勞累過度,反而會有點失眠,不礙事。」
又問:「外面發生什麼了?」
虞別夜硬生生阻住自己下意識向著凝禪床榻方向轉去的視線:「兩件事,但也可以歸為一件事。」
凝禪心底莫名一顫。
「滄魁山妖潮,望階仙君出死關。」虞別夜輕聲道:「或者可以說成,望階仙君為了平息滄魁山妖潮出死關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0 PM
第58章
滄魁山妖潮。
按照她記憶裡的時間線,滄魁山的妖潮本應要再過一年半載才會發生,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謀劃佈置,力圖將這一次妖潮的損失降到最低。
這一世,卻竟然幾乎與南溟幽泉緊挨著,變成了虞畫瀾逼迫望階仙君破死關而出的一部分。
這不怪她不夠周全。
只是此前她確實從未想過,這世上,除了手持招妖幡之人,竟然有人可以操控妖潮。
那麼,前世的滄魁山妖潮,是否也是出自虞畫瀾的手筆呢?
凝禪沒有答案,她只是短暫地晃神,然後看向窗外,輕聲道:「若是如此……要變天了。」
昨夜風雨,晨起已歇,此刻天光乍洩,正破開雲層,雖是濃秋,卻到底讓萬物生色,端得一副絢爛景象。
可深秋哪來的絢爛,不過盛極一瞬,卻掩不住終將來臨的冬。
便如此刻的合虛山宗。
凝禪猛地想起,是了,前一世的滄魁山妖潮,最終不也是虞畫瀾平息的嗎?
甚至還因為滄魁山本在合虛山宗的領地,而他卻「不計前嫌」,以修仙界為重,前來支援出力而獲得了整個修仙界的交口稱讚,可謂聲譽勝極一時。
便如此次南溟幽泉的妖潮。
她立在窗邊,便聽到窗外奔走的弟子們有私語傳入。
「聽說了嗎?滄魁山又有妖潮爆發了!」
「近來是妖域有變嗎?怎麼妖潮如此頻發?」
「我們羅浮關都沒有得到消息,只能說明,便是真的妖域有什麼動靜,恐怕也是暗中而為,非我們普通弟子所能知曉。」
「你們倒也不必這麼惶惶,且不論便是這天下都亂了,羅浮關必定也是最後一處……說不定這次滄魁山的妖潮也可以如南溟幽泉一樣被輕鬆解決。你聽說了嗎?虞掌門為了救我們合虛山宗的幾名弟子,還受了傷。」
「說得容易,南溟幽泉一事是有虞掌門事先料事如神,早有佈置,否則那妖潮必定也要為禍一方……」
「那你又焉知虞掌門這一次會不會有什麼後手呢?」
幾道聲音掠過窗前,又漸漸遠去。
凝禪笑了一聲。
在尋常弟子眼中,可不就是如此嗎?
他謀算這麼久,一夕落空,恐怕氣得七竅生煙,卻也還記得要掃尾一番,給自己留下好聲名和蒸蒸日上的名望。
「真是好算計。」凝禪搖搖頭,心道倒是讓他們說對了,虞畫瀾應當確實有解決這一場妖潮的辦法。
只是在他的目的達到之前,他未必會出手。
凝禪正如是想著,一隻手倏而輕輕撫在了她的眉心。
那隻手很輕柔,很穩,指尖的溫度微涼卻並不滲人,將她緊皺的眉心拂開時,恰如一滴靈泉滴落,讓凝禪從繁雜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虞別夜的這隻手無疑有些僭越。
但他的神色清朗,眼底清澈,沒有半分旁的思緒,這一抬手,就只是想要撫平她的擰眉罷了。
四目相對,虞別夜已經放下了手,替她推開了門。
窗外的風和簷下鈴的聲響一併捲入,將虞別夜和她的發與衣袂吹拂起來,那些本來被隔絕在外的聲響鋪天蓋地而來,像是從自己的思緒之中重新落回了人海。
虞別夜抬手,在凝禪門前的簷下鈴上以靈息輕彈一下,那鈴聲終於停歇。
天光灑落在他發頂,他眼底似有光點燃,這一剎那間,凝禪的眼前卻好似有無數影子交疊。
面前的虞別夜,她記憶裡前世總是乖順溫文的虞別夜,和夢境裡見到那銀髮金瞳的小少年。
他屈指彈熄簷下鈴,旋即回身看向凝禪:「我做了糖芋苗,要嘗一嘗嗎?」
凝禪猛地回過神來,又有些晃神,全因前世虞別夜也總做糖芋苗給她吃,甚至還在山頭種了一片桂花樹,說是新摘的桂花入味更好。
她撇去一眼:「你傷還沒好全,不好好養著,做什麼糖芋苗?」
虞別夜笑了笑,道:「做糖芋苗而已,不比洗靈草靈果更麻煩多少。」
凝禪:「……」
凝禪實在沒忍住,幽幽道:「怎麼,你點我呢?」
虞別夜這下是真的笑了起來,眉眼彎彎:「我真的好了大半了,別說這麼多個醒靈陣疊加,又有一株元一草,我靈脈裡的舊傷都被洗刷乾淨了。況且……」
他頓了頓,沒有壓低聲音,神態很自然地繼續道:「我們這一族,恢復能力本就很好。」
他說得平淡,凝禪卻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日,他在她面前,替她擋下了虞畫瀾的那一掌時,週身妖氣畢顯,但若是他不主動提及,她本也想要當做一概不知。
就像是上一世那樣。
可他這次,卻主動提及了。
虞別夜與她對視的眼神幽深卻坦然。
他也確實坦然。
他最大的秘密都已經被她知曉,那日在七星地煞大陣中,他顯露真身來為她擋下那一掌,她雖然在他身後,卻定然已經看了十全十。
不是全然沒有猶豫的,但擋在她前面的時候,他心裡想的卻是,饒是她見到這樣的他,棄他於不顧,折身逃走,也無妨。
就當是還此前種種他欠她的,雖然或許還遠遠不及一筆勾銷,但他已經力所能及。
但她沒有。
她的那隻手從他身後伸過來,再將他拉向自己,直至兩人的身軀重疊,然後墜入傳送法陣的時候,虞別夜雖然因為正面與虞畫瀾對了一掌而重傷力竭,神智卻從未有一刻比此時更清晰。
他先是愕然,旋即有些暗淡的眼中,終於有星輝落入。
饒是知道了他的真身,她依然沒有鬆開他。
她不會因此而拋下他。
他抑制不住心頭喜悅,週身劇痛卻翹起唇角,在看到虞畫瀾因為錯愕而終於有了波動的那張臉時,虞別夜甚至暢快到想要大笑。
他自小對自己的認知是人類,也在少和之淵長大,上過夫子逢妖必誅的道法課,然後有朝一日,突然知道了,原來自己是妖。
從此他再也不敢與人相交。
他的日常變成了掩蓋自己的妖氣,遮掩自己任何可能被人發現自己是妖的痕跡,遠離人群,厭惡自己的血脈,卻又不得不去搜尋妖族的修煉之法。
他這樣覺得,虞畫瀾每每與他接觸的時候,也是這樣告訴他的。
如此過了這許多年,有朝一日,他卻突然遇見了一個人,一個讓他願意平靜地展露自己的妖身,並且心甘情願被她厭棄的人。
但她沒有。
那一刻,也直到這一刻,虞別夜的胸膛裡充滿了純粹而不加掩飾的喜悅。
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甚至已經不像是試探。
而是某種任性的孤注一擲。
他想知道,她是真的不在乎他是妖,還是當時情勢所迫,才救下了他。
凝禪眼中的愕然只是轉瞬,她鎮定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虞別夜,邊說邊往外走:「你們一族?除了你,還有誰?」
虞別夜一愣,提步跟在她身後,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原本理應還有我娘?我雖然沒見過她顯露過妖身,但她也不應是別的種族?至於我爹……」
他頓了頓,口氣帶了幾分僵硬:「我尚且不知我爹是誰。總歸不是虞畫瀾。」
凝禪頷首道:「我尋思也不可能是他,否則如果少和之淵的掌門竟然是妖的話,這世間早就應歸妖域所有了。」
說到這裡,兩人齊齊閉嘴,雖然方才他們交談之時已經下了隔音結界,但不遠處向著他們這邊匆匆趕來的,到底是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
親自坐鎮羅浮關,以無極境為羅浮關的合虛弟子作後盾的這些日子裡,止衡仙君自然也沒閒著。
沒有比羅浮關更好的、能夠打探所有其他門派動向的地方了。
只見止衡仙君滿面怒意,大步流星而來,直至唐花落和唐祁聞面前,見二人尚在此處,並未因為衝動而直接回合虛山宗,這才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
「從今天開始,你們二人就跟在我身邊,哪裡也不許去。」止衡仙君態度強硬道。
唐花落還有些懵懂:「為何?我不應該去見我阿爹一面嗎?」
唐祁聞卻已經從止衡仙君的態度之中嗅到了事態嚴峻,又因為此前凝禪提醒過一二,他稍一思索,已經大致猜到了來龍去脈:「掌門分明在閉死關,即便滄魁山屬於我合虛山宗的轄區,有了妖潮理應由我們來解決,但閉死關的掌門又是從何而知的呢?」
唐花落愣了愣:「因為我阿爹靈識強韌,遍佈天下?」
唐祁聞:「……」
唐祁聞目光複雜地看著面前這個被唐家保護得太好,心思尤其天真的表妹,直白道:「因為宗門內有奸細。」
唐花落一愣,眼中露出不可置信。
「且並非普通的奸細。」唐祁聞聲音冷峻:「掌門閉的是死關,自然有結界在外護陣。能破開這樣的結界,將聲音傳遞進去,讓掌門知曉……你覺得需要什麼境界?」
唐花落喃喃道:「至少、至少也要八荒天……」
然後,她猛地摀住了嘴:「你、你是說,我們合虛山宗裡,有峰主或是長老叛變了?!」
這對她來說是在太過不可思議,因為從小到大她都在合虛山宗長大,這裡對她來說,便如同家一般,那些峰主和長老們,更像是和藹可親的家中長輩。
而今卻驟而得知,其中有人的和藹可親也不過是假象,這就像是給唐花落從小到大的認知撕開了一道過於殘忍的裂口。
這比此前在靈犀秘境裡,所有弟子都向著祝婉照而指責她,更加讓她難以接受。
她轉頭去找止衡仙君,想問他這是真的嗎,目光落在止衡仙君臉上時,她卻已經明白,唐祁聞會當著大家的面說出這一番話,便已經表示,這一切……極可能是真的。
「這奸細……為何……又是來自何方……」唐花落有些語無倫次:「他、他們想要幹什麼?是想要我阿爹的命嗎?」
「非但如此。」唐祁聞垂眼,已是想到了靈犀秘境之中的蹊蹺和自己後來經歷的一兩次驚險刺殺,雖然有驚無險,但對方週身的殺意從未作假:「恐怕還要我們整個唐家的命。」
唐花落悚然一驚。
「可越是如此,我越要回去。」唐祁聞轉頭看向止衡仙君,神色裡已經帶了堅毅:「我知跟著您才是最穩妥,最理智的做法,但我全家上下此刻恐怕都在這些人的拿捏之下,就算是送死,我也必須回去。」
「那我……」唐花落想說『那我也去』,但話才出口,又是一滯。她到底與唐祁聞不同,比起唐家眾人,她更想見的,是望階仙君。她心中焦急,有些泫然地看向止衡仙君,卻見對方對著自己搖了搖頭,表示此事絕無商量。
唐花落六神無主,目光倏而落在了凝禪身上,像是見到主心骨一樣跑了過來:「師姐!師姐我聽你的,我、我該怎麼辦!」
「落落!」唐祁聞低聲呵斥道:「這是我唐家的事情,你豈可事事都依靠師姐!難道你要將師姐也捲入這一場絕路之中來嗎!」
凝禪沒有說話。
她的尋音卷方才震了一下,她平素看尋音卷看得並不太多,但這一次,她卻莫名想要看一眼。
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已經頓住。
她不知自己是何時與某位少和之淵的弟子交換過尋音卷的靈息,也忘了對方究竟是誰。
但現在,她的尋音捲上,有一條信息字跡清晰地浮現出來。
【若不想見生靈塗炭,望階仙君隕落,合虛無主大亂,便將東西給我。】
這話沒頭沒尾,但尋音卷的另一端是誰,太過昭然若是。
凝禪閉了閉眼。
難怪那日之後,虞畫瀾偃旗息鼓,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原來他早就留有後手。
就算她九死一生地拿到了招妖幡又如何?
他以天下蒼生,以合虛山宗的氣數和望階仙君的命,來逼迫她,將招妖幡給他。
唐祁聞不想將她捲入這一場絕路,卻不知,她也早已被迫入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1 PM
第59章
凝禪閉了閉眼。
止衡仙君揉了揉額頭,試圖阻止這對兄妹的爭吵:「先別說這些,你們倆誰都不許走,掌門師兄給了我傳訊,要我看好你們二人。你們都明白的道理,他難道看不出嗎?」
唐祁聞所有的話語都被堵在了嘴邊。
「明知此行或許便是絕路,掌門師兄卻要一意孤行,你們有想過為什麼嗎?」止衡仙君低聲叱道:「你們莫要讓他失望。」
沉默許久,唐祁聞卻依然搖了搖頭:「我知道,我從小便被教育肩負唐家的希望,唐家已經許久都沒有出過能夠撐得起門面的九轉天了,早已被其他門閥看不起,若非掌門一人支撐,恐怕早已跌落谷底。如今好不容易有我一人,此生或許能摸到九轉天的門檻,如果有我在,唐家便不算沒落。」
「父親也曾對我說過,無論家裡遇見什麼事情,我都不應回頭。」唐祁聞低聲道:「他說唐家闔家,都不如我與落落兩人重要,因為我們代表的,是唐家的未來。」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明知他們有難,卻在您的身後。」唐祁聞抬眼,少年眼中的銳氣與決然一併迸發:「止衡仙君,您的好意我心領,您看好落落,無論結果如何,我此去無悔,是生是死,總要盡力而為。」
「誰要你心領。」止衡仙君怒意勃發,恨不得直接抬手把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拳打暈:「若非掌門師兄以命所托,我才懶得管你。今日有我在此,我看你敢向前一步?」
止衡仙君與唐祁聞相互對峙,寸步不讓,那邊唐花落已經急得快要落淚,看一眼唐祁聞,又再看一眼凝禪。
她並非毫無主見之人,只是此刻選擇實在兩難,一邊是她最愛、也極有可能或許只能再見最後一面的阿爹,另一邊,卻是阿爹對她的期望。
止衡仙君絕無可能在這種事情上辜負師兄或許是遺願的囑托,他臉色變得肅冷卻又唏噓,掌心已經開始有靈息流轉,顯然是要來硬的。
「便是用困字陣,我今天也要將你們二人留在這裡。」他冷聲道:「我體諒你們年幼難分孰輕孰重,但想要離開這裡,先破開我的陣!」
他已是無極。
想要破開一位無極境的仙君所設之陣,便是手中有靈寶相輔,至少也得到八荒天。
唐祁聞臉色變得極難看,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有了以死相逼的念頭,卻又被他生生按下。
他不能對在意自己、對自己好的人,使出這麼卑劣的手段。
眼見止衡仙君說到做到,抬手便要起陣,唐花落飛撲上去,一把拉住了止衡仙君的手:「至少、至少讓我見我阿爹一眼,哪怕是通過水鏡——」
止衡仙君面無表情,困字陣眼看真的便要成型。
「慢著。」凝禪倏而開口,上前一步,攔在了止衡仙君和唐家兄妹之間:「在此之前,我有一事想問峰主。」
止衡仙君頷首:「你說。」
「如果是掌門仙君出手,要如何解決妖潮?又需要多久的時間?」
止衡仙君想了想,道:「這取決於滄魁山妖潮的規模。若是與二十多年前的金翅湖妖潮同一規模的話,便是掌門仙君,也至少需要七日才能完成佈陣,最終封住妖域與浮朝大陸之間的通道。」
說到這裡,他眼底已經帶了憂色。
若非此次滄魁山的妖潮自爆發起便已經初具規模,儼然好似要比那一次伏屍百萬的金翅湖妖潮還要更洶湧,又怎會驚動望階仙君破關而出。
形勢恐怕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更加險峻惡劣。
「三日。」凝禪豎起三根手指:「給我三日時間,如果你們願意信我,我有辦法牽制住背後之人,迫使他來解決滄魁山妖潮。」
止衡仙君擰眉,便想怒叱一句「胡鬧」,便是無極境最強戰力的掌門師兄都需要足足七日的時間,她哪來的本事承諾三日?
然而許是面前說話的少女面色太過鎮定,而她在少和之淵的所有所行,他又豈能真的完全一無所知,更重要的是,她從南溟幽泉的秘境中出來,理應不會一無所獲。
所以他神色複雜地注視了凝禪片刻,掌心的光芒緩緩收攏:「你確定?」
「我確定。」凝禪頷首:「還請仙君傳訊與掌門,請他休養生息,切莫透支靈息,孤注一擲。」
她的目光轉向面露愕色的唐祁聞:「只要望階仙君還在一日,唐家便會在一日,你且聽掌門的話,至少聽三日。若三日後我杳無音訊,你再做打算也不遲。你願意等嗎?」
唐祁聞不信任別人。
但他原因信任凝禪。
所以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將手從劍柄上悄然移開,整個人緊繃的身軀也頹然放鬆了些許:「我等。」
唐花落的聲音還帶著哭腔:「我、我也等!」
止衡仙君深深看她一眼。
他並不願意將寶壓在這樣一位只有五才天修為的後輩身上,但時至今日,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只能豪賭一把。
左右不過三日,眨眼而已,結果便是不盡人意,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止衡仙君微微閉眼,終於做出最後的決斷:「好,老夫便依你一次。可需要什麼幫助?」
凝禪道:「確有一事需要仙君幫忙。羅浮關沒有直通宗門的傳送陣,但事出緊急,請您為我開一陣。」
傳送陣亮起,一直在旁邊聽了個全須全尾的段重明終於沒忍住:「等等,你又能有什麼好辦法?需要幫忙嗎?」
凝禪一腳踏入傳送陣中,回頭看他一眼:「當然需要幫忙。」
段重明精神抖擻,凝硯神色一肅,就準備上前。
便見凝禪目光一轉,看向虞別夜:「隨我來。」
段重明:「?」
凝硯:「……?!」
段重明愣在原地,凝硯也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虞別夜這小子路過他倆面前,跟在凝禪身後,入了傳送陣。
直到傳送陣的光芒熄滅,兩人都好久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等等。」凝硯不可置信道:「走了?這就走了?我阿姐寧可要這個才認識了沒幾天的小子幫忙,也不需要我們?!」
「他能幫什麼忙啊?」凝硯開始跳腳:「有什麼忙是他能行,我這個親親的阿弟不行的嗎?還有沒有天理了!而且我阿姐竟然都不說她要做什麼?卻偏偏帶著虞別夜那小子?憑什麼!不行,我也要回亂雪峰,我現在就走!」
凝硯沒那個臉皮去找止衡仙君再開一次傳送陣,但段重明走。
這位紅衣師兄死皮賴臉充滿期待地看向了止衡仙君。
止衡仙君臉色一沉:「你們誰都不許回去,都老老實實給我在這兒待著!」
然後警告地看了唐家兄妹一眼,拂袖而去。
開什麼玩笑?
怎麼,這亂雪峰的小傢伙們把他堂堂一個無極境當做什麼了?!
活體傳送陣嗎!
荒唐!
止衡仙君沉著臉邊走,一邊已經捏了傳訊符出去:「師兄,去了啥也別幹,先養精蓄銳三天。」
他詳細地在傳訊符中描述了方才發生的事情,末了道:「你我都到了這把年齡,賭一次又何妨?」
過了片刻。
有傳訊符的靈息在他身側響起,止衡仙君抬手捏碎,望階仙君的聲音含笑響了起來。
「怎麼末了還要激我一激?我聽懂了,便以三日為限。」
止衡仙君的傳送陣開得極準。
從中踏出來的時候,正落在亂雪峰的劍坪上。
有弟子嚇了一跳,才舉劍便看到了凝禪那張臉,臉上頓時露出了欣喜之色。
之前在尋道大會發生的事情早已傳回宗門,這會兒見到凝禪安然無恙歸來,那弟子喜上眉梢,揚起嗓子就準備大喊一聲「大師姐回來了」。
凝禪缺豎起一根手指,比了一個「噓」的姿勢:「我此次回得隱蔽,切莫告訴任何人。」
那弟子不明所以,但依然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大師姐放心。」
凝禪頷首,抬手按住虞別夜衣袖,轉瞬便與虞別夜同時消失在了原地。
那弟子深吸一口氣,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直覺出幾分凝重,他毫不遲疑,折身回到寢院,在自己門口掛出了「閉關勿擾」的門牌,決心即日起至凝禪重新露面前,他都閉門不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守住凝禪的動向。
凝禪帶著虞別夜閃身到了她的小院前,卻並不推開院門,而是直接帶他去了地下。
靈石燈的光芒灑落下來,將整個密閉的地下空間照得透亮如白晝,凝禪抬手,將自己散落的所有頭髮束起來,隨手抓了一根髮釵,牢牢束在腦後,然後脫了寬袖的外袍,扔在了一邊的地上。
虞別夜環顧四周,難掩眼中愕色。
他見過凝禪的戰鬥傀,本以為這便已經是傀師所能製造和想像中的傀的巔峰,卻不料此處佇立的其餘幾具傀竟然還會各不相同,看起來好似還有不同的作用。
「虞別夜,你我都知道虞畫瀾此舉是想要一箭雙鵰,一石二鳥,我偏不要他如願。」凝禪站定,張開自己的雙手,掌心向自己,她看著自己手上的薄繭,冷笑一聲,然後看向虞別夜:「這三日裡,我需要你幫我做三件事情。」
「好。」虞別夜頷首:「一定竭盡所能。」
「第一,這裡的三十二盞靈石燈,每一盞都不能熄滅。」凝禪看向虞別夜的眼睛:「第二,制傀的工具共有八十八樣,我伸手問你要的時候,每次你都要給我最正確的那一樣。第三,大陣亮起的時候,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不要睜眼,直到我讓你轉身。」
她不等虞別夜反應,已經翻手,將那八十八樣制傀工具擺在了虞別夜面前:「你有三炷香的時間記住它們的樣子和名字。」
虞別夜深深看了一眼凝禪,垂眸落在面前的制傀工具上,收斂所有的思緒,開始用目光勾勒記憶。
不知為什麼,他分明從未見過這些稀奇古怪的工具,術業有專攻,他也理應完全不可能知道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但他在看到這些東西的第一眼,卻竟然……莫名有些親切和熟悉。
不僅像是好似在哪裡見過。
更彷彿……他並非第一次陪著凝禪制傀,而是曾與她朝朝暮暮,早已熟手。
另一邊,凝禪已經從房間的各個角落裡,挑挑揀揀出了各種材料,拖曳到了虞別夜身側的空地上,然後席地而坐。
她絕無可能讓招妖幡落入虞畫瀾手中。
便是毀了,也不會給他。
想要逼迫虞畫瀾出手,除了以招妖幡為交換之外,還有一樣東西可以讓他低頭。
替身傀。
這世上,只有她能做出替身傀。
而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能拒絕一具替身傀的誘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2 PM
第60章
步入修仙一道,天地之間的靈息盡數掌控於股掌之間,大多人著眼於靈息在體內運行流轉更多的周天,借四方神獸之力,貫通四方脈,以求自身更高的境界,溝通天地之力。
鮮少會有人將目光落在做傀這種大家眼中的「旁門左道」上來。
……當然,凝禪的戰鬥傀確實在尋道大會上給了大家一些小小的震撼,但也僅此而已。
在大多數人眼裡,雖然在同境界之中,戰鬥傀這東西看起來是強悍了些,但如果因此而為之耗費精力,反而不妥。
又或者說,這也是玄武脈這些年來都罕見無極境的原因——分散了太多精力在外物而非自身,又如何能提升境界?
至於替身傀,連這三個字都已經在歷史的長河裡消失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幾乎已經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了。
傀的初始起源,是有修仙之人披甲迎敵,久而久之,所披之甲自然也染了一層靈息,待此人戰亡之時,那甲竟也有靈,雖無軀殼,卻有靈火在甲內熊熊燃燒,秉承主人的意志,硬是將那仇殺之人重傷,這才熄了靈火,變成了一灘廢甲散落在地。
慢慢的,逐漸開始有人以此事為靈感,試圖以木身為底,篆刻靈紋,聚集靈息以養甲,這便是傀的雛形。
至於後來,傀師的手藝逐漸精進,也有許多鐫刻靈紋陣傳了下來,傀逐漸多樣化起來。作用也變得更加多端,甚至有不喜人煙的修士,專門定制數十只傀來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
傀確實早已非常普及,滲透入了宗門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端茶倒水,點燈切菜,樣樣俱全。
戰鬥傀雖然罕見,卻也並不讓人十分驚訝,要說的話,只要戰力足夠強,以大家的普遍認知來看,想要一擊毀掉一具戰鬥傀也並非難事。
甚至還可以繞過戰鬥傀來直擊傀師,通常來說,就算境界相當,傀師自己的戰力也絕對比不上其他四方脈的修士。
不足為懼。
以上這些也是虞別夜過去對傀這一道的認知。
直到此刻。
三十二盞靈石燈,八十八樣制傀器,他的神識遍佈於整個空間之中,坐姿有些隨意,神態卻一絲不苟,一瞬不瞬地盯著凝禪手下的所有動作。
她手指纖細,指腹掌心都有一層薄繭,手極穩,一條條流暢毫無停滯的刻符線從她手下流淌而出。
她甚至不需要刻刀,也不需要參詳任何一本靈符書。
那些尋常人看一眼都會頭疼、繁複至極的遊走符意,在她的手下像是熟稔且被馴化的線條,虞別夜甚至覺得,凝禪的舉手投足之間,還帶了幾分熟練工的隨意和洒然。
他原本有些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悄然放鬆了下來。
「十二號。」凝禪伸出手。
過了三息時間,十二號制傀器穩穩地落在了她掌心。
這個中間的頓挫感逐漸變短。
直到某一次,凝禪才伸出手,說出一個「三」的時候,三十七號制傀器的熟悉手感已經自掌心傳來。
進入此處已經過去了小半天,這麼長時間裡,凝禪第一次側頭看了虞別夜一眼。
他的臉色比此前要好了很多,三十二盞靈石燈亮若白晝,他的神色舒展放鬆,看到她掃來一眼,他迎著她的目光露出了一個笑容:「我應該沒看錯?」
「嗯,沒錯。」凝禪頷首,這也是為什麼她不帶別人,唯獨挑中虞別夜隨她來打副手的原因。
前世,他也是這樣在她身邊幫忙的,他的觀察能力極強,雖然對那些符咒一竅不通絲毫不懂,卻並不影響他能在這樣的不懂中,總結出規律,並且精準地預判她想要什麼。
這會極快地提高她的效率,而這樣的默契,無疑也會讓整個制傀過程都變得更流暢且輕鬆許多。
但……
凝禪的目光稍微移開一點,落在了虞別夜身後。
他坐在隨手拉來的軟墊上,一條腿曲起,另一條腿隨意耷拉在一邊,八十八件制傀器就在他手邊的工具架上,她每每用完,隨手扔在一邊,便會被他收回去,重新整齊擺放歸位,方便下一次的取用。
一切都有條不紊,甚至讓凝禪有些恍然回到上一世的感覺。
除了……
凝禪盯著虞別夜身後那條被靈石燈照得甚至有點反光的銀灰色龍尾巴,沉默片刻:「你這是已經甚至不打算在我面前藏一下了嗎?」
虞別夜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龍尾巴,當著凝禪的面,用尾巴靈巧地將一盞光線微暗的靈石燈重新點燃,然後攤了攤手,笑了一聲:「你看,還怪好用的。」
凝禪:「……」
行吧。
要是這是論龍尾巴的妙用,也不是不行。
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怎麼你是不是還挺遺憾自己的本體不是章魚?」
這樣就可以有十八根觸手來幫忙了!
虞別夜思考片刻:「此時此刻,如果本體是章魚的話……可能真的會效率更高。」
他甚至還微笑看向凝禪:「師姐也這麼覺得嗎?」
凝禪有點一言難盡。
有點欣慰這算是某種另類的坦誠,也有點感慨虞別夜此舉多多少少算得上和肆無忌憚這四個字沾點兒邊。
順便還覺得他這聲「師姐」,怎麼聽起來和過去的那些都有些許區別。
具體要說的話……
凝禪轉回視線,分神想了一瞬。
可能是,帶了點兒雀躍的,輕佻?
凝禪挑了下眉,無暇再去多想,繼續低頭做傀。
虞別夜的感覺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沒錯。
做替身傀這事兒,對於她來說,確實已經算得上是熟練工了。
前世最開始的時候,是為了補貼窮困潦倒的亂雪峰,後來入主淵山,又是一窮二白從頭開始,少不得靈石如水般支出,直到淵山重建完成,白斂的眉頭才舒展開了一些,告訴她賬面上總算是有餘額了。
這期間大約有十來年的時間,她都在埋頭苦幹。
要不是為了宣揚物以稀為貴,故意拉長交付工期,凝禪確認自己最快能夠做出一具替身傀的時間,剛剛好,就是三天。
只是饒是她兢兢業業干了十年,交付出去了不下兩百具替身傀,世間不惜付出巨額報酬,來求一具替身傀的人,還是如過江之鯽。
因為替身傀,顧名思義,可以視作一具自己的完美替身。
並不僅僅是狹義的外貌、長相這一類的以假亂真,更重要的是,替身傀可以發揮出主人七八成的實力,並且可以替主人承接所有的傷害,除非有太過碾壓性的一擊直接導致替身傀灰飛煙滅,否則,只要替身傀能重新修繕好,便還能繼續用。
前世曾有人戲言,說凝望舒以一人之力,改變了整個浮朝大陸的戰鬥格局。
以前大家都是站得遠遠的互相扔一扔靈法,雖說到了一定的境界後,肉身也會變得很強韌,但誰也不想自己的身體真的受傷,所以鬥法的整個過程都會頗有點雷聲大,雨點小。
等有了替身傀之後,有替身傀的人的膽子一下子就變大了!敢貼身肉搏了!甚至有人傾家蕩產買了替身傀,然後直接找到了高出自己一個大周天的陳年舊敵,貼身自殺式輸出,結果不僅贏了,還沒死。
從此之後,修仙界只剩下了兩類人,一類是有替身傀的,一類是沒有的。
只可惜凝禪早就放話在先,一個人這一生,只能從她這裡買一隻替身傀。
後來也有人嘗到了替身傀的好,用得毫無節制,毀了一隻後,鋌而走險,妄圖殺上淵山,脅迫凝禪為他再做一隻。
結果才踏上淵山山腳,就被一箭穿了心,釘死在了山下的大石塊上。
此外,所有傀師的地位都水漲船高,還有人重金召集了一批境界不俗的傀師,咬牙拆了一具自己的替身傀,試圖研究後仿製一具。
然而自凝禪製出的第一具替身傀後,直到她身隕,浮朝大陸也沒有任何其他人能做出替身傀。
……
三日的時間過得極快,凝禪手下零碎的部件逐漸全部被精密地打磨、刻靈紋,再逐一安裝上去。
一具替身傀的身體自內到外,逐漸被拼接成型。
無數條細密的靈紋線,交疊構成難以計數的靈紋陣,層層交錯運轉,相互支持,卻又彼此獨立。這些靈紋線交織在每一個零部件上,共同構成了支撐替身傀所有行動的錨點。
軀幹,四肢,皮囊,頭顱。
奔流運轉的靈紋陣好似起伏的心跳,除了真正的血肉之外,與其說是在做一具替身傀,她更像是在以自己的雙手,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
直到最後,一個尚且沒有五官、肌膚只是以說不出什麼材質的紙張平整覆蓋的人形傀,靜靜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凝禪長長舒出一口氣,以靈息在這一具替身傀週身遊走一遍,確認無誤後,向著虞別夜最後一次伸出手。
虞別夜下意識抬手伸向制傀器的架子,然後愣了愣:「……這次需要什麼?」
凝禪:「尾巴。」
虞別夜懷疑自己聽錯了:「尾巴?」
他遲疑地看了看自己還沒收回去的龍尾巴,更遲疑地慢慢擺了過來,然後在尾巴尖距離凝禪的手心還有幾寸的時候頓住,不太確定地又問了一遍:「……要尾巴?我的嗎?」
凝禪頭也不抬,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手下的替身傀上:「不然這兒還有第二條尾巴嗎?」
虞別夜沉默片刻,默默將自己的尾巴再向前遞出幾寸,輕輕落在了凝禪的掌心。
她的掌心溫熱,薄繭並不粗糙,反而讓他少了一分唯恐自己的鱗片會隔傷她的顧慮。
凝禪的五指收緊,將那條尾巴虛虛地握在了掌心,下意識動了動手指,在鱗片上摩挲了一下。
虞別夜:「……」
虞別夜覺得自己的腦子裡炸了一朵煙花。
就是那種呼嘯著,以電閃之色炸開黑夜的煙花。
他胸膛有些起伏,目光緊緊盯著凝禪的手,眼尾有些不自然的飛紅。
她的手很白,他的尾巴到了末端,顏色比週身的銀灰要更深一點,更近似銀黑,三十二盞靈石燈將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手指在他鱗片上輕微的、每一下的顫動。
虞別夜想要移開視線,又移不開視線,他猛地閉眼又睜開,喉結微動,抬手想要去尋旁邊的水喝,眼神已然有些空茫,又有些發直。
凝禪在挑挑揀揀。
要做替身傀,自然要從原主身上取點兒東西,否則如何與原主產生聯繫。
具體取什麼,自然是聽任凝禪喜好。
比如,拔一片龍鱗。
上一世的虞別夜自然也在她面前顯露過龍身,但哪裡是如此刻這般堂而皇之肆無忌憚。
想到這裡,凝禪的眼底多了幾分晦澀。
她幽幽看一眼虞別夜,然後頓住。
「你臉紅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2 PM
第61章
話音才落,虞別夜的龍尾巴便像是觸電一般想要縮回去,但凝禪卻好似早有準備,力度不輕不重,恰好卸去了所有尾巴落荒而逃的力。
只是這樣一來,她握得更緊,掌心和手指的溫度幾乎是沒有間隙地噴灑在他的尾巴尖。
三十二盞靈石燈灑下通透的光輝,將所有的一切都照耀得鬚髮畢現。最重要的是,這三十二盞燈,都是被凝禪手裡的這條尾巴點亮的。
這三天裡,虞別夜的靈識裡都是這些光輝,而此刻,他卻倏而有些懊惱此處的煌煌如白晝。
否則,凝禪又怎麼會看到他的臉紅。
虞別夜眼眸輕顫,他慢慢抬眼,試圖盡量平靜地看向凝禪:「師姐要我的尾巴做什麼?」
凝禪用下巴比了比地上那具人形替身傀,並不打算瞞著他:「給你做的,自然要取你身上一物。」
她的笑容落在虞別夜眼中,竟然帶了過往從未見過的幾分故意和惡劣:「所以我想……」
虞別夜還在想,什麼叫做給他做的。
然而他的尾巴被那只溫熱的手握著,他的思緒渾渾噩噩,幾乎不能正常思考。
尤其凝禪的手指在某一片他的龍鱗上認真摩挲了幾下,甚至還拿起來,在上面輕輕吹了口氣。
虞別夜這下連牙關都咬緊了,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實在難耐,這下不僅是臉紅,連著耳尖到脖頸都跟著的一起紅了起來,才要開口不管不顧直接告訴凝禪,尾巴對於他們這一族的意義……
「嘶!」他倏而倒吸了一口冷氣。
有銳痛從他的尾巴末梢傳來,那是他還從未體會過的痛感,但與此同時,這樣的痛意裡,還帶著幾絲難言的戰慄,便讓痛也變成了某種餘韻悠長的心顫。
虞別夜神思比之前更混沌幾分,好半天才看清,凝禪的手裡多了一片……他的龍鱗。
龍血是藍色的。
但虞別夜的血卻是一片殷紅,凝禪接了兩滴,旋即便給他的那一隅小傷口點了醒靈。
沒了龍鱗覆蓋的那一小片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但龍鱗卻並非這麼快能長出來的,只有一小截剛剛萌生的鱗芽,裸露在外的,則是那一片新生的血肉。
凝禪好奇地盯了會兒,著實是沒見過,一時沒忍住,用手指輕輕摸了摸。
虞別夜覺得自己的腦子裡有一根神經斷了。
凝禪還在細品。
手感挺奇妙,比起人類的肌膚,觸感要更韌一點,光滑,又因為新生而細嫩,難怪要以龍鱗覆蓋,否則看起來應是很容易受傷。
品完以後,凝禪便鬆開了手,抬起手,對著靈石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片半個巴掌大小的銀灰色龍鱗。
「借你一片龍鱗。」凝禪的聲音繼續響了起來:「還你一具替身傀。」
虞別夜壓根沒聽清凝禪說了什麼。
甚至連剛才那一瞬尖銳的痛都被這一刻的酥麻難耐代替,綿延成了從尾巴尖蜿蜒到顱內的戰慄。
被鬆開的剎那,他情不自禁鬆了口氣,因為他不確定自己到底還能堅持多久,才能不讓已經快要逼到唇邊的呻吟溢出。
但鬆了口氣之後,心底取而代之的,便是巨大的空落。
甚至是空虛。
他有些失落,近乎本能地想要更多。
但下一瞬,他腦子裡斷了的弦已經重續,理智逐漸歸攏,他猛地收回尾巴,心道,他想要更多什麼?
虞別夜不敢去想。
更不敢想,雖然尾巴對於應龍一族來說,確實是一個比較……敏感的存在,但事實上,敏感的位置,絕不應該是尾巴尖。
而是尾巴根。
可她只是這樣簡單的、淺嘗輒止地觸碰到自己的尾巴尖,便竟然已經如此難忍。
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只是這麼想想,虞別夜呼吸都快停了。
他沉默片刻,抬眼看了一眼凝禪的背影,面無表情地抬手,自己擼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沒什麼感覺。
這種沒什麼感覺的認知,讓他原本就有些燒紅的臉上的緋紅更盛,連帶著他的眸光都更深了幾分。
凝禪對於身後龍尾巴少年的紊亂心緒並非真正一無所知,但她面色平靜,好似方纔的一切都只是她的無意之所為。
她是需要一片龍鱗。
雖說替身傀與主人之間的錨點其實可以是任何一部分,哪怕只是頭發都可以。
但便如前世,浮朝大陸的傳說裡,望舒仙子會隨機取走來求替身傀的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作為交換,反而讓替身傀本身變得更加神秘了起來。
至於虞別夜這邊,為何要用龍鱗……純粹是因為前世凝禪沒用過龍鱗。
她想試試。
同樣也試試,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前世的虞別夜有沒有騙自己。
結果是沒有。
很好。
前世今生,虞別夜的尾巴……都那麼敏感。
想到這裡,凝禪挑了挑眉,將一些她自以為早就忘了的畫面驅出腦海,手指在掌心龍鱗片上細密的紋路上摩挲片刻,重新看向了還差最後一步便能成型的替身傀上。
「還記得你答應我的三件事嗎?」凝禪問道。
虞別夜猛地回神:「自然。」
「我要起陣了。」凝禪道:「轉過去。」
虞別夜收了尾巴,乖巧轉身,看向自己被靈石燈投遞在牆上的影子。
直到這會兒,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一個問題。
她在做的東西……是什麼來著?
替身傀?
替誰的身?
……他的嗎?不然想來也不會要他的鱗片。
就在虞別夜思緒亂飛的時候,牆上凝禪的身影終於動了。
她半跪在地上,指尖的靈息均勻灑落在地面,原本就已經畫了小半的陣法被她悉數補全。
那些靈息勾勒出的陣法如同被她細密鐫刻在替身傀上的符陣,原本晦澀的圖案像是被馴服的獸,她斂息凝神,如此許久,在她手下遊走的線條終於落下了最後一筆。
最後一筆,是落在那具替身傀的胸膛正中的位置。
此刻,裹覆在替身傀身上的那一層紙皮膚的表層,也已經被細密晦澀的靈紋覆蓋,看上去竟然有一絲詭譎。
靈息起。
玄武脈中,奔騰的靈息開始節節攀升。
虞別夜看著牆上搖曳的影子,心底重重一跳,他敏銳地感受到了自己身後屬於凝禪的氣息開始變得高漲。
他並不陌生。
她救過他數次,想要硬抗朱雀無極境的虞畫瀾,至少也要是九轉天的修為才能有一線生機。
他不知她是用了什麼辦法來臨時突破,但這世上的事情,哪裡能有無緣無故的借用靈息而不用償還,所以虞別夜在此之後,都在密切注意凝禪的靈息和境界。
這一瞬,虞別夜的神經可謂緊繃到了極點。
他縱使沒有看到虞畫瀾給凝禪發的那條尋音卷訊息,也能猜到一二。
凝禪做出替身傀,就是想要以此物來脅迫虞畫瀾放棄招妖幡,轉而以此物作為交換,逼他出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也許是做出替身傀這件事本就需要更高的境界和更強的靈息,也或許是想要與虞畫瀾坐上談判桌這件事本身也需要更強悍的實力……
有那麼一瞬,虞畫瀾甚至在想,如果做出交換的前提,是凝禪需要再一次強自提高自己的境界,還不如直接將他交出去。
此前的他,或許不足以成為虞畫瀾眼中「足以被交換」的存在。
但在見到完成了初步妖化的他後,虞畫瀾未必不肯。
但凝禪說了,不許轉身,不許打擾,無論身後有什麼動靜,他都不許做出反應,不許他睜眼。
所以虞別夜緊緊盯著牆上變幻的影子,一動不動,然後閉上了眼。
如果說此前的幾條靈脈的充盈更像是在借了天地靈息,那麼凝禪玄武脈的此次攀升,則是真正在吸納。
心意通達,則萬物生。
她早已見識過無極境的風景,心意坦蕩,心念通達,只要她想,她確實隨時都可以直通九轉天。
尤其對她來說,玄武脈畢竟與其他靈脈不同。
這是她覺醒的第一條靈脈,算是她的主靈脈,自然尤其得心應手,絕不會像是青龍脈亦或是白虎脈那樣,一夕借靈息至九轉天,之後便會靈脈萎縮,需要修養一段時間才能回轉。
天地之間的靈息都開始向著亂雪峰這一方小院聚集。
那位因為答應了不說出凝禪回來消息的師弟有些怔忡地看向窗外。
以他的境界,也能看清,那些聚攏而來的靈息,好似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靈息漩渦,而漩渦漏斗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凝禪的那一方小院。
那師弟臉色煞白,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麼大的動靜,可不是想瞞就能瞞的。
就算能瞞,也不是他這個境界能做到的事情啊!
大師姐到底想做什麼?
她知道自己鬧出來這麼大動靜了嗎?
……又或者說,此前大師姐不讓他說出她的行蹤,就是為了讓此刻這樣的動靜來驚愕眾人?
這位師弟思忖片刻,將答案緩緩落定在了最後一種可能性。
一定是這樣的。
以他對凝大師姐的瞭解,想來她應該是胸有成竹,早有準備!
凝禪確實是在回到亂雪峰的途中便已經想好,要在做好替身傀的時候,順便突破境界的。
五方天,六合天,七星天。
半空中的靈息漩渦中,有七星耀眼,又倏而暗淡,卻並非熄滅。
合虛山宗中,有無數雙眼睛一併看向了亂雪峰的方向。
那些棲息在後山中閉關抑或入定的長老們在看亂雪峰,那些祀天所和少和之淵悄然嵌入合虛山宗的細作們也在睜眼看亂雪峰。
七星熄滅,八荒天明。
一道道訊息自尋音卷髮送出去,也有人用了傳訊符,內容都不外乎是同一條。
【有人於合虛亂雪峰從五才天直入八荒天。】
凝禪閉眼再睜開,終於將掌心的龍鱗按在了手下那具替身傀的胸口!
所有她畫下的靈紋陣被龍鱗和靈息一併點燃,有如實質的靈火自那具替身傀週身浮現,龍鱗如同沒入池塘般,寸寸沉入了替身傀之中。
那些紙制皮膚在靈火撫過後,所有的褶皺都消失不見,變成了蒼白細膩的平滑肌膚,連每一寸毛孔紋理都活靈活現,逼真無比,除了沒有任何性別特徵之外,可以說是勾勒出了一具極盡完美的身軀。
旋即,那張如白紙般平整的面容上,開始有五官浮凸出來,頭發幾乎是在眨眼間生長出來的,凝禪心念微動,那一頭長髮便成了一片銀白。
凝禪沒有讓替身傀赤身裸體的習慣,她隨便撈了一張布,蓋住了替身傀的身軀,然後更俯低了點兒身子,幾乎是面對面地看向躺在地上的、與虞別夜的五官一模一樣的替身傀。
漫卷於亂雪峰上的靈息漩渦停滯一瞬。
凝禪抬起食指,在自己的眉心一點。
她的眉心有殷紅的血珠凝出,塗抹在她的指尖。
她翻轉手腕,將那一點眉間血,點在了虞別夜替身傀的眉心。
靈光與血珠一起沒入替身傀的肌膚。
在所有的血色都被替身傀吸收不見的同一瞬,那一具替身傀緩緩睜開了眼。
凝禪的長髮與衣袂無風自動,原本凝滯在亂雪峰上的靈息漩渦大動,連天地之間都出現了雷鳴轟然之聲!
電閃如織,雷鳴震天。
這一下,不僅是合虛山宗中人,整個浮朝大陸都被震動,所有人都似有所感地看向了合虛山宗的方向!
「有靈寶出世了。」
「不,不僅是靈寶這麼簡單,是能撼動天地規則的靈物。」
「究竟是誰做出了什麼?」
「浮朝大陸,要變天了啊!古往今來,只有天地靈寶出世,抑或有人做出了什麼驚天動地之舉,造成了天地變數的時候,才會有如此這般的靈息漩渦和天地異象,究竟發生了什麼?!」
……
無數人喃喃自語,望著天地之間的靈息走向怔然。
少和之淵。
虞畫瀾似有所覺,回身看向合虛山宗的方向,剎那間已經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陰鷙莫測。
亂雪峰上,虞別夜的靈息靈識都被這樣的靈息漩渦帶得亂晃,他的束髮也被吹散開來,在這樣的風中翻飛不定。
他雙手緊握,心緒難平,但他始終閉著雙眼,不曾睜開一瞬。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阿夜。」他身後的那人喚他的聲音如他的夢境,虞別夜的眼神虛幻一瞬,猛地回頭,看到的便是凝禪臉上帶了一絲輕鬆的笑容。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張與自己幾乎完全一樣的臉。
除了那一頭銀髮之外,虞別夜有那麼一瞬,幾乎覺得自己是在照鏡子。
他瞳孔驟縮,沉默片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方才因為那一聲「阿夜」而噗通跳動的心驟而如同墜入了冰川。
「阿夜……是在叫它?」
果不其然,凝禪笑著點頭道:「是啊,它既然是你的替身傀,我便給它起名叫阿夜了。」
言罷,她歪頭看他:「不好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3 PM
第62章
虞別夜想說不好。
但這兩個字卡在嘴邊,他說不出口,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反對。
再看向那個與自己除了髮色之外,好似在照鏡子一般的彷彿複製品的替身傀,虞別夜的神色看似平淡,眼底實則已經燃起了一簇厭惡。
但他什麼也不說,只問道:「為何偏偏是銀髮?」
是為了區分他們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大可不必。
這樣的銀髮,落在他眼中,總像是某種提醒。
——提醒她已經知道他的原身是妖族,甚至好似是某種對他的震懾。
他心思幽深,卻聽凝禪輕巧道:「因為我喜歡銀髮啊。」
虞別夜一愣。
凝禪已經抬手繞起了一縷銀髮,在指尖一卷,然後鬆開:「你不覺得銀髮看起來很像是月色嗎?」
月色確如流銀。
虞別夜眼瞳一頓,那一剎那,他腦中恍然間好似閃過了許多熟悉卻陌生的畫面,但他想要去捕捉的時候,卻又全都消失不見。
凝禪做完了替身傀,也不急著再去做別的事情,她知道此刻整個亂雪峰想來都被天地異象籠罩,如果此刻是夜色籠罩,那麼恐怕亂雪峰上便是一片如白晝的霞光籠罩,如果此時是白日,那麼恐怕雲霞遍佈,異色穿雲。
整個浮朝大陸都會知道,此時此地這件事情的發生。
當年的她還不明白替身傀的意義。
但如今的她,卻知道,此刻的她,已經什麼都不需要做了。
她只需要等。
凝禪掏出尋音卷,翻到虞畫瀾發來的那條,開始打字。
「追尋眾妙天門的路上,不想要多一條阻擋天劫的命嗎?」
發完這句話,凝禪乾脆利索地往後一躺,緊繃的神經鬆懈開來,沉沉的困意和靈息使用透支過渡後的疲憊席捲上來,她眼皮都難以掀開。
就這樣在一堆替身傀的零部件裡,她毫不介意地閉上了眼:「虞畫瀾來了再喊我。」
想了想,又道:「不喊我也行,你應該知道要怎麼辦。」
然後就真的乾脆利索地睡了過去。
虞別夜:「……」
真的這麼放心他?
她就這麼睡了,留下他和一個和自己九成相似的替身傀面面相覷,場景未免詭譎了些。
虞別夜沉默片刻,從芥子袋裡取出一件大氅蓋在了凝禪身上,又摸了一個枕頭出來。
他猶豫片刻,到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托起凝禪的頭。
她的頭髮很柔軟。
柔軟到和她這個人甚至形成了極強的反差。
平素裡的她,像是渾身都豎起尖刺的刺蝟,強勢而不容拒絕地保護著週身的一切,也不允許有人接近她。
只有睡著的時候,這層尖刺才落了下去。
只剩下了柔軟的內核。
虞別夜將她的頭輕輕放在了枕頭上,放開的時候,到底沒忍住,用手輕輕勾了一縷在掌心,輕輕摩挲一瞬。
沒關系,當她只剩下內核的時候,他便來做尖刺。
虞別夜移開視線,有些冷漠地落在了自己的替身傀上。
很難形容這種感覺。
在凝禪完成點靈的那一刻,他雖然背對著她,卻也感覺到了一種絲絲縷縷的聯繫縈繞在了他和他的替身傀之間。
甚至在那一瞬間,他便已經知道,這一具替身傀和他之間締結的聯繫,已經能夠為他做到的那些承接傷害的作用。
就像此刻。
虞別夜冷漠地注視對方片刻,然後扔過去了一套衣服:「穿好,幹活。」
銀髮的替身傀順從地接過,將身上遮蔽軀幹的布料揭開,穿上了虞別夜扔去的那一套銀白色的衣袍,再用髮簪將自己的銀髮束起,然後開始順從他的意思,將滿地散落的零部件整理收拾好。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
它原本無暇的面龐不知何時起染了塵埃,銀白整潔的衣袖沾上了灰土,束髮也逐漸微亂。
虞別夜面無表情地看著。
看自己的替身傀從完美無瑕被染髒,眼中的厭惡卻並沒有褪去半分。
憑什麼。
憑什麼它可以被叫阿夜,憑什麼它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一頭耀目的銀髮肆意行走,不必戰戰兢兢,提心吊膽。
憑什麼自己的替身傀可以一出生就被人用溫柔的聲音說,喜歡它的銀髮。
他的心底難以抑制地開始有惡意和妒意滋長,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甚至想要抬手,將面前的這一具替身傀捏死在自己手下。
他也這麼做了。
不用他親自動手,替身傀與他心意相通,只要他下達命令,替身傀自己就會抬起手,反轉,扼住自己的咽喉。
但也只是一瞬。
虞別夜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他看向替身傀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冷靜,眼瞳也更幽深。
半晌,他開口道:「妖化。」
替身傀的眼神依然平直,它下意識抬起手,半晌,它的背後有羽翼刺破衣衫,一面龍翼展翅起。
卻只是一面。
這彷彿就是這具替身傀、又或者說虞別夜尾尖上的一片龍鱗所能賦予的全部了。
方纔被整理好了的所有零部件都被這一振翅帶起來的風重新吹散,唯有虞別夜身後的凝禪睡得安詳,連髮絲都沒有被翕動。
虞別夜測試完替身傀的力量極限,重新扔了一套衣服過去,旋即抬起一隻手,向著被替身傀撒亂的地面做了一個五指收攏的動作。
所有的東西便已經重新復位。
虞別夜沒有打擾凝禪,而是轉身向著密室之外走去。
他已經知道了凝禪的意思。
她對於虞畫瀾的分析的猜測並沒有任何錯誤。
這位少和之淵的虞掌門,永遠、始終會將自己排在所有一切之前。
他不可能拒絕。
三天的時間已過,她要等的人,應該也已經快要到了。
滄魁山妖潮。
望階仙君回首,遙遙看向合虛山宗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他捏了一張傳訊符出去:「你要我等的三天,就是指這件事嗎?替身傀確實有趣,但又與滄魁山妖潮有何關系?難道是要給我做一具替身傀,再來解決妖潮嗎?」
到了無極境,如此這般天地異動,便自然而然能感知到究竟發生了何事。
止衡仙君自然也感知到了什麼,他有些茫然,但他到底身在羅浮關,知曉四方動靜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要更快一些。
譬如此刻,合虛山方向的異象還未全數散去,已經有無數傳訊符向著羅浮關的方向傳遞而來,再片刻,已經有弟子恭謹快步跑上前來,敲響了他的門扉。
「止衡仙君,祀天所求見。」
「少和之淵的幾大長老也發來了傳訊符求見!」
「太琴天象求見!」
……
無數大小門派都匯聚在了羅浮關的合虛山宗轄區門前,人頭一時之間竄動不息,所有人談論的話題一夕之間已經從滄魁山的妖潮,變成了合虛山宗有人做出了替身傀,以及自己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以求一具替身傀。
正如凝禪前世所見到的那般。
再來一世也依然如此。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的誘惑。
相比較於人間大意,所謂修士們共同的責任,那些被教導的大愛……人類修仙的本質,是自私。
是自己能夠吸收天地靈息,化為己用,變得更強,登高望遠,直至巔峰。
以一具替身傀為條件,來交換一次早已佈局好的出手,再划算不過。
虞畫瀾負手站在窗前,神色陰晴不定。
他當然知道凝禪的意思,也終於知曉了她為何竟敢對他的話語無動於衷。
她竟然有如此底牌。
這是一場再明確不過的交換。
以望階仙君和唐家上下所有人的命,一次他在滄魁山的出手,來換他自己的一次續命。
並不是什麼對等的交換。
無論是逼迫望階仙君出死關、動用所有合虛山宗的後手來絕唐家上下的氣數,又亦或是在滄魁山針對妖潮佈置的後手……所有這一切,無一不是以十年為單位的佈局。
他已是無極境,十年對他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他還有很多十年可以揮霍,卻也沒有多少十年可以揮霍。
無極境是九轉天再向上,渡劫破妄才能踏入的新的一重天,看似已是四方脈的盡頭,但若如果真的如此,望階仙君又怎麼會閉死關,以求突破?
最重要的是……
虞畫瀾垂眸,再看了一眼手中尋音捲上的那行字。
眾妙天門。
她提到了眾妙天門這四個字。
她怎麼會知道眾妙天門?這世間理應還無人能觸及無極境之上的那一層雲,卻又怎會有人知道雲層後面的風景?
虞畫瀾深呼吸,再深呼吸,他閉了閉眼,已經在心底做出了最後的決斷。
凝禪贏了。
他打開門,面色平靜地踏出一步。
有暗侍迎上前,恭謹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取消一切計劃。」虞畫瀾淡聲道:「我親自去一趟合虛山宗。」
「掌門!」暗侍一驚,下意識開口道:「可是……」
虞畫瀾掃來淡淡一眼,暗侍心中一凜,頓時住嘴,俯身低頭,旋即消失不見。
他可以日後再殺了凝禪,將招妖幡搶回來,想要殺望階仙君,也可以再花一個百年去佈局,但替身傀此物,這世間只有一個凝禪會做。
他大可以軟禁她,脅迫她,威脅她,就像他當年對虞畫棠做的那樣。
但虞畫棠的反抗沒有任何威懾力,可倘若凝禪的替身傀做得心不甘情不願,在其中動一點手腳,會被反噬的,是他自己。
他必須考慮這或許是僅有的一次,可以直接交換的機會。
所以他必須答應。
一柱香後,止衡仙君的門前,多了一道聲音。
「少和之淵虞畫瀾來求一具替身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3 PM
第63章
羅浮關。
此前那麼多聲嘈雜與喧囂,合虛域內都是靜悄悄一片,好似要真的閉門謝客。
直到此刻。
所有的聲音都停歇了下來。
羅浮關此地意義非凡,此前早就有不成文的規定,三大宗門之中,如有掌門親臨,必提前通報三家,三方都有提前知情權。
但虞掌門的此行,顯然是念起人已至,從合虛方向的金紫霞沖天起到現在,過去的時間也並不足兩炷香,他卻已經在此,那只能說明兩種可能。
要麼他此前就在羅浮關而其他人都不知曉。
要麼他破了規矩,開了傳送來此。
無論是哪種,都打破了三宗門鼎立下的一些不言則明。
此刻其他人聚首在此的門派遞過來的眼神裡,也自然是這樣晦澀的神色。
縱使你虞畫瀾在南溟幽泉的妖潮處理一事上立了不世之功,此刻直接蔑視一切規則地出現在這裡,是否未免太囂張了一些?
替身傀在前,所有人都趨之若鶩,原本合虛山宗或許還會分個先來後到,你虞掌門親自前來,合虛豈不是不得不先接待你?
怎麼,在替身傀面前,虞掌門竟然急迫至此嗎?
無數道意義不明的視線明裡暗裡落在虞畫瀾身上,他卻依然面帶一貫的和煦笑容,好似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只等著合虛域開門迎客。
事實也確實如其他人所想。
止衡仙君在此,他可以有意無意晾一番其他宗門駐守羅浮關的長老,卻絕不可能將少和之淵的掌門拒之門外。
如此讓他在這裡站著等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已是極限。
再多,就顯得過分刻意了。
止衡仙君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自門內快步走出,一邊向著四周抱拳,一邊帶了歉意的笑:「讓諸位久等了,實在事出突然,我也猝不及防,想要與門中聯繫後瞭解了情況,再與諸位詳聊。沒想到凝小友做出替身傀後體力不支,陷入了沉睡,確認情況很是用了一番時間,這才耽誤了這麼久。」
有人想了一瞬,已經意識到了止衡仙君口中的「凝小友」是誰,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是說在尋道大會上奪魁的那位凝望舒凝小友?」
一邊想到那位在尋道大會上用到的那幾只傀,卻又覺得不可思議變得多少理所當然了起來:「也是,理應是她,理應是她啊!」
止衡仙君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凝小友雖然沉睡了,但她的身邊人都在,包括尋道大會的獎金都可以一併交由她的親友帶回。」
虞畫瀾:「……」
他倒是忘了這件事。
但止衡仙君如今當著所有人的面這般笑吟吟提及此事,他也只得側臉看向來到此地的少和之淵值守:「清算一事正在進行,想來也應到了尾聲,你去將凝小友的那一份並由合虛山宗的其他獎金送來。」
那值守雖然身在羅浮關,但早就聽說了尋道大會上發生的事情,本來心想以合虛山宗和少和之淵這種表面平靜都快要撕碎的關係,這筆不多不少的靈石應當是不必再虛與委蛇了。
結果轉頭來,止衡仙君這小老頭居然真的這麼不要臉地專門提及了?
……罷了,說到底,還是合虛弟子做出了替身傀一事,讓自家掌門先低頭了。
他一個小小的值守,在這裡想這麼多做什麼呢?
「是。」他抱拳退下。
至於少和之淵其他那些長老的請求……再怎麼也要排到虞掌門之後。
在少和之淵,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件事。
想要活命,想要在這個宗門之中繼續混下去,所有宗規門規之前的第一條是,不要惹虞掌門生氣。
止衡仙君笑吟吟看著這一幕,然後側開身,施施然對著虞畫瀾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然後轉過身來,向著面前所有人道。
「替身傀的製作時間極長,代價高昂,一切還要等凝小友甦醒後再行商議。諸君,請回吧。」
合虛域的那道門沉沉關閉,被堵在門外的眾人面色逐漸沉沉。
「等她甦醒後再商議,又為何虞掌門就能被請進去?」有人低聲不滿道。
「噓——你不要命啦?沒聽過那些虞掌門的傳言嗎?」有人壓低聲音:「而且,還能因為什麼?你前兩天沒聽到整個合虛山宗的簷下鈴都響了?他們掌門為了滄魁山妖潮出了死關,你猜猜他們這會兒為何要禮遇虞掌門?」
「嘶,等等,你是說……其實是合虛山宗有求於虞掌門?但是不對吧,他能處理南溟幽泉的妖潮,不代表滄魁山……」
說到這裡,附近聽到兩個人私語的人的臉色都微變。
能在羅浮關這等人龍混雜的周旋之地混下去的人,無一不是七竅玲瓏心的人精,寥寥這幾句話,大家已經想到了更多。
譬如,到底是合虛山宗有求於虞掌門,還是兩宗門相互遏制,而今,合虛山宗以倏而出世的替身傀略勝一籌,逼迫虞掌門不得不低頭?
所有人都在不斷的猜測中,面色微妙了起來,而祀天所的那位值守的神色在淡然中,又多了幾分不為人知的凝重和不悅。
這件事,需盡快報知神主知曉才行。
畢竟,祀天所和少和之淵那些私下的不為人知的交易們,已經進行到了不容後退的地步。若是此刻少和之淵有反水的意圖……
那祀天所自然也要多做一手準備。
羅浮關內,三大宗門互不干涉,互不來訪,凡有相見,都是在羅浮關內專設的議事大殿內。
——當然,除卻無人知曉的私下相見。
但這種會面,自然也不可能從正門進入。
像是虞畫瀾這種堂而皇之地從正門走入合虛山宗的,還是第一個。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打量過週遭,跟在止衡仙君身後,一直走到了會客堂。
止衡仙君落座的同時,已經有小侍從奉了靈茶。止衡仙君不緊不慢端起來細品一口,這才滿面笑意地看向虞畫瀾,好似此前在少和之淵的劍拔弩張不曾存在。
「我們在羅浮關未曾備過掌門專享的滄魁毛尖靈茶,還請虞掌門見諒。不過啊,這滄魁山如今妖潮肆虐,也不知這滄魁毛尖還能在這世間存在幾日了。」止衡仙君邊品茶,邊意有所指地感慨道。
虞畫瀾既然來此,自然對於合虛山宗的所求心知肚明。
合虛山宗不急,要如此拿腔作調一番,虞畫瀾的養氣功夫自然也很到位。
他並不品茶,只含笑看向止衡仙君:「世間好茶並非滄魁毛尖一味,若是合虛想要嘗嘗我們少和之淵的金烏赤血,我也不是不能想想辦法。」
止衡仙君驚喜地笑了起來:「果真?虞掌門此話可不要誆小老兒我,此前我曾品過幾回金烏赤血,真乃人間極品,只可惜實在稀有,若能得掌門一諾,我這饞嘴小老兒倒是有口福咯。」
表面在將虞畫瀾此前的話將計就計地嗆回去,實則又是再說,這所謂掌門專享的金烏赤血,他也不是沒喝過,你們少和之淵的供貨渠道裡,也不是沒有我們合虛的人。
兩邊你來我往,冷嘲熱諷,明槍暗箭,表面笑容滿面,實則已經不止交鋒了多少個來回。
虞畫瀾不提替身傀三個字,止衡仙君只當不知道,甚至連他的來意都不問半個字,老神在在地讓侍從添茶,只當他是來好友敘舊。
只是止衡仙君和虞畫瀾哪有什麼舊可以敘,話題聽起來惠風和暢,實則確實已經無話可說到在討論近來的天氣何如了。
一邊的止衡仙君表面微笑,實則在心底吐槽這虞老頭怎麼還不提替身傀三個字,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另一邊的虞畫瀾強忍著心底對凝禪和虞別夜的怒意,笑容滿面,心道你們不急著救你們滄魁山妖潮中的掌門望階仙君,他自然也不急。
哪裡知道那滄魁山妖潮之中,望階仙君說三天,就真的在這三天什麼都沒做,找了個山洞,熄了所有人息,快快活活又閉了三天死關。
怎麼說呢,閉死關這事兒,聽起來聲勢浩大,但只要出過一次關,再重新閉,就變得隨意了許多,想閉就閉,隨時能閉。
望階仙君本來都報著必死的心了,這會兒突然續了三日,心態極好,閉著眼睛的時候,唇角都帶著抹笑。
滄魁山本就有墮妖,方圓百餘里都荒蕪人煙,再向外是群山環繞,合虛山宗在此也有大陣封印,雖說恐怕守不住此次妖潮,但區區三天,還絕不至於發展到生靈塗炭的地步。
望階仙君,老神在在。
會客室的茶涼了又續,茶香四溢,煮沸的水有條不紊地匯成均勻的一道潺潺,澆在茶寵三足金蟾上。
虞畫瀾的目光落在三足金蟾一瞬,又移開。
三足金蟾,旺財擋煞。
他可不就是來旺合虛的財,擋合虛的煞嗎?
