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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七英俊 -【成何體統】《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3:28 PM     標題: 七英俊 -【成何體統】《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2:29 PM 編輯

【書名】:成何體統

【作者】:七英俊

【內容簡介】:

  女主僵硬地跪在原地,回憶著見面以來這暴君的一言一行,終於忍不住再度試探:「……陛下?」

  當朝暴君不耐煩地扭頭過來:「還有什麼事?」

  女主夢遊般問:「How are you?」

  暴君沉默良久,眼眶一紅:「I'm fine, and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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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3:3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7:37 PM 編輯

第一章 穿書

  王翠花是個新入職場的社畜,人如其名,土味中透著一絲幽默。入職兩年,飽受上司和甲方刁難,縱然有滿腔抱負也被磨平了棱角。

  更何況,她原本也沒什麼抱負。她的人生信條是得過且過,唯一的愛好是看看網文——與其說是愛好,不如說是條件所迫,畢竟上下班的地鐵太長,沒別的法子打發時間。

  兩年下來,王翠花閱文無數,基本看上前三行就能預判接下來的套路。

  今天下班路上,她就點進了一篇無腦穿書文。

  文名叫《穿書之惡魔寵妃》,聽名字就是垃圾。王翠花之所以看得下去,是因為這篇文的開頭跟她本人此刻的處境幾乎一模一樣:「馬春春是個平平無奇的社畜,這天在下班路上,點進了一篇無腦宮鬥文……」
  
  這是在寫我自己嗎?王翠花略微提起了一點興趣,接著往下讀。

  馬春春意外穿進了宮鬥文《東風夜放花千樹》裡,成了故事中的炮灰女。

  這炮灰女的人生是個悲劇,身不由己被選秀進宮,又身不由己被捲入宮鬥,掌管她生殺大權的皇帝還是個蠻不講理的暴君。炮灰女為了自保,與人抱團迫害女主,最後慘死於宮鬥之中。

  而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主卻心機深沉,一面對暴君虛與委蛇,一面與某王爺暗通款曲,最後還幫著王爺暗殺了暴君,你登基來我封后,走向了人生巔峰。

  馬春春穿成了炮灰女,立即展開了逆襲事業,幾番設計,搶在女主前面吸引了王爺的注意力,成功搶奪了屬於女主的路線,在逼死暴君的同時還將女主賜死陪葬,終於當了千古一后。
  
  王翠花讀到此處,興味索然。她看文太多,同樣的逆襲套路已經看過至少十八遍。

  她正想退出來換一本無腦爽文接著打發時間,耳邊只聽轟然一響,視野被白光淹沒。

  王翠花天旋地轉間穿進了手機裡,一頭紮進了被自己嗤之以鼻的穿書文裡。

  王翠花醒來後十分冷靜,第一反應是找鏡子,確認自己穿成了誰。

  《穿書之惡魔寵妃》原文沒有插圖,但外貌描寫還算詳盡。炮灰女走的是寡淡小白花路線,被馬春春接管之後才靠一手化妝術驚豔世人。

  王翠花望見鏡中那明顯未施粉黛的、得天獨厚的豔麗臉蛋,瞬間陷入了絕望。

  想來也該知道,炮灰女已經被別人佔了,不會再留給她。

  而她呢,穿成了那個注定被炮灰女迫害而死的原女主——庾晚音。

  庾晚音一陣焦慮。

  這篇文她看得一目十行,只記得大致的命運軌跡。

  看自己現在的打扮,應該是剛剛入宮為嬪。

  炮灰女與她同時進宮,此時已經被穿,很快就會遇到真命天子——出身低微卻文韜武略的端王。他倆即將花前月下十萬字,然後情海恨天兩百章,最後運籌帷幄取暴君而代之。

  暴君死後,庾晚音被賜了三尺白綾,從哭求到下葬一共只用了三百字。

  庾晚音心知肚明,炮灰女只是名義上的炮灰女,在《穿書之惡魔寵妃》的世界觀裡,她才是真正的天選之女,而自己只是她天選之路上的絆腳石,根本沒有一搏之力。

  自己想要活下去,最佳選擇還是搶在炮灰女之前去找真命天子端王。

  但她憑直覺知道這不可行。

  首先,炮灰女是個惡人。

  文名叫「惡魔寵妃」,炮灰女的人設就是睚眥必報、心狠手辣,一反傳統的真善美路線,憑著層出不窮的手段笑到了最後。

  現在炮灰女和女主都被穿了,兩個穿書的拿了同樣的劇本,在搶奪同一條生存主線,說不得要為了端王互使陰招,殺得天昏地暗九死一生。

  其次,端王也是個惡人。

  雖然原文裡對他的描寫是多謀善斷膽識過人,但是視角決定立場,在如今的庾晚音看來,他就是個城府深深的老狗比。兩個穿越者在他面前殺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看在眼中,不可能不起疑。

  自己就算最後滅了炮灰女,助他上了位,也會被他兔死狗烹卸磨殺驢。
  
  經過簡單的計算,庾晚音得出結論:自己只能另闢蹊徑。

  在這個全員惡人的故事裡,她想殺出一條血路,就得當最大的那個惡人,先幫助暴君幹死端王,然後再幹死暴君,直接當女帝。

  庾晚音思量的當口,一個俏生生的丫鬟走了進來,蒼白著一張小臉對她說出標準台詞:「小姐,奴婢為你梳妝,今夜你可要好好服侍陛下,萬不可大意……」

  「今夜?」庾晚音吃了一驚,明白過來。

  她穿來的時機正巧,今夜輪到她侍寢。

  瞧著這小丫鬟欲言又止、想勸又不敢的表情,便知道原主對此是心不甘情不願的。

  按照原文劇情,她會因為心繫端王而對暴君百般推拒,最後實在推脫不過,還在床上落下了一滴絕美梨花淚。

  暴君見狀笑了笑,一腳把她踹進了冷宮。

  端王進宮時原本會在冷宮偶遇她,卻在門前被炮灰女勾搭走了。失去與真命天子兩情相悅的機會,她將從此淪為與炮灰女爭風吃醋、暗中使絆子的跳樑小丑,命運就此滑向深淵。

  庾晚音想要翻盤,今晚就是最後的機會。她一定要打動暴君,跟他達成戰略合作,將端王和炮灰女摁死再說。

  庾晚音對此志在必得。

  炮灰女能憑化妝技術改頭換面,她堂堂女主為什麼非要素面朝天?大家都是社畜,誰還不會拍兩句馬屁哄哄甲方了?——庾晚音早看明白了,這種文裡的皇帝扮演的就是甲方的角色,要你陽光還要你風情不搖晃,看你痴狂還看你風趣又端莊。

  她在公司被甲方摧殘了兩年,早已經驗豐富,不信哄不好這個傳說中的暴君。

  庾晚音笑道:「那個誰……」她回憶了一下,「小眉啊,你幫我梳個髮型就好,剩下的我自己來。」

  她研究了一陣子面前的古代化妝品,傅粉描眉,抹了唇脂貼了花鈿,將原本就美豔無方的一張臉修飾得宛如剛化形的狐狸精,在丫鬟震驚的注視下換好了裝束。

  「如何?」

  小眉愈發欲言又止:「小姐啊,這打扮會不會太過張揚?」

  「問題不大。」庾晚音胸有成竹,因為在原文裡,暴君就吃這一套,炮灰女走上妖豔路線後還頗得了幾分聖寵。而以女主的顏值基數,這一亮相的殺傷力只會呈幾何級數增長。

  既然橫豎躲不過,不如化被動為主動,以出征的心態笑對人生。

  庾晚音一路沐浴在太監宮女的注目禮中,被送去了帝王寢殿。

  這一腳邁入殿中,只覺得氣溫都驟降了兩度。

  室內寂然無聲,透著一股死氣。暴君長期患有偏頭痛,正躺在床上讓人按著太陽穴,大半身形被床幔遮擋,從庾晚音的角度,只能看見從床沿垂落的一隻蒼白的手。

  負責按摩的醫女戰戰兢兢,就怕哪下按得不合他的意,直接被拖出去埋了。

  引路太監道:「陛下,庾嬪來了。」

  庾晚音風情萬種往床前一跪。

  她能感到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頭頂,然而等了半天,只聽見床幔中傳出一句:「滾吧。」

  語氣冷淡中透著疲憊。

  庾晚音震驚抬頭。

  原文裡絕對沒有這一齣。

  暴君的侍衛也很暴躁,一聽這話,雖然不知她何處招惹了暴君,仍舊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擒住了她,便要將人往外拖。

  庾晚音:「???」
  
  庾晚音還沒想好怎麼為命運搏鬥一下,侍衛的動作又停住了。床幔中的聲音帶了一絲煩躁:「她不留下侍寢就得死嗎?」

  侍衛:「?」

  侍衛不解其意,總之跪地謝罪肯定沒錯:「陛下饒命。」

  暴君好像更不耐煩了,庾晚音只看見那蒼白的手隨便揮了揮,所有宮人魚貫退出,偌大的殿中頓時只剩下她一個。

  庾晚音跪了半天,見暴君沒有開口的意思,大著膽子伸手挑開了床幔。

  當朝皇帝夏侯澹,姿容絕世。

  庾晚音當時看文的時候就在內心吐槽,原文作者肯定是個顏狗,不僅將男主角端王的臉龐形容得天上有地上無,就連身為反派的皇帝都貌美得毫無必要。

  此時近距離一看真人,衝擊力更大。

  眉眼如墨,唇紅似血。長得沒有一絲正派氣息,陰沉沉的戾氣纏繞在眉目之間,像千年高僧都超度不了的妖孽。

  庾晚音頂著個狐狸精妝容,跟他一打照面,深刻地理解了「小巫見大巫」的字面意思。

  對方大約沒想到她會湊過來,皺眉看著她,仍舊沒說話。

  庾晚音被他的氣勢所懾,準備好的台詞也拋到了九霄雲外。

  兩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四目相對,僵持半晌,夏侯澹薄唇一張,終於開口:「那個誰……」

  庾晚音:「???」

  庾晚音提醒道:「庾嬪。」

  當朝暴君從善如流:「庾嬪啊,你自己打個地鋪湊合一晚吧。」

  說完原地翻了個身,就想入睡。

  庾晚音整個人都懵了。

  她僵在原地,回憶著見面以來這皇帝的一言一行,仔細琢磨著那一絲詭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終於忍不住再度試探:「……陛下?」

  當朝暴君再度不耐煩地扭頭過來:「還有什麼事?」

  庾晚音夢游般問:「How are you?」

  夏侯澹沉默良久,眼眶一紅:「I'm fine, and you?」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3:48 PM

第二章 互通

  十分鐘後,原文裡的兩大反派相對而坐,開始互通有無。

  夏侯澹:「我兩個小時之前剛剛穿進來。那會兒我正躺在游輪上,曬著太陽喝著香檳玩手機,手機裡跳出一個弱智彈窗,給我推了這篇文……我眼睛一閉一睜就成這樣了。」

  庾晚音:「兩個小時之前?曬太陽?那會兒我正在下班路上,天都黑了,難道你在大洋彼岸嗎?」

  夏侯澹點頭:「度假來著。」

  庾晚音無語了:「你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霸道總裁吧。」

  夏侯澹:「霸不霸道我不知道,但我確實是個總裁,日子過得挺滋潤的。」他說到此處又是一捶膝蓋,「可惡啊!怎麼就到了這麼個洗澡都沒浴霸的地方,還頂著顆腦瘤等死!」

  他頂著那張蛇蠍美人臉,兩片殷紅的薄唇上下翻飛,場面異常迷幻。

  庾晚音強迫自己接受這個設定:「……你先冷靜,你偏頭痛或許不是因為腦瘤,畢竟如果腫瘤壓迫神經的話,應該還有別的臨床症狀。」

  「真的嗎?你確定?」

  「不確定啊,我瞎猜的。往好的方面想,萬一你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藥呢。」

  夏侯澹:「?」

  夏侯澹:「所以你看過這篇文沒有?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麼境況?」

  庾晚音:「看是看了,但是看得一目十行,不是很仔細。簡單來說,你媽恨你,你哥端王也恨你。你的妃子恨你,你的臣子也恨你。按照原著安排,我也恨你。」

  「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庾晚音嘆了口氣:「你媽並不是你親媽,沒有好好教育你。你又患有偏頭痛,從小性格偏執,殘暴嗜殺。現在朝中的忠臣都已經被你殺的殺,流放的流放。你還出台了一堆垃圾政策,搞得民怨沸騰。按照原文發展,你將在接近結尾處被端王替天行道。」

  夏侯澹:「……我怎麼死的?」

  庾晚音仔細想了想:「忘了,那會兒我已經看得十分疲憊,連跳了好幾頁。好像是被刺殺的,但具體是哪年哪月、誰來刺殺,我就真說不出來了。」

  庾晚音開始相信面前真是個見過風浪的總裁了。因為他沉思良久,居然心平氣和地問:「那你呢?你這個角色,看臉似乎也不是好人。」

  庾晚音承認:「是反派。按理說這種言情文女主,身邊都有一堆極品家人和背後捅刀的閨蜜。但由於我是個反派,所以沒有這麼詳細的設定。我好像是被家族送進宮來當棋子的,但我卻愛上了端王,於是處處給炮灰女使絆子,最後自然是輸得很慘。你死之後,我也給你陪葬了。」

  夏侯澹:「哦。」

  他們對視一眼,在這一瞬間達成了共識:要想活下去,必須戰略合作,狼狽為奸了。

  夏侯澹提出第一個方案:「我現在就把他們倆全殺了。」

  他終於說了一句與自己的臉不違和的台詞。

  庾晚音搖搖頭:「八成不可行。你的權力已經被架空得差不多了,想殺端王沒那麼容易。而且他們兩個才是原作裡的天選之子,所有主線劇情都是為他們服務的。如果直接把他們殺了,等同於讓這本書腰斬。到時候我們還能不能活下去,就是未知數了。」

  「所以你有什麼提案?」

  「只能先控制變量,一點一點地改變劇情,看看會引發什麼後果,再做打算……」

  夏侯澹豎起一根手指:「慢著。在原作裡,我們這兩個角色並不是穿書的吧?既然我們來了,炮灰女還會被穿嗎?如果我們三個都是穿的,那端王呢,還是原主嗎?」

  庾晚音:「我有個主意,可以確認他們的身份。」

  第二天,炮灰女謝永兒正在鏡前梳妝,小丫鬟突然小跑進來,興奮道:「小姐,聽說陛下要舉辦一場宮宴,所有妃嬪都可參加呢。你可要好好打扮一番,我近日學了兩個時興的髮型……」

  謝永兒笑道:「你的點子真多。」她看似柔順和善地任由丫鬟搗鼓自己的頭髮,眼中卻閃過一絲暗光。

  誰也不知道,所謂的謝永兒已經被換了芯子,此時此刻,掌管她身體的是穿進書中的馬春春。

  馬春春並不知道世界上存在一本名叫《穿書之惡魔寵妃》的穿書文,也不知道已經有人從更高處閱覽過自己的一生。

  對於她來說,自己是在瀏覽一本名叫《東風夜放花千樹》的宮鬥文的時候穿進了這個世界,是全場唯一真人,全知全能,掌握著所有紙片人的命運。

  比如,女主庾晚音已經對端王夏侯泊芳心暗許,在昨夜服侍皇帝不周而被打入冷宮。今天,端王會在冷宮門前與她再次邂逅,結下情緣。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搶在她之前,在半路上堵住端王,將原屬於她的劇情線據為己有。

  想到此處,謝永兒狀似無意地轉頭問丫鬟:「晚音姐姐昨夜去侍寢,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可有消息傳出?」

  丫鬟:「聽說陛下昨夜龍心大悅,今早下了旨,將庾嬪封為了庾妃。」

  謝永兒手一抖,一枚釵子掉到了桌案上。

  怎會如此?難道是自己的到來,讓原本的劇情線產生了偏差嗎?

  但是沒關係,她可以穩住。只要牢牢抓住主線劇情,她的前路一片光明。

  謝永兒換了身不顯身份的便服,化上了引以為傲的精緻妝容,憑著對《東風夜放花千樹》原文的記憶,在後宮兜兜轉轉,早早摸到了冷宮附近,在端王的必經之處守株待兔。

  她知道再過不久,端王就會來此地,與宮中的線人暗通情報。

  片刻之後,果然有腳步聲傳來。謝永兒回頭,只見年輕的王爺緩步而來,一身白色蟒袍,頭戴金冠,腰繫玉帶,清貴無匹。

  他驟然在這冷宮附近遇到人,也絲毫不顯慌亂,只是自稱迷路,帶著令人目眩的翩翩風度向她問路。

  謝永兒含羞帶怯地回望過去,成功捕捉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豔。

  她沒有表明身份,只說:「我帶你去吧。」

  他們並肩同行,相談甚歡。直到接近目的地時,她才退了一步:「再往前我就不方便去了,殿下慢行。」

  端王一愣:「你是何人?」

  她這才自陳身份:「臣妾乃是宮中嬪妾。」

  端王眼中流露出一絲失望之色:「我還當你是女官……」

  謝永兒看著他依依不捨的背影,嘴邊噙起了一絲笑意。

  大局已定。

  翌日,謝永兒還是不得不赴宮宴。

  她隨著其餘嬪妃按照品級魚貫落座,悄悄抬頭,望見了傳說中的暴君。

  夏侯澹一手撐在案上,懶洋洋地斜坐著,長髮未挽流瀉而下,豔色近妖。如果不知道此人皮囊之下殘暴的本性,恐怕只看一眼便要被其蠱惑,摔得粉身碎骨。

  令她驚訝的是,暴君身邊竟然有一道倩影緊緊挨著,斟酒添菜,小意服侍。

  庾晚音封了妃,連裝備也升級了,石榴宮裙金步搖,春風得意的笑臉燦若煙霞。她本就生得嫵媚,再與夏侯澹湊到一處交頸貼耳,場面非常失控,就跟盤絲洞開張了似的。

  謝永兒有些詫異。看來自己的到來確實更改了劇情,這庾晚音竟然沒有惹怒暴君進冷宮,而是得了他的歡心,還封了妃。

  當然,自己並不稀罕那短命的妃位,誰能笑到最後還未可知。

  想到這裡,她愈發低調,只管低頭混在人群裡,並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然而事與願違,酒過三巡之後,她聽到庾晚音千嬌百媚地進言:「陛下,現在氣氛正好,不如讓眾位姐妹獻上歌舞,一展才藝啊。」

  謝永兒知道這女主肯定提前準備了歌舞,想借機出風頭,心中不屑地冷笑。

  偏偏那暴君不知被她灌了什麼迷魂湯,拍手稱讚道:「好主意,要是誰演得不好,便就地埋了吧。」

  妃嬪們頓時篩糠似的抖成一片。

  謝永兒冷眼看著堂上那對草菅人命的惡人。

  殊不知那對惡人正在用眼神交流。

  夏侯澹:我演過頭了?

  庾晚音:沒有,挺還原的。
  
  妃嬪們為了保命紛紛獻藝,一時絲竹聲聲。

  謝永兒是穿書來的,並沒有學過什麼古代歌舞。但她也不怵,胸有成竹地搬出個東西,寂寞如雪地往堂上一坐:「陛下,這是臣妾閒來造出的一樣樂器,獻醜了。」

  夏侯澹:「嗯,這東西……」

  是吉他。

  夏侯澹在桌子底下猛掐自己的大腿,以免笑場。

  夏侯澹:「……看著挺新鮮。」

  謝永兒寂寞如雪地彈出了第一句。

  庾晚音把頭埋得很低,努力控制表情。

  是卡農。

  夏侯澹:「……好,好。」

  庾晚音一低頭,恰好看見了他猛掐自己大腿的動作,頓時埋得更低了。

  謝永兒彈著彈著,錯了一個音。但是仗著全場無人知曉原曲,面無愧色,一臉坦然。

  庾晚音也開始掐自己大腿。

  謝永兒一曲結束,見庾晚音氣得面容扭曲,不由得生出一絲快意。你是女主又如何?我照樣可憑著才學絕地翻盤。

  夏侯澹:「好,好。」
  
  一曲彈罷,謝永兒回席了。

  夏侯澹舉杯喝酒,借著酒杯掩飾低聲說:「是穿的。」

  庾晚音點點頭:「顯然。」

  夏侯澹:「而且看起來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庾晚音:「不不不,勸你不要小瞧她。」

  恰有內侍稟報道:「端王來了。」

  夏侯澹放下酒杯,陰惻惻地笑了一聲,笑得身周眾人又抖了抖:「可算來了。」

  端王夏侯泊上前行禮。夏侯澹懶洋洋地賜了座,問道:「皇兄此去戍邊,可還順利?傷勢已大好了?」

  端王之前自請隨軍去戍邊,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還與幾個武將打成一片。他智勇雙全,早已聲名在外,邊境的百姓只知有端王,竟不知朝中皇帝姓甚名誰。

  但他面對皇帝卻一派溫良和善,笑道:「臣無能,騎馬時滾了一跤,已無大礙。」

  庾晚音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剛才還頻頻笑場,此刻對著這麼隻笑面虎,終於切實感受到了鍘刀懸在頭頂的涼意。

  這位大兄弟如果也是穿來的,那奧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

  夏侯泊陪著皇帝聊了幾句,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席間,與謝永兒對上了。

  謝永兒心頭狂跳了一下,忽然聽見皇帝指著自己說:「這位謝嬪,剛剛還在拿自創的樂器彈小曲兒,挺有趣的。」

  夏侯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吉他上,眉頭微微一挑,並未露出其他表情:「哦?」

  夏侯澹便吩咐她:「再彈一首給皇兄聽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3:58 PM

第三章 火鍋

  謝永兒這回彈的是愛的羅曼史。

  這首她應該很久沒練了,又沒個譜子,索性放飛自我,彈得相當天馬行空,時不時自創節拍。

  夏侯泊垂眸聆聽,舉杯淺啜,似乎樂在其中。他既沒露出新奇的神色,也沒有任何笑場的跡象。

  謝永兒纖纖玉指撥著弦,悄然抬眼朝他望去,眸中似是春水脈脈,近看才會發現閃爍的全是求生欲。她要牢牢抓住天選之子的心。

  夏侯泊沒在看她。

  他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皇帝身旁的庾晚音,神情若有所思。

  謝永兒心裡咯噔一聲,又彈錯了一個音。

  她這一彈錯,庾晚音的視線「唰」地射向了端王,目光炯炯,被夏侯澹拿手肘一推,才眨眨眼收斂了一下銳光。

  夏侯泊驟然與這雙眼睛相對,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溫文爾雅地一笑。

  一曲聽罷,他撫掌笑道:「果然仙音悅耳。」

  庾晚音失望地收回視線。身旁的夏侯澹動了動嘴角,低聲問:「再來一首?」

  庾晚音:「估計沒用,他要麼是沒穿,要麼就是不聽音樂。」

  夏侯澹:「你去做套廣播體操?」

  庾晚音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敵友未明,怎麼能一上來就暴露身份?

  夏侯澹也反應過來,不說話了。

  夏侯泊將皇帝與這新晉寵妃的親密互動盡收眼底,小坐片刻後便溫聲請辭了。

  宮宴結束,夏侯澹長嘆一聲:「沒法判斷他穿沒穿啊。」

  「我本來真心希望他已經被穿了。」庾晚音道,「因為原主跟你之間,可謂仇深似海。」

  夏侯泊作為原文男主,走的是復仇路線。

  他雖然先於夏侯澹出生,卻是身份低賤的宮女所出。那宮女只是皇后侍女,被先帝看上承了雨露,母憑子貴封了個嬪。皇后表面上與她姐妹相稱,卻在某次宮鬥被人抓住把柄後,毫不猶豫地將她推出去背了鍋。

  宮女被杖斃時,夏侯泊已經記事,親眼望著母親慘死於面前。

  兩年後,皇后誕下太子夏侯澹。又過兩年,皇后病逝。

  後來,皇帝冊封了新的皇后。那位年輕的繼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膝下無子,成了太子名義上的母親。她樂於在人前彰顯對太子的溺愛,方式通常是欺凌其他皇子。宮人看她臉色行事,更是變著法子折辱那些沒有靠山的小崽子。

  夏侯澹開始念書時說了句「無聊」,夏侯泊便被叫去當了陪讀,那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地獄裡苦苦掙扎——小太子總是在頭痛,而他頭痛的時候,身邊必須有人比自己更痛。

  夏侯泊成年後出宮分府的那一日,心中只剩四個字:血債血償。

  如果這位端王還是原主的話,他跟夏侯澹之間絕無講和的餘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會一步步地蠶食皇帝的勢力,直到將之踩在腳底,永世不能翻身。

  庾晚音原本希望他被穿,但今日一見,這傢伙如果是穿來的,那就更可怕了。

  畢竟,愛的羅曼史奏於耳邊而不動聲色,那絕佳的演技、那從容的氣度,尤其是那雙深沉的眸子,非野心之輩不能擁有。看來是打算來此一展身手,將成王之路進行到底了。

  無論是哪種情況,情勢都相當危急。

  不過,或許是錯覺,她總覺得這位天選之子今天多看了自己幾眼。

  難不成自己已經露出馬腳了?

  入夜後,安賢伺候著夏侯澹更衣,照例問了一聲:「陛下今日可要召人侍寢?」

  便聽皇帝隨口說道:「庾妃。」

  安賢心下頗為震驚。

  連續三晚了。

  他作為服侍帝王多年的老太監,太清楚夏侯澹的心性了。這些年來,從這座宮裡拖出去的死屍都能堆成一座小山。安賢能在此安然無恙地活到今日,已是燒了高香。

  皇帝性情暴戾無常,又患有頭痛之疾,枕畔根本容不下旁人。偶有不幸被翻牌的嬪妃,通常都沒什麼好下場,一個伺候不周就要受罰,至於受罰的內容,那得看他當時的心情。

  萬萬沒想到,突然有個庾晚音橫空出世,莫名其妙就得了聖寵。

  這庾妃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安賢腦中千頭萬緒,一時沉默,陡然間感到冰涼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

  夏侯澹望向他的目光就像在打量牲口,語氣卻低柔到令人汗毛倒豎:「有問題麼?」

  安賢打了個寒戰:「奴婢這就去請。」

  安賢沒有派人通傳,而是紆尊降貴親自前去接人,甚至笑吟吟地奉上了一盒雕工極精的首飾:「庾妃娘娘如此容貌,戴上這些,陛下肯定喜歡。」

  庾晚音依稀記得原作裡的這個老太監,人設就是個牆頭草,曲意逢迎,欺軟怕硬。文中謝永兒上位之後,這傢伙也搞了這麼一齣示好。但謝永兒還記著他當初羞辱自己的仇,反手就摔碎了首飾,找個由頭將他送進了大牢。

  庾晚音接過那盒首飾,商業假笑道:「多謝公公。」

  安賢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娘娘若還缺點什麼,盡管吩咐。」

  庾晚音想了想:「有火鍋嗎?」

  安賢:「?」

  寢宮裡架起了小火鍋。

  宮人退下後,暴君搬了把小板凳,與新晉寵妃圍著火鍋相對而坐。

  庾晚音涮了塊毛肚送入口中:「我總覺得少了幾種佐料。」

  「有就不錯了,吃吧。」夏侯澹沒精打采地戳著盤中羊肉,「也不知道還能吃幾頓。」

  庾晚音嗆了一下:「別說這種喪氣話。」

  「你是不知道我上朝的時候,那氣氛有多恐怖。滿堂大臣沒有一個說正事,這個勸我去哪裡玩,那個勸我吃點什麼,怎麼講呢,就像大型臨終關懷現場。」

  庾晚音:「沒辦法,你這身體的原主把良臣全趕跑了,只剩哄你玩的。尤其是武將,現在全歸了端王陣營。其實吧,你穿來的時機有點晚了,該作的大死都作完了,現在想釜底抽薪,都沒個人手替你去抽……」

  庾晚音置身事外般評價了幾句,一抬頭,見夏侯澹以手扶額閉著眼睛,面色慘白。

  她頓了頓:「真有那麼痛?」

  夏侯澹睜開眼睛,笑道:「原主腦子不好使,怕不是被疼傻的。」

  庾晚音低頭又下了塊毛肚,沒讓他看清自己的表情。

  她穿來已經三天了,受求生本能驅使,腦子一刻沒停轉,一直在思量最佳生存路線。為此,她也評估過身邊這幾個角色。

  天選之女謝永兒,暫時沒看出水平。

  天選之子夏侯泊,無論穿或沒穿,都不是易與之輩。

  而這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夏侯澹——說實話,除了適應能力還可以,暫時沒看出什麼過人之處,甚至還有點不靠譜。

  更何況,原主被那偏頭痛活活逼成了神經病,換成他又能抵抗到幾時?

  身在死局,自己與這人聯手,真能幹掉端王嗎?

  想到這裡,她故作輕鬆地開口:「我想試試拉攏謝永兒。畢竟她是天選之女,又是端王的重要助力,能跟我們站到一邊的話,勝算就大得多。而且仔細一想,大家都是穿來的,無非都想活命罷了,把話說開了還鬥什麼呢?」

  其實她考慮的並不止這些。

  她不知道夏侯澹看出了多少,但他沒有提異議:「行,明天你去與她接觸。那我呢?」

  「你……」庾晚音緩緩回憶著原文劇情,「你去接觸一個叫胥堯的人吧。他是端王的謀士,智商很高,端王有很多行動都是他在背後出謀劃策……我擦,鍋燒乾了!」

  兩人忙著開動腦筋,不知不覺竟忽略了沸煮的火鍋。庾晚音聽著聲響不對,才驚跳起來:「水,水!」

  「慌什麼,這兒呢。」夏侯澹走去提起一邊備好的湯壺,將高湯倒了進去。

  腳步聲。

  庾晚音緩緩回頭,看見了門邊滿臉震悚的小宮女。

  小宮女適才雖然被屏退,但還是守在門口隨時待命。她聽見裡面傳出呼喊聲,慌忙推門進來,正看見那位酷愛埋人的暴君手提湯壺,在往火鍋裡加水。

  庾晚音僵硬地扭頭看著夏侯澹。

  夏侯澹輕輕放下湯壺,背過手去,朝那宮女瞥了一眼。

  他身上明明還沾著一股火鍋味兒,這一眼卻瞥得目下無塵,薄唇一勾,勾出一絲冷笑。彷彿他加湯加得天經地義,只是對方該把眼睛摳出來。

  小宮女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恨不得將臉埋進地裡:「奴婢該死。」

  夏侯澹又盯著她的頭頂望了三秒,才輕飄飄地開口:「滾。」語氣輕柔,帶出三分瘋勁兒。

  小宮女滾了。

  庾晚音福至心靈,回憶起初見時夏侯澹的表現,忽然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你是不是演技很好?」

  夏侯澹扶正了小板凳重新坐下:「還可以,談生意免不了虛虛實實,練出來的。」

  「……倒也不必練到這種程度吧!」

  「剛說到哪兒?那謀士叫什麼?」

  「胥堯……」庾晚音心念飛轉,一陣振奮,「我突然很看好你。說不定你還真能把他策反了。」

  夏侯澹:「?」

  庾晚音:「這個胥堯之所以會站端王的隊,是因為你把他爹流放了。他爹一代忠良,被你聽信讒言扣了個罪名,隨手發配到不毛之地。本來胥堯也得一起去,但端王暗中救下了他,從此讓他改名換姓藏身於王府,成了謀士。據說此人一直沒有放棄,還在暗中四處奔走,想接回老父。」

  夏侯澹:「那我去找他,就說能把他爹弄回來,條件是讓他歸順於我?」

  庾晚音:「沒有那麼簡單。他依舊會懷恨在心,質問你:當初為何要錯勘賢愚,使家父蒙受不白之冤?」

  夏侯澹陰惻惻地冷笑一聲:「我不過是個被矇住雙眼、摀住雙耳的瘋王罷了,是忠是奸,還不是一本奏摺說了算?」

  庾晚音被他帶著入戲,擺出一臉不忿:「陛下既然已知那魏太傅信口雌黃,為何仍舊重用他?」

  夏侯澹愣了一下,隨即放聲大笑:「魏太傅?胥堯啊胥堯,可憐你到今天還以為是那糟老頭子害了你爹?」

  庾晚音提醒道:「不是很老。」

  夏侯澹:「胥堯啊胥堯,可憐你到今天還以為是那孫子害了你爹?」

  庾晚音:「……」

  庾晚音:「那是誰?」

  夏侯澹湊近她,惡聲惡氣地低語:「是誰未卜先知,保下你一條小命?是誰滿臉悲憫,將你收作了看門狗?」

  庾晚音倒退一步:「你、你胡說!」

  夏侯澹笑了笑,大袖一甩,轉身就走:「你大可自己去查。」

  他走出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問:「怎麼樣?」

  庾晚音:「牛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4:0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7:44 PM 編輯

第四章 碰瓷

  因為無法確知寢宮內外有誰的眼線,為免引起猜疑,庾晚音這幾晚並沒有另找床睡,還是宿在龍床上。

  枕頭硬,被窩涼,空蕩蕩的宮殿裡陰風陣陣。龍床中央拿衣服劃了條三八線,兩邊各躺各的,偶爾出聲,聊的也是:「文裡寫過哪個宮人摸進來下毒麼?」「好像沒有,但我不敢打包票。」

  庾晚音以前看文的時候,還會時不時隨著感情線發出姨母笑。可如今自己穿了進來,才覺得那些穿越文太不寫實,主角跟傻子似的,都不清楚還能活幾頁,居然有心談戀愛。設身處地,她要是夏侯澹,她絕對硬不起來。

  翌日清晨她頂著黑眼圈爬起來,對鏡一看,直呼不好,當即摸出妝奩——這妝奩也是安賢賠著笑臉塞來的。

  等到夏侯澹更了衣,庾晚音已經化上了全妝。

  夏侯澹經過她身旁時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頓了一下,又回頭仔細看了一眼:「你好像有哪兒不太一樣。」

  庾晚音:「今天這個叫社畜妝。溫柔和善,任勞任怨。」

  夏侯澹:「?」

  庾晚音:「等下要去找謝永兒拋橄欖枝,看著慈祥點總沒錯。」她也看了看夏侯澹,皺起眉頭,「你不是要去勾搭胥堯麼?你這臉也不行的,過來。」

  夏侯澹:「?」

  暴君和妖妃慈眉善目地出了盤絲洞,兵分兩路去做任務。

  夏侯澹上朝去了,庾晚音便回了自己的偏殿。

  她還在打聽謝永兒住在哪裡,謝永兒卻先送上了門。

  謝永兒感受到了危機。

  昨日她明明在冷宮門口截胡了夏侯泊,抹殺了他和庾晚音情竇初開的戲碼,轉頭卻又在宮宴上看見那倆人你來我往的眉眼官司。

  那寵妃一邊柔若無骨地依偎在暴君身側,一邊卻又拿眼神吊著端王。偏偏她豔若桃李,顧盼生輝,生動地詮釋了何謂天生的女主。

  難道說,夏侯泊命中注定要被庾晚音吸引,而自己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炮灰的宿命,必須像螻蟻一樣死去?

  謝永兒不信命。

  她總有種感覺,自己上下班路上,不會白白看了那麼多權謀文和宮鬥文,天生我材必有用。

  謝永兒回去之後,與信得過的姐妹團合計了一番,針對庾妃的崛起,商量出了一個簡單卻高效的對策。

  這天她與幾個小姐妹相約,提著精緻點心,笑眯眯地來串門了。

  謝永兒:「姐姐如今聖恩隆眷,還請別忘了宮裡親厚的妹妹呀。」

  庾晚音:「……」都是穿來的,為什麼你說話就有內味兒?

  謝永兒又打開食盒,稱是親手做了點心,勸她品嘗。

  庾晚音:「…………」

  她拈了一隻甜酥,又怕有毒,又覺得天選之女出招不至於如此低級,一時舉棋不定。要真是這個智商,大概也沒有策反的價值了。

  謝永兒看著她將一口未動的甜酥放到一邊,面上毫無反應,仍舊與她親親熱熱地聊著天。

  在她們身後,謝永兒帶來的小丫鬟悄無聲息地挪動步子,靠近了牆角。

  庾晚音鬆了口氣。還好還好,看來還是有高級招數的。

  她沒去管小丫鬟的小動作,趁機趕緊刷好感度:「可別提了,什麼妃啊嬪的,到頭來都一樣。永兒妹妹,我與你說句體己話,那聖人今天能將你捧上天,明天就能讓你下地獄。」

  謝永兒愣了愣。

  原文女主是這個人設嗎?

  她身後的小姐妹都倒吸一口涼氣,紛紛勸庾晚音謹言慎行。

  庾晚音:「我信你們不會說出去。我們女人在這種地方,原就是任人擺布的棋子罷了,若是還不互相照應,豈不是遂了臭男人的願?」

  謝永兒:「???」

  庾晚音說的很大程度上是真心話。

  她拉攏謝永兒不是為了夏侯澹,而是為了她自己。

  如果謝永兒能放下弄死她的心,她一點也不想宮鬥。兩個社畜鬥什麼鬥啊,坐下吃火鍋不好嗎?

  她現在與夏侯澹戰略合作是不得已而為之,內心深處並不完全信任他。就算在最好的情況下,他倆贏了,夏侯澹坐穩了龍椅,反手將她卸磨殺驢,也只需說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體制注定了她處於劣勢。

  要在這個生存游戲裡苟到最後,談何容易?多一個朋友就是少一個敵人,天選之女的大腿不抱白不抱啊。

  然而,她又不能直接攤牌:其實我也是穿的。

  因為根據原文,謝永兒跟夏侯泊是一對兒,此時已經開始談戀愛了。她告訴謝永兒,等於告訴了夏侯泊,而那位端王會如何利用這個情報,她心裡沒底。

  庾晚音只能用這種方式暗戳戳地相勸:姐妹,別戀愛腦了,忘了男人吧,我偷電瓶車養你。

  庾晚音的努力完全白費了。

  謝永兒望向她暗含急切的眸子,心中反而漸漸冷靜。眼前只是個紙片人,她是不會跳出原文設定的,此時莫名其妙向自己示好,無非是為了麻痺潛在敵人罷了。

  幸好自己讀過劇本。

  想到端王昨夜託人送進來的香囊,謝永兒又覺得一切都在駛入正軌,形勢大好。自己只需更果決些,早早將這短命女主扼殺在搖籃就行了。

  謝永兒面上還在笑著,眼中卻難免流露出一絲不耐煩。

  她看著還在組織台詞的庾晚音,就像在看跳樑小丑。沒必要跟一個死人浪費時間。

  小丫鬟對她悄悄打手勢後,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了。

  走出偏殿,幾個小姐妹頓時圍住了她:「怎麼樣?」

  謝永兒:「成功了,庾晚音掛在牆角的那件衣裙,裙擺處已被染上了魏紫花汁。染得很隱蔽,她自己絕對發現不了。接下來只需等她穿上那衣裙,我們便可行動。」

  那魏紫是花名,只在牡丹園的一角種了幾株。

  小姐妹中猶有人擔心:「只憑幾滴花汁,能成麼?」

  謝永兒笑道:「陛下多疑。」

  「……」

  跟在她身後的楚嬪遲疑片刻,小聲開口:「那庾妃生得妖豔,說起話來,倒像是性情中人。」

  謝永兒沒有接茬。

  胥堯走出御書房,胸膛裡一顆心臟還在狂跳。

  他是被秘密請進宮來的。

  來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準備——那暴君會找他,就說明已經發現了他隱藏的身世,說不定還知曉了他仍在暗中奔走,試圖從流放地接回老父。

  但他萬萬沒想到,御書房裡等待自己的會是這樣一席談話。

  夏侯澹不僅沒有殺他,還說可以饒恕他父親。

  想到夏侯澹字裡行間暗示的意思,胥堯仍覺得不可置信。

  當初魏太傅進言嫁禍於他父親,背後授意的,竟是端王?

  而端王轉頭又救下自己,兜兜轉轉一大圈,僅僅是為了將自己收作謀士?

  胥堯不相信。

  誰不知道那皇帝昏聵暴戾,就是個瘋子?

  瘋子……會說實話嗎?

  胥堯滿腹心事地出了宮,片刻之後,夏侯澹也從御書房走了出來,隨手抹了抹泛紅的眼角。

  他剛才演得太投入了,說到自己被人蒙在鼓裡難辯忠奸那一段,甚至還掉了兩滴淚。

  胥堯當時的表情就像見了鬼。

  天氣晴好,夏侯澹揮手遣退了龍輦,信步朝御花園走去。

  庾晚音午睡過後換了身涼快點的衣裙,跑出偏殿曬太陽,不覺走到了御花園。

  她正觀察著池塘裡的游魚,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朝她快步跑來,尖聲道:「娘娘,大事不好!」

  庾晚音:「怎麼了?」

  小太監驚慌失措,口中含含混混說不出所以然來。庾晚音依稀聽見「陛下」二字,朝他湊近了些:「什麼?」

  她剛一湊近,小太監驚呼一聲,順勢朝後倒去,一頭栽進了池塘。他慌亂地撲騰幾下,口中喊道:「庾妃娘娘饒命啊,奴婢知錯了!」

  庾晚音:「……」

  她有所預感,緩緩回頭。

  夏侯澹就站在十步開外。

  夏侯澹:「……」

  庾晚音:「……」

  夏侯澹看了一眼這宮鬥文經典碰瓷現場,轉身就走。

  還在池塘裡撲騰的小太監:「?」

  夏侯澹沒走幾步,小太監又自己爬了上來,嘶聲道:「陛下,奴婢有事要奏。」

  跟在旁邊的安賢:「放肆!」

  小太監不管不顧,口條突然變得驚人地利索:「奴婢只是偶然間看見庾妃娘娘與一個男人同行,瞧背影似乎是個侍衛,被奴婢撞破就逃走了。奴婢多嘴問了娘娘一句,她竟將奴婢推入水中……」

  夏侯澹:「拖下去。」

  侍衛懵了:「……陛下,拖誰?」

  夏侯澹一指小太監。

  小太監:「?」

  小太監垂死掙扎:「敢問娘娘今日有沒有到過牡丹園!」

  庾晚音看他演得實在辛苦,捧場道:「沒有。」

  小太監:「那你的裙角怎會有魏紫花汁?」

  夏侯澹:「拖下去。」

  小太監:「???」

  小太監被拖出三十米遠,仍舊不敢相信,用盡全力叫道:「陛下,奴婢還有證人!」

  夏侯澹:「在哪兒?」

  侍衛停了手。

  一個老宮人顫顫巍巍上前,跪地道:「啟稟陛下,老奴一直在牡丹園打掃……」

  夏侯澹打斷道:「一起拖下去。」

  老宮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4:2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7:48 PM 編輯

第五章 發瘋

  一旁看戲的庾晚音眼睛都直了。

  不是,看戲就看戲,您怎麼還帶狂按快進的?

  眼見著兩個告狀的都被拖遠了,夏侯澹又跟沒事人似的準備甩袖走人。

  庾晚音不得不咳嗽了一聲。

  夏侯澹停下腳步望著她:「?」

  周圍全是宮人,庾晚音努力用眼神傳遞信息:大哥你OOC了,雖然我不知道瘋逼應該是什麼樣,但肯定不是你這樣。

  夏侯澹頓了頓,好像還真的領悟了什麼,緩步走到她面前,冰涼的手指猶如毒蛇般纏繞而上,撫上了她的側頸。

  他的語氣堪稱含情脈脈:「愛妃,你不會背叛朕的吧?」

  庾晚音怯生生道:「臣妾對陛下的心意天地可鑑,陛下若是信不過臣妾……」

  「怎麼會信不過呢。」夏侯澹摸了摸她的臉,「朕信不過的人,都已經死了。」

  周圍的宮人紛紛低下頭,盡力降低存在感。

  夏侯澹又笑道:「是誰嫁禍於你,愛妃心中可有猜測?」

  還能是誰,謝永兒唄。

  這可是拉攏天選之女的好時機,庾晚音果斷挑好了台詞:「臣妾不知。」

  「真的不知?」夏侯澹陰森森地問。

  庾晚音露出隱忍大度的苦笑:「陛下日理萬機,無需為這等瑣事煩心,況且臣妾也不願傷了後宮姐妹們的和氣。無論是誰,相信事情敗露,她心中也已悔過,陛下就給她一次機會吧。」

  四周宮人聽得眼皮直跳。

  這千年的狐狸精突然扮聖女,指望忽悠誰呢?

  夏侯澹愣了愣,面色一緩:「愛妃竟有此心。」

  忽悠到了!!

  四周宮人呼吸急促。

  這一天,庾晚音的大名傳遍了後宮所有角落。

  謝永兒聽小丫鬟復述完案發現場的對話,眉頭一動,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暴君竟對庾晚音信任到如此地步?

  更奇怪的是,庾晚音為何不指認自己?

  因為她太笨,沒懷疑到自己頭上?應該不太可能。

  因為她沒有證據,單憑一句話無法加害於自己?但依那暴君的性子,明明不需要任何證據……

  排除異己的大好機會,庾晚音就這麼輕輕放過了。

  謝永兒想起她那句「互相照應」,心念微顫,緊接著又覺出幾分可笑來——《東風夜放花千樹》全文裡,庾晚音遊走於皇帝和王爺之間,長袖善舞,滴水不漏,別的妃嬪全成了她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如此演技,她說的話沒有一個字可信。

  是夜,盤絲洞第一屆工作交流會議在小火鍋前勝利召開。

  庾晚音:「拉攏工作不太順利,謝永兒好像對我築起了很高的心防,一心當我是紙片人。」她嘆了口氣,「我又不敢冒著被端王發現的風險,跟她說大家都是真人……」

  夏侯澹:「不是啊。」

  庾晚音:「啊?」

  夏侯澹:「你仔細想想,你是真人,她不是。她是《穿書之惡魔寵妃》裡的角色,她的穿越者身份都是原作給的,包括性格和思維回路,都是早已設定好的。你想勸她反水,估計很困難。」

  庾晚音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此時經他提醒,才驚覺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把謝永兒當成同類。

  其實並不是同類嗎。

  她一時有些喪氣,勉強掙扎道:「也別那麼快下結論,再看看吧。你跟胥堯談得怎樣?」

  夏侯澹:「我說我召回他父親就是一句話的事,他是聰明人,知道該拿什麼來換。但他走的時候失魂落魄,估計受到了衝擊,還在糾結要信誰呢。」

  「挺好挺好,就照這個思路繼續。你現在沒有自己的勢力,要夾縫求生,必須攪亂一池春水。」庾晚音幫他分析,「我這幾天一直在絞盡腦汁回憶原文。朝廷中的官員,七成是太后黨,三成是端王黨。」

  夏侯澹:「太后有可能幫我麼?」

  「你想得美。她是你後媽,年紀輕,心高氣傲,嫌你不聽話,一直將小太子養在身邊,想越過你當呂武呢。不過你放心,書裡她一直在瞎折騰,到最後也沒翻出什麼水花,你還是被王爺幹掉的……」

  夏侯澹錯愕道:「小太子?」

  「你兒子。」

  「我有兒子?」

  「……」

  庾晚音:「有,就這一個,你十五歲時生的,今年七歲。」

  夏侯澹花了半分鐘消化這則消息。

  夏侯澹:「那,我兒子的媽……」

  「死了。好像是生完孩子病死的。」

  夏侯澹苦笑道:「我現實裡都還沒結婚。」

  庾晚音:「不要在意這種細節。」

  太后勢大,外戚把持朝綱,黨同伐異,搞得朝堂人人自危。但這一派大多是些渾俗弄臣,成日裡貪贓枉法,只會耍耍嘴皮子功夫,把暴君哄得暈頭轉向。

  而一群武將口舌笨拙,被太后黨的文臣欺壓多時,不知不覺,已被端王悄然納入了麾下。

  庾晚音:「我想了又想,只有一條路:讓他們內鬥。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你可以隨便挑撥離間,最好引得他們殺個昏天黑地,再趁機渾水摸魚。至於具體怎麼演……」

  夏侯澹比了個「OK」的手勢:「我即興發揮。」

  盤絲洞第一屆大會勝利結束。

  吃完火鍋,庾晚音又想起一事:「其實你被篡位有一個最大的導火索,是因為一場旱災。」

  「什麼時候?明年?後年?」

  「我不知道,在全書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地方。」

  夏侯澹:「……」

  一目十行、不求甚解的庾晚音有些理虧,努力將功補過回憶細節:「旱災一來,國庫空虛,民不聊生。你非但沒有想辦法賑災,還聽信奸臣進言,大興土木造了個什麼神宮,用來祭天。餓死的人多了,到處都在舉旗造反,陷入一片混亂……然後你就被刺了。」

  夏侯澹:「但你不記得刺客是誰,也不記得是哪一天。」

  庾晚音:「……在倒數十幾頁的地方。」

  夏侯澹扶額:「你能記點有用的麼?」

  庾晚音怒道:「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有總比沒有好吧!總之你被刺後端王打著勤王的旗號入宮,但你傷重不治。百官進言,說此時舉國情勢危急,太子年幼不堪大任,求他當皇帝穩固江山。於是他臨危上任,勵精圖治,終成一代明君。」

  夏侯澹:「我看出來了,你看書時喜歡端王。」

  庾晚音:「……視角,視角決定立場。」

  庾晚音繼續將功補過:「我覺得可以從根源上杜絕這場災禍!我們現在就去搜尋抗旱的作物,想辦法鼓勵大面積種植。」

  夏侯澹豎起拇指:「袁隆平。」

  庾晚音:「事關重大,必須隱蔽行事,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我想去藏書閣翻翻資料。」

  夏侯澹:「那我就找個由頭,說你要編書,把你送進去。」

  庾晚音:「行。」

  庾晚音心中竊喜。

  這藏書閣建於皇宮邊緣處,有兩扇大門,一扇對內,一扇對外,以供大臣入閣閱覽。

  她總得為自己留條後路,萬一夏侯澹玩不過夏侯泊,到時勤王的兵馬長驅直入,她說不定還能玩個狡兔三窟。

  庾晚音剛想到此處,就聽夏侯澹補充道:「這樣也好,哪天我死了,你在藏書閣喬裝打扮一下,沒準還能逃出生天。」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日早朝,中軍洛將軍班師回朝。

  洛將軍驍勇善戰,先前燕國來犯,被他一舉打退了三百里——這本書的地理是架空的,大致在周邊設了些小國。

  夏侯澹坐沒坐相地斜倚在龍椅上,一手按著太陽穴,敷衍了事地誇了幾句場面話,又道:「還得多謝洛卿照顧朕的皇兄。」

  洛將軍:「臣惶恐。」

  夏侯泊就站在他斜後方,恭恭敬敬垂著腦袋沒有抬頭。

  夏侯泊先前參軍戍邊,與將士們一同出生入死,早已混得情同手足。但洛將軍回來之前就聽了端王的囑咐,在皇帝面前要表現出彼此並不熟識的樣子。

  夏侯澹敷衍道:「嗯,賞點什麼呢……」

  「陛下,臣有本奏!」戶部尚書出列,「洛將軍前日申領軍餉,不知為何,比往年多了兩成。」

  這戶部尚書正是太后黨的蛀蟲之一,扒著油水最多的戶部,食得腦滿腸肥。

  「今年各地收成不好,國庫存糧大半用去賑災了,洛將軍這一下獅子大開口……」

  一時間,太后黨紛紛出來拱火,圍著洛將軍橫挑鼻子豎挑眼。而端王黨慣於蟄伏,並沒有人出來表明陣營。

  洛將軍一介武夫,說不過這許多文臣,臉都憋成了紫紅色,滿腔殺氣幾乎掩蓋不住,直勾勾地抬眼瞪向皇帝。

  夏侯澹:「皇兄以為如何?」

  夏侯泊:「?」

  夏侯泊沒想到一貫獨斷專行的皇帝會突然把球踢給自己,醞釀了一下才應對道:「既然存糧不夠,陛下心繫萬民,中軍理當為陛下分憂。」

  夏侯澹微不可見地勾了一下唇角,眼底全是嘲諷。

  看來這偉光正的王爺,也並沒有真的把他那些將士放在心上。

  夏侯泊琢磨著讓將軍先記恨上皇帝,而自己囤了些私糧,回頭可以秘密接濟過去。雖然分到那麼多兵卒頭上就是杯水車薪,但至少姿態是擺出來了。

  他還想說點什麼安撫洛將軍,卻聽堂上的暴君突然問道:「朕就不明白了,軍餉年年都是這個數,今年怎麼就突然吃不夠了?難道是邊疆日子過得太滋潤,一個個都長胖了?」

  戶部尚書帶頭大笑,朝堂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洛將軍終於忍不住爆發:「陛下,請容臣呈上一物,好叫陛下看看你的將士每天吃的是何物!」

  兩隻麻袋呈了上來,安賢上前伸手入袋抓了一把,轉而送到夏侯澹面前。只見枯黃的米粒裡摻了三成細沙碎石。

  洛將軍:「這便是戶部發來的軍餉!」

  戶部尚書尖聲笑道:「何處弄來的糙米,就敢顛倒黑白,欺瞞聖上?陛下明察秋毫,怎會信你!」

  忽悠皇帝多年的文臣們紛紛加入了冷嘲熱諷的隊伍,朝堂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夏侯澹站了起來。

  他走到御前侍衛身邊,順手抽走了侍衛的長劍,大步跨下玉階,直直朝著臣子們走去。

  皇帝又發瘋了。戶部尚書起初還在看熱鬧,漸漸發覺他腳步的朝向,笑容開始消失:「陛下!」

  夏侯澹提劍衝向他。

  戶部尚書倒退幾步,摔了個四腳朝天,又爬起來邊逃邊喊:「陛下!」

  夏侯澹窮追不捨。

  戶部尚書繞柱走。

  看呆了的侍衛們終於反應過來,搶上前摁住了戶部尚書,一人捆手,一人按腳,將他固定在原地,回頭望著夏侯澹。

  夏侯澹氣喘籲籲地停住腳步,對著侍衛笑了一下:「怎麼,等著朕動手呢?」

  侍衛:「……」

  侍衛一劍結果了戶部尚書。

  朝堂裡落針可聞。

  夏侯澹有些踉蹌,按著頭坐回了龍椅:「他笑得太大聲了。」

  眾臣:「……」

  夏侯澹指了指洛將軍:「你,自己去戶部領軍餉。」

  洛將軍整個人還沒回過魂來,好半天才磕頭道:「謝陛下!」

  太后黨們有意無意地瞥向夏侯泊。

  夏侯泊仍舊斂眉立於原地,一臉憂國憂民,沒有露出絲毫得色。

  夏侯泊回了王府,召來謀士商議此時。

  夏侯泊:「皇帝突然發瘋,真是偶然麼?這下戶部尚書一死,太后黨定會把這筆賬算到我頭上,回頭便會反撲。」

  胥堯:「……至少中軍將士可以吃上好飯了,是好事。」

  夏侯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彷彿驚訝於他突如其來的天真:「中軍將士吃得好了,便不恨皇帝了。」

  胥堯一向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也感激端王的知遇之恩,從來不覺得與他謀劃的事情有什麼不對。

  然而此刻,他卻感到一股涼意竄上了背脊,那瘋帝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是誰滿臉悲憫,將你收作了看門狗……」

  胥堯能感覺到夏侯泊在看著自己。他迅速轉移了話題:「皇帝今日的舉措確實有些突兀。他最近寵幸的那個庾妃,是怎樣的人?」

  與此同時,下了朝的夏侯澹正在和庾晚音談夏侯泊:「惡人,絕對的惡人,穿沒穿都是惡人。」

  庾晚音:「這樣很危險,我們必須想辦法比他更惡。」

  夏侯澹:「他手下那個胥堯,這幾日應該會去調查當年的事了。可惜,沒有什麼不利於端王的證據……」

  庾晚音:「證據這種東西,可以偽造呀。」

  夏侯澹:「妙啊。」

  庾晚音獰笑著與他擊掌。

  夏侯澹:「不,我轉念一想,『進讒言栽贓良臣』這種事本來就不太會留下痕跡,他要是能找到證據,反而可疑。」

  庾晚音:「那我們這樣,先告訴他,為免端王起疑,只能將他的老父秘密接回,莫要讓端王知道……然後在接回他老父的過程中故意出點紕漏,讓他以為已經洩密。」

  夏侯澹懂了:「最後再找個人去暗殺他老父,扣到端王頭上?」

  庾晚音補充道:「但你的人要千難萬險九死一生地救下他老父。」

  夏侯澹:「妙啊。」

  庾晚音獰笑著與他擊掌。

  藏書閣臨水而建,窗外波光粼粼,風景相當不錯。

  庾晚音辦了個入職手續,便堂而皇之地坐了進來。

  她全神貫注查了兩小時的作物資料,一無所獲,注意力漸漸渙散。社畜摸魚的本能戰勝了理智,開始在宣紙上亂塗亂畫。

  便在此時,藏書閣門外有小太監唱名道:「端王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4:36 PM

第六章 試探

  為了避嫌,庾晚音的書案設在二樓深處的窗邊,旁人若無手諭上不了這一層。

  但宮人慣會見風使舵,知道必須給誰行方便。庾晚音隱約聽見樓下傳來幾句人聲,也不知夏侯泊說了什麼,接著便有腳步踏上樓梯。

  腳步聲不急不躁,每一步都踏得很穩。庾晚音透過書架的縫隙朝樓梯口望去,便見夏侯泊走了進來。

  他今天穿得頗有魏晉遺風,寬袍廣袖,長髮半束半披。這般閒步走來,端的是皎皎如月,擲果風標。天選之子顏值制霸,饒是庾晚音清楚後事,知道他手腕有多可怕,這一眼望去也不得不誇一句「美人」。

  幾秒後又有一人跟上樓來,作布衣文士打扮,一臉苦大仇深,仔細一看好像還易了點容,想來應該是胥堯。

  他倆到這裡來幹嘛?

  庾晚音不動聲色坐在原地,仔細設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原主的話,此刻應該是何表現。

  ——哦,原主暗戀端王來著。

  那倆人一副認真找書的樣子,左瞧瞧右看看,慢吞吞地靠近了庾晚音所在的角落。

  庾晚音:「……」

  演,就硬演。

  夏侯泊終於不經意地偏過頭來,似是剛剛發現庾晚音的存在,驚訝道:「庾妃娘娘。」

  庾晚音慌忙站起身,含羞帶怯地與他互相見禮:「端王殿下。」

  按照原作設定,夏侯泊跟庾晚音有過一面之緣,是在她入宮之前,元夜的花市上。她偷跑到長街玩耍,偶遇了微服的夏侯泊。

  於是少女對神秘俊美的青年一見傾心,回家後害了相思,不肯入宮為嬪。而夏侯泊雖然與她相處愉快,但回頭就淡忘了此事。

  後來庾晚音被家人逼迫含恨入宮,冷宮再遇端王的戲份又被謝永兒給抹了,以至於在《穿書之惡魔寵妃》裡,庾晚音全程單戀,夏侯泊則郎心似鐵,只戀謝娘。

  庾晚音不確定眼前這個夏侯泊是不是原主,更猜不出他為何要來找自己。

  保險起見,還是照著劇本來吧。

  庾晚音悄悄抬眼看他,眸中似有如煙輕愁:「殿下為何來此?」

  「想尋一本書,方才卻沒找到,許是記錯了。」夏侯泊張口就來。

  庾晚音:「那,殿下說說書名,我也幫著找找。」

  夏侯泊沒有接這個茬,微笑著看她:「聽聞娘娘在此編書?」

  庾晚音低頭:「整理些詩文罷了,是陛下見我成日待在偏殿無聊,替我尋了點事做。」

  「娘娘柳絮才高,令人欽佩。」

  離得近了,可以看出夏侯泊與夏侯澹確實是兄弟。

  他們都生得很白,五官也有七八分相似。只不過夏侯澹的蒼白帶著點病態,眉眼陰沉,就差將「反派」二字刻在腦門上。夏侯泊卻如玉雕而成,疏朗和煦,光風霽月。

  讓人很難相信,他才是背負仇恨、圖謀不軌的那一個。

  庾晚音想透過神態判斷他是不是原主,不覺間凝視得久了一點,便見夏侯泊一笑:「前幾日宮宴一見,娘娘也是這樣望著我,似有疑惑。」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腦子飛快轉動,面上婉轉一嘆:「只是有些錯愕,沒想到當初在元夜花市上偶遇的公子,竟是大名鼎鼎的端王。」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誰也挑不出問題。

  夏侯泊也陪著一嘆:「我當時微服閒逛,不便顯露身份,還望娘娘見諒。」

  當前比分0:0。

  庾晚音繼續試探:「這宮內消息不通,不知我家中可還安好?」

  ——原文設定,她爹是一個混了多年沒出頭的小官,夏侯泊也是認識的。如果是原主,應該答得上來。

  夏侯泊回憶了一下:「上回見到,庾少卿十分康健,似乎新近喜歡上了茶道。」

  當前比分仍是0:0。

  庾晚音依舊期期艾艾地看著他,飛速思索著下一招。

  夏侯泊搶了先,感慨道:「元夜一別,再次見到娘娘,險些未能認出。」

  庾晚音:「……」

  她這個角色的設定好像是一朵白蓮花,要被化妝後的謝永兒豔壓的。而且因為心繫端王,對暴君一直又怕又恨,後來為了報復謝永兒才走上宮鬥的道路。

  現在她卻搶先走了妖妃路線,當著夏侯泊的面,跟暴君言笑晏晏,耳鬢廝磨……

  庾晚音的心臟猛跳了一下。

  原文中的端王明明沒將庾晚音放在心上,怎會察覺變化?

  你只見過我兩次,卻看得這麼清楚,果然是有問題吧?

  雖然證據還不夠確鑿,姑且算是0.5:0吧。

  庾晚音亡羊補牢,重新靠攏白蓮花人設,苦笑道:「誰進了這深深宮門,還能不變呢?保持不變的姐妹們,都已成了這朱牆下的花泥。我……」她似是有些迷茫,「我還是想活下去的。」

  夏侯泊頓了頓:「娘娘,此話我只當沒聽見,請娘娘切莫再與他人提起。」

  庾晚音慌忙捂了一下嘴,暗含恐懼地瞥了一眼他身後的胥堯:「是我失言了。」

  夏侯泊笑道:「這位是我的好友,不會亂說的。」

  庾晚音點點頭。

  漂亮!0.5:0領先。

  夏侯泊與她又行了一禮,正要告辭,目光一轉,望向了窗邊的書案:「娘娘在作畫?」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腦中的記分牌轟然坍塌。

  她剛才打著瞌睡摸魚,在紙上用幼兒園筆法畫了隻王八。

  已經被看見了,再掩飾也晚了,庾晚音只好扮出在心上人面前露怯的樣子,羞憤地紅了臉:「方才我望見窗外的池水裡,有東西遊過去,便信筆一記。」

  夏侯泊凝視著那隻王八,眼角抽動了一個像素格的幅度。

  夏侯泊:「這畫,嗯……」

  庾晚音耳朵紅得快要滴血,捏著那畫紙,咬咬牙便要撕碎:「殿下別看了。」

  夏侯泊攔住了她:「倒也別有一番稚拙童趣,就這樣撕毀,未免太可惜。」

  正在費力做表情的庾晚音:「?」

  你聽聽你說的這是人話嗎?

  庾晚音試探道:「殿下喜歡?」

  夏侯泊:「我瞧著十分歡喜。娘娘既然不願留下,可否將墨寶相贈?」

  庾晚音直覺有坑也只能順著跳:「殿下不嫌棄便拿去吧。」

  夏侯泊笑道:「多謝娘娘。他日定有回禮奉上。」

  庾晚音:「?」

  庾晚音瞥了一眼他腰上那隻明顯是新繡的香囊。原文裡,這是他與謝永兒互贈的信物。

  一碗水端平,不愧是端王。

  那邊要吊著,這邊也要撩著,這是在謀劃什麼?

  夏侯泊拿著畫走了。

  出了藏書閣,他淡淡地問胥堯:「看出什麼了嗎?」

  胥堯思索良久:「單憑這次會面,看不出有何城府。不過眼神狡黠靈活,恐怕心思甚多,難怪能博取皇帝歡心。」

  夏侯泊:「你覺得她的言行有什麼奇怪之處麼?」

  胥堯一愣:「奇怪?殿下指的是?」

  夏侯泊笑了笑,沒再多言。

  他拈起那張王八圖對光看了看,似乎覺得十分有趣,轉而吩咐道:「去查查她入宮之前,有沒有留下什麼字畫吧。」

  庾晚音轉頭就直奔偏殿,找來丫鬟小眉:「你還記得我從前的畫麼?」

  小眉驚呆了:「小姐從前畫過畫?」

  庾晚音狂喜亂舞:「沒畫過就好,沒畫過就好。」

  這天是本月初一,後宮妃嬪要去給太后請安。

  按理本應是晨昏定省,但太后喜靜,改了規矩,說是只需初一十五前去問安。可想而知,每月這兩日也成了必不可少的固定宮鬥環節。

  庾晚音到的時候,發現除了太后,所有人都來早了。

  魏貴妃正端坐在殿中,一邊撇著杯中茶葉,一邊睨了她一眼:「庾嬪現在可是炙手可熱呢,無怪乎來得如此之遲,倒讓姐妹們好等。」

  庾晚音:「……」

  開始了。

  魏貴妃身後的丫鬟:「主子貴人多忘事,庾嬪現在封了庾妃呢。」

  魏貴妃輕笑一聲:「呵,怪不得。」

  庾晚音:「……」

  她想了半天這人是誰,終於記起來了。

  皇后病逝之後,中宮之位空懸至今,這位魏貴妃就是目前的金字塔頂端。她是魏太傅的妹妹,深得太后歡心,又仗著娘家勢力,在後宮作威作福。

  大概五章後會敗在謝永兒手上,從此查無此人。

  庾晚音看她就像看一個死人,心中毫無波動地走流程:「妹妹路上有事耽擱了,萬望姐姐們勿怪。」

  魏貴妃「啪」一聲摔了茶杯:「你那是什麼眼神?」

  庾晚音低眉斂目,醞釀了一下哭腔:「妹妹知錯了。」

  魏貴妃身後的莊妃冷笑道:「她說有事,那是何等要事啊?該不會又是在牡丹園裡與哪位侍從會面吧?」

  一旁賀嬪與她一唱一和:「姐姐,這話可不敢亂說,仔細被她哭到陛下面前,又該——」

  夏侯澹:「又該什麼?」

  眾妃:「……」

  現場劈裡啪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魏貴妃剛才坐的位子上,招招手讓庾晚音上前:「你們剛才在說何事?」

  庾晚音遲疑道:「回陛下……」

  她正在用眼神問他:你來湊什麼熱鬧?

  夏侯澹抬抬下巴:別管我,演你的。

  庾晚音想了想,當場開出一朵白蓮:「回陛下,無非是姐妹們聊些閒話,不值一提的。」

  夏侯澹:「是麼?」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了指賀嬪,「你來說。」

  賀嬪還跪在原地,嚇得臉色煞白,哪敢再說什麼:「臣妾知罪。」

  夏侯澹:「也行,省事。」

  他打了個手勢,侍衛相當熟練地上前,賀嬪的哭叫聲漸去漸遠。

  夏侯澹又點莊妃:「那你說?」

  莊妃眼前一黑,險些癱軟在地:「臣妾……臣妾只是提醒妹妹,要一心侍奉陛下……」

  夏侯澹的手又抬了起來。

  庾晚音連忙咳嗽一聲。

  她不明白夏侯澹突然加這一場戲是為了什麼。難道真是入戲太深,要為自己出頭?

  庾晚音以前看宮鬥文只當打發時間,如今穿到這兒朝不保夕,也對其他角色多了幾分同理心。說到底都是制度的受害者,莊妃賀嬪這兩個小跟班緊抱魏貴妃大腿,也無非是為了活命。

  這倆人要真是出了什麼殺招也就罷了,眼下只是口嗨了兩句,卻要直接送命,庾晚音心下就有些不是滋味。

  但她又怕夏侯澹演這一齣是別有深意,自己開口阻攔反而壞事,一時舉棋不定。

  庾晚音沒有說話,夏侯澹卻看了她一眼,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夏侯澹:「打入冷宮吧。」

  又問侍衛:「剛拖出去那個還沒埋吧?」

  侍衛:「……」

  侍衛:「屬下去攔。」

  跪成一片的妃嬪中間,謝永兒悄然抬眼,望了庾晚音一眼,臉上的驚異一閃而過。

  兩個炮灰離場了,眾人只當這一劫過去了,正自暗中慶幸,就見夏侯澹的手指向了第三個人。

  夏侯澹彬彬有禮地問:「魏貴妃,你來說說?」

  魏貴妃如遭雷擊。

  不,他不能,她是太后的人!

  魏貴妃顫聲道:「回陛下……」

  夏侯澹:「嗯?」

  珠簾後傳出一道女聲:「哼,皇兒好大的威風。」

  太后終於登場護崽了。

  太后瞧去只有三十五六歲,打扮得雍容華貴,手上還牽著一個七歲男孩。

  小太子長得極似夏侯澹,一張小臉緊緊繃著,目不斜視,被太后養成了一隻精緻乖巧的小傀儡。

  庾晚音瞥了夏侯澹一眼。

  夏侯澹正用「這是個什麼東西」的眼神看著那個便宜兒子,表情一言難盡。

  幸好按照原文設定,小太子一直被太后拴在身邊,原本也沒與他見過幾面,倒也不算OOC。

  太后坐到上首,受了夏侯澹與眾妃的禮,冷冰冰道:「皇兒今日將威風擺到哀家門前來,是為何故?」

  夏侯澹似乎僵了一下,語帶屈辱地緩緩道:「是兒臣一時急火攻心,衝撞了母后。」

  庾晚音:「?」

  太后對夏侯澹不滿到了極點。

  因為他前日當堂發瘋,誅殺了戶部尚書,那是她手下的人。

  這個皇帝從小不服管教,野性難馴,她與他拉鋸多年都無法將他完全控制在手心,這才退而求其次,準備扶植小太子。

  她知道想讓夏侯澹死的不止自己一個,那端王也在徐徐圖之。

  端王的實力深不可測,現在就暗殺夏侯澹的話,她並不能保證上位的一定是自己。

  就在她與端王龍爭虎鬥時,這瘋子皇帝突然殺害自己手下一名要員,她怎能嚥下這口氣?

  太后原就打算借題發揮,給他敲敲警鐘,卻沒想到他會主動送上門來。

  太后怒視全場一週,目光落到了庾晚音身上:「哀家聽聞,皇兒最近被這女子迷得忘乎所以,時有驚人之舉啊。」

  庾晚音琢磨著自己應該跪下。

  她跪到一半,又被夏侯澹拉了起來。

  夏侯澹:「確實。」

  太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4:51 PM

第七章 太后

  太后勃然拍案:「好啊,看來你眼中是愈發沒有哀家這個母后了。哀家今天便要代先帝教教你,何謂長幼尊卑!來人!」

  呼啦啦冒出來一群侍衛,圍向庾晚音。

  夏侯澹:「我看誰敢!」

  侍衛腳步一頓,詢問地看向太后。

  太后冷笑一聲,氣焰極盛。這皇帝早已有名無實,她今日更是一早打定了主意要讓他認清這一點。當下異常強橫地一揮手。

  侍衛越過皇帝去拖庾晚音。

  夏侯澹呼吸一滯,彷彿遭了當頭棒喝,終於清醒了幾分:「母后!」

  他氣息急促,緩了幾秒,才委曲求全地露出一個諂媚的笑來,走去朝她奉茶:「兒臣說『確實』的意思是,兒臣這脾氣確實可惡。母后何必為了區區一個宮妃動氣傷神,來來來,喝杯茶,有話好說。」

  這暴君居然能憋出這麼一段話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難道真被那妖妃下了降頭,為了保她已經不惜代價了?

  太后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繼續拍馬屁:「多虧母后德被八方,兒臣才可將太子交託於母后教養。」他僵硬地抬手摸了摸小太子的頭,捏出哄小孩的聲音,「太子最近功課如何呀?」

  小太子比他更僵硬,恐慌地瞥了太后一眼。沒有得到太后指示,只得試探著回道:「回父皇,兒臣功課尚可。」

  太后心念一動,突然露出個別有深意的笑來:「太子才智超群,只是騎射功夫有些落下。也難怪,讓他一個人學習騎射,終歸寂寞了些。哀家聽聞,那洛將軍有個幼子,年紀與太子相仿。」

  夏侯澹:「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不若將他召進宮來,給太子當個伴兒吧。」

  太子伴讀早已另有其人,那幼子進宮無名無分,純粹是被扣作質子。

  洛將軍是端王手下要將,太后此言已經把矛盾擺到了明面上,非要讓端王為那戶部尚書之死付出代價。

  夏侯澹躊躇了:「洛將軍?他前陣子還在陣前殺敵衛國,此舉是否有些......」

  太后第三次看向庾晚音。

  夏侯澹瞬間改口:「兒臣回去就擬旨。」

  庾晚音:「……」

  庾晚音被夏侯澹全鬚全尾地帶出了太后的宮殿,終於回過味來,想明白了他今天演這一齣大戲是為了什麼。

  就是為了讓太后以為,削弱端王是她自己主導的,而皇帝渾渾噩噩,一心只想著妖妃。

  夏侯澹不僅能麻痺太后,還能麻痺端王。因為今天謝永兒也在場,回頭肯定會與端王通氣兒。

  庾晚音:「看不出來,你腦子居然這麼好使。」

  夏侯澹今天來時,顯然算準了太后正在氣頭上,所以乾脆進一步激怒她,主動送她一個機會,促成了此事。

  夏侯澹低聲問:「你覺得如何?」

  庾晚音:「很好很好,等他們互咬得兩敗俱傷,才好悄悄培養你自己的勢力。不過這事兒講究一個平衡,這邊削一削,那邊砍一砍,你也得當端水之王——端王。」

  夏侯澹看了庾晚音一眼,神情似有些沉悶,語焉不詳道:「今天委屈你了。」

  庾晚音:「問題不大。」

  她也不是傻子,已經看出了夏侯澹的另一個目的。他當眾表現得如此偏寵自己,無非是想將自己推到台前當個幌子,順帶還能偽造一個虛假的軟肋。

  庾晚音笑道:「萬一哪天有刺客拿刀抵著我的脖子逼你就範,你就可以對他說:『傻了吧,爺不在乎。』然後一劍把我倆捅成個糖葫蘆……」

  夏侯澹愣住了。

  「你……如果是這麼想的,為什麼不生氣?」

  庾晚音是真的沒什麼想法。

  她是社畜,不是初中女生,早就過了幻想世界圍著自己轉的年紀。大家落到這個局裡,都是溺水之人,誰能浮上去全憑本事。別的不說,她自己被夏侯泊找上門見了一面,還送了張王八當信物,不也沒告訴夏侯澹麼?

  庾晚音擺擺手:「不要在意,我都理解。」

  夏侯澹沉默良久,才說:「我不會捅你的。」

  庾晚音敷衍道:「嗯嗯,不會不會,你是好人。」

  夏侯澹:「……」

  太后黨扣下洛將軍一個兒子,尤不滿足,轉頭又網羅了一個軍紀不嚴、壓榨百姓的罪名,彈劾了他軍中一個副將,順勢塞了個文官進兵部當督查。

  端王的謀士們聚在一處爭論不休。有人說太后終於控制住了皇帝,才會如此張狂;有人反駁說皇帝當堂誅殺戶部尚書,怎麼看也不像是太后的人,應該純粹只是瘋了。

  夏侯泊坐在上首,安靜地聽了一會兒爭論,微笑道:「情勢不明,有些計劃還是可以施行的。是時候拉魏太傅下馬了。」

  胥堯心頭一跳。

  夏侯泊恰好問他:「準備妥當了嗎?」

  胥堯家道中落,被端王救下,一直在暗中盯著魏太傅,意圖復仇。但魏太傅行事謹小慎微,是太后黨中難得的有些腦子的人,始終不露破綻。

  直到最近,胥堯終於抓住了他的把柄,還歷盡艱險找到了一個證人。

  胥堯:「證人已經保護了起來。」

  夏侯泊和緩道:「魏太傅巧言令色,將皇帝哄得暈頭轉向,深得聖心。單憑一個證人或許不足以將他定罪,我近期會另想辦法找個證物。如此一來,也算為你報了令尊的仇。」

  胥堯聽他主動提起老父,臉色更白了:「多謝殿下。」

  夏侯泊親切地拍了拍他:「等魏太傅倒了,我會從中周轉一下,或許可以把胥閣老接回來。」

  胥堯垂著腦袋,不讓夏侯泊看清自己的神情。

  耳邊迴響起那暴君的聲音:「只有朕敢救回胥閣老。端王不敢,因為他做賊心虛,害怕真相大白。待你的價值耗盡,你的老父便會『恰好』殞命在流放地,你信不信?」

  他信不信?

  他的老父早年受先帝之恩,成了個冥頑不靈的擁皇黨,滿腦子忠君報國,一心支持那暴君,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他恨皇帝昏庸,更恨魏太傅奸佞。

  可他卻一葉障目,從未想過魏太傅如此謹小慎微之人,當初是哪來的底氣當堂叫板,構陷他的老父。

  幾日後,小太子生辰,太后為他籌備了隆重的宮宴。

  端王也到場了。

  他這一亮相,滿座的太后黨沒有一個人與他搭話。夏侯泊卻仍是一臉謙恭有禮,溫文爾雅地對小太子念了祝辭,小坐片刻,才藉故早退。

  他在夜色裡兜兜轉轉,最後尋到了冷宮附近一處荒涼的小院。

  這是他與謝永兒互通密信商定的相會之處。他的暗衛已經在周邊巡察了一圈,確定四下無人,對他點了點頭。

  夏侯泊走進了荒廢已久的小屋。

  屋裡沒有點燈,一片昏暗。謝永兒站在窗邊,對他回眸一笑:「殿下。」

  夏侯泊憐惜道:「永兒,許久未見,怎麼清減了?」

  窗下茂盛的雜草叢裡,庾晚音嫌棄地心想:不愧是端王。

  庾晚音已經在這草叢底部躺了整整一個時辰。早在暗衛到達之前,她就在這裡了。今夜略有晚風,她又躺得非常安詳,氣息平穩,掩在風聲中,愣是沒被發現。

  這幽會地點固然隱蔽,但架不住庾晚音看過劇本。

  這場幽會寫在了《穿書之惡魔寵妃》裡,她湊巧記住了。如果一切按照原文進行,那夏侯泊接下來就會對謝永兒提起魏太傅。

  果不其然,窗口斷斷續續地飄出人聲:「……前段時間,魏太傅之子當街縱馬,撞死了一個平民。那平民卻是來都城告御狀的,告的是家鄉的巡鹽御史貪污受賄,魚肉百姓。」

  謝永兒:「攔下御狀,可是重罪?」

  夏侯泊:「確是如此。那巡鹽御史知曉此事,私下聯繫了魏太傅,魏太傅又護子心切,便與他合謀壓下了此事。我們想翻出此案,將魏太傅定罪,需要一樣證物。」

  「何物?」

  「無價之寶,一枚佛陀舍利子。此物記在巡鹽御史的禮單上,應是被他拿去賄賂了魏太傅。然而我的人混入魏府,遍尋不到。許是魏太傅送入宮中,交給了胞妹魏貴妃……」

  謝永兒聽著聽著想了起來,《東風夜放花千樹》裡確實提到過,魏貴妃殿中擺著一隻牙雕的鬼工球,分內外五層同心球,雕工精妙絕倫。這擺件被她藏於內室佛堂,當作寶貝供奉著,其實球心裡藏了一枚舍利。

  謝永兒道:「既然如此,我去為你將它偷來。」

  聽牆角的庾晚音:「……」

  太拼了。

  別人身為天選之女都這麼拼,比你強的還比你努力。

  而且聽謝永兒那春心蕩漾的語氣,好像還真的有點被夏侯泊迷住。

  庾晚音暗暗叫苦。

  夏侯泊失笑道:「偷來?永兒如何能確知那舍利就在魏貴妃處?」

  謝永兒一時詞窮,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既……既然殿下如此推論,肯定沒錯。」

  夏侯泊:「永兒太過抬舉了。」

  草叢中的庾晚音突然又掐住了自己的大腿。這回不是為了忍笑,而是為了保持鎮定。

  因為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夏侯泊不可能是穿的。

  如果他與自己在同一層,看完《穿書之惡魔寵妃》穿了進來,那他肯定知道謝永兒是穿的,一上來就會與她相認——他倆是天然同盟,沒有不相認的道理。

  即使他在謝永兒那一層,只看過《東風夜放花千樹》,謝永兒連吉他都彈上了,他看一眼也就明白了。《東風夜放花千樹》裡,謝永兒與他無冤無仇,既然一起穿了,也沒有不相認的道理。

  可他們直到現在聊起天來,還是一副拿腔拿調文縐縐的樣子,而且謝永兒還在把他當原主忽悠著。

  所以他確實是原主。

  剛才這段對話與《穿書之惡魔寵妃》裡記載的完全一致,也證明了他倆的思想都沒有脫離既定軌跡。

  換言之,庾晚音對「四個穿越者放下仇恨搓麻將」這一光明未來懷抱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

  現在只剩一個疑點:既然夏侯泊是原主,為何會特意上門勾搭庾晚音?

  僅僅是因為自己成了暴君寵妃嗎?

  還是謝永兒為了斬斷自己與他的潛在感情線,在他面前說了壞話,反而弄巧成拙,使他注意到了自己?

  庾晚音思前想後,一時間忘了控制氣息,陡然間聽到草叢中傳來了腳步聲。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冷汗扎出了皮膚。

  踏草聲越來越近,有人舉著忽明忽滅的火摺子,走入了庾晚音的視野。她通過草葉縫隙朝上看去,依稀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胥堯。

  胥堯仍舊易著容,打扮成端王護衛的樣子。庾晚音正在祈禱他繞過自己,就見他停下腳步,垂下目光,視線明確無誤地與自己對上了。

  庾晚音死死憋著氣,心臟快要在胸膛炸開。

  小屋裡傳出夏侯泊淡淡的詢問聲:「何事?」

  胥堯頓了頓,熄滅了火摺子:「殿下,遠處似乎有宮人在朝這邊走來。」

  夏侯泊嘆了口氣,與謝永兒依依作別。

  等到所有人都撤走,連謝永兒的腳步聲都消失之後,庾晚音終於猛然喘氣,死死攥住了衣襟。

  胥堯明明發現了自己,卻竟然欺瞞了端王!離間計大成功!

  庾晚音還在努力回憶原文,想知道謝永兒會如何混入魏貴妃的殿裡偷舍利子,結果隔天就聽丫鬟小眉義憤填膺道:「聽說謝嬪她們幾個去了魏貴妃處做客,一直在講小姐的壞話!」

  庾晚音:「……」

  敢情是靠黑我。

  一邊黑我一邊偷舍利,真有你的,謝永兒。

  到了下午,情勢急轉直下。魏貴妃大張旗鼓帶了一隊侍衛在後宮搞巡查,將上午招待過的幾個妃嬪挨個兒搜查了一遍,鬧得雞飛狗跳,連太后都被驚動了。

  太后讓魏貴妃解釋原由,魏貴妃只說丟了首飾,疑心有人偷竊。但她轉頭又拉著太后說了一陣子悄悄話——顯然是舍利子丟了。

  太后也猜到事關重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她繼續鬧騰。

  於是無數太監挨了鞭子,無數宮女挨了耳光。

  庾晚音沒去看熱鬧,躲在偏殿裡嗑瓜子。沒想到丫鬟突然進來匯報,說在她的後院裡逮了個小賊。

  庾晚音走進後院一看,一個陌生的小太監被堵在牆角,低著頭瑟瑟發抖,怎麼問都不肯說自己為何偷摸進來。

  庾晚音已經習慣了有點什麼事先往謝永兒身上猜,腦子一轉,大致猜到了套路。

  她瞥了一眼那小太監腳邊,有一塊泥土略有鬆動。

  庾晚音笑了笑,和顏悅色地放了小太監,又遣退了旁人。等人都走了,她自己去刨那塊土,刨出了一顆不規整的珠子。

  把贓物藏到我這兒,萬一被發現了還能禍水東引,真有你的,謝永兒。

  晚些時候,魏貴妃越鬧越大,終於鬧到了庾晚音家門口。

  魏貴妃對庾晚音搬出了最大的陣仗,一隊人去院中掘地三尺,一隊人去內室翻箱倒櫃,剩下還有一隊人按著庾晚音準備搜身。

  魏貴妃冷笑道:「陛下現在太后處回話,今日可沒人保你了,小賤人!」

  夏侯澹:「想不到吧,爺早退了。」

  魏貴妃:「?」

  魏貴妃被拖走了。

  深夜,庾晚音將一個食盒交給丫鬟:「去送給謝嬪,說是本宮做的夜宵,請她品嘗。」

  謝永兒打開食盒,是一隻光禿禿的白饅頭。

  她捏碎饅頭,摸到了一顆舍利子。

  翌日早朝,某端王黨代表當庭彈劾魏太傅,控告他貪污受賄、阻攔御狀,人證物證俱在。

  魏太傅進了大理寺,魏貴妃進了冷宮。

  庾晚音去藏書閣上班,半路遇到了一群妃嬪,謝永兒走在其間。

  夏侯澹這些年來,對所有妃嬪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就地掩埋,大家都默默忍受慣了。陡然間冒出個庾晚音,硬生生反襯出了她們的悲慘,任誰也無法心理平衡。

  此時打了照面,資格最老的淑妃便開了腔:「哈,魏貴妃倒了,有人該春風得意咯。只是不知這好日子能得幾時……」

  庾晚音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以防夏侯澹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拖人。

  夏侯澹不在。

  那淑妃愈發冷嘲熱諷:「庾妃妹妹這是在盼著誰呢?還真以為——」

  「姐姐,慎言。」

  開口的居然是謝永兒。

  那妃子被她不鹹不淡地勸了一句,自覺沒趣,恨恨地瞪了庾晚音一眼,帶著小團體揚長而去。

  謝永兒落在最後面,回頭與庾晚音對視了一眼。

  庾晚音笑得分外慈祥。

  謝永兒目光躲閃,好半天才下定決心,做了個口型:「多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5:0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7:54 PM 編輯

第八章 走水

  這一日的盤絲洞工作小結,庾晚音與夏侯澹就聽牆角事件進行了深入分析,首先達成共識:端王還是原主。

  「那就好辦了,」夏侯澹道,「這傢伙沒看過劇本,我們可以充分利用這個優勢。」

  庾晚音:「還有,胥堯會對我放水,顯然已經對端王起了異心。他在原文裡是端王重用的謀士,能挖到這邊來幹活的話,一個頂十個。」

  夏侯澹:「那還是得徹底離間他倆。」

  庾晚音:「現在剛好魏太傅入獄,胥堯肯定會借機調查老父之案,說不定還會直接混進去盤問魏太傅。我們想栽贓給端王,就得早做準備,避免穿幫啊。不然你去大理寺威逼利誘一下魏太傅,提前串個供?」

  夏侯澹:「可行。其實我派去的人已經找到了胥閣老,不過他年老體弱,這些年在流放地備受欺凌,已經被折磨得瘋瘋傻傻,都不認人了。」

  「慘。」

  「太慘了。」

  庾晚音搖頭嘆息:「人不能白瘋,一併栽給端王吧。就說胥閣老是接回來的路上被他下了毒,才搞成這樣的?」

  夏侯澹:「妙啊。」

  惡人擊掌。

  大理寺獄專門用來關押犯事的高官,越往裡走越是守衛森嚴。最深處的監牢暗不透光,只有幾支火把照明。

  魏太傅縮在牆角坐著,聽見腳步聲,朝外一看,先看見兩隻金線繡龍紋的朝靴。

  魏太傅愣了愣,一邊連滾帶爬跪好,一邊熟練地進入忽悠暴君環節:「陛下,臣冤枉啊!臣效死輸忠,一心只想為陛下解憂,怎料那些小人……」

  夏侯澹沒等他說到第三句,直接快進:「你替朕最後辦一件事,朕可保你家人無虞。」

  魏太傅一聽,這是非要自己死了,慌忙把眼淚擠出來:「求陛下聽聽此中內情!當時那巡鹽御史……」

  夏侯澹又快進掉了:「你可知是誰害你?」

  魏太傅:「……」

  魏太傅戰戰兢兢抬起頭。皇帝的面容隱在黑暗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不知為何,他卻篤定對方臉上,絕不是他所熟知的暴君的神情。

  夏侯澹:「害你之事,下令的是端王,收集證據的是胥堯。你可能不記得這個人了,他是胥閣老之子,改頭換面當了端王的謀士,背後陰人很有一套。」

  魏太傅大驚:「他還活著?」

  夏侯澹涼涼一笑:「當初胥閣老出事,端王暗中救下胥堯,教他視你為畢生仇敵,籌謀數年,才將你扳倒。」

  魏太傅垂下頭去,將牙槽咬出了血來。

  夏侯泊!

  他聽見皇帝不帶感情、近乎百無聊賴的聲音:「好笑吧?朕那位好皇兄,當初借你之手除了胥家,如今又借胥家之手除了你。當真是一碗水端平,端得世間無兩。」

  魏太傅眼前一黑。

  皇帝知道。

  皇帝竟然知道?!

  當年他加入太后黨,奈何過於膽小,不堪大用,混了多年都沒有出頭。端王私下與他合計,勸他出面彈劾胥閣老,甚至幫他偽造了一堆天衣無縫的罪證。

  魏太傅的職業生涯裡,只幹過那一回富貴險中求的事。

  他成功了,在太后面前立了功,從此青雲直上。

  這一切,皇帝就這樣靜靜地看在眼裡,猶如看戲嗎?

  魏太傅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一時間萬念俱灰,連辯白的勇氣都失去了:「臣萬死……臣自知再無活路,只有一問:陛下如何能得知此事?」

  這麼多年,這暴君被他們當傻子哄著,難道一直是裝瘋賣傻?

  可他若什麼都看清了,又怎會一直隱忍不發,任由他們將僅存的忠君之臣一個個除去?

  夏侯澹:「哦,本來只是瞎猜的,誆了你一下,這不就誆出來了。」

  魏太傅:「……」

  魏太傅:「?」

  夏侯澹轉身漸行漸遠:「胥堯若是託人來問,你便如實作答,就當為家人積福吧。」

  庾晚音這天照常在藏書閣坐班,忽然有宮人上樓來通傳:「娘娘,樓下有個人未帶手諭,說有事要稟告娘娘。又不肯告知姓名,只說娘娘見了他自然認得。」

  庾晚音下了幾階樓梯,垂目一看,一個陌生的清秀青年正抬頭望著她。

  庾晚音:「……」

  兄弟,你哪位?

  青年朝她一禮:「庾妃娘娘。」

  庾晚音:「!」

  這個苦大仇深的聲音——是胥堯!

  胥堯今天竟然沒有易容,就這麼頂著張罪臣之子的臉過來了?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

  「上來吧。」庾晚音將人帶到二樓,遣退了宮人,開門見山道,「出什麼事了?」

  她沒想到這人會來得如此之快。今天早些時候,她還在跟夏侯澹商量接回胥閣老的細節,自導自演的攔路群演也還沒安排上。

  最關鍵的是,他們還沒替胥堯準備好一條逃脫之路,讓他能平平安安倒戈,健健康康跳槽。

  這哥們此時行色匆匆,連易容都沒來得及,該不會是後有追兵吧?

  胥堯一開口,彷彿印證了她不祥的猜測:「我有急事想求見陛下,不知娘娘可否行個方便?」

  庾晚音:「本宮無權帶人進宮,會被攔下的。要麼你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去把陛下找來?藏書閣有守衛,沒有手諭不得進入,你在這裡很安全。」

  胥堯聽她暗示追兵,詫異道:「娘娘也知道?」

  庾晚音:「如果是關於胥閣老的事,我也大略知曉。」

  胥堯感慨道:「娘娘真是深得聖心。我正在調查家父當年的冤案,卻不料端王似乎早有防備,準備好了將我鏟除。方才我回到自己臥房,喝下一口茶水,發覺味道有異,腹中灼痛,才知自己已中了毒……」

  庾晚音:「等一下!你中了毒?」

  她仔細打量胥堯,才發現他額上全是冷汗。

  庾晚音霍然站起:「先別說了,我去找太醫。」

  胥堯一把拉住了她:「端王已經起了殺心,我便絕無活路。我偷了馬車從後門逃出,暫時甩脫追兵,卻又無法直接進宮,只得直奔此地。娘娘,胥堯死前只有一事相求。」

  庾晚音:「先冷靜,你會沒事的。」

  胥堯微微一晃,唇角滲出血來。

  庾晚音又要去喊人,胥堯死死拽著她,語速極快:「我為端王辦事多年,他的種種計劃我都知曉。陛下若能救回家父,胥堯定會報答此恩。」

  庾晚音連忙寬慰道:「放心吧,陛下一言九鼎,胥閣老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胥堯眼眶一紅:「家父……家父一生都盼著陛下能當個好皇帝。他若是回來了,定會披肝瀝膽,竭盡畢生所學輔佐陛下。」

  他彷彿生怕他們食言,急於證明老父有被救回的價值。

  庾晚音心頭悲涼,沒有告訴他胥閣老已然瘋傻,溫聲道:「陛下非常看重胥閣老的才學。」

  胥堯點點頭,突然咳出一口血來,提氣道:「追兵很快便要到了,娘娘,我將端王的許多計劃記在了一本書裡……」

  樓下忽然傳來宮人的尖叫聲:「起火啦!」

  夏侯泊沒有派人來追殺胥堯。

  夏侯泊直接讓人點了一把火,要將胥堯、胥堯可能攜帶的秘密、胥堯投奔的藏書閣,燒得前塵盡去,四大皆空。

  庾晚音跑到窗邊朝下一看,好傢伙,這火燒得還真均勻,繞藏書閣一週,四面愣是沒留出一個缺口。

  不遠處躺著幾個守衛的屍體,縱火的人顯然是端王手下精銳部隊,在極短時間內放倒守衛,還朝著這木製建築澆了油。此時火勢一起,經風一吹,熊熊烈焰飛速躥升,直逼二樓。

  遠處倒是有宮人正在提桶趕來,但這年代消防設施落後,指望他們滅火,還不如自救。

  庾晚音被熱煙熏得淚流滿面,逃回了胥堯旁邊:「底下全是火,沒法跳窗,只能先從樓梯下去再往外跑!」

  她回憶著當年學校普及的火災逃生小知識,脫下一層衣服扔到地上,提起茶壺澆得透濕,又去扒胥堯的衣服:「脫了!」

  胥堯原本就站得搖搖欲墜,被她一推,直接栽倒在地上。

  庾晚音:「……」

  藏書閣裡除了易燃物還是易燃物,樓下已是一片火海,宮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胥堯一口接著一口地吐血,神情卻十分鎮定:「娘娘一邊準備一邊聽我說。」

  庾晚音雙目含淚,又哆嗦著摸出隨身手帕,依樣打濕。

  胥堯:「端王沒想到,那本書我並未帶在身邊。書在魏府,我去查案時順手藏的。」

  滾燙的茶水涼了,庾晚音抄起濕衣裹在身上,又用濕手帕掩住口鼻。

  胥堯:「廚房後窗外三尺處,往下就能挖到。端王會盯著你們,不要立即去找,至少等待七日再去……」
庾晚音彎腰跑向樓梯。

  胥堯斷斷續續的語聲漸不可聞:「逃出去,遇到誰都不要停留,去找陛下……活下去……」

  藏書閣臨水而建,正是為了防火。

  此時宮人們從池中打水,朝著大門處輪番潑澆,總算壓住了這一塊的火勢,正朝裡面喊著話,就見一道人影狂奔而出,身上的衣物已然起火。

  庾晚音越過所有宮人,直接跳進了池中。

  「庾妃娘娘!」宮人連忙撲過去,伸手將她拉回岸上。

  庾晚音頭髮焦糊,身上幾處皮膚傳來劇痛,站在原地雙眼發直,理智之弦已經被燒斷了。她渾身發抖,耳邊只剩胥堯的聲音不斷迴蕩:「遇到誰都不要停留……」

  有宮女驚惶地說著什麼,跑來要攙扶她。

  庾晚音只覺得所有人都面目猙獰,一把揮開宮女的手,踉蹌著朝宮中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兒,只知道不能停下,身後是洪水猛獸。

  庾晚音跑到體力耗盡,絆了一跤,整個人總算摔出了兩分清明。

  她抬起頭去,看到了一個此時絕不想遇見的人。

  謝永兒似乎被她的樣子驚呆了。

  謝永兒先前躲不過魏貴妃的搜查,只得派人將舍利子藏到庾晚音那裡。沒被發現最好,萬一被發現了,也能拉庾晚音當替罪羊。

  她盤算得很好,卻沒料到那小太監業務不熟練,竟然被抓了個現行。

  謝永兒聽著小太監哭哭啼啼地復命,就知道自己輸了。庾晚音肯定能猜到是她幹的,畢竟她有前科。而庾妃聖寵隆眷,想摁死誰,原只是一句話的事。

  然而庾晚音沒有告發她。

  甚至還將舍利子還給了她。

  為什麼?

  庾晚音真的不想鬥嗎?

  是因為自己改變了劇情線,沒給她機會愛上端王,所以她乾脆沒黑化嗎?

  她沒黑化,那最大的惡人不就變成我了?

  謝永兒心情十分復雜。

  她心裡一直糾結著庾晚音的事,忽然聽小丫鬟說藏書閣起火了,登時一驚——庾晚音最近在那兒編書。

  不會吧,女主的劇情線直接走向死亡結局了?

  謝永兒難以置信地朝藏書閣跑去,半路遇到了狼狽不堪的庾晚音。

  四目相對,庾晚音似乎權衡了一下,顫抖著伸出手:「妹妹,救救我。」

  謝永兒一震,緩緩走去扶起了她。

  庾晚音:「帶我去見陛下……」

  謝永兒:「你受傷了?這樣不行,我去叫人來抬你。」

  庾晚音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拉著她不放手:「別去,別離開我。」

  謝永兒:「?」

  我倆有感情基礎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兩位娘娘。」

  庾晚音彷彿被一桶涼水從天靈蓋澆下,雙腿一軟,全憑謝永兒撐著才沒當場倒地。

  夏侯泊憂慮地走上前來,幫著謝永兒攙住了庾晚音:「聽聞藏書閣走水,我已讓親衛前去幫忙救火,幸而娘娘福厚。何處受傷了?」

  庾晚音雙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夏侯泊索性將她打橫抱起,動作幅度很大,似乎想掂一掂她身上藏了什麼:「我送娘娘回殿躺下。」

  庾晚音看著他波瀾不驚的眼睛,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有勞殿下。」

  夏侯泊抱著人走了幾步,庾晚音掙扎著回頭去看謝永兒。

  你男人抱我了,你不吃醋嗎?趕緊開腔攔下他啊,算我求你了!

  謝永兒垂眸掩住眼中的妒意,溫婉道:「殿下有心了,我也一起去吧。」

  庾晚音:謝謝謝謝謝謝,你可千萬別走開。

  夏侯泊溫和道:「此處無需人手,勞煩謝嬪去尋太醫吧。」

  謝永兒受傷地看了他一眼,大約不想爭風吃醋得太明顯,妥協道:「好。」轉身走開了。

  庾晚音心臟都停跳了。

  夏侯泊走得不疾不徐:「娘娘似乎在顫抖。」

  庾晚音用她僅存的理智組織了一下語言:「……灼傷的皮膚有些作痛。」

  「娘娘受苦了,是我來遲。」

  您為什麼就不能再來遲一點?

  庾晚音覺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一邊防著他隨時掐死自己,一邊還要裝出原主春心蕩漾的樣子,柔柔地依偎向他:「你來了,我便好了。」

  夏侯泊笑了笑:「原以為娘娘入宮後變了許多,沒想到還是老樣子。」

  庾晚音嗔怪道:「殿下希望我變麼?」

  夏侯泊低頭看了她一眼,悠然道:「我希望娘娘仍如初見,對我不生畏懼。」

  庾晚音:「……」

  剛才是誰要燒死我來著?

