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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兄弟 [打印本頁]

作者: yukr    時間: 2024-2-4 11:45 PM     標題: 兄弟

俗話說: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我們家的兄弟,性格真的是迥然相異。

我和兄弟之間的緣分似乎特別淡薄,絕大多數的時候,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腦子不同,思維方式不同,在乎和喜歡的東西都不同,好像電波磁場的頻率都不同,對不到一處去。

從懂事以來,我就時常覺得非常困惑。大家都說兄友弟恭,說孝弟為仁之本,說愛兄弟才能愛別人,一家都不親還能跟誰親,我簡直困惑到了極點。這個世界的大人說的話,和我真實的感受認知,根本完全兩回事。如果不是他們胡說,就是我瘋了。

唸高中的時候,有個同學聽我說起這個疑惑,非常理所當然地回答我:這有什麼疑惑的?朋友當然比兄弟親。

我疑惑地問:為什麼?兄弟血脈相連,應該比較親才對,不是嗎?

他扁了扁嘴:朋友是自己選的,當然親;兄弟是被迫接受的,沒得選,怎麼會一定比較親?朋友是自己選的,資源是在心甘情願的情況下分享,兄弟是在同一個環境裡搶資源,瓜分資源的對手,怎麼會比較親?

我聽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從我出生以後,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理論,但句句有理有據,簡直完全無法反駁。

我想,如果他說的是對的,那我的疑惑也就不解自消了。

事實上,這當然都不是絕對的。這個世上,也有許多兄弟姐妹互相扶持,一輩子相親相愛,從來沒紅過臉的,就像阿母和她的弟妹們。當然,也有兄弟如仇敵,終身無法相處的,或者冷淡無情,充其量只是「親戚」的,這到處都是,也不待舉例。

大概這些都是各人的緣法和因果,作為兄弟,未必比較親密,但老天爺把彼此安排待在一處生活,總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也許是恩,也許是怨,也或許是各種複雜的引力。

我們被一股不知名的引力拉扯到這個世界上來,總是自己累世以來做了什麼、想了什麼,丟不掉化不開,所以黏在輪迴裡,出不去。大概所有的人際關係,都與此有關,兄弟也不例外。

所謂恩怨情仇,人的阿賴耶識裡一堆烏七八糟的東西,很難說是什麼,但總之是個引力,自因自果,喜不喜歡都是自己的念頭所致,都得承受。

漸漸長大以後,我發現我的兄弟們雖然與我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他們身上都有我缺乏的,而且是不可企及的東西。

不說別的,光是善體親心,他們就分別有自己的強項,我實在做不來。

我從出生就非常不安,似乎是對這個世界高度排斥,終日啼哭,每天都哭到半夜。大概,我就是一般現在說的高需求寶寶,一直要阿母抱抱,但阿母的生活本已十分疲憊,被我這麼鬧法,更加痛苦不堪。可以想見,阿母對我的疼愛當然日日耗損,親厚的程度遠遠不及其他小孩。

相較而言,二哥和三哥就完全是天使。

二哥從小就不愛說話,安安靜靜,一個人默默地在地上玩。阿嬤用繩子把他綁在櫥櫃腿上,自己跑出去玩時,他便在繩子的半徑範圍裡繞著圈子玩,在那裡吃喝拉撒,弄得全身都是屎尿髒污,卻也不哭不鬧。他生病發燒,到了三十九度半,給他一碗粥,他還是安安靜靜地乖乖吃完,一粒不剩。這樣的孩子,如何不叫人疼愛?

等他大一點,不用綁了,他便跑到巷口的垃圾堆翻著垃圾玩耍,累了就回家躺在門檻邊上睡覺,他從小癩痢頭,蒼蠅停了他滿頭滿臉,乍看之下,甚至看不出那堆蒼蠅底下是個活人。而他也鼾聲大作,不以為意。等到阿母下班回來,他便瞬間驚醒,以跑百米的速度奔向阿母,衝進懷裡,這樣的孩子,如何不叫人憐惜?

三哥也是。阿母在廚房忙活時,他便黏到阿母身邊,自己默默地玩著菜葉菜梗,或者幫阿母一點小忙。阿母睏極假寐時,完全不用照顧他,只要把手伸給他,他便靜靜地把玩那隻手,一聲不吭,讓阿母得以安然小憩。帶過小孩的人都知道,那片刻的寧靜,對一個母親有多珍貴。

大哥雖然沒有像二三哥那麼好帶,但他和阿母之間也有獨到的默契,眾所難及。他是第一個出生的孩子,和阿母一起歷經了最可怕的洲尾生活,那種革命情感就不用說了,大哥也特別會自己找樂子,不用阿母費心。

大哥天生大膽,個兒都還沒長好,就敢自己騎著腳踏車到處跑,以前家裡附近有那種坡度很陡的地下道,他踏板都還踏不穩,就敢騎腳踏車衝下去,又騎上來,渾然不懼。

他到處打架打賭打牌,跟著阿嬤遠征基隆的「貓仔間」胡混,還把阿嬤珍藏的葡萄酒喝得一乾二淨,讓阿嬤追得氣喘吁吁,總之過著自己的江湖世界,是一個「自己會長大」的孩子。除了放學後會大膽地把成績單和考卷全扔進基隆河以外,也沒有什麼讓阿母操心的事情。

我最近回阿母家,聽到大哥和阿母聊天,尤其感慨。大哥不是特別乖的孩子,但他真的很懂得跟阿母聊天。

阿母年輕時受苦太深,到現在都無法遺忘擺脫,總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覆述那些可怕可憐又可悲的故事。我聽得耳朵都長了繭,非換話題不可,總是不斷切換頻道,大哥則不然,他一句句都接,用著老人家最習慣而熟悉的方式回應:偶或嘆氣、偶或解釋、偶或說說老生常談的真理。在我看來,那些道理簡直無聊到讓頭皮發麻,全是廢話。但對阿母來講,卻是最貼心的陪伴,甚至是最到位的回應,阿母看著大哥,眼裡都是溫熱的快慰。

我在餐桌上看著他們一來一往,時常喟然驚嘆,仰望弗及。

我的哥哥們,和我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想要坐下來聊會兒天,幾乎聊不長。但他們都是阿母的心肝寶貝,都能在阿母身邊盡孝,給阿母帶來我給不出的快樂。

也許,兄弟存在的意義,不是只有一種角度。我後來對兄弟這件事情有了新的理解——

阿母要帶一個我這麼奇怪、這麼難帶的孩子,其實是一場重大的冒險。在二十歲以前,我幾乎沒有停止過讓她煩惱。如果沒有他們,如果阿母只生了一個像我這樣的孩子,沒有我那些兄弟,不知道阿母要煩惱到什麼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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