虞畫瀾心底冷笑,終於在冷茶再次被換下後,開口道:「此番前來,確實有事相求。」
他終於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裡面的茶,繼續道:「又或者說,交換。」
止衡仙君臉上笑容不變,再抬眼時,他的眼中已經多了幾分從容:「請講。」
「我要見凝望舒。」虞畫瀾開口。
止衡仙君頓了一下,才道:「凝小友不便見你,但有人可以見你。」
虞畫瀾的目光落在止衡仙君額前,倏而開口:「有誰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讓一位九轉天的仙君來做傳話筒。怎麼難道竟然不敢與我相見?」
止衡仙君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他確實是在傳話。
他的靈台之中,有一道術法勾連他的靈識與亂雪峰,只等凝禪那邊的情況與消息。
直到方才,那邊才剛剛有了聲息。
他不意外虞畫瀾能看穿這件事,但虞畫瀾當著他的面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就顯得極強勢且不留情面。
這一次的談判,想來並不會非常順利。
止衡仙君微微擰眉,神色已經肅然了許多。
他正要重新開口,一道聲音已經從會客茶室之後響了起來。
「膽大妄為算不上,只是趕路費了點兒時間。」一道對於虞畫瀾來說十分耳熟的聲音響了起來,腳步聲漸近,有人抬手,勾起門簾,露出了一張虞畫瀾再熟悉不過的臉。
他神色自然且隨意地一步踏入,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一頭銀白長發,施施然落座在了止衡仙君下方的位置。
正是虞別夜。
虞畫瀾的目光落在虞別夜身上,再落在他的銀髮上,目光有如實質,一寸一寸像是刀片般刮過。
終於,他輕輕佻眉,然後緩緩開口:「好一具替身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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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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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07:04 PM
第64章
虞畫瀾的神色很是探究,他甚至在這一瞬,不顧所有明面亦或是暗面的規則,張開了靈識,又在頃刻間收了回去。
沒有。
他的靈識範圍之內,沒有虞別夜本體的存在,只有面前這個,縱使以靈識也難以探出真假的替身傀。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虞別夜絕無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自己銀髮的姿態,恐怕連他都能騙過。
這就是替身傀嗎?
虞畫瀾再看向面前的銀髮少年時,眼中已經充滿了與此前不同的、佯做平靜也難以掩蓋的炙熱。
「阿夜。」他的聲音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輕柔:「你的本體在哪裡?在羅浮關外?還是在更遠的地方?」
合虛山宗裡,虞別夜與替身傀共享所有感知,替身傀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但傀到底只是傀,不會做出那麼多細微的表情。
虞別夜甚至有些感謝此刻不是自己的本體在場,否則他聽到虞畫瀾這樣的聲音,很難保證自己會不會當場妖化。
——他聽過太多次虞畫瀾這樣的聲線。
在有求於虞畫棠的時候。
有求於她,卻又在她回應了自己的請求後,將她按在身下凌虐的時候。
虞別夜閉了閉眼,將那些畫面與更多的憤怒強壓下去,露出了一個完美的微笑:「滄魁山妖潮。你起陣,我有問必答。」
他說得簡短直接,虞畫瀾卻已經明白。
其他人或許一無所知,但常年在畫廊幽夢之中的虞別夜對他佈置過什麼,心知肚明。
「我可以不追究你去合虛山宗的事情。」虞畫瀾道:「你的本體在哪裡?」
「少和之淵外門弟子,按照門規,可以隨意去留。」虞別夜冷淡道。
「外門弟子?你所享受的一切資源,哪一點是外門弟子的待遇了?」虞畫瀾的手指屈起,語速也開始變慢。
虞別夜當然知道,這是虞畫瀾動怒的象徵。
過去的他在看到這樣的徵兆之時,便知道,自己恐怕又要直面一場骨肉刑罰。
但此刻,他卻笑了。
虞別夜看向虞畫瀾的眼眸,隔著替身傀,露出了一抹譏笑:「不然呢?我是什麼?」
虞畫瀾長久地沉默下去。
他的眼瞳落在油鹽不進甚至多少好似有些有恃無恐的虞別夜身上,像是看一個死人。
許久,他慢慢飲盡杯中茶:「我要一具替身傀。條件你提。」
虞別夜盯著虞畫瀾的眸子:「我提?你確定?」
止衡仙君笑吟吟地坐在一邊,一言不發,像是這一場交易的旁觀者,卻又在虞別夜說出這句話後,有意無意地落下了茶杯。
茶杯底與茶托碰撞出了一聲清脆。
像是在提醒自己的在場。
也像是在為虞別夜的這句話兜底。
虞畫瀾揚起下巴,目光落在面前的替身傀上,良久:「滄魁山妖潮,我解決。」
虞別夜一瞬不瞬地盯著虞畫瀾:「我還要望階仙君無恙回合虛。」
虞畫瀾正要開口,虞別夜的音調又加重:「我說的無恙,是指從頭到尾都不必出手,怎麼去的,怎麼回來,修為毫無損耗的無恙。」
這是強人所難。
望階仙君破關而出,修為便已經有損。想要達到虞別夜所說的這種無恙,除非虞畫瀾倒貼自己的修為進去。
更重要的是,這句話背後還有更多的含義:
望階仙君全盛狀態下還在一日,便沒有人敢對唐家下手,合虛山宗不會亂,他也不可能從凝禪手中強搶招妖幡。
虞別夜不等虞畫瀾做出反應,只起身向前,在虞畫瀾手邊放了一個空著的玉匣。
「虞掌門若是同意,就在這裡留下身體的一部分。」虞別夜語焉不詳地與他擦身,側臉看他,露出了一個短暫的笑容:「任何一部分都可以。」
那一日的交易進行了很長時間,止衡仙君拒絕在之後透露任何細節,虞畫瀾走後,他的臉上帶著十足的疲憊,認真打量了銀髮的虞別夜替身傀許久後,道:「得想個辦法也來一個。」
段重明抱胸在旁邊看得嘖嘖稱奇:「我師妹居然有這個手藝?」
凝硯悶在窗角,啥也沒說,但表情像是被姐姐遺棄了的小狗。
……還看到了姐姐新的狗。
不服,生氣,就算芥子袋裡還裝著新狗買的尋音卷也不行。
「內部價。十萬靈石。」虞別夜按照凝禪此前提過的數字對止衡仙君開價:「但要等這個做完。」
他邊說,邊舉了舉手中的玉匣。
然後兩個人都對著玉匣露出了頗為一言難盡的表情。
段重明好奇了一句:「裡面是什麼?」
虞別夜擰眉:「我覺得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段重明:「?」
止衡仙君不太想回憶,轉身去忙別的事情了,他還要安排後續的一系列事情,比如虞畫瀾雖然答應了要解決滄魁山妖潮,但跟進和善後都必不可少,此外還要告知望階仙君今日發生的一切,或許把這位仙君抓回去繼續閉關。
於是這玉匣裡的內容就變成了一個暫時只有虞別夜和止衡仙君知道的謎團。
直到這玉匣傳遞到了一覺睡醒的凝禪手上。
凝禪毫無防備地打著哈欠,抬手就要去開匣。
虞別夜驀地落了一隻手下來,將她的動作阻住:「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凝禪愣了愣:「都說了哪怕是頭髮都可以,他總不能搞點兒別的進去吧?」
虞別夜哪裡會說自己使用了什麼話術,他面不改色道:「是他自己覺得,使用的軀殼面積越大,替身傀實力越強。」
凝禪盯著虞別夜看了會兒,對方的表情若無其事,覆在她手上的手指卻悄然蜷縮了一下。
「你準備握我的手到什麼時候?」凝禪倏而開口。
虞別夜彷彿觸電一樣縮回手,卻被凝禪一把抓住,重新按在了玉匣上。
只是這一次,變成了他的手在下,凝禪的手在上。
「你來開。」凝禪說。
虞別夜沉默片刻:「不然我還是直接說裡面是什麼吧?」
「不,你直接打開,別跑。」凝禪不容置疑道。
虞別夜不得不慢慢移動手指,混著手背上凝禪掌心的溫度,將玉匣打開。
一股充沛的血腥味從匣子裡沖天而起,凝禪猛地摀住了自己的口鼻,飛快地按著虞別夜的手把匣重新合上了:「什麼東西!」
虞別夜回憶起這件事,都覺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他默默道:「他當著我們的面剖開了身體,從裡面抓出來了一塊據他自己說是人體非必要內臟出來,放在了匣子裡。」
當時的血流了整個茶室滿地,厚重的羊毛毯被染髒,縱使虞別夜在用醒靈之後,將週遭的一切都用術法清洗乾淨了,虞別夜和止衡仙君依然不約而同地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被弄髒了。
轉頭就全焚燒換了新的。
凝禪:「……」
凝禪懂了。
他媽的,這個變態,居然把闌尾掏出來給她了。
她要吐了。
凝禪當場就做了一個新的決定:「煉虞畫瀾的傀的時候,你來做最後一步。這東西我不想碰。」
虞別夜:「……」
虞別夜覺得搬起的石頭已經落在了自己腳上。
他沉默片刻,最終點頭:「好。」
他也不想讓凝禪觸碰這種噁心的東西。
這件事情確實理應由他來。
妖域和浮朝大陸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從妖域通道到浮朝大陸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一條通道的打通,總需要許多的犧牲。
對於妖族來說從來如此。
越低等級的妖族越擅長繁衍,因而妖族的數量總是繁雜龐大,這種數量和規模的犧牲也很快會有更多的後備力量補上,對於整個妖域來說並不會構成很大的麻煩。
小虎妖就是這樣龐大的後備力量中的一員,不同的是,它被夾在無數同類的屍首之中,幸運且全須全尾地活了下來,再被妖潮裹挾,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地面是它從未感受過的綠茵。
草地的氣息沾染在它的鼻腔,它有些好奇地站起身來,抬頭看向從未見過的藍天高空,看向第一次感受的綠野幽谷,眼中有迷茫,也有自然而然的好奇與喜悅。
它俯下身,仔細聞了聞腳下的草的味道,有風自長野來,將它身上的毛髮拂動,它的毛很粗,很硬,風吹在身上就像是撓癢癢。
所以小虎妖露出了一個笑容。
只是它長相實在不怎麼可愛,這樣的笑掛在臉上,也沒有什麼笑的感覺,更像是妖獸露出了一抹猙獰。
隨它衝入浮朝大陸的妖族還有很多,有的大妖心志堅定,已經開始向著四方而去,帶著撼天動地的聲囂。
但更多的妖族則是和它一樣,帶著懵懂和欣喜地看向周圍,再帶著好奇地伸爪四處摸摸。
……嗯,摸摸的力道或許有些大,不遠處有山體的石塊滾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一個巨大的坑。
這樣的事情在妖域太常見,小虎妖沒當回事,繼續探索自己面前沒見過的小花。
但它的眼角突然閃過了一道亮光。
一道很難形容的亮光。
它在看到那道光的同時就覺得不適,甚至有些恐懼。
小虎妖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下意識向著那個方向發出了一聲威脅的低吼。
隨著它的這一聲,四面八方的妖獸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懾,同時向著天地之間嘶吼起來!
那道光一開始只是一閃。
但很快就蔓延成了面。
將所有的妖獸、要這一隅滄魁山包裹、困死在內的面。
小虎妖不知道那是什麼,卻本能地開始戰慄和恐懼,它顫抖著俯低身子,腦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了在來到浮朝大陸之前,妖皇對它們說過的話。
他說,它們要來做他的眼睛。
妖皇是一個很好、很溫柔的人,他的手撫摸在它頭頂的時候,很溫暖,很輕柔,小虎妖很喜歡它。
所以小虎妖沒有閉上眼,而是繼續看向四周,甚至不敢眨眼。
它的直覺告訴它,它可能快要死了。
它要在死前,讓它的妖皇多看一點這個人間。
直到它的後頸突然被提起,一隻手將它舉了起來,提到面前打量片刻。
小虎妖的眼中落入了一張中年男人的溫和面容。
那張臉很普通,普通到在人海中四處可見,毫無特色,轉瞬就會被遺忘。
小虎妖知道這是人類。
它本能地呲牙,心底卻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
面前的這個人,比自己強大太多。
中年男人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眉眼溫和,他帶了點兒好奇地提著小虎妖,在自己面前轉來轉去地看了一會兒。
「你身上,怎麼有別驚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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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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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07:04 PM
第65章
虞畫瀾張開滄魁山大陣的時候,望階仙君已經收到了來自止衡仙君的傳訊。
他不是優柔寡斷的人,當即便已經準備轉身走了,只是恰好感知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氣息,這才撈起了小虎妖。
小虎妖挺小一隻,長得醜但憨,算不上猙獰,半截手臂長短,很適合隨手提著。
所以望階仙君拎著小虎妖的後頸肉,直接提回了合虛山宗。
小虎妖在被迫步入傳送法陣之前,茫然又恐懼地回頭看了一眼。
它印象裡最後的滄魁山,是一片光海。
一片純淨卻又讓它戰慄的光海。
它並不知道,這便是它見到自己這些妖族夥伴們的最後一眼,甚至是見到滄魁山的最後一眼。
這一夜之後,此處的所有高山都將被夷為平地,湖泊將被碎石填滿,整個滄魁山的妖域通道都會被比此前更強硬而宏大的封印遮蓋,再也不會有任何一隻妖通過。
而隨著此次妖潮來到浮朝大陸的所有妖族之中,它便是最後的、唯一的倖存者
它感受到了更和煦的風。
望階仙君從傳送法陣走出,掌中的妖氣剎那間已經驚動了合虛山宗的防禦法陣,法陣又在他的一揮手之下平息。
他腳步微頓,卻沒有著急去往自己閉關之處,身形一錯,已經再度消失在原地。
然後出現在了唐家府邸面前。
血已經鋪灑了遍地。
望階仙君輕輕擰了擰眉,這是他最不喜的味道。
他手裡的小虎妖聞見了血味,有些難耐地躁動。望階仙君抬手拍了拍小虎妖的頭,低聲道:「安靜。」
威壓順著他的掌心傳遞,小虎妖哪裡還敢再動。
替身傀的交換條件只有一條,暗中包含的意思卻很多。
但凡虞畫瀾稍微愛惜一點手下,就會讓那些悄然接近唐家的殺手們早點撤離。
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廝殺至望階仙君歸來,再陷入必死的結局。
少和之淵,畫棠山巔,畫廊幽夢。
虞畫瀾獨坐茶室,面前無茶,對面無人,他臉上卻浮現了一個笑,似是自顧自般說道:「沒有人可以逼我。」
「派去唐家的本就是死士。死士的任務就是為我而死,不留痕跡。所以就算望階回去,他們也不會被撤離,而是在唐家殺戮到最後一刻,竭盡所能,不計後果。」
「最好是能在這裡逼望階出手。」虞畫瀾唇邊浮現了一抹輕柔的笑:「想要逼望階這樣的性情中人出手實在太過簡單,怎會只有妖潮這一條路。」
那抹笑容隨即變得譏諷起來:「修仙一路,若不能斷情滅欲,又如何能前進半步?別人不知道他望階為何閉死關,我卻知道,是因為一個實在荒謬的原因。」
「他想要多看幾年他的女兒唐花落長大。」虞畫瀾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誕之事:「這真是我所聽說過的所有閉關的原因裡,最無聊最無法理喻的一種。」
他邊說邊笑了起來,哪裡還有半分在外人面前時溫文爾雅的樣子。
他的對面空空蕩蕩。
卻又好似有一抹靈息強自凝出的纖細身影。
「阿棠。」他的聲音又變得輕柔:「我們來賭一賭,唐家這次會死多少人。」
唐家會死多少人。
這個問題的答案,唐花落知道。
她與唐祁聞回到唐家的時間足夠早,唐家上下對於即將到來的命運還一無所知,都沉浸在望階仙尊突然出關的消息之中,為滄魁山妖潮而擔憂。
直到唐祁聞的劍錯開了一柄彷彿突兀地出現在空氣中的峨眉刺,發出了一聲尖銳的碰撞。
唐花落在尋道大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摸到了四象天的門檻,但四象天在這些平均修為足足有五方天的刺客們面前,並不多麼夠看。
唐家積弱。
這麼多年來,唐家其實不僅沒有九轉天,甚至連八荒天,都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位早已垂垂老矣病痛纏身的家主。
饒是如此,八荒天來對抗五方天,也綽綽有余。
——如果殺手刺客們的數量沒有這麼大的話。
「怎麼會有這麼多殺手!我們唐家究竟得罪了誰!」
「哪個世家會有這麼大的手筆!養出這麼多的殺手?!」
……
無數驚惶的聲音在唐宅響起,刀光劍影交錯,血色很快蔓延開來,尖叫聲和孩童的哭聲一併響起,唐家頃刻間便已經亂做一團。
所有人都舉起了刀劍,沒有人束手就擒,但唐家太弱了,弱到連啟動護宅大陣,都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陣中人短暫地鬆了一口氣,遞出了一些或許根本來不及回應的求救消息,再讓重傷的家眷們集中在一起,以微末的靈息為他們點上一記醒靈。
唐花落的劍上全是血。
那是她阿爹為她從九嶷山的大光明境尋來的綠拂劍,她卻不能讓這柄劍發揮出最大的威力,彷彿明珠蒙塵。
她自幼便是天之驕女,受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被同門擠兌和構陷,又哪裡見過面前這樣的一幕。
但她遠比自己想像中鎮定。
「阿兄。」她將唐祁聞拉到一邊,將手中的芥子袋交給他:「裡面有大師姐送給我的那只戰鬥傀,一會兒陣破了,這只戰鬥傀至少可以護住這一屋子人。」
唐祁聞沒有接:「那你呢?」
唐花落笑了起來:「我身上流的,畢竟是唐家的血。」
「這裡誰的身上流的不是唐家的血?你在說什麼廢話?」唐祁聞擰眉。
「你說得對。」唐花落愣了愣,笑意更深了些:「但到底還是有一點區別的。阿兄,你知道的。」
唐祁聞心底那種奇異的預感越來越強,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唐花落:「你不要亂來。我拼盡全力也會護你周全。」
唐花落抬手按住了他握劍的那隻手,輕輕搖了搖頭:「阿兄,你才是我們唐家的未來,我不是。我從來資質有限,我早就知道。」
她的笑容變得輕柔而釋然:「但資質和血脈力量,是兩碼事。我早就覺醒血脈力量了。」
唐祁聞的眼神一頓,心底那抹預感成真,他二話不說,反手就要將唐花落直接打暈,然而唐花落似有所感,輕鬆躲過,足尖一點,已經將手中的芥子袋硬塞在了唐祁聞手中,自己則出現在了房間外。
「別這麼看著我。用用血脈力量而已,我也未必會死。」她輕鬆開口,然後頭也不回地向著大陣之外走去。
唐家一片混亂,誰也沒有注意到唐花落的背影,唐祁聞身形如風,想要將唐花落抓回來,卻已經遲了。
——他是守陣人之一,不能出陣,所以他只能看著唐花落出陣。
再看著唐花落用那柄自己阿爹為她求來、以護她周全的綠拂劍,毫不猶豫地割開了自己的手腕,任憑鮮血揮灑染紅滿手,再用手中的血擦在了眼皮上。
唐家血脈力量·瞳殺。
凡所有見,皆為死物。
再睜眼的時候,唐花落的眼瞳已經變成了與地面平行的金色矩形,眼白鮮紅如血。
如果仔細去看,這樣的一雙眼睛的形狀與山羊極相似,空茫,無辜,卻又冷漠且俯視蒼生。
有殺手執劍前來,唐花落眨眼,眼瞳中完整地倒影出殺手的身形,下一瞬,那殺手便已經化作了一片齏粉,只有手中的劍好似憑空失去了主人般,錚然落地。
這一幕實在太過詭譎,強攻上來的殺手們都情不自禁地頓了一瞬腳步。
望階仙君久居高位,太久沒有出過手,唐家也在歷史的舞台上退出太久,已經極少有人記得,他們的血脈力量如此霸道。
這一刻,那些原本心底還有些不明白,為何虞掌門無論如何也要將唐家滅門的殺手們,已經在戰慄中明白過來。
這種力量太過絕對。
僅僅只是不到四象天的唐花落使用,便已經能在轉瞬眨眼之間,將五方天湮滅。
假以時日,若是唐花落到了七星天乃至九轉天呢?
若是覺醒了唐家血脈力量的人更多呢?
已經無極境的望階仙君呢?
這天下……他是不是想殺誰就殺誰?
「血脈力量!是唐家的血脈力量瞳殺!」有見識多廣的殺手低語出聲:「不要怕,血脈力量總有極限,她雖然能以瞳術越級殺人,但她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他話音才落,唐花落的目光已經落了過來。
下一瞬,橫瞳閃爍,惡魔之眼鎖定之處,無人生還。
唐花落身軀微微顫動,她確實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血脈力量的使用不是沒有極限的,她越級去殺這麼多人,本就已經超出她的極限太多。
但她的身後,就是她的所有血親。
所以她一人雙瞳,血流滿地,寸步不讓。
若是今日來的不是滿山死士,她早已贏了這場戰鬥,可死士之所以被稱為死士,從來都不會畏懼以命來填滿前路。
「不要怕她!她撐不了多久了!」有人大喝一聲,與一側的人一併撲了上來。
唐花落不記得自己到底眨了多少次眼睛,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流太多的血,會覺得自己的軀殼空空如也。
唐祁聞在她身後說了什麼,她已經聽不清了,她心中只剩下一件事。
不能讓這些殺手通過她這條防線。
直到一隻手輕柔地覆蓋在了她的眼睛上,將她的眼睛遮蓋住,也將她臉上的血覆住,以如春臨般的醒靈覆蓋了她的全身。
凝禪的聲音很溫柔:「師妹,可以了,剩下的交給我就好。」
唐花落的眼睛倏而合閉,她脫力般向一側倒去,然後被凝禪塞了一嘴的丹丸,再被打橫抱起。
殺手們發現,他們竟然沒有覺察到凝禪是什麼時候來的。
但這並不重要。
多一個人,多兩個人,亦或是多十個人,他們的任務都不會變。
唐花落的瞳殺讓他們失去了足足四十七個人,但他們還有更多的人補上來。
「師姐,他們至少都有五方天的修為!」唐祁聞的聲音急急從護宅大陣裡傳來:「當心!」
「當什麼心。」凝禪笑了一聲,隨著她的聲音,一具格外巨大的戰鬥傀已經從天而降。
一聲轟然。
戰鬥傀週身的靈紋亮起,虞別夜站在戰鬥傀的肩頭,已經在同一時間一躍而下。
他的身形如鬼魅般穿行在那些殺手之間。
凝禪抱著唐花落的身軀,慢慢向前走。
她的身後是戰鬥傀的每一次攻擊之下,被擊落的殺手身影,是虞別夜穿行期間,手下綻放的血花。
血越來越多,匯聚流了過來,將凝禪的腳底染濕,她沒有低頭,而是始終看著懷裡的唐花落。
直到虞別夜將最後一個人都殺乾淨,再重新站在她身後。
濃郁的血腥味中,凝禪衝著唐花落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可以睡了。」
長風吹過,唐花落的氣息逐漸變得平穩起來。凝禪的目光落向稍遠的彼方,然後向著終於趕到的望階仙君點頭行禮:「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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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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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07:05 PM
第66章
如果唐花落還醒著,她當是可以對著父親露出一個笑容,然後親口告訴他,自己做到了。
唐家上下,無人陣亡。
唐花落中途短暫地醒來過一次,她還是睜不開眼,眼睛上蓋了一層厚厚的布,將所有的光都遮住,讓視線陷入徹底的純黑。
聽說唐家全都保住了,她短暫地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就又昏迷了過去。
甚至沒有來得及聽望階仙君說半個字,更不用說見自己阿爹一面。
過度使用血脈力量,她的雙眼恐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只能看見一些虛影,更不用說再次使用瞳殺了。
但好消息是,唐祁聞在見到了這過分震撼的一幕後,也覺醒了唐家的血脈力量,而在場的殺手雖然全部都被絞殺了,但唐花落使用瞳殺的畫面卻已經流傳了出去。
前來唐家的殺手自然不止是虞畫瀾一個人的佈置。
還有那些想要分唐家一杯羹的其他世家們。
而現在,所有想要對唐家做什麼的人,都要忌憚這一手重現天下的瞳術,看看是自己殺人的速度快,還是唐花落和唐祁聞眨眼的速度快。
唐花落用自己的行動震懾了所有覬覦唐家的人。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的家族和親人們流乾最後一滴血,所有其他唐家人亦如是。
望階仙君在唐花落的床榻前站了很久,他久久望著自己臉色蒼白、眼部還覆蓋著黑布的獨女,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說。
沒有人打擾兩人此刻的獨處。
他可以叫醒唐花落,告訴她自己來了,也可以誇獎她做得很好,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好。
但許久之後,望階仙君一個字都沒有說,也一個字都沒有留下,只是轉身走出了房間。
望階仙君掩上身後的門,深深看了凝禪一眼,目光又在虞別夜身上落了須臾。
那一瞬,饒是有佛琉玉在身上,虞別夜也覺得自己的後背頃刻便被冷汗浸透,好似天下所有的秘密在望階仙君的那雙眼中都無可遁形。
這是一種與同為無極境的虞畫瀾注視他時,完全不同的威壓與體驗。
也就是被稱為四方脈外第五脈的血緣脈力。
瞳殺本就是所有瞳術系血脈力量之中至高的一種,擁有這種力量,自然而然會兼容擁有其他的瞳系血緣脈力。
這一瞬,原本普通到站在人群之中便能被淹沒的望階仙君,驟然變得巍峨如山,頂天立地,彷彿天地之間都只剩下了他一人的身形。
但望階仙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溫和開口:「有想要的東西嗎?」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問的是凝禪。
段重明緊張極了,生怕凝禪淡泊名利,說出一句分內之事別無所求來。
白斂的眼中露出了點兒眼巴巴,就連凝硯都看了過來,眼中充滿了暗示。
凝禪知道他們的意思。
亂雪峰一窮二白,是應該趁這個機會……
但她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就如同前世一樣。
「確實有一樣東西。」凝禪道:「準確來說,也不能說是東西,而是一處地方。」
所有人都愣了愣,只有凝硯想到了什麼,怔然向前半步:「阿姐……」
凝禪沒有打啞謎的習慣,她向前半步,看向望階仙君的眼睛:「我要淵山。」
合虛山宗位於群山之中。
群山為合虛,每一座仙山自然又有各自分別的名字。
便如亂雪峰名為亂雪,這群山之中,還有一座孤山,名為淵山。
望階仙君完全沒想到,會有人來問他要一座山。
他眼中帶了點兒好奇:「可以問問原因嗎?」
凝禪道:「名字好聽。風景好看。想要一座屬於自己的山。這三個都是原因。」
她沒有說謊,這三個確實都是原因。
她只是沒有說出第四個原因。
極少有人知道,這山本就屬於凝氏,在許多許多年前,淵山又被稱作凝淵山。
她不過在從別人手裡要回大約本應就屬於她的地盤而已。
望階仙君覺得很有趣,他垂眸看了凝禪片刻,眼中帶了點兒意味深長,卻到底什麼都沒說,只頷首:「好。」
掌門一言九鼎,駟馬難追。
他既然點頭,自然會有人將這件事通傳下去,淵山算是易主,也不完全算,總歸理應還是位於合虛群山之中,當然還要清理一番雜草,再交到凝禪手中。
「對了。」望階仙君又想到了什麼,提起手中那隻小虎妖。
小虎妖此前都被仙術蒙住了眼睛,封住了六感,正在茫然之中。
此刻一夕封印解除,風聲花香草綠一併落入它的五感六識之中,小虎妖被衝擊到雙眼微微瞇起,滿身的毛髮都亂炸了起來。
「順手提回來的。」望階仙君比了比手中的小虎妖,顯然沒有帶著這東西去重新閉關的意思,竟是就這麼順手丟去了虞別夜懷裡。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望階仙君就此認下了虞別夜的意思。
只有虞別夜有些愕然地接住了半空飛來的小虎妖,用手提住小虎妖的後頸,高高提起來在面前自己看了會兒。
他不覺得是順手。
他覺得望階仙君別有用意,但他看不出是什麼意。
小虎妖就只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小妖,算是有點醜可愛,但也僅此而已。
他確實能從這小虎妖身上感受到一點應該是妖族同類帶來的熟悉感。
但也僅此而已。
虞別夜有些困惑,但也到底接受了這份來自望階仙君突如其來的「饋贈」。
望階仙君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遠處的虛空之中,並不和誰打招呼,就這樣徑直從原地起步,踏入虛空之中。
他走的很平靜,表情也很平靜,重新入死關的時候,凝禪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似乎覺得……望階仙君比之前要更洒然輕鬆了許多。
就像是他一夕突然發現自己要庇護的女兒已經長大,就算沒有他,也能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起唐家的門楣。
他甚至不用給她留下隻字片語,亦或是再次將她語重心長地托付給誰,請求他們照拂一二。
因為唐花落已經不需要了。
她一人,便能守住唐家。
所以他再閉關,便只用為自己。
太過的執著和牽掛對於修仙之路來說,本就易與心魔掛鉤。
而此刻的望階仙君,沉痾盡褪,心魔散去,也不必再有後顧之憂。
他不必再回頭,只用繼續向前看去。
無極之上,還有一境。
眾妙天門。
妖域。
焦土之上,無數身形巨大可怖的妖獸之中,有一道身影散漫地坐在一隻巨獸的肩頭。
帶著火與腥氣的風從遠處吹來,那人銀色的長髮在空中翻飛,露出一張妖美絕艷,幾乎模糊了性別的臉。
正是現任妖皇別驚鵲。
他的眼瞳很漂亮,是極淺的金棕色,但這雙漂亮的眸子卻在此刻有些空茫。
因為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再通過從妖域通道來到了浮朝大陸的那些妖獸去「看」。
滄魁山中,虞畫瀾的大陣硬生生鎮壓了近乎所有的生靈,他眼中的許多光點早就熄滅了。
卻始終還有一顆光亮。
他多少還記得,那是一隻不怎麼強大,但毛髮手感很不錯的小虎妖。
很難想像在這樣的風浪之中,那些極強的妖獸都已經死在了大陣之中,卻竟然還有一隻小小的小虎妖存活。
別驚鵲對於妖獸們全滅的結局並不意外,只覺得這次的速度好似格外快了一些。
他此刻意外好奇的,是那隻小虎妖的情況。
所以他將那一抹倖存的光點放大,移到眼瞳之中,目光再通過小虎妖的視線透了出去。
這種「看」,如同霧裡看花,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絨毛般的不真切。
不真切,卻清晰。
恰逢虞別夜將小虎妖提起來,在眼前自己打量。
所以別驚鵲隔著一整個妖域和浮朝大陸,用小虎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虞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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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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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07:06 PM
第67章
虞別夜對小虎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之後,抬手在小虎妖腦門中心點了一下,渡了一絲妖氣進去。
高等妖獸的妖氣對低等妖獸本來就有近乎絕對的控制權,他這一點,便等於在小虎妖體內種下了一絲妖氣種子,從此小虎妖的所有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斷不會有任何作亂的可能。
他對亂雪峰不太熟,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把小虎妖放開。
正在考慮要搞個籠子還是用其他什麼方法的時候,凝禪低頭看了一眼小虎妖,抬手摸了摸。
凝禪眨了眨眼。
雖然醜了點兒,但這小虎妖的手感……
好毛茸茸哦!
凝禪當即改變了主意:「帶它一起去淵山吧。」
虞別夜抬眼。
方才凝禪問望階仙君要了淵山的時候,他就想問,是她要一人去那邊,還是……
她現在這句話的意思,是天然地將他也納入了之後一併去淵山的計劃之中。
所以虞別夜彎唇笑了起來:「好。要給它起個名字嗎?」
凝禪思考片刻:「也不是不行。嗯……」
她目光在四周搖晃一圈,還是沒找到什麼起名靈感:「既然是虎妖,不如就叫小虎妖。」
虞別夜:「……」
好潦草好隨意好直接。
於是小虎妖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小虎妖。
虞別夜一言難盡地看了一眼小虎妖,思維止不住地有些發散,心道還好自己有名字,若不然的話,要是凝禪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妖身,還要給他起名字的話,豈不是……會叫他小龍妖。
虞別夜:「…………」
很難接受。
就和他聽到凝禪叫他的替身傀「阿夜」,對著他本體卻連名帶姓叫一聲「虞別夜」一樣,很難接受。
那日從羅浮關回來後,虞別夜越看自己的替身傀越不順眼,完全沒有自己擁有了這個大陸上所有人都眼紅心跳趨之若鶩的唯一一具替身傀的快樂,甚至有點遺憾,虞畫瀾怎麼沒有發瘋把自己替身傀的臉劃花。
還在腦中盤算了許久,要怎麼想個辦法把替身傀搞壞掉。
好在凝禪很快給了他一本替身傀使用手冊,他讀了靈簡之後才知道,這東西可以隨他的心意收入體內,需要的時候再放出來。
虞別夜一息猶豫都沒有地火速把替身傀收起來了。
還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也很難描述自己的心理。
總之就是很難容忍凝禪多看另外一個頂著和自己同樣臉的東西一眼。
要不是凝禪親手做出來的,虞別夜覺得自己早就親手把它的臉捏碎了。
唐花落還需要修養,唐家經過一波殺手的衝擊,後續的修繕等工作還很多,唐祁聞多少還是得走一圈。
出於對合虛山宗目前被滲透情況的不明確,凝禪的目光在周圍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凝硯身上。
凝硯一個激靈:「這是什麼眼神?別說你要去淵山不帶我。」
凝禪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怎麼會呢。」
凝硯悄然鬆了口氣,又本能覺得這口氣可能松的有點早,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果然,凝禪繼續道:「只是去的稍晚一點罷了。」
凝硯:「……」
「我是男的,多少有些不太方便吧?」凝硯掙扎道:「殷師姐比我更合適!更何況,唐家那麼多人呢,何苦為難我們!」
「殷師妹我還有別的安排。」凝禪道:「你沒發現這幾天都沒見到她嗎?」
凝硯愣了愣,這才發現,好像是有好幾天沒見到殷雪冉了。
殷雪冉正行走在影子之中。
她素來滿頭五綵頭繩,穿衣也喜五顏六色,整個人總是絢爛得像是一隻鸚鵡,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她也覺醒了血緣脈力。
她的血脈力量是影潛。
顧名思義,便是能夠潛行於所有的影子與黑夜之中。
她天生便是最強的殺手,最悄無聲息的追蹤者。
這一次,她的目標是祝婉照。
那日從南溟幽泉離開時,是祝婉照與謝柏舟率先結伴前來,似是被先彈出了小世界秘境,兩人並未負傷,此後更仿若橋歸橋路歸路,祝婉照回合虛山宗,散修謝柏舟並未拜入宗門的意圖,拜謝之後重新踏上了散修的遊歷路途之中。
殷雪冉本來並不十分明白為何師姐要自己使用血脈力量來追蹤一個好似沒多重要的弟子。
——雖然她確實漂亮得有點驚人,也確實在此前與唐花落有些齟齬,卻也不必耗費這麼多力量。
凝禪給出的理由是,想要知道為何祝婉照也會進入幡中小世界。
殷雪冉想了想,覺得確實有點蹊蹺。
影潛觀察祝婉照的第三天,殷雪冉便已經發現了不對。
祝婉照的日常非常規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自律。
這沒有什麼稀奇的。
凡踏入修仙一途之人,哪有不自律的,若是連最基本的自律都做不到,一味懶惰,哪可能提升和精進修為。
但她自律得太過驚人,固定的時間入定,固定的時間看書,固定的時間練劍,甚至連每天的用餐進食都是刻板的固定,與其說是在修行,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毫無感情的苦修。
她總是帶著微笑,但殷雪冉覺得,她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
又或者說,她像是在用這樣極致的自律方式,來提醒自己,不要對任何東西投入感情。
這很不正常。
影子是有味道的。
至少對於影潛在殷雪冉來說,她可以感受到影子所帶來的情緒。
她試過段重明的影子,這位紅衣大師兄的影子便影如其人,黑色裡都沾染著招搖過市。
也去過凝禪的影子裡,凝禪的影子彷彿一片沉鬱穩定的稠藍,就像她看起來永遠穩定且包容的情緒,還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冷靜抽離。
這一夜,殷雪冉順著牆角的影子,在祝婉照入睡後,悄然探入了她的影子之中。
然後驟而抽身。
祝婉照已經驚醒過來。
她翻身而起,驟而握劍,劍影照出一室雪亮。
「誰?!」她低聲道。
殷雪冉彷彿凝固在了牆角,一動不動。
祝婉照遍尋無人,有些疑惑,枯坐片刻,重新合衣躺下。
殷雪冉這才輕輕鬆了口氣。
太敏銳了。
這種敏銳不該是一位只有三才天,每天按部就班修行的弟子所能有的。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方才探入祝婉照影子的剎那再退出,是因為她感受到了彷彿火燒般的灼熱和洶湧的情緒。
這個人……在她平靜自律的外表之下,藏著極其深重甚至滔天的情緒與不為人知的某種目的。
殷雪冉終於知道了凝禪究竟為何讓她來這裡。
她要找到祝婉照的目的是什麼。
從亂雪峰御劍去淵山,只用短短兩炷香的時間,越過的山頭雖多,但到底依然是在合虛群山之中,落地之時,滿山的野草碎石都已經被清理乾淨,雖是荒山一座,卻並不冗亂。
負責交接的執事將這一處地契交到凝禪手上,凝禪在上面落了手印,留了靈息,那一張契書便自動重新捲了起來,落入淵山地下,若非此後淵山再易主,凝禪主動以靈息召喚,不會再出現。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凝禪站在山腳下,抬頭看山,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一模一樣的流程,一模一樣抬頭看山的角度,她身邊的那棵大樹,卻比前一世要年輕足足二十多歲。
所有的一切都因為自己的重生而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她不再是悄無聲息地帶走了虞別夜,參加了尋道大會還拿了魁首,幾乎是被迫進入了南溟幽泉的小世界,經歷了一遭自己現在也不怎麼願意回憶的秘境,拿到了本應落入虞畫瀾手中的招妖幡,甚至見了一面初代妖皇,不得不提前前一世太久地做出了替身傀,與虞畫瀾做出了交換。
又或者說,與虞畫瀾交惡。
前一世,她與虞畫瀾的交集只有兩次。一次是虞畫瀾提著靈石來求替身傀,被她冷漠拒絕。一次便是她為了虞別夜,殺穿少和之淵,籠火燒山,登上畫棠山巔之時,他曾站在山巔冷冷俯視。
這麼多事情都變了。
唯獨有一件事沒變。
她在重回淵山時,身邊站著的人,還是虞別夜。
她側頭看向身邊的少年,他比上一世的此時要更年輕,稜角分明,眼瞳如彼時一般濃黑,看向她時,眼中也是一片乖順溫柔近乎澄澈的笑。
但到底不一樣。
少了那二十多年,他還沒有成為前世後來那樣能將自己的所有情緒都包裹嚴密的青年。
所以凝禪還是從他注視自己時,從那片乖順和溫柔的背後,看到了一片濃郁到近乎直白的佔有慾。
那日幡靈在回到招魂幡之前,告訴了凝禪一件事。
幡中世界確實會讓人忘卻一切,重塑身份與整個世界環境,但卻不會改變人本身的情感。
換句話說,虞畫瀾在浮朝大陸想要殺虞別夜和凝禪,那麼在幡中世界,在見到他們的第一眼,便也會生出殺意。謝柏舟與祝婉照在浮朝大陸時,彼此之前便已經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感與相互吸引,所以在幡中世界才會縱然身份相隔,也要衝破這一切道德約束,強烈地想要在一起。
同理。
幡中世界裡,虞別夜對著生而為妖的她,有著毫無道理的、近乎絕對的偏愛,為這件事而惹得全天下詬病不解也毫不在意,甚至恨不得把她全天都拴在自己身邊。
——這只能說明,在浮朝大陸時,他便已經對她有了與幡中世界中一樣的情感。
凝禪看向虞別夜的眼睛。
原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
不,更確切的說,或許應該是從最開始。
他看她的眼神,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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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凝禪頗為鎮定地沖虞別夜輕輕點了點頭,轉回頭來。
她的背影與平素裡看起來一樣平靜到冷淡,好似再多的情感也無法讓她的目光多停駐分毫。
虞別夜沒有垂下眼,逕直看著她的背影。
良久,在心底苦笑一聲。
這便是為何他始終要保持表面的那一份鎮定與溫柔的原因。
既然不能讓她停駐,又何必驚擾她分毫。
他並不知道,此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的凝禪心中,正在掀起驚濤駭浪。
幡靈說此前那些話的時候,凝禪下意識是有些不相信的。
並非不信任,而是她在沉思之後,更偏向於將虞別夜對她的感情定義為深層次的感激和些許的依賴。
——她自認為完全可以理解,在虞別夜經歷過她在夢裡見到的那些折磨與往昔之後,對於向他伸出手,抱有單純且毫無目的的善意的人有著一些或許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感激還是渴慕的情感。
就和前世一樣。
前世雖然她並不知曉虞別夜有著這樣的過去,但在與虞別夜如此朝夕相處日日夜夜的近百年時光中,虞別夜對她產生一些自己也分不清是什麼的情感,是非常正常的。
凝禪覺得能夠分析出這些的自己是理性的。
直到此刻。
她終於意識到,她的那些所謂的理性,更像是自以為是。
或者說,自欺欺人。
哪怕是重生了一次,再去回想的時候,凝禪依然認為虞別夜對她的喜歡,是那百年的相處後,慢慢滋生出來的某種類似於相伴相隨後的習慣性的喜歡。
就像……
就像她對他一樣。
是的,前世的凝禪,是喜歡虞別夜的。
克制的,淺淡的,習慣性的,亦或者說是對他的喜歡不拒絕的那種喜歡。
至少凝禪自認為是這樣。
所以她才會為他屠了少和之淵半門,燒了一整座畫棠山,再提劍殺上畫廊幽夢,想要帶他回來。
然後,這份喜歡,戛然而止在他推她下山的那一掌。
再逐漸變成了回想起原著劇情後的愕然。
她不認為這種淺淡的喜歡可以發展成原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偏執到病態的追逐,如果她沒理解錯,虞別夜甚至在她死後,試圖集齊她的魂魄。
晚秋的淵山上,枯枝敗葉遍地,縱然合虛山宗的執事已經帶著弟子們清理過了一遍,但秋風掃過一夜,枯黃便也落了一夜。
這一夜,是凝禪此刻落腳時發出的有些悶的喀嚓。
也是虞別夜沉黑如永夜般滴水不漏的眸色中,突然劃過的一道過分耀眼的流星。
「師姐。」虞別夜的聲音倏而響起。
凝禪的思緒猛地被打斷,她甚至有一瞬倏而驚醒般的慌亂,想要回頭卻頓住。
她有種被撞破的奇妙心慌,下意識避開了虞別夜的眼睛,只側了側臉:「嗯?」
回應之後,凝禪又突然有點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最初在少和之淵時,虞別夜還和段重明因為喊她師姐的事情陰陽怪氣地對撞過兩句。
但最近……
最近,他好像極少再說出「師姐」兩個字了。
好似在刻意迴避這個稱呼。
凝禪在等虞別夜的後文。
但他卻久久沒了聲音。
凝禪有些疑惑地看去一眼,正對上虞別夜似笑非笑看過來的目光。
虞別夜跟在她的身後,換了一身與她同款的、暮山紫色的亂雪峰道服,她這樣駐足時,虞別夜上前兩步,拉近了與她的距離,恰好與她的衣袂摩挲擦過。
他身量很高,並肩的時候,要落下目光才與她恰好對視。他靠近她,倏而彎腰。
他的氣息太近,那張比青年時期要漂亮得侵略性更強的臉驟而放大,凝禪心底一驚,下意識後退半步:「你干什麼?」
虞別夜眼中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抬起手,從凝禪發頂順著她的碎發取下來了一枚扇形的銀杏枯葉,表情無辜:「想幫你取下來落葉而已。」
凝禪:「……」
此前她還會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但現在,她敢肯定,他絕對是故意的!
重回淵山,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好在前世已經跌跌撞撞走過一遍程序,重來一次,多少可以繞開許多彎路,直達主題。
比如凝禪不必再去測繪一圈地形再起護山陣,而是當著虞別夜的面,雙手背在身後,施施然繞著淵山山腳走了一遭,看似毫無規律,也只想是在考察地形而已。
但走到最後幾步的時候,她原地蹲下,單手按在地面,然後就在虞別夜和段重明震撼的目光裡,靈息遊走,直接起了淵山的護山大陣。
「淵山從此就姓凝了。」凝禪拍拍手,滿意地看著面前的大陣,再在陣眼處抬起手,靈息翻湧,正大光明地召出了此前那具格外巨大的戰鬥傀,穩穩地落在了陣眼處。
戰鬥傀有三層樓高,淵山高絕,如此身型的戰鬥傀從山巔向下看,並不多麼顯眼,但若是站在淵山之下,便可以感受到來自山體和如此身型居高臨下的戰鬥傀的雙重壓迫。
段重明雙手抱胸,抬頭看去,「嘖」了一聲:「這麼張揚?」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凝禪道:「若是有人能一拳擊穿我的戰鬥傀,翻山而來,我心服口服。若是沒這個本事還想破陣,被我的戰鬥傀一腳踩死不也很正常嗎?」
段重明:「……這就是傳說中的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最殘忍的話嗎?」
凝禪掃他一眼:「你今天的話也很多。」
段重明一口氣沒上來:「我哪天話不多?」
凝禪沉默片刻:「……也是。段大師兄確實很有自知之明。」
兩人拌嘴幾句,段重明倏而問道:「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以後就在這裡,不回亂雪峰了嗎?」
「不是不回。」凝禪慢慢道:「你應該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並不安全。」
段重明挑眉:「你不安全,好歹有合虛大陣和亂雪峰一起給你攔著,難不成靠著你現在起的這一層淵山陣就安全了?」
凝禪抖了抖手裡的招魂幡:「不,我只是想要找一個能讓我隨時用這東西的地方罷了。更何況……」
她湊近段重明,笑容滿面:「段大師兄,沒看出來嗎?我九轉天了。」
段重明:「……」
段重明早就想問了,怎麼前幾天兩個人還在同一起跑線,轉眼她不僅已經做出了名滿天下十萬金一具的替身傀,還九轉天了!
凝禪笑意更深:「可能這就是天賦吧。段大師兄,加油哦,我在終點等你。」
段重明:「。」
自閉了。
他決定轉移仇恨,靠後幾步,目光不善地落在了虞別夜身上:「你沒點想法?」
虞別夜手裡攥著一片銀杏枯葉,上面薄薄覆蓋著一層靈息,也不知有什麼稀奇的,被他玩來玩去:「什麼想法?」
段重明高高挑眉:「你師姐轉眼已經這麼強了,你沒點危機感?」
虞別夜彷彿這才恍然知曉他的意思,「啊」了一聲,誠懇道:「有,但不多。」
段重明:「……」
段重明恨鐵不成鋼:「怎麼能不多呢?不覺得自己在師姐身邊沒什麼用了嗎?這麼大個淵山,你要靠她一個人守嗎?」
虞別夜認真想了想,神色更陳懇了些:「師兄想要變強的話,我倒是有個好建議。淵山上下就這一條路,我在這兒給您修一座守山小屋,這樣凡是前來的人,都得先過您這一關,以戰養氣,想來用不了多久,師兄就可以突破了。」
段重明震撼極了。
而且竟然說不出半個反駁的字。
就是明知虞別夜的目的是要留在這裡給凝禪打白工,但偏偏他又說得極誠懇且有道理,字字句句都像是為他著想,但他就是覺得不對勁!
段重明一邊思索,一邊隨口道:「話是這麼說沒錯,但……」
「但事情也確實是這樣沒錯。」虞別夜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行動力極強,說話間已經在戰鬥傀旁邊的山路一側以靈息劃出一片空地,再將上方的所有靈植移平,堪堪畫出了一片絕不吝嗇的地基雛形:「這裡怎麼樣?」
段重明:「……啊?」
虞別夜折了一根樹枝,在地面上平直地畫出線條,三兩下為段重明做好了規劃:「這邊是書房,書房連接著臥房,臥房後側為入定修煉間。這邊另起一間小廚房,院中此處放石桌……還是說您喜歡木桌多一點?」
段重明已經看呆了,下意識回應:「石桌。」
虞別夜的笑容甚至可以用乖巧懂事來形容:「磐華石還是陀羅石?」
段重明連連擺手:「……也不必這麼貴重,石桌而已。」
虞別夜頷首:「好的,磐華石。」
「不是,等等,你……」
段重明不知不覺已經被虞別夜代入了他的話語節奏裡,甚至開始和虞別夜商量這院子的門應該側開還是正開,院子裡要種幾棵樹,院子外要設什麼陣。
凝禪站在一邊,有些恍惚地看到了前世如出一轍地建在這裡的那一棟守山小樓。
兩人話語中越來越多的細節與前世的記憶畫面重疊,凝禪覺得自己懂得了什麼。
她一直以為,是段重明自願在這裡守山的。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麼一遭。
她就說,以段大師兄的本事,斷斷搞不出這麼漂亮的小樓,這麼名貴的磐華石桌,這麼闊氣的院落。
原來這一切的背後,都有一個虞別夜。
如果是前世,凝禪還會覺得,這真的是虞別夜擔心淵山的安危。
但這一次,見過虞別夜夜色中越境殺人和與虞畫瀾硬對一掌的實力後,凝禪哪可能還會這麼天真。
她盯著面前兩個人有些忙碌的背影。
看著段重明在虞別夜的畫餅之下已經在憧憬自己三個月六合天八個月七星天的燦爛未來,並且真的打算就在這裡長住,沒什麼事兒就不回亂雪峰了。
再想到此前虞別夜和段重明多少有點針尖對麥芒的陰陽怪氣和此時此刻突如其來的熱心乖巧。
凝禪突然福至心靈地懂了。
他別不是想要用這種方式把段重明從她身邊支開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7 PM
第69章
殷雪冉在祝婉照的影子裡潛伏了足足三個月。
這三個月裡,祝婉照堪稱無懈可擊,除了那一日的過分敏銳,和她影子中不變的血海滔天,她看上去實在是太正常了。
……除了每日來對她獻慇勤的男弟子數量實在驚人之外。
人是有適應能力和免疫力的。
通常來說,即便再美,這樣形影不離地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後,也會對美有些免疫。
但祝婉照這張臉,就算殷雪冉挑挑揀揀,也找不出什麼缺點出來,看了這麼久,也還是時不時會被經驗一兩下,所以,愛慕她的男弟子再多,殷雪冉也不會覺得奇怪。
嗯,包括祝婉照的師父對她也表現出來了一些稍顯僭越的舉止,殷雪冉稍顯吃驚之餘,竟然發現自己並不意外,並且火速在某個深夜將這件事用尋音卷分享給了凝禪。
凝禪的回復很快,明顯是在通宵做替身傀:【除此之外呢?】
殷雪冉:【?這都禁忌師生戀了還要什麼除此之外?】
凝禪:【她有任何會讓她師父誤會的回應嗎?】
殷雪冉回憶一番:【在我看來那倒是完全沒有……】
凝禪:【所以這純粹單方面的傾慕,還沒有到師生戀的程度。她沒有和虞畫瀾或者謝柏舟聯繫嗎?】
殷雪冉想說就算自己在影子裡,也不可能從影子裡看到祝婉照的尋音卷裡有什麼內容,她在和誰有什麼往來。
只是字還沒打出來,原本已經過分規律地躺在床上的祝婉照突然翻身而起。
殷雪冉嚇了一跳,差點原地站起來。
已是月上樹梢。
殷雪冉火速發出一條:【有動靜,回聊。】
然後飛快跟在了祝婉照的影子之中。
窗外是一片皚皚。
臘月寒深,祝婉照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門前的雪傍晚就被掃乾淨了,此刻落了薄薄一層,她走過時,有鞋印覆蓋在上面,但很快又被落雪重新淹沒。
雪夜有月,月色落在厚重的落雪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將祝婉照那張原本就瑩白的臉照出了一片皎皎,她表情極為平靜,眼神也沉靜無波,對這一次出行並無任何多餘的情緒。
這打破了殷雪冉此前對她的所有認知,卻又反而讓另一條猜測變得更明晰。
——在她看來,像祝婉照這般自律到可怕的人,在任何會打斷她的日常習慣的事情面前,都會產生出煩躁。
但她沒有。
而這也正好佐證了一件事。
無論祝婉照真正的性格如何,她絕對都是一個目的極其明確,並且願意為之付出任何努力的人。
包括這一次雪夜出行。
無論她要去見的人是誰,想來這一次見面,應當都是她早已籌謀已久的必然,甚至可能她早已等這一天許久。
雪落滿山,落雪的聲音讓殷雪冉有些恍惚地想到了少和之淵的畫棠山,她雖然沒有進入過畫棠山的大陣,卻也看到了大陣中近乎終年不化的落雪。
站在落雪盡頭的人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看向祝婉照,然後衝她彎唇一笑。
殷雪冉認了出來。
是謝柏舟。
數月不見,謝柏舟身上的氣勢比之前更強了一些,顯然在這段時間裡又有際遇,恐怕已經到了五方天。
殷雪冉想到了那日的南溟幽泉,祝婉照與謝柏舟一併相攜出陣,看起來交情匪淺。
她下意識以為這是什麼雪夜月下的情人相會。
但祝婉照在距離謝柏舟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便已經停住了腳步,極客氣地一禮:「勞煩你走這一遭。」
謝柏舟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一點,他搖頭:「無妨。一開始就說好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想要的東西,自當親手交給你。」
祝婉照的笑容變得真摯了一些:「有勞。」
謝柏舟將一顆留影珠放在了她的掌心。
祝婉照的靈息落入留影珠中。
一幅畫面出現在了雪原之中。
是虞畫瀾。
和一張陌生卻極其貌美的面容。
那種美幾乎具有穿透性,饒是隔著留影珠也讓人感到驚艷不已,便是殷雪冉看了如此許久祝婉照的臉,再見到這張臉,也依然覺得震撼。
震撼之後,殷雪冉卻又覺得有點面熟。
可怎麼會面熟,這麼漂亮的一張臉,她絕無道理在見過之後會忘記。
殷雪冉還在思索,祝婉照的影子卻倏而一陣扭曲。
這是她潛伏在祝婉照身邊以來,她的情緒波動最大的一次。
「他怎麼敢……」祝婉照的這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怎麼能……」
不等她再說出更多,留影珠中的虞畫瀾竟然反手將那貌美女子的下顎捏住,迫使她仰頭看向自己。
貌美女子的眼神有些空茫,此刻也露出了極深的恐懼。
留影珠沒有聲音,卻能模糊看出虞畫瀾的嘴型。
虞畫瀾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很奇妙。
像是在透過她看其他的人,卻又好似在意識到眼前人非所想之人後,流露出了極深的厭惡和譏笑。
「涅音。」他說:「雖然你頂著這張臉,但你笑起來不像她。」
留影珠戛然而止。
祝婉照將那枚留影珠深深地握在手裡,手指嵌入掌心,神色裡寫滿了恨意與憤怒,連身體都彎了下去。
「你還好嗎?」謝柏舟到底上前了一步,想要扶她,手伸出卻又停在了半空。
祝婉照反手搭在了謝柏舟的手腕,借力重新站了起來。
等站直的時候,她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多謝。」
謝柏舟看了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片刻,倏而開口:「你想殺他,為何不去找凝望舒一起。」
「因為她身邊有虞別夜。」祝婉照道:「他不需要知道太多。殺虞畫瀾的事情,讓我一個人來就好。」
「但你一個人,殺不了虞畫瀾。」謝柏舟直白道。
祝婉照笑了起來。
她抬眼,重新看向謝柏舟:「所以,你願意幫我嗎?」
如果凝禪在這裡,就可以聽到謝柏舟身上的那隻老爺爺幽魂此刻正在瘋狂勸阻謝柏舟。
「小謝,我勸你冷靜。如果她想殺的是九轉天,我都不會勸你。虞畫瀾已經入朱雀無極太久,繞是我也無法看穿他距離眾妙天門到底有多遠。你要是答應她,就等於在送死。」
「我知道你喜歡她,對她一眼鍾情,但是命要緊啊!命要是都沒了,你喜歡她還有什麼用?!」
「不是,你理理我,你這樣一言不發讓我很害怕,你不要做傻事。」
……
謝柏舟看了祝婉照許久。
雪夜與月色之中,她的笑容輕柔卻又充滿了某種刻意的幽魅,她本就極美,卻因為平時的太過平靜而顯得有些古井無波。但此刻,她如此笑起來的時候,眼中便盛了月光,和一個他。
謝柏舟知道她的笑不是真心。
只是為了利用他。
他也知道,祝婉照對他不是全無真心,但要說有,或許也只是微末的一隅。
少到她自己或許都不會願意花費時間去多想他片刻。
但這極少的一點點,已經足夠。
他沒有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的所有記憶,問殘魂老爺爺,他也閉口不談。
但謝柏舟卻總覺得,他像是已經與祝婉照相愛過一場。
所以他終於慢慢開口:「可以試試。」
祝婉照鬆開他,笑容更深了一些:「好,不急。我也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來讓他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殷雪冉專門去了一趟淵山。
段重明已經住進了虞別夜為他親手搭起來的小院,小院規劃漂亮,佔地不小,甚至設了四季如春的大陣,在這皚皚雪夜之中,段大師兄依然著春衫,領口大開,露出了些腹肌的線條。
殷雪冉的目光在上面落了一瞬,耳根微紅,下意識要轉開視線,卻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露,她多看看也不是她的錯。
所以殷雪冉正大光明地看了過去,嘴上卻道:「怎麼,你就真的在這兒給師姐守山了?這些天打了幾波啊?」
段重明大大咧咧靠在躺椅裡,順著殷雪冉的話抬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和上面的劍傷:「也就三五波人吧。」
殷雪冉「嘖」了一聲,還是上前給他點了醒靈:「怎麼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學醒靈。」
段重明滿不在乎道:「學會了,就不怕受傷了,打架若是不怕受傷,刀技就不會精進。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刀的人,怎麼能被一個醒靈困在原地。」
殷雪冉抬眼看了他一眼,紅衣大師兄的神色極其傲然,眉梢眼角都是桀驁和飛揚,甚至還有點兒得意洋洋,她看了他片刻,心情卻倏而放鬆了許多。
這些天來,連續使用血緣脈力,她的精神一直是緊繃著的。
看到這樣與往昔無異的段重明,她才有一種落在了地面、回到了正常世界的感覺,連帶著眉眼都變得輕鬆起來。
「行吧,隨你。」她揮了揮手:「走了。」
她越過段重明,就要踏上那條無數人來卻至今都無人踏上去的上山的路。
才走了兩步,卻聽段重明的聲音懶洋洋從她身後響起。
「注意安全。」
殷雪冉頓了頓腳步,沒有回頭。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登山,而是她潛伏在祝婉照身邊這件事。
段重明應該並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卻能看出她的一身疲憊。
殷雪冉的唇角揚了起來,就這樣一路到了山巔,再將自己手中的留影珠交給了凝禪。
她什麼都沒有多說,只是在臨走的時候,聞見了一片桂花香氣,然後下意識抬頭看去。
是虞別夜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神色溫和,與殷雪冉此間每次見到他時的模樣都不太相似,手中還端著一碗桂花糖芋苗,放在了凝禪身側。
除了最初他進來時,禮貌地向著殷雪冉點了點頭之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殷雪冉一眼。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凝禪身上。
也是在落在她身上時,他眼中的寒芒才會全部斂去。
凝禪才抬手,他就已經將工具落在了她的掌心,兩個人之間縈繞著一股其他所有人都無法插手的微妙氣氛,像是早已演練了千百遍,默契無比。
殷雪冉一邊回憶起了段重明當初大呼小叫的那句「萬萬沒想到凝禪居然好的是這一口」,一邊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細節。
如此想了片刻,她要起身的時候,動作卻倏而一頓。
她想起來了。
她知道自己在看留影珠中,被虞畫瀾掐住的那張臉時,感覺到的熟悉感是哪裡來的了。
與那張臉的五官極為肖似的,是虞別夜的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7 PM
第70章
凝禪沒有當著虞別夜的面看留影珠裡的內容。
她反覆看了三四遍,慢慢將其中被虞畫瀾捏住的那張臉,與自己夢境中,附身在那株六初花時所看到的女人畫上了等號。
凝禪萬分肯定,那是虞畫棠的臉。
這天下,除了虞畫棠,沒有人能擁有這樣一張精緻無暇,艷絕至極的臉。
又或者說,和虞別夜這麼像的一張臉。
凝禪其實沒有在夢中見過虞畫棠的正臉。
她只見過她或許是最狼狽也是最無助的時候,那時的她,長發凌亂,形容枯槁,幾乎難以辨認出究竟是誰。
但人的骨相和氣質是不會變的。
哪怕只是聽過她的聲音而已,凝禪也能確定,這是虞畫棠的臉。
確實好美。
比據說當年與她並稱浮朝兩大美人的仙子要美太多。
但虞畫瀾對著這張虞畫棠的臉,口中說出的名字,卻分明是……涅音。
凝禪深深皺起了眉。
「咿呀,這張臉。」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帶著瓜皮小帽長辮子的幡靈坐在桌子上,認真盯著留影珠裡的內容:「真像啊。」
凝禪疑惑道:「像什麼?」
幡靈道:「像龍女。」
她邊說,邊將自己的真身招妖幡攤開,再用手在上面拂過,招妖幡上頓時浮現了一張面容。
那張臉是與虞畫棠不相上下的絕美,眉眼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卻又能一眼看出不是同一個人,讓人很難相信這麼漂亮的臉,這世上竟然不止有一張。
幡靈抱胸:「我沒胡說吧,是很像吧?這天下也只有龍女一族可以擁有這麼傾國傾城的容貌了。不過這龍女怎麼被這個人如此欺負?是龍女的血脈已經式微了嗎?龍侍呢?」
凝禪愣了愣,她沒有說留影珠中的人並非虞畫棠真身,而是轉頭看向幡靈:「什麼龍侍?龍女又是什麼意思?」
「啊,這世間竟然已經無人知曉龍女與龍侍了嗎?」幡靈大為震驚,感慨一番時光荏苒,自己與初代妖皇在那小世界中,不知不覺就已經千年,然後才繼續道:「所謂龍女,便是能孕育應龍的種族,只是雖然她們能孕育出這世間最強大的種族,自己本身卻極其孱弱甚至短命,所以每一名龍女都會選一位龍侍。」
「選一位龍侍?」凝禪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句話:「自己選?怎麼選?」
「對啊。」幡靈理所當然道:「龍女一族在整個妖族之中地位都極其崇高,每一次的龍侍選拔,都是妖族最為宏大的盛事,所有妖族都會爭當龍侍,這可是妖族的最高榮耀!」
這不難理解。
凝禪大致可以想像,龍女一族在妖族之中,大約便像是聖女一般。
但問題是……
「當龍侍除了榮譽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好處嗎?」凝禪沉吟片刻。
「龍侍就已經是最大的好處了呀。」幡靈不解道:「龍侍的作用可不僅僅是龍女的侍從,更重要的是,龍侍就相當於龍女的伴侶,下一任龍皇的父親。」
凝禪愣了許久。
她整理了一會兒思路,終於想出了這其中有哪裡不對勁:「等等,意思是說,無論龍侍是誰,是什麼種族,只要母親是龍女一族,那麼孕育出來的,都是應龍?」
幡靈點頭:「對啊,應龍的血脈是不會被任何其他血脈稀釋和玷污的。龍女的血,就是這個世間最強大的妖血。」
凝禪看過許多書。
雖然她看書很容易睡著,但前世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住在藏書閣裡。
也不是沒有見過有關應龍的文字記載,但她的印象裡,應該是真的沒有任何關於龍女和龍侍的記載。
如果這一族真的像是幡靈所說的這般的話,這不應該。
有人將所有這些相關的資料都抹去了。
凝禪思緒很亂,她想了許久,終於問道:「龍女和龍侍之間,會有什麼契約嗎?龍侍……有可能會這樣粗暴甚至冒犯地對待龍女嗎?」
這算是問到了幡靈的盲區。
她「啊?」了一聲,思索許久,有些茫然地開口:「可是龍侍為什麼要這樣?在我們妖族,還沒有會這樣對待龍女的龍侍出現過……」
幡靈知道的信息也是從被它收入了招妖幡的那些妖族的記憶中提取出來的信息,顯然這些妖族都沒有做過龍侍,它自己也不知道更多了。
但這些對於凝禪來說,已經彌足珍貴。
她覺得自己距離有些真相,更近了一步。
而她對於這些事情,也有了更多的猜測。
凝禪用了足足八個月的時間來做虞畫瀾的替身傀。
期間虞畫瀾也派人來催過,還通過尋音卷髮過信息,凝禪的回話非常簡單直白:【慢工出細活。】
虞畫瀾怎麼可能相信這麼敷衍的話:【為何虞別夜的替身傀只用了三天。】
凝禪回復得老神在在:【但在此之前的準備就做了足足八年,快做好了的時候正好抓他來做試驗而已,便宜他了。】
虞畫瀾心道你總共才多大,就準備了八年,但他盯著尋音捲上的這幾行字,到底沒有再多說什麼。
左右不過一個春秋而已,他這麼多年也過來了,招妖幡也好,替身傀也好,所有的這一切,他從來都勢在必得。
就像是彼時對虞畫棠一樣。
只有虞別夜看著凝禪毫不避諱地扔在一邊的尋音捲上的字,表情很是微妙。
凝禪說是抓了他來做試驗,又說什麼慢工出細活,但在這幾個月裡,她分明……又給他做了好幾隻替身傀。
甚至一字排開,怕他自己也混淆,格外控制了一番年齡,搞了幼年版,青年版,少年版,銀髮版,黑髮版。
虞別夜看著一連排的自己,表情很是古怪,心道能做出與過去的自己那麼肖似的替身傀也並不奇怪,畢竟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但青年版的他,為何看起來也如此有神韻。
更何況,凝禪不是早就放出話過,一個人一生只能做一具替身傀,怎麼到了他這裡,就足足擁有了七八隻。
再這樣下去,他尾巴可能岌岌可危。
而且……
不管看多少遍,他在看到這些頂著自己臉的替身傀時,心底都會油然而生一片毀滅的慾望。
只是再看向在旁邊的搖搖椅裡翹著腳曬太陽的凝禪,眼底那股乖戾斂去,像是炸毛的小貓重新乖順。
虞別夜有很多問題在心頭,但他也只讓這些問題停留在心頭,至始至終都沒有問出過半個字。
搖搖椅是他做的。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裡還會做這種東西。
但看久了凝禪做傀,虞別夜覺得自己已經自動學會了一些特別的製作技巧。
比如給段大師兄修繕已經被刀鋒劍影毀了無數次的屋子。
比如開闢了一片菜園子,引了水渠,還做了個小水車。
再比如,他甚至親手捏了一摞小花盆,種了六初花,只為凝禪每天睜眼看向窗邊的時候,能看到窗外盛放的重瓣粉色花朵。
凝禪其實睡的很少。
她大概就是那種在修仙之後進化掉了一些睡眠的人。
但她但凡睡,都會昏天暗地地睡個兩三天。
看到那些六初花的時候,凝禪是有些恍惚的。
恍惚自己究竟是在這一世,還是回到了前世的那些好似與此刻並無區別的漫長歲月。
某一次凝禪靠在搖搖椅上,歪著頭靠在軟墊裡,有些半睡半醒的時候,虞別夜給她蓋被子的時候,倏而聽到凝禪低喃了一句。
「阿夜。」
虞別夜的所有動作猛地頓住。
他垂眸。
陽光穿過樹梢落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眼睫毛在眼下整齊地落成扇形,睡著的時候,她身上的所有壓迫感都一併收斂,長發散落,有幾縷搭在他的手腕上,再滑落下去。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虞別夜靜立了許久,他翻開手,掌心浮現了一朵六初花,他注視凝禪的睡顏半晌,抬手將那株花別在了她的耳邊。
他的動作足夠輕柔,凝禪卻恰好側了側臉,於是臉頰便正好貼在了虞別夜的手掌之中。
她的唇輕輕擦在他的腕間,並沒有因為臉頰接觸到的突如其來的溫熱而驚醒,而是落得更實了一點。
甚至翕動嘴唇,又喚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夜。」
虞別夜所有的動作都頓住。
他從俯身,到單膝跪地,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將手墊在她的臉側,感受她的呼吸輕柔的鋪灑,她柔軟嬌嫩的肌膚摩挲在掌心,她的長發落在他的膝頭,與他的發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張密不可分的網。
他身量高出她許多,從來都是俯視她。
但此刻,他卻覺得,他好似更習慣從這樣低她半個頭的角度仰視她。
許久,他的眉眼變得鬆散,終於在她睡著後,卸下了自己長久以來掛在臉上的清淺,眼底的佔有慾和貪戀越來越濃,濃到他自己都忍不住垂下了眼。
不能再看了。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她方纔的那兩聲「阿夜」中過於熟稔和親暱的音色是從何而來。
他害怕不是他,怕她還有別的阿夜,那他恐怕會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他垂眼,俯首,再俯身,小心翼翼地捲起了一點她的髮梢,貼在了自己唇邊。
這個吻比吹拂過淵山的風還要更輕柔,連蝴蝶都不會被驚擾振翅。
所以虞別夜也不會發現 ,原本應該熟睡的凝禪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所有動作。
她本應阻止他,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或是不動聲色地避開的。
但她只是看著。
然後重新閉上眼,讓眼前的一切與夢境中的過去重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8 PM
第71章
全天下都知道,所有門派的護宗大陣中,都有專門的一層靈紋,是為弒妖法陣。
弒妖法陣可以識別大陣範圍內的妖氣,一旦出現妖氣,會率先觸動守陣人的靈息,若是兩炷香的時間裡,妖氣還沒有湮滅,便會觸動弒妖法陣。
有的更為謹慎的門派甚至會在護宗大陣之外,在每個分堂也會再加設一層弒妖陣。
少和之淵裡,籠罩在畫棠山上的那一層大陣,除了其他一些譬如要保持此處終年覆雪的作用之外,也隔絕了少和之淵弒妖法陣的所有探視。
合虛山宗的簷下鈴也是同樣的作用。
除了以鈴聲來通知滿山弟子一些緊急事態之外,也能檢測妖氣,再以鈴聲來警醒弟子。
虞別夜聽過簷下鈴響。
那次望階仙君臨時破死關而出,整個羅浮關的簷下鈴都在擺動,鈴聲幾乎衝破靈霄。
而此刻,風動,凝禪屋前的簷下鈴也動,鈴芯碰撞在銅壁上,有風鈴般的清脆悅耳。
虞別夜看了簷下鈴片刻。
在隨著凝禪來到合虛山宗後,他擁有了一套亂雪峰的暮山紫色道服,也拿到了一枚屬於自己的簷下鈴。
他沒有掛起來,而是隨手放在了床邊的小桌子上。
前一夜,他沐浴之前,將佛琉石取了出來,放在了枕邊,再前行的那一刻,他聽到了一聲鈴音。
虞別夜猛地駐足。
他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沉默片刻,虞別夜伸出手,還不等他的手指觸碰到簷下鈴,那枚黃銅色澤的鈴便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猛地向後蜷縮了一下,再發出了幾聲鈴音。
那種聲音,和他那日聽到的羅浮關的鈴音不同。
與此刻被風吹拂後的簷下鈴也不同。
風也吹過虞別夜的發。
他平靜地注視前方。
淵山很美。
是一種生機盎然,純粹且不加任何修飾的美,與他從小長大的畫棠山不同。
畫棠山從頭到尾都是虞畫瀾的手筆,除了他自己種的六初花之外,厚雪,畫廊幽夢,山路……所有的一切都是虞畫瀾留下的痕跡。
他很喜歡這裡。
喜歡這裡地面不規整生長出來的雜草,喜歡拂動他長髮的風,喜歡探出牆頭的枝丫,也喜歡可以讓他自由利用的土地,譬如他種下的那一片彷彿他們初遇時的藍花楹,也譬如他為了做糖芋苗而栽下的一片桂樹和桂花的香氣。
和她。
凝禪又連續工作了足足三個通宵,此刻正昏睡在陽光下,她做了幾片巨大的人工綠植葉片,讓她的週身都沐浴日暖,臉上卻灑落一片陰影,只有斑駁的碎影落在她的頭髮上。
她睡得毫不設防。
距離那次彷彿幻覺般呢喃的「阿夜」,也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她沒有再在睡夢中吐露過半個字。
卻在有時工作到最專注又要喊他幫忙的時候,熟稔自然地喊出一句「阿夜」。
虞別夜不再去想她喊得究竟是誰。
至少在這一刻,她口中的這兩個字指代的人,是他。
這就夠了。
簷下鈴又響了一聲。
叮鈴——
虞別夜靠在門邊,手中捏著那塊凝禪許久之前就給她的佛琉石。
這麼久過去了,他卻還是沒有開口問過她一句為什麼。
簷下鈴會因為他週身的妖氣而響。
但淵山的護山大陣卻毫無異動。
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了一件事。
淵山沒有弒妖大陣。
沒有的原因,是凝禪早就知道他是妖。
早於他在南溟幽泉與虞畫瀾對那一掌時展露的半翼龍身,早於他們在墜入小世界時,他張開羽翼將她護在那些可怖的囈語與撕扯之外。
那麼,究竟是什麼時候?