  「伴君如伴虎。」夏侯泊平靜地說著可怕的台詞,「娘娘與其害怕我,不如害怕陛下。物傷其類,人同此心,天下苦秦久矣。娘娘若能以真心待我,我必竭力相護。」

  庾晚音歪頭道:「殿下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了?」

  聽懂了,聽得明明白白的。這孫子就差直說「勸你謹慎站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庾晚音一徑裝著傻,夏侯泊笑了:「娘娘確實冰雪聰明。對了,上回求得娘娘墨寶,還忘了送上回禮……」

  語聲被一陣急促嘈雜的腳步聲打斷了。

  庾晚音扭頭一看,黑壓壓一群侍衛包圍了夏侯泊。

  走在最前面的是滿面霜寒的暴君:「放開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5:24 PM

第九章 青樓

  一片死寂。

  實在是這句台詞太過土味,庾晚音混亂的腦中,剎那間居然浮現出兩個土味回答。一個是「不想讓她死,就給我準備一輛車,放上一百萬現金,誰也不許跟過來」,還有一個是「呵,有本事就來搶,論美貌你是敵不過在下的」。

  夏侯泊沒有走土味路線。

  夏侯泊動作輕柔地放下了庾晚音,躬身道:「臣見到娘娘受傷,情急之下失了禮數,請陛下見諒……」

  夏侯澹聽也不聽,大步上前脫下外袍,裹住了渾身濕透的庾晚音。

  庾晚音一介社畜何曾見過今日的陣仗,強撐到現在,終於等來了盟友,這一口氣鬆開,視野猶如「啪」地滅了燈,霎時間被黑暗籠罩。

  她最後的記憶,是自己朝著夏侯澹直直倒了下去。

  庾晚音在低燒中昏昏沉沉地度過了不知幾日。再度清醒時,她躺在自己的偏殿裡,嗓子乾涸得快要開裂。

  窗外在下大雨,天光昏暗,床邊懸著一盞搖晃的銅燈。夏侯澹背對著她坐在床頭,正低頭用勺子攪動一碗清苦的藥汁。

  這道背影從未如此讓人心安。

  庾晚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目光移向宮燈,跟著那燭光打顫。

  夏侯澹回過頭來,對著她一愣:「你醒了?太好了,你輕度燒傷又泡了不乾淨的池水,我真怕他們的藥消不了炎。還好創面小,已經在癒合了。」

  庾晚音沒說話。

  夏侯澹伸手扶她坐起:「快把藥喝了,就當喝水退燒吧……哎,怎麼哭了?」

  庾晚音哽咽道:「還好你也是穿來的。」

  首次近距離直面死亡,衝擊力過大,她PTSD了。

  穿到這鬼地方以來,她對自身處境一直有種漂浮的不真實感,彷彿在雲端夢游。直到此刻,夢醒雲散,她看清了腳底的萬丈深淵。

  如果身邊沒有這麼個同類,她不知道恐懼與孤獨哪一個會先壓垮自己。

  哪怕是他剛才說的那幾句話都帶來了巨大的慰藉。他的用詞指向一個熟悉而遙遠的故鄉,像望遠鏡中模糊的海岸線,雖然不可到達,至少是個坐標,讓她相信自己還沒瘋。

  夏侯澹勸了兩句,沒勸住,只得靜靜看著她哭。

  風雨如晦,一燈如豆,他看上去與她一樣意志消沉。

  等她稍微平復,夏侯澹又舀了勺藥遞過去,語氣放得很和緩:「藏書閣裡的宮人逃出來了幾個,都送去醫治了。胥堯……仵作說他姿態平靜,在被火燒到之前就已毒發身亡,沒有受兩遍苦。」

  庾晚音聽見胥堯的名字,心臟又是一陣揪痛。

  夏侯澹:「縱火的人抓住了,反正都是替死鬼,查不到端王頭上。胥閣老接回來了,安置在郊區別院裡。他現在對誰都構不成威脅,應該能安度殘年——順便一提,陷害他的還真是端王。」

  他說了大理寺獄裡與魏太傅的對話。

  庾晚音:「所以,我們本來想扣鍋給端王,結果那鍋原本就是他的?」

  夏侯澹:「是這個意思。」

  有那麼一瞬,庾晚音生出了一個模糊的念頭:夏侯澹怎麼一蒙就準?他根本沒看過原文,單憑自己提供的那一點情報,就閉眼猜出了連原文都沒寫過的隱情,未免太聰明了吧?

  難道這就是總裁的實力嗎?

  但這念頭一閃即過,庾晚音轉念一想,確實不妨以最大的惡意揣測端王。

  她原本還志存高遠,要當這個故事裡最惡的惡人,後來跟夏侯泊過了兩回合,發覺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庾晚音:「胥堯說他給我們留了一本書,可以對付端王。」

  她低聲轉述了胥堯的遺言,夏侯澹默默聽著,面色蒼白。

  他望向燭火:「原文裡的胥堯是什麼結局?」

  「好像一直跟著端王混,當了個文臣吧。」

  夏侯澹諷刺地笑了笑:「所以,我們害死了他。」

  庾晚音剛擤完鼻涕,鼻頭又一酸:「別這麼想,你要想,如果按照原文,胥堯到死都被蒙在鼓裡,為他的仇敵當牛做馬。」

  夏侯澹仍是一臉頹廢,手指抵住了太陽穴:「一個沒看住,還白白害你受傷……」

  庾晚音不明白這位哥為什麼比自己還消沉,硬著頭皮開解他:「不是完全白給,至少拿到了胥堯的線索,過幾天我們就把書找回來?但願他記錄得足夠詳細,因為我真不記得原文細節了。」

  「我在想,」夏侯澹揉著太陽穴含糊道,「我們做的事,真的有意義麼?放在這本書裡,反派的結局可以說是天命注定吧?越是掙扎越是可悲,倒不如吃喝玩樂坐等它到來……」

  庾晚音:「?」

  不不不,你不能這麼早放棄啊哥,我還不想死呢!

  庾晚音慌了,滿地找詞勸他:「有意義,當然有意義,不能把世界拱手讓給惡人啊,你命由你不由天!還有很多機會能翻盤!譬如說原文裡的旱災,我們肯定可以找到抗旱作物——」

  她卡殼了。

  藏書閣已經燒毀,自己上哪兒查資料去?

  庾晚音頹廢了:「仔細一想,混吃等死也不是不行。」

  夏侯澹:「……」

  夏侯澹:「你倒是再堅持一下啊?」

  太后紆尊降貴前來慰問。

  具體慰問過程如下:

  太后:「聽聞你這次吃了不少苦頭,可知是誰放的火?你風頭太盛,招致妒心,經此一遭,也該知道皇帝是不會保護你的……」以下省略經典台詞五百字。

  庾晚音:「?」

  庾晚音:「是的是的。」

  太后長嘆一聲:「在這深宮之中,每個分得一絲寵愛的女人都以為自己熬出了頭,卻不明白君心易變……」以下省略經典台詞五百字。

  庾晚音沒法快進她,只好放空自己,機械地點頭。

  太后:「你該不會以為魏貴妃倒了,你就能坐到那個位子上吧?魏貴妃張揚,是仗著家中勢大,又有哀家保她,出了事也只是進一回冷宮。你的父親是個什麼官職?你可知……」以下省略經典台詞五百字。

  庾晚音:「對的對的。」

  太后伸出塗了蔻丹的指甲,戳了戳庾晚音的臉蛋:「這女人啊,還是要活得聰明些。良禽擇木而棲,你聽哀家的話,哀家自會疼你。」

  庾晚音:「好的好的。」

  太后上午出了庾晚音的偏殿,下午就聽宮人稟告:「陛下將庾妃封作了貴妃。」

  太后:「?」

  庾貴妃被皇帝親自送進了貴妃殿。

  這兒原本屬於魏貴妃,向來是後宮裡最驕奢的地方。如今為了迎接新主人,又被從裡到外重新規整了一遍,端的是貝闕珠宮,富麗堂皇,盤絲洞本洞。

  庾晚音一步步走到今日,所有冷眼看她何時隕落的宮人都變了神色,開始認真研究她的一言一行,想琢磨出她究竟有何過人的本事,竟能將那暴君的心牢牢抓在手裡。

  結果一路行來,說話的都是暴君。

  夏侯澹:「愛妃,此處防衛森嚴,朕還給你配了暗衛,不會再給歹人可乘之機。」

  庾晚音知道他這話是說給四周宮人聽的:「陛下真好。」

  那暗衛名單還是他們昨晚開會討論出來的。夏侯澹:「姑且升級一下安保系統吧,原作裡就沒有那麼幾個一直忠於我的侍衛嗎?」

  庾晚音努力一回想:「幫你埋人的那一批御前侍衛,一直到最後也沒反水,都為保護你而死。」

  於是暗衛連夜上崗。

  夏侯澹:「愛妃看看這院落可還寬敞,需不需要再往外擴?愛妃若是吃膩了火鍋,就在這池子裡養些魚苗,旁邊再起一個烤架,隨時吃燒烤……」

  庾晚音:「?」

  你說的這個愛妃是不是你自己?

  庾晚音配合地拍手道:「陛下怎麼知道臣妾最喜歡吃吃吃啦。」

  四周宮人心中鄙夷——這裝可愛扮天真的手段也太低端了吧?別說是禍國妖妃,這年頭剛進宮的才人都不這麼玩了好嗎?

  夏侯澹笑道:「愛妃真是赤子之心。」

  宮人呼吸急促。

  暴君不配高端局!

  庾晚音吃喝玩樂了沒幾天,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社畜從來沒當過這麼久的鹹魚,古代又沒什麼娛樂活動,天天躺著曬太陽,竟把自己躺得腰酸背痛。

  她氣自己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再看夏侯澹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更酸了。

  這天吃完燒烤喝完酒,庾晚音道:「澹總,我們出一趟宮吧。」

  夏侯澹:「出去玩?」

  庾晚音:「不是,我想到繞開端王去拿胥堯那本書的辦法了。」

  夏侯澹皺眉看她:「說好的混吃等死呢?」

  「等死也怪無聊的,要不然還是再撲騰幾下吧。」

  「……」

  庾晚音:「你看,我們這個時候微服出宮,肯定會被端王盯梢。但我們虛晃一槍,不去魏府,而是先去找一個人。」

  「誰?」

  「上回說到忠於你的人,我就想起了他。這種小說裡通常有一號武力值逆天的江湖人士,幸運的是在這本書裡,他跟你很有淵源。」

  一個時辰後,兩個窮酸書生走到了市井街頭,身後跟著幾個身手高強的暗衛,同樣作文士打扮。

  夏侯澹易容過後臉色蠟黃,拿一把摺扇遮著嘴,低聲道:「雖說理論上太后與端王沒分出勝負,還不敢妄下殺手,但我們就這樣出來給人當活靶子,真的好嗎?」

  庾晚音:「真的不好,但沒辦法,想找那個人,你必須親自出面。」

  庾晚音瞧著不僅窮酸,而且營養不良沒長個兒。

  「這人叫北舟,跟你親媽……令堂……已故的慈貞皇后青梅竹馬,是她小時候的護衛,應該是一直暗戀她吧,那章太狗血了我就掃了兩眼。總之呢,令堂入宮後年紀輕輕忽然病逝,北舟覺得是宮裡的人害了她,就心懷仇恨,遠走他鄉,另有奇遇,成了一代絕世高手。」

  庾晚音喘了口氣:「《穿書之惡魔寵妃》裡,他回到都城想看看故人之子——也就是你,卻發現局勢混亂,於是蟄伏在都城,找機會保護你。但他出場太晚了,雖然也給端王添了點麻煩,但沒能改變結局。」

  夏侯澹:「所以你想提前把他找出來?」

  庾晚音:「對,因為謝永兒只拿了《東風夜放花千樹》的劇本,並不知道《穿書之惡魔寵妃》的劇情,也不知道北舟的存在。你可以把他當作秘密武器,讓他去魏府偷書,以他的身手肯定能成。」

  其實這人還有別的用處,但庾晚音也不想事事對他交代。

  庾晚音停步:「到了。」

  夏侯澹抬頭一看。

  怡紅院。

  夏侯澹:「?」

  庾晚音:「進去吧。」轉頭對暗衛招招手,「別客氣,都進來。」

  暗衛:「?」

  夏侯澹:「所以當你說他蟄伏在都城的時候……」

  庾晚音:「書裡說他在青樓。」

  「這,不好吧。」

  「嗨呀,沒事兒,剛好還可以迷惑一下端王,就讓他以為你荒淫無度唄。走走走,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夏侯澹被她拉著跨入大門,霎時間一股脂粉濃香撲面而來。一個長得相當經典的媒婆痣老鴇捏著手絹站在門邊,上下打量他們一眼,面露不屑:「二位公子,走錯地兒了吧?」

  庾晚音左右看看,靦腆地塞給她一把銀子:「我們是來趕考的,想開開眼界。」

  老鴇眉開眼笑:「好嘞,二位爺樓上請!」

  庾晚音大手一揮,帶著暗衛朝包房走去。

  夏侯澹:「……你為何如此熟練?」

  庾晚音:「可能是垃圾文學看多了吧。」

  片刻後,幾人被溫香軟玉包圍。

  庾晚音攬著個小美女被她餵葡萄,熟練地發出猥瑣的笑聲。

  夏侯澹嘴角微微抽搐,與她咬耳朵:「我們要待到什麼時候?你打算怎麼找出那個北舟?」

  庾晚音:「我不記得他的外貌描寫了,不過青樓裡一共就那麼幾個男人,應該不難。而且原文裡你長得很像你媽,他能跟你相認。」

  夏侯澹指指自己蠟黃的假臉:「你有沒有發現問題所在?」

  庾晚音:「……」

  庾晚音轉頭問懷中的小美女:「你們這兒有幾個龜公啊?」

  小美女驚訝道:「爺怎麼問起這個?奴家記不清了,也就四五個吧。」

  庾晚音:「那其中有沒有近兩年才進來、長得比較壯的?」

  小美女眼中閃過一道暗光。

  小美女垂眸嫣然一笑:「奴家來得晚,不太清楚呢。爺,喝酒啊。」

  她轉身給庾晚音倒酒。

  在這數秒之間發生了很多事。

  背過身去的小美女與另一個小美女交換了目光。

  旁邊坐著的暗衛瞧見她的手部動作,面色一凜就要出手。

  庾晚音急忙戳戳夏侯澹。

  夏侯澹一記眼刀飛了過去,示意他們稍安勿躁。

  暗衛們於是安坐不動,也交換了一圈目光。

  小美女倒了酒,端著杯子遞到庾晚音嘴邊。

  庾晚音:「好,好。」接過來作勢喝了一口。

  室內幾個客人都被餵了酒。暗衛不動聲色輕輕一嗅,似乎聞出了裡面下的東西,假喝之後裝模作樣地聽了一會曲兒,雙眼一翻,軟倒了下去。

  庾晚音和夏侯澹看他們這反應,大概是蒙汗藥吧,於是有樣學樣,各自栽倒。

  小美女這才站起身來,冷聲道:「去請媽媽。」

  老鴇很快帶人來了,吩咐道:「綁起來,用冷水潑醒。」

  庾晚音心中驚訝:他們只是打聽一個龜公罷了,這青樓的反應怎麼如此之大?難道這樓中還有其他人知曉北舟的身份?不應該啊,按照原文,北舟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她覺得蹊蹺,想多觀察一會兒,便閉著眼睛沒出聲。暗衛等不到指令,只得繼續裝死。

  一盆冷水下來,庾晚音嗆咳著睜開眼。

  老鴇:「誰派你們來打聽的?」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怒道:「就隨便問問而已,你們怎麼能綁客人?」

  老鴇冷笑道:「不說是吧?那就一直關在這兒,關到開口為止吧。」

  她將幾人留在房內,吩咐鎖上房門。

  餘人一走,暗衛便從袖中翻出短匕,互相幫忙割斷了繩索,又跪下來替夏侯澹和庾晚音解了綁。

  夏侯澹揉著手腕重新坐到椅上:「接下來呢?」

  庾晚音:「翻窗出去找人?」

  「……也行。」

  暗衛忙道:「陛下與娘娘在此稍歇,屬下去找。」當下翻出去了兩個,剩下的分散蹲守在門窗旁邊。

  庾晚音又看夏侯澹:「你離宮太久怕是不妥,要不你先回去,我留下來再看看情況?」

  「倒也不急這一會兒,萬一真找到了,不還得用我的臉與他相認嗎。」

  庾晚音坐到他邊上,端起還沒撤走的果盤,挑挑揀揀吃起了葡萄:「吃嗎?」

  夏侯澹:「……」

  夏侯澹:「我怎麼覺得你玩得還挺開心?」

  明明前幾天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才過去多久,怎麼就滿血復活了?

  庾晚音:「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這是我們社畜的生存法則。」

  她拍拍夏侯澹:「澹總啊,你就是太習慣地球圍著你轉了,心理落差太大。不像我們,習慣了白幹三個月,換來一句『還是初版最好』。放平心態才能一起苟到最後,嗯?」

  夏侯澹:「……」

  庾晚音沒等到回答,不以為意地換了瓜子嗑。正想問他嗑不嗑,突聽他道:「好。」

  庾晚音:「好什麼?」

  夏侯澹笑了笑,沒再說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06:09 PM

第十章 北舟

  望風的暗衛突然將耳朵貼於門上,悄聲道:「有人來了。」

  青樓的人這麼快就去而復返?室內幾人來不及細想,飛速坐回原處,將雙手背於身後,只露出一小段繩子,做出了還被綁著的樣子。

  庾晚音咬牙問:「翻窗出去的那兩個怎麼辦?」

  夏侯澹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就開了。

  出乎意料,進來的不是剛才那些人,只是個手握掃帚、肩搭抹布的掃地大爺。

  大爺沒精打采地瞅了他們一眼,就低下頭收拾起了瓜皮果殼,似乎並不好奇屋裡為什麼綁了人。

  庾晚音這一口氣剛剛鬆開,又陡然提起。

  她悄悄拉了一下夏侯澹的衣角,用眼神示意:是他!

  夏侯澹:?

  庾晚音拚命擠眼睛:他就是北舟!

  只有社畜才知道誰是真正的社畜。這掃地大爺長了一雙絕不屬於社畜的眼睛。剛才他收回目光的瞬間,那不經意間露出的眼神,像一匹孤狼。

  所以北舟隱身於青樓,原來是扮作大爺了?

  夏侯澹似乎也有所猜測,遲疑兩秒,開口道:「喂。」

  大爺頭也不抬,只顧擦桌子。

  夏侯澹提高聲音:「這位兄台,我瞧你甚是面善。」

  大爺停下動作望向他。

  夏侯澹:「相逢即是有緣,既然遇見了,咱們何不坦誠相見,以真容一敘?」

  話音剛落,那大爺的神情就變了。他僵在原地,直愣愣地盯著夏侯澹。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幾度交鋒,最終他放下抹布,緩步朝幾人走來。

  庾晚音見他滿臉戒備,隱隱似有敵意,連忙努力露出個和善的微笑:「別誤會,都是朋友。」

  她用肩一頂夏侯澹。夏侯澹抬手去揭自己的人皮面具:「我是……」

  在這電光石火間,又發生了很多事。

  隨著夏侯澹的動作,大爺猛然發現他沒有被縛,眼中立時爆出凶光。

  庾晚音正在詫異這凶光之盛,就見對方手中多了一把利刃,直直捅向了夏侯澹!

  「小心!」庾晚音驚呼。

  一聲巨響,房門破裂——

  她伸手去推夏侯澹,兩旁的暗衛也瞬間跳起,朝著夏侯澹身前擋去——

  然而就在他們眼前,那大爺身形詭異地一歪,猶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巨力掀起,整個人朝旁側倒下,撲地不動了。

  庾晚音驚魂未定,喘息著低頭看去,這才發現那大爺側頸上多出了一把匕首,沒入之深,幾乎又從另一邊穿了出來。

  暗衛牢牢護著夏侯澹,轉頭朝房門望去。

  門上破了一個大洞。眾人心下無不悚然——這把匕首竟然是被人從門外投擲進來的,撞破木門之後還來勢不減,長了眼睛般飛向大爺脖頸,一招斃命!

  這得是何等蠻橫的內力?!

  房門這時才被人推開。

  門裡門外一打照面,現場陷入了一片死寂。

  外面站著那位身材豐腴、長相經典、自帶一顆媒婆痣的老鴇。

  眾人:「……」

  那老鴇卻盯著夏侯澹,顫聲道:「你……」

  這一開口,居然變成了男人的聲音。

  庾晚音扭頭一看,夏侯澹剛才已經把人皮面具揭了下來。

  她心中冒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不可思議地望著老鴇:「你……」

  老鴇:「澹兒?」

  庾晚音:「北舟?」

  北舟伸手一揪,把那顆媒婆痣「啵」的一聲揪了下來,周身骨骼「喀啦啦」一陣悶響,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一眨眼間就露出了男人的模樣。

  庾晚音倒是在小說中看過縮骨功這種東西,但現場視覺衝擊仍舊過大。

  她被驚到腦子停轉:「你你你才是北舟?」

  北舟:「澹兒,你怎會知道我在此地?」

  庾晚音又去看地上那人:「那他是誰?為什麼要殺我們?」

  北舟:「不對,你怎會知道世上有我這麼個人?」

  夏侯澹:「停。一個一個來。」

  片刻後,幾人圍桌而坐。

  夏侯澹:「先回答北叔的問題。」他倒是挺會見機行事,剛才看過北舟的身手,這一聲「叔」順勢就叫上了。

  「朕知道北叔,是因為母后留下的遺書中提到過你。」夏侯澹張口就來。

  北舟面露緬懷之色:「南兒如何寫我的?」

  夏侯澹:「……」

  庾晚音腦中一瞬間構思了八百字感人肺腑小作文,什麼十年無夢得還家,什麼相思相望不相親,什麼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她對著夏侯澹使眼色,試圖用意念拷貝給他,至少讓他領會精神。

  夏侯澹默契地點點頭。

  夏侯澹:「她說若遇危險,可以找你。」

  庾晚音:「……」

  這是什麼死亡直男發言!你咋不索性說「北舟,好用」呢!

  北舟眼眶一紅:「她還記得我。」

  庾晚音:「?」

  夏侯澹:「所以朕即位以後就派人四處尋找,花了這麼多年,前段時間才隱約得知北叔的蹤跡,今日便想上門碰碰運氣。」他見這關過了,迅速岔開話題,「北叔,地上那人是誰?」

  北舟:「他在這樓中打掃兩年了,我也是前幾天才對他起疑,因為從他房中翻出了這個。」

  他將一疊信紙遞向夏侯澹。

  庾晚音湊去一看,只見紙上寫滿了蠅頭小字,卻又不是漢字,彎彎繞繞不知是什麼語言。

  北舟:「這人是燕國派來的間諜,拿到的命令是刺殺王公貴族,挑起我國內亂。我發現他的密信之後,這幾天一直暗中觀察著他。你們今日上門打聽龜公,我還以為是找他,就想著審一審你們……直到方才他痛下殺手,我才發覺不對。」

  夏侯澹懂了:「所以他想下殺手,也是因為我們語焉不詳,使他以為我們是來揭穿他的?」

  庾晚音想起來了,原文裡是有這麼個小國間諜,但最終沒能成事,只在端王的暗中引導下刺殺了一個太后黨的重臣,為他人作嫁衣裳。被捕後還遭五馬分屍,下場很悲慘。

  北舟:「這幾年燕國很不安分,看來真是窮到走投無路了。你要小心,殺了這一個,沒準還有別人。」

  夏侯澹:「幸好今天北叔救朕一命。實不相瞞,朕如今在宮中確實處境危險,四面楚歌……」他恰到好處地黯然嘆息。

  北舟立即道:「其實我回到都城,便是想護你周全,又怕你不需要我的保護。你放心,南兒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庾晚音:「?」

  大兄弟你的發言有點危險啊?

  北舟行事頗有江湖氣,說幹就幹,當即又縮回老鴇身形,黏上媒婆痣,走出房去請辭。

  他在青樓蟄伏期間,對這裡的苦命女子多有照拂,所以人緣頗好。此時一說要走,小美女們紛紛喊著「媽媽」流淚。

  剛才那個給夏侯澹下藥的小美女,應該是他的得力心腹,或許還有點紅顏知己的意思,淒然垂淚道:「你去哪兒,能不能帶我走?」

  北舟眉頭緊鎖。他要進宮保護夏侯澹,肯定帶不了人。

  夏侯澹便做了個順水人情,對他悄聲道:「朕回頭會派人來為她們贖身,送她們平安離去。」

  北舟感動道:「你真像南兒,和她一樣善良。」

  眾人出了青樓,夏侯澹戴回了人皮面具,北舟則洗去脂粉,穿上男裝,混入了暗衛之中。這麼瞧去,他的本來面目倒也頗為瀟灑出塵,有俠士之風。

  庾晚音吹捧道:「北叔真俊朗。」

  北舟遺憾道:「可惜了,叔倒是更喜歡做女人呢。」

  夏侯澹:「……」

  庾晚音:「……」

  他剛才好像說了句不得了的話?

  庾晚音禁不住再度偷眼打量北舟。

  這人的設定不是暗戀夏侯澹母親嗎?難道是在心上人入宮後,深受情傷,闖蕩江湖期間,欲練神功,揮刀……

  庾晚音幻肢一涼。

  她只是腦中胡思亂想,夏侯澹卻直接問了出來:「北叔,你與母后的淵源,可否說與朕聽聽?」

  北舟:「南兒是世上唯一懂我之人。只有她從不嫌棄我,認我當好姐妹。」

  夏侯澹:「……」

  庾晚音:「……」

  北舟:「可憐她年紀輕輕撒手離去,留你孤身一人。」他憐愛地看著夏侯澹,「南兒走了,以後叔就是你母親。」

  夏侯澹:「…………」

  夏侯澹:「謝謝叔。」

  一行人回了宮,北舟有些驚訝:「讓我待在貴妃殿?」

  夏侯澹:「是的,朕身邊恐有眼線,反倒是貴妃處宮人不多,方便說話。」

  北舟跟在他們身後,一路觀察著這貴妃殿周圍佈置的重重暗衛,笑道:「沒想到坊間流言也有說對的時候。」

  庾晚音:「嗯?」

  北舟細細打量她:「澹兒是真的將這位貴妃放在了心上。」

  庾晚音:「……」您誤會了,他只是需要我腦子裡記的東西。

  等等,自己這妖妃之名到底傳了多遠?是因為晉升太快了嗎?

  庾晚音乾笑著朝夏侯澹身後躲了躲,垂下眸去作嬌羞狀。

  卻沒想到夏侯澹比她更入戲,反手牽住了她的手,對北舟誠懇道:「北叔看出來了,我們便不多遮掩了。請北叔待她便如待朕,務必護她平安。」

  庾晚音:「?」

  不必演到這種份上吧?

  北舟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了疑似姨母笑的表情:「放心吧。」

  庾晚音這份詭異的尷尬直到入夜還沒完全消退。

  北舟已經摸去魏府取書了。夏侯澹問過他需不需要人手幫忙,他擺擺手:「多帶人反而拖後腿。不必等我,安心睡吧。」

  這一句終於流露出了一絲身為武力值巔峰的倨傲。

  於是盤絲洞二人組只能守在貴妃殿裡等消息。吃完了燭光晚膳,又吃完了燭光夜宵,北舟還沒回來。

  庾晚音坐立難安,夏侯澹倒是淡定地啜了一口小酒:「魏府有各方勢力盯著,要等所有人最鬆懈的時候再摸進去,肯定是後半夜。」

  庾晚音:「道理我都懂。只是自從我們穿來,很多情節都改變了,我心裡沒底。」

  胥堯本不會死,北舟在原文裡也活了很久,但誰又說得準?

  夏侯澹:「放心吧。最差也不過是個死。」

  庾晚音:「……謝謝你啊,真的有被安慰到呢。」

  夏侯澹悶頭低低地笑。他微醺時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不復平日的蒼白。庾晚音對著他看了幾秒,詭異的感覺又泛了起來。

  燈下看美人,三分美也能看成十分,更何況原本就是畫皮妖精,這會兒都快飛升了。

  或許是因為就著夜宵喝了點小酒,或許因為飽暖思那啥,又或許是因為早些時候北舟那誇張的反應。

  她突然覺得夏侯澹也太好看了。

  庾晚音不是不懂審美,而是不敢懂。生存面前,一切美醜都可以忽略不計。

  譬如端王,誰又能說他不好看?但庾晚音一看到他那張好看的臉,就像看到了鮮豔的蘑菇,只想跑路。

  奇怪的是,對著真正的反派臉夏侯澹,她那食草動物般的警惕心卻越來越弱,幾乎不能靠本能維持。

  不行啊!戀愛腦是大忌!這種故事裡戀愛腦全都要早死的!

  庾晚音晃了晃腦袋。微醺的夏侯澹彷彿能察覺她的心聲,漆黑的眼瞳朝她掃了過來。

  庾晚音倉促地別開目光。

  夏侯澹眨了眨眼,戲癮又上來了,托腮問:「愛妃,是在偷看朕麼?」

  庾晚音「噌」地起身就走:「我去洗洗睡了。」

  夏侯澹還托著腮:「一起嗎?還能看到更多哦。」

  庾晚音僵住了,瑟瑟發抖地轉過頭。

  夏侯澹失聲大笑,揮了揮手:「去吧去吧。」

  等庾晚音走沒影了,夏侯澹還孤身坐在原地。

  他仍在舉杯小酌,只是嘴角殘留的笑意正在緩慢消失。沒了共飲之人,偌大的殿堂忽然顯得空曠,從鋪墁地縫裡滲出一股冷清的寒意。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朝他走來,跪在了他身後。

  夏侯澹沒有回頭,輕輕放下酒杯:「白先生有信?」

  對方雙手呈上一封書信:「請陛下過目。」如果庾晚音在場的話,就會發現這個風塵僕僕的暗衛並不在他們共同敲定的名單之中,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夏侯澹拆開信封,從中先掉出幾顆蠟封的藥丸。他頓了頓,抽出信紙讀了一遍,神情似有些不耐:「他還沒放棄呢?」

  暗衛沒有說話。

  夏侯澹將信紙放在燭上點了,順手倒了杯茶,服下去了一顆藥丸。這才吩咐道:「告訴他宮裡一切如常,繼續行事便是。」

  庾晚音出了浴,烤乾頭髮,自行上了床。床上用品已經按照現代標準改良了一遍,現在枕頭不硬了,被窩也不涼了,生活質量顯著提高。

  夏侯澹去洗澡的時間裡,她躺在床上還頗有點緊張。沒想到夏侯澹只是佔點嘴上便宜,到頭來還是規規矩矩躺在三八線另一邊。

  庾晚音在安保升級之後找到了安全感,最近睡眠質量很高。唯有今夜因為牽掛北舟,輾轉了一陣沒能入睡。

  眼睛適應黑暗後,她忽然發現夏侯澹也沒閉眼,正對著床幔似看非看。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悄聲問:「你也睡不著?」

  夏侯澹閉上眼,呼吸有些粗重,模糊地嘀咕了一句什麼,好像是「就知道沒效果」。

  什麼效果?庾晚音懷疑自己沒聽清:「你怎麼了?」

  夏侯澹呼出一口濁氣:「頭疼。」

  這麼嚴重嗎?庾晚音又猶豫了一下,朝他湊近了一點:「我給你揉揉?」

  關心同伴很正常,她對自己說。

  夏侯澹沒拒絕。但當她的指尖碰到他的太陽穴,他卻瞬間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庾晚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他咬緊了牙關。

  「怎麼了?我輕一點?」

  「……嗯。」

  她也沒學過按摩,只能沒什麼章法地輕輕畫圈:「不知道能不能算個安慰——你這偏頭痛只是個設定,到最後也沒痛死——至少在你被刺殺之前,都沒痛死。」

  夏侯澹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語帶嘲諷:「那真是安心了呢。」

  「哎,別這樣。」庾晚音不跟病人計較,她自己痛經的時候也是個人間炮仗,「回頭讓北舟給你檢查一下,看看是腦瘤還是中毒唄。他在江湖見多識廣,說不定認識一些太醫不認識的毒。」

  「嗯。」

  庾晚音悄聲問:「你其實還是怕死的吧?」

  她的指尖很軟,還帶著被窩的熱度。

  夏侯澹勾了勾唇角:「不好說。」

  庾晚音就當他不好意思承認:「沒事,我也怕的。不過你這個總裁得調整一下心態,拿出點幹勁來,這次就算北舟沒能拿回那書,我們也還能再戰……」

  「放心吧。」夏侯澹打斷了她的預防針,「只要你還不想放棄,我也不會。」

  庾晚音對著虛空咂摸了一下。

  是她太敏感,還是這句話真有點曖昧?

  還沒等她咂摸出點滋味,夏侯澹又補充道:「畢竟還得靠庾姐帶我奔小康。」

  庾晚音收了心:「那確實。」

  夏侯澹被按揉著太陽穴,呼吸聲漸趨輕緩。庾晚音見他睡著了,睏意也不期然地湧上,指尖越揉越慢,最後停了下來。

  等她徹底睡熟,夏侯澹又慢慢睜眼凝望著她。

  庾晚音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驚醒時,四周亮了些許,尚未破曉。

  床幔外面有人低聲喚道:「別睡了,書來了。」

  北舟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10:0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7:58 PM 編輯

第十一章 越界

  庾晚音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忽然覺得哪裡不對,扭頭一看。

  夏侯澹上半身越過了三八線,分去了她半邊枕頭。

  庾晚音:「……」

  這不能是故意的吧,純粹只是睡相不好吧,等他自己發現了也會吃驚的吧。

  床幔外的北舟又喚了一聲:「澹兒?」

  夏侯澹睜開眼,撐著額頭坐起身,平靜地披衣下床:「來了。」

  故意的!庾晚音有點頭暈。

  一直以來,夏侯澹與她獨處時,都是相依為命的戰略盟友態度,雖然也挺親密,但其實從未越過界。

  所以現在這是什麼情況?普通的戰略盟友會共享枕頭嗎?

  庾晚音壓下這一腦門官司,跟著穿好衣服跳下床:「北叔沒受傷吧?」

  北舟失笑道:「想讓我受傷沒那麼容易。只是除了禁軍看守,附近還有別人派來的暗哨,繞開他們費了點時間。」

  夏侯澹已經若無其事地坐到了桌案旁:「看來朕那位好皇兄還沒放鬆警惕呢。幸好有你出馬。」

  北舟從懷中摸出一本還沾著塵土的書:「這究竟是什麼東西?藏寶圖?」

  夏侯澹:「雖不中,亦不遠矣。」

  三個人點起燈來,翻開了胥堯留下的書。

  封面上印著「大夏風土紀」,內裡卻全是手寫的墨跡。寫得密密匝匝,筆跡還十分潦草。

  顯然,胥堯當初寫這些字,或許只是當作備忘,又或許是想留個端王的把柄以防萬一,總之不是給別人看的。所以句式非常隨意,還用了不少簡稱。

  庾晚音看了好半天才辨別出一行字:「策反……趙副?這個趙副是指誰?」

  夏侯澹想了想:「禁軍好像有一個副統領姓趙,回頭確認一下。」

  庾晚音恍然大悟。原文裡的端王確實策反了禁軍副統領,再扶持他推翻統領,從而將禁軍勢力握在了手中。所以他最後從勤王到登基,才會一路順暢無阻。

  庾晚音眯著眼睛又讀了兩頁,都是些行動計劃,與她看過的原文劇情大體一致。只是比起她模糊的記憶,這裡記載的清晰得多,有些甚至詳細到了日期與時間。

  有一頁的開頭寫著「引燕國間諜除賈」——這個「賈」指的,正是原文中即將被端王借刀鏟除的異己。

  可惜那燕國間諜昨天已經死在了青樓裡。

  又有一頁寫著「二月,舉闈試不第之才」——明年二月會有一場科舉,但如今的科舉考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早已成了一灘渾水,寒門學子永無出頭之日。

  端王深諳籠絡之道,會私下接觸幾個被刷下來的人才,大開方便之門,用別的方式為他們謀得一官半職,使他們為己所用。

  底下甚至附上了可以塞人的官職列表。

  庾晚音振奮了。

  礙於北舟在場,她沒法對夏侯澹說這些細節,只能望著他輕輕點了一下頭:這玩意好使!

  夏侯澹也點一下頭:牛逼。

  北舟好奇道:「這些是端王謀劃的事?他想謀反?」

  夏侯澹笑道:「是的。不過現在有書在手,我們便可各個擊破,讓他謀劃不成。」

  北舟面露擔憂:「澹兒,這樣你會不會太累了?叔直接去砍了他的頭,豈不省事?」

  夏侯澹:「……」

  夏侯澹:「謝謝叔。只是端王黨樹大根深,北叔再厲害,也難敵千萬人啊。」

  北舟陷入沉思,彷彿在認真評估一挑一萬的可能性。

  夏侯澹:「就算能將之連根拔除,以後太后一家獨大,下一步就是除掉朕。這樣殺來殺去,治標不治本的。」

  北舟:「那要如何治本?」

  夏侯澹沒有回答。

  庾晚音翻著書,突然問:「燕國為何要派刺客?他們應該知道,殺我們一兩個王公貴族,也是治標不治本吧?」

  北舟:「都說燕土乾旱貧瘠,連年飢荒,日子過不下去了。他們過得越不好,就越恨我們,都快瘋魔了。而且燕國內部也有權力之爭,派幾個刺客,大約是他們博取聲望的籌碼吧。」

  庾晚音剎那間福至心靈:「北叔,他們地處乾旱,種的是什麼作物啊?」

  夏侯澹:「?」

  夏侯澹:「!」

  倆人目光炯炯地盯住北舟。

  北舟撓了撓頭:「好像是叫……燕黍?不是什麼好東西,又糙又難吃,咱們夏國基本不種,種了也是用來餵豬。」

  庾晚音強壓著內心的激動道:「原來如此。北叔今晚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北舟一走,她當場跳起:「抗旱的作物找到了!雖然難吃,但每家百姓種一點兒,何愁旱年過不去?到時候自然就沒人造反,端王也就沒法趁虛而入,皆大歡喜啊!」

  夏侯澹沉思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尋常百姓一共就那麼點田地,你怎麼說服他們種豬食?」

  庾晚音:「啊這,由朝廷出面高價收購呢?這樣一來相當於鼓勵他們種植,國庫裡有了存糧,百姓也拿到了錢,等旱年來了,再開倉賑災就行。」

  夏侯澹搖頭:「我查過了,國庫真的空了。這國家苛捐雜稅一大堆,但從朝廷到地方又有太多蛀蟲,周邊小國虎視眈眈,軍需費用也砍不了……總而言之,國庫沒錢。」

  「大量印鈔?」

  「那不就通貨膨脹了嗎?」

  庾晚音:「不好嗎?」

  夏侯澹:「不好吧?」

  庾晚音莫名其妙:「你那什麼語氣,你不是個總裁嗎?」

  夏侯澹:「……」

  夏侯澹似乎比她更莫名其妙:「我是總裁我也沒學過經濟史啊?這會兒又不是市場經濟,印鈔減稅什麼的牽一髮而動全身……」

  庾晚音聽得頭疼:「行行行,我倆都不懂,那只能讓懂的人來幫忙了。」

  她點了點胥堯的那本書,指尖落在了那行「舉闈試不第之才」上。

  「我記得端王挖到的那一批考生裡,有不少人才後來成了能臣,咱們不用等科舉,直接搶在他之前下手挖牆腳吧。」

  夏侯澹狐疑道:「就你那一目十行的閱讀,能記起具體考生的姓名嗎?」

  庾晚音:「……」

  庾晚音沮喪道:「我努力一下。」

  翌日早晨,太后撥弄著她殷紅的指甲,聽著宮女的例行匯報。

  宮女:「殿下昨夜仍舊宿於庾貴妃處。」

  太后微微挑眉。這麼多年,皇帝從未如此專寵過一個妃嬪。而且據她所知,皇帝對房事非但不熱衷,簡直可以說是排斥。

  太后覺得蹊蹺,追問道:「可有同房?」

  宮女:「貴妃殿外防守森嚴,不便查探。而且殿下慣於遣散宮人,與庾貴妃獨處。」

  太后心中的危機感強烈了起來:「看來這避子湯是非送不可了。」

  宮女忙道:「奴婢去辦。」

  太后又道:「這庾晚音渾不把哀家放在眼裡,也是時候給她點顏色了。她那個爹……是任少卿之職嗎?」

  *

  張三猛然睜開眼,心臟狂跳。

  陽光晃眼,不遠處有一道聲音正在喚著:「殿下……」

  張三疑心自己在做夢。五分鐘前他還在數學課上昏昏欲睡,為了驅散睡意而偷偷刷著手機。他一通亂點,似乎是點進了什麼網文鏈接,叫《穿書之惡魔寵妃》——一看就是垃圾。

  張三百無聊賴地掃了一眼文案,正要退出去,突然間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殿下,」那道喚醒他的聲音又近了些,「太子殿下?」

  張三懷著不祥的預感抬起頭來,發現自己趴在一張書案上。

  一個小太監滿臉憂慮地望著他:「殿下不要睡了,娘娘要來檢查功課了。」

  張三:「……」

  太子?娘娘?

  他正暗暗掐著大腿,就見一個通身華貴、面相威嚴的女人走了進來,冷冰冰地道:「太子今日學得如何?」

  小太監躬身喚道:「太后娘娘。」

  張三:「……」

  完蛋。

  他只是個上課摸魚的初中生,哪知道古人該怎麼講話?

  面前的太后見他遲遲不語,面露不滿之色:「為何不答?」

  張三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抖著手將面前寫了一半的宣紙朝她推了推,試探著說:「就、就這些。」

  女人接過去看了幾眼,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淡淡地說了一通話。張三除了之乎者也,只能聽懂「帝王」「勤勉」「中正」等零星幾個詞。

  他似聽非聽,腦子裡一團混亂,只夠思考三個問題:發生了什麼、還能回去嗎、自己要說些什麼才不會死。

  對方是太后,自己是太子,是祖孫關係嗎?應該是吧?不會有錯吧?

  眼見著女人已經講完了,又在等他回答,他硬著頭皮囁嚅道:「是,謝謝皇祖母。」

  漫長的三秒過去了。

  女人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張三緩緩呼出一口長氣,這才發現自己背上已經全是冷汗。

  所以他到底要從哪裡開始學說話?

  *

  庾晚音把腦漿都榨乾了也沒想起那幾個考生叫什麼。

  不過她想到了另一個法子。

  北舟如今就住在貴妃殿,除了近身保護庾晚音,閒來也替他們訓練一下暗衛。

  這天庾晚音敲開了他的房門:「北叔,在忙什麼?」

  北舟慈愛道:「給澹兒和你做兩件披風。」

  庾晚音:「……叔真是秀外慧中。叔啊,你闖蕩江湖這麼久,又在青樓混過,身上有沒有帶什麼迷魂湯啊,能讓人口吐真言的那種?」

  北舟想了想:「迷藥倒是有,但效果也就比烈酒強一點兒,能讓人神志不清胡言亂語,但說出口的是不是真言,那可沒法保證。」

  庾晚音:「如果讓人喝下,此人醒來後還會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嗎?」

  北舟:「這有點難辦,想讓人夢醒失憶的話,劑量要很大,但這麼大的劑量下在茶中酒中都會有異味,很難不被察覺。」

  庾晚音:「沒問題,我有辦法。」

  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天才,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從北舟那裡拿了藥,她又去御書房找夏侯澹——現在宮裡誰不知道庾貴妃正如日中天,她想去什麼地方,基本沒人阻攔。

  夏侯澹正在翻奏摺:「有個太后黨參了你爹一本,說他以賭牌之名行賄。看來是太后想拿你爹開刀了。要理嗎?」

  庾晚音無所謂:「理一下也行,貶謫吧。」

  夏侯澹:「這麼無情的嗎?」

  庾晚音聳聳肩:「又不是我真爹,根本不認識,劇情裡也起啥作用。今天貶了他,讓太后放鬆警惕,沒準還能讓他免受更大的苦頭。」

  夏侯澹:「也行。」

  於是愉快地決定了此事。

  夏侯澹提起朱筆往奏摺上寫批語。他寫得很慢,字卻挺端正。

  庾晚音好奇地看了幾眼:「你還練過字?」

  夏侯澹:「練得不好,湊合能裝吧,我現在只敢寫短句。要教你嗎?」

  庾晚音忙道:「要要要,我也得趕緊學。」

  眼見話題扯遠了,她才猛然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對了,你今晚能不能召謝永兒侍寢?」

  死寂。

  夏侯澹瞪著她半天沒說話,手中的筆懸空半晌,滴下一滴濃墨。

  庾晚音:「?」

  夏侯澹一字一句問:「你讓我,找別的女人侍寢?」

  庾晚音:「……」

  這氣氛怎麼這麼奇怪?彷彿自己是個貧困負心漢,賴在家裡無所事事,把老婆踢出去當小姐——夏侯澹,飾老婆。

  庾晚音頭皮發麻:「不是真的侍寢,她來了你就給她下藥,然後才好套話。是這樣,我不記得考生姓名,但是她記得啊,她看過《東風夜放花千樹》,知道有幾個才德兼備的考生會含冤而死。明年科舉的時候,端王挖牆腳的名單還是她提供的。」

  她如此這般說了自己的計劃。

  夏侯澹勉強道:「行吧,那到時候你躲在旁邊,看個全程,不許走開。」

  說完還幽怨地瞥了她一眼。

  庾晚音頭皮更麻了。

  夏侯澹是從何時開始變得怪怪的?她思前想後,覺得是青樓探險回來之後。

  是吊橋效應吧,肯定是吧。

  如果這裡必須有一個人戀愛腦,那個人也不該是夏侯澹。

  庾晚音平時看點小言打發時間,但其實早就過了會相信「霸道總裁愛上我」這種戲碼的年紀。作為一個社畜,她已經領悟了這個世界的真諦。階級與階級之間是有壁的,霸總頭腦都清醒得很,不會閒著沒事兒去扶貧。

  除非是因為,這是在一個生存游戲裡,而讀過劇本的自己,價值略高於區區社畜?

  他需要跟我建立更緊密的連接。她近乎冷酷地分析著情況,以便抹殺自己心裡那不合時宜的悸動。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委婉道:「澹總,你不需要這樣,我們本來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會幫你到底的。」

  夏侯澹:「……」

  夏侯澹沒再說什麼,揮揮手道:「我還有點奏摺沒看完,你先回吧。」

  庾晚音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總覺得他的坐姿透出幾分蕭索。

  謝永兒正縫著新的香囊,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安賢過來帶話了:「今晚陛下要召你侍寢,你好生準備一下。」

  謝永兒驚呆了。

  自從庾晚音上位以來,夏侯澹再也沒有召過別的人。

  她的第一反應是庾晚音出什麼事兒了。打發了小丫鬟出去打聽,得到最新情報:庾晚音的父親遭了貶謫,連帶著本人也遭了厭棄。

  謝永兒心裡腹誹,果然帝王無情。

  可是這麼個狗皇帝,卻要自己去委身。

  謝永兒煩透了。這段時間的私下接觸,早已讓她對夏侯泊心生情愫。可這位聰明絕頂的天選之子,卻沒像她想像中那般輕易地墜入愛河,反而對她若即若離,曖昧不已。

  她原本就心情苦悶,此時這道聖旨無異於雪上加霜。

  恰在此時,丫鬟道:「庾貴妃來了。」

  庾晚音愁容滿面地坐在堂上,一副飽受摧殘的樣子。

  謝永兒輕飄飄地關心了一句她爹,就見她垂淚道:「我早說過,大家在這宮裡無無非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罷了。永兒妹妹,聽說你今晚要去侍寢?」

  來了,謝永兒心想。這是要上演哪一齣宮鬥?

  沒想到庾晚音下一句是:「你現在心裡一定很苦吧。」

  謝永兒:「……」

  謝永兒差一點點就被感動了。

  她必須反復在心裡告誡自己:紙片人不懂我的精神追求,裝作懂我的樣子只是為了演戲。

  庾晚音將她的神情變化全看在眼裡,繼續念台詞:「聽姐姐一句勸,那寢殿裡的東西若是味道奇怪,千萬不要喝。」

  謝永兒:「姐姐何出此言?」

  庾晚音悄聲道:「你可知這麼多年來,陛下膝下為何只有太子一個皇子?太后施壓,每個侍寢的妃嬪都必須喝下避子湯。到時候啊,你就假裝喝了,找機會把它倒掉,否則你永不可能懷上龍胎……」

  我喝定了,謝永兒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7 10:18 PM

第十二章 下藥

  太后手下的大宮女得了指令,要讓庾晚音吃下避子藥。

  這禁藥的藥方有點復雜,其中幾味藥材不能過明面。幸好大宮女也不是第一次辦這事兒,著人暗中採買,很快備好了一包藥粉。接下來只需倒入湯水或茶水,妃嬪服之,至少一年不能受孕。

  結果她愣是沒找到機會。

  庾晚音現在用膳飲茶都在貴妃殿裡,那貴妃殿的守衛竟比皇帝寢殿還森嚴,讓人無從下手。

  大宮女正在犯愁,忽然聽到消息:庾晚音出了貴妃殿,往皇帝的寢殿去了。

  今日不是謝嬪侍寢麼?這時候過去爭寵獻媚也太傻了吧,皇帝既然已經厭煩了她,哪裡還會見她。

  大宮女摸到寢殿後門,找了相熟的小宮女打聽,對方悄聲道:「陛下放庾貴妃進去了。」

  大宮女:「……」

  這是哪一齣?同時叫兩個妃嬪,難道……皇帝要玩花的?

  想到先前那些侍寢妃嬪的待遇,大宮女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妄測了。

  小宮女接過藥粉:「姐姐,那這避子藥到底要給誰喝?」

  事發突然,大宮女手上的藥粉只有一副。她糾結了一下,心想聽太后的吩咐總不用擔責任:「給庾貴妃。」

  謝永兒還沒到,庾晚音當著宮人的面上演了一齣爭風吃醋、淒淒切切挽留君心的戲碼。

  夏侯澹一臉不耐煩地擺擺手,語出泣鬼神:「那你也留下,你倆一起吧。」

  庾晚音:「嚶,謝陛下垂憐。」

  四周宮人瞳孔地震。

  庾晚音把宮人糊弄過去了,這才柔若無骨地貼到夏侯澹耳邊,低聲道:「我把迷魂藥帶來了。」

  夏侯澹:「OK。」

  庾晚音坐到他身邊,一個小宮女乖覺地奉上了一杯熱茶。

  小宮女指尖有些顫抖,然而庾晚音自己心中有鬼,沒注意到。

  夏侯澹揮退宮女,看著庾晚音從袖中取出迷魂藥,倒入面前的熱茶中。

  庾晚音:「記得給她喝。」

  夏侯澹:「我盡量。她要是不肯怎麼辦?」

  庾晚音胸有成竹:「你就直接讓她喝,她會喝的。」

  她認真晃了晃,待藥粉完全溶化,才端著茶走去寢殿後方,放到了龍床前的小桌上。

  等她轉身走去殿前,剛才的小宮女又從角落裡冒了出來,望著那杯茶滿面驚恐。

  庾貴妃不僅沒喝那杯茶,還要給謝嬪喝?難道她已經識破其中的避子藥?不可能啊,這避子藥難配,正是因為加入茶水後渾然一體,沒有異味,就算全喝下去也辨別不出。

  又或許,庾貴妃心機深沉,猜到太后會有這一手,所以讓謝嬪當替死鬼?

  這小宮女有把柄抓在大宮女手上,根本不敢忤逆對方。眼見著任務即將失敗,她咬一咬牙,躡手躡腳地上前端起了那杯茶。

  庾晚音備好迷魂藥,回到殿前陪夏侯澹坐了一會兒,眼見著天色已晚,謝永兒也該來了,便說:「我去殿側躲一下,免得她看見起疑,等她藥性發作了你再喊我出來。」

  夏侯澹:「那你安心坐會兒,讓他們給你上盤茶點。」

  庾晚音坐到殿側屏風後,小宮女迅速端來了茶點。

  庾晚音揮退左右,悠閒地嗑起了瓜子。

  謝永兒來了,儀態萬方地見了禮。

  夏侯澹歪坐在殿前,還是那副神經質又危險的樣子,陰惻惻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寒暄,惜字如金道:「來吧。」

  謝永兒屈辱地跟著他走向寢殿深處的龍床。夏侯澹坐到床上,蒼白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茶杯,又蹦出一個字:「喝。」

  來了,庾晚音所說的避子湯。

  謝永兒求之不得,端起來「噸噸噸」一飲而盡。

  夏侯澹:「……」

  這麼積極嗎?

  謝永兒嚥下茶水,沒品出什麼怪味兒,只當庾晚音描述有誤,腹誹了一句。

  夏侯澹見她喝得如此爽快,喝完了一副「現在要辦事了嗎」的表情,視死如歸就要脫衣服,忙道:「謝嬪。」

  謝永兒動作一停:「陛下?」

  夏侯澹:「……」

  你就不能喝慢點,給迷魂藥一點起效時間嗎?

  夏侯澹不得不開了金口:「那日宮宴上,聽你演奏一曲,頗為難忘。謝嬪既好雅樂,不如唱首曲兒助助興。」

  謝永兒心下鄙夷:我唱的曲子你能欣賞麼?

  她醞釀了一下,寂寞如雪地開了口:「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夏侯澹又開始掐大腿。

  謝永兒的歌聲在空蕩蕩的寢殿中迴響,輾轉飄入了殿側。

  正在嗑瓜子的庾晚音嗆到了,捂著嘴悶咳幾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噗——」

  夏侯澹等了半首歌的時間,見謝永兒眼神清明,舉止如常,不禁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茶杯。

  殿側忽然隱隱傳來嗆咳聲。

  夏侯澹頓了頓,站了起來。

  謝永兒的歌聲隨之一停,疑惑地望向他。夏侯澹隨口道:「你在此等著。」就走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殿側屏風後,用氣聲問:「怎麼?」

  庾晚音邊咳邊道:「出大問題了,謝永兒那杯不是迷魂湯,這杯才是,我剛才一喝才發現的!」

  夏侯澹:「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算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庾晚音將茶杯塞給他,「幸好我只抿了一小口,問題不大,你快去給她趁熱喝。」

  「她剛喝一杯,又給她一杯?你當她傻嗎?」

  半分鐘後。

  夏侯澹:「喝。」

  謝永兒接過新的茶杯,一仰頭又一飲而盡。

  夏侯澹:「?」

  謝永兒這回品出味道不對了,心想這杯是真的。

  話又說回來,剛才那杯該不會是搞錯了吧?這暴君智商有問題嗎?原文裡有這個設定嗎……

  這個念頭剛轉完,她的眼神就開始渙散。

  夏侯澹等了幾秒,張開五指在她面前揮了揮:「謝嬪?」

  謝永兒暈暈乎乎如在雲端:「嗯。」

  夏侯澹:「這是幾?」

  謝永兒大驚:「你智商真有問題?」

  夏侯澹:「……」

  夏侯澹轉身招呼庾晚音:「出來吧,她傻了。」

  庾晚音剛才抿了一小口迷魂藥,至今沒什麼感覺。這藥效也就是加強版的烈酒罷了,拋開劑量談毒性都是偽科學,自己這麼一口應該不礙事。

  聽見夏侯澹喚自己,她戴上了事先準備好的狐狸面具,款款走到謝永兒面前,甕聲甕氣地演了起來:「馬春春,你過得還好嗎?」

  謝永兒已經跌坐在地,打了個酒嗝:「你誰?」

  庾晚音蹲下去望著她,彷彿在打詐騙電話:「連我你都不記得了?」

  謝永兒對著那面具看了半晌,若有所悟:「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一定是《東風夜放花千樹》的作者太太了?」

  庾晚音心裡一驚:這傢伙腦洞還挺大。

  她順勢道:「沒錯,想不到你穿進我的書裡,居然攪動風雲……」

  謝永兒突然打斷道:「我爸媽還好嗎?」

  庾晚音:「……」

  庾晚音:「挺好的,你還是關心一下你自己吧。想不到你居然攪動風雲……」

  謝永兒再度打斷:「我愛豆後來拿了第幾名?」

  庾晚音轉頭去看躲在一邊的夏侯澹。

  夏侯澹用口型道:「說她愛聽的。」

  庾晚音:「第一。」

  一聲脆響,謝永兒悲憤地摔了杯子:「不可能!狗逼平台不會當人的,你騙我!」

  庾晚音:「……」

  這傢伙作為一個紙片人,人設會不會過於豐滿了一點?

  庾晚音重振旗鼓,壓沉了聲線彰顯威嚴:「說正事。想不到你居然攪動風雲,將端王唬得團團轉,還把書裡的劇情線都搞亂了,你要如何負責?」

  謝永兒「呸」了一聲:「我要是按照你的劇情走,只能作為炮灰早早死掉唄。」

  庾晚音循循善誘:「你不該把那幾個落榜考生的名字劇透給端王。端王保他們入朝為官,固然能讓他們免於不公正待遇,但也奪去了他們經受磨礪的機會啊。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謝永兒勃然大怒:「狗作者,你以為我不記得原文了?」

  「原文怎麼了?」

  謝永兒:「原文裡李雲錫和楊鐸捷揭發那混世魔王作弊之後,一出考場就被套麻袋打死了;爾嵐女扮男裝被發現,遭人輕薄羞辱之後逐出都城,含恨自殺;還有……」

  庾晚音回頭朝夏侯澹瘋狂比劃:記下來記下來!

  夏侯澹:在記了在記了。

  謝永兒一口氣報了五六個人名:「什麼天降大任,他們跟我一樣,都只是你隨手造出又隨手捏死的炮灰罷了,還不許我們反抗嗎?」

  然而庾晚音已經沒在聽她的慷慨陳詞了。

  庾晚音湊到夏侯澹身旁,看了看他剛記下的人名,心滿意足道:「沒錯兒,就是他們。找到這些人才,燕黍畝產一千八,旱災通脹都不怕。」

  謝永兒坐在原地,醉醺醺地嚷嚷:「狗作者?沒話說了嗎?」

  夏侯澹:「但這些有抱負的讀書人肯定恨死了昏君,否則也不會那麼容易被端王挖牆腳。怎麼在科舉之前就騙他們為我所用,還得研究研究。」

  謝永兒轉頭四顧:「人呢?」

  「來了!」庾晚音敷衍地喊了一聲,又低聲對夏侯澹說,「我想過了,得靠你的演技。而且在取得他們信任後,你還得說服他們改名,否則這幾人一入朝為官,知道他們底細的謝永兒就會察覺異常。」

  「狗——作——者——你把我害得好——慘——啊——」謝永兒喊著喊著帶上了哭腔。

  庾晚音一陣頭大:「來了來了。」

  她沒有哄醉鬼的經驗,只好蹲下去拍拍肩摸摸頭:「別哭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庾晚音才是真的慘。」

  謝永兒越有人哄越是悲從中來,大哭道:「端王根本不信任我,我只是個工具人……」

  她哭得太大聲了,庾晚音怕被宮人聽見,剛要去捂她的嘴,忽然聽她含含混混說了兩句什麼。

  一瞬間。

  就在那一瞬間,庾晚音渾身的血液都冷了。

  她不經意地側過頭去,瞥了瞥夏侯澹。

  夏侯澹正對著剛記下的人名苦思冥想,沒有注意這邊的鬧劇。

  庾晚音心跳如擂鼓,將耳朵湊近謝永兒:「你剛才說什麼?乖,再說一遍。」

  謝永兒:「我說他不信任我……嗚,我明明教他給副統領下春藥,卻偷聽到他跟謀士說,說要毒那人的馬……」

  謝永兒給端王出主意,讓他去策反禁軍趙副統領,是寫在《穿書之惡魔寵妃》裡的情節。

  按照原文,端王應該採納她的建議,用春藥放倒副統領,然後引他去輕薄禁軍統領最喜歡的小妾。最後再讓統領撞破這一幕,從此與副統領結仇。

  副統領是個沒腦子的草包,為了自保,不得不與端王結盟,弄死統領,取而代之。端王通過控制他,就控制了禁軍的勢力。

  庾晚音記得策反這件事,卻記不清具體過程。

  如今聽謝永兒一說,她才想起,原文裡的端王確實是這麼做的。

  ——那麼,為什麼胥堯的記錄裡,會是另一個計劃?

  謝永兒發完酒瘋後,倒頭就睡。

  庾晚音跟夏侯澹一人扛頭,一人扛腳,將她搬上了龍床,還扯亂了床單和她的衣服,偽造出一個事後場景。

  「她喝了那麼多迷魂湯,醒來後什麼都不會記得。」庾晚音說,「到時你再罵她幾句,就說她害怕得精神錯亂,發了一晚上瘋什麼的,讓她信了就行。」

  夏侯澹:「她不會信的。她都發瘋了我還不埋她,必有蹊蹺。」

  庾晚音有點頭暈,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你就演一下那個吧,就那個,『女人,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我,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夏侯澹:「……你認真的嗎?」

  庾晚音:「你自由發揮吧……我累了,先撤了。」

  庾晚音匆匆趕回了貴妃殿。

  她抖著手翻開胥堯的書,抱著微末的期待確認了一下,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胥堯的確是這麼記的:「邀趙副飲酒,毒其馬,使瘋馬踏破先帝儀仗。」

  那儀仗是先帝在時賜給端王,嘉獎其戰功的,一直被供在端王府的中庭裡。

  破壞御賜之物的罪名,遠勝過「玩弄統領的小妾」,足以嚇破趙副統領的膽。

  庾晚音合上書,茫然地望著跳動的燈燭。

  為什麼?

  為什麼端王脫離了原文的劇本,不再信任謝永兒,甚至修改了理應照辦的計劃?

  她難以置信地甩甩腦袋,試圖晃走愈演愈烈的暈眩,再度翻開書,一行一行地從頭確認。

  被修改的不止這一個計劃。

  改動的都是一些很小的細節,比如原文裡中秋之夜做的事,被延遲了一天;又比如暗殺某大臣的地點,從某別院改為了另一個別院。

  如果沒有今夜之事,她或許永遠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變化,即使發現了,也只當自己記錯了。

  如果沒有拿到胥堯這本書,她就只能依照《穿書之惡魔寵妃》的劇情,指揮著夏侯澹左衝右突,試圖挫敗端王的陰謀,卻永遠在細節上失之交臂,最終萬劫不復……

  庾晚音發現自己在發抖。她將手靠近燈燭去烤熱,卻抖得更厲害了。

  為什麼?

  她以為自己料敵機先,為什麼端王能預判她的預判?

  難道,當她以為自己在最高層時,端王卻站在更上一層,俯視著她露出微笑?

  他知道所有這一切嗎?

  自己在他眼中,也只是個紙片人嗎?

  他先前故作懵懂不覺,都是在故佈疑陣,迷惑自己嗎?

  今晚發生的事情,也會被他看見嗎——就像讀書那樣,看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只消再度更改一個日期、一個地點,他們就又成了貓爪下玩弄的耗子。

  庾晚音癱坐在椅上,感到自己的身軀在不斷下沉,沒入黑暗的泥潭……

  肩上突然多了一隻手。

  那隻手輕柔地拍了拍她:「你怎麼了?」

  庾晚音眼睛發直:「我完了,玩兒完了,GG了。」

  「為什麼這麼說?」

  庾晚音充耳不聞,只顧自言自語:「等死吧,別掙扎了。端王才是真人,我們?我們就是幾行漢字,刪除鍵一按就沒了的那種……」

  夏侯澹從她身後繞到身前,蹙著眉觀察她的神情。

  那點兒迷魂藥終究還是發作了。

  或許是因為跟避子湯的藥材發生了什麼反應,這迷魂藥來勢洶洶,庾晚音只喝了一口,此刻也如墮五里霧中,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她聽見有一道聲音平靜地問:「所以,你想放棄了嗎?」

  「我……」庾晚音困難地思考了一下,靈機一動,「我還有一條路,可以現在就舉白旗,然後投靠端王呀!你說他會收留我嗎?」

  沒有聽到回復。

  庾晚音忽然想起另一節,沮喪道:「不對,他都知曉一切了,根本不需要我。」

  安靜持續了一段時間。

  接著那道聲音說:「或許你可以讓他愛上你。」

  庾晚音笑道:「奪回屬於我的女主劇本?哈哈哈不行的啦,他有謝永兒了。」

  「謝永兒不如你。」

  「那確實。」庾晚音相當客觀地點頭,「你這提議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夏侯澹靜靜地望著她:「所以,你要試試嗎?」

  「唔……」庾晚音陷入沉思。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她面露困惑:「我好像不太樂意。」

  「為什麼?」

  「他太可怕了。」庾晚音低下頭,「肯定耍耍心機就能讓我死心塌地愛上他,然後為他付出所有,耗盡剩餘價值,最後飛撲到他身前為他擋下一刀,或者一箭,無怨無悔死在他懷裡。」

  她揮動著想像力的翅膀,把自己說得淒然淚下:「然後他掉幾滴眼淚把我厚葬了,回頭去找謝永兒……男人都是這麼成大事的!」

  夏侯澹:「……」

  夏侯澹伸手替她抹去淚水,極其緩慢、極其溫柔地問:「那夏侯澹呢?」

  「他?他不會吧,他說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10:40 AM

第十三章 浮木

  先前庾晚音一人得道,庾家雞犬升天。

  庾少卿在朝堂裡只是個毫無作為的老透明,勉強算是端王黨,但又備受排擠。

  眼見著庾晚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躥升貴妃之位,門庭冷落的庾府忽然熱鬧了起來,從前不給正眼的人們都要來探探情況、說句好話。

  庾少卿透明了這麼多年,如今受到一點巴結,不禁飄了,開始暢想起加官進爵的美好未來。於是攀上幾個大員的關係,借賭牌之名行了點賄。

  萬萬沒想到,第二天就被太后抓住小尾巴,直接辦了。

  他一遭貶謫,庾府再度門可羅雀。

  一屋子人正哀聲嘆氣,忽然聽見通傳:「端王到——」

  庾少卿受寵若驚。

  這種時候,堂堂端王怎會屈尊過來?難道自己對他還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價值?

  夏侯泊還是那副謙謙君子貌,上座之後溫言道:「庾大人近來如何?」

  庾少卿抹了把老淚:「下官倒是還好,只是擔心貴……貴妃娘娘會不會因此失了聖心,過上苦日子啊……」

  夏侯泊便配合地安慰道:「聽聞庾貴妃聰慧嫻淑,聖寵隆眷。本王下回進宮,也會為你探問一二。」

  庾少卿千恩萬謝,只等他的後文。

  然而沒有後文了。夏侯泊與他寒暄了一盞茶的工夫,又客客氣氣地告辭走了。從頭到尾,庾少卿都沒猜出這尊大神的來意。

  夏侯泊出了庾府,身後便有兩道影子貼了上來,跟著他上了馬車。

  夏侯泊:「找到了?」

  手下呈上了一小紙:「這是屬下在庾晚音的閨房中搜到的。」

  紙上是庾晚音入宮之前,在家謄抄的詩文。

  夏侯泊看了幾眼,手下又呈上了另一張紙:「這是藏書閣裡找到的。」

  藏書閣火勢稍緩後,端王讓手下打著救火的名號衝入其中,一是為了確認胥堯已死,二是為了看看屍身附近有沒有不利於自己的證物。

  手下沒在胥堯那裡搜出什麼,卻帶出了庾晚音書案上的一張紙。

  破碎的紙張邊緣已經燒焦,上頭留了幾筆斑駁的墨痕。

  夏侯泊將兩張紙比對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看出什麼了嗎?」

  手下:「……這兩幅字,真是同一個人寫的?」

  夏侯泊點了點紙張:「看來是時候與她會一面了。」

  庾晚音睜開眼睛又閉上了,猛然翻身,將頭埋進了枕下。

  她昨晚只喝了一小口迷魂藥,沒有斷片。相反,所有對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端王有可能在最高層。

  她原本想瞞著夏侯澹調查此事,結果卻親口告訴了對方:「我可以舉白旗投靠他……」

  幸好自己最後還是對夏侯澹表了忠心的,否則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土裡了。

  然而那表忠心的方式……

  庾晚音用枕頭摀住耳朵當鴕鳥。

  說完那句「他不會吧,他說了的」,她就徹底暈了,一頭栽向夏侯澹。

  夏侯澹也沒再說什麼,將她抱上床,好像還替她蓋了被子,就轉身走了。

  庾晚音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她自己心裡也覺得不可思議。

  穿來之後庾晚音告誡過自己三千遍,誰也別信,她玩不起。不能戀愛腦,不能衝動行事,不能游戲人生。人家天選之子死了,這本書會腰斬;她死了,這本書最多砍掉三頁。

  ——所以到底從什麼時候起,她就在潛意識裡把自己給賣了?

  賣了也就算了,還讓人知道了!簡直是在對夏侯澹揮手絹:我是顆傻棋,來呀利用我呀。

  這樣下去不行啊……

  「小姐?」丫鬟小眉在床邊催促,「該起了,今日要覲見太后的。」

  庾晚音梳妝打扮時,小眉便在一旁閒話:「聽說今早陛下寢宮中有個小宮女被嚴刑拷問,之後就被拖出去了。好像是往茶水中下了避子藥,小姐你沒事吧?」

  庾晚音在腦中過了一遍關於那杯茶的細節,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不要緊,我只喝了一點點,大部分是謝嬪喝的。」

  小眉愣了一下,委婉道:「她現在已是謝妃了。」

  庾晚音:「……」

  小眉眼圈一紅:「陛下怎可如此荒唐,竟讓你們兩人在同一夜……還封她為妃!老爺夫人該多心疼啊,嗚嗚嗚……」

  庾晚音想起來了,自己好像是讓他對謝永兒演一齣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戲碼來著。

  小眉猶在憤憤不平:「聽說她還故作惶恐百般推辭,然後陛下說,說他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特別的女人。」

  庾晚音:「……」

  夏侯澹確實演上了。

  眾妃請安時,他又出現了,這回沒給庾晚音一個眼神,直接坐到了謝永兒旁邊。

  謝永兒不自在地往旁邊讓了讓,他又擠了擠。

  謝永兒奉茶給他,他接過時特意摸著她的手。

  坐在一旁的庾晚音瞬間感覺到無數道視線偷瞄向自己,包括太后的。她非常入戲地淒然低下了頭。

  太后心裡盤算著該準備新的避子湯了。

  太后:「這花朝宴也臨近了,皇帝可有什麼打算?」

  夏侯澹:「到時,就讓謝妃獻舞吧。」

  他眯眼看著謝永兒:「聽過謝妃奏樂唱曲,卻還沒領略過你的舞姿呢。」

  庾晚音心想:那要是跳起極樂淨土,夏侯澹能憋住麼?

  夏侯澹恰在此時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彷彿想像出了類似的畫面,嘴角幾不可見地一抽。

  庾晚音趕緊別開視線,免得笑場。

  無論如何,夏侯澹作為隊友,比起端王還是可靠得多。

  夏侯澹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等到謝永兒隨著眾妃嬪魚貫而出,就發現安賢沒有隨著皇帝離開,而是等在外頭。

  見她出來,安賢笑道:「謝妃娘娘,奴婢送你回去。」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把寶押給了謝永兒!

  庾晚音又感覺到無數道視線。她黯然一笑,獨自走開了。

  說來在原文裡,這老太監為了巴結庾晚音,在謝永兒失勢時狠踩過她一腳。後來謝永兒鬥贏了,安賢又去捧她,卻被她送進了大牢。

  如今少了失勢這一節,謝永兒沒跟他結仇,反而乖覺地走到了他身邊。

  她畢竟是惡魔寵妃本妃,對得寵一事雖然不耐煩,也要充分利用。

  不如先利用安賢除去幾顆眼中釘?

  兩人走出一段,謝永兒楚楚可憐道:「安公公可否賜教,陛下究竟看上了我哪一點?」

  安賢笑道:「陛下說,他昨夜看你瘋瘋癲癲,有一股鮮活之氣,跟別的宮妃不一樣。今早又視妃位如糞土,好生單純可愛。」

  謝永兒:「……」

  太土了!

  庾晚音沒管這邊的土味小劇場,獨自踱去了藏書閣。

  藏書閣正在舊址上重建,進程相當緩慢。

  她望著那些精細作業的工匠發了一會兒呆,腦中盤算著端王的事,忽聽有人喚道:「庾貴妃。」

  庾晚音轉頭,身邊多了個工匠打扮的人,二話不說塞給她一物:「請收下。」

  庾晚音莫名其妙低頭一看,是一封信箋,信封上沒有落款。

  「這是……」她抬起頭來,對方已然不見蹤影。

  庾晚音走到無人處拆開信,只有寥寥數字:「子夜御花園,石山後一敘。」

  落款處畫了隻王八。

  御花園周圍巡守的侍衛似乎被支開了。庾晚音沒提燈燭,借著月光摸索前行,便聽石山後傳來一道溫煦的聲音:「晚音。」

  夏侯泊果然等在那裡了,月光下一襲白衣猶如謫仙。

  庾晚音獨自赴約,多少有點心慌。本想帶個人保命,然而無論是北舟還是暗衛,肯定都會找夏侯澹告密,所以她只得偷溜出來。

  她必須知道他在第幾層,才能決定接下來怎麼走。

  她做了個深呼吸,沉下心來進入角色,面露嬌羞:「殿下,怎麼這樣叫我。」

  夏侯泊笑而不答,只說:「今日早些時候遇到了庾少卿,他頗為牽掛,不知你在宮中過得如何。」

  庾晚音長嘆一聲:「陛下今早封了謝妃。」

  說到這個名字,她瞄了一眼夏侯泊,昏暗中看不出他有什麼神情變化。

  庾晚音索性直接問道:「殿下以為謝妃如何?」

  「她是陛下的妃子,我不敢妄議。」

  「……那我呢?」

  「你?」夏侯泊慢慢朝她走近了一步,「晚音,咱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有些話是不是也該說開了?」

  庾晚音作含情脈脈狀:「比如?」

  端王也含情脈脈地說:「比如,你究竟是誰。」

  站穩了,庾晚音想。

  夏侯泊:「又比如,陛下是誰、謝永兒是誰。」

  庾晚音沒能控制自己倒退了一步。

  最壞的猜測成真了。

  他能看穿謝永兒,也許是因為謝永兒這戀愛腦說漏嘴了什麼。進一步看穿自己,也許是因為自己在哪裡露出了馬腳。但看穿夏侯澹那個影帝,卻絕無機會。

  他只能是站在更高層。

  夏侯泊微笑道:「不必如此緊張,我對你一向沒有惡意。你也能預知一些事情,便更該明白,選我才是明智之舉。」

  庾晚音:「你……你既然全都知道,還需要我做什麼?」

  夏侯泊愣了愣:「你誤會了,我來找你,並非是為了知道什麼,只是因為心悅於你。」

  庾晚音感到荒誕極了:「我們連物種都不一樣,你怎會心悅於我?」

  夏侯泊彷彿頓了一下:「這並不妨礙。」

  庾晚音:「啊?所以你是喜歡我這個角色嗎?」

  夏侯泊溫柔地笑了笑:「所以從一開始就來找你啊。」

  寢宮裡一燈如豆。

  「庾貴妃去了御花園。我跟去看了一眼,她在與端王私會。」北舟直截了當道,「離太遠了沒聽清說了些什麼,不過氣氛似乎挺旖旎。」

  夏侯澹:「……」

  北舟憂心道:「澹兒,此人如果已經投敵,是不是處置了她比較好?叔知道你喜歡她,但她可是你的枕邊人,一旦生了異心,就太過危險了。」

  夏侯澹用一隻指尖撥弄著燭火,沒有說話。

  一旁跪著的暗衛熟練道:「屬下去辦?」

  夏侯澹慢慢道:「你們有沒有想過,站在她的角度,跟隨端王確實更穩妥。」

  北舟很困惑:「為何?你不是已經掌握了端王的計劃嗎?」

  夏侯澹苦笑了一下。

  昨晚庾晚音匆匆告辭,腳步虛浮地逃回貴妃殿,然後發現了端王的秘密。她當時並沒打算告訴自己,只是那一杯迷魂藥讓她說了真話。

  她信任自己,但她太怕端王了。

  「想活下去,也是人之常情。」

  北舟嘆息了一聲:「你不該讓兒女私情沖昏頭腦……那女子真有如此重要?」

  夏侯澹:「她是我的浮木。」

  北舟與暗衛面面相覷。

  怎麼就成浮木了?

  暗衛沒遇到過這種場面,試探道:「陛下,埋嗎?」

  夏侯澹:「你再問一個字,朕就埋了你。」

  庾晚音摸索著朝貴妃殿走去,每一步都重逾千鈞。

  她腦中一團漿糊,所有計劃,所有抱負,乃至所有自我認知,完全裂成了無數碎片。

  不玩了,這還怎麼玩。

  或許對方把她當一本書讀的時候,真的喜歡她這個紙片人?雖然聽上去很奇怪,但對她來說絕對是利好消息。他都拋了橄欖枝,乾脆早點投奔過去,還能顯示一下誠意……

  然而在意識深處,始終縈繞著一絲違和感。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在了原地。

  不對吧。

  被恐懼攫住的大腦開始艱難地重新運轉。

  如果夏侯泊真在更高層的話,怎麼會讓他們看見胥堯的書呢?

  費心偽造一本書,故意讓他們看見,從而對他的身份產生懷疑,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想要打敗夏侯澹,最簡便的方式當然是什麼都不讓他們知道。

  為什麼不索性銷毀那本書?

  猶如冰面碎裂只需一道縫隙,一旦有了這個疑問,更多的疑問便爭相湧上。

  他如果知道她是穿的,可以直言相告,為什麼要幾次三番地試探她?

  今夜她說「物種不一樣」的時候,他是不是頓了一下?

  ……

  庾晚音重新邁出步子,越走越快。

  這一切其實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端王仍然是紙片人。

  但是,他通過某種方式察覺了異常,猜測他們換了芯子。

  在他眼中,他們或許類似於開了天眼的半神,所以可以預知未來,還能察覺他的一些秘密。

  所以端王不信任她和夏侯澹,也不信任謝永兒——對他而言,他們三個才是同類。

  通過胥堯那本書可以看出,謝永兒給他的建議,都被他修改了細節。這算不算是一種試探,試探他們究竟能預知到哪一步?

  可是,他並沒有把握,自己修改細節之後就能逃過他們的天眼。

  所以他才要接近她,故弄玄虛套她的話,進而策反她……

  但還有一個疑點:一個紙片人究竟是怎麼生出「換了芯子」這麼前衛的概念的?

  就連謝永兒都沒能找出同類,他卻明確懷疑了三個人。

  這真的是「智計超群」就能解釋的嗎?

  如果沒有更多的證據,還無法判斷他究竟是哪一種。

  庾晚音思前想後,暗暗下了一個決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1:04 PM

第十四章 考生

  翌日,她找到了夏侯澹:「我要拿那幾個考生做一個實驗。」

  夏侯澹:「……什麼?」

  「是這樣,現在關於端王有兩種假設,他有可能比我們更高一層,也有可能還在最底層。所以我想試他一試。」庾晚音花了一晚上想出這個計劃,此刻正在興頭上,沒注意到夏侯澹探詢的眼神,風風火火道,「謝永兒報出的那幾個考生,你能聯繫上麼?」

  夏侯澹望著她。

  她夜會端王,不是去投誠的嗎?

  夏侯澹:「已經在找了,應該沒問題。我打算近日微服出去與他們見一見,看看能不能打動他們。」

  「好,那我們事先放出消息,讓端王以為這場會面在A地,然後到了當日,再偷偷去B地碰頭。現在有了暗衛和北舟,這點秘密應該能夠保住。」

  夏侯澹隱約明白了她的思路:「所以你想看看端王會去哪裡查探?」

  「對,如果他得了A地的情報,就去A地守著,那就是紙片人。如果他朝兩邊都派了人,那他還是紙片人——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但端王多疑謹慎,兩地都不會放過。」

  庾晚音緩緩道:「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才會捨棄A地,直奔B地——他在更高層,預判了這一切,所以確知A地可以忽略。」
  
  夏侯澹鼓起掌來:「不愧是庾姐。」

  庾晚音:「嘿嘿嘿,一般一般。」

  「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預判了一切,包括我們現在的對話,所以故意朝兩邊都派人呢?」

  「他不會裝紙片人的。」庾晚音咬咬牙說了出來,「他私下聯繫過我,想讓我相信他在更高層,然後效忠於他。有這個機會證明自己,他巴不得呢。」

  夏侯澹微微挑眉:「這種事,你就這麼告訴我了?」

  庾晚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我這不是不信他嗎,能選的話我肯定跟你混啊。」

  「庾晚音。」

  「嗯?」

  夏侯澹揉了揉額頭:「如果實驗結果證明,他在更高層呢?」

  庾晚音:「……」

  夏侯澹:「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以去投靠他。這是真心話。」

  類似的台詞他之前也說過,但庾晚音只當是懷柔之策,沒往心裡去過。

  夏侯澹語聲平淡:「我不會攔你,但你離開之後,就失去了我的庇護,這點你應該也懂。」

  這……是在威脅嗎?

  庾晚音小心道:「然後你要做什麼?」

  「我?」夏侯澹彷彿認真考慮了一下,「我多半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殺一些人,然後坐等自己的結局吧。」

  庾晚音心涼了一下:「……你聽上去有點跟暴君重合了。」

  夏侯澹沒精打采道:「沒辦法啊,你天天頭疼欲裂試試看。」

  庾晚音無法真正害怕夏侯澹,哪怕他說著最危險的台詞。

  她也思索過為什麼。或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三分抱怨,三分低落,像一個吃火鍋時聊著跳槽衝動的同事。不僅與他在外扮演暴君時判若兩人,也不太像個高高在上的總裁。

  他渾身都釋放著「這是同類,可以相信」的氣息。

  她甚至無法報之以謊言,隨口哄他「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跑路」。因為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明白,公司破產了,員工都是會走的。

  跟她看的文裡那些女主角比起來,她的戀愛腦只有三分之一,膽子則只有二十分之一。那點虛無縹緲的溫情,在死亡面前不堪一擊。

  庾晚音早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德性,但面對著夏侯澹,心中還是有些不好受。

  她轉移了話題:「北叔在替你四處驗毒呢,他連我都查過了。以後會好的。」

  接下來的幾天,夏侯澹一方面朝考生寄出了密函,另一方面朝端王放出了假消息。

  幾日後。

  夏侯澹:「考生們到B地了。端王的人目前只去了A地。」

  庾晚音神情鬆弛下來:「那就八九不離十了,這孫子是裝的。總之先去赴約,靜觀其變吧。」

  所謂的B地是一處遊湖。

  今日天陰,遊人並不多,湖中稀稀落落漂著二三船。

  夏侯澹和庾晚音這回扮作通身貴氣的公子哥兒,在「家丁」們的簇擁下包了一隻富麗的畫舫,朝湖中心緩緩蕩去。

  畫舫遠離湖岸之後,又有一艘小漁船朝它靠近過來。

  暗衛在雙船之間放下踏板,須臾接上來了六個人。

  盤絲洞二人組今天又是慈眉善目二人組,搖著摺扇站起身來,文質彬彬地迎接來客。

  六個學子大多是單薄的文人身形,只有當先一人較為健碩。見過禮後,他們才卸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六張年輕或滄桑的臉。

  當先那個健碩學子瞧上去年過三十,神情倨傲中隱隱帶了些不滿,口中道:「我等前來赴約,是有感於閣下的來信,願與知音一敘。不過今日一看,閣下對我等並不似信中那般相見恨晚。」

  他這暴躁老哥似的一開口,庾晚音就對上號了。李雲錫,所有考生中最窮苦的一個。胸有大才而屢試不第,生性剛正不阿,在《東風》裡因為揭發某關係戶作弊,最終橫死街頭;在《惡魔寵妃》裡則被夏侯泊籠絡,成了其一大助力。

  夏侯澹忙拱手道:「勞煩各位舟車勞頓,又受了這遮頭蓋面的委屈,在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個中情由,容後解釋。如信中所言,在下確實仰慕諸位才名已久,諸位的錦繡文章,尤其是其中的賦稅徭役之論,在下常常口誦心惟,掩卷而思。」

  他彷彿生怕姿態擺得不夠低,說完當場對著原作者背了幾段,背得聲情並茂、搖頭晃腦、嘖嘖感慨。

  學子們:「……」

  有點羞恥。

  讀書人畢竟面皮薄,被這麼一捧,總也要擺出個笑臉回贈兩句。

  夏侯澹順勢請他們落了座,換上一臉憂國憂民:「諸位無疑有經國之才,只是如今世道混亂,科舉猶如一潭死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寒門學子幾乎沒有出頭的機會。在下見諸位一年年苦讀,心有不忍啊。」

  李雲錫:「誰人不知所謂選賢任能,早已成了笑話?只是我一心未死,承仰鄉親蔭澤,不甘百無一用罷了。」

  他這話戳中了考生共同的痛點,餘人紛紛附和。

  有人說朝中能臣凋零,大夏要完,自己恨不能以頭搶地喚醒那暴君。

  有人提出端王文韜武略,尚可稱賢王;又有人冷笑道端王一心自保,不敢出頭。

  有人辯駁端王無罪,罪在暴君,陷民生於水火。

  甚至有人指責庾晚音妖妃禍國。

  最後有人喝茶上頭了,振臂一呼:「王侯將相!」

  夏侯澹:「寧有種乎?」

  學子:「正是!」

  庾晚音嗆咳出聲,拿胳膊肘捅夏侯澹。

  學子們冷靜下來一想,也有些膽寒:「……閣下可真敢說。」

  唯有李雲錫嗤笑道:「有何不敢?在座諸位皓首窮經,能救大夏幾何?」

  夏侯澹:「沒錯,讀書救不了大夏人。」

  李雲錫:「你們且抬眼看看,不見青天,唯見爛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既為蒼生,無有不可!」

  夏侯澹激情鼓掌:「說得太好了,有李兄這般胸襟抱負,大夏才有望啊!」

  學子們都感動地看著他:「閣下果然信如其人。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不知閣下能否告知大名?」

  夏侯澹搖了搖摺扇,儒雅道:「敝姓夏侯。」

  船艙裡寂靜了一下。

  學子們紛紛站起身來望著他:「端……端……」

  夏侯澹:「單名一個『澹』字。」

  庾晚音腳趾摳地。

  她應該在船底,不應該在船裡。

  夏侯澹又指了指她:「這是禍國妖妃庾晚音。」

  暗衛積極地圍了上來。

  凝固在原地的學子們終於動了,七零八落地跪了下去,面如死灰。

  只有兩個人還硬杵在原地不肯跪。

  其中一個自然是李雲錫,另一個是剛才附和得最起勁的杜杉。

  此時李雲錫自知必死,反而不慌不忙,瞪著那對惡人夫妻滿臉不忿;杜杉卻雙腿發抖,只因臉面比天大,愣是不肯輸給李雲錫。

  夏侯澹擺擺手揮退了暗衛:「諸位都請起。」

  他倒是沒有絲毫不自在,就彷彿剛才放言要反了自己的人不是他。

  「諸位只知暴君苛政魚肉百姓,殊不知朕這個皇帝早已被架空。如今的朝政,半數由太后把持,半數由端王左右。他們以朕的百姓為賭注,一場接一場地豪賭,朕心如刀割,卻別無他法。今日一敘,只為朝諸位剖開這顆拳拳之心。」

  他再次示意,學子們訕訕地重新落座了。

  只有李雲錫仍然梗著脖子站著:「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整頓科舉,廣納人才,卻要我等形同做賊,蒙面來見?如此納才,未免有失君儀。」

  「適才說過,確有苦衷。」夏侯澹道,「太多雙眼睛盯著朕,單是動一動科舉,便會立即遇到多方阻撓。若非暗衛四處搜羅,諸位的錦繡文章,根本到不了朕的案上。此時只能暗中聯繫,再緩緩圖之,將諸位送去合適的位置上大展宏圖。」

  他嘆了口氣:「諸位一入朝野,定會被太后或端王黨盯上,或吸納,或利用,或針對,拖入他們的豪賭之中。到了那日,惟願諸位莫忘了今日舟上痛陳之辭、鴻鵠之志,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庾晚音服了。

  聽聽,真是催人淚下。

  這總裁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這麼有演員的自我修養?

  學子中甚至已經有兩人紅了眼眶,庾晚音辨認了一下,一個是扮男裝的大才女爾嵐,還有一個是方才抖著腿不肯跪的杜杉。

  杜杉一臉感動道:「陛下竟寄如此厚望於我等,真是……」

  李雲錫:「真是成何體統!」

  夏侯澹:「?」

  庾晚音:「?」

  李雲錫暴躁道:「天子此言,何其輕巧?一句苦衷,就要將寒門學子的血肉之軀塑成棋子,去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廢太后,除端王。夾縫求存,所以你不能抒發己志?多方阻礙,所以你不能整肅朝綱?堂堂天子連這等擔當都沒有,又何必演什麼千金買骨,推別人去做脊樑!」

  夏侯澹:「……」

  挺押韻的。

  角落裡抱胸而站的北舟動了一下,似乎想去砍了他。夏侯澹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李雲錫提高聲音,說得咬牙切齒:「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只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如此賦稅,去了該去的地方麼?中軍連年奮戰對抗燕國,將士的軍餉裡竟摻了三成砂石!陛下,陛下,你睜眼看過麼?」

  杜杉慌了:「李兄,也不必如此……」

  李雲錫嘲諷道:「適才是誰說若能面聖,定要以頭搶地、以死相諫?聖上就在眼前,怎麼一個個都啞巴了?」

  杜杉漲紅了臉,被堵得啞口無言。

  庾晚音這會兒真的有些汗顏了。

  她是小康家庭出身的普通社畜,學校裡也沒教過如何拯救一個國家。加上人在書裡,始終有種虛幻感,沒法對紙片人的處境感同身受。所以集結這些學子時,確實沒想過會面對這一通拷問。

  可是……她現在沒法確定自己不是紙片人了。

  所以其他紙片人的痛苦,真的那麼虛假嗎?

  此時李雲錫一通搶白,夏侯澹顯然也招架不住了,沉默不語。庾晚音不由得幫著說了一句:「陛下當時處置了戶部尚書的,鬧得很大,諸位應該聽過。」

  一旁的杜杉欲言又止,幾番掙扎後開口道:「月前消息傳來,草民的家鄉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為陛下燒香祈福。」

  他沒再說下去。

  庾晚音彷彿臉上被人揮了一拳。

  那戶部尚書死後,太后黨立即推上了另一個嘍囉佔位。

  無需再說,她也能猜到民生沒有絲毫改善。那家家戶戶的高香終究是白燒了。

  李雲錫失望地搖了搖頭,似乎無意多談,轉身就走。

  他剛一轉身,暗衛就動了。

  所有人都明白此人絕不能留——他懷著如此仇恨離開,卻又已經知曉夏侯澹的密謀,等於一顆定時炸彈。

  杜杉顫聲道:「李兄。」

  暗衛直接亮劍,李雲錫不為所動,大步向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血濺畫舫。

  「等等!」庾晚音喊道。

  她小跑到李雲錫面前,語無倫次道:「李……李先生,陛下今日來此,絕不是為了將各位捲入朝黨之爭。說難聽點,那屍位素餐之輩——也包括皇室——死也就死了,可百姓又有何辜?」

  眾學子震驚地看著她。

  你剛才說包括誰?

  庾晚音:「但如今局勢已經如此,賦役不均,胥吏舞弊,貪官橫行,國庫空虛,我等能力有限,實在是惡補也來不及了,需要諸位的幫助啊。」

  她深深一禮,懇切道:「晚音口拙,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唯有懇請各位,不為什麼暴君妖妃……」

  眾學子震驚地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毫無反應。

  庾晚音:「也為家鄉父老計議吧!」

  她再度深深一禮,抬起身來時發現李雲錫盯著自己,神情有異。

  庾晚音抹了把眼淚,詫異於自己的演技。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在演。

  「陛下,貴妃娘娘。」一個安靜清瘦的考生開口了。

  「草民生來患有惡疾,如今只剩兩三年壽數。」

  庾晚音想起來了,此人叫岑堇天,是個農業奇才,在原文裡不能算是端王黨,一腔赤子之心,為社稷嘔心瀝血了兩年。

  然後旱災來了,他看著焦枯作物、遍地餓殍,懷著生不逢時的憾恨嚥了氣。

  兄弟祭天,法力無邊,端王當著眾人的面向他祭酒,發誓為其報仇,然後反了。

  岑堇天:「敢問陛下,草民有生之年,能否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夏侯澹與他對視片刻,鄭重道:「此為天子之諾。」

  岑堇天淺淡一笑,跪地道:「願為天子效犬馬之勞。」

  所有學子最終心平氣和地圍坐在一起,與夏侯澹商議了兩個時辰,最後還喚上烈酒共飲了一杯。

  夏侯澹與庾晚音親自將他們送回漁船,望著他們戴回偽裝,撐舟離去。

  兩人還沒有轉身回艙,便聽喀啦一響。

  不遠處的漁船,就在他們眼前開始迅速下沉。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侯澹猛地轉頭:「暗衛,掉頭救人!」

  有幾個通水性的學子果斷棄了漁船,朝著畫舫游來,餘下的還在徒勞地往外舀水。

  便見平靜的水面驟然生變,游到半途的學子忽地嗆水掙扎起來,身後憑空冒出了幾道刺客的身影!

  庾晚音一聲尖叫,只見水中一片暗紅漾開,杜杉已經被刺客從背後抹了脖子。

  夏侯澹的暗衛紛紛跳入水中去與刺客纏鬥,試圖保護學子。

  北舟站在船頭,目光如電掃視了一圈,指了指湖岸某處,簡短道:「那裡。」

  話音剛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舉起的袖中就「咻」地射出一物,閃電般直沖著湖岸而去!

  緊跟著岸上傳出「噹」的一聲巨響,有人擋下了這一物。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剛看清他所指的地方,確實立著幾道人影,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擋在身後。

  雖然看不清眉目,但用腦子一想也是夏侯泊無疑。

  北舟袖中「咻咻」連聲,竟是攻勢不斷。夏侯泊的侍衛舉劍抵擋,漸漸吃力起來,護著夏侯泊左躲右閃,很快就倒下一人。

  水中的刺客發覺不妙,分了幾個人來阻撓北舟。

  夏侯澹的暗衛頓時佔了上風,護著哭爹喊娘的學子游向畫舫。

  庾晚音左右一看,船上有兩隻救生用的木桶,一頭連著繩子,連忙抱起來拋向眾人:「抓住!」

  李雲錫體魄健壯,無需暗衛幫助,自己游得最快,一把抱住了一隻木桶。庾晚音連忙往回拉繩。

  鬆弛的繩子猛然緊繃!

  一名刺客在混戰中受了傷,又被打落武器,只能閉氣入水伺機而動,此時突地冒出頭來,拖住了李雲錫。李雲錫猛烈掙扎,刺客只是死死鉗著他不放,要把他拖入水裡。

  李雲錫口鼻嗆水,終於呼道:「救——咳咳咳……」

  庾晚音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拽繩子:「別放手!」

  她吃不住那頭的重量,整個人都朝船沿滑去。背後伸來另一雙手,與她一道抓住了繩子。

  夏侯澹咬牙道:「我也拉不過。」

  庾晚音:「閉嘴,拔河!」

  「端王來了,你的實驗結果如何?」

  「我已經不在乎了。」

  無論是因為預見了此處,還是追蹤到了此處,夏侯泊終究來了。

  他來了,就要在他們眼前殺死所有學子。

  是控制,也是震懾。

  他要嚇破他們的膽,讓他們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按照她膽小如鼠的本性,此時也確實該被嚇破膽。

  但是物極必反。

  庾晚音怒髮沖冠。

  她一直覺得站在端王的角度,從小遭受太后虐待、夏侯澹欺負,苟延殘喘到了出宮建府,又有感於朝政腐敗,想要取而代之,一切行為有他的道理。

  然而,水中掙扎的這幾個人,是未來的肱股之臣、社稷棟樑,穩住大夏的最後希望。

  如果他是紙片人,那就是在濫殺無辜。

  如果他來自更高層,明知他們是誰,還輕易下令抹殺,那就是為了自己亂世梟雄的未來,提早宣判了旱災中無數人的死刑!

  「我惡不過他,這點他贏了。」庾晚音死死拽著粗糙的繩子,掌心皮開肉綻,「但哪怕他是神,我也絕不會投誠!」

  夏侯澹的手心也磨出了血,聽她咬著牙關說得含混:「你說什麼?」

  庾晚音青筋爆出,朝天怒吼:「幹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1:2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8:02 PM 編輯

第十六章 表演

  這一聲吼得幾乎撕裂了嗓子,回音在空蕩蕩的湖面上傳出老遠。

  庾晚音直直瞪向岸上之人。隔得那麼遠,彼此的五官都看不清,但玄而又玄地,她卻懷疑對方露出了一個興味的笑。

  庾晚音惡向膽邊生,雙手間陡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水中的刺客與李雲錫拉扯良久,已經力竭,沒料到她突然發難,竟被她拽動了,身不由己地漂向了畫舫。

  庾晚音的血液被擠出指縫,順著繩子一滴滴地往下淌。

  與她對抗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她踉蹌著倒退一步,撞到了夏侯澹身上。

  刺客終於氣力不濟,放開了李雲錫,獨自沉了下去。李雲錫抱著木桶浮出水面,嗆咳不止。

  幾人這口氣剛剛一鬆,就見水中冒出一雙手,狠狠掐住了李雲錫的脖子!

  刺客詐死!

  庾晚音與雙目暴突的李雲錫對視著,心中的恐懼瞬間沒頂,絕望道:「救——」

  下一秒,一道身影如飛鴻般掠去,一腳蹬在刺客的天靈蓋上,「喀啦」一聲送他歸了天。

  北舟終於解決了面前的敵人,有餘暇清掃戰場了。

  庾晚音發著抖四下掃視,除了開場就被抹脖子的杜杉,剩餘的學子都被救下了。

  那些刺客原本人多勢眾,幾倍於夏侯澹的暗衛,結果來得壯烈,送得輕鬆。一場廝殺虎頭蛇尾地結束,岸上那幾人不知何時也撤退了。

  水中餘下幾個刺客徹底失去鬥志,轉頭朝岸上游去。

  北舟看了看夏侯澹。

  夏侯澹:「一個都別留。」

  北舟點點頭,結果了逃兵,又跳入水下搜查了一番,把一個閉著氣的漏網之魚撈上來宰了。

  一具具屍首橫七豎八地漂浮著,將這一方湖水染成血紅色。

  學子們重新上了畫舫,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濕淋淋地蜷縮在船艙裡,只能由暗衛幫著臨時處理傷口。

  北舟從懷中摸出一瓶藥粉,對夏侯澹和庾晚音道:「伸手。」

  四隻手攤開,暗衛呼啦啦跪了一地:「屬下該死。」

  北舟撒著藥粉眼圈一紅:「剛才不該讓那廝死那麼快。」

  庾晚音搖了搖頭,低頭望著一旁那具矇住臉的屍體——杜杉被打撈了上來。

  就在一刻鐘前,這個人還滿腔壯志,與他們共飲著烈酒。在原文裡,他雖然有些膽小怕事,但因為死要面子,不甘輸給這些同期,最終也咬著牙接受磨礪,成長為了澤被一方的良臣。

  庾晚音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走向船艙角落。

  爾嵐縮成一團坐在那裡,拒絕了暗衛的包紮,面容緊繃地盯著地板。

  庾晚音脫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還好麼?」

  爾嵐驟然抬頭,面露戒備。庾晚音安撫地笑笑,用最小的聲音說:「沒事的,擋一擋。」

  爾嵐便也笑了笑。

  夏侯澹一直背靠船壁站著,若有所思。

  待學子們包紮了傷口,喝下熱茶,神色鎮定下來,他才開口道:「方才潛伏水中的刺客已經全死,即使偷聽到了船裡的對話,也傳不出去。諸位又做過喬裝,端王應該無從得知你們的身份——但朕也不敢作保。若他查出朕今日見了誰,恐怕諸位的名字已經上了他的暗殺榜。」

  庾晚音與學子們一道抬頭望著他。

  夏侯澹:「經此一役,諸位還想冒險潛入朝堂麼?現在入朝為官,為免引起注意,必須改名換姓,拋卻過往的才名,甚至很長時間不能再回鄉。明年科舉時,朕會另外找人頂用諸位曾經的名字,圓了這個謊。」

  庾晚音心想:這倒是個聰明法子。端王和謝永兒都沒見過這幾個考生的真容,只知道名字而已。如此一來,端王按照謝永兒給的名單去找人時,就會找到幾個贋品。

  夏侯澹話鋒一轉:「若是就此萌生退意,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諸位已經得涉機密,朕不能放爾等自行歸鄉,萬望諒解。」

  李雲錫摸著脖子上紫黑的指印,整個人都萎靡了不少:「那陛下要如何?像方才那樣亮劍殺我麼?」

  夏侯澹笑道:「不會。朕會找個遠離這片泥淖的地方安置你們,也不強迫諸位出謀劃策,行謀士之實。諸位只需安心讀書,待都城局勢穩定,無論是誰坐穩那個皇位,你們仍會是清清白白的可用之才。」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

  片刻後,回宮的馬車上。

  夏侯澹:「手還疼麼?」

  庾晚音隔了兩秒才搖頭:「北叔的傷藥很好。你呢?」

  「我也還行。回去再用酒精沖一下吧。」夏侯澹沒發現她的情緒異常,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裡,「你覺得端王是怎麼回事?」

  庾晚音:「是紙片人。」

  「這回篤定了?」

  「嗯。我剛才冷靜下來,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他沒有更高視角,才會同時派人去了AB兩地,而且明顯沒預估到北叔的戰鬥力。他選擇在我們面前殺人,原本就是為了威懾吧?若說連敗北都是算計好的,我是不信。今天這一齣鎩羽而歸,不僅長他人志氣,還讓我質疑他的實力,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對你倒是挺有好處的。」

  最後一句說得意有所指。

  臨別之前,夏侯澹那一席話說完之後,幾個學子無一例外,全部選擇了入朝為官。

  原文裡就很激進的李雲錫和楊鐸捷帶頭,較為沉穩的汪昭和爾嵐隨後。最後是岑堇天:「草民時日無多,等不起了。」

  就連庾晚音都沒有預想到,今日的談話會如此順利。

  雖然損失了一個學子,但夏侯澹得到了所有人的忠心。

  望著他們眼中昂揚的鬥志,庾晚音的激憤反而漸漸冷卻了下去。

  太順利了。

  順利到不可思議。

  夏侯澹:「確實,有了這幾個幫手,燕黍就可以引進了,經濟問題也有人出主意了,往後終於不是我倆對坐拍腦袋了……」

  庾晚音坐在他對面掙扎幾秒,還是開了口:「澹總。」

  「嗯?」

  「端王作為紙片人,能掌握我們行蹤,只可能是有人洩密。但今日我們的行程只有北叔和暗衛知道,而他們在原文裡都忠於你到最後一秒。學子們赴約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不可能洩密。那麼……」

  夏侯澹沉思道:「我也在想這件事。不過,原文裡的端王也沒這麼不擇手段吧?他作為男主順風順水的時候,並不需要當惡人,結果我們來了,境遇改了,他不也變了麼?」

  庾晚音慢慢收回了目光:「你說得對,看來要慢慢排查了。」

  會是夏侯澹自己引來端王的嗎?

