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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愛子與害子 [打印本頁]

作者: yukr 時間: 2024-3-8 08:13 AM 標題: 愛子與害子

阿母已經快九十歲了，每次聊天，都還是動不動提起洲尾那段地獄般的生活，反覆陳說。

說真的，因為反覆聽，可能聽了上千遍了，心裡難免有點厭煩，更重要的是，我發現我有一種牴觸的情緒：既然不好，幹嘛嫁？既然嫁了沒辦法，幹嘛不反抗？既然不敢反抗，就接受這一切，為什麼要反覆唸誦，好像捨不得忘記似的？

她在洲尾被虐待了十四年沒有錯，但她搬離洲尾也快六十年了，這五六十年前的事情，又不是什麼好事，老記著幹嘛？

更重要的是，所有虐待過她的人，都已經死了，而且死很久很久了。沒有事就拿起來「懷念」一番，是有什麼用呢？

我知道這不可能改變，我也只能認了。不過，前兩天，陪阿母聊天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所有的這一切痛苦，通通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外公給的。

把婚事許給爸爸，完全是外公的決定，在那個年代，他就是天，他決定什麼，沒有人敢說個不字。

問題就在這兒。

既然你有這麼大的權力，你又這麼愛你的女兒，那麼，關係他一生幸福的事情，你不用稍微打聽一下嗎？

那個年代，鄰里鄉間，風評如何，很容易聽到。就像阿母嫁過來以後被百般虐待，最後風聲也傳到外公耳朵裡了。既然風聲可以這樣傳，就代表洲尾民風如何，家風如何，只要願意，一定打聽得到。那麼，嫁女兒這麼重大的事情，他不用打聽一下嗎？

他只看到爸爸服裝整齊，言語有禮，說話好聽，便即自作聰明地下了決定許婚，這是他對女兒的不負責任。

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所有的愛都是一樣的，如果沒有用心把該做的做到，什麼愛最後都是屁。

最可怕的還不在這兒。

阿母常說，她嫁過來受虐，回娘家時完全不敢開口。

為什麼呢？因為外公嚴厲告誡她，到了人家的家裡，就要聽人家的話，絕對不可以跟人家起衝突、有紛爭。

這聽起來是古訓，孟子說了，「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只是訓誡的人加上了外公，外公的話就是天條，阿母怎麼敢違抗？

所以回娘家時，她什麼也不敢講，所有的眼淚都往肚子裡吞。阿丈（阿母老家對父親的稱呼）老早都交代過了，再苦再難，怎麼還敢說什麼是非？

我那天坐在餐桌上聽她說這一段，雖然大約聽了一千遍了，但我突然靈光一閃，一下子明白過來。

「阿母，你所有的痛苦，都是外公造成的。他一手強力許婚，把你推進火坑，這是一條。更重要的是，他嚴厲告誡你，有什麼都要吞下去，所以你有萬般委屈也不敢講。所以你會忍氣吞聲受這麼多苦，還不敢講出來，只能在這些人死了以後對兒子講一千遍，這都是外公害的啊！」

阿母愣愣的看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繼續給她解釋。

x老師說，「寧可養子叫人罵，不可養子叫人嚇。」外公對你的教育，就是標準的養子叫人嚇，嚇壞了還不敢吭聲，只能事後諸葛馬後炮，什麼也做不了。所以，這一切的痛苦，不光是外公沒有知人之明，沒有探察之勤，沒有決斷之慎，而且，還在於他教育方式的嚴重錯誤，讓你寧可自殺，也不敢訴苦。

阿母訥訥的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又想說問題是在洲尾那些人，卻被我一口截斷了。

洲尾那些人再怎麼萬惡，人家在洲尾生活得好好的，和你們家沒有任何關係。外公要是不許婚，八輩子也不會跟洲尾發生任何關係。

就像現在有這麼多婚姻問題，老是抱怨對方如何如何不好，對，他是不好，可你幹嘛跟他結婚？是你讓這段關係走到這個地步的，你不點頭，哪有這些事？

這就像路上有狗大便，很髒很臭，你踩了一腳，滑了一跤，大罵狗大便如何不好。

狗大便如何不好，它本來就在那兒，你要是注意一下別去踩，它八輩子也跟你不會有關係。你踩他做啥？

踩了就踩了，還老是罵個不停，洗鞋子都還不及了，還有空為它寫一千遍的「狗屎頌」，做啥？

阿母不知道要接什麼，最後說，外公臨終前，聽到她進門的聲音，知道她回來看阿丈，哭得泣不成聲，那聲音在喉嚨裡打滾，哭得傷心極了。

她還說，外公是鋼鐵一般的男人，這輩子從來沒聽過他這樣哭。

我說，那是什麼意思？是他後悔把你推進火坑嗎？

阿母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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