天很藍。
這一日的晴空有雲,雲朵流轉的速度肉眼可見,雲的形狀在陽光下變幻不定。
種在山腰處的那片藍花楹有靈法陣籠罩,生長得鬱鬱蔥蔥,便是此刻站在山巔向下看去,也可以看到一片漂亮至極的藍紫色。
虞別夜輕輕眨了一下眼。
他很少會想起過去。
過去這兩個字對他來說,代表的意義裡,沒有任何一點是值得回憶的。哪怕是有關虞畫棠的那些記憶,都會被後來那些過於不堪的畫面覆蓋,記憶與畫面扭曲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團像是再也分不開的毛球。
所以虞別夜會選擇全部埋葬在記憶深處。
直到那日在藍花楹下,他遇見御劍疾馳而來的凝禪。
她真耀眼啊。
耀眼,卻又柔和。
像是天上月,也像是他種下的那株沐風淋雨也從未低頭枯萎的六初花。
他出那一劍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
他不該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最陰沉的眼神與最酷烈的殺意。
可也許正是天上月太皎皎,所以才會照耀得他更加不堪。
不會有人願意多看這樣的他一眼。
在見過了他真實的樣子後,整個世界都會離他而去。
——他對這一點,從來都心知肚明。
在少和之淵殺了余夢長老的那一夜,他與她狹路相逢時,他的心頭其實甚至生出了一片自暴自棄的快意。
看他,這就是真實的他,為達目的不惜手段,卑劣,陰狠,對撫養自己長大的人毫無分毫感激之情,對於自己生長的地方也沒有半分感情,反而想要毀滅。
但她偏偏為他停下了腳步。
或者說,又一次為他停下了腳步。
虞別夜垂下眼。
簷下鈴會探查到他身上的妖氣,只能說明一件事。
彼時與凝禪初遇時,在靈犀秘境中獵殺的那些土螻的作用已經在消退了。
虞別夜在心底歎了口氣。
從遇見凝禪以來,這段時光對於他的整個人生來說,都像是一場瑰麗的夢。
但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他要走了。
他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將凝禪的佛琉石據為己有一輩子。
當土螻不能遮掩他身上的妖氣時,他就要去重新獵殺一次土螻。
這次也不例外。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去,虞畫瀾就會在越來越多的秘境裡投放土螻。
他從來都不會在乎會有多少低階弟子因此而死,也不會在意會不會有弟子將這件事情告知師門,因而引起其他宗門的重視和調查。
因為不會有太多的人從這樣的秘境中倖存。
也不會有人因為土螻而聯想到土螻對妖族的作用,只會覺得這是秘境的天然變異。
他有恃無恐。
直到逼出虞別夜來。
逼他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殺戮,再通過這樣的殺戮來反覆提醒他自己,他是一隻妖。
一隻與這個人間格格不入,只能通過血腥與殺戮來遮掩自己真實模樣,勉強混入人群,躲躲藏藏,生怕被人類發現的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09 PM
第72章
凝禪不是很確定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醒來的時候,手邊放著一塊佛琉石。
緋紅的光芒流轉,照亮了她的手指和手腕,她躺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將佛琉石拿了起來,舉起在眼前。
巨大的葉片擋住了光,佛琉石的色彩卻依然將她的眼白印透上了一片緋紅。
她的眼中並沒有什麼意外的神色。
而是有了一抹恍惚。
前世,比現在更晚一些的時候,虞別夜也曾離開過一次。
臨行前,他也留下了這塊佛琉石給她。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重演。
凝禪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她知道虞別夜是去做什麼了。
只是前世他去的時候,並不知曉,她早已知道他是妖族的事情,只以為將佛琉石給他不過像是某種信物的贈與,而她也沒有表露出分毫。
可這次不一樣。
他都已經在她面前顯露妖身了,他們除了沒有直白地討論過這件事以外,他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不會再覺得她給他佛琉石來遮掩妖氣是一場意外。
所以為什麼還要走?
凝禪覺得自己始終都是最瞭解虞別夜的人。
卻也是最不瞭解他的那一個。
她所見到的,始終是虞別夜想讓他看到的樣子。
她知曉真實的他,他卻只想把自己真實的樣子藏起來。
在藏無可藏的時候,寧可離開,也絕不讓她看到。
凝禪的手指摩挲過佛琉石的表面。
緋紅玉石入手是永恆的微涼,她的體溫無法沾染於石頭上,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的眼神已經變得懨懨,覺得虞別夜多少就像是這塊石頭。
她以為這一次,虞別夜不會走的。
就算拿著她的佛琉石一輩子又如何?
可總是他心知肚明,她已經知曉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卻依然不肯,甚至還帶走了小虎妖。
凝禪面無表情地將佛琉石重新收好。
手指又觸碰到了什麼,她拿起來,發現是一本劍譜。
劍譜沒有封皮,是那種最古老的傳承刻印,她只需要沉入靈息,那些劍式就會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變成具象化的劍招。
就連他最後留下來的東西都與上一世一模一樣。
因為這是虞別夜自我認為的、他身上最珍貴的東西。
而這也是虞別夜平素不會輕易用劍的原因。
虞畫瀾何其惡毒。
天下劍術千千萬,他卻偏偏只教虞別夜一種。
天下最有名,卻也是最不適合虞別夜的劍聖之劍。
天鶴訣。
凝禪上一世其實壓根不太會用劍,她的劍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虞別夜教的。
從虞別夜留下的這份傳承刻印裡學了劍之後,再在後來虞別夜回來以後,被他手把手,一點一點喂招對招教出來的。
凝禪嗤笑一聲,將那份全天下都趨之若鶩的天鶴訣隨手扔在了一邊。
她知道這一次下山,虞別夜會進入好幾個不同的秘境,上一世她沒太關心他為何要這樣,現在看來,那些秘境裡,應是都有他需要用來壓制他週身妖氣的土螻。
她也知道,通過這幾次秘境,虞別夜會救下許多其他門派的弟子,使得他們免遭殺人之災禍,從而聲名大震。
甚至他會在自報家門時,頂著合虛淵山的名號,使得原本就因為替身傀而聞名天下的凝望舒,更多一分聲名。
他即將迎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名滿天下。
連著她的名字的那種。
又或者說,對於上一世的虞別夜來說,這是他的第一次名滿天下。
但對於這一世的他來說,他最初的出名,應當是在尋道大會上,被凝禪點名帶走的那一次。
想到這裡,凝禪臉上的懨懨終於散去了一點。
她翻身而起,重新走進了陽光裡。
她總歸改變了一些什麼。
但她很快就重新皺起了眉頭。
「虞別夜,你給我等著。」她盯著眼前還剩下最後一步點靈、要將虞畫瀾搞出來的那一團玩意兒塞進身體裡步驟的替身傀,咬牙切齒道:「需要你的時候你跑了,嘶。」
她帶了厚厚兩層手套,眼睛都不想睜開,堪稱敷衍地把那團血肉打進了替身傀的胸前,點了靈,然後嫌棄至極地連連後退了好幾步,直接用靈火把手上的手套給點了。
比起虞別夜的那些替身傀們不同程度的栩栩如生,甚至還分出了少年組青年組成年組,虞畫瀾的這一隻就有一種明晃晃的簡單感。
怎麼說呢,就是臉確實是虞畫瀾的那張臉。
只要穿好衣服,這麼一個替身傀往那兒一坐,絕對不會有人覺得異樣。
但……
交付替身傀的那一天,虞畫瀾面色古怪地看著端坐在自己對面的、與自己頂著一模一樣的一張臉的替身傀。
然後禮貌地看向凝禪:「雖然凝小友才是製作人,但可否請凝小友迴避片刻。我想做一個具體的檢查,難免不雅。」
凝禪十分平靜地點頭,並無異議地走出了房間門。
交付替身傀這事兒,整個合虛山宗當然都不會允許她獨自前往
就算她現在已經九轉天了也不行。
止衡仙君壓陣,亂雪峰上下全員到齊。守了八個多月的山,一身刀意如今已經更厚重,輕巧跨過了此前還彷彿天塹的五方天門檻的段大師兄,更是已經張揚地到了六合天,這會兒正在和亂雪峰上下的師兄妹們炫耀。
凝硯被迫照顧了一段時間唐花落,等唐大小姐痊癒後,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也圍觀過凝禪在淵山做傀,奈何與虞別夜實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見面三句話不到就要被噎個半死。
凝硯很氣。
因為唐大小姐躺在床上哪哪兒都動不了,只有一張嘴能動的時候,喜好的唯一一件事兒就是和他鬥嘴。
而他鬥不過。
如今終於解脫了,又遇上了一個虞別夜。
和連珠炮一般嗆聲輸出的唐花落不一樣,虞別夜說話就像是那種輕柔的軟刀子,他明明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但連回一刀都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戳的那種。
很難評到底哪一種更讓人受傷。
凝硯負氣離家出走了足足六七個月。
直到此刻回來,驚喜地發現自己阿姐身邊沒了那個狗小子的身影,他又成了阿姐唯一的寶。
這會兒見到凝禪從裡面出來,凝硯湊了上去,探頭探腦:「幹嘛呢?」
凝禪道:「驗貨。」
這也合理。
但在場的人哪個不知道凝禪和虞畫瀾之間的那些過節,此刻與虞畫瀾一牆之隔,說什麼話都會被聽見,大家只能擠眉弄眼,暗示般詢問凝禪有沒有在替身傀上動什麼手腳。
凝禪哪裡會答這種問題。
她只當沒看見,看見了也沒看懂,主打一個裝傻。
這種時候裝傻本身就已經是回答了。
大家飛快調整五官,一併看向凝禪身後的房門,腦中有些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驗貨的景象。
怎麼說呢,一想到一個儀表堂堂人模狗樣的虞畫瀾,親手剝開另一個自己的衣服,對另外一具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軀殼進行細緻的檢查的場面……
多少有點精神污染。
大家打了個寒顫,同時想要把這個畫面從腦海裡驅逐出去。
過了許久,虞畫瀾終於重新打開了凝禪身後的房門。
凝禪極其自然地回過身,表情淡定坦然:「有什麼問題嗎?」
虞畫瀾沉默片刻,他已經做好了要與凝禪交涉細詢的準備,但一打開門,看到這烏泱泱一屋子的人和好奇的目光,他的話又卡在了嘴邊。
但虞畫瀾到底是虞畫瀾,他很快就面不改色地開口道:「身體的部分呈現出現在這個狀態,是正常的嗎?」
凝禪眨了眨眼:「什麼狀態?」
虞畫瀾直覺她是故意的,但又不能拿直覺當證據,沉默片刻,他乾脆回身,將已經重新穿好了衣服的替身傀的領口一扯,露出了大片肌膚。
「這樣。」
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然後一併陷入了沉默。
對比脖子上方那張年歲也難掩昔日英俊風采的栩栩如生與本尊幾乎毫無區別的面容,脖子以下的肌膚鬆鬆垮垮,皺皺巴巴,上面還有那種彷彿屍斑一樣的近乎腐爛的死色從肌膚內部透露出來,看上去詭異無比,就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甚至是才從墓地裡爬出來的軀殼,頂了一個漂亮的、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頭。
這兩者的結合實在有點震撼,震撼過後,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噁心。
唐花落第一個沒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嘔聲。
她很快就控制住了,但毫無疑問,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凝禪面不改色地對上虞畫瀾的視線:「當然是正常的。我做的是替身傀,又不是真人,有缺陷和不完美都再正常不過,好用就行了,不是嗎?」
虞畫瀾哪裡肯信:「我看看其他的替身傀。」
「哪有其他的替身傀?」凝禪的笑容有些懶洋洋:「從我做出第一具替身傀到現在的所有時間裡,都在趕製虞掌門的這一具替身傀。怎麼可能有時間做別的。」
她抬眼,面上的笑多少帶了點兒戲謔:「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看看之前那一具替身傀啊。順便勞煩您看到以後,告知我一聲。我猜想應當沒有人比您更清楚他現在人在哪裡,反正我不知道。」
虞畫瀾確實知道。
哪些秘境中的土螻都是他親手放進去的,目的就是為了引虞別夜前去,雖然萬萬未曾想到,虞別夜竟然在其中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甚至還積攢了點兒聲勢出來。
他微微擰眉。
去看並不難,但他總不可能上去就扒掉虞別夜替身傀身上的衣服。
而且替身傀在點靈的同時,便已經會與主人之間產生聯繫。
所以他知道,這替身傀能用,且與他翻遍古籍所知道的功用一模一樣,毫無區別。
虞畫瀾不得不捏著鼻子忍耐這替身傀週身的屍斑,以及那些屍斑隱約散發出的、讓人難以忍受的腐臭。
半晌,他終於將替身傀收入了體內。
這算是驗收了。
凝禪笑吟吟道:「謝謝虞掌門惠顧。」
「我還要再做一具。」虞畫瀾倏而道:「你開價。」
凝禪卻搖頭:「替身傀一物,違反天道,逆轉生死,一個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具替身傀。」
虞畫瀾顯然有些遺憾,但傀師們之間有些不成文的規矩他也是知道的,倒是並沒有質疑凝禪的這句話。
只是在臨走之前,他像是不經意般突然開口:「世間已經百年沒有替身傀的蹤跡了,為什麼偏偏是你會做替身傀?你師承何方?」
凝禪笑容更盛,她歪了歪頭,饒有興趣地看了過去:「虞掌門為什麼覺得我會告訴你?」
就差把你好大臉四個字說出來了。
兩人對視,然後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敵意和不加掩飾的殺意。
這一次,是一場勉強勢均力敵的交換。
而虞畫瀾的目光像是在說,沒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要麼凝禪交出招妖幡,要麼她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2 PM
第73章
虞別夜走了之後,整理替身傀訂單的事情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凝硯身上。
凝硯一開始還興致勃勃渾身幹勁,只覺得這麼簡單點事兒,他可一定要證明自己比那個什麼夜要有用!
第一天,凝硯渾身是勁。
第二天,凝硯想要摸魚。
第三天,凝硯開始神遊。
第四天,凝硯一頭栽在桌子上睡著了,還被凝禪抓了個正著。
醒來的時候,凝禪已經把這幾日的訂單整理好,整齊放在了一邊,順便簡單分配了一下已經堆積成了小山的靈石們的用途。
是的,凝禪可沒搞什麼先預付款再尾款那一套,想訂替身傀,直接全款,一口價十萬上品靈石,愛要不要。
這個價格對於那些宗門老不死來說,剛好屬於有些肉疼,但完全可以負擔得起的邊緣,有些稍顯貧困的長老們也會咬咬牙,東拼西湊一番,自然也會有家財萬貫不差錢的年輕修士們的訂單。
她之前沒騙人,為了做出虞畫瀾的那只替身傀身上的腐臭屍斑的效果,她確實花費了比其他普通替身傀更多的心思在上面,直到確認效果了,才開始承接新的訂單。
包括虞別夜記錄分冊確定的十六個訂單之外,在他走了之後,短短五天時間裡,又多了二十三個訂單。
換句話說,現在堆在凝硯身邊的小山裡,有足足三十九個十萬靈石。
三百九十萬塊靈石堆壘在一起,散發出迷人的金錢光輝。
凝禪前世見慣了這種場面,表情很是淡定,就是有點頭疼。
前世她開單接替身傀的時候,虞別夜已經回來了,因而這一切梳理都是他來的。
所以當時他是怎麼收納這些靈石的來著?
是分芥子袋裝,還是專門修了個帶了重重枷鎖靈法陣的小樓?
凝禪腦中一片茫然。
過往她從不在意這些細節,因為一應事務都是由虞別夜料理的。
這一世明明兩人的關係與此前並不相似,但她在投入心神做替身傀後,在淵山的那些日夜又與此前太像,讓她在許多時候都混淆了前生今世。
結果就是現在的兩眼一抹黑。
此時此刻的凝禪,看著癱倒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沒用阿弟,第一次開始想念有虞別夜的日子。
夜涼如水。
她拿了一張毯子,蓋在凝硯身上,然後推開門,看向了星夜。
這一夜群星璀璨,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夜空,簷下鈴被風吹拂出繾綣的鈴音,在她的耳側搖擺。
凝禪其實可以聯繫到虞別夜,他的尋音卷是她給的,更甚者,因為原本那只尋音卷是要給凝硯的,所以裡面多了一個定位的功能。
不是很具體,但可以通過尋音卷知道對方所在的大致方位,若是兩人距離很近的話,尋音卷還會有提示。
但凝禪始終沒去看。
靈石就先這麼堆著吧,算算時間,等她做完這三十多個替身傀,差不多也就應該到了前世的那個時間點。
那個少和之淵和祀天所開戰的時間點。
只是這一世,望階仙君沒死,不知這戰還會不會開起來,也不知合虛山宗還會不會像上次那樣,裡裡外外,亂成一團。
凝禪並不心急,她短暫地吹了一會兒夜風,轉身便回去了。
她要早點做完這些替身傀。
上一世,她對這些事情漠不關心,自從她來到淵山,本就算是半獨立於合虛山宗的存在,沒有人會想要刁難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替身傀師,所以浮朝大陸再亂,也與她無關。
除卻最後的結局,她也算是活成了她想要的路人甲的樣子。
這一世,她總要搞清楚,少和之淵和祀天所究竟為何開戰。
在已經知曉了這麼多虞畫瀾的前手佈置的前提下,凝禪的直覺告訴她,這一場將整個浮朝大陸和修真界都擾得天翻地覆的戰爭,或許未必如表面那樣簡單。
她總得知道,虞畫瀾為何如此想殺虞別夜,卻又彷彿總是心存忌憚。
而她上一世,又為何會死在畫棠山下。
就算真的是虞別夜想殺她,也總要有個理由。
她之前對於這件事只有被背叛的憤怒,和想清楚自己好似被捲入了劇情之中的荒唐,對於追尋真相反而沒有那麼多的執著。
但現在不一樣了。
龍侍與龍女,畫廊幽夢中沖天的妖氣,畫棠山終年不化的覆雪,想要殺虞別夜卻又教給他天鶴訣的虞畫瀾,南溟幽泉的七星地煞大陣和不正常的妖潮,招妖幡,涅音仙子的那張臉,虞畫瀾在知道她能用兩種四方脈之後,眼中迸發出的不正常的光……
所有的一切像是交織在一起的毛線團,串在不同顏色的線上,看似毫不相干,但更像是還差最後一點線索,就可以把所有這些事情都串聯起來。
她距離真相,應該已經不遠了。
她想知道。
殷雪冉行走在影子之中。
其實那日在她轉交了凝禪那枚留影珠後,她的任務但已經完成了。
這一次的潛伏,純屬自願。
她其實對祝婉照沒什麼興趣,對她的目的興趣也不是很大,她說的那些事情對她來說都雲裡霧裡,不太能完全聽得懂。
之所以還來,純粹是因為她打算徹底抽身的時候,聽到祝婉照在又一次見到謝柏舟時,倏而冷笑了一聲,說了一句話。
「他真是好算計。同樣的手段還想要再用一次,可惜這一次,他的算盤落空了。」
謝柏舟同樣也沒聽太懂:「同樣的手段?他之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祝婉照的眼中第一次浮現了這麼明顯的譏誚:「當然,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死的是合虛山宗亂雪峰的峰主。」
殷雪冉猛地睜大了眼,瞳孔忍不住收縮。
合虛山宗亂雪峰的段輕舟峰主,也就是她的師父,段重明的父親,隕落於七年前的一場妖潮中。
那場妖潮發生的地點在青柏崖,按照轄區來分,正是少和之淵與合虛山宗的交界處。
段輕舟本可以不去的。
殷雪冉那時剛入兩儀天,正在亂雪峰後山竹林中穩固境界,並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只知一夕之間,段輕舟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動身的甚至有些倉促,什麼話也沒有留下,也沒來見段重明最後一面。
他去之前,或許只以為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妖潮,以他九轉天的修為,就算不能完全消除妖潮,也總能自保。
卻沒想到這一行,便是末路。
段重明連他的屍首都沒有覓得,翻遍了妖潮的屍群,也只找到了段輕舟斷了的佩劍。
殷雪冉記得那一日的段重明。
七年前的段重明才十三歲,常年練刀讓他的體魄比同年齡的少年更強壯一些,但在如此漫天的妖潮之中,他週身沐血,整個人都單薄得像是一張紙。
修仙之人,除魔衛道,護衛蒼生,死得其所。
段重明知道這個道理。
所以他沒有哭。
只是靜靜坐在那些妖潮裡,抱著那柄斷劍,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殷雪冉便也看了他一天一夜。
在那之後,亂雪峰沒了峰主,大家也沒有推選出峰主的意思,段重明看起來與平日沒有任何區別,但他修煉得比此前更猛,接任務去秘境的次數也比此前更多,身上的傷也越來越深。
亂雪峰這一輩弟子裡,修為最高的,是段重明和凝禪。
按照誰拳頭大誰就是老大的規矩,這兩人平素裡沒少切磋,從頭到尾都沒分出個勝負來,所以才有了一峰兩大的結果。
一個大師兄,一個大師姐。
但殷雪冉總覺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凝大師姐應該是有意壓制了自己的境界修為。
而段大師兄其實也是知道的,他為人坦蕩,並不為自己的天賦不如別人而惱羞成怒,欣然接受了凝禪的這一份好意,從來都沒有點破過,只當自己不知道。
他足夠努力,努力到自己能做的最好,他問心無愧,自然坦蕩。
……只是所有這一切平靜,都建立在,段輕舟峰主的隕落,只是意外的情況下。
殷雪冉神思恍惚,不敢想像如果段重明知道,段輕舟的隕落竟然好似是人為造成的後,會是什麼反應。
她太過震驚,甚至錯過了祝婉照的好幾句話,等她回過神來,只聽到了兩人最後的幾句交談。
不過半年不見,謝柏舟的修為竟然已是六合天,他的面容比此前更加冷峻,身量也更高了許多,按照最開始兩人的交談,這是因為謝柏舟進入了一個時間流速與浮朝大陸不同的秘境之中,在其中度過了足足二十年的緣故。
祝婉照道:「我懷疑合虛山宗有內鬼。」
殷雪冉一愣。
她想說不可能,但理智卻在告訴她,這極有可能。
否則……否則段輕舟怎麼會一夜之間改變了主意,如此匆匆出發?
一定是有人給他說了什麼,亦或者做了什麼,讓他覺得這一趟自己非去不可。
謝柏舟略一思索,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確實。否則一峰峰主,又怎麼如此悄無聲息地隕落在妖潮之中。你有頭緒嗎?」
「不僅如此。」祝婉照頷首:「這內鬼,恐怕所圖甚大,甚至有可能,與虞畫瀾有同樣的目的。可惜我在合虛山宗的地位太低,想要調查許多事情,卻都無能為力。」
謝柏舟定定看了祝婉照片刻:「你知道虞畫瀾想做什麼。」
他用的是肯定句。
幾乎已經篤定祝婉照其實知道一切的真相。
但祝婉照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無論要做什麼,我都要阻止他。」
「哪怕代價是我的性命。」
說這句話的時候,祝婉照有意無意側過了頭,目光落在了一片影子上。
殷雪冉不在那片影子裡。
但她卻下意識覺得,祝婉照的這段話,像是在透過這片影子,說給自己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3 PM
第74章
殷雪冉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來消化自己聽到的所有事情。
她不是輕信的人,尤其是祝婉照看起來太過意有所指,像是想要通過她給凝禪抑或段重明傳話。
那麼她必須分辨清楚信息的真假,免得到頭來,變成了被人利用的冤大頭。
但距離當年的事情已經七年,大家都願意相信段輕舟峰主早已入土為安,已經沒有幾個人願意專門再提,徒增傷心,所以她就算去亂雪峰調查一番,也很容易打草驚蛇。
尤其段重明這個人,看起來灑脫不羈,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髮,一點兒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殷雪冉思考了一夜,沒想出什麼破局的法子,充其量只讓自己的心情變得平和了些,確認自己在路過段大師兄的淵山防線時,應當不會被看出端倪,她才動身。
這事兒還是得先讓凝禪知道。
淵山下剛剛經歷過一場鏖戰。
斬馬刀上還帶著新鮮的血漬,就這麼隨意地插在一邊,段重明臉上毫無鏖戰後的困頓疲憊,反而神采飛揚,看起來還能拔刀再戰八百場。
殷雪冉停了腳步,看了他一會兒,沒徵求段重明的意見,反手給他點了個醒靈:「這次又是因為什麼?」
她說得沒頭沒尾,段重明卻懂了:「來來回回不就那麼點兒事情,不是想要上山劫持凝禪逼她給自己做個替身傀的,就是想上山搶錢的。那麼多個十萬靈石都流向淵山,眼饞的人比較多,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漫不經心道:「哦,是了,今日的這位還算是有點花樣,說是自家奶奶危在旦夕,想要一尊替身傀擋災化險 ,要錢錢沒有,但他願意為此在淵山賣命十年。我已開始還信了,仔細一看,這小子修的是斷情絕命的血煙術,七情決斷,家人死光,要不是我看出來了,差點還真信了。」
殷雪冉:「……怎麼雖然斷情了,還知道用親情來騙人呢。」
「可不就是。」段重明抖了抖衣袖,上面有幾個被血煙術燒出來的大窟窿,差點兒就燒到皮肉了:「還有上一個,上一個是虞別夜招來的,你知道他最近名頭有多盛吧?偏偏據說還打著淵山的名號,往好裡想他是在幫我找點兒練手的人,往懷裡想,他想幹嘛?」
殷雪冉才不會回答這種問題。
段重明沒在意,他盯著自己的袖子看了會兒,突然想到了什麼:「阿冉師妹啊。」
殷雪冉一抖。
段大師兄平時對她的稱呼挺多。
但只要這樣突然喊出一句「阿冉師妹」的,定是有所求。
「又怎麼了?」
「衣服沒了。」段重明懶洋洋道,笑出一口白牙:「你懂的。」
殷雪冉是懂。
準確來說,段重明現在身上的,和他過去這幾年裡消耗的,都是她幫他採買的。
殷雪冉下意識想說,這麼大人了買個衣服都要別人幫忙嗎。
話到嘴邊,又想到了自己要去找凝禪說的事情,於是硬生生把所有的話又嚥了回去。
「哦。」她有點生硬地點了點頭,擦過段重明身邊,上山去了。
她走得匆匆,也沒回頭,自然不會知道她走了以後,段重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片刻,抄起尋音卷,在她上山之前就給凝禪發了條消息。
【小殷師妹來找你了,她有點不對勁。】
殷雪冉找到凝禪的時候,恰逢凝硯正在垂頭喪氣地擺弄靈石,看起來他面前堆積的彷彿不是靈石,而是別的什麼東西。
看到殷雪冉,凝硯雙眼一亮:「小冉師姐,不然我和你換,我看到字就暈,實在受不了啦。」
凝禪眉梢輕輕佻了下,心道這可真是家學淵源,自己看書不出一時半會兒就瞌睡,換成凝硯,果然也沒好到哪兒去。
但若是讓凝硯去砍十個八個妖獸,怕是這小子能一躍而起,分分鐘提頭來見。
天賦點不在這上面,不能強求。
「行了,你快滾吧。」凝禪擺擺手:「讓你在我身邊待幾個月,真是委屈你了。」
凝硯哪敢還嘴,二話不說,麻溜跑了。
等他的氣息徹底消失在淵山,凝禪才看向殷雪冉:「怎麼了?」
她已經看過段重明發來的提示。
殷雪冉在凝硯剛才的位置上坐下。
距離虞別夜離開淵山,轉眼已經過去了六個多月,殷雪冉看了眼凝硯搞出來的一片狼藉,多少也有點兒懷念虞別夜在的日子。
很難想像有人頂了這麼優越的一張臉,卻在自己的凝大師姐這兒伏低做小,甚至會在她每次來的時候也遞出一盅燕窩呢。
殷雪冉每次都覺得自己也蹭到了點兒享受的邊。
這六個月裡,離開的虞別夜並非毫無消息。
正相反,他現在算得上是浮朝大陸的名人,因為在若干個秘境中救了太多人,所以他的聲名傳遍了幾乎每一個門派,據說還有掌門青睞看中,想要將自己的女兒許配與他,嚇得虞別夜連夜逃走,反倒成了樂事一樁。
殷雪冉每每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心中都有些割裂感,很難將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與那個凝師姐身邊的虞別夜聯繫在一起。
她有點欲言又止。
不是很清楚凝禪知不知道這些事情,如果知道的話,又是什麼心情。
凝禪掃了她一眼:「你那是什麼眼神?」
又道:「如果是來說虞別夜的話,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不必這麼顧慮。」
凝大師姐從來坦蕩,絕不會在不悅的時候強作歡喜,也不會在不想聽的時候還容忍三分,因而凝禪這話落下,殷雪冉反而放鬆了點兒。
師姐都這麼釋然,她在那兒擔憂什麼。
「倒不是虞別夜的事情。」殷雪冉終於開口:「是我這兩日,又去了祝婉照那邊一趟。」
她原原本本把自己聽到的,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講了一遍,末了,又強調道:「根據我的直覺,我覺得祝婉照應該是能感知到我的存在,甚至知道我的來路,這些話,極有可能是專門給你聽的。」
凝禪早已停下了手裡的活兒,認真聽殷雪冉講完。
她本應該震驚的。
但聽完殷雪冉的轉述後,她心中更多的,竟是一種恍然。
她想到了更多前世的事情。
去往少和之淵,一把火燒了畫棠山的時候,她身邊沒有其他人。明知她要去做什麼,段重明卻依然在此之前被其他事情引開,想開恐怕便也只有與段輕舟峰主有關的線索了,恐怕前世的他,直到自己已經踏入九轉天,成了亂雪峰的峰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父親的死,並非意外。
卻或許拿到的,還是假情報。
那麼引他離開的人是誰?
同一個問題,彼時讓段輕舟改變主意,連夜奔赴青柏崖的人,又是誰?
到了一峰之主的高度,平素裡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接觸到的,這個人卻能越過所有人,直接與峰主對話。
有內鬼的事情,祝婉照應當沒有騙人。
這個內鬼,潛伏已深,位高權重,不僅能影響到一峰之主,甚至還有已經閉死關的望階仙君。
能同時滿足這些條件的人,並不多。
但往往人數越少,越是站在山巔,越難查。
殷雪冉一口氣說完,深吸一口氣,有些忐忑地看向凝禪:「大師姐,現在我們要做什麼?」
凝禪將一隻手臂按在了手下的替身傀上,調試角度,垂眼遮住其中所有的情緒:「等。」
「等?」
凝禪頷首:「等這個內鬼再次出手,也等虞畫瀾在等的時機。」
殷雪冉有點茫然地看向凝禪。
凝禪側臉看過來,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我猜,虞畫瀾捏著師父的事情不說,是他對段重明另有所圖,我們只需要等他的所圖發生。」
殷雪冉聽懂了。
但她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所以,這件事情要告訴他嗎?」
他指的,自然是段重明。
凝禪近乎溫柔地看向殷雪冉:「你覺得應該告訴他嗎?」
殷雪冉向著山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本就是最應該有知情權的人。」
凝禪笑了起來:「我也是這麼覺得。你說還是我說?」
殷雪冉沉默片刻,站起身來。
「我來。」
三十九具替身傀,凝禪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做完,這兩年裡,亂雪峰被修繕得煥然一新,儼然要超越竹隱峰和其他峰頭,成為合虛山宗最華貴的一隅。
反而是淵山之上,依然保持著最初簡單至極的模樣,甚至連大殿都沒有,只是將不知是曾幾何時流傳下來的那幾幢小屋修繕一新。
凝禪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她做完這三十九具替身傀,就該下山了。
她交付完最後一具替身傀,再起身的時候,週身的氣勢已經變得與兩年多以前截然不同。
漫天霜華,又是一年隆冬。
她如此俯身許久,雙臂都有些僵硬,縱使已是九轉天,長期保持同一個姿勢,也難免勞累。
凝禪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只聽得自己週身骨骼連響,那些原本縈繞壓抑在淵山之內的靈息在這一刻,好似終於得到了某種許可,紛紛向著凝禪的方向而來。
剎那間,風雲湧動,那些盤桓在山間的靈息漫捲成了一片以凝禪為中心的漩渦。
她只是起身伸了個懶腰,對於整個淵山來說,卻更像是喚醒了整座山峰。
山下的段重明也起身,遙遙側頭向山上看了一眼,然後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拖著斬馬刀,頭也不回地走了。
殷雪冉好奇地追了上去:「段大師兄,你去哪裡?怎麼突然要走?」
段重明走得洒然輕鬆,說話的每個字卻又帶了點兒咬牙切齒:「她入無極境了,還要我守這個山?」
殷雪冉眼中帶了驚喜,下意識道:「不愧是大師姐!」
便聽段重明幽幽接了一句:「是啊,我拚死拚活足足給她守了三年山,滿身是傷是血還沒吃上幾頓好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到頭來也才八荒天。她呢?做了三十九具傀,一起身,無極了。」
段重明深吸一口氣:「人比人,氣死人。改天我一定送她一面橫幅。」
殷雪冉:「……啊?什麼橫幅?」
段重明:「多謝師妹當年壓住修為沒有遙遙領先之恩,讓我道心直到年方二十三才搖搖欲墜。」
便聽山巔遙遙傳來一道聲音,兩個字:「不謝。」
段重明:「……」
段重明:「無極境了不起哦!這麼遠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了不起哦!」
凝禪:「還行吧。」
段重明拔腿就走。
對於這一世來說,凝禪是新入無極,自然會有合虛眾人來賀,但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場久違的重回巔峰罷了,沒什麼新奇的。
她將所有人都婉拒門外,卻也並不著急動身。
因為她在等。
等已經風光無限,名滿天下的虞別夜被人背叛,落入絕境,滿身是傷來尋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3 PM
第75章
淵山。
白雪厚厚覆了一層,唯獨山巔一片青蔥,來自凝禪玄武無極境的靈息滋養著這片土地,仿若春回。
虞別夜站在山腳下,抬頭遙遙看去,神色有一剎那的恍惚和怔忪。
他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分不清此處與畫棠山。
但也只是一瞬。
要說像,也不過是這雪白與煙綠的色彩像,畫棠山是一片雪遮掩所有痕跡的空寂與虛無,但淵山……
淵山是救贖一切的希望。
就像他在過往這兩年中,曾經無數次在風雪之夜歸來,立在淵山腳下遙望山巔,再隨便尋一隅樹冠,就這樣蜷縮其中。
只是這樣,他都能覺得安心。
又或者說,也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他繼續在第二日天明時起身,繼續啟程,去奔赴下一場生死未知的秘境。
也有那麼一兩次,他與段重明和凝硯狹路相逢。
段大師兄剛剛結束一場廝殺,正在擦斬馬刀上的血漬,他週身殺氣還未散去,看向虞別夜的時候,冷笑一聲:「你還敢回來?」
虞別夜心道自己不僅敢,還回來好幾次了。
此時凝禪不在,他也不必如往昔那般在段重明面前掩蓋真實的自我。
他平淡地看向段重明:「我為什麼不敢?」
段重明開始擼袖子:「你知道我這一身傷裡,有多少是因為你受的嗎!」
虞別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六合天。段大師兄增益不少。不過受傷多半還是因為不夠強。」
段重明:「……」
刀已經拔出來了,還沒歸鞘,不然就在這兒砍這小子幾刀吧。
然後便見虞別夜倏而笑了起來,他過去的笑總是帶了點兒偽裝的乖巧,這會兒卸下那些面具,笑容裡便天然帶了些散漫,和說不清的一絲邪性。
段重明心頭一跳。
旋即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清脆鈴音。
虞別夜慢條斯理地從懷裡掏出了合虛山宗的簷下鈴,鈴繩是代表了亂雪峰的暮山紫色,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
「師兄為師弟擋兩劍,也是應該的嘛。」
段重明:「……」
段重明給氣笑了。
他虛虛點了虞別夜兩下,扔了句「別讓我看見你第二次」,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倏而轉頭:「你要上山?」
虞別夜出乎他意料地搖了搖頭,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山巔:「我就在這裡。」
那天夜深,段重明又來此處看了一眼。
一身玄衣的少年合衣抱劍,靠在樹下,周圍甚至連一個結界都沒有,只有那只長大了點兒的小虎妖依偎在旁邊,似是在用自己的毛皮給他取暖。
傍晚見面時,他與他針鋒相對,看起來神采飛揚,提劍還能再殺穿一個秘境,就像是這些時日裡各大宗門口口相傳的那樣。
但這會兒虞別夜蜷縮在那裡,戾氣全消,面色蒼白,身形單薄,氣息也並不很穩,顯然身上還有未癒的傷口,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卻唯獨對此處十足放心的……小狗。
段重明沉默片刻。
……還能是因為覺得此處安全。
還不是因為這山,有段重明在那兒不捨晝夜地守著。
那簷下鈴還真是被他物盡其用,連現在都不放過。
段重明嗤笑一聲。
唇部緊繃的線條卻放鬆了下來,雖然翻了個白眼,但眼神到底變得柔和了一些。
被人信任,總歸是一件身心愉悅的事情。
尤其是被虞別夜這種滿身是刺的人。
而人一般只會在一種地方徹底放鬆,全無防備。
家。
更何況,他說歸說,但其實早就發現了,被虞別夜引到淵山的那些人,與其說是虞別夜帶來的麻煩,不如說更像是專門篩選了適合他當下修為的人來給他練手。
想到這裡,段重明的眼神變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到底上前給虞別夜蓋了個毯子,但想了許久,還是沒有告知凝禪。
凝禪應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理應由虞別夜自己決定。
那毯子虞別夜沒還。
段重明自己林林總總也就這麼一塊,之後挨凍了好幾天,才等到殷雪冉路過,又給他捎了一塊。
直到若干天後,虞別夜再次出現在附近,許是已經被抓住過一次了,他明目張膽了很多,身上依然蓋著那襲他之前送的毯子,將自己裹了個嚴實,就露了個頭在外面,臉色比上次還蒼白。
段重明:「……」
看起來更淒慘了是怎麼回事。
段大師兄揉了揉眉心,懶得再管,轉身而去。
此後林林總總還有幾次,虞別夜形容總是淒慘,有次唇邊還帶血,搖搖欲墜,簡直像是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才走回淵山腳下,然後安心地昏迷過去。
段重明沒管。
恰逢凝硯路過,凝硯站在旁邊大呼小叫冷嘲熱諷了半天,虞別夜也沒反應,凝硯這才確定這是真的暈過去了,僵持片刻,十分不情不願地把虞別夜拖到了段重明的院子裡。
段重明不會醒靈,凝硯也不會。
凝硯不會是因為不需要,他自己天生復原能力就異於常人,好得極快,壓根不需要學。
拖回來以後,兩人大眼瞪小眼了會兒,凝硯掏出自己那塊佛琉石,極為不情願地在虞別夜胸口放了一夜:「便宜你了。」
然後默契地和段重明誰都沒提要告訴凝禪的事情。
那一夜,虞別夜雖然渾身劇痛,高燒不退,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卻度過了過去這一年多以來最為安詳的夜晚。
佛琉石散發著冰冷卻溫柔的光芒,將他的週身都籠罩在一片緋紅之中,讓他的所有傷口都加快了癒合的速度。
昏迷中的虞別夜感受到了熟悉的觸感,下意識抬手,握住了那塊佛琉石。
清晨,虞別夜燒退,睜開眼,在確認了手裡是什麼後,幾乎有那麼一瞬,以為凝禪來了。
他猛地翻身而起,眼中的光卻在看清手裡的佛琉石和週遭的環境後,驟而熄滅,從忐忑驚喜不可置信,變成了自嘲和沉默。
不是凝禪的。
那便只可能是凝硯的。
虞別夜的眼中終於多了一絲疑惑。
如果說凝禪有佛琉石,是某種機緣巧合而來,為什麼凝硯也要隨身攜帶一塊?
是祖傳,還是有什麼別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嗎?
許久,他將那枚佛琉石裝在匣子裡,放在了桌子上,又想了想,放了一大袋子妖丹在旁邊。
這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他走得悄無聲息,凝硯醒來以後看到的時候,冷哼一聲,將所有東西收了起來。
兩年多來,虞別夜數不清自己在淵山下睡過多少個晝夜,灑下過多少傷重的血,但他確信自己見過淵山的每一個春秋,每一次落雪與盛夏。
除了她。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見過。
某一次他來的時候,凝禪恰好在山巔調試傀,也不知是不是什麼新品種,她正在與那具替身傀對戰,從山邊後撤出了半個身位。
那一夜的月色皎皎,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極為清楚,她的長髮翻飛在月下,距離太遠,看不真切。
虞別夜明明可以將靈息匯聚在雙眼,但他沒有。
他只是朦朧地從這樣遙遠的地方,看著月色下的身形。
望舒。
他在心底念著她的名字。
望舒,本就是月亮的意思,便如此刻,她在他眼中,一如他不敢驚擾的天上月。
越是離開她,越是容易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思。
那些深不見底的、自己都難以啟齒的、陰暗不堪卻又日夜縈繞在他的夢中與腦海的、對她的情愫像是籐蔓一般纏繞在他的五臟六腑,又蔓延到四肢軀幹,好似以他的血肉為肥料,滋養出太多瘋狂的念頭。
他明明連多看她幾眼都覺得褻瀆。
所以那些籐蔓又變成枷鎖,將他徹底束縛住,像是在時時刻刻警告他,不許產出那些妄念,哪怕是想,也不許染指。
覆雪沒過虞別夜的腳背,直入小腿。
這條上山的路,已經許久無人打掃了。
大雪翻飛,虞別夜明明可以用靈息一瞬震開這條蜿蜒山路上的所有落雪,但他最終還是從芥子袋裡掏出了一把掃雪的掃帚。
哪怕他一邊掃,雪一邊落。
他掃雪的動作不快,極為認真,一絲不苟,將那窄石階上的雪都推去一邊。
就像是將自己心頭的那些瘋狂滋生的妄念全部掃開,只有這樣才能露出最本真的自己。
他不希望她知道。
他怕驚擾到她,讓她從此覺得看他一眼都髒。
可他的夢中卻不斷響起那日她呢喃的那一聲「阿夜」。
所以他又渴望她知道。
哪怕是對他露出厭惡的表情,也至少讓他知道,那一聲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覺。
淵山腳下到山巔的路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御靈而上,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拾階而上,也用不了一個時辰。
但虞別夜掃乾淨所有的雪,在最後幾階台階抬起頭時,長夜已經過去,金色的朝陽凝成一條薄薄的線,自山巔薄綠與山間厚雪的彼端透出光亮。
虞別夜似有所覺,雙手捏著掃帚,慢慢抬起頭來。
凝禪正坐在最高的一階台階上,托腮看著他。
朝陽自然也灑落在她的身上。
逆光。
虞別夜卻恰被刺到眼睛。
他眼角有些微紅,卻不避不讓,逕直看著她。
半晌,虞別夜抿了抿嘴,終於開口:「你在這裡多久了?」
凝禪用下巴比了比上山的長路:「你猜?」
這還用猜。
她的動作分明是在說,從虞別夜掏出掃帚,踏上第一節 台階開始掃雪的時候,她就在這裡了。
他掃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
他掃了一夜,她就看了一夜。
於是虞別夜心裡被掃了一夜的台階,重新落滿了名叫凝禪的雪。
他不打算掃了。
偏偏凝禪說:「愣著幹嘛,這不是還有兩節嗎?」
虞別夜收了掃帚,指尖凝出靈息,一指點地,於是他身前身後所有那些重新落滿了雪的石階,驟而變得乾淨如初。
凝禪沉默片刻,覺得自己很是看不懂虞別夜在幹什麼。
有這本事,昨晚在幹嘛?
吃飽了撐的嗎?
她這麼想,臉上自然便帶了點兒一言難盡。
凝禪什麼都沒說,虞別夜卻看出了她在想什麼,忍不住道:「你不是也看了一夜嗎?」
明明也有本事以靈息一瞬間掃平山間雪的凝禪:「……」
倒也不用提醒她。
她沒好氣地站起身,抱胸居高臨下看過去。
然後就發現,虞別夜好像又長高了點兒,應該是長到了前世她最熟悉的身高,雖然在她下面兩節台階,看起來卻沒有比她矮多少。
但這不影響凝禪揚起下巴,上下打量虞別夜一番,微微挑眉道:「我替身傀全做完了。」
虞別夜未料到她先說這個,愣了愣,才道:「我知道。」
凝禪繼續道:「淵山我也整理好了。」
虞別夜道:「嗯,我也看到了。」
凝禪看了他片刻:「就連虞畫瀾給我的那些破玩意兒,我都是親手按上去的。」
虞別夜心中徒然升起一陣不妙的預感。
她邊說,邊從最高的一階台階向下一步,距離他更近,虞別夜幾乎能聞見她身上的氣息,他心頭劇震,幾乎已經快要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只求自己過分異常的心跳不要被她聽到和發現。
偏偏凝禪好巧不巧,一根手指恰戳在他心跳上方的胸膛上。
她力度不重,只是輕輕點在上面,虞別夜卻已經彷彿感覺到她指尖的體溫要穿透所有的衣料與骨肉,直接觸碰到他躍動的心。
凝禪冷笑一聲:「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完了,你還回來幹什麼?」
虞別夜有些艱難地想要開口。
凝禪的笑卻平靜了下來。
「你身敗名裂的事情是虞畫瀾做的,他想要你知道這世界之大,你最終還是得要回到畫棠山。畢竟如此聲名狼藉的你卻偏偏打著淵山的旗號,相當於側面玷污了我淵山的聲名,想來就算你有臉回淵山,我也不會讓你入山門。」
「你被人背叛的事情也很簡單。那幾個人本就是衝著你身上的秘密來的。他們各有目的,有的不服你為何異軍突起,從少和之淵的外門弟子,一躍入合虛內門,還能隨我到淵山,擁有天下第一具替身傀。還有的想試試,這替身傀到底是否真的有傳說中的替命功效,若是真的,他身後的主子才會篤定地來找我下訂單。」
「這樣想的人,還不止一個。見你受了致命傷再站起來,卻只以為並非是替身傀的作用,而是傷勢不重,所以你又被背刺了無數劍。」
「讓我猜猜,你臨行之前我給你做的十三具替身傀,還剩幾個?是不是一個都不剩了?不過這件事你也無需和我解釋,送出去的東西,就是你的了,你想如何使用,我都不會過問。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虞別夜的表情從震驚到漸漸麻木,他眼瞳一片空白,凝禪的聲音很好聽,但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是一刀一刀在將他割到體無完膚。
「你想要知道的這些真相,我都在這裡告訴你了,你找我還有別的事情嗎?」
虞別夜腦中一片嗡然。
他有太多的話被堵在嘴邊,這些話被凝禪方纔的這些話語一句句剝落,最後變得片字不留。
只剩下了一個問題。
他到底為什麼來淵山。
是為了知道這些事情的真相嗎?
是因為他縱使知道這是虞畫瀾的陰謀,也知道自己回到這裡,凝禪未必會讓他入山門,卻也總想要試一試嗎?
是來告罪自己消耗了太多替身傀嗎?
不,都不是。
有一句真正的原因就在嘴邊,呼之欲出,答案他心知肚明,卻不敢面對。
「我……」
「還有。」凝禪倏而打斷他,抬眼,似笑非笑看向他的眼睛:「你心跳未免有點太快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4 PM
第76章
咚——
咚咚——
這不是凝禪距離虞別夜最近的一次。
墜入南溟幽泉的小世界時,他為了護住她,將她周密地籠在懷裡,週遭的妖氣密佈,光怪陸離,他卻只能感受到懷中人的溫度。
凝禪小憩時,他俯身為她蓋過毛毯,甚至攬過她的一縷發,小心地將唇貼在上面過。
但這兩次,卻好似都沒有這一次的距離近。
明明她全身上下與他接觸的地方只是一點指尖,她距離他還有一步之遙,就算風吹過她的發,也無法與他的糾纏在一起。
他卻覺得自己好似被她的氣息徹底籠罩,連靈魂都忍不住在戰慄。
他近乎茫然地想著她剛才的話。
他的心跳真的很快嗎?
——是很快,不止心跳,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隨著心跳在這一瞬沸騰,順著將要到嘴邊的話語一併上湧。
再停滯。
凝禪並不催他。
所有的這一切,虞別夜在前世也經歷過,那次他回來時,比現在還要更形容淒慘很多。
只是面前的虞別夜比上一世歸來時的虞別夜要年輕許多,甚至才剛剛有了一點青年人的輪廓。
那種少年氣還未徹底褪盡的銳氣還沒有被青年時期的穩重溫潤蓋去,這一世的虞別夜比上一世成熟得更早,沒有經過淵山那些年的沉澱,又經受了這一切洗禮,他的此刻要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柄劍。
一柄養精蓄銳這麼多年,都還沒有真正出鞘過的劍。
上一世不是這樣的。
那時她因為惱怒他的離開,甚至給淵山多加了好幾道大陣,然後在發現這些陣都無法阻止他在夜半時分歸來,於山腳棲息時,怒火更盛。
所以她研究過許多靈法陣,許多封印,一開始壓根不是為了做傀,而是為了暗中和虞別夜較勁。
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的勁。
凝禪其實覺得自己應該早就忘了自己當時的心情,但此時此刻,她竟然十分清晰地回想了起來,那些情緒像是跨越了兩世的時光,重新精準地落在了她的心中。
——既然走了,為何又要打著淵山的名號?
既然回來,為何卻從不上山?
只是上一世他回來時,她情緒最激烈的時候,也只是冷冷問了一句:「虞別夜,你當淵山是什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當時虞別夜沉默了許久,說:「家。」
於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這樣的一個字擊碎,轉身不再深究。
家確實是唯一可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如果家都不可以,那什麼地方可以?
再後來,虞別夜告訴了她許多自己這一路發生的事情,說自己被同伴背叛,多少刀劍將他貫穿,若非凝禪的那些替身傀,他恐怕早已死無全屍,但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又說他身敗名裂的事情是被誣陷,他從未在秘境中殘害過任何人,也絕沒有故意將誰留在險境過。
說他被下了追殺令,如今有許多人與他不死不休。這一切的背後一定另有人指使,他不知道這人的目的是什麼,但直覺或許與虞畫瀾有關,所以這次回來,是想要無論如何都告知凝禪一聲,一定當心。
他滿身是傷,卻說,他要去查明這些事情的真相,查清楚之前,不會再回淵山。
就像只是想來親口和她說清楚這些事情,便要獨身一人去奔赴一場訣別。
凝禪扣下了他,然後一併與他下山,直到被推下畫棠山巔。
……
前一世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潦草結束,現在回想起來,虞別夜帶回的這些消息一條條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她的心頭,所以她也就漸漸淡忘了自己彼時其實真正想問、卻又停滯在了嘴邊的那個問題。
如今她提前知曉了他的許多疑問的答案,堵住了他如借口般想要說出的話語。
那麼當初那個問題,便也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時她沒來得及問。
於是前世今生的她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虞別夜,我只問你一次這個問題,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凝禪道:「你到底為什麼回來?」
到底是為了搞清楚那些事情的答案。
是因為明知她不會放任滿身是傷的他離開,故意那麼說,來帶著勢在必得地試探她是否會將他留下。
是想得到她的同情,再要幾具替身傀。
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回來……」長久的沉默後,虞別夜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有些乾澀,眼眸垂落片刻,再抬起,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然,看向凝禪的眼睛。
「是因為我想見你。」
這句話說出口後,就像是凝滯了太久的奔流終於有了一個微小的宣洩口,開始重新運作。
淵山百年,合虛一夢。
前一世的虞別夜入夢太深,寧可將自己困死在繭房之中,讓天上月永遠高懸。
這一世的虞別夜,被天上月抵在胸口,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所以他深吸一口氣,重復道:「我回來,只有一個原因,因為我想見你。」
他的表情平靜,手指卻帶著不自然的顫抖,比手指抖動得更厲害的是心。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的這句話說出口,所有一切的平衡都會在瞬息間灰飛煙滅。
他是她的師弟。
當初被她帶回來時,他有多欣喜,後來就有多痛恨這一層身份。
所以他從最初的「師姐」不離口,到越來越閉口不言。
可他卻又害怕,自己到頭來,連她的師弟都做不成。
這樣的心思越深,他便覺得自己越骯髒,越不堪。
所以在感知到自己妖力重新翻湧,虞畫瀾又要在秘境之中投放土螻妖時,虞別夜幾乎是踉蹌著逃離的。
他怕自己再停留下去,會有更多的、自己也難以控制的僭越。
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夢。
和那些難明的夜。
他不想做她的師弟,卻只能做她的師弟。
而如今,隨著他的這句話,遮蔽他內心妄念的最後一層束縛也被戳破。
「那麼,你現在見到我了。」凝禪抬頭看他:「然後呢?」
然後?
虞別夜眼底的洶湧宛如不見底的深淵,他純黑的眼眸裡甚至透出了一點瘋狂的璀金。
那些日日夜夜被強壓在心底的扭曲籐蔓終於瘋長,他的所有妄念與陰暗在日光下被照耀得清清楚楚,那些偽裝的乖順與溫和隨著虞別夜驟而前踏的一步,清脆地碎裂開來。
虞別夜精緻的眉眼間帶著不計後果的瘋意,他俯身,如自己無數次夢到過的那般,一手將凝禪按在自己懷裡,一手抬起了她的下顎。
然後吻住了她的唇。
他甚至沒有閉上眼。
任憑自己洶湧流淌的不堪欲望和近乎直白的貪婪徹底展現在她面前。
凝禪的唇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柔軟。
他得寸進尺地含住了她的唇珠,像是等待審判一樣,等待她將他推開。
或許還會給他一巴掌。
她應當不會罵他,他從未從她的嘴裡聽過半個髒字,但她應該會用那種唾棄而厭惡的視線看他,從此甚至不願意聽到他的名字。
所有這些念頭如風一般掠過他的腦海,他一邊這樣想著,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此刻週身如狂歡般的戰慄。
記住這一刻。
他週身的每一縷靈息,每一隅呼吸,都在叫囂著同一件事。
得寸進尺再多一點,然後,記住這一刻。
虞別夜離開凝禪的唇一瞬,他極近地看著她的眼睛,等待著從裡面會流露出的任何情感,嘴唇翕動,摩挲在她的唇角。
「現在,你可以審判我了。」
審判對自己的師姐擁有如此慾望的、骯髒不堪的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5 PM
第77章
凝禪沒有推開虞別夜,她只是在虞別夜的話音落下後,終於慢慢抬起了手。
虞別夜沒有動。
他在等待那個即將落在他臉上的巴掌。
甚至或許是一記絕殺的靈法。
但那隻手卻竟然只是捧住他的臉,掌心與他的下頜線貼合,手指向著掌心的方向下滑,指尖與一點指甲勾帶著劃過他的肌膚,逐漸移到了他的脖頸。
一根手指觸在了他的喉結上。
虞別夜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猜不到凝禪要做什麼。
下一瞬,凝禪的另一隻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然後在虞別夜甚至還沒有生出要猜測她想做什麼的念頭時,將他一把反手按在了地上!