  甚至還有另一個問題:岸上那人真的是端王嗎?

  有沒有可能,端王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只去了A地,而B地湖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夏侯澹自導自演呢?

  犧牲一個紙片人,換來更大的利益……畢竟他在宮裡的時候,似乎也沒把紙片人的命看得多重。

  可是,就算她庾晚音今日焚香沐浴原地升天當了聖母,紙片人也還是會死的,而且是成千上萬地死。死在旱災裡,死在戰火中,死在端王上位的道路上。

  為了阻止那一切,現在死一個杜杉,或許……

  庾晚音掌心一陣劇痛,才發現那隻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拳。

  她心中生出一股無由的惱怒。自己還沒找到正反證據呢,居然先就為夏侯澹開脫起來。

  說到底,她第一步就不該對夏侯澹懷有真善美的期許。社畜是不會要求同事真善美的,這種期許通常是誰對誰的,她不想知道。

  北舟今天被端王看見了身手,為了混淆視聽,又重啟縮骨功切換到了女人模樣,成了貴妃殿裡的新嬤嬤。

  夏侯澹對外獨寵謝妃的新人設不能崩,沒有陪他們回貴妃殿。庾晚音獨自重新處理了手上的傷,隨便扯了個理由應付驚慌的小眉。

  小眉:「小姐傷成這樣,幾日之後的花朝宴上還如何表演啊?」

  庾晚音:「表演?我為啥要表演?」

  「當然是因為陛下點了謝妃獻舞,她最近出盡風頭,咱們不能被她比下去啊!」小眉焦慮道,「不然唱首歌?」

  庾晚音興趣缺缺,只想趁機探問一點原主的技能點,試探道:「你覺得我唱得如何?」

  小眉面露難色:「……還有幾天時間呢,小姐努力學學?」

  好的,沒有技能點。

  *

  張三已經穿過來一段時間了,還活在地獄模式裡。

  每分每秒,他都在默默觀察古人的言行舉止,生怕說錯一個字就露餡。小太子每天都有課業,他得從毛筆字開始惡補,更別提那些不知所云的古文內容。

  幸好這小太子的原身似乎就挺沉默寡言,以至於他每天扮啞巴也沒人覺得奇怪。至於課業,他寫得再爛,也沒有老師敢訓斥太子——這大概是新生活的唯一美好之處。

  然而,他的靈魂只是個初中生,如今肉體更是幼小,行走在這個氣氛詭異的皇宮裡,時刻覺得難以自保。

  穿來之前他只匆匆看過一眼這篇文的文案,隱約記得主角是個穿來的妃子,卻不記得那妃子叫什麼。

  他試圖去尋找過這個同類,偶爾遇到一個妃嬪,都要細細打量一番。但以太子的身份,並不方便接觸皇帝的後宮,那幾秒鐘的審視也實在發現不了什麼。

  他冒險過一次,在群妃向太后請安的時候,腆著臉跟在太后身邊,在她們宮鬥中場休息時,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皇祖母,最近天太熱了,孫兒簡直想活在冰室裡不出來。」

  這個暗示夠不夠明顯?同為穿越者的人,能聽出端倪嗎?

  結果所有妃嬪都低眉順眼,繼續沉浸於宮鬥戲碼,甚至沒人多給他一個眼神。

  只有太后板著臉訓了一句:「身為儲君,不該畏暑畏寒,貪圖享樂。」

  張三:「……」

  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了。

  他必須想辦法留下一個顯眼的標記——只有同類能發現的那種。

  *

  花朝宴的主題還挺有創意,每個妃子都選了一種鮮花簪在髮間,就連衣著配飾也與之呼應,這樣一朵一朵嬌花亭亭落座,宴席間衣香鬢影,賞心悅目。

  或許是覺得這場景不適合未成年人觀看,又或許是一貫避免夏侯澹與兒子接觸,太后並沒有帶太子來。

  海棠花姬謝永兒款款上陣,獻出了一支獨舞《寄明月》。

  她準備充分,事先還跟樂師打了招呼,教他們學會了伴奏,只是由於自己也沒記清,導致成品略有跑調。

  夏侯澹這回居然忍住了沒笑場,也可能是確實沒聽過這首,全程十分鎮定,還有餘裕擺出痴迷的神情。

  謝永兒轉著扇子跳完了,風情萬種一拜。

  夏侯澹:「好,好,坐到這裡來。」

  謝永兒越過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側,還要拿眼瞧著庾晚音,嬌聲道:「庾貴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裡她也說了這話,只不過當時身份倒換,是風頭正勁的庾晚音故意點了謝永兒跳舞,想看她出醜,結果謝永兒用一曲寄明月豔驚四座,挫敗了庾晚音的陰謀。

  沒想到命運的軌跡改變了,謝永兒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得勢也要鬥,失勢也要鬥,你怎麼就這麼沉迷宮鬥?

  謝永兒那夜侍寢,醒來後竟然記憶全失,還聽宮人說自己當時驚恐過度,狀若瘋癲。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麼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湯有問題。名為避子,說不定其實是別的毒藥。

  自己發瘋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麼?

  看那暴君事後沒有生氣,反而對自己展開了土味攻勢,大概沒說什麼危險的話吧。

  然而……庾晚音當時忽悠自己喝那碗藥,肯定沒安好心!

  謝永兒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再也不願心慈手軟。她雖然不喜歡夏侯澹,但人在宮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來日就只有被鬥倒的份兒。

  庾晚音嘆了口氣,將手心的傷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藝,恐怕無法獻舞。」

  太后冷哼一聲:「貴妃好大的派頭,是要哀家請你不成?」

  謝永兒的新跟班們紛紛擠眉弄眼。

  落毛鳳凰不如雞,庾晚音淒婉地行禮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學了一首小調,唱得不好……」

  謝永兒愣了愣,如臨大敵。

  《東風》原文裡沒提女主會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數次,回憶了一下跟小眉現學的調子,擺了個姿勢開口了:「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壯如纖夫。

  謝永兒:「……」

  太后:「……」

  庾晚音成心要噁心這幾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乾嚎完了,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風寒,氣息不繼,嚶,求陛下責罰!」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著她,面露「她好清純好不造作跟另外的妖豔賤貨好不一樣」的驚豔之色。

  庾晚音的視線剛剛跟他接觸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總有一個要先爆笑出聲。

  夏侯澹咳了一聲,溫柔道:「既然貴妃身體不適,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這種時候實在太好笑了,以至於她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去行那些陰險狡詐之事。

  但她同時又知道,這樣的判斷完全是意氣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對自己念著「保持清醒」,並沒留意腳下走到了哪兒,忽聽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晚音。」

  庾晚音瞬間真的清醒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夏侯泊將她帶到了一間似曾相識的舊屋——正是他上次私會謝永兒的那間。看來這兒還是他在宮中的大本營。

  庾晚音故作不知:「這裡是哪兒?」

  夏侯泊溫聲道:「小時候,我尚未離宮,若是受了宮人毆打,便會跑到這裡躲起來,獨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開始了,反派獨白環節。

  庾晚音如今確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還需要自己,底氣便足了許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戲了。聞言面露觸動,良久才道:「上次見面時,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嗯,你考慮清楚了嗎?」

  庾晚音試了他一句:「我的考慮結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見麼?」

  夏侯泊裝神弄鬼道:「你覺得呢?」

  庾晚音低頭摸出一個香囊:「我,我那時驚慌之下,言語間對殿下有些冒犯,這是賠禮……我自己繡的。」

  這是她這兩天趕工出來的,繡工奇爛無比,紅豔豔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了一男一女。

  男人獨臂,但由於手藝太爛,看不出是失誤還是故意為之。

  他們共騎在一隻碩大無朋的鳥上,大約是雕。

  雖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層,但她還需要更嚴謹些,確認一下他也不在中間層,只是最底層的紙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問「how are you」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測試他。因為,端王自己還在故弄玄虛扮演著半神,以為把她瞞得很好。她問了「how are you」,他答不上來,便會明白自己已經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測試題。

  這個香囊就是她琢磨出來的題。任何一個穿越者看見它,都會脫口而出:「神雕俠侶?」

  夏侯泊:「燕燕于飛?確有幾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褲都掉了。

  雖然她仍舊猜不出一個紙片人怎麼能找出三個穿越者,雖然她面對這個手段明顯高於自己的危險生物,依舊心懷恐懼。

  但經過這幾日的見招拆招,她的膽氣一寸寸生長,終於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賭端王並沒有「穿越者」這個概念。因為原文裡謝永兒從未向他表明過來歷,每次出主意時,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來的。」

  那麼謝永兒在他眼中,究竟是諸葛再世,還是妖魅精怪?

  也許他自己也在琢磨這件事?也許自己那日脫口而出的「物種不一樣」,給他帶去了更多想像空間?

  還有一個問題。端王已經有了一個全心全意幫他的謝永兒,卻並不全然信任她,還要跑來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憑空算出自己比謝永兒高一層。所以為什麼如此執著於自己?

  庾晚音決定一探端王的內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氣,緩緩問出了一個推敲多日的問題。

  庾晚音:「你是什麼時候開天眼的?」

  夏侯泊:「……」

  在這半秒之間,庾晚音彷彿能看見端王那漂亮的腦袋瓜裡,飛速轉動的齒輪幾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鎮定道:「前不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2:00 PM

第十六章 忽悠

  庾晚音:「我料想也是。殿下當時忽然點出我能預見一些未來,我嚇了一跳,事後一想,才明白原來殿下也已得見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無變化,這一點與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認。」

  夏侯泊腦內的齒輪又飛速轉了幾圈:「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作偽裝,見笑了。」

  「原來如此,那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預見了什麼?」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顯然害怕多說多錯,一時沒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簡單:按照原作,端王應該一心瓦解太后黨,並不會將瘋皇帝放在眼裡。此時起疑,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夏侯澹和庾謝二妃都與往日不同,而謝永兒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議,又讓他進一步懷疑三個人都非同尋常。

  她想繼續韜光養晦,就必須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時一味強調「我很普通」,或者「我這能力不足為慮」,只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如虛虛實實忽悠一番,讓他自己得出「所謂天眼也沒啥大不了」的結論。

  庾晚音再接再厲,循循善誘:「殿下才剛剛開天眼,還不太適應吧?是不是夢裡有時能看見些奇異的景象,卻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順坡下驢:「是的,瞧著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夢是門大學問,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境界最高者,六道眾生諸物無不能照,一閉眼便勘破迷障。但實際上每個人根骨殊異,能看見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她裝作很在意的樣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見更長遠之事麼?」

  夏侯泊懂了。

  自己看見的,她看不見,所以可以隨便說。

  夏侯泊:「說來怕你傷心。」

  庾晚音:「!」

  庾晚音緊張道:「但講無妨。」

  夏侯泊緩緩負手:「我看見了戰火燎原,死傷無數,國祚斷絕。晚音,我還看見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宮,身邊沒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連扯謊的氣勢都不同,一張口就是大場面。

  庾晚音用上了畢生演技,醞釀出一臉驚疑不定。

  夏侯泊還挺入戲:「你沒看見麼?」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見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有一次,我在夢裡看見過謝永兒一針一線地繡一個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這隻。」

  謝永兒這香囊是躲起來繡的,連貼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會知道,純粹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麼寫的。

  庾晚音帶著醋味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說過,謝永兒也開了天眼?可她怎會認識你,又怎會繡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頓了頓。謝永兒在送香囊時說過:「永兒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龍天子。」

  夏侯泊心中對庾晚音的說法又信了幾分,面上卻溫柔道:「應當是看錯了吧。」

  庾晚音:「不可能,那香囊的繡線我看得分明!」

  「哦?你夢中的畫面都很清楚麼?」夏侯泊繼續評估。

  「嗯……」庾晚音的大腦也開始超速運轉,「清楚的,還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見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那時我才剛入宮,殿下應該還在戍邊,我看到一個魁梧的人從背後偷襲,幸好殿下反應快,回身擋了一下……之後我就驚醒了,一直擔心得不行,幸而後來殿下平安歸來了。」

  夏侯泊想起她說的是哪一節了。

  她看見的人是洛將軍,與自己混得很熟,時常互相試試身手。那所謂的「偷襲」也只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確實開了天眼,但其實只能看見零碎的畫面,至於畫面是何意,則未必能準確猜測。

  夏侯泊心中分析著,不動聲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訴過你,他看見了什麼?」

  這個問題庾晚音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他有一次驚醒,說他看見我當了他的皇后,並立世間,國運昌盛。」

  夏侯泊不以為然:「晚音是聰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內憂外患,不似中興之兆。陛下既然是驚醒的,當時神色如何?」

  庾晚音憂鬱地低頭。

  夏侯泊用一種「你司快倒閉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說:「你在宮中幾度沉浮,仍視陛下為良主明君麼?」

  「……晚音不過是個僥幸窺見一線天機的可憐之人,那麼遠的未來對我而言,如同一團迷霧。殿下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著她低垂下去的蒼白臉蛋。

  她今天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紅貴氣逼人,神情卻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諾諾沒有主意的樣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兩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遠遠聽見她那聲撕心裂肺的「幹他」,至今疑心自己聽錯了具體字眼。但那份無畏的氣勢還是破空而來,她彷彿由內而外打破了一層枷鎖,整個人都在發光。

  讓人無端地……想要掠奪那光。

  片刻之後,庾晚音鐵青著臉回到了貴妃殿。

  夏侯泊剛才說:「前幾日,我在夢中見到陛下與你在湖中泛舟,與幾個布衣相談。我有些擔心你出宮後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沒想到陛下身邊多出了一個高手,二話不說,殺了我手下許多暗衛。」

  庾晚音:「……」

  她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夏侯泊甚至還理所當然地問她:「你們見的是什麼人?那高手是誰,晚音見到過麼?」

  庾晚音還想多苟一陣,不能直接撕破臉,只得忍氣吞聲道:「只是我想學小曲兒,陛下隨手點了幾個平頭百姓來教我罷了。至於那高手,我在宮裡從未見過他。」

  夏侯泊:「是麼?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處?」

  庾晚音忙道:「殿下難道不知夢中的畫面光怪陸離,都是天意所賜,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緩緩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為我試試,好麼?或許不久之後你會想明白,誰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後退。

  他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貴妃殿,便喚來信得過的暗衛,吩咐道:「去謝妃的必經之路上多放些闢邪鎮妖的玩意兒。」

  暗衛詫異道:「娘娘,難道謝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測道:「她自己知道。」

  暗衛又問:「鎮邪法器可有講究?」

  庾晚音:「沒啥講究,長得越瘆人越好。再放點那種道士高人斬妖除魔的話本,妖魔的結局越慘越好。」

  端王心思縝密,誰都不信,連謝永兒都不完全信任,否則也不會來找自己當備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於照單全收,轉頭就會找謝永兒比對。

  自己得事先嚇一嚇謝永兒,把人嚇到草木皆兵,這樣到時候端王一套話,謝永兒才不至於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於她會扯什麼謊、能否與自己的說辭完全對上,這個就不強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虛虛實實,誰真誰假,就讓他自己腦補去吧。

  他要是對謝永兒的預言徹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一整天,謝永兒每到一處,都有詭狀異形的可怕東西入目。那些憑空出現的話本更是不斷恐嚇著她:你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貼上符紙燒死了。

  是誰?究竟是誰想害她?

  是皇帝懷疑她的歌舞來路不明麼?不,以皇帝的脾氣,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會如此費心暗示。

  是哪個嫉妒她的妃嬪麼?不,妃嬪也只會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覺?

  直到晚間端王來找她密會,正在濃情蜜意指月談詩,冷不防問了一句:「永兒曾經說過,自己時常未卜先知?」

  謝永兒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的,這話她只告訴過他。

  難道古人到底還是接受不了這種說法,直接將她打為了妖孽麼?之前那些鎮邪之物,是用來試著鎮她的?!

  謝永兒:「……也、也不是時常……而且也未必都準……」

  夏侯泊:「占卜之時,是什麼感覺?有天音傳入耳中麼?」

  謝永兒哪還敢說真話,含糊道:「沒有那麼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覺罷了。」

  「感覺?」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緊發白的指節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別害怕,我會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試我?謝永兒恐慌之餘,生出了幾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為他打算,到頭來卻換不來一句坦言。這個人的心思,實在太深了。

  夏侯泊:「永兒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計劃著什麼?」

  皇帝?謝永兒愣了愣:「似乎沒什麼特別的。」

  原文裡的皇帝基本啥都沒幹,就是吃喝玩樂等著被推翻罷了。

  難道說他最近做了什麼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謝永兒怕端王覺得自己劃水,補充道:「有些東西是算不出來的,能算到什麼要看天意……其實,準不準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調了幾日。

  藏書閣還在修繕中,她無書可看,只能躲著練練字。夏侯澹有時會陪她一起練,但也不是每天。

  為了方便監視謝永兒,他現在的戲份是「在白玫瑰庾貴妃和紅玫瑰謝永兒之間來回搖擺」,今天給你賜點首飾,明天推她蕩個鞦韆。宮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來了,連脾氣都好了些許。

  然而事實上,在私下共處時,庾晚音很久沒找回當初吃小火鍋的那種鬧哄哄的溫馨了。

  端王找她打聽北舟,擺明了要逼她當間諜。

  她越是拒絕,端王就會越忌憚夏侯澹。等他意識到庾晚音不可能為己所用時,就會痛下殺手,如同對胥堯那樣。

  所以現在……她要當雙面間諜了?

  她區區一個社畜,哪來的本事幹這個?而且,兩個夏侯,一邊是鐵惡人,另一邊她現在也摸不準了。

  那天湖裡的刺客確實是端王派的。

  但他又不是真的開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邊的?會是夏侯澹有意引他過去的嗎?

  庾晚音倍感孤獨和心累。

  夏侯澹明顯感覺到了她的迴避,卻沒說過什麼。

  這日他帶庾晚音進了御書房,將看守的侍衛都換成了暗衛,這才低聲道:「那五個學子都順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幾個小官職。今天叫來兩人,開個小會。」

  李雲錫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財政,但個個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門蔭的路子,也通不過形同虛設的科舉。

  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們改了姓名,假托一個身份,再送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拿去納粟買官。

  放在以前,學子們聽說要用這種方式當官,一定會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

  但經歷了那場湖中事件,他們顯然成長了。

  來的人是李雲錫和岑堇天。換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與當日布衣飄飄的樣子判若兩人,已經有社畜那味兒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們的禮:「愛卿請坐。」

  庾晚音對小組會議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個位子坐了,還擺好了筆墨,準備做筆記。

  卻沒想到李雲錫抬起頭來瞥見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貴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怎麼?」

  李雲錫軸勁兒又上來了,積極找死道:「微臣懇請娘娘迴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雲錫理也不理:「當日舟內娘娘旁聽,已屬僭越,今日竟入了御書房,後宮參政,成何體統!」

  夏侯澹順手就將茶盞摔碎在他腳邊:「滾出去。」

  李雲錫好像很期待這個機會彰顯傲骨似的,眼含熱淚跪地磕頭道:「陛下,臣願死諫!」

  夏侯澹:「……」

  他堂堂戲霸今天居然遇上對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過原文,知道李雲錫就是這麼個狗脾氣,堅信天下就屬自己最正義,理想是一頭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於是她慢條斯理地翻出手心,撫摸了一下還未完全脫落的結痂:「剛才忘了問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後,傷勢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嗎?」

  李雲錫:「……」

  庾晚音伸手給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氣,再諫不遲——哎呀,」她手一抖,將半壺茶水潑到桌上,一聲長嘆,「這隻手算是廢咯。」

  李雲錫:「……」

  庾晚音潑潑灑灑倒了半杯茶,親自起身遞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著,那本宮就先迴避了。」

  李雲錫:「…………」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會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庾晚音淒然一笑:「臣妾是女子,這家國之內,怕是沒有容身之處;大恩大義,也與臣妾無關吧。」

  夏侯澹:「你坐,坐到朕身邊來,連這點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傢伙,想撞就讓他撞死吧。」

  李雲錫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庾晚音想著此人還有用,可別腦溢血氣死了,正想說句好話把人哄起來。

  「砰」的一聲,他又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娘娘高義,微臣願以死謝罪!」

  庾晚音:「?」

  合著你就是想死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3:2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8:03 PM 編輯

第十七章 懷疑

  最後大家還是端著茶坐下來開會。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問題:「岑大人,聽聞你……嗯,很擅長種田?」

  按照原文描述,這個病懨懨的書生志趣不常,大約是因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並不把時間浪費在吟詩作賦上,也不喜歡慷慨論政。

  他從少年開始周遊各地,不遊山不玩水,每到一處就扛著鋤頭下地務農——但庾晚音很懷疑他這單薄的身板,究竟要怎麼種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這些年遍訪田間,是為了這個。」

  他將一本厚厚的冊子呈給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面現驚嘆:「愛卿這冊子記了多久?」

  岑堇天:「約莫十年。」

  「戶部都沒做到的事,岑愛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顏吶。」

  庾晚音其實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塊試驗田,種下各種主流作物,然後控制變量,依次研究土壤、氣候、種植時間、灌溉方式等等因素對收成的影響。

  十年之後的今天,他對各地應該種什麼、怎麼種,已經有了一套理論。

  庾晚音看書的時候,根本沒把岑堇天這號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點印象。

  現在她捧著他的冊子,像捧著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了燕黍?」

  「燕黍?應該只有零星記錄。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見,多是當作餵牲畜的雜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臉色微微一變:「娘娘為何問起這個?」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撐著腦袋,揉了揉太陽穴:「欽天監算出來的,天象不祥,近兩年有大旱之兆。」

  兩個臣子瞬間白了臉。

  夏侯澹淡淡瞥了兩人一眼:「此事乃絕密。」

  古來天降災禍,都是為了懲罰君主無道,通常伴隨著政局動蕩甚至江山易主。

  此時這君主本人卻親口說了出來,彷彿在預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卻還要幫他補個設定:「陛下,欽天監算得準麼?」

  夏侯澹:「許多年未出錯了。」

  連李雲錫都不敢再諫什麼了:「臣絕不洩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聲:「怕什麼,這不是還沒來麼?現在開始準備對策,到時候就餓不死人。岑愛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彷彿受到了什麼激勵,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雖然口感不佳,但一年兩到三熟,若廣為播種,旱時確實可以救命。」

  庾晚音聽他語氣平靜,並不像是全無頭緒,心下稍安。

  李雲錫卻又道:「大夏沒有燕黍,想從現在開始播種,得先採集種子。」

  庾晚音:「那就只能去燕國拿了?」

  李雲錫眉頭一跳:「陛下,此時不宜起戰事!」

  燕國不斷來犯,漸漸積弱的大夏應付起來其實很吃力。中軍好不容易退敵了一次,大家都指望著邊境能安生兩三年。

  更何況,現在兵權幾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調也調不動啊。

  夏侯澹揮揮手:「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說「拿」的時候,腦子裡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場大戲了。

  但這事兒不需要跟這兩人商量,夏侯澹當下搪塞道:「種子的事先放一放。李愛卿,就假設我們已拿到了足夠多的種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旱災將至,到那時候,要用什麼理由說服百姓種燕黍?」

  李雲錫說出了當初庾晚音說過的話:「或許可由朝廷購入……」

  「國庫已空,朝廷沒錢了。」夏侯澹再度面無表情地甩出一個爆炸新聞。

  李雲錫:「……」

  岑堇天默默回頭看了一眼御書房緊閉的大門。

  他倆今天說完事,還能活著走出去麼?

  這王朝還能撐幾年,夠他種地麼?

  李雲錫凝眉苦思起來,半晌沒說話。

  庾晚音費了好大力氣尋來這幾個專家,眼見著專家都沒轍,不禁心涼:「李大人……」

  李雲錫抬起頭:「開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開什麼?」

  李雲錫最終花了兩個時辰,解釋細節和回答問題。

  等他與岑堇天告退之後,夏侯澹整個人都從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頭……」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頓了幾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掛在座椅上,略帶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點。」

  庾晚音又頓了幾秒,默默坐到他身邊,伸手抵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

  夏侯澹閉上眼,臉色緩和了些許,嘴角微翹:「多謝愛妃。」

  「都是臣妾分內的事。」

  夏侯澹撲哧一笑。

  庾晚音邊揉邊說:「我覺得這幾個臣子還挺靠譜的,就按他們說的一步步去做,說不定真能阻止旱災。」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睏倦地歪著頭閉著眼,低聲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經有了胥堯那本書,眼下又有了幫手,咱們能不能挨個兒挫敗端王的行動?」

  「不行,最多只能挫敗一次。」庾晚音將那段「開天眼」的笑話大致講了一遍,「端王已經盯著我了,但還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為他所用。只要失敗一次,他就會徹底把我拉進黑名單。那之後,他所有的計劃都會再度改變,增加一堆障眼法,就為了防我。」

  夏侯澹:「所以,只能任由他幹他的。」

  「問題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計劃都是針對太后的。就先讓他們鬥著,我們藏起來猥瑣發育。那一次挫敗的機會,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沒吭聲。

  庾晚音盯著桌上的筆記出神,隔了片刻才覺得過於安靜,低頭看去。

  夏侯澹已經掀起了眼簾,墨黑的眼瞳正靜靜對著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怎麼了?」

  「今天進展很大,你卻好像不太高興?」

  庾晚音強笑道:「沒有啊,要恭喜你,終於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後不是孤軍奮戰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覺得我們湖中會面的消息,是誰洩露給端王的?」

  庾晚音心頭一跳:「我也一直沒想明白。」

  「你覺得是我,對嗎?」

  庾晚音:「……」

  夏侯澹瞭然:「你覺得我為了跟端王比誰心黑,不惜犧牲一個肱股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對了,你會不會覺得藏書閣的火也是我放的?畢竟從結果來看,胥堯被逼到絕境,果然交出了那本書。」

  庾晚音震驚道:「這個絕對沒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變得特別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濃墨重彩的眉眼,豔麗得像一張獰惡的畫皮:「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後的汗毛豎了起來。這個應激反應通常是端王專屬。

  她想打個哈哈,問他「怎麼對著我也演起來了」,唇齒卻彷彿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這份懷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們在湖中見的是什麼人,他想殺了他們,威懾我們。但當聽見你悲憤的怒吼時,他突然意識到——那是挑撥我們的絕妙機會。」

  庾晚音:「什麼……」

  「他故意撤走,使結果對我有利。因為他判斷,比起幾個草民,你的效忠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當你發現我從杜杉之死獲益良多,你還會心無芥蒂地與我合作麼?」

  庾晚音無言以對。

  夏侯澹攤了攤手:「人可以證明自己做過一件事,卻證明不了自己沒做過一件事。我說我沒有洩露地點,你信麼?」

  庾晚音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麼做。

  她應該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罵端王險惡,然後與他冰釋前嫌。

  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幾次,已經很熟練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對著這個明顯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許是因為兩邊演戲的精神壓力終於累積到了臨界點,她幾乎無法控制衝出自己唇齒的語句:「不是因為杜杉——不僅僅是因為杜杉。」

  夏侯澹:「嗯?」

  庾晚音:「那天在船上,我們與學子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今天在御書房,又是兩個時辰,而且主題是稅賦。你說了很多話,顯示出了很多學識,但你的經濟知識幾乎跟我一樣可憐。」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總裁?那家公司做什麼業務?什麼時候上市的?你穿來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問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會殺了你的。

  但她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出了口:「你到底是誰?」

  在漫長的五秒鐘裡,有一個念頭在夏侯澹心頭盤旋而過:乾脆全告訴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別無選擇,只能與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盤相告,就意味著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與親近,從此都將蕩然無存。

  在讓她懷疑和讓她死心之間,他選擇懷疑。

  頭疼已經劇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霧,硬扯出一個頗為無賴的笑:「我不記得了。」

  庾晚音轉身就走。

  夏侯澹只記得聽見了她開門離去的聲音,以及門外暗衛的詢問聲。再之後,就只剩黑暗了。

  *

  「太子。」

  張三聽見聲音,連忙回頭,規規矩矩道:「皇祖母。」

  遠處被他指揮著幹活的宮人也紛紛停下動作見禮。

  威嚴的女人朝他身後望瞭望:「這是在做什麼?」

  「回皇祖母的話,前些日子是花朝節,孫兒看見御花園裡的佈置,便生出一個念頭,想為皇祖母也栽種些花苗。」

  張三天天偷聽古人說話,現在發揮多少自然了些:「待到皇祖母壽辰時,這些花也該開了,正好為皇祖母獻壽。」

  太后表情緩和了些許:「哀家看這花苗的排布分列,似有些講究。」

  張三抿嘴笑道:「皇祖母明察,這是一幅雙龍戲珠,寓意吉祥。」

  他許久都沒聽到回答。

  張三有些惶恐地抬頭望去。

  太后神色冰冷:「這大夏的江山,只需要一條真龍。」

  張三:「……」

  這話叫我怎麼回?!

  太后望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良久露出一個近似憐憫的眼神:「你母后早逝,皇帝已經另結新歡,很快就會冊封新的皇后,再之後就會有新的太子。這偌大的宮中,只有哀家疼你。」

  張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他今天必須在這裡把這太后哄高興了。因為那些花苗是他與同類相認的唯一希望。

  他福至心靈般投誠道:「皇祖母誤會了,孫兒種的那兩條龍呀,一條是皇祖母,一條是孫兒。」

  太后:「……」

  張三緊張地等待著。

  太后笑了:「這才是哀家的乖孫。你放心,宮中不會有新皇子誕生的。」

  *

  按照夏侯澹最近兩邊徘徊的尿性,今夜應該輪到謝永兒侍寢。

  謝永兒花枝招展地來到寢殿,卻被攔在了大門外。

  侍衛道:「陛下已經睡下了。」

  這才幾點?

  謝永兒心下疑惑,又猜測是庾晚音在搞事,咬了咬牙,從袖中翻出一塊碎銀遞過去:「這位大哥……」

  侍衛的長劍「噌」地出鞘三寸。

  謝永兒大吃一驚,連忙後退。

  「哎呀,謝妃娘娘。」大太監安賢推門而出,笑眯眯道,「今兒不巧,陛下頭疼心煩,吩咐了誰也不見,娘娘請回吧。」

  「安公公,說到這個,永兒倒是學過些推拿手勢呢。」謝永兒諂媚一笑,又去翻袖子,卻見安賢眼望著自己,皺著眉搖了搖頭。

  她不由得定住了。

  寢殿內。

  北舟終於忍不住了,抹了些藥油到掌心,搓熱雙手,伸向了床上雙目緊閉之人。

  還沒觸到他的太陽穴,就被一隻冰冷的手鉗住了腕間。

  緊閉的雙眸倏然睜開,濃黑眼瞳裡翻湧著戾氣,在看清來人之後才痛苦地壓抑了回去:「別碰我,北叔。」

  北舟心疼道:「你痛成這樣,讓叔揉揉,會好些的。」

  夏侯澹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腕。

  北舟:「唉,怎麼突然發病……」他入宮之後已經查過了角角落落,驗過夏侯澹的所有膳食,始終沒發現什麼毒藥。

  夏侯澹勾了勾失去血色的嘴唇:「或許是腦中有瘤子吧。」

  「瞎說,叔不是診過脈了嗎,沒有的。」

  夏侯澹嘀咕道:「CT才行。」

  「什麼?」

  「沒什麼。叔,我想喝甜粥。」

  北舟立即起身:「叔去給你做。」

  待他走遠之後,一道身影悄然靠近,跪伏在了床榻邊。

  夏侯澹眼望著床幔發了半晌呆,嘆了口氣:「去請白先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8:04 PM 編輯

第十八章 留言

  謝永兒走出老遠,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趕了出來。

  皇帝明明正痴迷於她,任她在後宮中呼風喚雨,剛剛清理了一波眼中釘,怎麼一夜間情勢就變了?就連那百般逢迎的安賢,居然也敢對自己使臉色!

  按照宮鬥劇情標配,此時天上開始下雨。

  謝永兒沒帶傘,獨自走在淒風苦雨中,腦內播放起了二胡配樂。

  此時她必須弄清楚,皇帝寢宮那扇緊閉的大門背後,是不是藏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庾晚音。

  謝永兒繞到了貴妃殿外。

  萬萬沒想到,庾晚音不僅在貴妃殿,而且就孤身坐在迴廊裡,提著一盞宮燈仰頭看雨,濕淋淋的髮絲貼在頰上,明豔的臉蛋頓顯蒼白。

  謝永兒:「……」

  這種場景裡,你比我還淒慘算什麼事?!

  謝永兒腳步一頓,正想戰術撤退,庾晚音卻已經看了過來,驚訝道:「是永兒妹妹嗎?」

  她將謝永兒喚到廊下躲雨:「妹妹今晚不是該去侍寢麼,怎會在此?」

  謝永兒低下頭:「陛下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夏侯澹病了?庾晚音一愣。

  下午在御書房裡,他的確說過頭疼。她走之後,又更嚴重了嗎?

  又或許……只是裝病吧。

  自己對他的身份起疑了,所以他通過示弱來逃避問題。

  庾晚音離開御書房就後悔了。拆穿他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一直以來她努力忽略著他身上的違和感,又何嘗不是在逃避呢——逃避這一刻舉目無親的惶惑與無措?

  謝永兒觀察著庾晚音的神情。她沒想到這庾貴妃是真的不知情。

  這麼說來,皇帝確實病了?

  謝永兒心念一轉,突然面露關切:「貴妃姐姐,你去看看陛下吧。他方才很是難受,似乎說了一句想要找你。」

  方才那被侍衛驅逐的待遇,她可不願獨享。

  庾晚音的反應有些出乎她意料,臉上既無得色也無期待,反倒皺起了眉,像在經歷一番內心掙扎。

  謝永兒唯恐她打退堂鼓,正待再慫恿兩句,庾晚音卻已經上鉤了:「既然如此,我去看看。」

  謝永兒帶著快意目送她轉身離去。

  庾晚音撐起紙傘走入雨中,忽然又回過頭來:「妹妹先在此稍歇,我讓小眉帶你去換身乾淨衣服,等雨停了再將你送回去。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此事。」

  謝永兒笑得更明媚了些,緩緩道:「姐姐告誡我別喝避子湯,那份恩情,永兒一直記在心裡。」

  庾晚音:「……」

  不會是真心的吧?

  如今看來,跟那兩個夏侯相比,謝永兒的段位低得甚至有點可愛了。

  庾晚音生出一絲愧疚,黯然道:「想不到,還能盼來與妹妹交心的一日。」

  謝永兒:「……」

  不會是真心的吧?

  難道她上次真的只是善意提醒?

  從她一個古人的角度,確實預料不到有誰會存心拒絕龍種。所以自己那次中毒,純粹是自作自受?

  可是……如果原文裡的心機女主徹底不當惡人了,自己這些未雨綢繆的爭鬥,豈不就變成了單方面的迫害?

  庾晚音已經朝寢殿走去。謝永兒迷茫地沖著雨幕張了張嘴,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雷聲滾滾,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在侍衛的劍上映出慘白的光。

  侍衛:「娘娘請回吧,陛下誰也不見。」

  庾晚音原本還在躊躇著不願面對夏侯澹,一見這陣勢,心中一慌:「陛下怎麼了?」

  侍衛三緘其口。

  庾晚音的宮燈早已被澆熄,那把紙傘擋不住四面八方潑來的大雨,整個人成了落湯雞,縮著身子瑟瑟發抖:「能否煩請大哥通報一聲,告訴北……北嬤嬤……」

  「庾貴妃?」

  庾晚音回頭。嬤嬤打扮的北舟正要進殿,手中端著一碗甜粥。

  她連忙拉住他,小聲道:「北叔,讓我進去看看他吧。」

  北舟暗含審視地看了她一眼,大約是記起她那日在舟上那句氣壯山河的「幹他」,面色略微緩和:「跟著我。」

  夏侯澹整個人都縮進了被窩裡,團成一個球。北舟喊了兩聲,掀開被子將他的腦袋露出來:「晚音來了。」

  庾晚音被嚇到了。

  夏侯澹長髮凌亂,面白如紙。他吃力地掃了庾晚音一眼,啞聲說:「謝謝叔,粥先放著吧。」

  北舟識趣地走了。

  庾晚音坐到床沿上,小心翼翼道:「我餵你?」

  夏侯澹做了個類似點頭的動作,緊接著就咬牙定住了,額上青筋突起,彷彿這點幅度的移動都帶來了劇痛。

  庾晚音手足無措地扶住他,又不敢用力。過了好一會兒,夏侯澹自己下定決心支起了身。庾晚音連忙拉過兩隻軟枕墊在他身後。

  她又伸手想去端那碗粥,被夏侯澹攔住了。

  夏侯澹做了個悠長的深呼吸,語氣低柔:「我們談談。」

  「不急這一時,先好好休息……」

  「你猜得沒錯。」他打斷道,「我確實不是什麼總裁。」

  夏侯澹:「穿來之前,我是個不入流的演員,跑了很多年龍套都沒混出頭。」

  庾晚音錯愕地看著他。

  這倒是可以解釋他扮演暴君時的以假亂真。

  「但只是這樣的話,你何必特意騙我?」

  「不是故意騙你。當時你自己猜我是總裁,我就順勢認下來了。」

  「為什麼?」

  夏侯澹笑了笑,雙唇毫無血色:「我這個人,運氣一向不佳,所以一穿進來,第一反應就是要死在這個鬼地方了。然後你就出現了,像天降救星一樣,手握劇本,志在必得,一來就熱火朝天地計劃著絕地翻盤……看著你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有希望。」

  他閉了閉眼,喉結困難地滾動了一下:「我害怕失去你。一旦發現我是這樣無能的失敗者,你就會離我而去吧。你一走,我就完了。」

  庾晚音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會兒:「……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

  「嗯?」

  「我還以為,你會背負著什麼深沉的秘密。」

  夏侯澹沒有讓自己停頓半秒,輕柔地笑了:「看來這破演技終究還是有點用。」

  他嘆了口氣,坦然看著她:「但你現在知道了,我沒什麼勝算。那端王就算是紙片人,手腕也勝過我百倍。所以那句承諾依然有效:如果你選擇離開,我完全理解,不會阻攔。」

  他歪在枕上,眼神像一隻無害的大狗。

  這是在以退為進吧,庾晚音想,是為了讓我感受良心的譴責吧。

  但不知為何,她心裡一點也不抵觸,甚至連呼吸都輕鬆起來。

  「就算你不裝可憐,我也不會走的。」她拍了拍夏侯澹的手,「快點好起來,我們下一步計劃還需要你的演技呢。」

  夏侯澹默默看著她。她坐在那裡,眼珠子已經開始緩慢打轉,像一隻醞釀著狩獵的小動物。

  庾晚音想得出神,突然鼻頭一癢,打了個噴嚏。

  夏侯澹摸了一下她的袖口:「全淋濕了?」

  「不打緊……」

  夏侯澹抓起手邊的搖鈴喚來宮人:「帶貴妃去洗澡。」

  庾晚音泡了個熱水澡,心中陰霾盡散,只覺得好長時間沒有如此愜意平靜了。

  她烤乾頭髮,想去跟夏侯澹打聲招呼就走,夏侯澹卻自然而然道:「下著雨呢,別折騰了,睡吧。」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欣然躺到了他身邊。被窩裡暖洋洋的,窗外的雷雨聲令人昏昏欲睡。

  「還疼得厲害麼?給你揉揉?」

  「嗯。」

  夏侯澹閉目躺著,感覺到她貼近過來。小動物毫無防備,只想互相取暖。

  夏侯澹稱病輟了兩天朝,第三天面色如常地坐到了龍椅上,懶洋洋道:「太后想建陵寢好多年了,如今她生辰將近,朕想聊表孝心。戶部,稅收夠麼?」

  戶部尚書懵了:「臣立刻去核驗。」

  夏侯澹先前當庭殺了個戶部尚書,現在任上這位是那傢伙的弟弟。堂堂尚書換了個人,沒有引起任何波瀾,連手下政務都一切照舊,彷彿無事發生。

  這就是大夏的朝堂。

  十幾年來,朝中兩黨相爭,權力傾軋,拱起了無數不做實事的冗官。官來得快,去得更快,早上擬旨,下午上任,晚上興許就入棺了。

  在這種環境裡,所有人腦子裡都是苟且偷生,或者趁著在任多撈些油水。無數政策令而不行,幹實事的早就被搞死了。

  戶部尚書焦慮了。

  別的聖旨,他或許還能陽奉陰違糊弄過去,但太后陵寢卻是萬萬不能糊弄的。他是太后提上來的人,新官上任,這正是立功的大好機會。

  但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國庫是真的沒錢了。

  陵寢這麼大的工程,讓他從哪裡變錢?

  戶部尚書想到了唯一解:繼續去搜刮民脂民膏。

  翌日早朝,夏侯澹又懶洋洋道:「戶部提出今年繼續增稅,眾愛卿怎麼看啊?」

  眾臣哪敢說什麼。皇帝腦子一抽要彰顯仁孝,哪怕每個人都知道百姓已經被榨得連渣都不剩了,再增稅怕是要造反了,也沒人敢站出來反對。

  夏侯澹揮揮手:「那就這麼辦吧。」

  增稅的消息不知為何不脛而走,幾日內就傳遍了都城。百姓怨聲載道,但橫豎傳不進皇帝耳中。

  這天夏侯澹出宮去探望一個抱病的老臣,出發之前,叫來驅車的侍衛耳提面命了一番。

  回宮路上,馬車忽然急停。

  夏侯澹穩穩坐在車中,聽見外頭侍衛怒道:「何人敢攔聖駕!」

  這一聲喊得聲若洪鐘,半條街外的百姓都張望了過來。

  夏侯澹知道演員已就位,慢悠悠地撩開車簾走了下去,問道:「何事?」

  遠處跪了個衣衫襤褸的群演,一見他下車,立即殺豬般地開嗓嚎道:「聖人啊!蒼天啊!求您開開眼啊!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只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

  混在人群中的李雲錫:「?」

  這段慷慨陳詞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那群演直接把李雲錫當日在舟中的整段台詞復讀了一遍,末了哭嚎道:「草民一家是活不下去了,若是再增稅,唯有割去腦袋,以這一碗熱血供養聖人了!」

  哐哐哐磕頭。

  李雲錫:「……」

  周圍的百姓個個聽得熱淚盈眶,加入了哭喊的隊伍,遠處還不斷有人趕來,將夏侯澹回宮的路堵得水洩不通。

  夏侯澹滿臉狼狽不堪,一雙拳頭攥得哢哢作響,忽然扇了侍衛一巴掌,嘶聲道:「廢物!快把戶部尚書捉過來!」

  戶部尚書在全城百姓的圍觀下跪到了夏侯澹面前。

  夏侯澹:「為何要增稅?」

  戶部尚書:「……」

  那不是你自己批的奏摺嗎?

  戶部尚書哆哆嗦嗦地將奏摺內容復述了一遍,幸而有些腦子,沒敢提皇帝盡孝的事,只說是自己的意思。

  夏侯澹理直氣壯道:「所以增稅是為了造陵寢?那國庫裡原本用來修皇陵的稅收呢?」

  戶部尚書噤若寒蟬。

  夏侯澹:「帶朕去看,今日必須給……給百姓一個交代!」

  片刻之後,戶部尚書冷汗淋漓,哆嗦著手打開了一間錢庫的大門。

  夏侯澹直直立在門口,僵硬良久,突然間仰天大笑,癲狂道:「錢呢?朕的錢呢?!」

  周圍宮人劈裡啪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目露凶光,左右一看,又劈手奪過侍衛的劍,朝著戶部尚書大步走去。

  戶部尚書當場尿了一灘:「陛下!!!」

  「陛下——」安賢邁著小碎步跑來,「右軍章將軍急奏,說是……」

  他湊到夏侯澹耳邊,夏侯澹卻不耐煩道:「大聲講。」

  安賢:「說是軍餉發黴了。」

  夏侯澹扔了劍,接過他手中的奏摺,展開掃了兩眼,將它一把摔在戶部尚書臉上:「他們威脅朕,說是今年的軍餉再不加量,恐怕軍馬將無餘力護衛邊疆。」

  所有人都知道,那幾個將軍基本上都是端王黨,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找皇帝施壓,自然是因為聽說了戶部要加稅,要求分一杯羹。

  夏侯澹踉蹌了一步:「好,好啊。所有人都來找朕要錢,國庫卻是空的。這江山差不多也該改姓了!」

  戶部尚書終於尿完了,整個人很平靜:「臣該死。」

  夏侯澹卻沒再去撿劍,喘息片刻,疲憊道:「此事朕要找母后商議。」

  另一邊,太后也聽說了今日的鬧劇。

  她多少有些心驚:「國庫這樣空下去,確實不是辦法。」

  沒帶過兵的人,終究還是怕那些兵痞子的。一邊忌憚著他們,一邊卻又依賴著他們的保護。

  「那些武人想法簡單,為今之計,還得先餵飽他們。」太后扶了扶鑲金嵌玉的簪子,笑道,「讓戶部想想法子,撥些補給過去吧。」

  心腹道:「那陵寢的事……」

  太后望著自己紅豔豔的指甲:「難得皇帝有孝心,陵寢自然也是要建的。」

  *

  御花園裡,張三那個所謂「雙龍戲珠」形狀的花陣已經種好了,不日便會開花。

  揮退宮人之後,他又自己提起鏟子,往那「珠」的下方泥土裡埋了一隻盒子。

  他在盒子裡藏了張字條:「如果你是同類,留言給我,我想與你見面。」——用的是簡體字,從左往右書寫的。只要是穿越者,看一眼就會明白。

  花期未至,張三已經開始每天找由頭去附近徘徊。

  當然,泥土始終沒有被翻弄的痕跡。

  *

  夏侯澹回頭對庾晚音復述了那場大戲,庾晚音笑得前仰後合:「你也太會演了吧!」

  夏侯澹:「畢竟只剩這個優點了。」

  庾晚音:「挺好的,特別管用。這樣一來,爾嵐他們也該出場了,戶部推行開中法是遲早的事。」

  「但種子問題還是沒解決……」

  「是時候研究一下燕國的事情了。」庾晚音深思熟慮道,「我先去藏書閣做點功課。」

  藏書閣已經重建完畢,還收集了一批新書替換被燒毀的藏品。

  庾晚音在裡面泡了一天,找出了幾本與燕國有關的通志,與宮人說了幾句好話,想將書抱回去慢慢看。

  在二樓經過自己原本的工位時,她不經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之間定在了原地。

  御花園裡面新開了一批花。

  站在二樓俯瞰,花叢之中,一個巨大的「SOS」形狀赫然在目。

  庾晚音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轉頭問宮人:「那些花是什麼時候栽種的?」

  宮人:「奴婢不知。」

  庾晚音再也顧不上借書,下樓跑到了那片花叢前。

  SOS的形狀是由一株株鐵線蓮拼成的,花色粉紫,與周圍其他花草截然不同。

  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嗎?這真的是穿越者種下的嗎?

  《重生之惡魔寵妃》裡絕對沒有這情節。

  難道又是一個意外穿來的新同伴?如果這SOS是一句留言,周圍應該還會有別的線索才對。

  庾晚音四下打量了一圈,先把附近的樹洞挨個兒搜尋了一遍,一無所獲。她還不死心,又彎下身去查看花叢下的泥土。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庾晚音有所預感般一回頭,那個沉悶的小太子正靜靜望著自己。

  四目相對了幾秒鐘,小太子見禮道:「貴妃娘娘。」

  「……太子殿下,你在這裡做什麼?」

  小太子望著她,眼中似是戒備,又似是茫然:「只是無意間路過。」

  庾晚音朝他靠近了兩步,心中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

  她抿了抿嘴唇,試探道:「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你知道是什麼樹嗎?」

  小太子毫無反應地望著她。

  庾晚音又走近一步:「其中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是什麼?」

  小太子緩緩蹙起眉:「貴妃娘娘?」

  遠處,一個小太監匆匆奔來,朝庾晚音一禮,又對小太子道:「殿下,太后在等你呢。」

  庾晚音失望地看著他們離去。

  *

  「殿下,請速速隨奴婢來。」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壓著嗓子,「太后不太好了。」

  張三夢游似的被推進了太后寢殿。

  有那麼片刻,他沒有認出床上那個半臉歪斜、雙目暴突的女人。

  她中風了,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耷拉下去的嘴角口涎橫流,對他顫抖著伸出一隻手。

  張三握住了太后的手。

  她的五指像鷹爪般緊緊扣著他,像是要抓住一縷執念一般,眼神中的不甘幾乎要化為凶煞將他吞噬。

  殿外傳來唱名聲:「皇上駕到——」

  張三頓了頓,回過頭去。

  一抹高大的身影走到床前,跪地叫了一聲「母后」。不等太后回應,他又抬起頭來,對著張三冷淡地笑了笑:「澹兒。」

  張三沒有回應。

  床上的太后死死瞪著皇帝。皇帝卻顯得遊刃有餘,貼心地為她抹去口水,微笑道:「母后好生養病,不日便能康復的。」

  張三默默地立在原地,嗅聞著空氣中冰冷的、帶著鐵鏽味兒的、權力交替的氣息,腦中突然間傳來一陣銳痛。他沒有聲張,默默地忍耐著。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頭痛發作。

  太后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一個月後就薨了。

  而皇帝也如願以償地封了新的皇后。

  繼后年輕美豔,通身珠光寶氣,染了蔻丹的指甲輕輕掐了掐張三的臉:「澹兒,以後本宮就是你的母親。」

  張三不動聲色地偏了偏頭,避開了她的手,溫馴道:「母后。」

  他已經在這宮中待了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弄清許多事情。

  比如,眼前這位繼后在上位之前,已經被太后下了毒,終生無法受孕。

  比如,太后的中風與死亡,這位繼后大抵脫不開干係。

  又比如,繼后當然恨他。另一方面,她又需要馴服他。等到熬死了皇帝,她就是呂武。

  他不是真正的幼童。但作為一個普通的初中生,他的心術或許還比不上宮裡長大的幼童。

  以前是太后掌控他,現在是繼后掌控他。他鬥不過任何一個。

  可是那個妃子,那個理應是全文主角的惡魔寵妃,他唯一的同類,究竟在哪兒呢?

  張三試過把繼后帶去那一片SOS花叢附近,觀察她的反應。但繼后的目光毫無波瀾地穿過了花叢。

  她正忙著扶植自己的外戚,要將牢牢把持前朝與後宮。

  張三知道,自己作為未來皇帝的勢力正被一步步地蠶食。但他無能為力——他在書中的生母早已離世,而皇帝對他並沒有額外的垂憐。

  他的頭疼越來越頻繁了。

  那個人在哪兒呢?什麼時候出現呢?

  他還能等到她嗎?

  *

  晚上,庾晚音興沖沖地找到夏侯澹,說了花叢的事。

  夏侯澹頓了頓:「會不會是謝永兒種的?」

  「我一開始也這樣猜。」庾晚音道,「但謝永兒的一言一行都寫在了書裡,她肯定沒幹過這事兒。而且,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唯一穿越者,不會想著尋找同類的。我覺得這應該是另外的人,像我倆一樣,意外穿進來的。」

  夏侯澹:「但我們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了,如果有奇怪的人,早就該發現了。」

  「也許那個人在竭力隱藏自己?他,或者她,不知道該信任誰,只好用這種方式求救……不行,我得去查查那片花叢是誰種的。」

  夏侯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大概率是巧合。你覺得是SOS,人家種的說不定只是雙龍戲珠。」

  「我知道。但萬一呢?萬一還有人等著我們相救呢?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該多害怕啊。」

  夏侯澹靜靜地望著她。

  庾晚音笑道:「別這樣,發揮一下想像力嘛,湊齊三個人就能鬥地主啦。你說那個人是男是女?會喜歡吃小火鍋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3:49 PM

第十九章 花叢

  繼后受封一年後,張三也到了要去尚書房念書的年紀。

  這個世界的尚書房通常是所有皇子一同聽課的。但張三入學之後,卻發現前後左右空蕩蕩的,偌大的書房裡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中央,所有夫子滑稽地圍著他打轉。

  他知道這是繼后的意思,那野心勃勃的女人正從根源上孤立太子。

  張三不信命。

  哪怕沒什麼實際本事,他心裡還藏著現代人的優越感,不願就此輕易屈服。他要盡己所能改善處境,直到找到那個同伴。

  張三乖乖上了幾天學,待到帝后來檢查課業,才靦腆道:「兒臣日日孤坐,實在寂寞無趣。求父皇母后開恩,哪怕多一個伴兒也是好的呀。」

  他想試著交朋友,培養自己的勢力。

  皇帝看了繼后一眼。繼后摸了摸張三的頭,微笑道:「那便讓泊兒來陪你吧。」

  夏侯泊長他幾歲,雖是出身卑賤的庶子,卻生得俊秀文雅,芝蘭玉樹。唯有在朝他見禮的時候,眼中冰冷的厭惡幾乎藏不住。

  夫子讓夏侯泊與太子對坐。

  冗長的講經聲中,張三的眼簾越來越沉,正自昏昏欲睡,耳邊忽然落下「啪」的一聲脆響。

  他彷彿回到了初中數學課上,驚恐地抬起腦袋。

  「啪」,又是一聲。夫子的戒尺高高揚起,重重抽在夏侯泊的手心:「不得走神!」

  夏侯泊沒有走神。

  夫子只是讓他替太子受過罷了。

  講經聲再次響起,夏侯泊蜷起紅腫的手,死死盯著張三,薄唇抿成了一條縫。

  下課之後,張三立即去問跟隨自己的那個小太監:「安賢,夏侯泊是怎麼回事?別想著瞞我,我總能查出來的。」

  安賢戰戰兢兢、語焉不詳,但他大抵聽懂了:在漫長的宮鬥歷史中,自己已故的母后害死了夏侯泊的母親。

  然而,當事人都已死去,這深宮之內,假戲真做,虛實莫辨,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張三唯一可以確知的是:夏侯泊恨他。

  而繼后非常樂於加深這份恨意。

  從那天開始,所有夫子對夏侯泊的懲戒一次比一次加重了。很快他們不再滿足於戒尺,尚書閣裡出現了柳條。

  就連太監宮人,都在膳食茶水上爭相發揮創意,變出了許多折辱人的戲法。每當夏侯泊面無表情地嚥下污水,他們總會喜滋滋地望向張三,彷彿在期待他賞賜似的。

  據說,繼后是這麼囑咐他們的:「太子若是頭痛發作,旁邊必須有人比他更痛。」

  張三又軟語相求了數次,但這時皇帝已經漸漸不管事了,一切交由繼后做主。

  繼后沒有開恩調走夏侯泊,卻調來了更多庶出不得寵的皇子。

  可想而知,每個同窗都成了「繼后哄太子高興」的道具。在所有人眼中,張三都與繼后牢牢綁定,情同親生母子。

  張三有時會想,孤立太子有許多種方式,繼后選擇了最激進的一種,或許是因為當年墮胎之後,早就恨上了所有皇子吧。

  那女人當時還沒料到,這五毒俱全的尚書房裡,最終會養出一隻超越自己的蠱。

  夏侯泊身上的血痕淤青一天比一天多,望向張三的目光卻一天比一天收斂。現在他的臉上已經徹底沒有仇恨的影子了,眉眼溫文爾雅,微笑謙恭有禮。他是那麼討人喜歡,所有被虐待的皇子都團結到了他的身周。

  張三不信命。

  他試過在夫子訓誡同窗時挺身而出,據理力爭。老邁的夫子一臉惶恐地對他行禮,請他息怒,隔日卻變本加厲地抽人。他的抗議成了拙劣的做戲,在眾皇子嘲諷的注視下唱著紅臉。

  他試過自己給所有同窗帶飯,以圖緩和關係。他親自挑選了豐盛的膳食與點心,親眼望著宮人裝入食盒,帶進尚書房。然而同窗們打開食盒,入目的卻儼然是糟糠。

  有暴躁的皇子忍無可忍,當場摔碎了食盒:「太子殿下真是深情厚誼啊!」

  「三弟。」夏侯泊一拍那皇子的肩,示意他冷靜,隨即彬彬有禮道,「多謝太子賞賜。」

  張三:「我沒有——這不是——來人!」

  端食盒的小太監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張三怒罵他時,眾皇子又露出了觀看自導自演的嘲弄目光。

  張三百口莫辯,腦袋疼得像要裂開,一腳踹翻那太監:「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說啊!」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夏侯泊恰在此時溫聲道:「這閹人罪不至死,還請殿下寬仁。」說著積極地把糠吃了。

  張三站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發冷。

  剛才短短一瞬間,他捕捉到了小太監與夏侯泊交換的眼神。

  在他過家家一般琢磨著「緩和關係」的時候,夏侯泊已經學會栽贓陷害、收買人心了。

  他還試過連續半月稱病不出,索性不去尚書房。

  這時候,對他不聞不問的繼后卻又出現了,一臉關切地坐在他床邊:「澹兒,陛下聽說你不僅懶於讀書,還想盡辦法折辱同窗,正在發怒呢,你快去給他磕頭認錯吧。」

  張三氣得肝疼,實在維持不住那張乖覺懵懂的面具了,瞪著她冷冷道:「折辱他們的究竟是誰,相信母后比兒臣清楚。」

  繼后訝然道:「是誰?說出來,母后為你做主。」

  張三:「……」

  張三寫了一封長信,親手塞到了皇帝手裡。

  他用上了全部智商,先是吹捧了一通父皇仁厚,又述說了一番自己與兄弟們的遭遇,閉口不稱委屈,只說自己為父皇憂心,怕他被奸人矇蔽。

  他沒有等來皇帝的回音。

  出現在他面前的依舊是似笑非笑的繼后:「太子啊太子,本宮將你視若己出,未想到你對本宮誤解甚深,實在叫人寒心吶。」

  張三:「父皇他——」

  繼后嗤笑道:「你以為如今的前朝後宮,還由你父皇做主麼?告訴你也無妨,我這一生恨過許多人,但最恨的非他莫屬。」

  張三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這女人連這話都說了,自己是要被滅口了嗎?

  繼后長長的指甲劃過他的臉,一個用力,刺出了一滴血珠:「你若不願與本宮母子同心,自有別的皇子願意。」

  那一刻,張三初次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故事裡,他是誰,他是怎樣的人,並沒有那麼重要。

  張三撲通一聲跪倒在繼后面前,磕頭道:「是兒臣不孝,兒臣願面壁思過。」

  在他面壁思過的日子裡,御花園那片擺成SOS形的鐵線蓮又到了花期。

  張三一次次地跑去觀察泥土,一次次地失望而歸。直到某一日,他突然遠遠地停下了腳步——花叢下的泥土有了被翻弄過的痕跡。

  張三連鏟子都顧不上拿了,跪在地上徒手刨土,刨出了埋在深處的那隻盒子。

  他用髒污的指甲撬開盒子。自己留在裡面的字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狀奇異的葉子。

  此後數日,張三一棵樹一棵樹地找過去,終於在深宮某個角落發現了同樣的葉子。

  他又一寸寸地摸過樹幹,最後摸到一個細細的刻字:「丑」。

  深夜丑時,張三繞過熟睡的宮人溜了出來,獨自走向那棵樹。

  一個瘦弱的小宮女正提燈站在樹下,蒼白著臉望著他。

  張三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跑到她面前:「……你拿到了我的紙條嗎?」

  小宮女手一抖丟掉了宮燈,猛然跪地道:「殿下饒命,奴婢不知那是殿下之物!」

  張三看著她的反應,心漸漸地涼了一截。

  他猶不死心,試探著對她說:「Hello?」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張三渾身的血液都在冷卻:「你如果沒有認出那片花叢,又怎麼會想到去挖土?」

  「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裡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小宮女帶了哭腔:「那字條的字形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張三嘶啞地笑了一聲。

  「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我——我在這個世界只有你了。」張三朝她一步步走近,她卻步步後退。

  張三站定了。

  「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張三突然溫柔地笑了,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小宮女茫然而嬌羞。

  張三的手緩緩下移到了她纖弱的脖頸。

  日出之前,他將她沉入了池中。

  那是他殺的第一個人。

  *

  庾晚音找信得過的宮人打聽了一圈,沒人知道那叢鐵線蓮是誰種的。

  「他們說,近年沒人動過那一塊御花園。」庾晚音失望道。

  夏侯澹聳聳肩:「你看,我就說吧,是你想多了。」

  「但從上往下看,真就是個鬼斧神工的SOS……」

  夏侯澹:「這就有一個新問題了。這花才剛到花期,還會開很久呢。哪天謝永兒路過,跟你一樣把雙龍戲珠看成SOS,你猜她會怎麼想?」

  庾晚音恍然大悟地摀住嘴:「她也會懷疑身邊有同類。」

  「然後,保不齊哪天她靈光一閃,就會懷疑上我們倆。」夏侯澹循循善誘。

  庾晚音果然焦慮了:「那片花叢不能留了,能想個由頭拔掉麼?」

  「笑話,朕想翻新御花園,哪還需要由頭。」

  當天下午,在確認謝永兒沒出門之後,夏侯澹命人翻新了花叢。

  鐵線蓮被一株株地連根拔起,夏侯澹坐在亭中遠遠地望著,目光無悲無喜。

  他一轉頭,身旁的庾晚音倒是一臉悶悶不樂。

  夏侯澹失笑:「怎麼了?」

  庾晚音有點不好意思:「你就當我異想天開吧,我還在想萬一有個同類,千辛萬苦種了花求救,結果非但沒等到回應,連花都被拔了……不然我們在原地埋張字條什麼的?」

  夏侯澹:「……」

  夏侯澹溫柔地看著她:「有被謝永兒發現的風險。」

  「好吧。」庾晚音放棄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3:58 PM

第二十章 反派

  戶部尚書接了太后扔過來的爛攤子,急得連夜長出了一嘴皰疹。

  又要給三軍送糧餉,又要給太后造陵寢,還要往國庫裡變出點錢來應付那瘋皇帝——同時還不能增稅。

  戶部尚書覺得自己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他在府中對下屬發著脾氣,卻不知府邸後門外的街角處,兩個新入職的小主事也正在小聲爭吵。

  李雲錫怒道:「既然是我想出來的法子,自然應該由我去提。」

  爾嵐依舊女扮男裝,一臉平靜:「李兄打算怎麼提?拿出你的文人風骨,罵他個狗血淋頭麼?」

  李雲錫冷笑著瞥了一眼她手中精巧的禮盒:「那麼爾兄又待如何說服尚書大人?以進言之名,行賄賂之實嗎?」

  他看不慣爾嵐。

  這書生長得眉清目秀,貌如好女,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令人如沐春風。

  李雲錫這種直腸子,見此人乍入官場就適應良好,堪稱如魚得水,心裡就存了鄙夷。

  爾嵐淡然道:「陛下重託之事,只要能辦成,手段並不重要。李兄難道忘了你我的官職是如何討來的?這禮盒送進去,陛下會介意麼?」

  拿皇帝來壓我?李雲錫根本不吃這套:「他若不介意,就是他為君者的錯處!」

  爾嵐:「……」

  爾嵐對他笑了笑:「也對。」

  李雲錫:「所以……」

  話音未落,只見爾嵐猛一轉身,拔腿衝向了府邸後門。

  李雲錫這輩子專注唇槍舌戰,從來沒遇上過這等「說不過就跑」的無恥行徑,一時竟然愣在了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禮盒和一封信箋一起遞了進去。

  片刻之後,有侍從出來迎客。

  爾嵐一腳踏入門裡,回頭看了一眼七竅生煙的李雲錫,笑著做了個口型:「等我消息。」

  戶部尚書正坐在堂上讀著她那封信箋,禮盒則已不見蹤影。

  戶部尚書讚不絕口:「良策,確實是良策。」

  信中所寫的,正是李雲錫計劃的開中法:由朝廷出面招募商人,輸納軍馬糧餉。朝廷支付給商人的不是錢財,而是鹽引。憑借鹽引,商人日後可以分銷官鹽,從市易中獲利。

  如此一來,朝廷不必透支國庫,就能借商人之手承擔成本,支援三軍。

  爾嵐笑道:「能為大人分憂,下官三生有幸。」

  戶部尚書又研究了一會兒細節,遲疑道:「只是鹽政改革事關重大,太后那邊……」

  「大人,看陛下的意思,整改已是勢在必行。咱們自己不提,也會有別人上奏。」爾嵐朝他湊近了些,諂媚道,「日後鹽引給誰、不給誰,還需從長計議呢。」

  戶部尚書當然懂她的暗示:個中油水肥厚。鹽引在手,商人爭相來搶,最終會演變成又一門生意,端看如何操作了。

  爾嵐眨眨眼:「以太后的慧眼,定能識出大人這顆明珠。」

  戶部尚書哈哈大笑,拍著她的肩道:「後生可畏啊。」

  幾日後,戶部上奏,奏章呈了厚厚一沓,請求頒布開中法。

  夏侯澹跳過大段的馬屁和解釋,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在爾嵐的建議下,戶部尚書列出了建議運輸的糧食清單。若干種主流作物裡,默默地夾了一個燕黍——理由是不易腐爛,便於存儲,又可以餵軍馬。

  這改革由太后黨提出,又因為對三軍將士有利,所以端王也不會過多阻撓。

  正因如此,這本奏摺經過無數輪修改,那不起眼的「燕黍」二字卻奇跡般地保留到了最後,原封不動地送到了夏侯澹手中。

  夏侯澹龍飛鳳舞地批了個「准」字。

  至此,開中法正式實行。

  各地倉廩開始照著清單收繳糧食,再由聞風而來的商人運向邊境。

  氣候乾燥之地,百姓聽說那乾巴巴雜草般的燕黍居然也能充當捐稅,笑了幾聲「為官的怕不是傻子」,便去野地裡找尋起來。行動力強的甚至已經種下一茬,施起了肥。

  不僅如此,商人為了省下運糧的成本,很快就開始僱人直接去邊境開荒,專門種清單上的作物。而靠近燕國的西北處環境惡劣,只有燕黍能成活,最終發展出了第一片燕黍田。

  大家都很滿意:軍隊得到了糧食,太后得到了陵寢。

  此時此刻,世上只有幾個人,在為那笑話般的燕黍田熱淚盈眶。

  雖然他們找到的種子還遠遠不夠,但至少在大夏的土地裡,已經埋下了最初的希望。

  隔日,這君臣幾人聚集在某處隱蔽的私宅,不敢大肆慶祝,只能舉杯致意。

  私宅是給岑堇天用的,在後院開了一片小小的試驗田,種了幾樣抗旱的作物,目前長勢喜人。

  庾晚音心中一塊巨石落地,一不小心喝多了一點,站在田邊哼起了小曲:「哎——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

  恰好站在旁邊的汪昭:「……」

  汪昭是幾個臣子中最沉穩的一個,鬍子一把,像個小老頭兒。

  他捋著鬍鬚想了半天,最終困難地憋出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艱。」

  田地另一邊,李雲錫與楊鐸捷這兩個刺兒頭湊在一起低聲交談。

  李雲錫臉色鐵青。

  因為立了大功的戶部尚書春風得意,順手就提拔了爾嵐。

  爾嵐當時神情一動,看了李雲錫一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事後才對他解釋:本想為他美言幾句,但在太后黨面前,不敢抱團太明顯,怕引起懷疑。

  李雲錫:「說得好像我稀罕似的。」

  楊鐸捷不平道:「那他不就是搶了你的功……」

  「李兄。」

  爾嵐面色如常地走向他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不必了。」李雲錫早已看穿了這人的汲汲營營,不齒道,「爾兄不必多費口舌,人各有志,陞官發財對李某來說有如浮雲。」

  爾嵐微笑道:「咱們在太后手下做到多大的官,確實都是浮雲。這江山畢竟是陛下的江山,日後陛下論功行賞時,自然會記得李兄的功勞。」

  李雲錫氣到窒息:「無論是太后面前還是陛下面前,我都志不在此!」

  這一聲說得響亮,對面的夏侯澹都看了過來。

  爾嵐也不耐煩了:「是啊是啊,李兄志存高遠,恨不得今日入朝明日撞死。兄弟我卻還盼著李兄多活幾日,再出幾篇策論供我上位呢。」

  李雲錫:「……」

  李雲錫:「你真的這麼想?」

  爾嵐翻著白眼走開了。

  李雲錫轉頭看楊鐸捷:「他他他……成何體統!」

  「陛下,娘娘。」

  微風和煦,岑堇天抓著一把作物走來,攤開手給他們看:「目前看來,確實是燕黍最耐旱,長勢也最好。不過要到秋收時才能看出收成了。」

  庾晚音:「岑大人能不能像之前那樣,測出燕黍最適合什麼土壤、如何灌溉施肥之類的?」

  岑堇天想了想:「臣自當盡力,但兼權尚計,或需兩三年。」

  說到時間,幾個人都有些沉寂。

  庾晚音猜不到旱災何時來,岑堇天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時。

  庾晚音看著他年輕而憔悴的臉,突然心生愧疚:「岑大人保重身體。」

  岑堇天笑道:「臣會努力活得久一點。」

  「不,真的,保重身體。為了提高一點收成,岑大人已經隱姓埋名、背井離鄉,你的雙親家人……」

  夏侯澹插言道:「餘生如此,值得嗎?」

  庾晚音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太直白了。

  岑堇天卻笑著擺擺手:「臣以為預知死期,是件幸事。臣少年時便反復思量,這一生要做些什麼才不算虛度。雙親自有兄弟孝敬,故鄉自會在死後榮歸。他日臣離去時,惟願埋骨之處,有五穀豐登。」

  回宮的馬車上,庾晚音情緒明顯低落了下去。

  自從穿來之後,她覺得自己每天都在迅速成長,早已不是最初那個無頭蒼蠅般亂撞的小白了。

  但總有些人的存在提醒著她:你的境界還差得遠呢。

  夏侯澹:「在想岑堇天?」

  「嗯。」庾晚音嘆息。

  她以前看文的時候,專喜歡看刺激的大場面,群雄逐鹿、金戈鐵馬……岑堇天種田的片段全被跳過去了。

  「等到自己來了這個世界,才發現他才是真的救萬民於水火。有那樣的一生,的確不算虛度了吧。」

  馬車搖搖晃晃,夏侯澹半開玩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也在救萬民於水火。」

  「我?」

  「客觀來說,如果能幫大夏挺過那場旱災,你應該名垂青史才是。」

  庾晚音失笑著低下頭。

  片刻後她又吸了口氣,猛地抬頭:「好,我也不想虛度此生了。」

  夏侯澹一愣:「什麼?」

  「按照原文,端王用最大的代價登上了皇位,那我就要用最小的代價挫敗他。預防旱災只是第一步。他還要跟燕國殊死一戰,一將功成萬骨枯——咱們戰都別讓他戰。」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夏侯澹,胸腔裡鼓動著新的鬥志:「我好像還記得一點燕國的設定,這一戰不是非打不可,外交吧。」

  夏侯澹:「好。」

  「還有,他勤王的時候還要跟太后打一仗。但如果咱們搶在那之前成長到足夠強大,震懾住他們,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好。」

  「還有……」庾晚音頓了頓,「你是不是在笑?」

  夏侯澹搖頭:「只是一想到我們做的一切都發生在一本書裡,就覺得有些荒誕。」

  這個問題庾晚音也想過了:「但就像莊周夢蝶,你又怎麼知道外面那個『真實世界』不是另一本書呢?」

  「那確實不知道。」

  「對吧,誰能保證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我懶得為此糾結了。」庾晚音揮揮手,像要把這個問題打散成煙,「哪怕注定是死亡結局,我也要在死前多做點事兒。」

  夏侯澹:「好。」

  「你幹嘛一直說『好』?」

  「好,那我就捨命陪君子。」他笑道。

  *

  張三一年年地長大了。

  鐵線蓮還在一年年地定期綻放,他卻已經很久沒想起那叢花了。

  因為,隨著皇帝逐漸老邁,而自己年紀漸長,他意識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那個作為女主角的「惡魔寵妃」,也許並不是他父皇的妃子,而是他的。

  等到他當上皇帝,她才會登場。

  這個發現並沒有帶來多少安慰。因為他穿來前雖然只瞥了一眼文案,卻清楚地記得,女主是妃子,男主卻不是皇帝。

  那麼,按照一般小說的套路,他這個皇帝就應該是反派——注定慘死的那種。

  不僅如此,他還開始懷疑這篇文的男主,是他的皇兄。

  夏侯泊活著熬到了出宮建府,被封為端王。

  這年輕王爺在朝中毫無根基,於是經常主動請去戍邊。他在邊塞之地混了幾年,從備受欺凌的小白臉混成了文韜武略的將領,跟武人們打成一片,歸來時總帶著大大小小的軍功,還被老皇帝賜了儀仗。

  夏侯泊走的完全是男主路線。

  而張三,正被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推向一條反派之路。

  按理來說,端王明顯比張三更適合當太子。但繼后當然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她需要的是容易控制的傀儡。

  兩股勢力明爭暗鬥之下,張三在一年之內遭了四次暗殺。睡夢中遇刺,用膳後嘔血,不斷地重傷,又被搶救回來。端王要他死,太后要他活。

  他開始徹夜難眠,偏頭痛愈演愈烈。有時幻聽,有時以為是幻聽,結果是真刺客。

  等到老皇帝駕崩,張三即位,坐在龍椅上往下一看,朝堂中除了繼后黨——現在該叫他們太后黨了——還多了一批分庭抗禮的端王黨。

  唯獨沒有幾個擁皇黨。連他的帝師們都是太后安排的。

  在這個世界,他現代人的背景不是優勢,而是劣勢。論心機,論權謀,他的九年義務教育幫不上任何忙。

  滿朝文武,他找不到一個可堪信任之人。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

  但張三不信命。

  就算是死,他也要掙扎過再死。

  憑著直覺,他找到了胥閣老——因為這老臣不像其他臣子那樣巧言令色地哄他,反而時常拉下臉,搬出一番大道理來教育他。

  同時也因為,胥閣老在朝中混得不如意,處處受人排擠。

  張三認定這人是真的向著自己,於是對他恭恭敬敬,請教了許多問題。胥閣老建議他施行的政策總是遇到重重阻礙,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放心。因為如果那些建議是錯的,太后與端王便不會來攔。

  直到有一次,胥閣老勸他除掉某個大官。

  胥閣老言辭懇切:此人一直欺上瞞下監守自盜,而且與端王狼狽為奸,勢力發展得盤根錯節,必須盡早拔除。

  他信了,費了許多功夫收集罪證,在早朝時突然發難,將那貪官押入了大理寺,不日便處斬了。

  那是他殺的第八個人。

  這次行動出乎意料地順利。

  甚至有些順利過頭了。他沒有受到任何阻撓。

  下朝之後,有個留著八字鬍的小官員跑來找他,聲淚俱下地稱他受了蒙騙。

  這八字鬍一直是太后黨的人,此時卻大表忠心,說自己其實早已不堪太后折辱,想要效忠陛下;而那胥閣老才是真正的太后心腹,性本奸回,一直以來將陛下哄得團團轉。

  「他借陛下之手除去那貪官,其實是剪掉端王的羽翼,為太后除去一患呀!」

  八字鬍呈上了無數證據。有太后的筆跡,也有胥閣老的筆跡。

  張三不敢相信,偷偷去太后處查看,恰好看見胥閣老與太后走在一起,言談甚歡。

  兩個月後,八字鬍出面彈劾胥閣老。

  張三沒殺胥閣老。他下令將胥閣老抄家流放。

  胥閣老一言未發,對他重重磕了幾個頭,就讓人拖走了。

  這次行動也出乎意料地順利。

  張三隱隱覺得不對,卻又捋不清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隱忍幾年之後,他才一點一點地拼湊出當年的真相。

  八字鬍是太后的人。而彈劾胥閣老,卻是與端王合謀的。

  八字鬍憑此一功在太后黨中站穩了腳跟,一步步爬到了權力中心,後來還加封太傅——他姓魏。

  那個時候,張三已經動不了他分毫了。

  張三信不信命,其實也無關緊要。

  世界需要一個反派,太后需要一個傀儡,而端王需要百姓記住一個罪人,為天災、為人禍、為他們連年的歉收負責。

  他來了,他就成了這個人。

  *

  馬車猛然一停,接著又猛然加速,將夏侯澹從淺眠中驚醒了。

  庾晚音也嚇了一跳,掀簾問道:「怎麼了?」

  駕車的侍衛:「暗衛發現有人跟蹤。來的只有一個人,但武功甚高,暗衛拿不住他,北大人去對付他了……屬下先護送陛下與娘娘回宮。」

  「慢著。」夏侯澹皺眉道,「只派一個刺客?不像是端王的作風。讓北舟生擒他來問話。」

  侍衛回頭眯著眼望瞭望:「北大人尚未與他分出勝負。」

  庾晚音驚了:「怎麼可能?」

  北舟可是全書武力值天花板,單挑未逢敵手。

  「似乎已過了三十多招了。」侍衛實況轉播中,「奇怪的是兩人都未出殺著。」

  庾晚音忍不住了,從車窗裡探出腦袋朝後望去,瞬間被一陣勁風吹亂了頭髮。

  為了隱蔽行事,他們一直在繞路,此時正在穿過一條寬度只能容下一輛馬車的暗巷。

  巷子盡頭,飛沙走石,劍風狂亂,兩道飄逸的剪影正鬥得天昏地暗。

  庾晚音肩頭探出另一顆腦袋。夏侯澹問:「原文裡有這麼個人嗎?」

  「反正我不記得了……」

  「喝!」一聲清叱傳來,跟著是嗖嗖的破空之聲。

  實況轉播侍衛:「可惡,刺客投了暗器!」

  暗巷狹窄,避無可避,只見北舟忽然一腳蹬在牆上,如大鵬展翅般騰空而起,半空團身翻了個觔斗。刺客的暗器紛紛頹然落地。

  北舟一個觔斗翻完,人尚未落地,對著刺客長袖一甩,破空之聲又起。

  他的暗器顯然密集得多,「咄咄咄咄」不絕於耳,聽聲音儼然已經將人射成了篩子。

  夏侯澹:「留人——」

  那刺客也同時大叫道:「好了!我不是刺客,你看不出來嗎!饒命啊!」

  聽聲音是個年輕人。

  北舟悠然道:「你若是刺客,哪裡還有命在。」

  侍衛停下了馬車,護著夏侯澹和庾晚音走近了些許,警惕地看著來人。

  北舟的暗器沒有射中他,而是圍著他的腦袋四肢,在牆上釘出了一幅人體描邊。

  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頹然道:「認輸,我認輸。」

  北舟:「你是何人?」

  年輕人似乎是扭頭瞥了夏侯澹一眼,笑道:「我姓白,你可以叫我阿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8 04:45 PM

第二十一章 阿白

  離得近了,庾晚音逆著光看清了這人的形容。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那雙眼瞳望過來時出奇地清亮,即使在暗巷裡也如淬過火的琉璃一般。她記得這好像是內功深厚的表現。

  「不要動。你這身功夫是從何處學來的?」北舟並未放鬆,仍舊抬起一臂對著他,五指將勾未勾,似掌似爪,也不知道是哪門子起手式。剛才人體描邊用的暗器全部深深嵌入了牆壁中,磚灰撲簌簌地往下掉。

  阿白僵立著,忽然問:「你是北舟?」

  北舟一愣。

  阿白:「我倆不認識,但你應該記得無名客吧?他是我師父。」

  無名客雖然沒有名字,卻聲震江湖,是個仙風道骨的絕世高人。北舟早年四處游歷時另有奇遇,曾得他指點一二,與之結成了忘年交。

  某次喝酒時,無名客問他為何一直漫無目的地游蕩。北舟心情鬱鬱,說起宮中早逝的慈貞皇后:「故人已逝,我也不知何去何從。」

  無名客當場以手蘸酒,在地上算了一卦,末了勸他道:「回都城看看吧,或許會見到故人之子。」

  阿白:「我師父前段時間夜觀天象,不知發什麼神經,非要讓我立即出師,到都城來跟著你混。」

  他從懷中摸出一張皺巴巴、髒兮兮的信紙,遞給北舟。

  北舟讀了一遍,面露疑惑:「確實是他的筆跡。但我看不懂他在寫什麼。」

  阿白:「哦,他說這封信不是給你的,是給皇帝的。」

  默默站在一旁的夏侯澹開口了:「給朕看看。」

  阿白猛地扭頭,浮誇道:「皇帝?活的皇帝!」

  夏侯澹:「……」

  夏侯澹暗中遞了個警告的眼神給他。

  阿白卻變本加厲:「好俊哦。」

  夏侯澹:「?」

  夏侯澹讀了一遍信,面色凝重,轉手遞給庾晚音。

  只見信紙上筆走龍蛇地寫了兩行字:「皇命易位,帝星復明。熒惑守心,吉凶一線。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庾晚音剛看見頭四個字就驚了。

  皇命易位?這絕對不是什麼相術佔卜的通用說法。只有穿越者能看懂,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知道你換芯子了。

  整段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知道你換芯子了,而且換來的人當皇帝可以改變國運。但你命途凶險,只有一線生機,要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化險為夷。

  庾晚音與夏侯澹對視一眼,心道:這才是真的開了天眼吧。

  阿白:「師父說你天縱奇才,算是半個大師兄,讓我向你多學學。我心想著有多奇才啊,有我奇才嗎,就……」

  北舟:「就先找我打了一架?」

  阿白哼哼了一聲。

  北舟瞧著這便宜師弟,心中有些惜才,面上卻調笑道:「服了嗎?」

  阿白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在都城就是給皇帝當護衛麼?能帶我一個麼?」

  北舟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朕有北叔已經夠了。」

  「別啊,難得我師父一番好意,送我來供你差遣。」阿白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怵,甚至有點嬉皮笑臉,「多收我一個也不打緊吧?我的功夫也很好的,可以保護這位——哇,大美人!」

  他看著庾晚音。

  庾晚音:「……謝謝。」

  夏侯澹又瞪了他一眼。

  庾晚音心裡也在權衡。原文裡沒有阿白這號人物,但如今多了兩個穿越者,驚動了原本世界裡的高人,倒也說得通。

  夏侯澹恰在這時低聲問道:「北叔,那個無名客……」

  北舟作保道:「無名客退隱已久,不理俗事。他會送來這封信,大約是算出澹兒你能保社稷安穩。這小子用的確實是他教的功夫,應該可信。」

  夏侯澹便點點頭,對阿白道:「跟我們回去吧。」

  一行人在夕照中回了宮。

  夏侯澹說要給阿白安排個職位,帶著他走了。

  北舟又用縮骨功換回了嬤嬤扮相,陪著庾晚音回了貴妃殿:「那叔先回房了。」

  「北叔。」庾晚音卻跟著他進了房中,「我有點事問你。」

  「什麼?」

  庾晚音笑道:「今天你用暗器打穿牆壁,不完全是靠手頭功夫吧?——別那樣看著我,我只是瞎猜。」

  北舟仍舊驚疑不定:「你是如何……」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的匕首穿透了一面木門,仍舊來勢不減,讓那刺客當場斃命。後來在舟上,你袖中發出的暗器不僅能平飛上岸,而且還能連環發射,完全不帶停歇。」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看他的袖子,讚嘆道:「北叔真是心靈手巧,我對機關術也有些興趣,但卻死活想不出,何等精妙絕倫的機括才能做到那樣的效果。」

  她的分析過程完全是瞎編的。

  她知道北舟是個機關術天才,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麼寫的。

  當初她帶著夏侯澹去找這人,心裡就存了一個念頭。只是北舟視自己的機關發明為絕密,需要共處一段時間,培養一下信任,才方便對他提起。

  果然,北舟愣怔之後大笑道:「晚音竟如此聰明。不過也難怪你琢磨不出來,這機關只有我能驅使。」

  他抬起手臂,五指一屈一張,袖中「哢噠」一響:「機括部件貼合我周身,需要強大的內力催動。真氣一轉,可以源源不斷發出暗器,而且射程極遠,無堅不摧。」

  庾晚音配合地驚嘆了一番,接著面露難色。

  北舟以為她會要求一探究竟,正想婉拒,卻聽她道:「北叔有沒有想過造出更強大的機括?比如,不是用內力催動,而是用火藥?」

  「火藥?」北舟來了興趣。

  「嗯,我覺得以陛下如今的處境,需要一點防身的設備。」

  與此同時,阿白將一大把藥丸塞給夏侯澹:「都試試,我走南闖北的時候四處搜羅的,全是什麼偏方什麼秘藥。」

  夏侯澹無奈道:「差不多也該放棄了吧。」

  「不行,這是我師父當初交代的任務之一。他算出我能幫到你,我就一定能幫到你。」

  夏侯澹:「行吧。」

  阿白在他對面坐下,十分嫻熟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朝中如何?」

  「有點變化,說來話長。你先說說你那邊如何。」

  「那也說來話長……最近幹掉了兩個關鍵人物,為了低調行事很是費了些功夫……」

  夏侯澹擺弄著那張皺巴巴、髒兮兮的信紙。

  無名客算出夏侯澹換了芯子、寫信給他、送徒上門,這一系列都是真事。

  只不過,這封信是五年前寫的,他們的初識也發生在五年前。

  阿白匯報了片刻,留意到他的動作,笑道:「花那麼大力氣跟我演那場戲,是為了騙過我那師兄嗎?」

  「北舟好騙。不是為了他。」

  阿白恍然大悟:「那就是為了騙過那大美人。」

  「放尊重點,那是貴妃娘娘。你在她面前要裝作剛認識我的樣子,別露出馬腳。」

  阿白心念一轉,興奮道:「她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吧?」

  「不是,是另一個。」

  「啊?」

  夏侯澹面無表情道:「我等錯了,但她來對了。要是她沒來,我早已經死了。」

  阿白皺眉:「是我太笨還是你沒說清楚?」

  「是你太笨。」

  阿白:「……」

  他突然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你喜歡她,對不對?」

  夏侯澹:「?」

  夏侯澹:「說喜歡就狹隘了。」

  「那就是不喜歡?」

  夏侯澹:「……」

  阿白居然沒有聽到反駁,稀奇地看著他:「真不喜歡?」

  夏侯澹仍是沉默。

  喜歡、憧憬、傾慕——他覺得自己胸腔湧動裡的東西配不上這些花好月圓的名號。它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劇毒的海,其中只生長著黑色的海藻。

  阿白一躍而起,奪門而出:「那我就不客氣了。」

  夏侯澹:「?」

  阿白重新戴好黑巾,一路摸到了貴妃殿,本想直接溜進去,結果卻驚動暗衛,召喚出了庾晚音。

  他大喇喇地道:「貴妃娘娘,我來找師兄切磋。」

  「噓——」庾晚音將他拉進去,悄聲道,「北叔在這裡是北嬤嬤,不顯露身手的。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你倆另找地方打吧。」

  「……北什麼?」

  庾晚音將他帶進偏院,敲開北舟的房門:「北嬤嬤。」

  北嬤嬤疑惑地看著阿白。

  阿白對著他渾身直抖,終於繃不住了:「哈哈哈哈什麼玩意?」

  北嬤嬤「嘖」了一聲,搖搖頭:「還沒被揍夠是不是?來吧,讓嬤嬤疼愛你。」

  房門一關,裡頭乒裡乓啷響了一陣,阿白灰頭土臉地出來了。

  庾晚音忍俊不禁:「你說你圖個啥。」

  阿白撓著頭,雖然遮了臉,也能看出是在沖她傻笑。

  人在深宮待久了,見到這些不拘一格的江湖人,自然覺得有趣。庾晚音轉身道:「喝杯茶歇歇吧。」

  阿白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娘娘。」

  「嗯?」

  阿白左右一看,有一片花圃,姹紫嫣紅開得正好。

  他原地擺開陣勢,雲手一舞,掌風催動,捲起一陣清風。

  庾晚音剛走出兩步,忽見無數花瓣從身後飄到眼前,在最後一抹金紅色的夕照中翻飛起舞。

  她整個人被籠罩進了一團香霧裡,驚訝地回頭。

  夏侯澹正站在她身後。

  兩個人在如夢似幻的場景裡對視著。

  庾晚音忽然有些臉熱:「你怎麼來了?」

  夏侯澹微笑道:「找你用晚膳啊。」

  不遠處,毫無預兆地淪為人形鼓風機的阿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1:48 PM

第二十二章 叛徒

  夏侯澹拉著庾晚音回屋用膳,阿白則展現了鍥而不捨的精神,死纏爛打地跟了過去:「加一副碗筷唄?」

  庾晚音驚到了。江湖人膽都這麼肥嗎?

  夏侯澹看他一眼,面無表情道:「去把那一地花瓣處理了。」

  阿白回頭看了看:「有宮人在掃了。」

  「那去把花圃重新種了。」

  「別這麼小氣,就讓我蹭一頓唄……」

  夏侯澹咳了一聲,用眼神警告他:別蹬鼻子上臉,說好的裝作不熟呢。

  阿白頓了頓,收斂了一下語氣:「我不會白蹭飯的。聽說陛下對燕國的消息有興趣?」

  庾晚音一愣:「你知道燕國的事?」

  她腦中的燕國就是一團模糊的馬賽克,只是隱約記得有個內亂設定,細節全沒認真看。如今想要引進燕黍、消彌戰禍,便琢磨著先從他們內部分出派別,再借力打力。

  「知道知道,我知道好多東西呢,我還殺過……」

  夏侯澹重重一拍阿白的肩,打斷了他的話頭,氣壓很低地說:「坐下。」

  夏侯澹揮退了布菜的宮人,只剩三人圍坐於桌,阿白如願以償地坐到了庾晚音旁邊。

  他左右看看,抬手揭下蒙面巾,吃了起來。

  庾晚音好奇地看著他的臉。是個相當清俊的年輕人,氣質上完全是夏侯澹的反義詞。膚色略深,似乎經常在外;一口白牙,專揀肉吃,塞得腮幫子鼓鼓的。

  阿白灌了口酒,突然扭頭對著庾晚音悶笑,那眼神似乎在說:看我呢?好看嗎?

  庾晚音:「……」

  江湖人都這麼不怕死嗎?

  她忍不住瞥向夏侯澹。夏侯澹也不知有沒有留意到這裡的戲碼,淡然道:「說正事。」

  「哦對對,燕國。燕國就是個落後小國,窮,糧食布匹都少,所以總想搶我們的。」阿白嗤笑,「都是些未開化的蠻人,但一個個挺能打,跑得又快,每次攻進來燒殺擄掠,搶光了又走了。」

  庾晚音:「那不就是強盜嗎。」

  「你說他們是強盜,他們還恨我們呢,盼著夏人全死光了,把地兒讓給他們。」

  夏侯澹:「燕國王室如何?」

  「叔侄爭權。現在的燕王叫扎欏瓦罕,他侄子叫圖爾,是燕國第一高手。叔侄倆哪哪都不對付,只有一點志同道合,就是都恨大夏。有個秘聞,說他們在爭相往大夏送刺客,比誰殺掉的王公貴族多——不為什麼計謀佈局,只是為了恨。」

  庾晚音扶額道:「哪來這麼大仇啊?那這倆人中有誰可能被策反嗎?」

  阿白大搖其頭:「都不太可能。燕王在陣前被夏人弄瞎了一隻眼睛,圖爾呢,跟咱們陛下有點恩怨。」

  「恩怨?」

  夏侯澹在桌下踹了阿白一腳。

  阿白反而猛然加快了語速:「娘娘沒聽說過珊依美人麼?珊依是圖爾青梅竹馬的老相好,當年被送入大夏宮中獻舞,出盡風頭。然而陛下無情吶,只給封了個美人。結果沒過多久,她行刺陛下未遂,被誅殺了。燕國也是以此為由宣戰的。」

  夏侯澹:「……」

  庾晚音:「……哦,我一時忘了。」

  這種宮闈秘史,她就算是原主也不一定能打聽到。

  話又說回來,這個阿白是怎麼打聽到的?

  庾晚音的念頭剛轉到這裡,夏侯澹就伸筷替她夾了塊魚:「無論能不能成功,先派人去與他們分別談談吧。和談止戰是國之大計,他們中若有賢明的君主,應當懂得把私事放到一邊。晚音,你覺得派誰去合適?」

  庾晚音被轉移了注意力:「哦……之前招安的那幾個學子裡,汪昭是個外交人才,又會燕語。」

  「行,就他吧。」

  「但為防端王起疑,我們的一切動作都要隱蔽,不能在明面上派使臣,只能把他偷偷送出去。西北邊塞有中軍看守,他一介書生,能平安溜出去麼?」

  阿白插言:「那乾脆別從西北出去呢?」

  「大夏只在西北與燕國接壤呀。」

  阿白搓搓手,解釋道:「是這樣,中軍洛將軍與端王是過命的交情,相比之下呢,左右兩軍跟端王的聯繫就鬆散一些。右軍坐鎮南境,領軍的尤將軍近日正好回朝述職。」

  夏侯澹微微皺眉。

  阿白看了夏侯澹一眼,帶著征詢的意思:「依我看,不如為這個汪昭謀個一官半職,塞進右軍,讓他跟著尤將軍一道回南境?你們若是不放心,我陪他一道從軍,到時候由我護送他,一起尋機從西南邊溜出去,取道羌國,繞去燕國。」

  庾晚音:「羌國是什麼樣的地方?」

  阿白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比燕國更小更封閉,有時會幫著燕國當強盜,戰局一壞就管自己跑了,不足為慮。」

  夏侯澹仍然皺著眉,搖頭道:「從軍不安全。畢竟在尤將軍眼皮子底下,更容易暴露。讓他混進商隊吧。」

  阿白張了張嘴。

  夏侯澹沒給他開口的機會:「你不能跟出國,有其他用你之處。」

  夏侯澹派了幾個暗衛護送汪昭。

  汪昭啟程時,不帶詔命,沒有名號,也無人餞行。一輛商車,輕裝簡行,踏著未曦的朝露默默上了官道。

  他們將分別接觸燕國那對叔侄,向他們提議止戰通商。

  大夏當前最急需的商品是燕黍,但為避人耳目,也為了讓這份提議更誘人,汪昭主張列出一份長長的清單,讓燕人用當地特產換取大夏的糧食與布匹。至於燕黍,仍然低調地藏在附帶的列表裡。

  夏侯澹去上朝了,派了阿白偷偷去送汪昭。

  阿白回來時,帶給庾晚音一條最新八卦:「昨晚那禁軍統領喝醉酒,掉進池塘溺斃了。」

  庾晚音想起了什麼:「那個什麼趙副統領取而代之了嗎?」

  「應該是這麼任命的吧。你怎麼知道?」

  庾晚音搖搖頭。

  端王在照著胥堯記錄的那些計劃,一點點地蠶食太后黨的勢力。

  這是好事,說明他目前的主要精力還是用來對付太后。己方還可以韜光養晦很久,直到……

  庾晚音突然一個激靈。

  她忘了一個大問題。謝永兒也知道旱災的事。

  胥堯留下的書裡沒有提及旱災,說明謝永兒目前還沒告訴過端王。或許她覺得那個未來十分遙遠,自己突然放出預言,反而不好解釋。又或許,她相信那是板上釘釘的事,說與不說沒什麼區別。

  但是,她看見一步步推行的開中法、即將發生的邊境交易,遲早會推測出己方的計劃。

  只要她在燕黍播種入地前一開口,一切就都泡湯了。

  必須堵住她的嘴啊!

  可是拿什麼去說服她?如果將事實全盤相告,能打動她嗎?

  謝永兒一心走著千古一后之路,一旦發現還有兩個穿越者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她會不會索性破釜沉舟,讓端王將他們弄死?

  他們敢做這樣的豪賭嗎?

  她還沒來得及去找謝永兒,卻又收到了端王派人遞進來的紙條。

  夏侯泊在密會專用破屋裡等著她。

  「晚音,最近用天眼看見了什麼嗎?」

  庾晚音胡編亂造了一堆無用的線索,從某地花開,到某大臣陽痿。

  夏侯泊微笑著聽她胡扯,末了道:「我聽說,皇帝身邊的那個高手又出現了,這回是在宮裡。」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聲。

  怎麼可能?他怎會發現北舟?北舟自從在湖上暴露了一次之後,就切換到了北嬤嬤裝扮,在宮裡再未顯露過身手……

  端王凝眉道:「此人不除,十分危險。你能不能預言一番,我們要如何除掉他?」

  庾晚音:「……」

  她試探著問:「消息可靠麼?殿下是聽誰講的?」

  夏侯泊看著她輕笑一聲,像是在笑她的道行之淺:「我在夢中用天眼看見的。」

  庾晚音:「……」

  你自己剛剛還說是聽說的,混賬玩意兒!

  庾晚音拖延時間,原地盤腿坐下,結了個蓮花印,裝神弄鬼道:「那我試試。」

  夏侯泊饒有興趣地望著她:「請便。」

  庾晚音閉眼裝作小憩,心中一片混亂。

  是誰告的密?誰有機會識破北嬤嬤天衣無縫的偽裝?

