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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發表會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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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ukr
時間:
2024-1-22 09:2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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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發表會有感
這幾年,我經歷了一些新的經驗。這在過去,最多是語言文字的抽象認知,不過,它現在已經成了一種體驗性的認知。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一是對於創作的認知和態度。
過去我對於創作十分不以為然,對於那些立志成為作家的人甚至有些鄙視,覺得宇宙間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萬物不言而化、森然大備,哪裡有什麼文章是非寫不可的。
就算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中國文化四五千年下來,聰明傑出、奇才異能之士有多少,該說能說的早就被說盡了,哪裡還輪得到我,難道還妄想寫出什麼千古所未道、所未發的東西嗎?
《三國演義》裡的曹操半生心血寫出來的「孟德新書」,只因張松一場戲弄,讓他誤以為書中所言古人已經盡道,立刻一火焚之。賢如曹操,尚且如此,難道我們還想幹什麼自我感覺良好的事情,災梨禍棗、自誤誤人嗎?
但在七年前完成家譜之後,我發現,原來想寫家譜的人這麼多,但真能完成家譜的人卻極少。這些年間雖然也有少數幾個人在做,但品質、作用都很有限,能夠把家譜做到這個地步的人,恐怕我真是不做第二人想。
換句話說,千古文章雖多,但時代不同、情境不同、當事人也不同,有些事情,真是自己不做就沒有,做了就真的改變了什麼,而且無可取代。於是,我對於「天命」二字的意味,開始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感覺。特別是對於創作這件事,開始產生不同的心態:有些事好像就是我應該去做,甚至非我不可。
後來我生了孩子、接了科主席。這兩件事的重要性當然不能相提並論,但是都剛好讓我認識到:這個世界的運轉,並不是和我毫無關係地運轉。過去那種「多我一個不為多,少我一個不為少」的「疏離」想像,在我的心裡開始瓦解了。
我發現,當我願意去參與,開始去參與的時候,這個世界會因此悄悄轉動。儘管它未必受到注意,或者未必讓那麼多的人感覺到受益,但是,那種「心念動處,當下即是」的創造感,給了我新的體驗,我開始意識到,只要我願意,就會有什麼不一樣。
似乎是不自覺地,我開始把一些深藏著的東西掏出來整理,又在害怕孩子將來看不到我的恐懼中,對「創作」有了更大的動力。這是我的第一個改變。
第二個是關於「我的東西好不好、有沒有價值」的認知。
創作的動力有了,實踐也有了,接下來就是和這個世界的互動產生了變化。過去不創作,只講課,在課堂中的經驗絕大多數是正向的,儘管也遇到過一些極不相應、因緣不具足的學生,但畢竟是極少數,在經驗上的反饋多屬正面。除了生命的低潮以外,我幾乎從來不會懷疑自己的東西不好或不夠好。
進入創作狀態之後,因為主要是在自己熟悉的朋友圈發表,所得到的反饋也都類似,因此,自然也不會對自己的作品有太多懷疑。直到我開始有將書付梓的念頭,全新的經驗於焉開始。
首先是出版社幾乎絕無例外地,不予理會。少數的例外是遠景,剛開始反應非常正面,但後來又問我是否考慮自費出版。最後出版社來信答允免費出版,也無條件提供版稅,我的書才總算問世。
這書出來之後,有回饋的都是和我生長年代較相近的朋友,特別是性情特別投契的朋友。儘管好友們給了很高的肯定,但這書事實上推不出去。
很多身邊的同事都拿了我的贈書,但顯然看了無感,沒什麼反應。再從版稅的統計數字來看,第一年賣了220本,第二年只有90本,這310本裡面,至少還有七八十本是我自己買來送人的,從數字看來,我的書完全是賠錢貨,實在沒有什麼人買。
這是我的第二個經驗,就是我的東西也許好,也許不好,但不論好不好,我經歷了一種過去少有的「冷落感」,就是不管它事實上好不好,總之理會的人很少。
後來我慢慢意識到,這個經驗對我很重要。
我過去在看待自己和看待這個世界時,很難避免一種「菁英者」的心態,好像覺得自己的東西毫無疑問地好,如果別人不懂或不喜歡,幾乎可以完全不在意,覺得「這些笨蛋何足道哉」。
雖然我不見得會把那種傲慢表現出來(年輕時肯定有啦),但骨子裡總脫不掉那種孤芳自賞、「傲殺人間萬戶侯」的念頭,那種對世俗冷眼嘲弄的情調。但現在碰到了一個東西,叫做「市場檢驗」,這就有了不一樣的體驗:不管你怎麼想,這個世界不買帳,實實在在地,讓你感受了冷落。
這種體驗,無形中對自己的「孤高感」產生了影響——不管你高不高,人家就是不看,不理。如果你還想給這個世界一點什麼,你就得自己想想看,要怎麼做比較好。
這讓我產生一些不同的心理反思。我開始問自己:你不是「傲殺」啥啥啥的嗎?怎麼會去在意那些別人的看法或反應?你對自己的自信是不是動搖了?你會不會其實仍然渴望著什麼樣的接納?如果是這樣,那麼,你讀的書真的是通透的嗎?古人說的「捨之則藏」對你來說是不是有些困難?你如果那麼想把書推出去,那麼,你的書又真的有那麼好嗎?還是其實你也和其他俗人一樣,只是在追逐一種自我感、存在感的滿足?