淵山的台階是大塊的青石板,虞別夜毫不設防,如此一下天旋地轉,等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方才凝禪站著的位置。
而凝禪欺身彎腰看他,那只原本點在他虞別夜喉結的手刮著他的肌膚向上,再捏住他的下顎,迫使他仰頭看向自己。
然後,她倏而鬆了他的發,讓他的束髮從發頂傾瀉而下,發梢落地,讓原本一絲不苟的模樣,硬是多了幾分真正意義上的狼狽。
「審判你?」她盯著他的眼睛,重複他方才說的話,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勾起了唇角:「你想要我怎麼審判你?」
他朝思暮想的紫衣女子如此自上而下俯視他,她姿容穠麗,這種姿態下,紅唇如火,眼眸也如火,像是要將虞別夜徹底點燃。
她侵略性太強,氣勢也太強,帶著不容拒絕和不由分說,虞別夜手指戰慄,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快要停了。
「你這樣做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後果,不是嗎?」
凝禪的聲音很冷,甚至帶著一抹譏笑,明明是一個問句,卻被她說得像是一個肯定句。
「是。」虞別夜週身灼熱如燒,心跳如鼓,聲線卻很穩,好似此刻如此姿態被迫抬頭的不是他:「也不是。」
他張了張唇,想說一定要說的話,他根本沒有想過要這樣做。
但這句話本身就是錯的。
他怎麼沒有想過。
那些回憶起來都像是褻瀆的夢裡,他何止停步於此,比此刻更過分千百倍的事情都發生過太多次,所以他才覺得自己髒。
更骯髒的是,他卻忍不住回憶。
他唾棄這樣的自己,卻情難自已。
所有這些話語堵在嘴邊,無從開口,無從解釋,虞別夜閉了閉眼:「但我願意承擔所有後果……無論是什麼。」
虞別夜讀不懂凝禪此刻的神色。
她有些似笑非笑,眼神卻又有些古怪,她分明是在看他,卻又像是在透過他看更深遠的什麼,但她的眼瞳裡從頭到尾,也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
沒有被冒犯後的生氣,沒有覺得骯髒或是噁心的厭惡,也沒有想像中的錯愕和不解。
比起這些,她的眼中,是更複雜的一些情感。
虞別夜說不清那是什麼,心口卻莫名感到了一陣酸澀。
好似有一隻手攥住心臟,在經年累月後,輕輕一捏。
將那些積年的、屬於他卻又分明陌生的難明心緒,滴落在他的心臟。
凝禪深深注視他許久,終於慢慢開口:「虞別夜,你沒有什麼想要對我說的話嗎?」
當然有。
他想說的所有一切都因為說不出口而盤桓在他的軀幹與血液之中。
又被深埋在淵山深厚的落雪之下。
可雪的名字本就叫凝禪。
而他掃了一夜的雪又被覆蓋。
所以虞別夜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就這樣保持著仰頭看她的姿勢。
——他本也從來都是這樣看她的。
然後說出了那句他本以為會永遠深埋心底的話語。
「凝禪。」他終於能不以「師姐」兩個字來稱呼她,而是喊出她的名字:「凝望舒。」
他已經膽大妄為地吻了她的唇,又怎麼會畏懼扒開自己的血與肉,說出深埋其中的那句低喃。
「我喜歡你。」
凝禪捏著他下顎的手指輕輕顫動一下,然後問:「從什麼時候開始?」
有些話,一旦已經開口,接下來的話語便也不那麼難。
「從一開始。」虞別夜道:「見到你的一開始。」
是的,他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在意識到自己心思的那些難眠的深夜,他望著凝禪做傀的身影,將自己齷齪的心思壓下去一次又一次,再在心底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他排除了無數個瞬間。
不是那日她站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央,頂著虞畫瀾居高臨下的眼神,伸出手指向他。
也不是孤身一人上畫棠山,自損經脈,暴露一身秘密,也要將他救走帶回。
是比所有這一切更早的時候。
是他見到她的第一眼。
縱使他對她刀劍相向,卻依然知道,她自九天而落,是為他而來。
自此,此後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他的蓄謀已久,是無數完美的借口之下隱藏的想要靠近她更近一點的卑劣的心。
今日此刻之前,他從未想要試圖伸手摘月。
可他的天上月此刻,卻為他而俯身。
凝禪注視了他許久,突然開口:「再說一遍。」
她這話沒頭沒尾,甚至有點突兀,但虞別夜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喜歡你。」
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晰而堅定地重複,眼尾飛紅,然後向上撐起身體,以這樣絕對仰望絕對弱勢的姿勢,再度吻住了凝禪的唇。
他虔誠地後仰脖頸,任憑自己的咽喉弱點全部暴露在凝禪的手下。
在虔誠之下,是孤注一擲不顧一切近乎瘋狂的,褻瀆。
他吻技並不多麼高明,甚至連舔舐她的唇角都是小心翼翼的,但他很快就學會了更多,又或者說,他本能地想要更多。
所以他將她越扣越緊,直至撬開她的唇齒。
然後在這一瞬,驟而停下。
因為他在所有的渾渾噩噩和不留後路自暴自棄般的沉溺之外,終於過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從頭到尾,凝禪都沒有拒絕過他。
從他試探地貼上她的唇,從他說喚出她的名字,從他說出第一句「我喜歡你」,到此刻,他得寸進尺,一而再,甚至想要再而三。
她將他按在地上,垂眸看他,卻始終沒有說過半個不字。
也沒有一星半點的靈法波動。
以她如今已經入了無極境的修為,縱使如今的他也已今非昔比,若她真的有半分不願,便是他再突然出手,再卑鄙無恥,又怎麼可能近她的身,她若是想要躲開,他又豈能觸碰到她?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那股原本就縈繞在他四肢的戰慄瀰漫到了他的五臟六腑,虞別夜的心跳快到不可思議,每一下又很重,像是在重重叩擊他的靈魂。
虞別夜此前一直都不敢閉眼。
他近乎貪婪地將此刻能見到凝禪的每一眼都當做最後一瞬。
直到此刻。
他終於閉上了眼,任憑唇齒之間傳來的觸覺放大,直至侵佔他的五感六識,讓自己聞見的只有凝禪的氣息,觸碰到的只有凝禪的肌膚。
就像這個世界,這整個世間,他第一次生出明確的慾望,明明白白滋生出「想要」兩個字眼的,從來都只有一個她。
所以他的世界,只有她,就已經足夠。
至少在這個瞬間。
他從小心翼翼變得進攻性極強,他保持著這樣仰起下顎盡力想要夠著她的姿勢,好似要將自己全須全尾地獻祭給身前的人,卻將她緊緊扣在身前,讓她週身所有的溫度都沾染在自己身上,一息一瞬都不流走。
虞別夜終於清晰無比地認識到了一件事。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不必掃雪。
也可以親手摘月。
虞別夜的唇很軟,他的動作逐漸變得不那麼輕柔,卻足夠繾綣,他幾乎是仔細地掃過凝禪唇齒的每一寸,並不滿足於淺嘗輒止,像是想要並永遠沉溺於這一刻。
被吻住的那一剎那,凝禪不是不震驚的。
是那種,縱使心底多少有了準備,有了來自前世今生的所有猜測,卻也還是難掩的震驚。
她並不懷疑虞別夜喜歡她,依戀她,甚至愛她。
但她從來都以為,這些情感,是淵山百年的相處後,一點一滴產生的。
但是不是。
原來一切都始於最初的最初。
凝禪很難形容自己心底瀰漫出來的那種,很細微卻絲絲縷縷逐漸充盈了自己整個胸腔的愉悅。
前世與今生交錯,最後再變幻交織成面前吻著她的這個人。
她當然是喜歡他的。
否則為何會與他共渡淵山百年,煉十三具替身傀給他,為他提劍屠去半門少和之淵,再殺上畫棠山去。
她喜歡前世的虞別夜,也喜歡今生遇見與前世態度截然不同卻依然追在她身後的虞別夜。
他光風霽月乖順溫和縱然很好,但黑夜裡拖著屍體,一劍輕鬆斬斷大妖頭顱的虞別夜,也依然是她認識的那個虞別夜。
她願意遷就他的這些無傷大雅,也願意對他想要隱瞞的一切視而不見。
前世如此,今生依然這樣。
前世的他或許不曾坦誠。
但她又何嘗做到了無話不說。
她始終還是選擇了相信他。
她不相信這樣的虞別夜,會真的想要殺他。
她願意再相信他一次。
凝禪的手指無意識地拂動,劃過虞別夜的肌膚,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對他的牽制,但他卻好似甘願保持這樣的姿勢,好似甘願永遠臣服與她的腳下,永遠以這樣的姿態看她。
「我不叫凝望舒。」唇齒分開的須臾,凝禪倏而開口:「所謂望舒,不過是一個生疏的稱呼。若你不想叫我師姐,以後,你就叫我凝禪吧。」
她不是望舒。
所以她也不是什麼天上月,自可掉入人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6 PM
第78章
少和之淵與祀天所的開戰,比凝禪預想的還要更早了一些。
甚至於她和虞別夜才從淵山下來不久,就收到了這個消息。
凝禪和虞別夜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凝重。
卻並不意外。
浮朝大陸原本就是三間巨頭宗門形成了微妙的三足鼎立的態勢,彼此依存又相互制衡,三角形從來都是最穩固的狀態。
但這個世界到底不可能永遠是等邊三角形。
縱使望階仙君沒死,他這個死關閉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一些。
更何況,他閉關的原因,本就是壽數將至。
所謂尋找無極之上的眾妙天門,這世間恐怕無人看好。
哪怕是日夜為自己的阿父祈禱的唐花落,雖然表面說著自己的阿父一定可以的,但內心深處,卻是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淒然。
大廈將傾,縱使大廈本身還在,卻也已經風雨飄搖。
等邊三角形的一邊開始傾圮,在這個過程開始的起點,另外的兩邊便已經開始謀劃自己的無限延長。
更何況,這三家大宗門本就不是真正的各自為陣,私底下錯綜複雜的暗中交易不知繁幾,至於羅浮關這種表面和平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是表面,只是大家還願意象徵性地給這一處浮朝大陸和平友好象徵的地方一些顏面罷了。
凝硯捏著尋音卷,看著上面接連彈出的前線快報,「嘖」了一聲,帶了點兒耐人尋味的神色挑眉看向虞別夜:「你要回去參戰嗎?」
是的,兩年過去,已經長大了足足兩歲的凝硯在看到虞別夜的時候,依然有一種從心底而生的不爽。
這種不爽在看到凝禪非常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虞別夜遞出的手時,達到了頂峰。
怎麼說呢,雖然早就多少已經預感到了這一天的來臨,但是驟然見到,還是給了凝硯不少衝擊。
凝硯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陰陽怪氣補充一句:「阿姐啊,有的人不辭而別兩年,這才回來幾天,再怎麼也不應該發展這麼快吧?」
凝禪沒有解釋的意思,隨口道:「你段大師兄不是早就說過了嗎?」
在一旁的段重明「啊?」了一聲,突然被點名,有點沒反應過來:「我說過什麼?」
凝禪:「我就好這一口啊,有什麼問題嗎?」
凝硯:「……」
凝硯萬萬沒料到這話能這樣直接當著虞別夜的面說出來,他十分一言難盡地看向虞別夜,就見後者露出了一個十分坦蕩的笑容,甚至聳了聳肩:「我就是這一口。」
凝硯目瞪口呆。
凝硯無話可說。
怎麼說呢,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阿姐和虞別夜,確實蠻配的。
而且虞別夜你小子以前還裝乖,怎麼兩年過去連這層皮都懶得披了嗎!
難怪看他越來越不順眼了!
凝硯在心底罵罵咧咧,卻聽虞別夜繼續道:「比起所謂的參戰,我更好奇他們開戰的原因。」
白斂舉了舉尋音卷:「前因後果倒是早就有人分析總結過……」
「不,比起那些能放在明面言說的理由,這背後肯定還有別的更深層次的原因。」虞別夜邊說,邊從芥子袋裡取出了一塊徽章。
那是祀天所神使才能佩戴的,特製的,上面依然閃爍著微弱卻特殊的靈識的大光明徽章。
「我是在某一個秘境之中撿到這個的。」虞別夜手指一動,那枚徽章便在石質桌面上立著轉了起來,連帶著上面的那一層靈識都轉動出了一層靈光。
須臾,那片靈光便將石桌侵蝕出了一小片凹陷。
等到轉動停下時,凹陷所顯露出來的圖樣,恰與徽章上的日出明光的輪廓一模一樣。
這是祀天所獨有的、辨別大光明徽章真偽的手法。唯有神主賜福過的徽章,才可以在轉動後,以靈光刻出大光明印記。
「準確來說,不是撿。」虞別夜一手按住還在滾動的大光明徽章,將它按在石桌上,發出一聲脆響:「因為一些你們大概知道的原因,這些年來,虞畫瀾沒有停止對我的追殺。一開始是僱傭一些散修死士,後來是貼了懸賞令——反正我招惹的仇家越來越多,有懸賞令也並不引人注目。」
「是的,因為我到底自小於少和之淵長大,門內長老我幾乎都認識,他也不好直接撕破臉讓他們來殺我。」虞別夜笑了一聲:「可懸賞令、散修和死士都對我束手無策時,應當如何?」
「他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人,來殺我。而這個人,偏偏不能來自少和之淵。」
凝禪坐在旁邊,微微側頭,看向虞別夜。
他半垂著眼,顯然是想要遮掩其中的情緒,唇角是勾起的,那些彼時的情緒已經被沖淡了許多,但他如今這樣回憶起來時,顯然還是難掩譏誚。
後來的事情,他不說,她也大概能勾勒出一二。
虞別夜越來越強,成長的速度讓虞畫瀾不得不心驚,尤其是他從始至終都知道他的原身究竟是什麼。
既然不能掌控他,便毀滅。
然而所有的一切手段都失效,而最新的消息傳來,虞別夜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已經摸到了九轉天的門檻,再等下去,這個世界上真正能殺的人,便會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個人。
虞畫瀾終於無法繼續等下去。
「與我交手的人,是九轉天巔峰。穿著少和之淵的長老道服,帶著象徵長老職權的山海戒。」虞別夜道:「卻被我拿到了這塊大光明徽章。」
徽章是真。
日出明光印記是真。
虞別夜絕無可能認錯,所以長老道服與山海戒也是真。
想殺虞別夜的人或許很多,但能同時讓大光明徽章和少和之淵的山海戒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人,並不多。
所有人的腦中都已經同時冒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怎麼哪哪兒都有他……」凝硯有點煩躁地擼了把頭髮:「這老頭兒到底想幹嘛?」
虞別夜忍不住笑了一聲。
以年齡來算,這個老頭兒叫的毫無問題。
不過虞畫瀾這老頭兒最是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在外示人從來一絲不苟,年輕時更是勇奪過浮朝大陸第一美男的稱號,否則也不會有人相信天下第一美人的虞畫棠是他妹妹。
「說得好。」他冷不丁開口,鼓勵的眼神落在凝硯身上:「下次見面也這麼叫他。」
保證能把虞畫瀾氣個半死。
「如果是這樣的話……」凝禪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測:「少和之淵和祀天所的所謂開戰,應該也另有隱情。」
「神主的地位絕無可能被動搖,尤其他正值盛年。」白斂撥拉了一下算盤珠子:「祀天所內部也並沒有任何分裂的跡象,無論從哪一方的情報來看,都是如此。」
這話說得篤定,虞別夜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看到凝禪輕輕點了點頭。
這是認可的意思。
無他,白斂天生擅長整合信息,並注意到隱藏在那些信息背後的真正意思。
此前在亂雪峰一直捉襟見肘的時候,這份天賦都被用在想辦法多摳搜……嗯,多節約點兒錢這事上。
說起來,還是尋道大會之後,虞畫瀾不得不按照約定送來的大會獎金,成了亂雪峰的第一桶金,大大緩解了整個峰頭的財政危機,外加後來凝禪的替身傀收入,直接讓亂雪峰從內到外煥然一新。
總之,白斂再也不用天天扒拉他的算盤珠子,只為了多省一塊靈石了。
能力卻也總是要用的。
白斂的一身本事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尤其在得知了段輕舟峰主當年的死事有蹊蹺之後。
白斂查了許多資料,這些資料甚至並不囿於少和之淵本身。
也或者說,正是這些資料引導他,冥冥之中,再去看看祀天所的情況。
所以他才能篤定地說出,祀天所內部如今並無半點爭權奪勢抑或分裂的跡像這樣的話來。
但大家的臉色卻也因為這句話變得更難看。
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倘若凝禪覺得這一場開戰有問題的直覺預感是真的,與虞畫瀾在背地裡達成了某種共識的人,便不是祀天所的某位或許想要上位的高層。
有且只有可能是一個人。
祀天所的神主。
大家的身後都泛起了一層森森的冷意。
唐花落和唐祁聞對視一眼。
「唐家……」唐祁聞甚至在開口後,頓挫一下,才繼續道:「那麼在背後讓唐家如此的,理應不外乎便是這兩人之一。當然,也有可能是共謀。」
不止是唐家。
唐家至少在此刻,還沒有蒙受太大的損失。唐花落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守住了兩年多之前的那一次進攻之後,整個人飛速成長,如今也已經五方天,更不用說她可以越級殺戮的可怖血源脈力。
在唐家之前,已經隕落在了這一場不止已經密謀了多少年的陰謀之中的,是段輕舟。
當年知曉了段輕舟極有可能死於一場陰謀後,段重明沉默了許久。
他沒有脫下紅衣,也沒有離開淵山,只是低頭擦刀的時間越來越長,身上的紅衣越來越艷,落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刀中殺意點滴積累,刀刃漸鋒,像是在靜待某一個時刻。
便如此刻。
「我有個問題。」段重明聽了許久,終於看向虞別夜,開口問道:「為什麼殺你的人,不能來自少和之淵?又或者說……為何虞畫瀾不親自出手?」
他可不會愚蠢地認為這是因為虞畫瀾忌憚虞別夜身後的合虛山宗抑或凝禪。
前者恐怕他如今壓根不放在眼裡,至於後者,在沒有拿到替身傀之前或許還有些威懾力,但如今,絕不至於為之而放下對虞別夜的殺意。
行事如此絕對且不顧後果之人,絕對不會將這兩者的任何一種放在眼裡。
凝禪大致猜到了一點,覺得這大致涉及了虞別夜自身的隱私,正要將這個話題帶過去,虞別夜卻已經開了口。
「因為畫廊幽夢。」虞別夜的語氣並沒有什麼起伏:「只要畫廊幽夢還存在一天,虞畫瀾和整個少和之淵的所有人,便都不能親自出手殺我。」
與此同時,幾乎是同一時間,靜靜在自己的房間裡入定修煉的祝婉照猛地睜開眼,向前吐出一大口血來。
並非是走火入魔。
她方才在以秘法追溯當年發生的一些浮光掠影。
此舉對她來說消耗巨大,負擔很重,但她也有且僅有這一個法子來窺探當年發生的一切。
——龍女的記憶是可以傳承的。
上一代龍女身隕之後,她的所有記憶都會被下一任龍女繼承,這種記憶的繼承和洗禮一直以來都是確認下一任龍女的方法。
祝婉照原本也只是龍女的候選之一。
與其他候選不同的是,她自幼便十分喜歡虞畫棠,她一方面憧憬自己成為下一任龍女,另一方面,卻又日夜祈禱,虞畫棠能長命萬歲。
哦,是了,那個時候,虞畫棠還不叫虞畫棠,她的名字,是畫棠。
龍女畫棠。
但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龍女畫棠的所有氣息都從浮朝大陸和妖域一併消失,也沒有等來傳承的記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8 PM
第79章
那些祝婉照追蹤到的浮光往昔的前半段並沒有什麼出奇。
或者說,那些往昔,與祝婉照的過去也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龍女一族,本就是為了孕育應龍而存在的種族。
她們本身並沒有太多的力量,勉強足夠自保,但卻擁有絕對美貌的面容。
那是一種超越一切種族認知的美,換句話說,便是這天下所有不同審美的所有種族,都能共同認可的美貌。
與此同時,她們這一族還有一種似是與生俱來的魅惑體質,很容易引得自己身邊的人為自己神魂顛倒。
說是萬人迷也不為過。
便像是此前在靈犀秘境之中,分明唐花落沒有對她做過什麼,但所有人都會本能地直接想要維護她,將錯處扣在唐花落身上一樣。
當然,那一次的事情也並非純然是因為她的體質,如果只是因為她,那麼大家或許會更關懷她的下落,甚至可能會有人直接不顧生死跳下來救她。
那些指責唐花落的事情,更像是被人有預謀地帶了節奏,甚至隱約影響了眾人本就因為她而不太穩固的心智。
總之,龍女畫棠的前半生,都是在妖域度過的。
她與祝婉照所知道的所有其他龍女一樣,在龍女候選的時期,接受了完整的有關龍女一族的教育,並且學習孕育和撫養應龍的知識。
同時,也要接受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孕育應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每一任龍女都能成功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上應當會有無數條應龍存世,而非如今世間無龍的局面。
是的,有太多龍女腹中的龍胎都未能成功出生,而是胎死腹中。
此外,一位龍女的一生,也只有一次懷孕的可能性。
以上這些信息,是龍女一族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當然,也是龍女一族絕不會對外宣告的秘密。
而成為龍女候選後,祝婉照才知道了另外的一件被埋藏更深的秘密。
應龍的血脈,不會被任何其他血脈稀釋或摻雜。
換句話說,無論龍女選擇了什麼種族成為龍侍,都不會對自己肚子中的應龍本身產生任何影響。
龍侍的存在,是龍女的伴侶,是龍女能夠懷孕開始孕育應龍的起點,是龍女腹中應龍的爹,但應龍的血脈本身,卻又與龍侍毫無關係。
祝婉照自己知道這件事兒的時候,也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她彼時和龍女畫棠一樣,疑惑又有點震撼地低頭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
……怎麼說呢,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但族中長老說得十分理所當然,好似這世間的生育一事都是如此,所以祝婉照和畫棠都暫且按下了心中的些許困惑不表。
但龍女候選,到底只是候選,在接收到來自前一代龍女的記憶傳承之前,誰也不知道下一任龍女是誰。
所以還是龍女候選的畫棠在短暫的震撼之後,並沒有太過在意,又也許是她天性叛逆,比其他天生便被龍女一族的責任和教義洗腦的龍女們更多幾分自由的天性。
所以她在還是龍女候選的時候,就經常偷偷溜出去玩,哪怕回來被發現以後被關禁閉,也樂此不疲。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如今的妖皇別驚鵲的。
那時的別驚鵲,也還是一隻小黑蟒,也算是和畫棠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會在畫棠被罰關禁閉後,偷偷溜進來,只為了給她送一顆自己剛剛找到的會發光的珠子,也會在妖域的滄瀾江邊等待七日七夜,只為見到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畫棠一面。
那個時候的畫棠,是明媚狡黠的。
連帶著記憶碎片的色彩都是一片燦爛的明黃。
祝婉照揉了揉眉心,閉上眼。
這種明黃持續到了某一日,畫棠在偷偷跑出來去找別驚鵲的路上,遇見了另一個男人的時候。
白衣青年站在滄瀾江邊,黑髮與衣袂一併翻飛,腰側一柄漂亮的長劍,背脊挺直,面容英俊,週身散發著一種畫棠在妖域從未見過的溫潤內斂卻又因劍氣而縱橫睥睨的複雜氣質。
畫棠怔然看了白衣青年許久,直到對方若有所覺地轉過頭來,與她遙遙對視。
「你是誰?」畫棠先開口問道:「這是龍女一族的地盤,我為何從未見過你?」
那人笑容溫和,聲音也溫和:「我叫虞畫瀾。聽聞前任龍女危在旦夕,所以我想來試一試,是否能成為下一任的龍侍候選。」
至此,畫棠的記憶碎片,從燦爛的明黃,變成了一片緋紅。
祝婉照深吸了一口氣,她看向窗外的皎皎月色,再低頭看向自己胸前的吊墜。
她之所以可以追溯畫棠的過去,是因為她雖然沒有接收到記憶傳承,但龍女畫棠的三魂六魄中,有一魂落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她才被認定為了下一任的龍女,並且來到浮朝大陸尋找這一切的真相。
她的掌心裡握著一枚小小的吊墜,在幽暗之中,也散發著溫柔長明的柔白色光明。
於此同時,她掌邊的尋音捲上,正有一條消息。
【祝仙子若是想,虞某自然樂意。】
她長長地輸出一口氣,卻難掩自己眼中的厭惡之色。
虞某,自然便是虞畫瀾。
那個與畫棠的記憶碎片中的白衣青年有著同樣一張臉的男人。
她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創造與他的偶遇,甚至以龍侍之位為交換條件,謝柏舟拜入了少和之淵門下,只為掌握虞畫瀾的動向,無數次讓她自己都難忍噁心的相處後,虞畫瀾終於在她狀似無意地提出想要去畫棠山看看後,回復了她這樣一條信息。
祝婉照站起身來,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你還在嗎?」
殷雪冉沒有出聲。
「我知道你在。」祝婉照輕聲道:「我對你沒有惡意,也知道你沒有惡意。有些話,我本應親自去找凝望舒說,但卻總是不知應當如何開口。」
「勞煩將這個給她。」
她將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枚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吊墜取下,放在了自己的影子裡。
殷雪冉沉默許久,終於將那枚吊墜拽入了陰影之中。
眼看著吊墜的光芒被陰影覆蓋,祝婉照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
然後,她拉開門,踏入了風雪之中。
聽殷雪冉轉述完這一切之後,凝禪看著手中的吊墜,有了短暫的恍惚。
她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情。
一件被她近乎刻意的遺忘了的事情。
是的,她從來都以為,前世的虞別夜不顧一切地奔赴畫棠山,是為了救祝婉照。
也不怪她這樣想,畢竟她彼時前腳才知道祝婉照被困畫棠山的消息,後腳就聽聞虞別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直到此時,她方才得知,這兩件事……原來似乎真的,並無直接關係。
最後一件讓她深埋心底,多少有些耿耿於懷以這樣一種有些猝不及防的姿態被解開,凝禪多少有點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抬眼掃了虞別夜一眼。
卻見後者的目光認真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殷雪冉見狀,不再多留:「如今祝婉照應是往畫棠山去了,我難以再追蹤,之後我便回亂雪峰靜修……大師兄的狀況,我還是有點擔憂。」
這些年來,雖然她日常會來給段重明拍幾個醒靈,但恐怕在此之外,段重明身上依然還是有大小暗傷無數。
凝禪認真對她一禮:「辛苦你了。」
殷雪冉擺擺手,卻又在提步時頓住:「如果,我是說如果有那麼一天。」
她轉過頭來,看向凝禪,展顏一笑:「還請大師姐在大師兄拚命之前,就先把人宰了。」
宰了的對象,是一位如今算得上是整個浮朝大陸戰力巔峰,無限接近眾妙天門的朱雀無極。
殷雪冉的這句要求分明像是無理取鬧,她卻說得無比篤定輕鬆。
所以凝禪也露出了輕鬆的笑,她頷首:「一定。」
等到殷雪冉的腳步聲漸遠,虞別夜才輕聲開口道:「可以給我看看嗎?」
凝禪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枚吊墜的樣式很繁複,像是籐蔓一般錯綜的銀色線條勾勒出了水滴形狀,將一團柔白色的光芒包裹其中。
錯綜的靈紋極其細密地鐫刻在鑲嵌的銀色線條上,凝禪仔細看了片刻,便已經覺得有點恍惚。
這並不正常。
她已是無極,這個世界上能讓她的靈識感到恍惚的靈紋並不多,而能夠擾亂靈識的靈紋,從來與禁錮和封印有關。
但禁錮和封印伴隨的,都是強大的禁忌力量,通常會給人不適感,可她手中的這枚吊墜傳來的,卻只有綿延不絕的溫柔和守護之意。
她攤開手,看向虞別夜:「你見過這個?」
「不,不是見過。」虞別夜連呼吸都放輕,他的聲音有如呢喃,近乎難以自持地靠近她的掌心:「是熟悉……」
那團柔和的光繾綣地灑落,虞別夜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卻甚至不敢觸碰,只是落在了那片光芒落下的邊緣,便已經像是被灼傷般,猛地收回了手。
凝禪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虞別夜沉默了許久,他說不清這種熟悉感的由來,心頭卻覺得好似有一隻手攥住了他的心髒,讓他每一下心跳都變得酸澀難耐。
直到一隻手輕柔地撫上了他的臉。
「你怎麼哭了?」
虞別夜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凝禪:「我哭了?」
臉頰的微涼遲一拍地傳來,虞別夜遲疑地抬手,再看向指尖上的液體,眼中的困惑和心間的澀然更深。
凝禪卻已經在電光石火之間,想清楚了許多。
從尋道大會時,祝婉照莫名出現在畫棠山下,與虞畫瀾最初的奇異交集,再到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她像是憑空般的出現,又以及這兩年來從殷雪冉那裡傳來的許多消息……
雖然還不知緣由,但毫無疑問,祝婉照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是那座畫棠山。
她要去畫棠山。
而她要去畫棠山的唯一可能,只可能與虞別夜的母親有關。
所有這一切串聯起來,這枚不知為何交由到凝禪手上的吊墜,來由就變得明瞭了起來。
「我猜想……」凝禪慢慢開口:「這或許與你的母親有關。」
可是既然如此,為何要給她,而不是直接給虞別夜?
無論祝婉照和虞畫棠有什麼關係,都理應不該不知道虞別夜和虞畫棠的關係。
凝禪有些困惑,她的靈識飄散開來,輕柔地包裹住掌心的吊墜。
靈識的視角下,那些鐫刻在銀色蔓籐上的靈紋變得清晰起來。
那些線條纏繞繚繞,再在凝禪腦中重新繪製成型,最終定格成了一片繁複錯綜卻終於有跡可循的靈紋禁錮陣。
凝禪神色微變,驟而起身。
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藏書閣。
踏入無極境後,整個合虛山宗的藏書閣都已經對她徹底開放,她只需念動,便可以一步踏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凝禪步履匆匆,她從一處上了重重禁錮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本已經脆弱到快要掉書頁的古籍,依照自己的印象,翻到了某一頁。
能夠承載靈紋陣的書頁都是特質的,然而便是沒有注入任何靈息的靈紋陣本身也會擁有力量,再特質的紙張在靈紋陣的沖刷下,會無可避免地變得脆弱,直至在某一日湮滅。
這世上奇詭的靈紋陣浩瀚如煙,所有陣的形成都不是偶然,而是步入靈陣師一道的無數前人在千百次的失敗與試驗後總結的成果。
傳承與記憶本就是陣之一道延續的方式,凝禪前世閱盡天下陣,卻也不敢說,自己在陣之一道上,有多深的造詣。
譬如她方才在腦海中勾勒出的這個陣。
如此奇特詭譎的陣,她也只見過一次。
就在她手中的這張書頁上。
她的目光再次隨著書頁上的紋路勾勒一遍,與腦中方才遊走的靈紋一筆筆比對重合。
然後終於確定。
九轉拘魂陣。
凝禪重新看向掌心。
她掌心的這枚吊墜上,細密鐫刻的,是九轉拘魂陣。
也就是說,那其中長明般燃燒著柔和光芒的……是一縷魂魄。
一縷虞畫棠的魂魄。
藏書樓的最高層一片安靜,連呼吸都變得清晰可辨。
凝禪倏而明白了為何祝婉照偏偏將這吊墜給了自己,而非直接交由虞別夜。
因為她是傀師,能夠給替身傀點靈的傀師。
她可以點靈注魂。
自然也能閱讀魂魄中的記憶。
凝禪將那枚吊墜懸在自己面前,任憑其中的光芒照亮自己的眼瞳。
前世,她從不知曉,這世間還有這樣一枚吊墜。
殷雪冉沒有潛伏在祝婉照的影子之中,祝婉照自然無從將這枚吊墜交由給自己,她帶著祝婉照的魂魄到了畫棠上,旋即不知發生了何時,但總之這枚吊墜最終定然是落到了虞畫瀾手中……
她已經大致猜到,虞別夜正是追尋這一縷魂魄而去。
如果她想,她大可以現在就將靈識沉入其中,閱讀虞畫棠的過往。
但她不能。
凝禪將手中的那本古籍放歸原處,重新邁步,結了傳送陣,回到了虞別夜身邊。
虞別夜並沒有離開。
凝禪的一去一回在她看來並沒有多長時間,但事實上,將這樣繁複的靈紋陣比對一遍,其實已經過去了足足一日一夜。
虞別夜的眼瞳有些微紅,他在看到她的同時,便已經開口:「我知道那是什麼了。」
「我知道這個吊墜是什麼了。」
和凝禪開口的第一句話幾乎同時響起。
「那是我母親的魂魄。」兩人對視一瞬,是虞別夜繼續道:「那縷氣息……來自我的母親。」
凝禪注視著他,頷首:「吊墜上是九轉拘魂陣,但……卻又與真正的九轉拘魂陣不同。」
她將那枚吊墜放在了虞別夜掌心:「所謂拘魂,是顛倒陰陽,行不可為之事,硬生生將本應入九幽輪迴的魂魄強硬地拘於人間。這是一個強迫而為的法陣,本就是禁咒之一,通常來說,這樣的靈紋陣幾乎都伴隨著怨毒與不安,拘於其中的魂魄也會有強烈的想要掙脫束縛的願望。」
「給我一縷你的靈息。」凝禪的手指點在虞別夜的掌心,再引導他的靈息一併觸碰到了那枚吊墜。
「你感受到了什麼?」
從靈息彼端傳來的,是沉靜與溫和。
虞別夜慢慢道:「她是自願被禁錮的。與其說是被禁錮,倒不如說……鐫刻在這個吊墜上的靈紋陣,在保護她。」
凝禪頷首:「是的。在這個九轉拘魂陣之上,原本還有一層遮蔽法陣。祝婉照在將這枚吊墜給我之前,將這一層遮蔽法陣擦去了一半。換句話說,在擦去遮蔽之前,恐怕其他人便是見到了,也只會覺得這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吊墜。」
「為什麼要遮蔽?」凝禪皺眉:「她在躲避什麼?是害怕被誰發現?祝婉照是怎麼得到這一縷魂魄的?在此之前,是祝婉照在保護她的魂魄嗎?」
虞別夜深深看向那枚吊墜,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吊墜的表面,那片柔和的光溫柔地照亮他的指尖。
他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恍惚覺得好似是虞畫棠溫柔地握著幼年時的他的手,告訴他,阿夜,要勇敢。
要勇敢。
勇敢地邁入那些未知的黑夜。
哪怕黑夜猙獰。
「我做過一個夢。」虞別夜倏而開口:「是某一夜我在淵山下的樹邊睡著的夜晚做的。」
「在那個夢裡,我見過這個吊墜。又或者說,我見過她的魂魄。」
他在那個夢裡奔走於不見前路的密林之中,無數參天的樹林遮天蔽日,分不清白晝與黑夜,週遭潮濕陰冷,前方只有一縷微光。
他本能地想要接近那縷光。
於是他披荊斬棘,蹣跚前行,哪怕滿身是傷,無數次跌倒再站起來。
到了後來,他終於觸摸到了這一縷光,卻在一片如夢中夢的大片空白恍惚後才醒來,再回首時,他已經佇立在了一片近乎永恆的荒蕪之中。
他站在巨大空曠的大殿裡,穿著純黑的寬袍,心中空蕩如死,影子拖得很長。
在夢裡,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心中空空,直到這一場大夢醒來,他坐在淵山的夜色中,捂著莫名悲慟的心,抬首望向山巔的那一抹暖黃的光,才緩緩恍然。
夢裡的他,孑然一人,身邊再無她的身影。
步入修仙一道,便再也不會做毫無意義的夢,所以虞別夜一直以為,那縷光代表的,是凝禪。
他如果像是在夢中那般苦苦追尋她,最終反而會失去她。
所以他才會在那一日掃雪上山,只為了見她最後一面,再去奔赴一場訣別。
卻原來,那束光,指的是他掌心的這一縷魂魄。
於是夢中的一切都被顛覆改寫,那些意像有了全新的解釋。
虞別夜抿了抿唇,重新看向凝禪:「你願意和我一起看看當年的畫棠山嗎?」
哪怕這份魂魄的記憶中,有再多不堪。
哪怕要將最泥濘的他和他的過去撕扯開來,呈現在她面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18 PM
第80章
龍女一族有天燈。
天燈便是龍女的命燈,無論此刻龍女身在何處,只要天燈飄搖暗淡,便昭示著龍女的生命垂危,許是已到末年。
每當此時,便是選拔龍侍的時刻。
是的,龍侍從一開始,就並非龍女自己來選的。或許在更早的時期,龍女尚且有這份自由,但事關下一任應龍的龍父,龍女一族的長老們思前想後,硬是將這件事變成了一場選拔。
一場最初只是想要選出最適合之人。
但後來還是不可避免地摻雜了太多利益交換與暗潮湧動的「盛會」。
龍父的誘惑面前,沒有妖獸能夠拒絕。
龍女一族的地位也自然而然隨之水漲船高,縱使這個種族本身並不多麼強大,卻也自此開始,成為了無數方勢力的博弈之地,誰也不會主動入侵此處,試圖將龍女一族變成附庸,無人能經受起下一代應龍的怒火,但所有種族都在努力滲透此處,只希望下一代應龍與自己的種族有哪怕一星半點的關聯。
滿妖域的族群都收到了這份候選龍侍的邀請,所有族群中適齡的、最優秀的妖族們,紛紛奔赴龍女一族的領地而來。
據說甚至還有族群只有寥寥幾個名額,而為了爭奪名額,還會專門舉辦一場選拔,唯有族中最優秀之人,才能踏上龍女一族的土地。
畫棠覺得這一切都無聊至極。
她這麼想,自然也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虞畫瀾——那日在滄瀾江邊相遇後,畫棠對這個氣質過分矛盾卻出眾的青年產生了不可抑制的好奇,自然便也留下了能夠聯絡到自己的方式。
這是不被允許的。
而在此之前,也只有別驚鵲一人知道。
幽秘的傳訊符流轉於滄瀾江邊與龍女一族之間,畫棠坐在滄瀾江邊,將腳伸進冰涼的江水中,卻並不覺得冰冷。
孕育應龍的血,本就極寒。
這世間的萬物對她而言,都是溫暖。
畫棠晃著潔白的腳,笑吟吟道:「別看啦,除非受到邀請,否則你永遠也看不到這裡真正的模樣。」
虞畫瀾向著她身後望去一眼:「原來是這樣,我看到的是草長鶯飛的草原,一望無際,萬馬奔騰,風吹草低。」
畫棠壓根不回頭,只是笑:「都是假的,即便是龍侍選拔的時候,大家所能看到的景象,也依然是假的。」
「沒有人能看穿嗎?是因為陣法,還是別的天然的禁錮?」虞畫瀾極其自然地接口:「我感受不到陣法的痕跡,想來這就是你們族地天然的特殊之處了。」
畫棠並不回應,事關龍女一族的秘密,她雖然頑皮叛逆,卻從來曉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我還沒有問你,你為什麼要參加龍侍選拔?是因為你也想要做龍父嗎?」畫棠岔開話題,歪頭問道。
草甸澄水,少女的眼瞳明亮天真,纖塵不染。
好似能讓世間一切污濘都無所遁形。
「想,也不想。」虞畫瀾垂眼看著滄瀾江中少女絕美的姿容,掩去眼中所有深不見底的情緒:「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想要做成這件事情,或許只有通過成為龍父才能實現。所以,我想要來試試。」
他知道,龍女一族的特有天賦,名為鑒真。
她們天然能分辨其他人所說話語的真假。
所以他說的是真話。
畫棠是試探,也是好奇。
而現在,在知道了他所說的話語是真之後,她的好奇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她想知道,他想要做成的事情是什麼。
她幾次想要開口,都將自己的衝動也疑問壓了下去。
——此時的她,還並不知道,虞畫瀾想要做的這件事情,對她來說,便是此生最可怖的深淵。
所以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虞畫瀾,看著他在說出這句話後,被風拂動的黑髮和分明有些落寞卻依然決然的身姿。
莫名的,她的心頭竟然有了一絲憐惜和心疼。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了憐惜這樣的情緒時,本就是動了情。
這樣的情可以是友情,可以是親情,但對此時此刻的畫棠來說,或許更應該被寫為愛情。
如果要說是從哪一刻開始,畫棠覺得自己龍女候選的身份也不錯的話。
那麼一定是現在。
如果,是她成為了龍女,那麼是不是,她就可以知道,虞畫瀾心之所想到底是什麼了呢?
畫棠有些懵懂地將自己的想法講給了別驚鵲。
銀色長髮的俊美妖族少年沉默地看著身邊的畫棠,金棕色的眼裡神色複雜。
他看畫棠時,眼瞳中寫滿了溫柔,可是讓他溫柔的對象,卻在滿嘴說著另外的人。
所以那些溫柔之下,便寫滿了冷意和戾氣。
但他對著他心愛的女孩,一分一毫都沒有表露出來,他耐心地聽完她說完每一字每一句,滿腦子剩下的都是「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等到畫棠走了以後,他一隻手按著的地面,才出現了一整片的皸裂。
但他沒能做到。
別驚鵲甚至沒找到虞畫瀾的蹤跡。
他沉默地站在滄瀾江邊,看著江水中自己的身影,神色逐漸暗沉。
別驚鵲出身於騰蛇一族,在整個妖域地位崇高,戰力超群,他素來眼高於頂,若非畫棠的存在,他對於龍侍選拔這事兒也興致缺缺。
卻不料有朝一日,他竟然掘地三尺,都甚至沒能站在對方面前。
別驚鵲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弱小。
畫棠出來的時間每天都有限,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分給了滄瀾江邊的那個人,留給別驚鵲的越來越少,甚至別驚鵲要守在她溜回去的路上,才能見她一面。
也許是別驚鵲將自己的一切都包裹得太好,所以直到別驚鵲堵在她回去的路上時,畫棠都沒有意識到什麼。
她與他太熟稔,臉上露出了與過去並沒有什麼區別的、在見到他時的驚喜笑容:「阿鵲!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這裡等你。」別驚鵲道。
畫棠笑吟吟拍拍他的肩:「我猜你想我了。不過今天我必須要早點回去啦,前任龍女時日無多,命燈飄搖,族長說要我們這些龍女候選都去守燈。我先走啦!」
別驚鵲卻沒有讓開路。
「我只有一句話想要問,很快。」他沉沉看向畫棠,倏而一笑:「倘若你成了龍女,我去候選龍侍,你會選我嗎?」
畫棠早就知道別驚鵲天性散漫自由,便是族中施壓,也並不打算成為所謂的龍侍候選人,如今乍然聽到他這樣說,很是愣了愣。
若是過去,她一定會站定,再仔細問問他為何會這樣說。
但本就不想成為龍女的畫棠在這之前,腦中也鬧出過如果自己成為龍女,那麼是不是就可以實現並知道虞畫瀾願望的想法。
所以她神思有些不寧,有些恍惚地說:「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她是在對自己說。
卻真的在幾日後的龍侍選拔現場見到了一臉厭世高傲模樣的別驚鵲。
龍侍選拔現場熙熙攘攘,別驚鵲對於這種像是選後宮一般勾心斗角的地方厭煩至極,抱胸靠在一邊的廊柱上,闔著眼,週身都散發出一股與此處格格不入的氣息。
直到他感受到畫棠的氣息。
他唇邊擒了笑,睜開眼,卻見畫棠帶著笑喊道:「虞畫瀾!」
她那樣的笑容,另天地失色。
另別驚鵲失色。
卻從未進入過另一個男人的內心。
別驚鵲眼睜睜看著她掠過他,奔向那個他遍尋也未找到的男人。
就像後來她真的成為了龍女的時候,轉身掠過已經被龍女一族的族長和長老們選中成了龍侍的他,逕直走向了虞畫瀾。
她指著那個陌生的人族男人,輕輕揚起下巴:「我選他。我要他來做我的龍侍。」
於是所有的選拔,整個妖域都變成了這個人族男人的襯托,他的存在和她的選擇,讓妖域之中所有為了龍侍的位置而密謀和努力的妖族們都成了笑柄。
妖族可以忍受自己輸給妖族,別驚鵲從龍侍候選中脫穎而出時,所有妖族都是心服口服的。
但妖族不能容忍自己輸給一個人類。
一個不明來歷,也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妖域的人類。
畫棠隨著虞畫瀾離開的時候,甚至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他牽著她的手,踏入了滄瀾江的水色之中。
然後被銀髮少年攔住。
別驚鵲的銀髮在星光下熠熠,他金棕色的眼瞳只盛滿了畫棠一個人的身影,他完全無視虞畫瀾的存在,一步步行至畫棠面前,俯身看她:「你想好了,要跟他走?」
畫棠認真點頭:「我想好了。」
「如果你不是龍女,我本是要向龍女一族求娶你的。」別驚鵲看著她的眼睛,倏而笑了一聲:「畫棠,你知道什麼叫做成為龍侍嗎?」
畫棠從未想過別驚鵲對她會有這樣的心思,她還沉浸在第一句話帶來的震驚之中,下意識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知道……」
成為龍侍,自然要先有夫妻之實。
畫棠如此心道。
然而下一刻,別驚鵲竟然就這樣當著虞畫瀾的面,用一隻手抬起了畫棠的下顎,俯身親了上去。
他的吻粗魯又橫衝直撞,生澀卻野蠻,直接撬開了畫棠的牙關,纏繞住她的舌頭,品嚐到了血的滋味也不放開。
這個吻洶湧且短暫,別驚鵲甚至是在虞畫瀾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直起了身,輕蔑挑釁地看了虞畫瀾一眼。
擦身而過。
虞畫瀾神色很淡然,畫棠以為他並不多麼在意,她們妖族在這方面比人族開放得多,不過區區一個吻,她雖然覺得別驚鵲的情緒和舉動都有點奇怪,卻很快就扔去了腦後。
去浮朝大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跟在虞畫瀾身邊,卻竟然在站入了某一處傳送陣後,再睜眼,已是另外一片天地。
毫無疑問,虞畫瀾的這一場去往妖域的來去,都是蓄謀已久,妖域中人所以為的固若金湯,其實恐怕早就被人族滲透成了篩子。
虞畫瀾也沒有帶畫棠去少和之淵,而是將她安置在了一處風景如畫卻偏僻簡陋的鄉村別院之中。
來到一處全然陌生的地方,畫棠只覺得刺激又新奇,她看什麼都覺得有趣,並不覺得這樣的別院是怠慢,畢竟她也不知道人族真實的生活是什麼樣。
新奇的東西太多,畫棠並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這位龍侍變得越來越忙,彼時的太琴天象還沒有做出尋音卷這種東西,所以有無數的尋音卷在虞畫瀾身邊繚繞。
他分給她的時間越來越少,與她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他們沒有過夫妻之實。
但有一天,畫棠卻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0 PM
第81章
畫棠陷入了深深的震驚和自我懷疑。
她當然不是那種覺得親親就會懷孕的傻子,也不會覺得自己只要和虞畫瀾睡在一張床上蓋著棉被聊天就可以繁衍後代。
所以,這孩子到底是哪來的?
龍女懷孕,與普通人類或妖族並不相同,整個孕育的過程會長達三年之久,期間她不會有任何與平時不同的表現,所以只要她不說,沒有人會知道她懷孕的事情。
這件事情,她下意識地隱瞞了下來,神色如常,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在晝夜難安了許久後的一個風雨之夜,有腳步由遠及近,虞畫瀾推開了畫棠的房門,他站在門口,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去看一看浮朝大陸更高處的風景。
畫棠看向他,手指微蜷,神色卻平靜,她注視虞畫瀾許久,倏而問道:「你到底為何帶我來浮朝大陸?你既然成為了我的龍侍,為何卻不娶我?」
她極少這麼尖銳,虞畫瀾低頭看她片刻,第一次輕慢地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顎。
是一張太過完美無瑕,無人能夠拒絕的紅顏面容。
「娶你?」
畫棠第一次知道,虞畫瀾那張分明好似永遠溫柔的臉上,還可以露出這樣近乎刻薄的神色。
「好啊。」
畫棠所有的不安都被這兩個字撫平,她心頭有些莫名的惶然,卻又下意識覺得虞畫瀾方纔的譏誚會不會是自己的錯覺。
虞畫瀾帶她走出了寧靜祥和卻無趣的小村落,扶搖而上,御劍過雲端,於一片盛大之中降落。
那是畫棠第一次踏入少和之淵。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真正的浮朝大陸,是這個模樣。
畫棠看著一路的人恭謹小意地俯首行禮,稱身邊的人一聲「掌門」,愕然看向虞畫瀾,卻見身邊之人溫和疏離,顯然早已位居高位。
她早知他身份恐怕並不簡單,否則又怎麼可能輕巧跨過妖域與浮朝大陸的界限。
卻不知,他竟然是少和之淵的掌門。
那時的畫棠山,還沒有這麼厚的覆雪,不過是普普通通一座山。她與虞畫瀾一併住在少和之淵的主殿之中,侍女侍從如雲,她自小便生活在階級森嚴的龍女一族,作為龍女候選,她也早就習慣了曲高和寡,高高在上,並不會不習慣此處的生活習俗。
許是懷孕的緣由,畫棠變得不太愛與人交流,只覺得既然虞畫瀾答應了,她便只需要等待。
直到有一日,她聽到虞畫瀾含笑對旁人道:「家妹性子內向,還請諸位多多包涵。」
「哪裡哪裡,天下第一美人靜是一幅畫,動也是一幅畫。性子內向與否,皆是美的。」
畫棠疑惑了一會兒。
虞畫瀾有妹妹?她怎麼沒見過?
然後便見那人抬步而來,衝著她拱手一禮:「虞姑娘。」
畫棠抬眉,看向虞畫瀾,卻見後者施施然看著自己,眼中神色莫測,像是想要試探她的反應,也隱含著某種她看不懂的神情。
像是期待她答應,像是威脅她必須答應,卻又隱約想要她拒絕。
下一瞬,虞畫瀾竟然道:「這位是柳家的少主柳易眠。阿棠,過來看看你的追求者。」
追求者?
畫棠隔著一條回廊,眼角一跳,轉頭看了過去。
瘋子。
畫棠的腦中冒出這兩個字眼,旋即像是加深這個烙印一般,不斷重複。
這個瘋子。
他竟然想要將自己介紹給別人。
她明明親手選了他做龍侍,他卻竟然對這份契約毫不在意!
畫棠沒有選擇。
她在自己知道之前,就從畫棠,變成了虞畫棠。
過去,她還曾竊喜,自己的畫字與他的名字中有一個字相同,就像是某種命定的情緣。
如今才知,原來這個字,也可以變成方便他胡亂為自己偽造身份、信口開河的方便。
原來她在主殿住了這麼久,大家卻竟然以為她是虞畫瀾的妹妹。
甚至不知何時,她還多了這樣一個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
難怪有那麼幾次,她分明不想,卻被盛裝打扮,隨虞畫瀾出席了那麼幾次盛會。
被稱為追求者,柳易眠也絲毫不惱。虞畫棠的美太過驚心動魄,浮朝大陸見過她的人並不太多,但為她神魂顛倒茶飯不思的,恐怕能從少和之淵的山巔,排到山腳下。
他近乎貪婪又彷彿朝聖般看著虞畫棠的臉,在心底感歎這般不似凡間所能見到的美,然後便見虞畫棠對他勾唇笑了起來。
龍女的笑,自帶魅惑的能力,比她的容顏更讓人心顫。
畫棠笑了一聲,音色溫柔:「我的追求者?那你願意娶我嗎?」
她這麼說,當然是挑釁。
虞畫瀾的臉色果不其然變得極差,但他很快也笑了起來:「柳兄確實是來求娶的,如今看來,阿棠對柳兄,似乎並非無意?」
柳易眠癡癡看了畫棠許久,那一日,虞畫瀾與柳易眠交談了很長時間,畫棠坐在不遠處的湖心亭裡,她的妖力不多,聽不到湖岸邊兩人話語的內容,她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再看向湛藍的天穹。
不用聽也知道,她像是一個明碼標價的商品,被虞畫瀾以合適的價碼,交換給了柳易眠。
虞畫棠跑過,但她如何能離開而不驚動一位朱雀無極境的巔峰修士。
她掙扎過,掙扎等來的便是大門緊閉的禁錮與束縛,她甚至不能踏出房門一步。
在這個舉目無親的浮朝大陸,虞畫瀾有太多辦法讓她屈服。
比如,將她軟禁在一座高山之上。
一開始,畫棠的情緒裡還有不可置信和反思,反思自己究竟哪裡做得不會,才會讓虞畫瀾這般對自己。
她也問過他許多次。
直到有一天,虞畫瀾將手按在門框上,又一次給她的房間上了枷鎖,然後冷冷看她一眼,目光緩緩挪動到她的腹部,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
「你說呢?」
畫棠如至冰窟。
她已經懷孕兩年了。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瞞得極好,卻不料,虞畫瀾竟然從一開始就知曉這件事。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畫棠問道。
「要感知一個人的體內是否還有另一份心跳,是很容易的事情。」虞畫瀾道:「別忘了,我是朱雀無極。」
畫棠張了張嘴,無數解釋的話語在唇邊,卻又盡數嚥下。
她要說什麼?
說自己沒有背叛他,沒有做那些他想像中的事情?
誰信?
她自己都不信。
她沉默了很久:「我是龍女。」
虞畫瀾挑眉:「所以?」
「你想要柳易眠來做我的龍侍,又或者說,龍父?」畫棠問道。
虞畫瀾饒有興趣地看著面色蒼白,卻依然堅持在與他討價還價的女人:「是誰……重要嗎?」
他靠在門框上,輕輕佻眉:「他總會知道,他的父親是我。如果他不知道,我也有辦法教他知道。」
十里紅妝,宴席從少和之淵的門口擺到她居住的山下,畫棠臉上掛著機械的笑容,像是一個牽線木偶般跟在柳易眠身後,隨他完成了浮朝大陸成親的全過程。
滿目緋紅,滿目荒唐。
畫棠看著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的一切,只覺得想笑。
譏笑。
笑自己自以為逃離了龍女一族沉重的枷鎖,便是天高海闊任鳥飛,卻原來她其實……沒有羽翼。
她甚至不能展翅,所謂夢幻泡影般來自虞畫瀾的那一點點自由的氣息,都不過是虞畫瀾為她編織出來的一場自欺欺人的幻夢。
夢醒了,她不必在乎紅綢的另一端是誰,她只是需要給肚子裡的孩子……找一個父親。
又或者說,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讓她的這一次分娩,擁有一個合乎情理的緣由。
大婚的夜晚,是洞房花燭。
柳易眠是溫柔的。
他如此癡戀她,對待她近乎虔誠,只是他說了許多她聽不懂的話語。
諸如:
「我遵從我們的約定了來娶你了,阿棠。」
「阿棠,我們說好的,洞房花燭的時候要……」
後面是一些污穢不堪的胡言亂語,畫棠茫然地盯著他,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什麼約定,什麼說好了?
被進入的那一刻,畫棠甚至沒有感覺到疼。
她盯著床幃的一角,有些冷漠地感受著此前在龍女一族的課程中無數次提及的過程。
然後,眼瞳驟縮。
在終於與別人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夫妻之實的這一刻,畫棠的腦海中多了一段不知從何而來,彷彿憑空出現的記憶。
又或者說,有關龍女孕育應龍所應當知道的知識。
她終於知道,為何當初,她會在任性地違背族中人的意願,執拗地選擇了虞畫瀾後,還能如此輕易地離開妖域,幾乎沒有遭到任何阻擋,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彼時她還以為是因為虞畫瀾只手遮天,手段驚人,滿心滿眼都是他。
從未想過,原來是自己的族人……又或者說整個妖域都在故意放水。
只因他們所有人都知道龍侍的選定,究竟意味著什麼。
龍女本身的意願,又或者說龍侍究竟是誰,其實從來都並不重要。
而從始至終,龍女的作用,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孕育應龍。
龍女是工具,龍侍也是工具。
之所以無論挑選哪個種族作為龍侍,都不會影響應龍血脈的純淨性,並不是因為龍女的血脈過於強悍。
而是因為,龍女孕育應龍,本就不需要任何異性的參與。
在選定了龍侍的那一刻,那枚胚胎,便已經會在她的體內悄然發芽。
應龍沒有父親。
一定要說有的話,那麼應龍的父親,是天道。
是不可言說的、俯瞰天地、制約人間的……天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0 PM
第82章
無數雙眼睛像是隔著時空在於畫棠對望。
那些眼睛有的冷漠,有的譏誚,有的空茫,也有些是近乎慈悲的溫柔。
又或者說,對後來者的憐憫。
隨之而來的,是大段的記憶。
只是一點魂魄的記憶,凝禪無法閱讀畫棠此刻所看到的一切畫面,但她卻明白了一件事。
直到此刻,畫棠才真正成為了龍女畫棠。
她接受了完整的、來自龍女一族的所有傳承,並且終於在此時,知曉了那個龍女一族秘而不宣,保守至今的最大秘密。
——龍侍並非真正的龍父。
只是應龍的相貌,會有三分與龍侍相似,以打消龍侍在某些方面的懷疑。
千萬年來,龍女與龍侍之間都密不可分,從未有過龍女如她這般,棄族人為自己選定的龍侍於不顧,轉而和其他人私奔。
畫棠望著蒼穹,眼中來自少女時期的最後一絲天真也消失了。
比起所謂妖域傳言中天選的種族,她覺得,她們更像是被詛咒的一族。
崇高的地位,完美的容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遮掩最赤裸殘酷真相的夢幻泡影罷了。
可悲她竟然從出生起,都生活在這樣的幻夢之中,直到此刻才知曉擁有這一切的背後,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只是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有關這件事情的半個字眼。
就像是被某種規則鎖定,亦或是被注視。
畫棠提筆忘字,紙張不能承載,言語不能出聲,留影不能存留。
來自蒼穹的注視下,她與她的族人,只能永久地緘默。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
一個生命正在被她孕育。
她是這個生命的母親,也是孕育這個生命的工具。
那些記憶傳承中的注視再次在她腦海中出現,那一雙雙眼中的、此前她不明白的情緒變得明晰,甚至感同身受。
畫棠只覺得悲哀。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掌心凝聚了妖氣,想要拍向自己的肚子。
但她的手到底還是懸在半空,沒有動。
畫棠分不清是因為所謂的母性,還是有什麼力量阻止了自己的行為。
或許她也不想分清。
分娩前,虞畫瀾來見過她一次,他垂眸看著依然貌美到讓人驚歎的畫棠,第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是別驚鵲的?」
畫棠抿嘴。
然後沉默。
不能說是,因為確實不算是。
卻也不能說不是,因為被選定的龍侍是別驚鵲,她的孕育也是自此而始。
她只能沉默。
虞畫瀾冷笑一聲,手指掐得她的下巴生疼:「柳易眠不知道你是龍女,你猜他看到你生出來的是個妖,會是什麼反應。」
畫棠毫不畏懼地逼視回去,她第一次在虞畫瀾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然後,她也笑了起來:「我猜他會殺了我的孩子,再殺了我?」
她的笑容開始擴大:「你想要當龍父,我偏不讓,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龍父,除了你。柳易眠殺不了我,我便讓別驚鵲殺,若他也殺不了我,我便再找人來殺。虞畫瀾,你聽清楚,我就算死,也絕不會讓你如願!」
能夠與一個人類義無反顧地來到浮朝大陸的龍女,她的性格底色本就是叛逆而決然的。
虞畫瀾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扭曲。
但他很快冷靜下來,面色反而變得溫柔:「我會如願的。」
畫棠很快就知道了虞畫瀾這話的意思。
她在某一次沉睡之後,再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回到了最初她來到浮朝大陸時的那一處院落。
他囚禁了她。
她只能在這裡度過生育前最後的時光。
尋音卷不可使用,傳訊符不可使用,密不透風的大陣絕對籠罩著這片土地,曾經溫柔的美景變成了牢籠,風吹是將她的一舉一動傳遞給虞畫瀾,草動是虞畫瀾將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裡。
畫棠試過無數種方法。
可是身懷應龍的她,絕食也不會死,尋死也自然有一股力量籠罩著她,讓她的計劃失敗。
畫棠從覺得荒誕,到覺得有趣。
然後,她在虞畫瀾下一次到來的時候,以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想要與他同歸於盡。
反正自然有天道的力量庇護著她,虞畫瀾此刻也無法傷害到她,那麼,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好的,或許她能試著殺死他的時機了。
但她失敗了。
妖氣將所有的一切炸裂開來,原本寧靜的小村莊變成了一片近乎荒蕪的廢墟,畫棠妖丹碎裂,遍體鱗傷,卻只是讓虞畫瀾的衣角炭黑,俊美的臉上多了一條點醒靈不過三息便會癒合的小傷口。
虞畫瀾用手指沾了沾臉上的血,放到面前看了一眼,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驚懼的龍女:「想法不錯,但你是否忘記了,你是生而妖力低下的龍女。看在你肚子裡應龍的份上,我不動你。」
畫棠忘了一件事,天道的力量是會庇護她,卻只是不會讓她失去性命。
並不代表虞畫瀾不能用其他的一些方式折磨她。
——在她誕下腹中的應龍之後。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畫棠摸著襁褓中一頭銀髮的嬰兒,低聲道:「我的龍侍名叫別驚鵲,那麼,你就叫別夜吧。」
那是她清醒著對自己的孩子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因為那一天之後,虞畫瀾一指點在她的額頭,將她所有關於他的不好的記憶,全部刪掉。
甚至讓她忘了別驚鵲的存在。
被她玉石俱焚地燒成了廢墟的小村落一夜之間被重建,曾經的那些不堪被徹底掩埋,連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從這一天開始,虞畫棠的記憶裡,龍侍從頭到尾都是虞畫瀾,她是心甘情願與他在一起,她名叫虞畫棠,是他的妹妹,與他在一起,本就是她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嫁給柳易眠不過是掩人耳目。
而她的孩子,名叫虞別夜。
失去記憶對她來說,是幸福,也是不幸。
她忘記了那些不堪的過往,眼中少了幾分清明,也會在虞畫瀾來時用溫柔的目光看向他,然後陷入短暫的、自己都不明白從何而來的恍惚。
總覺得有什麼不該是這樣的,卻也不明白為什麼。
但也正因為如此,虞別夜在這一處被重新修繕過的村落之中,度過了虛浮在徹頭徹尾的假象上的、平和寧靜的童年。
直到畫棠山開始落下終年不化的雪,山巔建成了一座名叫畫廊幽夢、被稱為是天下三大盛景之一的別院。
……
這一片碎片所承載的記憶到此為止,後續的畫面變得更加斷斷續續,甚至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片段。
也不知是因為虞畫瀾修改了畫棠記憶時所用的靈法傷及了她的魂魄,又或者是她此後的記憶徹底陷入混沌,凝禪敏銳地感知到,如果強行去拼湊這段記憶,恐怕會讓殘存的這一魄,都徹底破碎。
她停下了追溯,慢慢睜開眼。
如此長時間的追溯對她來說負擔也並不小,她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些閱讀來的記憶更像是自己親身體驗了一遍,有那麼一瞬,她對虞畫瀾的厭惡與憎恨到達了某種閾值,甚至連週身的靈息都開始暴漲。
直到一隻手輕輕覆蓋住了她的手背。
是虞別夜。
看過了自己母親如此堪稱慘烈的過往,更重要的是,得知了自己如此……奇特的身世後,虞別夜的情緒,竟然依然是穩定的。
很難想像他在後來畫棠沒有呈現的那段記憶裡到底遭遇了什麼才讓他有了現在這樣的狀態。
又或者說……
凝禪抬眼,對上了他那雙沉黑的眸子時,那些濃郁到化不開的憎惡,終於逐漸像是清晨的霧氣一般漸漸散去,露出了內裡原本的她。
「阿夜。」她破開這許多迷霧,抬手,撫上虞別夜的眉眼:「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剛剛起了個頭,卻倏而擰眉。
一些有關天道與龍侍的記憶如退潮般從她腦中被抽離,她的眼神迷離一瞬,下一刻,虞別夜已經握住了她的手。
於是那些已經退至半路的記憶浪潮,便硬生生停滯在了原地。
凝禪驟而反應過來。
是了,如此秘辛,又怎可能存留於記憶之中,她理當忘記。
「除了天道的部分,其他的事情,我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畢竟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都是親歷者。」虞別夜握著她的手,以自己的靈息將她包裹,語氣有些譏誚的散漫:「祂可以抹去別人的記憶,卻總應該讓我自己知道來歷。」
這個祂,指的自然便是天道。
所以他才可以讓凝禪的記憶消退停留在這一瞬。
因為他想要她記得。
他願意將自己最鮮血淋漓的一面完整地呈現給她。
只要她願意。
凝禪的手指從他的臉頰劃過,她注視他良久,心中有太多的話語,卻沒有一句適合在這樣的時候說出口。
苦難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分享和歌頌的事情。
即便她近乎親歷了一遍,又哪裡敢說一句感同身受。
「你總不可能永遠用你的靈息包著我。」凝禪終於開口,她慢慢道:「阿夜,你到底是誰這件事,對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
虞別夜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撤去靈息。
「你是虞別夜,是別夜,是應龍,又或者是……天道之子。」凝禪有些艱難地吐出最後四個字,靜靜地看著虞別夜:「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所以記不記得這件事,也並不重要。」
和上一世一樣。
她帶他回來,從來都不是因為這些身份中的任何一種。
「你在我心裡,從來都只有一個身份。」凝禪主動將手從他的手心中開始抽離:「你是我從靈犀秘境裡親手撿回來的……師弟。」
前世與今生交錯,那些畫面在她的面前閃回,她心知肚明自己將要失去一段有關虞別夜的記憶,甚至不確定前世的自己是否也曾知曉卻又忘記。
但這一次,她做了一個決定。
凝禪在最後兩個音落下的同時,驟而鬆開與他交握的手,在指尖滑落的一瞬,她的腦中一空,那些原本的記憶從她的腦海裡不留痕跡地消失。
她知道自己忘了什麼,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她甚至下意識知道,很快,她就會連自己忘了什麼這件事,也會忘記。
所以她向前,湊近虞別夜,語速飛快。
「我聽說過一個說法。」凝禪在距離極近的地方看著虞別夜的眼睛,她的鼻息幾乎打在他的臉頰:「我知曉了你的秘密,就要用一個秘密來換。」
「我這個人向來慷慨。」凝禪道:「雖然我已經忘了你最大的秘密是什麼,但我想,我有兩個秘密可以與你交換。」
「忘了的秘密又算什麼秘密。」虞別夜搖頭,再向前一點,近乎貪婪地感受著她週身的氣息:「不必為此勉強自己,哪怕你永遠都不告訴我,我也不會介意的。」
凝禪用一根手指將虞別夜推回去了點兒:「但是我想說,所以你必須聽著。」
虞別夜眨眨眼。
凝禪道:「第一個秘密,有關我自己。第二個秘密,有關你。你想先聽哪個?」
虞別夜想了想:「第一個秘密。」
凝禪問道:「難道你不好奇我有什麼有關你的秘密嗎?」
虞別夜搖頭:「比起我自己,我更想知道你的事情,越多越好,哪怕不是秘密,我也想聽。」
凝禪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如果這兩個秘密是二選一的話,你會後悔的。」
「怎麼會呢。」虞別夜笑了起來:「有關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會後悔。」
凝禪攤了攤手:「好吧,那我先告訴你第一個秘密。」
「我和凝硯都覺醒了兩條四方脈。」凝禪道:「因為我們都並非純血人族,雖然血脈已經非常稀薄了,但嚴格意義上來算,我和他,都算半妖。」
虞別夜眼瞳驟縮。
但驚愕之後,他的表情裡更多的,竟然是驚喜。
連嘴角都忍不住勾起。
凝禪愣了愣:「你怎麼這個表情?等等,你不會曾經覺得你是妖族我是人類,所以我們最終還是會殊途吧?」
虞別夜被猜中心事,沉默下去,結果一抬眼就看到了凝禪不可置信的眼,又飛快搖頭:「我只是想過……」
話到嘴邊,又卡殼,卡了片刻,虞別夜的耳根開始微紅。
凝禪沒太明白,她抬手捏了捏虞別夜的耳垂:「說話就說話,怎麼還臉紅了?」
虞別夜深吸一口氣,耳垂傳來的溫度讓他輕顫一下,片刻,他像是豁出去一般開口道:「我怕……我會在情緒過於失控的時候,化作妖身。妖身與人類的身軀到底有一些區別……」
措辭片刻,實在太難隱晦,虞別夜破罐子破摔般道:「就是擔心在某些時候會傷害到你,或者很難被接受。」
凝禪:「……啊?」
什麼東西?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虞別夜抬眼看她,耳根通紅,近乎一字一頓:「我做過許多與你有關的夢。」
凝禪不明所以:「做夢不是很正常嗎?我也做過與你有關的……」
虞別夜已經打斷了她:「春夢。」
凝禪:「……」
凝禪:「…………?」
饒是她平時再能說,此刻也閉嘴了。
尤其結合虞別夜方纔的上下文,其中那些她覺得怪怪的內容……
果然非常非常非常的不正經!