  緊接著她靈光一閃——北舟沒有顯露過身手,但有一個人顯露了。

  那掌風中漫天亂舞的花瓣。

  那萎靡一地、留待宮人清掃的落紅。

  庾晚音打了個粗糙的腹稿,睜開眼睛,緩緩道:「我似乎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子,在走過一道迴廊。」

  她瞥向夏侯泊。

  夏侯泊沒有異議:「何處的迴廊?」

  好,告密的人看見的是阿白。

  庾晚音心中飛快地算計著,嘴上磕磕絆絆道:「好像是御花園旁邊……又好像不是……他身邊還有別人……唉,倉促之間實在看不清了。謝妃為殿下算過嗎?」

  夏侯泊溫柔道:「我先找你。晚音若是三日之後還未算出,我再去問問永兒。」

  庾晚音拖著步子回了貴妃殿。

  夏侯泊那句話說得柔情似水,但她知道那是最後通牒: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表忠心,你若還是不能為我所用,就該消失了。

  她仍然想不通告密的叛徒是誰。北舟、暗衛,都是原作中忠於夏侯澹到生命盡頭的人。

  如果是暗衛不忠,早在北舟初入宮來秘密訓練他們時,端王就該得到消息了,也不會在湖上一戰中毫無準備。

  這個叛徒只知道一個高手的存在,而不是兩個……

  庾晚音走向臥房的腳步一頓,半途轉向,走到後院尋到了一名值崗的暗衛:「你有沒有看見,那日在院中清掃落紅的宮人是誰?」

  「小姐,別光吃點心,喝些茶。」小眉笑眯眯地端著茶水送到庾晚音面前。

  庾晚音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隨嫁丫鬟。

  原作裡的小眉沒有活過半本書。在宮鬥中,她被謝永兒整死了。

  庾晚音之所以從未懷疑過她,是因為她在原作中就只是個老實本分的工具人,並未作過妖。

  庾晚音嘆了口氣。

  小眉好奇道:「小姐為何愁眉不展啊?」

  「唉,剛才在外面看見了端王,他似乎衝撞了陛下,在被杖責呢。」

  小眉的手一抖,滾燙的熱茶潑了一手。

  她不敢聲張,哆哆嗦嗦地放下茶壺,將通紅的手背到身後。

  庾晚音只作不見:「也不知打得狠不狠,傷勢如何。」

  小眉咬了咬唇:「奴婢去為小姐看看?」

  「你瘋了嗎?要是被陛下拿住了,我該如何解釋?」

  小眉頓了頓,低眉順眼道:「回頭再打聽也是一樣的。」

  她退下了。

  庾晚音沖角落裡的暗衛點點頭。

  暗衛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片刻之後,提溜著後領將小眉拖了回來,押著她跪到庾晚音面前:「娘娘明察秋毫,這宮女偷跑了出去,正在四處尋找,被屬下拿住了。」

  小眉驚慌失措道:「小姐,這是怎麼了?」

  庾晚音:「你是何時勾搭上端王的?」

  小眉:「……」

  「不必狡辯,我都查過了。」庾晚音誆她。

  小眉咬著牙不認:「奴婢不認識端王呀……啊!!!」

  暗衛捏碎了她一根指節。

  小眉涕泗橫流道:「小姐入宮之前的元夜,奴婢跟在你身邊,在花市街道上初遇了端王殿下,心折於他的姿容氣度……後來他偶爾也會來找奴婢閒談兩句,在這世上,第一次有人把奴婢當人看……」

  庾晚音冷笑:「所以他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所以你一直把我的消息傳給他?」

  小眉喘著粗氣不言語。

  「我沒有把你當人看麼?」

  小眉眼中閃過一絲怨毒:「小姐對奴婢很和善。所以奴婢見你與殿下兩情相悅,便將這份情愫深藏於心,未敢顯露分毫。」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

  小眉不忿道:「可你明明早已移情於陛下,為何還要吊著端王,任他為你日漸憔悴!」

  庾晚音差點氣笑了。

  這時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天端王為何能找到湖邊。如今回想起來,出宮之前幫我換裝易容的,正是你嘛。可我並未告訴你我要去哪裡,你是如何猜到的?」

  小眉已經放棄了抵抗:「殿下問起,我便說了你是從哪道門出的宮,他馬上派人跟了出去。」

  她面有得色:「殿下聰慧過人,早就不信你了。」

  庾晚音真實地氣笑了:「好,好啊。你還告訴過他什麼?」

  「怎麼,現在知道怕了麼……」

  小眉殺豬般地尖叫起來。暗衛捏碎了她第二根指節。

  庾晚音耳膜裡嗡嗡作響。她集中注意力仔細回想一番,略微放下心來——她跟夏侯澹商量事情時習慣於揮退所有人,宮人探聽不到什麼核心秘密。

  暗衛:「娘娘,殺麼?」

  庾晚音下意識地想要搖頭,動作到一半,又頓住了。

  留下這個隱患,即使是將她逐出宮去,端王也會立即明了自己的立場。他還一定會救下小眉,物盡其用,讓她把自己每一天的起居錄細細道來。

  庾晚音想像不出他能從中推敲出多少東西。

  暗衛:「娘娘?」

  庾晚音又要點頭,卻發現腦袋重若千鈞。

  小眉蜷縮於地瑟瑟發抖。

  良久,庾晚音深吸一口氣:「不想死的話,去替我辦一件事。那淑妃自我當上貴妃之日起,就處處為難於我。你去為我毒死她,只要不被發現,我就饒過你一命。」

  小眉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暗衛望著庾晚音。

  庾晚音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努力抑制著聲音的顫抖,對他說:「跟著她,讓淑妃抓她的現行。」

  她不能留活口。

  不僅如此,為了矇蔽端王,她還要借刀殺人。

  庾晚音獨自枯坐在室內,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窟。

  不知過了多久,暗衛回來稟告道:「淑妃娘娘發現小眉在廚房裡下毒,命人杖斃了她,此刻正趕去找陛下主持公道。」

  庾晚音:「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庾晚音吐了一地。

  她喚來宮人取水,漱了口,又吐了第二次,只覺得連膽汁都要嘔出來了。

  這是她殺的第一個人。

  夏侯澹來了:「那什麼淑妃說你派人毒她,被我打發走了。咋了這是?」

  他仔細望著庾晚音的臉色,語氣凝重了許多:「發生什麼事了?」

  庾晚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復述了一遍經過,又說:「做戲做全套,你得處罰我。降為嬪位、關關禁閉什麼的。」

  夏侯澹沉默著點頭。

  庾晚音:「對不起。」

  夏侯澹一哂:「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對不起,湖上那日,我不該懷疑你自導自演。」

  庾晚音低著頭,看見夏侯澹的胳膊古怪地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要張開一個擁抱,又克制住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害怕。」

  庾晚音悲從中來,嗚咽著抱住了他。

  「沒事了,」夏侯澹緩緩拍著她的背,「被人背叛很難受吧?雖然是紙片人,畢竟認識那麼久了。殺人也很難受吧?之前沒想到會有這麼難受,對不對?」

  庾晚音:「我太菜了,我怎麼這麼菜啊!」

  夏侯澹失笑:「你只是正常人。」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撫著她:「以後如果必須除掉什麼人,告訴我,讓我去處理。」

  庾晚音不安地動了動,想要抬起頭:「為什麼呀?」

  夏侯澹將她按回自己肩上:「可能是因為我穿來之前演過古裝片吧,比你適應一些。讓我來做也是一樣的,你……就不用適應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神情遠比聲音嚴肅:「你永遠都不需要改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2:34 PM

第二十三章 冷宮

  庾晚音心緒稍平,才猛然想起端王那句赤裸裸的威脅。

  她深吸一口氣,支起身子切換進了敬業社畜模式:「這事棘手得很。他不允許你得到任何助力,已經決意除去阿白,而且還要我三天之內遞消息。」

  夏侯澹看了看自己被洇濕一片的肩頭,不知在想什麼。

  庾晚音:「我跟你走得太近,全被小眉這二五仔傳出去了,現在想取信於他,難如登天。但在你悶聲辦成大事之前,我不能上他的黑名單。」

  夏侯澹隨口問:「你的意思是,將計就計?」

  庾晚音心知此事艱難,遲疑道:「但又不能真的送阿白去死。」

  「阿白一直蒙面嘛,我們可以找個身形相仿的替死鬼。」

  「端王可沒那麼好糊弄。就算外形可以模仿,身手呢?武力上能模仿阿白的恐怕只有北叔了……」

  庾晚音突然眼睛一亮:「我有個想法。」

  庾貴妃派人去毒淑妃,竟然還被抓了現行,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戲碼。

  後宮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洶湧,貴妃殿附近的草間樹後藏滿了太監宮女,全是各方派來打探消息的。

  這些一線吃瓜群眾目送著皇帝走入貴妃殿,關起門來,說了一陣子話。然後又頂著驕陽守了半晌,愣是沒聽見動靜。

  正自汗流浹背抓耳撓腮,忽然聽見模糊的瓷器碎裂聲。

  來了!

  吃瓜群眾伸長了脖子去聽。貴妃殿內不斷傳出刺耳的噪聲,彷彿所有器具物件都被毀了一遍。

  踹門聲。

  只見一人披頭散髮,大步流星地疾行而出,嘶聲道:「來人!」

  偷聽的慌忙縮回腦袋,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一身玄黑色的龍袍半褪,鬆鬆垮垮掛在一邊肩上,露出了中衣來,目若瘋癲:「將庾嬪拖去冷宮關起來!」

  庾嬪?吃瓜群眾暗記於心。

  侍衛領命而去,貴妃殿中一道尖利的女聲響起:「我看誰敢!」

  庾晚音被侍衛一路拖拽出來,一雙鞋子都掉了,臉上淚痕斑駁,沖花了新妝。

  夏侯澹似笑非笑:「誰敢?你在質疑朕麼?」

  庾晚音沒有絲毫退讓,一改平日嬌痴無邪的做派,鳳目圓瞪,竟顯得咄咄逼人:「陛下,你會後悔的。」

  吃瓜群眾膽都要嚇破了。這也玩太大了吧?

  可惜這一回,她再也換不來君王的青眼。

  夏侯澹搖晃著走過去,一腳踹翻了侍衛:「誰才是這裡的主子?」

  夏侯澹:「誰!」

  侍衛跪地道:「陛下是主子。」

  「那朕說拖她去冷宮,聽不見嗎?!」

  夏侯澹親自監工,看著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又吩咐道:「將門窗全部釘死,留一隊侍衛看守。朕不發話,都不許送食。」

  連續幾天,無人送飯。

  庾嬪失寵已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前來圍觀的太監宮女都日漸稀少。餘下兩三個持之以恆的,後來又得見一齣好戲。

  冷宮年久失修,大門有一處透風的破洞,外頭有侍衛值崗。

  這一天,那破洞裡冒出了個人影。

  只見平日杏臉桃腮美豔無方的庾嬪,愣是餓成了面如死灰的人乾,牽線木偶般僵硬地拖著身子挪將到洞口,跪地磕頭道:「幾位大哥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侍衛充耳不聞。

  庾嬪又道:「煩請大哥遞個話兒,就說我錯了,晚音真的錯了……」

  侍衛仍是不理。庾嬪跪著跪著,似乎沒有力氣再爬起來,就此一頭栽倒,躺在了門後。

  過了許久,皇帝身邊的安賢公公來了,遞給守門的侍衛一隻破碗。

  侍衛轉手將碗送進洞裡,道:「吃吧。」

  地上那具不知生死的人乾又動了動,掙扎著捧起碗來,喝了幾口黏糊糊的冷粥,流著淚道了聲謝,抱著碗挪了回去。

  庾晚音端著那破碗走進室內,順手便丟在了一旁,嫌棄地抹了把臉。

  侍女已經端來熱水等著了:「娘娘請淨面。」

  庾晚音洗掉了臉上的死人妝,露出底下紅潤的臉色,百無聊賴道:「唉,咱們今天幹點什麼呢?」

  侍女笑道:「北嬤嬤送了些水果零嘴來,還有幾本書。北嬤嬤請娘娘稍安勿躁,挖通地道還需三五日,到時陛下就來看娘娘。在那之前,只有北嬤嬤的身手能潛入此間而不被發現。」

  侍女:「哦,還有,方才有人從後院遞進來這個,想是買通了後門的侍衛。那人還說,娘娘若是有什麼消息要遞出,可以寫在字條上交於他。」

  她亮出一隻小包裹。

  庾晚音打開一看,是一些乾糧,還有一隻玉雕王八。

  端王終於出手了。

  夏侯泊前腳讓庾晚音去查那高手,後腳就聽聞留作眼線的小眉死了。

  世上沒有如此巧合的事,一定是庾晚音幹的。

  他對她的期待值已經降至冰點。

  後來又聽說,庾貴妃因為後宮爭寵被降為庾嬪,還關了禁閉——怎麼聽都是演的。夏侯泊知道庾晚音的特異之處,夏侯澹也知道。將心比心,那皇帝再如何草包,也不至於為了情愛之事放棄一個先知。

  但他還想看看她打算怎麼演下去。

  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後,他在宮中的眼線傳來了一線吃瓜情報:當日皇帝跟庾嬪大吵一架,內容是庾嬪勸皇帝除掉淑妃,而皇帝不肯。庾嬪聲稱,自己夢見淑妃害死了自己一家。而皇帝怒斥她說謊不打草稿,為了爭寵竟信口雌黃。最後,庾嬪說了句類似「沒有我的能力你什麼都不是」之類的話(眼線表示沒聽懂),導致皇帝勃然大怒,決定廢了她。

  這倒是有些出乎夏侯泊的意料。

  因為他知道,淑妃娘家跟庾家祖上交好過,但現在庾少卿遭了貶謫,淑妃娘家也逐漸敗落,兩相厭棄,生了些齟齬。最近兩家的子侄在搶一個官位,矛盾鬧到了明面上。

  夏侯泊讓人去查了,淑妃家確實在暗中做局,打算除去庾家。

  但有一點:這些局做得很隱蔽,連他都費了些力氣才查到,庾家根本毫無覺察,深宮中的庾晚音更不可能聽說。

  所以,她真是用天眼看見的?

  夏侯泊等了幾日,遣人送了點吃食進去,換來了她一封密信。

  他只讀了幾句就笑了出來:「真敢說啊。」

  庾晚音大大方方承認了:沒錯,我送小眉去下毒,就是因為算出了她是你的眼線。她成功下毒也就罷了,卻不慎被淑妃發現,如今橫死,都是她背著我勾搭你的報應。

  夏侯泊想起了她在湖心那聲怒吼,笑道:「這個小姑娘,恐不是池中物啊。有趣,十分有趣。」

  端王的謀士們不敢出聲。

  通常一個男人說一個女人「有趣」的時候,多少帶著遐思。

  但端王說「有趣」,那意思可就復雜了。全句有可能是「有趣,我得弄過來」,也有可能是「有趣,必須弄死了」。

  他心中似乎沒有柔情,甚至也沒有仇恨。世事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又一場的博弈。先聲後實,彼竭我盈,兵不厭詐,決勝千里。他是最理想的操盤者:冷靜、殘忍、永不動搖。

  有時這讓他們大感安穩,有時卻也讓他們心生恐懼。

  夏侯泊接著讀信。

  庾晚音表示夏侯澹不再重用自己,但又怕別人得到自己的助力,所以要將自己囚禁到死。

  她問夏侯泊:你跟他不一樣嗎?你如何證明?如果我的預言偶爾出錯,你也會因為多疑而將我處決嗎?

  夏侯泊當然會。

  但他回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畫餅畫得足以讓各大企業HR汗顏,又送了更多的吃食進去。

  他沒有急著問起皇帝身邊那個高手。他在等著她遞投名狀。

  庾晚音又拖了兩天,演了兩天跪領冷粥的戲碼,終於遞出了新的密信:「我已夢見那高大男子,孤身一人,走馬章台,去那風月之所。面前有一高台(她還配了幼兒園畫功插圖),似在聽戲。」

  夏侯泊並不完全相信。

  但賭一賭對他來說也沒有損失。至少她說的地點不在宮裡,而是青樓,那地兒想除去一個人並不費力。

  夏侯泊於是派了一些探子,去城中幾處柳陌花巷守著。

  地道終於挖通了。

  夏侯澹從地洞裡灰頭土臉地鑽出來,先去看庾晚音:「瘦了。」

  庾晚音咳了一聲:「沒有,是妝沒卸乾淨。」其實她悶在裡面沒處活動,天天躺著嗑瓜子吃水果,長了一圈肉。

  夏侯澹撣了撣身上的灰,左右看看:「今晚吃火鍋?」

  「大熱天的吃火鍋?」

  「配冰鎮綠豆湯嘛。」

  「不錯。」庾晚音笑道。笑完了又覺得這對話活像是共處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有些臉熱。

  人說患難見真情,她現在算是懂了。共同經歷了那麼多事,她看見這個人的身影時,開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安心的感覺。

  直到地底傳出乒裡乓啷一陣亂響,又一顆沾灰的腦袋冒了出來:「咳咳……扛著鍋爬地道可太費勁了!」

  夏侯澹:「辛苦了,把鍋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白:「???」

  阿白沒有走。

  不僅沒走,他還把北舟也拉來了。雙人小火鍋變成了四人小火鍋。

  「娘娘,吃這個。」阿白慇勤地涮好羊肉,夾到庾晚音碗裡。

  庾晚音阻之不及,正要道謝,斜刺裡又有一雙筷子伸來,將毛肚蓋在了那塊羊肉之上。

  夏侯澹盯著她。

  庾晚音:「……」

  她對夏侯澹的印象分是持續走高的。但她卻不知道夏侯澹是怎麼想自己的。

  她猜測其中多少有些好感,但他又總是正人君子得很,似乎懷抱著一腔純粹的同盟戰友情。

  直到阿白這不怕死的開始攪局,他彷彿受了幾分刺激。

  庾晚音嚥下那塊毛肚,緩緩夾起阿白的羊肉。

  夏侯澹仍舊盯著她。

  阿白的眼珠子也轉了過來。

  庾晚音頓了頓,緩緩將阿白的羊肉送到了夏侯澹碗中。

  夏侯澹:「?」

  阿白:「?」

  庾晚音:「對了,北叔、阿白,計劃你們已經聽過了吧?」

  專心吃飯的北舟這才抬起腦袋:「放心吧,這幾日我都在特訓這小子。」

  阿白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面具戴上了,又繫上黑面巾,笑道:「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2: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8:07 PM 編輯

第二十四章 抱負

  飯後,北舟又把阿白拉去角落裡,嘀嘀咕咕商量了一會兒,拉開架勢開始套招。

  北舟:「你剛才擋了。這些地方不能擋,再練練,得練得爛熟於胸才行。」

  阿白:「擋了嗎?」

  北舟點頭,比劃了一下:「胳膊收了。」

  「本能,本能。」阿白大言不慚道,「人太強了真是麻煩啊,高處不勝寒。」

  北舟:「?」

  北舟抬掌:「再比一場?」

  阿白迅速轉移話題:「說起來,那疤臉什麼時候去抓?」

  夏侯澹坐在一旁,把他們當武俠片欣賞:「不著急,等他自己出宮時。」

  北舟收了勢:「澹兒,吃飽了麼?叔去給你們切個瓜吧。」

  「我去吧。」庾晚音轉入冷宮後頭簡陋的小廚房,抱起一隻湃在冰水裡的西瓜。

  夏夜暑氣未消,草木橫生的小院裡蟬鳴陣陣,偶爾還有流螢劃過。庾晚音將西瓜切塊裝盤時,阿白溜了進來:「娘娘。」

  「我現在不是娘娘啦。」

  阿白眼睛一亮:「晚音?」

  「……」

  庾晚音知道江湖人作風放恣,始終沒把他這略帶輕佻的、嬉鬧一般的調情太放在心上,隨手塞了一盤西瓜給他:「多謝幫忙。」

  阿白:「……」

  庾晚音開始切第二盤:「你們練得可還順利?」

  「三天應該能大成。」阿白托著盤子望著她,「晚音,這件事辦成之後,我就該走了。」

  庾晚音愣了愣:「這麼快?你不是奉師命來保護陛下的嗎?」

  「端王盯著,我不能再出現在你們身邊。」

  庾晚音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原來這傢伙是來告別的。庾晚音停下動作,端正了一下態度:「嗯,那你想好了要去哪兒嗎?」

  「陛下有別的任務給我。」

  「任務?」

  阿白擠擠眼:「現在還不能說,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那就是秘密任務了。

  這才沒共處多久,夏侯澹居然信任此人到如此地步了?庾晚音有些不可思議。

  她心中想著回頭得去問問夏侯澹,忽聽阿白問:「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什麼?」

  「我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斂了跳脫的勁頭,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

  昏暗的陋室裡,他的雙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雲雀,不該被困死在這四面宮牆之內。能想出這一個個的計劃的人,該是何等性情靈動,自由不羈?這樣的人只要離開這裡,江湖路遠,何處不可高飛?」

  庾晚音猛然扭頭看了門口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你在皇宮裡,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只要你點頭,陛下那邊自有我去說服。」

  庾晚音簡直驚呆:「你還想說服他?」

  「我有他必須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這人別是瘋了吧。

  盡管覺得無稽,她還是有幾分感動:「無論如何,謝謝你說這些。」

  阿白聽出了其中的拒絕之意,瞬間蔫了:「別急著回答,求你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這樣的英武少俠,總會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頭喪氣:「是我不夠好嗎?」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會想出去看看嗎?」

  庾晚音張著嘴頓住了。

  她想起自己剛來時做過的,逃離這一切的美夢。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來都城的路上,見過千山落日,繁花鋪錦。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這天地間走一遭,到底要什麼。」

  他一握即放,端起兩盤西瓜,徑自走出去了。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了一陣子。

  那大漠孤煙、戈壁駝鈴,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上輩子擠在格子間裡錯過的人間,這輩子也依舊無緣得見了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洗淨了手,想著得快些回去,卻沒料到一腳踏進院中,就瞧見兩道並立的背影。

  阿白拉著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頭指著什麼:「瞧見沒?」

  夏侯澹也仰著頭:「月亮的左邊麼?」

  阿白:「快連成一條線了。」

  庾晚音下意識地跟著抬頭,只看見滿天繁星,繚亂無序,並沒瞧出什麼線條。

  阿白:「好好想想我師父的信。他老人家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聲:「你現編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師父開玩笑。」

  夏侯澹:「覬覦晚音你就直說。」

  庾晚音:「……」

  她琢磨著是不是該退回廚房。

  阿白習武之人,耳力極佳,聽見了身後微弱的氣息,卻故作不覺:「就算不是為了你自己,你也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開始舉例:「你貴為天子又如何,能保護她不受欺負麼?」

  夏侯澹:「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振旗鼓:「你能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麼?」

  夏侯澹:「這也容易。」

  阿白:「?」

  在他們身後,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動都不敢動。她的心跳聲太響,她甚至疑心它已經蓋過了蟬鳴。

  阿白本想讓庾晚音看清男人的醜惡面目,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如此回答,氣急敗壞道:「就算這些都有了,她也只是籠中之鳥,永遠不得游戲人間,瀟灑快活!」

  「阿白,人間並不全然是拿來游戲的,她有她的抱負。」

  阿白怔了怔。

  夏侯澹仍舊負手望著夜空:「你只當她是小雀,需要放飛,卻不見她平正高潔,皎皎如月,能照徹千里碧空。」

  阿白:「……」

  阿白無力地扯扯他:「咱回屋裡吧。」

  「不過你說得對,她在這裡,確實很難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實現了抱負,想要離去,那時我若不在了,你就帶她走吧。」

  阿白欲哭無淚:「求你別說了。」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風吹涼了面頰,才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裡。

  阿白正在發了狠地跟北舟對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怎麼去了那麼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對視:「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處柳陌花巷派了探子,一連蹲守數日,這天傍晚終於有了情報:皇帝身邊那個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現在了怡紅院。沒去找姑娘,卻在那蓬萊台下聽起了戲。

  這情報倒是與庾晚音的密信對上了。

  於是端王手下的刺客們迅速聚集,混入了衣香鬢影中。

  所謂的蓬萊台就是個戲台,只是因為設在楚館內,與尋常勾欄瓦肆不同,佈置得粉簾紗幕、香煙裊裊,台上演的也不是什麼正經戲。

  一群色眯眯的看客正沖那扭著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個媒婆痣的老鴇穿行在人叢間,賠著笑收賞銀。

  刺客們轉頭四顧,很快搜尋到了高大的目標。

  為首的悄然一比手勢,眾人散開,隱去了鬼門道。

  這鬼門道便是通向戲台的門,以繡金屏風隔開。刺客們藏在此間按計劃行事,迅速換上了唱戲的行頭。

  為首的刺客卻偷偷潛到那老鴇身後,作勢與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無聲息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鴇嚇白了臉,顫聲道:「這位爺,有話好說。」

  刺客頭子:「借一步說話。」

  他拖著老鴇走到角落無人處,收起匕首,威逼完了又利誘,塞給她一隻錢袋:「下一場,換我們的人上去唱戲,別驚動台下看客。」

  老鴇掂了掂錢袋,誇張地拍拍胸脯,一驚一乍道:「噢喲,可嚇死我了,這點小事爺說一聲就成嘛,何必拿刀嚇人……」

  刺客頭子不耐煩道:「少廢話,去辦吧。」

  老鴇卻還在喋喋不休:「只是我們怡紅院也有怡紅院的規矩啊,胡來是不行的,有些細處還得請爺原諒則個……」

  刺客頭子幹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計,哪有那麼多耐心給這老鴇,只當是威逼沒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無法再進半寸!

  老鴇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便如捏著一枚繡花針,甚至還翹起了蘭花指:「客官好凶哦。」

  刺客頭子:「!!!」

  數招之後,刺客頭子被反剪了雙手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媒婆痣老鴇輕輕鬆鬆卸了他的下巴,將一枚藥丸塞入他口中,又將他脫臼的下巴裝了回去,貼在他耳邊道:「這是毒藥,我有解藥。你得照我說的行事,事後才能來取。」

  刺客頭子:「你是誰?」

  老鴇笑道:「少廢話,去辦吧。」

  鬼門道後的眾刺客已經換好了戲子行頭,正在檢查隨身短匕,刺客頭子陰著臉來了。

  刺客頭子一伸手,將一捧短匕分給眾人:「換上這些。」

  有刺客不解道:「為何?」

  刺客頭子冷冷道:「上頭的指令,別問,換完就上台了。」

  眾人只見這些短匕的尖端綠瑩瑩的,不知是什麼厲害毒物,只當端王要拿它對付這次的刺殺目標。情急之下也無暇思索,出於慣性聽令換上了。

  繡金屏風一開,換了新戲,是一齣魚籃記。

  阿白坐在台下跟著叫好,手執一把摺扇緩緩搖著,一副偎紅倚翠的大爺做派。只是蒙了面,看不出本來面目。

  這種鶯歌燕舞之處,就連戲也唱得狎暱。化身美女的鯉魚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聲如鶯囀,東邊搖兩步,西邊搖兩步,作勢躲避著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場,鯉魚精搖曳到了戲台邊緣,竟縱身一躍,穩穩落到了蓬萊台下。

  看客沸騰了。

  鯉魚精在人群間提著身段跑,天兵在後面張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覺間,接近了阿白。

  阿白彷彿毫無覺察,仍在樂呵呵地叫好。

  說時遲那時快,那鯉魚精纖纖玉手一翻,不知從何處翻出一把短匕,驟然間刺向了阿白!

  阿白摺扇一張,幾乎下意識地抬手招架。匕首從扇面穿破,裂帛之聲驚退了四下的看客。

  摺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了金鐵之聲。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並指,閃電般刺向鯉魚精的要穴。鯉魚精拼著受他一擊,竟然不退。與此同時,追兵已至,眾刺客從四面八方衝向阿白,手中匕首閃著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聲,一掌拍飛了鯉魚精,卻再也退不出包圍圈!

  血染扇面,潑濺得花紅似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3:10 PM

第二十五章 初見

  一個時辰後,雙腿發抖的探子朝端王匯報:「派去的所有刺客,全滅!」

  夏侯泊舉起茶杯的動作微不可見地頓了頓,仍是優雅地呷了一口:「說說。」

  探子:「當時一打起來,所有人四散奔逃,屬下躲在不遠處的廊柱後頭偷看,見到那廝被刺客圍攻,血濺三尺啊!」

  探子說著說著,慷慨激昂起來:「匕首白進紅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了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簡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人都跪到地上了,還是沒倒,愣是殺死了最後一個刺客,這才長笑數聲,躺下不動了——」

  夏侯泊:「讓你來報,沒讓你說書。」

  探子磕頭道:「屬下所言,絕無半字誇大!」

  夏侯泊輕輕放下茶杯,蹙眉道:「屍體呢?」

  「人死之後,龜公上來,把所有屍體全拖走了,血跡也清掃了。屬下知道這種地方都有個後巷,用來運死人的,就繞去那後巷攔住了人,花了些錢,把屍體藏到了隱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屍體慘不忍睹,要害處幾乎被捅成了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開了他的面巾,對著這張臉皺了皺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瘡之後留下的,瞧去有一絲眼熟。

  夏侯泊轉頭問探子:「你在怡紅院見到的,確是此人麼?」

  探子連連點頭:「屬下認臉很有一套,他當時雖然蒙面,但眉眼還是露出來的,確實就是這個人。」

  夏侯澹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轉身離開,又頓了頓:「還有,刺客的屍體和隨身之物,也要仔細查看,不可有任何遺漏。」

  屍體和隨身之物沒查出異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曉:太后身邊功力最強、手段最狠的暗衛,專門替她殺一些不好殺的人。原本就在端王黨的黑名單上。

  這疤臉平素確實喜歡聽戲,當日出宮替太后辦事,回程中拐去了怡紅院,最終將命葬送在戲台下。

  夏侯泊聽完匯報,略帶興味地微笑起來:「太后娘娘的得力幹將,在皇帝身邊保護他?」

  謀士:「太后竟向皇帝示好了?」

  夏侯泊:「或許是示好,或許是監視,總之,她確實藏了些本王沒發現的心思呢。」

  與此同時,太后正在暴怒摔碗:「無緣無故,端王居然殺了哀家的親衛?!我看他是活夠了!」

  心腹:「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后又摔一個碗:「全是廢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會容他囂張到此時!」

  端王與太后的鬥法漸趨白熱化。

  跟原文相比,情節走向沒有太大變化。太后雖然氣焰盛,謀略佈局卻比不過端王,已然節節敗退,露出頹勢。

  換句話說,鷸蚌相爭接近尾聲,留給夏侯澹韜光養晦的時間也不多了。

  庾晚音回房時,發現枕邊多了一個東西。她捧起細看,是個粗糙的木雕,雙翅張開,引頸而鳴。她猜測是阿白雕了一隻雲雀。

  庾晚音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木紋,扭頭望向冷宮狹窄的窗戶。

  夏侯澹跟了進來:「那是什麼?」

  庾晚音:「……」

  庾晚音迅速放下雲雀:「你聽我解釋。」

  夏侯澹瞧了一眼:「阿白留給你的?難得他有心,收著吧。」

  庾晚音:「?」

  庾晚音不滿意了:「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

  裝什麼寬宏大度,你不是挺會吃醋的嗎?庾晚音稀奇地盯著夏侯澹。

  她已經偷聽到了他的心思,還想裝作不知,就變得異常困難。

  那晚在院中,她遲遲不肯迴避,的確是懷了些小心思,想從他口中聽到點什麼。

  她希望他至少與自己一樣,有那麼幾分悸動和好感。為什麼不呢,大家並肩戰鬥了這麼久,她頂著現在這張臉,多少總得有點魅力吧……

  她沒想到夏侯澹會說那些。

  那些……幾乎匪夷所思的語句。

  盡管只是隻言片語,她卻彷彿窺見了一片無垠深海。她迷惑不解,受寵若驚,甚至感到一絲悚然。

  但又無法掩飾地開心著。

  你居然這樣想我。

  我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夏侯澹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岔開話題道:「今日太后又找由頭對端王發難了。看來咱們的計劃相當成功,多虧了你的妙計啊。」

  與此同時,都城城門之下,一男一女正排在出城的隊伍中,接受護衛盤查。

  那男人身材高大,但含胸駝背,面龐黝黑,單看五官似乎就泛著一股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味兒。旁邊的婦人上了年紀,同樣滿面風霜,身上負著幾隻花布包袱。

  守城的護衛:「做什麼去的?」

  男人操著鄉音憨厚道:「跟俺娘進城來走親戚,現在回家了。」

  出了城門,這兩人仍是默默無語,混在人流中順著官道前行。

  及至走出數裡,四下再無他人,那男人方才直起身體伸了個懶腰:「娘啊,就送到此處吧。」

  婦人笑道:「兒啊,孤身在外,記得添衣。」

  說的是殷殷囑托,語氣裡卻滿是戲謔,而且這一開口,竟是低沉的男聲。

  這倆人自然是北舟和阿白。

  阿白從北舟手中接過行李,隨手甩到肩上,動作灑脫,愣是頂著那張莊稼漢的面具器宇軒昂起來:「多謝相助。」

  北舟卻擔心道:「傷勢如何了?」

  「不礙事,穿著護甲呢,小傷口而已。」

  這一日的行動,說白了就是一場血腥的魔術。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其實是暗殺了太后手下那個疤臉暗衛。

  疤臉平日狡詐多疑,他們暗中跟蹤了此人數日,終於等到他獨自出宮,為太后殺人。螳螂捕蟬,北舟在後,將之截殺在了暗巷裡。

  接著北舟迅速換上老鴇的裝扮,輕車熟路地從暗門進了怡紅院。他先前在此處當了許久老鴇,本色出演毫無壓力,加之與龜公等人都相熟,打起配合也得心應手。

  與此同時,阿白先戴上疤臉的面具,再以黑巾蒙面,大搖大擺地進了怡紅院正門,以身作餌,成功引來了端王的刺客。

  暗處的北舟擒賊先擒王,拿住刺客頭子,逼迫他將所有武器換為了己方準備好的匕首。

  這匕首自然是特製的。

  庾晚音知道北舟是機關天才,大致給他講了講自己曾看過的魔術效果,北舟便觸類旁通,將道具造了出來。這些匕首內有彈簧,鋒刃一觸及硬物就會回縮,看似是捅進了人肉裡,實則卻縮回了劍柄中。

  劍格處還藏有血袋,一受擠壓就會從接口噗噗往外飆血。

  激戰之中,兔起鶻落,刺客們即使發現有異,也來不及思索反應。

  阿白這幾日一直在接受特訓,甚至有意留出幾處破綻不去格擋,為的就是在作戰中能演得以假亂真,讓端王的探子即使近距離觀察,也只能看見他左支右絀、身負重傷,最終與刺客同歸於盡。

  當然,那麼多刺客一擁而上,他在極短時間內將之料理乾淨,還是不可避免地受了點輕傷。

  阿白假死後,龜公上前拖走一地屍體,又在通往後巷的路上偷天換日,放走阿白,收起道具匕首。

  最終被端王探子討回去的,已經成了真正的疤臉。那疤臉身上的傷口都是北舟趁他沒死時,仿照著端王刺客的手法用匕首捅出來的,仵作也驗不出異常。

  如此一來,端王手下折了一批得力的刺客,還得面對太后的怒火與報復。

  庾晚音:「不過還是你厲害,我只是想到讓阿白和北叔打配合、演魔術,你卻直接想到禍水東引,順帶幹掉那個疤臉……」她說著說著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太后手下剛好就有個疤臉,身形與阿白彷彿?我這個看過原文的,都不記得有這號人物。」

  那自然是因為待得久了,總能知道一些秘密。

  夏侯澹鎮定道:「我那些暗衛不能吃白食啊,也得監視一下太后的。」

  「啥時候派去的?」

  「可能忘了告訴你了。」

  「嗯——?」庾晚音忽然朝他湊去,眯起眼打量他,「澹總,你不告訴我的事還挺多。」

  夏侯澹比她高一個頭,庾晚音湊得近了,就得仰頭去看他。

  他聽出她語氣親暱,故作狐疑,只是為了開個玩笑。

  有溫熱的呼吸拂過夏侯澹的脖頸。

  夏侯澹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庾晚音忍不住加深了笑意,還想調戲兩句,卻見他略微低下頭,面色很平靜:「此話怎講?」

  庾晚音有一絲失望,退了一步:「譬如說,阿白被派去做什麼了?」

  夏侯澹:「……」

  夏侯澹的面色又淡了幾分:「你不想他走麼?」

  官道旁景緻荒涼,只有野地長草,任風吹拂。

  北舟:「你這沒馬沒車,要去哪兒?」

  魔術結束了,但端王心思縝密,說不定還沒完全放下疑慮。阿白要詐死到底,就得離開都城。否則以他高大顯眼的身形,再被探子瞧見,就前功盡棄了。

  禁軍統領已歸了端王黨,把守城門的護衛沒準也得了指令,在搜尋阿白。此時他孤身出城太過顯眼,這才拉了北舟來打掩護。

  阿白笑道:「我尋個農戶借住幾日,等與同伴會合了再一起出發。」

  北舟:「……同伴?我怎麼沒聽說你還有同伴?」

  阿白但笑不語。

  北舟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臭小子,這才幾天,居然得了陛下青眼。什麼密令,連我都不能告訴?」

  「你問陛下去唄。」阿白將球踢給夏侯澹。

  「罷了,反正我也幫不上忙。」北舟正色道,「陛下如今處境凶險,你初出茅廬,諸事要多加小心,謀定而後動,莫辜負了他的信任。照顧好自己,別讓你師父擔心。」

  阿白愣了愣,有些感動:「師兄。」

  他其實已經出師五年,也與夏侯澹相識了五年,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在執行一個長線任務,步步為營,謀劃至今,才小有所成。此番來都城,也是為了與夏侯澹敲定後續的計劃。

  但這些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這個便宜師兄。

  北舟笑了:「哎,再叫一聲。」

  阿白卻不肯了:「我怎麼覺得這麼別扭……等你換回男裝的吧。」

  北舟挑眉:「怎麼,我的女裝有什麼問題嗎?」

  「啊?」阿白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怎麼講呢。你原本的模樣也挺瀟灑疏闊,這一塗脂抹粉……咳。」

  北舟心中暗吐了一升老血,面上渾不在意地揮揮手:「滾吧。」

  夏侯澹淡淡道:「只是讓他替我找藥治頭疼而已。」

  庾晚音奇道:「找藥?」

  弄得神神秘秘的,只是找藥而已麼?

  「他那身手,僅僅被派去找藥,會不會有點浪費啊?」

  夏侯澹面不改色:「他是江湖中人,或許有門路討到什麼偏方。」

  他的目光朝旁邊掠了一眼,庾晚音無需回頭看,也知道他瞥的是床頭那隻雲雀:「不必過於傷別,以後有機會,還會遇見的。」

  庾晚音:「……」

  聞到了,這股子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

  小醋怡情,挺好的。

  沒等她醞釀好台詞,夏侯澹卻忽然偏過頭道:「剛才收到了汪昭傳來的密信,他們預計一個月後可越過邊境,再取道羌國進入燕國。」

  庾晚音:「?」

  你倒是別切換話題啊?

  「羌國很小,再有一個月也就橫穿了。所以如果一切順利,入秋時就該收到燕國的消息了。只是但願那旱災不是今年,否則拿到燕黍也來不及播種。」夏侯澹眉頭深鎖,一臉憂國憂民。

  讓她繼續細究阿白的去向,容易露出破綻。

  所以必須轉移話題,他對自己說。

  庾晚音沉默了數秒才接口:「……岑堇天說看今年的雨水情況,應該不至於有旱災。」

  「那就好。」夏侯澹根本不留氣口給她,朝密道入口走去,「說到岑堇天,我叫了他們來開小組會議,差不多快開始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庾晚音迷惑地看著他的背影。

  之前好像沒覺得他如此不解風情啊。

  「等一下。」北舟叫住阿白,「你怎麼看晚音?」

  阿白面露尷尬:「必須聊這個麼?」

  北舟:「那天你與陛下在冷宮院落中說話,我無可避免聽到了幾句。你勸晚音跟你走,恐怕不僅是出於愛慕之情吧。」

  阿白嘆了口氣:「你還記得我師父那封信麼?」

  北舟面色微變,喃喃道:「熒惑守心、五星並聚……真是此意?」

  阿白凝重地看著他。

  北舟只覺背脊生寒,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那後面還跟了『否極泰來』四字,又是何意?」

  「不甚明了,所以說吉凶一線。」

  「還有你師父不明了的事情?」

  「師父為陛下卜過生死卦,沒有告訴我結果。只說他們兩人身上有許多因果纏繞,似霧裡看花,無從勘破。但我猜那一卦極其凶險,他自那之後就常懷憂思,最終命我出師下山。」

  無名客的話語,阿白吞下了半句沒有說:因果纏繞,前塵不在此方天地間。

  那兩個人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自然算不出。

  阿白眼前浮現出五年之前,自己與夏侯澹初見的景象。

  當時他年少輕狂,自視甚高,雖然奉師命去輔助皇帝,心裡卻並未把天子之位看得多重。

  待到溜進宮裡看見皇帝本尊,更覺不過爾爾:只是個與自己年紀彷彿的少年,縮在榻上閉眼小憩,美則美矣,卻像被抽去靈魂的蒼白人偶,透著一股任人宰割的死氣。

  阿白見他睡得毫無防備,忍不住小聲哂笑道:「我聽師父說得神乎其神,還當你是什麼孤魂野鬼呢。」

  少年閉著眼翹了翹唇角:「你最好別動。」

  一剎那間,阿白後頸一寒。因為他聽見了身後某處傳來弓弦收緊聲。

  少年心平氣和道:「你一動,機關就動,我又得花上月餘重做一個。」

  阿白大氣都不敢出。少年終於睜開眼睛朝他望來,這一睜眼,人偶娃娃碎成了齏粉,冰涼的毒蛇吐出了信子。

  他的雙目黑到幾乎不反光,嵌在那蒼白冶豔的臉上,像是從桃花春景間豁開了兩道煉獄的入口:「令師說得沒錯。」

  後來他漸漸瞭解夏侯澹,也知曉了對方更多的故事。初遇那一剎那的驚懼已經逐漸淡去,他欽佩其隱忍,感念其不易,心甘情願為其奔波。

  但此刻回想,卻又依稀能記起當時不舒服的感受——那是遇到異類的本能反應。

  奇怪的是,庾晚音卻完全沒激起他類似的感覺。她雖然也來自另一個世界,卻溫暖無害,彷彿此生從未築起過心防。

  他能理解夏侯澹為何會對她另眼相看。

  但也是因為心頭那一絲抹不去的陰影,他才更不願將庾晚音留在宮中。

  阿白心裡這番計較,沒有一個字能對北舟說。

  想到北舟對夏侯澹的關愛回護、視若己出,阿白忽然有些心酸:「我聽師父說起過你的一些事。你覺得陛下如何?」

  北舟:「南兒的孩子,自然很好。」

  可是……他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只是異世來的一縷孤魂。

  日後你知曉此事,會難過嗎?

  阿白終究要為夏侯澹考慮,不能引起北舟的疑心,輕描淡寫將這話題帶了過去,又道了幾聲珍重,便與之分道揚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3:30 PM

第二十六章 不孤

  庾晚音人進了冷宮,如同社畜放了長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給太后請安,也不用應付沒完沒了的宮鬥和神出鬼沒的端王,一時過得心寬體胖。

  但社畜沒有真正的假期,小組會議還是要開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總不能讓臣子們進冷宮來開會,於是只好自己爬地道過去加入。

  這地道才剛剛挖通,暗衛還在努力修葺出個模樣,此時卻只能容人貓著腰跪行而過,每次爬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寢殿的龍床下面。

  李雲錫先前突然聽說庾貴妃被打入了冷宮,還飽受折磨,心中萬分錯愕。

  他還記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宮的路上眉頭深鎖,又想諫言勸皇帝幾句,又覺得身為臣子不該議論後宮。

  正在道義與規矩間左右互搏,一進寢殿,卻赫然看見那傳聞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邊。

  庾晚音一身冷宮專用荊釵布裙,未施粉黛,臉上還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淚下。偏偏一臉平靜,一邊撣灰一邊道:「不用管我,你們聊你們的。」

  李雲錫:「?」

  李雲錫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將手邊的果盤向她推了推,然後真就沒再管她,淡然道:「都說說吧。」

  李雲錫:「?」

  李雲錫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爾嵐各自笑了笑,既不問她為何在此,也沒對她的模樣發表任何意見,彷彿這一幕很尋常似的。

  岑堇天已經開始匯報了:「上次回去後,臣根據各地的作物品種,整理了旱時應有的產量。陛下再看看各州倉廩儲量,便可推斷旱災來時如何調劑賑災……」

  庾晚音塞了塊桃子進嘴裡,熟練地提筆做會議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都是分內之事。」

  李雲錫:「……」

  要不然他也裝沒事人吧。

  燕國一事,夏侯澹沒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蠻荒之地,始終覬覦著金粉樓台的大夏。他們生性驕橫,在大夏強盛時勉強靠和親維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內鬥,立即縱馬來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後,燕王還趁著旱災進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場大仗。

  如果外交失敗,這一仗終不可避,他們也要早作準備,移民墾荒,存儲糧食,開中實邊,充盈軍備,免得到時毫無還手之力。

  岑堇天溫聲道:「自從陛下下旨,降賦減租與開中法並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將軍前日所言,邊境之地也已開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種幾季,即使不從燕國購入種子,或許也能應付旱災。」

  提到尤將軍,李雲錫忍不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天高皇帝遠,那傢伙的話不可盡信。」

  這尤將軍統領右軍,鎮守南境,按理應該與中軍洛將軍齊名。

  但與殺神般的洛將軍不同,此人的位子卻不是沙場征伐出來的,而是憑門蔭撈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這將軍養得一身痴肥,近來他回朝述職,還遭了夏侯澹幾句譏嘲。

  夏侯澹當時在朝堂上演著瘋批,怪笑道:「看愛卿的臉,就知道右軍如今不缺軍餉呢。」

  太后黨的文臣們忙不迭地大笑起來。

  尤將軍完全沒有洛將軍那樣的煞氣,整個人臊眉耷眼,被諷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動怒,唯唯諾諾了幾句「勤加練兵報效朝廷」之類的廢話。

  他在都城這段時間,沒少與端王接觸。端水之王的橄欖枝對三軍平等批發,尤將軍收禮收得偷偷摸摸,辦事辦得摳摳搜搜,哪頭都不得罪。

  李雲錫忍不住勸道:「陛下,尤將軍看著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鎮南境,恐成禍患。」

  其實不用他說,庾晚音都知道這人在原作中的下場。

  燕國來犯,尤將軍奉旨策應中軍,沒幾個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時甚至還對燕軍上繳了所有武器輜重。

  夏侯澹懶洋洋道:「沒指望他成什麼大事。只是由他佔著那個位置,朕使喚不動他,端王也使喚不動他,不算壞情況。」

  李雲錫:「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斷了他:「李愛卿先別操心別人,說說戶部近況吧。」

  李雲錫頓了頓,有些懨懨。

  他這麼個刺兒頭進入戶部,顯而易見只有被邊緣化的份。如今幹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謂稽核版籍,就是統計人口和土地的增減變化,編成冊籍上報朝廷。

  李雲錫接管此事後,第一次打開戶部的庫房,只見各地歷年遞交的冊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勸他:「快走吧,味兒重。」

  李雲錫怒不可遏,獨自埋頭苦幹,一冊冊地規整、校對,果不其然發現了巨大的紕漏。

  做得最絕的幾個縣,這幾年來遞交的報告幾乎一模一樣,人口無增無減,土地也毫無變化。

  李雲錫自己就是窮鄉僻壤出來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許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戶一田,其實農戶的土地早已經被當地的土豪鄉紳私自吞並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減租,然而這些土豪將吞併來的田又反租給農戶去種,收取的租金竟然幾倍於朝廷。

  李雲錫入朝時早已發過宏願,要做最髒最累的活,回報於鄉親父老。

  為了釐清土地所有權,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證,勞碌數日,終於理出了第一個州的新冊籍。

  冊籍遞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來,讓他重做。

  李雲錫重新篩查校對了一遍,加上洋洋灑灑一篇長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雲錫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頂頭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過來,說看他實在勞碌,尋思著將他調去地方。

  李雲錫徹夜無眠,最後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試著交了一份與去年幾乎一致的冊子。

  這回上司滿意了,拍著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於是李雲錫明白了,同僚這些年屍位素餐,是因為根本沒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縣,沒有一本冊籍不是紕漏百出。土豪鄉紳的背後是一層層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後是皇親國戚。

  如果徹查,戶部內部都沒有幾個人是乾淨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誰能查?誰敢查?

  李雲錫說到此處就說不下去了,胸口憋悶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這時,爾嵐還溫和道:「李兄,做事還是要變通。」

  爾嵐自從得了戶部尚書的賞識,近日躥升飛快,堪稱青雲直上。最近開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兒是由她實際監督的。

  李雲錫正沉浸在國將不國的悲憤情緒中,聞言像吃了火藥,冷眼去乜她:「爾兄又有何高見?不如演示一番,讓下官開開眼?」

  記筆記的庾晚音開始憋笑。

  爾嵐:「譬如說先讓被侵吞田地的農戶來告個御狀,再托個宮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風……」

  她清清嗓子,還真演示起來:「『大人,聽說上次查看國庫之後,太后對戶部盯得很緊。依下官之見,她老人家想讓眾臣都吐一吐私房錢,這整改令下來是遲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時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著了。』」

  李雲錫:「……」

  爾嵐:「『倒不如咱們主動清查,還能把握著尺度,給大家都留個體面。這事兒您放心交給下官,如何?』——意思是這麼個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說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聲。

  她越來越欣賞爾嵐了。

  李雲錫卻並不覺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迴曲折,事事辦得藏污納垢,天下何時才能風清氣正?毒婦當權,生不逢明主,我輩再多的心血都只是無用功罷了!」

  言辭間的鋒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滿於他的弱勢,不嘴幾句就難解心頭憤懣。

  夏侯澹冷漠地看著他,沒有絲毫反應。

  庾晚音突然間打了個噴嚏。

  她過地道時就吸入了一點塵土,一直覺得癢癢,醞釀到此刻,終於打了出來。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頭看看她,伸出手去,輕輕拍掉了她髮間的一點灰。

  李雲錫:「……」

  這個女人剛才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個噴嚏吹走了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李雲錫恍然間回過神來,忽然有些疑惑——他差點忘了,這女人對外的形象似乎是個妖妃。

  而夏侯澹呢?傳說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聽自己直言切諫這麼多次,別說是動怒,甚至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爾嵐早已習慣了李雲錫的脾氣,沒再理會他,自行開始匯報工作。

  她擔心經過層層上報,最後呈給皇帝的摺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將開中法推行的進度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李雲錫憋著口氣,聽她說到商人爭相運糧換鹽引,張口刺了一句:「陛下,販鹽之利巨大,商人趨之若鶩是自然的。」

  「沒錯,而且日後為了搶佔壟斷的權力,定會官商勾結,滋生腐敗。」爾嵐點頭道。

  李雲錫頓了頓。

  他沒想到爾嵐會接這句。

  夏侯澹奇道:「開中法不是李愛卿提的麼?」

  爾嵐:「歷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沒有完美的政令。今時今日,開中法有利於民生,但等到它顯露弊端,就該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雲錫:「到那時,爾兄已位高權重了吧。」

  爾嵐笑了笑:「不,到那時,我應當已不在朝野了。」

  李雲錫愣了一下。

  爾嵐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落寞:「那時,位高權重者就該是像李兄這樣的人了。而那時的朝堂,也定能讓李兄這樣的人有一番作為。」

  李雲錫不明白她為何蹦出這樣的話。

  反倒是庾晚音聽明白了。爾嵐的女兒身不可能瞞天過海到永遠,總有一日會被政敵扣上罪名。

  爾嵐並不知道夏侯澹這個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帶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遠赴燕國的汪昭、被暗殺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見諸位,當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嘆息道:「世道如長夜,誰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換日月呢?但與諸位慘淡經營,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這話原本是說給臣子聽的,話音落下,卻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雲錫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冊籍你接著整理,不必告訴任何人,直接交給朕。」

  李雲錫一震:「陛下?」

  夏侯澹點點頭,平淡道:「會有用得著的時候。」

  李雲錫熱淚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們離開,鬱悶道:「唉,就是因為有這些人,讓人覺得甩手走人的話,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這句話,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說動過。

  但權衡過後,還是被牽絆著留了下來。

  夏侯澹安靜了一下,笑道:「看來我得謝謝這些臣子。」

  「為什麼?」

  「讓吾道不孤。」

  他話裡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當他在談工作,不以為意地伸了個懶腰:「好了,我該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個飯再走?」

  便在此時,安賢低頭走了進來:「陛下——」他一眼瞧見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頭,「謝妃在外頭求見。」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還要與謝永兒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戲,因此不能不見。

  於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貓著腰向冷宮爬,一邊爬一邊感覺怪怪的,像是偷情還被原配發現,不得不遁走一般。

  這想法立即噁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麼應付謝永兒的呢?跟自己應付端王一樣麼?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這麼多小動作,也不知宮鬥達人謝永兒會不會發現了端倪,會不會去給端王打小報告。

  她越想越煩躁,終於腳下一頓,在甬道裡艱難地掉了個頭,又原路爬了回去。

  龍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磚遮掩,要轉動機關才會露出。

  庾晚音從洞底悄悄將地磚挪開一條縫,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謝永兒正在漫聲閒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今天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更甜膩,彷彿捏著嗓子在說話:「陛下嘗嘗臣妾下廚做的小菜……」

  庾晚音聽見碗筷碰撞聲,愣了愣,才發現已經到了晚膳的飯點了。

  謝永兒一會兒布菜,一會兒勸酒。菜香與酒香飄入縫隙,庾晚音腹中傳出了悲鳴聲。

  趴在這裡好沒意思。

  這會兒冷宮中的侍女說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這樣想著,身體卻不受控制,依舊趴在原地。

  謝永兒不知為何,一直在慇勤勸酒。不僅灌夏侯澹,還用力灌自己。

  幾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著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嫵媚之意,一隻手柔若無骨地貼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輕輕地摩挲。

  夏侯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時候不早了,愛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謝永兒嬌笑出聲,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聖顏,就讓臣妾多看幾眼吧。」

  夏侯澹的聲音透著虛情假意:「這麼說來,朕也許久沒見愛妃了。」

  謝永兒咯咯輕笑,語聲漸低,只偶爾傳出幾個露骨的字詞。

  夏侯澹的聲音冷了下去:「愛妃,我已經說過,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謝永兒突然開始低低地啜泣。

  謝永兒:「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著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歡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聲。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頭頂,謝永兒像條蛇一般從背後纏住夏侯澹,一隻手環過他的腰,朝著某處禁地伸去。

  那隻手被扣住了。

  謝永兒喝得半醉,只當是調情,笑著想要掙脫。卻沒想到越是掙扎,腕上冰涼的五指扣得越緊。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謝永兒痛呼出聲。

  她嘶著涼氣僵住不動,只覺得腕骨幾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轉過身望著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謝永兒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來,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設是暴君,但這男人面對她的時候,卻始終表現得色令智昏,甚至還有點卑微——自己不願讓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沒有碰。

  以至於她逐漸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時此刻,她卻猛然想起來了。

  連帶著想起的還有宮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來對妃嬪如此凶殘,是因為在房事上有難言之隱。

  夏侯澹的語氣平靜無波,她卻莫名聽出了森森的殺意:「愛妃,你該回去了。」

  謝永兒卻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陛下,你這是嫌棄臣妾了嗎?」

  夏侯澹:「對的。」

  謝永兒:「……」

  謝永兒的啜泣遠去了。

  黑暗地道裡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裡謝永兒直到最後都對端王死心塌地。

  難道最近夏侯澹對謝永兒做了什麼事嗎?

  為什麼她突然之間變了心?

  但聽她語氣,卻又透著一股做戲的成分……是端王派她來演戲麼?

  庾晚音正在胡思亂想,頭頂傳來輕微的動靜。

  她猛然間回過神來,轉身就撤。

  結果沒爬出幾步,就聽見機關喀啦啦一陣轉動,背後有燭光投射過來。

  夏侯澹盯著前方的屁股看了幾秒:「你怎麼在這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3:45 PM

第二十七章 頭痛

  庾晚音:「……」

  她只覺得這輩子的老臉都丟在了這一刻,掩耳盜鈴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幾步。

  庾晚音虛弱道:「飯後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問:「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經自暴自棄:「對啊,有助於燃燒全身卡路裡。」

  身後傳來夏侯澹低低的笑聲。很輕,笑了兩聲又止住了,回音卻在漆黑的甬道裡連綿不絕。庾晚音愣是從中聽出了一句潛台詞:你那點兒偷聽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無端竄出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個真正的炮灰女——宮鬥文裡爭風吃醋、腦子還不好使的那種。

  夏侯澹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人走了,你出來吧。」庾晚音卻總覺得那語聲裡還帶著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雜,被瞧見了不好辦,我還是走吧。」

  「我不放人進來。」


  「還是不安全,安賢不就撞見我了麼?你快回去吧,萬一被他發現了地道呢。」庾晚音繼續往前爬。

  身後投來的燭光微弱地搖曳,拖著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沒跟過來,也沒再出聲。她拐了個彎,光線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宮,晚膳吃到一半,才回過味兒來。

  夏侯澹剛打發走謝永兒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過來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頓,羞恥感頓時散了大半,有幾分心軟。

  但這個時候再大費周章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復無常是戀愛腦的最顯著表現。

  自己最近真的有點飄了。這腦子一共就那麼點容量,要是還胡亂佔用CPU,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獨自過了個夜。

  第二天,夏侯澹沒出現。

  暗衛倒是冒出來了幾次,一車一車地往她的院子裡倒土——他們在兢兢業業地拓寬地道,現在裡頭已經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

  庾晚音圍觀了一會兒施工現場,給暗衛送了幾片瓜。

  暗衛:「多謝娘娘。」

  庾晚音狀似不經意地問:「陛下今日在忙麼?」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一片,許是有什麼急事在等陛下處理。」

  庾晚音一愣:「為何吵成一片?」

  「屬下不知。」

  算算日子,難道是燕國傳來消息了?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舊不見蹤影。

  被絆住了麼?總不會在鬧別扭吧……庾晚音又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對話,有一絲心虛。

  眼見著飯點都過了,她終於坐不住了,爬下地道看了看。

  暗衛已經離開了,夜裡施工動靜太大,會被人發現。

  空曠的甬道闃然無聲。庾晚音舉著燈走到半路,腰越彎越低,最後又只能跪行。

  她腳下有些遲疑。

  不知道另一頭有沒有什麼突發情況。如果自己這一冒頭,又被宮人撞見了呢?

  她進冷宮原本就是為了做戲做全套,做出與夏侯澹決裂的假象,以便取信於端王。萬一暴露了這個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盡棄了。

  正在躊躇間,黑暗盡頭傳來聲響,有個小光點亮了起來。

  庾晚音吹熄了手中的宮燈,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對面卻目力驚人:「晚音?快過來,澹兒病了。」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穩,鼻息急促,緊蹙著眉。

  他原本就蒼白,現在更是連雙唇都毫無血色,襯得眼下的青蔭愈發濃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這兩次發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後。她有些疑心這頭疼與情緒有關聯,又覺得昨夜那點事,應當不至於。

  北舟憂慮道:「回來就倒下了,還沒吃飯呢。」

  庾晚音悄聲問:「我聽說早朝上吵起來了?」

  北舟:「燕國送來文書,說是陛下千秋節將至,燕王札欏瓦罕願派出使臣團來為陛下賀歲。」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聽起來,汪昭好像成功了。

  他不僅說服了燕王和談,而且還設法讓燕國主動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隱身於暗處。消息傳入大夏,沒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筆。

  「那是誰與誰吵呢?」

  北舟煩躁地皺皺眉,顯然對這些黨派傾軋不感興趣:「澹兒提了兩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談,因為兩國不打仗了,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牽制在西北,有更多籌碼對付太后。那端王支持的,太后肯定不支持。今兒一整天,御書房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太后的人來勸陛下?」

  「端王的人也來。都想把他當蠢貨使喚。他還得裝成蠢貨的樣子一個個應付……」

  庾晚音嘆了口氣。

  是她自我意識過剩了,夏侯澹這明顯是被工作拖垮了。

  北舟端了碗粥過來,對著人事不省的夏侯澹發愁。庾晚音從他手裡接過碗:「北叔去休息吧,我來。」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了。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幾乎沒見過這人睡著的樣子。每次她入睡的時候,夏侯澹都還醒著;等她醒來,他已經去上早朝了。

  他的睡相一直這麼……痛苦嗎?

  庾晚音輕輕拍一拍他:「澹總,吃點東西再睡吧。」

  夏侯澹沒反應。

  「澹總?陛下?」庾晚音湊得近了些,做了個自己都沒有預料的動作。

  她的掌心貼上了夏侯澹的臉。

  下一個瞬間,緊閉的雙眼張開了。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將手撤了回去,像食草動物憑著本能嗅到了危險。

  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雙眼瞳裡黑氣翻滾,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沒有任何情緒留存,除了一股瘋勁兒。

  漆黑的眼珠轉了轉,殺氣騰騰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氣都不敢出。

  彷彿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剎那,那雙眼睛對上了焦,茫然地眨了眨,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了幾分清明。

  夏侯澹卸了力道,那隻手仍舊鬆鬆地掛在她的腕上,啞聲問:「我睡了多久?」

  「……沒有很久。起來吃點東西?」

  夏侯澹無力地動了動。庾晚音猶豫了一下,彎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你自己吃了嗎?」

  庾晚音的心跳還沒恢復正常。她低頭舀了一勺粥遞過去,夏侯澹眼望著她,張口接住了。

  庾晚音:「不用管我,我回頭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問:你不想被我碰到麼?

  這人清醒的時候,似乎挺喜歡與自己親近,佔自己的枕頭,讓自己幫他按太陽穴。

  然而剛才那條件反射般的反應,讓她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對謝永兒說的話。

  他不僅僅是在排斥謝永兒嗎?一個演員出身的人,怎麼會對肢體接觸過敏呢?

  有那麼一刻,眼前之人似乎無限接近書中暴君的形象。

  但暴君也不是天生的暴君,而是被偏頭痛逐步逼瘋的。

  ……偏頭痛。

  但這注定不會是個愉快的話題。對方還病著,她最終只是溫聲說:「你今天辛苦了。」

  夏侯澹病懨懨地喝著粥,隨口道:「還行吧,除了演戲我也沒做什麼。哦對了,」他笑了一下,「我還讓楊鐸捷拉著欽天監的老頭子出去夜觀天象,寫了道奏疏。」

  當初那批學子中,楊鐸捷與李雲錫才學相當,脾氣也相投,都是火爆脾氣的刺兒頭。但夏侯澹讀過他倆的文章,發覺他有一點遠勝李雲錫,就是辯才。

  李雲錫這直腸子只會有啥說啥,直抒胸臆,楊鐸捷卻能旁徵博引,舌燦蓮花,豪引天上地下無數例證來說服你。只要是他認定的事,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所以他被派去了欽天監。

  楊鐸捷當時對這個安排很是不服氣。他入朝是為了參政做事,不是為了編什麼鬼曆法。

  夏侯澹用一句話說服了他:「我等現在勢單力薄,只好借力於鬼神啊。」

  「事實證明他確實能寫,什麼木星與土合,什麼西北歲星赤而有角,總之就是一句話,該和談了,再打下去要慘敗。非常唬人,連太后黨裡都有人被嚇住了。」

  庾晚音笑了:「聽起來很順利嘛,接下來只要坐等使臣團就行了。」

  夏侯澹:「……沒那麼簡單。」

  他在枕邊摸索了一下,遞給庾晚音一封信:「汪昭寄來的,跟燕國的來書前後腳到達,內容有些蹊蹺。」

  汪昭的字跡密集而潦草,似乎是匆忙寫就。

  他進入燕國之後調查了一番,情勢與傳聞中差不多,燕王札欏瓦罕和他的侄子圖爾關係緊張,誰也不服誰。圖爾年輕力壯,更得人心;獨眼的燕王不甘讓權,跟旁邊羌國的女王打得火熱。羌國雖然弱小但善於用毒,耍起陰的來,讓只會蠻力的燕人很是頭痛,燕王便借此鞏固自己的地位。

  先前大夏一舉將他們打退三百里,逐出了玉門關,燕王逐漸上了年紀,這一戰敗,便覺力不從心,開始退而求和。反倒是圖爾野心勃勃,是不折不扣的主戰派。

  夏侯澹並沒有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和談上,先前給汪昭的指示是:如果不能促成和談,就攪亂一池春水,設法挑起燕國內亂。這樣等到旱年,燕國自顧不暇,就沒有餘力來大夏趁火打劫。

  結果卻比他預料的更為理想,燕王竟然同意了出使。

  但汪昭卻覺得莫名不安。

  他在信中指出,燕王與圖爾的矛盾已經白熱化,到了一山難容二虎的程度。但是這一次出使,圖爾竟然沒有大張旗鼓地提出反對。以此人凶悍的脾性,此時保持安靜很是反常。

  他此番隨燕國使臣團一道出發,擔心半路會遭遇堵截,所以先行來信提醒,讓夏侯澹注意接應。

  夏侯澹:「你怎麼看?」

  庾晚音搖搖頭:「這劇情已經不在劇本裡了,我給不出什麼主意。」

  「沒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庾晚音籲了口氣。脫離了原作劇本之後,她心中空蕩蕩的了無憑依,總覺得會有事發生。但走到這一步,各人憑真本事鬥智鬥勇,她又能發揮多大價值呢?

  「別聊了,澹兒你今天不許再用腦子了。」北舟用木盤端來幾樣小菜,又遞給夏侯澹一杯溫水。庾晚音被他趕去一邊吃飯,餘光裡看見夏侯澹服下了兩枚藥丸。

  她詫異地問:「阿白這麼快就找到藥了?有用嗎?」連病理都沒查出來,怎麼治療?

  夏侯澹頓了頓,含混道:「沒什麼用,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別亂吃啊,萬一惡化了……」

  北舟:「沒事,我驗過的。」

  已經惡化了,夏侯澹想。

  其實不管他吃不吃藥、吃什麼藥,都不影響這頭疼逐年加重。

  從偶爾的、微微讓人心煩的鈍痛,一點點地演變成了持之以恆鑿釘入腦的酷刑。

  大多數時候,他都面不改色地忍耐著。

  但總有忍耐不住的時候。幸好他的人設是個暴君,突然發個脾氣摔個碗,誰也不會覺得詫異。

  後來,那樣的時刻越來越多。

  再後來……他也漸漸分不清自己還是不是在演了。

  直到那一天。

  *

  謝永兒鍥而不捨,又努力地勾引了夏侯澹幾次,都沒有成功。

  她打扮得一天比一天妖嬈,神情卻一天比一天萎靡。

  轉眼又到了本月初一,眾妃嬪去給太后請安時,一個個低眉順眼不敢抬頭——都知道太后最近心情不佳,誰也不願觸這個黴頭。

  結果太后一看這如喪考妣的氣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幹不過端王,阻止不了燕人出使和談。

  欽天監的奏疏剛寫出來,她就收到了信兒,當即將那群老頭子召來,威逼利誘了一番,想將這道奏疏壓下去。

  老頭子唯唯諾諾地去了,結果翌日早朝,那奏疏被一字未改地宣讀了出來。

  她勃然大怒,這回直接召了夏侯澹,罵他目光短淺與虎謀皮,還不仁不孝,竟忤逆她的意思,屈服於端王。

  夏侯澹詫異道:「所以母后的意思是,為了不讓端王如願,應當再起戰事,將中軍活活拖死?」

  太后柳眉倒豎:「皇帝真是長本事了啊!」

  夏侯澹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多謝母后誇獎。」

  太后恨得咬碎銀牙。

  她甚至開始想念庾晚音了。庾晚音獨得聖寵那會兒,是個多麼好用的軟肋啊,她只要拿那小姑娘稍作威脅,夏侯澹便言聽計從了。

  現在庾晚音入了冷宮,她還能找誰?

  太后眯了眯眼,輕聲道:「那個謝妃最近招搖過市,太過惹眼,哀家倒想管教管教。」

  夏侯澹:「?」

  夏侯澹:「請便。」

  太后一想起這事,蔻丹指甲就在掌心掐出了印子。

  她瞥了謝永兒一眼,橫挑鼻子豎挑眼:「謝妃見到哀家,怎麼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

  謝永兒一個激靈,慌忙道:「母后息怒,永兒……永兒適才身體有些不舒服。」

  太后:「哦?哪兒不舒服,說來聽聽。」

  謝永兒囁嚅了幾個字。

  太后還沒聽清,她卻忽然面色一變,猛然起身衝到一邊,彎腰「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太后眉峰一動,隱隱露出詫異之色。

  謝永兒把所有能吐的都吐了,還在乾嘔連連,半天止不住,只能眼泛淚光,用跪地的動作討饒。

  太后看得傷眼,皺著眉頭揮揮手:「扶她下去休息。」

  等到眾妃都告退了,太后仍在原地端坐不動,慢條斯理地拈起果盤中的龍眼吃了。

  她輕聲問:「當初不是送了避子湯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4:42 PM

第二十八章 千秋

  後宮裡沒有秘密可言,謝永兒早上吐了那一場,到晌午時已經盡人皆知。入夜之後,連冷宮中的庾晚音都聽說了——還是夏侯澹給她八卦的。

  庾晚音眼皮一跳:「你知道這通常意味著什麼嗎?」

  「懷孕?」夏侯澹搖搖頭,「現在都這麼傳,但我沒碰過她啊。」

  庾晚音表情復雜。

  夏侯澹反應了過來:「……啊。」

  庾晚音拍了拍他。

  「所以她最近見到我就跟餓虎撲食似的,原來是為了讓我喜當爹?」

  這用詞成功地戳到了庾晚音的笑點。她忍了又忍,同情道:「八成是這樣了。」

  夏侯澹困惑道:「可她喝過避子湯了,當著我面喝的,一大杯。」

  「那杯茶裡除了避子藥,還有迷魂藥,或許藥性衝突,抵消了一部分。而且謝永兒是天選之女,天賦異稟的,在原作裡頂著太后和各方宮鬥勢力的壓迫,也頑強地懷了孕——順便一提,孩子也不是你的。」

  「是誰的?」

  庾晚音又拍了拍他。

  夏侯澹無語:「端王居然如此魯莽,我真是高看了他。」

  「喝過避子湯了嘛,雙方都覺得很安全。他或許還想著即使真有了孩子,也可以矇混過關,畢竟誰能想到你居然……守身如玉,碰都不讓碰呢。」

  回想起夏侯澹驚醒時那一臉「吾好夢中殺人」的樣子,笑容裡忍不住帶上了一絲揶揄。

  但再想起他對謝永兒敬謝不敏,便又有一絲竊喜。

  她是現代社會成年人,長得不差,穿來前也是處過對象的。而夏侯澹以前既然是演員,在那種狂蜂浪蝶特別多的行業,一直單身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不介意前任這種存在。但有過前任是一回事,穿成皇帝後順水推舟地坐擁後宮,那是另一回事。

  前者還在感情範疇,後者就差不多在道德層面了。

  以前她沒有淪為戀愛腦,也就沒有特別留意。

  現在她降級了。她唾棄自己。

  夏侯澹淡淡道:「我又不喜歡她。」

  「看不出來,你還挺正人君子的,實在是這吃人的皇宮中的一股清流。」庾晚音半開玩笑地誇獎道。

  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音。

  她意外地抬頭望去,恰好捕捉到夏侯澹垂下眼簾的動作。他似乎延遲了半拍,才微笑道:「多謝誇獎,我也這麼覺得。」

  庾晚音愣了愣。

  夏侯澹在她面前,似乎很少露出如此虛假的笑意。

  各方博弈了大半個月,太后或許是不想落下一個不顧大局的名聲,最終鬆口,同意了放燕國使臣入朝賀歲。

  秋色漸深,禮部已經開始著手為冬日的千秋節做準備了。

  千秋節是皇帝的壽辰,按理應是舉國同慶的大事。但上回在國庫門前鬧了那麼一場之後,夏侯澹便順勢提出儉政節用,今年為太后修陵寢耗資巨大,自己的千秋宴便一切從簡。

  消息傳入民間,加上今年的幾道政令,夏侯澹的名聲大有改善——至於被他順帶暗損了一把的太后如何反應,就不為人知了。

  但無論如何從簡,祝壽的酒宴還是免不了的。今年除了群臣之外,還安排了周邊幾個小國的使臣來朝獻禮。

  禮部忙得熱火朝天,連帶著欽天監也多出許多活計。

  楊鐸捷焦頭爛額。

  他作為剛進欽天監的底層文員,順理成章地被安排了最累的活兒——每天兩頭奔波,與禮部對接,敲定各種良辰吉時、器物方位和儀式順序。

  最讓他不滿的是,這工作不創造任何實際價值,全是面子工程。

  楊鐸捷和李雲錫一樣,講求實幹,對這些流於形式的繁文縟節非常鄙夷。他一邊巧舌如簧,為一個開飯時間找出八種說法,一邊心中苦不堪言,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入朝是否值得。

  就在這種情況下,夏侯澹還在小組會議上下令:「楊愛卿爭取一下,禮部設計接待燕國使臣的流程時,你也盡量參與。」

  楊鐸捷徹底尥蹶子了。

  他尥蹶子的方式比李雲錫藝術得多:「陛下,這燕國如果來者不善,咱們再如何精心接待,恐怕也不能使他們回心轉意啊。」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將一封信放到桌上:「汪昭在使臣團出發不久前寄出的,前幾日才收到。」

  眾人閱後大驚。

  汪昭表示自己臨時改變行程,不再與使臣團一道回大夏。原因是燕王熱情好客,一再挽留,請他多留些時日,共敘兩國情誼。

  爾嵐:「汪兄他……」

  夏侯澹:「沒有別的消息了。」

  君臣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說話。

  任何有腦子的人都能感覺到其中的蹊蹺。

  楊鐸捷掙扎道:「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燕國竟然不把汪兄送回,該不會已經……」

  夏侯澹卻很淡定:「原本也沒指望他們安好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這邊也不是全無準備。所以你必須參與接待他們,到時才好便宜行事。」

  太后身旁的大宮女密切觀察了謝永兒一陣子,復命道:「謝妃一切如常,並未再在人前嘔吐。但她很是警覺,奴婢幾次設法送去滑胎藥,或許是氣味不對,都被她直接倒掉了。」

  太后冷哼一聲。

  大宮女連忙跪地道:「當初那杯避子湯,是奴婢親自送過去的,據說謝永兒喝下之後反應還很大。既然喝了,理應沒有差池。其實謝妃也未必是受孕……」

  「哦?」

  大宮女壓低聲音:「陛下的房事一向……否則當年,小太子也不會如此難得。」

  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嗤笑了一聲:「沒用的東西。」

  大宮女陪著一起笑,跪行過去為她剝起了龍眼:「唉,陛下被那個行刺的美人嚇破了膽,想是從那之後就……呵呵,有些艱難。」

  太后拈起圓潤的果肉:「你懂什麼?他知道自己只是個傀儡。他不聽話,所以哀家想要更小更聽話的傀儡。有了小太子,他就失去了價值。」

  大宮女訝然道:「主子是說,陛下從一開始就是演的?」

  太后冷冷道:「演又如何,不演又如何,還不是要聽憑哀家擺布?哼,當了這麼多年棄子,臨了卻以為自己翅膀終於硬了,敢與哀家對著幹?」

  她一口咬破龍眼,汁水四濺:「和談,哀家讓你談出個天崩地裂。」

  庾晚音正在給端王寫字條。

  這冷宮最大的好處就是讓她不必與端王見面。外頭的侍衛看似是在監禁她,其實卻也是在保護她,無形中阻斷了所有窺伺的目光。大門之內還設了一重暗衛,就像從前的貴妃殿一樣固若金湯。

  在那個血腥魔術之後,端王似乎認定了她是個可用的工具人,三不五時便要給她遞字條進來。

  他的字條風雅得很,筆記秀逸,用詞也考究,總是一番繾綣情話。庾晚音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整張紙寫的都是「幹活」。

  庾晚音這隻天眼,有時開得十分積極,盡力幫著他與太后鬥法。參考著胥堯留下的書,她對他的行動總能給出精準的預言,還附帶幾句「我看到你大獲全勝」的吉利話。

  有時則開向奇怪的地方:「昨夜夢見謝永兒獨自垂淚,小腹隆起,不知是何預兆。」

  可能是她試探得太明顯,對方沒有回應。

  還有些時候,她也必須幫著端王打壓一下夏侯澹。

  按照胥堯留下的筆記,端王繼續按計劃行事的話,很快便要鬥垮太后黨,將注意力轉向皇位了。

  但庾晚音還不能妄動。

  就像他們之前商量的,她其實只有一次反水的機會。一次之後,無論成敗,她都再也無法對端王施加影響。

  每一次字條交換,都是一步勾心鬥角的棋,落子無悔。她的反應遠比不上端王迅速,往往需要考慮很久才落下一子。以前面對面、話趕話地打機鋒,她每次都緊張得寒毛直豎。如今隔著厚厚一層宮牆,她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不少。

  冷宮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擋住了外頭的三宮六院。

  自從謝永兒那驚天一吐,後宮裡最近風雲湧動,而且宮鬥劇情早已如脫韁的野馬般掙脫了劇本一去不返。

  庾晚音躲著吃瓜,自知不是那塊料,為免遭受池魚之殃,還是一步都別出去為好。

  結果,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她不宮鬥,宮卻要鬥她。

  庾晚音剛寫好字條,只聽門外傳來一道尖銳的聲線:「本宮要進去,區區廢嬪,有什麼資格攔下本宮?」

  庾晚音:「……」

  這聲音有點耳熟,是誰來著……

  每篇宮鬥文裡都有那麼一個或幾個真心實意傾慕皇帝、愛而不得的苦命妃子。

  在這個故事裡,這個角色名叫淑妃。

  淑妃已經快活了一段時日。

  自從那獨得聖寵、不可一世的庾晚音派人毒她不成,自己卻被貶入了冷宮,淑妃便每天傅粉施朱,環佩叮咚,蓮步輕移,以主母的姿態從所有妃嬪面前踱過。

  然而左等右等,仍舊等不來夏侯澹的召見。

  淑妃迷惑了,淑妃焦慮了。

  夏侯澹甚至都為她懲罰了庾晚音,為何卻獨獨不肯見她一面?

  淑妃使出渾身解數,賄賂了安賢,趁著夏侯澹經過御花園,製造了一場邂逅。當那道朝思暮想的修長身影出現在迴廊,她訝然扭頭,眼波流轉,儀態萬方地朝他行禮。

  夏侯澹:「讓開。」

  夏侯澹走了。

  淑妃失魂落魄。

  她終於意識到,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與她無關。夏侯澹懲罰庾晚音,是因為他惱恨庾晚音——而她淑妃連怒火都不配得到。

  她不好過,庾晚音也別想好過。

  隨著時日推移,這庾嬪依舊被困在冷宮裡,眼見著已經失去了復寵的可能。

  淑妃今日就是來找場子的。

  冷宮封閉多時的大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淑妃帶著數名宮人跨進了院中。

  庾晚音迎了上去,將手背在身後搖了搖,示意暗衛稍安勿躁。總不能為了這麼個宮鬥戲碼就暴露了暗衛的存在。

  淑妃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吊著眼睛道:「喲呵,在這鬼地方待了這麼久,妹妹這張狐媚臉蛋倒是愈見嬌嫩了。」

  庾晚音:「多謝姐姐誇獎。」

  淑妃怒道:「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

  庾晚音規規矩矩一禮:「是妹妹踰矩了,萬望姐姐恕罪。」

  淑妃朝旁側使了個眼色,小太監上前兩步,尖聲道:「請罪就該有請罪的樣子,還不跪下?」

  庾晚音靜止了兩秒。

  在這兩秒間,她做了些計算:這要是起了肢體衝突,暗衛肯定會現身於人前。一旦讓淑妃知道了此處的秘密,此人就成了禍患。活人是不會閉嘴的,但殺人的滋味,她也不想再體會了。

  「怎麼?不願跪麼?」小太監高高舉起手掌,氣勢洶洶走來。

  庾晚音撲通一聲跪下了。

  小太監卻一秒沒有遲疑,仍舊一掌抽向她的臉!

  暗衛的刀已經出鞘了。

  庾晚音突然舉起胳膊,勉強擋下了那一巴掌,起身拔腿就跑。

  她這一跑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連暗衛都愣住了——宮鬥裡好像從來沒有這個選項。

  淑妃:「給我站住!」

  太監宮女一哄而上,追著她打。

  庾晚音狗急跳牆,被逼出了極限速度,一道風一般刮進室內,反手「砰」的一聲甩上了木門,悄聲招呼暗衛:「快快快來加固!」

  門外,淑妃氣到七竅生煙,吩咐身後的宮人:「還不去推!」

  宮人一擁而上,奮力推門,繼而手足並用,又踹又砸,那木門卻彷彿裝了什麼鋼筋鐵骨,愣是不倒。

  淑妃像一頭暴怒的母獅般兜了幾圈,道:「拿斧子來,把門劈開。」

  庾晚音:「……」

  太拼了吧,這是奔著索命來的啊。

  暗衛:「請娘娘進地道暫避。」

  庾晚音:「那你們記得遮掩好入口,可別把地道暴露了。」

  暗衛:「陛下吩咐過,若有人發現地道,當場格殺。」

  庾晚音苦笑:「這就是傳說中的送人頭吧……」

  木門上一聲巨響,宮人劈下了一斧子。

  恰在此時,外頭傳來陰陽怪氣的一聲:「淑妃娘娘,這是在尋什麼樂子呢?」

  淑妃回頭一看,是安賢。

  這大太監的出現彷彿讓她遭受了什麼重創,她原地搖晃了一下,氣焰頓消:「安公公?」

  安賢:「陛下吩咐過,這冷宮不可放人探望,還請淑妃娘娘去別處散步呢。」

  淑妃回去之後召來姐妹團,又哭又罵。

  「小浪蹄子,失寵了還有如此手段,竟能哄得安公公照拂她!」

  謝永兒坐在最角落裡,面帶病容,安靜地聽著。

  謝永兒以往最得淑妃信任,然而自從疑似有孕,便引燃了她的妒火,如今在姐妹團裡被排擠得厲害。

  她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罵了半晌,方才開口道:「姐姐,此事有些奇怪。」

  淑妃瞥她一眼:「怎麼?」

  「安賢一向見風使舵,若是失勢的妃子,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又怎會特地趕到冷宮?他為庾晚音出頭,就說明他覺得庾晚音還有價值。」

  淑妃大驚:「莫非那賤嬪還能復寵?」

  謝永兒低頭:「我不知道,但為今之計,還是別再去招惹她為妙。」

  與此同時,庾晚音正在苦勸夏侯澹:「淑妃不能拖下去啊。」

  「能。」

  「你拖了她,端王就會知道我沒失寵,那之前演那麼多戲不就全白費了!」

  「這次不拖,以後別人也舉著斧子來找你呢?」

  「……我的人緣也沒那麼差。」

  夏侯澹正色道:「晚音,這冷宮存在的目的是保護你。它失效了,你就必須搬出去了。」

  庾晚音心中一暖,隨即堅定搖頭:「好不容易忽悠到端王……」

  「這個我已經想好了。」夏侯澹笑道,「接下來咱們這麼演:我轉念一想,還是需要你的天眼的,所以恢復了你的妃位,放下身段苦苦求你回心轉意;你卻已經受盡苦難,與我離心離德,從此心扉只對端王敞開。」

  「追妻火葬場?」閱文無數的庾晚音精準概括。

  夏侯澹:「?」

  夏侯澹:「啊對。」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熱了一下,忙道:「也可以考慮,畢竟以端王的腦子,應該不相信你會放著我不加利用。這情節在他看來會比較合理。」

  夏侯澹舒了口氣,起身便走。

  庾晚音沖著他的背影愣神:「去哪兒?」

  「拖人。」

  庾晚音對那淑妃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只囑咐了一句:「別殺人啊——」

  「不會。」夏侯澹語氣輕鬆,遮掩住了眼中閃過的血氣。

  庾晚音又變成了庾妃,搬回了剛穿過來時住的那個宮殿。

  她搬出冷宮的時候,淑妃已經被關進了另一座更狹窄破敗的冷宮。正因此,她也沒見到淑妃進去的時候是個什麼形貌。

  她只知道別的嬪妃望向自己時,隱隱帶了幾分驚懼之色。

  夏侯澹開始表演追妻火葬場,三天兩頭往她的宮裡送些衣裳首飾。庾晚音則冷若冰霜,整日裡素面朝天不加打扮,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過了幾日,千秋節到了。

  千秋宴上,庾晚音與其他女眷聚集在偏殿用膳。

  她現在只是普通妃子,又因為太后不喜,位置被安排到了後排,恰好在窗邊。

  為了表現對夏侯澹的冷淡,她穿了一身淺淺的青,髮間也只用了一枚素銀簪子裝飾,放在這種場合,煞風景到了叛逆的程度。偏偏配上她這張臉,也有種氣勢奪人的冷豔。

  明裡暗裡有無數目光投來,被她全部無視了。

  反正看不到正殿那邊的情況,她索性專注對付面前的食物。在冷宮裡雖然也有小灶,但這麼豐盛的宴席卻是久違了。

  遠遠地傳來一聲唱名:「燕國使臣到——」

  庾晚音扭頭朝窗外望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4:56 PM

第二十九章 滑胎

  來者一共三十多人,有男有女,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長相。男人個個身材強壯,穿著裘衣;女人容顏姣好,身形曼妙,全身佩戴著繁復的首飾,一步步叮咚作響,似是舞姬。

  為首一人是個中年男子,臉龐有些發福,笑得還挺和氣。

  但庾晚音的目光卻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

  那人穿著打扮與其他從者並無不同,只是身材最為魁梧,留了一大把絡腮鬍,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深陷在眼窩裡的眸子。

  庾晚音在窗邊探頭探腦時,那男人突然微抬起頭,陰鷙的目光朝她直直射來。

  隔了那麼遠,她卻渾身一麻,彷彿野獸被捕獵者盯上,心頭一片寒意。

  庾晚音慌忙縮回了腦袋。

  等她再去看的時候,使臣團已經進了正殿。

  那發福中年人正在對夏侯澹呈上賀禮,說話嘰裡咕嚕的,帶著很重的口音:「燕國使臣哈齊納,恭祝大夏皇帝陛下壽與天齊。」

  夏侯澹客客氣氣地收下了,抬手請他們落座。

  哈齊納又道:「我等此番還帶來了燕國舞姬,願為陛下獻上歌舞。」

  夏侯澹:「甚好。」

  便有幾個燕人去借了殿中教坊樂師的樂器,輕輕撥了幾下弦,充滿異域風情的音樂流淌而出。

  鼓點響起,樂聲一揚,美豔的舞姬款款入場。

  便在此時,忽然有人尖聲道:「這美人獻舞自然是妙事一樁,只是為陛下計,恐怕應當先仔細搜身,才比較穩妥吧?畢竟距離上一回燕姬入宮,也還未過去太久呢!」

  音樂驟停,殿中落針可聞。

  誰都能聽出這話在影射當年行刺未遂的珊依美人。

  滿殿臣子暗暗交換眼神,有人偷眼望向了端坐在皇帝旁側的太后——這出言發難的臣子是太后黨的人。

  哈齊納臉上的橫肉一陣古怪的抖動,顯然在強忍怒火。

  夏侯澹:「放肆!」

  那大臣熟練地跪下:「臣冒死諫言,是為陛下安危著想呀!」

  哈齊納卻在這時擺了擺手:「無妨,我等本為祝壽而來,無意挑起爭端。既然這是大夏皇宮的規矩,那麼搜身便是了。」

  偏殿中全是女眷,氣氛比較悠閒。讓人害怕的太后和皇帝今天都不在,眾人舉止都比往常隨意了不少。一群年輕女子邊吃邊聊,像是普通聚餐。

  正殿那頭傳來隱約的樂聲。妃嬪們饒有興致地側頭去聽,那樂聲卻又戛然而止。

  眾人面面相覷。

  在千秋宴上出這種岔子,委實有些古怪。當下就有幾人離席湊到窗邊去探頭張望,餘下的也議論紛紛。

  只有兩個人紋絲不動地坐在原位。

  一個是謝永兒。謝永兒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似乎往正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卻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另一個是庾晚音。她卻是在觀察謝永兒。

  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謝永兒倏然抬頭,發現是庾晚音後卻沒再移開目光,就那樣愣愣地與她對視著。

  幾息之後,她站起身,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姐姐,我敬你一杯。」

  庾晚音:「啊……應該是我敬你。聽說你當時勸過淑妃別再找我,我很感激。」

  謝永兒沉默著,苦笑了一下:「我現在明白你說的了。大家都是可憐人罷了。」

  她滿腹心事,舉杯欲飲,庾晚音攔了一下:「酒對身子不好,喝茶吧。」

  謝永兒聽出了她的暗示,動作一頓,像隻警覺的母貓般弓起了身子。

  庾晚音努力打消她的戒心:「沒事的,你可以相信我……」

  謝永兒卻無意再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沒過一會兒,她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庾晚音詫異地轉頭去看,謝永兒卻已經帶著侍女離了席,躬身朝偏殿的側門走去。

  不知她找了什麼理由,越過侍衛,轉眼消失在了夜色裡。

  庾晚音用力眨了眨眼。

  她應該沒有眼花,方才謝永兒的衣裙上滲出了一點血跡。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站了起來。

  臥槽,真滑胎了?

  那她這是要跑去哪兒?

  庾晚音自然知道古代滑胎有多危險,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天選之女死了不是玩完了?這本書該不會要腰斬了吧?

  顧不得多想,她忙撇下侍女,跟著跑了出去。門外侍衛狐疑地看著她:「娘娘可有要事?」

  庾晚音哂笑道:「……人有三急。」

  她轉頭四顧,已經不見謝永兒的人影。

  正殿的方向倒是又傳出了樂聲。

  音樂聲起,將竊竊私語蓋了下去。舞姬們通過了搜身,開始翩翩起舞。

  夏侯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從杯沿上方投向殿中諸人。有人嗤笑,有人疑惑,還有人滿臉緊張。

  緊張的那個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戰戰兢兢地抬頭瞥了一眼。

  這一眼正正對上天子的雙目,他嚇得一個激靈,突然起身,隔了兩秒才驚呼道:「哎……哎呀!我的腰間玉珮怎麼沒有了?」

  左右應聲道:「王大人不要急,再找找。」

  「已經找過了,附近都沒有,我入席時明明還佩戴著的……」那王大人說著,望向了坐在自己旁邊的燕國人。

  這一眼的影射之意已經昭然若揭。

  那燕國人一臉陰沉,嘰裡咕嚕說了句什麼。

  哈齊納也走了過去,冷冷道:「既然懷疑,那麼搜身就是了。」

  那王大人面對著高大的燕人,手指都有些發抖,硬撐著伸向了對方的衣襟。

  等他收回手來,指間卻捏著一枚玉珮。

  王大人:「怎會在這位使者身上?」

  那燕人大吃一驚,緊接著勃然大怒,一把摔了手中的酒杯。

  摔杯這動作可是極其危險的訊號,附近的大內侍衛瞬間呼啦啦冒了出來,將他們團團圍住,手中的兵刃直指那群燕人。

  哈齊納氣到手抖,轉身去看夏侯澹:「你……你們……」

  有人按了一下他的肩。

  按他的正是那個格外魁梧的從者。哈齊納轉過頭去,倆人飛快交換了一個眼神。

  哈齊納深吸一口氣,咬牙躬身道:「我們是荒蠻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繁華,他或許一時起了貪念,還請見諒。」

  他話音剛落,魁梧從者反手一拳,揮向那個被指為小偷的漢子,直接將人掀翻在地。

  哈齊納:「隨你們處置。」

  太后看戲到現在,慢悠悠開口了:「嗯,既然使者喜歡玉珮,送你們就是了,不要為了這一點小事壞了兩國情誼。」

  王大人笑著將玉珮丟到地上那漢子的身上。

  燕人紛紛變色,氣得臉都青了。

  那漢子一眼沒看玉珮,緩緩站了起來,任由玉珮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伴著一聲清響碎成了兩半。

  殿內氣氛劍拔弩張,有一根弦已經繃到了行將斷裂的程度。

  夏侯澹開口了:「王愛卿,這玉珮是你從哪裡搜出來的?」

  王大人一愣,躬身道:「回陛下,是他的……衣襟之內。」

  夏侯澹:「是麼?具體是哪裡?」

  王大人剛才那一番搜身的動作被所有人看在眼中,此時只能硬著頭皮說:「似是胸口處。」

  夏侯澹:「朕看這些燕人的衣服,似乎無法像我們一樣貼身,這麼小的東西塞入衣襟,竟能被固定在胸口處麼?真有趣,快重新演示一遍。」

  王大人:「……」

  哈齊納嘰裡咕嚕地吩咐了兩句,被指控的漢子行了一禮,撿起半枚玉珮,放入自己衣襟。

  又是一聲清響,玉珮直接掉到地上,摔得更碎了。

  那王大人早已嚇得面如土色:「這……或許有什麼誤會……」

  夏侯澹:「看愛卿的袖口,倒像是能固定住玉珮的樣子。不如你塞進去讓我們瞧瞧?」

  王大人哪還敢動,只是磕頭。

  夏侯澹興味索然道:「行,那拖下去吧。」

  王大人被拖下去了。

  當下哈齊納一臉感動,連讚君主聖明;夏侯澹則一臉歉意,親自賜了一杯酒給那被冤枉的漢子。

  音樂又起。

  席間再無人說話。

  在場的人都接收到同一個信號:皇帝這是徹底與太后翻臉了。

  如果目光能化為實體,太后已經把夏侯澹射成了篩子。

  夏侯澹恍如未覺,恭敬道:「母后,兒臣敬你?」

  便在此時,有個太監匆匆跑來,貼在太后耳邊說了幾句話。

  太后頓了頓,怒容一收,唇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對夏侯澹道:「哀家聽說方才有兩個妃子突然離席,出了偏殿,看方向似乎是跑入了御花園的林子裡。是誰來著?」

  太監躬身道:「是庾妃和謝妃。」

  夏侯澹眉間微微一動。

  「好像還有個妃子衣上見血了……」太后無奈道,「哀家這就去看看,皇兒在此主持壽宴吧。」

  太后直接甩袖走人。

  滿堂文武都在偷看天家的鬧劇,只有一個人仍舊望著燕國使臣團。

  燕人陸續重新歸位時,端王也站起了身。

  他似乎要去向皇帝祝酒,與燕人擦肩而過時卻不慎失手,酒杯墜落了下去。

  ——落向了一個人的腳尖。

  那人足尖條件發射地一掂一偏,將酒杯穩穩接住,滴酒未灑。

  但只是一個瞬間。

  這個瞬間過後,那杯酒卻又循著原有的路線,從他腳上滾落下去,潑濺了一地。

  「實在抱歉。」端王溫文爾雅地抬頭,看向那魁梧從者。

  從者:「……無妨。」

  端王有些驚訝似的睜大了眼:「你的官話說得真好。」

  從者一個躬身,走開了。

  端王卻扭頭望著殿上叮叮咚咚起舞的美女,自言自語般輕聲說:「真是人間絕色,可惜,還是比不上當年的珊依美人。」

  他沒去看那些燕人的反應,做出一副自悔失言的樣子,搖頭不說話了。

  回到席間,他輕輕使了一個眼色給身旁的心腹,比了個優雅的手勢。

  只有心腹知道這手勢的意思:派人跟蹤。

  此時此刻,所有要人都聚集千秋宴上,御花園附近看守很鬆。

  庾晚音在黑燈瞎火的林子裡轉悠了半天,耳朵終於捕捉到一道粗重的喘息聲。

  「妹妹?謝永兒?」她循聲走去。

  謝永兒癱在一棵樹旁,倚著樹幹喘著粗氣。借著月光和遠處微弱的燈火,庾晚音看見了她裙上的斑駁血跡。

  庾晚音:「你這是……」

  她心驚膽戰地檢視了一圈,沒在地上看見什麼恐怖的肉團,不禁鬆了口氣。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數盞宮燈搖晃,似乎有一群人在朝此處走來。

  庾晚音情急之下也不及細想:「你還能站起來麼?你先跑回去換身衣服,我來擋他們一下。」

  謝永兒瞪著她,那眼神很迷茫。

  庾晚音瞧出她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先走。」

  謝永兒沒有動。

  她苦笑道:「我站不起來了。」

  來人已經到了眼前。

  太后:「你們這是幹什麼呢?呀,怎會有血在那種地方。」她舉袖擋住臉,別開了眼去,像是見不得這種污穢。

  庾晚音硬著頭皮解釋:「臣妾也不知,許是受了傷?」

  地上的謝永兒卻彷彿神志不清,喃喃了一句:「是方才那杯酒……」

  她短暫地吸了口氣,腦袋一歪,暈死了過去。

  *

  謝永兒剛發現自己懷孕時,簡直難以置信。

  事情的起因無非是一些情到濃時,一些爭風吃醋,以及一場蓄意醉酒。她想拴住端王的心。她以為自己喝過避子湯,應當萬無一失。

  誰能想到那鬼東西對她沒用?!

  端王知曉之後倒是氣定神閒,還溫柔安慰她道:「沒事的,我與皇帝長相差得不遠,孩子生下來也不會有人發現異常。」

  謝永兒驚恐道:「可皇帝並未……」

  「並未什麼?」

  謝永兒住口了。那一瞬間,她覺得夏侯泊的目光裡有某種可怕的東西蠢蠢欲動。

  她不能讓端王知道皇帝沒碰過自己,因為他肯定會逼迫自己墮胎。

  作為一個現代人,她知道古代墮胎的手段有多危險。

  但她還有辦法,可以趁著沒有顯懷,趕緊把夏侯澹辦了,給孩子上個戶口。

  這原本應該是個挺簡單的任務——如果夏侯澹不是那樣的怪胎的話。

  謝永兒死活想不明白,自己都主動送到了嘴邊,夏侯澹怎麼就能八風不動地當柳下惠。

  難道他真的不行?原文裡沒這麼寫啊?

  隨著時間推移,事態漸漸滑向了絕望的深淵。

  一場嘔吐誤事,引來了太后橫插一腳。

  太后開始想方設法給她下藥。

  起初她以為太后此舉是因為發現了她與端王私通。後來仔細一想,若是那樣,她早就被直接賜死了。太后並不知曉實情,卻依舊出手了。

  後宮這些年沒有任何皇子誕生是有原因的,太后只允許有一個小太子。

  也就是說,無論孩子上沒上戶口,都只有死路一條。

  謝永兒終於死心,轉而想辦法科學墮胎。

  她是天選之女,總有些特別的機緣,比如太醫院中就有個天才學徒與她投緣。她正一步步獲取他的好感,想讓他瞞天過海幫自己配個安全的藥。

  與此同時,她還得時刻警惕著所有食物和水,以免被太后得逞。她看過原作,知道太后手裡全是虎狼之方,她吃下去,九死一生。

  眼見著安全的藥方就要配成,卻沒想到在千秋宴上功虧一簣。

  喝下那杯酒後,她就腹中絞痛,眼前發黑,勉力支撐著逃出偏殿,卻只來得及躲進樹林就跌倒在地。

  那噩夢般的過程發生時,只有一個侍女陪伴著她。

  她慶幸當時一片黑暗,看不清楚胎兒的樣子。她讓侍女獨自逃走,換個地方將那塊肉掩埋。

  再之後,庾晚音就來了。

  *

  謝永兒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己的床上了。

  一個太醫正在給她把脈。

  床邊站著太后和一臉憋屈的庾晚音——庾晚音純屬躺槍,因為身在事發現場而不得脫身,被押來接受審問。

  太后:「怎麼樣?」

  太醫:「這……出血很多,脈象虛浮,似是滑胎,但又不見胎兒……」

  太后立即道:「若是滑胎,那可是大事,快去通知陛下。」

  謝永兒猛然抬眼。

  不能讓夏侯澹知道!夏侯澹知道了,自己就死了!

  她掙扎著支起身來:「母后容稟,臣妾原就沒有身孕!只……只是當日因為腸胃不適,在人前嘔吐過,想是有人誤以為我懷了龍種,竟在酒中下毒……」

  太后:「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想讓你滑胎,所以你雖然腹中無子,卻還是出血暈厥?」

  謝永兒:「是。」

  太后眨了眨眼:「那是誰下的毒呢?」

  謝永兒慢慢抬頭,不敢與她對視,只盯著她的下巴。

  太后殷紅的嘴唇一張一合:「謝妃若是知道什麼,務必指認出來。」

  謝永兒的思維回路遲緩地接上了。

  她不能指認太后,除非嫌命太長。

  但她出血又是事實,所以必須有一個人背鍋。

  床邊的庾晚音眼睜睜地看著謝永兒慢慢轉向自己。

  庾晚音:「?」

  太后大喜:「看來庾妃與此事脫不開干係啊。」

  庾晚音猛然跪地道:「當時是謝妃主動向臣妾敬酒,臣妾絕對沒有碰過她手中的酒杯!」

  太后:「那你為何追著她跑出來?」

  庾晚音:「……臣妾只是擔心……」

  太后根本不想聽解釋:「來人,將這兩個妃子關在此處,沒有哀家的吩咐,不得離開。」

  她揚長而去,房門吱呀一聲合上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為實體,庾晚音已經把謝永兒的整張床付之一炬。

  是故意的,這女人絕對是故意的。

  她知道此胎非墮不可,那杯毒酒不喝不行,所以臨了也要拖自己下水。她來敬酒,那就是明晃晃的釣魚行為!

  夏侯澹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自己卻被絆在這兒出不去,回頭還不知道要被太后扣上什麼罪名。

  謝永兒躲避著她的目光,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絲愧疚的神色。

  庾晚音卻已經對這個人徹底失望。

  雖然是個紙片人,好歹也是現代設定,格局怎會如此之低?