諸如此類的自我質疑,總會在心裡隱隱浮現。
「出處進退」一直都是千古的大題目,本不僅限於做官,事實上是在談生命的自我定位,和對於他者接納與否的看待。我過去的生命經驗裡,因為某些菁英者的經驗得到了許多正面經驗,以至於讓我無意間迴避了這個挑戰,也忽視了這種經歷。
這其實是僥倖,也是缺憾,卻因為出書的關係,開始面對了它,開始做一場新的功課。我得把「自以為已經做好的功課」拿出來重做一遍,好好面對一次。
當然,身邊的許多好朋友一直不斷地支持,給了我很大的動力,讓我繼續寫下去,這非常珍貴。但還有一個特別的經驗,就是我在完全沒有預料的情況下,遇見素不相識的讀者,讀了我的作品,在創作上給了我前所未有的高度肯定。
這場肯定來自一位研究現當代文學的專家學者,意義相當不同。這是我的第三種經驗。
過去給我高度肯定的,多半是知交好友,或者基於同時代的生活背景,因此受到觸動,這種肯定,一大半還是跟「人」有關係。
但現在多了一種可能,就是和我素不相識的人,甚至生活背景也不同的人,也能受到觸動,並且純粹從文學的專業角度給了很大的肯定,甚至還清楚分析了這種作品不受當代「青睞」的各種原因。那些心底深處模模糊糊的揣測,如今已成為明白可論的主題,而且答案清晰明確。
這場肯定和理解來得太突然,使我簡直猝不及防、手足無措,它幾乎是一種鋪天蓋地的幸福感,一下子解釋了許多問題,讓我覺得,彷彿一切都值得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和曾為我的新書寫序的老師重逢。新春聚首,除了家常閒話以外,老師還語重心長地說了一段話。
他說:過去沒有人看見你的文章,只有我覺得好,這也沒有什麼,不過,如今有別人也看得到你的好,而且還是這個領域的專家,這件事我很高興,高興的原因是,有人和我呼應,證明我眼光還不差。
他說這話的時候,顯然並不是用什麼台大教授、專家權威、師長前輩的口吻態度在說話,他只是一個讀者,單純地為他的看法得到呼應而歡喜,那種純粹性,讓我感動得無以復加。
接著,他又用了很誠懇鄭重的口氣說:即使如此,這樣的高興也就夠了,不要期待更多。就算我們的書沒有人懂,沒有人看,也沒有關係,只要你把他寫出來了,這個書就算當代沒有讀者,藏之名山,將來總會有人看懂它,這就夠了。
在那一剎那,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創作的初心本來是純粹的,但在把作品「顯化」的過程裡,就進入世俗的互動關係,就很難避免有一些牽引拉扯,本來不動的心也就動了。
他說這話,並不是因為他是名人、教授或已出版多本作品的散文家,佔著什麼便宜才這樣說,不是的,他的生命情調本來就如此疏淡。而他給的提醒,也確實是此刻我最需要的提醒。那使我一下子靈醒過來,突然回到了自己。
被拒絕、不被理解或接納,本來就一直都是生命裡最常見的課題。只是一直我以為這些我已經會了,就在我覺得早已不再為自己是誰感到困惑的年紀裡,生命的際遇又幫我補上了一份功課,讓我再一次重新推敲「被接納」和「做自己」的老課題。
老師的意思,就像在說:「有朋自遠方來」,是一種無需期待的幸福。「人不知而不慍」,則是必須慎重學習的修養。而這一切遭遇,都是一場「學而時習之」的重要歷程。
前一陣子重讀荀子的〈勸學〉,又讀到了那段讓我特別心動的一段話:
「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那彷彿是一場特別動人的叮嚀和撫慰,字裡行間,彷彿還能聽到荀老夫子蒼老的聲音在說:
傻孩子,怕就怕你不是珠玉,如果你真是珠玉,放在哪兒都不會被埋沒的呀!快快下功夫,把自己變成精金美玉夜明珠!成了珍珠,這世界都被你的光華潤澤了,哪裏還要擔心人家看不見你呢?
我不知道自己寫的東西算不算珍珠美玉,不過,那不是我現在要去判定或反應的事情。我最需要做的事情,應該是繼續檢視自己,檢視自己的文字,檢視自己的生命,還有內心,看看自己能到什麼地步。
然後,放手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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