凝禪臉上的表情開始收斂,目光也變得幽幽,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下游離,然後像是猛地醒過來了一樣收回。
虞別夜哪裡沒注意到,他紅透了耳根,表面佯做鎮定,努力轉開話題:「那、那另一個秘密呢?」
甚至結巴了一下。
凝禪沒好氣道:「哦,另一個秘密就簡單多了。」
虞別夜:「嗯?」
怎麼關於他的就簡單無聊起來了?
他還來不及思考更多,便聽凝禪語氣輕盈直白道:「另一個秘密是,我也喜歡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1 PM
第83章
虞別夜耳根的紅透驟而蔓延到了全臉,他只覺得腦中「轟」地一聲,連目光都出現了剎那的失神。
凝禪的語氣並不正式,她說這話的時候甚至還帶了點兒因著前一段對話而帶來的不耐煩和散漫。
虞別夜唇角的弧度卻怎麼都壓不下去。
他太了解凝禪。
不耐煩和散漫都是掩蓋某種並不反感的害羞,否則她早應在聽到如此冒犯的話語後,拂袖而去。
在知道自己注定會忘記,卻又不確定究竟會忘記多少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他的,竟然是這樣的兩件事。
這樣全無保留,將自己的身世到情緒都和盤托出的秘密。
龍女的血源脈力自帶鑒真,他自然也繼承了一部分這樣的能力,所以他對別人話語中的情緒感知極為敏感。
凝禪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她沒有任何絲毫的,對他的厭惡亦或是疏遠。
看過他那般黑暗甚至讓人憐憫的過去後,她沒有說半個安慰他的字眼,而是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
她的所有情緒始終平和穩定,直到此刻,他才在止不住的心跳聲中,重新回想起了她鬆開他的手,毫不在意地失去那些有關他身份的記憶時,所說的話語。
他自然是在意的。
可她卻用這樣輕巧的方式,讓他的那些在意都變得輕飄飄了起來。
虞別夜,別夜,又或者說,去掉所有的、與他無關的前綴,就像她對他的稱呼。
師弟,和阿夜。
他是誰,從來都不應該是被這樣一個稱呼所決定的。
她說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在乎過他究竟是誰,她的眼中,從始至終,都只有他這個人。
她說喜歡,就只是喜歡他。
凝禪說完這些後,那些來不及抓住的記憶徹底遠去,她甚至恍惚了一下,然後連自己曾經有過這段回憶的事情都完全忘記。
再抬眼,便見到虞別夜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凝禪忘了之前發生的事情,此刻有些莫名:「你怎麼這樣看著我?我剛剛有說什麼或者做什麼嗎?」
她遲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也沒什麼異樣吧?」
虞別夜沒有回答她,而是直接湊過來,在凝禪有些茫然驚愕的眼神中,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太過輕柔,輕柔到近乎虔誠,沒有任何侵略性,可他的氣息覆蓋在她的面頰,又像是要將她徹底籠罩。
凝禪短暫地愣神,卻也並不拒絕,她緩緩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在他的唇稍微分開的剎那,她看著他,倏而問道:「你之前說,有人背叛了你。」
虞別夜垂眸:「是的,但……」
他想說他已經不在意。
但凝禪卻笑了起來:「你想殺回去報仇嗎?」
宗門開戰,秘境之中,兩派弟子見面便分外眼紅,爭奪秘寶時下手也不再留情,出手則是殺招,然而入秘境的弟子總不可能只有少和之淵與祀天所兩家,所以其他門派的弟子們被誤傷的情況也極多。
一來二去,整個浮朝大陸都亂了起來。除卻大家表面上還尊敬如今也沒有站隊的昔日三巨頭之一的合虛山宗幾分以外,其他的各個宗門之間都已分別積怨。
自然也有人早早翻出許多陳年舊冤,趁亂報仇,將原本就已經混亂的情態攪得更亂更渾,並將髒水隨機潑灑到任意一個門派身上。
三番五次下來,秘境失去了原本的秩序,變成了殺人越貨,生態更加複雜殘酷的修羅場。
小修士們從憧憬秘境,變得恐懼,而散修們和那些本就修陰邪之功的門派則不亟於迎來了一場狂歡。
也有人在此刻想念過虞別夜。
在那些土螻妖與其他妖物肆虐於秘境之中的日子,是他站出來,救下了無數弟子的性命,許多人由此自然覺得,若是他在,肯定會一如既往地維持秘境中的秩序。
卻也有人嗤笑一聲:「說什麼夢話呢?你們難道忘了,在入淵山之前,他可是少和之淵的弟子。」
「那又怎樣?他雖出身於少和之淵,但僅僅只是外門弟子,難不成還能外門出什麼歸屬感來,反過頭去幫少和之淵?更何況,若是少和之淵對他有半分好,他又怎可能跟著凝望舒走?」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你們是否忘了一件事。」有人意味深長道:「他姓虞。」
一句話堵死其他人的所有話語,虞姓並不多見,更不用說在少和之淵。虞畫瀾久居掌門之位,虞姓盡數出於他的家族門下,盤根錯節,勢力雄壯。
若是其他門派的虞姓,興許還能說一句不過巧合。但少和之淵的虞姓,必定與虞掌門沾親帶故。
畢竟此前所有浮朝大陸的人便都知道,這少和之淵的虞姓世家,已經霸道到,讓少和之淵中,其他不屬於他們家族的其他虞姓硬生生改姓的程度了。
絕對的力量抑或說強權面前,弱小的一方被蠶食,被提出無理的要求,除了忍辱負重地接受,又能有什麼辦法。
改姓這種事情,過了三代,再去回首時,新生的孩子們恐怕對自己原本的舊姓都會沒有任何歸屬感。
少和之淵從來都如此霸道。
對內如此,對外自然更變本加厲。
眾人惶惶然卻又無可奈何,在秘境中只能提心吊膽地與其他門派的人暫時組成聯盟,也好過單槍匹馬遇上祀天所或是少和之淵。
不敢去秘境,卻又不得不去。
不去秘境,修為便無法得到提升,去,卻又極容易喪命,可如果因此而止步的話,道心反而容易受損,更何況,如若修為一直得不到提升,別說秘境了,就算是平素裡的一些歷練裡,也很容易出事。
簡直彷彿成了死循環。
極霧秘境中,幾個門派的弟子小聲討論著這件事,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憂色與警惕,一面放出靈識小心地觀測周圍,一面不住地感慨。
「只能說我們生不逢時。」一名男修搖頭感慨道:「太平的日子沒讓我們趕上,現如今,別說追尋大道,連活著都變得艱難了起來。」
「是啊,還不如去過凡人的日子,雖然無趣,但至少有一條命在。不像我們,若是不來這秘境,宗門還要罰我們。左右都是活不下去,也只能來一搏。」
「殺妖,修行。這本也是我們修士的日常。但你們聽說了嗎?現在秘境裡的妖……越來越奇怪了。甚至已經超出了萬妖圖鑒此前的認知,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啊!」
「亂世出豪傑。」又有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看起來有些單薄的白衣青年神色稍顯倨傲:「太平反而難出頭。諸君若是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下一位名揚天下的人,不是你我呢?」
這話也沒錯,但……
「志向不錯。但希望你有命活到那一天。」一道過分悅耳的女聲響了起來,聽不出什麼情緒,也說不出這話是譏諷還是肯定。
那聲音太好聽,眾人忍不住循聲看去一眼,只見說話之人一行兩人,一高一矮,都帶著面具,面具上有繁複的火焰花紋,並不精緻,那些火焰紋路的刻痕甚至有些拙劣,但若是盯著想要看清,卻又覺得說不出的眩暈不適。
這兩人是一開始就加入到他們隊伍中來的,但要是細想,卻好似又記不清他們到底出身哪個門派,還是路過的散修。
正是凝禪和虞別夜。
下了淵山後,恰逢極霧秘境開啟,這秘境比彼時的靈犀秘境要危險許多,一般要六合天以上方可進入,由此可見一斑。
凝禪和虞別夜都壓了點兒修為,帶了面具,換了玄黑色的道服,還在氣息和氣質上做了點兒微調,若不是對兩人極其熟悉之人,恐怕站在面對面的位置,也不會認出來。
進入極霧秘境的原因也很簡單,秘境開啟的一瞬,虞別夜便已經感知到了其中熟悉的妖氣。
應龍血脈讓他的感知比其他人更加細緻全面,他傳音給凝禪:「這裡的妖氣程度超出普通的極霧秘境很多,同樣也有極大量的土螻妖,就和之前我去過的那些秘境一樣,不太對勁。」
凝禪又問幡靈:「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招妖幡已經被她滴血認主,收入體內,幡靈自然也可以虛無自己的身軀,坐在她的肩頭卻無人能見。
「好斑駁混雜的妖氣。」幡靈仔細感受著每一縷空氣:「我甚至不能肯定這是妖氣,這到底是什麼?」
當時凝禪就決定入秘境一查究竟,至於為什麼要加入這一行人,原因很簡單。
方纔那個聲音清冽的白衣青年名叫萬旬,虞別夜此前的一身血色中,有一劍,是出自他手。
萬旬也側頭看了一眼帶著火焰面具的兩人,他眼中有明顯的不悅閃過,卻並未多說,竟然反而笑了一聲:「萬某便先謝過這位道友吉言。」
凝禪也笑:「不謝。」
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吉言,一定要說的話,應當定義為送你的讖言。
妖獸的氣息逐漸濃烈。
失控的秘境之中,根本不必刻意去找尋,妖獸自然而然會追尋人類的氣息而來。
一行人的神色都變得嚴肅起來,沒有人插科打諢,還有人臉上的神色變得悲壯了一些,顯然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從這一次活下來。
地面開始轟然,地平線處,有龐然的身軀乍露真容。
不僅僅是土螻妖。
如果拋去一切的慌亂仔細去看,那些本就體型巨大可怖的土螻妖卻更像是被挾持,被迫擠在那些說不清是什麼妖獸的隊伍裡前進。
妖氣混沌。
大難臨頭各自飛,原本還算成型的一行人已經四散開來,大家各有本事,能否活下來都不好說,這樣的境地下,本就是各憑本事。
凝禪和虞別夜有些敷衍地躲在一塊石頭後面,神識卻已經都悄然鋪散開來。
幡靈早早地躍上了石頭的頂部,瞇眼向著遠處看去。
「這不正常。」片刻後,幡靈道:「這和我之前見過的那些奇怪的妖很像,我明明看到了它們,但卻無法寫入招魂幡!」
「你是說南溟幽泉嗎?」凝禪反應很快。
「是的。」幡靈頓了頓,又有點遲疑:「只是氣息相似,相比起南溟幽泉,它們看起來要更……」
幡靈措辭片刻,終於道:「更像是妖,也更像……人?」
它話音落下的同時,凝禪也通過靈識看到了。
很難形容在看到這一幕時的感受。
土螻妖巨大的角纏繞在無數妖獸之中,那些妖有的體型畸形的巨大,左邊如小山,右邊卻好似霜打後枯萎的茄子,有些則是不正常的佝僂,好似餓了一整年,卻偏偏有著巨大如腫瘤般的肚子。
是妖獸的外形,行走時有時卻又宛如人類。
人類在過去之所以可以對妖獸毫不猶豫的下手,除卻那些水火不容的世仇之外,還因為兩者之間的形態區別巨大,所以才不會有心理負擔。
可若是妖獸的形態在某些方面突然變得與人類極其相似,哪怕是這樣畸形可怖的相似,那麼落下的每一刀,都會變得心魔重重。
越肖似人類的東西,反而越可怖。
凝禪的思緒有些飄遠,然後有什麼念頭在腦中極快地閃過,再被她捕捉到。
等等,肖似人類……
妖獸若是修煉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可以化形為人類,便如虞別夜這般的應龍大妖,天生便能以人類的形態示人。
但這些甚至沒什麼神智的妖獸呢?
它們……為什麼會開始接近人類的形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2 PM
第84章
留給凝禪思索的時間並不多。
她沒有暴露自己身份的想法,這世間傀師眾多,但她的傀從來都與眾不同,一眼就能被認出來。
做一個泯然眾人的傀當然簡單,但凝禪不屑。
她又不是只有傀。
妖獸的氣息越來越濃烈,隨之而來的,是可怖逼人的死寂之氣,很顯然,這一隊簇擁著土螻妖的奇詭妖群已經在此前造下了無數殺孽。
空氣中有血的味道。
血氣銹跡斑斑,卻分明混雜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腥氣。
不僅僅是其他妖獸的血味。
還有人類的血。
在他們之前,很顯然,已經有其他修士遇害。
這一認知縈繞於在場之人的心頭,大家的臉色都變得有些慘然和壯烈。
「左右不過一死。」有人低喃出聲,神色旋即帶了決然:「吾輩修道之人,就算不能死得漂亮,起碼不能太窩囊。」
一聲錚然。
劍光刀影,血的味道更濃了些。
他們這一行一共十九人,沒有三大門派的人,修為大多在六合天到七星天,幾乎全都是門派中的佼佼者,甚至有幾位在門派中,已經坐到了年輕長老的位置。
譬如方才說活著都變得很難的紫衣男修。
感慨歸感慨,抱怨歸抱怨,已經摸爬滾打跌跌撞撞這許多年,在追尋大道的路上走出這麼遠,又怎麼會有人在生死面前真的消極以待。
紫衣男修執劍在前,又有人以他為陣眼起陣,數道靈息拔地而起,頃刻間便在眾人面前勾勒出了一道靈息之牆!
洶湧而來的妖獸們被阻了一瞬。
所有人的心頭都微微一鬆,旋即又徒然縮緊。
因為,也只是一瞬。
起陣的是一位紅衣女修,她分明已經到了玄武脈七星天,此等修為放在整個浮朝大陸也算是拿得出手,便是到了三大門派,恐怕也會被奉為座上賓。
然而此刻,她的靈息之牆,卻竟然在這些妖獸的一次撞擊之下,就已經有了碎裂的跡象!
「這不可能!」有人驚呼一聲:「這些妖獸的氣息……分明只相當於六合天!就算數量眾多,靈息之牆又怎麼會這麼快就碎裂!」
紫衣男修臉色煞白,他為陣眼,頂在最前,妖獸眾與他之前只隔著薄薄一層靈息之牆。如今牆體碎裂出裂紋,那些原本被隔絕開來、淺淡了許多的可怖氣息從牆的另一段溢散過來,讓他剎那間竟然有了一種轉身想跑的衝動!
萬旬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急急道:「陣眼不可妄動!否則會被反噬!」
「你行你上啊!」紫衣男修的聲音好似是從牙中擠出來的,他滿身都被那些妖氣籠罩,如至冰窟,聲音中還帶著僵硬的顫抖:「說得輕巧,我也不想動,反噬起碼能活命,但若是靈息之牆破了,要的可是我的命!」
「但你身後還有我們一十八個人!你若是動了!我們都要死!」萬旬聲音更大,他語速極快,像是生怕紫衣男修打斷他的話語:「你必須撐住!」
紫衣男修神色微頓,原本煞白的臉色竟然在萬旬如此的話語激盪之下,變得殷紅起來。
劍息從他的劍尖激盪出來,再反哺入靈息之牆,那原本破裂的縫隙被劍息填補,再度阻住了妖獸眾的進攻!
「李兄大義!」眾人歎道,紛紛為紫衣男修之舉所觸動,週身的戰意也比此前更濃了一些:「李兄如此為吾等拖延時間,諸位還請結陣,待靈息之牆一碎,便廝殺出一條生路!」
眾人都在為紫衣男修鼓勁,維持著靈息之牆的紅衣女修也咬緊了下唇,額頭滲出冷汗,生怕自己拖了後腿。
只有凝禪似有所覺地側頭看了一眼萬旬,再看了一眼帶著兜帽的紅衣女修。
她剛才就覺得紅衣女修有些熟悉,這會兒終於想了起來。
是此前在少和之淵有過一面之緣的,來自太琴天象的桑靈蘭。
但顯然,此間也只有她一個太琴天象的弟子,其他人都與她素不相識。
那便更奇怪了。
若此間的所有人都來自同一宗門,那麼紫衣男修為了保護自己的同門而奮不顧身,倒是不難理解。
可他們分明彼此之前素不相識,紫衣男修又為何以命相搏?
而且他明明前一刻還在大聲反對,想要保命,怎麼可能被萬旬的三言兩語所打動!
「血源脈力。」凝禪傳音給虞別夜:「他覺醒的,是言靈操控類的血源脈力。」
虞別夜的目光也穿過臉上的面具,正落在萬旬身上。
這位昔日與他同行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白衣青年與以往的樣子並沒有太多變化。他稍顯單薄卻神色倨傲,嘴邊也總是掛著仁義天下,遇事看起來也好似處處以他人優先,會率先站出來指責那些不顧全大局之人,責任感與集體榮譽感都極強。
他的目光逐漸變得複雜起來。
身在局中之時,還沒有什麼別的感覺,甚至因為萬旬的話語激勵,讓好幾次秘境之行化險為夷,他在心底還對他有過感激。
可如今變成旁觀者後,他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不適。
再聽到凝禪的話語,那些過去的一幕幕頓時變得有了另外的解讀。
……原來那些原本對執行他的命令感到不情不願,卻在萬旬的勸說下義無反顧地轉身去做的人的背後,是萬旬的血源脈力。
如果再去深究一層。
萬旬壓根不是想要幫他,更多的,應當是如現在這般,保住自己的命。
與此同時,甚至還能因為自己大義凜然的話語,獲得其他修士們的認同和感激。
除卻被架在最前面的那個有口難言、被他的血源脈力所操控之人。
「我……我要支撐不住了!」桑靈蘭倏而開口,她週身靈息震盪,同時帶動了靈息之牆的震盪。
萬旬眸光一閃,溫聲再開口:「桑仙子,你看李兄都沒有放棄,再堅持堅持,依我看,這些妖獸也支撐不了多久,只要……」
「只要什麼?」凝禪從眾人身後走了上來,分明人群熙攘,她穿梭過來時卻竟然沒有人看到她的動作,只看到帶著火焰面具的神秘女子站在了桑靈蘭的背後,聲音悅耳卻帶了點兒譏誚:「只要桑仙子撐住,大家就可以多一線生機?」
「不是嗎?」見到是方才就在意義不明地「祝福」他的人,萬旬也不惱,不急不忙道:「還是說,這位道友有什麼高見?」
「桑仙子鑄靈息之牆,和李兄一併阻擋於此處,捨生取義,掩護我們逃離此處,是為生機。」凝禪的聲音變冷:「他們以命相撐,眾人卻只知道躲在背後,甚至不知道逃……」
「這叫蠢。」
她冰冷地打斷萬旬的話語,然後看也不看萬旬倏而變差的臉色,抬手按在了桑靈蘭的肩上,在她詫異地回頭看來時,聲音便緩:「你可願意讓我借你的靈息之牆一用?」
隨著她的手,一股極其溫和、彷彿能洗滌體內所有沉痾的靈息注入桑靈蘭的玄武脈,讓她方才幾近枯涸的靈脈彷彿枯木逢春,重新舒展開來。
桑靈蘭驚愕地看向凝禪,入目卻只是火色的面具。她莫名覺得凝禪有些熟悉,卻無從窺探,她注視了她片刻:「靈息之牆……除了隔絕和阻擋之外,還有什麼用處嗎?」
「用處很多哦。」凝禪溫和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分明並不相識,桑靈蘭在聽到這話後,卻差點落下淚來。
她抿了抿嘴,認真頷首:「好。」
萬旬臉上的倨傲之色並未散去,他輕輕挽出一個劍花,有些倨傲地笑了一聲:「我倒也想要看看,靈息之牆,還能有什麼用。」
凝禪看也不看他:「總比你只會站在別人背後,除了一張嘴之外一無是處要強。」
萬旬下意識就要反唇相譏。
但是下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凝禪的話中似乎有些意有所指。
不等他反應,凝禪已經又看向了作為陣眼的李兄:「你也可以回來了,這個陣,現在不需要你來做陣眼了。」
李兄像是被驚醒般,眼中猛地恢復了一片清明,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麼,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自己握劍的手,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靈息之牆背後的那些咆哮焦躁的妖獸們,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自己劍息的抽離,猛地突出一口血來!
「李兄!」
「李兄你還好嗎!」
幾道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也有稍懂陣法之人怔然道:「可是靈息之牆,本就需要一個陣眼,若是讓李兄回來……」
「李兄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凝禪鬆開了放在桑靈蘭肩上的手,再徑直向前走去,與一步步後退的李兄擦肩而過,短暫對視,然後站在了方才李兄所在的位置:「我來執陣,我為陣眼。」
桑靈蘭猛地睜大了眼睛,有人驚慌失措喃喃一聲:「這怎麼可能!」
然而下一刻,空氣中的風已經漫卷而起!
落葉轉了一個方向,原本只是薄薄一層的靈息之牆分明沒有什麼變化,但隨著靈息的節節攀升,靈息之牆彷彿也隨之變高變厚,逐漸變成了彷彿堅不可摧的厚盾!
「玄武·執燈。」凝禪道。
桑靈蘭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執燈這種四象天時便可以使用的靈法護盾怎麼可能和靈息之牆相結合……」
凝禪沒有回頭,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靈息之牆背後那些看起來異常可怖的妖獸們身上,像是想要以目光看透它們的真身。
白虎脈悄然流轉,她的眼瞳中有金橘一閃而過。
白虎·蟬目。
蟬目之下,一切幻影都無所遁形。
眨眼再看,面前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不是幻影,不是虛假。
這些肖似人類的奇詭妖獸,都是真實存在的。
凝禪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靈息之牆橫在她和不斷用頭上的巨角撞擊靈息之牆的土螻妖之間,土螻妖的眼白通紅,有如瘋狂,裝不破的透明牆體讓它更加暴躁,好似寧可死在這裡。
「咚——」
「咚——咚——」
巨大的土螻角讓人震顫,看著這樣巨大的角一下下撞在靈息之牆上,也足夠震撼。
最為震撼的是,透明的牆體之後,帶著火焰面具的女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無畏無懼,平靜到連衣角都沒有動一下。
「它在求死。」凝禪倏而道,卻又困惑喃喃:「它為何要求死?」
幡靈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倏而翻牆而過,自天而落,順著土螻妖巨大的角滑落在它的頭顱之上,一掌按了下去。
除卻用眼睛看,自招妖幡生長而出的幡靈,在用自己的手接觸到妖獸時,也能探知一二。
片刻後,幡靈愕然抬頭。
「這只土螻妖……」它的聲音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顫抖:「它的肚子裡塞滿了妖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2 PM
第85章
土螻的眼瞳之中是癲狂。
隱含著無盡痛苦與絕望的癲狂,哪怕喪失了所有的甚至也無法掩蓋這一層濃郁的痛楚。
幡靈到底出身於招魂幡,對於妖類的共感能力極強,她的手全身都跟著這樣的痛楚顫抖了起來,直到凝禪意識到不對,飛快地以招魂幡將她強行召回。
回到招魂幡的時候,凝禪懷中的招魂幡恰好觸碰到了佛琉石一瞬。
凝禪恰好捕捉到這一隅流轉的緋紅,她愣了愣,旋即重新看向了面前還在失智般撞擊靈息之牆的土螻妖。
「土螻妖丹,可以掩蓋妖氣。」她喃喃開口:「即便如此多的妖丹集中於此,此處的妖氣依然沖天。那麼,這些妖獸們的境界抵達了幾重天?」
虞別夜的手已經放在了腰側的劍上:「我來試試?」
凝禪卻按住了他的手:「借點籠火給我。」
她已經在眾人面前展露了自己的玄武脈,蟬目的運轉悄無聲息,她並不打算暴露自己覺醒了兩條靈脈的秘密。
虞別夜掌心燃起了籠火,那些肆虐的火乖巧地蟄伏在凝禪的掌心,再被她一掌按在了靈息之牆上。
於是原本透明的牆開始燃起了一層通透的緋紅。
「這是……」桑靈蘭慢慢睜大眼:「朱雀脈的籠火,竟然也能燃燒在靈息之牆上嗎?」
萬旬忍不住嘲諷一句:「又有什麼用,難不成這妖獸還能如普通野獸那樣畏火?」
回應他的,是靈息之牆上的籠火,在下一瞬倏而暴漲!
土螻妖來不及反應,巨大的角依然撞擊在了靈息之牆上。於是籠火剎那間便順著土螻妖的角蜿蜒而下,眨眼間火色大盛,將整個土螻都變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
一聲悲鳴響徹,土螻妖仰天長嘯,籠火突破了它的護身妖氣,將它的皮肉灼燒成了一片焦炭。
「這、這怎麼可能……」紫衣男修眼瞳驟縮:「若是籠火就可以燒穿土螻妖,那麼此前我們那麼多人的犧牲又有什麼意義!我們朱雀脈都能燃籠火,為何你的籠火就格外霸道?!」
焦炭簌簌而落。
土螻妖的身軀轟然倒塌,它的皮肉綻開,血色滿地,那些包裹在它腹中的土螻妖丹在火色之中,裹著焦炭,於無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墜地。
妖丹離體,凝禪的手依然平靜地按在靈息之牆上,彷彿牆另一端的籠火與她毫無關係,但事實上,那些籠火在她的操縱之下,將逶迤於地的大片妖丹密不透風地籠罩了起來。
她需要驗證自己的猜想。
妖丹週遭的最後一絲縫隙也被籠火燒遍。
紫衣男修的話語才落,原本隨著土螻妖的轟然倒地而變弱了一瞬,讓所有人都悄然鬆了口氣的妖氣,突然開始暴漲!
妖氣漫天,這一剎那,連空氣都變得稀薄了起來!
在場眾人第一次知道,原來妖氣本身,便可以粘稠有如沼澤深淵,讓人深陷其中,甚至難以生出反抗的念頭。
「發生什麼了?」紫衣男修艱難開口:「為何妖氣突然變濃!如果是這種等級的妖獸,我壓根不可能進入這個秘境!」
桑靈蘭一直緊緊盯著凝禪的動作,方才撐住靈息之牆對她來說透支過大,此刻妖氣漫天,她被影響頗深,呼吸也變得比其他人更加困難。
「土螻妖……土螻掩蓋了這些妖獸的妖氣。」桑靈蘭大口喘氣,一邊已經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什麼:「這些妖獸,分明就是借由土螻妖有遮掩妖氣的作用,掩人耳目!」
「不可能!如果妖獸學會了利用其他妖獸來遮掩什麼,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這些妖獸已經擁有了神智。而擁有了神智的妖……壓根不應該是這樣妖獸的外形!」萬旬低聲反駁道:「更何況,妖若是要殺人,何曾需要這樣的遮掩,這說不通!」
「怎麼說不通。」凝禪的聲音冷冷響了起來:「若是一開始你就感知過這麼強勁的妖氣,你還會來這裡嗎?」
萬旬一愣。
其他所有覺得萬旬的話有道理的修士們,也是一愣。
「凡事哪裡有早知道……」萬旬還想開口。
「這還需要早知道?你的靈識是回老家過年還沒回來嗎?」凝禪打斷他的話:「你自己看看現在的天,但凡從遠處看一眼呢?」
眾人方才被過於震撼的妖氣攝住,此刻被凝禪提醒,才如夢初醒般看向天穹。
卻見原本清朗的天色此刻已經是一片濃稠的妖紫色,妖紫的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漩渦,如此倒掛在空中,漩渦正中便像是一隻睜開的惡魔眼瞳,正在冷漠地注視他們。
桑靈蘭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然後毫不猶豫地直接捏碎了此前一直攥在掌心的求援符,再自爆身份:「我來自太琴天象,看在尋音卷的面子上,或許能有其他門派的前輩能來支援我們一二。大家不要戀戰,只要我們足夠謹慎,未必沒有活下來的希望!」
紫衣男修臉色煞白,手中緊緊握著劍:「吾乃散修,命也沒多值錢,但我不甘心死在這裡,總要先戰再……」
至於此前還在慷慨激昂的萬旬,這位一直顯得略有些單薄病弱的白衣青年正在悄然後退。
顯然想要趁著凝禪掌心的靈息之牆還撐著的時候,保命溜走。
「萬旬。」凝禪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她分明沒有回頭,卻像是腦後勺長了眼睛:「你想去哪裡?」
萬旬的腳步頓住,整個人都變得僵硬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凝禪的話語落在了他的身上。
萬旬臉色難看,眼中終於閃過一絲狠絕:「不過萍水相逢,你管我去哪裡?」
凝禪終於轉過頭來,她帶著面具,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萬旬卻從那火焰面具上看出了一絲寒意,下意識後退半步:「你想幹什麼?」
「我確實管不了你要去哪裡,也並不覺得大家此刻不能大難臨頭各自飛。」凝禪看著他,笑了一聲:「其他人怎樣我不管,只是我和你之間,還有點私仇。」
萬旬愣了愣,只覺得荒謬:「什麼私仇?如果你覺得方纔我說的那幾句話冒犯到了你,那我道歉,我現在就道歉!只要你讓我走!」
此前一臉寧死不屈的是他,此刻毫無負擔道歉只為逃走活命的人,也是他。
虞別夜沉默地看著這位自己昔日以為是好友的人,只覺得此前與他曾經並肩過的短暫旅途都像是一場笑話。
枉費他也曾真的信任過他。
甚至在被捅了刀以後,還自欺欺人地想過或許他有什麼苦衷。
他這一生沒有交過什麼朋友,最接近有朋友的時候,也因為對著自己心中的天上月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而愧疚逃走。
他曾經當做是朋友的人,竟然原來,是這樣一副面容。
虞別夜覺得自己應該憤怒的,就如同剛剛被他捅了那一劍時那樣。
但他的心底卻出奇地平靜。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原來他的所有傷痛,都已經被凝禪撫平。
「好啊。」虞別夜倏而開口,他的聲音甚至帶了幾分愉悅。
這一路走來,他一直緘默,直到此刻。
他沒有變幻聲線,所以他一開口,萬旬的臉色就變了。
「你是……」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因為下一瞬,虞別夜已經出現在了他面前。
萬旬後退了半步,駭然道:「你竟然沒有死!我明明……你明明……」
他緊接著想到了什麼,就要大聲喊出虞別夜的身份。
但凝禪已經先一步向著他遙遙點出了一指。
萬旬所有的話語都噎在了嘴邊,他想要說話,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白虎·封喉。
「此人以血源脈力妖言惑眾,我暫且封了他的喉舌。」凝禪淡淡開口:「還請諸君接下來看到什麼,都不要說出去。」
這兩句話前後並沒有任何關聯。
但所有人在看到凝禪一邊維繫著抵住彼端無數可怖妖獸的靈息之牆,一邊還有餘力回頭來封住萬旬時,心頭都多了幾分天然的畏懼。
她那句「暫且封了他的喉舌」,在此時此刻,就像是在輕描淡寫地說「暫且拔了他的舌頭」。
前後連起來,就像是凝禪意有所指,若是他們敢亂說什麼,那麼下一個被拔舌頭的,就是他們。
哪裡還有人敢說半個不字。
更何況,所有人的心頭在此刻都升起了一絲希望。
「我不走,也什麼都不會說。」桑靈蘭第一個反應過來,她驚懼地看著被靈息之牆擋在後面的妖獸們:「如果不僅僅是這一處的妖獸們是被土螻妖遮掩了妖氣,變成了讓我們覺得自己可以匹敵的等級,而是整個極霧秘境裡的妖獸都已經變成了這樣的狀態呢?」
「留在這裡,我或許還有一絲生的希望。但如若逃走,我也未必能活到有支援前來。」桑靈蘭輕聲道:「我願起心魔誓,保證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不會說出去。」
凝禪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有阻止她的動作。
此前桑靈蘭已經自保了身份,太琴天象的弟子雖說戰力普普,但消息和分析能力最是出眾。她的這一番話語正戳中了大家心中隱約感覺到卻沒有完全說破的想法,眾人面色沉沉,閉眼再睜開。
片刻後,滿場都響起了立心魔誓的聲音。
萬旬眼中的絕望之色更濃。
然而那一記封喉不僅封住了他的言語能力,甚至封住了他所有的動作。
如此封住所有人的嘴,毫無疑問,這私仇必須血債血還。
他……怕是活不過今日了。
如此向著,萬旬看向虞別夜的目光更加憤然,他的咽喉之間發出了無聲的嗯啊,顯而易見似是有話要說。
凝禪看他片刻,在所有人的心魔誓都立完後,解開了萬旬的封喉片刻。
便聽萬旬大聲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嗎!我背後是……」
他沒能說完,凝禪已經重新又把他的話封住了。
還能是誰。
她完全懶得再聽一遍那個名字。
此刻,她更關心的事情在於,面前這些妖獸究竟是什麼來頭,身上到底藏有什麼秘密。
想要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這麼近距離的看,是沒有用的。
幡靈的眼睛不管用,所以她打算活捉一隻,再以靈法侵入它的記憶,親自看看,在它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它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進入極霧秘境時,她將自己的修為壓制到了六合天。
要殺掉這些妖獸,六合天也不是不可以。
但要活捉一隻……
凝禪週身的氣勢開始節節攀升。
籠火隨著她的氣勢升高,越來越盛,直至整面靈息之牆上的緋紅都從透明變成了一片有如實質的紅。
那些濃稠窒息的妖氣彷彿被這樣沖天的火色燒碎,凝禪站在火色背後,長髮被火帶起的風吹拂起來,她臉上的火焰面具也終於耐不住如此激烈的靈息,出現了一絲裂縫。
桑靈蘭心頭的那份莫名的熟悉感越來越盛,直到凝禪將手按在腰間永暮劍的那一剎那,她臉上的面具,終於被繚繞的劍氣徹底震碎,露出一張絕美的面容。
「……一拳師姐!」桑靈蘭脫口而出,然後又覺得自己太過冒犯,猛地摀住了自己的嘴。
凝禪彎了彎唇角,側頭看她一眼,用一根手指在唇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在桑靈蘭驚喜又帶了更多擔憂的目光裡,向前一步。
她的面前就是靈息之牆。
向前一步,自然便是穿牆而過。
她沒入自己燃起的籠火之中,穿過拿到她為身後的人鑄起的靈息之牆,長髮翻飛,站在了妖氣沖天的奇詭妖獸面前。
妖氣撲面,血氣腥臭。
凝禪皺了皺眉,扣在劍鞘上的拇指輕輕向前推出一寸。
永暮出鞘。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3 PM
第86章
靈息之牆的火色將凝禪的眼瞳也染成了一片緋紅。
如果說牆後的妖氣是一片沼澤,那麼越過這面牆時,撲面而來的妖氣,已經濃稠到恐怕能讓一些低等級的修士當場暈厥。
沼澤之中,越是掙扎,陷得越深。
但到底還有掙扎的餘地和力氣。
在這裡,好似連五感都被剝奪大半,慢身心都會被汪洋般的絕望浸透,再也生不出半點反抗的意念。
空餘一片死亡般的可怖寂靜。
哪怕不去看,這樣的妖氣也已經足夠昭示,到底有多少條生命隕落在它們的手上。
靈息之牆的存在已經足夠激怒這些一路走來都無人能阻攔的妖獸。
如今看到竟然有人如此膽大自信到穿過牆來,於是此前那些積蓄起來的怒意全都化作殺招,鋪天蓋地向著凝禪而來!
靈息之牆上的籠火悄然暗淡了些許,足夠牆後的人們看清眼前的這一幕。
那些形容怪異奇詭的妖獸們身形高矮不一,卻都比站在地上撫劍的女子要龐然太多,它們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層層疊疊鋪在她身上,無數殺招如落雨般密密墜下,站在那兒的凝禪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一葉小舟,眼看就要被徹底吞噬!
桑靈蘭忍不住上前兩步,手貼在了靈息之牆上,口中喃喃:「師姐——!」
萬旬口不能言,見到這一幕,眼中卻忍不住升起了濃厚的惡意期待。
如果她死了,他未必不會還有一條生路——
然而他的念頭卻被劇痛擊碎。
血紅開始覆蓋他的視線,萬旬從咽喉中嘶吼出一聲破碎的哀鳴,整個人想要因為劇痛而佝僂下身子,卻因為被定在原地而完全不能動,只能硬生生感受自己眼眶裡的生疼。
虞別夜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他的手指裡夾著的,是一枚鮮血淋漓的眼球。
「萬兄。」虞別夜的聲音鋪灑在他的耳邊,和以往他對他的稱呼並沒有什麼不同,卻在此刻好似惡魔低語:「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用這種眼神看我師姐?」
萬旬分明已經疼得神志不清,虞別夜的話語卻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腦海中。
下一刻,虞別夜臉上已經泛起了無盡的嫌棄之色,他隨手將那只被自己硬生生摳下來的眼球又塞回了萬旬血肉模糊的眼眶裡。
「怪噁心的,還是還給你吧。」
他塞得潦草胡亂,與其說是將新鮮的眼球塞了回去,不如說是將一團異物放進了本就猙獰的傷口之中。
「不過一隻眼睛,就不必表現得這麼疼了吧。」虞別夜拍了拍萬旬的肩膀,掌心的靈息打得他幾乎要跪下身去。
這一刻,萬旬的內心其實是希望自己能跪下去的,蜷縮的身軀會讓痛楚感得到撫慰。
但虞別夜輕巧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身軀:「被你們捅了十幾劍的時候,我可是一聲都沒有坑。」
萬旬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如果說之前他還抱有那麼萬分之一的僥倖,那麼在聽到虞別夜的這句話時,他心底蔓延的,只剩下了絕望。
他是來報仇的。
而那個如今沒入了無數妖獸之中不知生死的女人……想來或許就是淵山上那位神秘的傀師。
但傀師也能有這麼強大的靈息和戰力嗎?她甚至都沒有拿出來傀吧?
萬旬意識有些渙散,不是很理解面前發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
因為那些妖獸鋪天蓋地的重疊陰影之下,那無數凌厲不留餘地的殺招之中,妖氣最濃稠之處,有一道血光乍現。
與血光一併出現的,是劍意。
在場的修士裡,有數人修劍,此時他們腰側的劍都隨著這漫天的劍意開始不安分地顫動,就像是被喚醒,再激起一腔劍意熱血。
所有人都難言愕然地看著靈息之牆的另一端,看著破天的劍意拔地而起,將濃稠的妖氣攪碎,將此刻妖紫暗沉的天色劃出一道雪亮的劍光!
「好劍!」饒是此刻氣氛頗為緊張和沉悶,紫衣男修也沒忍住眼中驚歎,拊掌讚道:「真是好劍!這位女修究竟師從何人!這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劍法,實乃我生平僅見!有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劍!」
第一道劍光亮起後,下一劍,則是如光源迸射般的許多道劍光!
以凝禪為中心,無數道劍光如光源散射出的光線般,在一剎那將所有圍困她的妖獸們的身軀貫穿切碎!
屍塊翻飛,血流如注,原本濃稠的妖氣一滯,取而代之的是血腥味。
很難講這兩種氣息到底哪一種更讓人難以忍受。
血如瀑布般從被切碎的妖獸肢體處傾瀉而下,淋落在地上,凝禪早就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把純白的傘,傘面上原本像是落了些紅梅,旋即血色逐漸蔓延,紅梅暈染開來,逐漸將整個傘面都變成了濃郁的紅。
所有人都在驚歎這樣的兩劍。
只有虞別夜的目光落在她持劍的那隻手上。
黑衣紅傘,在血海之下靜默而立,凝禪手中的劍上也是血,劍光染血,再被她輕輕抖落。
那些血裡,有凝禪的血。
因為她方才用出來的劍,名為天鶴訣。
兩年多之前,他在那個靜默的夜悄然離開時,留了天鶴訣給她。
後來他歸來,從未問過天鶴訣劍譜的下落,也沒有問過她是否翻開過這本劍譜。
在他心中,給出去了的東西,就全須全尾都徹底屬於凝禪,哪怕她是一把火點了,他也樂意等火燒盡後,將落下的餘燼收拾乾淨。
虞別夜從未想過凝禪會真的翻開這本他留下的劍譜,甚至還學了天鶴訣。
所有人知道,天鶴訣,是劍聖之劍。
卻鮮少有人知曉,想要以天鶴訣點燃劍意,是需要血引的。
所謂血引,便是以自己的血為引,喚醒沉睡的天鶴劍意,以血薦劍,再揮出這世間最負盛名也是殺意最強的劍聖之劍。
他的眼瞳中倒映出凝禪這一劍劍的劍光,他的唇邊也不知何時帶了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笑意。
她揮灑著他的劍。
只是想到這裡,他都忍不住想要將已經翹起的唇角再翹高一些,更難以遮掩眼中想要再多看她一會的貪婪。
他之前覺得,自己的所有傷痛都被她撫平了的這件事,是真的。
甚至在此刻,也是真的。
凝禪的劍意無雙,黑衣紅傘銀劍,縱橫在火色之牆的另一邊,也像是將虞別夜心頭的那些陰霾一劍劍劈開。
天鶴訣,以血為引。
這是虞別夜學會的劍,卻也永遠無法出的劍。
因為他的真身是應龍,平素裡他還可以掩蓋自己的血與其他人有異,障眼法,染色,亦或是其他許多辦法都行得通,畢竟也沒有多少人真的關心他。
唯獨天鶴訣不行。
應龍之血來作為劍引,不僅會暴露他身為妖的事情。生而為群妖統領的他如果燃血,也極可能會引發妖潮,抑或更嚴重的後果。
他曾感念虞畫瀾毫無保留,教他如此厲害的劍。
練劍的歲月很苦,很累,很難。
他揮的每一劍都非常認真,他學劍的每一瞬都全神貫注。
可他小意努力這麼多年,最終學來的劍,卻原來是這天下自己唯一不能用的劍。
多麼嘲諷。
說不耿耿於懷是不可能的,這麼多年來,天鶴訣這三個字都變成了他心底不願被任何人觸摸的傷痛,像是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曾經信任過多麼人面獸心的禽獸,曾經為了虛無縹緲的許諾,全力以赴再換得一場空。
直到此刻。
她揮出了他無法出的劍,就像他始終從未鬆開過握著她的手。
永暮在凝禪的手中肆意揮灑,天鶴訣的劍光果真睥睨無雙,那些原本看起來彷彿完全無法戰勝的妖獸在天鶴訣之下,像是被切瓜果一般被劍意切開。
切口甚至都是平整的。
凝禪的劍光像是劈開一切黑夜的明光,那些遮天蔽日的妖獸在她的手起劍落時,不斷轟然倒塌,再被她輕巧地用劍尖剖出妖丹。
天穹之中的妖紫色漸漸淡去,那種壓在大家心頭的窒息感散去,就彷彿雨過天晴,終於有陽光破開厚雲落下。
不偏不倚落在紅傘黑衣的女子身上,遍體屍塊,站在那兒持劍的凝硯看上去像是一個實打實的殺手。只是陽光灑落,卻竟然第一個照在了她的身上。
也照亮了她手中的永暮。
——正最後停留在了一隻人面羊角四足獸身的妖獸脖頸處,再深一寸,這種妖獸的性命便要不保。
凝禪殺光了此處所有的妖,挑挑揀揀留下了這最後一隻,她仔細觀察它片刻,終於確認了自己心頭的違和感是從何而來。
人工感。
這些妖獸,就像是被拼接出來的人造產物!
這樣的念頭在凝禪腦海中一轉而過,並未細思,因為她馬上就要親自去閱讀這只妖獸的來歷與所有過去。
然後,在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獸瑟瑟發抖的眼神裡,凝禪一掌拍在了它的額頭,將它強硬地按在了地面,以靈相牽,開始閱讀這只形容奇特的妖獸的記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4 PM
第87章
這一幕很是奇特。
屍山血海的一片猙獰中,黑衣紅傘的女子伸出一隻雪白的手,露出一截纖細手腕,按在面前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獸的額頭。
人面羊角四足獸身軀原本極是高大,通體都是純黑的毛髮,近乎與此前的土螻妖一般高低。然而此刻,它卻彷彿俯首為臣般,蜷縮在地,低下怪異詭譎的頭顱,任憑凝禪的所有動作。
過分龐大與纖細的對比與色彩構成了足夠震撼的畫面,所有人甚至都忘了恐懼,只是帶了點兒怔忡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幕。
四野寂靜,只剩下籠火點燃那些妖獸身軀後的燃燒之聲。
火聲辟里啪啦,彷彿此處不是什麼妖氣血氣沖天的極霧秘境,而是某個寧靜遼遠的夜。
靈息侵入通體純黑的人面羊角四足妖獸腦中,與它的魂魄一瞬間鏈接,凝禪驀地閉上了眼。
她開始「看見」。
……
深淵。
凝禪「看見」的,是一片深淵,字面意義上的深淵。
眼瞳肉眼可見的四周,是一片混沌波動的暗色結界,這樣的色彩與不穩定的結界面,天然便會讓人生出一種未知的恐懼感,好似哪怕接近,就會被這樣的邊界吞噬。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這是一片極其廣袤卻分明可以看到邊界的空間,又或者說,或許是小世界。
邊界太高,太有壓迫感,太讓人恐懼。
凝禪用的是人面羊角四足獸的眼睛和記憶,所感知到的,自然便是它的記憶和情緒。
它好似是生來便知道,那些邊界,是最不可觸碰的存在。曾經有無數生靈想要逃離此處,卻都被那些邊界所吞噬,連死都死得悄無聲息,毫無痕跡。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激起。
一如所有生命在這裡的存在。
它也是有名字的,那些含糊混沌不明的聲息中,它被喚作「阿朝」。
阿朝的神智並不清晰,它像是開智開了一半又戛然而止,智力水平並不多麼穩定,在有些方面異常聰慧,卻又在其他一些方面顯露出最原始的傾向。
譬如進食時,它是純粹的妖獸。
而在使用工具進行日常活動時,卻又會顯現出無限類似於人類的一面。
用阿朝的眼睛以第一視角去看自己使用工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凝禪被迫看著阿朝用自己有四根很像是人類的手指,卻更加粗糲,還多出來了一截指骨的前爪靈巧地將紅黑色的泥土淘洗後,再放入磚塊的磨具之中。
明明是機械的重複,卻竟然因為看久了,看出了幾分流暢自如來。
總之,阿朝的記憶裡,它的日常便是如此。
睡覺,起床,與形形色色模樣千奇百怪的工友們一起上工,淘洗泥土,注入磨具,進食,繼續工作,直到夜幕降臨,再度進食,然後回到自己的住所睡覺。
睡覺的地方,是再簡陋不過的隔間,沒有門,每一間都同樣大小,這對於阿朝來說有點太小了,它必須讓自己盡可能地蜷縮起來,才能睡進去。
但它很喜歡這裡,這是可以給它帶來安全感的棲息地。
它還知道,如果不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進入這裡,那麼就會被帶走,再也回不來。
阿朝見過一次被帶走的同類。
那是一隻如人類般直立行走,擁有過分巨大雙足,卻長著羊頭牛角的妖獸。
阿朝只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它看到那只妖獸面容扭曲,尖嘯連連,血在它身後蜿蜒成一條厚重的線,直到它被拖走。
拖走它的生靈如它一般直立行走,以白色的長袍覆蓋全身,面上覆蓋著金光璀璨的頭盔面罩,將面容徹底地遮掩起來。這些人被稱為執行者。
沒人知道執行者的真容,但對於白袍的恐懼,卻彷彿與生俱來。
阿朝看著妖獸被拖走,心中沒什麼波瀾,閉眼繼續睡了。
它雖然第一次見到,但這樣的聲音夜夜都會響起。
阿朝不是很能理解,因為夜晚來臨,回到棲息地這個流程深入它的靈魂,它不能明白為什麼有的同類一定要違背,也不能明白縱使大家都知道後果,卻還是有妖獸前赴後繼。
但阿朝並不深究。
主要是因為它的開智程度也不怎麼允許它細思。
阿朝的一天天過去,凝禪也一天天看過去,甚至幾乎都要熟悉它的這一生。
當然,凝禪最不習慣的,還是阿朝的進食環節。
砌磚工地包吃。
每次來發飯的,也是一名妖獸。能勝任這種工作,那名妖獸的靈智顯然至少要比阿朝聰明一些。
它們的食物也是妖獸。
或者說,更純粹、更符合凝禪認知的,真正的妖獸。
高等級的生靈蠶食低層級,高智慧的生靈吞噬低等級。
這是自然界的鐵律。
每一次阿朝和自己工友們的進食過程,就像是它們這些妖獸游曳到了食物鏈的上一層,然後再反過來將低一等的生靈自然而然地當做養料。
道理都懂,就是在凝禪看來,簡直像是同類相食。
縱使她每每此時都忍不住閉上眼不看,但進食的聲音也總會在她的耳中響起。
如此過去不知年月多久,終於有一日,阿朝在淘泥再注入磨具的過程中,將磨具損壞了。
它愣神了一會兒,盯著磨具看了片刻,努力將磨具修好了。
阿朝生活的平靜被打破。
「你,跟我走。」這一夜,一名白袍執行者停步在了阿朝的棲息地前,面具後面發出含糊混沌的聲音,但阿朝和凝禪卻奇異地能聽懂。
阿朝從棲息地有些費力地擠出來,沉默卻驚懼地跟在了白袍執行者身後,順便收穫了一路同情憐憫的目光。
凝禪這才第一次隨著阿朝的視線,看到了更多這方神秘世界的景色。
那些讓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隔間棲息地在黑夜裡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沉默巨獸,無數妖獸在這樣的夜裡靜默,於是這棲息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地,而那一個個隔間卻甚至不是它們的墓地,而是火葬場的骨灰儲存格,它們明明活著,卻更像是在等待一個被下葬的時機。
只是這一次,阿朝並不是被帶去下葬的。
它沉默混沌地跟在白袍身後,走了不知多久,經過了一片片這樣的棲息地,然後終於看到了一點刺痛眼睛的光亮。
與這樣的黑夜相對的,是白袍執行者此刻帶著阿朝進入的,與阿朝此前生活的那一面孑然不同的,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光明。
那是一座城池。
人類城池。
凝禪「看」著面前近乎恢弘的一幕,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一個生靈擁有名字,總應該有一個起源。
換句話說,名字不可能憑空出現,總得有一個人,給它起名。
這個人,是誰?
阿朝跟著白袍執行者的腳步,懵懂地左顧右盼,那些景色落在它的眼中,形成了一片並不能被他所理解的記憶,直到白袍執行者帶著他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外形肖似一座金字塔般的奇異建築。
然後停步於一間天花板過於高聳、看起來似是專門為了阿朝這般體型的妖獸所建造的房間裡。
房間裡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
這是凝禪進入阿朝的記憶後,看到的第一個人類。
那個人類也穿著白袍,白袍的邊緣細密紋繡著一些金線花色,他頭髮有些微白,聞聲看來時,眼中的目光帶著審視。
「測四方脈嗎?」那人聲線微啞,開口問道。
「正是,這只半妖今日出現了疑似靈智進化的現象。」白袍執行人對著桌後的人一禮:「還請林老主持。」
他邊說,邊將一枚留影石遞了過去。
林老靈息注入留影石,簡單看了一眼,正是今日阿朝將磨具修好的一幕。
看完後,林老點了點頭,站起身,白袍的袍尾拖曳在地,他走到阿朝面前,冷漠地看了片刻,倏而抬手,竟是就這樣破開了阿朝的胸膛,無視它痛楚的嘶鳴,就這樣直接探入了它的靈海之中,以手開始撥弄它的四方脈!
又或者說,比起林老的徒手數四方脈,凝禪更為震驚的,有兩件事。
第一是林老對阿朝「半妖」的稱呼。
第二,是阿朝這樣的妖獸,竟然也覺醒了四方脈嗎?
痛楚只是瞬息,凝禪還來不及思考,林老已經收回了手,阿朝胸前被撕裂的骨肉隨著林老手臂的退出,奇異地如被一潭被探入了一隻手的小池一般,竟然骨肉合攏,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很好,一條半四方脈,前景不錯,繼續培養。」林老頗為滿意地打量了阿朝幾眼:「這孩子是幾號房的?兩邊的血統來源於哪裡?」
「回林老,十九號房的磚工營地,這是它的資料。」白袍執行者的準備顯然極為周全,他遞上一份有關阿朝的完整資料:「父親是相當於五方天實力的山羊妖,母親是……」
白袍執行者回憶片刻,繼續道:「是璇璣寶閣的女修,三才天。」
凝禪的眼瞳猛地收縮。
她幾乎是麻木地在腦海中重複了白袍執行者的這句話,然後看著林老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並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地翻閱手中資料,然後道:「去查查這個女修還有沒有別的孩子,都是什麼情況。」
白袍執行者頷首,領命而去。
「等等。」林老在白袍執行者即將離開的一瞬又開口:「把她帶來見我。」
凝禪因為太過震驚,思緒都有了一瞬間的收縮。
她有些茫然地想著,璇璣寶閣這個門派距離少和之淵的位置好像並不是很遠,閣中多為女修,喜音律,戰力並不多強,大多是音修,這些年來,璇璣寶閣最著名的修士名叫涅音仙子,而涅音仙子……
此前從祝婉照藉由殷雪冉的手交來的那枚留影石中,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涅音仙子與虞畫瀾的關係。
之前立於極霧秘境的滔天妖氣中時,凝禪揮灑自如,但此時此刻,只是閱讀一份這樣的記憶,她卻真切地覺得自己難以呼吸。
她想過許多種可能性。
唯獨沒想到,真相竟然是一副如此這般血淋淋又殘忍的模樣,以這樣一種方式,驟而呈現在她的面前。
此前她那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阿朝這兩個字確實並非憑空出現的。
而是來源於他那位……璇璣寶閣的人類母親。
人類與妖族並非不能結合,雖然兩個種族水火不容,兵戈相向,但這個世界上也並非總是非黑即白,有十惡不赦的妖獸,也有生而單純從善的妖族,而相愛一事有時又的確毫無道理緣由。
——半妖誕生的基礎,從來都是跨越種族的愛。
就像她和凝硯。
更進一步來說,要妖獸與妖族,其實更像是兩個概念。妖族是可以擬化作人形的大妖,若是隱匿起所有妖族特徵,看起來和人類也並無太大區別,就像是虞別夜。
再不濟,最起碼,是有人形的姿態的。
這樣的妖族與人類所誕下的後代,本就應該是天生就能以人類的姿態行走於世間、擁有完整神智和靈識的半妖。
而不該是阿朝這樣的。
人類可以與妖族在一起,卻絕非妖獸!
可聽聞林老的意思,這位璇璣寶閣的女修……或許孕育了不止阿朝一個半妖!
門口傳來了窸窣聲,凝禪在這一瞬,甚至不敢去看這位璇璣寶閣的女修,已經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
「林老。」響起來的,是方才白袍執行者的聲音:「很遺憾,這位女修已經自盡了。」
聽到她的死訊,凝禪的心頭竟然一鬆。
在這種深淵地獄之中,死……才是真正的解脫。
「是嗎,可惜了。」林老淡淡道:「是迷魂幻境又失效了,還是離魂丹的藥效過了?多有潛力的一個苗子,就這麼沒了。吩咐下去,這種事情以後不可再出現了,都盯緊點。」
白袍執行者恭謹稱是。
這一天後,阿朝換了一個生活的地方,從那樣逼仄的棲息地,換成了明亮寬敞的地方。
它不必再工作,進食的妖獸等級也肉眼可見地高了起來,一切都變得如夢似幻,只是每隔一段時間,林老就會將它帶到此前的那個房間裡,如那一次一樣,用手探入它的靈海,看看它的四方脈有沒有繼續覺醒。
每次來的時候,林老都會在寫下許多記錄,在他與其他人交談的過程中,凝禪聽到了許多零碎卻關鍵的詞句。
「又失敗了?無妨,我們的樣本還有很多。這樣的半妖終究不是真正的半妖,想要穩定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我們都努力了這麼久了,不著急一時。」
「目前這只的狀態還算平穩,龍血含量大約占比為百分之三,更多含量是半妖的軀殼難以承受的。」
「嗯?四號樣本又死了?可惡!四號樣本可是至今為止最成功的範例了!」
「你說什麼?虞畫瀾說自己看到了完美的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半妖?那怎麼不抓來給我研究一二!」
「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把她抓來給我研究!」
……
到這裡,凝禪還有什麼不明白。
離開南溟幽泉的時候,她與虞畫瀾對了那一掌的時候,曾經迫不得已展露過自己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事情。
那時虞畫瀾形似癲狂,大笑不止,眼中的狂喜彷彿能溢出眼瞳,包括後來交付替身傀時,他看向她的神色依然十分奇異。
縱使此刻,這深淵世界的幕後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所有的一切串聯起來,也已經足夠明晰起來。
這個深淵地獄,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目的。
——製造半妖,試驗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半妖可以覺醒第二條四方脈,並且試圖複製。
這兩年多來,她高居淵山,是段重明為她守山,讓她不曾遇見半分外界的紛擾。
卻原來,那些來到淵山的人中,有許多是衝著這件事而來的。
凝禪難以言語自己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不可置信與覺得荒謬的心情慢慢匯聚,最後變成了一腔洶湧的怒氣與無與倫比的殺意。
不僅僅是對虞畫瀾。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能以一己之力就完成這樣一方巨大的深淵地獄。
能夠支撐起這樣一場如同修羅地獄的場景、只為滿足一己之私的,是成群的、無數的、位居高位卻貪婪殘忍的人們。
是少和之淵的掌門,也或許包括少和之淵的前任掌門,無數長老。
不僅僅是少和之淵,初時凝禪只覺得林老的白袍上的紋繡有些眼熟,此刻仔細去想,哪裡還想不起來,這正是祀天所神使的袖邊上所紋的大光明紋。
或許能夠覺醒兩條四方脈的誘惑實在太大,修仙的歲月太多漫長,在歷經了無數歲月後,卻發現自己無望觸摸更近一步的天穹,在壽數將近的時候,實在是太容易不擇手段。
不,或許都不必等到壽數將近。
譬如虞畫瀾,他只是想要以更激進的方式,靠近眾妙天門罷了。
沒有多少人能夠像是望階仙君那般,在生死面前不去另辟捷徑,而是生死在天,去赴一場凶多吉少的死關。
而他這樣義無反顧地去閉死關,便也像是扇了這些想要以第二條四方脈去叩擊眾妙天門的人們一個巨大的耳光。
所以唐家才會遭此劫難。
凝禪有些恍惚地想,前一世,望階仙君真的沒有見到眾妙天門嗎?
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記憶的畫面變得重複而斷續,直到有一日,阿朝再次被帶到了林老的面前。
林老搖了搖頭:「沒有進展,沒什麼用了。」
他冷漠地在阿朝的資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然後道:「最近的半妖又變多了,得消耗一些。讓虞畫瀾去安排它們入秘境吧,多殺點修士,再順便多抓幾個女修回來。」
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那個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半妖還沒抓回來嗎?」
白袍執行者搖頭:「派去的人,被龍殺了大半。虞掌門在處理了。」
林老嗤笑一聲:「都說養虎為患,虞畫瀾還敢養龍,我倒要看看,當初不聽我的話,如今他要如何收場。」
白袍執行者也並不以為然:「虞掌門說無妨,畢竟畫棠山還在那兒。」
林老「嗯」了一聲,不再多言,揮了揮手。
阿朝被重新帶走,這一次,它沒有能回到讓它度過了這一生最快樂時光的地方,而是茫然地跟著白袍執行者去見到了更多其他的妖獸,然後與它們一併被與一隻腹部被塞滿了土螻妖丹的土螻妖綁定,再傳送進入了一片秘境。
它們沒有任務。
它們只懂得做一件事,進食。
有妖獸的時候,殺了妖獸來吃。
妖獸殺光了,那些進入了秘境之中,靈息深厚的修士們,便是它們的食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6 PM
第88章
凝禪閱讀了這只人面羊角四足獸的一生。
是漫長卻短暫的一生。
漫長的痛苦,短暫的解脫。
但在外界看來,時間也只過去了堪堪十息。
凝禪感同身受了它的所有痛苦。
方纔在那麼多的妖獸之中行走時,妖氣與漫天的殺意並不能讓凝禪受一點傷,但此刻,凝禪在收回覆蓋在人面羊角四足獸額頭的手時,身形竟是一晃,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來!