  疲憊與怒意交織之下,她衝動地做了一個決定。

  是時候放棄懷柔策略了。

  端王已經快幹倒太后,很快就會拿出全力對付夏侯澹,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一個宮女端著藥碗走來:「娘娘請服藥。」

  謝永兒已經對宮人遞來的液體產生了心理陰影:「不用了,我沒事……」

  庾晚音陰陽怪氣道:「妹妹身子有恙,還是該好好喝藥,可不能捨本逐末。」

  謝永兒低頭不語。

  庾晚音:「這就彷彿有一天你騎著馬,在深山裡迷了路,身上沒有食物,你找啊找啊,最後找到了一條河,河裡有魚,你想釣魚。」

  謝永兒:「……?」

  庾晚音:「但你沒有魚餌,於是你看向了你的馬。」

  謝永兒一臉空白地望向她。

  庾晚音:「你把馬殺了,剁碎了馬肉當魚餌。魚釣到了,但你馬也沒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謝永兒整個人都凝固了。

  她不知道宮女是何時退下,自己又和庾晚音四目相對了多久。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她終於張了張嘴:「你……你是……」

  「這還有別的可能麼?」庾晚音走到床邊望著她,輕聲說,「我累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謝永兒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視野一片模糊。

  她努力對了對焦,卻瞧見庾晚音身後,房門上映出一道修長的人影。

  謝永兒一下子汗毛倒豎,試圖阻止庾晚音:「別說了。」

  庾晚音卻無視了她的眼神示意:「逃避是沒有用的,你已經清楚我是誰了。」

  謝永兒冷汗直下:「什麼你是誰,我怎麼不明白……」

  「我覺得你非常明白我的意思。」

  庾晚音見謝永兒還是一味閃躲,漸漸暴躁起來,原想直接說句「how are you」,臨時想起門外還站著侍衛,便轉而走到桌邊抄起一支筆,在宣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這句話。

  她舉著紙張走回床邊,半路腳步一頓,也望向房門:「陛下?」

  那抹影子動了動,夏侯澹推門走了進來。

  謝永兒今夜情緒幾番大起大落,已經到了精神失常的邊緣,沒等庾晚音說什麼,她憑著求生的本能搶白道:「陛下,庾妃方才一直在說奇怪的話,還在紙上寫些鬼畫符,臣妾有些害怕!」

  庾晚音:「……」

  夏侯澹一手搭在庾晚音肩上,問謝永兒:「你早已發現朕在門外,還故意引她說話寫字?」

  謝永兒:「?」

  夏侯澹:「魚釣到了,但你馬也沒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5:06 PM

第三十章 攤牌

  謝永兒:「……」

  謝永兒:「…………」

  謝永兒凝為雕塑的時間裡,庾晚音耐心等著她回魂,順帶低聲問:「你怎麼來了?」

  夏侯澹:「聽說有人嫁禍給你,我來撈你啊。」

  「那太后……」

  「她讓人驗了謝永兒離席之前喝的那杯酒,其中被下了滑胎藥。然後她又說謝永兒親口說了是你下的毒,帶了人要來抓你入獄,我攔住了。」

  「然後呢?」

  「然後我說要親自來審一審謝妃。她指責我是想屈打成招,逼人改口。我就說,既然要徹查,那乾脆好好清算清算。」

  夏侯澹眉頭一皺,當場演了起來:「『母后,治標不如治本吶。宮中一切進出皆須造冊記錄,嬪妃無故不能出宮,這種毒藥卻能混進來,防守之疏忽簡直令人髮指!』」

  庾晚音配合道:「『皇兒的意思是?』」

  「『依兒臣看,就先將今日侍奉宴席的所有太監宮女嚴刑審問一遍,若是無人招供,再逐一擴大範圍,守門侍衛也要一一排查,務必查出是誰弄來的藥材。來人!』——然後我指了指太后身邊那大宮女,」夏侯澹自帶旁白,「『若朕沒有記錯,你也在千秋宴上吧?』」

  庾晚音柳眉一豎,盡得太后真傳:「『哼,皇兒莫不是在暗示什麼?』」


  夏侯澹憂慮道:「『母后息怒,兒臣唯恐母后身邊有歹人藏頭露尾,危及母后啊。』——然後這事就黃了。反正太后記我的仇都記了三千本了,也不差這一樁。」

  他說得輕描淡寫,庾晚音卻聽得驚魂不定。

  「真有你的,夏侯澹。」她有些後怕,「你是一點也不怯場啊。」

  「必須的,她自己做了虧心事,較真起來也該是她先慌。」夏侯澹瞥見庾晚音手中那張寫著英文的紙,順手接過去,湊到燈燭上燒成了一縷青煙。

  見他對英文視若無睹,凝固在旁的謝永兒終於死了最後一點心:「所以,你們兩個與我一樣,都是穿來的?」

  庾晚音心想著那與你還是有微妙的差異,口中卻沒有點破:「是的。既然大家都是同類——」

  謝永兒臉色灰敗,打斷道:「我在明你在暗,你們一直盯著我,從一開始我就是沒有勝算的,對嗎?」

  庾晚音還沒說話,夏侯澹搶答道:「沒錯。全程看著你綠我,可刺激了。」

  庾晚音被嗆得咳嗽起來,忙使眼色:點到為止,別刺激她。

  謝永兒沉默了一下,慘笑:「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又攤牌了?直接把我弄死,對外就說我難產而亡,又不至於引起端王懷疑,豈不更好?」

  夏侯澹又搶答道:「確實,我也覺得奇怪,晚音你為什麼告訴她?弄死得了。」

  庾晚音:「?」

  大哥你是來拆我台的嗎?庾晚音更用力地瞪他一眼,轉頭對謝永兒盡量友善地說:「都走到墮胎加嫁禍這種劇情了,再不攤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大家都是同類,你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性?」

  謝永兒擁著被子冷笑一聲:「我願賭服輸,你也不必惺惺作態。一開始不告訴我,卻要看著我一步步陷入泥淖,如今我落魄至此,你倒來自稱同類了,不覺得可笑嗎?」

  她此時面無血色,擁被而坐,看上去姿若蒲柳弱不禁風,全身上下只剩一雙眼睛還活著,湧動著不甘的怒意。庾晚音瞧見她這不屈不撓的眼神,心中生出無限的無奈:「如果我們一穿來就去通知你,你的第一反應會是合作嗎?」

  謝永兒:「……」

  謝永兒被問住了。

  那時,她滿心覺得上天給了自己一次重來的機會,捨棄了過往平庸無趣的人生,要在這一方新天地間大展拳腳。

  她預知夏侯澹必死無疑,所以毫不猶豫地投靠端王,而端王也順理成章地接納了她。她躊躇滿志,每一步都走在必勝之路上。

  如果當時突然發現夏侯澹成了變數,她的第一反應大概是驚慌失措,怕他報復自己,繼而就去通知端王,趁著這變數尚且弱小時將之抹除吧。

  庾晚音這一問戳到了她的痛處:「你什麼意思?我只是想活到最後,有錯嗎?難道你不想?」

  庾晚音:「我想的。」

  她放緩語氣:「其實我不覺得都是你的錯,錯的是這個鬼環境。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也能活到最後,我們幾個一起,吃個小火鍋,來幾盤鬥地主……」

  她意在安撫,謝永兒卻像是橫遭羞辱,怒目看著這對狗男女:「成王敗寇,別演聖母了,如果易地而處,你們的選擇不會與我有區別!」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那區別可大了。」

  他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拆台到底:「晚音要是跟你一樣,你怎麼還活著?」

  庾晚音:「不不不是這樣,其實永兒沒她自己想像中那麼狠,真的。剛才你進門之前,她不是在引我說話,她想警示我的。」

  謝永兒一噎,神色晦暗不明。

  夏侯澹卻搖搖頭,伸手拉住庾晚音:「我看跟她沒什麼好說的了,走吧。」

  庾晚音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夏侯澹卻暗中加了一把力,強行將她帶出了門,還回頭補上一句:「再加一批侍衛來,謝妃養病期間,將這道門看死,禁止進出。」

  走到無人處,庾晚音放慢腳步:「你幹嘛呢?謝永兒還有用,她這會兒正是情緒脆弱的時候,我想威逼利誘策反她來的。」

  夏侯澹很淡定:「我知道,我在跟你打配合啊。」

  「那叫打配合?」

  「對啊,我來威逼,你來利誘。我都被綠了,對她用點私刑也是順理成章的吧?你回頭再摸進去送個飯上個藥什麼的,攻破她的心理防線。」

  庾晚音:「……私刑?」

  夏侯澹點頭:「相信我,單靠嘴炮是沒用的。」

  「你先別急,好歹讓我試試唄。」

  夏侯澹聳聳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隨便試試,能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算了。那是個真惡人,就算策反了,你還得防著她演戲,雞肋得很。」

  庾晚音躊躇了一下。

  「其實吧,我剛才說的多少也是真心話。現在想想,她今晚的舉動或許並不是蓄意而為,只是應激反應。而我希望她活著,也是怕這本書腰斬,說到底是為了自保……」

  夏侯澹停下了腳步。

  庾晚音沒發現,還在往前走:「我與她沒有那麼大的區別。」

  「有的。」夏侯澹斬釘截鐵道。

  庾晚音回頭:「?」

  夏侯澹站在原地望著她,那眼神很奇怪:「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讓一個人活著有很多種方式?砍了她的腿,將她終身囚禁,只要她不死,目的是不是也達到了?」

  「……」庾晚音後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這都想不到,你還好意思自稱惡人。」夏侯澹似乎覺得好笑,「換做謝永兒就一定想得到。再提醒你一遍,她可是紙片人,劇情需要她有多壞,她就有多壞。」

  庾晚音怔怔地望著夏侯澹。

  他還穿著宴席上的正服,只是摘了冠冕,髮髻歪在一側。剛才不知被敬了多少杯酒,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酒氣。或許正是因此,他今晚說得比平時多一些,也隨性一些。

  隨性到令人有一絲不安。

  庾晚音:「你——」

  「嗯?」

  你可要保持警覺,別被這個角色給同化了啊。

  「你——」庾晚音抿了抿嘴,「你剛才在宴席上,看出那群燕國人有什麼不對勁了嗎?」

  夏侯澹漫不經心道:「肯定有問題啊,太后那麼挑釁,他們居然忍下來了,一點脾氣都沒發,看來是醞釀著更大的事兒。」

  庾晚音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不過千秋宴是守衛最森嚴的時候,他們要搞事也不會挑今天,多半是等著與我私下談條件時再發難吧。先別想這個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但在她轉身之時,夏侯澹拉住了她的手。

  庾晚音心臟猛然一跳,回頭看他。

  肌膚相觸,夏侯澹的指節突兀地動了一下,似乎下意識地想要鬆開,最終卻沒動。

  修長而蒼白的手,本就泛涼,被這夜風一吹,冷得像蛇。

  庾晚音打了個寒噤。

  夏侯澹這回鬆開了:「剛才你走得匆忙,吃飽了嗎?」

  「……啊?沒事,我回去讓宮人隨便熱點什麼當夜宵。」

  夏侯澹從衣襟中取出幾個巾帕包著的點心:「還是熱的,先墊墊。」

  庾晚音愣愣地接住點心。確實是熱的,因為一直貼身保存,至少還帶著體溫。

  這人一邊與太后針鋒相對,一邊與燕國人鬥智鬥勇,還想著自己會餓。

  「不會吧,這也太容易感動了,大惡人。」夏侯澹笑著看她。

  庾晚音吸了口氣:「陪我走一段吧,我怕太后堵我。」

  「行。」夏侯澹催她,「快吃,不然我白帶了。」

  庾晚音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點心:「說起來,你原本長什麼樣?看久了暴君這張臉,我都很難想像你原本的模樣。」

  在她身後半步之外,夏侯澹眯起眼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就……普通吧,不難看。」

  「普通?」庾晚音笑道,「你不是演員嗎?」

  「所以不得志嘛。」他接得十分流暢,「你呢?」

  「我啊,普通社畜,化完妝勉強能被誇一聲可愛,卸了妝就不好說了。」

  「不必妄自菲薄,肯定也是好看的。」

  夏侯澹一路將庾晚音送回住處,才自己回寢殿。他們對外還在演追妻火葬場的戲碼,進入宮人視線範圍之後,庾晚音就冷下臉來,不咸不淡道:「陛下請回吧。」

  夏侯澹也不知是不是在演,溫柔道:「那你早些休息。」

  庾晚音低頭進了大門。

  「北叔?」她驚訝道。

  「澹兒方才派我過來,這段時間由我近身保護你。」北舟低聲道,「今晚你這邊發生什麼事了?」

  「說來話長,簡直一波三折……」

  「看出來了。」北舟點點頭,「你臉都急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8: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8:14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惡人

  此時此刻,太后黨正在開小會。

  眾人全都一臉沉重,肅穆不語。太后低頭自顧自地撇著茶葉。

  她不開口,臣子只好站出來主動檢討:「是微臣無能,沒料到陛下會在千秋宴上當眾發難,一時不知如何解圍,害了王大人……」

  「王兄當時手慌腳亂,也是難堪大任,入獄遭殃並不冤枉。」這是素來與王大人不對付,趁機穿小鞋的。

  「看來陛下是年紀漸長,生出自己的主意來了。臣等無能,還得請太后為江山社稷計,多加管教,啟沃聖心啊。」這是煽風點火攛掇人的。

  太后終於抬起頭:「管教?」

  她笑了笑:「他是擺明了再也不會聽管教咯。」

  「依臣之見,這雖是父子,太子殿下卻聰慧寬厚,頗有明君之風呢。」這是暗示太后換一個傀儡的。

  小太子低眉順目地坐在一旁。

  太后今夜卻不發火了,語帶蒼涼:「時機過了。」

  他們錯過了最佳時機,端王勢頭太猛,如今穩穩壓他們一頭。此時殺了皇帝,無異於為端王做嫁衣裳。

  臣子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先對付皇帝還是對付端王,太后「啪」地放下茶盞,打斷了他們:「看皇帝的表現,是鐵了心要和談了。要是跟燕國修好,從此邊境無虞,端王就徹底坐大了。」

  必須牽制住邊境的兵力。

  她下了決心,輕飄飄道:「那群燕人官話都說不利索,在都城行走,少不得要與夏人起些摩擦。一群蠻人,一言不合就該動手了吧?到時刀劍無眼,沒準會見血呢。」

  臣子們寂靜了。

  穿小鞋的、煽風點火的、打小算盤的,全部止住話頭,呆滯地望著座上的女人。

  太后要的不僅僅是和談失敗,那對她來說還不夠。

  她要幹就幹最大的場面,直接將燕國使臣團消滅在此地。兩國相爭斬殺來使,無異於最大的羞辱,她想引來燕軍復仇,挑起一場新的戰事。

  惡人,這是真惡人。

  內鬥是一碼事,若是將燕國牽扯進來,性質可就上升了。

  一個臣子抹了把冷汗:「這,國土安危……」

  另一人忙不迭站隊道:「怎麼,諸位還怕真打起來了,中軍會戰敗不成?即使中軍敗了,還能調右軍過去呢,到時燕人與端王兩敗俱傷,我們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一句笑談,將萬千將士的性命擺成了桌上的籌碼。

  抹冷汗的臣子偷偷望向一旁的小太子,似乎指望他能開口說句什麼。太后察覺到了,索性問了出來:「太子以為如何?」

  小太子想了想:「皇祖母說打,就該打。」

  太后大笑:「真是我的乖孫,比現在龍椅上的那個強多了。」

  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臣子,此刻也有些犯怵。

  想到大夏的江山終有一日會落到這樣一個孩子手上,難免心中一寒。

  *

  張三已經即位幾年了。

  排布成SOS形的鐵線蓮一年年地綻開,新的秀女一波波地入宮。

  張三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子嗣。這幾年間,他裝瘋賣傻,明裡暗裡與太后作對太多,太后對他的耐心已經消耗殆盡。一旦有皇子誕生,他作為傀儡的職業生涯也就到頭了,第二天就會意外摔死在井裡。

  然而,他也不能拒絕選秀納妃,因為他不知道這其中哪一個妃子,就會是那個同類。

  他要從太后派來要孩子的、端王派來下毒藥的、各方勢力派來操控他的佳人中,分辨出一個她來。

  那個人在哪兒呢?什麼時候出現呢?這個執念就像垂死之人吊著的一口氣,逼迫他踉蹌前行。

  他學會了不動聲色地觀察她們的一言一行,隱晦地暗示和套話,兵來將擋地逃避房事,水來土掩地阻擋刺殺。

  就連御前侍衛中都混進過奸細。那之後他就不再信任他人的保護,花費了幾個月自食其力,在寢宮造出了滑輪控制的機關,只消按下藏在各處牆壁的特定磚頭,就會有暗箭射出。

  有時候他也會突然停下來想,即使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麼樣呢?他幫助不了她,也配不上她的幫助。

  女主是要去找男主的,而他只是個反派。

  剛剛穿來時,他還懷抱著逆天改命的天真夢想。如今他都快忘記自己的名字與長相了。他是張三還是夏侯澹?那所謂的現代人生,只是他幼時在御書房做過的一場夢嗎?

  女主看見這樣的他,恐怕也會轉身而逃。

  珊依也是在那時入宮的。那一年,燕國將她與一箱箱的珠寶狐裘一道送來,她的名字被寫在禮單上,先是獻舞,再是侍寢。

  不同於後來越傳越神的傾城傾國,珊依當時被稱為美人,只是因為被封為美人。她年紀很小,幾乎還沒長開,唯有一雙眼睛極大,眨動眸子時顯得茫然而可憐。

  她長得有些像張三手下的第一條人命,那個小宮女。

  珊依不怎麼會說官話,也聽不太懂。張三照例試探了兩句,她聽不懂他的現代梗,還以為是自己官話不好,泫然欲泣地謝罪,求他別趕自己走,否則燕國的大人們會打她的。

  張三:「他們打不到你了。」

  珊依只是哀求,比劃著說:「我必須,跟你睡。」

  張三:「……」

  他哭笑不得:「那你躺下睡覺吧。」

  珊依懵懂地點點頭,真就安靜躺下了。

  張三遇到的上一個腦子這麼簡單的人,還是他的初中同學。

  他自顧自地翻了個身。

  因為頭疼,也因為枕畔有人,他通常很難入睡。但那一天,她身上的胭脂味兒彷彿上等的安神香,他不知為何昏昏沉沉,很快陷入了淺眠之中。

  ——後來他才知道,那還真是特意為他調配的。

  接下來的事,其實他的記憶也很模糊。

  因為在意識清醒之前,他的身體已經先一步動了。

  等他掙扎著睜開眼,胭脂味裡混入了濃重的鐵鏽味。珊依倒伏在他身上,死不瞑目,手中舉著一把匕首,背上則插著機關中射出的暗箭。

  月光從雕窗傾瀉進來,潑濺了她一身。她空洞的雙目仍舊顯出幾分迷茫,彷彿不明白世上怎麼會真有夢中殺人的怪物。

  張三與她對視了很久,笑了。

  他將她的屍體拋下床,枕著滿床鐵鏽味的月光,重新合上眼。

  那是他殺的第二十七個人。他決定不再計數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全是紙片人,全是紙片人,全是紙片人。

  *

  千秋宴後的清晨,都城的街道格外熱鬧。

  往來的商販與行人腳步不停,卻都偷眼望向人群中幾道格外高大的身影,眼中隱隱帶著戒備。
燕國人。

  雖然聽說他們是來和談的,但數年交戰的陰影尚未消失。或許也正因此,怎麼看都覺得這些使者身上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

  哈齊納低頭走路,耳邊飄入某座樓裡傳出的唱曲聲,哼了一聲,用燕語說:「太柔弱了,遠不如我們的歌聲悠揚……」

  在他身邊,那魁梧的絡腮鬍從者突然舉起一隻手臂,攔住了他的腳步:「等等。」

  哈齊納抬頭,不遠處有一夥人迎面而來。

  都是販夫走卒的打扮,地痞流氓的神情,手裡抄著破銅爛鐵當傢伙。

  為首的道:「我兄弟說攤上丟了東西,是你們偷的吧?」

  燕國人剛剛經歷昨夜那王大人的詆毀,聞言登時眼中冒火:「證據呢?」

  「證據?你們站直了讓我們搜身啊。」來人面露凶光,伸手就來拉扯他們的衣服。

  燕國人哪裡忍得下這口氣,當即怒喝一聲,出手打了起來。

  卻沒想到來人一出招,竟然個個訓練有素,根本不似尋常走卒。

  哈齊納入城時被卸了武器,空手與之過了幾招,臂上竟被砍中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面色一沉。

  這是一次有預謀的行動,對方分明是玩命來的!

  哈齊納下意識地轉頭喊了一聲:「王……」

  絡腮鬍用手勢制止了他。

  哈齊納:「你先走,我們來對付他們!」

  絡腮鬍:「一起撤。」

  燕國的漢子沒有不戰而逃之說,哈齊納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絡腮鬍:「跑!」

  他不由分說地拖著哈齊納猛然倒退。對面數把暗器飛來,絡腮鬍閃步擋在哈齊納身前,舉起手臂一一格擋,袖中傳出金鐵之音,是穿了護鎧。

  哈齊納轉頭一看,背後不知何時也被一群人堵住了。

  絡腮鬍拖著他衝進了旁側的窄巷中。餘下的燕國人萬分屈辱地跟上,對方卻還窮追不捨,大有趕盡殺絕之勢。

  絡腮鬍邊跑邊沉聲道:「不能應戰,我們殺一個人,就會被扣個罪名抓起來。」

  哈齊納回過味來,怒罵道:「陰險的夏人!」

  燕國人吃了地形不熟的虧,片刻後被對方驅趕進了一條死胡同。

  哈齊納背靠牆壁,望著烏泱泱一大群追兵,悲憤道:「同歸於盡了,把他們全幹掉,也不吃虧!」

  絡腮鬍卻嘆了口氣:「虧了,計劃沒完成。」

  他們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清亮的呼哨。

  絡腮鬍猛地回頭,瞪著背後那面牆壁:「牆後似乎有路,翻過去。」

  當下燕人一邊借著窄巷阻擋追兵,一邊互相借力翻過了高牆。牆後果然是路,哈齊納來不及多想,護著絡腮鬍狂奔了一段,追兵卻沒再跟來。

  牆對面隱約傳來怒吼:「都拿下,押去官府!」

  哈齊納喘息未定:「官兵來了。」

  絡腮鬍:「來殺我們的那一夥,想必是太后的人。官兵就是皇帝的人。」

  「那剛才打呼哨的呢?也是皇帝的人嗎?」

  絡腮鬍眯了眯眼:「也許不是。如果是皇帝的人,為何不光明正大出來相見?」

  端王府正在開小會。

  方才打呼哨的人正跪地復命:「使臣團裡那個哈齊納,似乎不是真正的領頭人。屬下聽得懂一些燕語,方才哈齊納叫了那魁梧從者一聲『王子』。」

  夏侯泊:「燕國有很多個王子。不過,他那把絡腮鬍瞧著詭異,多半是為了掩蓋面目。尋常的燕人一輩子都沒被大夏人見過,沒必要藏頭遮面。既然偽裝了,想必是個老熟人。」

  探子:「殿下是說……」

  夏侯泊似笑非笑:「應該是在沙場上與夏人打過照面吧。他那個身手,倒也當得起『燕國第一高手』之稱了。」

  探子一驚:「那人是圖爾?!圖爾不是與燕王水火不容麼,怎會替燕王出使?不對啊,他改名易容,難道是瞞著燕王偷偷來的?」

  夏侯泊沉吟:「應該是偷天換日,冒名頂替了真正的使臣團吧。燕王是想要和談,至於圖爾嘛……」

  他的心腹們紛紛展開分析:「聽說他與數年前死去的珊依美人是青梅竹馬。珊依死在宮裡,燕人卻不認行刺的罪名,反而指責大夏害死了她,以此為由宣戰。」

  「所以圖爾是真心恨上了皇帝,決定傚法荊軻?」

  「不對吧,荊軻刺秦後,自己也必死無疑,圖爾大好前程,何必賭命呢。」

  夏侯泊想了想:「你們說,燕國內部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殿下是指,圖爾不敵燕王,在燕國待不下去了,所以孤注一擲跑來大夏,想要壞他叔叔的大計?」

  夏侯泊慢悠悠道:「無論真相如何,總之這次和談八成是要黃了。皇帝本就勢單力薄,身邊的高手已經死了,圖爾帶了一群荊軻來,驟然發難的話,他逃不脫的。」

  心腹遲疑:「要不要……向皇帝透露些什麼?」

  話音剛落,夏侯泊就微笑著看向了他:「你這麼好心?」

  心腹嚇得立即跪倒:「屬下是為殿下考慮啊!若是真讓圖爾殺了皇帝,兩國又要起戰事……」

  夏侯泊溫和地扶起他:「這倒不假,原本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方才突然又想到,以圖爾的身手,當荊軻的時候一不小心將太后也殺了,似乎也非難事吧?」

  心腹傻了。

  「到時群龍無首,強敵在外,太子年幼,必須有一人攝政主持大局。」端王眨眨眼,「至於戰事上,我既已知情,可以早做準備,也不至於被燕國突襲措手不及。」

  心腹們寂靜了。

  惡人,這是真惡人。

  心腹:「不愧是殿下,高瞻遠矚。」

  夏侯泊笑道:「所以,不必通知皇帝,必要時還可以助圖爾一臂之力。接下來,只需要確保他們動手時,太后也在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9:10 PM

第三十二章 奇招

  「來,喝。」楊鐸捷晃了晃酒壺。

  李雲錫猛乾一杯:「楊兄家這藏酒是不錯,那我就不客氣啦。」

  楊鐸捷沒說什麼,坐在一旁的岑堇天笑道:「難得見李兄如此開懷暢飲。」

  李雲錫:「……」

  李雲錫如今雖然混了個官職,但苦日子過慣了,為人比較摳門,自己根本不捨得買酒,上楊鐸捷這兒做客才開了戒。

  被岑堇天揶揄了一句,他也不生氣,反而勸道:「咱哥三個好久沒聚了,岑兄也來一杯?」

  岑堇天揮了揮蒼白的手:「不了不了,我還想留著命多種幾日田。」

  他倒是並不避諱自己的病,但李雲錫不擅長說漂亮話,微醺之下更是遲鈍,舌頭打結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最近氣色不錯啊。」

  岑堇天哪裡不知道他的脾氣,聞言笑出了聲:「李兄有心了。」

  楊鐸捷:「確實。」

  李雲錫皺眉瞪著他。

  楊鐸捷:「怎麼?」

  李雲錫:「你今天見面以來說的話,尚未超過十個字。我就奇怪了,你小子不是最會說話了嗎,怎麼突然惜字如金起來了?」

  岑堇天也問:「楊兄似乎清減了些,莫不是遇上了什麼事?」

  楊鐸捷自己一口悶了一杯酒,苦笑道:「別提了,我這輩子都不想說話了。」

  半壺酒後。

  楊鐸捷:「你倆在戶部倒是得其所願了,可知我進了欽天監,每天負責什麼?卜筮。星命吉凶,禍福興衰,天天編故事給人看。你們以為瞎編就成麼?不行!大人物要這一卦算成壞的,它就得是壞的,還必須算得步罡踏斗、窮神知化,壞得揚葩振藻、斐然成章。我的文采是幹這破事用的麼?」

  李雲錫:「……」

  岑堇天:「……」

  楊鐸捷打了個酒嗝:「這才哪到哪,還有更離譜的呢!有時太后要它壞,可陛下要它好,欽天監裡分成兩派,同僚之間辯經似的來回打機鋒。我日易千稿,筆都磨禿,就為了證明那破龜甲往左裂是裂得好!嗟呼,天底下竟有如此淒慘之事,我楊鐸捷十年寒窗,修出這八斗之才,最後終於當上了算命先生?!」

  李雲錫:「……」

  岑堇天沒忍住,笑了一聲:「你別說,倒是形神兼備。」

  楊鐸捷長得頎長白皙,兩道長長的細鬚隨風一飄,頗有些仙風道骨。

  李雲錫搭住他的肩:「道長,你看我這手相……」

  楊鐸捷有氣無力地罵道:「滾。」

  李雲錫笑夠了,安慰道:「陛下不是說了麼,眼下需要你寫的那些裝神弄鬼的東西唬人,再過一陣,他會把你調走的。」

  楊鐸捷以手撐額,低聲道:「我問一句大逆不道的,你們信他麼?」

  岑堇天當初就是第一個向夏侯澹表示效忠的,聞言乾脆地點了點頭。

  李雲錫沉默了一下:「他說讓我繼續整理各地的土地冊籍,終有一日會用上,也算是天子之諾吧。」

  楊鐸捷驚了:「你剛進戶部時可不是這麼說的!那爾嵐長袖善舞混得平步青雲,你也不介懷了?」

  李雲錫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神色:「我現在不那樣看他了。」

  楊鐸捷怔了怔,苦笑一聲,頹然道:「原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徬徨。」

  「楊兄……」

  楊鐸捷將聲音壓得更低:「自從湖上初遇以來,我們已經見過數次聖顏了。你們注意過麼,那聖人望過來的眼神,有時候……倒也不愧聖人之名。」

  如大風掠過草木,無悲無喜,天地不仁。

  另外兩人一時無話。

  楊鐸捷將客人送到門口,在道別前補上了一則消息:「禮部那張主事,你們知道吧?我倆一起準備千秋宴,混得很熟。昨兒他悄悄告訴我,燕國使團在大街上遭到匪徒追殺,僥幸逃脫。」

  李雲錫回頭看他:「是太后假匪徒之名想除去他們吧?」

  楊鐸捷:「八九不離十。結果,陛下命禮部去他們的館驛登門道歉,陣仗擺得很大,對著他們的冷臉還軟語安慰了半天。」

  岑堇天感嘆:「那真是給足他們臉面。陛下是真心想促成和談。」

  楊鐸捷:「所以我就更不解了。當初派汪兄孤身去燕國的時候,我就心裡打鼓。現在汪兄有去無回,凶多吉少,陛下自己都猜測這群燕人來者不善,卻還要放下身段去討他們的好,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心裡真的有計劃,還是僅僅以此為由頭,在從太后手上奪權?」

  最後一句心裡話,他終究沒有說出口:我們難道只是夏侯澹爭權的棋子與喉舌麼?

  夜裡,圖爾喘著粗氣驚醒過來。

  大夏館驛中的床鋪很柔軟。太柔軟了,簡直讓人的四肢都深深陷入,移動困難。或許正是因此,他才會做噩夢。

  圖爾翻身坐起,掃了一眼床邊席地而坐的幾個侍衛:「幾時了?」

  「三更了。」哈齊納點起一盞燈,「王子,你沒事嗎?」

  圖爾起身去洗了把冷水臉,在回來的路上瞥了一眼窗外。

  夜色之中,館驛大門外還有不少禁軍值崗。據說是大夏的皇帝為了保護他們,防止匪徒再度作祟,特意加派的人手。

  至於到底是守衛還是監視,那就不好說了。

  哈齊納皺眉道:「多出這些人,咱們的計劃……」

  圖爾倒是很平靜:「靜觀其變吧,這次和談本就是夏侯澹私下促成,他總會親自見我們的。到時候再動手。」

  但是從哈齊納擔憂的眼神中,他能推斷自己此刻的臉色不太好看。

  是因為夢見了珊依吧。

  圖爾煩躁地晃晃腦袋,甩掉了臉上的水珠。黯淡燭光中,他沒黏鬍子的臉龐有著深刻俊美的輪廓。

  圖爾重新吹滅了燈燭,躺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你們說,札欏瓦罕發現了嗎?」

  離開燕國的時候,他名義上還被困在家中不得離開,也無人探望。他留下了與自己形貌相近的替身,只要燕王札欏瓦罕不召見自己,就不會察覺異樣。

  哈齊納:「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大王本就不常見你,應該不會發現。」

  圖爾嗤笑一聲:「他此刻還在翹首期待和談的結果吧?」

  他的手下們發出一陣壓低的嘲笑聲,像一群呼哧帶喘的野獸。

  哈齊納笑得尤其開心:「他是一匹斷了牙的老狼,只能等死。」

  圖爾知道哈齊納的父親是被燕王殺死的。這些跟他來到大夏的男男女女,有些是與夏人有血債,有些則是與燕王有深仇,所以甘願踏上這條有去無回之路。

  而他自己呢?

  有選擇的話,他其實並不想當卑劣的刺客。他一生所求,是立馬橫刀,率軍殺入夏國都城,砍下皇帝的頭顱。

  但燕王老了,軟弱了,打不動了。被夏國派來的說客一慫恿,就想親手將戰火熄滅,還要將為他出生入死過的戰士們一一除去。

  兔死狗烹——這是圖爾從夏人那裡聽過的說法。

  但那時,他並未意識到自己也是一條狗。

  曾經的札欏瓦罕並不是這樣的。他恨極了大夏,以虐殺夏人為樂。

  圖爾聽到過傳言,夏人當年在射瞎他一隻眼睛的時候,其實還射傷了另一個地方。所以他沒有自己的子嗣,只有圖爾這麼個侄子。

  札欏瓦罕待圖爾算不上親厚,但也盡職盡責地教過他騎馬狩獵。

  年少的圖爾在姑娘們熱切的眼神中縱馬歸來,將狩獵成果一件件地呈在叔叔腳邊:無數的鳥雀、四隻兔子、兩頭鹿,還有一匹年老的狼。

  有人吹捧道:「王子的身手越來越好了,很快就會成為燕國第一高手了吧!」

  圖爾笑著望向叔叔,卻捕捉到了他臉上稍縱即逝的不悅。

  當時圖爾並不知道那個微妙表情的含義。即使他知道,他也說不出諂媚阿諛的話語。

  所以他一無所覺地行禮離開,小跑到等待自己的珊依面前,變戲法般亮出一朵新鮮帶露的花,別到了她的髮間。

  在一無所覺中,那條無形的罅隙逐日擴大。直到燕王聲稱,要在貴族中選出一名聖女,將她作為和平的禮物獻給夏國。

  圖爾砸開叔叔的大門:「為什麼是珊依?你明知道我跟她……」

  燕王只回了一句:「她的身份最合適。」

  圖爾在黑暗中翻了個身,輕聲道:「再忍幾天,別出紕漏。」

  哈齊納:「是。」

  端王黨連夜開小會,熬掉了不知多少根頭髮,推翻了不知多少種方案,只為確保圖爾不僅能成功行刺,還能順手帶走太后。

  想在此時讓皇帝、太后和燕人這三方聚集到一處,其實難如登天。

  太后正跟皇帝勢同水火,還在找機會殺使臣。她都如此撕破臉了,皇帝就是個傻子也不會讓她接近使臣團。

  端王已經步步為營地忍了這麼多年,所求無非正統,要名正言順地坐上那皇位。所以此番借燕人之手,一次除去兩大勁敵,對他至關重要。

  心腹們又薅下無數把頭髮,最後想出了一個驚天奇招。

  他們找夏侯泊如此這般地匯報了一番,夏侯泊也不禁揚眉:「富貴險中求啊。」

  心腹:「此招確實危險,變數極多,屬下也並無把握一定成功。或許……謝妃娘娘能算一算?」

  謝永兒在端王黨中其實是個名人。

  不僅因為她跟端王那點剪不斷理還亂的緋聞,也因為她出的主意,常常如神來之筆,匪夷所思,卻又每每如窺破了天機一般,能未卜先知,所言必中。

  聽到這個名字,夏侯泊頓了一下。

  謝妃在千秋宴當晚滑胎,經太后與皇帝一鬧,滑得無人不知。心腹們對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多少有些猜測,此時不禁八卦地偷瞄端王,試圖打探他對此事的感想。

  夏侯泊召來一名探子:「謝妃在宮中如何?」

  探子:「滑胎之後,發熱不起。皇帝大怒,說要徹查此事整頓後宮,還派了侍衛保護她養病。」

  說是整頓後宮,但後宮這些年沒有任何孩子出生,大家都明白這鍋是誰的。

  心腹們八卦的眼神更加熱切,似乎想瞧瞧自己侍奉之主究竟有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

  夏侯泊停頓的時間比平時略長一些,眉間也隱隱染上了憂色。

  心腹們莫名鬆了口氣,卻聽他道:「胎都滑了,應該無人會再害她,此時還派人手保護,似有些蹊蹺。」

  心腹們:「……」

  這就是你的感想?

  這真的還是人類麼?

  夏侯泊:「總之想辦法遞張字條進去,說我想與她一見吧。」

  此時此刻,謝永兒絲毫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怎樣的風雲中心。

  她睡得昏昏沉沉,驚醒時還神智混沌,蓄在眼眶中的淚水一下子滾落下去,滲入了枕頭。

  「你夢見誰了?」有人在床邊問。

  謝永兒迷迷糊糊地扭過頭,夏侯澹正俯視著她。

  「你一直在道歉。」夏侯澹唇角一挑,語帶諷刺,「夢見端王了?孩子沒了,你對不起他?」

  謝永兒直愣愣地望著他:「不是。」

  夏侯澹:「那是誰?總不會是我吧?」

  謝永兒回過神來,閉口不答了。

  夏侯澹「嘖」了一聲:「說說唄,反正現在大家都不用演了,你也死定了——」

  「行了行了,我來吧。」庾晚音從他身後探出頭,伸手摸了摸謝永兒的額頭,欣慰道,「可算退燒了,這古代醫療環境真是嚇死個人。你感覺怎麼樣?要喝水嗎?」

  謝永兒還是不說話。

  庾晚音轉身去推夏侯澹:「你先出去,我跟她談談。」

  夏侯澹錯愕:「為什麼趕我?」

  庾晚音對他一個勁兒使眼色:「沒事的,交給我。」

  她關上門,重新回到謝永兒身邊:「還難受麼?」

  謝永兒費力地支起上身,靠坐到床頭,強打精神問:「你們也不必唱紅臉白臉,直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庾晚音笑了:「行,那我就直說。端王送了張字條進來,約你今晚在冷宮那破房子裡私會。」

  謝永兒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所以你們今晚就得放我出去見他。」

  「怎麼,不放你的話,你還指望他打進來救你?」

  「不。若是讓他發現異常,我就失去了他的信任,對你們也就失去了價值吧?你想拉攏我,不就是為了套他的情報嗎?」

  庾晚音頓了頓,嘀咕道:「這會兒倒挺聰明。」

  謝永兒怒道:「我本來就很聰明!我輸給你是輸在了信息不對稱,你不要搞錯!」

  「你輸給我?不對吧,我倆本來就沒什麼可爭的。」

  「事到如今說這種漂亮話——」

  庾晚音認真道:「非要說的話,你難道不是輸給了端王嗎?」

  謝永兒:「……」

  庾晚音對著她蒼白的臉蛋看了半晌,突然跑去搬來妝奩,道:「轉過去。」

  謝永兒:「做什麼?」

  「今晚不是要約會嗎,給你做個妝造。」庾晚音扶著她的肩膀轉了轉,讓她背對著自己,舉起梳子開始給她梳頭,「女生寢室八卦時間,你沒經歷過嗎?」

  謝永兒:「沒用的,別對我打感情牌。」

  庾晚音不為所動,徑自八卦了起來:「所以你剛才真的夢到夏侯泊了?」

  謝永兒緊緊抿著嘴,擺明了非暴力不合作。

  「這麼卑微嗎?」庾晚音連連搖頭,「你還記得自己是現代女性嗎?他明知道你會被太后逼著墮胎,還讓你懷上了,這種無情無義的狗男人你還道歉……」

  謝永兒抿不住了:「都說了不是他。」

  「那是誰?肯定也不是夏侯澹啊。」庾晚音皺眉想了半天,一驚,「難道是我?你終於良心發現,明白我對你的好了嗎?」

  謝永兒:「……」

  庾晚音一臉感動:「姐妹,恭喜你終於悟了,不過道歉就不必了,我這人心胸比較……」

  謝永兒忍無可忍:「是我媽。」

  「?」

  謝永兒背對著她低下頭:「可能是因為得知了你倆的身份吧,我夢見了一點穿進來之前的事。我穿來之前還在為了無聊的事跟她吵架,都沒來得及道個歉。」

  庾晚音本來是抱著做攻略任務的心態來聊天的,此時卻不禁頓住了動作。

  謝永兒之前說話一直拿捏著古人腔調,如今這樣坦率直言,倒讓她頭一次有了「同類」的實感。

  庾晚音想了想:「我穿來之前倒是跟我媽通了電話,她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說週末就去。聽她語氣神神秘秘的,也許是又學了道什麼小吃,想做給我吃吧。」

  謝永兒的頭略微抬起了一點。

  庾晚音卻不說話了,周身氣氛消沉。

  謝永兒:「你是哪裡人?」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惡魔寵妃》裡的城市名,跟現實世界一致嗎?

  她繼續梳頭,試探著說了個最大眾的:「北京。你呢?」

  謝永兒:「A城。北京在哪兒?」

  庾晚音:「……小縣城,沒聽說過也正常,離你那兒還挺遠的。」

  謝永兒:「哦?你們那兒小吃很發達嗎?」

  庾晚音根本不是北京人,仗著《惡魔寵妃》肯定沒寫過,順口忽悠她:「還行吧,豆汁兒聽說過沒,可好喝了。」

  謝永兒果然遺憾道:「沒喝過。」

  「那你可錯過太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29 09:45 PM

第三十三章 風起

  庾晚音給謝永兒打理髮型的當口,一盤大棋正在緩緩成形。

  大棋落成之前,每一顆棋子都以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太后。

  太后正用剪子打理她心愛的盆栽,大宮女低聲通報道:「木雲大人求見。」

  這木雲是太后黨中一個敬陪末位的臣子,說話略有些結巴,顯得老實巴交,常被同僚嘲笑。

  三日後就是簽訂和談書的日子了,太后正為殺不了那燕國使臣團而心煩,不耐道:「他能有什麼事?」

  大宮女:「他說他有一計。」

  太后:「?」

  木雲進來了,戰戰兢兢道:「微臣以為,陛下如今對、對那群燕人,如母、母雞護崽,不宜直接衝、衝撞……」

  太后「哢嚓」一聲剪下一根雜枝:「木大人有何提議,不妨直言。」

  木雲更緊張了:「邶、邶、邶……」

  他「邶」了半天沒下文,太后自己都已經想明白了,眼睛一亮。

  邶山。

  邶山上有一座正在修建的陵寢,是夏侯澹為太后所築,近日就該竣工了。

  這是大事,皇帝理應陪同太后去驗看一番。

  那邶山遠在都城之外,木雲是給她遞了個正當由頭,讓她將夏侯澹引出城去。皇帝走遠了,他們再突然發難弄死使臣。

  等到皇帝反應過來,早已萬事休矣。使臣一死,兩國交惡不可避免,這場仗端王就是不想打也得打。

  木雲還在結巴:「邶、邶山、山……」

  太后:「妙啊。」

  木雲:「?」

  太后眼睜睜看著皇帝一天比一天強硬,該撕破的臉皮已經撕破了,對他的容忍也到了盡頭。

  她殷紅的指甲掐下一朵花來,在指間把玩了一下:「就這麼辦吧,明日一早哀家便與他上山。」

  木雲賠笑道:「這、這個理由,陛下沒、沒法推辭。」

  太后五指一收,揉碎了花瓣,順手拋進土中:「平日裡看不出來,你還挺機靈。」

  木雲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太后笑道:「也罷,待我們一走,城中之事就交給你了。此事若是成了,記你一功。」

  木雲狂喜道:「謝、謝太后!」

  他點頭哈腰地退下了,出門之前,用看死人的眼神瞥了她最後一眼。

  太后正吩咐宮人去通知夏侯澹,沒有注意。

  就這樣,一場大風起於青萍之末。

  庾晚音已經給謝永兒做完髮型了,正在托著她的臉化妝。

  庾晚音:「眉形不錯啊。」

  謝永兒:「放在這年代就太粗了,得剃掉一些。這些古人審美不行。」

  庾晚音:「……」

  庾晚音:「確實。」

  女生寢室八卦活動進行到現在,謝永兒的語氣已經徹底現代化了,眉眼間的憤懣鬱卒也淡去了不少。

  庾晚音拉著她聊吃喝玩樂,聊學生時代,聊狗逼上司和極品甲方。這些遙遠的詞匯在半空中交織,創造出了一方幻境,謝永兒置身其中,彷彿暫時忘卻了處境,做回了一個白領。

  謝永兒突然籲了口氣:「想想才覺得,穿來之後的日子過得好不真實。」

  庾晚音的目的達到了,胸口卻有些發悶。

  謝永兒並不知道,即使是作為白領,她也沒有真實過。

  每一顆棋子都以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圖爾。

  一支暗箭穿破了館驛的窗紙,裹挾著勁風射向圖爾。

  圖爾身形微微一晃,旁人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動作,那支箭矢已經被他抄在了手中。

  箭上穿著一張字條。

  哈齊納深深皺眉:「王子,快放手,小心箭上有毒。」

  圖爾依言丟了箭矢,扭頭看了一眼窗紙上的破洞:「是從街對面射過來的。」

  哈齊納搶上兩步,以巾帕包住手指撿起了字條,展開一看,詫異道:「是燕語。」

  紙上用燕語寫著:「明日皇帝上邶山。有人要殺你們,小心。」

  署名不是文字,而是一朵花。

  哈齊納:「這人是在暗示什麼?我們的身份被識破了?他知道我們要殺皇帝?」

  圖爾沉思。

  若是身份暴露,他們還能好端端地待在館驛,說明對方尚未告發他們。

  難道城中還藏著他們的同胞,在默默襄助他們這最後一戰?

  哈齊納:「王子,那些夏人一個比一個陰險,能相信麼?」

  圖爾還在盯著那朵墨筆勾勒、形如鈴鐺的小花。

  這是珊依最喜歡的花,他曾將它別在她的髮間。他們稱之為駝鈴花。不知為何,它總能讓他依稀聽見珊依起舞時佩飾的聲響,叮叮噹噹,細碎空靈。

  她嫁入大夏之時,族中的女人將這朵花繡在了她的衣上。

  幾個月後,死訊傳入了燕國。

  夏人稱她意圖行刺,燕王則反罵夏國栽贓無辜,殺害聖女。脆弱的和平只持續了幾個月,戰火重新燃起。

  珊依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如果她繼續增長年歲,或許也會沾染凡塵,黯然失色,不再當得起「最美好」這樣的稱號。但她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庾晚音:「所以說,你到底喜歡端王什麼呢?圖他薄情寡義,還是圖他郎心似鐵?」

  謝永兒沒回答。

  庾晚音拱她:「說說嘛。」

  「你也知道他薄情寡義。」謝永兒半晌才開口,「我不怎麼漂亮,智商放在這兒也不夠用,還被他發現了是個異類,但他卻還是接納了我。」

  庾晚音:「……」

  謝永兒:「我覺得自己是特殊的那個。可惜,我陷得越深,他卻越是若即若離。他越是若即若離,我就越是不甘心。」

  「不甘心?」

  謝永兒咬了咬唇:「你也是穿來的,應該知道,原作裡你這個角色可是跟他纏纏綿綿,情海恨天的。」對於謝永兒來說,這本原作是《東風夜放花千樹》。

  庾晚音:「……」

  謝永兒:「為什麼換做我就不行?」

  庾晚音聽得心中有些發涼。

  謝永兒的這些小自卑、小糾結,聽上去像是出於自由意志,但其實基本都被寫在了《惡魔寵妃》中。

  難道……她對端王的痴情,只是人物設定的一部分?

  庾晚音不願朝那個方向分析,這種無能為力的宿命感太讓人窒息了。

  而且,如果人物設定不可動搖,為什麼身為男主的端王卻沒有愛上謝永兒?庾晚音更願意相信,所謂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只是謝永兒的不夠強。

  「其實我覺得你對夏侯泊有些誤解。」她像誘惑高僧入魔的妖怪般輕吐讒言,「怎麼說呢,他其實好像,沒有那種世俗的慾望。」

  謝永兒頓了頓,語氣冷淡了幾分:「他對你就有。即使我改變了劇情,我還是能感覺得出來,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樣。」

  「沒有。」庾晚音恨不得搖醒這個戀愛腦,「他對誰都沒有,他是那種一心搞事業的優秀反派!」

  謝永兒:「?」

  每一顆棋子都以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夏侯澹。

  太后搬出驗看陵寢這樣的名頭,夏侯澹果然沒法推辭。即使知道她擺明了是要調虎離山,他也不能忤逆不孝,拒絕陪同。

  消息傳來,他只能吩咐暗衛:「今夜偷偷去接觸使臣,將他們轉移去別處藏身,多輾轉幾個地方,務必甩脫太后的探子。館驛外加派一些護衛,作為障眼法。」

  暗衛領命,正要離去,夏侯澹又加了一句:「保護的同時,也看好他們,別讓他們趁機亂跑。」

  理論上,他無需特別擔心使臣團的安危,因為這一回端王也理應積極促成和談。太后若是下手,端王不會坐視不管。

  但隱隱地,他總覺得哪裡不對。

  因為至今沒有收到汪昭的消息。從一開始,他們就對使臣團的來意心存疑慮。

  因為端王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了,對他和太后的鬥法隔岸觀火,安靜到了異常的程度。

  又或許只是因為,以這世界對他的惡意,和談是不會順風順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侯澹:「庾妃呢?」

  宮人:「還在謝妃處。」

  這紅臉還沒唱完?是想唱八十一集嗎?

  夏侯澹臉色不善,起身朝謝永兒的住處走去。

  與此同時,下棋之人穩坐端王府。

  夏侯泊在閉目養神。行棋越到險處,他就越平靜。

  探子正在復命:「圖爾已收到字條了。」

  同時復命的還有一人,正是剛剛還在太后處獻計的木雲:「太后說明日便上山,讓我負責殺使臣團。」

  夏侯泊睜開眼睛,笑道:「都辛苦了。明日就是收網之時。」

  日已西斜,端王約見謝永兒的時辰快要到了。

  夏侯澹走入房中時,庾晚音與謝永兒的對話已經進入了死胡同。

  夏侯澹沒管她們,徑直走到謝永兒面前:「太后讓我明天一早陪她去邶山。這其中有端王的手筆嗎?」

  謝永兒:「……我不知道。」

  夏侯澹:「他約你今夜相見,是想說什麼?」

  謝永兒:「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對庾晚音說:「我就說吧,白費功夫。」

  謝永兒像吃了一記悶棍,偏偏沒法辯駁。換做她是這倆人,她也不會相信自己。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

  「永兒,有些東西,我本來不想給你看的。」

  她從懷中掏出一本書。

  夏侯澹眼角一挑,手抬了一下,似乎下意識想攔住她,但半途又控制住了自己。

  庾晚音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胥堯,你記得吧?這是他生前所記,上面都是端王的絕密計劃,你應該知道這東西我們偽造不來。」

  謝永兒臉色變了:「這東西你們是怎麼弄到的?」

  庾晚音:「這話說的,大家都是穿的,瞧不起誰呢?」

  謝永兒:「……」

  庾晚音遲遲沒拿出這個殺手鐧,原本是在猶豫,因為上面還有最後兩個針對夏侯澹的關鍵行動沒有進行,似乎是想等扳倒了太后再動手的。

  而庾晚音一直隱忍不發,正是想將計就計。

  一旦讓謝永兒知曉己方擁有這本書,她轉頭就可以告訴端王,這本書也就失去了最後的價值。

  但庾晚音剛才聽見夏侯澹要上邶山,眼皮突然跳了起來。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但她有種近乎直覺的緊迫感:今天晚上,他們必須探一探端王的虛實。而為此,她現在就必須說服謝永兒。

  庾晚音咬了咬牙,將書遞了過去:「你自己翻吧。」

  端王府。

  木雲此時腰挺直了,說話也不結巴了:「殿下,圖爾會相信那張字條麼?」

  夏侯泊:「此時不信也沒關係,明天你去捉他們時,不妨將動靜鬧到最大,由不得他們不信。然後再放個水,讓他們逃脫。到時候……」

  木雲:「到時候,圖爾就該想到,邶山地勢開闊,是他們最好的機會。」

  無論是太后還是皇帝,此時都還被蒙在鼓裡,不知道來的是燕國第一高手,沖著的是皇帝的項上人頭。

  也就是說,他們都不可能做好相應的防範部署。

  若是在宮中,層層禁衛尚可一戰。但上了邶山,荒郊野嶺,侍衛能看守神道,卻看不住四面八方的樹林啊。

  圖爾在沙場上是以一敵百的角色,此番又是有備而來,夏侯泊並不懷疑他的實力。

  以有心算無心,山上那點人手,他可以全滅。

  即使燕國人遇上困難,還有幫手。這一路上,端王的人會為他們保駕護航。

  木雲:「我先去打點一下城門處。還有,咱們是否先派些人去樹林中埋伏著?」

  夏侯泊點頭允了:「如此一來,四方人馬也該齊聚了。」

  端王黨薅禿了頭想出來的,便是這個計劃。

  宮內。

  謝永兒翻著翻著,整個人緩緩凝固。

  胥堯的書上有不少計劃,看上去相當眼熟,都是出自她的建議。早期劇情線沒有脫離原作,她能預知很多後事,為端王出的點子詳細到了「某月某日去某地偶遇某人」的程度。

  但是胥堯記下的這些計劃,沒有一條是與她的建議完全吻合的。

  或是日期時辰,或是具體地點,總有些微小處,刻意地變更了。

  謝永兒身在深宮,與端王的聯絡全靠傳信與私會,不可能知曉端王的所有行動。

  曾經有那麼一次,她建議端王策反禁軍副統領,引其輕薄統領的小妾。結果卻偷聽到端王與謀士商談,將計劃改為了給馬下藥,為副統領扣上個罪名,再以此要挾他。

  當時她心中有些委屈,按捺著沒問夏侯泊,反倒默默說服自己,確實是改善過的計劃更為穩妥。

  可是今天一看,絕大多數改動根本與「穩妥」沒有關係。

  「他從來就沒接納過你。」夏侯澹補上了最後一刀,「不僅不接納,而且還防著你。」

  謝永兒面白如紙。

  夏侯澹涼涼道:「夏侯泊比你現實得多。從你第一次為他做出預言,你在他眼中就成了一顆尚可一用的定時炸彈。異類就是異類,沒有人會對異類產生情愫的。」

  他說到「異類」二字時,咬字分外冷硬。庾晚音聽著有些刺耳,輕輕戳了他一下。

  夏侯澹還是說完了:「若是他坐上了皇位,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寂靜之中,庾晚音重新提起筆,在她唇上塗了最後一筆:「妝化好了,去見他吧。」

  見她久久不說話,庾晚音將鏡子舉到她面前:「看看,還滿意麼?」

  謝永兒魂不守舍地看了一眼,瞳孔一縮。

  這妝面絲毫沒有向古人審美妥協,從修容到眼影,氣勢凌厲,現代到讓她幾乎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簡直把「異類」二字寫在了臉上。

  庾晚音笑了:「我自個兒也早就想化這個妝了,以前怕你看出來,以後大家坦誠相見,沒什麼需要瞞著了。你怕他看見這樣的你嗎?」

  端王府。

  夏侯泊對木雲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木雲是端王手下最得力的謀士。他被派去太后黨內當臥底,幾年來行事低調,比當年的魏太傅還會混。但端王心思縝密,見他左右逢源,便存了些審視之意。

  為表忠心,他為端王獻過不少妙計,隱隱接替了胥堯的位子。這次的計劃也是他牽頭的。

  即使如此,倉促之間畢竟有一些變數。

  比如那群燕人會不會依他們的想法行事、夏侯澹或太后會不會提前聽見風聲。

  如果這一戰告捷,天下大勢落入端王之手,他就是第一功臣。而一旦出了什麼紕漏……

  想到這兒,木雲的掌心都在冒汗:「為保萬無一失,殿下今夜可以再問問謝妃娘娘。」

  謝永兒踏著最後一抹斜暉,孤身走向了冷宮。

  她一離開,夏侯澹就派了個暗衛過去:「遠遠看著她,別離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覺。」

  庾晚音望著謝永兒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

  謝永兒的反應跟她設想的不太一樣,有些過於平淡了。庾晚音對這姐們的內心世界,實在是沒把握。

  夏侯澹:「你現在不安也晚了,胥堯的書都給她看了。」

  庾晚音:「……」

  她偷瞄了夏侯澹一眼。

  生氣了?

  回到自己的寢殿,夏侯澹依舊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頭吃著晚膳,又偷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著臉給她夾了塊魚。

  氣氛太尷尬了,庾晚音決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謝永兒。」

  夏侯澹:「知道就好。」

  庾晚音:「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細想想,就有點奇怪。這個世界裡除了我倆,全都是紙片人,包括那些被勸服的臣子,難道你對他們也不抱希望嗎?」

  「他們的設定就是鞠躬盡瘁的好人,謝永兒呢?」

  「但胥堯的設定原本是端王黨。夏侯泊的設定原本是對謝永兒神魂顛倒。」

  夏侯澹噎了一下,不吭聲了。

  庾晚音覺得自己抓住了症結:「你好像特別歧視紙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了某處陳年的隱痛,忍不住嘲諷地笑了一下:「那咱們拭目以待吧,看看謝永兒對不對得起你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了愣,稀奇地看著他。

  夏侯澹沒好氣道:「怎麼?」

  「我對她有什麼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點那感覺,沒好意思問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這是,吃醋了嗎?」

  她說這個原本就是插科打諢,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結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了看她,如她所願地笑了:「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這人的腦回路。

  但老臉有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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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邶:音同貝,國名。周武王滅商後,封紂王之子武庚於邶。其地約在今河南省湯陰縣東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2:22 AM

第三十四章 驚喜

  冷宮那座破屋裡。

  天已經完全黑了,今夜無星無月,此地遠離宮中燈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謝永兒的身體還很虛,被夜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她不敢點燈,摸著黑磕磕絆絆地踏入大門,忽然撞入了一個懷抱。

  她下意識地後退,對方卻解開外衣,將她環抱了進去:「永兒。」

  謝永兒抬頭去看,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不知道對方此刻是何表情,只能聽見熟悉溫和的聲音:「你受苦了。」

  謝永兒將臉埋進了他的胸口,柔弱地蹭了蹭:「殿下,你可算來看我了。」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身體怎麼樣了,好些了麼?」

  他的聲線一向偏冷,在靜夜中聽來更像擊玉般冰涼。唯有在對她說話時,他總會放緩語速,彷彿捧著珍視的寶物,要將僅存的溫度傳遞給她。

  謝永兒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被勾起了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聽說你滑胎之後,皇帝派人圍在你的門外,名曰保護,卻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隱情?」

  謝永兒剩下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語聲中的擔心是如此真誠熨帖,放在以前,她定會紅了眼眶。

  但今天有人逼迫著她換了一個視角。這回她終於聽懂了,每一個字裡都是審問之意。

  謝永兒以為自己心頭的血液已經冷卻到了極點,原來還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謝永兒緩緩道:「我聲稱沒有懷孕,皇帝卻起了疑心,算了算日子,懷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兒被我拚死找機會埋了,皇帝沒能找到證據,又怕此事傳出去丟臉,只能將我困在房中看守著。」

  夏侯泊冷笑了一聲:「還是那麼無能。」

  他又關切地問:「可若是這樣,你今天是怎麼出來見我的?」

  謝永兒:「……」

  一瞬間,只是一瞬間。

  她知道這一瞬間的停頓已經出賣了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釋,夏侯泊也不會再信。

  一瞬的猶豫後,她顫抖著道:「是皇帝逼我來的。」

  用過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處。

  烏雲遮月,迴廊上掛著的一排六角宮燈在冷風裡飄搖不定,拽著他們的影子短了又長。

  夏侯澹朝冷宮的方向望了一眼,自然是什麼也望不見:「也不知道那邊怎麼樣了。」

  庾晚音沒搭腔。

  她面上仍舊有些發燙,經風一吹才消退了些。

  她這會兒暫時把所有危機都拋到了一邊,耳邊一遍遍地迴蕩著剛才的對話。

  她問:「你這是吃醋了嗎?」

  夏侯澹:「是啊。」

  幾個意思?為什麼要吃謝永兒的醋?

  庾晚音心裡悸動了一下。剛跟一個戀愛腦的謝永兒聊了一整天的兒女情長,她似乎也被洗腦了,明知時機不對,卻還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問了一句:「因為我給她梳頭化妝啊?明兒也給你……」

  夏侯澹:「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了。

  結果,夏侯澹這兩個字說得如此坦蕩、如此理直氣壯,說完就一臉淡然地繼續吃飯,彷彿這個話題已經圓滿結束了。

  以至於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問不下去了。

  幾個意思啊???

  這算什麼呢?是承認了嗎?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嗎?

  從她察覺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經過去了八百年。只是他似乎真的對身體接觸有什麼不可言說的陰影,她只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層紙。

  結果他老人家真就不急不躁,似有還無,竟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陣冷風,迴廊燈影一陣凌亂晃動,挑燈走在他們身前的兩個引路宮女驚呼一聲:她們手中的宮燈被吹滅了。

  光影交疊,庾晚音一時看不清腳下的路,步履慢了下來。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了外袍披到她肩上:「穿這麼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靜了靜,轉頭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黯淡昏黃中模糊不定,只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著她。

  前面那兩個宮女還在一邊告罪,一邊手忙腳亂地打火點燈。

  庾晚音用她們聽不見的音量說:「你這可是龍袍。傳出去我又成禍國妖妃了。」

  夏侯澹被逗笑了:「你不是嗎?」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絲火氣了。

  這若即若離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嗎。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了。

  她衝動地朝他那兩瓣薄唇靠近過去,想當場坐實妖妃之名。

  宮燈重新亮起。

  夏侯澹轉頭看了看:「走吧。」

  餘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沒說話,低頭藏著表情。所以也沒發現夏侯澹不知不覺落後了半步,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給她一千個戀愛腦,她也猜不到此時夏侯澹在想什麼。

  他正在反思。

  不該說那些的。

  不該靠近她,不該用一張偽裝出的「同類」的皮囊,騙取她的親近與善意。

  他能瞞她到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時此刻浮動著的溫暖情愫,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嗎?

  可是明知道不應該,他卻還是放任了自己。

  這股衝動是從何而來呢?是因為冥冥中他已經知道,明天之後就未必再有機會了嗎?

  冷宮。

  黑暗中的對話已經進行到了尾聲。

  一陣大風吹開了厚重的雲絮,月光傾瀉而下,無量慈悲,對冷宮的破屋爛瓦也均等佈施。

  謝永兒的髮絲間折出朦朧的螢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兒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謝永兒的妝容經過月光一洗,並不顯得特別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宮妝。

  謝永兒轉眸望著他:「我現在還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見難看的樣子,所以多抹了些脂粉。殿下喜歡麼?」

  夏侯泊:「喜歡。與眾不同,正如你一般。」

  謝永兒:「……」

  視角一旦切換過來,她才發現端王哄人的話術其實也並不如何高明,甚至透著濃濃的敷衍。

  謝永兒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也看清了夏侯泊的表情。無暇的微笑,專注的目光,可那雙眼中並沒有她的倒影。

  說來奇怪,最初讓她沉迷的,就是那雙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彷彿一直看著很遠的地方,從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只是那時她篤信那些「凡人」中並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這裡,大概會說他整個人站成了一張「沒有那種世俗的慾望.jpg」吧。

  謝永兒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樣的人,或許她也不會顯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怎麼?」

  謝永兒搖搖頭:「那就按照殿下說的,我回去之後便遞話給皇帝。」

  「嗯。」夏侯泊摸了摸她的頭,「辛苦你了。」

  夏侯澹將庾晚音送到了寢殿門口,兢兢業業地演繹追妻火葬場:「朕走了,好好休息。」

  他沒能走成。

  庾晚音牽住了他的衣角,也不知幾分是演戲給宮人看,幾分是真心實意,神情別扭中透著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湊到他耳邊,軟軟的氣息吹進他的耳朵:「真別走了,我給你看個東西。」

  夏侯澹:「……」

  別玩我了。

  這是報應嗎。

  庾晚音確實有點報復的意思,故意牽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將他引進室內,合上臥房的門,遣散了宮人,還意味深長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是啊。」

  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北舟:「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時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舊是陰天,沉悶的空氣似乎醞釀著一場大雨。她下意識地扭頭一看,發現枕畔無人,驚得一坐而起。

  「我在這兒,」夏侯澹坐在床沿看著她,「還沒走。」

  庾晚音鬆了口氣:「怎麼不叫醒我?」

  夏侯澹沒有回答,順手遞給她一張字條:「謝永兒早上遞進來的。」

  庾晚音展開一看,寥寥幾個字:「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皺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還打算相信她嗎?」夏侯澹問。

  「……不好說。如果端王真的沒有陰謀,當然是最好……」庾晚音望著他戴上旒冕,一個沒忍住,「要不然我還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樣,扮成侍衛,行麼?」

  夏侯澹笑了:「不行。你留著,萬一有個突發情況,至少……」他頓了頓,「至少你還可以隨機應變,策應一下。」

  但庾晚音聽懂了他嚥回去的後半句,大約是「至少你不會有危險」。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勸了,我不聽。」

  「晚音。」

  「不聽。」

  夏侯澹又笑:「現在太后和端王的小動作都是未知數,你怎麼知道突發情況會是在山上還是山下?我們都去了陵寢,萬一城中出事呢?」

  庾晚音:「……」

  她確實否認不了這個萬一。

  夏侯澹:「我這邊有北叔這個不為人知的底牌,暗衛這段時間被北叔特訓,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擔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兒,記住保護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聲。

  「晚音。」夏侯澹又喚了一聲。

  庾晚音心煩意亂,也不知在生誰的氣:「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邊靜默的時間略有些長。她疑惑地抬頭。

  夏侯澹:「回來之後,有點事要告訴你。」

  庾晚音:「……」

  庾晚音:「呸呸呸呸呸!你亂插什麼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了。」

  「收啊!!!」

  皇帝與太后的車駕浩浩蕩蕩地啟程,驊騮開道,緩緩朝著邶山行去。

  一個時辰後,木雲收到了消息:「他們全部出城了。」

  木雲:「那咱們也開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9:59 AM

第三十五章 紙條

  太后留下的口諭是:低調行事,找出使臣團,編個罪名逮入獄中再動手。

  木雲顯然不會遵從這個旨意。

  車駕剛一去遠,城中巷陌就亂了套。大批人馬先是直撲館驛,似乎撲了個空,緊接著便兵分數路,滿城亂竄,挨家搜查。

  彷彿生怕不能打草驚蛇。

  就連圖爾一行人藏身的別院裡,都能聽見外頭的嘈雜。

  嘈雜聲越來越近。室內,使臣團圍坐在一張桌旁,哈齊納側耳聽了片刻,用眼神詢問圖爾。

  圖爾比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院子裡站著一批保護他們的侍衛。昨天深夜,正是這些人從館驛裡帶走了他們。從侍衛凝重的眼神中,圖爾推斷那張詭異的字條所寫,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確實有人要殺他們。

  是誰呢?太后嗎?

  圖爾不甚在意這個。他更在意的是:紙條上的另一句話,也是真的嗎?

  這時,院中的侍衛走了進來,低聲說:「還請諸位跟著我們,從後門暫避。」

  看來搜查的人要闖進來了。圖爾沉默著起身,配合地跟隨著侍衛溜出後門,走進了一條窄巷中。

  侍衛悶頭帶路,似乎要引他們去另一個藏身點。圖爾忽然開口了:「這位大哥,可否派個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讓他來保護我們?」

  侍衛隨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話音未落,陡然察覺不對——這群燕人一直沒離開過監視,也不會有人將天家的行蹤洩露給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皇帝去了邶山?

  侍衛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轉身的同時,手已經握住了刀柄。

  可惜他永遠沒有機會出刀了。

  未及回身,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腦袋,運力一扭,他依稀聽見一聲不祥的悶響,就覺得頭顱忽然被轉到了背後。

  那雙眼中最後映出的,是一張陰鷙的臉龐。

  圖爾驟然發難,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衛剛剛反應過來,一把毒粉已經兜頭撒來。

  無聲無息,後巷中倒了一片侍衛的屍體。

  圖爾用燕語指示:「換上他們的衣服,取走他們的武器和令牌。」

  哈齊納問:「王子,接下來怎麼辦?」

  圖爾:「出城,上邶山。」

  *

  珊依死後,他發誓要讓夏國人血債血償。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功績越來越高,聲望越來越盛,燕國人都視他為天之神子。

  燕王對他露出的笑容日漸虛偽,圖爾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從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們之間就沒有情分可言了。

  最終,連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了盡頭。

  燕王早已不再親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宮殿裡,與羌國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著火、終於遇上了真愛的樣子。都說羌國人善毒,圖爾懷疑那女人有什麼古怪方子讓他枯木逢春。

  後來那個名叫汪昭的夏國人跑來講和。燕王動了心,圖爾卻堅決反對,他的部下也群情沸騰。眼見著已經有人嚷嚷擁圖爾上位,燕王坐不住了。

  圖爾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他只知道自己一頭栽倒在營帳中,再次醒來時已經被栓上鐵鏈,囚禁在家裡。

  羌國的女王來探望過他一次。紅衣紅唇、風情萬種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當然更願意選擇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拒絕了。」

  圖爾:「你什麼時候與我說過話?」

  「初見的酒宴上,我一直對你笑呢。」她的笑容漸漸冷了下去,「沒注意到麼?」

  圖爾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注意你?你以為自己很美麼?」

  望著她甩袖離去的背影,他生出了一絲廉價的快意。

  女王離開後,地上遺落了一隻香囊。

  他打開一看,裡面是數枚藥丸,顏色不一。他不小心聞了一下,只覺一陣暈眩,丟開香囊調息了許久才平復過來。

  是毒,五花八門的毒。

  那隻香囊,她始終沒有回頭來尋。

  他的心腹哈齊納冒死混了進來,帶來的全是壞消息:在他昏迷期間,兵權旁落,大勢已去,曾經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種理由辦了。

  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團即將啟程前往夏國和談。

  就在這時,圖爾意識到了,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如果把握住了,他不費一兵一卒便可長驅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了那皇帝,順帶還可以毀了燕王的如意算盤,讓他在戰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著逃回來。

  但他並沒想逃。

  圖爾晃了晃那隻香囊:「我們把使臣團截殺了吧。」

  *

  宮中。

  皇帝走了,太后也走了,一群妃嬪如同放了大假,趁著天還未落雨,紛紛走出門來,散步聊天,不亦樂乎。

  只有庾晚音關起門來獨自轉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無論怎樣用邏輯推斷,端王都沒有理由攪黃這次和談。

  直覺告訴她漏掉了什麼關鍵信息,就像拼圖缺失了最關鍵的一塊。

  夏侯澹留了幾個暗衛保護她。此時見她如此,暗衛勸道:「娘娘別太擔憂了,陛下說了若有急事,由娘娘決斷,會有人來通報的。」

  庾晚音充耳不聞,又轉了兩圈,突然道:「我出門去散個步。」

  暗衛:「?」

  庾晚音剛剛走到御花園,迎面就遇上了謝永兒。

  謝永兒今天居然也化著現代妝容,瞧著高貴冷豔,目下無塵。倆人一打照面,謝永兒冷著臉瞥了她一眼,只輕哼了一聲,徑直與她擦肩而過。

  庾晚音沒有叫住她,也沒有回頭。

  等到各自走遠,庾晚音繞回了自家,一進大門就狂奔回床邊,拈起夏侯澹早上遞來的那張字條,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依舊是白紙黑字,沒有別的花樣。

  庾晚音不死心,又點起燈燭,將字條湊到火上熏烤。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原作裡的謝永兒就用過這一招。

  隨著火燭跳躍,更多的字跡從空白處慢慢顯形。與那幾個大字不同,這些字是簡體,擠在一處寫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監視我。他說皇帝不會活著下邶山。」

  昨夜。

  謝永兒:「是皇帝逼我來的。殿下約我相見的字條被他截獲了,他暴跳如雷,說要將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懼殿下,所以讓我來照常赴約,再回去告訴他,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夏侯泊:「陰謀?」

  謝永兒:「他說他夢見了不好的事情,卻不確定那是噩夢還是什麼徵兆。似乎是與使臣團有關,但他沒有明說……」

  夏侯泊想起來了,庾晚音之前說過夏侯澹也開了天眼,但是沒有那麼好用,只能看見遙遠的未來。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於被太后死死壓制到現在。

  至於為什麼突然夢見了不好的事……難道是預知死期了?夏侯泊充滿興味地想。

  當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謊言。

  但謝永兒畢竟剛剛為他失去一個孩子。

  諷刺的是,她一直以來痴情的姿態沒能換取他的垂憐,卻換取了他有限的信任。

  謝永兒泫然欲泣道:「殿下,帶我走吧,我一定會被他殺了的!」

  「我會帶你走的,但不是現在。」夏侯泊哄道,「永兒,就當為了我,你得回去告訴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說完之後,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了,他……」

  「放心吧,他明天會去邶山,然後就不會再下來了。說到這個,永兒也幫我出出主意?」

  燭火上方,又一條字跡浮現:「燕人行刺。」

  拼圖補上了最後一塊。

  庾晚音面無表情,連手指都停止了顫抖。她穩穩拈著字條湊近燭火,將它燒成了青灰。

  恰在此時,暗衛也衝了進來:「城中傳信,燕國人殺了護衛,不知所蹤。」

  庾晚音並不驚訝,起身輪番打量那幾個暗衛,只覺得腦子從未轉得如此快過:「你們調得動禁軍麼?」

  暗衛面面相覷:「沒有陛下信物,禁軍恐怕不會買賬。」

  庾晚音:「我猜也是。禁軍被端王買通了,貿然去通報,反而會驚動他……」她閉了閉眼,「都換上便服,我易個容,我們出城。」

  暗衛:「娘娘?!」

  庾晚音簡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經衝向妝奩了,「還傻站著幹嘛,換衣服啊!」

  暗衛也慌了:「屬下奉陛下之名保護娘娘,陛下說若有危險,決不能讓娘娘上山,否則讓我們拿命相抵。況且娘娘不會武功,就算上了山……」

  庾晚音什麼也沒說,從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們頭頂上方的高空,鉛灰色的雲層中,落下了第一滴雨水。

  一線銀光墜向一無所覺的大地。

  「砰」的一聲巨響,在深宮中炸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0:19 AM

第三十六章 刺殺

  秋季裡不常見的悶雷一陣陣傳來。

  哈齊納擠在出城的人流中,額上忽然一涼,一滴秋雨濺開。

  走在他前面的婦女抬頭看了一眼天,撐起了一把傘。

  圖爾一行穿著從大內侍衛身上扒下來的衣服,男人尚能湊合,女人卻明顯穿得不太合身。但倉促之下,也只能如此,至少好過他們原本的裘衣和畫裙。所幸因為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們看。

  眼見著隊伍越來越短,即將走出城門,守城的侍衛朝他們望了過來。

  圖爾已經扯掉了那把假鬍子,但身高無法作偽,通身的煞氣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嶽壓頂。

  守衛:「……」

  圖爾低頭對他晃了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務在身。」

  那守衛的目光掠過他身後的眾人。

  哈齊納等人半低著頭,默默攥緊了武器。

  卻不料那守衛只是掃了一眼,便行禮道:「請。」

  眾人屏著一口氣,仍不敢放鬆,規行矩步地出了城門,錯過了守衛目送他們的眼神。


  等他們走遠,那守衛轉身便去求見禁軍統領:「大人,那些人已經放出城了。」

  趙統領深吸一口氣:「你說什麼人?」

  守衛不解:「大人?」

  趙統領的鼻尖滲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過你。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聽見沒?」

  守衛一凜,忙道:「是。」

  這個趙統領大名趙五成,正是當初被端王扶正的那個趙副統領。端王抓住了他的把柄,逼著他與自己合作,之後設計暗殺了統領,由他取而代之。之後他借著職務之便,常為端王搞點小動作。

  趙五成本質是個草包,平生從未真正打過一場仗,見風使舵、渾水摸魚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軍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懶散,內部早已被蛀空了。

  端王在醞釀些什麼,他心裡多少清楚,卻不敢點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心腹放幾個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謀大計,即使他迫於淫威答應了,也使喚不動手下的禁軍。

  趙五成回身點了一炷香,暗自祈願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了,也別把自己牽扯進去。

  他算盤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則皆大歡喜,敗則明哲保身。

  趙五成找來幾個心腹:「看緊了風向,隨時通報。」

  心腹:「通報什麼?」

  趙五成怒道:「……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通報!」

  他得及時決定,自己是要救駕,還是救駕來遲。

  雷聲滾滾,頭頂的雨聲由小漸大,越來越密集。

  楊鐸捷坐在轎中搖搖晃晃。轎子是人抬的,沿著神道拾級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這原本只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了座享殿,又圍著享殿建了齋戒駐蹕用的下宮。本是氣象巍峨的建築,然而被冷雨一澆,掩映在森森林木間,倒透出了幾分鬼氣來。

  楊鐸捷被晃得頭暈,東倒西歪地下了轎。雖有侍從站在一旁為他撐傘遮雨,但雨腳亂飄,還是很快濺濕了鞋襪。

  楊鐸捷打了個寒噤,狼狽不堪地抬頭望去。前面那兩位不愧是天家,走在這樣的雨中,愣是步履端莊,神色從容。

  太后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后喜歡就好。」

  負責督建的官員在一旁點頭哈腰:「好雨知時節,正是聖人的恩澤到了。」

  楊鐸捷:「?」

  太后心裡早已罵了無數句晦氣,然而此時說什麼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著頭皮道:「那就陪母后走走,也讓欽天監的人看看風水。」

  天家認證算命先生楊鐸捷:「……」

  他被打發過來時,上司是這麼解釋的:「千秋宴籌備得好,陛下和太后都很滿意,你能說會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後這種場合交給你最是合適不過。」


  翻譯過來就是:組織上決定以後都讓你負責忽悠。

  楊鐸捷心裡很是崩潰。

  他很想問問夏侯澹還記不記得當初在那畫舫上畫的大餅,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樑。

  幹完這票就辭官回老家吧,他想。

  楊鐸捷強顏歡笑湊上前去應付太后:「微臣見此處依山傍水,氣貫隆盛……」

  他說著瞥了夏侯澹一眼,意外地發現皇帝也正垂眸望著他,表情漠然,眼神卻似有思慮。

  楊鐸捷口中的話語停頓了一下,下意識地反思自己哪裡忽悠得不對,夏侯澹卻已經移開了目光。

  一行人繞著陵園走了一圈,夏侯澹不覺間與太后拉開了幾步距離。嬤嬤裝束的北舟為他撐著傘,伸出手攙住他:「還好麼?」

  夏侯澹頭疼得厲害,每動一下都覺得神經在痙攣,連嘴都不想張開,只「嗯」了一聲。

  北舟從傘底瞥了一眼四周的樹林:「林中有人藏著,我們上山時就在了。」

  那麼,這陰謀就是在山上了。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鬆。

  北舟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還好沒讓晚音跟來。東西帶在袖中了?」

  「澹兒。」太后不知道他在與人嘀咕什麼,生怕他起疑離去,主動朝他靠近道,「外面冷,進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來,輕聲道:「母后請。」

  然而恢弘的享殿內也泛著一股冷冷的潮氣。

  風雨如晦,宮人點起燈燭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后一進門就吩咐侍衛四散去享殿周圍。她帶來的人比夏侯澹的侍衛走得更遠些,名曰巡邏,其實是為了攔下有可能從城裡傳上來的急報。

  太后心裡有鬼,邊走邊對夏侯澹示好:「陵寢修得確實氣派,皇兒有心了。」

  夏侯澹忍著頭痛陪她演:「兒臣應做的。」

  太后對他笑了笑,似有感慨:「皇兒近來學會自己拿主意了,是好事。母后年紀大了,也該享享清福了。」

  這話連楊鐸捷聽了都腹誹:可以了,再演就過了。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后春秋鼎盛。」

  但太后顯然對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見,慈愛道:「昨兒太子還對哀家提起你,說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眉間幾乎有黑氣竄起。

  太后:「你閒來無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課,多與他說話——」

  「母后。」夏侯澹就在這一剎那放棄了所有偽裝,輕柔地說,「母后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來,今日忽然說這話,是覺得他現在死不了了麼?」

  太后噎住了。

  太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心想的是:這人終於徹底瘋了?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員、宮人、侍衛努力將自己縮小,恨不得當場縮成個球原地滾遠。

  楊鐸捷:「……」

  他剛才是不是聽見了什麼活人不能聽的內容。

  太后終於反應過來,柳眉一豎:「這話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閃過一些凌亂的畫面。一群宮人,有男有女,像給牲口配種的農戶般圍著他。為首的大宮女將一枚藥丸捧到他面前,見他不動,道了聲失禮,便徑直塞進了他口中……

  越是頭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顯,甚至還對她溫柔地笑了笑:「母后該不會以為我會對他生出什麼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太后脖頸後的汗毛忽然豎了起來,彷彿聽見一條毒蛇噝噝地吐出了信子。

  楊鐸捷:「…………」

  他開始思考自己今天還能不能活著下山。他們該不會把所有人滅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時點他:「欽天監那個。」

  楊鐸捷無聲地打了個寒戰:「臣在。」

  夏侯澹隨口道:「附近的下宮、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風水。瞧仔細些,不可有任何紕漏。」

  楊鐸捷一愣,雖然不明所以,腳下卻動得飛快,彷彿生怕皇帝改變主意,逃也似地告退了。

  他一頭紮進雨簾中,直奔最遠的偏殿而去。只要沒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

  林中。

  正在巡邏的侍衛忽然聽見林木深處傳來一聲異響,混在雨聲中並不分明,似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他走去探看,沒瞧見人影。心想著聽錯了,正要回身,眼角餘光猛然瞥見泥濘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腳印。

  侍衛張口便要預警,那一聲呼喊卻被永遠掐斷了。

  圖爾將他的屍身拖到樹後藏了,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殿宇,比了個無聲的手勢。

  殿內。

  太后仍死死盯著夏侯澹,彷彿聽見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正要等他謝罪。

  夏侯澹的確是不想演了。

  雖然不知道她費盡心機將自己弄到這裡來,即將亮出什麼招來,但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必要虛與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邊,他連最後一層偽裝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后一眼:「還不開始麼?」

  太后:「……什麼?」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劃破天幕,昏暗的室內霎時間明光爍亮。

  就在這一閃之間,四面的窗扇同時破碎!

  十數道黑影一躍而入,如鬼影般撲向他們!

  太后肝膽俱裂,尖叫一聲:「護……護駕!」

  殿中的侍衛匆忙奔去,卻連來人的動作都未及看清,就見一把粉末兜頭撒來。

  跑在最前面的侍衛倒地之前還在勉力招架,被來人三兩下結果了性命。

  十人。

  延遲的雷聲如在耳邊炸開。

  夏侯澹的暗衛們慌忙現出身形迎敵,沒想到對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數詭譎,竟然一上來就打潰了他們的陣型。

  十四人。

  又一道閃電。乍明乍暗,餘下眾人視野昏花一片,已經來不及思量對敵之策,只是憑著本能縮小圈子,以肉身為牆擋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們一時半刻:「陛下快逃——」

  太后早已癱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聲傳來時,地上已經倒了二十具屍體,其中只有兩個是來敵。

  此時夏侯澹終於看清了這群人的面容。並不陌生,千秋宴上還見過。

  燕國人。

  圖爾衝在最前面,抓著一把侍衛身上扒下來的刀,舞得大開大合、虎虎生風。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長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風雷奔騰之相。

  刀光如電,將又一名暗衛齊腰砍斷,下一秒已經指向了堂上天子,那沙場征伐的氣勢,就彷彿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軍萬馬——

  然後被一把短劍架住了。

  握劍的手腕上還戴著鐲子。

  圖爾驚愕地抬頭一看,是個濃妝豔抹的嬤嬤。

  便在他的注視下,那嬤嬤周身的骨骼傳出「咯啦啦」一陣悶響,整個人的身形驀然拔高,現出了男人體貌。趁他一時震驚,那男人一記鐵掌裹挾著勁風,結結實實拍中他胸口,圖爾踉蹌退出兩步,吐出了一口血來!

  圖爾:「你是什麼怪物?」

  北舟:「你老母。」

  圖爾:「???」

  北舟也在暗暗心驚。劍短刀長,方才他強行一架,已經受了內傷,出掌的那隻手也在隱隱作痛。這人身上的肉怎麼長的,莫非是鋼筋鐵骨不成?

  北舟面色凜然,緩緩道:「看這身手,你是那什麼燕國第一高手圖爾吧?」

  圖爾:「不錯。你又是什麼來頭?」

  北舟瞥了一眼滿地的死傷,跨前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劍,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宮中一個普通的端水嬤嬤。」

  圖爾:「……」

  圖爾後知後覺被人諷刺了,不怒反笑:「你們夏人只會耍嘴皮子麼?來打啊!」

  他拿開架勢,持刀又上,北舟毫無怯意,正要迎敵——

  突然聽見身後某處,傳來幾不可聞的「哢噠」一聲。

  電光石火之間,北舟動了。

  不是迎著圖爾,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彷彿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轟然炸開。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北舟笑眯眯地將藏在身後的兩隻手舉了起來。

  夏侯澹:「……」

  夏侯澹一臉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咦,澹兒你怎麼一副已經看出這是什麼東西的樣子?這可是晚音當初提的點子,不用內力,而是用火藥催動機關,發出暗器。叔研究了無數個夜晚才做出來的,古往今來唯一一對……」

  夏侯澹:「槍。」

  北舟:「你這眼神不好,這怎會是槍?我給取了個名字,叫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叔你開心就好。」

  北舟:「來,一人一個拿好,關鍵時候保命。不過你們未經練習,恐怕會欠些準頭,輕易不要亂用。我?我不需要這玩意也能防身。」

  殿中一時又陷入了死寂。

  就連乘勝追擊的燕國人也不禁動作一滯,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憑空冒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燒焦的味道伴著青煙飄了出來。

  夏侯澹自己不知為何踉蹌後退了半步才站穩,手中舉著一個前所未見的古怪玩意,一頭正對著圖爾。

  誰也沒看清他剛才是怎麼出手的,但那巨大的聲勢、那恐怖的殺傷力,已經顛覆了眾人的認知。

  他應當是打偏了,剛才這一下如果打中圖爾……

  圖爾仰頭大笑。

  「好!」他眼中泛著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話音剛落,他卻沒有衝向夏侯澹,而是縱身撲向了北舟。

  北舟眉頭一擰,想與他拉開間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圖爾卻直覺驚人,一下子領悟了其中關竅,抓著北舟與之纏鬥,口中還提聲喝道:「都這麼做,他沒有准頭!」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製,抓著剩餘的侍衛近身短打,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衛的屍首當作掩護,一步步朝著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圖爾窮追不捨逼至牆邊,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腳下一錯,猛地運氣周身,長髮飛揚,劍光如虹。

  圖爾側身避過,北舟這一劍卻勢頭不減,徑直破開窗扇,整個人順勢衝了出去。

  圖爾一愣,緊跟著了悟,卻已經來不及了。

  身後又是一聲炸響,他的肩上一陣劇痛!

  圖爾大喝一聲,跟著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糊味兒混著血味,令人作嘔。

  他就地一滾遠離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來,試了兩次都無法再抬起右臂,惡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卻「嘖」了一聲,遺憾道:「準頭確實不行。」

  圖爾將刀換到左手:「再來!」

  殿內,侍衛已經死得七零八落,餘下四五人苦苦支撐。

  太后癱坐了半天,發現來人似乎對自己的性命並無興趣,便縮著腦袋朝後門爬去,想要趁亂逃脫。

  夏侯澹放槍殺了四個燕人,剩下的不好瞄準,反而失手打傷了一個暗衛。

  不過有槍在手,倒讓這群燕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還剩幾發彈藥?三發?四發?記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舉起槍,忽聽暗衛驚呼道:「陛下,身後!」

  夏侯澹猛地回身,只來得及避過要害。

  偷襲他的哈齊納一劍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許是因為對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夏侯澹先是感覺到一陣刺骨涼意,接著才遲鈍地覺出痛來。

  他機械地抬手,扣動扳機。

  哈齊納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準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劍。傷口開始有些發麻,也許淬了毒。想到此處,他還是咬牙拔了劍,血液汩汩冒了出來。

  殿門外,早有侍衛見勢不妙,衝入雨簾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軍增援。

  還沒跑出多遠,頭頂忽有破空之聲。他沒來得及抬頭,便被一箭穿心。

  林木中傳出一聲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聲。

  如此反復幾次,北舟注意到了,一邊應付圖爾,一邊提氣從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讓我們下山!」

  已經快要爬到門口的太后一個激靈,回頭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頭望向她。

  視線撞上,他毫不猶豫地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太后眼前發黑,下意識地一聲慘叫。

  夏侯澹卻將槍口下移,「砰」地打中了她的腿。

  太后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夏侯澹,你這個死——」

  夏侯澹:「母后這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麼?」

  「什麼……」太后腦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橫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裡——!」

  方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夏侯澹來不及梳理思路。

  這會兒聽太后一嚎,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后還在哭號:「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后,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場,今日竟會一起交代於此。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的陵寢可以派上用場了。」

  他說完笑得更真心了點,似乎被自己給逗樂了。

  太后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個瘋子……」

  夏侯澹卻搖搖頭:「可惜,我還不能死。」

  還剩幾發彈藥?兩發?一發?

  他支起身,又結果一個衝上來的燕人。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0:32 AM

第三十七章 好意

  楊鐸捷出了下宮一座偏殿的門,又朝下一座走去。

  從剛才開始,外頭雷聲不斷,一陣陣由遠及近,彷彿九天之上有什麼龐然大物一步步地踏來,要以電為刃,劈碎這座邶山。

  楊鐸捷心頭不知為何突突直跳,縮緊了脖子。

  又是一聲炸雷,身旁的宮人驚得傘柄一偏,澆了楊鐸捷半身的雨。

  楊鐸捷正要悶頭走進室內,腳步卻忽然一頓,偏頭望向享殿的方向。

  剛才那最後一聲……是雷嗎?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顫抖。遠處天際如同一團濃墨洇開,層層疊疊的雲山傾倒,化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間,眼角餘光裡閃過一道黑影!

  楊鐸捷定睛望去。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內侍衛。

  侍衛竟然棄皇帝於不顧?是倉皇逃命,還是去搬救兵?

  享殿裡出大事了。

  楊鐸捷內心掙扎了一下,最終責任心戰勝了求生欲。一日為臣,就得盡臣子的本分。他從嚇得腿軟的宮人手中奪過雨傘,朝著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兩人奔來,看裝束是夏侯澹的暗衛:「楊大人且慢!」

  楊鐸捷:「裡頭怎麼了?」

  暗衛面色凝重,簡短道:「燕人是刺客。」

  楊鐸捷一下子明白過來,拔腿又要衝,暗衛一把攔住他:「屬下去通知禁軍,大人千萬別去享殿,也別下山,尋個僻靜之處躲起來,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倆匆匆交代完,撂下楊鐸捷,自己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楊鐸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開他,是察覺情況有異,故意讓他避險。

  只有生死關頭等臣子救駕的皇帝,哪有一把將臣子推開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剛才望向自己的那個眼神。那其中沒有笑意,也沒有光彩,只有冷漠的權衡計算——正是一貫讓他不適的,「聖人無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楊鐸捷一直以為夏侯澹將自己當做一顆有用的棋子。

  現在他明白了,他的確有用,但不是對皇帝而言。

  皇帝臨死也要保他,因為他對天下有用。

  夏侯澹當初在畫舫上那一番煽動人心的發言,他從未當過真:「諸位要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然而天子一諾,重於九鼎。

  楊鐸捷一時說不清心中所思,只覺得四肢發麻,血脈僨張。他沒頭沒腦地朝著享殿拔腿衝去,然而剛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身後林中傳來異響。

  剛才攔住自己的暗衛之一僕倒在地,背上插著一隻箭。剩下一人正在與人苦戰。

  楊鐸捷慌忙閃到最近的廊柱後頭,探頭望去。

  仔細一瞧,他才發現林間各個方向的地上都有屍體。除了侍衛與暗衛之外,還有一些屍體身著布衣。

  林間正在與暗衛廝殺的那人也是布衣。這群伏兵不顯身份,但楊鐸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斷便知,不是燕國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國人殺了夏侯澹和太后。

  那僅存的暗衛身手不錯,被偷襲受傷後,愣是咬牙幹掉了那個伏兵,這才倒地不起。

  楊鐸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倆人交戰期間沒有別的伏兵來援,說明那個方向的伏兵暫時被清空了,包圍圈出現了一個豁口。

  那麼,自己此時……

  這個念頭甚至沒有完全成形,他的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衝出了藏身地。

  楊鐸捷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未曾如此狂奔過。他一頭紮進山林,越過地上橫斜的屍體,向下,向下,甩開枝葉,甩開砸下的雨水——

  山形變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漸無路可走——

  「在那兒!」身後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佈置了多少人?

  楊鐸捷腳一崴,摔了個狗啃泥,雙手深陷在泥濘裡,怎麼也爬不起來。他掙扎著回頭,身後的樹上有人正在彎弓搭箭。

  楊鐸捷不再試圖爬起,直接順著陡坡翻滾而下。

  一陣天旋地轉,他彷彿一段折斷的樹枝,被泥水一路沖下,越來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終於停下。

  渾身都在劇痛,他弄不清自己斷了幾根骨頭。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楊鐸捷喘息片刻,撐著巨木站起身,繼續向下。

  從樹木的縫隙間,他終於望見了山腳。

  楊鐸捷尚未來得及熱淚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豎起。頭頂某處,再度傳來了弓弦繃緊聲。

  這一剎那被無限延長,死去暗衛的聲音迴響在耳際:「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楊鐸捷目眥欲裂。

  他命不該絕,命不該絕!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一旁撲去——

  破空聲。

  重物落地聲。

  楊鐸捷撐起身子,檢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頭看去。剛才張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飛鏢。

  「楊大人?」有女聲喚他。

  一個農婦與幾個莊稼漢子模樣的男人朝他跑來。那農婦開口時,楊鐸捷震驚地聽出了庾晚音的聲音:「你怎麼了?」

  「庾妃娘娘!」楊鐸捷顧不上其他,大喊一聲,「樹林裡可能還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腳步,抬頭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間,無論如何都辨認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閃,不是從樹上,而是從樹後!

  這一刀轉瞬間已至眼前——

  楊鐸捷聽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氣。

  千鈞一髮之際,楊鐸捷耳邊一聲炸響,差點將他炸聾。

  這一聲跟剛才享殿方向的那一聲出奇地相似。

  楊鐸捷捂著耳朵驚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兩步,跌坐在地。樹後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個血洞,卻還未死,舉刀執著地砍向她。

  又是一響。

  這回楊鐸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舉著一個古怪的東西,正對著那人的腦門。

  那人的腦漿和血液一併濺到了身後的樹上,紅紅白白的一灘。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滾了幾滾,碰到了庾晚音的腳。

  庾晚音上次殺人的時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沒有親眼見到小眉的屍體。當時她吐了一場。

  如今真人的屍體就在眼前,她卻沒有再次反胃,只覺得虛幻。

  眼前的場景如夢境一般浮動,就連那個死去的傢伙,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說到底,這整個世界不都是假的嗎?

  「娘娘!」暗衛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意識,「娘娘可有受傷?」

  庾晚音的胃後知後覺一陣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對,就算是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是真的。

  她轉向楊鐸捷,疾聲道:「說說情況。」

  楊鐸捷盡量簡短地匯報了。

  庾晚音的頭腦飛速轉動。她望向身後跟來的四個暗衛,點了其中兩個:「你們兩個,背著楊大人去求援。」

  暗衛:「是!」

  「楊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來就寄託在你這張嘴上了。」

  楊鐸捷走了。

  剩下兩名暗衛面露遲疑:「娘娘……」

  庾晚音臉色慘白,緊緊握住那把槍:「我沒事,我們趕緊上山。」

  她亂成一團的腦子裡,忽然生出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念頭:昨晚在迴廊燈火下,自己為什麼不親上去呢?

  暗衛腳程極快,負著楊鐸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門。

  楊鐸捷身上血跡斑斑,守城的禁軍急忙攔住了人。

  楊鐸捷啞著嗓子喝道:「趙統領何在?帶我見趙統領!」

  趙五成早有吩咐,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匯報。守城的不敢怠慢,著人將他請了過來。

  趙五成一見楊鐸捷這模樣,心先放下了大半:看來端王快成功了。

  楊鐸捷還在疾呼救駕,趙五成打斷了他:「你是何人?」

  「我……」楊鐸捷自報家門。

  趙五成摸了摸鬍子:「你這般德性,帶了幾個莊稼漢,就敢自稱欽天監的人,還妄想調動禁軍?」

  楊鐸捷氣得發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亂掏,所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陣亂滾間掉落了。

  趙五成:「來人,將他關押受審。」

  楊鐸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辦法自證,但等他這一通折騰完,邶山上還能剩下活人麼?

  暴雨之中,北舟和圖爾已經過了數百招,誰也脫不開身。

  論武功,北舟遠勝只剩左手能動的圖爾。但圖爾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路數,彷彿要與北舟就地同歸於盡。北舟卻還心繫著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時之間竟被壓制住了。

  享殿裡。

  無論是入侵者還是護衛,幾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傷,動彈不得。

  整個大殿裡站著的,只剩三個燕國人。

  他們都是圖爾手下的精英,闖過了無數的血與火才走到此處,而且愈戰愈勇,到這最後關頭也絲毫不鬆懈。他們將死去侍衛的殘屍拎在胸前當作肉盾,擺出陣型,亦步亦趨地逼近最後的目標。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處的地上,胸前冒著血,一隻手舉著槍,對著他們來回移動,似是在尋找破綻。

  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槍膛裡已經不存在任何彈藥了。

  對方還在緩緩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頭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后,只覺得萬分遺憾。早知道活不過今天,剛才就不應該浪費那顆子彈打她的腿,而該直接拖她為自己陪葬。

  他還有很多的遺憾。

  沒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沒有看到兩國止戰,燕黍豐收。沒有完成對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諾,讓他們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無數遺憾如浮光掠影一般遠去,留在腦中最鮮明的畫面,竟是冷宮中冒著熱氣、咕嘟作響的小火鍋。

  如果還能見到她……

  三聲爆響。

  擋在眼前的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後洞開的大門。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漸浮現,一步一步地踏上支離破碎的享殿。

  她臉上的偽裝已被雨水沖刷乾淨,濕淋淋的長髮貼在蒼白的臉上,眼中開槍殺人時的冷意還未及消散。

  她沒有等他回去。

  她來找他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夜一般。

  *

  那一天,安賢突然對他道:「今日要來侍寢的那個庾嬪,有些異樣,妝容打扮都與往常迥異……」

  他不明所以:「什麼意思?」

  安賢錯愕道:「陛下吩咐過奴婢,來侍寢的嬪妃若是有與往昔不同之處,都要稟報陛下的。」

  他這才想起來,那是很久以前的指令了。當時他還沒有放棄尋找那個穿來的同類。這麼多年,他自己竟然都快要忘記了。

  無論如何,他還是走了一遍流程。感覺到那個女人跪到床前,他便開口道:「滾吧。」

  接著又表現得像個剛穿來的人,問侍衛:「她不留下侍寢就會死嗎?」

  如果對方是穿越者,聽到此處就該有所反應了。

  他揮退了侍衛。隔著一層床幔,那女人遲遲沒有動靜。

  夏侯澹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那時,一隻白皙的小手撩開了床幔。

  對方果然打扮得美豔無方,卻長著一雙十分乾淨的眼睛。

  他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乾淨的東西了。但是他也不想輕易地抹殺這雙眼睛,便淡淡地讓對方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寂靜片刻,他聽見一道顫抖的聲音:「How are you?」

  *

  夏侯澹對她笑了笑:「你來了。」

  庾晚音跪倒在他身前,雙手發抖,撕開一塊衣料包紮他胸前的傷口:「沒事沒事,小傷而已,止住血就好了……」

  「晚音。」夏侯澹望著她,「我有事對你坦白。」

  他的嘴唇都發白了,這話聽著就像臨終遺言的開場白,庾晚音的眼眶立即紅了:「不許說!給我憋著,活著回去再說!」

  夏侯澹笑了:「怕我說完就死嗎?」

  「閉嘴!」

  「放心吧。」他說,「在你答應之前,我都不會死。我還沒有實現你的夢想呢……」

  尾音戛然而止。

  庾晚音勸不住他,就用另一種方式堵住了他的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0:43 AM

第三十八章 和談

  夏侯澹不記得自己的感官是從何時開始麻木的。或許是穿來的第一天,或許是殺人的那一天,又或許是在日復一日的頭疼之後,身體開啟了自我保護機制。

  但在此刻,他被這個莫名的世界再一次分娩。

  雨聲震耳欲聾,像是有人掀開了一層隔音的幕布。

  體內所有疼痛清晰了千倍百倍,每一寸神經都在叫囂著燃燒。

  她的嘴唇彷彿由熔岩鑄成。濃烈的鐵鏽味兒從喉口泛開,捲入糾纏的唇舌,不知是誰渡給誰一口血。

  這具身體條件反射地退縮,像要躲開火焰。夏侯澹卻繃緊了肌肉,反而探身向前,抬手扣住了她的後頸。

  暴雨砸碎三千微塵,大地上有人在死亡,有人在接吻。

  直到庾晚音喘不過氣,小幅度地掙扎了一下。

  夏侯澹鬆手放開她,笑道:「甜的。」

  庾晚音:「……」

  你還挺會的啊?

  她魔怔了般湊上去,還想再戰。

  北舟:「打擾一下。」

  北舟嘴角帶血,受了點內傷。

  庾晚音帶上來的兩個暗衛在關鍵時刻出了一把力,與他一道制服了圖爾。北舟拖著被五花大綁的圖爾,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們難捨難分,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禮貌打斷。

  那兩個暗衛正在檢查殿中的傷亡。有幾個侍衛還未死,被他們扶起來療傷。還找到了兩個沒斷氣的燕國人,一併綁了起來,丟在圖爾旁邊。

  庾晚音猛然回神,尷尬轉身。北舟瞧見了夏侯澹胸口的傷,臉色一變:「澹兒!」

  夏侯澹自己穿著玄黑色龍袍,血跡不顯,但庾晚音給他包紮的布料已經被完全染紅了。

  夏侯澹低頭看了一眼:「沒事。」

  北舟面色陰沉,一手懸於圖爾的天靈蓋上:「此人不用留吧?」

  圖爾沒想到這佔盡天時地利的行動竟會以落敗告終,此時整個人都頹唐了下去,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還死死盯著夏侯澹,眼中燃著兩團鬼火。

  他啐了一口:「果然,夏國人只有陰損的武器和不男不女的怪物。」

  北舟極力抑制著一掌拍下的衝動:「澹兒,殺麼?」

  「殺了他!」角落裡忽然響起尖利的女聲。

  庾晚音嚇了一跳,這才瞧見坐在地上形容狼狽的太后。

  太后:「留他做什麼,等他與端王裡應外合麼!」

  夏侯澹驚訝道:「差點忘了你還活著。」

  太后:「……」

  夏侯澹在這場行刺開始前就徹底撕破臉了,此時也不打算再黏回去。他看都不看太后一眼,盯著圖爾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庾晚音被這麼一打岔,思維倒是回到了正軌。端王的人還在林中虎視眈眈,瞧不見享殿裡的情況,暫時不會直接攻來。但再過片刻,此間還沒有動靜,他們就該來查探情況了。

  一旦發現夏侯澹沒死,他們會作何反應呢?到了這一步,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代行弒君之事,再栽贓到燕國人頭上?

  北舟顯然也想到了這一節,朝外頭望了一眼:「此時正面對抗,我沒有勝算。」

  庾晚音戒備地看看太后,壓低聲音道:「楊鐸捷去調禁軍了。」

  夏侯澹:「禁軍不一定調得動。」

  庾晚音:「我相信他的嘴。」

  夏侯澹笑了:「那我們就等。」

  圖爾突然也笑了一聲:「不用白費力氣。」

  他盯著夏侯澹的胸口,眼中流露出惡意的喜悅:「你很快就會死。我們在武器上抹了羌國的毒,你的傷口不會癒合,你的血會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流乾。」

  庾晚音愀然變色。

  北舟攥住他的領口:「解藥呢?」

  圖爾放聲大笑。

  他知道死到臨頭,只想用他們的痛苦為自己踐行:「就跟那個汪昭一樣!你們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他當然死了,跟真正的使臣團一道被我們截殺在了半路,哈哈哈,死得拖泥帶水的,咽氣之前趴在地上,還伸直了脖子對著夏國的方向張望呢!」

  庾晚音渾身發抖。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侯澹借力站起身來,順帶從地上撿了把劍,微微搖晃著走向圖爾,一步一個血腳印。

  他卻又越過了圖爾,朝著旁邊那個燕人舉劍。

  燕人慘叫一聲。

  又一聲。

  夏侯澹機械地舉劍又捅下,次次避過要害,那燕人的腸子都流了出來,叫得像是殺豬一般。

  庾晚音摀住嘴別開頭。

  幾滴熱血濺到了圖爾臉上。他瞳孔收縮,猛烈掙扎起來:「夏侯澹!你還是一國之君麼?放過他們,有種沖著我來啊!」

  夏侯澹的劍卡到了對方肋間,拔不出來了。他俯身又撿了一把,換了另一個燕人,接著幹體力活。

  圖爾無能狂怒,罵得語無倫次。

  夏侯澹又一次舉起劍,卻沒能落下去。庾晚音從背後抱住了他,聲音打著顫:「別動了,你不能再流血了……」

  夏侯澹頓了頓。就在這一頓之間,北舟出手如電,給了那倆人一個痛快。

  夏侯澹喘了口氣,鬆開五指,長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站立不穩,整個人直往下滑,卻又不想倒在圖爾面前。庾晚音感覺到了,努力撐住他的身體,對暗衛使了個眼色。

  暗衛從堂上搬來一把椅子,扶著夏侯澹坐了。庾晚音放開他時,發現雙手都沾滿了暗色的血。

  她咬緊了後槽牙,將手背到身後擦了擦。

  夏侯澹垂眸看著雙目通紅的圖爾,心平氣和地開口:「汪昭出使是個秘密,連父母也不知真相。朕告訴他此行兇險,他若是不願,可以不去。」

  圖爾沒想到他發完瘋,一轉頭卻開始說這些,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他說和談乃國之大計,不可不往。如有不測,請朕著人告於他家中二老,給他立個衣冠塚,使他生魂得歸故裡。」

  夏侯澹望著圖爾:「朕要讓他死得其所,告慰其在天之靈。」

  圖爾:「?」

  夏侯澹說了句他做夢也沒想到的話:「現在,我們和談。」

  除了庾晚音,所有活著的人都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滿室沉默是被太后的罵聲打碎的。女人的理智瀕臨崩潰,拖著傷腿朝他們爬來,似乎打算親手代勞,殺了圖爾。

  夏侯澹只對暗衛簡短道:「照顧好太后。」

  太后被照顧了。

  夏侯澹:「晚音,把槍給北叔,讓他盯著大門外。」

  庾晚音擔憂地望了他一眼,夏侯澹回以一個安撫的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圖爾:「你在說什麼鬼話?你是必死之人,我是亡命之徒,我們談個鬼?」

  夏侯澹很平靜:「確實。你就當是人之將死,隨便說說夢話吧。明日此時,朕的好皇兄和你的好叔叔,都該舉杯慶祝了。」

  不知不覺,都城裡的街巷阡陌已經空無一人,猶如被大雨洗成了鬼城。活在天子腳下的百姓,對變故有著野獸般的嗅覺,全都閉緊門窗躲進了家中。

  楊鐸捷晃了晃手上的鐐銬:「老哥,哪裡人啊?」

  坐在他面前的副統領嗑著瓜子,不理不睬。

  這人是趙五成提拔上來的。趙五成命他將楊鐸捷關押受審,他卻明白,此人只需關押,根本不用審。拖著拖著,把山上的皇帝拖死就完事了。

  楊鐸捷笑道:「老哥,相逢即是有緣,左右無事,兄弟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副統領吐了瓜子殼,轉頭去看窗外的雨。

  楊鐸捷也不管他在不在聽:「話說當初曹操去征袁術,遇上大旱,軍中缺糧。糧官問曹操,大夥兒沒飯吃了可怎生是好?曹操便道:『你將大斛換作小斛,發給他們。』糧官又問了,那將士們心生怨懟,又該如何?曹操說沒關係,自有良策。」

  嗑瓜子的聲音慢了下去。

  楊鐸捷故作不覺:「口糧一減,將士們果然暴怒。曹操對糧官道:『得找你借一樣東西穩定軍心——你的項上人頭。』糧官大驚喊冤,曹操倒也很委屈:『知道你無罪,可若不殺你,難道殺我嗎?』」

  窗外電光一閃。一道炸雷恰在此時落在他們頭上,如天柱摧折,壓頂而來。

  副統領:「……」

  副統領冷笑一聲:「彎彎繞繞的到底想說什麼?」

  楊鐸捷嘖嘖搖頭:「老哥,你就是吃虧在書讀少了呀。趙五成明明可以只讓你看著我,為何非要當眾命你『審』我?」

  副統領一愣。

  楊鐸捷:「救駕不力,總得有顆人頭落地吧?即使皇帝駕崩了,端王為了擺姿態,也會來問這個罪。趙五成是端王的狗,他是不會有事的,有事的便只能是……審訊不出結果,耽誤了出兵的那個人。」

  他老神在在:「趙五成下令的那一刻,老哥你的項上人頭,便已經出借了。」

  副統領哈哈大笑:「挑撥離間得如此明顯,真當我會上道?」

  楊鐸捷聳聳肩:「不信便罷了,人各有命。」

  副統領:「那便閉嘴!」

  楊鐸捷果然閉上了嘴,再也不說一個字。

  副統領嗑完了半盤瓜子,朝他瞟了又瞟,終於忍不住問:「若真如你所言,我如何應對?」

  楊鐸捷牢牢閉著嘴。

  副統領猛一拍桌:「說話啊!」

  楊鐸捷哂笑:「天下竟有如此不守禮法之人,求人指點還不躬身討教……」

  副統領「唰」地拔出刀來架到他脖子上:「我還能更不守禮,你說不說?」

  「說的說的。」楊鐸捷縮了縮脖子,「聽說趙五成並不實際管事,平時的雜項事宜,是誰在幫他打理?老哥弄得到兵符嗎?」

  享殿。

  圖爾:「什麼意思?和談失敗,扎欏瓦罕為何會慶祝?」

  夏侯澹笑了:「你真的不明白嗎?你到此時還以為燕王被蒙在鼓裡,不知道你要來行刺嗎?」

  「我們留了障眼——」

  「那老狐狸坐了幾十年王位,能被你一點障眼法騙這麼久?」

  圖爾被噎住了。

  他想起羌國女王「恰巧」留下的香囊,又想起自己一路出逃時,出奇鬆散的防衛。

  夏侯澹:「連年戰亂,民生凋敝,燕國人士氣低落,節節敗退。你沒有察覺,札欏瓦罕卻發現了,是百姓不想打了。他痛恨夏國,出使和談只是權宜之計。他需要時間休養生息,也需要一個新的契機,煽動起民眾的戰意。」

  他的語聲中帶著淡淡的嘲弄:「你說巧不巧,上一回這個契機是珊依,這一回就輪到了你。」

  這句話精準點燃了火藥桶。

  圖爾渾身都在蓄力:「你——怎麼敢——提她?」

  「有何不敢?她要殺朕,朕難道要站著任她殺麼?」

  「放屁!」圖爾怒吼一聲,周身筋肉暴起,竟然掙斷了繩索,朝夏侯澹撲來。奈何身負重傷,半途又被暗衛按下了。他被壓在地上不斷掙扎:「到現在還在信口雌黃,所謂行刺都是你們的謊言!」

  夏侯澹微微挑眉:「她行刺的那把匕首很精巧,柄上還雕著鹿和花。」

  圖爾的掙扎驟停。

  庾晚音詫異地半張開嘴。

  這種塵封多年的宮闈秘聞的細節,夏侯澹是怎麼知道的?原文裡寫到過嗎?他不是沒仔細看過文嗎?

  然而圖爾的反應已經充分說明,這細節是真的。

  夏侯澹:「珊依一個弱小少女,應當不會無緣無故行刺吧?你說,是誰給她下的令呢?下令之人又是怎麼讓她聽話的,威逼利誘,還是拿她珍愛之人相要挾?」

  他任由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才望著圖爾的後腦勺,憐憫道:「真是可悲,身為傀儡卻不自知,救不了心愛的女人,連真正的仇人都找不到。你以為你是瞞天過海來行刺的?不,你是被燕王送來的,就像珊依一樣。你們死在大夏宮中,遠比死在他手上有價值。消息傳回燕國,他又可以老淚縱橫,高喊讓夏國血償了。」

  「……」

  圖爾嘶啞地笑了。

  「你說我是傀儡?」他用血色的眼睛盯著夏侯澹,「你自己不是麼?」

  「朕當然是。」夏侯澹眼都不眨,「朕年少時也以為放手一搏,可以擺脫他們的控制。後來才慢慢發現,自己下的每一個決定,做的每一次反抗,都如了他們的意。朕是他們的牽絲傀儡,是他們手中殺人的刀……」

  他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瑟瑟發抖。

  夏侯澹收回目光:「其實我們兩個很像。但朕不甘心。不甘心裝作一無所覺,不甘心渾渾噩噩地迎接宿命,還要自欺欺人,美其名曰別無選擇——你甘心麼?」

  這些台詞……

  像是每個字都被和血嚼碎了,再連牙吐出來,庾晚音想。

  圖爾聽在耳中,更是如驚濤駭浪一般。

  自欺欺人。

  他不禁自問:我真的一無所覺麼?

  多年以前,當叔父大言不慚地說出「她的身份最合適」時,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多年之後,那香囊、那防衛、那種種異狀,自己是不曾看見,還是刻意忽略了?搞這一齣同歸於盡,便可自認大仇已報,含笑九泉——卻至死也不敢回頭看一眼。

  原來如此,他恍然間想。

  原來我這燕國第一勇士,是畏懼著札欏瓦罕的。

  夏侯澹忽然話鋒一轉:「可惜啊,可惜朕快死了。否則倒是可以派人助你一臂之力,殺了札欏瓦罕呢。現在麼,你犯下弒君之罪,怕是連活著走出大夏都無法可想了。」

  圖爾:「……」

  圖爾:「…………」

  庾晚音彷彿能聽見他大腦中齒輪瘋狂轉動的聲音。

  半晌,他含恨道:「我真的沒有解藥。羌國那女人只給了毒。你能讓太醫想想辦法麼?」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就努力為朕祈福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1:3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8:18 P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地宮

  門邊的北舟突然跪地,將臉貼在地上聆聽:「有大隊人馬在上山,應該是禁軍。」

  眾人尚不及鬆一口氣,他又飛快起身朝外放了一槍。

  「林中埋伏的人奔來了。」他語速飛快,「先逃,撐到禁軍過來就行。」

  逃,又能逃去哪裡?

  庾晚音猛地回頭看向後門,當機立斷:「進地宮!」

  從享殿後門望出去,尚未封土的地宮入口就在百米之外。

  北舟又放了兩槍,眼見著林中冒出的黑影不斷湧來,援軍還不見蹤影,手中彈藥卻所剩無幾,當下低喝道:「走。」

  北舟背起夏侯澹,兩個暗衛一人負起太后,一人拖著圖爾,帶著幾個傷員出了後門。

  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來,端王安排的埋伏似乎是見任務即將失敗,索性破罐破摔,全員出動了。

  雨水瓢潑,庾晚音百米衝刺。

  墓道還在修建,入口處沒有鋪滿地磚,泥地已經化作了水窪。一步踩進水裡,整隻腳深深陷入了爛泥,只能再奮力拔出來。

  跑得最快的追兵已經將他們拉進了射程,五花八門的暗器投來,落在後頭的傷員幾聲慘叫,當了肉盾。

  北舟負著一人還是一馬當先,整個人幾乎是飄過水面,踏上了墓道石階,頭也不回地奔了下去。庾晚音淌著水緊隨其後,身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太后也中招了。

  她在下班路上熟讀盜墓小說,知道為防盜墓賊,所有地宮裡都有個地方由石門隔開,門後還有卡死機關,從外面一時半刻絕無辦法打開。但一旦進去,也就再無退路,石門一破就只能任人甕中捉鱉。

  情勢不由人,她三階三階地往下跨,口中指揮道:「主墓室!」

  視野一暗,終於進了地宮。

  北舟運足目力,在黑暗中直奔最大的墓室,回身一腳踹向頂門石。

  頂門石緩緩傾倒,像是宏觀版多米諾骨牌,推動著巨大的石門逐漸合上。

  餘人紛紛搶入,從越縮越窄的門縫間擠了進去。大門轟然合死,頂門石歸入凹槽,與石門和地面形成三角。

  最後一縷光線消失,墓室內陷入一片漆黑。

  緊接著,外頭傳來了砸門聲。

  庾晚音屏息聆聽了一會兒,厚重的石門巋然不動。她彷彿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就近貼著牆坐下了。

  室內伸手不見五指,一時間只能聽見太后的呻吟聲。

  一群各懷鬼胎的陰謀家,在黑暗與墳墓裡相依為命。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發現肩上劇痛。她抬手一摸,摸到了暗器劃出的血口子。

  她吸了一口涼氣。

  夏侯澹:「你受傷了?」

  他的聲音很近,似乎就坐在旁邊。庾晚音試著伸手摸索,摸到他的手,輕輕握住了。

  她不想讓他在這時分神擔心自己,語氣輕鬆:「沒有。」

  夏侯澹的五指很涼,順著她的手腕一路向上摸,最終停在了那個血口子邊緣。

  「圖爾。」他低聲問,「伏兵的暗器上也抹了毒麼?」

  圖爾:「?」

  圖爾:「你是不是誤解了?我根本不知道伏兵是誰派的。難道是你說的那個皇兄?」

  夏侯澹:「……」

  這個人回去之後,真能成功翻盤弄死燕王嗎。

  角落裡傳來暗衛的聲音:「回陛下,屬下也中了暗器輕傷,沒感覺到有毒。」他還以為夏侯澹在關心太后,雖然略感蹊蹺,還是盡責匯報道,「但太后傷勢有些重,需要盡早包紮。」

  夏侯澹不接茬了。

  砸門聲還在狂響,石門卻只是微微震顫,毫無移位的動靜。

  庾晚音心下略鬆,貼著夏侯澹耳語道:「三角形的穩定性。」

  夏侯澹在這種關頭居然笑了出來:「古人的智慧結晶。」

  他們十指緊扣,靜靜聽著外面的聲響。

  又過片刻,砸門聲突然一弱,接著傳來兵刃相接的銳響。

  禁軍終於來了。

  來人在數量上呈壓倒性優勢,端王的人被困在地宮裡逃無可逃,負隅頑抗片刻,打鬥聲弱了下去。

  有人沖著石門呼道:「陛下?太后娘娘?」

  北舟氣沉丹田,將聲音送出去:「都在裡面。」

  那人喜道:「請陛下稍候,我等去尋工具來將門錘碎!」

  黑暗裡,太后忽然帶著泣音叫罵了一聲,緊接著北舟冷冷道:「老實點。」

  庾晚音:「怎麼了?」

  北舟:「這女人想偷襲澹兒,被我拿住了。」

  庾晚音目瞪口呆。能與端王鬥上這麼多年的,果然是狠角色,山窮水盡到這一步了,還沒忘了初心。

  太后剛才在享殿裡聽到了夏侯澹嘴炮圖爾的全過程,才恍然意識到,這場和談從一開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導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國派出了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汪昭是誰——她疑心就連端王也不知道。

  重傷之下,尚能鎮定自若,生生憑一張嘴將敵軍策反。他要送圖爾回去與燕王鬥,這是打算挑起燕國內亂,無形中消彌大夏的戰禍啊!

  這傢伙到底扮豬吃老虎多久了?

  這些年裡,他悄然做了多少佈置?

  此時夏侯澹在太后心中已經超越了端王,成了頭號危險人物。若是沒有今日的變故,再過不久,他就該翻天了吧?

  雖然他已經中毒,但誰又能保證他下山後找不到解藥?他不死,死的就該是自己了!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塗了,居然忘了殺她,還將她一併救了進來。

  太后在黑暗中默默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緊張。

  這是蒼天賦予她最後的機會了——殺了夏侯澹,栽贓給圖爾,再借開戰之機送走端王!

  她裝死蟄伏到現在,終於等到北舟與外頭喊話,注意力不在此間,立即朝夏侯澹爬了過去。

  卻沒想到蒼天的垂憐如此廉價,剛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了地上。

  外頭陷入一片忙亂,那領頭的似乎在指揮人手去各處找工具。

  太后:「大膽!你——你是哪裡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著她的背心,問出了今天的第二遍:「澹兒,殺麼?」

  他語氣隨意,無論是敵國王子,還是當朝太后,只要夏侯澹一句話,他都能當做螻蟻一腳踩碎。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這沉默中,他具體思索了些什麼。等他開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亂。」

  眾人:「?」

  夏侯澹意味深長地輕聲道:「幸好,你們這些侍衛拚死護住了朕。至於使臣團,從頭到尾都在都城內,準備著和談事宜。」

  伴著門外落下的第一錘,他開始一句句地安排:「圖爾沾些泥水抹在臉上,等會兒記得低頭。暗衛,脫下外衣給晚音罩上。晚音,把頭髮束起來,臉也抹花。」

  眾人心領神會,摸黑照辦。

  夏侯澹聲音愈發虛弱:「圖爾,你那裡還有毒藥麼?有沒有三五日內死不了人的那種?」

  圖爾沒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遲疑道:「這不好說,毒不是我煉的,我也只是拿雞試過藥。」他伸手入襟掏了兩下,摸出一顆藥丸嗅了嗅,「這一顆應該不致死吧,雞吃下去倒是當場癱了。」

  夏侯澹:「北叔,餵太后服下。」

  太后:「!!!」

  錘石聲不斷,還伴著隱隱裂響。

  太后語聲急促:「皇帝,澹兒,你今日……你今日智勇雙全,化干戈為玉帛,母后心中十分感念……母后這些年所作所為也都是怕你肩上擔子太重,想為你分憂啊……等一下!!!」她徒然偏頭躲避北舟塞來的藥丸,「別忘了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了,笑到最後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嗎?!」

  夏侯澹親切道:「不勞母后掛念,兒臣不會死的。」

  北舟徒手撬開太后的嘴,在她殺雞般的尖叫聲中將藥丸塞了進去。

  夏侯澹:「母后大約忘了,拜你與端王所賜,兒臣這些年中過多少毒,又服過多少藥吧。尋常的毒藥,對兒臣可沒那麼管用了。」

  北舟卡著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提溜起來抖了抖。

  藥丸入腹了。

  夏侯澹:「母后且安心吧,兒臣會全鬚全尾地活到和談成功,活到端王落敗,活到天下太平。到時候,你抱著孫兒在地府業火裡炙烤之餘,別忘了為兒臣歡喜啊。」

  太后的呻吟聲和求饒聲逐漸低弱,最後只剩呵呵喘氣聲。

  寂靜中,夏侯澹突兀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諸位記得我們在哪兒麼?」

  沒人敢答,他便自問自答:「在我為她修的墳裡。」

  一聲巨響,石門終於被錘出了一個洞。

  又是幾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濺起一地泥點。

  禁軍副統領跪地道:「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他低著腦袋,聽見皇帝驚慌失措的聲音:「別管朕,先救母后。」

  副統領一愣,舉高燈燭朝墓室內望去,只見太后躺在地上不斷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風的模樣。

  當下禁軍將滿室傷員抬下山,護衛著聖駕回城。

  回宮的路上,雨勢漸收,雲層散開後,眾人才驚覺已是傍晚。天際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將殘雲焚為飛灰。

  馬車入宮,太后先被扛了進去。

  副統領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車,皇帝卻置之不理,由變回嬤嬤身形的北舟攙著走了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將大半體重交給北舟支撐,淡定地問:「趙五成呢?」

  副統領囁嚅著不敢答。夏侯澹不耐煩道:「說實話。」

  副統領:「趙統領他……不見了。」

  早些時候,副統領被楊鐸捷慫恿著支開了趙五成,偷取了兵符,假傳軍令,帶著所有肯聽命於自己的人去救駕了。

  返程之前,他還擔心趙五成會帶著剩下的兵馬來攔路,一不做二不休行了弒君之實。他特意著人先行去查探了一番,卻發現趙五成一見風頭不對就消失不見了。趙五成膽小如鼠,見事情敗露,多半是收拾細軟跑路了。

  夏侯澹嗤笑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禁軍統領。」

  副統領心頭狂喜。

  夏侯澹:「傳朕旨意,刁民作亂,全城戒嚴。禁軍護駕不力,趙五成瀆職逃竄,捉住他斬立決。」

  副統領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領命而去,慶幸著自己最後時刻押對了寶,沒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進宮的步履略有些遲緩。

  夏侯澹強撐著走進了寢殿,大門一合,原地倒了下去。

  「澹兒!」北舟驚呼。

  作為侍衛跟在後頭的庾晚音衝過去,幫著一道扶住他,沾了滿手的血。

  同樣跟在後頭的圖爾:「……快叫太醫啊!」

  夏侯澹沖他翻了個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自信一定能挺過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后,是因為如果自己死了,最後贏家必然出在太后和端王之間,而這倆人中太后主戰,端王主和。

  他並不想將勝利拱手讓給端王,但除去太后,至少可以保住和談的成果。

  比如沒有當場殺了太后,是為了留著迷惑端王,讓他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不敢貿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舉就能爭取到寶貴的恢復時間。

  比如此時風雲突變,端王必然虎視眈眈地盯著宮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了,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針。

  好多話。

  可他沒有力氣了。

  他只能勉強說出一句:「別怕……」

  庾晚音點點頭:「你也別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暈了過去。

  北舟將夏侯澹抱去床上了。庾晚音回身面對著圍過來的宮人。

  精心培養過的暗衛已經所剩無幾,大半交代在了邶山上。餘下的還在接受北舟的訓練,此時突然從替補變成了首發,一個個神情比她還緊張。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覺,她已經不再惶恐了。

  如果現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晉升總裁了吧?

  她沉聲開口:「以陛下的名義傳令出去,太后有疾,今夜宮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請太醫……多找些太醫去太后那邊,這裡只請一個。」他們得防著端王的眼線。

  眾人領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臉上不剩一絲血色,瞧去灰敗若死。按照這種書裡的套路,太醫一般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她來回踱了兩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裡?他不是在外面幫陛下找藥嗎?」

  北舟無奈搖頭,當初阿白什麼也沒透露給他,夏侯澹也沒提過。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想起一個人……不好,我把她忘了。」

  她招來暗衛:「快去請謝妃。若是有危險,救她。若是無事,問問她在太醫院中是否認識一個天才學徒,一併帶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1:50 AM

第四十章 戀愛

  謝永兒來得很快。

  謝永兒早上給庾晚音報完信,就飛快躲進了自己宮裡,稱病不敢見任何人。怕庾晚音領會不到意思,又怕她領會到了反應太大,引起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注意力應該都放在山上,但誰又敢保證他沒有留個後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臨時,謝永兒終於等到了暗衛來帶她去面聖。

  走進寢殿,她如釋重負:「你們可算想到我了!我這一整天連宮人送來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殺了我……」

  庾晚音倒了杯茶遞過去:「辛苦了,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兒吧,別再出去了。」

  謝永兒渴得不行,端起來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了:「你怎麼這副鬼樣子?皇帝還活著嗎?不會是任務失敗,你們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將謝永兒帶進內室。

  宮人已經脫去夏侯澹染血的龍袍,為他大致清理了一下傷口。謝永兒一看見他胸口那還在不斷滲血的口子,呼吸都嚇停了:「怎麼搞的?」

  庾晚音疲憊地坐到床沿,將事情壓縮在半分鐘以內總結了。

  謝永兒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維緩緩開始流動:「……槍。」

  庾晚音點頭。

  謝永兒:「牛逼。」

  庾晚音:「謝謝。」

  謝永兒人都麻了,心想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要抱緊這一對狗男女的大腿,絕對不能站到他們的對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還想像不到自己竟會為他們絞盡腦汁獻策:「傷口消毒——」

  「用酒精消過了。」

  「能輸血麼?」

  「不知道血型啊。」

  謝永兒:「我是O型,萬能輸血者!」

  庾晚音:「你是說你穿來之前是O型吧?」

  謝永兒沉默了。

  庾晚音:「只能用古人的思路了,現在最緊迫的是解毒。你認識的那個天才學徒——」

  「他叫蕭添采。方才暗衛找來後,我已經給他傳信了,讓他跟隨著太醫過來打下手,免得引人注目。」謝永兒皺了皺眉,「話又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認識他?」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裡寫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編個解釋,謝永兒自己又想通了:「你還挺厲害的,在太醫院那裡也有眼線?我去找他開墮胎藥,你也全程知情?還好沒跟你鬥下去。」

  庾晚音:「……」

  庾晚音:「謝謝。」

  真相是絕對不能告訴謝永兒的。

  她策反謝永兒,最初利用的就是同為穿越者的認同感。一旦發現自己竟然是紙片人,巨大衝擊之下,謝永兒的心態會如何變化,就不可預測了。

  而且將心比心,庾晚音覺得如果自己是紙片人,自己也並不希望知曉這一點。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還有什麼是可以依託的?

  老太醫帶著蕭添采來了。

  蕭添采年方十八,氣質寧和,是個文雅少年。跪地行禮之後,眼睛就一直往謝永兒那頭瞟,神色欲言又止。

  老太醫流著冷汗診脈時,謝永兒想起新的注意事項,正對庾晚音竊竊私語:「圖爾關起來沒?簽訂和談書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動,就他那只會走直線的腦子,萬一夏侯泊的人接觸到他,承諾他同時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經關了。」

  蕭添采的目光從上到下掠過夏侯澹周身,見他昏迷不醒,旁邊似乎也無人主事,便小心翼翼湊到謝永兒旁邊:「謝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倆人走出一段,來到無人處,蕭添采將聲音壓到最低,暗含期待地問:「娘娘是想讓他活,還是死?」

  在他頭頂房樑上,暗衛的匕首已經出鞘了。

  謝永兒:「?」

  謝永兒忙道:「讓他活,讓他活。」

  穿越以來,她還從未如此賣力地祈願夏侯澹別死,其虔誠程度直逼圖爾與禁軍新統領。

  夏侯澹本人大概也不知道,這一天會是史上為自己祈福的人數最多的一天。

  蕭添采面露狐疑,彷彿在判斷她是不是被綁架了:「娘娘不是說,在這宮中活得如同困獸,只盼著端王——」

  謝永兒一把摀住他的嘴:「此一時彼一時,端王在我心中已經死了!」她無法對他透露更多,短時間內又想不出什麼令人信服的說辭,將心一橫,「其實……陛下一直對我很好,是我一葉障目,未曾察覺自己的心意。」

  蕭添采:「……」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轉身道:「我明白了。」

  背影似有幾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這人是被謝永兒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連他們借一步說的悄悄話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見蕭添采垂頭喪氣回來了,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蕭先生,現在我們都只能靠你了。」

  正在準備告罪說辭的老太醫:「?」

  蕭添采低聲道:「恕弟子失禮。」越過他去細細察看夏侯澹的傷口。

  蕭添采:「陛下似是中了氣不攝血的不癒之毒,毒性至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決。

  蕭添采:「……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龍體強健,所以傷口已經初顯癒合之象了。」

  庾晚音猛然愣住,連忙湊過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視那可怖的創口,如今經他一說,才發現滲血果然慢了很多。

  她瞬間如起死回生,難以置信地問:「真的?這真的不是血要流乾了嗎?」

  蕭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微臣去開個止血的方子。」

  此時此刻,理應宵禁的城中,無數消息正在黑暗裡混亂地傳遞著。

  太后黨在急問今日發生了什麼事,使臣團逃去了哪裡,太后又是怎麼了。

  端王黨在密議任務為何失敗,皇帝究竟靠什麼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勢該如何改變計劃。

  楊鐸捷在給李雲錫寫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倉皇逃竄,摸到一戶戶相熟的端王黨宅邸,卻叩不開一扇收留的後門,最後被飛來的亂箭射死在街上。

  禁軍新統領毫不猶豫地砍下了他的腦袋,喜悅道:「去宮中復命,罪人趙五成已伏誅!」

  按照最初的安排,後天就是欽天監定的和談吉日。到時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場旁觀,等於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門全開,你可以出手了。

  庾晚音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叫嚷著疲憊,這一口氣卻不敢鬆,趁著宮人熬藥的功夫,又拉著謝永兒推敲了一遍宮中的防衛部署,往端王鑽過空子的地方都加派了人手。

  關押圖爾的地點,庾晚音沒有告訴謝永兒。

  北舟正在他們腳下的地道裡看守著圖爾。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經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們最後的退路。

  夏侯澹蒼白如紙地陷在被窩裡,人事不省,勺中的藥液全部順著他的唇角滑落到了枕上。

  望著他緊閉的唇瓣,讀網文破萬卷的庾晚音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謝永兒。

  謝永兒也明白了,拉走了蕭添采:「我們迴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了蕭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了強弩之末,夜裡或許需要個人換班,又走了回去。

  正好看見庾晚音唇色紅潤,放下空了的藥碗,又躍躍欲試地端起粥碗,聽見腳步才扭頭望過來。

  謝永兒後退一步:「打擾了。你繼續。」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來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時忘了今夕何夕,以為還沒去邶山,下意識地想要坐起,隨即嘶著涼氣倒回了枕上。

  胸口的傷處仍舊作痛,但似乎沒在流血了。他試著小幅度地動了動胳膊腿腳,除了乏力,沒有別的問題。

  看來這次也死不了了。意識到這件事,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有些疲憊。

  眼角餘光掃到床邊,夏侯澹緩慢地轉過頭。

  庾晚音趴在床沿,閉目枕著自己的手臂。她換了一身衣服,似乎匆匆洗過一個澡,長髮未束。夏侯澹伸手過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指尖傳來潮意。她連頭髮都來不及烤乾就睡著了。

  夏侯澹搖鈴喚來宮人,想讓人將她抱上床,庾晚音卻驚醒過來,迷迷瞪瞪道:「你怎麼樣?」

  或許是因為虛弱,又或許是因為剛剛心意相通,夏侯澹看上去平和到像是沒殺過生,望向她的目光溫柔如水,簡直能讓她忘記山上那個瘋子:「比我預想中強一點。宮裡如何了?」

  「今日不朝,對外說是你在太后處侍疾,宮門還是不讓進出。但我想唬一唬端王,所以讓人照常去佈置明日的和談席位了。他那邊目前還沒什麼動靜。」

  「太后呢?」

  庾晚音邊往床上爬,邊嘖嘖搖頭:「據說在大吵大鬧,但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太后黨那些臣子倒是葫蘆娃救爺爺,一個一個往這裡送,都被我打發走了。」

  夏侯澹笑了:「庾姐威武。」

  庾晚音往他身邊重重一躺,除了睏意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你記得吃點東西再睡,我扛不住了,眯一會兒,有事叫我……」

  「嗯。」夏侯澹握住她的手,「交給我吧。」

  鼻端縈繞著夏侯澹身上的藥味兒,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去,她幾天以來頭一次陷入了甘甜的沉眠。

  但等她再一次睜眼,身邊卻空了。

  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各守分土,無相侵犯。還有互通貿易,先用絲綢瓷器與你們換一批狐裘香料……具體清單在這兒,你先回去看看,沒問題就等明日儀式吧。」

  已經入夜,燭火的光芒映在床幔上。庾晚音悄然起身,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夏侯澹正與圖爾對坐,身邊站著北舟。

  圖爾捏著和談書讀了一會兒,又放下了:「我有個問題,我要以什麼身份與夏國結盟?新的燕王麼?到時我再帶著夏國的援軍殺回燕國,去取札欏瓦罕的首級?這在百姓眼中與叛國何異?」

  夏侯澹不緊不慢道:「當然不是,你不是札欏瓦罕派來的使臣麼?」

  圖爾:「?」

  夏侯澹:「明日盟約一簽訂,我們就會將這個消息傳遍大江南北,一路散播去燕國。就說札欏瓦罕誠意十足,為了和談竟派出了你圖爾王子。夏國感念於其誠心,將你奉為座上賓。如今兩國終於止戰,飽受戰火摺磨的燕國百姓也會歡欣鼓舞。到時候……」

  「到時候,札欏瓦罕若是為了開戰,翻臉不認這盟約,那就是背信棄義,為君不仁?」

  夏侯澹笑道:「看不出你還能一點就通。」

  圖爾:「?」

  圖爾:「我就當你是誇我吧。以我對燕國的瞭解,到了那一步,不等我回到燕國,擁護我的人就會先與札欏瓦罕打起來。我不想看見故土陷入內亂,要殺札欏瓦罕,就要速戰速決。你能借我多少人?」

  夏侯澹似乎比了個手勢,從庾晚音的角度看不見。

  夏侯澹:「前提是你一回去就履行契約,將貨物運到邊境與我們交換。」

  圖爾沉思半晌,鄭重點頭:「可以。」

  他站起身來:「今晚我能睡在上頭麼?」

  「不能。」夏侯澹毫不猶豫,「地道裡有床褥,北舟陪著你,去吧。」

  庾晚音似乎聽見了圖爾牙齒的咯吱聲:「士可殺不可辱!」

  夏侯澹:「那你再殺我一次?」

  圖爾深吸一口氣,趴到地上,往龍床底下的入口爬去。

  庾晚音慌忙閉上眼裝睡。

  等圖爾與北舟都下去了,夏侯澹又捂著傷口躺回她身邊,短促地出了口氣。

  庾晚音湊過去貼著他咬耳朵:「你借給他的人手,是阿白麼?」

  她的氣息熱乎乎地拂過他的耳際與脖頸。夏侯澹偏頭看了看,莫名地記起了這兩瓣嘴唇的質地。是柔軟的,又很有彈性,像是久遠記憶中的草莓軟糖。

  他突襲過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答對了,加十分。」

  庾晚音老臉一熱,裝作若無其事:「阿白一個人就行麼?」

  夏侯澹又啄了一下:「扣十分,你要在我面前提多少次阿白?」

  庾晚音:「……」

  別撩了,再撩你的傷口就該裂了。

  庾晚音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吧,明早之前盡量多睡,有利於傷口恢復。」

  夏侯澹卻不肯閉嘴:「你不餓嗎?」

  「我……睡眠不足沒食欲,我讓他們文火燉了粥,等夜裡醒了再去吃。」

  「嗯。」

  庾晚音在昏暗中睜開眼,望著床幔:「說起來,我有件事問你。」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夏侯澹的身體僵直了。

  他沒有忘記,自己說過要對她坦白一件事。

  當時他還以為那會是自己的遺言。

  庾晚音:「你怎麼會知道珊依的匕首長什麼樣?」

  夏侯澹:「……」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熟能生巧、全自動化地蹦出喉口:「調查過。當年給她收屍的宮人說的。」

  「那……」

  夏侯澹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那你在享殿裡認出圖爾之後,應該立即與他對質呀,說不定還能免去山上那場惡戰。」

  似乎過了格外漫長的幾秒,夏侯澹接話了:「當時他殺紅了眼,對我的性命勢在必得,這種沒有物證的一面之詞,他聽不進去的。」

  「但是後來——」

  「後來他功虧一簣,內心不願接受落敗。我給了他新的復仇對象、新的人生目標,他自然願意相信了。」

  靜夜中,夏侯澹涼涼的語聲裡帶了一絲嘲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可以把他餓醒。」

  庾晚音嘆了口氣:「他殺了汪昭,我不願意同情他。但他跟珊依的故事也挺令人難過的。這世道,活著都是僥幸,能相守在一起更是奢求了。」

  「我們不會的。」

  庾晚音笑了笑,翻身回來勾住他的胳膊——本想熊抱的,卻顧忌著他那莫名的接觸恐懼症,只能循序漸進了。

  夏侯澹這次沒有應激反應。或許是太虛弱了,折騰不動。但庾晚音總覺得自己享受到了特殊待遇,滿意了:「某種意義上,還得感謝這件事,否則我倆這彎子再繞下去,哪天一不小心死了,都沒來得及好好談一場戀愛。」

  「戀愛……」夏侯澹無意識地重復。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罪過,我終究還是戀愛腦了。實在是見過生死無常,讓人突然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衝動。」

  夏侯澹不吭聲了。

  庾晚音得不到回應,有點尷尬,碰了碰他:「你沒有一點同感嗎?哦對了,你上山前好像立了個flag,是要告訴我什麼事?」

  「……你不是還睏著麼?先睡吧,改天再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2:02 PM

第四十一章 真龍

  這日清晨天光熹微時,大夏的朝臣們已經頂著秋涼站在正殿外,等待早朝了。他們似乎比平時到得更早一些,卻無人開口寒暄。

  沉默之中,一陣陰風吹過。

  人群隱隱站成了兩撥,兩邊還都在偷眼打量對方。

  看神態,太后黨是縮著脖子,人人自危;端王黨則是滿目戒備,如臨大敵。

  當然也有個別例外。

  比如木雲。

  木雲在縮著脖子的同時滿目戒備。

  他是端王安插在太后黨裡的臥底,此時承受的是雙份的焦慮。

  從前天到昨天,全城戒嚴,宮裡更是封閉得風絲不透,無人進出。禁軍臨時換了新統領後,昨日在皇城內巡查了整整五遍,嚇得商戶早早收攤,百姓連出門都不敢。

  就是頭豬都能嗅聞到變天的節奏。

  木雲知道事情辦砸了——他把圖爾放去了山上,圖爾卻沒能乾脆俐落地除去夏侯澹和太后。

  從探子口中,他聽說邶山上運下來的死屍堆成了一座小山,又被連夜匆匆掩埋。侍衛、燕國人、端王增派的援手,幾乎無人生還。

  那場不祥的暴雨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和太后活下來了嗎?怎麼活下來的?

  木雲不是沒有努力將功補過。昨天一整天,他裝作擔心太后的樣子,幾次三番託人放行,想進宮求見,卻都被攔下了。宮中對外宣稱,太后突發疾病,需要靜養。

  不僅如此,皇帝自己也整整一日沒有露面。

  木雲在端王面前絞盡腦汁分析:「多半是兩個人都受了重傷,性命垂危。殿下正可以趁此機會放手一搏,別讓他們中任何一方緩過這口氣啊!」

  話音未落,探子報來了新消息:「宮裡照常在大殿上佈置了席位,說是陛下有旨,明日早朝時跟燕國使臣簽訂和談書。」

  木雲:「……」

  木雲腦中一片空白。

  夏侯澹放出這消息,就彷彿在昭告天下一句話:贏的是朕。

  皇帝若是無礙,為何不見人?

  還有,哪裡來的燕國使臣?燕國人不是來行刺的嗎?不是死絕了嗎?夏侯澹打算從哪裡變出個使臣團?就算找人假扮,燕國不認,這盟約又有何用處?

  與苦大仇深的胥堯不同,木雲是天生的謀士。他享受躲在暗處蜘蛛結網的過程,樂於欣賞獵物落網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驚愕與絕望。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這回的獵物竟是他自己。

  夏侯泊當時笑了笑,有商有量地問他:「明天早朝,你說我該到場嗎?」

  木雲頭皮發麻:「這,皇帝也許只是在故佈疑陣,裝作無事,想拖住殿下。」

  夏侯泊望著他:「萬一他真的無事呢?」

  木雲:「……」

  能從邶山全身而退,這瘋皇帝手上握著什麼深不可測的底牌嗎?

  沒人能確定他現在的狀況。如果他傷情危重,端王大可以徐徐收網,送他殯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他真的沒事,那收拾完太后,他轉手就該對付端王了。

  木雲額上滲出些冷汗:「殿下不必太過擔憂,皇帝這些年裝瘋賣傻,不得人心,就算暗中培養過勢力,在朝中也根基未穩。現在他名義上控制了禁軍,可禁軍內部各自為營,若是真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步……並沒有太大勝算。」

  端王麾下養了許多精銳私兵,又與武將們交好,就算沒有實際兵權,登高一呼也應者雲集。戰鬥力上,皇帝確實比不過。

  夏侯泊點了點頭:「所以如果夏侯澹有腦子,想對我下手就會速戰速決,殺我一個猝不及防——而最好的機會,或許就是明日早朝了。你說對不對?」

  那雙淡定的眸子又朝他平平掃來,彷彿真的在征詢他的意見。

  我完了,木雲心想。

  以端王的縝密與多疑,自己辦砸了邶山之事,怕是已經被視為叛徒了。而叛徒的下場,他已經從胥堯身上見識過了。

  事到如今,要怎麼做才能保命?

  木雲在太后黨面前偽裝了多年結巴,頭一回真正地犯了口吃:「那、那殿上或、或許有詐……又或許沒有。」

  他面紅耳赤,險些當場跪下求饒。

  夏侯泊卻沒發作,也沒再為難他,甚至溫聲安慰了一句:「別太自責,你盡力了。」他自行拿定了注意,「局勢不明,我就先稱病不出吧。」

  殿門外,大臣們很快發覺了端王缺席。

  端王黨臉色都不好看。夏侯泊本人不來,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原以為幹倒太后就大功告成,沒想到這麼多年,竟讓皇帝在他們眼皮底下悶聲發大財了。

  端王黨恨得牙癢,早已暗下決心,等下上朝要死死盯住皇帝的一舉一動,就像群狼盯緊衰老的首領,只消對方露出一絲虛弱的跡象,便會一擁而上,咬斷他的脖子。

  遠處傳來淨鞭三聲。

  殿門大開。

  夏侯澹閒庭信步似的走到龍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時沒什麼區別——百無聊賴。

  直到俯視眾臣行禮時,他突然露出了一絲譏笑。彷彿被他們臉上的表情娛樂到了,無聲地放了個嘲諷。

  眾臣:「……」

  這笑容轉瞬即逝,他隨即憂心忡忡道:「母后突發疾病,朕實在寢食難安。唯有盡快定下盟約,消彌戰禍,才能將這喜事告於榻前,使她寬心。」

  眾臣:「……」

  你是怕她死得不夠快啊。

  夏侯澹抬了抬手指,侍立於一旁的安賢開口唱道:「宣燕國使臣!」

  燕國使臣緩步入殿。

  木雲回頭一看,整個人都木了。

  圖爾已經扯了絡腮鬍,穿上了代表王子身份的華貴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帶風。他身後象徵性地跟了一隊從者,是夏侯澹臨時找人假扮的,因為真從者都死絕了。

  除去極少數知情者,大臣們一看他的裝束就瞳孔地震,竊竊私語聲四起:「那不會是……」

  圖爾越過眾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禮:「燕國王子圖爾,見過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們瘋了。

  圖爾頂著幾十道顫抖的目光,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和談席上。

  負責簽盟書的禮部尚書也隨之上前,渾身僵硬,半晌才囁嚅道:「沒想到圖爾王子會白龍魚服,親自前來。」

  圖爾偏過頭,隔著層層玉階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

  他此時是真正孤身一人,眾叛親離,身陷他國,四面楚歌。幸虧是個久經沙場的老狗,坐在那兒竟也穩如泰山,撐起了檯面:「實不相瞞,我是奉燕王之令前來,但先前隱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與夏國打過許多仗,卻從未真正踏上夏國的土地,看一看這裡的禮教與民風。」

  夏侯澹和顏悅色道:「哦?那你此番觀察結果如何?」

  圖爾:「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還我等清白。想來上行下效,主聖臣直,兩國的盟約定能長長久久。」

  他睜眼說瞎話,滿堂臣子無一人敢嗆聲。

  一方面是塵埃落定,再出頭也沒用了。另一方面,此時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還管得了燕國是戰是和。

  他們只從夏侯澹和圖爾的一唱一和中,聽出一句潛台詞:贏的是朕。

  禮部尚書麻木道:「燕王與圖爾王子有此誠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開始吧。」

  安賢便舉起和談書,當堂朗誦了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載干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只能這樣坐著——他的胸前還纏著厚厚的紗布,為防傷口重新開裂,緊緊地裹了一圈又一圈,讓他的上半身幾乎無法活動。

  早上出發之前,庾晚音給他化了個裸妝,遮擋住了慘白的臉色。

  然後她就匆匆離去了,要確認宮中的防衛、太后的情況、端王的異動。

  庾晚音離開後,夏侯澹起身試著走了幾步路,問:「明顯麼?」

  北舟:「太明顯了。你現在路都走不穩,而且這一開口,傻子都能聽出來你氣虛。聽叔的,還是再緩幾天……」

  「緩不了了,夜長夢多。」

  為了幫他爭取到一天的恢復時間,庾晚音幾乎在一夜間挑起了大樑。她像他預想中一樣勇敢,一樣果斷,可他沒有忘記,她也剛剛受了傷、殺了人、目睹了堪稱人間煉獄的慘狀。放到現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醫生。

  可他給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不讓她的努力白費。

  夏侯澹喚來蕭添采:「有沒有什麼猛藥,能在短時間內提神提氣那種?」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嗎?不靜養也就罷了,再用虎狼之方,你還要不要命了!」

  夏侯澹只望著蕭添采:「有,還是沒有?」

  蕭添采猶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嬤嬤所言……」

  夏侯澹:「呈上來。」

  北舟直到他出門都沒理過他。

  安賢:「……各守分土,無相侵犯,謹守盟約,福澤萬民。」

  落針可聞的大殿上,雙方按照流程按下了官印。

  盟約達成。圖爾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願兩國之間,從此不再有生靈塗炭,家破人亡。」

  就在這一刻,和談成功的消息飛出了皇宮,借著文書、密信、民間歌謠,以最快的速度傳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終傳入了燕國百姓耳中。

  一個月後,燕王札欏瓦罕會勃然大怒,將圖爾打為叛國賊子。至於和談書,那是賊子圖爾冒充使臣團,與夏國私自簽訂,每一條盟約都置先祖的榮耀於不顧。他決然不認,還要割下圖爾的腦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著圖爾還未歸來,他會搶先圍剿一批圖爾的心腹。

  餘下的圖爾擁躉會在沉默中爆發,斥責札欏瓦罕背信棄義,為君不仁,陷百姓於戰亂。他們迅速集結兵馬,要擁立圖爾為新的燕王。

  兩個月後,圖爾會帶著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殺回燕國,與己方勢力裡應外合。混戰持續數月,最後以札欏瓦罕身死告終。

  與此同時,圖爾會遵照約定,與大夏互通貿易。邊塞之地商賈雲集,漸漸有了物阜民安的繁華風貌。

  即將隨著大批狐裘香料一道運入大夏的,還有一車車燕黍。

  此時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過圖爾,望見了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見了客死他鄉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每一個都仰視著自己。他們在等待他開口。

  他開口了:「朕年少時,尚未認清這個世界那會兒,做過一些扶危濟世的美夢。以為自己批批奏摺、下下決策,就能讓這國祚綿延,每一塊田地都豐收,每一戶人家都興旺。」

  他迎著眾人的目光笑了笑:「後來那些年裡發生的事,諸位也都看見了。」

  眾臣從未聽過他如此冷靜的聲音。

  他們從字縫裡聽出字來:不演了,攤牌了。

  這個開場白,是打算秋後算賬了啊!太后黨中那幾個熱衷於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經雙腿發軟,眼神飄向了四周門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覺到藥效在褪去,胸口那股暖流已經逐漸消失,四肢百骸重又變得僵冷乏力。腦袋裡熟悉的疼痛也回來了,拉著他的神智沉沉下墜。

  他提了口氣:「有人說殺人安人,殺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但坐在這張龍椅上,每一個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間,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難都是朕的責任。還要用多少屍骨來安邦,多少殺孽來興國,朕不知曉,卻不可不知曉。這張龍椅於朕而言,便如荊棘做成。」

  所有人都聽懵了。

  夏侯澹:「朕本不該在此。但既然坐上來了,想是天地間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時發過的宏願,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從一個個太后黨臉上掃過,又坦然望向端王黨。有一瞬間,木雲與他的視線相撞,雙眸彷彿被火炙烤,倉促地躲開了。

  這皇帝的眼神還跟從前一樣陰鷙,卻又有什麼變了。說這席話時,他眼中的孤絕之意倒似是金剛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這玄妙的一刻,有幾個敏感的臣子心中閃過一個天人感應般的念頭——

  或許世上是有真龍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後一笑:「幸而有眾位愛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這段話裡隱約藏著句潛台詞:既往不咎,此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天晚些時候,木雲混在一群同仁間,終於見到了太后。

  他們幾乎不敢相認。

  幾天前還正當盛年、雍容華貴的女人,此時眼歪口斜地倚在榻上,見到木雲,整張臉都漲紫了,口齒不清地喊了起來,依稀是個「死」字。

  木雲哭喪著臉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該、該、該死!臣沒、沒料到那圖爾如、如此狡猾,竟與端王狼、狼狽為奸,躲、躲開了追捕……」

  太后哪會讓他自扇幾個巴掌就混過去,恨得雙目暴突,還在嚷嚷著「死」。

  跪了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裝聽不懂,喃喃地勸她聖體要緊,寬心息怒。

  就連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宮女都一臉木然地立在一邊。

  大宮女見到太后「中風」後口涎橫流的模樣,就知道大勢已去。

  說來也巧,多年之前,那個威嚴的老太后就是中風後沒過多久就離世了。再往前,夏侯澹的生母慈貞皇后也是這樣早逝的。

  這一次與那幾次的中風,因由是否一樣,大宮女不敢細想,也沒心思再猜。

  她此時只想著太后一倒,自己要做什麼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太后扯著嗓子嚷嚷了半天,最後帶上了哭腔,喊的內容也變了,似乎是「救命」。空氣中泛起一股異味,她失禁了。

  幾個臣子擠出幾句寬慰之言,勸她好生將養,便逃也似地倉皇告退。

  走出宮門,幾人面面相覷,表情都是苦不堪言。

  有人壓低聲音,暗含希望道:「聽陛下今日早朝說的話,似乎沒有清算的意思。他還有端王這麼個勁敵,想在朝中站穩腳跟,便需要培養自己的勢力……」

  「你的意思是,他會拉攏我們?」

  木雲半邊臉還高高腫著,聞言在心中冷笑一聲,擺出一臉誇張的畏懼表情:「趕、趕緊辭官吧。皇帝連、連弒母都不怕!」

  另一個臣子愣了愣:「你說的也對,那一位遠非仁主,現在不清算是因為我們還有用,等他滅了端王之後呢?與其等他兔死狗烹,不如趁早告老辭官,才是真的保命之道啊。」

  於是眾人各存心思,分道揚鑣。至於有幾人跑路、幾人找夏侯澹投誠,便只有天知道。

  木雲不知道自己這番表現有沒有被端王的探子查到。他希望探子能如實匯報給端王,好讓自己洗清叛徒的嫌疑。

  事情發展似乎如他所願,端王重新召見了他,還透露給他一條新情報:「我派人上邶山查看過了。享殿裡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皇帝能逃出生天,應該是留了一手。」

  木雲忙不迭出主意:「既然如此,不宜正面交戰,只能攻其不備,讓他來不及反擊。殿下還記得先前商量過的那個計劃麼?」

  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記得,但還在猶豫。

  木雲:「殿下,此事宜早不宜遲,萬萬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為了名正言順,籌謀了這麼多年,想要借圖爾之刀殺人卻又失敗,現在已經被逼到了不得不親自動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奪權,也落了個千古罪名。

  木雲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當然,咱們必須師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間散播流言,說那場雷雨是因為皇帝弒母,蒼天降下警示。過些時日再照那個計劃行動,正好還有個呼應,百姓只會覺得暴君死有餘辜。」

  良久,夏侯泊輕輕點了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1:49 PM

第四十二章 下蠱

  滿朝文武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被他們視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屍。

  蕭添采開的猛藥只夠他撐到下朝,藥性一消就被打回瞭解放前。

  這一天冷得出奇,連日秋雨過後,寒風從北方帶來了入冬的氣息。北舟忙進忙出,指揮著宮人燒起地龍、更換羅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餘人退下,他又自顧自地整頓起了暗衛。

  夏侯澹陷在被窩裡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給點水。」

  「啪」的一聲,北舟冷著臉將一杯熱水擱到床邊,動作過大,還濺出了幾滴。

  夏侯澹:「……」

  庾晚音對外還得做戲做全套,表現得對情況一無所知。

  出門之後,她被其他驚恐的嬪妃拉到一起,竊竊私語八卦了一番。又跟著她們到太后的寢殿外兜了一圈,請安未遂;到皇帝的寢殿外探頭探腦,被侍衛勸退。

  一整套過場走完,她已經冷到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了,搓著手念出最後一句台詞:「看來是打探不出什麼消息了,咱們先散了吧。」

  結果被一個小美人挽住了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至多今夜就該聽到了。」

  庾晚音:「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又有人挽住她另一邊胳膊,悄聲道:「姐姐,太后病倒,現在沒人送避子湯了,正好加把勁兒留個龍種呀。」

  「對對,我前日學了個時興的牡丹妝,可以為姐姐化上。」

  「說什麼呢,庾妃妹妹容顏極盛,再去濃妝豔抹反而折損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謝妃處心積慮塗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個笑話一般?倒是我這薔薇露不錯,妹妹你聞……」

  庾晚音:「……」

  她想起來了,邶山之變發生前,這邊的宮鬥戲碼應該是剛演到自己復寵。

  呼風喚雨的太后倒了,不僅前朝在地震,連帶著後宮也得抖三抖。

  於是庾晚音搖身一變,成了重點巴結對象。

  挽著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后黨,自己從前又依附於淑妃,跟著踩過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勢,吹枕邊風報復自己,甚而累及娘家。所以忙不迭過來示好。

  卻也有頭鐵的,覺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陰陽怪氣地勸了句:「那聖心一向易變,依我看,妹妹還是悠著點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來了,這原本似乎是一篇宮鬥文。

  可她到現在也沒記全她們的名字。

  禍國妖妃庾晚音面對著神態各異的眾人,醞釀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覺得吧,這宮裡歷來比相貌、比家世,氛圍不太友好。」

  眾妃:「?」

  庾晚音:「而且古來後宮平均壽命太短了,這種局面對大家都不利啊。我倒有個提案,以後可以引進一下乒乓什麼的,把競技精神發揮在有意義的地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提高身體素質,關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著她的小美人問:「乒乓是什麼?」

  等眾人散去,庾晚音又從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剛一探頭就被撲面而來的暖意撞得一激靈。

  地龍燒得內室溫暖如春,頭頂傳來夏侯澹低低的說話聲:「……太醫不行的話你頂上,最好讓太后撐滿一個月。」

  蕭添采:「臣盡力而為。」

  謝永兒的聲音響起:「我能問問為什麼嗎?」她語帶恨意,還記著太后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

  太后黨這兩天遞上來的摺子能把御書房淹了,討饒投誠的、告老辭官的、趁機告狀鏟除異己的,堪稱群魔亂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細細地讀了,還預定了分批召見他們。

  現在回頭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當時沒殺太后,還有另一層目的:留一個緩衝期,將太后的勢力平穩接手過來。

  有端王這個大敵當前,己方勢單力薄,當務之急是在短時間內壯大隊伍。而此時最容易拉攏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將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敗如山倒的太后黨。

  此時妄動他們,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平白給端王作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肅清朝野,只能留到日後徐徐圖之。

  庾晚音雖然沒有親自跟那些臣子打過交道,但看過文中的描寫。那群人對著夏侯澹連哄帶騙、陽奉陰違,對外卻又打著皇帝的名號層層剝削、中飽私囊,種種陰招從未收斂過。僅僅作為旁觀者,她都恨不得快進到秋後算賬。

  但夏侯澹忍下來了。

  無論是在邶山上命懸一線之際,還是現在聲威大震之時,他做出的所有選擇,仔細一想竟然都是最優解。

  論心性,論眼界,都可以算是個優秀的帝王了。

  ——或許優秀得有點過頭了。

  誰能相信這只是個剛穿來一年的演員?

  謝永兒沉默了一陣,後知後覺地品出了其中門道,嘀咕了一句:「狠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夏侯澹:「太后黨裡哪幾個是端王的臥底?」

  謝永兒:「……」

  夏侯澹:「別猶豫了,回頭列個清單,老實交上來。你已經跟我們一條繩了,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麼情報都主動點。」

  謝永兒忍氣吞聲:「知道了。」

  蕭添采跟在謝永兒身後告退,走到無人處,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盯著謝永兒的背影。

  「娘娘。」

  謝永兒回頭。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了半天:「你不是說,被陛下的真情打動?」

  夏侯澹剛才的表現,就差把「工具人」的標籤釘她腦門上了。

  謝永兒望著蕭添采那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聲:「哪有那麼多人間真情。我只是臨陣倒戈,以圖苟且偷生,活到他們決出勝負罷了。」

  這話說完,她自己聽著都慘淡到難堪的地步。蕭添采愣在原地,明顯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謝永兒撿起碎了一地的尊嚴,吸了口氣:「走了。」

  身後追來一句:「等他們決出勝負……然後呢?」

  謝永兒聽出了他語聲中暗藏的期待。

  然而她這會兒已經意氣不再,也沒心思與任何男人周旋了。她聳了聳肩:「大概是想辦法逃出去吧。」

  蕭添采不吭聲了。

  謝永兒茫然抬頭,望了望被殿簷切割出形狀的天空:「你說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擁有這個天下,卻連這天下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呢。」

  內室。

  庾晚音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小會開完了?」

  「開完了。」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她坐到床沿喝了口茶,皺眉望著夏侯澹:「是我的錯覺嗎,你的臉色怎麼比早上更差了?」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牆站著的北舟突然冷哼了一聲。

  夏侯澹飛快地瞥了北舟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別告訴她我吃藥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庾晚音:「?」

  夏侯澹:「沒事,只是傷口癒合比較慢。羌國的毒太厲害,能活下來都是奇跡了。」

  庾晚音眯眼打量著他,拖長了聲音:「澹總,你怎麼總有事瞞著我?」

  這句話有沒有一語雙關,只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了笑:「哪有。」

  不知不覺,庾晚音發現自己已經能從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許多門道來。

  昨日他剛從鬼門關回來,精神狀態卻出奇地平和。但現在,他那雙濃墨繪就的眼瞳又晦暗了下去,似乎在無聲地忍耐著什麼。

  庾晚音:「你頭又疼了?」

  夏侯澹:「……」

  夏侯澹:「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像中多。」

  庾晚音沒能等到預想中的反應。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裝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釣魚失敗,只得放棄這個話題:「躺下,給你揉一揉。」

  其實按摩並不能緩解他的頭痛。但他喜歡這個提議,欣然將腦袋湊了過去。庾晚音搓熱掌指,熟練地按上他的太陽穴:「閉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風聲呼嘯,襯得室內愈發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夏侯澹輕聲開口:「你還好嗎?」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閉著眼,似乎在斟酌措辭,「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就算完成了任務,也會被端王滅口。所以,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錯。」

  庾晚音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有點啼笑皆非:「你在給我做心理疏導?」

  夏侯澹睜眼望著她,那眼神說不出是什麼意思。

  「咱明明經歷了一樣的事啊,要疏導也該互相疏導。」她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頭,「也不是你的錯。」

  夏侯澹仍舊不錯眼地盯著她,久到庾晚音開始覺得莫名。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東西?」

  「沒有。」夏侯澹終於移開了目光,「身上有點香。」

  「香?」庾晚音低頭嗅了嗅,笑了,「你那些好妃子給我灑的薔薇露。」

  「為什麼要給你灑?」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勁兒留個龍種」,老臉一熱:「不為什麼。」

  「說啊。」

  「頭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夏侯澹連忙扯住她的裙擺:「別別別,我不問了……」

  暗衛捧著密信趕到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重傷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游戲。

  暗衛腳下一頓,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卻瞥見了人影:「何事?」

  庾晚音連忙站直了。

  暗衛:「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阿白?」

  暗衛呈上信件,詫異地看了庾晚音一眼,見她毫無迴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沒趕她,不禁腹誹。他專門負責為夏侯澹傳信,每次時隔月餘回宮一趟,都發現這妃子的地位又有顯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了心竅?

  夏侯澹已經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掃了一眼。

  暗衛聽見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釋:「我讓阿白派人去幫圖爾,他回信說照辦了。」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這就是你給阿白的任務?你許諾給圖爾的援軍,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剛出師麼,他是怎麼號召到那麼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語焉不詳:「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阿白還挺厲害。」

  夏侯澹抿了抿嘴,沒接茬,又將信封開口朝下抖了抖。裡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幾枚藥丸,接著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東西。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羽毛。

  這明顯不是送給皇帝的。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下去:「雲雀。」

  他將簪子遞給庾晚音:「給你的,他說你生日快到了,這是賀禮。」

  暗衛的眼神都直了。這麼刺激的場面真的是他能看的嗎?當著皇帝的面,給他的女人送禮?

  暗衛心驚膽戰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哭笑不得:「他可真不怕死。」

  不是啊這位妃子,你怎麼還有閒心管人家怕不怕死,你自己不怕死嗎?

  庾晚音將簪子拿在手裡掂了掂,見夏侯澹一臉「你敢簪上我就殺了阿白」的表情,忙擱到一邊,勸道:「莫生氣,他對我沒那個意思,江湖人不懂規矩,拿我當朋友呢……」

  夏侯澹陰沉道:「一共只相處過幾天,這就交上朋友了。」

  庾晚音聞著醋味兒居然樂了,心想你當初還裝什麼大氣,可算裝不下去了。

  暗衛窺見她嘴邊的笑意,心梗都要發作。

  庾晚音俯下身去湊到夏侯澹耳邊:「陛下。」

  夏侯澹被她吹得耳朵發癢,將頭偏到一邊。庾晚音跟個千年狐狸精似的,窮追不捨纏著他,幽幽道:「陛下……他只是我的妹妹。」

  夏侯澹:「……」

  暗衛:「?」

  你剛才說什麼?

  庾晚音魔音貫耳:「他說紫色很有韻味。」

  夏侯澹:「…………」

  夏侯澹:「噗。」

  暗衛麻木地心想:這或許就是下蠱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1:56 PM

第四十三章 火鍋

  夏侯澹躺屍了一天,字面意義上地回了點血,第二天終於能勉強起床,立即人模狗樣地出去跟太后黨打機鋒了。

  庾晚音睡了個久違的懶覺,起床後熟能生巧地換了男裝,帶著暗衛低調出宮,確認無人盯梢後,默默出了城門。

  都城郊外的墓地上,新增了一座石碑。

  碑前的土坑還未填上,旁邊停著一隻空蕩蕩的棺槨。

  庾晚音下車時,眼前已有數人等候:李雲錫、楊鐸捷、爾嵐,還有一對素未謀面的老夫婦。

  寒風比昨日更凜冽,吹得眾人袍袖飄蕩。那對老夫婦身形佝僂,互相攙扶著,望向眾人的雙目浮腫無神,似乎雖然張著眼,卻並未注意到身處何處。直到庾晚音上前,那老婦人才略微抬起頭來,囁嚅道:「諸位……都是我兒的同僚麼?」

  為避開端王的眼線,所有人出城前都喬裝打扮過,也不能自報真名。就連這座碑上刻的,都只是汪昭入朝時用的化名。

  楊鐸捷上前道:「伯父伯母,我們都是汪兄至交好友,來送他一程。」

  其實要說好友,也算不上。

  汪昭這人像個小老頭兒,平時說話字斟句酌,沉穩到了沉悶的地步,沒見他與誰交過心。何況他入朝不久後,就隻身遠赴燕國了。

  老夫婦聞言卻很欣慰:「好,好,至少有這麼多朋友送他。」

  老夫婦顫顫巍巍打開隨身包袱,將一疊衣物放入棺槨,擺成人形。

  侍衛開始填土的時候,庾晚音鼻尖一涼,抬頭望去。天空中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李雲錫今早咬牙掏錢買了壺好酒,此時取出來斟滿了一杯,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哀江南……」

  老夫婦在他沙啞而蒼涼的吟唱中悲號起來。

  庾晚音站在一旁默默聽著,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自己用大白嗓哼小曲兒,被汪昭聽見了。汪昭當時糾結了半天,點評了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艱。」

  那就是他們唯一的交集了。

  汪昭是怎樣的人、生平抱負是什麼、有沒有過心上人、臨死前望著夏國的方向想些什麼,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天涯路遠,青塚無名。

  李雲錫唱完,將杯中酒傾灑到塚前,道:「汪兄,霄漢為帳,山川為堂,日月為炬,草木為樑,你已回家了。」

  餘人也接過酒壺,依次相酬。

  李雲錫最後又倒了一杯:「這是岑兄托我敬你的。」

  庾晚音將地方留給老夫婦哀悼,示意幾個臣子走到一邊。

  她低聲問:「岑堇天怎麼了?」

  李雲錫:「不太好。」

  他嘆了口氣:「昨日聽說燕黍有著落了,他還很高興,約了今天來送汪兄的。今天卻起不了身了。」

  庾晚音回宮時,夏侯澹已經見完了兩撥人,還帶回一條新聞:「庾少卿在想方設法給你遞話。」

  庾晚音神思不屬:「庾少卿是誰?」

  「……你爹。」

  「啊。差點忘了。」

  「估計是在端王手下混得不好,看我這裡有戲,想抱你的大腿求個新出路。這人在原作裡就是個路人甲吧?要不然給他個……」夏侯澹語聲一頓。

  庾晚音望向他。

  夏侯澹:「你哭過?」

  「沒有。」庾晚音的眼眶確實是乾燥的。她忘了自己多久沒哭過了。

  她說了岑堇天的事。

  夏侯澹提醒道:「他原本就是要病死的。」

  「但原作裡他至少活到了夏天,旱災來了才死。」

  「那是因為他以為能看見豐收,吊著一口氣呢。現在他知道有旱災,也知道百姓能挺過旱災,不就沒掛念了。」夏侯澹語聲平靜,「對他來說是HE了。」

  庾晚音有些氣悶。

  她想說這怎麼能算HE呢,他們當初明明許諾,要讓岑堇天活著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然而在用這句話換取他的效忠時,他們就心知肚明,時間多半是來不及的,這願景注定只能是個願景。

  但她還沒出口,夏侯澹卻像是預料到了她的台詞,用一種教導孩子般的口氣說:「晚音,千萬不能忘了他們是紙片人。忘記這一點,你會被壓垮的。」

  那蒼涼的歌聲和悲號還縈繞在耳際時,「紙片人」這個詞就顯得格外刺耳了。

  庾晚音脫口而出:「你在邶山上聽見汪昭的死訊時,不是這個反應啊。」

  夏侯澹的眼神有剎那的沉寂:「所以我也得提醒自己。」

  庾晚音啞口無言。

  夏侯澹似乎認為話題自動結束了:「最近外頭很危險,不要再出宮了。想探望岑堇天,可以派人去。哦對了,要召你爹進宮來見嗎?」

  「不見。」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不見他,他就永遠是個紙片人。」

  夏侯澹:「……」

  夏侯澹忽然記起,自己曾經向她保證過,她永遠都不需要改變。

  是他食言了。

  他不想看她痛苦,所以試圖剝奪她感知痛苦的權利。

  過了好幾秒,夏侯澹輕聲問:「晚上吃小火鍋嗎?」

  「……啊?」

  夏侯澹笑了笑:「你不是一直想湊齊三個人,吃小火鍋、打鬥地主嗎?現在有謝永兒了,我把北叔也拉來,咱們可以教他打牌。」

  庾晚音強迫自己從情緒中走出來:「你傷口還沒好呢,不能吃辣吧?」

  「可以做鴛鴦鍋。」夏侯澹對小火鍋有種她不能理解的執念。

  天黑得很快,宮燈黯淡的暖光照出紛紛揚揚的白雪。

  庾晚音去偏殿找謝永兒了。為防端王滅口,謝永兒現在對外稱病不出,其實一直獨自躲在夏侯澹的偏殿裡,整日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夏侯澹跟著走到庭中,揮退了撐傘的宮人,轉頭望向北舟所在的房門,腳步卻遲遲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拂去肩上的落雪,上前敲了敲門:「叔,吃火鍋嗎?」

  門開了,北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當朝暴君低眉順眼:「別生氣了,當時吃藥也是別無他法。」

  北舟無聲地嘆了口氣。

  夏侯澹:「……叔。」

  頭頂一重,北舟在他腦袋上按了一下:「我說過,你是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叔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費盡力氣護你周全,可不是為了什麼家國天下。你再為這勞什子皇位多折一次壽,叔就把你綁著帶走,丟去天涯海角度過餘生,聽懂了嗎?走吧。」

  北舟沒等他回答,自行走了。

  夏侯澹還低著頭站在門邊。

  庾晚音穿來的時間太短,還沒見過足夠的生離與死別,不明白他人的善,最終都是灼身的火。

  小火鍋咕嘟作響,北舟吃得直嘶涼氣。

  庾晚音招呼謝永兒:「站著幹嘛,幫忙下鍋。」

  謝永兒整個人還是懵的。她沒想到自己穿來之後第一次吃上火鍋,竟是在這種情況下。

  她面前的狗男女已經自顧自地聊了起來,似乎在交流今天的新情報。

  夏侯澹:「民間已經有傳言了,說太后是我害的,那場雷雨是對我為君無道的天罰。」

  庾晚音:「好傢伙,端王黨散播的流言吧?這是要打輿論戰的節奏啊。不要蔥,謝謝。」

  夏侯澹:「也可能是殘餘的太后黨。蝦滑要下紅鍋嗎?」

  北舟抬頭插言:「誰在傳這些,我去抓一個宰了,殺一儆百如何?」

  「不行。」庾晚音和謝永兒異口同聲。

  庾晚音:「?」

  資深追星女謝永兒:「輿論戰我懂啊,封口只會適得其反。要用魔法打敗魔法,你也找些人去街頭巷尾,說端王不仁不義,派人去邶山暗殺你和太后,幸而你真龍天子洪福齊天,天降九九八十一道閃電,劈死了所有刺客。」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有點浮誇。」

  庾晚音:「確實。」

  「百姓不怕浮誇,魚腹藏書他們都信,越浮誇傳得越廣。」謝永兒侃侃而談,「夏侯泊一直不反,你們知道為什麼嗎?他這人其實一直堅信自己是天降正義、大夏救星,所以執著於師出有名。現在這些流言,聽上去是他逼不得已要親自動手了,在做鋪墊呢。」

  「啪啪啪」,庾晚音鼓起了掌。

  「永兒,端王能折騰這麼多回合,原來都是因為有你撐著。」

  謝永兒不太自在地笑了笑:「他段位比我高多了。」

  「那是因為你心中有情,你比他像個人!」

  夏侯澹沉吟:「既然如此,我們也不能無緣無故突襲他,否則弒母加弒兄的罪名扣下來,日後朝中人心不穩。」

  庾晚音:「按照胥堯書中所記,有兩種刺殺你的方案,都是在太后死後的。一個在靈堂裡,一個在出殯時。但如今局勢變了這麼多,端王會選哪種,又或是都不選,我也說不好。我覺得應該先針對這兩個方案做好防備,端王那邊也派人盯緊了,一旦他有異動,咱們就能抓個現行,名正言順地把他辦了。」

  提到胥堯的書,謝永兒的耳朵動了動,抬頭望向庾晚音:「說起來——」

  「怎麼?」

  「你上次告訴我,胥堯記錄的計劃,跟我最初的提議都有些出入。」謝永兒越說越慢,「但你是怎麼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我最初的提議的呢?

  我明明只告訴了夏侯泊一個人。

  難道以他那完美反派的做派,竟會轉頭說給你聽麼?

  當時她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攪亂了思緒,沒想到這一節。

  這幾天情緒逐漸平復後,這個問題一次次地浮上心頭,又被她一次次地壓下去。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庾晚音飛快地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神情如常,拍了拍她:「也是胥堯倒戈後告訴我的。你那些提議,端王都找胥堯商量過。」

  「啊。」

  內心深處,謝永兒覺得這個解釋也有牽強之處。但如果不是端王,也不是胥堯,難道庾晚音還真開了天眼嗎?

  ——天眼。

  謝永兒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不該再順著這個思路尋覓下去了。否則最終找到的,也不會是自己喜歡的真相。

  肩上一緊,庾晚音攬住了她:「妹妹,男人這種東西,天涯何處無芳草,回頭咱去別處找。」

  夏侯澹莫名其妙地看了庾晚音一眼。

  夏侯澹:「這也是你的妹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2:24 PM

第四十四章 條件

  在某人的有意控制下,太后的病情反反復復,吊著不少人的心上上下下。直到整個太醫院輪番請罪了一遍,事實終於逐漸明朗:她是真的好不起來了。

  就在這數日之間,太后黨樹倒猢猻散。幾個出頭的被褫了,一批辭官的獲准了,剩下的囫圇並入了皇帝麾下,連官職都基本沒什麼變動。

  那些空出來的位子,被一些新人填補了。

  爾嵐和李雲錫都升了職。

  楊鐸捷終於揮淚告別欽天監,轉頭敲鑼打鼓入了吏部。

  許多平日裡被各部壓在底層悶頭幹活的小官吏,此番都被悄然提了上去。

  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甚至因為過於平靜,讓人少了幾分風暴過境的實感。

  為此,渾水摸魚的炮灰們還在感慨皇帝走了狗屎運,那些入局最深的聰明人卻已經生出幾分膽寒。

  他們感受不到風暴,是因為風暴都被扼殺在了青萍之末。

  先前只知道端王是個人物,現在才驚覺,原來還有更狠的在上頭。

  單看誰陞官、誰丟命,就能發現皇帝裝了這麼多年瞎,其實看得比誰都清楚。他像一條最劇毒、最狡詐的蛇,在沒有十足把握前可以徹底僵死,任人踢打踩踏都絕不動彈。但等你瞧見他露出獠牙,你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於是恐懼的更恐懼,膽大的卻生出了別的心思。

  朝中不乏恃才之輩,只是在這烏煙瘴氣中熬到今天,基本都心灰意冷了。此時太后一倒,風向隨之一變,他們隱約嗅到了大展宏圖的希望。

  甚至連端王黨中都有幾個冒險跑來找皇帝投誠。他們以前哀嘆生不逢明主,只能將希望寄託在端王身上,等著他取而代之。如今一看,倒也不用費這個周章。

  就這樣,隨著太后黨的消失,朝中多出了一批擁皇黨。

  木雲急了。

  木雲一心要保住在端王手下的地位,混在太后黨中找皇帝磕了頭表了態,轉頭就忙不迭地吩咐手下,加大力度傳播流言,務必讓暴君無道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為端王幹了這麼多年髒活,自認為熟能生巧,天衣無縫。

  結果忙完一天剛回家,等待他的是一張聖旨。

  夏侯澹隨便找了個罪名,將他革職查辦了。

  木雲大驚失色,想破腦袋也沒明白自己在何處露出了馬腳。直到聽說端王手下的其他臥底也被一鍋端得乾乾淨淨,他才恍然大悟——有人把整個名單列給夏侯澹了。

  「謝,永,兒——」木雲將這幾個字咀嚼出了血味。

  與此同時,端王黨正在進行這個月的第十八次緊急會議。

  臣子們著急上火,千方百計暗示端王該動手了,皇帝在飛速成長,晚一天動手就少一分勝算。

  夏侯泊面上一派莊嚴,優雅的眉目間隱現憂愁:「陛下雖然為君有過,畢竟仍是本王的親生兄弟。他不仁,我卻不可不義。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若與他一樣不擇手段,又怎麼對得起諸位的拳拳之心?」

  臣子們熱淚盈眶:「殿下!」

  夏侯泊溫聲勸慰:「諸位務必安穩勿燥,多行不義必自斃,要相信他的果報很快就來了。」

  夏侯泊送走臣子們,大門一關,喚來死士:「按照計劃去佈置。」

  死士:「殿下,聽說謝妃已經倒戈,她又常能未卜先知,會不會將我們的計劃也報給皇帝?」

  夏侯泊微笑:「以前她出的主意,我在實行時都會改變一些小小的細節,她並不能察覺。這次也一樣,我會在計劃當日,臨時讓你們去多辦一件小事。」

  他揮退眾人,低頭拉開床頭的暗格,取出一隻繡工粗糙的香囊,捏在修長的手指間晃蕩了兩下。

  如果謝永兒真有天眼,就會發現他手中把玩的香囊,並不是自己所繡。

  庾晚音打了個噴嚏。

  她正在翻奏摺。

  夏侯澹最近拖著尚未痊癒的傷口,成日撐出生龍活虎的樣子與人周旋,往往一回寢殿就直接躺下了。庾晚音為了減少他的工作量,坐在床邊一張張地翻奏摺,一目十行地掃過去,總結道:「章太傅歌功頌德了三百字,重點是吹了句自己侄子。」

  夏侯澹:「呸,他侄子是個智障,晾著吧。」

  庾晚音將它丟到「不重要」的那一堆,又翻到下一張,笑了:「李雲錫的。」

  自從朝中開始變動,她就沒見過李雲錫等人了。

  夏侯澹不再與他們私下接觸,還特別告誡幾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少與人議論皇帝,更別讓自己成為擁皇黨裡的出頭鳥。

  李雲錫已經在朝堂中摸爬滾打了一些時候,也懂了些好歹。收到夏侯澹的告誡,他奇跡般領會了用意:皇帝對勝利並無絕對把握。萬一最後贏的是端王,皇帝也要盡量保住這一批臣子,確保端王得勢後不因記恨而毀了他們。

  李雲錫感動得潸然淚下,卻又不能進宮謝恩,最後洋洋灑灑寫了張陳情表,恨不得磕出點血來塗上去。

  庾晚音看得直樂:「有幾個字都糊了,不會是邊哭邊寫的吧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夏侯澹轉頭望向她:「怎麼了?」

  庾晚音盯著奏摺:「他說岑堇天快不行了,想再見你一面。」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夏侯澹坐了起來,正視著她:「我現在不能出宮。」

  「我知道,那我——」

  「你也不能去。我那天就說了,外面不太平。」

  庾晚音急了:「我剛想起來,我可以帶蕭添采去看他啊,就算治不好他,哪怕讓他走得舒服點呢?當初是我們忽悠他入朝的!」

  「那讓蕭添采自己去,你別去。」

  「蕭添采這人只跟謝永兒一條心,對你我可是挺有意見的,萬一他糊弄我們……」

  「晚音。」夏侯澹打斷了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強硬,「別去。岑堇天有什麼遺言,可以讓人轉達。」

  庾晚音不認識般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聲問:「你想讓他也在死前望著皇宮的方向嗎?」

  有床幔遮擋,夏侯澹的臉龐隱在陰影中,蒼白而模糊,讓她突然回憶起了初見之時,自己得知他身份之前的恐懼。
他的語氣也像那時一樣疲憊:「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的債。」

  庾晚音還是出了宮。

  傍晚,趁著夏侯澹召見別人,她帶上蕭添采與暗衛,熟門熟路地溜了出去。暗衛早已習慣她在宮中為所欲為,根本沒想過她這次竟是抗旨。

  他們照常確認了無人尾隨,庾晚音擔心夏侯澹發現後派人來追,催著馬車直奔岑堇天的私宅。

  那片熟悉的試驗田已經被積雪掩埋,看不出作物的模樣。

  出來迎客的是一個出乎她意料的人——爾嵐。

  爾嵐見過庾晚音男裝,一眼認出了她:「娘娘。岑兄病重,又無親友在身邊,我來幫忙。」

  庾晚音顧不上寒暄,忙把蕭添采推了進去:「讓他給岑大人看看。」

  蕭添采不情不願地搭上了病人的脈。

  岑堇天費力地撐開眼簾,望見了庾晚音。他面現急切,略去所有虛禮,用僅存的力氣道:「娘娘,燕黍在各種田地的耕作之法,我已寫入冊中……」

  爾嵐幫著將冊子遞給她。

  岑堇天曾說過這玩意需要兩三年才能試驗出來,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竟趕出來了。

  庾晚音鄭重道:「放心吧,圖爾答應了一到燕國就將貨物運來,開中法也在照常實行,開春時全國的農戶都會種上燕黍。」

  岑堇天:「倉廩……」

  庾晚音:「戶部檢查過各地倉廩儲備了,旱災一來,怎麼調劑賑災都已有數。等到旱災過去,還會讓各地照著你的冊子調整作物種類。」

  「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他很掛念你,無奈身不能至,讓我代勞。」庾晚音張口就來,「他讓你好好養病,等明年田裡的燕黍成熟時,咱們一起去看。」

  岑堇天面露微笑,慢慢頷首。

  蕭添采診完了脈,回身將庾晚音拉出了屋,低聲道:「沉痾難愈,應該是出生就帶了惡疾,拖到現在,已經無力回天。」

  庾晚音心中一緊,還不肯放棄希望,疑心他沒有使出全力,又不知該如何求他,只能深深躬身:「蕭先生。」

  蕭添采大驚:「娘娘使不得!」

  庾晚音:「屋中那位,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求蕭先生讓他多活一些時日,哪怕看到一次豐收也好。」

  蕭添采:「……」

  他沉思了片刻:「只是多活幾個月的話,或許有法子。」

  庾晚音正要高興,又聽他道:「但我有個條件。」

  「什麼?」

  「我見陛下對娘娘甚是信任,等他解決了端王,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讓他放謝妃自由離開?」

  庾晚音:「……」

  她肅然起敬:「蕭先生真是情深似海。」

  斯文少年被這用詞噎了一下,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見她鬱鬱寡歡,心中……算了,娘娘就說行不行吧。」

  「行,當然行,別說放走謝永兒,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你們可以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蕭添采:「……我並不……」

  蕭添采:「謝娘娘。」

  蕭添采去開藥方了。

  庾晚音望著那片積雪的田地,聽見身後靠近的腳步聲,微微偏了偏頭:「蕭先生很厲害,應該能讓他多活幾個月。」

  爾嵐:「嗯。」

  她們同時陷入沉默,並肩望著空曠的雪地。

  庾晚音小聲問:「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兒身麼?」

  這是她第一次說破這個事實。

  爾嵐平靜地搖搖頭:「他只當我是好友。」她自嘲一笑,「他都這樣了,何必再讓他平添煩惱呢。」

  庾晚音聽出來了什麼,有些震驚:「你對他——」

  爾嵐沒有否認:「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

  她似乎察覺了庾晚音的難過,笑著摸了摸後者的頭。

  爾嵐生得高挑,眉目間暗含英氣,扮作疏闊男兒也毫不違和。此時低低說話,才顯出女兒聲線:「我生於商賈人家,幼時有神童之名,過目不忘。父母家境殷實,也就隨我跟著兄弟一道念書。長到十五歲,我才發現身為女子,讀再多聖賢書都沒用,我還是得嫁給一個木訥男人……」

  庾晚音愣了愣,沒想到她還結過婚。

  但轉念一想,爾嵐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放在這個時代,再過幾年都能當奶奶了。

  爾嵐:「後來男人又死了,我在家中守寡,成了左鄰右舍的談資。他們這一天若是沒別的可聊,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多看了哪個男人一眼。終於有一天深夜,我跳入了河中,想著如果不能游到對岸,我就死在河裡。

  「我游過去了。於是我繼續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走啊走啊,到了都城,遇到了你們,入了戶部,幹了好多事……」

  她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等到局勢穩定,四海清平,也就到了我退隱之時吧。」

  庾晚音明知故問:「為什麼?」

  「你能看出我是女人,別人遲早也能看出。與其等到那時被人參本,不如急流勇退,再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餘生。有此一遭,我終於也算活過愛過,再無遺憾。」

  爾嵐轉頭看著庾晚音:「其實,汪兄、岑兄一定也不遺憾。所以不要傷懷了,晚音。」

  蕭添采要留下煎藥,庾晚音卻怕夏侯澹著急,便將他留在岑堇天處,自己先回宮了。

  ——也幸好她如此決定。

  馬車行到半路,窗外傳來暗衛的聲音:「娘娘,後頭有人尾隨上來了。」

  「是陛下派的人麼?」這是庾晚音第一反應。

  暗衛:「不是。來者不善,咱們得快點回去。」

  馬車驟然提速,疾馳一陣,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個人向前撲去,撞上了車廂木壁。

  窗外傳來紛亂打鬥聲,暗衛低叱道:「刺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2:31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同類

  馬嘶聲。來人在混戰中砍斷了車靷,受驚的馬匹絕塵而去,將庾晚音的馬車留在了包圍圈中。

  車廂一陣搖晃,庾晚音勉強穩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槍,抬手將車簾掀開一角朝外窺探。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個乾淨。來者有十餘人,蓬頭垢面似是地痞,然而與訓練有素的暗衛纏鬥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風,還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徑。

  是沖著她來的。

  她失算了,帶的人手也遠遠不夠,沒想到對方會囂張到明目張膽當街殺人。

  自己如果死在這裡,夏侯澹會是什麼反應?

  暗衛寡不敵眾,一時不妨,讓人越過防衛竄上了馬車。來人砍倒車夫,「唰」地撕扯下簾布,縱身躍上車廂,瞧見庾晚音,舉刀便朝她砍來!

  庾晚音腦中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將手縮入袖中握住了槍——

  對方的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轉,目光隨著她的手部移動——

  庾晚音已經抽出槍來,對準了他的腦門——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詭異地頓住了。

  不對。

  她這一頓,對方竟也隨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橫於胸前,那是個下意識的防衛動作。

  不對!

  這個念頭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體反應卻比腦子更快,像是從數次死裡逃生中練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繃緊,硬生生止住了扣動扳機的動作。

  下一秒,破空之聲傳來,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頭。

  庾晚音的槍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雙目暴突地瞪著她,搖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這一倒,車廂門口再無遮擋。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車外站著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長髮半束,玉樹臨風地立在街上,手中穩穩握著一張雕弓。顯然剛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車廂裡的人。

  她作男裝打扮,兩手空空,嚇得面色慘白。

  四目相對,只一個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經透過這層偽裝識出了她——或者不如說,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車裡是她。

  夏侯泊聲音安定:「何方狂徒目無王法,竟敢當街傷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來,將車上那屍身也拖下去,莫讓這位公子受驚。」

  他的手下領命助戰,幫著庾晚音的暗衛,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那群「狂徒」。接著走到車前拖走了屍體,又恭恭敬敬將庾晚音扶了下來。

  庾晚音:「……多謝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識,笑道:「你認得本王?俗話說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馬車壞了,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讓本王載你一程。」

  哦,原來如此。

  庾晚音腦中那個閃電般冒出的念頭,到此時終於轉完了。

  方才那個刺客的表現,似是一早料定了她藏有武器,而且還對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麼可能知道她有槍?她的子彈在這世上留下的僅有的痕跡,是在邶山上,而當時她明明喬裝打扮了……

  ——邶山。

  誰會去費心調查邶山上的痕跡?就算看見彈孔,常人頂多懷疑到夏侯澹頭上,誰會想到那痕跡可能與她一介宮妃有關?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對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了指自己的馬車:「公子,請。」

  這是一齣自導自演的大戲。殺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們顯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則也不用繞這麼大彎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了。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整一齣戲都是為了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帶沒帶武器、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試探她,也是試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為止,他沒能試出來。

  庾晚音笑了笑:「那就有勞殿下了。」

  她飛快地與暗衛交換了一個眼神,用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妄動,便從容登上了端王的車。

  馬車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問:「公子家在何處?」

  「殿下說笑了。」庾晚音直接攤牌,「請送晚音回宮吧。」

  夏侯泊便也不裝了:「晚音沒受傷真是萬幸,還好我恰巧在附近,聽見動靜及時趕到。」他關切地看著她,「最近城裡亂得很,你怎會在這時跑出宮來?」

  庾晚音:「……有個臣子生了病,正巧我家中有個未出閣的幼妹心繫於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為由,對陛下說想要出宮。他最近不知為何對我甚好,便答應了。」

  隱瞞是沒有用的,對方能跟蹤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過何處。她只能在言語間將岑堇天說得輕描淡寫。

  夏侯泊捕捉到了關鍵詞:「你對他這麼說……其實卻不然麼?」

  從剛才開始,庾晚音心裡一直有個疑點: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殺了她,再從她的屍身尋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卻寧願背刺幾個手下,也沒動她。

  剛才那一幕發生在大街上,還拖了這麼久時間,夏侯澹肯定已經聽說了,說不定已經派人追來。這輛馬車如此顯眼,想悄然將她綁去別處也不太可能。這麼說來,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將她毫髮無損送回宮中麼?

  為什麼?

  庾晚音若是不瞭解夏侯泊的本性,對著他溫情脈脈的眼神,很難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個什麼老狗比了。

  首先排除他對自己動了真心的選項。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只要出了寢殿大門,就一直持之以恆地演著追妻火葬場的戲碼,夏侯澹多有忍讓,而她若即若離。也就是說在普通宮人眼裡,他們的關係並沒有那麼密切。

  寢殿內部不知經過了多少輪血洗,剩下的都是不會洩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幫了夏侯澹多少,還會多此一舉來試探嗎?

  所以,他不知道。他說不定甚至還沒放棄拉攏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緩緩露出憂愁的神色:「其實,我只是在宮裡待不下去了,想出來勘察路線,準備日後找機會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麼?」

  庾晚音苦笑:「他喜歡的是我,還是我那時靈時不靈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們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對良人已經沒了念想,只想跳出這處龍潭虎穴,安度餘生罷了。」

  夏侯泊詫異地望著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我與他並不相同。晚音,你這麼害怕,為什麼從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個錯誤選項蠢蠢欲動地冒出一個頭,被她再度重重劃去。

  這演技,擱現代也能拿個影帝了。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對戲的話誰會贏。

  夏侯澹……夏侯澹現在在做什麼?他會不會沉不住氣,派人攔下端王的馬車?如今局勢危如累卵,任何一顆火星都可能提前點燃戰火,而他們還沒做好佈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穩住夏侯泊。

  她閉了閉眼,在影帝面前兢兢業業地祭出了畢生演技,愁腸百轉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過謝妃。」

  也不知演得怎麼樣,有沒有表現出那種對洶湧暗流一無所知、滿腦子只有戀愛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了:「晚音沒有用天眼看到麼?」

  庾晚音:「看到什麼?」

  她等著對方說「謝永兒背叛了我」,卻聽到了一句預想之外的台詞:「看到我的未來。」

  庾晚音:「?」

  「謝永兒曾說,她預見我挽狂瀾於既倒,開創盛世,功標青史。」夏侯泊直視著她的眼睛,「她說的是真話麼?」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聲。

  死亡二選一。

  她若說「是」,等於給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氣,還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疑——明知道對方會贏,為何遲遲不投奔他?

  她若說「不是」或者「沒看見」,夏侯泊信不信另說,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這輛車都是個問題。

  夏侯泊:「嗯?」

  庾晚音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以前確實沒有預見,只是私心向著殿下,所以才會用密信為殿下出謀劃策。近日,我倒是夢到了殿下受萬民朝拜的畫面。但在那個畫面中,殿下身旁之人並不是我。」

  「哦?不是你,難道是謝永兒?」夏侯泊似乎覺得無稽。

  說謝永兒就更不對了,他現在已經視謝永兒為叛徒,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謊言。庾晚音心中為謝永兒覺得可悲,面上卻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謝妃。那女子長得有些像謝妃,卻更年輕。又有些像小眉,卻更端莊貌美。殿下注視那女子的眼神,是我從未肖想過的。」

  這話一出口,夏侯泊不出聲了。

  庾晚音自己回味了一下,驚覺自己竟然歪打正著交了滿分答卷。這個答案直接堵死了夏侯泊的所有下文,還合理解釋了她先前的所作所為。

  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為預見到了皇帝會倒。

  為何明明喜歡端王,卻遲遲不找他尋求庇護?因為他的未來裡沒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麼?她會幫助皇帝麼?當然不會,她只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一個可憐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著她,饒有興味地笑了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賊心虛:「是實話。」

  「實話麼?那只能說明你夢錯了。」夏侯泊神色淡淡,顯出幾分倨傲,「我今生不會與哪個女子並肩。真要有一個,也只能是你。」

  庾晚音:「?」

  那陰魂不散的錯誤選項第三次冒頭。

  不會吧不會吧,這孫子不會真走心了吧?

  此事跟他的畫風格格不入,但細想之下,卻並非無跡可循。在《惡魔寵妃》裡,他作為男主跟謝永兒愛恨糾纏那麼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樣子。在《東風夜放》裡,他又對庾晚音一見鐘情,愛得跟真的似的。

  難道這人的角色設定裡還真有「情種」這一項?但若真有情,又怎會對謝永兒如此殘忍?

  庾晚音內心左右互搏的關頭,夏侯泊忽然執起了她的手。

  庾晚音觸電般掙了一下,他的五指卻驟然縮緊,習武之人的手如鐵鉗一般,讓她再無法移動分毫。

  庾晚音嘶了口涼氣:「殿下!」

  「你在發抖。」夏侯泊朝她欺近過來,聲音溫柔,「晚音,不要這樣怕我。」

  「我……」庾晚音拚命穩住呼吸,「晚音只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點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論品貌,我不及夢中那女子;論才情,我不及謝妃;至於天眼,殿下自己不也開了麼,何況謝妃也……」

  馬車行到哪裡了?按這個速度,該接近皇宮了吧?她袖中的槍會掉出來麼?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殺他麼?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話語:「你是最好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後縮:「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窮追不捨,越來越近,與她髮絲相纏:「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間陷入了徹底的茫然。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怎麼突然跟不上了?

  她的迷惘從未如此貨真價實,夏侯泊卻低低笑了起來:「別裝了。我一直等著你,從很久很久以前……」

  更準確地說,是從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丑時。

  夏侯泊靜靜隱身於樹叢陰影中,聽著不遠處的小宮女顫抖的聲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裡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時他是個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只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后害死了自己的母親,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會去御書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為喜怒無常的小太子點名要一個伴兒。

  換作尋常庶子,或許會忘記尊嚴,搖尾乞憐,只求對方放過自己。

  但夏侯泊生來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著如何殺了夏侯澹。

  有意觀察之下,他逐漸發現這個小太子舉止怪異,有時會如同被什麼附體了一般,認不出這世上的尋常物件,卻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話。但此人反應很快,剛露出一點馬腳,又會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

  夏侯泊開始跟蹤小太子,發現他每天都會去一叢鐵線蓮旁邊徘徊探看。

  太子走後,夏侯泊掘開泥土,挖出了一張字條。

  小宮女:「那字條的字形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靜夜中,夏侯泊聽見小太子語帶絕望:「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

  什麼同類?

  夏侯泊沉思著,不遠處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我在這個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從樹葉縫隙中安靜地望出去,看著那小宮女猛烈掙扎,逐漸力竭,最後一動不動。

  即使在成年出宮建府後,夏侯泊也從未忘記那夜的神秘對話。

  皇帝身上藏著巨大的秘密。但若說他天賦異稟,卻又看不出來。他這些年始終如同困獸,被太后當作傀儡任意擺布,還被折磨得越來越瘋。

  夏侯泊推斷,他一直在找一個關鍵的「同類」。而一旦找到那個同類,皇帝會幹出些什麼事呢?

  夏侯泊閒時想起這個問題,會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腦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宮宴上,發現夏侯澹身邊多了一個寵妃,豔若桃李,顧盼生輝。

  庾家小姐入宮之前,他見過,逗弄過,轉頭就忘了。

  但宮宴上那個目光銳利的女人,莫名讓他覺得陌生。就像是脫胎換骨,又像……被什麼附體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種感覺,她跟夏侯澹,確實是同類。

  有那麼一時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幾經磋磨而愈戰愈勇,始終堅信自己終將站上頂端,坐擁萬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現就像一個不祥的信號,他尚未破解其意,卻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著謝永兒接近了他,堅定不移地告訴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選之子,問鼎天下只是遲早的事。

  夏侯泊對這個預言很滿意,因為他本就是這樣想的。

  但聽著她的話,他腦中浮現出了一個猜想。間接找到一些證據後,他私下約見了庾晚音,拿話詐她:「你究竟是誰?陛下、謝永兒又是誰?」

  庾晚音的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想:他們三個還真是同類。

  從那之後,他心中就多了一個結。

  同是開了天眼的人,謝永兒對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卻遲遲沒有離開皇帝。這兩個女人看似旗鼓相當,但夏侯泊沒有忘記,皇帝一開始選擇的是庾晚音。

  從七歲那年被宮人拽著耳朵罵「命賤」開始,任何廉價的次品都只會讓他作嘔。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纖纖細頸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幾乎能瞧見血管跳動。她咬緊了牙關,就像先前數次見面時一樣,眼中滿是恐懼和防備。

  「晚音,」夏侯泊用耳語的音量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站到我的身邊來,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凍僵了般紋絲不動。

  夏侯泊低下頭,在她的頸項上輕啄了一記:「如何?」

  下一秒,馬車停了下來。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數十名禁軍堵了。但他們並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輕嘲道:「陛下來討人了。」

  庾晚音:「……我被當街突襲,他派人來也是情理之中。」她瞥了一眼他抓著自己的手,用上了息事寧人的語氣,「殿下,今日的對話,我下車後便會忘記,不會與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卻故作不知,仍舊不鬆手:「哦?這麼說來,是不考慮我了?」

  車外,遠處有人朗聲道:「見過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了庾妃娘娘?」似是禁軍的聲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車。

  庾晚音楚楚可憐地望著他:「晚音身如飄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會不感動?但眼下禁軍在外,實在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殿下若是不嫌棄,回頭咱們繼續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鬆開了手指,溫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當先下車,又回身撩開車簾,彬彬有禮地將她請下,對那領頭的禁軍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過,倒是有驚無險。」對方也不撕破臉,說了一番場面話,便帶著庾晚音回宮了。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湮沒於黑暗,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他的手下湊過去低聲匯報:「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來了。」

  夏侯泊:「他看到什麼了嗎?」

  手下:「庾妃袖中藏有機關,前所未見,觀其形態似能發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風中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他自言自語般道:「既然這是她的選擇,那也只能成全她。」

  手下:「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馬車,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給幾位將軍送信吧,咱們準備開始了。」

  庾晚音在走進宮門的前一刻,腦中轉著的還是夏侯泊的奇怪話語。

  「『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她低聲重復了一遍,還是沒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時找過她,還被端王看了去?