虞別夜向前一步,才要過去,凝禪已經若有所覺地伸出一隻手,向著他的方向比了一個自己沒事的動作。
然後下一瞬,她重新垂手握住了永暮。
「阿朝。」她的聲音很輕。
阿朝睜開眼,它的人面在這樣龐大的身軀上顯得格外怪異可怖,但如若有人仔細看它的眼,才會看到,這樣一雙眼中,是嬰童般的純淨與無知的殘酷。
它出生時,有溫柔的聲音這樣喊出過它的名字。
永暮的劍光亮起,它身首分離之前,聽到的最後一聲,也是它的名字。
它的死去,不是悄無聲息,這個世上,至少有人知道,它叫阿朝。
阿朝的血濺了凝禪一臉,她不知在想什麼,沒有躲開,也沒有用靈息將這些血漬隔絕在外。
血是有溫度的。
但凝禪只覺得冷。
她看著面前一地的妖屍,再慢慢抬頭,看向了天穹灑下來的日光。
日光溫暖燦爛,是這天下最普通的存在。
卻有人被深埋軟禁於不見天日之地,窮其一生,也再難見一縷日光。
籠火尚未燒盡她週遭的妖屍,焚燒的味道漫卷在風裡,靈息之牆不知何時已經被撤去,於是那些還未溢散完的妖氣順著風,一起刮在了靈息之牆另一側的眾人身上。
他們不必死在這裡。
這本應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時刻。
但不知為何,這一刻的風,便是他們,也感覺到了悲傷。
桑靈蘭突然覺得自己臉上有些冰涼,她下意識抬手,撫摸上自己的眼眶,再低頭看到自己指尖透明的液體,愣了片刻:「我……我怎麼哭了?」
長久地注視天穹,日光會讓眼瞳在看其他事務的時候,都帶著不真實的光斑。
凝禪卻依然看了許久。
然後轉過頭來,看向因為她掃來的這一眼注視而忍不住有些蜷縮的眾人。
「不必怕我,也不必發心魔誓了。」凝禪彎了彎唇角,將永暮上的妖血抖落:「在這裡的見聞,你們想要告訴誰都可以。當然也可以告訴那些想要殺我的人,想來就來。」
她邊說,邊向著萬旬的方向一彈指。
萬旬身上的所有禁錮在這一瞬被打開,他跌落在地,眼瞳的痛楚讓他忍不住哀嚎,旋即立刻大聲嚷道:「他們是……他們是虞別夜和凝望舒!少和之淵正在懸賞他們的首級,哪怕只要、只要將他們二人的行蹤消息告知少和之淵,都可以領到一筆不菲的賞金……」
他沒能說完。
因為永暮劍已經被凝禪抬手拋了出來。
一道劍光撕裂空氣。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道劍光,沒有任何劍意,想要躲閃,理應也不會太難。
但永暮劍還是沒入了血肉。
從萬旬的前胸進,後背出,發出一聲沉悶。
籠火在凝禪的身後燃燒,她前行時,自然而然地踏在地面的灰燼之上,像是要將那些灰燼再踩成隨風的齏粉。
凝禪走得不快,人群自然而然分開,直至萬旬面前。
她重新握住永暮,面無表情地回抽,然後用染了萬旬的血的劍尖,冷漠地挑起了他的下巴,對上了萬旬痛極又盛滿了恨意和惡毒的眼。
「記住這樣的疼。」她突地笑了一下:「然後去告訴那些曾經和你一樣背刺過阿夜的人……」
凝禪俯身,在萬旬耳邊道:「晚上睡覺的時候,不要閉眼。」
她的音色悅耳,便是說出這樣冰冷的話語,也帶著有些天然的笑意和尾音。
但萬旬卻只覺得如墜冰窟,渾身的血在這一瞬都變冷了下去。
一劍穿胸的痛,被活生生挖出眼球的痛,兩者加起來,好似都比不上凝禪的這句話。
因為萬旬知道,凝禪說的,都是真的。
他看到了她的劍。
所以他知道,她想要做什麼,都能做到。
「我……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為什麼會背刺他!」萬旬倏而開口:「是有人告訴我們,只要給他一劍,就可以給我們大量的靈石和靈寶!甚至、甚至可以指點我們的修行!」
凝禪「哦」了一聲,神色平靜:「你是想要告訴我,那個人,名叫虞畫瀾嗎?」
萬旬的表情有了一瞬的空白,然後飛快開口:「不、不止!除了虞畫瀾,還有祀天所的神使!」
凝禪依然沒有什麼意外的神色。
萬旬深吸一口氣,繼續道:「而且,他們在交談的時候,我都聽到了……他們是說,因為虞別夜殺了太多土螻妖,阻擋了他們的計劃進程,所以……」
這一切,與在阿朝的記憶中看到的話語不謀而合。
凝禪的表情還是很平靜:「這些我已經知道了。還有別的嗎?」
萬旬沉默許久,他已經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卻不料凝禪竟然早已知曉。
片刻,他猛地睜大眼,想到了什麼:「對了!虞掌門……虞畫瀾身邊最近多了一個合虛女修!我看到過一眼,她長得……很美,非常美,見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的那種美。」
凝禪的神色終於有了一點起伏。
能被如此形容的人,有且只有一個。
祝婉照。
凝禪有點意外,卻又覺得意料之中,祝婉照有她自己的目的和行為邏輯,她和祝婉照的目的多少有些重合之處,大家不過殊途同歸。
所以她只是挑了挑眉:「知道了。」
這一次,萬旬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所以凝禪擦乾淨了永暮,向著不遠處的諸位修士點點頭示意,轉身便要走。
桑靈蘭忍不住追上來了幾步:「師姐!你……你還要繼續留在這個秘境裡嗎?」
凝禪對桑靈蘭頗有好感,她看向望著自己的小姑娘,展顏一笑:「是啊。我要去把秘境裡剩下的妖獸都殺了,你乖乖在這裡待一會兒,秘境應該就破了。」
言罷,她與虞別夜並肩而去。
黑衣廣袖與收了起來,隨便拎在手裡的紅傘一併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桑靈蘭愣在原地。
凝禪的話語說得太過輕巧,甚至輕飄飄,在提到殺這些她回想起來都覺得可怖的妖獸時,輕鬆到像是要去隨便切切菜,哪裡像是要去面對整個極霧秘境之中的妖獸。
「假、假的吧……」紫衣男修忍不住開口:「雖然這位師姐的劍確實很厲害,可能是我這輩子都沒法達到的高度,但要說殺光整個秘境也妖獸,聽起來也……也太狂傲了點!」
又有人附和:「是啊……雖然很感謝她救了我們一命,而我也聽過凝望舒的名號,她做傀是厲害,但不代表她其他方面也這麼厲害啊。我還知道虞別夜確實在過去的許多秘境裡殺了很多妖獸……誒,等等。」
說到這裡,這人突然想到了什麼,目光落在了萬旬身上:「我就說怎麼虞別夜突然消失了,原來是被人背刺了?」
大家的目光一併如劍一般落在了萬旬身上。
萬旬已經給自己拍了醒靈,然而不知為何,無論是眼球的傷,還是貫穿軀殼的傷,這兩種都不致命的傷卻偏偏癒合的速度極慢,原本的白衣青年公子哪裡還有此前的半分模樣,狼狽如喪家之犬地縮在角落裡,一聲不吭。
眾人見他如此,唾棄兩聲,也就轉回了目光,重新討論起了凝禪方纔的話語。
桑靈蘭沉默片刻。
平心而論,她多少也這麼覺得。
但……
她遙遙看向凝禪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莫名有一種預感。
凝禪說的話,會成為現實。
她會說到做到。
極霧秘境。
若是以白虎脈的蟬目從高處向四野去看,便可以看到,如同方才凝禪經歷過的那般紫色的妖雲竟然隨處可見,無數只腹中塞滿了妖丹的土螻妖掩蓋著可怖的妖氣,然而妖氣聚攏,終究難掩,也到底有修士殊死一搏,捅破了遮掩妖氣的那一層薄薄的紙。
凝禪站在一處山巒上,風吹拂她的衣袖,和她手中的招妖幡。
招妖幡認主,幡靈可以在凝禪願意的情況下,與她共享視覺。凝禪看了阿朝的一生,幡靈也和她一起看到了這一切。
此時此刻,幡靈心中的憤怒並不比凝禪弱多少。
「我竟不知,殺戮妖獸,也可以變成慈悲的解脫。」幡靈坐在凝禪的肩頭,風也將她的兩條辮子吹拂起來:「我可以試試召喚它們,雖說是半妖,但它們的體內到底有妖血。但……有一件事我要提前告訴你。」
凝禪問:「什麼事?」
「要召喚一整個秘境的妖獸並不是易事,我會力竭。而若我力竭,有的封印便會變弱,直至時效。」幡靈道。
凝禪沒有反應過來:「什麼封印?是說招妖幡中的妖獸會跑出來嗎?」
幡靈搖頭:「不,招妖幡中的妖獸即便我死了,也不會擅自跑出來的。我是指……幡中世界中的記憶。」
凝禪愣了愣。
她幾乎都要忘了幡中世界裡發生過的事情。
但幡靈這麼一提醒,她的臉色瞬間開始變得古怪了起來。
其他的記憶倒還好,就是……
就是她在幡中世界時與虞別夜的相處……
凝禪的神色很是不自然地扭曲了一瞬,她閉了閉眼,以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語氣道:「幡幡啊,你知道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就不要強調這種細節了。」
幡靈微妙地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立在不遠處的黑衣青年:「真的嗎?我不信。」
凝禪:「……」
凝禪幽幽道:「幡幡,你知道的太多了。」
幡靈瞬間一個激靈,立正坐好:「說什麼呢!我知道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個無知的幡靈!你準備好了嗎?準備好我就要開幡喚妖了!」
凝禪收拾思緒,直至心無旁騖,她的靈識早已鋪散開來,再次確定自己選擇的這一處山巒週遭十里都渺無人煙後,她才終於頷首:「開始吧。」
她立於山巔,在拿到招妖幡後,第一次開始向幡中注入自己的靈息。
卷軸開始隨著靈息的充盈一寸寸展開,那些密密麻麻繪製於畫卷之上的線條開始變得生動,再浮凸在卷軸上,層疊成了惟妙惟肖的無數妖獸虛影,再逐漸有了色彩,逐漸鬚髮畢現。
——只等凝禪心念一動,這些隨初代妖皇征戰過天下的妖獸們便隨時可以化作實體,重返天下。
幡靈終於站起了身,她輕巧地踮腳,翩然落在了徹底展開、懸浮在半空之中的招妖幡上。
靈息不斷地注入,順著招妖幡上的每一寸線條延伸,最終沒入幡靈的身體之中。
她閉著眼睛,手中掐出無數繁複的靈訣,口中唸唸有詞,一股莫名且奇特的靈壓如同池塘上泛起的漣漪一般,一層層地向外擴散而去。
起初,招妖幡與幡靈的靈壓只想是微風拂面。
但當幡靈張開雙臂,慢慢開始向著天空揚起頭,兩條長辮子隨著她的動作開始在身後飛舞之時,微風已肆虐。
風將凝禪的頭髮吹亂,雨點從天而落,漸大漸密,然而雨聲的辟里啪啦甚至不能成為天地之間能夠入耳的聲音。
因為有妖獸自四面八方而來。
起初只是零散的一些龐然身影,更多的是秘境之中的普通妖獸,但旋即,隨著第一隻巨大的土螻妖與它的伴生妖獸群的出現,越來越多半妖土螻群開始踏著沉重的步伐,向著以凝禪為中心的山巒進發。
妖氣漸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7 PM
第89章
狂風,亂雨。
凝禪覺得長髮有點礙事,她隨意將長髮挽起,然後衝著虞別夜的方向招了招手:「來幫我綁一下頭髮。」
立於山邊的黑衣青年走過來,從芥子袋裡取出一條紅色髮帶,頗為嫻熟地將她的頭髮綁好,然後向後退了半步,垂眸掩住眼眸中的一些恍惚。
就在方才招妖幡拂動之時,他注視著幡面上的那些湧動的妖獸線條,腦中卻突然出現了一段原本被抹去了的記憶。
是幡中世界。
那段記憶湧入他腦中的剎那,他便已經意識到了記憶的來源與發生的地點和時間。
虞別夜抬眼看了凝禪的背影一眼,再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長髮入手的觸感,與記憶中一樣。
只是……
虞別夜神色難免古怪。
他想起來了,那她想起來了嗎?
還是說,她從未忘記過?
不過現在不是深究這些問題的時候,因為山巔之下的腳步已經轟然。
舉目望去,四野已經滿目妖獸,他們所在的山巔在此時此刻就像是一座孤島。
被半妖妖獸們包圍的孤島。
虞別夜想要回到方纔所站的地方,卻被凝禪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回首抬眼,正落入凝禪的眼眸,她的眼瞳極亮,那是一種被怒意點燃而長久不會熄滅的亮,再倒映出他的身影:「要試試嗎?」
虞別夜一愣:「試試什麼?」
凝禪牽著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落在了他腰間的劍柄上,她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天鶴訣。」
虞別夜的眼瞳裡露出了一點不可置信,他慢慢眨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沒有什麼比現在更適合使用天鶴訣的時刻了。
如今他們已經深陷半妖妖群之中,舉目無人,便是有人以神識窺伺此處,此處如此厚重的妖氣,無論引起什麼樣的異象,都不足為奇。
至於他身為應龍的血脈會不會在燃血引血之時造成什麼影響……
若是能燃燒群妖,便讓這山下的無數生靈超度解脫。
又若是引起天下妖獸驚懼,便讓那深淵地獄的妖群長嘯,衝破那些可怖桎梏,最好順便能將那些置身其中的貪婪人類們踩死。
所以他的手指開始緊扣,握住了腰間的那枚劍柄,再展顏一笑:「那就試試。」
天鶴訣是劍聖之劍。
他腰間的劍柄,自然便是劍聖的劍柄。
說是劍柄,因為那真的光禿禿,只是一個沒有劍身的劍柄。
劍柄通體純銀,近乎雪亮的白色,上面細密繁複地鐫刻著無數線條,只有已經會天鶴訣的人才能以靈識看清,那劍柄上赫然將整本天鶴訣的劍訣都刻錄在了上面。
劍聖之劍,不需要劍身。
因為這劍,本就名為燃血。
它以血為劍身。
虞別夜在擁有了這枚劍柄後,曾經無數次用手指撫摸它,再厭棄地冷笑一聲,卻到底始終不曾將它丟棄。
——有問題的是他,而不是這柄劍。
又或者說,有問題的,是虞畫瀾,而不是他抑或這柄劍。
他從來都是懷著一種奇異的,混雜著嘲弄與自我厭棄地心情來看這枚劍柄的。
也曾握住過,虛虛比劃兩下,再譏笑著頹然鬆開。
唯獨這一次。
覆蓋著凝禪掌心溫度的這一次,他終於可以站在山巔,無所顧忌,堂堂正正地,拔劍。
凝禪與虞別夜背靠背而立,衣袂翻飛觸碰,再分開,彼此的體溫在背後短暫相遇。
空氣中滿捲著濃厚的妖氣,大雨傾盆,厚雲之上有電閃雷鳴呼嘯而過,好似要就這樣劈向人間。
有血順著永暮的劍柄落下,順著劍身滴落在地,再被劍意牽引,重新落回劍身,與其他滴落的血珠蜿蜒在劍身之上,再轟然燃起,將原本雪亮的劍身燃成一片血色的緋紅,如同她腦後飛揚起的那條緋紅髮帶。
凝禪起劍天鶴訣。
也有血順著空蕩蕩的劍柄垂落,那血的顏色為妖紫,於是劍柄下凝出的劍身也是妖紫近黑,銀白的劍柄與上面繁複鐫刻的劍訣倒映出逐漸凝出的妖紫色劍身,再倒映出持劍之人從純黑變成了銀白的長髮,和他舉起劍時,那雙已經變成了燦金色的眼瞳。
虞別夜起劍天鶴訣。
妖紫構築出一整柄劍,比一般的劍要更長三寸,更薄卻更寬,沸騰的妖血燃起緋紅的火,又有籠火自虞別夜的腳邊開始燃燒,就這樣順著他們所站立的山體一路向下燃燒,頃刻間便將整座山都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火山!
凝禪的眼瞳都被這樣的火色照亮,她短暫地恍惚了一瞬,只覺得自己好似回到了火燒畫棠山的那個午後,旋即笑開。
她拋去所有雜思,永暮在半空劃出一個弧度,劍意已濃。
既然劍意濃,自然便到了起劍的時候。
凝禪雙手持劍,足尖輕點,與虞別夜一併從山巔向著兩個方向墜下!
天地之間同時亮起了兩道沛然的劍光!
永暮如白晝,燃血如深夜。
劍光在半空稍頓,旋即混入天地之間的落雨之中,於是分裂成了千萬道劍意,與傾盆的雨一併自九天而降,密密麻麻,將整片空間全都照亮,再墜至千萬妖獸!
血花濺射。
千萬朵血花與嘶吼悲鳴一併響徹天地。
聲壓綿延成現,有那麼一剎那,凝禪的耳中喧鬧至極,然後是尖銳的疼痛後出現的驟而極靜,她的週身早已濕透,分不清是落雨還是血雨,又或者,這兩者早已融為一體。
土螻倒地,妖丹落了滿地,再有無數半妖的屍塊堆疊其上,頭顱,軀幹,四肢,長尾,翅膀,抑或其他言語不能描述的畸形。
天鶴臨空,劍雨如鶴鳴,凝禪出劍,再抬手。
她立於虛空,於是虛空四周圍繞著他,有足足八個虛空漩渦出現,八具戰鬥傀從中躍出,落入戰場之上!
凝禪出劍,於是八具戰鬥傀也隨著她的動作,一併從身後卸劍,再一劍蕩出!
天鶴訣的背後一片戰場,劍出依然如鶴。
只是用劍的人換了一個。
虞別夜銀髮翻飛,此前他的身後還只生長出了一面翅膀,此刻隨著他境界的提升,兩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一併展開,每一下振翅都帶著讓群妖匍匐的力量。
他分明才是妖氣最濃郁的中心,但他卻在將這裡的妖氣驅散。
劍氣浩蕩,可斬心中意難平。
妖紫色的燃血劍挽出絢爛的劍花,虞別夜的劍起初還帶著一點從未出鞘過的生澀,但所有這些劍式在他的夢中心中不知演練了多少遍,所以生澀很快變得流暢,再入化境。
與其說是在殺戮,銀髮金眸的青年倒不如說是在妖群之中持劍起舞。
燃血劍的劍身隨著他的舉劍溢散成無數的血劍,四散而出,劍意磅礡,再在虞別夜旋身挽劍時,聚攏而歸。
他為應龍,他為天道之子,他的血本就是這世間最睥睨霸道無雙的存在。
所以血劍穿梭過無數半妖的軀幹,妖火與劍意一併貫穿再燃燒,籠火漫卷,沒有任何一隻妖獸能夠承受這樣的天鶴訣。
無數的劍光與火色之中,虞別夜終於停劍,他的週遭已經沒有任何一隻活物。
他站在屍山之上,向下看去,原本將他桎梏住的那些有關天鶴訣的心結已經盡數散去。
某一個瞬間,他恍然覺得,陰差陽錯。他過去總覺得自己習得的劍訣卻竟是天下最不適合自己,他唯一不能揮舞的劍。
可如今看來……
這天下恐怕未必還有比這劍聖之劍更適合他的劍了。
燃血為劍,他的血,本就至強。
虞別夜在一片火色中回首,向著凝禪的方向看去。
八具替身傀恰在她週身落地,他的髮辮綁得很好很牢,卻也難免鬆散了些許,但紅色的髮帶依然翻飛,與她轉身看來時的笑容一樣明媚。
於是虞別夜也笑了起來。
他甚至沒有收起翅膀,而是就這樣展翅向她飛了過去,再向她伸出一隻手:「要一起看看嗎?」
凝禪看了他片刻:「看什麼?查漏補缺嗎?」
言罷,自己先笑了起來,到底伸出手,然後被虞別夜帶起來,打橫抱起,一併懸於高空,垂眸看向火海。
妖獸湮滅,天空中的妖氣漩渦也開始暗淡,天光重新灑落,而極霧秘境也開始有了鬆動破碎的跡象,虞別夜的銀髮悄然褪回黑色,他們一併立於最高點,看著那些陷入秘境之中惶惶然,只聽得此方腥風血雨,卻不知發生了何事的修士們一個個被傳輸出秘境。
桑靈蘭遙遙看向這邊,振袖行禮,深深一躬。
紫衣男修李兄也在行禮,他的身側,饒是萬旬臉色慘白,不情不願,也依然被紫衣男修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這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永暮悄然抖去劍身上的血漬,落在虞別夜腳下,於是銀髮金瞳的青年收了雙翼,立於劍上,與懷中人俯瞰天地。
等到目睹整個極霧秘境最後一名修士都離開,凝禪終於鬆了口氣,從虞別夜懷中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招。
翻湧展開的招妖幡重新一寸寸合攏,變成了一副再普通不過的畫卷的模樣。
幡靈精疲力盡,鑽進招妖幡中,顯然要好好睡一覺,休息一番。
空間坍塌,結界碎裂,未燒盡的籠火與消散的劍意即將一併埋葬於此處。
虞別夜突然開口:「你的另外一半血……是辟邪?」
凝禪剛剛放鬆了點兒,聽到這話,後背都整個僵直了起來,她像是炸毛了一樣猛地直起身來,一手抵在虞別夜頸後,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他。
虞別夜沒避開她的目光。
極霧秘境的傾圮在這一眼對視裡都變得不那麼重要,永暮從天而落,停泊在極厚的落葉上。
原來不知何時,已經入了秋。
樹葉一片金燦,將虞別夜原本已經褪回了純黑的眼眸重新映出了璀金色。
凝禪第一次在與虞別夜的對視中敗下陣來,她狼狽移開目光,聲音卻鎮定:「嗯,是辟邪,所以才能點靈。」
虞別夜的目光向她的頭上落了一瞬:「據說辟邪有毛茸茸的鹿角。」
言下之意實在清晰不過。
是說她在幡中世界時,以肖似毛絨小貓的形象出現,完全沒有展露出鹿角。
凝禪:「……」
凝禪冷靜道:「不然怎麼說是半妖呢?如果全須全尾都一樣,那豈不是辟邪本身?」
也有道理。
虞別夜頷首,片刻,倏而又問道:「淵山……原本是凝家的淵山?」
凝禪點了點頭,正要多說兩句,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猛地抬頭,看向了虞別夜。
從她的這個角度看去,虞別夜的下頜線清瘦卻優越,漂亮得無可挑剔,和他那張臉的五官一樣,毫無缺點。
這張臉,凝禪看了一百多年,也還沒膩。
也當然能看出點兒不對的地方。
凝禪盯著虞別夜看了一會兒,試探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虞別夜目光果然閃爍:「偶然聽說。」
凝禪:「……」
偶然個屁。
合虛佔據此處都已經數千年,天下人早就只知合虛,這片浮朝大陸上,就算是壽命最長的修士,也不曾目睹過辟邪一族棲息於淵山上的時代。
她前世看過那麼多本書,讀過那麼多典籍,也沒見過哪本書上記載過這件事。她自己之所以知道,完全純粹是因為這是某種血脈傳承的記憶罷了。
說到底,她向合虛要了淵山,純粹是某種血脈記憶的驅使和情懷罷了,並沒有什麼想要重溫自己這一支的舊夢輝煌的意思。
總之,所以,除了她前世曾經告訴過他這件事之外,他從哪裡去聽說?
幡靈是說了記憶封印會鬆動。
但怎麼這鬆動,還會帶動前世的記憶也一起湧現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7 PM
第90章
虞別夜其實自己也並不是很能分清這些一起出現在自己腦海裡的記憶的虛實。
原本被割裂開來的記憶重回,一開始會就像是被生硬地重新塞回來了一些陌生卻分明熟悉的東西,在短暫的適應後,那些記憶的重組便會出現一些錯亂。
比如去回憶的時候,畫面並不連續,而是一些斷續的片段。
很亂。
他在記憶裡像是過著另外一個人的人生,卻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而在這些交織的錯亂裡,他卻好似有兩重身份。
一重裡,他是她的師父,她是被他手把手教劍的辟邪小貓妖,從手不能握,再到他位列天下第一,她便是天下第二。
第二重裡,她依然是他仰望的師姐,一切似是與現在並無不同,但他卻分明陪伴了她比現在更漫長的歲月。
兩種不同的視角記憶交錯穿插,虞別夜分不清這些到底都是什麼,卻又能篤定這些理應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
因為那些記憶中的情緒都很真實,沒有半分虛假的痕跡,他的鑒真血脈也沒有被觸動。
他眼神有些閃爍,只是因為……那些記憶交錯中的某些畫面,實在是……
只是這樣回憶,他都覺得是僭越。
越是覺得僭越,卻又忍不住去再回憶一遍,又不可置信,又食髓知味。
他甚至羨慕記憶中,在幡中世界裡的自己。
可以如此毫無顧忌地展現對她唯一的偏愛和絕對的袒護。
凝禪只是神色古怪了一瞬,便移開了目光,什麼都沒有多說。
她方才耗力過多,饒是已經無極境,也難免有些疲憊。更何況,她也總不可能乾巴巴去問點什麼。
最重要的是,她觀虞別夜的神色,恐怕就是真的擁有了前世的記憶,應當也只是一些,絕對沒有最後他伸手將自己一掌拍落的事情。
並不能解答她的某些疑問。
等到虞別夜稍微整理了思緒,努力鎮定地想要重新面對凝禪的時候,低頭卻發現,凝禪就這樣側臉依靠在他懷裡睡著了。
是又一個冷秋。
虞別夜將凝禪裹進自己穿的大氅裡,又怕她難以呼吸,於是又專門將她的臉露了出來。她因為脫力而有些蒼白,這樣被漆黑的大氅的毛毛邊裹了一圈,看起來臉就更小,只有巴掌那麼大。
她睡著的時候,連睫毛都不會翕動,是真正的沉眠。
虞別夜垂眼看了她很久,然後低頭,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然後他足下繞出一個法陣,前行一步,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凝禪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張巨大卻溫暖的床上,她裹著厚厚的被子,窗外的寒意沒有滲透出來半分,虞別夜坐在窗邊,以法陣將這一隅隔絕開來,安靜寧謐,至於溫暖,則是因為他持續地燃著籠火。
凝禪側臉,望著跳躍的溫暖火焰,沉默片刻:「所以你就在用籠火給我取暖?」
虞別夜早就發現她醒了,只是她不說話,他便也不打擾,此刻聽到這個問題,他才笑了起來:「所謂籠火,說到底也還是一種火罷了。理應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凝禪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沒法反駁,用籠火取暖這種事情她前世也做過。
甚至方才這句話,也是她前世說過的。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虞別夜已經端了潤唇的茶過來,凝禪緩解了唇齒間的乾涸,看了一眼窗外,已經認出了這是哪裡:「羅浮關?」
虞別夜頷首:「之前我行走於秘境之間時,在這裡長租了一套院落。後來接懸賞多了,有了積蓄,就乾脆把這裡買下來了。」
羅浮關的地價可以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高,虞別夜這麼說,就說明他沒有用當時從畫廊幽夢裡取出來的靈石,也足以可見他在這兩年裡到底接了多少任務,走了多少個秘境,又剖了多少枚妖丹。
前世沒有這個院落。
這一次,到底還是有很多事情有了改變。
凝禪這一覺睡了足足六天,醒來的時候除了實在是好餓,體內已經沉痾盡褪。
她的手在床邊按了一下,果不其然感受到了無數個療愈法陣的痕跡。
她的動作沒有瞞過虞別夜的眼睛,他一邊往桌子上端熱氣騰騰的面,一邊道:「之前受傷次數實在是太多,所以多多少少學了一些療愈靈法。」
面很新鮮,勁道,顯然是剛剛做好撈出鍋,沒有半分浸泡過久的痕跡。
凝禪吃了幾口,突然問道:「你做了幾碗麵?」
虞別夜愣了愣:「一碗,但不夠我可以再做……」
「我是說。」凝禪道:「這六天裡,你做了幾次面?」
虞別夜沉默片刻,又笑了起來:「都被我吃掉了,一點都沒有浪費。」
凝禪深深看他一眼,低頭繼續吃麵。
熱氣拂面。
她卻好似看到了虞別夜一次次進出廚房,端出一碗麵,等她甦醒,直到面的熱氣散開,麵條有些泡腫在碗裡,雞湯湯底的油也有些凝固,他再抽出一雙筷子,低頭將這一碗已經食不知味的面仔細吃完。
這是今生的虞別夜,他不知道她吃麵不喜歡倒醋,所以面裡有酸味,酸得她幾乎吃不到面本身的味道。
但她吃得很認真,很平靜。
因為這是今生的虞別夜煮給今生的她的一碗麵。
他縱使或許有了一些前世的記憶,也回想起了幡中世界發生過的事情,但他依然還是他,沒有任何其他的變化。
她不喜歡醋,也不喜食酸。
但她喜歡這碗麵。
吃完麵,虞別夜起身收拾碗筷,凝禪起身沏茶,靈石燈照亮這一隅小院,剛剛投下一片幾乎溫馨的光暈。
凝禪用滾水洗了茶杯,才要擺好,目光卻頓了頓。
靈石燈投下的陰影,扭曲搖晃了一瞬。
門窗都以靈法陣封印好了,哪裡來的風?
她的腦中電光石火間已經反應過來了什麼,掌心倏而在面前桌面上一拍,整個人已經向後躍起!
她的身體尚在半空,永暮入掌心時,便與迎面而來的劍風碰撞出了一聲錚然!
幾乎是同一時間,廚房的方向也響起了一片陶瓷碎裂之聲!
凝禪有些遺憾地想,方才自己吃麵的碗邊上有幾朵漂亮的粉色重瓣六初花,一看就是虞別夜自己提筆繪上去的,她很喜歡。
但看來,這一聲碎裂後,這只碗應是保不住了。
「和我打還分心?」粗曳的聲音響起,黑衣人的身影方才隨聲浮現:「小姑娘,未免太托大。」
「托什麼大?」凝禪眉眼冷冷,手中的永暮上已經燃起了籠火,反手一劍劈下,饒是那黑衣人閃避再快,他的前襟依然被撕裂開來,順帶在肌膚上落下了一道灼傷:「世人皆知喊我一聲望舒仙子,你又是什麼東西?」
黑衣人退至陰影之中,身形仿若消失不見,空氣中只剩下了他桀桀的笑聲:「老夫拿人錢財,受人之托,來取你性命。」
凝禪卻望著影子有了一瞬的出神:「殷雪冉是你什麼人?」
黑衣人這才想起,面前這位望舒仙子的出身是合虛山亂雪峰,而他們殷家,正有一名後輩,在亂雪峰。
「沒有關係,冤有頭債有主,有什麼衝我來,與她無關。」黑衣人沉默一息。
「哦。」凝禪這才道:「那就好。」
黑衣人還在好奇,什麼叫那就好,而且是他的錯覺嗎,她怎麼好像鬆了一口氣?
這個念頭還沒落下,凝禪的身形已經一閃,燈火搖曳之間,竟是一隻手直接探入影子之中,將他活生生從中拽了出來!
黑衣人瞳孔劇震:「這、這怎麼可能……!這裡這麼多影子,你是怎麼判斷出我在哪裡的!」
「陪阿冉對戰太多次,你們殷家人的血源脈力我再熟悉不過。」凝禪居高臨下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饒你不死,說,是誰派你來的!」
黑衣人的肩膀被永暮一劍釘在地上,明明有那麼多讓他感受到安心的影子,他卻哪裡都去不了,只能停在原地。
「她竟是連這個都告訴你了。」黑衣人眼神複雜:「青龍·定魂可定離魂,也可以將我們的血源脈力定住,冉丫頭確實與你關係匪淺。」
他又喃喃道:「這與說好的不一樣,你怎麼會燃籠火,怎麼能用青龍·定魂,你到底覺醒了幾隻四方脈?難怪……難怪他們想要抓你……」
凝禪懶得聽他廢話,永暮又攪動一寸,與骨骼血肉碰撞,發出難聽的摩擦聲。
廚房那邊的碎裂動靜也漸漸變低,黑衣人之間明顯是有言語以外的聯絡方式的,饒是蒙面,凝禪也能看出,自己劍下的黑衣人臉色微變。
都被虞別夜殺光了。
他已經是唯一的活口。
「我不是來殺你的。」劇痛從肩頭傳來,黑衣人深吸一口氣,字眼似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們只是來綁架你的,就像綁架你的阿弟一樣。」
凝禪眼瞳一頓:「你說什麼?」
她沒想殺黑衣人,然而黑衣人的眼瞳卻逐漸渙散,顯然任務完不成,他回去也是死,還不如自盡於此。
凝禪一掌拍下去,九轉無極境的醒靈硬是續了黑衣人一息的命:「是誰讓你來的?」
黑衣人閉上眼:「祀天……」
然後沒了生息。
段重明將手中的刀舉至眼前。
刀身極長,這樣的距離,足以倒映出他的面容。
那是一張神色雖然還有些散漫,但已經足夠堅毅的、稜角分明且英俊的青年面容。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長相與母親更肖似一些,但他的眼瞳卻與父親的幾乎如出一轍。
整個亂雪峰見過段輕舟的人都這麼說。
他的記憶裡,段輕舟是鮮活的。
不同於其他有些峰過於忙忙碌碌而對自己的孩子反而懈怠的父親,段輕舟陪伴他的時間極多,反而是他在過去時常有些煩。
煩自己好似永遠都只能被他的羽翼籠罩,整個合虛山宗明明這麼大,可怎麼無論他偷跑去哪裡,他都能第一時間找到他。
段輕舟不會打擾他的探險。
縱使危險即將落於他的頭上,縱使他即將頭破血流,他也只是笑吟吟地旁觀,然後在他疼得哇哇大哭的時候,給他拍一個醒靈。
「疼有什麼可怕。」段輕舟毫不講究地席地而坐,與他平視,甚至在後來更多時候,是他抬頭看向段重明:「可怕的是不疼。」
段重明不太能理解:「不疼怎麼會可怕?」
「傻啊你。」段輕舟大笑起來:「不疼說明,死了啊。」
段重明:「……」
啊這。
他很是無語地瞪了段輕舟一眼,卻也真的忘了身上的痛,拍了拍土,爬了起來。
他和段輕舟的相處模式向來如此,生死都掛在嘴邊,變成了一件輕飄飄也不太用避諱的事情。
——這是一種奇妙的心照不宣,緬懷和記住一個人有太多種方式,而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一種,因為每一次提及生死,他們便會一起記起段重明的母親。
段輕舟沒有血源脈力。
但段重明有,這份血源脈力自然便是來源於他的母親。
可他從未用過。
因為他的母親將他的血源脈力封印住了。
又或者說,是他意圖破開這份封印,所以才導致了母親的身死。
段重明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為什麼叫「重明」。
因為他生而重瞳。
生而覺醒血源脈力,這份脈力的名字,也正是【重明】。
重明觀天下,不可輕易開。
所以他人生的前幾年,都是蒙著眼睛,在黑暗之中渡過的,直到他母親的封印完成,他的重瞳被隱藏起來,他才被揭開那塊黑布,第一次看到了光明。
和母親的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8 PM
第91章
少和之淵。
「你說什麼?人被祀天所帶走了?!」虞畫瀾的聲音帶著暴怒:「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們都是一群廢物嗎!」
下面的幾個人噤若寒蟬,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虞畫瀾手邊的茶盞已經和殘茶一起碎成了一片狼藉,他的臉色極差,哪裡還有半分平素裡溫文的模樣。
只是事已至此,他發再大的火也已經於事無補。
強忍努力,甚至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後,虞畫瀾的目光落在了一道厚厚的帷幕上:「出來吧。」
他坐在高高的純黑玉座上,而從深紫色帷幕之後走出來的人,有著一張絕美帶笑的臉。
正是祝婉照。
她的步履依然如此前一般輕盈,一如臉上的笑容,是讓人可以短暫忘記當下的煩憂,無論如何也會彎彎唇角,回應一個笑容的輕快。
「你都聽到了?」虞畫瀾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凝硯被祀天所帶走了,而如若你說的是真的,凝禪已是無極境,那麼除非我自己親自出手,又有誰能將她帶到我面前?」
祝婉照笑容不變:「自然是有的。」
虞畫瀾看了她許久。
這位此前歸屬於合虛山宗的女弟子已經在他身邊有一段時間了。
雖說此前在少和之淵初見那一面之時,他便已經對她有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好感,但他更情願將之歸咎為見色起意。
——是的,虞畫瀾對此很坦蕩,並且覺得這並沒有什麼錯。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雖入無極,卻也依然是人,沒道理他不能愛美。
直到祝婉照親自站在少和之淵門口,說請見虞宗主。
這些年來,想要接近他的女修很多。
有的是愛慕虛榮,有的是渴望權勢,有的是別有所圖,也有的聲淚俱下,請他幫一點忙。
太多這樣那樣的目的,有大有小,但對於他這般已經立於修仙界頂點無數年的人來說,都是小。
他不是個吝嗇的人,也喜歡居高臨下地聆聽一些讚美。
所以他向來不會拒絕。
就像是他笑著迎接了祝婉照的到來一般。
但祝婉照到底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不是說那張實在貌美的臉。
臉他見了太多,涅音仙子的臉,亦或者龍女畫棠的臉……看了太久的美不一定會免疫,但一定不會那麼輕易再被驚艷。
而是說,祝婉照直截了當地站在他面前,告訴了他所有自己知道的有關凝禪和虞別夜的情報,甚至對於他想知道的、有關合虛山宗內部的消息,但凡她知曉,都知無不言。
這很有趣。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祝婉照:「告訴我這些,你是想要交換什麼?」
祝婉照勾起一個完美的微笑:「素聞畫棠山高,而我想登山看一場夢。」
虞畫瀾看了他片刻,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祝婉照也沒有再問過,而像是某種奇異的默認般,就這樣在虞畫瀾身邊留了下來。
直到此刻。
虞畫瀾陰晴不定地看著她,突地笑了:「什麼辦法?」
「您之前問了我許多合虛山宗的事情,那些都不是問題,只是在試探我說的到底準不準確。」祝婉照神色平靜:「您在合虛山宗,想來必定是有眼線……亦或者說,合作方的。」
她抬眼,對上虞畫瀾的眼瞳:「讓他出手。」
滿屋燈火都被殺意激起,於是火色搖曳,宛如殘燭。
凝禪一手還拽著那位殷家黑衣人的頭髮,將他的臉硬生生拽了起來,仰面朝天,連著拍了幾個術法在他身上,卻到底回天乏術。
她沉默片刻,掌心再凝出一個術法。
卻被虞別夜攔住:「搜魂術乃禁咒,並非正道,不如還是我來。」
凝禪想要拒絕,轉而又想到了虞別夜到底是應龍,再大的孽力反饋到他身上恐怕也只是滄海一粟,於是話到了嘴邊又轉了回去,默默起身站去了一邊。
更何況,她現在情緒不算穩定,施展搜魂術並不合適,容易被反噬。
剛死之人的魂不難搜。
只是黑衣人這樣的殺手,本就走在生死一線,手上沾染的血多了,身上沾染的因果自然更多,想要搜他魂的人實在眾多,他自然被迫服下了對抗搜魂的靈草。
對抗搜魂,並非不能搜魂,而是死後魂魄自然不全,搜出來的東西,便也是斷斷續續的。魂魄潰散殘缺,對於施展搜魂術的人來說,負擔也會更大,弄不好,反而會將自己變成傻子。
考慮到這樣的風險,在探知到黑衣人服用了這種東西後,大部分人都會放棄。
這也是大部分殺手組織保持秘密的辦法。
虞別夜自然也感知到了這件事。
但他掌心的搜魂術的靈法光芒依然穩定地亮了起來。
搜魂術施展過程不能被打擾,凝禪自覺立在一邊起了結界,為他護法。
她剛剛站定,尋音卷突然亮了一下。
平時聯繫她的人其實不少,大多是想要求一具替身傀的,消息堆積過多,她大多時候懶得看。
但這一刻,她莫名有點想要看一眼。
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加了好友的人發來的一條沒頭沒尾的話語。
【即將來找你們的人是少和之淵的內線。】
凝禪目光一凜。
她長久地注視這句話,回頭看了一眼緊閉雙眼,眉心微皺,還在搜魂的虞別夜,然後低頭打字。
【你是誰?】
想了想,她又將這三個字刪掉,重新打了兩個字。
【收到。】
對面是誰,她並非沒有猜測。
祝婉照。
與她目的相同,但手段不同的人,此刻在少和之淵的人……這兩個簡單的條件疊加起來,也只有一個祝婉照。
凝禪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尋音卷,神識已經下意識散開。
她確實猜測過合虛山宗有少和之淵的內線。
這也不稀奇。
事實上,每個門派裡都有各式各樣的內線,這世界上從不可能有真正密不透風的牆。
但值得祝婉照冒著理應極大的風險,來發出這樣一條訊息,那麼這個內線,至少品級不低。
更甚者,這個人或許便是她此前猜測的,推動望階仙君出死關,推動整個唐家滅亡的幕後黑手。
他前世成功了。
前世的這個時候,唐家下一代希望的唐祁聞早已死在了靈犀秘境中,望階仙君已經隕落,唐家也成了一片散沙,逐漸淹沒在了世家的行列裡。
這一次,雖然不知道這個人在背後已經做了什麼,但起碼在這件事情上,他暫時還一無所獲。
望階仙君雖然還在閉關,但依然活著。
活著,就是唐家的定海神針。
也是這一系列針對唐家陰謀未能成功的象徵。
這個來的時機也很巧妙。
或者說,目的一目瞭然。
他應當是來抓她的。
畢竟凝硯被祀天所帶走了,而少和之淵肯定也想要知道他們姐弟兩條四方脈的緣由。
如果是前世,在做成功了針對唐家的一系列事由後,虞畫瀾極有可能無法再使喚動此人。
但這一次不一樣,這個內線,定然會抓住一切機會。
無論他的目的是也想要覺醒兩條四方脈,亦或是,在望階仙君隕落後繼任宗主,又或者兩者兼備。
這個人都一定會來。
凝禪的手慢慢落在了永暮上。
淵山距離合虛山宗並不遠,無論來的是誰,只要想來,林林總總,也用不到十炷香時間。
天色已深。
淵山滿地血腥。
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血味在精神格外擊中的時候更加明顯且刺鼻,凝禪眼中的神色越來越冷,因為她的靈識裡,確實感知到了來自合虛山宗的靈息。
而這道靈息,她並不陌生,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但她的眼中並沒有任何意外之色。
理應是他,也只能是他。
前世望階仙君隕落後,合虛山宗群龍無首,在祀天所和少和之淵開戰,整個修仙界大亂的那些日子裡,合虛山宗自然也還是有人主持大局的。
之所以主持了大局,卻沒有位臨合虛掌門之位,那人對外只說如今局勢未定,他不過代行一些事務,並非貪圖虛名。
她當時不太在意,半信半疑,反正這事兒也與她無關。
但如今想來,她驀地意識到一件事。
合虛山宗的掌門,歷來都不純粹是各峰頭選出來的。
除了各峰頭以多勝少的投票,更重要的是,要得到掌門之印的認可。
這世上沒有人願意代行掌門而不願成為掌門。
除非他不能成為掌門。
凝禪推開門,夜風將她的長髮吹起。她一手按在永暮上,未熄滅的籠火將她的臉和面上的笑意盎然照得明亮,她的眼瞳也正倒映出了自合虛山宗而來,落於虛空的淵山大陣之外,正友好地散發出靈息,看起來只是想要普通地拜訪她一場的那人的身影。
止衡仙君。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8 PM
第92章
止衡仙君乘風而來,笑意盎然,立於淵山大陣之外,正對上凝禪的目光,頷首示意:「凝小友,深夜叨擾。」
凝禪也笑:「請講。」
止衡仙君臉上稍顯一抹異色:「凝小友不打算讓我進來,坐下再說?可是出了什麼事情,需要小老兒幫襯一二否?」
凝禪神色坦蕩:「阿夜也在,如此深夜,恐怕確實不太方便。」
止衡仙君的神色有了一瞬間的凝固。
不是沒聽過一些有關凝禪和虞別夜的流言蜚語,只是他完全沒想到,這件事會被凝禪如此隨意地說出來。
怎麼說呢,現在的年輕人都已經這麼直接了嗎。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他到底算是凝禪的前輩,都不用在前輩面前掩飾一二的嗎?
她這麼坦蕩,便顯得他原本就不純的目的更加難以啟齒了起來。
此外,比起其他人,他自然知曉更多有關虞別夜的真實來歷。
比如,虞畫棠根本就不是虞畫瀾的妹妹。
又比如,虞別夜正是虞畫棠的兒子。
……也極有可能正是虞畫瀾的兒子。
他清了清嗓子,也正好從這兩句話裡尋得了一些比方才想好的那些更好的拜訪借口。
「這不是巧了嗎。」止衡仙君摸了摸新續的鬍子:「我來找你,正與虞小友有關。」
凝禪輕輕佻眉,抬手:「有什麼關,請講。」
「淵山之大,雖然夜深,我在這裡這樣說出虞小友的身世私事,隔牆有耳,尤為不妥。」止衡仙君面色誠懇:「凝小友以為呢?」
如此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凝禪確實是在拖延時間,她在等虞別夜的氣息變得平緩一些。
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說,但她已經從他方才緊皺的眉頭知曉,那殷家黑衣人的魂魄恐怕不全。
如今虞別夜已經度過了最凶險的時刻,確信他不會被反噬,只需要時間等待他搜魂完畢再醒來,凝禪也失去了與止衡仙君繞彎子的時間。
她於是再向前一步,將身後的門扉合上,掌心順勢在門上又貼了一層隔絕所有感知和聲音的封印結界。
「我以為,依然不妥。」凝禪的笑容裡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諷和故作天真:「我夜觀天象,今日不宜出門,所以我就站在這裡,若是止衡仙君非要進來,那便請破陣。」
她說得並不算十分直白。
卻也足夠直接。
足夠止衡仙君這樣的老狐狸完全聽懂言下之意,並且一寸寸收斂臉上虛與委蛇擠出來的笑容。
如此斂去所有表情後,居高臨下地在夜色中望過來的仙君週身驟而充滿了壓迫感。
他對外示人從來都是朱雀九轉天,如此掩蓋多年,心境自然比尋常人更多許多隱忍和狡詐。
所以他自然也不會被凝禪這樣的話語激怒。
這樣的人最是聰明。
也最是目標明確,動機赫然,絕不會想要在無用的事情上費半分力。
所以在聽完凝禪的話語後,他便已經明白了一切,且並不打算再浪費時間在勸說抑或交流上。
她已經知曉一切。
那麼今夜便只剩下了一個結局。
凝禪要麼死,要麼被抓去少和之淵做研究,順帶買一贈一一個虞別夜。
對於並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止衡仙君來說,這一刻,他甚至更傾向於前者。
又或者,他死。
止衡仙君沒打算死在這裡。
所以他週身籠火大盛,袖中的筆已經握在掌心,落筆便是一片潑墨!
潑墨中是殺意,是刀光劍影,也是漫天流火。
淵山寧寂的夜被點燃,原本無形的大陣在這樣的攻擊下於半空顯露出了身形,整個淵山都好似在震動,大陣轟鳴,又有一陣石塊落地的轟然聲響起。
破陣總要找到陣眼。
而凝禪在陣眼那兒,鎮了一具幾乎有半山高的戰鬥傀。
戰鬥傀從落地起,便沒有動過。
來試圖破開淵山大陣的人不少,但彼時一直有段重明守陣,完全沒有到需要戰鬥傀出手的地步。
而一具沒有動的戰鬥傀立在那裡,便如沉默的石頭。
風吹,日曬,灰落,雨淋。
兩年多的時間,讓它落滿了灰塵,灰塵上還有落石,有枯葉枝丫,像是什麼與淵山早已融為一體的腐朽。
但此刻,腐朽甦醒。
巨大的戰鬥傀的雙眼有若被靈石點亮,它的身形更是靈活到超乎想像,幾乎只是瞬間便已經到了止衡仙君面前!
它的胸甲輕微錯位,露出了密密麻麻鑲嵌其中的雪亮刀刃,在靠近止衡仙君的一瞬,便已經盡數激射而出!
雪亮劃破火色,止衡仙君警鈴大作,拂袖後退,靈息翻湧,竟是以寬大的袖袍硬是將這數百把刀刃盡數拂落!
嗤啦——
他的袖管卻依然被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止衡仙君的面色開始變得難看。
他當然不會托大,也不是空手來此的。譬如他穿的這件道服也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防禦靈寶。
而今,才剛剛一個照面,他的防禦靈寶便已經有了破損。
「往日有人盛讚你的傀,我還多有不屑。人力才能勝天,傀不過奇技淫巧而已。」止衡仙君抬起袖子,仔細看著上面的傷痕:「今日方知,是我淺薄了些許。你的傀是有幾分厲害。」
他施施然放下袖子:「也只是幾分而已。」
止衡仙君話音落下,戰鬥傀的下一波攻擊已經到了近前!
它交握雙刀,刀風漫天捲起,眼看就要觸碰到止衡仙君身前三寸!
那樣巨大的刀刃,幾乎有一顆大樹的高度,僅僅是體積,便已經讓人望而生畏,更不用說直面它的刀刃。
可這一次,止衡仙君卻甚至沒有退開。
他抬手直接接住了刀刃。
戰鬥傀的攻擊停滯在了原地,滿身用力,卻竟然沒有能將刀刃再進半步。
然後掌心靈息流轉,猛一用力,竟是就這樣硬生生將刀刃拍成了數段!
刀刃落地的聲音響徹黑夜,止衡仙君在刀刃斷後,並不停手,而是借勢就這樣欺身繼續向前,踏著替身傀的手臂向前,直至替身傀面前,朗聲一笑,一掌拍在了那傀的頭顱處!
「你這傀,對付無極以下還行,在我面前,到底未免還是不夠看了點。」
一聲轟然。
止衡仙君落掌之後,想要自信起身,卻突然覺得哪裡不對。
他愣了愣,低頭看了眼手下的頭甲。
頭甲確實被破壞了。
——陷下去了一個掌印。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和他想像中的,一掌被爆開的場景,截然不同。
止衡仙君沉默片刻,又是一掌落下,這一次掌心的靈息要比之前那一層更重更沉。
掌印於是也深了點兒。
彷彿在告訴他,他的努力也並非完全沒用。
止衡仙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再看向那個與自己的掌心嚴絲合縫的掌印。
他早已朱雀無極。
如此全力一掌,便是小山也要震顫,再從中裂開一道縫隙。
這麼一具人造的替身傀……又怎麼會?!
「啊。」凝禪聲音恰在此刻響起,「方纔聽您這麼說,我還準備拔劍禦敵,靈息都提起來了。結果……怎麼有人連戰鬥傀的頭都打不爛啊,那還要怎麼破陣呢?」
她說得誠懇。
越誠懇越嘲諷。
止衡仙君這一生何曾被一個小輩這麼明嘲暗諷過,便是再深沉隱忍,怒火也已經湧上了心頭,他面無表情,提掌便繼續再拍!
凝禪於是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一個半老老頭兒站在那兒,手臂已經揮成了連環無影掌,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替身傀的頭顱,如此不知多久,那傀的頭顱終於不堪重負,卡噠一聲,從脖子的地方斷了。
然後順著肩膀骨碌碌一路滾落下去。
是的,到最後,頭都沒爆,也沒被打穿,只是脖子連接處斷了。
止衡仙君甚至愣了片刻。
換句話說,如果方纔他第一掌……又或者後來的任何一掌,攻擊的是這戰鬥傀的脖子而非頭顱,理應早就已經是現在的效果了。
他用了這麼多力,調動了如此多的靈息……簡直就像個笑話。
止衡仙君面色極差,他拎著筆,就要繞過戰鬥傀再向前。
然而那沒了頭的戰鬥傀卻沒有倒下。
而是從胸甲的位置開始,又重新出現了眼睛和嘴巴。
——雖然這兩樣東西從本質來說對於一具明明可以是任意形態的傀來說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但這樣的重新出現,就像是在昭示它並未損毀,並無大礙,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我從書裡看到了刑天上神的形象。」凝禪甚至還在旁邊解說了兩句:「得了點兒靈感。啊,是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我都是喜好藝術之人,不如請您點評兩句,我這刑天戰鬥傀,審美如何?」
止衡仙君:「……」
止衡仙君:「…………」
他點評個屁!
審美個屁!
矗在他面前的戰鬥傀簡直像個無頭怪獸,他這輩子見過了太多奇形怪狀的妖獸,參與了虞畫瀾等人的人造半妖計劃後,自然也見到了許多畸形可怖的妖獸。
也沒有哪個的眼睛鼻子嘴巴開在肚子上啊!
尤其那嘴巴甚至還畫了一個巨大的弧度,就像是時刻在向他露出和善卻詭異的微笑!
止衡仙君恨不得蒙住自己的眼睛。
他不願意再看這怪東西多半秒,手中的狼毫已經再次揮出!
合虛·空花陽焰。
這一次,從他的筆尖揮舞出的,是合虛山宗的靈法劍技!
無數籠火火球將劍意包裹,天空中彷彿落下了一場真正的火雨,那戰鬥
楠諷
傀再靈活,終究不能躲開雨水,它的週身頓時被無數空花陽焰燒出了洞,變得傷痕纍纍,狼狽無比。
但傀是不會疼的。
所以饒是如此,它依然在進攻。
它的週身有十八般兵器,它便用十八般兵器,穿過空花陽焰,任憑自己的週身被點燃,被洞穿,變得破爛廢舊,變得殘破不堪。
也要將所有自己所會的一切都施展出來,只為守住淵山大陣的陣眼,殺了面前的人。
那些攻擊對於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來說並不難躲開,但他要等待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所以他在觀察,觀察戰鬥傀的所有動作,接下它的所有攻擊,再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尋找的那個所有動作的動線共同指向的部位。
竟是替身傀的右側心臟部分。
止衡仙君不再猶豫,那柄別在他腰間的劍終於第一次出鞘,劍如西風凌冽,一劍深深沒入了戰鬥傀的右側心臟!
戰鬥傀的動作終於一僵,然後永恆地停了下來。
然而止衡仙君的臉上才開始浮現笑容,漫天的劍風便已經將他重新籠罩!
方纔還在淵山大陣之中嘲諷他的凝禪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前方!
又或者說,不知何時潛藏在了他面前這句戰鬥傀的體內!
凝禪確實在等一個時機。
一個止衡仙君終於拔劍,且暫時無法將劍抽回來的時機。
她知道,止衡仙君最強的,不是什麼書畫,不是他那隻狼毫,不是朱雀無極的靈法,也不是什麼空花陽焰。
而是一劍。
拔劍的那一劍。
所以她要等他無法劍回鞘,再出劍。
便是現在。
永暮出鞘,血色順著她的手流轉到了永暮的劍身,將原本就已經沸騰的劍意瞬間點燃!
天鶴訣·不知雪。
雪落漫天,她偏不知。
因為她劍意浩蕩,足以將漫天的雪斬落。
也足以以一劍,將面前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的頭顱斬落。
永暮的劍在半空劃出了一道火色的絢爛弧線,弧線裡旋即又多了血,然後血色繼續噴湧而出,將籠火照耀的夜以鮮紅渲染。
淵山今夜的血氣足夠濃郁。
再濃一點,也沒關係。
凝禪劍落,早已不堪重負的戰鬥傀也落,無數零部件散落在地上,化作一片轟然,也像是在以這樣零碎的落地聲,作為止衡仙君生命的終曲。
一道青龍·定魂死死地按在了無頭的止衡仙君身軀。
他才要離魂而出,卻被徹底壓制。
唯有青龍無極的定魂,才能壓住朱雀無極的離魂。
止衡仙君的頭顱遲緩地轉過眼,死死盯著凝禪的臉,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虞畫瀾寧可暴露他,也非要他來將凝禪抓走。
他的眼前開始走馬燈。
他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名世家弟子,資質上乘但不算佼佼,一路按部就班步入修行之路,進入合虛山宗,一步步做任務,一點點積累修為經驗,又有家中長輩長老們提攜,在到了六合天的時候,自然成為了合虛山宗的一名執事。
再從執事慢慢上升,最後成了一峰之主。
他的人生有無數人羨慕,只覺得扶搖直上,順暢無比,有前輩提攜,有同輩師兄弟為掌門撐腰,他自可暢行所想,肆意招搖。
被窺得心中黑暗的那天,也是他突兀地覺醒了血源脈力的那天。
他這才知道,他得自母親一方的血源脈力,名為【慾念深淵】。
他可以看到別人心中的任何一點惡念,並且將其無限放大,變成控制他人的手段。
他就是這樣操控了滿山弟子去針對唐花落的。
——人心從來都不可能坦蕩,又有誰不會有那麼一兩個瞬間,對於掌門之女有艷羨嫉妒之情呢?
但與此同時,他自己的內心的泥潭也會被無限放大,他審視自己,本應自控,卻越審視,越清醒。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麼。
他想要更多的權勢,想要走向更高的權利巔峰,想要更強大的力量。
這並不容易。
他已經站在了比他此前所能想像中的、更高的位置,他已經是一峰之主,想要再向前,便只剩下了掌門之位。
他不知應當如何超越望階仙君。
可陰暗的慾念卻在不斷滋生。
直到有一日,他機緣巧合,知曉了虞畫瀾等一眾人的計劃。
他們在人造半妖,人造覺醒第二條四方脈。
止衡仙君的眼瞳逐漸明亮,他覺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人生繼續向前的辦法。
所以他不惜眾叛親離,也一意孤行。
但現在,他只覺得荒唐可笑。
他終其一生在追求能夠讓自己的四方脈多覺醒一道,他處心積慮,甚至捨棄了自己踏入修仙一道的初心,背叛了自己最親近敬仰的師兄望階仙君,設計覆滅唐家,故意透露消息給他,逼他出死關,只為不動聲色地逼死他,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望階仙君死了,他才有可能成為掌門。
他距離成功已經很近了,很近很近。
如今他是合虛山宗的代行掌門,他也已經窺見了覺醒四方脈的可能性,他以為屬於自己的人生終於迎來了一個想要的終點。
但看到凝禪,他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畢生索求的終點,不過是她的起點。
止衡仙君死不瞑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29 PM
第93章
無極境隕落,天下所有的無極境都有所觸動,夜色從舒朗變得濃稠,整個淵山的上空都像是一片能將所有的光都吸進去的極夜漩渦。
無數人都看向淵山的方向,更不用說距離淵山本就極近的合虛山宗。
太多人被驚動,合衣而起,驚疑不定地看向淵山方向。
這些年來,太多人在淵山下與段重明交過手,大家早已見怪不怪,包括這一夜,在籠火剛燃燒起來的時候,也並沒有多少人投去視線。
守山戰鬥傀巨大的身影倒下時,如山崩地裂,淵山週遭都被波及顫動,卻也依然沒有多少人投去視線。
人人都知凝禪的戰鬥傀也很厲害,打架的動靜大一點兒,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直到此刻。
靈息不會騙人。
轟然坍塌的,是止衡仙君的四方脈。
潰散出的靈息,是朱雀無極。
在淵山隕落的那位,是止衡仙君。
代行掌門、朱雀無極境的止衡仙君。
他聲名素來極好,為人幽默又謙和,從不擺架子,大家平素便是調侃,也不過調侃他那筆看起來實在難以辨認、偏偏他自己又陶醉其中的潑墨。
又怎會在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隕落在淵山?
眾人甚至下意識以為是有人來犯,止衡仙君聞訊趕去,是為了保護凝禪、淵山和合虛山宗才隕落的。
畢竟少和之淵和祀天所之間如今死傷無數,儼然已經有了不死不休的態勢,雙方拉鋸不下,此刻想要以一些事端來將合虛山宗也拉入這灘渾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段重明便是這麼想的。
他第一時間拎了刀,御靈而去,只怕自己不能趕得快一點。
至於連止衡仙君都未能攔住的勁敵面前,他又能攔下幾刻鐘這種事情,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他的朱雀脈隱約發燙,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無極境的隕落,距離太近,他的心緒都連帶著被影響了些許,如此一路而來,他竟然未能發現,雖然止衡仙君隕落,但淵山寧謐,連那座淵山大陣都全須全尾。
段重明在半路也遇見了別人,只是大家驚懼不定,情況不明,夜色又太深,靈息穿不透淵山大陣,如此局勢,沒有人想在這種情勢下貿然前去。
亂雪峰的小崽子們倒是哇哇亂叫,各個都抄了傢伙,但都被段重明關了回去。
止衡仙君都對付不了的角色,他們去也只能當炮灰。
段重明的刀已經擦了許多天,足夠雪亮,也足夠隨時出鞘。
他一路都在續刀意,只等在合適的時機,至少有能出一刀的機會。
淵山越近,血的味道就越濃。
大陣會擋住止衡仙君,他卻從來暢通無阻。
他最熟悉的那條上山的路已經被落石砸斷,他此前居住的,虞別夜幫忙蓋的小屋也被滾落下來的守山戰鬥傀的軀殼砸塌,一片狼狽傾圮,足以可見戰況之劇烈。
與之相對,極其奇異的是,四野一片寂靜。
段重明心頭一凜。
他連呼吸都放輕了,腦中已經想到了最差的情況。
結果他一抬頭,就對上了凝禪從山腰往下看過來的臉。
兩人四目相對,凝禪眨眨眼,段重明再眨眨眼。
凝禪看起來實在毫髮無傷,除了頭髮隨便披散下來,顯得亂了點兒之外,完全沒有那種鏖戰半宿的痕跡。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
段重明的眼神下落,夜色太深,他這才看清,凝禪披著的盛紅色外袍上,有些深紅近紫黑的痕跡。
是血。
只有近距離被過分大量的血濺射,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站著幹什麼,還不快點上來?」凝禪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衝他招了招手。
段重明下意識御靈而起,落在了凝禪身邊。
然後就看到了凝禪腳邊的無頭屍體。
也不是無頭。
頭在另外一邊,眼睛還沒閉上。
衝擊有點大。
凝禪推搡他:「來得正好,快快,幫我合一下他的眼睛!」
又托腮嘀嘀咕咕:「真是奇了怪了,說好的無極境魂歸天地,肉身與四方脈力都會也歸天地的嗎?為什麼他還在啊?這不合理吧?」
段重明完全沒料到這裡是這麼一個現場,頭皮頓時有點發麻,被凝禪這麼輕輕一推,甚至踉蹌了一步,被迫與止衡仙君的頭對視了幾息,這才反應過來了什麼,不可置信地回頭。
「人你殺的?」
凝禪一臉理所當然:「你看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段重明:「……」
情況與他想像中的相差實在太多,段重明放鬆了些許,心情卻更加複雜,人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想問的太多,堵在嘴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一時之間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震驚什麼。
是凝禪竟然能正面對上止衡仙君毫髮無傷且直接把對方殺了。
還是止衡仙君深夜來淵山圖謀不軌,顯然是行兇不成,卻被反殺。
——還是最直截了當的殺法,連反應和反擊的機會都沒有,空有一身靈寶,卻一個都沒使出來。
腦中麻木了片刻,段重明近乎機械地上前,試圖將止衡仙君的眼瞳合上,努力了三四次卻未遂後,他乾脆扯了根布條下來,把他的眼睛蒙住了。
「也行。」凝禪表示讚許,然後繼續對著屍體發呆。
段重明想問她在發什麼呆,看什麼,然後腦子才重新恢復了運轉,想起了凝禪之前說的那段話。
是的,雖然未曾親眼目睹過,但他也在書上讀過的。
九轉天以上,隕落之時,身魂俱碎歸於天地,化作星芒,再四散而去。
段重明忍不住道:「該不會是個虛張聲勢的假朱雀無極吧?」
——他壓根沒問凝禪為什麼會殺他,對前因後果都沒有過問任何,因為這是對自己師妹絕對的信任。
凝禪的語氣也極為自然:「問題就在這裡,如果是假的,那麼交手的時候我自然會感覺出來。他確實是朱雀無極。」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
還是凝禪慢慢道:「既然屍體還在……四方脈……也不是不能看看是怎麼回事……」
段重明大驚失色:「不是吧?你剛剛招呼我快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
凝禪:「當然不是。不是還讓你遮住他眼睛了嗎?」
段重明:「……」
凝禪再接再厲:「你還沒無極,來探一探朱雀無極的四方脈,說不定就一夕了悟,原地破境了呢?」
段重明承認自己多少有點可恥的心動。
但他還在堅持自己的底線:「不是,等等,虞別夜不是也在嗎?他人呢?他也沒無極啊,怎麼不讓他來?」
凝禪輕描淡寫地用下巴比了比山巔的位置:「今晚有人暗殺我,他搜魂呢。更何況,他不需要入無極,他天生就是無極。」
段重明:「……」
段重明:「……?」
不是,搜魂不是禁咒嗎!