  宮門一開,她的思緒隨之一空。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昏暗燈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進了陰影,只能看清緊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虛愧疚一下子浮了上來,忙小跑過去:「我錯了,我不該……」

  距離拉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神,語聲隨之一滯,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4:14 PM

第四十六章 憤怒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朝宮裡走。

  他握住的正是剛才被端王捏過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條件反射地一掙。

  夏侯澹停了下來。

  他慢慢回頭,先是看向她,足足過了幾秒,才似乎很艱難地扯開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後負傷歸來的暗衛。

  鴉雀無聲的寂靜中,他的嗓音如鋒刃破冰:「都埋了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馬車後,已經自動進入了劫後餘生模式,連超負荷運轉的大腦都暫時待機了,這會兒怔在原地,甚至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

  接著就見禁軍應聲上前,拿住那幾個暗衛,粗暴地按著他們跪到地上。

  那是幾個受了傷都一聲不吭的漢子,此時也不高呼求饒,只是沉默著磕頭謝罪。

  庾晚音:「!!!」

  她大驚失色:「等等!不關他們的事——」

  夏侯澹聽也不聽,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蹌著被他扯向寢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們不知道你的禁令,錯的是我,不要濫殺無辜……」

  夏侯澹怪笑一聲。

  庾晚音掙扎著回頭去看,暗衛已經被拖走了。

  庾晚音渾身發冷,扭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燈的宮人都被甩在了後面。黑暗中只見他髮絲散亂,狀若癲狂。

  這不是她認識的夏侯澹。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又穿走了。他的靈魂離開了這具軀體,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裝的暴君,生殺予奪,狠戾無情。

  她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澹總?」

  夏侯澹沒有反應。

  還是他嗎?庾晚音顧不上其他,只想救人:「我們只有那麼多暗衛,已經失去了大半,他們可是原作裡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端王怎麼找到你的?」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庾晚音混亂之中,過了兩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滿城搜尋,不可能是暗衛洩露的。暗衛裡如果有內奸,端王一早就會知道我們有槍,還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戰而敗了!」

  夏侯澹不為所動:「這種情勢下帶你出宮,與內奸何異?」

  庾晚音:「……」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夏侯澹這怒火所指,並非那些暗衛,而是她自己。

  自己忤逆了他,背著他跑出宮去,還險些讓端王打探到己方機密,毀了大事。

  但他不想殺她。

  她不受過,就必須有人替她受過。

  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對方連思維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了。又或者她不是沒有察覺他的轉變,只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視而不見罷了。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塊碎片、最後一縷牽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跪了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著她走路,此時她突然一跪,終於讓他放了手。

  冬夜的地磚早已凍透了,剛一接觸膝蓋,寒氣就凶殘地侵進了皮肉。但庾晚音已經感覺不到冷了。她垂著腦袋,低聲下氣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饒過暗衛,責罰臣妾。」

  她只能看見夏侯澹站立不穩似的倒退了半步。

  漫長的幾息之後,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可以。」

  他吩咐宮人:「將庾妃關進寢殿,落鎖。從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沒有抬頭,聽著他的腳步漸漸遠去。

  宮人俯身攙起她:「娘娘,請吧。」

  她如同行在雲端,茫茫然被攙進了殿門。落鎖聲在身後響起,宮人懼於夏侯澹的雷霆之怒,無人敢跟進來,鎖上門就遠遠避開了。

  偌大的寢殿從未顯得如此空曠。庾晚音背靠著門扇,呆呆站著。

  她腦中千頭萬緒攪成一團亂麻,一時覺出手腕鈍痛,一時擔心暗衛有沒有獲救,一時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會不會回頭去找他們麻煩。

  夏侯澹聽說此事後,派人去保護他們了嗎?他會不會認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會不會覺得一個失去價值的紙片人,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的她不會這樣揣測他,但現在……

  庾晚音回身敲門:「有人嗎?我有要事!」

  喊了半天,毫無回音。

  寢殿裡燃著地龍,庾晚音卻還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邊,一頭栽倒下去,鴕鳥般將臉埋進了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還在這裡,你一言我一語地吐槽奏摺。

  胸口彷彿破開了一個空洞,所有情緒都漏了出去,以至於她能感覺到的只有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了開門聲。

  她一驚而起,望向門邊:「北叔。」

  北舟手中端著木盤:「我來給你送飯。」

  庾晚音連忙跑過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蕭添采和爾嵐對陛下還有大用,端王或許會找他們麻煩……」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聽出了她對夏侯澹的看法轉變,嘆息一聲:「禁軍辦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時也轉移了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兒有錯。你生死未卜那會兒,他差點瘋了。」

  庾晚音愣了愣。

  北舟:「他當時下令,無論端王的馬車行到哪裡,只要你沒有平安下車,就當場誅殺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動,暗中都不知帶了多少人手,禁軍卻是倉促集結,若真打起來了,勝負都難測。禁軍領頭的勸了一句,險些也被他埋了。」

  庾晚音沉默片刻,問:「北叔,他剛才的樣子,你以前見過麼?」

  北舟想了想:「他那頭痛之疾你也知道,發病時痛得狠了,就會有點控制不住。不過他怕嚇著你,這種時候都盡量不見你的……所以他這會兒也沒來。」

  庾晚音:「那他這種情況,是不是越來越頻繁了?」

  晚膳最終一口都沒動。庾晚音縮在床上,起初只是閉眼沉思,不知何時陷入了不安的淺眠。

  她做了一個怪夢。夢中的夏侯澹被開膛破肚,倒在血泊裡。凶手就站在他的屍體旁邊,面帶微笑。

  那凶手明明長著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夢中的她卻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著走向她:「晚音,不認得朕了麼?」

  說著伸出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捧到她面前。

  耳邊傳來細微的動靜,庾晚音猛然驚醒過來,卻忍住了睜眼的動作。剛才夢中的畫面太過清晰,就連那份恐懼都原封不動地侵襲進了現實。

  除了恐懼,還有一份同等濃烈的情緒,她一時來不及分辨。

  腳步聲漸近。

  搖曳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眼簾,照出一片緋紅。

  緋紅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邊,低頭看著她。

  庾晚音雙目緊閉,越是試圖平復心跳,這顆心就越是掙動得震耳欲聾,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賣她。

  她猜不出對方現在是什麼姿勢、什麼表情。他的瘋勁兒過了沒?離得這樣近,如果他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她毫無逃脫的餘地——盡管他至今沒有真的傷害她,但剛才那狂亂的殺氣足以隔空撕碎一個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願醒來,不願與他四目相對。她怕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見一抹妖異而殘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夢中的鬼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床邊沒有絲毫聲響傳來。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了。就在她妥協睜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顫。

  一隻泛涼的手托起了她的手腕。燈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膚。

  他的指尖拂過她腕間某處。那地方已經鈍痛很久了,庾晚音反應過來,是端王鉗制她時留下了淤青。

  夏侯澹可能錯以為是自己傷到了她。因為他指尖的動作很輕,太輕了,甚至帶來了些許刺癢。

  接著那指尖離去,又落到了她的頸側。

  那是端王啄過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緊。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了印記!

  夏侯澹的手指慢了下來,仍是若即若離地與她相觸,涼意洇入了頸上的肌膚。

  庾晚音連呼吸都屏住了,完全預料不到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黑暗籠罩下來,遮蔽了透過眼簾的微光。夏侯澹摀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卻還溫熱。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睜開眼。

  這回她不用刻意迴避,也看不見他的臉了。但這一吻中的留戀之意幾乎滿溢出來,是故人的氣息。

  彷彿一場幻戲落幕,白堊製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網紋,從他臉上一片片地崩落,墜下,碎成齏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了片刻,沒得到回應,慢慢朝後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著它,壓在自己眼前。

  她指節發白,指甲都嵌進了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著她,想從露出來的半張面龐判斷她的表情,手心卻感到了潮意。

  「……別哭了。」

  庾晚音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湧出,狠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間她想起了方才從夢中帶出的另一份情緒,原來是憤怒。

  明明下了抗爭到最後的決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片天地扯開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變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還恨淚腺不聽使喚。

  她拚命想將軟弱的淚水憋回去,憋得臉都漲紅了。

  夏侯澹抽不回手,聲音帶上了一絲無措:「別哭了,是我處理得不對。暗衛沒事,誰都沒事。不會關你的,剛才氣急說了渾話,我轉身就後悔了……晚音?」

  庾晚音搖搖頭:「不是,是我不該出宮。」

  她終於鬆開了他的手,坐起來面對著他:「我錯估了形勢,險些釀成大禍,還牽連了別人。」

  「也沒有……」

  「還害了你。」庾晚音悲從中來,「你剛才好像要撕碎什麼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了。那時候你到底到哪兒去了?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了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這個問題搖撼得晃了幾晃。

  是了,看在她眼中,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樁早在十年前就發生了的事,如水中撈月,傷心欲絕地挽留著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轉而又織就成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猶豫,結結實實地擁抱住她:「沒有。我又回來了。」

  庾晚音:「你能別再走了嗎?我不怕失敗,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了,我好像也會很快消失,磨滅在這具殼子裡……」

  「不會的,我們都在這裡。」

  夏侯澹在這一刻做了最終的決定。

  「無論生死,你都有同伴,我決不會讓你孤單一人。」

  明明緊貼著彼此,這咫尺之間卻似有萬丈溝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蕩起空洞的回聲。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齒尖刺出了血珠來。夏侯澹悶悶地笑了一聲,成全她,勸誘她,連血帶淚一並吞下,像妖怪品嘗一抹鮮潤豐盈的靈魂。

  裂帛散落,長髮鋪展,蜿蜒過交疊的手臂。

  宮燈熄滅後,月下雪光更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4:43 PM

第四十七章 邊軍

  庾晚音頂著妖妃的名頭當了這麼久尼姑,終於幹了一件妖妃該幹的事。

  她讓夏侯澹癒合中的傷口又滲出了一點血。

  蕭添采看著夏侯澹褪去龍袍露出胸口,滿臉寫著沒脾氣。

  夏侯澹:「看傷口,別看不該看的地方。」

  蕭添采還指著庾晚音兌現承諾,不敢得罪這對狗男女:「微臣這就重新包紮。」

  他拆開原本的包紮,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摸索著敷了藥,又取來新的繃帶。

  纏了半圈,夏侯澹一轉身,亮出了背。

  蕭添采:「…………」

  別說,還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著,終於忍不住瞟了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賊心虛地別開腦袋。

  蕭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纏緊了繃帶,這才重新開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臨走卻又想起這傷口萬一再裂,自己還得來。一時間五官糾成一團,掙扎著勸了一句:「陛下有傷在身,眼下還是……這個,靜養為主,嗯……注意節制。」

  他一縮腦袋,拎著藥箱飛也似地退下了。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沒了,夏侯澹卻若無其事地起身,將中衣攏回肩上,慢條斯理地繫衣帶。

  宮人都被屏退了,庾晚音低著頭走到他背後,幫他穿外袍:「那個……我當時有點緊張,一時沒收住。」

  夏侯澹:「問題不大。」

  庾晚音正想趕緊把話題岔開,就見他肩膀微微聳動:「愛妃不必擔憂,這只是一次早朝遲到而已,距離從此君王不早朝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臉熱得快要起火,將外袍往他頭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讓我再接再厲?」

  夏侯澹的笑聲悶在衣服裡,不去掀外袍,卻轉過身來摸索著牽住她:「聽愛妃聲音中氣尚足,看來需要再接再厲的卻是朕了。」

  庾晚音僵了一下,腦中掠過夜色裡凌亂的畫面,忙道:「不了不了,咱還是遵醫囑吧。」

  昨夜過於失控,她到此刻腿還是軟的。這要是再擦槍走火一回,就算對方傷口撐得住,她自己也撐不住了。

  夏侯澹聞言笑得更厲害了。

  這傢伙到底在得意什麼?

  庾晚音又好氣又好笑,隔著衣服拍了拍他的臉:「以後不怕肌膚相親了?」

  夏侯澹的笑聲低了些,停頓幾秒,輕聲道:「不怕了。」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為這突然嬌羞的小媳婦掀開蓋頭。夏侯澹卻仍舊虛握著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輕輕摩挲。

  庾晚音低頭一看,是那塊淤青。

  她想起這茬,忙解釋道:「這裡不是你傷的,是端王。」

  她大致復述了馬車上發生的對話。

  夏侯澹自己扯了外袍,笑容逐漸消失:「遮掩了那麼久,還是沒能把你移出他的注意範圍。」

  「這沒辦法,從他知道我『開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裡就只剩兩個結局了,要麼為他所用,要麼去死。我一直想讓他相信我是向著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嚇人了,不知道有沒有露出破綻……」

  庾晚音皺起眉:「他如果懷疑上我,說不定會臨時更改刺殺你的計劃,以免被我用天眼預知。那我們的壓力就更大了。」

  夏侯澹望著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算了,杞人憂天也沒用,盡人事聽天命吧。你趕緊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說,「既然他無論如何都會懷疑你,不如乾脆破罐破摔吧。」

  「怎麼摔?」

  「我想封你為后,擇日不如撞日,你覺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了愣。

  「是這樣。」夏侯澹掰著手指算給她聽,「太后黨收編得差不多了,太后也該升天了,大喪期間總不能封后吧。再之後,我跟端王必有一戰。到時若是他贏,他就需要穩固民心。你若貴為皇后,他想動你會多一分顧忌。」

  庾晚音:「……端王對背叛者深惡痛絕,你真相信多一個皇后之名,就能攔住他殺我嗎?」

  夏侯澹一時沒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過味來:他說的「動你」並不是指「殺了你」。

  誰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從他在馬車裡的表現來看,他若是除去了夏侯澹,也許並不會對庾晚音動殺心,而會想將她據為己有。

  一介前朝宮妃,隨便找個理由換個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時夏侯澹身死魂銷,能給她留下的最後一重保護,也只剩皇后這層身份了。

  夏侯澹:「不知道能有多大用處,你就當讓我求個安心吧。行麼?」

  明明說著喪氣話,他的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幾分,像從夜霧中透出了一團光來。

  庾妃頭天晚上還被皇帝下令軟禁,一夜過去,突然就封了后。

  夏侯澹在早朝時毫無預兆地下了這道旨,滿朝文武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還真有一個厥過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臉大義凜然:「母后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藥。憶及這些年中宮空懸,常使母后憂思不解。而今之計,唯有立后,使乾坤定位,滋養生息,或可助母后轉危為安。」

  一言以蔽之:沖喜。

  「當然,」他又補充道,「眼下朕寢食難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帶,在母后榻前日夜侍疾。所以這封后大典,禮部可延後準備。」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時,這則爆炸新聞火速傳遍了後宮。

  庾晚音剛一出門就被淹沒了。

  來人的陣勢更勝從前,溜須的拍馬的、告饒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話說。

  庾晚音默念了幾遍平心靜氣:「嗯嗯,薔薇露不錯,但不要送了,心領了……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沒有冊封大典,太后病體未癒,不宜操辦……」

  「太后一向最疼姐姐了,聽說這好消息,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嬪妃們眉眼彎彎,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對了,姐姐上次說的那什麼乒乓球,我們幾個試著學了些皮毛呢。」一個小美女變戲法似的亮出兩塊木拍子,又掏出一隻花花綠綠的空心繡球,覷著庾晚音的臉色,「姐姐喜歡嗎?」

  說著在她面前嫻熟地顛了七八下球。

  庾晚音:「???」

  這就是楚王好細腰的滋味嗎?

  庾晚音緩緩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這個世界混到現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進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調用著宮鬥文台詞庫裡的句子,心頭居然毫無違和感。

  「皇后」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了也就穿了,談不上痛快,卻也不至於惶恐。

  也許她很快也會像夏侯澹一樣,與這身殼子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何時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腦袋,把挽著她的小美女嚇了一跳。

  她吸了口氣:「來吧,陪我打兩局。」

  *

  林玄英坐在馬上瞥了一眼日頭,抬起一隻手:「停。」

  跟在他後頭的黑衣人訓練有素,紛紛勒馬,龐大的隊伍驟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林玄英手搭涼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漸疏,山勢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進入村鎮了。

  身後一人越眾而出:「副將軍。」

  林玄英跳下馬來,隨手將馬拴在樹上:「原地駐紮吧,等夜間再分批行進。」

  「是。」

  在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黑色軍隊一眼望不見盡頭,沉默地隱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照這個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若無阻擋,十五日可至。」說著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發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來之前,他就已經找上了尤將軍:「端王要反,單憑他那點私兵不夠,必然會從三軍借人,合圍都城。按理說中軍與他蜜裡調油,但眼下燕國在內亂,中軍要為邊防留人,沒法傾巢而出。所以他很快就會找上右軍。」

  尤將軍臉上的肥肉都在打顫:「我們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國女王原本正與燕王打得火熱,都已經要聯姻了。如今圖爾氣勢洶洶一朝殺回,殺得燕王丟盔棄甲,節節敗退,竟逃進了羌國境內。

  羌國本就是菟絲子一般依附於燕國的弱小國家,這回遭了池魚之殃。兵荒馬亂中,大量難民無路可逃,朝大夏湧來。

  這群羌人本身沒什麼武力,耍起陰招來卻一個賽一個地狠。偷點錢糧只能算入門的,甚至有人先是裝作行乞,進入好心的農戶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戶搜刮細軟,揚長而去。

  尤將軍這草包在南境過慣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過這等陣仗?正自焦頭爛額地搜捕難民,一聽林玄英說的,只覺眼前發黑:「那咱們要是出不了人……端王會不會發怒啊?」

  聽這楚楚可憐的問法,不知道的還以為端王的人正飛在天上,拿弓箭指著他腦袋呢。

  林玄英自然聽得出,他真正問的是:「端王會不會收回許給我的好處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著這頭,我帶點人出去。」

  尤將軍駭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麼能在這時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幹禁軍?」

  尤將軍不吭氣了。

  所有人都知道,連他自己也知道,右軍事實上是靠誰在撐著。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將軍放心吧,我不會帶走很多人。」

  他帶的人手的確不多,卻盡是精銳。

  林玄英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另外兩軍出了多少人,探到了麼?」

  「中軍約莫五萬人。」

  「謔,五萬……洛將軍這是豁出去了,誓要與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軍行蹤更隱蔽,但派出的人數應當在我們之上。」

  林玄英頓了頓,語氣平板道:「都城的禁軍加起來也才堪堪過萬。」

  即使周圍的州府馳援,論其兵力,在身經百戰的邊軍面前也不堪一擊。

  除非皇帝藏了什麼天降奇兵,否則一旦三軍形成合圍,他在都城裡插翅難飛。

  只不過對於參戰的將士們,這注定會是一場恥辱的勝利。從此之後千代萬代,他們將永遠背負叛軍之名。

  前來匯報的手下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少年。林玄英在餘光裡看見他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副將軍……屬下從軍時,原以為縱使埋骨,也該是在沙場。」

  林玄英目不斜視,扣上了水壺:「找個地兒歇息吧。」

  *

  練了球的小美女們以為終於摸準了庾晚音的喜好,當即在御花園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嚴寒的奮鬥精神打起了球來。

  幸而天氣晴冷,無風無雪,打著打著也就熱乎了。

  庾晚音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其實根本不會乒乓,更何況這繡球基本可算是一項新運動。但大家菜得半斤八兩,加上拍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來有回。

  場面一時虛假繁榮。

  幾輪下來,或許是大腦開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許是宮鬥場景成功進化到了單位團建,庾晚音久違地渾身鬆快,漸入佳境,甚至連旁人的叫好聲突然弱了下去都沒察覺。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著轉身去撿,才發現繡球滾落到了不遠處的一雙腳邊。

  那雙腳上穿著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繡球:「這是什麼?」

  眾嬪妃行過禮後低頭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應。

  皇帝昨夜發瘋、庾妃今早封后——這兩則新聞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邏輯關係?無數顆腦袋絞盡了腦汁都沒想明白。

  其實能在這樣一本水深火熱的宮鬥文裡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領悟了一個道理:在這兒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無數個慘烈的先例證明,鬥得越起勁,死得越早。

  但這條規則對庾晚音不適用。

  庾晚音入宮以來,扮過盤絲洞,也演過白蓮花,藏書閣裡的大才女、不會唱歌的傻白甜、不諳世事吃貨掛、怒懟皇帝清流掛、淒風苦雨冷宮掛……恨不得把每一種活不過三章的形象挨個兒扮演一遍,各種大死作個全套。

  以至於其他人有心學一學,都不得其法,因為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許其精髓就在於這種包羅萬象的混沌吧——有人這樣想。

  可如今她當了皇后,正值春風得意時,總該流露出一點真性情了吧?

  這帝后二人如何相處,直接關係到前朝後宮日後的生存之道,必須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繡球一眼,眼中寫滿了拒絕。

  庾晚音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說著接過球去,示範著發了一球,對面小美女沒敢接。

  夏侯澹嘶了口氣:「你這拍都……」沒拿對。

  庾晚音:「?」好傢伙,還是個行家?

  她用眼神問:你要加入嗎?

  夏侯澹搖搖頭,溫聲道:「皇后累了麼?」

  庾晚音聽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確實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改日再來。」

  對面小美女這才回過神來,囁嚅著應了:「娘娘保重鳳體。」

  等庾晚音坐上龍輦去遠了,眾人茫然地面面相覷。

  別說如何相處,她們甚至沒看懂那倆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識嗎?

  龍輦上,庾晚音貼在夏侯澹耳邊呼出一口白霧:「怎麼了?」

  夏侯澹:「邊軍有人偷偷動了。」

  「哪一邊?」

  「三邊都有,具體人數還未查明。看來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開口之前已經隱隱猜到了。

  此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穩固住中央勢力,端王只能去借邊軍。如今三軍皆被他買通,只是應了最壞的一種設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們也抓緊吧,趁著他的援軍還沒到。」

  「嗯,我跟蕭添采說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那她還能苟幾天?」

  夏侯澹委婉道:「蕭添采會停得比較藝術。」

  庾晚音:「……」

  她轉頭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麼?」

  「沒什麼。」冬日的陽光總是格外珍貴,庾晚音忍不住對著御花園的花草多望了一會兒,隱隱預感到那「改日再約」的下一次乒乓球賽,怕是遙遙無期了。

  「浮生半日閒,果然是偷來的。」

  蕭添采辦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安賢在門外顫聲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這聲通傳如同發令槍響,庾晚音倏然清醒過來,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著她,輕聲問:「準備好了嗎?」

  庾晚音點點頭:「走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4:56 PM

第四十八章 毒引

  為了表達悲痛,安賢今日的唱名聲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駕到——」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龍輦。三更半夜,冷風刺骨,凍得庾晚音一個激靈。

  有侍衛跟了上來,在他們身後低聲道:「尚未發現端王的人。」

  暗衛已經在太后寢宮周圍蹲伏多時了。只要太后一斷氣,端王隨時可能行動。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們就進入了一級戒備狀態。

  夏侯澹不著痕跡地微一點頭,走進了大門。

  正屋裡已經跪了一地宮人,動作快的嬪妃也火速趕來跪好了,一個個面色慘白,端出一臉如喪考妣的神態。但眼淚尚未醞釀出來,說明太后還剩一口氣。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過人群,走向裡屋,不經意地瞥了眾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確切地說,是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適,舉起袖子擋了一下。

  於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過來。

  庾晚音:「?」

  幾個老太醫從裡屋迎了出來,後面跟著作為學徒的蕭添采,照著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淚縱橫道:「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啊……」

  夏侯澹也嚴格遵照流程,一腳踹開為首的老太醫,急火攻心地衝了進去,人未到聲先至:「母后!母后啊!」

  裡間空氣渾濁,彌漫著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洩物的臭味與死亡的陰冷氣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經換上了壽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擺放端正了,雙手交疊於胸前,僵屍般直挺挺地躺著,一雙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來。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裡,縮成一團,幾乎像個斷了線的傀儡,走近了才會發現他在瑟瑟發抖。

  夏侯澹:「啊!」

  他聲音大得離譜,似乎是為了確保外面的人都能聽見:「母后且安心,兒子來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演技的巔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邊語帶哭腔,一邊對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飽含惡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個人抽搐起來,卻只能發出「呃啊啊」的聲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貼心地伸手幫她掖了掖被角:「兒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對,夏侯澹的眼前浮現出初見之時,那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繼后。她殷紅的指甲劃過他的面頰,刺得他眼皮直跳,卻不敢躲閃。

  當時的他如同一隻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憐。

  若說她在這十餘年裡真正教會過他什麼,那或許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剝落得一片斑駁。她瞪著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氣就更多,入氣則更少。

  夏侯澹:「什麼?小太子?」他朗聲道,「母后不必擔心,朕必然會好、生、照料他。」

  借著床帳遮擋,他對著太后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笑得更喜慶了。

  太后:「……」

  夏侯澹以為她這一下就該氣死了,她卻仍舊萬分艱難地喘著氣,無神的眼睛直對著他,嘴唇微微蠕動。

  奇怪的是到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殘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時她的走馬燈裡能閃過什麼畫面,愣是沒想出答案。

  她沒有愛人——她親口告訴過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沒有情人——這麼多年她連個裙下臣都沒養過。

  她也沒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后位之前,老太后就奪去了她這輩子受孕的可能。

  或許從那時開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權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縱小太子……何必愛世人?何必索求愛?與人鬥,其樂無窮。夏侯澹毫不懷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與端王,也會不知疲倦地繼續鬥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可惜,她輸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魚一般猛烈掙扎起來,口型接連變換,發出含混的聲音。

  夏侯澹不願俯身去聽,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麼?」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慢吞吞地說了幾個字。

  夏侯澹頓了頓。

  太后擱在胸前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頭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動了。

  死寂。

  太醫在一旁聽著不對,跪行過來撩開床帳,象徵性地把了把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顫聲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維持著坐姿一動不動。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幾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過去,拉他站了起來。

  夏侯澹這才像是被撥動了某個開關,氣沉丹田,哭出了第一聲:「母——后——」

  外頭收到信號,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號喪起來。庾晚音從裡屋聽見,只覺聲勢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們也趕到了。

  不知道端王來了沒有。

  她一邊敷衍了事地跟著乾嚎,一邊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暗衛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聲就算完事,還在替太后合上眼睛、整理壽衣,做戲做全套。

  一旁趴著的小太子也開始抽噎起來。他或許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個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橫流、傷心欲絕,渾身抖得像是打起了擺子,邊抖邊朝床邊爬來,似乎還想看太后一眼。

  庾晚音低聲問夏侯澹:「她剛才留了什麼遺言?」

  夏侯澹轉頭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說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彷彿從足底泛起一股陰寒之氣:「什麼玩意兒,死到臨頭了還只顧著咒人……」

  她在餘光裡瞧見小太子爬到了近前,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張小臉繃得太緊,五官都變了形,整個人連呼吸都止住了,彷彿一隻行將爆炸的氣球。

  就在這一剎那,庾晚音忽然心頭一緊。

  似乎是憑著生死間練出的直覺,她的身體動了。

  她猛地撲向夏侯澹,一把將他撞開——

  與此同時,小太子揚起手臂,袖中騰起一陣紅霧,兜頭灑向夏侯澹,卻被庾晚音擋去了大半——

  庾晚音預期的是匕首、暗器,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一時不妨吸入了一口,猛地嗆咳起來。

  夏侯澹被她推出兩步,呆了一瞬,立即掩住口鼻,衝回來將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腳,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個人都被踹飛了,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夏侯澹伸手在她衣髮上一抹,指尖沾滿了紅色的粉末。

  暗衛已經控制了室內所有宮人與太醫,又將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請先暫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出小太子的脖子:「解藥。」

  小太子放聲尖叫。

  動靜傳出裡屋,外頭敬業的哭聲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漸漸收緊,將那尖叫聲硬生生掐斷:「解藥。」

  小太子掙扎起來,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暗衛見勢不妙,試圖阻攔:「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間竄起一股黑氣。

  庾晚音終於緩過氣來,居然沒有其他不適之感。她轉頭一看,見小太子眼睛都翻白了,連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沒事……」這一掰竟未掰動,她慌了起來,湊到他耳邊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當場坐實暴君之名嗎?」

  夏侯澹充耳不聞。

  庾晚音定睛一看,嚇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了,面目猙獰,宛如修羅。

  他從前發瘋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紅色粉末。那玩意,夏侯澹剛才也吸入了一點吧?

  她強壓著恐懼指揮暗衛:「幫忙救太子!」

  暗衛猶豫著不敢動。

  庾晚音啞聲催促:「快點,我們還要問解藥!」她自己吸入的紅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時就像往體內埋了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症狀,只能趁著神智清醒,盡一切可能穩住局面。

  暗衛一咬牙,並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處,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鬆開了手。

  暗衛剛剛拉開太子,夏侯澹嘶聲道:「殺了他。」

  暗衛:「陛下……」

  「殺了他!」夏侯澹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一拳揮了過去。暗衛不敢擋他,狼狽不堪地避過了。

  夏侯澹撲過去奪他的劍。

  暗衛繞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懷,掏出了槍。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驟縮——

  對準那暗衛的槍口被一隻手握住了。

  庾晚音渾身發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識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裡的淚水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下,那雙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團風暴止歇了幾秒。

  庾晚音其實理智都快崩潰了,五指順著槍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膚,說不清誰更冷:「晚上吃小火鍋嗎?」

  夏侯澹頓在原地。

  就在這一頓之間,庾晚音輕聲道:「敲暈他。」

  暗衛這回沒有猶豫,一記手刀劈倒了皇帝。

  庾晚音舉目四顧,太后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轉頭看了看正屋的方向。臣子與宮人還在低低哭著,但聲音很輕,顯然在側耳傾聽裡面的詭異動靜。

  室內的人全望著她。

  庾晚音強行勾起嘴角:「陛下傷心過度倒下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緒不穩,也需好生安撫。」

  暗衛會意,架著夏侯澹和太子從後門走了。

  庾晚音抬手從肩上掃落一把紅色粉末,攥在手心。

  這玩意到現在都沒對她產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當下便對那些太醫與宮人笑了笑:「不必驚慌,一切照常吧。」

  說著安撫的台詞,那笑意卻是冷的。

  她自己或許沒有察覺,但看在他人眼中,這新上任的皇后周身的氣勢已經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了個寒顫,慌忙動了起來,有人搬來梓宮上前入殮,有人打掃一地狼藉。

  庾晚音給蕭添采使了個眼色,將目光指向太后的屍首。

  蕭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碩大的梓宮邊,與宮人一道整理起了太后的遺容。

  庾晚音徑自走出了裡屋。

  正屋裡果然烏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隊伍一直排出了大門,延伸進外頭的漆黑夜色中。見她出來,那已經停下的哭聲又強行續上了。

  庾晚音示意安賢上前,照著流程安排眾人留宿或回家齋戒。她自己象徵性地扶起幾個妃子,安撫了幾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來,口中呼著「娘娘」。

  庾晚音如同驚弓之鳥,連退數步。來者是個中年男子,尷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見禮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邏輯推斷了一下。

  這人可能是她親爹。

  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一聲「爹」要是叫錯了,那樂子可就大了。所以她只能舉起袖子,揩起了那不存在的淚水,口中含糊道:「承蒙……關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對方:「哎呀,娘娘切莫憂心過度,傷了身子……」

  「庾少卿。」清朗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

  端王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攙住了那男子,輕聲勸他:「眼下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她爹身上了。端王站得離她太近了,這個距離,暗衛都來不及救。

  庾少卿漲紅了臉,忙行禮道:「是老臣失禮了,老臣這便退下了。」臨走還瞟了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時腦中亂成一團,也顧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與端王四目相對,一邊隨時準備跑路,一邊還要努力不讓這防備流露出來。

  夏侯泊傷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榮登鳳位。」

  庾晚音也傷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時候。」

  直接拿他剛才的台詞回敬了他。

  夏侯泊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還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擾了。」

  庾晚音原本以為他是來問夏侯澹情況的,見他這麼容易就被打發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將台詞壓在舌底過了幾遍,這才苦笑道:「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多謝殿下體諒。我們……來日再敘。」

  夏侯泊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剛一背過身,他眼中的眷戀與失意一瞬間收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溫情。

  也有人的溫情,吝嗇到轉瞬即逝,甚至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就已經消逝無跡了。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見任何畫面。

  耳中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聲音。

  如果說此前的頭痛像一波蓋過一波的海浪,這一回就是山崩海嘯,直接把地殼都掀了。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沖他喊著什麼,但落在他耳中,只是增加了無意義的噪音。

  太痛了。

  彷彿顱腔裡擠進了兩條巨龍,在這彈丸之地殊死搏鬥,撞得他的頭蓋骨迸開了一道道裂縫,從中噴濺出苦水與火焰。

  太痛了。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了。

  即使身墮煉獄,被業火灼燒,也不會比這更痛苦了。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發走眾人,留下幾個暗衛監視那邊的宮人,自己匆匆趕了回來,身後跟著謝永兒和蕭添采。

  「粉末。」她將剛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濕的一團紅粉交給蕭添采,「去驗。」

  蕭添采什麼也沒說,額上見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庾晚音拔腿就朝裡間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攔住。

  她詫異地抬眼:「北叔,什麼意思?」

  北舟只是沉默地平舉著手臂,不讓她過。

  庾晚音知道一千個自己也打不過他,頹然道:「是他不讓我看嗎?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應該在這時躲遠點嗎?」

  北舟:「……」

  庾晚音越說越慘淡:「我在你們眼中,到底是什麼?只是個歡喜時錦上添花的小玩意麼?」

  北舟的胳膊放下了:「舉得有點酸。」

  庾晚音:「?」

  北舟連身子都背過去了:「唉,年紀大了,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跑進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被眼前的畫面震住了。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縟裹著,連人帶被捆成了一隻粽子。如果不看他額上和嘴角的血跡,這造型還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傷自己之後才打了補丁,又往他嘴裡塞了團布。於是他喉中發出的嚎叫就都被悶在了嗓子眼裡,殺傷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個木頭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問:「他每次發作都這樣嗎?」

  身後傳來北舟的聲音:「以前沒這次嚴重。大概三個月前開始需要綁著,他不敢讓你知道,就下了禁令。但沒想到這次他還會拿頭去撞床柱,還想咬舌……」

  庾晚音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夏侯澹又叫了一聲,聲音完全撕裂了。不能自殘,他就只能用這種方式轉移疼痛。

  庾晚音走了過去,將他口中的布取了出來。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齒卻被別的東西擋住了。

  庾晚音將手指伸進了他嘴裡。

  有人拽她的手:「你瘋了嗎?他發瘋你也陪著發瘋?」

  庾晚音這才意識到謝永兒也跟了進來。

  夏侯澹的齒尖已經紮入了她的肉裡。庾晚音吸了口氣:「沒事,比他咬傷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簾突然顫了一下,緩緩撐開。

  他萬分艱難地一點點鬆開了牙關,喉結滾動兩下,用氣聲問:「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著她,卻對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臉上。

  夏侯澹似乎傻了,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道:「走開。」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卻一徑掙扎:「走開,你不該來……」他焦躁不堪,滿心只想讓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場,他連嘶喊都得忍住,壓抑得額上青筋直跳。

  謝永兒站在一邊,見他們一個瘋球了,一個突然變成了只會哭的廢物,不禁翻了個白眼,果斷上前,一把將布團塞回夏侯澹嘴裡,回頭問北舟:「為什麼不打暈他?」

  北舟:「……暗衛已經打暈過一次了,我怕控制不好力道,傷了他。」

  謝永兒:「等著,我去叫蕭添采。」

  蕭添采悶頭行了一遍針,長舒一口氣:「能讓他睡上半日吧。」

  此時天光已經微亮,庾晚音像是整個人被掏空了,疲憊地坐在床邊不吭聲。

  蕭添采想了想,還是開始匯報:「臣剛才去拿耗子試了藥,耗子並無反應。」

  庾晚音略微抬眼。

  蕭添采:「先前娘娘讓臣驗屍,臣發現太后指甲上殘存的蔻丹裡,似乎也摻了這種粉末。但這粉末本身應該並非毒藥,否則娘娘吸入那麼多,不會至今無恙。」

  「那陛下是怎麼回事?」

  「臣依稀記得在古書裡讀到過,有些特殊的毒,分為毒種和毒引。毒種會潛伏在人體內,遇到毒引才會發作。」

  蕭添采的頭埋得更低了些,不再往下說了。

  但他的猜測已經擺到了明面上:夏侯澹體內有毒種,太后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裡,這麼多年來,一點點地加重他的頭疼,從而保證他一直是個無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藥性微弱,這也解釋了為何北舟他們先前查來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邊哪裡有毒。

  但太后沒想到自己會先被夏侯澹搞死。臨死之前,她決定復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襲夏侯澹。

  夏侯澹防備了所有人,唯獨沒料到懦弱的小太子會下這個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了新皇后,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會不保。倒不如鋌而走險一次,萬一成了,他就直接登基了。

  庾晚音一時不知該佩服誰。

  也許能在這宮裡活下來的,都成了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開小太子的嘴,他應該知道解藥吧。」

  蕭添采搖頭:「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連太后都不一定知道。這類毒藥在大夏早已失傳,只有古籍中提過隻言片語,具體如何煉製根本無人知曉。」

  庾晚音:「你的意思是,這毒是從別處傳到她手中的?」

  蕭添采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道:「羌國……羌人善毒,他們的藥與毒都自成一體,外人難以一探究竟。」

  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與謝永兒面面相覷。

  庾晚音:「太后難道有羌國血統?」

  謝永兒:「原文裡好像沒提她的血統,倒是寫到她毒死了老太后和先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夏侯澹的奶奶和媽媽。如果她當時用的就是這種毒,那可太久遠了,根本查不到她是怎麼得到的。」

  庾晚音皺眉思索起來。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頭疼病因終於有眉目了。等蕭添采分析出這種毒的成分,或許圖爾能在羌國找到解藥。

  壞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狀態,這一切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5:08 PM

第四十九章 餃子

  夏侯澹是晌午醒來的。

  庾晚音觀察著他的神色,面露驚喜:「頭不疼了嗎?」

  「基本不疼了。」夏侯澹對發病時的事情還有模糊的記憶,嘆了口氣,「讓你受驚了。」

  庾晚音:「……」

  有點生氣。

  氣他瞞了自己這麼久,寧願被捆成粽子也不讓自己陪伴。

  但轉念一想,她即使在場,也幫不上任何忙。於是那點憤怒又化作了深深的無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覺她的心情,換了個語氣:「幸好來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覺就好多了。」

  庾晚音絲毫沒有被安慰到。

  他發病原本就是一陣一陣的,下一次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

  她將蕭添采的推測說給他聽:「你自己有什麼線索嗎?」

  夏侯澹的腦子其實還在被釘子鑿,雖然惡龍暫退了,疼痛仍然比平時劇烈。他思緒有些凌亂,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記憶中第一次頭痛,是在老太后臨終時。

  但當時,那未來的繼后並不在場。

  至於老太后的衣髮上、病床上,是否殘餘了紅色的粉末,他卻是完全記不起來了。

  夏侯澹:「就算當時就有毒引……那毒種又是什麼時候……」

  老太后死前,那女人只是一介宮妃,從未接觸過他。何況他深知宮廷險惡,從穿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處處小心提防著。

  庾晚音:「什麼?」

  夏侯澹回過神來:「沒有,我是在想太后是怎麼埋下毒種的。」

  庾晚音:「那就不可考啦。謝永兒說她毒死了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哦,原來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靈地領悟了。

  據說他的生母慈貞皇后誕下他時便極為艱難,之後又一直多病,只過了兩年就英年早逝。

  那麼,太后是什麼時候給慈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時候……會好心避過孕期嗎?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來。

  庾晚音驚了:「笑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意裡盛滿了悲涼,卻沒有洩露到聲音中,「這個暴君,真是倒黴啊。」

  原來自己的小心謹慎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這個角色的命運便已經譜寫完畢了。

  與其說是某個人害他……

  不如說是彼蒼者天,要讓他一步步走向瘋狂。

  夏侯澹這一口濁氣在胸腔內衝撞,五臟六腑都在餘音中震蕩,呼出口來卻只是輕而又輕的一聲:「倒黴鬼啊!」

  庾晚音神情有些異樣,握住他的手:「不會倒黴到底的。他遇到了我們。」

  夏侯澹一時間甚至沒搞懂這「我們」指的是誰。

  他的疑問一定是流露到了臉上,所以庾晚音又解釋了一句:「我和你啊。」

  從小太子口中果然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自知此生已毀,見人只會陰惻惻地笑,那笑容有時竟與太后如出一轍。

  夏侯澹下旨廢了他的太子之位,責他面壁思過,卻沒有像對太后宣稱的那樣殺了他,反而以關押為名,派了些人將他保護了起來。

  這主要還是為了膈應端王。

  有這麼個廢太子活著,端王即使成功弒君,也不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朝中自然會冒出一批太子黨,再與他鬥上幾回合。

  而如果他們滅了端王,再回頭來算太子的帳也不遲。

  庾晚音心中的另一個疑問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這答案還是謝永兒帶回來的:「是的,他們都以為你懷孕了。這個猜測是在你封后當天開始流傳的。要說有什麼佐證,就是你那天稍微運動了一下,皇帝就忙不迭地要把你拉走。本來信的人還不多,結果他就突然廢掉了唯一的太子,都說是為了給你腹中的孩子讓道……」

  庾晚音:「……」

  庾晚音簡直槽多無口:「廢太子不是因為太子失德麼?」

  「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古人的慣性思維就是『母憑子貴』。」謝永兒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我懷疑是有人在利用這種慣性思維傳播謠言,這也是輿論戰的一部分。」

  「端王?」庾晚音不解,「圖啥?」

  「暫時猜不出。反正你自己小心吧。」

  話雖如此,庾晚音總不能自己跳出去宣佈「我沒懷孕」吧。一時找不到澄清的機會,便只能隨它去。

  他們已經知道端王的援軍在趕來的路上,就不可能坐等著人家準備萬全。

  於是欽天監猛然算出來一個千年難遇的安葬吉日,就在三日之後。夏侯澹對著滿朝文武眉頭深鎖,左右為難,半晌後道:「按理說應是停靈七日,但母后洪福齊天,趕上這麼個千年吉日,那就破例停靈三日,提前下葬吧。」

  曾經的太后黨半字反駁都沒有,還得爭相誇他孝順。

  所有弔唁被壓縮到了三日之內。夏侯澹披麻戴孝,親自守靈。

  太后殯天那日,有皇帝病倒的傳言,可如今百官一見他端端正正跪在靈堂,一切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送走一波皇親國戚,庾晚音披著一身風雪回到室內,立即跺起腳來:「太冷了,怎麼能這麼冷,這降溫莫非也是端王的陰謀?」

  夏侯澹敲著膝蓋站起來:「有道理,他應該是發明了局部製冷。」

  「也有可能是太后怨氣太深,你覺不覺得這裡陰風陣陣的……我剛才突然反應過來,這傢伙停靈的最後一夜還剛好是大年夜啊!她這一死,非得拉著全國人民都沒法過年,這得是多大的怨氣……」庾晚音唸唸叨叨。

  夏侯澹:「過來,給你個東西。」

  「什麼?」

  夏侯澹從寬大的孝衣下摸出一物,塞進她手中:「抱著吧。」

  是個暖手爐。

  庾晚音笑了:「真有你的,怪不得你跪得住。」

  夏侯澹放低聲音:「外面有動靜嗎?」

  庾晚音搖搖頭。

  看似空蕩蕩的靈堂周圍,其實藏了無數暗衛。

  按照胥堯所記,端王的計劃有兩種。

  一是在夏侯澹守靈時派刺客暗殺他,不留傷口,偽造出一個靈異現場。

  二是在出殯時,按照大夏禮俗,進入陵寢前的最後一段路由皇帝扶柩。這段路正好經過邶山腳下的峽谷,如果派人藏在山上推下巨石,偽裝成山崩,則峽谷中人無路可逃。

  兩個計劃有個共同點,就是都可以推鍋給太后的冤魂,正好呼應了先前散播的「暴君無德遭天譴」的輿論。

  而夏侯澹的計劃,是事先在靈堂與邶山兩處留下埋伏,如果能在對方動手前抓個現行,名正言順地除去端王,那是上上策;萬一對方詭計多端逃過了抓捕,又或是雖然抓來了,卻查不到端王頭上,他們也依舊會除去端王。至於輿論與民心,留住命再慢慢修復。

  所以這幾天裡,有任何風吹草動,暗衛都會第一時間前來匯報。

  然而,或許正是因為周圍埋伏太嚴密,引起了端王警覺,他們在靈堂裡等了足足兩日,連個鬼影都沒見到。

  在包圍圈外,倒是有幾個太監宮女探頭探腦過。如果這也是端王派來的人,那就顯得過於小兒科了,比起「準備搞事」,倒更像是「裝作準備搞事」。暗衛怕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邊盯著靈堂,一邊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去邶山附近查探。

  這是庾晚音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壓抑的春節。喪期禁樂,宮中一片死氣沉沉,自上而下閉門不出。大禍將至的氣息如泰山壓頂,連雪花都落得遲緩了幾分。

  唯一的安慰是,夏侯澹的情況似乎好轉了。

  蕭添采每天溜進來給他面診一回,望聞問切仔細體檢,還要做一沓厚厚的筆記,試圖推斷出他體內那毒種的成分。夏侯澹表情輕鬆,只說頭疼沒再加重。稀奇的是他胸口那道傷口倒是恢復迅速,如今轉身舉臂都已無大礙。

  庾晚音:「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夏侯澹:「什麼?」

  「你想啊,當時圖爾明明聲稱這傷口無法癒合,但放在你身上,莫名其妙就癒合了。」庾晚音沉聲分析,「而且你這次頭痛發作之後,傷口卻好得更快,不覺得奇怪嗎?」

  蕭添采在一旁插言:「這麼說來,確實有些反常。」

  資深網文讀者庾晚音:「你所學的醫書裡,有『以毒攻毒』這概念嗎?」

  蕭添采:「啊。」

  他思索片刻,點頭道:「如果兩種毒都是羌人的,確實有可能彼此之間藥性相剋。」

  庾晚音大受鼓舞:「去查查看吧,直覺告訴我這是正解。」

  蕭添采應了,卻遲疑著沒有告退:「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沉。一個醫生要「借一步」說的,通常不是什麼好話。

  夏侯澹卻笑著拍拍她:「去吧。」

  庾晚音只得往外走。她背後沒長眼睛,也就看不見自己身後,夏侯澹投向蕭添采的威脅的眼神。

  兩人走到偏殿,蕭添采轉過身來,單刀直入道:「娘娘還記得先前的許諾麼?」

  庾晚音正等著他通知夏侯澹的病情,聞言一頓,霎時間起死回生:「哦哦,放走謝妃是吧?嗐,我當是什麼事呢。沒問題沒問題,等跟端王決出勝負,我做主,送她安全離開都城。」

  蕭添采卻欲言又止。

  庾晚音:「?」

  蕭添采似乎在絞盡腦汁斟酌措辭:「陛下自然是吉星高照……但端王狡詐……」

  庾晚音懂了。

  對方想說的台詞是:萬一端王贏了,謝永兒豈不是走不了了?

  庾晚音先前沒仔細考慮過這一節。如果是從前的她,或許會當場點頭,提前放人。但今時不同往日,她已見識過世間險惡,便無法阻止自己想到:萬一謝永兒出去之後又投奔端王呢?即使謝永兒是真的一心歸隱,端王又怎會輕易放過這個情報來源?

  「這樣吧。」她緩緩說,「等太后出殯當日,端王跟著發引的隊伍出城之後,我派人送謝妃從相反的方向離開都城。」到那個時候,端王再找她也來不及了。

  她原以為蕭添采還要爭論兩句,沒想到這少年相當明事理,當即跪下行了個大禮:「娘娘大恩,臣當謹記。」

  庾晚音忙將他攙起來:「別這樣,我受之有愧。之前答應過放你跟她一起走,但眼下陛下這毒尚未找到解藥,實在還得依靠你。」

  蕭添采沉默了一下,溫聲道:「臣從未想過離開。謝妃娘娘餘生安好,臣便別無所求了。」

  庾晚音忍不住露出了仰視情聖的眼神:「其實你也可以別有所求的,大家不介意。」

  蕭添采僵住了,不自在地低下頭:「臣……臣自知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與其弄得相看生厭,不如送她離開。日後天大地大,她每見一處山水,或許也會憶及故人。」

  情聖,這是真的情聖。

  庾晚音肅然起敬:「放心吧,我會去安排的。」

  蕭添采得了她的保證,千恩萬謝地走了。離去時還弓著腰,不敢讓她瞧見自己臉上的愧色。

  他急於送走謝永兒,並不全是怕端王。也是怕庾晚音發現,其實自己即使留下,也沒有多少價值。

  皇帝剛才那個威脅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別說不該說的。

  比如,他體內的毒素從出生之前埋到今日,已經積重難返了。小太子偷襲的那一大把毒引,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又比如,太后臨死前的那句遺言其實是四個字:「此毒無解。」

  靈堂裡,夏侯澹目送兩人走遠,立即尋了張椅子坐下,雙手抵住額頭,那力道活像要將它擠爆。

  持續不斷的疼痛中,已經模糊的記憶忽然又浮上了眼前。他重新瞧見了若干年前,病榻上喘著氣等死的皇祖母。在徹底咽氣之前的一個月,那可憐的女人每天都在神志不清地嚎叫。當時沒人知道她在嚎什麼。

  如果等待自己的也是同樣的下場……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

  那種鬼畫面,他可不想被她看見。

  停靈最後一天,終於有消息傳來:邶山有人深夜出沒,搬動幾塊巨石,埋在了雪下。

  「看來是選了Plan B。」庾晚音說,「咱們的人就位了麼?」

  夏侯澹:「在山裡埋伏多日了。出殯當日,禁軍也會將邶山圍起來,不會給他們動手的機會。」

  他們與暗衛敲定了行動細節,庾晚音又提起謝永兒的事。夏侯澹沒有異議,當下安排了送她的馬車。

  雖然萬事俱備,庾晚音卻總覺得愈發不安,彷彿漏掉了什麼關鍵的細節。

  她在腦中將計劃過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險。

  夏侯澹:「別光顧著別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著謝永兒一道躲開先……」

  庾晚音打斷了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皺眉道:「不行。」

  「我可以喬裝成侍衛,像之前那樣——」

  「你來也幫不上忙。」

  「幫得上啊,否則造槍何用?別忘了我槍法比你準。」

  「那也不缺你一個!」夏侯澹換了口氣,放緩聲調,「聽話,這一次是真的危險,我以為這事兒根本不需要討論的,之前封后的時候不都說好了嗎?」

  「說好了什麼?」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說好了什麼?」

  「說好了讓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說,「你想讓我生死之際都多一份掛念麼?」

  庾晚音轉身大步走開了。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遺言似的語氣,還是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

  暗衛覷著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靜,揮退了他們,獨自跪回靈牌前,等待新一批弔唁的臣子上門。

  腳步聲由遠及近,庾晚音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沒好氣道:「走吧,還跪個屁,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動手了,你打算陪太后過年?」

  她沉著臉拉起夏侯澹,提高聲音喚來宮人:「陛下龍體有恙,快扶他回寢殿休息。」

  夏侯澹倉促入戲,悲慼道:「可是母后……」

  庾晚音懇切勸道:「陛下,龍體為重,莫誤了明日出殯。」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於是他們回了寢宮,大門一關,趕走了所有宮人。

  庾晚音:「包餃子麼?」

  夏侯澹有些詫異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強壓下心中的焦躁,偏過頭去:「包吧,大過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過去,不知道明日會如何,便覺時間從未如此寶貴,她連氣都捨不得生了。

  夏侯澹笑了笑:「好。」

  北舟欣然應邀,當場搬來全套廚具,展示了一手和麵絕技。

  夏侯澹脫掉孝衣,在一旁幫著剁餡,一刀與一刀之間的距離像人類的命運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了一會兒,忍無可忍地奪過菜刀:「邊兒去。」

  夏侯澹不肯走,還非要發言點評:「你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還是比你好一點……換個崗位吧,會包餃子麼?」

  北舟:「他怎麼可能會?我來我來,你倆都去玩吧。」

  北舟動作麻利,雙手上下翻飛,一人頂十人。庾晚音沒找到幫忙的機會,決定去幹點別的。

  宮裡原本備好了過年的佈置,只是太后死得不巧,只好全收了起來。庾晚音找了一會兒,翻出兩盞龍鳳呈祥的宮燈,沒法往外邊掛,便掛到了床頭自娛自樂。

  她又去偏殿喊謝永兒:「吃不吃餃子?」

  謝永兒:「……吃。」

  夏侯澹居然提筆寫了副春聯。

  庾晚音詫異道:「你這字?」

  「怎麼樣?」

  「你之前的字有這麼好嗎?」

  夏侯澹頭也不抬,一筆勾完,嘴角也輕輕抬起:「練過了嘛。」

  庾晚音歪頭細看,還在琢磨。明明是一起練的字,對方這進步也太飛躍了,突然就甩了她十萬八千里。

  夏侯澹:「別琢磨了,我開竅了,而你,只能望塵莫及,無可奈何。」

  庾晚音:「?」

  庾晚音拳頭硬了:「你是初中生嗎?」

  夏侯澹笑了起來。

  謝永兒:「咳。」

  她乾咳一聲,禮貌提醒他們還有個電燈泡在場:「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要說也是有的。」夏侯澹說,「你那吉他呢?抱過來彈一首恭喜發財?」

  謝永兒傻了。

  時隔幾個世紀,謝永兒終於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什麼。

  「你……你們兩個……」她手指發顫,「我彈吉他的時候……」

  夏侯澹點點頭:「卡農彈得不錯。」

  庾晚音:「還有愛的羅曼史。」

  夏侯澹:「就是錯了些音,不過我忍住了沒有笑。」

  謝永兒:「……」

  「別這樣,」庾晚音繃著臉捅他,「其實也沒什麼錯。」

  「是的是的。」

  謝永兒:「…………」

  餃子出鍋了。幾個人圍桌坐好,還倒了些小酒。

  窗外天色已晚,大雪紛紛揚揚。

  夏侯澹「咦」了一聲:「什麼東西硌我牙……」他吐出來一看,愣住了。

  是一枚銅錢。

  北舟笑著舉杯:「澹兒,萬事如意,歲歲平安。」這頓年飯吃得無比隨意,所以他也沒在意宮廷規矩,這一聲只是長輩對晚輩的祝福。

  夏侯澹頓了頓,忽然站起身來。

  北舟還沒反應過來,愣是坐在原地,看著夏侯澹抬起雙臂,將酒杯平舉於眉前,對自己一禮。

  是子輩之禮。

  北舟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澹兒,使不得!」

  庾晚音笑眯眯地拉他:「使得使得,叔你就受著吧。」她心想夏侯澹這舉手投足,那神韻抓得還真到位,又不知是怎麼練的,極具觀賞性。

  北舟訥訥地回了禮,眼眶有些發紅。

  夏侯澹又斟滿了一杯,接著就轉向庾晚音。

  庾晚音:「……」

  她若有所感,自覺地站起身來與他相對。

  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深豔的眉目映著酒光,眼中也有了瀲灩之色。他緩緩舉杯齊眉,這才莊重地垂下眼簾。

  庾晚音模仿著他的動作,與他對鞠了一躬。

  這是夫妻之禮。

  她的耳根開始發熱,手中普通的酒杯忽而變得燙手,彷彿有了合巹酒的意味。

  謝永兒和北舟默默加快了吃餃子的速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5:21 PM

第五十章 觀鏡

  雪勢已收,都城之上雲層漸散,露出了清朗的夜空。

  李雲錫去探望岑堇天,順帶陪他吃了頓年飯,回來的路上一直沉吟不語。跟他同車的楊鐸捷稀奇地問:「你怎麼了?」

  「你說……」李雲錫一臉難以啟齒,「那爾嵐對岑兄,是不是有點太過關懷備至?」

  楊鐸捷朝後一靠:「嗐,我道是何事,原來你才發現啊。」

  李雲錫:「?」

  楊鐸捷輕嗤一聲:「我早看出爾嵐有龍陽之好了,我還以為你也心知肚明呢,否則起初為何看他不順眼?但是這個人吧,相處久了卻也不差……」

  李雲錫呆若木雞。

  楊鐸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麼不說『成何體統』了?」

  千里之外,大雪如席。

  林玄英站在河岸邊的高地上,垂眸望著兵士砸碎河冰取水。

  「副將軍。」他的手下匆匆奔來,呈上一封密信。

  林玄英拆開掃了兩眼:「端王明天就動手,到時天下大亂,咱們也不用隱匿行蹤了。其他兩軍出發更早,說不定都快到了。」

  「那咱們……」

  林玄英抬頭看了看遠處風雪中若隱若現的城郭燈火:「做好準備,直接殺過去吧。」

  宮中。

  一頓餃子吃飽喝足,謝永兒告辭回房去收拾行李。

  臨走前她將庾晚音叫到門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我明天走後,你能把這個轉交給蕭添采嗎?」

  「行。別是好人卡吧?」

  謝永兒:「……」

  謝永兒能如願抽身離去,是蕭添採用業務水平換來的。蕭添采這情聖原本還想對她保密,但她也不是傻子,稍加推斷就想到了。

  庾晚音:「真是好人卡?那語氣是委婉的吧?你可別把人傷到消極罷工啊。」

  謝永兒哭笑不得:「這你放心。」

  她看著庾晚音將信封貼身收好,似乎有些感慨:「沒想到,到最後託付的人會是你。」

  人生如戲,劇情如野馬般脫韁狂奔到現在,她倆之間鬥智鬥勇,至今也稱不上是徹底交了心。但謝永兒有此舉,庾晚音竟也並不意外。

  或許她們都能和宮裡別的美女言笑晏晏,但出身與境遇相差太遠,有些心事終究不能用言語傳達。有時候,庾晚音莫名地覺得連夏侯澹都不懂她的想法。

  但那些惶惶不安,那些豪情壯志,甚至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戀愛腦,謝永兒無需一字就能懂。在這方特殊天地裡,她們是彼此唯一的鏡子。

  有一個如此瞭解自己的人存在於世,是威脅,卻也是慰藉。

  庾晚音拍了拍她的肩:「出城之後想去做什麼?」

  「先遊山玩水一陣子,把這個世界好好逛一遍,然後……」

  「隱居?」

  謝永兒笑了:「怎麼可能?等你們安定了天下,我還想來拉點皇室投資,開創個商業帝國呢。」

  庾晚音服了。不愧是天選之女,愈挫愈勇。

  「有具體創業方向了嗎?」

  「就先以城市為單位,發展一下外賣業吧。」

  庾晚音眼睛一亮:「非常好,我入股了。」

  謝永兒:「快遞也可以搞起來。哦不對,那得先改善交通……我造汽車你入股麼?」

  庾晚音笑道:「乾脆一步到位,造管道磁懸浮吧。」

  「啊?那是什麼?」

  庾晚音僵了僵。

  《惡魔寵妃》是哪一年的文?她忘了看發表日期。

  這該不會是一篇老文吧?這篇文寫出來的時候,有管道磁懸浮這個概念麼?

  她這停頓太過突兀,謝永兒詫異地看了過來。庾晚音慌了兩秒,臨時扯了個幌子:「沒啥,科幻文裡看到過,我也解釋不清楚。」

  「你建議我去造科幻文裡的東西?」

  「只是開個玩笑……」

  謝永兒卻仍舊盯著她,雙眼中彷彿有明悟的光芒在緩緩亮起:「對了,你上次說,你在原本的世界是哪裡人?」

  庾晚音:「……」自己咋就生了這張嘴。

  「北……小縣城,你沒聽過的。」

  她心中叫苦不迭。明明已經分別在即,謝永兒這次要是刨根問底,繼而陷入存在危機,那完全是她在造孽。

  卻沒想到,謝永兒突然眨了眨眼,那一星光芒轉瞬就熄滅了:「好吧。」

  有一剎那,庾晚音奇異地感到熟悉。

  謝永兒方才的面色變化微妙極了,由躊躇,至壓抑,再至灑然,一切只發生在幾秒之內。但冥冥之中,庾晚音卻看懂了。

  對方就像是站在一扇無形的巨門前,已經伸手良久,最終卻在此刻轉身離去。

  進一步是萬丈深淵,退一步是人間如夢。謝永兒神情有些恍惚,微笑道:「等我搞起外賣,記得教我幾道你家那邊的特色小吃。」

  庾晚音回過神來:「好。」

  剛才,為何她會覺得似曾相識?

  謝永兒回去了。庾晚音仍站在門外,抬頭呼出一口白霧。

  夜空中孤月暫晦,群星顯現了出來。庾晚音原本只是隨意一瞥,抬頭時卻忽然定住不動了。

  片刻後,身後傳來腳步聲,夏侯澹走到了她身旁:「你不冷嗎,這麼久都不回來?」

  「我終於看出來了。」庾晚音激動地抬手一指,「那幾顆星星,是不是幾乎在一條直線裡?」

  夏日裡,阿白也曾拉著夏侯澹看過天,還說過什麼東西快要連成一條線了。

  庾晚音:「我後來去查過阿白師父的預言,『五星並聚』指的就是這種星象,古書裡說,這是君主遇刺之兆。」

  夏侯澹:「那倒是挺準的。」

  庾晚音大搖其頭:「不是,你再仔細看,那尾巴已經開始拐彎了,不再是一條直線了。這說明什麼?說明這一劫過去了呀。打敗圖爾後,你已經成功改命了!」

  她振奮道:「否極泰來了,明天肯定沒事。」

  夏侯澹失笑:「現代人開始相信天象了?」

  「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我信。明天,讓我一起去。」庾晚音冷不防殺了個回馬槍。

  夏侯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晚音。」

  「我知道,該說的你都說了。但……這兩天你一直怪怪的。說士氣低落都是輕的,你好像一直在準備後事!」

  夏侯澹剩下的話語都被頂了回去。

  他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庾晚音看見他的表情變化,更加揪緊了心:「我也只是想求一份安心啊。你去犯險,卻叫我乾看著,你想想我的感受……」

  「那非要一起赴險,你才會安心?」

  庾晚音將心一橫:「對。」

  「皇后呢?不當了?」

  「萬一幹不掉端王,這皇后也只是個擺設,我不想玩一輩子角色扮演。」

  夏侯澹定住了。

  良久,他輕聲問:「所以你是說,你寧願跟我死在一起?」

  庾晚音吸了口氣。對方這個問題是認真的。

  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悲觀,卻莫名知道,這個答案對他很重要。

  所以她也慎重地思索了一會兒:「我穿過來,就等於已經死過一回了。原以為死後會上天堂,沒想到來了這麼個地獄副本。其實中途有幾次都身心俱疲不想玩了,但是因為有你一起組隊,不知不覺,也堅持到了現在。」

  夏侯澹悄然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庾晚音:「我們做了好多事啊,預防旱災、打敗太后、結盟燕國……就算終止在這裡,我也要誇自己一句好樣的。當然,還有很多未解決的問題,還想做許多事,謝永兒說的商業帝國我也很有興趣……可是這條路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嗓子有些發緊,她才意識到自己哽咽了。

  她伸手牽住他:「你答應過的,無論生死,都不會讓我孤單一人。你想食言麼?」

  夏侯澹笑了:「好。」他將她擁入懷裡,「那就一起吧。」

  真好啊,這就是書裡說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吧。可憐這一腔如海深情,錯付給了一張厚重的假面。

  但如果只剩今夜……

  夏侯澹低頭吻住她。雪後的宮中萬籟俱靜,這一吻只有滿天星辰見證,沉寂而溫柔。

  他伸手一勾,領著她朝溫暖的室內走去。

  就將這張假面戴到天明吧,他卑劣地想。

  燈火搖曳,肢體交纏。庾晚音放縱自己沉溺其中,思緒歸於空白之前,忽然靈光一現,找到了答案。

  她剛才如觀鏡般看懂了謝永兒,只因為她自己面前,也有一道不敢推開的門。

  為了不再思考下去,她用力攀住夏侯澹的脖子,與他一道縱身沒入歡愉的洪流。

  端王府。

  夏侯泊跪在地上為亡母燒完一疊紙錢,起身平靜道:「去各就各位吧。」

  他的親信們聞言散去,只剩一道身影還跪在原地。

  夏侯泊垂眼看著他:「我說過,為了避免被他們用天眼預知,我會在最後關頭增加一個小小的計劃。現在就是時候了。」

  死士:「請殿下吩咐。」

  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我說,你記。」

  滿城冰凍三尺的寂靜中,傳來孤零零的一聲敲更。

  新的一年來臨了。

  翌日,旭日高昇,吉時已至,身著喪服的皇帝行過祭禮,又聽大臣念過哀冊,率文武百官護送著太后的三重梓宮,浩浩蕩蕩地朝著城外行去。

  夏侯泊驅馬跟在隊伍裡,微微抬眸望向前方。

  今日跟隨聖駕的侍衛比平時多了不少,簇擁在龍輦周圍,硬生生將皇帝與臣子們隔開了一段距離。眾臣之後,又有禁軍數百人壓陣。

  看來皇帝還是做了防備的。不過己方的計劃妙就妙在,除非皇帝未卜先知,否則無論多少護衛都形同虛設。

  ——除非他未卜先知。

  接近山腳處,安賢走到龍輦旁躬身道:「請陛下扶柩上山。」按照禮俗,這最後一段路需要皇帝步行扶柩,以彰純孝。

  哀樂一時大作,夏侯澹下了龍輦,走到運送梓宮的車駕旁,伴著車駕繼續朝前步行。前方有一段山形崩斷入地,形成了一面高約十餘丈的陡直石壁。再往上,積雪覆蓋,悄無聲息。石壁對面,則是一片黑森森的茂密山林。

  夏侯澹步履莊嚴,目不斜視,一步步接近了石壁的範圍。

  還差十五步——

  夏侯泊悄然勒住了馬,引得身後隊伍一亂。

  十步——

  山上數聲慘叫,跟著是一聲厲喝:「有刺客!!」

  眾臣嘩然,下意識地爭相朝後退去,同時仰頭張望,試圖看個究竟。

  隊伍中的夏侯泊眼睜睜地看著皇帝悠然停步,轉過身來。

  視線對上的一瞬間,皇帝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嘴角。

  石壁上方的金鐵之聲響作一片,卻看不到人影,只能見林木抖動,大塊大塊的積雪與土石簌簌落下。接著一陣驚呼,有人嘶聲吼道:「陛下快躲!」

  黑沉沉的巨物從天而降。

  眾人再度慌忙後退,一個絆倒下一個,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

  那物直直墜下,一聲巨響,在他們眼前砸出一個深坑。眾人方才看清,那岩石足有一人多高,從那麼高的山上掉下來,足以將人砸成肉餅。

  而這巨石落地處,距離夏侯澹不過十步距離。

  他方才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今日的殯葬就又多出一個主角了。

  侍衛一擁而上,護著皇帝撤退。夏侯澹彷彿也被嚇破了膽,匆匆往回跑了一段,這才暴怒道:「何人行刺?速速擒來!」

  石壁上方,數十道人影出現。為首的正是禁軍新統領高太尉:「陛下受驚了,屬下已誅滅刺客,活捉頭目一人,這便下山。」

  話音剛落,雪後寂靜的山林中,有人影開始移動。

  夏侯泊運足目力望過去,黑壓壓一片全是禁軍,朝著山下圍攏過來。更遠的官道上,也傳來了兵馬行進聲。

  今日來到這邶山附近的禁軍,絕不止隊伍後面那幾百人。而那石壁上準備的其餘幾塊巨石紋絲不動,顯然巨石附近的埋伏已被全滅。

  未卜先知?這項技能在夏侯澹的陣營裡,屬於儲備過剩。

  夏侯泊知道皇帝在看著自己。他也知道禁軍將此地圍成一圈後,即將上演的全套戲碼。

  他的臉色絲毫未變,還友好地俯身扶起了幾個絆倒的臣子。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沉。

  高太尉很快將人押了下來。夏侯澹身邊的侍衛上前去一通例行逼供,又一通拳打腳踢的搜身,末了大聲道:「屬下在這刺客身上搜出了端王府的令牌。」

  全場落針可聞。

  文武百官齊刷刷地望向夏侯泊。

  刺客應該不會愚蠢到隨身攜帶端王信物的地步。但他帶沒帶其實無關緊要——夏侯澹需要侍衛搜出令牌,侍衛就搜出了令牌,如此而已。

  在場的沒有傻子,見此情形哪還有不明白的:這對天家兄弟這是要上演決戰了,就在此刻,在他們眼前。

  「端王!」一聲暴喝,李雲錫激情擂起戰鼓,「你竟敢——!」

  卻見夏侯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沖著那侍衛悲憤道:「你、你胡說!」

  李雲錫:「……」

  這老狐狸擱這兒畫什麼皮呢?

  夏侯泊「撲通」一聲跪下了:「定是有奸人陷害,求陛下明察,還臣清白啊!」

  夏侯澹跟他各演各的,聞言左右為難地看看侍衛,再看看刺客,受氣包似的啞聲道:「母后的棺木都險些被砸碎,這些刺客究竟受誰指使,定要徹查到底。皇兄也受驚了,不如先回城裡去歇息吧。來人,護送皇兄回府。」

  一聲令下,四下的禁軍立即朝端王湧去。

  夏侯泊相當配合,優雅地行了一禮,轉身主動迎向禁軍,垂在身側的手指抬了抬。

  便在此時,人群中忽然有人「咦」了一聲:「啟稟陛下,臣見過這個刺客。他是庾少卿府中的家丁啊。」

  出聲的臣子是個端王黨,說完還要大聲問道:「庾少卿,你見了自己家丁,怎麼不相認?」

  人群炸了。

  繼端王之後,庾少卿也體驗了萬眾矚目的待遇。他遠不似夏侯泊淡定,當場雙腿發軟:「一……一派胡言,我從未見過此人。」

  李雲錫:「怎麼可能是庾少卿的人!誰不知道庾少卿德義有聞,清慎明著……」

  「奇怪啊,」一道清越的聲音加入進來,「庾少卿剛剛當上國丈,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受,卻轉而去與端王合謀弒君,他瘋了麼?」

  李雲錫噎了一下。

  幫腔的是爾嵐。她這陰陽怪氣的一句可頂他十句,順帶還扣死了端王的罪名不放。

  李雲錫:「就、就是。」

  端王黨見狀不幹了,又有一人站了出來:「陛下,老臣上次去庾兄府上祝壽時,確實見過這名家丁。庾兄,你的家丁是怎麼弄到端王府的令牌的?這中間必有蹊蹺。」

  庾少卿已經被嚇破了膽,踉蹌跪地:「這、這、這……」

  在場的擁皇黨見他這做賊心虛的表現,心下發寒。

  那幾個端王黨未必真能記住區區一個家丁的長相,但他們敢在這關頭開口說話,就說明他們早已知道,這刺客確實和庾府脫不開干係,只需徹查下去,這口鍋就能扣到庾少卿頭上。

  難道這新任國丈真的瘋了?

  庾少卿方才一眼看見那刺客的臉,就如墜冰窟。

  家丁確實是他的家丁,但此人什麼時候成了端王的刺客,他竟全然不知。

  然而,這話怎麼能說出來呢?說出來了,又有誰會聽那後半句?

  說白了,今日這場面裡,最不重要的東西就是真相了。庾少卿在朝中本就根基極淺,混得左右不逢源,如今女兒飛上枝頭變了鳳凰,眼紅他的倒還比巴結他的更多。看眼前這勢頭,這群人是一早商量好了要將他推出來做替死鬼的!

  端王啊端王,到底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他了?

  幫腔的端王黨越來越多,庾少卿汗如雨下,愴然磕頭道:「陛下,老臣冤啊!這人……這人是端王派來的奸細!」

  「哈哈哈哈。」那嘴角帶血的刺客頭目忽然笑了,「我就奇怪了,你們為何都覺得我是受人指使?庾大人,咱們兩個究竟是誰指使誰,你能不能說明白?」

  庾少卿險些厥過去:「你在說什麼鬼話,我根本不曾——」

  夏侯泊在心中冷笑了一聲。被拱上了戲台還想逃,也得問問老爺讓不讓。

  那家丁桀桀怪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染血的香囊:「你們方才搜身,怎麼沒搜出這個?」

  暗衛:「……」

  他們只會搜到需要搜到的東西。

  那香囊工藝粗糙,紅豔豔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了一男一女,共騎著一隻展翅的雕。

  夏侯澹瞳孔微縮,下意識地看向身側。他的貼身侍衛中,站著一道略顯瘦小的身影。

  夏侯泊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一動,眼睛微微一眯。

  家丁:「這香囊是誰繡的,想必皇帝陛下一定能看出來吧?」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老子今天橫豎逃不過一死,臨死也要說個痛快,免得被你們當作宮闈秘史壓下去了!」

  昨夜。

  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我說,你記。」

  死士接過一看,信上是女子字跡,談不上娟秀,寫了些似是而非的情話——都是庾晚音在冷宮中忽悠端王用的。

  夏侯泊:「香囊你隨身帶著,信件你藏到庾府,等人去搜查。如今所有人都猜測庾后懷孕,皇帝廢了太子,是為了給她腹中的孩子讓道。但你被捕後要當眾招供,庾后腹中是你的種。」

  「她在入宮前就與你眉來眼去,入宮之後還總是找你,與你珠胎暗結。沒想到事情被庾少卿撞破,你們便拉庾少卿一起商量,紙是包不住火的,不如趁著端王與皇帝反目,一不做二不休宰了那暴君。庾少卿借了你一些人,你們埋伏在邶山,想著萬一失敗,就栽贓給端王。」

  「沒想到被人認出,陰謀告破,你想著自己是活不成了,臨死也要嘲笑一番暴君。」

  死士一一記下,卻又不解道:「殿下,皇帝真的會相信這番話麼?」

  夏侯泊:「他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場的文武百官都會聽見。」

  如此一來,庾晚音永世洗不脫妖女之名,而夏侯澹若是悍然袒護她,也就成了色令智昏的昏君。

  死士:「萬一皇帝根本沒做防備,咱們一擊即中,直接送他去了西天呢?」

  夏侯泊:「那你就不招供了。就讓庾后腹中之子,成為夏侯澹的遺腹子吧。」

  「……庾后並未真的懷孕。」死士提醒道。

  夏侯泊笑了笑。

  於是死士腦中轉過彎來:沒關係,夏侯泊掌權後,她自然會懷上的。將來孩子是幼帝,而夏侯泊是攝政王。

  他們籌謀的一切,所求無非四個字:名正言順。

  端王要的不僅僅是權力。他還要萬民稱頌,德被八方,功蓋寰宇。他還要君臣一心,勵精圖治,開創一代盛世。

  所以他絕對不能背負著弒君之名上位。

  他要當聖主,而聖主,總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後繼地為之而死。

  死士在心中飛快地復習了一遍台詞,從容開口:「庾——」

  他也只說出這一個字。

  一聲炸響,他眼中最後的畫面,是皇帝對他舉起一個古怪的東西,黑洞洞的口子冒著青煙。

  死士倒地,整個人痙攣數下,口吐鮮血,徹底不動了。

  夏侯澹一槍崩了他,轉身就去瞄準端王。

  名正言順,誰不需要呢?他們隱忍到今天,也正是為了師出有名地收拾端王。但這一切有一個大前提:事態必須按照己方的劇本發展。

  顯而易見,今天手握劇本的不止一人。

  夏侯澹剛一轉身,心中就是一沉。

  短短數息之間,他就瞄準不到夏侯泊了。

  夏侯泊已經消失在了禁軍組成的人牆之後。距離卡得剛剛好,隔著無數臣子與兵士,恰好站到了他的射程之外。簡直就像是……提前知道他手中有什麼武器一般。

  而那些剛剛還包圍著端王的兵士,不知何時已經以保護的姿態將他擋住了。

  上任不久的高太尉面色一變,連聲喝止不成,氣急敗壞道:「你們想要反了嗎?!」

  沒有一人回答他。無形之中,在場的數千禁軍分成了兩撥,各自集結,互相對峙。

  兩邊陣營中間,是手無寸鐵瑟瑟發抖的百官。

  北舟耳朵一動,低聲道:「不止這些人。林中還有伏兵,應該是他囤的私兵,或是邊軍已經趕到了。澹兒,他根本沒指望用幾塊石頭砸死你,他的後手比我預想中多。」

  到了此時,夏侯泊還在兢兢業業地大聲疾呼:「陛下!那刺客死前說了個『庾』字,陛下為何急著殺他?他手中那香囊是誰繡的,陛下難道不查嗎?」

  大臣們早就縮成鵪鶉不敢吱聲。人群中,李雲錫梗著脖子想回敬一句,被楊鐸捷一把摀住嘴。楊鐸捷貼在他耳邊急道:「別說話,文鬥已經結束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場惡戰終是無可避免。

  夏侯泊:「陛下為一女子,竟要不辨黑白,對手足兄弟下手麼?那庾后究竟有何手段惑人心智,先前衝撞了母后也能全身而退,反倒是母后忽然橫死……」他突然望向那名矮小侍衛,「庾后,你無話可說了麼?」

  那矮小侍衛渾身一震。

  夏侯澹目不斜視:「讓他閉嘴。」

  高太尉一聲怒吼,直接定性:「拿下叛軍!」

  與此同時,夏侯泊也喊出了名號:「除妖女,清君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7:07 PM

第五十一章 巨石

  兩邊橫刀立馬對衝而去,一時大地搖顫。

  困在中間的百官忽然就被前後夾擊,一旁又是山壁,四面只剩一面出口,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山林。

  李雲錫等人被人群推搡著奔向那山林,剛剛跑進幾步,又被逼退了出來。

  林中的伏兵出動了。

  這些人方才隱在樹叢間,連氣息都掩蓋得幾不可聞,只有北舟這樣的絕世高手才能發現端倪。此時浩浩蕩蕩地殺出來,龐大的隊伍竟望不到盡頭。

  為首一人一聲號令,將士齊齊拔劍,人還未至,那凌厲的煞氣已如黑雲壓頂,與一盤散沙的禁軍判若雲泥。

  李雲錫罵了一聲:「邊軍……」

  這般氣勢,只可能是沙場上刀口舔血練出來的。

  這麼多邊軍,怎會出現在此?無論是從北境還是南境,他們一路奔赴此地,都城不可能連個警報都收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中軍洛將軍或是右軍尤將軍回朝述職時,就留了人手沒帶回去。他們從那時起就隱在附近,只等著端王振臂一呼。

  這一變故顯然不在夏侯澹的預判之內。衝在他前面的那一半禁軍措手不及,一對上這群閻王,幾乎是瞬間就被衝破了防線,登時節節潰敗。

  群臣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雖然兩邊都在乎名聲,有意繞開了臣子,但刀劍無眼,仍舊嚇得他們連滾帶爬。

  李雲錫在文臣中算是體魄健壯的,邊跑還邊拉起了幾個絆倒的臣子。四下殺聲震天,遠處還有幾聲炸響,似乎是從皇帝那方向傳來的,他不知是何物,只知道聽上去甚為不祥。

  忽然一聲馬嘶,一匹驚馬脫離了路線,朝著他們直直撞來。李雲錫眼疾手快,一把推開一個蹣跚的老臣,自己就地一滾,險險避開了馬蹄。

  「李兄!」楊鐸捷躬著身靠近過來扶起他,「沒事吧?」

  李雲錫嗆著灰:「不用管我,你們朝沒人的地方躲——爾兄呢?」

  「沒看到!」

  李雲錫急切抬頭,在人群中搜尋著爾嵐,目光掃過某個方向,瞳孔一縮。

  楊鐸捷:「李兄?李兄你去哪兒!」

  李雲錫拔腿就跑,從刀劍叢中飛奔而過。

  遠處被遺忘的山間小道上,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在拚命朝上爬。就在他的注視下,對方閃身躲到了樹後。

  爾嵐要摸到石壁上去做什麼?李雲錫想起那巨大的落石,再一看兩邊人馬進退的方向,立即知曉了答案。

  但這一節他們能想到,別人自然也能想到!

  禁軍乍遇強敵,士氣頓消,本就是一群各自為營的牆頭草,如今鬥志一失,陣型都開始潰散。

  夏侯泊沒有上馬,冷靜地隱在人牆之後,遠遠望著皇帝那頭不斷傳來古怪的炸響。

  但開火的卻不是皇帝。

  開戰之後,皇帝手上的武器就消失了。

  或許是為了掩人耳目,那矮小侍衛並沒有躲在皇帝身後,而是與其他侍衛一道衝出來作戰。但「他」底盤不穩,腳步虛浮,明顯不是練家子。

  打鬥片刻,「他」很快就左支右絀,不得不從懷中掏出那古怪武器自保。

  夏侯泊看到此處,遙遙一指:「去將那侍衛拿下。」

  此時那侍衛正彈無虛發,槍口下倒了一片,逼得餘人無法近前。

  ——如果夏侯泊沒有調查過邶山享殿裡的彈坑、沒有派死士觀察過庾晚音的武器形狀,他此時或許還真會束手無策。

  夏侯泊一舉臂,六七個死士合圍而上,以身為餌,直沖著槍口而去。

  那侍衛果然手忙腳亂,倉皇開槍,剛剛擊斃兩個,冷不防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兜頭將「他」罩了進去。

  侍衛猛烈地掙扎起來,然而死士們撲過去拽住網繩,合力一扯,那大網猛然收緊,將其手腳牢牢困住,再也移動不了分毫。

  侍衛倒在地上徒然扭動著身軀,被死士以刀抵住脖子才僵住不動。

  確認「他」再也舉不起手臂後,夏侯泊才下令:「奪了她的武器,撕了她的人皮面具,把她吊到樹上給所有人看清楚。」

  然後以她為質,讓皇帝鳴金收兵,乖乖回宮接受看守。

  皇帝不能死在今天、死在這裡。他必須被妖后庾晚音迷惑心智,在宮中瘋魔而亡。

  李雲錫氣喘籲籲:「停下!」

  爾嵐:「別管我。」

  「上面不可能沒人,你去也只是送死。」李雲錫咬牙追去,卻總落她幾步,只能伸直了手臂試圖扯住她,「我去,我去總行了吧!」

  爾嵐笑了一聲:「說什麼呢,李兄不想當肱股之臣了嗎?」

  「我入朝就是為了死得名垂青史,別搶——我的——機會!」李雲錫飛撲一步,終於拉住了爾嵐的手腕,用力一扯,將她甩到了身後,「看你這細胳膊,至少我肉厚力氣大——」

  「我是女子。」

  「——推得動那石……」李雲錫的聲音戛然而止。

  趁他如遭雷劈腳步一滯,爾嵐再度超過了他:「回去吧,李兄。我在朝中本就不成體統。」

  石壁上的場面極其慘烈。

  端王的叛軍步步緊逼,很快將夏侯澹的禁軍逼退到了石壁下方。此時落石下去,就算砸不死皇帝,也能砸死一片禁軍。

  端王的死士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一開戰就衝了上來,想搶佔巨石。

  夏侯澹的暗衛留在此地看守,想放箭將其攔在半山腰。對面立即以牙還牙,亂箭如蝗。

  戰到此時,巨石邊屍橫遍地,已經只剩三四個倖存的暗衛,都受了重傷,靠著巨石的遮擋勉力支撐。

  爾嵐剛一冒頭就中了一箭,肩上劇痛,痛得她險些叫喊出聲。

  她立即趴伏在地,死死咬著牙關,從近旁的屍身上扯下一副鎧甲,披到背上,朝著那幾塊巨石慢慢爬去。

  暗衛忽然看見一個手無寸鐵的文臣獨自跑來,吃驚道:「你是何人?」

  爾嵐:「往下看看,端王的人到哪兒了?」

  暗衛一愣。

  爾嵐:「我若是陛下,就會故意退得快些,引他們到石下。」

  一個背上中箭、面白如紙的暗衛冒死探出身子,朝下望了一眼,又飛快縮了回來:「真的,現在底下都是端王的人,難怪他們這麼著急……」

  他又朝來敵放了兩箭,但重傷無力,箭矢半途就已墜落。

  暗衛語帶絕望:「他們要上來了。」

  他看了看仍在苦撐的同伴,深吸一口氣,轉身抵住了巨石。

  爾嵐爬到他身邊,與他一道用力:「一、二——」

  山下,幾個死士上前,一人去掰那侍衛持槍的手指,另一人去撕人皮面具。

  面具被撕開一角,露出了底下的眉眼。

  死士的動作驀地一頓,張口欲呼,那網中之人卻猛然暴起,骨骼悶響幾下,身形暴漲,剎那間扯碎了捆住自己的網!

  兔起鶻落,幾息之間,死士全部倒下,露出本來面目的男人騰空而起,便如大鵬展翅,飛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對著人牆後的端王舉起槍。

  他身周空門大開,地面上無數暗器朝他射去,他卻擋也不擋,徑自扣動了扳機——

  「砰!」

  夏侯泊不得不躲。

  他躲得快,對方的槍更快,彷彿預判了他的去向,「砰砰」兩聲連響幾乎沒有間歇!

  夏侯泊剛剛踏地,就覺得什麼東西飛了出去。

  半張臉上忽感潮濕,是他自己淋漓的血。

  飛出去的是他的耳朵。

  爾嵐與暗衛都負了傷,各自拼盡全力,竟只能將那巨石推動幾寸。

  她豁出去大喊一聲,用身體朝著巨石撞去。

  巨石動了。

  爾嵐心中一喜,這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李雲錫:「一起。」

  爾嵐:「你會死的!」

  李雲錫望了她一眼,眼瞳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豪情,重復了一遍:「一起。」

  千鈞一髮之際,容不得猶豫,爾嵐再次喊道:「一、二——」

  第四個人撞了過來。

  楊鐸捷:「一起。」

  李雲錫:「……」

  北舟身在半空逃無可逃,中了數枚暗器。他身軀開始下落,電光石火間,又是連開兩槍。

  夏侯泊狗一般逃竄。

  他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衝出一段路,忽然心中咯噔一聲,下意識地抬頭一望——

  「轟!」

  一聲巨響,所有交戰的將士都不由得停了一瞬。

  夏侯泊只剩上半身還露在巨石外面。他頑強地試圖往外爬,卻被牢牢壓住了腿,情急之下十指都摳進了泥裡。

  北舟落地,晃了一晃,再度舉槍。

  沒彈藥了。

  人群中傳來一道厲喝:「接著上,拿下皇帝!」

  出聲的是邊軍伏兵的頭領。端王一倒,他們本該群龍無首,但這頭領顯然積威甚重,當下一不做二不休,接過了指揮權:「左翼,救端王!你們幾隊,去追庾后!」

  叛軍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今日不是勝利就是死路一條,當下愈發不要命地朝夏侯澹撲去。又有一批人朝相反方向縱馬疾馳,要去另一邊城門找庾晚音。

  北舟半身浴血地殺回夏侯澹身邊,只說了一個字:「撤。」

  言罷不管不顧,背起夏侯澹就跑。

  夏侯澹猝不及防,掙扎道:「叔,等等,我不能就這麼——」

  「我不管!」北舟強硬道,「這邊頂不住了,你還想不想活?走,皇帝不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7:1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11:02 PM 編輯

第五十二章 永兒

  爾嵐等人爭相上山的同時,庾晚音驀然驚醒。

  她立即發現自己身在顛簸的馬車上,而夏侯澹並不在身邊。

  昨夜夏侯澹答應了與她共赴邶山,然後他們親熱了起來。後來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她竟毫無記憶了。

  「夏侯澹……」庾晚音咬牙切齒,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馬車明顯已經出了城,外面卻不是官道,而是一條林間小路。一隊暗衛護送在側。

  庾晚音:「停車!」

  無人理會。

  庾晚音:「快停下,陛下呢?」

  暗衛開口了:「屬下有令在身,拚死護送娘娘,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回頭。」

  「別白費功夫了。」對面有人涼涼道。

  謝永兒坐在她對面,無奈地看著她:「都出城半個時辰了你才醒過來,看來蕭添采的迷藥還挺有用。」

  庾晚音:「夏侯澹把我弄進來的?你也知情?」

  謝永兒舉起手:「我可不知情,今天清晨我都要走了,他臨時把你塞了進來。他故意瞞到最後一刻,就是為了確保無人洩密吧。唉,別生氣了,人還不是為了你?」

  庾晚音從懷中摸出了手槍。

  她心裡全是糟糕的預感:「邶山那邊如何了?」

  「這會兒不可能知道啊,總要等逃到別的城裡,喬裝打扮安定下來,才能找人打聽吧。」謝永兒聽上去居然心情不錯,「你說我們會先去哪座城?」

  庾晚音:「……」

  「不好意思,我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有點醉氧——」

  謝永兒的語聲戛然而止。

  下一秒,庾晚音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離座而起,耳邊傳來馬匹的悲嘶聲。

  「絆馬索!」暗衛喊道。

  庾晚音重重落地,眼前一黑。

  箭矢破空聲。

  打鬥聲。

  暗衛倒地聲。

  庾晚音揉著額頭坐起,身下居然變成了車壁。馬車整個兒翻了。謝永兒在她身側半趴著,緊緊捂著自己的胳膊,面色痛苦。

  庾晚音悄聲道:「怎麼樣?」

  「好像骨折了……」

  一支箭破窗而入,擦著庾晚音的耳朵飛過,釘到了車座上。

  「庾后,要不勞煩你自己爬出來?」遠處有人陰陽怪氣地喊道。

  謝永兒猛地抬頭:「是木雲的聲音。」

  木雲站得遠遠的,望著手下與暗衛搏鬥:「端王要你,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車內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懷,摸了個空。

  木雲:「自己出來吧,別逼我放火燒車。到時候你燒焦了認不出臉,端王那邊我也不好交差。」

  火光漸近。木雲還真不是說笑。

  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越著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槍。

  一隻手按了按她的肩:「別急,慢慢找。」

  謝永兒提高聲音:「真是遺憾,你堵錯人了。」

  庾晚音吃驚地抬頭,謝永兒已經往窗口爬去。她伸手一拉,沒拉住。

  謝永兒:「想不到吧,車裡是我呢。」

  她一爬出車廂就被人擒住,拖到了木雲面前。

  木雲愣了愣,不怒反笑:「我道是誰,這不是謝妃娘娘麼?」

  謝永兒雙手被反剪,還扯動著骨折處的傷,忍得冷汗直下,斷斷續續道:「你……反正也被罷免了,倒不如……跟我一道反了,反正端王……也不是良主。」

  木雲陰惻惻道:「的確,我蹲守在這兒也只是孤注一擲,賭一把皇帝會送走庾后,再賭一把他們會選一條偏僻小路。我自詡洞察人心,日後也該是端王麾下第一人。如今卻要機關算盡,只為了換回他一絲垂憐,你說,這是拜誰所賜呢?」

  謝永兒極力調整語氣,安撫道:「你不明白……」

  「當然是拜你所賜啊!」木雲目露凶光。

  謝永兒身後之人突然施力,按著她跪了下去。謝永兒痛呼一聲,緊跟著臉上就被連抽數掌。

  木雲抽完了,欣賞了一會兒她忍氣吞聲的表情,忽然大笑:「你真以為這點雕蟲小技,就能保住車裡的人?」

  「你在……說什麼?」

  「放心,你們都不會被落下的。」木雲抽出匕首,一邊刺下,一邊漫不經心道,「把車燒了。」

  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接著是一連串的炸響。

  他停下手中動作,倉皇抬頭,只能看見由遠及近,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他的腦中迴響起被罷免之前聽過的話語:「享殿裡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

  接著他就無法思考下去了。因為那坑洞出現在了他的腦中。

  領頭的一死,餘人樹倒猢猻散,被幾個活下來的暗衛追上去解決了。

  庾晚音飛奔向謝永兒。

  木雲辦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經在她身上捅出了幾個洞。

  「沒事沒事,止血就好。」庾晚音雙手發抖,徒然地試圖堵住那幾個血窟窿,聲音都變了調,「蕭添采人呢?!」

  謝永兒笑了:「你忘了麼?他留在宮裡,換我自由。」

  「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找他,你再堅持一下……」

  「聽我說。」謝永兒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訴蕭添采。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

  庾晚音急紅了眼:「閉嘴!」

  北舟背著夏侯澹一逃,禁軍鬥志全無,兵敗如山倒。

  端王黨哪裡會任他逃走?此時也顧不上留活口了,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卻始終沾不上他們的衣角。

  然而北舟渾身都在流血,飛奔片刻,步履漸漸遲緩。

  夏侯澹看出他堅持不了多久了,開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聲,像是聽了個巨大的笑話:「天塌了我也不會拋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說!只要不當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長命百歲,叔去給你找藥……」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靜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腳下未停,嘴上卻突然沒聲了,不知聽懂了沒有。

  夏侯澹:「我不是夏侯澹,我只是借用這具軀殼的一縷孤魂。先前種種,都是我騙你的。」

  「……」

  「叔?」夏侯澹見他還不放下自己,語聲迫切了些許,「你明白了嗎?我不是——」

  「我聽懂了,你不是她的孩子。」北舟的聲音忽然嘶啞,彷彿整個人都在瞬息之間蒼老,「但她也不會想看到你受苦的。」

  他猛提一口氣,仰天長嘯,聲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來了。」爾嵐躲在剩下一隻巨石後,望著身邊幾人,「能與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雲錫滿臉糾結,最後彷彿痛下決心,握拳道:「爾兄,其實我——」

  「哈哈哈,不如我們在此結義,來生再做兄弟!」楊鐸捷慷慨道。

  爾嵐:「妙啊。」

  李雲錫:「……」

  「好好活下去……把商業帝國搞起來。」謝永兒目光開始渙散,「別難過,我要回到……書外面的世界了。」

  庾晚音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對於紙片人,哪有什麼書外的世界?

  謝永兒:「等回到現代,我就去你的家鄉,嘗嘗你說的……豆什麼……」

  「豆汁兒。」庾晚音的眼淚一顆顆地砸在她臉上,「還有炒肝、炸醬麵、烤鴨、蒸花鴨、蒸羊羔……」

  謝永兒在她的報菜名聲中緩緩合上了眼。

  大地在這一秒開始震動。

  天選之女意外離世,這一方天地發出嗡鳴,山石震蕩,搖搖欲墜,彷彿行將轟然崩塌。

  庾晚音緊緊抱住謝永兒的屍體,想為她擋去塵土與落木。

  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一個念頭:剛才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些找到那把槍?

  地震持續了整整一刻鐘,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舊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衛將她拉起:「娘娘,咱們必須繼續前行了。謝妃的屍身,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眼前活著的暗衛只剩五人,還都負了輕傷。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強迫思維重新開始運轉:「葬了吧。盡量把咱們的痕跡都抹掉,或者去別處也留下些痕跡,迷惑追兵。」

  於是留下一人善後,剩下四人護著她繼續趕路。馬被殺了,他們只能步行,循著一條避開人煙的路徑越走越遠。

  這一日夕陽西下時,庾晚音體力告罄。他們尋了處山洞過夜,不敢生火,就翻出乾糧來分食了。

  庾晚音只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退去角落裡抱膝坐著,眼神發直。

  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她腦中翻來覆去,卻只有兩個問題。

  為什麼昨夜沒看出夏侯澹在騙自己?

  為什麼不能早點找到那把槍?

  或許是因為她的狀態實在太糟糕,暗衛幾次三番偷看她,末了交頭接耳幾句,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臨別時陛下留給屬下這封信,說要等平安脫險後再交給娘娘。屬下擅作主張,提前取出來了……或許娘娘會想讀。」

  庾晚音一把奪過信,粗暴拆開,借著最後一縷夕照急急地讀了起來。

  信上全是簡體字,但寫得秀逸瀟灑,不是夏侯澹慣常給她看的字體,一筆一劃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寫的春聯。

  第一行寫著「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叫張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7:32 PM

第五十三章 吾妻

  吾妻晚音:

  我叫張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問我是不是充話費送的,才會叫這麼個名字。其實恰好相反,我爸媽對這名字極其滿意,覺得它如此不走尋常路,一定會讓我成為人群中最搶眼的仔。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從小到大,沒遇到過一個撞名的。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第一個被老師記住的學生。不過嘛,除了這個酷炫的名字,我倒是挺乏善可陳的。成績不好不壞,只有物理拿過兩次第一。至於英語,選擇題基本靠骰子吧。

  哦對了,我體育還不錯,校運會上老是被班裡逼去報名長跑。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奇怪,我為啥要拿初中的事說個沒完。

  因為在咱們那個世界,我沒有更後面的記憶了。

  初三那年,我上課開小差玩手機,被一個彈窗小廣告吸引進了這本書裡(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上課要專心聽講)。剛成為夏侯澹的時候,這廝的身體發育到六歲。

  爾來十六年又八個月矣。

  這麼算來,我成為夏侯澹的時間,竟已經比當張三的日子還長了。

  最近兩年我有時會突然心生懷疑,「書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還是我腦子生病而產生的妄想。畢竟,一個同時存在空調、互聯網、醫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聽上去確實越來越不現實了。

  說來好笑,當初來到此地,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場無法結束的噩夢裡。可如今回頭去看,卻連初中的校名都險些想不起來了。前塵種種,反倒猶如華胥一夢。

  直到你問出那句「how are you」。

  原來那一切是真的。原來我曾經有血有肉地活過,有過父母,有過朋友,有過未來。

  我是一個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間拯救了我,我卻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騙你的方針。取得你的信任,成為你的同盟,讓你手中掌握的劇本為我所用。只有這樣,我才能用最穩妥的方式取得勝利,讓太后和端王血債血償。

  在你面前,我不僅將過往盡數粉飾,連言行舉止都會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個你所熟悉的現代人。我不能讓手上沾的人血嚇走你。

  直到真的開始演張三,我才被迫一點一點地想起,自己離他已經多遠了。這些年來夜夜夢到魑魅魍魎將我拖下無間地獄,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你來一個月後,我忽然有一次夢到同學傳紙條來,喊我下課一起衝去食堂。醒來時摔了幾副杯盞,只想讓四面宮牆內多些聲響。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一切,一了百了。

  你來得太遲了,晚音。這裡已經沒有等待你的同類了。你只能攤上一個瘋得時日無多的我。生而不為人,我很抱歉。

  ——你剛才是不是看笑了?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開心了。

  我說不清是何時愛上你的。作為張三,喜歡你似乎天經地義;作為夏侯澹,卻又近乎魔障。我只知道從那以後,我就更害怕露餡了。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當他們離岸太遠,注定無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只會將浮木也帶入水中。

  我希望,至少可以不讓你沾上血跡。我希望在這黑風孽海,至少有一個地方能讓你睡個安穩覺。我希望晚一點面對你驚懼防備的眼神。我最希望的,是看你永遠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遠是最初那個無所畏懼、大殺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暫時膽怯動搖,需要一個同類給你力量,那我就扮演這個同類,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我已經沒有故鄉了,你就是我的故鄉。

  ——當時是這樣打算的。

  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著能為你帶走端王。明天我自當盡力,萬一我成功了,你的擔子也能輕些。如果我失敗,你就照著最後一張紙上寫的去做,應該也能逃出生天。

  再之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天涯路遠,江湖險惡,多加小心。

  雖然對你撒了許多謊,但這一句絕非虛言:你是我這兩輩子見過的最厲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會笑到最後,殺出一片山河清明來。

  到那時,如果原諒了我,逢年過節就吃一頓小火鍋吧。就當我去陪你了。

  張三

  ……

  除此之外,信封裡還有一頁寫滿字的紙,以及一個小東西。

  庾晚音讀完最後一個字,天邊的夕照正好徹底消失。暗衛扯來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輕聲勸她早些休息。

  她將信揣進懷中貼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山中夜冷,整個人從足心開始漸漸發寒,最後凍成了僵冷的石頭。她怕一睡不醒,睜眼默數著數,耳邊傳來暗衛換崗守夜的輕微動靜,以及遠處悲涼的狐鳴。

  第二天清晨他們再次出發,尋了一處小溪,洗去了身上的血污。

  庾晚音身上穿的本就是布衣男裝,應當是夏侯澹為了方便她出逃給她換上的。包袱裡還準備了她平時喬裝慣用的工具、備用的衣服、火石匕首等必需品。

  庾晚音對著溪水化了個妝,黏上鬍子,又站在岸邊點燃了信箋,望著它在火焰中蜷曲起來,化為星星點點的灰燼落入水中,隨波流遠了。

  她用餘光發現幾個暗衛望著自己欲言又止,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從昨夜讀完信一直到現在,一個字都還沒有說過。

  她清了清乾澀的嗓子:「你們傷勢如何了?」

  暗衛紛紛道:「都是小傷,已經好了。」

  「嗯。咱們得走到有人煙的地方,才能打聽都城的情況。」

  暗衛見她神情如常,也沒再鬧著要回都城,都如釋重負,忙道:「屬下奉命保護娘娘,眼下情勢難測,但凡端王未死,他安排的三方邊軍仍會向此合圍,鎮壓禁軍助他上位。這三方人馬是從北、東、南三面過來的,屬下以為,趕在他們接上頭之前,可以尋一處豁口——」

  「咱們向南。」庾晚音提起包袱,轉身出發。

  暗衛愣了,連忙追上去接過她的包袱:「娘娘,南邊是右軍要來的方向。」

  庾晚音目不斜視:「向南,去沛陽。這是陛下的意思。」

  那沛陽只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城,地勢上也沒什麼稀奇之處。為何要去那裡,暗衛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夏侯澹在那裡佈置了援軍?但若有援軍,昨天就該用上了,又怎會等到現在?