怎麼你們兩個人用得這麼流暢自如理所應當啊!
而且什麼叫天生就是無極啊?!
這是人話嗎!
他欲言又止,到底還是閉嘴,選擇了就當沒聽見。
總而言之,他懂了,當下最適合的人只剩下了他一個。
而且他動作還得快點。
代行掌門隕落,此刻合虛山宗的高層們肯定在開會,或許很快就會找上門來。
段重明歎了口氣,認命地蹲下身,斂了臉上的神色,開始變得認真。
屍體很新鮮。
四方脈中的靈息就算散去,將淵山的高空都遮蔽成一片極黑,卻也還有未散的靈息存在,很容易就可以探知。
段重明承認,凝禪說得很對。
他或許是這世間第一個有機會以靈息去探尋無極境……屍體的人。
收穫自然是有的,且頗多。
多到他覺得自己很快就可以九轉天了。
一些他從未想過的、從未觸及過的道路展現在了他的面前,原來朱雀無極的四方脈中,靈息是這樣流轉……
等等。
段重明原本甚至有些沉浸的思緒驟而被打斷。
他有些不信,靈息反覆又確認了數次,然後才有些駭然和謹慎地抬眼看向隨意地坐在一旁的石塊上的凝禪:「除了朱雀脈,他的白虎脈裡……也有靈息。雖然不多,但非常對比其他兩條完全乾涸的四方脈,非常明顯。」
他想從凝禪的臉上看到意外。
凝禪的臉上卻只有在聽到這話後的沉思和幾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已經覺醒了第二條四方脈。」凝禪坐在石塊上,滿身是血,語氣也平淡,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像是某種天然悲憫卻居高臨下的審判:「只是這樣的人造四方脈,並不遵循這個世間的法則,他的屍體尤在,說明他被法則排斥在外了。」
再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一處深淵地獄,以及想要人造四方脈的那些人……
他們知道自己死後也被法則排斥在外嗎?
知道的話,他們會在乎嗎?
段重明聽得雲裡霧裡:「什麼?什麼人造四方脈?人還能覺醒第二條四方脈?」
凝禪沒想瞞著段重明,更甚至,這件事的最終,本就應當讓天下人都皆知。
只是她還沒想好要怎麼告訴他這件事。
但現在看來,她已經沒有世間再去想那麼多。
而段大師兄……其實也根本不需要她斟酌字句。
「是的,這就是虞畫瀾、祀天所的天啟神主、和他們背後的無數人一起為之努力了已經不知幾代了的事情。他們不滿足於自己只能覺醒一條四方脈,只能借力於一方神獸,妄圖能夠得到更多的神力,所以他們想要再人造覺醒出一條四方脈來。」凝禪看向段重明的眼睛:「止衡仙君為之而不惜背叛合虛,也或許早已背叛了自己修道的本心。但現在看來,好歹他沒有被畫大餅,還真有了兩條四方脈。」
她頓了頓,語氣開始變得嚴肅:「段峰主當年……或許也是因此而死。」
「他們的手早已遍佈每一個門派,這天下的每一個角落。我猜,他們也曾向段峰主發出過邀請函,但他拒絕了。」
「他拒絕,但他也已經知曉了這件事。」
修仙之人,除魔衛道,護衛蒼生,死得其所。
但如若不是呢?
凝禪繼續道:「這世間有人踏踏實實,於深夜追逐明燈,行止於獨木橋上,日日夜夜,追尋大道。卻也有人……另闢蹊徑,不惜讓蒼生塗炭,血流漫天,讓自己的雙手沾滿無數條命,以這些死不瞑目的枯骨為自己搭出一條通天的路。」
段重明的眼瞳慢慢睜大。
他早就通過殷雪冉帶來的消息知道了自己父親的死另有蹊蹺。
卻從未想過,這背後的原因……竟然如此。
他因憤怒而顫抖。
卻又為自己父親的寧死不從,甚至慨然赴死而驕傲。
「止衡仙君是來抓我的。」說完這些後,凝禪起身,已經對地上的這具止衡仙君的屍體失去了興趣:「因為我和凝硯生而覺醒了兩條四方脈。」
段重明猛地回過神來,只覺得腦子快要轉不過來,腦瓜子嗡嗡的:「等等,你倆為什麼能覺醒兩條四方脈?」
前世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話語,在這一世卻變得輕易。
凝禪攤了攤手,無辜道:「因為我倆天生就是半妖血統啊。」
段重明:「……哈?」
他神色古怪地盯著凝禪看了許久,終於慢慢開口:「所以說,我永遠追不上你的修為,就是因為你比我多了條四方脈?」
凝禪:「嗯咯。」
段重明沉默片刻,如釋重負:「我靠,你早說啊,早說老子就不這麼苦苦追趕了,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活得有多累嗎!搞半天你只能算半個人?」
凝禪和凝硯從來都是下意識選擇隱藏自己是半妖血脈的事實的。
人類這個種族,從來都是排外的。
她不想賭。
尤其在她不夠強大的時候,她不想給自己和凝硯的生活帶來任何一點傷害與波瀾。
她想過段重明在知道了這件事後可能會有的反應。
卻唯獨沒想到這種。
不得不說,段大師兄的腦回路……依然是這麼難以琢磨。
她盯著段重明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說話呢?什麼叫半個人?」
她笑了一會兒,笑又變得惡劣:「對了,忘了有沒有告訴你了,虞別夜的原身也是妖,不半,純粹的妖。」
段重明:「……?」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凝禪看了會兒:「不是,合著這麼多年來,整個淵山加上我,總共有一點五個人?」
像是怕凝禪不懂,他還解釋了一句:「我一個,你零點五個人。」
凝禪:「……」
神他媽零點五個人。
她翻了個白眼,不打算再和他糾纏這個話題,轉身就走:「我去看看虞別夜搜完魂了沒,阿硯被祀天所抓走了,我也要走了。」
段重明正要低頭再看看止衡仙君的四方脈,聞言倏而頓住:「你說什麼?」
凝禪沒有想要重複一遍的意思,揮了揮手就要上山。
段重明卻站直了身子:「等等。」
凝禪有些莫名,停了腳步回頭看他。
段重明道:「祀天所那麼大,各個地方的分部又實在眾多,你就算去了,要怎麼找阿硯?」
凝禪沒有辦法,凝禪只能殺穿祀天所,再酷刑拷打逼問。
段重明看她驟而凝固且有些心虛的眼神就已經懂了。
「我有辦法能找到他在哪裡。」他在夜色中開口:「你有秘密沒告訴我,我也有,就當我們扯平了。」
凝禪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段重明笑了一聲,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虛虛點向自己的雙眸:「我的血源脈力,名為【重明】。」
重明,可觀天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31 PM
第94章
凝禪回身看向段重明的眼瞳。
那雙眼看起來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凝禪知道,只要她說一聲好,眼中的眼瞳就會變成重瞳。
重明觀天下,用的便是這雙世間僅見的重瞳。
是的,前世的段重明,也開過重明。
他的眼底會變成一片純紅,將重瞳勾勒出一片赤紅近紫的光。
他會看見天下,看見一切自己想要看的,世間的一切魑魅魍魎都會在重明之瞳下無所遁形。
在這種情況下,確實再適合不過。
但凝禪卻搖了搖頭。
「大師兄。」她極少這樣稱呼他,每每這樣說的時候,過去總是帶著幾分戲謔調侃意味,但這一次,她卻喊得鄭重:「重明是用來觀天下的,不是用來找人的。」
她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晃了晃:「不可輕易開。」
「這怎麼算輕易?」段重明也笑:「如果這件事還不重要,又有什麼事情更重要?」
凝禪沉默片刻。
卻還是搖頭:「不可以。」
段重明終於慢慢收了臉上有些漫不經心的笑,他盯著此刻格外固執的凝禪看了片刻,倏而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凝禪確實知道。
這世上哪有可以無限制使用而不必付出任何代價的血源脈力。
如果說四方脈是來自四方神獸向眾生的借力,那麼血源脈力就像是人類星點獲得的,除卻四方脈之外的另一脈力量。
使用這樣的力量,都會燃燒自己。
便如止衡仙君將最終敗給欲念,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唐家的瞳術可以眨眼之間便奪人性命,但這等力量若是用多了,便會逐漸失去視力,直至眼盲,再也無法將任何人的身影倒映在自己眼中,自然也就無法在使用這份力量奪去任何人的性命。
這是一種剝奪與懲罰。
而重明之所以不可輕易開,便是因為,重明觀天下,是以燃燒消耗生命為代價的。
段重明的母族姓氏為山南,而今,山南一族的血脈,世間也只剩下了段重明一個人。
這便是因為,他們觀過太多次天下,所以山南一族,無人長壽,無人善終,最誇張的時候,甚至族中極少有超過四十歲的長者。
段重明出生的時候,山南一族已經非常凋零了。
一個幾乎注定不能活得久的家族,自然早就在滅亡的邊緣搖搖欲墜。
他們想過很多種辦法。
隱居,散入人群,爭取一生都不被發現自己的血源脈力,甚至有人嘗試過將自己血脈之中的這一份力量剔除出去。
卻無一成功。
隱居者終究為天下而現身,散入人群卻也終究難以忍住使用這樣一份力量。這天下太大,觀天下的能力和責任又太重,在生命與天下之間,山南一族,從來都做不到自私到底。
將女兒嫁給求娶的段輕舟時,山南一族的組長存著為自己這一族到底存一條血脈的想法,懇求段輕舟不要告訴別人自己妻子的身份,並且取掉了山字,為自己的女兒改姓南。
段重明從來都覺得自己的母親名叫南易。
他的童年也確實非常幸福,山南一族只是書本上的白紙黑字,那樣慘烈的命運似乎與他毫無關係,而山南族族長的私心也好似已經得以實現。
直到他在四歲第一次覺醒血源脈力。
那時的他還不能真正掌握這種力量,他的眼瞳雖然已經是重瞳的模樣,但他其實並不能真的看到
南易用布條纏住了他的眼睛,他從此目不能視。
但段重明並不覺得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雖然不解,卻並不會不聽南易的話,反而覺得有點有趣,還挺酷,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重瞳意味著什麼。
可小孩心性,段重明五歲那年,到底在與別人玩耍的時候,神神秘秘地給別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瞳孔,然後成功地收穫了一大堆震驚。
段重明得意洋洋又偷偷摸摸地回到家,一切好像都沒有什麼不同,南易也沒有發現他做了什麼。
只是那天晚上,亂雪峰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在說他聽不懂的話,說什麼「山南一族最後的血脈」、又說什麼「這天下如何如何」。
段重明有些茫然,他站在角落裡,偷偷從蒙住眼睛的布的縫隙裡看出去,看著自己母親難看的臉色,又看向自己素來話多的父親第一次張口啞然。
很久以後,很久很久以後,他在回想這一幕的時候,才明白。
在天下大義面前,沒有人可以舌燦蓮花。
至少段輕舟不能。
那些人說了很久,也說了很多,在終於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南易、似是在等她做出最後決定的時候,南易終於站了起來。
「重明,你過來。」
他這才知道,母親早就知道他在這裡偷看,卻沒有阻止他。
他沒由來地有點害怕,卻還是走了過去。
南易俯身,將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段重明遲疑道:「……娘?」
「你要記住,重明觀天下,不可輕易開。」南易在他耳邊溫柔開口。
段重明倏而明白,他偷偷給自己小夥伴看眼睛的事情,恐怕已經被知道了。甚至這一屋子的人,可能也都是被自己這樣的舉動引來的。
「娘,我錯了,我……」他小聲道。
「不,是娘錯了。」南易抬手,將他眼睛上的黑布摘了下來:「有些東西,遮住是沒有用的。」
她的話語裡沒由來地透出了一股奇特的決然。
段輕舟眉心一跳,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猛地向前,卻還是沒能來得及。
「覆水難收,人生難易。」南易看向窗外的虛空,唇邊有了一分對自己人生的譏笑:「原來我的名字,是這個意思。」
「阿易!」段輕舟驚呼。
南易全身的血卻都已經燃燒了起來,將段重明的眼瞳燒成了一片紅,也變成了所有人視線裡的緋紅。
「遮住沒有用的話,那便只能毀掉。」南易重新看向段重明,她已經痛極,看向他的眼瞳卻依然是溫柔的:「我以我的血封印住你的血源脈力,你無法再使用這份力量,也不用使用。做一個普通人,健康平安地度過這一生,這天下如何,大義又如何,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任憑它洪水滔天。」
她的面容都被這樣烈焰的火色模糊,無數道靈法的光芒籠罩下來,段輕舟瘋了一樣想要靠近她,被無數次灼傷也不放棄,卻到底無法靠近她一步。
南易用一根燃燒的手指點向段重明的眉心,像是賜福,又像是最後的解脫,她在說對自己孩子的期許,也像是在訴說自己這一生未能得到的渴望。
「我賦予你自私的權利。」
……
五歲的段重明擁有了自私的權利。
二十五歲的段重明,決定履行自己母親賦予自己的權利。
他邁入七星天的那一日,南易對他的血源脈力的封印,便已經破除。
他已經擁有了足夠的自保能力,不會輕易被人抓去,強迫他開重明,淪為那些人的工具。
段重明問出這句話,並不是要凝禪回答,他也並不想深究她是從何而知。
這段對於他來說確實過於慘烈的過去,早已在段輕舟過去日復一日對他的陪伴裡沉澱,他或許永遠不會釋然,這段往事卻也不會成為他不可提及的傷疤。
「如果我娘知道今日我開重明是為了什麼,我想他也會為我高興的。」段重明笑了起來,他的神色依然飛揚:「而且,眼睛長在我身上,哪有你說不可以就不可以的道理。」
他觀天下,不為天下,只為依從本心。
也可以說,自私。
段重明閉眼再睜。
重明開。
剎那間,他的眼瞳裡,已經盛滿了天下。
……
虞別夜從搜魂之中醒來的時候,同時從收回的靈識裡,也知曉了短短這一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
凝禪為了不要波及羅浮關,硬是開了傳送法陣,將他的這一處小院與淵山短暫地連接在了一起,只要他推開房間門走出去,便可以走入淵山的夜色之中。
他沒有驚動山下的人,只是從搖曳的燈火之中走了出來,恰遇見正在上山的凝禪。
「搜完了。」虞別夜開門見山道,眉間有一縷憂色:「是虞畫瀾派來的人,並不知道凝硯在哪裡,也是聽到虞畫瀾說了一句,凝硯先一步被祀天所帶走了。但他知道,如果抓住了你,是要帶你去……」
說到這裡,虞別夜的神色有了一絲古怪:「去畫棠山。」
「畫棠山?」凝禪微微一愣。
卻又在短暫的錯愕後,凝禪卻又莫名覺得,理應如此。
但她又說不出為什麼。
直到段重明的聲音倏而從她身後響起。
「我看到凝硯被帶去哪裡了,好消息是暫時全須全尾好吃好喝且不難找,壞消息是,恐怕你真的得要執行原計劃才能找到他了。」他有些疲憊,剛剛使用過重明的眼瞳還有些發紅。
凝禪「啊」了一聲,想了一瞬才回憶起自己的原計劃是什麼:「你是說,得……殺穿祀天所?」
段重明攤了攤手:「在神主的大光明殿裡,你說呢?」
凝禪:「……」
段重明突然又開口,這次,他的眼睛裡帶了點兒疑惑:「之前,你從畫棠山回來的時候,說感受到過妖氣?」
話題轉得猝不及防,凝禪頓了一下,才應道:「是的,但那應該……」
她想說或許是她感受到了虞別夜沒能收斂好的妖氣,也或許是曾經身為龍女的畫棠殘存的氣息。
但段重明已經打斷了她:「你可能沒有感覺錯。」
然後,他在凝禪和虞別夜同時變得怔忡和不可置信的目光裡,緩緩道:「我在畫棠山下,看到了無數妖影。」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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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07:32 PM
第95章
重明勘真,絕不可能看錯。
他看到了有妖影,那便一定有妖存在。
凝禪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向虞別夜,卻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不可思議。
「妖影?」虞別夜甚至上前了半步,連語速都快了些許:「畫棠山下?是山體之下,還是山體之中?還是說,這座山,根本就是一座空山?」
「山中,亦或者山下。」段重明道:「而且……那些妖影有些古怪,它們並不像是真正的活物,卻又明明有生的氣息,在看到它們的的第一眼,我的感覺很古怪。」
凝禪追問:「什麼意思?你是指哪方面的古怪?」
「我甚至覺得,那些妖影,比起可能會霍亂浮朝大陸的隱患,更像是……某種祭祀,又或者說,陣法?」段重明對於陣之一道並不精通,只能模糊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
凝禪想了想:「你有辦法將你看到的畫面與我共感嗎?」
段重明點頭,卻將目光落在了虞別夜身上,片刻,他才道:「可以,但共感只能用一次,且畫面不能被再次傳遞。你看,還是他看?」
凝禪愣了愣。
然後順著段重明的目光,也看向了虞別夜。
她只想到了自己熟知天下大陣,若是那些妖影真的成陣,或許她可以窺得一二。
卻忘了,這世上最熟悉畫棠山的人,除卻虞畫瀾之外,還有一個。
正在自己身邊。
畫棠山是他的家,所以這一眼,理應讓他來看。
段重明抬手指在虞別夜的額頭。
那是靜謐無息的一瞬。
又像是過去了許久。
虞別夜慢慢睜開眼,夜色之中,他的雙眸悄然變成了燦金,瞳仁像一條燃燒著怒火的、漆黑的豎線。
他「看到」了畫棠山下不知幾許,那是彷彿連光都無法透入的地方,更不用說靈息。
那些極致的深黑之中,卻依然能在重明之瞳下一覽無余的無數凝滯的妖影。那些妖影形容扭曲怪異,形態各異,卻全都面向著同一個方向,就像是以那個方向為錨點,一層一層地鋪灑開來。
那個方向有一座高台矗立。
高台之上空無一物。
卻好似擁有萬物。
妖影像是獻祭,又像是在被賜予。某種隱秘的、難以言說的聯繫共存與妖影與高台之間,一切都像是在幽寂之中發酵的惡意。
這只是一個畫面的共感。
但虞別夜……感受到了自己母親的氣息。
在空無一物的高台之上。
凝禪什麼都不必問,只是看虞別夜此刻的眼瞳,就能猜到,段重明這一眼所看到的一切,果然與虞別夜的母親龍女畫棠有關。
她長久地注視虞別夜。
以一種這樣她此前從未想過,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的方式,她如此倏而得知了前世他為何明知或許是死局,卻依然要前往少和之淵的真相。
他知道了深埋於畫棠山下的真相。
又或者說,他知道的一切距離真相還很遠,但至少,他掀開了其中太過殘忍的一角。
而他想要知道更多。
他必須去,甚至別無選擇。
前世如此,這一生,依然這樣。
這是他命運的注定,與凝禪無關,與任何其他的一切都無關。畫棠山就像是他人生的某種注定的起點和終點,他在這裡生長,費盡心思地逃離,在以為自己終於被治癒的瞬間,才驟而發現,他必須回到這裡。
虞別夜有些僵硬地回頭,他極難控制自己這一刻的情緒,連週身向來克制至極的妖息都變得洶湧起來。
為母親的境遇而憤怒,為自己此後長久居於畫棠山卻對此一無所知所感覺到的痛苦和自責,為命運如此周旋到此、自己竟然還是沒有逃離虞畫瀾安排的大局的荒誕和譏誚……所有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甚至擊垮了他素來引以為傲的自持。
若是他此刻還在羅浮關,想必羅浮關上方的弒妖大陣已經開始聚集殺招。
凝禪眼疾手快,直接把羅浮關到淵山的這一道傳送法陣給捏沒了。
段重明剛開了一次血源脈力,這會兒正虛弱,神色不善地看向虞別夜:「勸你收斂點兒啊,關愛一下老弱病殘,你的妖息再濃烈點兒,怕是要直接把我從這裡帶走了。」
虞別夜這才像是如夢初醒,猛地從方纔那一瞬的畫面中驚醒過來。
他難掩歉意:「抱歉,我……」
段重明確反而笑了起來,向來神采奕奕的青年此刻雖然有些疲憊,眼睛卻依然是亮的,他拍了拍虞別夜的肩膀:「說來說去,我們要殺的都是同一個人。不如同行?」
「我先隨師姐去救凝硯。」虞別夜沉默片刻,卻道。
凝禪搖頭:「不必。救凝硯,我一個人就夠了。若是他被囚禁在其他地方,我絕不托大,但祀天所不同。」
段重明不解:「到底也是天下三大門派之一,如何不同?」
凝禪露出了一個明媚卻囂張的笑容:「有一個秘密你們應該都不知道,大光明神殿信奉神獸,名叫辟邪。」
少和之淵。
一身華服的少女行走在雪夜之中。
隆冬的寒風好似穿不透她週身的靈息,她依然穿著單薄,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她就這樣踩著雪,一路走到了少和之淵的一處漆黑的偏殿門前,然後上前,吱呀一聲推開了殿門。
殿內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到最內裡,才能看到,有一盞微弱的靈石燈燃燒。
靈石燈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臉。
饒是如此憔悴、狼狽、遍佈疲態,那張臉卻依然美麗,好似這世上除了死亡,沒有什麼可以奪走這份美麗。
祝婉照有了一剎那的恍惚。
這樣的美麗,確實本不應存在於浮朝大陸,正如她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站在這裡,而是留在龍女一族一樣。
她卻沒想到,那些自己聽到的隻字片語的傳言是真的。
虞畫瀾真的把涅音仙子的臉,變成了和龍女畫棠一模一樣。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探聽得知涅音仙子被軟禁在這裡,也花了很長時間,才覓得這樣一個來到這裡的機會。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腳步聲,也沒有收斂靈息。
「涅音仙子。」她站在那個憔悴到近乎瘋癲的女人面前,聲線清晰:「我知道你沒有瘋,你是裝的。」
她俯身看向她的眼睛:「我是祝婉照,你看看我這張臉,應該相信,我是畫棠的族人。」
涅音仙子的眼瞳終於聚焦,她仔細看著面前這張與當年的畫棠一樣美貌的臉,沙啞開口:「……族人?」
「沒錯,她根本不是什麼虞畫瀾的妹妹,她是被他軟禁在這裡的。」祝婉照輕聲道:「我是來救她的,也是來救你的。」
涅音仙子的眼瞳猛地睜大。
她當然懷疑過畫棠的身份。
但對虞畫瀾盲目到近乎盲從的愛慕,讓她將自己心底曾經升騰過的蛛絲馬跡的懷疑,都一併按壓了下去。
直到此刻。
那些已經混沌的思緒重新噴湧,那些她懷疑過的點滴在心頭浮現,她甚至不需要祝婉照再給她更多的證明,便已經相信了她的話。
「來救她……她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涅音仙子啞聲道。
「她沒有死。又或者說,她也不算活著。一定要說的話,我倒是寧可她已經死了。」祝婉照的目光慢慢落向窗外。
雪夜靜謐,落雪無聲,窗外的深夜中,比夜更濃稠的,是勾勒出的那一道畫棠山的影子。
又或者說,創造了這道影子的那個人。
「涅音仙子,」祝婉照倏而轉頭,看向身後甚至已經連自己的臉都已經失去了的女人:「你恨嗎?想報仇嗎?」
祀天所。
隆冬的極北之境是一片黃沙漫天的蕭瑟,天空好似近乎永恆的灰白,大雪漫卷,揚起的風中,雪與沙交織在一起,像是極北永恆的底色。
山並不高,但一座接著一座的連綿,像是群山望不到頭的無盡重複,直至絕望的疲勞。
誰也不知道這些山,究竟要翻過多少座,才能看到一點人煙和綠洲,抑或一條蜿蜒的河川。
在這樣的群山盡頭,又或者說,有人覺得這裡也是浮朝大陸的盡頭之處,有一片光明。
那是傳說中存放著無數靈寶,以靈寶之光將半片天穹都徹底點亮的大光明境。
也是祀天所的大光明神殿所在。
那是一座通體純白、依山而立的巨大宮殿群,與山齊高,雄渾壯觀,在這樣的極北之境的終點靜靜矗立,彷彿神力。
無數人在大光明神殿前叩首,他們歷盡千辛來到這裡,只為目睹這樣的神跡一瞬,如今九死一生,終於得以看到全貌,自然淚流滿面,大喜大悲。
神光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彷彿某種溫柔悲憫的安撫,將他們身上的所有病痛與疲憊都如流水般洗去。
於是叩首的所有人沉痾盡褪,舊疾消融,哪怕是靈脈之中連自己都說不明白的那些傷痕與堵塞都煙消雲散,靈息以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方式沖刷著煥然一新的靈脈,四方脈變得超越以往所有時候的暢通,好似下一刻便可以破境入九轉天,再羽化無極,叩響眾妙天門。
「和……和傳說中一樣!」有老者熱淚盈眶,感受著體內彷彿一夜之間回到了年輕之時的充盈靈息和生命之意:「大光明神殿,是靈殿!」
凝禪帶著巨大的兜帽,面容被隱藏在雪白的厚毛絨兜帽勾邊後,深黑的大氅和兜帽將她的身形遮掩了七七八八,只能看出是一位身量優雅的女子,與其他翻山越嶺來到這裡的朝聖者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週身的衣物看起來格外乾淨了點兒,在見到這般神境後也只是靜靜站立在原地,而非跪地叩首之外。
一開始,週遭的信徒還覺得,她這是在初見如此神跡之後,過分震驚而無法動彈,這樣的事情也極常見,他們初來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時刻。
但很快,大家就意識到了不對。
她在那裡站立的時間太久了。
久得有些突兀。
能夠翻越過如此眾多的群山,最終活著抵達祀天所的修者並不多。除卻祀天所自己本身設立的那些傳送點之外,只有九轉天和無極境可以自己勾勒傳送法陣,否則都要靠自己的腳步去丈量一寸寸山巒。
凝禪在看面前這座大光明神殿。
前世她也來過,但當時是作為祀天所的座上賓來的。彼時神主也想要一尊替身傀,卻又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無法離開此處,按理來說,派一位神使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送去給凝禪也不是不可,但祀天所無數人都覺得此行不妥,若是神主的一部分遺失,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最後協商的結果,就是重金請凝禪親自來了一趟。
那時,祀天所的所有傳送法陣都以最盛大的模式運轉,她帶著虞別夜跨過一道道傳送之門,直接踏入了大光明神殿的正門之中,直至行抵神主面前。
她也是在那個時候感知到這座大光明神殿與自己血脈的關系的。
辟邪主靈脈。
所以她才能以血給一具具替身傀點靈。
信奉辟邪之地,擁有如此精純洶湧的靈息,再以靈息渡世間眾人,也算是合理。
只是當時她沒有什麼野望,也沒有太多別的想法,只覺得有趣,甚至沒有想要試著以自己的血脈去感應試探一番,但那個時候,她萬分確定了一件事。
沒有人可以在大光明神殿之中傷害她。
不僅是她,還有凝硯。
所以在聽說凝硯被軟禁於大光明神殿時,她反而放心了不少。
前世她在鮮花簇擁下,被祀天所以最高禮遇相迎。
而這一次,她來得悄無聲息,甚至已經能感知到有信徒帶著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覺得有些有趣,忍不住彎了彎唇,然後就這樣,在一眾跪拜的信徒中,施施然向前走去。
大氅的毛邊摩擦過冰冷的地面,大光明殿外的結界早已將那些漫天的黃沙隔絕,這裡於是只剩下了冰冷卻聖潔的雪。
毛邊於是被雪染濕了些許,也終於有人倏而抬起手,攥住了她大氅的邊緣。
一道有些粗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是何人?見到大光明神殿為何不拜?若非信徒,又為何來此?」
凝禪頓住腳步,垂眼順著那只枯槁的手看去,對上了一雙狂熱信徒的眼。
「我來尋人。」凝禪平靜地看向他:「或者說,我來救人。」
「大光明能渡一切厄。你來救人,更應當虔誠。」那狂熱信徒死死盯著她,像是要看透她的靈魂:「為何不拜?」
凝禪居高臨下看他片刻:「可如若,大光明本身就是厄呢?」
四野本是一片低吟的嘈雜。
無數信徒跪拜的同時,自然會小聲在口中重複自己心之所願,好似這樣便會被神主聽到自己的心聲,能夠實現自己跋山涉水而來的願景。
但在凝禪與那狂熱信徒開始對話的一瞬起,那些竊竊私語已經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茫然地抬頭看向凝禪的方向,再清晰無比地聽到她的話語。
狂熱信徒們一開始還有些怔忡,但凝禪的那句話在他們的腦中不住地回旋,再重複,最後終於化作了他們眼中的震怒與瘋狂。
「你說什麼?」
「褻瀆——這是對祀天所的褻瀆——」
「請神主降罪於這大逆不道的褻瀆之人!天罰!她應遭到天罰!」
「她是災厄——!口出褻瀆之言的災厄——!理應被拔舌,再被鎮於牢獄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
無數聲音如浪潮般響起,無數詛咒帶著有如實質的願力向著凝禪的方向席捲而來,連天穹在這一刻都變得暗淡。
此處本就是願力的集中地,而當那些願力變成某種詛咒與惡意的時候,也最容易實現。
大光明神殿中,幾名神使已經感知到了此刻前殿廣場上的騷動。
東神使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只是唇邊有了一抹譏笑:「又有蠢貨在大光明殿前挑釁了。」
「上萬信徒的願力,竟然也有人妄圖突破。」北神使輕蔑地向著殿外的方向掃了一眼,只看到無數信徒如浪潮般向著某一個位置翻湧而去,像是要將那一葉無助的扁舟掀翻:「不過又一隻螻蟻罷了。」
「信我神主者永昌。」南神使輕聲道,對殿外發生的一切並不特別在意,轉而問道:「凝硯還是不肯就範?」
「自是不肯的。」西神使微微擰眉,正是那位彼時在少和之淵與凝禪有過一面之緣的神使:「說來也奇怪,我甚至沒能探知他到底是與哪一妖族的混血半妖,總感覺冥冥之中似是有一股力量在保護他,阻隔我的探知……」
「怎麼可能,這世上哪有這種妖。」東神使臉上譏誚更濃,他抬眉看向西神使:「你若是不行,不如我來。」
西神使抬起下巴,正要反駁,卻聽得神殿之外傳來了一聲驚呼。
他臉上露出了被打擾的厭煩,正要抬手布下一個隔音法陣,那一聲驚呼之後,卻又接連跟著無數聲尖叫。
這一剎那,大光明神殿的光明,好似突然黯淡了一分。
那只是極其微不足道,甚至極容易被忽略的一分。但對於日日夜夜都生長並修煉於神殿之中的神使們來說,那一分實在是再明顯不過!
北神使霍然起身:「發生了什麼?!」
「或許不過是神主即將突破,使用了一些願力。」南神使依然淡定:「不必如此大驚小怪。」
西神使的目光卻已經落在了殿外的廣場——
原本應當被詛咒與瘋狂的惡念落滿的那個漩渦之中,卻風停雨止,那種原本應當足夠摧毀一切的願力明明已經形成,卻竟然沒有能再前進半步。
被惡念驅使的那些信徒眼瞳赤紅,近乎瘋狂地詛咒著瀆神之人,然而那一片赤紅之中,卻倏而出現了一抹其他的色彩。
是光的顏色。
光本無形,是萬物才讓光有了形狀,有了顏色,那麼光便是世間所有色彩。
那樣的璀璨撕裂所有的陰霾,將一切惡念都照耀得無所遁形,那些所謂對瀆神者的詛咒在這樣的大光明面前都顯得無比可笑,甚至無法靠近她任何一寸。
西神使的眼瞳驟縮。
不僅僅是因為凝禪的兜帽被風吹落,露出了一張艷絕而熟悉的面容。而那張面容所代表的一切昭然若是,毫無疑問,她是為了她的阿弟凝硯而來。
更因為,纏繞在凝禪週遭的那些光明,是他最熟悉的東西。
那是他日夜沐浴其中,為之臣服,為之信服的……大光明願力。
那是神主為所有人灑下的光輝,是祀天所和大光明神殿存在的基石,是來自辟邪神獸的庇護與天賜,唯有能溝通天地的神主才能驅使和使用這份力量,為此,他付出了無法離開大光明神殿的代價。
這是天下所不知曉、他身為神使而要為之守護和獻上一生的秘密。
可現在……
這樣濃烈到他甚至在神主身上都未曾見過的大光明願力,怎麼會出現在凝禪身上!
「凝……凝望舒。」在叫出她的名字時,西神使的聲線裡甚至出現了不自覺的細顫:「怎麼會……」
「哦,來得正好。」東神使傲慢至極地揚起下巴,依然沒有看向神殿之外:「沒想到抓了凝硯還有這等效果,來一雙,正好讓我們的研究可以有更確切的進展,也省得便宜了少和之淵的那群沒什麼用的老瘋子們。」
話音落下,卻沒有人應和。
東神使微微擰眉,這才抬眼環顧。
其他三位神使不知何時都已經站了起來,用一種古怪的眼神和表情一併看向殿外的方向。
殿外有什麼好看的?
東神使懷著不屑和無聊,終於轉過臉。
大殿之前的數萬信徒方纔如潮水般想要將凝禪淹沒,而今,卻也如退潮一般,近乎戰慄地向著兩邊散去,為凝禪留出了一條通往大光明神殿的路。
也有狂信徒對於面前的這一切感到不解,感到被侮辱,那些被放大至極的對神主的信奉與癡狂讓他們不能接受面前的這一幕。
大光明願力……怎麼能照耀在別人身上!
此人、此人定當是竊取了神主的力量!
劍聲刀聲符菉燃燒聲劃破空氣,無數不顧後果不計生死的殺招向著凝禪的方向劈頭而來!
凝禪卻甚至不躲也不看,而是徑直順著人群分開的這一條路,向著大光明神殿的正門走去。
這條路不遠,只需要越過這些信徒,跨過一道也不算非常高的門檻。
這條路很長,長到足夠讓那些令人心驚的殺招將她籠罩,卻不能接近她絲毫。
近乎窒息的一剎那頓挫後,所有殺招在半空停滯一瞬,然後以比此前更加暴烈的方式,反施於那些人己身!
數道血花在半空炸開,血色落了許多信徒滿頭滿臉,彷彿像是一場格外盛大的殺戮的開場。
「敵襲——有敵襲——」終於有祀天所的護衛弟子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扯開嗓子大聲喚道:「祀天所弟子何在——!」
於是信徒們再被祀天所的弟子們衝散開來,千萬刀刃直指向純黑鑲白毛邊大氅的女子,頃刻間已經結成了祀天所的願力殺陣。
所有祀天所弟子們的刀刃都被願力賜福過。
配合大光明殿的願力加持,本應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
然而凝禪卻只是環視了一眼。
她完全沒有自己已經被如此眾多的祀天所弟子們包圍了的自覺,站在那兒的氣勢反而彷彿像是她將祀天所包圍了。
「神主。」她提了聲音,以靈息注入其中,於是大光明神殿前的所有人都能聽到她的問句:「你是想要讓所有人都為你喪生於此嗎?還不出來見我?」
「狂妄!」
「你以為你是誰!」
「何人敢辱我神主!」
「還和她廢話什麼!上啊!殺了她!」
「——殺了她!」
凝禪抬手。
永暮躍出刀鞘,落在她的掌心。
在掌心開始流淌鮮血染滿永暮之前,凝禪提聲道:「把凝硯還給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則所有擋在我和我阿弟面前的人——」
「都得死。」
凝禪週身的風開始漫卷,她的長髮在風中翻湧,純黑的大氅也在劍意出鞘的剎那散落在地,露出了內裡的一身深紫色勁裝。
「我數到三。」
天地之間除了諸位弟子喊打喊殺的聲音之外,一片寂靜。
凝禪等了片刻,倏而開口:「三。」
然後永暮橫掃。
天鶴訣。
那是天鶴訣裡最簡單的一式。
創造出天鶴訣的初代劍聖恐怕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創造出的燃血之劍,不僅落在了應龍手中,還被辟邪後人學了去。
再以辟邪之血,劍掃供奉辟邪的神殿。
被困在純黑的小屋之中的凝硯猛地睜開了眼。
他閉著眼和睜著眼都沒有任何區別,反正都是一片純黑,這樣的純黑本就可以逼瘋任何人,很顯然,祀天所想要以這種方式讓他就範。
而此刻,凝硯依然什麼都看不見,但他的血卻倏而沸騰。
那是一種來自靈魂和血源深處的沸騰。
又或者說,呼喚。
「阿姐。」他慢慢站起身來。
這一處小黑屋極其狹窄,他在站起身以後,甚至不能向前一步,牆壁幾乎與他的面容緊貼,更不用說做出其他的動作。
他的劍與長弓早就被拿走,這黑牆也不知是以什麼材質製成,隔絕了所有他與自己本命物之間的感知。
但此刻,他不需要任何感知。
因為他的靈脈之中,已經開始向外噴湧籠火。
凝禪的四方脈覺醒了兩次,且可以以辟邪之血溝通四方神獸,再借力於其他兩條靈脈。
也只有凝禪知道,凝硯與她截然不同。
凝硯覺醒了兩次朱雀脈。
所以他的籠火,足以燒穿這世間的一切桎梏。
辟邪之血帶起的天鶴訣橫掃天地。
這一剎那,大光明神殿週遭的所有願力都倒捲而來,原本應該守護神殿的願力與結界變成了倒轉過來攻向神殿的殺意!
而幾乎同一時刻,一道籠火沖天而起,與那道擋無可擋的劍意遙相呼應,從大光明神殿內部燃起!
一聲轟然——
地動山搖,天地變色。
彷彿要與天地同壽的大光明神殿琉璃頂,在無數信徒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轟然坍塌。
那是信仰之力的碎裂,這樣的碎裂,足以讓天地都為之震動。
血色崩裂,阻擋在凝禪面前的祀天所弟子,在這一劍下,齊齊被掀飛開來,吐出漫天鮮血,卻終究被留了一命。
那位久居於大光明神殿之中的神主,到底還是出了手。
「凝小友何以借得辟邪之力?」一道純白身影驟而出現在了凝禪面前,與此同時,有結界升騰而起,將兩人籠罩其中,隔絕了所有其他人的探知。
那道身影面容模糊,身形也模糊,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只是一個還維持著人樣的影子。
「借?」凝禪輕輕佻眉,然後笑了起來,她毫無畏懼地抬頭直視這位不知已經活了多少年歲、積威深重,在無數人眼中已經等同於半神的神主:「誰說我是借?」
那道純白身影佇立許久,他的目光長久地落在她身上,應當也穿過了熊熊的籠火,再度落於凝硯身上,試圖比對出兩人身上的共通之處。
如此許久。
神主終於慢慢開口:「原是如此。」
這位地位尊崇的神主抬起手,下一瞬,凝硯已經被帶到了他們所處的這一方空間之中。
然後,神主慢慢俯身。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行禮這個動作了,所以他的動作極其僵硬,極其緩慢,卻也是真正的一鞠到底。
「多有得罪,還請贖罪。」
凝禪不答,只是看向凝硯:「看你。」
凝硯還沒怎麼搞清楚來龍去脈,但這不妨礙他看清楚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我接受,但有條件。」被軟禁了這幾日,凝硯的神色有些憔悴,但眉目之間卻依然桀驁:「第一,我要殺幾個人,好像是你的神使,就是抓我來的那個和把我扔進小黑屋的那個。第二,祀天所所有人都不許再對我和我阿姐有任何不軌。第三……」
凝禪的聲音接上:「第三,我要知道他們為什麼抓我阿弟。當然,事實上,我已經知道了,但我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那些自己從阿朝的記憶中所看到的深淵地獄真實的樣子。
神主沉默了很久。
他想要拒絕。
但他無法拒絕自己所信奉的真正的「神」的後裔。
甚至連用話術敷衍都做不到。
因為這會違背他所修行的這一道本身,讓他這麼多年以來積攢的願力一夕坍塌。
所以他只能答應。
神主再次抬起手。
將凝硯抓來的東神使和將凝硯關進了小黑屋的西神使在他手腕輕揮的剎那,如同碎裂般,化作了一片齏粉。
再下一瞬,凝禪和凝硯面前場景變換。
神主和兩人一併立於高空之中,向下俯勘。
是和凝禪從阿朝的記憶裡看到的,近乎一模一樣的場景。
痛苦的嘶鳴,麻木的行走,混沌短暫卻悲哀的一生。
再看一次,衝擊力依然不減半分,凝禪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然後用留影石記錄下了自己看到的所有畫面。
再轉眼,神主已經帶著他們回到了原地。
「我知道你還想問這是哪裡。」神主截斷了她的下一句話:「我不能說。」
想必是出於某種狠毒的誓言,只要說出口,就會遭到後果極其嚴重的反噬。
凝禪對於神主的命不感興趣。
活成他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凝禪已經覺得很可悲了。
更何況,她還需要祀天所牽制住少和之淵。
但這不代表,她不能對神主施以懲戒。
「辟邪佑世。」她如同讖言般開口:「但不佑你。」
神主倏而抬頭。
那片純白的身影開始變得恍惚,神主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卻終於變幻成了淡去的身影。
將凝硯和凝禪的身影隔絕的那片結界碎裂開來,血味再也沒了阻擋,和風一起捲入了鼻端。
剩下的兩名神使自然不可能再來阻擋他們的路,只能在驚懼不定之中,眼睜睜看著兩人全須全尾地轉身。
大光明神殿,依然光明,卻也不再光明。
凝禪帶著凝硯走出祀天所的時候,辟邪的血順著她的劍尖滴落在了大光明殿外的護殿大陣上。
走出祀天所的門之前,凝禪的腳步頓了頓。
她若有所感般,倏而回頭。
長風吹起她的頭發,極北之境的風如刀一般濃烈,混雜著她這一路殺進來的血氣,一併撲入她的口鼻之中。
她的紫衣半身染血,臉上也濺著血,像是姿容穠麗的玉面修羅。
她不是回顧自己的這一路,也並不是想要銘記這一刻。
而是她感覺,在她的血和凝硯的血交織而落的這一路走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天地山河,好像有了一剎那的震動。
但傾圮了一半的大光明殿依然散發著暗淡的光芒,血色依然染紅了祀天所的長路,一切好似都沒有什麼變化。
於是她轉頭,拖著染血的劍,帶著凝硯繼續向前。
同一時間,畫棠山下,原本空無一物的高台上,倏而有一道身影影影綽綽浮現,又消失,幾息之後,那道身影極艱難地重新出現,像是歷經艱辛,終於凝出了這道身影。
又或者說,被喚醒。
辟邪能點靈,自然也能喚醒靈息。
更遠的地方,一道身影佇立於高山之上,一頭漂亮的銀髮被風拂動,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這片他並不熟悉也並不喜愛的土地,倏而抬手,抓住了空中的一點靈意。
是早已悄然來到了浮朝大陸的妖皇別驚鵲。
他將風中的那一抹靈意抓過來,放在鼻子下輕輕嗅了嗅,連日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原來你在這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32 PM
第96章
虞別夜有太多方法回到畫棠山。
夜色籠罩時,大雪漫卷時,星光璀璨時。
與虞畫瀾周旋這許多年,他也有太多辦法避開他的所有感知,行走在少和之淵之中,再將那些道貌盎然的長老與執事們一個個捅穿。
正如當時他悄無聲息地殺了余夢長老那般。
少和之淵的夜與祀天所截然不同,南境連風都是繾綣的,濕冷太容易被籠火驅散,對於朱雀脈的兩人來說,甚至不用多加一件外衫。
上一次來少和之淵的時候,段重明只覺得此處的靈石燈造型漂亮,比起他們一貧如洗的亂雪峰簡直算得上是奢華,他甚至在依在某一盞靈石燈下,動了些不該有的偷雞摸狗的念頭。
今日他才知道,原來少和之淵每一處靈石燈,都是虞畫瀾的眼睛。
他的靈息遍佈於每一盞燈中,燈光照耀處,便是他的眼瞳所能看到的地方。
若是立於高空向下俯瞰,去掉所有其他的冗雜,只將錨點定於那些靈石燈上,便會看到,所有的光亮交匯錯綜,共同勾勒出了一個巨大的靈法陣。
以燈為陣,這誰能想到啊。
還好他當時只是想了想,沒真的動手,不然要是真的落入虞畫瀾的眼中,他段大師兄這一世的面子可能也就只剩下七七八八了。
段重明小意跟在虞別夜身後,濃夜被靈石燈照耀,他們潛行於這些光亮的死角之中,卻甚至沒有換下自己那一身招搖的紅。
素來囂張狂傲的段大師兄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緊張:「就這樣?真不用我換一身夜行衣?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其實能屈能伸,也不是非要穿紅衣……」
他絮絮叨叨的話語戛然而止在虞別夜的動作裡。
只見虞別夜過分流暢地翻牆而入——用他之前解釋的話語來說,這靈石燈陣的死角,除卻那些陰暗處之外,就只剩下了這些嬌貴的長老們的院落。
因為長老們拒絕窺伺,而虞畫瀾也到底給予了他們這份尊重。
這份所謂的尊重,如今變成了虞別夜正大光明潛行於少和之淵夜色之中的踏板。
「欸不是,你……」段重明鬼鬼祟祟地立於牆邊,看著虞別夜在牆頭消失的衣角,忍不住開口。
然後沉默片刻,一咬牙,也翻身而上。
他段大師兄這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
偷雞摸狗搗蛋亂來的事情做得更是不少,但這樣翻別人家牆頭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做!
段重明在心底不斷腹誹,然後腳還沒點在牆頭,身形才剛剛越過,視野恰能看到院內的模樣時,耳中已經聽到了一道過分乾脆利落的聲音。
是讓人有些牙酸的劍柄磨過骨頭與血肉時的聲音。
段重明:「……」
他在半空就已經想要扭轉身軀重新跳出去了。
奈何那扇裡屋的門已經被推開,虞別夜雲淡風輕地提了一個頭走了出來,劍身還在滴血,甚至連那柄劍都不是他自己的,很陌生,想來應該是從這長老那兒隨手拿的。
虞別夜一臉平平淡淡就是真的表情,非常自然地和段重明點頭打了招呼,隨手將那顆還帶著驚懼表情的頭扔到了小院裡的池塘中,激起一聲水響。
「師姐不在,沒人會青龍·定魂。」虞別夜有些遺憾道:「死不透,但暫時也活不過來。」
段重明:「……」
他知道自己此行是來殺人的。
但一切都開始的太快,段大師兄刀都還沒來得及抽出來,他第一次有了種沒跟上節奏的茫然。
不是,什麼時候開始,殺人也要有節奏了?
而且還是他一晃神就跟不上的節奏!
段重明還在短暫恍惚,那柄方纔還握在虞別夜手裡的劍,已經被遞到了他面前。
「你的刀太顯眼了,用劍湊合一下吧。」虞別夜把那柄劍遞給他,自己手中又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刃。
顯然,這短刃才是他在如此月黑風高之夜最順手的兵刃。
段重明握了握劍。
是重劍,手感不錯,虞別夜明顯不是亂挑的。
重劍入手,段重明也終於遲來地進入了這個殺人之夜的狀態。
殺意在幽暗之中悄然流轉。
血色綻放。
這一夜很短。
晨曦乍現時,段重明甚至還有點兒意猶未盡,覺得自己順手的節奏被照亮,卻不得不暫時停手,與虞別夜一起隱匿去了少和之淵的外門破屋之中。
這一夜也很長。
他有點數不清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這會兒橫七豎八地歪在地上磕靈草,疲憊才後知後覺如潮水般翻湧入他的四肢。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開口:「你們少和之淵這麼多長老的嗎?怎麼感覺籠火燒不盡,天明吹又生的。」
虞別夜在低頭將自己手臂上的繃帶卸下來,握短刃的時間太久,手會脫力,所以他用繃帶將短刃綁在了掌心,刃柄的花紋幾乎要刻入他的肌膚:「八個堂,每個堂二十五個長老,還有數不清的執事。別急,還能殺好幾個夜。」
段重明有些咋舌。
轉念又反應過來,換做是合虛山宗,恐怕長老的數量也只多不少。
——畢竟這可是擁有數十萬弟子的龐大宗門,每個堂口之下的弟子數量都過萬,更不用說還有無數外門弟子。如此龐然的數量之下,一個堂口有二十五名長老,確實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可能說不定還忙不過來。
段重明看著天光漸亮,還有點沒散盡的興奮:「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能發現人死了?會搜山嗎?我們會被發現嗎?」
沒有人回應他。
段重明側頭去看,卻見虞別夜已經斜倚在門框邊,閉上了眼,呼吸趨於平穩。
人生第一次經歷了這麼刺激的夜,殺了這麼多人,還在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段重明:「……」
怎麼這事兒到了虞別夜這小子那兒就變得像是流水線!
白天睡覺晚上殺人如此嫻熟!
也沒聽說這小子是殺人狂魔啊,怎麼心理素質比他好這麼多呢!
段重明不服。
段重明也試著也跟著虞別夜一起閉上眼,也變成一個熟練的流水線作業者。
閉了會兒,又睜開。
怎麼辦,太興奮,睡不著。
虞別夜確實睡著了。
當然並不是段重明想像中的那種嫻熟的在白天補眠入定,晚上殺人如切瓜的流水線作業。
從那日招魂幡展開,幡中世界的記憶回到腦海後,他的記憶就一直都有點混亂。
在對殷家的黑衣殺手進行了搜魂,再讀了一遍別人的記憶後,那些冗雜的畫面比之前更多的翻湧了出來,直至將他的所有思緒都填滿,讓他難以分辨虛實。
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突兀進入他腦海中的記憶,什麼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切。
尤其是在殺人的時候。
他沒有殺過這麼多人。
那一日殺余夢長老時,他看似鎮定,實則在遇見凝禪時,他背在身後的那隻手都在顫抖。
後來,後來他也確實殺過幾個想要在秘境之中圖謀不軌殺人越貨的邪修,但也不過寥寥。
又怎麼會將這一套殺人的動作進行得行雲流水,甚至在殺那些長老的時候,殺出了一種無聊和熟手的感覺,好似他早已將此處屠成過一片血海。
……
血海。
猩紅,緋紅,籠火的紅。
虞別夜閉著眼,冷風從並不牢固的門框縫隙裡透入,掛在他的面頰上,冰冷讓他顫抖卻也清醒,也從殺人後的那些戰慄甚至奇詭的快。感中冷靜下來。
但視野裡還是那片揮之不去的殷紅。
他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樣漫山遍野的火色。
虞別夜一度以為那是不知從何而來,強行入侵了自己記憶的邪祟,抑或是虞畫瀾對他做了什麼手腳。
但火色被風吹開後,拖曳著長劍站在山崖盡頭的,是凝禪的臉。
她半邊臉上都是血,有些搖搖欲墜,身後的那只巨大的戰鬥傀他沒有見過,卻莫名覺得熟悉,好似那只戰鬥傀的整個製作過程他都有所參與,否則也不會在看到那只傀的傀身殘破凋零的時候,有一剎那的心痛。
凝禪走得很慢,她每走一步,劍身上的血都會向下流淌得更多,有風吹過她的頭髮,然而她的頭髮也已經被血凝結,幾乎要擋住視線。
虞別夜倏而意識到,凝禪上的這座山,正是畫棠山。
然後,凝禪遙遙向他的方向舉起了劍。
她分明好似已經力竭,但在舉劍的時候,畫棠山好似都在為她悲鳴嘶叫,四野的風都要被她攬動。
虞別夜心底駭然,他靜靜盯著凝禪,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但很快,他就發現,她的劍對準的,不是他,而是立於山前的虞畫瀾。
她一字一頓道:「把我師弟還給我。」
籠火從她的劍尖燃燒到眉梢,她是強弩之末,卻依然在向前,直至走到他的面前,然後衝他露出了一個模糊的笑。
「師弟,有我在,別怕。」
一股撕裂般的痛貫穿了他的週身,那是彷彿來自於靈魂的悲鳴,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力量阻止他繼續看下去,但虞別夜卻還想看到更多。
他也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自己將凝禪緊緊抱在懷裡,然後在虞畫瀾的唇邊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時,倏而鬆開了她,然後將她一掌拍下了畫棠山的懸崖。
畫棠山很高,但對於無極境的凝禪來說,絕不致死。
那一剎那,他與記憶中的自己有了一瞬的共感。
他知道「自己」這一掌的起因和用意。
畫棠山是一座陣。
一座以他的母親,龍女畫棠的身軀和龍血為陣眼的,能夠絕殺一切生靈的大陣。
虞畫瀾已經知道他的真身是應龍,也知道如若搏殺,他唯有開啟這座九轉噬魂大陣,才能將他鎮壓絞殺於此。
而現在,陣已成型,他做好了與虞畫瀾同歸於盡的準備,卻唯獨沒想到,凝禪會為了救她,屠盡少和之淵,提劍上山,只為了救他。
他已身在局中,無可掙脫。
無人能明白,他在看到她出現時那一瞬的不可置信,他感到無與倫比的狂喜和退無可退的絕望,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生命的最後還能看到她,沒想到她會來,會為他拚命至此。
但他唯獨不希望她來,他可以死於自己的命運,
那樣洶湧而不可言說的感情淹沒了他,卻也讓他不得不孤注一擲,甚至沒有任何解釋時間地做出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讓她離開這裡。
哪怕恨他,哪怕永遠不理解他這樣做的原因,他也要在大陣將這裡的生靈全部困死之前,讓她離開。
所以他不得不將她推落山崖。
以畫棠山的高度,絕不至於要她的命。
虞別夜可以共情「自己」的所有想法,在第一個剎那,他也想不出任何其他更好的辦法。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一件事。
九轉噬魂大陣,唯有妖可以觸發。
凝禪本應平安地墜落至崖底。
——如果她不是半妖血脈的話。
虞別夜知道凝禪的辟邪半妖血脈。
但夢境,又或者說記憶中的自己,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他以為自己是孤注一擲地救她。
但事實上……
虞別夜的思緒只來得及想到這麼多,因為下一瞬,他已經看到了接下來的一幕。
在凝禪不可置信、驚愕,卻又似乎帶著某種恍然的目光中,九轉噬魂大陣倏而亮起。
「師姐——!」他愕然向前,向著她身形的方向伸出手。
烙印著龍女血脈的絕殺大陣有著細密璀璨的線條,那些密密麻麻的靈法瑰色剎那間便吞沒了凝禪的身影。
血花綻放。
虞別夜的靈魂像是被割裂開來。
為凝禪這一剎那的被吞噬。
也為「自己」在這一瞬陷入的不可置信和空茫後巨大的絕望和悲慟。
他看著「自己」撕心裂肺的瘋狂,看著他毫不猶豫地一併跳了下去,試圖用自己的身軀為她擋住這一剎那的絕殺。
卻已經遲了。
九轉弒魂大陣只能被觸發一次殺招。
凝禪為救他而來。
也確實將他救了下來。
除卻這個大陣,世間再無什麼可以抵擋全盛時期,滿身怒意的應龍。
她為他擋了這絕殺一擊,以這樣荒誕又荒謬的方式。
以她的死亡為代價,他活了下來。
他在從畫棠山下墜的時候,短暫地與她碎裂開來的靈體相逢,他抬手想要抓住什麼,那些細碎的靈息卻從他的指間逃脫,像是厭惡,也像是逃離。
越是這樣,他越是想要抓住更多,甚至不惜在這一剎那灼燒靈息,變成一個真正的籠,將那些僅存的一點點靈息軟禁,最後化作自己掌心中的一點光亮。
更多畫面在他的腦中浮現。
淵山百年,合虛一夢。
他曾伴於她身側百年。
他也曾在淵山種滿六初花,只為她在推窗莞爾一笑時,問一句:「師姐喜歡嗎?」
她說喜歡,他便會笑開來,好似那聲喜歡不是說給花聽,而是說與他。
有人說他表裡不一,這話傳到凝禪耳中,他無端忐忑,猶豫良久,終於狀似不經意般問出:「師姐會不喜歡這樣的我嗎?」
凝禪在垂眸做傀,她歪頭看他一眼,似是隨口一句:「怎麼會不喜歡。你可是我的師弟,你什麼樣,我都喜歡。」
他靈魂震顫,因為這一次的喜歡,是在對他說。
哪怕她說得隨意,甚至帶了幾分漫不經心,更像是撫慰他的隨口一言,但對他來說,就像是久久跋涉於沙漠之中的一口甘泉。
哪怕有毒,他也甘之若飴。
他看了她許久,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低聲道:「嗯,我也喜歡師姐。」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她說這句話。
後來,哪怕是她好幾次一時興起,非要問他有沒有心上人這件事的時候,他注視著她,將她的身影烙印入自己的眼底,再有些無奈卻溫柔地開口。
「我的心上人,是天上月。」
……
可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他的天上月。
那片凝禪為救他而殺出的血海,點燃的火海,最後變成了他眼底燃燒不去的、以她的血潑成的真正血紅。
他慢慢轉過頭來,看向同樣愕然的虞畫瀾,然後在他同樣驚愕的眼瞳中,開始化妖。
應龍的雙翅遮天蔽日,將原本就已經是一片焦土的畫棠山徹底遮蔽。
妖氣如夢魘般蔓延,立於畫棠上之上的青年雙眼燦金,週身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這一日後,世間再無少和之淵。
……
虞別夜從大汗淋漓中猛地驚醒。
他倏而睜眼。
依然是雪夜,天還沒有亮,冷風從門框的縫隙裡吹在他的週身,他的臉頰上卻真的有汗滴落,彷彿在告訴他,夢中所見的那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覺。
沒有夢可以這麼真實。
可以這樣充斥和無數次地重複。
他在那一日後屠盡了少和之淵,今日被他殺了的這些長老與執事們,在那段他已經不願意去回想的記憶的後續中,是以一種更殘酷的方式,同樣也死在了他的手裡。
所以他會覺得熟悉。
虞別夜慢慢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與交錯的記憶中並不相同的手,冷白,修長,卻沒有長年累月給凝禪遞制傀工具而積攢出來的繭子,他在淵山種下的桂花樹尚且還沒有成林,更沒有種下漫山遍野的六初花。
與那些記憶中最不同的是,他的天上月在那個雪夜,坐在淵山台階的最高一階,看他掃了一夜的雪,然後俯身吻了他。
虞別夜屈指。
雪夜的風吹在他的臉上,那些分辨不清的記憶充斥在他的腦海之中,他在這樣體內的炙熱和冷風的交錯之下,心緒不斷翻湧。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靈犀秘境中,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從天而落,再擋住他的那一劍時,留下的劍痕。
彼時他只是覺得熟悉,卻沒有再細思。
歷盡千帆後的如今,他終於過於後知後覺,卻也不算太晚地恍然。
那份熟悉,來源於天鶴訣。
她早就會天鶴訣。
換句話說,他如今擁有的這些又如已經活過一世了的記憶,她……也有。
他們曾經有過這樣的過往,她的記憶之中,她真的被他無端推落了山崖,在愕然中被九轉噬魂撕碎,然後從頭再來,又一次在靈犀秘境與他重逢。
前世……那些記憶,姑且可以被稱為是前世吧。
所以她才會有那麼複雜到讓他無法理解的眼神和劍意,也所以,她會在那個時候,就將佛琉石放在了他的身邊。
那些前世的記憶,是真的存在過。
存在,且依然在她的腦海中。
過去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解釋,虞別夜回憶著一樁樁一件件細節,再與那些前世的記憶比對,心中的湧動越發激烈。
被九轉噬魂大陣撕碎的那一瞬,一定很疼。
可再來一次,她猶豫再三,舉劍卻又放下,對他有戒備,有殺意,可最終,她卻還是願意相信他。
相信他,再為他俯身。
他的天上月再一次從天穹而落,而這一次,是為他而來。
前世今生,他自以為自己的愛意隱蔽而不堪,所以寧願深埋心底,寧願腐爛於自己的內心深處,讓那些妄想和自己亂七八糟的人生一樣,變成一團永遠不見天日的腐泥。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他錯了。
她敢在記得這一切後,依然向他而來,他卻甚至不敢訴說一句真正的心意。
她自始而終都沒有介意過他的分毫,而他卻竟然到現在才明白。
虞別夜倏而站起身來。
角落裡小憩的段重明倏而睜眼,有些迷茫地看向他:「怎麼了?什麼情況?我們被發現了嗎?」
大半夜的,虞別夜竟然在笑。
段重明一個激靈,什麼瞌睡都沒了,也跟著猛地站了起來,手已經按在了劍鞘上,警惕道:「你還好嗎?」
「我很好。」虞別夜站在夜色之中,朦朧的星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這個白日裡還滿身殺意的青年,此刻的眼瞳和側臉卻竟然溫柔繾綣:「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段重明:「……?」
段重明瞳孔地震,實在不能理解怎麼會有人白天殺了那麼多人,晚上還能在這兒對著夜色溫柔的笑。
這多少有點變態了吧兄弟!
凝師妹啊,你什麼時候回來,快來管管你這個師弟,他……他多少有點不對勁啊!
這邊段重明還在驚恐地腹誹,虞別夜卻已經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
「我去接師姐。」他撂下這句話,然後就腳步不停地走入了風雪之中。
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
風雪不能,冷夜不能,他自己過去那些蜷縮不堪的心,也不能。
他想要見她。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急迫,更衝動,更洶湧地……想要見到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34 PM
第97章
凝禪沒有拒絕凝硯也想隨她一起去少和之淵的請求,只是又給他拍了兩個醒靈。
過去她總想著自己一人一傀就足以殺穿整個少和之淵,卻忘了,凝硯也早已成長成了足以抵擋一面的少年。
「要不是這群人卑鄙無恥直接下了我的龍光射鬥,我非要他們好看不可。」凝硯拎著失而復得的長弓,如今他已經不用將弓背在背後,而是以本命物的姿態收入靈脈:「那小黑屋裡更是隔絕一切感知,如果不是阿姐你用血脈喚我出手,我怕是遲早連六感都會被剝奪。該說不說,祀天所這種使用信仰之力的地方,多多少少有點邪門手段。」
到底覺醒了兩次朱雀脈,凝硯的復原速度比常人要快出許多,她覺得自己的醒靈要是拍晚點兒,凝硯可能自己都要痊癒了。
被關了這麼久小黑屋,凝硯的精神也只是萎靡了一小段時間,在看到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頂坍塌的時候,他就已經重新振奮了起來。
「可以啊阿姐。」凝硯吊兒郎當地靠在她身上,就差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自家阿姐背著自己了:「誰能想到啊,我一把籠火,你一道劍風,這神殿就塌了!我們倆這麼厲害的嗎?依我看,這樣下去,這祀天所距離倒閉也不遠了啊!」
凝禪無奈地掃了他一眼:「那是因為他們信奉的是辟邪。而他們仰仗的最大庇佑,不是宗門大陣,而是聚集於此數萬人的信仰之力。唯有信仰之力坍塌,祀天所才會塌。」
凝硯愣住。
凝硯不可置信。
換句話說,除卻真的有天人來此,一腳踩碎靈霄,那麼全天下也只有凝硯和凝禪這兩位辟邪血脈的後裔,對於祀天所來說,是天克。
凝硯震撼極了:「辟邪,你是說我們血脈裡的那個辟邪嗎?真的假的?我還當那神主為何居然對我道歉,你最後又為什麼要說辟邪佑世但不佑他的話!我還以為這是什麼詛咒呢……不過,這對於一名神主來說,也確實是詛咒了。」
確實是詛咒。
又或者說,將過去籠罩在身上的那些神光,在這一句話之間徹底褫奪。
「天下這麼多人,他們不抓別人,怎麼偏偏就惹上了你我。」凝硯覺得有些荒誕和好笑:「這算是精準招惹嗎?」
「你不是也看到了。」凝禪冷笑了一聲:「不是他們精準招惹,而是這天下,本就只有你我二人覺醒了兩次靈脈。他們此舉,不過是妄圖讓自己也多一條覺醒的靈脈罷了。」
凝硯的神色逐漸沉靜下來,然後皺起了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當人強求本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時,在無盡貪婪的趨勢下,泯滅人性的扭曲。
他看到了那些生生世世都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卻以為這就是世間的無辜崎嶇生靈們的痛楚、慘叫與麻木。
「神主會死嗎?」他倏而問道。
籠火燒了一夜,凝禪轉頭重新看向祀天所方向的時候,晨光熹微,明光依然照耀天穹,但大光明已經不復如初盛景。
「祀天所還會存在,信奉辟邪,以求靈息的庇佑,這本身沒有什麼錯。」凝禪道:「琉璃頂會重建,極北之境的盡頭依然會是大光明神殿。」
「但神主……已經在死亡的路上了。」
每個站在無極境的人都想了無數辦法,妄圖叩開那扇眾妙天門。
擁有人間信仰之力的神主也不例外。
他早已捨棄了肉身凡胎,以信仰之力滋養自身,早已是整個浮朝大陸活得最久,年歲最大的至高存在。
是為半神。
可成神的前提,是信仰永固。
當信仰之力一夕坍塌,自己所仰仗的神祇不再庇佑,靈體自然也會衰敗。
從新一天的日光升起的這一瞬起,他將迎來真正意義上的,自己死亡的倒計時。
「神主隕落,祀天所要變天了。」凝禪收回目光,再抬手,撕開一道傳送法陣。
凝硯下意識道:「那豈不是少和之淵要佔上風了?」
凝禪意味深長看他一眼,一步踏入傳送陣中:「祀天所只是變天,少和之淵……」
兩人的身形在少和之淵稍遠處的山巒下出現,畫棠山山巔的那一抹薄翠已經映入眼簾。
凝禪落下最後的話音:「……理應被從浮朝大陸抹去。」
晨曦照耀浮朝大陸。
少和之淵的宗門之外,有一片竹林。
禁空法陣之下,無人能御靈通往少和之淵的宗門,也不能直接撕開傳送法陣,站立在大殿門口,無論如何,都要途徑這一片落雪的竹林。
竹林很大,很深,如若無人帶路,極容易迷失在這樣的竹海之中。
更不用說,少和之淵自然在此佈置了極厲害的迷陣,極多的人手,為宗門篩去可能的威脅。
前世,凝禪是硬生生將這裡殺穿,一把火點了這片竹林,燒了個寸草不生,才入的少和之淵的大門。
一回生,二回熟,更不用說,這次她還帶了籠火燒起來比她還烈的凝硯。
她正準備讓凝硯準備一二,結果還沒開口,抬眼的時候,她的面前竟然空空如也。
不,不能說空空如也。
原本種滿了竹林的地方,如今已經是一片焦土,血灑在焦土上,還有橫七豎八的一些屍體拖曳的痕跡,縱橫出比此前的迷陣還要更錯綜的線條。
還有一些沒有完全熄滅的火星在焦土之下,蜿蜒出緋紅的火線,像是在舔舐竹林最後的殘軀。
有人硬是將這裡,推成了一片平地,一條可以行走於其上的路。
焦土之上,被拖曳開來的屍山邊,有人彈了彈指尖的血,聞聲回頭。
青年一身黑衣,他身量極高,肩寬腿長,軟靴包裹住修長的小腿,寬銀腰帶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天光恰照亮他輪廓漂亮的小半張臉。他彷彿剛從殺戮的血色與深淵中甦醒,而所有照亮他眼底的光,不是天光,而是讓他回首這一眼的人。
「師姐。」他看向她,轉過身來,高束的黑髮在背後轉過一個飛揚又落下的弧度:「我來接你。」
他說的是我來接你。
卻好似在說,我來為你清空你前行路上所有的阻礙。
正如他確實這樣做了一般。
他看起來什麼都沒變,但凝禪卻敏銳地感覺到……他好像有哪裡不太一樣。
是哪裡呢?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衣領,再落在他落血的指尖。
無論她看哪裡,他的目光始終纏繞在她的視線上,然後在她還沒想出什麼的時候,提步向她走來。
凝硯落後凝禪幾步,又被路邊的靈植吸引了片刻,等他急急趕上來,繞過一個回彎,便見一片焦土落入眼中。
哪有凝禪此前提過的凶險竹林,只剩下了好似被一夜之間夷為平地的廢墟。
凝硯:「……」
他先是為這一片焦土倒吸一口冷氣。
眼眸一轉,這口冷氣吸得又更盛了點兒。
然後硬生生地把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臥槽」嚥了回去。
比起兩三年前已經懂事長大了許多的凝硯默默轉身,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悄無聲息地繞回了之前的礁石後面,繼續看他的漂亮靈植去了。
虞別夜一路這樣走來時,週身的血腥味越烈,靈法的光閃耀在他的週身,顯然他也覺得自己殺意太重,想要洗去一二。
可這段路太短,他走得又太快,殺過的人也實在太多,昨夜今朝加起來,他甚至已經難以統計出一個確切的數字。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來。
因為站在他對面的衝他慢慢笑開來的紫衣女子也衣衫染血,看起來比起他,不逞多讓。
這樣的他和她,正適合在這片籠火燃遍的焦土之上唇齒相交。
凝禪甚至在這樣的吻之下後退了幾步,直到被抵在了身後的一棵樹下,虞別夜的手墊在她的後腦,他的動作有多溫柔,他的吻就有多洶湧。
他的身形和影子將她完全地覆蓋,甚至仿若密不透風的禁錮,所有來自於他的氣息強勢地籠罩在她的週身,再從週身蔓延到她的唇齒之間。
她被撬開牙關,不得不閉上眼,到最後,若非身後的樹幹,她幾乎要站不住,快要掛在他的身上。
「阿夜,你……」
她想要說什麼,卻再次被封住了唇。
這是一個太過侵略性的吻。
恍惚之間,凝禪覺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他到底有哪裡與以往不同。
他不再小心翼翼,那些過往的克制和不確定都變成了如今不再隱藏的洶湧愛意,與其說他變得不一樣,不如說,他只是終於做了自己輾轉反側魂牽夢繞卻始終不敢的事情。
不再是她主動,而他因為太過珍惜而小心翼翼。他像是突然相信了她對他的喜歡,又相信了自己是值得被愛的,所以才敢第一次如此放肆。
是的,他不再怕自己的呼吸變得粗重是褻瀆,不再怕自己對她的妄念會驚擾,不再怕那些在幽暗的夜裡滋長的對她的佔有慾太猙獰,也不再怕展露自己最真實的欲念和對她的貪婪。
虞別夜沉溺於唇齒之間的感官,沉湎於她的氣息與她交融,卻又忍不住在分開的一瞬睜眼看她。
凝禪的鬢髮都有些亂了,眼尾飛紅,本就穠麗的姿容帶了嬌色,唇色被吻得近乎艷麗水潤,她的眼底一片迷濛,雙臂抬起,圈在他的脖子上,是全然信賴的姿態。
虞別夜將她緊緊地箍在懷中,心底卻依然有巨大的酸澀與悲慟傳來,那些前世的記憶始終緊攥著他的內心,即便此刻擁她在懷,他的心中卻依然有難言的恐懼。
比起那種共感的、絕望空寂後的失而復得,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和之淵,滿身滿心升騰起的,卻是怕舊事重蹈的恐懼。
畫棠山依然在,虞畫瀾想來依然在九轉噬魂大陣中等著他既定的命運,而那座畫棠山下……
虞別夜猛地皺眉,身形一晃。
凝禪一把抓住他:「阿夜?」
「我沒事。」虞別夜猛地回過神來。
方纔他試圖回憶起更多前世的記憶,然而這樣主動去求索時,他的腦中倏而疼痛難忍,彷彿刀割一般。
他正想再說什麼,便聽到凝禪的聲音在短暫的沉默後響起:「阿夜,你看著我,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慢慢轉過眼。
凝禪的呼吸幾乎打在他的鼻尖,她沒有推開他,就保持著這樣過分親密的姿勢,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彷彿要從中讀到他全部的情緒,然後問道:「你是不是……」
她開了個頭,卻極難繼續措辭。
又或者說,她不知應當如何發問,也不知自己想要聽到怎樣的回答,甚至未必想要一個答案。
但虞別夜的那雙眼中已經浮現了笑意。
帶著痛的笑意。
這樣的笑,足以回答她想知道的一切。
「是的,我想起來了。」他低聲道。
虞別夜的聲線在這樣低聲時,天然便帶了一縷帶著摩挲感的瘖啞:「用想起來形容,也並不多麼恰當。或許應該說,我看到了。」
他似乎用極大的力氣才能說完後面的話:「我看到了你的死。」
兩人對視的眼神有一剎那的凝滯。
但沒有人轉開視線。
虞別夜有些艱難地繼續說:「我看到你滿身是血,為救我而奔赴畫棠山,而我……」
他覺得自己應該解釋。
凝禪跌落山崖時,眼瞳中的不可置信和恍惚像是一柄不停息地在他靈魂之中刻下一刀刀血肉模糊烙印的短刃,他想,前世的餘生,恐怕他都活在這樣的痛楚之中。
「而你將我推了下去,然後我被大陣撕碎。」凝禪接上了他的後半句話。
那些她自己也本以為會很難出口段話語,在真正出口的時候,卻竟然變得輕巧:「是因為那一次,你不知道我是半妖,而不是因為你想殺我,對嗎?」
虞別夜長久地凝視她。
他這一生在遇見她之前,從未有過一息坦途。他以為是家的地方,是他禁錮他母親一生的牢籠,他以為是至親舅舅的人,在無數深夜枉顧他母親的尖叫與辱罵,一次次闖入她的床幃,他曾以為是他父親的人,被他自己親手提劍屠了全族。
但如此這般,除了那個知曉一切的雨夜之外,他也從未哭過,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和一生。
可這一刻,他卻眼眶酸澀。
他連愛她都愛得宛如信徒仰望神明。
又怎麼會有任何一個瞬息想要殺她。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他張口欲言,最終,卻只能重重一點頭。
隨著他的動作,某種如枷鎖一般縈繞在他心頭的執念禁錮倏而一輕。
就像是始終纏繞在他身上的染血荊棘終於落地,他的這一段在尖銳石子上的無盡跋涉,終於可以坐下來喘一口氣。
他不是故意殺她的。
他只是……
一隻手輕柔地撫摸上了他的眼睛,將他的目光遮住,然後,凝禪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
「阿夜,我原諒你。」
她掩著他的眼眸,讓他的感官裡只剩下她的氣息和聲音。
「所以現在,你可以愛我了。」
一滴淚順著虞別夜的臉頰蜿蜒而下,勾勒過他的輪廓,下巴,最終滴落,沒入腳下的焦土之中。
他終於敢正大光明地在陽光下愛她。
……
凝硯從看靈植,變成無聊伸手試圖催熟一番,結果他的靈脈裡除了暴烈的朱雀脈籠火,哪有什麼溫和的成分。
於是整片的靈植在他的百無聊賴中被點燃,凝硯心中一驚,手忙腳亂地滅了火,歎了口氣,有些哀怨地站在那兒,看向天穹。
冬日的天總不會很湛藍,可今日的陽光實在是很好,前一日的飛雪好似已是舊時夢,然而陽光並不溫暖,在凝硯這樣抬頭的時候,又有雪花在天光之中落下,散落在他的面頰上。
「下雪了。」不遠處,清晰地傳來了一聲悅耳的女聲。
凝禪說著,抬手接住了幾片雪花在掌心,突然想起了自己不知何時看來,但好像很適合此刻的一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下雪了,天亮了,少和之淵該破了。」
自從與祀天所開戰以來,少和之淵的上下弟子從來都緊繃著一根筋。
不是怕哪天突然被打到宗門口來,這麼久以來,縱是普通弟子也看清了,少和之淵和祀天所算得上是勢均力敵,除非有過分強大的外援,否則誰也別想真正將對方宗門攻破。
因而弟子們提心吊膽的,從來都是另一件事。
——怕新一日的迎敵派遣名單裡,有自己的名字。
留在宗門中,一定不會死。但被派遣的弟子們,九死一生,據說大部分都死在了與祀天所交鋒的秘境之中,而那些秘境,據執事們的說法,有的太過失控,有的太過血腥慘烈,所以最終都被徹底封印,誰也無法進去,誰也無法出來,徹底成了無人之境。
弟子們聽得面色慘白,誰也不敢問出心中所想。
……那若是在秘境之中還存活,苦苦熬到了可以離開的時候,卻發現秘境已封,自己上天無門入地無望,該是何等的絕望。
這明明是將派遣弟子們當做棄子!
普通弟子們早就人心惶惶,如驚弓之鳥,若非入門後便與宗門已經簽了生死契,留了一縷魂魄在魂燈之中,恐怕此刻已經有許多人悄悄溜走。
新的一日有落雪。
無人有心情欣賞艷陽飛雪,大家都在驚恐不定地等著執事的宣判,就如同過去無數天那樣。
死一般的寧寂之中,執事在一片絕望惶然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
少和之淵正門的方向卻倏而傳來了一聲巨響。
執事沒當回事兒。
巨響而已,自然有人處理,這些天來,也不是沒有祀天所的死士悄悄摸來,試圖搞點動靜,震懾一下少和之淵。
結果還不都是被拖走,死無全屍。
不值一提。
然而巨響之後,又是一聲比之前更加巨大的聲響,連帶著地動山搖。
面前有了一小陣騷動。
執事有點煩,皺了皺眉,想要訓斥這群普通弟子兩句,抬眼卻見到眾人都看著自己身後山門的方向,目露愕然,連嘴巴都因為震驚而微微張開。
「一群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執事忍不住開口:「大驚小怪什麼!」
他說著,卻也到底帶著輕蔑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眼瞳驟縮。
三具比山門還要更高大、滿身都掛滿了兵刃武器的戰鬥傀一步一步向前而來,在他回頭的這一瞬,其中兩具戰鬥傀正在一人一邊,俯身用力,硬生生地將少和之淵屹立了數千年的山門拔了下來!
然後像是什麼垃圾一樣,隨便扔到了一邊。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也太突兀,就連守宗門的弟子們都沒反應過來,宗門便已經沒了。
直到此時,執事和眾弟子耳中才將將傳來一聲暴喝。
「敵襲——!有敵襲——!備戰——!」
緋紅暴烈一箭自遠方而來,雲間流火帶著無數籠火如雨般自天而落,將執事愕然的眸子照亮。
他這才看清,在那三具已經開始攻城略地的三具戰鬥傀後,還有一具凝立不動、也更高大的戰鬥傀立於遠方。
那具戰鬥傀的頭頂,有蜜色肌膚的少年張揚而立,挽弓如火,氣勢如虹。
龍光射斗·雲間流火。
凝硯笑得張揚:「開路的事情正適合交給我來做。」
無數流火之中,凝禪和虞別夜踩過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的少和之淵宗門。
再次回到這裡,凝禪免不了有些唏噓。
兜兜轉轉,她竟然還是要一把火燒了這裡。
可能在火中化為一片傾圮,就是少和之淵難免的命運吧。
她這樣想著,無極境的靈息已經徹底鋪灑開來,就要將掌心的籠火附在那三具戰鬥傀的兵刃上。
遠山卻倏而有轟鳴與震動傳來。
那是她來時的方向,而那些轟鳴的方向,好似也正是她面前的少和之淵。
凝禪微微一愣。
她感覺到懷裡的招妖幡也在這一瞬開始變得炙熱,力竭沉睡的幡靈終於醒來。而跟在虞別夜身邊的那只已經長大了不少的小虎妖似是感覺到了什麼,神采奕奕,將一名持劍的弟子撲倒,踩在他的身上,朝天長嘶一聲。
虞別夜對妖族氣息的感知更加敏銳,他將凝禪悄然護在身後:「是妖潮。」
這不對勁。
妖潮怎麼會距離少和之淵這麼近。
或者說,怎麼會直到少和之淵這麼近,才被發現?
凝禪還沒想清楚這是為什麼,那些奔湧而來的妖族大軍已經開始出現在視線裡。
下一瞬,他們的面前有一道瑰麗的傳送法陣亮了起來。
濃郁到化不開的妖息之中,一頭漂亮銀髮的男人形容散漫地走了出來。
他有著一張過分驚艷的臉,幾乎模糊了性別,華服繁複,眼瞳是極淺淡的金棕色,讓他看起來冷淡倨傲卻又睥睨。
他抬起手,比了一個手勢,那些即將逼近的妖潮便驟而停下。
四野從極喧囂變得極安靜,只在這一瞬之間。
小虎妖一聲歡欣的嘶鳴,高高躍起,已經跑去了那人身側,親暱地蹭了蹭。
凝禪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神色慢慢變得有些古怪。
那人正在手法隨便地摸小虎妖的腦袋,似是誇獎:「多謝你的眼睛。」
然後,他抬眼,目光精準地落在了虞別夜臉上。
四目相對。
凝禪也順著他的視線,一併側頭看向了身邊依然滿身警惕殺意的虞別夜。
然後古怪的神色有了一剎那的裂縫。
……這兩人,長得是不是有點,像?
不,不是有點,她覺得,這絕不是有點能夠形容的事情。
她還在措辭,想要問問這是什麼情況,怎麼一回事兒。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但也找不到什麼別的理由,只好似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在阻止她開口……
便聽段重明的聲音帶了點兒震驚地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喲,虞別夜,這人怎麼長得和你還怪像的,別不是你打架還叫了個爹來吧?」
凝禪:「……」
段大師兄,論嘴,還得是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35 PM
第98章
段重明是自己摸索過來的。
他醒來的時候,漏風的小屋裡空無一人。段大師兄一個激靈,連剛醒的那點兒困頓都沒了,十分警惕地用靈識探查了一遍週遭。
然後才發現,行,是真的沒人。
虞別夜睡前待過的那兒涼得透徹,半點兒餘溫都沒有,顯然這傢伙已經不知道離開多久了。
而這破小屋也確實算得上是少和之淵外門最隱蔽的角落,他的靈識都探出去這麼遠了,還是一點兒人息都沒有。
天光朦朧,段重明沒有因此放下戒心,還思考了一番要在這裡等虞別夜回來,還是自己先行動。
鑒於虞別夜什麼都沒給他留下,段重明第一反應是他還會回來。
就這麼乾等了足足兩炷香,等得日光打落過來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轉了一個角度之後,段重明才意識到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多了。
虞別夜這種大概從來沒有團隊活動過的傢伙,怎麼會記得留暗號給他。
段重明壓下心頭那點兒火氣,推門而出。
然後在推門的同時看到了掉落地面的傳訊符,上面正是虞別夜臨走前說他要去接凝禪的留言。
段重明:「……」
哦。
顯得在房間裡乾等的他更愚蠢了!
總之,段重明心情微妙複雜地這樣一路緊趕慢趕過來,才走到半路就聽到了宗門這邊驚天動地的喧囂和嘈雜,如此動靜,饒是他距離這邊還很遠,也足以看清那幾道巨大的戰鬥傀的身影。
少和之淵一片混亂。
正方便了他在人群中更快速地穿行過來,去與凝禪等人匯合。
結果才到,他還沒看清楚局勢如何,滿身戰意才提起來,就看到了這麼一張確實和虞別夜的臉有點過分相似的面容。
怎麼說呢,他的那句話也並非是嘴快過腦子。
因為就算是腦子過了一遍,銀髮男人的那張臉,也還是和虞別夜實在太像了。
氣氛一時之間有點凝滯。
虞別夜的心情很微妙。
他自然已經知曉了自己身為應龍的由來,非要說的話,他是天道之子,而天道恢恢,他總不可能對著這世間的規則叫一聲「爹」。
無論是妖還是人,總得有一個由來。
他表面上的由來,確實是龍女一族為他的母親畫棠挑選了面前這位龍侍別驚鵲,而他的外貌,也的確繼承來源於此。
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這麼說來,又或者說,按照龍女一族歷代誕生出的應龍們的傳統來說,他確實……理應將面前的這個人叫「爹」。
……但實在是說不出口。
尤其是他在幼年時喊過柳易眠「爹」,然後又親手屠了柳氏一族,對他來說,「爹」這個字眼,比起某種帶了對父親的美好幻想與憧憬,更像是一個想起來就作嘔且充滿了血腥的殘忍回憶。
打破這一瞬寂靜的,是別驚鵲的笑聲。
他大笑起來,饒有興趣地看向段重明:「是嗎?我也覺得像。」
他邊說,又抬頭看了一眼三具依次排開的巨大戰鬥傀,完全不掩飾眼中的欣賞:「傀不錯。」
然後,他向前走來,在靠近虞別夜的時候,也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十分自然地與他擦身而過。
「殺人這種事情,我比較擅長。」別驚鵲就這樣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他姿容依然散漫,但在他踩在少和之淵宗門廢墟上的那一刻起,他週身此前收斂起來的殺意與屬於妖皇的氣勢,便已經開始毫無保留地散發出來:「找人的事情,你們來做。」
段重明湊過來,沒忍住,小聲問了句:「這人誰啊?」
銀髮男子完全不掩飾自己聽見了,他沒有轉頭,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見。
「別驚鵲。」
隨著他的聲音,方才陷入了絕對寂靜的妖群開始重新沸騰,地面震動轟鳴的聲音越來越近,少和之淵守宗門的弟子們才剛剛集結成陣,就已經被第一波衝上來的妖獸們徹底衝散開來!
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於蒼穹之上亮起,無數靈紋陣線密密麻麻的浮現,尖叫聲與示警聲一併響徹,大陣張開,自然便要將所有的妖獸都隔絕在大陣之外!
——如果少和之淵的宗門還在的話。
宗門坍塌,陣線斷了幾條,但如此規格的大陣,本就有自我修復的能力,眼看就要重新編織,再將宗門位置的陣壁補齊。
卻到底有了一剎那的頓挫。
別驚鵲的掌心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妖皇大旗,他反手將旗桿插在地上,純黑的旗面隨著妖氣帶起的狂風翻捲,獵獵作響,於是那重新編織的護宗大陣便不能再寸進半步!
方纔那名拿著弟子名單的執事甚至還在為面前的一幕怔忡,那些極速接近的妖獸們已經到了近前,為首的一隻高高躍起,眼看利爪與殺意已經到了他的面門!
一道大力從他身後傳來,將他一把堪堪拉開,狼狽跌落在地,卻也到底避開了這一擊。
執事這才如夢初醒,他側臉看去,卻見竟是他方才厲聲訓斥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臉色蒼白,顯然嚇得不輕,拿劍的手都有點抖,卻在所有其他人都已經四散逃跑了的時候,到底折身將他救了下來。
執事心情複雜至極,他咬牙起身,一把將那弟子扯到了身後:「跟我跑。」
那弟子還沒反應過來:「……啊?」
「啊什麼啊,你啊個屁!」執事暴怒道:「還站著幹什麼,真想和宗門共存亡?蠢貨!跑!」
無數雙眼睛在少和之淵中睜開。
那些眼睛有的是閉關已久的護宗老怪物,有些是此前入定且沒有將宗門口傳來的動靜當一回事兒的長老。
自然也有一雙,是虞畫瀾。
他不在自己的寢殿。
前一夜,被他丟在偏殿的涅音在這麼久以後,第一次敲響了他的門,衝他露出了一個與昔日的畫棠實在過分相似的笑容。
不僅是那個笑容,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畫棠平日裡的樣子。
她帶了酒。
酒的味道很好,也很熟悉。他一時之間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喝過這樣的味道,卻覺得連酒裡都是畫棠的氣息,好似這酒只在畫棠那裡喝過。
這一夜充滿了荒唐,他做了許多自己之前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曾經與畫棠濃情蜜意,之間全無那些算計目的,她還是會如最初那樣,用充滿愛意與憧憬的眼眸看他,對他說最纏綿的情話,對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他當然還有理智。
理智卻也只覺得涅音這麼做,想來應是在這麼多日的被苛待後,終於想通了,願意安心做一個替身,永遠活在他喜歡的面具之下。
這很好。
虞畫瀾覺得很滿意。
直到此刻天明。
涅音滿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跡,原本嬌嫩白皙的肌膚已經沒有多少完好,淤青與紅痕遍佈,她疼得一夜都睡不著,在看到虞畫瀾睜開的眼時,卻依然下意識露出了一個自己對著鏡子練了千百遍的笑容。
虞畫瀾看她的眼神卻沒了前一夜的柔情蜜意。
他的眼神從平淡,開始變得冷漠,甚至冷酷,再到後來,變成了涅音只是看一眼,都覺得可怖的殘忍。
他起身。
她有些顫抖地隨他一併起身,她的衣服前一夜早已被撕扯成無數碎片,所以她只能如此不著片縷地服侍他,強忍著巨大的羞恥感為他穿衣,束髮,整理衣冠。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充滿了毒牙的毒蛇,也像是殘忍的審判。
與他相處的每一刻都變得極其漫長,漫長到虞畫瀾倏而探手扼住了涅音的脖頸時,她竟然反而鬆了口氣。
是想像中……或者說,等待已久的結果。
他的手指開始收緊,眼神冷漠至極,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個玩意兒。
身為掌門,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與他的靈識相連,他即便不去,也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本應在感知到的第一瞬間就出現的。
但他卻竟然在醒來的時候,才後知後覺。
「你在酒裡放了什麼?」虞畫瀾問道。
涅音不知道。
酒是祝婉照給的,她甚至不知道這酒有什麼作用,只是依照她說的去做。
但她此刻看到虞畫瀾的樣子,眼中卻抑制不住地開始浮現笑意。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脫離了虞畫瀾的控制,讓他震怒不能自已。
這樣的認知讓她的心頭翻湧起了巨大的愉悅,愉悅到蓋過了她如今處境的恥辱和越來越窒息和疼痛的脖頸。
她不說話,虞畫瀾也未必真的想要一個答案,因為涅音眼中瘋狂的笑意已經足夠回答。
他的手開始收緊。
涅音毫不懷疑,自己應該就要死在這一刻。
她的臉漲得紫紅,已經呼吸不上來,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眼神卻依然瘋狂甚至輕蔑。
「掌門——!」急促的敲門聲猛地打破這一刻緊繃的氣氛:「攻破宗門那人自稱是妖、妖皇別驚鵲!還請掌門主持大局!」
虞畫瀾猛地鬆開手,下一瞬,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涅音重重跌落在地,劇烈的咳嗽聲中,她一邊爬在地上,用布料遮掩住身體,一邊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她是音修,這一生也沒發出過這麼難聽的笑聲過,但她卻覺得自己此刻的笑實在太過悅耳,太過動聽,太過暢快。
可很快,這些笑意就變成了翻湧而出的噁心,讓她跌跌撞撞起身,開始止不住地嘔吐。
前一夜發生的那些事情在她腦中回放,她吐得肝膽寸斷,卻還是覺得噁心。
在她的身後,祝婉照的面容自黑暗中浮凸出來,她站在那裡,靜靜看了她片刻:「你可覺得不值?」
涅音仙子剛剛吐完,她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回過頭來的時候,眼中卻雪亮,好似有一團火在燃燒。
「只要他能死,只要我能為他的死推波助瀾哪怕一點浪花,我都覺得值得。」涅音仙子的聲音裡是不加掩飾的恨意:「至於我付出了什麼……都是我罪有應得。」
她深吸一口氣,沙啞問道:「虞畫瀾什麼時候死?」
祝婉照露出一個冰冷的笑:「今天。」
她看了她片刻,倏而伸出一隻手,停在了涅音仙子的臉前。
「這張不屬於你的臉,我就先拿走了。」她開口:「答應你的事情我做到了,你可以做你自己了。」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後,涅音仙子愣了許久,然後瘋了一般起身,去找了一面鏡子,再看向鏡中的自己。
那是她自己的臉。
她盯著那張熟悉的臉,顫抖地撫摸過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然後放聲大哭了起來。
相比起她昔日對虞畫棠所做的一切來說,所有她經歷的這些,不過九牛一毛。
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
如今她遍體鱗傷,卻終於在這場贖罪中,尋得了一點心安。
大陣與妖氣在半空中碰撞出有如實質的火色,妖獸從妖皇大旗撕裂出的這一隅缺口處奔湧而入,逐漸將整個少和之淵化作了被妖潮覆蓋之地。
純黑大旗之下,別驚鵲的銀髮翻飛,他微微側臉:「還不走?」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多看虞別夜半眼,隻字不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爹這件事,好似只是段重明那一句覺得兩人長相相似,對他來說便已是足夠。
但虞別夜卻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
凝硯持弓立於戰鬥傀上:「阿姐,有我在這裡,你放心。」
段重明的斬馬刀已經出鞘,他一人一刀,已經殺開了一條路,紅衣師兄回首一笑:「殺虞畫瀾的時候,記得給我留一刀。」
提步之前,凝禪突然道:「等等。」
她取出招妖幡,向別驚鵲遞了過去:「或許有用。」
每一代妖皇都想要得到招妖幡。
如果說對於人類來說,招妖幡就像是提之而色變、讓人無限聯想起千年之前初代妖皇近乎佔據整個浮朝大陸的禁忌之物的話,那麼招妖幡對於歷任妖皇來說,則像是無論如何也想要擁有的聖物。
不僅僅是因為招妖幡能夠號令群妖的強大,更因為,擁有招妖幡在手,便像是某種妖皇的傳承,是整個妖族榮光的再現。
但別驚鵲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他卻笑了起來:「號令群妖如果還需要一面幡,還當什麼妖皇?你拿著玩兒吧。」
凝禪一愣。
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也是。」
和別驚鵲擦身而過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多看了這位妖皇兩眼,然後才隨虞別夜一併,躍至小虎妖的身上,隨著妖潮,向著畫棠山的方向而去。
少和之淵到底是天下三大宗門之一,佔地面積極大,小虎妖送了他們一程,便返程回了戰局之中。
剩下的路,還是自己走比較快。
快要到畫棠山腳下的時候,虞別夜突然問道:「真的很像?」
凝禪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是很像。尤其你妖化的銀髮樣子,就更像了。」
虞別夜緊緊抿著嘴,半天沒說話。
凝禪沒有打擾他。
要接受這件事,可能確實需要一點時間,也更需要一些自我消化。
她如是想著。
結果過了片刻,虞別夜冷不丁問道:「是他好看還是我更好看?」
凝禪沒反應過來:「……啊?」
虞別夜的下顎繃得很緊:「你剛才看了他好幾眼,所以,是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凝禪:「……」
凝禪:「?」
不是,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在這兒吃這種莫名其妙的飛醋?
而且你這一路都神色嚴肅,就是在想這事兒?
她啼笑皆非地盯著虞別夜看了會兒,停住腳步,在虞別夜看過來的目光裡,衝他勾了勾手指:「過來。」
虞別夜神色依然肅然,卻依舊依言俯身湊了過來。
凝禪勾住他的脖子,猛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你最好看。」
虞別夜的臉猛地紅到了耳根,然後乾巴巴道:「……哦,那就好。」
凝禪笑了一聲,才看向眼前。
他們的身後,是別驚鵲的妖潮,凝硯的雲間流火和段重明長刀橫掃的殺意。
她抬起手,又一次將掌心貼在了畫棠山的大陣上。
前一世,她也是這樣破陣的。
只是靈息還未運轉,虞別夜卻將她的手拉了回來,他看向畫棠山的眼瞳已經開始變得燦金。
「這一次,讓我來。」
虞別夜的長髮開始一寸寸褪成銀色,應龍漂亮的黑色雙翼在他身後張開,屬於應龍的妖氣第一次如此毫無遮攔地展露出來!
畫棠山開始震動。
又或者說,整個少和之淵都在天搖地動。
只是妖潮洶湧,本已將此處攪得天翻地覆,又哪裡還能分清這樣天崩地裂的由來。
正如高懸於整個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之中的弒妖陣法,此刻正忙於向著別驚鵲的方向落下殺招,再感應到虞別夜這裡的滔天妖氣時,分過來的力量,就弱了實在太多。
弱到凝禪在虞別夜頭頂撐開了一柄紅傘,她的靈息就已經將那道落下來的殺招擋住了。
畫棠山大陣是無形的。
直到一道「喀拉——」的碎裂聲響起。
起初只是一條裂紋。
裂紋很快蔓延,再變成了好似密密麻麻的蛛網遍佈在畫棠山週遭。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徹底崩塌!
落雪無聲。
陣破的這一剎那,天地也真正無聲。
畫棠山大陣破,終年不停的落雪在空中停滯一瞬,畫下了最後的終章。
天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山巒之上。
一縷籠火自山腳燃起。
凝禪掌心的紅傘轉動,傘沿下懸掛的金色鈴鐺發出玎璫聲響,每一聲響起,便有一縷籠火從傘邊如雲間流火般散落,直至將整個畫棠山都鑲上了一層緋紅的邊。
火色開始沖天。
畫棠山的雪本應能熄滅這世間一切火。
但此刻,雪已經停了。
所以籠火漸盛,直至讓整座山的雪都融化,再將厚雪之下,都燒成一片真正的焦土。
凝禪和虞別夜並肩站在畫棠山下。
上一世,凝禪踩在焦土之上,一步步登山,踏入九轉噬魂大陣之中。
而今,虞畫瀾定然也已經靜候於畫廊幽夢外,甚至這一次,他已經知曉了凝禪半妖的身份,所以他只需等她和虞別夜中的任意一人入陣。
可惜這一次,凝禪不打算入陣。
只是一把火燒了畫棠山,還遠遠不夠。
凝禪抬起手。
她沒有用永暮,只是將手虛虛地圈出了一個握劍的手勢,而虞別夜站在她的身後,將她擁在懷中,再用自己的掌心貼在了她的手背。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卻已經知曉對方想要做什麼。
劍息同時自兩人週身燃起,再一併抬眸。
天鶴訣。
屬於辟邪的靈息之血和蘊含天道規則的應龍之血一併凝在指尖,再逐漸以劍息相引,纏繞凝成了一柄這個世間絕無僅有的血色長劍。
沒有任何劍柄可以承受這樣兩種力量同時出現,正如沒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擋這一式天鶴訣。
劍息浩蕩,凝成一道沖天的筆直直線,又或者說,死線。
觸碰到這條凋零死線的一切都會被割裂開來,再被褫奪所有的生機。
草木如是,畫棠山也如是。
天鶴訣的劍氣將天地都灼燒,九轉噬魂大陣在這一劍下被劈散開來,蕩然無存,正如這一劍,也在虞畫瀾愕然的目光中,將半座畫棠山徹底湮滅。
一縷幽然之靈息從畫棠山中悄然溢散。
妖潮戰局之中,別驚鵲霍然轉頭,看向了畫棠山的方向。
再下一個瞬息,他已經懸空站在了半座空蕩的畫棠山前,臉上那素來的散漫已經盡數收斂。
他看向空蕩的山體之中,慢慢伸出一隻手。
那座借助了段重明的重明之眼被看到了一瞬的高台終於真正落在了虞別夜的眼中。
那一劍後,他的妖息與靈息一併翻湧,手臂上有龍鱗湧現,卻又害怕割傷懷中的人,所以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有灰塵翻湧。
灰塵裡,是陳舊近乎腐朽的妖息,這樣的妖息帶著凋零,帶著血腥,也帶著絕望。
他終於看清。
那是一座祭台。
或者說,刑台。
高台之上,只剩下了枯槁凋零的一抹近乎虛無的影子,無數靈息之線從她的身上蔓延而出,像是一張將她纏繞封印的蛛網,使她不得反抗,不得動彈,不得出聲,不得思考。
靈息之線的另一端,是高台之下那些無數面向她的妖獸們。
妖獸們被動貪婪地吸收來自於她的龍女之血,那些金色的血斑駁混雜於他們的體內,又有更多的靈息之線貫穿過他們的身軀,將那些混雜了他們的妖獸血液的龍女之血,輸送到更深更未知的遠方。
它們一邊從她的身上慾壑難填地剝奪她的生命與血液,一邊卻又因為感知到了她身為龍女一族的氣息,而天然地為之臣服,所以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跪拜匍匐著貪求和攫取,讓高台上的龍女畫棠帶了某種獻祭般的神性。
所以她才能在流乾了最後一滴血後,卻以這樣的靈體姿態繼續渾渾噩噩地存在。
直到被凝禪的辟邪之血中的靈性喚醒。
天光透過遮天的妖息傾瀉下來,落在那抹虛無蒼白的影子上,勾勒出了一道有溫度的輪廓。
被編織的枷鎖和牢籠被打破的這一刻,她終於能重新睜開雙眸,再看一眼這個對她來說並不溫柔也並不美好的世間。
她像是大夢一場。
就像那些苦難,那些煩憂,都只是另一場與她無關的噩夢,而她終於醒來。
在看到別驚鵲的臉時,她的臉上甚至短暫地浮現了一個模糊的笑。
就像是她在少女時代每一次從族中偷溜出來見到他時一樣。
「阿棠。」別驚鵲癡癡看著她,卻甚至不敢再靠近她半步,那樣脆弱的靈體,哪怕只是蝴蝶振翅的驚擾都有可能碎裂,他又怎敢妄動。
畫棠的目光慢慢轉開,她像是真正剛剛甦醒的少女,懵懂地打量著這個世間,直到看到依然持劍而立的虞別夜。
她有些混沌的目光終於開始變得清晰,那一剎那,她的眼中閃過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卻最終落點在了溫柔。
她想起了所有,卻又忘記了所有,她只想給虞別夜留下這樣的溫柔。
正如過去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在看向他時,始終保持的神色一樣。
「娘……」虞別夜喃喃出聲,他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碰她,卻又如別驚鵲一般生生停住腳步:「娘——!」
龍女畫棠長久地看著他,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但所有這些最終都化作了一個溫柔的笑。
她艱難地抬起手,無數靈息之線隨著她的動作而動,使得她的動作無比艱澀,她似是想要向虞別夜伸出手,又像是想要握住別驚鵲的手。
但她的手,最終越過了他們,伸向了日光繾綣燦爛的天穹。
那裡有自由的風,柔軟的雲,和翱翔的鳥。
那份難言的神性賦予了她靈體,而她的靈體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看虞別夜最後一眼,也不是為了向著別驚鵲露出一個少女時的笑容,更不是向虞畫瀾展露自己的恨與絕望。
而是為了觸摸這一刻的陽光。
她這一生,從未有一刻是為自己活著的。
她以為的反抗家族,是步入了更深的泥沼,她想像中的良人,是世間真正的惡魔。就連她的靈體此刻被喚醒,被感知後,真正能被救下的,也不是她自己,而是束縛於她週身的靈息之線另一端的那些可悲生靈。
但這一刻,她被束縛一生的靈魂,終於自由。
溫暖盛大的陽光裡,她的靈魂終於可以碎裂開來,隨風散入天地之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7-5 07:39 PM
第99章
靈體消散,那些繫於高台之上的靈息之線終於失去了最後的支撐,帶著厚重的灰塵從半空落下,卻沒有任何聲息。
虞別夜向著畫棠的方向伸出的手沒有落下,他的神色有些空茫,像是連著靈魂都在這一剎那被一併抽離。
他親眼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兩次從自己面前消亡。
一次是肉體的消亡,一次是靈魂的碎裂。
同樣的痛,他品嚐過兩次,好似絕望深處,還有更大的悲慟,讓他已死的心墜入更深的永夜。
直到他垂落在身側的那只已經被劍意割裂得鮮血淋漓的手,被另一隻手握住。
那只手也並不溫暖,沒有太多的溫度,但她握住他的手時,就像是某種對他的堅定不移且永不後悔的陪伴和選擇。
那是他人生之中,最初也是最永恆的光。
凝禪什麼都沒有說,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始終如一地站在他身邊,甚至沒有在這個時候側頭看他,因為他不需要任何憐憫,不需要任何安慰,也不需要更多的目光來細品他這一刻的傷痛。
交握的手便已經足夠。
虞別夜的眼瞳裡開始重新有光,然後,他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下一瞬,他伸出的五指開始合攏,能夠湮滅一切的龍息從他的掌心開始蔓延,他的雙翼在每一次扇動之間,龍息便濃郁一分,直到畫棠山和少和之淵都被這樣的龍息徹底覆蓋。
那些跪立在高台之下,被靈息之線牽引,將龍女的神魂都耗盡的妖族們,在虞別夜的這一握拳之下,驟而化作了齏粉!
龍息漫卷,變成好似能摧毀一切的怒火,凝禪點燃的籠火中也沾染了龍息,從遠處刮來的長風將滿地的齏粉吹散開來,讓那些微末的顆粒如灰塵般,與高台下的崎嶇石塊抑或土地徹底交融,變成即將被埋葬於這裡的塵埃。
凝禪俯身。
她捻起了一根不知何時垂落到她腳邊的靈息之線。
辟邪主靈。
她能感受到那根靈息之線上,畫棠殘留的氣息,而她的靈息自然而然地順著那道靈息傾瀉而出,去追尋這條線另一頭的終點。
她已經做好了要耗去半身靈息的準備,無論靈息之線的另一端通往怎樣的深淵,她都會追尋到最後的終點。
然而這條線,卻竟然出乎她意料的短。
片刻,凝禪若有所覺地抬頭向前看去。
她手中那條線的另一端,正捻在一個男人手中。
一身掌門華服的虞畫瀾自黑暗中走出,他依然如同凝禪第一次見他時那般從容不迫,但在觸碰到凝禪靈息的那一瞬,他的眼底還是洩漏了一點他真實的心情。
是狂喜。
近乎瘋狂的愉悅從他的眼底蔓延,他捻著指尖那抹來自凝禪的靈息,再輕輕一捏,引那道靈息直接沒入了自己的體內。
他慢慢抬起了脖頸,唇邊也忍不住浮現了一抹笑容。
他等這一天太久了。
或者說,他想過太多不同的辦法讓凝禪自願地給他一點靈息,卻沒想到,這一切會在今日以這種方式完成。
虞畫瀾覺得很滿意。
在幡中世界的記憶湧動回到他的腦海中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所有的計劃。
凝硯是他故意放了一手,甚至推波助瀾地讓祀天所帶走的。
因為他知道凝禪一定會去救她的阿弟,而身具辟邪血脈的她們,天克祀天所。
一切都順利得如同他的預期,祀天所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頂坍塌,而據說那位高高在上、他不順眼很久了的神主,一夜之間神力大損,已經有了隕落的跡象。
他的計劃本來只是到此為止,感受到龍女畫棠最後的靈體被辟邪血脈喚醒,是他的意料之外。
但他到底是畫棠山大陣的主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知曉了這件事,也比任何人都更近地站在畫棠山上。
龍女畫棠睜開眼的那一瞬,他就計劃好了所有。
他猜到了別驚鵲和虞別夜會做什麼,也並不在意龍女畫棠的結局,他要做的,只有一件很簡單的事。
讓一根靈息之線自然地、不留痕跡地,落在凝禪腳邊。
他成功了。
以千萬半妖為試驗的人造四方脈早已有了進展,朱雀脈之外,他體內的玄武脈中,已經有了靈息翻湧,除此之外,白虎和青龍兩脈也早已被喚醒。
但靈息翻湧和被喚醒,與靈脈覺醒暢通之間,到底還差了些什麼。
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究竟差了什麼,但在擁有了幡中世界的記憶後,他終於確定。
差了的這一點點東西,就是凝禪身為辟邪後裔的那一點,能夠騙過四方神獸的靈息。
虞畫瀾感受著那一抹靈息一點點落下,將他四方脈裡最後缺失的那一塊,卡噠一聲補齊。
虞畫瀾除了朱雀脈之外,玄武脈也一併覺醒。
那道來自凝禪的靈息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更加綿延,更加霸道,虞畫瀾的眼中接連有了驚喜和更多的狂喜。
在溝通了玄武脈後,他的白虎脈和青龍脈……竟然也一併覺醒!
等到他重新低下頭看向立於畫棠山邊的凝禪等人時,他的眼神已經變成了真正的高高在上。
因為他確實已經在雲端之上。
他成了整個浮朝大陸古往今來唯一一位四方脈全覺醒之人。
他甚至不必回首,都能感覺到,那傳說中的眾妙天門就在那裡,只需要他轉身,抬手,再去推開那道門。
天穹在他身後,浮朝大陸在他腳下。
這一刻,虞畫瀾的面前閃過了這百年來的無數畫面。
他為了這一縷龍女血脈而潛入妖域,沒有人可以面對龍女一族而不動心,他血氣方剛,也不例外。
是的,他愛過龍女畫棠,但愛這樣東西,對於他這般壽數綿長又久居高位之人,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一瞬的心動和愛意,在他渴求的……或者說,他和他身後的所有這些人所渴求的一切面前,就像是一粒塵埃。
而他,正是因為不想成為這世間的塵埃,才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
人造靈脈的過程是血腥痛苦的。
他自己剖開了自己無數次,有的是肉體的剖開,有的是靈識的剖開,那些凌遲般的痛楚不能被任何事物遮掩,他只能硬生生地接受,甚至接受的是一片不知成敗的未知。
而今,所有這一切,都變成了值得。
虞畫瀾的唇邊開始溢出笑容,他的笑聲逐漸開始變大,變得肆無忌憚,變得凌駕於一切,好似要讓天地之間都只剩下他的大笑之聲。
別驚鵲身後的妖族大軍已經踏平了大半個少和之淵,這位妖皇與他自己所說的別無二致,確實非常擅長殺人。
昔日與凝禪對峙許久的那位飛揚跋扈的蘇厭容早就見勢不妙,帶著自己的親信和相熟的師弟師妹們跑了,而那些被虞畫瀾洗腦,高喊著要護衛少和之淵和掌門的所有人,都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妖族大軍密密麻麻,將畫棠山包圍,三具戰鬥傀在這樣激烈的戰鬥中到底受了傷,其中一具已經倒在了半路,凝硯站在最完好的一具上,也已經距離他們很近。
段重明滿身是傷,身上卻籠罩了一道醒靈,而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片刻,他的影子裡悄然有一道身影探了探頭。
是不知何時來到這裡的殷雪冉。
除了殷雪冉,還有唐家兄妹,兩人此刻都有些氣喘,不僅是因為聞訊後的千里奔襲,也因為他們再一次動用了自己的血脈力量,實在透支太大。
唐家兄妹身邊站著的是白斂,他那把不離身的算盤上,空落落一片,所有的算盤珠子都被打了出去,他素來一絲不苟的髮冠也有些歪斜,明顯經歷了一場鏖戰。
——饒是有別驚鵲的妖族大軍掠陣,少和之淵也實在是太大了,想要將這裡掃平,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而如今,所有人都匯聚於畫棠山下,殺意沸騰,戰意熊熊。
可落在虞畫瀾眼中,他在看他們的時候,卻彷彿在看螻蟻。
片刻,他的大笑聲終於停下,他立於彩雲之中,高高在上地落下一眼,然後伸出一隻手。
「籠火。」他開口。
朱雀脈的烈焰燃起。
「離火。」他再道。
白虎脈青綠色的火色蔓延。
「歸夢。」
青龍脈幽白的療愈之火光籠罩。
三道不同的靈脈色彩縈繞在他週身,這明明是浮朝大陸從未出現過的奇景,凝禪的神色卻開始變得有些古怪。
「剛剛我還在想他為什麼要用靈息之線連接我和他,實在是怪噁心的。」凝禪抬頭看著浮空於天地之間的虞畫瀾:「他不會是借了我的靈息,一口氣將所有四方脈都覺醒了吧?」
「要打斷他嗎?」虞別夜落在她身邊,手已經攥緊了劍柄:「也不是不能一試。」
「不。」凝禪拉住他,搖了搖頭,突然問了他一個好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知道慾壑難填的結果是什麼嗎?」
虞別夜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這個,但看著此刻的虞畫瀾,他卻好似懂了什麼。
凝禪也不需要他回答,她繼續道:「——是被欲念撐死。」
虞畫瀾在適應了體內的四種同時洶湧的力量後,終於抬眼,微笑著看向下方的所有人,繼續開口。
「須彌。」
玄武·須彌。
凝禪曾經在幡中世界裡對他用過這一招,一招將他的所有靈息都鎖死,然後割開了他的咽喉。
他這人記仇,如今自然要將這一招還給凝禪。
他的聲音帶著信步閒庭,帶著篤定了這一切的結果後的百無聊賴,他就要在以一招玄武·須彌鎖死了所有人的靈息後,用籠火將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全部都燒成灰燼。
然後他再去施施然推開那扇隨時都可以打開的眾妙天門。
少和之淵被毀這件事本身,並不讓他生氣。畢竟此處的存在與否,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並無區別。這裡已經最大地發揮了它的作用——供奉他這個掌門百年之久,更讓他從中發展出了一大批為他效忠、為他肝腦塗地的下屬,甘願作為他的實驗體,只為功成之日,也能再覺醒一道四方脈。
但他到底出身於此,生長於此,妖獸踏平此處,將這裡攪亂成了一片傾圮的廢墟,這件事則讓他的心境起了一些漣漪。
他要將這份漣漪抹去,就像他即將以籠火將所有的一切都燒成灰燼一般。
他如實這般想著,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
一息,兩息,三息。
虞畫瀾猛地從自己的暢想中驚醒,然後擰了擰眉。
籠火和離火都沒有熄滅,歸夢的色彩也依然明亮,但須彌……須彌為何沒有出現?
虞畫瀾是個極有耐心的人,他不慌不忙再凝靈息,手指下壓,遙遙點向凝禪的方向:「須彌。」
依然無事發生。
玄武脈暢通,但玄武脈中的靈息卻一片死寂,並沒有半點能夠為他所用。
虞畫瀾愣了愣。
「須彌。」
「須彌。」
「……須彌!」
他的聲音逐漸開始變得狂躁,然而無論他試了多少次,想像中的須彌靈法卻始終沒有從他的指間流淌。
凝禪甚至等得有點無聊了,她歎了口氣:「試完了嗎?」
虞畫瀾猛地被打斷,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地看向凝禪。
卻見凝禪抬了抬下巴,她明明站在地面,連看他都需要仰起頭顱,然而她的眼神,卻像是她才居於高位。
「試完了的話,也該換我了。」她看向虞畫瀾,就如同那時在幡中世界一般,只是她的眼神,都已經讓他回憶起了那時喉管被一寸寸割開的痛楚。她啟唇,落下兩個字:「須彌。」
空氣中所有的靈息都在這一剎那被鎖死。
縱虞畫瀾週身有離火與籠火相燃,但這一剎那,他依然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的雕像一般,倏而從空而落!
段重明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大笑一聲,斬馬刀已經在半空轉過一個殺意澎湃的弧度,甚至虞畫瀾的身軀還在半空,刀意便已經衝至他的面門!
血流沖天。
虞畫瀾的左胳膊連同肩膀一併被這一刀硬生生剁下,殘肢翻飛在半空,劃出一道血線。
「這是為了段輕舟。」段重明刀落,眼中的殺意濃稠:「本想直接殺了你,但想要殺你的人太多,不如一刀一刀來。」
虞畫瀾的眼中一片愕然與空茫。
他還沒能從倏而從雲端而落這件事裡反應過來。
美夢構築與美夢碎裂之間的距離太近,他的夢碎得毫無緩衝,毫無理由,他甚至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身軀傳來的巨大痛楚將他撕裂。
他已經很久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了。
但這一刻,他下意識所想的,是毫不在意。
因為無極境青龍脈的那一道歸夢,哪怕是他命懸一線,也能將他救回來,更不用說白骨生肉。
歸夢的幽白色火焰高懸於他的眼前,然而想像中的白骨生肉卻並沒有出現。
那些幽白色火焰彷彿虛幻冷嘲的幻夢,高懸,存在,卻……沒用。
是的,他感受不到任何一點被治癒的痕跡,感受不到任何真正來自青龍脈的那種療愈復甦的靈息,他的青龍脈也正如此前的玄武脈那般,靈息充盈覺醒,唯獨不被他所用。
「砰——」
他的身軀重重落地。
彼時凝禪九轉天的須彌就可以封住他的靈息,如今凝禪已經無極,她之須彌,甚至讓虞畫瀾的週身都不得動彈。
或者說,將他的所有動作都封印住的,也不僅僅是這一式須彌。
他跌落在地,像是一塊殘破的碎石,四方脈的靈息分明在他的體內翻湧,他明明已經看到了那扇隨時都可以被他推開的眾妙天門,卻甚至不能抬起手來。
「為什麼……」他眼神空茫地喃喃:「為什麼?!我明明……」
明明四方脈都已經覺醒,卻為何不能為他所用?!
有腳步聲響起,凝禪和虞別夜停步在他身邊,凝禪的手裡不知從哪兒撿了一柄不知名的斷劍,她微微俯身,很是嫌棄地一劍沒入了虞畫瀾的體內,將他噴湧的鮮血封住:「可別死得太快,那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將將平息了些許痛楚的傷口再度被貫穿,然而這一次,卻不再有噴湧而出的鮮血,虞畫瀾想要疼暈過去,可那柄斷劍上顯然有某種靈息流轉,讓他始終清醒。
甚至比之前更清醒。
凝禪近乎憐憫地看著他:「虞掌門,為什麼你會覺得,我的靈息連四方神獸都能騙過,卻不能騙過你呢?」
虞畫瀾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聲驟而停滯。
他的眼珠慢慢轉動,直勾勾地落在了凝禪身上,他聽到了她說的話,卻彷彿一個字都聽不懂。
「你猜我為什麼明明可以溝通四方神獸,卻只覺醒了兩道四方脈?」凝禪居高臨下地落下目光:「因為,你我雖能翻山移海,攪動天地,四方脈中的力量,卻終究是借來的。」
「四方神獸借力於天地眾生,你以為這借字,是謙遜或禮貌嗎?」
「借的力量,終究是借。借得再多,你也要首先記得……」凝禪俯身,一指虛虛點在虞畫瀾的額心:「你我皆是凡人。」
凡人,就不要去肖想那些本應屬於天地的東西。
借的東西,也總是要還的。
正如此刻。
凝禪借了自己的靈息給他,她不想借了,所以虞畫瀾就只能還回來。
「還有,你怎麼有膽讓我給你做替身傀。」凝禪笑得好奇卻殘忍:「你的靈脈早就爛啦。」
她邊說,邊收回了手。
一抹靈息從虞畫瀾的額間被硬生生抽出,然後被凝禪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被虞畫瀾視為珍寶,機關算盡才堪堪得到的靈息,對凝禪來說,不過是毫不在意的一點微末。
這樣從虛空抽了點兒靈息出來,她都覺得有些噁心,甩開了那抹靈息後,下意識拍了拍手上莫須有的灰塵,邊回頭看向虞別夜:「你殺?」
口氣隨意得像是要讓他來殺一隻雞。
虞別夜手裡多了一塊手帕,他牽過她的手,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細擦乾淨:「我殺。」
他認真地擦完她的手,用靈火直接將那塊手帕燃成了灰燼,然後才轉身看向虞畫瀾。
虞別夜從未以這個角度看過虞畫瀾。
他記憶中的他總是高高在上的,他位居浮朝大陸修仙界的最頂端,翻手為雲覆手雨,只消他想,他便可以讓一座畫棠山都化作終年白雪的牢籠,將山中變成一座祭獻的高台,也可以在談笑間奪去無數人的性命,正如他將那麼多的土螻妖與半妖一併投入秘境之中,與祀天所開戰,都只是為了消耗一些產能過剩的人造半妖一般。
但此刻,他這般狼狽地跌落在地面時,真的很像一條狗。
不,他甚至還不如一條狗。
他更像是一具早已沉溺腐爛於貪婪欲念與虛偽之中的屍體。
虞別夜想過很多次,自己要如何將虞畫瀾殺死。他設計過許多酷刑,甚至那些想像一度成為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但此刻,真正到了他可以在一念之間就取了虞畫瀾性命的時候,他卻甚至連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
不是什麼釋然,也不是什麼大徹大悟,更不可能是原諒。
是他覺得他太髒了,連多看一眼都會覺得噁心。
虞別夜抬起一隻手。
湮滅之力閃爍在他的指尖,只消觸碰到虞畫瀾,就可以讓他從這個天地之間煙消雲散。
但虞別夜卻只是讓這份湮滅之力沒入了虞畫瀾的體內。
幾乎是同一瞬間,虞畫瀾撕心裂肺的嘶叫聲開始響徹天地,他的面容扭曲至極,身軀卻依然不能動,別驚鵲覺得太吵,給他扔了一個禁言,然後看向虞別夜:「你給他搞了點兒什麼?」
「沒什麼。」虞別夜輕描淡寫道:「我只是覺得,死太輕易,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捏碎抹去了他體內所有的靈脈。」
他將變成一個普通人,一個曾經見識過最高處的風景,再於最煊赫的時刻,一夕跌落,失去所有,再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但這還遠遠不夠。
相比起他做過的那些事情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別驚鵲笑瞇瞇地蹲在了虞畫瀾身邊,單手托腮看向他,他面容俊美,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分明賞心悅目,但落在虞畫瀾眼中,卻彷彿在看什麼真正的惡魔。
「我不僅擅長殺人,也擅長折磨人。」別驚鵲用手拍了拍虞畫瀾的臉:「我可沒有什麼你們人類的那些道德底線,我保證你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會讓他十倍甚至千百倍痛苦地經歷一遍畫棠曾經經歷過的事情,他會讓妖獸將他本就殘破的身軀撕咬腐爛再治好,重複這些過程,他會將他的靈魂軟禁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別驚鵲站起身來,他終於再一次看向了虞別夜,然後,他抬手。
在他的感召之下,那柄自開戰以來就穩穩插在少和之淵宗門廢墟上的純黑妖皇大旗回到了他的手裡。
再被他隨手扔給了虞別夜。
「這妖皇我不當了,化了八十年也沒能化成龍,懶得努力了。」他說得吊兒郎當。
虞別夜猝不及防,下意識抓住妖皇大旗,只覺得自己抓了一塊燙手山芋,聽完別驚鵲的話以後,差點直接給他扔回去。
別驚鵲大笑起來:「小小皇位,就當送你的見面禮。」
他挑了挑眉,又帶了點兒揶揄:「不然你是打算永遠在你師姐那兒坐吃山空嗎?」
虞別夜:「……」
拒絕的話一下子就卡在嘴邊說不出來了。
別驚鵲一邊大笑,一邊單手拎著虞畫瀾的領子,另一隻手隨便揮了揮,身形開始變淡,走得毫不留戀。
「解救那些可憐半妖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吧。」別驚鵲落下最後一句話:「妖族的事情,就讓妖族自己來解決。」
而凝禪的小指輕輕動了動。
此前,她撿起的靈息之線有兩條,一條通往虞畫瀾,另一條則連接著那處真正的深淵地獄。
「找到了。」她輕聲道,然後轉身,看向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卻又覺得也算是意料之中只能如此的地方。
羅浮關。
也只有這個氣息混雜,所有宗門的交匯之地,才最能掩人耳目,不被發現。
想來彼時止衡仙君坐鎮於此時,表面是與少和之淵劍拔弩張,實際上也正是在掩蓋這些妖息,巡查其中進度,再為自己多開一道靈脈。
這一日似乎極其漫長。
從日出那一瞬開始,妖群便開始嘶吼肆虐,凝硯的雲間流火落滿山間,戰鬥傀的每一步都在地動山搖。
到了日落的時候,那面之前還插在少和之淵宗門口的妖皇大旗,已經在羅浮關上方迎風烈烈飄搖。
「吾乃妖皇別夜。」他立於無數陣法之上,如履平地,聲音平淡,卻似牽動了這世間的規則靈法,讓人不得不位置臣服:「這一刻起,羅浮關由我接手,無關人等,還請退散。」
無數喧囂嘈雜後,昔日熙熙攘攘的羅浮關終於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空城。
妖皇大旗立於城頭。
又有招妖幡於半空展開,幡靈起舞,將幡中三萬妖獸釋放而出。
無數妖族呼嘯而入,將此處掘地三尺,直至觸碰到羅浮關下的那一處深埋的陰暗之處。
天光落下的那一瞬,無數生靈怔然回首,看向自己從未見過的璀璨。
招妖幡無法收容它們的存在,但它們體內既然有妖血,便歸屬於妖皇的管轄範圍,自可被帶歸妖域之中。
它們是本不應存在於這個世間的生靈,從出生的第一刻起,就已經違背了天地之間本應遵循的規則,也本應生於幽秘,死於陰暗。
它們依然注定走向死亡,直至它們中的最後一隻都消亡。
但至少,是走在陽光之下,以自由的姿態。
祝婉照靜立在少和之淵的一隅,她看著畫棠山的坍塌,看著那些終年覆蓋其上的雪崩塌滑落,最終在籠火下消融蒸騰,甚至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應龍在世,而世間也只能有一條應龍。
所以她不必成為龍女,也不必肩負龍女一族孕育的職責。
她也終於可以去愛自己想愛的人。
祝婉照轉身。
她的肩背依然挺直,卻好似輕舟已過萬重山。她不必再規律到讓人害怕地自律,也不必時刻活在那些族規和職責之中。
起初,她的腳步平穩,就像是過去每一步那樣。
但很快,她的身形就開始變得輕快,然後越來越快,最後變成了輕輕提起裙子的一路奔跑。
那是她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奔跑。
她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有人在等她。
那個人,叫謝柏舟。
合虛山宗,淵山。
又是一年桂花開。
凝禪不是很喜歡打理花花草草,她所有的耐心都給了傀身上的那些零件,對待其他需要悉心照料的東西,就格外不耐煩了些。
於是這活兒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凝硯身上。
凝硯心裡罵罵咧咧,嘴上是一個字都不敢提,兢兢業業蹲在桂花樹林旁邊,以靈息引了水來澆灌。
難為他一個覺醒了兩次朱雀脈的人,要用他充滿了籠火的靈息來引水。
這也就算了,他還要對付一個喜歡在桂花樹上睡覺的段大師兄。
凝硯看著段大師兄腳邊樹下的酒罐,再看著他實在有些不修邊幅的睡姿,冷哼一聲,手下的靈息之水轉了個方向,劈頭蓋臉澆了段重明一臉。
憑什麼他在這兒打工,他段重明就可以睡大覺!
……結果段重明居然沒醒。
凝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然後就聽到身後響起了一道聲音。
「你這樣不行。」
凝硯愣了愣,猛地回頭,便看到了在羅浮關那日一別後,許久未見的虞別夜。
他穿了一身暮山紫的衣袍,站在那兒的姿態從容洒然,顯然在成為了新任妖皇後,他整個人都成熟了許多。看向他的目光裡也都沒了最初的乖戾尖銳,甚至帶了點兒包容的笑意。
凝硯:「……?」
什麼包容,什麼笑意?
怎麼莫名感覺這傢伙越來越有一派正兒八經要做他姐夫的派頭了?
怎麼說呢,新任妖皇做姐夫這種事情,也是比較能接受的。
凝硯有些彆扭地這麼想著。
然後他就看到虞別夜施施然走到了段重明旁邊,俯身在他耳邊道:「殷雪冉來了。」
凝硯:「……?」
不是,殷雪冉來不來的……
他思緒還沒連貫起來,便見連水都澆不醒的段大師兄原地起立,眼睛都沒睜開,嘴裡已經冒了一句:「沒沒沒,沒喝酒,真沒喝。」
凝硯:「……」
真的來了的殷雪冉:「…………」
眼看段重明被殷雪冉提著耳朵帶走,凝硯的心情這才平復下來了點兒,轉眼看到虞別夜,正要說什麼,虞別夜卻已經走進了桂花樹林。
再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折了一捧桂花,與凝硯擦身而過的時候,還留了句「多謝」。
凝硯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件事。
不是,等等,這桂花樹是虞別夜種的吧!
怎麼他人都回來了,澆水的還是他?!
……
新鮮芋苗要先被蒸熟再剝皮,桂花糖漿要用大火慢熬,等待桂花飄香的時間,足夠虞別夜再做一些別的事情。
譬如,如前世那般,給淵山的山巔種滿六初花。
這一日,凝禪醒得比平時還要更晚一點。窗欞被敲響的時候,她還有點恍惚。
下意識起身,去將窗戶打開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虞別夜端著一晚酥爛軟糯的桂花糖芋苗,桂花的香氣頃刻間便充盈了她的鼻端。
而他的身後,是大片盛放的花田。
「師姐。」
他聲線清越,笑容乖順,隻字不提自己如何風塵僕僕地自妖域趕來,也不提接任了妖皇新位後有多少瑣事纏身,因為他只想來這裡,送給她一片六初花。
凝禪怔然看著虞別夜,前世的他與今生恍惚交疊,再交融。
她倏而笑了起來,沒有像前世那樣伸手去接那碗桂花糖芋苗,而是說:「你等我一下。」
她關了窗,在虞別夜捧著桂花糖芋苗原地怔忡的時候,又推開了門。
然後,她迎著他的目光粲然一笑。
「還愣著幹什麼,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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