  庾晚音諱莫如深,步履卻不停:「辛苦諸位,護送我前去吧。還有吃的麼?」

  她接過乾糧,邊走邊塞進嘴裡,逼迫著自己咀嚼嚥下。

  暗衛在她身後有些擔憂地對視一眼。他們不知道信的內容,也就不知道提前給她看信,會不會犯了個錯誤。

  沉默地趕路半日,前方出現了稀稀落落的村落。

  除了他們一行,路上沒有幾道人影,而且個個行色匆匆,神情如驚弓之鳥。

  暗衛試圖朝村民搭話,村民們瞧見陌生人,卻反過來向他們詢問消息。兩邊都是一臉茫然,交換半天情報,只知道都城昨日大亂,血流成河;今日卻已封城,一片死寂。村民莫說是誰輸誰贏,連誰跟誰打都摸不著頭腦。

  到了傍晚,庾晚音身上一陣陣發冷,漸漸頭暈目眩走不動路。後知後覺地抬手一摸,燙的。

  暗衛慌了,她卻無甚表情:「沒事,睡一覺就好。不能去客棧,會暴露行蹤的。想辦法找借宿吧。」

  又走半里地,天色昏暗了下去,前方一戶院門裡隱約有火光搖曳。

  暗衛上前扣門,一個雙目紅腫的老嫗出來應門:「誰?」

  暗衛賠笑道:「大娘,我們是去都城探親的,沒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聽說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實在無法,只剩這點盤纏,想討口飯吃。」

  說著遞進去一把銅錢。

  老嫗嘆道:「進來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裡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來是有厲害的賊人……」

  她唸唸叨叨著轉身朝裡走,暗衛扶著庾晚音跟了進去,才發現那火光來自於院中一隻瓦盆。老嫗將他們引進屋,自己坐回盆邊,又往裡投了些紙錢。

  暗衛:「大娘,這是……?」

  老嫗背對著他們搖搖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裡屋走出個老漢,低聲道:「她弟弟住在邶山邊上,昨日趕上端王造反,兵荒馬亂的,人不知怎的沒了。」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聲問:「端王造反成了麼?」

  老漢連連搖頭:「報喪的只說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軍,別的說不出來了。」

  庾晚音眼前發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死的大多是禁軍……

  不是禁軍內訌,就是端王藏了兵力。無論是哪種,夏侯澹都凶多吉少。

  旁邊的暗衛連忙攙住她:「大爺,此時叨擾實在不該,但我們……我們兄弟病得厲害,可否煮碗麵給她吃?」

  片刻後,幾人端著碗狼吞虎嚥,昏黃的油燈倒映在麵湯裡。

  這農戶家境還挺殷實,庾晚音那一碗裡居然臥了隻雞蛋。她捧著碗喝了幾口熱湯,手抖得沒那麼厲害了,遲鈍的腦子勉強重新運轉。

  如果端王贏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經死了,也有可能被關在宮裡等死,以便端王平穩上位。他們只能祈禱是後一種。

  老嫗燒完了紙,回到屋裡揩著淚罵道:「端王這殺千刀的狗東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動收了他。」

  「你小聲點。」老漢壓低聲音道,「那皇帝又是什麼好東西?老人總說,君主無德才會地動!那暴君連太后都殺……」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來。

  老嫗:「太后一定是他殺的麼?皇家的事,我們哪裡搞得清?」

  老漢擺擺手:「老婆子,頭髮長見識短,不與你說了。」

  「我沒見識,我弟弟也沒見識麼?」老嫗怒道,「他可說過,皇帝讓人均什麼……均田、減稅!還殺了好多狗官!」

  庾晚音:「狗官?」

  暗衛詫異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聲。

  老嫗卻一無所覺,掰著手指報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說,這都是些魚肉百姓的大狗官,這些年,皇帝為民除了不少害啊。」

  老漢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別丟人現眼了。」

  她的確說錯了幾個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處說了,這情報似乎來自於都城街頭巷尾半真半假的風傳。天子腳下的百姓,都有這個愛好。

  來了這麼久,庾晚音知道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黨,有些是端王黨。但她從未費心調查過他們的背景,也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是否出現在了原作中。

  說到底,她之前根本沒有關心過那「原裝暴君」殺了些誰,只當是書中既定的名單。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錯殺忠良的。

  或許連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來之前,他殺對了多少人,又殺錯了多少人。

  或許他也並不想面對確切的數字。

  庾晚音驀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與她對台詞時,十分浮誇地說過:「我不過是個被矇住雙眼、摀住雙耳的瘋王罷了,是忠是奸,還不是一本奏摺說了算?」

  當時她只當他演得入戲,才能演出滿目的自嘲與蒼涼。

  那老漢還在與老嫗爭論不休:「你可記得胥閣老……」

  是了,胥閣老。

  庾晚音想起胥堯死後,夏侯澹問她:「原文裡的胥堯是什麼結局?」

  「好像一直跟著端王混,當了個文臣吧。」

  夏侯澹當時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們害死了他。」

  那之後,他就不再詢問角色們原本的結局了。他毫不遲疑地推進計劃,生殺予奪,面無表情。他說:「你以後如果必須除掉什麼人,告訴我,讓我去處理。」

  他又說:「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們的債。」

  ——他矢口否認紙片人有靈魂,卻相信一個紙片世界裡有地獄。

  此時此刻,她倒寧願他不相信。

  老嫗:「……反正皇帝若是換了,咱家過不了現在這日子,你信不信?——哎,這小夥子怎麼了?」

  暗衛側身擋住庾晚音,硬著頭皮道:「許是有些擔心都城裡的親人。」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給她盛了碗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8:3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0 08:38 PM 編輯

第五十四章 前路

  吃完了麵,暗衛幫著收拾碗筷。庾晚音不願讓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著站起身來,腳下卻是一軟,撐著桌子才穩住身形。

  那老嫗抬手摸她的額頭:「哎呀,燒這麼厲害,得找個郎中看看啊。」

  庾晚音連忙攔住她,只說是趕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

  老嫗有些猶豫,那老漢卻不樂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們這麼多大小伙子,我家只有一張床,被縟更是不夠啊。」

  暗衛又摸出點銅錢:「大爺,只要一床被子給病人打地鋪,我們剩下的可以打坐。」

  老漢將老嫗拉到一邊:「誰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你忘了最近村裡好多人家被偷麼?」

  這一聲並未壓得很低,眾人都聽到了。

  暗衛臉色變了變,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蒼白著臉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叨擾了,多謝二老的面。」

  她撐著一口氣朝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廚房的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似乎是窗扇被風吹得晃動了一下。

  老夫妻一無所覺,暗衛卻神色一凜,無聲地比了個手勢。幾人之間無需言語,同時半途急轉,直奔廚房而去。

  老漢:「哎,你們想幹什麼——」

  庾晚音也詫異回頭,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槍。

  廚房裡一陣騷亂,夾雜著幾聲陌生的痛呼。暗衛又出來了,幾人合力抓著一道不斷掙扎的矮小身影。

  暗衛:「這人方才翻窗爬進了廚房裡,被我們抓了個現行。」

  被抓的人身材矮小如猴,蓬頭垢面,一雙因為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庾晚音被其目光掃過,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渾身泛起一股莫名的不適。

  他手中還緊緊抓著一隻包袱,被暗衛奪來一打開,錢袋、玉珮、臘肉等物五花八門攤了一桌。

  老嫗:「啊,那是我家過年的肉!」又湊去細看,「這玉珮瞧著似是老王家的?」

  那小偷猛然撒潑似的嚎叫起來,聲音嘶啞尖銳,卻被暗衛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老漢:「……」

  前腳剛說客人是賊,後腳就看客人捉賊。老漢漲紅了老臉,囁嚅著對幾人賠不是,被庾晚音溫聲勸住了。

  老夫妻倒也淳樸,為表謝意,當即收拾出熱水被縟,給庾晚音留宿用。又請暗衛幫忙捆了小偷,丟進了後院柴房,準備等天明再去報官。

  庾晚音喝了碗薑湯,兩日以來終於第一次躺進了被窩裡,幾乎是一沾枕頭就昏沉睡去。

  沒睡多久,卻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

  屋裡已經熄了燈,老夫妻回房睡了,幾個暗衛在她的地鋪旁邊靠牆打坐。

  拍她的正是暗衛:「請娘娘恕罪,方才屬下將那竊賊綁去柴房的時候,他掙扎的動靜太大,引來了一些村民。那老漢還歸還了鄰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戶人家都知道了我們在此。」

  陌生來客身手不凡,一來就捉住了小偷——這種新聞天一亮就會傳遍村裡。

  他們不住客棧,本就是為了隱匿行蹤。現在多了這一齣,暴露的可能性會成倍增長。

  暗衛將聲音壓得更低:「娘娘,殺麼?」

  庾晚音燒得腦子發昏,思維慢了半拍,愣愣地看著他。

  暗衛:「趁著天黑殺了這幾家人,還來得及嫁禍給竊賊,抹去我們來過的痕跡。」

  庾晚音下意識道:「不行。」

  過了幾秒她才理清思路:「我們現在就走,盡快去沛陽。」

  她試圖支起身來,只覺全身關節都生了鏽般酸軟無力。

  暗衛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陣吧。」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這個狀態,強行趕路也只會拖後腿:「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叫醒我。」

  但她沒能睡足兩個時辰。

  深夜,馬蹄聲入夢,她在睡夢中陷入了一場無止無休的殺戮。彷彿回到了邶山腳下,眼睜睜地望著叛軍將夏侯澹淹沒。千刀萬劍加身,轉瞬間將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卻猶如感覺不到痛,目光越過人群朝她望來,沉寂而溫柔。

  他遙遙做了一個口型:「跑。」

  庾晚音一個激靈,強行將意識拽回現實。

  馬蹄聲是從大地裡傳來的。幾息之後,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來。

  身旁的暗衛扶起她來,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門。

  村口的方向響起一道男聲,似乎運足了內力,在靜夜中傳得老遠:「哪家有形跡可疑者上門借宿,速速上報,賞銀十兩——」

  隔了幾秒,又喊了一遍。

  庾晚音在心中罵了一聲。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經將院門推開一線,忽聽附近幾家的大門吱呀吱呀連聲打開,數道細碎的腳步聲直奔村口而去,顯然都對那十兩賞銀志在必得。

  她在心中罵了第二聲,轉身道:「從後院逃!」

  形勢不容猶豫,幾人迅速奔向後院,繞過屋舍時,只見老夫妻臥房的窗口已經透出了燈光。

  暗衛腳步不停,當先飛身越過了後院的柵欄,又回身來接庾晚音。

  上百人的腳步聲逼近過來,熊熊火光已經照到了前門。

  暗衛背負起庾晚音,拔腿狂奔。

  老夫妻家在村子邊緣,屋後不遠處就是一片樹林,黑暗中卻看不清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

  寒風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揮暗衛往林中躲,眼角餘光裡忽然閃過一道黑影。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剛剛翻出後院,正朝另一個方向逃竄,背影矮小如猴,瞧著分外眼熟。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

  小偷邊跑邊扯著身上的繩索,撞見他們也是一僵,隨即「呲溜」一聲就跑得沒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見他消失在了鄰居家後頭的一條窄道。

  庾晚音心念電轉:這小偷能在村裡行竊這麼久,說明之前從未被抓住……

  老夫妻的屋子裡一陣喧鬧,傳出一聲斷喝:「分頭去搜!」

  與此同時,庾晚音也下了決斷:「跟上那小偷!」

  暗衛鑽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們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處拐角急轉。

  小偷:「?」

  小偷亡命奔逃。

  暗衛窮追不捨。

  小偷選的路線果然極其刁鑽,顯然對全村地形瞭若指掌,翻圍牆、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鰍,饒是暗衛目力過人,好幾次也險些被甩脫。

  小偷半路一個急停,轉過身來氣急敗壞地瞪著他們,當場提起衣服一陣亂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經沒有贓物,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大張旗鼓地追拿自己。

  庾晚音:「不是追你,別愣著,快帶路!」

  小偷:「???」

  身後大呼小叫聲再度逼近過來,小偷條件反射地轉了個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應過來,後頭那群追兵的目標根本不是自己。

  敢情自己真是個帶路的。

  小偷險些氣瘋,背對著他們眼珠子一轉,再度轉向。

  追兵這一通鬧騰,將全村人都吵了起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不時有人推開門窗探看。

  背著庾晚音的暗衛突然低喝:「你在往哪跑?」

  原來小偷帶著他們的兜兜轉轉,竟是繞了個圈子,迎頭撞向了追兵!

  見被識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開溜。

  暗衛撲過去抓他。

  身後火光閃爍,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這邊——」

  暗衛:「分頭。」

  四名暗衛斷然散開,兩人護著庾晚音,剩下兩人另擇他路,故意往顯眼的方向奔去。

  暗衛抓住小偷,咯啦一聲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將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聽懂了沒?」

  小偷渾身發抖,屈辱地點點頭。

  跑開的那兩人引開了追兵,身後的人聲逐漸稀疏。

  小偷越逃越偏,最後翻進了一戶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猶豫了一下,還是示意跟進去。

  這家沒有亮燈,後院一片荒蕪,野草橫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進半人高的野草叢裡,竟然消失了身形。

  暗衛放下庾晚音,跟過去看了看,轉頭低聲道:「地洞。」

  三人不敢耽擱,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動野草遮住了入口。

  這地洞極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來給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個大活人,頓時擁擠得轉身都困難。

  那小偷一早被暗衛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

  過得片刻,有人聲漸近。

  一小隊追兵搜尋到此處,胡亂翻弄起了後院。庾晚音將槍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著。

  頭頂有人交談:「應當不在這一塊,他們都往樹林追去了。」

  「那村婦不是說是幾個男人麼?我看又要抓錯人了,這都第幾個村了?」

  「沒準是喬裝呢。」

  「嗐,臭娘們真會逃啊。上頭那位說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們手裡了,不如先讓兄弟們嘗嘗那皇……」

  餘下幾字隱去了沒說,只留下一陣竊笑。

  凌亂的腳步落在他們幾寸之外,又漸漸遠去。

  又過半晌,確認人都走遠了,庾晚音繃緊的身體才一點一點鬆弛下來,打起了細小的擺子。

  她高燒未退又折騰這一遭,只覺眼冒金星,貼著洞壁慢慢滑坐下去。

  她原本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希望來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聽完方才的對話,局勢算是徹底明了了。

  都城裡如今是端王掌權。

  夏侯澹呢?還有可能活著麼?

  暗衛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庾晚音:「多謝。」她抖著手裹緊外袍,「方才分開的那兩位兄弟——」

  「應該會借著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衛語聲平靜,「他們會在被俘之前自盡,不會給人留下線索的。」

  出發時護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兩人。

  庾晚音沉默片刻:「是我的錯。」

  她留下了那五戶村民,卻葬送了兩個暗衛的性命。

  暗衛驚了一下,想找話勸慰她,庾晚音卻突然問:「你們都叫什麼名字?」

  從穿來那日開始,她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因為按照原作,這些年輕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彷彿只要他們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負一份債。

  暗衛:「屬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剛才走的是六五和……」

  庾晚音:「真名。」

  「屬下沒有真名。陛……」暗衛顧及到小偷在一旁,臨時改口,「主人說,我們領到編號的那天,他已將我們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從此前塵盡去,不得再提。」

  庾晚音抱膝坐著,將臉埋入膝蓋間。

  這茫茫世間,有一個人能洞見她的所有痛苦。

  當她踽踽獨行,才發現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腳印上。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漫長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遠,以至於連背影都尋不到了。

  地洞裡鴉雀無聲,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

  庾晚音嗓子發緊,再次堅持道:「真名。」

  暗衛頓了頓,似乎是笑了一下:「屬下是十二。」

  一旁的四七在低聲逼問那小偷逃出村莊的路線,半天問不出一句話來。他匕首一劃,小偷吃痛,帶著哭腔「啊啊」地叫了起來。

  四七:「原來是個啞巴。」

  庾晚音:「搜他的身,他剛才能逃出柴房,身上應該還藏了工具。」

  窸窣一陣,四七搜出了一枚刀片,還有一條新情報:「……是個女啞巴。」

  林玄英率軍一路殺向都城,頭一日還遇到了些阻撓,被他們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壓了過去。

  從第二日開始,所遇反抗消極到可以忽略不計,有些州府甚至未戰而降,大開城門任由他們過路,只求早些把這些凶神送走。

  很快他們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亂,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攝政。

  而端王宣稱妖后庾晚音弒君未遂,正在四處張榜抓捕她。

  與此同時,新的密信飛到了林玄英手中。

  他匆匆掃完,順手撕了:「端王又來催了,還讓我們沿路盯著點,幫他抓人。」

  手下皺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經大勝,何必如此著急?」

  莫非,他還遇到了什麼未知的難題?

  林玄英催馬前行,眯了眯眼:「你們是盼著他贏,還是輸?」

  那年輕的手下一愣,忙道:「屬下只效忠於副將軍一人,副將軍要殺誰,我等便殺誰。」

  林玄英搖著頭笑了一聲,又問:「都練好了?」

  手下嚥了口唾沫:「練好了。」

  林玄英一夾馬腹:「那就趕路吧。」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村裡已經沒了追兵的動靜。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來匯報道:「人都走了,但還有幾個村民不死心,在四處徘徊,大約想抓我們去換懸賞吧。」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這位……姑娘。」

  借著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啞女小偷睜眼朝自己望了過來。

  庾晚音:「沛陽離此地不遠,你去過麼?」

  她見此人居無定所,應當是到處流浪行竊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

  啞女半天沒動靜,直到四七又舉起匕首,才戒備地點了點頭。

  庾晚音盡量讓聲音顯得和善:「我們要趕去那裡,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帶路,自有豐厚報酬,讓你從此不必再偷。怎麼樣?」

  啞女還是沒反應。

  四七:「還是你想死在這裡?」

  庾晚音連忙唱紅臉:「放下匕首,好好說話。」

  兩人一個威逼一個利誘,說了半天話,忽聽咕嚕一聲,有人的肚子響了。

  啞女:「……」

  她緩緩伸出手,做了個討飯的動作。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們還有乾糧麼?拿給她吃。」

  片刻後,啞女帶著他們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村莊,朝南行去。

  啞女選的路線已經盡量避開了人煙,但仍有一座小鎮擋在半路。庾晚音擔心遇見昨夜的追兵,臨時給自己和兩個暗衛都變了裝,這回扮作了一個老婦。

  結果鎮裡的陣仗比她想像中更驚人。

  街道上貼滿了一張張通緝令,她的畫像迎風飛舞,上頭還寫著「狐妖轉世」「禍國殃民」等大字。

  還有幾隊兵馬輪番巡視,為首的高呼著:「見到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來上報,重重有賞!」

  啞女領著他們七拐八彎避過巡查,遠遠地聽了幾遍這高呼聲,忽然回頭,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

  跟在後頭的十二低聲道:「娘娘小心此女。」

  「嗯,她可能會出賣我們換賞金。」

  庾晚音連續走了三天路,雙腳已經磨出了水泡。身體一陣陣發冷,她自知到了強弩之末,咬牙沒有聲張,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慢。

  她眼望著前方:「盯緊一點,必要時殺了她。」

  結果,或許是感覺到了身後的殺氣,自認無法逃脫,那啞女變得異常老實,悶頭乖乖帶路。

  即將離開鎮子時,她突然從幾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暗衛大驚,正要追尋,啞女竟然去而復返,卻是坐在一架驢車上。

  庾晚音:「……你偷的?給我用的?」

  啞女翻了個白眼,打手勢催促他們趕緊上車,趕緊跑路。

  有暗衛盯著啞女,庾晚音終於在車廂裡躺了下來,得以緩過一口氣。

  身體疲乏到了極點,神經卻緊繃著,大腦仍在拚命運轉。

  端王這抓人的誇張架勢,仔細一想倒有些可疑。

  按理說,自己一介女流,又無兵馬,又沒有真的身懷龍種,短期內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剛剛上位,理應把全副精力用於穩定都城的形勢,為何反倒將這麼多人馬往外派,來搜捕一個微不足道的她?

  除非……

  那一絲行將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僅僅是自己呢?

  鎮中追兵喊的是「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為何非要強調男子?是怕自己喬裝打扮,還是——他們原本的目標就有男有女?

  夏侯澹逃出來了嗎?

  這與其說是她的推測,不如說是她的祈禱。

  如果還能再次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話會說什麼呢?

  想著這個問題,苦澀的平靜如夜雪般緩緩飄落,將她覆蓋。在這亡命路上,她奇跡般地沉睡了片刻。

  到了驢車無法通過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車步行。

  庾晚音真心實意地對啞女道了謝,又讓暗衛處理了她手腕的傷。為表誠意,還提前掏了把碎銀遞給啞女,當作預付款。

  啞女捧著錢,露出了相識以來的第一個笑。

  她投桃報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農戶家,偷了輛牛車。

  庾晚音:「……」

  如此幾番更換交通工具,終於有驚無險,在翌日傍晚趕到了沛陽城外。

  不出所料,城門口也有守軍拿著通緝令,細細盤查進城的百姓。而且這一批守軍氣勢森然,一個個站得筆直,冷面帶煞,宛如閻羅在世。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邊軍的甲衣。」

  這沛陽城豈止是淪陷,儼然已經被邊軍全面接管了!

  可是這邊軍佔著沛陽城,為何還要開放城門,供百姓出入?難道指望用這種方式抓到通緝令上的皇后?

  他正想著,就見庾晚音排入了進城的隊伍。

  十二:「……」

  他低聲提醒道:「娘娘,這要是進了城,被人甕中捉鱉,咱們就真的無路可逃了。」

  庾晚音:「放心吧。」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件。

  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個小東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時才往頭上插去。

  十二:「這是?」

  「信物。」

  庾晚音舉步向前走去,囑咐了一句:「等下別動手。」

  城門口的兵士將庾晚音從頭打量到尾,揮揮手放行了。

  庾晚音佝僂著身形,由十二攙著,剛走出幾步,就聽身後那兵士又道:「站住。」

  十二和四七下意識便要出手,庾晚音卻沉聲道:「都別動。」

  她緩緩轉身,與那人對視。對方面帶探究,庾晚音則巋然不動。

  對方頓了頓:「請隨我來。」

  餘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單獨帶走庾晚音,一路將她帶到了知縣府邸。

  原本的知縣不知躲去了何處,這富麗堂皇的府邸已經被鳩佔鵲巢,由邊軍層層護衛起來。

  書房燈火通明。

  林玄英歪坐在太師椅上讀著軍報,忽聽門外一聲通報:「副將軍,人找到了。」

  他抬眼掃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經心道:「人帶進來,你們退下。」

  房門合上。

  林玄英丟開軍報,起身走到庾晚音面前,定定地望著她做過偽裝的臉。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頭上搖晃的東西,遞給他看。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雲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間紅了。

  庾晚音:「……阿白,別來無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8:50 PM

第五十五章 底牌

  眼前這個人與她記憶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雖然臉還是那張臉,卻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偽裝,露出了青年的樣貌。

  他的眼瞳依舊如故,越是在暗處越是亮得驚人,像淬過火的琉璃。只是配上這一身裝扮,那雙清冽的眼睛就無端帶上了幾分凌厲。

  庾晚音一時拿不準該用什麼語氣與對方說話。

  夏侯澹在信中告訴她沛陽有援軍,但或許是擔心信件被截獲,並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髮簪時就猜測阿白應該是混在軍中,但沒想到這傢伙搖身一變,竟成了帶隊的老大。

  說好的江湖少俠呢?初見時那一身肆意妄為無法無天的氣質,難道還能偽裝出來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細嗎?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嗎?就算他是友非敵,這滿滿一城將士呢?

  她剛想到此處,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來還從未如此狼狽過,身上都漚出味兒了。林玄英卻像是渾然不覺,那熟稔的語氣又與阿白一般無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著他,一瞬間回想起了冷宮後院裡的流螢和西瓜。無數疑問同時湧向喉口,一時竟哽住了。

  林玄英卻根本不給她機會,按了按她的脈,眉頭緊鎖:「你病了?」

  「不礙事。」

  「不行,這樣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說轉身喚人。

  軍中沒有侍女,來了幾個兵士,被林玄英打發去燒水煮藥。片刻後他們將庾晚音帶到一間備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禮便低頭離開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這分明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隊伍。

  話又說回來,不管來者是誰,此時若想要她的命,根本無需費這麼大周章。

  庾晚音顧不得其他,轉身鎖上房門,默默泡了個藥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與血污。

  浴桶邊放著一套乾淨的男裝。她換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環境,就響起了敲門聲。

  林玄英隻身站在門外,手中端著一碗藥:「快去被窩裡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自己喝還是我餵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過去仰頭一口悶了:「多謝林將軍。」

  林玄英一頓,苦笑了一下:「我想著不搞清楚情況,你一定不肯睡。來吧,你問,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開門見山,庾晚音也就單刀直入:「你是林將軍,還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時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個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經被處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這就可以解釋他突兀轉換的身份。

  卻聽對方道:「我是林玄英。」

  見庾晚音滿臉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師父給我取的諢名。你看我的膚色,你覺得我爹娘跟我師父誰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這麼說來,你確實是江湖出身?但你剛剛出師,怎麼就當上了副將軍?」

  林玄英咳了一聲,眼神飄忽了一下:「這個嘛……」

  就在這兩秒間,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為你並不是剛剛出師。」

  這一刻,庾晚音回憶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正是尤將軍回朝述職時。

  阿白對燕國與羌國瞭若指掌。

  阿白當時就對她說過:「我知道好多東西呢,我還殺過……」卻被夏侯澹打斷了。

  阿白曾經提議將汪昭塞進右軍,由自己護送他出使燕國。但夏侯澹拒絕了,只讓他留在崗位上。盡管如此,最後汪昭仍是取道西南離開的。

  阿白陪他們演完一場戲,又在尤將軍離開都城的同時匆匆消失,只說陛下佈置了別的任務——當時她還疑惑過夏侯澹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種恍然大悟之感:「我們的初見,其實不是你與陛下的初見吧?你們認識多久了?」

  林玄英撓撓頭:「這就涉及到一些不能說的隱情。」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過往的話,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訴我了。」

  林玄英詫異地睜大眼:「他居然告訴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計瞞著你,就怕嚇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兩個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林玄英眯著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現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師無名客起了一個天卦,算出有異世之子到來,將改變國運。他本想親自出山輔佐,但那一卦窺破天機,使他元氣大傷,不得不閉關休養。於是他派我出師,找到了陛下。」

  「陛下當時說,他在宮中已經培養了一批忠於自己的暗衛,我護在他左右的意義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則手中沒有底牌,無論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敵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軍。

  之所以在三軍中選擇右軍,一是因為右軍與端王關係最遠,二是因為領頭的尤將軍最為草包,根本無力管控軍隊。如此一來,他們的小動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覺。

  想要真正掌控數萬兵馬,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與威望缺一不可。

  這事兒急不來,只能花費數年徐徐圖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強,經過一場又一場大大小小的戰役,逐漸嶄露頭角,憑實力收服了人心。他與夏侯澹一明一暗,用盡手段,在各方勢力的眼皮底下架空了尤將軍,成為了右軍實際上的領導者。

  「到去年,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打算將整個右軍肅清一遍,然後就開戰。雖然依舊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帶走太后和端王——這是陛下的原話。但就在那時,」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現了。」

  林玄英第一次聽說庾晚音,還是出師之前。無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時,也算出還會有另一個異世之人即將到來,只是不知在何時何地。這兩人之間有許多因果纏繞,至於是良緣還是孽緣,卻似霧裡看花,無從勘破。

  後來他問過夏侯澹此事。夏侯澹彷彿突然想起似的,輕描淡寫道:「說起來是有這麼個人。」

  林玄英:「……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一副差點忘了的樣子?」

  那少年君主低著頭,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會來了吧。」

  之後的幾年間,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記時,夏侯澹的密信裡忽然多了一個名字。

  雖然同為異世之魂,這個神秘的庾妃卻與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們原本的計劃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卻一上來就要布很大的局、繞很多的彎子,只為精打細算,犧牲最少的人。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條性命,對她來說都金貴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觸。

  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見多了。沙場上一將功成萬骨枯,若都像這般婆婆媽媽,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勢瞬息萬變,如此拖下去,恐怕連最後的勝算都會成為泡影。

  但夏侯澹卻對她的天真夢想照單全收,廢掉了己方已有的計劃,命林玄英退而蟄伏。

  有那麼幾天,林玄英在認真考慮撂挑子。

  後來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終於見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卻也看輕了她。

  她當時喬裝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妝容,站在常年黑霧繚繞的夏侯澹旁邊,那麼輕盈,那麼美。像一隻小小的雲雀,身陷在狂風暴雨裡。

  她明顯不屬於那所深宮,而應該泛舟天地之間,當一個了無牽掛的江湖兒女。

  林玄英去勸說夏侯澹放她自由時,想過對方或許會暴怒,會拒絕。

  結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認知:「她有她的抱負。」

  再後來的發展更是顛覆了他的想像。

  庾晚音那個發夢似的計劃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裡神仙打架,幾輪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靜,天下太平。在邊陲之地的傳說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顧,不費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戰事與災禍。

  誰又能猜到這天道姓庾?

  庾晚音聽到此處,心底一個巨大的疑團終於解開了。

  庾晚音:「跟圖爾和談前夕,陛下還說會借兵給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沒明白他哪來的軍馬出借!他說是阿白,我還傻不愣登地問他,阿白單槍匹馬怎麼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確實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銳兵馬給圖爾,為免引起注意,數量其實不多。好在圖爾爭氣,一回燕國就接應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著她,語聲中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傷懷:「我錯看了你,陛下卻沒有。你剛來時他就說過,你當然是這樣的人,因為在你們的來處,每條命都是命。」

  庾晚音許久沒出聲。

  她剛剛讀完那封信時也曾想過,夏侯澹在那漫長而不見天日的歲月裡,多半是已經放棄了吧。所以自己穿來時,才會見到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以及一個與暴君無限接近的他。

  原來不是的。

  如果他沒有慘淡經營出林玄英這張強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劇本,也只能處處受制、舉步維艱,最初的設想都會成為鏡花水月。

  她幾乎無法想像,一個開局就身中劇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撐下來的。恐怕他自己並不想弄清楚,活下來的這個玩意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來之後,每一次關於過往、關於身份、關於紙片人的對話,都是萬箭穿心。

  盡管如此,他幾乎是剛打一個照面,就將一切押給了她。

  庾晚音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他的消息麼?」

  林玄英搖搖頭:「我們約定過,如果他活著出來,就在沛陽會合。我一路趕來接管了此地,就是為了等你們,結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廝倒是宣稱皇帝忽染重疾,在宮內養病,但真假未知。都城裡現在風絲不透,我的探子還在找門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帶來的那三個人。明日一早,給你看個好東西。」

  庾晚音:「……啥?」

  林玄英已經關門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09:44 PM

第五十六章 密旨

  林玄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了個懸念,吊得庾晚音輾轉反側,卻也使她的情緒不至於跌入深淵,最終迷迷糊糊睡去時,心裡還對他口中的「好東西」留了一線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動驚醒過來,一瞬間以為還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對著客房華麗的掛畫發呆。

  門外有兩個護衛在值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後,才敲門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將軍通報一聲?」

  「我來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對面。

  庾晚音:「你要給我看的是?」

  林玄英樂在其中地搖搖頭:「不著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現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又一口悶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帶著她走到知縣府的書房,停步轉身,先將她請進了門。

  庾晚音一腳邁入,數道探究的目光登時從半空中投射下來。

  裡面已經站著四五名魁梧將士,一個個身長八尺,看著就是能一拳打穿城牆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後,反手合上門,忽然神情一肅,單膝跪地行禮道:「臣護駕來遲,請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們反應了半秒,忙跟著跪了一地,齊聲復讀:「請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舉意在替自己確立地位,所以一臉淡然地受了這一跪,這才不疾不徐道:「諸位快快請起,千里救駕,何罪之有?」

  林玄英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經:「啟稟娘娘,屬下出兵前耽擱了一些時日,乃是因為奉陛下之命,秘密趕製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頭突地一跳。

  林玄英揮揮手,指揮著兩個將士抬來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槍。

  滿滿一箱的槍。

  庾晚音在心中飛快評估著殺傷力:「這一批……那什麼……」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林玄英喜慶地提醒。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總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稟娘娘,共計千支,此外還有彈藥數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圖紙是陛下送來的,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無數機關部件,分了十餘次才全部送到。我們又找最好的工匠,幾經失敗才造出第一支。這袖中弩得來萬分不易,但戰力空前絕後,即使與其他兩軍數萬兵馬正面相抗,也必如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後一句解說對庾晚音來說毫無必要。身為現代人,她怎會不知道熱兵器在這個世界的殺傷力?

  更何況,敵方對此還一無所知,無論從裝備上還是戰術上都毫無防備——幾乎等同於幾萬個站著任掃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盤,慷慨激昂道:「大軍今日開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兩軍。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啞忍數載,枕戈飲膽,只待今日必勝之機。端王謀逆作亂,兩軍為虎作倀,只消娘娘一聲令下,我等當為天下誅之!」

  「當為天下誅之!」巨人復讀。

  庾晚音吸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劇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還在狼狽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當是暫緩一口氣,還要進行一番艱苦卓絕的鬥爭。

  誰又能想到一夜過去,他們距離勝利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然而……

  「林將軍,借一步說話。」

  她將林玄英拉到書房一角的書櫃後面:「陛下如今還下落不明,如果貿然開戰,他卻真的落在端王手裡,我們又當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她:「這是我出發之前,他寄來的最後一道密旨。」

  庾晚音飛快地掃了一遍,隨即像被刺痛雙目般閉了閉眼。

  這與其說是密旨,不如說是一封遺詔。

  寫得非常簡短,一共只有兩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統,封庾晚音為太后,又點了幾個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務。

  第二段更是只有一句話:「逆賊夏侯泊,直誅勿慮,當以天下為先,勿論朕之生死。」

  翻譯過來就是:殺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後成為你的累贅,也不想在敵營受辱。但他也知道我們不可能真的棄他於不顧,所以一早說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會找機會同歸於盡;如果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他會……自我了斷。」

  庾晚音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一時間血液上湧,像一隻應激炸毛的動物:「所以,你就順理成章地放棄他了?」

  「當然不是!我還在派人四處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動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時間來不及的。叛軍都在日以繼夜朝都城趕,看端王這架勢是打算直接登基。他還在四處搜捕你,很快就會查到你在我這裡。一旦提前暴露,我們就無法攻其不備了。」

  「……」

  林玄英:「陛下留下這密旨,就是逼我們顧全大局,抓緊行動。」他語氣冷靜,「其實,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軍,我們的先鋒軍剛才已經開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舊緊盯著林玄英。

  她從未真正瞭解過他。昨日之前,她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還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甚至還有一道聖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權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想。

  林玄英從眼神裡猜出她心中轉的念頭,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對這一切根本不感興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師父命我輔佐陛下,而陛下命我聽令於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還不明白嗎?是他要為你掃除一切障礙,要保你榮登高位,百歲無憂。他自己沒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於一切平定之後,是踹開太子文治武功,還是拂衣而去游戲人間,都隨你高興。」

  ……

  庾晚音:「最後一句是他說的還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是我加的。」

  知縣府裡一片死寂。

  無人出聲時,隱隱的震動從腳下傳來。城中的大部隊出動了。

  庾晚音與林玄英對峙的當口,一旁的將士等不住了,走來低聲問:「將軍,是否先將這些袖中弩分發給大軍,下令備戰?」

  林玄英站在書櫃陰影中,沒有答話,挑眉看著庾晚音。

  於是房內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無形的潮水席捲而來,將她推向高處。她張了張口,數萬人的生死掛在她唇齒之間。這一次不是演習,也沒有失敗的機會。

  她站在政權的終點與起點,在大風起處俯瞰洪流。境隨心轉,因緣生滅,日昇月降,江山翻覆,全憑她一念。

  而她的身前已無一人擋著。

  此即至高,無上。

  她無法自控地一陣顫慄,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庾晚音在這一刻忽然領會了「孤家寡人」的意思。或許每一個走到最高處的人,都曾路過這個拐點。或背離,或舍棄,撒開一雙緊握的手,投身於一片浩瀚的虛無。

  可為什麼是自己?為什麼偏偏是她這麼一個又懶又弱、平生樂趣只是擠在地鐵上看點小說的社畜,掉進了這個世界,站到了這個位置?

  面前這道題,本該由聖賢垂問,由千古豪雄作答。現在老天爺卻硬是把答題板塞到了她手中。

  既然非要問她……

  庾晚音突兀地笑了笑。

  那她的答案是:她全都要。

  「林將軍。」庾晚音道,「陛下命你聽令於本宮,對嗎?」

  林玄英和巨人們都是一頓。

  庾晚音既然當眾逼他表效忠,就意味著她即將給出的命令,他們多半不愛聽。

  林玄英低頭與她對視著。與初遇時那個養尊處優的寵妃相比,此刻的她蒼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紺青色暈影。

  匪夷所思的是,這卻反襯得她的五官更明豔了。上揚的眉峰,猩紅的眼角,唇邊似有若無的弧度,既嫵媚,又威嚴。

  彷彿過了許久,他跪地道:「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皇宮大殿。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只有膽子大的才敢驚異地抬眼瞟一下。

  夏侯泊的輪椅停在空蕩蕩的龍椅旁邊。他歪坐其上,垂眼看著眾人:「陛下被妖后所害,沉痾難起,只得命本王代理朝政。諸位可有事要奏?」

  他現在的樣子實在可怖,半顆腦袋都纏著紗布——北舟那一槍不僅崩掉了他的一邊耳朵,也毀了周圍的皮膚,破相是肯定的了。

  更嚴重的是那兩條綁成了粽子的腿。那天在邶山腳下許多人都瞧見了,他的雙腿被落下的巨石砸了個結結實實,拖出來的時候形狀都變了,不知骨頭碎成了多少節。

  為了保住這兩條腿,太醫院的老頭子已經換了三波,目前看來希望仍是渺茫。而且,粗通醫理的臣子心中都在犯嘀咕:這麼嚴重的傷,是有可能引發膿毒血症而身亡的。

  即便如此,他頂著慘白的臉色和盈額的冷汗,居然還要堅持上朝。

  這男人的權欲簡直大到了瘋狂的程度。

  也可能他本就是個隱藏的瘋子,比夏侯澹還瘋。

  但即使是心中清楚他謀權篡位的臣子,也只敢低著腦袋不吭聲——大殿之外,他那支叛軍還在四處巡邏,鎮壓一切膽敢反抗的力量。更何況在都城之外,還有三支大軍正在趕來。

  這個人執掌大權是遲早的事,何必平白搭上自己一條命呢?

  夏侯泊又催問了一遍,幾個老臣戰戰兢兢地上前,報了些無關痛癢的地方小事。

  未等他開口,忽然有人朗聲道:「臣有本要奏。」

  李雲錫昂首闊步走出了隊列。

  當日邶山腳下,邊軍剛剛撐起巨石,將雙腿被砸爛的端王拖走,大地就突然開始震蕩。

  地動山搖,土石迸裂,即使是最訓練有素的將士也摔得東倒西歪,全場幾乎無人站立。

  在那一片混亂中,山上的李雲錫等人卻奇跡般保住了性命。追殺他們的兵士被震了下去,他們幾個卻牢牢抓著樹根躲過一劫。

  待他們連滾帶爬地逃下山,夏侯澹和夏侯泊都已經不見了。只能看到數駕馬車在叛軍護送下,朝著皇宮的方向匆匆遠去。

  也正因此,眾臣心中始終有個疑問。

  而李雲錫將它問了出來:「敢問端王殿下,臣等何時可以面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0:56 PM

第五十七章 挺身

  殿上的夏侯泊垂眸望向李雲錫,眼中一片陰冷。

  然而李雲錫當初不怕夏侯澹,此時更不會怕他,甚至宛如站到了舞台中央,一臉英勇無畏地回望過去。

  對視幾秒,夏侯泊似乎是想露出一個微笑,結果只牽動了半邊臉的肌肉,笑得分外猙獰:「本王剛剛說了,陛下重病,需要靜養。而且妖后還流竄在外,誰也不知道她會使什麼妖法禍亂朝綱,宮中近日還是防備周全些為好。因此,本王不敢讓可疑人等面聖。」

  他將「可疑」二字咬得很重,目光陰惻惻地掃過幾名大臣。

  當日邶山兵變,文武百官慌亂之中,都下意識地朝各自選擇的陣營逃去。也正因此,不少隱藏的擁皇黨都暴露在了端王眼中。

  此時這些人被他一一掃過,頓時一陣顫慄,將頭埋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

  誰叫他們押錯了寶呢?

  夏侯泊收回目光,慢悠悠道:「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李大人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時打擾陛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顯然李雲錫若是再軸下去,一個「妖后黨羽」的罪名便要扣下來了。

  李雲錫仰頭直面著端王:「臣以為——」

  「臣以為當日邶山之變甚為蹊蹺,尚有許多疑點未明,需稟告陛下。」

  楊鐸捷緩緩走到李雲錫身側與之並列:「單憑區區一個刺客的一面之詞,便要給一國之后定罪麼?」

  「說得對呀,」爾嵐緊隨其後,「庾少卿貴為國丈,未經審理就關押入獄,不知循的是何律法?」

  「放肆!」有端王黨叫囂開了,「殿下,這幾人無事生非,居心叵測,應當拿下徹查!」

  夏侯泊眯了眯眼,對著侍衛抬起手。

  「金大人此言差矣!」

  一個年輕官員突然大步走了出來:「李大人求見陛下,乃是因為此等機要之事,確需陛下親自定奪。卻不知金大人口中的無事生非是何意?」

  這人正是邶山下暴露的擁皇黨之一。

  他這一牽頭,餘下的擁皇黨面面相覷,都有些蠢蠢欲動。

  方才他們瞧見端王眼中的凶光時就多少領悟了,現在想明哲保身已經晚了。就算當一時縮頭鵪鶉,以端王縝密多疑的性子,自己此生斷無出頭之日。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到這關頭,眾人難免也被激起了一絲血性。一個篡位的如此囂張,還有沒有天理了!

  一個接著一個,二十餘人站了出來,與端王黨針鋒相對。還有一些雖未開口,卻也終於抬起了腦袋,直視著端王。

  無數目光同時射向他,一時竟氣勢迫人。

  夏侯泊心中恨意滔天。

  他可以殺一個,也可以殺兩個。但在都城裡的反抗勢力尚未完全清繳時,他承受不起殺死數十名重臣的後果。

  必須咬牙忍幾天,等三軍到了,就再無後顧之憂。

  他深吸一口氣,溫聲道:「今日晚些時候,待陛下龍體恢復些許,自然會召見諸位。下朝。」

  話音剛落,便抬手示意宮人將自己推走,背影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雲錫等人自然不會被這句模棱兩可的說辭搪塞過去。

  下朝之後,他們帶著一群年輕官員,直接到夏侯澹的寢宮門前跪成了一片。

  侍衛上前想要驅趕,他卻一臉浩然之氣:「我等只是跪在此地為陛下祈福,等待他召見。」

  這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打的又是為皇帝祈福的名號。侍衛不敢擅自動粗,只好去請示端王。

  也不知夏侯泊吩咐了什麼,沒人再來驅趕,任由他們在寒風中自行跪著。

  到了下午,文臣們東倒西歪,就連身體最強健的李雲錫都凍得打起了擺子。身旁的爾嵐面色鐵青,已是搖搖欲墜了。

  李雲錫勉強抬頭瞧了瞧依舊緊閉的寢宮大門,開始思索是強闖一次試試看,還是先打道回府,明日早朝再以死相逼。

  就在此時,寢宮的門突然打開,一名宮女飛奔出來,順著迴廊跑遠了。

  李雲錫眯眼看著,心中湧起不妙的預感。

  不一會兒,宮女帶著蹣跚的老太醫匆匆趕回。侍衛隨即又關緊大門,擋去了他們窺探的目光。

  又過片刻,夏侯泊親自來了,面色冷肅,由人推著進了門。李雲錫等人已經站起身來,追過去叫了一聲,他充耳不聞。

  李雲錫轉向侍衛:「讓我們進去。」

  侍衛:「屬下有令在身,不得放行。」

  楊鐸捷哆哆嗦嗦拉開李雲錫,上前與侍衛交涉。還沒說兩句話,門內傳出一聲尖銳的悲號。

  李雲錫等人越過一群哭哭啼啼的宮女,趁亂擠進裡間摸到了榻前。

  太醫跪著,端王坐著。床榻上躺著的人面色青白,死不瞑目。

  李雲錫猶不死心,將他的臉仔細打量了三回,腦中「轟」的一聲,只知道自己跪了下來,心中卻一片茫然。

  怎麼可能真是夏侯澹呢?

  夏侯澹怎麼就……這麼無聲無息、孤苦伶仃地死了呢?

  這不該是他,也不該是他的死法。

  端王歪坐在輪椅上,吃力地傾身握住夏侯澹的手,滿臉寫著悲痛萬分:「陛下放心,臣定會好好撫養小太子。」

  李雲錫口中翻起一股血腥味,是後槽牙咬出了血來。他猛然抬頭,惡狠狠地瞪向端王。

  夏侯泊猶如未覺,抬起袖子優雅地拭了拭眼眶,未毀的那半張臉仍是一派溫文爾雅:「如今多事之秋,更不可一日無君,盡快準備太子的登基大典吧。來人——」

  「是!」窗外有人齊聲相應,氣勢驚人。

  夏侯泊的目光掠過李雲錫,又輕飄飄地投遠了:「送各位大人回府暫歇,準備守喪。」

  噹——噹——

  低沉的喪鐘聲飄出了都城,在鉛灰的天幕下回蕩不絕。

  林玄英是在馬背上接到這個消息的。天子駕崩的消息不可能壓得住,整個隊伍裡一片嘩然。

  他愣怔了數息,倏然回過神來,飛快地扭頭去看身後——庾晚音正扮做他的貼身侍衛,跟在他身後行軍。

  她被盔甲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出表情。

  林玄英收了收韁繩,放緩速度與她並駕而行,卻頭一次躊躇著不知怎麼開口。

  最後他只是乾巴巴地低聲問:「你覺得如何?」

  庾晚音:「是好消息。」

  林玄英:「?」

  他頗有些膽戰心驚地看向庾晚音。

  庾晚音的聲音毫無波瀾:「如果屍體是真的,端王手上已經沒有牽制我們的籌碼了。如果屍體是假的,說明他並未找到陛下,那他的手裡也沒有籌碼。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可以繼續推進計劃了。」

  林玄英努力理清思緒:「那有沒有可能,屍體是假的,但陛下還在端王手中,扣著當作底牌?」

  「不可能。」庾晚音冷靜搖頭,「如今天下皆知陛下已崩,消息還是他放出的,到時候他再變出一個陛下,誰又會認?」

  林玄英大駭:「你不會認嗎?」

  「我會。但端王不信我會。他自己天生冷情冷性,便堅信世人皆如此,他不會拿人性冒險的。這一點,我在制定計劃時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的計劃,說來其實簡單粗暴:端王急於見到三方援軍,遲早是要與三軍首領密會的。林玄英只需隱忍到那時,再當場拔槍殺了所有人,首領集體暴斃,餘下的自然會樹倒猢猻散。

  如果其餘兩軍到那時還賊心不死,再由右軍屠了他們也不遲。

  林玄英原本想在端王起疑之前就大動干戈,無非是習慣了冷兵器時代的思維模式,沒有考慮過壓倒性的殺傷力,讓他們在戰術上有無限的自由。

  端王起疑又如何?設下再多防備又如何?除非他研發出防彈衣,否則一切都是徒勞。

  按照這個計劃,如果能擒賊先擒王,便可將傷亡減少到最低。同時將行動延後,也就有了更多時間搜尋夏侯澹的下落,確保不會將他置於險境。

  只是,都城傳來的這「好消息」……

  林玄英擔憂地瞥了身旁一眼。

  庾晚音表現得過於冷靜了,冷靜到反常的程度。

  他正想開口再仔細討論一下屍體的真假,就聽她道:「既然陛下不在端王手上,還是要抓緊找到他。」

  林玄英:「……」

  她這是徹底拒絕討論屍體為真的可能性了。

  庾晚音不僅拒絕討論,也拒絕朝那個方向思考。

  一旦開啟那扇閥門,她的思緒就會立即停滯,手腳也瞬間不聽使喚。

  冥冥中彷彿有一道聲音逼迫著她:別停下來,別想他,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自己全憑一口氣撐著。她不能讓這口氣斷在這裡,因為她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

  行軍一日後,大軍安營紮寨。

  林玄英為庾晚音指了一間單獨的帳篷,仍舊由十二和四七負責守衛。

  她還多了一個小跟班——進沛陽城之後,她本想付清啞女的傭金就與之作別,卻沒想到啞女的眼珠轉了幾轉,比比劃劃地表示自己想要留下幹活。

  偷東西太辛苦,不想努力了。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想到這一路上啞女本有無數次機會將自己交給追兵,卻始終沒有出賣自己,似乎本性並不惡劣。加上自己一個女子跟在軍中,確實有諸多不便,於是權且將她收為了侍女。

  啞女生性機靈,動作也麻利。兩名暗衛剛支起帳篷,她已經替庾晚音鋪好了被縟,甚至弄來了一隻湯婆子,灌上熱水遞給庾晚音,示意她抱著保暖。

  庾晚音風寒未癒,將溫暖的湯婆子抱在懷裡舒了口氣,決定暫時不追問她是從哪裡弄來的。

  庾晚音原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結果卻多虧了身體的疲憊,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識。

  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推醒。

  啞女蹲在她身前,點著一支火摺子,面色警惕,打手勢示意她仔細聽。

  庾晚音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只能聽見帳篷外風雪呼嘯。

  庾晚音:「怎麼了……」

  話音未落她微微一頓。風雪中似乎還有別的異動,是一陣嘈雜的人聲。然而沒等她仔細分辨,那嘈雜卻又戛然而止。

  庾晚音推開被縟,從啞女手中接過火摺子。

  如果出了什麼亂子,為何林玄英不派人通知她,就連十二和四七也沒有示警?

  她心中起疑,吹滅了火摺。為了避嫌,帳篷中間被一道布簾隔開,兩個暗衛在另一側守夜。

  庾晚音躡手躡腳地走去掀開布簾。果然,外面兩個暗衛都不知所蹤。

  她又掀開門簾,在撲面而來的風雪中眯眼朝外望去。

  營地裡此時一片安靜,不像是遇襲的樣子。不遠處,林玄英的主帥帳篷裡卻透出搖曳的燈光。

  庾晚音尚未摸到主帥帳篷門口,那門簾卻被人一把掀開,林玄英大步走了出來,一邊還回頭沖著身後說話:「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問——娘娘!」他險些撞到庾晚音,仗著身手靈活才及時避開,「……你怎麼醒了?」

  庾晚音:「我在尋我的暗衛。」

  林玄英愣了愣:「他們不見了?別急,我派人去尋。外面冷,進來說話吧。」

  林玄英給她尋了張毯子:「坐。怎麼穿這麼少就跑出來?來喝點熱茶……」

  說是要派人去尋暗衛,卻半天不見他有動作。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沒碰那杯熱茶,目光卻不動聲色地在帳篷裡轉了一圈。主帥帳篷中也掛起了一道布簾,隔開了另外半邊空間。不知道其後是那些槍支彈藥,還是別的什麼。

  林玄英與她相對而坐,似乎有些出神,自顧自地喝了口茶:「晚音,我還想再問你一遍。」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對她直呼其名。

  林玄英神情嚴肅:「咱們馬上就要到都城了,到那時,就沒有回頭路了。如果你想離開,這就是最後的機會。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本不必擔負這一切。」

  他的眼睛遠遠亮過這一星燭火,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然而這一問放在這一幕,實在有些不合時宜。庾晚音腦子裡想的全是:他剛才在對誰說話?暗衛去哪兒了?

  「我不擔負……」她笑了笑,「誰來擔負呢?你麼?」

  林玄英的目光黯淡了幾分:「我說過我毫無興趣。」

  「那是誰呢?」

  林玄英:「……」

  庾晚音本是隨口一問,看見他平靜的面色,卻忽然頓住了。

  「那是誰呢?」她又問了一遍,「這裡還有別的主事之人嗎?」

  林玄英眨眨眼。

  目光輕飄飄地轉向另一側。

  庾晚音猛然起身,動作太快,險些帶倒一旁的燈燭。

  林玄英似乎想扶她一把,她卻已經踉蹌著走到那張簾布前,一把扯開了它。

  夏侯澹對她笑了笑:「好久不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0 11:50 PM

第五十八章 想要

  昏暗燭光下,他圍了狐裘,擁爐而坐,臉上卻殊無半點血色,顯出幾分鬼似的青白。簾布掀起的風吹得燈影搖搖晃晃,他半身隱在濃重黑影中,長髮披散,身周的戾氣如墨水般洇開。

  庾晚音:「……你去了哪裡?」

  夏侯澹平靜道:「正如剛才阿白所說,如果你想離開的話,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

  庾晚音又上前一步,鼻端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路上發生了什麼事?北叔呢?」

  夏侯澹充耳不聞:「你讀過信了麼?」

  庾晚音陡然間心頭一燙,竟是怒火中燒:「閉嘴回答我的問題!」

  「看來是讀過了。既然全都知道了,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再做選擇……」

  「啪」,庾晚音抽了他一耳光。

  夏侯澹整個腦袋偏向一邊,半天沒動靜。

  庾晚音胸口起伏:「所以,你回來了,但是躲著不來找我,卻派阿白去打發我。」

  林玄英:「……」

  林玄英從簾布後探出半個腦袋:「那我迴避一下。」

  帳中兩人誰也沒理他。

  林玄英默默走了。

  庾晚音聲音愈冷:「你是真的覺得這種時候,我會甩袖子走人?」

  夏侯澹終於動了動,緩緩回過頭來望著她,眸光微閃,虛弱道:「從……從來沒有女人敢打朕。」

  庾晚音:「?」

  庾晚音氣不打一處來,又揚起手來。

  夏侯澹腦袋一縮,鍥而不捨地說完了:「你引起了朕的注意。」

  庾晚音一腔怒火正鼓脹著,忽然如同被針紮破的氣球,半天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倒是夏侯澹眼中多了一絲笑意,伸手去拉她的袖擺:「消消氣。」

  庾晚音甩開了他的手。

  夏侯澹:「……」

  庾晚音雙手抓住他的狐裘衣領,一把扯了下來,又去脫他的中衣。

  夏侯澹躲了躲:「久別重逢這麼熱情嗎……」

  庾晚音根本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諢,三兩下扯下他的衣襟,露出了底下的肌膚。同時她也明白了那淡淡血腥味的由來。

  夏侯澹身上沒有武器造成的傷口,只有一塊塊青紫的淤痕與縱橫遍佈全身的抓痕,一眼望去皮開肉綻,血痂連著血痂,還有尚未痊癒的口子還在緩緩滲著血水。

  庾晚音又抓起他的手腕,撩開袖子看了看,不出所料看見了血跡斑斑的牙印。

  她像被灼傷眼睛般偏了偏頭,咬牙問:「你在路上發病了?」

  夏侯澹:「嗯。」

  也正因此,他沒能按照約定及時趕到沛陽。

  當時在邶山腳下,趁著地震大亂時,身負重傷的北舟背著他,與一群暗衛一道殺出了重圍。

  甩脫追兵後,北舟卻半路停下腳步,將夏侯澹交給暗衛,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脫隊獨自走向了另一條岔道。

  他沒有留下一句話,所以夏侯澹也不知道他是擔心拖慢眾人的速度,還是得知自己真實身份後,選擇了分道揚鑣。

  後來,靠著一群暗衛捨命相護,他們又幾次虎口脫險。眼見著沛陽在望,夏侯澹卻突然毒發。

  這一次發作來勢洶洶,更甚從前。夏侯澹只撐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失去了神智。後來在劇痛與癲狂中做了些什麼,他自己渾然不知。

  暗衛起初不敢綁他,後來實在攔不住他傷害自己,又怕動靜太大引來追兵,才不得不將他五花大綁,藏了起來。

  等他從昏迷中醒來,已經過了兩天兩夜。而這時,林玄英已經率軍開拔,離開沛陽了。

  夏侯澹派人與林玄英聯繫,確認了庾晚音安好。但他自己的狀態過於虛弱,此時亮相於右軍面前,反而會動搖軍心。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才由林玄英的心腹接來軍營。

  「我本想先偷偷看你一眼……嘶。」夏侯澹停下話頭吸了口涼氣,「輕點。」

  庾晚音正為他重新上藥,聞言下意識指尖一顫:「很疼?」

  問完才驀地反應過來——這廝頭疼欲裂了十幾年了,會為這點小傷嘶涼氣?

  偏偏夏侯澹抿了抿嘴,大言不慚道:「有點,要不你吹一下。」

  庾晚音忍無可忍,安靜幾秒後直視著他問:「你是故意的吧?」

  「嗯?」

  「故意惹我生氣,又故意讓我自行發覺你的傷?」

  夏侯澹:「……」

  夏侯澹:「是的。」

  庾晚音垂下眼簾為他上藥,又取來爐火邊烘暖的衣物,輕輕為他攏上了。口中低聲問:「其實阿白去尋我,也是你故意要讓我起疑,來帳中找你,對不對?」

  夏侯澹低下頭:「是的。」

  庾晚音心中忽然泛起一陣酸楚:「你要什麼呢?你這樣……千方百計瞞我這麼久,卻又送我獨自逃命,還留下書信坦白一切……最後又這樣出現在我面前,卻問我想不想走……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夏侯澹不答。

  在她起身之際,夏侯澹的五指輕柔地攀上她的手腕。

  燭光搖曳,映在他暗不見底的眼中,終於也有了一星光亮。

  庾晚音被冰得打了個寒噤。

  鬆鬆握著她的手指驟然收緊,力道之大,讓她第一次覺出疼痛。

  夏侯澹對她仰起頭,臉上刻意拼成的輕鬆笑意不見蹤影,就連面對她時霧氣般氤氳的溫柔之色也淡去了。

  像毒蠍抬起尾刺,狼王亮出獠牙,一個靠著老謀深算笑到了最後的君主面無表情地望著她。他們之間再也不剩任何一層面具,只有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坦誠相對。

  他一字未發,卻又已經說明了一切:這一切當然都是計劃之內的。以身為餌,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是他最精巧也最殘忍的一計。

  庾晚音本該覺得突兀不適,卻像是已經為這一瞬間等待了一世紀般,心中一片清明。她沒有掙扎,反而抬起那隻自由活動的手,撫上了他的嘴唇。

  殘忍的孤君閉上眼睛,在她手心親了親。

  「我想要你愛我。」

  林玄英度過了難熬的一夜。

  本來還擔心他倆見面吵架,守在營帳外聽了一會兒牆角。到後來裡頭傳出的動靜逐漸不對勁,他呆愣了片刻,罵罵咧咧地走了。

  走出幾步又繞回來,還得打手勢命令四周的親信加強守衛。

  夏侯澹把他的帳篷佔了,他無處可待,最後憋著火氣鑽進手下的帳篷裡,半夜三更將人鬧起來開會,硬是拉著幾個巨人陪自己熬了半宿。

  清晨在大軍醒來之前,林玄英鑽回了主將帳篷,在布簾外側重重咳嗽一聲,陰陽怪氣道:「陛下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裡頭窸窣作響,片刻後庾晚音衣衫齊整地鑽了出來,睡眼惺忪,疲憊道:「有勞。」

  林玄英心道:你都這樣,那傷員不得折騰了半條命去。

  結果夏侯澹跟在後面出來了,卻是一臉鬆快,隱約還恢復了一點血色。比起昨夜剛來時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會兒活像是吸了精氣的老妖,重新披上了畫皮。

  林玄英:「……」

  他並不想知道他們昨夜是怎麼度過的。

  林玄英憔悴道:「接下來如何打算,勞煩二位給個指示。」

  拂曉前,大軍出發之時,運送槍支火藥的輜車上已經多了兩個不起眼的護衛。

  夏侯澹決定照著庾晚音的計劃繼續蟄伏,因此也只密會了林玄英的幾名心腹幹將。他需要盡快養好傷勢,來日現出真身振臂一呼時,才能鼓舞士氣,穩定人心。

  庾晚音則理所當然地陪他一道。

  暗衛在前方打馬,輜車轆轆前行。車內盡可能佈置過一番,讓兩人坐得舒適。

  夏侯澹從窗縫內瞧了瞧外面沉默行進的兵馬,低聲道:「其實,你留在沛陽坐鎮更為穩妥。待都城裡風波平定後……」

  「想得美。」庾晚音乾脆拒絕,「我不可能讓你得逞第二次。」

  夏侯澹望著她,似嘆似笑:「晚音……你不想周遊世界了嗎?」

  「世界就在那裡,晚點去也不打緊。」庾晚音輕描淡寫,「以後我們生個孩子,養到可以獨當一面,就卸下擔子一起退休旅行吧。」

  夏侯澹頓了頓:「好。」

  兩個人都表情認真,盡管他們都心知肚明,這只是鏡花水月的願景。

  ——夏侯澹挺過下一次毒發的希望都很渺茫。

  也正因此,他才要趁著神志清醒,爭分奪秒地收拾局面,為未來鋪路。

  而庾晚音此時不走,就等於用行動許下了一個更為沉重的承諾:她將從他手上接過這副擔子。

  早在她到來之前,他已經熬遍心血,耗盡年歲,將自己當做燈油燒到了盡頭。如果她任由這簇火苗熄滅,等於抹殺了他存在的意義。

  所以她哪裡也不能走。她會護著四海昇平,八方寧靖,長長久久。

  一路上斷斷續續飄著小雪,林玄英生怕馬車裡兩個不會武的病秧子再著涼,毛毯手爐不要錢似的往裡塞。

  車廂裡因此逼仄而溫暖,兩人像樹洞裡過冬的動物般擠在一起,無事可幹,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此時氣氛溫馨中又透著些許尷尬。

  直到這時他們才真切體會到,彼此明明已經共歷生死,某種意義上卻才剛剛熟識。

  剛才這話頭是庾晚音起的:「你還不知道我真名吧。」

  夏侯澹:「嗯,以前我自己心裡有鬼,不太敢跟你展開這個話題。你叫什麼?」

  庾晚音:「……王翠花。」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父母也不賴啊。」

  「承讓。」

  靜默了片刻,庾晚音又忍不住笑了:「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初中生。這姐弟戀我有點難接受……」

  夏侯澹臉色陰了陰:「我們之間未必有年齡差。」

  「此話怎講?」

  「我在書裡待了十多年,現實中也未必跟你同時穿進來。實不相瞞,以前你聊到外頭的世界時,有那麼幾個新潮詞匯我其實聽不太懂。所以我一直有懷疑——」

  庾晚音愣了愣,忽然想起謝永兒聽見「管道磁懸浮」時的反應。自己穿來之前兩年,管道磁懸浮的概念才流行開來。因此當時她就懷疑過,《惡魔寵妃》是一篇老文。

  庾晚音:「你是哪年穿來的?」

  「2016年。」

  庾晚音傻了:「我是2026。」

  夏侯澹一臉不可思議:「你之前說,這篇文是手機推送給你的?就這麼篇爛文,憑什麼火十年?」

  無論如何,這個新聞終於讓庾晚音放下了穿回去的企盼。

  她原本指望著他們兩個靈魂出竅後,真實的身體還作為植物人躺在醫院裡,等未來某一天甦醒了,還能在現實裡再續前緣。

  但現在看來,張三都出竅十年了,還活著的可能性委實不大。

  夏侯澹則根本沒有往那方面打算,注意力還放在一個嚴肅的問題上:「如何?不是姐弟戀吧?」

  「這個嘛——」庾晚音故意拖長腔。

  「嗯?」

  「不知道呀。」庾晚音摸他的下巴,「不如先叫聲姐姐來聽聽。」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似乎是被什麼石子硌到。與此同時,外頭傳來輕微的破空之聲,緊接著暗衛長劍「唰」地出鞘。

  夏侯澹眼神一冷,反應極快,將庾晚音護在懷裡往下一倒,躲到裝槍支的箱子後面,這才出聲問:「怎麼了?」

  暗衛忙道:「無妨,是流民滋事。」

  「流民?」

  暗衛語氣有些復雜:「沿路的百姓,許是把咱們當成了叛軍……躲在樹後面朝咱們丟石子。已經被驅走了。」

  右軍這一路行來,各州百姓雖然不敢螳臂當車,但背地裡翻個白眼、啐口唾沫的事情卻沒少幹。

  不少百姓還念著夏侯澹輕徭薄賦的好處,並不信端王散播的那一套妖后昏君的鬼話。如今聽聞夏侯澹猝然駕崩,更是篤信了端王就是仗著手中有兵,公然奪權篡位。

  因此瞧見開向都城的大軍,自然沒有好臉色,膽子肥的直接丟起了石子。

  庾晚音聽明白了前因後果,神色也復雜起來:「怎麼說呢,還有點感動。」

  夏侯澹也笑了笑:「這都多虧了皇后啊。」

  在她到來之前,他的力量只夠與太后端王拼個魚死網破。

  他不介意死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但若有機會走入燦爛驕陽下,誰又會拒絕呢。

  「我現在……」他說到一半覺得煞風景,語聲低落了下去。

  他現在有點不捨得死了。

  庾晚音莫名其妙:「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著拉她坐回原位,「姐姐的頭髮好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11:03 AM

第五十九章 栽贓

  都城已經七日未晴,天色晦暗如長夜。

  短短數日間,太后與皇帝先後殯天,禁軍與禁軍互相廝殺,嚇得城中百姓緊閉門窗,惶惶不可終日。

  後來殺戮似乎告一段落,城中宵禁卻仍在持續。誰也不知道這變故是怎麼開始的,又要到何時才能停止。但從最終贏家來看,這事兒跟端王脫不開干係。

  而端王近來的行事作風,算是把他多年苦心經營的好名聲毀了個乾乾淨淨——數十名大臣長跪不起也沒能見到皇帝最後一面,如此慘烈之事,再厚的宮牆也擋不住,隔天便傳到了大街小巷。八旬老嫗聽了也要問一句「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更何況皇帝屍骨未寒,端王就大張旗鼓地四處捉拿皇后,這架勢但凡有點腦子都看得出來,就是要趕盡殺絕了。

  民間一時議論四起。

  接著便來了禁軍,端王新封的溫統領一聲令下,散播流言蜚語的格殺勿論。

  幾戶人家被拉出去殺雞儆猴之後,都城陷入了一片死寂。行人道路以目,大街小巷除了禁軍巡邏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聲,猶如鬼城。

  李雲錫等人坐在岑堇天的病榻邊。

  當初岑堇天在郊區的別院被端王發現之後,夏侯澹便將他轉移到了新的藏身處,讓他得以安靜地度過所剩無幾的餘生。

  夏侯澹駕崩當日,端王讓臣子們回府暫歇。李雲錫有種預感,這一回府怕是再也出不去了。於是與兩個好友一合計,乾脆半途轉向,躲到了岑堇天處。

  果不其然,沒多久就傳來消息,寢宮外下跪的那一批臣子,都被禁軍圍困在了自家府中,不得進出。而端王的人找到此處,也只是時間問題。

  幾人面面相覷,都是神情黯然。

  病榻上擁被而坐的岑堇天先開了口,語聲平和:「事已至此,早做打算吧。」

  經過蕭添采這段時日的調理,他狀態倒是好了不少,單看臉色,並不像是只剩幾個月壽命的樣子。久病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因此他反而是幾人中最冷靜的一個。

  岑堇天替他們分析:「眼下想活命,只剩兩條路。要麼辭官,要麼找端王投誠。我看你們也不像是能投誠的樣子……」

  「當然不投誠。」李雲錫斷然道。

  楊鐸捷嘆了口氣:「是啊,我準備辭官了。」那殿上已經沒有值得效忠的人,這城裡他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回去孝敬父母。

  李雲錫卻頓了頓。辭官這種結局,聽起來未免慘淡。他開始考慮血濺大殿名垂青史的夙願。

  「我倒是想去投誠試試。」爾嵐輕飄飄地道。

  李雲錫:「……」

  李雲錫:「什麼?」

  爾嵐並無說笑之意:「擁皇黨此時多半辭官保命,朝中會有一大批空缺。端王需要人為他辦事,短期內不會對剩下的人動手的。」

  李雲錫心中一急,還沒開口,岑堇天卻已經皺起眉:「爾兄如此聰慧,怎會不知端王定然秋後算賬?」

  「走一步看一步吧,真到那時再死不遲。」爾嵐似乎並不忌諱在病人面前談論生死,「想來比起一頭撞死那種盡忠,陛下也更想看到我們護一方百姓安好,別讓他們為這動亂所累。」

  李雲錫:「……」

  他的夙願有那麼明顯嗎?

  李雲錫陷入糾結之中。他已經不是剛入朝時一根筋的愣頭青了,自然聽懂了爾嵐的苦心。然而此時向端王低頭,那是奇恥大辱啊!

  岑堇天沉默片刻,緩緩開口:「大廈將傾,一人之力何其微末。人生苦短,爾兄正值大好年華,不如為自己活一回。」

  爾嵐笑著搖搖頭,一雙秀麗的眼睛不閃不避地望著他:「岑兄有所不知,我留下是為大義,也是為私情。」

  李雲錫和楊鐸捷同時嗆咳起來。

  李雲錫心中苦澀難言,楊鐸捷則在感慨不愧是他結義兄弟,斷袖斷得坦坦蕩蕩。

  彷彿過去良久,岑堇天茫然地笑了一下:「原來爾兄在此地已結了良緣?那卻是喜事啊。」

  「嗯,是喜事。」爾嵐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外面情況如何了。」

  她離開了。

  李雲錫和楊鐸捷如坐針氈地僵在原地。岑堇天垂下眼睛,也沒再說話。

  半晌,李雲錫一言不發轉身出門,踢了一腳柱子。

  他抱著腳喘了幾口氣,又兜回來,惡狠狠道:「那我也不走了!」

  楊鐸捷左右看看:「……都不走?那我走了。以後總得有個人為你們立個墳。」

  楊鐸捷連夜寫辭呈的同時,端王正鐵青著臉色,望著梓宮中皇帝的屍身。

  在他身側,心腹跪了一地。

  夏侯泊臉色衰敗,額上的冷汗拭去又滲出。心腹看得膽戰心驚,勸道:「殿下養傷要緊,還是早些躺下休息——」

  夏侯泊打斷道:「這個人,當初是中軍送過來的?」

  心腹:「回殿下,是中軍押來的,還說洛將軍親自審問過。」

  夏侯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伸手將那屍體臉上緊貼著的面具揭開一角,自言自語般低聲道:「連中軍也會叛變麼……」

  直到這個「夏侯澹」咽氣之時,他才發現人是假的。

  當時他大發雷霆,本想將消息捂著,繼續秘密追捕真皇帝。無奈那些作死的文臣逼得太緊,大有再不能面聖就以身殉道的架勢。夏侯泊不敢在這種關頭掀起民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讓他們見了這冒牌貨的屍體。

  緊接著他便安排盡快出殯。如此一來,只要一口咬死夏侯澹已經入土,日後就算再冒出一個真的夏侯澹,他也能倒打一耙,聲稱對方是假冒的。

  只是被這冒牌貨矇蔽了數日,後果有可能是致命的。真的夏侯澹到底逃去了哪裡?是趁著他們搜查鬆懈時逃出了三軍的包圍圈,還是被某一方背叛他的勢力窩藏了起來?

  夏侯泊不願懷疑中軍。他跟洛將軍曾經並肩作戰,是過命的交情。他寧願相信洛將軍也只是沒有看破此人的偽裝。

  然而他心中清楚,自己絕無可能不存芥蒂地迎接中軍進城了。另外兩軍,他也不能放心。

  夏侯泊不禁生出一絲眾叛親離的悲涼。

  心腹提醒道:「殿下,明日三軍就要在城外集結了。」

  夏侯泊定了定神,冷靜道:「安排他們在城外駐紮。」他得防著夏侯澹殺回來。

  「殿下可要召見三位將軍?」

  「讓他們三個進城來見我,沿路佈置好埋伏,一旦有人動靜不對,當場誅殺。還有,城門處也設下防衛,派人去將三軍人馬和輜重挨個兒檢查一遍。瞧見身形可疑的,都驗一驗真容。」

  心腹一一記下。夏侯泊又想到一事:「把太子請到我這裡……還有庾少卿府中老小,全押過來。」

  這是扣作人質的意思。或許夏侯澹不太在意這些人的死活,但為了面上好看,也不能棄之不顧——如果明天夏侯澹真的現身的話。

  夏侯泊算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然而,他心中卻依舊隱隱不安。或許是因為那日在邶山腳下,他見識了夏侯澹手上的武器。

  如今他已經知己知彼,決不會讓自己暴露在那玩意的射程之內。但那武器橫空出世,本身就像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謝永兒的預言裡,他才是天選之子。可為何堅持到今日,上天對他的眷顧卻越來越吝嗇?

  他此時又是毀容,又是不良於行,腿傷還在不斷惡化。看在一旁的心腹眼中,只覺得堂堂端王淪落至此,身上早已沒了那份睥睨天下的氣度,游移不定的眼神裡暴露出的全是偏執多疑,竟比那瘋皇帝還可怕了。

  心腹都在暗暗叫苦。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總不可能再臨陣變節,只好一條道走到黑了。只是這些人原本摩拳擦掌,只等著端王風光上位,現在卻百般遮掩,不想流露心中的恐懼。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冰冷的味道。如果有久經沙場的將士在此,便會聞出這是敗仗的氣息。

  都城外二十里處,右軍營帳。

  「袖中弩」已經秘密分發給了一千名將士。這些人都是林玄英親自培養的精英,對他忠心耿耿。又經過緊急訓練,耍起槍來以一敵百。他們很清楚手中武器的威力,卻至今不知這武器要指向誰。

  當然,一路上審時度勢,他們也多少猜到了,這武器……怕是要用來謀反。

  因此總體情緒比較緊繃。

  直到這最後一夜,林玄英將他們召集到一處空地,冷冷道:「不要出聲。」

  說著讓出了身後的一男一女。

  精英團:「……」誰?

  林玄英:「恭喜各位,要立從龍之功了。」

  幾秒後,一千人齊齊整整跪了一地,沒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只用面部肌肉表達了激動之情。

  林玄英很有面子,轉身道:「請陛下示下。」

  夏侯澹點點頭,不急不徐道:「明日的目標是活捉端王,餘下的頭領格殺勿論。除頭領外,兩軍將士降者不殺。諸位手握利器,要盡快控制局面,減少傷亡。我大夏將士的熱血,應該灑在邊疆。」

  武將文化水平有限,所以他說得特別簡明直白。但這番話語顯然句句入了眾人之心,幾個糾結了一路的小將眼含熱淚,一副終於遇到了明主的樣子,整個隊伍的士氣為之一振。

  林玄英滿意了,又過了一遍明天的計劃,便讓眾人各自回營。

  回到帳篷,庾晚音低聲道:「咱們現在就先易容吧,做好準備。」

  夏侯澹自然沒有意見,伸臉讓她自由發揮。

  庾晚音一邊為他貼鬍子,一邊笑道:「一切順利的話,明天這個時候就有床睡了。回頭再派人去把北叔找回來,現在阿白也在,四人小火鍋可以重新開張了。」

  她絕口不提北舟遇險的可能。夏侯澹明白她故作輕快,是想安慰自己,於是也「嗯」了一聲。

  庾晚音又道:「蕭添采還在宮裡呢。我離開之前給他指了個以毒攻毒的思路,他說可行的,沒準兒這段時間他的研究已經有突破了。」

  夏侯澹:「嗯。」

  庾晚音:「可惜端王殺不得,他死了世界可能會崩塌。不過我琢磨了幾個折磨他的創意思路,你聽聽看……」

  夏侯澹若有所覺:「晚音。」他握住她的手,「別怕,會順利的。」

  他的掌心並不十分溫暖,卻乾燥而穩定。

  庾晚音做了個深呼吸,心中奇跡般地平靜下來。黎明前的至暗的寒夜裡,他們抱在一處小睡了一陣。

  翌日早晨,三軍在都城外列隊齊整。

  這座都城已經數百年沒面臨過兵臨城下的陣仗了。單是中軍就出動了足足五萬人,一路從邊境殺來,雖然沿路折損了一些人馬,如今與左右兩軍會合,總數仍達八萬之多。

  龐大而沉默的隊伍靜立在城牆之外,從城門望出去,一眼瞧不見盡頭,猶如一道黑色的洪流。

  等待片刻後,城門大開,一小支隊伍迎了出來。

  當先一人卻並非夏侯泊,而是一個端坐馬上的中年人,一出城門就翻身下馬,朝著三方統領樂呵呵地行禮。

  左右兩軍領頭的都是副將軍,中軍卻是洛將軍親自帶來的,顯然對端王拿出了最高誠意。也正因此,洛將軍更顯不滿:「黃中郎,端王何故不現身?他現在何處?」

  那黃中郎賠笑道:「殿下在宮中等候各位已久,請幾位將軍隨我入內。」

  洛將軍皺了皺眉,回身點了一小隊護衛出列,跟著自己走向城門。林玄英冷眼看著,也有樣學樣。

  那黃中郎卻又伸手攔道:「哎呀,這個,還請諸位卸下刀劍再進城。」

  幾個統領的臉色都陰沉了下來。洛將軍嗤笑道:「我帶軍千里迢迢趕來馳援,這便是端王的禮遇?」

  黃中郎驚慌失措,連說好話,見洛將軍不買賬,這才左右看看,湊近過去對他低聲道:「將軍有所不知,軍中恐怕出了奸細……」他將聲音壓得更低,「似乎與陛下的遺體有關。」

  他一邊說一邊覷著洛將軍。

  洛將軍臉色一變,似是想到了什麼,目露震驚。

  林玄英極力控制著表情,做出聽不懂啞謎的樣子,心中卻頗感稀奇。

  他們一直以為,宮中那「夏侯澹」的假屍是端王自己準備的。然而現在看來,其中似乎還有文章,而且還跟中軍有牽扯。

  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玄英昂首道:「反正老子光明正大,可不怕查。」說著隨手卸下配刀,重重摔在黃中郎腳邊,冷哼一聲進了城門。他那隊護衛寸步不離地跟過去,也都乾脆地丟了刀劍。

  洛將軍卻在動身之前偏過頭去,對留在城外的心腹比劃了一個手勢。

  他不明白端王為何會對自己態度大變。他不懷疑端王,卻懷疑上了端王手下這批人,猜測他們在搬弄是非。那個手勢的意思,便是讓心腹見機行事,當戰則戰。

  遠處隊伍末尾的輜車裡,庾晚音透過車窗的縫隙,望著城門處的動靜。

  她籲出一口長氣,回頭望著夏侯澹:「等阿白的信號吧。」

  從城門到皇宮大殿,一路上全是伏兵。

  以武將的敏銳,自然很快察覺了這一點。洛將軍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

  林玄英則在行走間默默確認了一下袖中藏著的武器,隨時準備開火。

  無論內情如何,既然端王已經起疑,對他們來說就不是好事——直搗黃龍的難度增加了一點。

  城外,隊伍裡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庾晚音在車中感覺到了,將車簾撩起一角:「怎麼回事?」

  趕車的暗衛目力極佳:「禁軍統領來了,在讓人挨個兒搜查三軍,從隊伍裡拉了一些人出去,應該是在……找可疑人物。還有一隊人馬朝這邊過來了,可能要搜輜車。」

  庾晚音心一沉。端王還是那個端王,不信任何人。

  車裡的槍支已經分發完了,只剩下一些備用的火藥,還藏在一層糧草底下作為遮掩。不過若有人打定主意來查,終究還是會發現的。

  庾晚音心跳得飛快,索性從車窗探出頭去,發現禁軍將三軍中拉出去的人都趕到了城牆腳下,集中到了一處,似乎想一併審問。

  庾晚音:「他們肯定是在找我們兩個。那他們會按照什麼標準拉人呢?」

  暗衛又運足目力看了一會兒:「似乎……都是些身材矮小或者瘦弱之人。」瘦的可能是夏侯澹,矮的可能是庾晚音。

  庾晚音心念一動。帶槍的那一千名精銳個個人高馬大,反而不在這個範疇裡,不會第一時間被查驗。

  暗衛猛然加快語速:「娘娘,人來了!」

  「算了,提早動手吧。」夏侯澹舉起槍。

  庾晚音縮回腦袋,深吸一口氣:「等等,我有個主意。」

  夏侯澹:「什麼?」

  庾晚音匆匆交代兩句,夏侯澹只來得及搖頭,來人就已經到了他們車前,揚聲道:「掀開看看。」

  暗衛掀起車簾,庾晚音看了夏侯澹一眼,當先走了下去。

  來人上下一瞧她的身高,毫不猶豫道:「拉走。」

  庾晚音低頭被拉走了。

  夏侯澹:「……」

  來人又盯著跟下來的夏侯澹。

  庾晚音昨夜將他打扮成了一個虯髯大漢,為了搭配那一臉鬍子,還往他的衣物裡塞了些碎布,撐出一身橫肉的模樣。

  來人打量了半晌,用下巴指了指輜車:「裡面是什麼?」

  這人沒認出夏侯澹,夏侯澹卻認出了他。是個禁軍小頭目,邶山腳下臨陣投奔了端王。他身邊還站了兩個虎視眈眈的跟班。

  夏侯澹眨眨眼:「亮槽嘛。」

  小頭目:「……」

  小頭目愣是沒聽懂他這土到掉渣的口音:「什麼?」

  「亮槽嘛。」夏侯澹回身搬下來一箱糧草,打開給他看,「亮槽。」

  「行了行了。」小頭目不耐煩道,「你,把貨物全搬下來攤開。」

  夏侯澹慢吞吞地上車搬箱子,順帶遞給暗衛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庾晚音被押到城牆腳下,果不其然在那群被挑揀出來的「可疑人士」中瞧見了啞女。

  前幾日夏侯澹出現之後,為了嚴格保密,庾晚音沒再讓啞女貼身服侍。啞女不願離開,就換了男裝跟在軍中蹭吃蹭喝。沒想到今日卻吃了身材矮小的虧,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來,正驚疑不定地縮在人群中。

  此時整個人群都在騷動,膽大的直接嚷嚷出聲,問禁軍憑什麼抓自己。這些邊軍向來瞧不起沒骨頭的禁軍,此時又一上來就受了冷遇,不滿已經達到了極點。

  禁軍溫統領踱了過來:「少廢話,一個一個搜身!」

  庾晚音趁亂不動聲色地靠近啞女,低聲道:「是我。」

  啞女聽出她的聲音,猛地轉頭。

  「聽我說。」庾晚音悄悄拉住她的手,將一物塞到她手心,「你會偷,應該也會反其道而行之吧?」

  啞女:「?」

  庾晚音用眼神點了點站在她們前面的一名漢子。他身上穿的是中軍的布甲。

  夏侯澹搬了幾趟,再鑽入車廂後忽然沒了動靜。

  小頭目等得不耐煩:「怎麼不出來了?」

  夏侯澹:「好腫。」

  「什麼?」小頭目探頭進去,見夏侯澹拿屁股對著他,不知在搗鼓什麼。

  夏侯澹:「忒腫了,搬不動。」

  「不要玩什麼花招,趕緊出來!」小頭目拔出劍來往車廂裡擠,「我告訴你,外頭還有我的人——」

  尾音戛然而止。

  夏侯澹轉過身來,手中槍口正對著他。

  小頭目險些當場尿褲子:「陛、陛、陛……」

  「閉嘴。」夏侯澹偏了偏頭,「看來你認得這是什麼。那你應該也知曉它的威力吧?」

  小頭目顫抖著點點頭,目光絕望地瞟向車簾。

  「你呼救一聲,朕就親手送你歸西,很隆重。」夏侯澹心平氣和道。

  小頭目頓時搖頭如撥浪鼓:「陛下盡、盡管吩咐,屬下一定照辦。」

  片刻後,車廂裡傳出小頭目的嚷嚷聲:「這箱子確實太沉了,你們兩個上來搭把手!」

  被他留在外面的兩個跟班依言鑽進了車廂。

  又過片刻,夏侯澹和暗衛帶著三套禁軍的衣服走下車,交給了三名右軍精英,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與此同時,城牆腳下傳出一聲驚叫:「找到了!」

  只見禁軍將一名中軍漢子牢牢摁在地上,其中一人高舉起一個形狀古怪的東西,儼然與夏侯澹在邶山下亮出的武器一模一樣:「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知道這玩意厲害的禁軍嚇得紛紛後退幾步。溫統領接過槍看了看,顫聲道:「去……去報給端王。」說著拿劍指著地上那人,一步步靠近過去,示意手下去撕他的臉皮。

  那中軍漢子惱怒道:「什麼東西?我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你們這是栽贓!」

  禁軍在他臉上撕了半天,沒撕出什麼名堂,發現這人不是夏侯澹,便要將他押走審問。

  中軍隊伍一片嘩然,洛將軍留下的心腹越眾而出:「溫統領且慢。這是什麼意思?」

  溫統領握緊長劍,冷聲道:「我等奉端王之命搜查軍中奸細,還望各位協力相助,莫誤了大事。」

  那心腹卻不吃這一套,又威脅地上前一步:「溫統領手上的正是鄙人堂弟,鄙人對他知根知底,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這心腹聲望頗高,他一動,中軍大隊也跟著動了,齊齊上前一步,手中刀劍出鞘一寸。

  溫統領猛然抬眼,驚疑不定地瞪著他。

  中軍隊伍裡,三名正在搜查將士的禁軍微微抬頭。

  其中一人踱步到正在檢查的那名將士身後,一隻手縮入了袖中。

  溫統領心裡摸不準中軍的立場,將手背在身後打了幾個手勢,提醒眾人警戒,面上呵呵笑了兩聲,正要說兩句好話穩住對方——

  一聲炸響。

  溫統領的腦門上多了一個血窟窿,原地搖晃一下,倒了。

  空氣凝滯了兩秒。

  左右禁軍當場嚇瘋,四散奔逃。

  有人嘶聲喊道:「是中軍!是中軍射來的!」

  城牆上瞬息間冒出無數伏兵,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大軍。

  中軍隊伍立時也亂了。那心腹駭然退入隊伍中,前排將士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就下意識地豎起護盾,調整隊形,進入了備戰狀態。後排眾人則慌張四顧,卻找不出那聲炸響的來源——他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

  心腹暴喝一聲:「我中軍對端王忠心耿耿,爾等宵小怎敢設計陷害!」

  禁軍嚇破了膽。

  溫統領已亡,那副統領站在城牆上雙腿打顫。

  中軍足足五萬將士造反,手中還有那離譜的武器,他們有多少人可抵抗?這都城能守幾天?端王那裡要如何交代?

  副統領:「放箭……放箭!讓左右兩軍快快策應!」

  中軍則道:「後撤!後撤!洛將軍還在他們手裡!」

  左軍:「?」

  右軍幾名頭領早有準備,一聲令下,積極地率軍從側翼攻向了中軍。

  林玄英等人在宮門外又被攔了下來。

  一群內侍賠著笑上前道:「萬望幾位將軍見諒,而今入宮還得搜一邊身。」

  林玄英心知端王在害怕什麼,暗暗冷笑了一聲。另外兩名將軍卻勃然大怒,洛將軍咆哮出聲:「你讓端王出來,讓他對著我說!」

  內侍笑容不變:「殿下讓奴婢帶一句話,說是若沒有搜出什麼,他會親自對幾位將軍賠禮謝罪。」

  洛將軍在發火與不發火之間游移了幾秒。

  林玄英適時開口,火上澆油道:「端王到現在都不露面,是不是被你們控制了?」

  內侍卻像是早有防備,眯了眯眼:「幾位將軍大人有大量,莫要為難奴婢。」說著揮了揮手,一群侍衛從暗處現身,將一行人團團包圍。

  邊軍當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包子,一見將軍被為難,赤手空拳也擺開了肉搏的架勢。

  雙方正在僵持,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高呼:「報——!中軍反了——!」

  從剛才變故開始,城牆腳下那群「可疑人士」就已經散開了,趁著禁軍防衛鬆懈,都朝著各自原本的隊伍逃去。

  一片混亂中,庾晚音緊緊拽著啞女的手,將她拉回右軍的盾牌後頭。城牆上禁軍的箭矢全沖著中軍飛去,倒給了他們喘息的餘地。

  事實上,這正是她這個臨時計劃的最終目的。

  趁著禁軍與中軍內耗,右軍中持槍的那一批精英已經悄然接近了城牆,借著隊形調整,將槍口對準了牆上——而禁軍還一無所覺。

  「娘娘。」一個眼熟的巨人迎了過來,靠身形猜出了她是誰,護著她們朝隊伍後方退去。

  庾晚音:「陛下呢?」

  「這兒。」夏侯澹鐵青著臉擠過來,朝她伸出手,「別再亂跑了。」

  庾晚音笑著握住他的手。

  夏侯澹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轉向巨人點了點頭。

  巨人舉起槍來,一聲暴喝:「殺!」

  此時的宮門外,洛將軍的人正與端王派來的侍衛殊死搏鬥。

  他們也不是沒留後手,或許是進城之前就起了疑心,一行人都貼身藏了暗器。加之武藝高強,一時間竟與端王的人打得有來有往,愣是逼出了四周不少伏兵。

  不過畢竟人數太少,終於一個個倒下,只剩洛將軍還在苦苦支撐。

  林玄英躲在一旁冷眼旁觀到此處,看清了所有伏兵所在,又判斷了一下雙方戰力,終於動了。

  他抬手一槍崩了那內侍:「動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11:22 AM

第六十章 天罰

  對於當日在場的所有人而言,這都是永生難忘的一天。

  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到死都說不清當時發生了什麼。

  非要用語言描述,大概也只有「天罰」二字可言。

  前一秒,中軍還在遭受三面夾擊。城牆上的禁軍飛箭如蝗,右軍積極參與圍攻,不明所以的左軍聽見禁軍的嚷嚷聲,只得後知後覺地跟上。

  但圍攻的三方各自為戰,互不相應,誰也使喚不動誰。而中軍畢竟是百戰之師,乍遇突襲慌亂了一陣,隨即便布成陣勢果斷應戰。他們的人數有壓倒性優勢,兩翼鐵騎又配合默契,橫衝直撞一陣,竟真的衝亂了左右兩軍的隊伍,又從輜重裡搬來了飛梯朝城牆架去,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勢。

  禁軍被這騰騰煞氣嚇慌了,一波波箭矢不要命地朝中軍射去,要阻住他們攻城。

  直到右軍的隊伍裡傳出那一聲「殺」之前,戰況還在膠著——

  下一秒,天翻地覆。

  那究竟是什麼聲音?不是沙場上空迴蕩了千年的金鼓聲,卻像是無數道炸雷,裹挾著九霄之上的怒意,朝著城牆與中軍同時劈去。

  城外將士駭然抬眼,只見那雷聲過處,騰起一片飛濺的血霧。

  沒有已知的武器能造成那樣恐怖的破壞。

  第一排禁軍連帶著副統領,在幾息之間被祭了天。

  中軍幾名領頭的副將,驍勇一生,直到栽下馬去成了鬼,也沒明白擊中自己的是什麼。

  餘人尚在驚恐中呆若木雞,那天罰卻毫無止歇之意,又朝他們轟來。

  沒有已知的防禦能與之抗衡。

  那些為擋住刀槍劍戟而設計的盾牌與盔甲,似乎突然成了鹵水豆腐。天雷肆意地狂轟亂炸,粉碎了兵馬的血肉,也將眾人的戰意踐踏成了齏粉。

  終於,有人顫聲喊道:「右軍……是右軍!」

  他們百般戒備的「可疑人士」露出了真面目——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一支軍隊。

  能被洛將軍帶到都城來的中軍將士都是精銳,多年征伐,所向披靡,百折不回。

  但此刻,最前排的甲兵潰退了。

  他們面對的不是戰爭,而是單方面的屠殺,是幽都門開,十殿閻羅座駕親臨。

  這一退,便一發不可收拾,完整的陣型瞬間崩成了一盤散沙。眾人爭先恐後地向後奔逃,而後排卻還有不明情況的兵馬在向前擁擠,人群撞在一處跌倒疊壓,猶如失控的蟻群。

  中軍都成了這樣,更遑論禁軍。

  城牆上的攻勢再也不成氣候,嚇破了膽的兵卒只想縮回牆後逃命。

  倒也有不怕死的禁軍,仗著地形優勢,還想朝下射箭;也有終於理解發生了什麼的左軍,隔著中軍沒看清右軍的武器,此時倒無畏地殺將過來。

  然而,潮水一般頂上的人群,很快也如潮水一般拍散了。

  右軍準備了多時,彈藥充足,彷彿無窮無盡。林玄英留下的幾名心腹巨人指揮有度,從拔槍開始就再未折過一兵一將。

  巨人看準時機,大手一揮:「架飛梯!」

  城中,林玄英一槍一個,三槍便崩了那內侍與兩名將軍,乾脆俐落地收割了幾方人馬的頭領,又朝餘人殺去。

  他帶進來的小隊都是絕世高手,行動間更是迅速,對上端王的伏兵,幾乎彈無虛發。

  宮中雖然還有人手源源不斷地奔出來,但明顯士氣不足,甚至沒勇氣踏進射程,只敢遠遠地打轉,時不時飛一些箭矢暗器過來。

  林玄英尋了掩體避著,看出他們想耗盡己方的彈藥,嗤笑一聲:「想得倒美。」

  他聽著遠方城門處的悶雷聲,悠然道:「你猜他們還有多久能破城?」

  這一天,城內城外都經歷了一場科技的洗禮。

  事實上,右軍在第一波無差別轟殺之後,便開始一心一意地攻城,反而不再對左中兩軍開火。

  然而左中兩軍緩過一口氣來之後,卻仍是躊躇不前。

  城門轟然告破。

  右軍開始摧枯拉朽般清理城內的禁軍。

  中軍隊伍裡,有人恥於當逃兵,掙扎著朝右軍舉起長戟,腳下幾番發力,竟是重若千鈞,遲遲邁不出一步。

  當啷一聲,長戟脫手墜地。

  那小卒恍若未覺,喃喃道:「這莫非是天要亡我?」

  便在此時,城門樓上掛下了一面旗幟。玄黑的底色,以金線繡出交龍圖案,九條織帶在獵獵寒風中飄拂。

  龍旗九旒,天子之旌。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登上了城牆。他們臉上的偽裝已經盡數卸去,站在高處靜靜俯視著城下叛軍。

  巨人在旁邊聲若洪鐘,傳出老遠:「吾皇在此,還不來降!」

  叛軍麻了。

  今日之前,這些將士頂多猜到自己要來替端王幹活,對付殘存的擁皇黨。

  沒人告知過,他們在對付皇帝。

  對付皇帝,那是什麼罪?

  左軍還剩一個副將軍未死,此時也在絕望中走向了瘋狂,嘶聲喝道:「吾皇已崩,這一定是右軍找人冒充的!右軍……右軍才是叛賊啊!」

  巨人轉頭看了看夏侯澹。這種時候,就該由皇帝本尊出面來彰顯天威了。

  夏侯澹點點頭,醞釀了一下。

  夏侯澹:「一條斷脊之犬,還敢在我軍陣前狺狺狂吠,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右軍聽見好罵,殺聲震天。

  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似乎感覺到她在瞳孔地震,小聲笑了一下:「這句台詞我已經憋十年了。」

  巨人:「?」

  夏侯澹又提聲道:「賊子夏侯泊矯詔,召外兵至京師,謀殺帝后,罪大惡極,而今事已彰露,人共誅之!」

  他這通身的煞氣,委實不是哪門子冒牌貨能學出來的。

  那副統領心裡其實非常清楚這一點,雙腿一軟,當先跪了下去,面如死灰道:「微臣……萬死!」

  夏侯澹掐著時間停頓了一下,才把話說完:「但皇后開恩,念在爾等脅從不明真相,今日倒戈來降者不殺。」

  叛軍降了。

  右軍氣勢如虹殺進城中,與林玄英裡應外合解決了頑抗的禁軍,又火速奔著皇宮去了。

  城中百姓縮在家中,只聽到窗外大軍地動山搖地踏了過去,還在瑟瑟發抖,不知這回又要躲幾天,殊不知這天已經變完了。

  夏侯澹坐鎮城外,片刻後林玄英的心腹來報:「端王躲在寢宮裡不出來,還將太子和國丈府中老小扣作了人質,林將軍不敢強闖,讓屬下來請示陛下……」他似乎有些疑惑,但還是照實轉述道,「請示陛下,『能不能抄那條近道』。」

  夏侯澹:「……」

  夏侯澹:「抄吧。」

  林玄英熟門熟路地帶人繞去冷宮,撬開門鎖,掀起一堆掩人耳目的遮蓋物,爬進了那條地道的入口。

  他們從地道另一頭爬出來的時候,寢宮裡正在上演一齣鬧劇。

  有個太監見外頭情勢急轉直下,苦勸端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作勢要推著他的輪椅帶他出逃,卻在瞬間掏出匕首,想殺了端王做投名狀,以期保住自己的小命。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夏侯泊再是狼狽,好歹還有幾個死士躲在暗處保護。死士跳出來擒住了那太監,而夏侯泊暴怒之下,活活擰斷了太監的脖子。

  夏侯泊此時已經在精神失常邊緣,自己操縱著輪椅移動到那群人質跟前,伸手點了個女人,對死士道:「殺了她,把頭割下來丟出去,給夏侯澹看。」

  林玄英便在這時帶人從床底下跳出來,快準狠地射殺了所有死士。

  夏侯泊轉頭望著他們,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閃著冷然的快意,對林玄英舉起手中一物。

  正是被庾晚音嫁禍給中軍、又被禁軍查收後送進來的那把槍。

  林玄英瞳孔驟縮,閃身朝一旁躲去——

  夏侯泊卻倒轉槍口對準自己,摸索著扣動扳機——

  無事發生。

  庾晚音早在輜車裡計劃時,就卸掉了這支槍裡的彈藥。

  林玄英的人隨即撲上去制住端王,綁了他的四肢,又拿布團塞進他嘴裡,防止他咬舌。

  林玄英心跳尚未平復,拍著胸口走回他面前,報以一個惡意的微笑:「端王殿下竟想尋死?陛下若是得知了,該多——傷心啊。」

  當下林玄英帶著人,清剿城中的端王餘黨。

  由於擔心端王狡詐,留了死士作為後手,夏侯澹和庾晚音暫時沒有入城,而是繼續留在城牆上,對城外的大軍發表動人演說。

  收繳叛軍所有武器後,庾晚音指揮著人手救治傷員,夏侯澹則臨時點了幾個積極投誠的小頭目,讓他們幫著維持秩序。

  殘局收拾到一半,林玄英親自出來了,面色有些難看,示意夏侯澹借一步說話。

  「我們找到了端王拿來冒充你的那具屍體。」城牆內側,林玄英將夏侯澹帶到一隻棺槨前,又示意手下推開棺蓋,露出了裡面的屍身。

  夏侯澹走近過去,垂眸看著這個面色青白、死不瞑目、以假亂真的自己。

  太像了。

  像到即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很難看出端倪的地步。

  能模仿到這種程度,不僅需要高超的技藝,還需要對他非常、非常瞭解……

  庾晚音跟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夏侯澹如同突然凝固了一般,站在棺槨邊一動不動。

  林玄英語聲低沉:「我原想著把屍體抬出去,當眾揭開偽裝給大家看看,免得日後再起什麼真真假假的流言。但我見那層面具已經被人揭過了,就先看了一眼……」

  他摸到那屍體臉上一層薄薄的面具,將之輕輕揭開一角。

  北舟靜靜躺在他們面前。

  庾晚音腳軟了一下,踉蹌著站住了。

  夏侯澹則仍舊低著頭,許久都沒任何反應。

  林玄英想起與這便宜師兄相處的那些時日,再見到北舟這般死狀,心臟也是一陣揪緊。但他刀口舔血這麼多年,見慣了各種屍體的慘狀,深吸幾口氣也就鎮定了下來:「我讓人去查,找來了一個太醫院的,說是知道些內情,陛下可要見見?」

  蕭添采被帶了過來。

  他侷促不安地行了禮,抬頭瞧見庾晚音時,又偷偷對她點頭致意。庾晚音愣了一下,想起他還不知道謝永兒的死訊,心頭彷彿又被插了一刀,用盡全力才維持住表情。

  蕭添采:「啟稟陛下,此人……北嬤嬤……北、北先生?」他自己被稱呼絆住了,小心翼翼地覷著夏侯澹的臉色。

  夏侯澹:「講。」

  蕭添采只得自己選了個稱呼:「北先生是被中軍送進宮中給端王的。他當時扮作陛下的樣子,不僅僅是外貌,連言行舉止都學得惟妙惟肖,宮中沒有任何人看出端倪,端王也並未起疑。

  「端王當時應該是想要軟禁陛下,所以找了太醫給陛下……給北先生治傷。我作為弟子,也跟著去打下手。北先生傷得很重,氣息奄奄,脈象微弱,已是不太好了。但意識還清醒,與人對話時,完全就是陛下的樣子。師父給他把脈時雖覺得脈象和陛下有些出入,但並不十分確定,又因為畏懼端王,並未立即說出口。」

  「回到太醫院後,師父左思右想,才告訴我脈像一事。我對端王……很是仇恨,便勸師父瞞下此事,任由端王繼續被蒙在鼓裡。」

  「直到幾日之後,北先生傷情惡化,吐血昏迷了過去,宮女為他擦拭血跡時,無意中發現了他臉上的偽裝。我當時送藥過去,恰好撞見宮人慌慌張張奔去稟告端王。我心知不妙,就用迷藥迷暈了門口侍衛,溜進去用針刺了北先生的大穴,將他弄醒過來,告訴他端王要發現了。」

  「也是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陛下身邊的北嬤嬤。」

  「他也認出了我來,面上不顯驚慌,只問我端王有沒有抓到真的陛下。我說沒有。他又讓我一定要治好陛下的毒症,我說……我自當盡力。他笑著稱謝,又說自己這幾日來一直在找機會殺了端王,無奈端王始終不露破綻,他又傷重無力。眼下只剩最後一次機會,想叫我幫忙。」

  蕭添采說到此處,似是想到了當時的畫面,語聲多了一絲哽咽。

  「我知道他要拚死一搏了,便又給他行了一遍針,逼出了他身上僅存的內力。他讓我躲遠些別叫人發現,又躺回去裝昏,等著端王過來。」

  「再後來,我躲得太遠,只瞧見端王是帶了一群手下一道進去的,沒過一會兒,其中一個手下的屍體就被抬出來了。所以我猜測,是端王狡詐,自己不敢上前,卻命手下去查探北先生的情況。北先生實在沒有辦法,最後只能帶走一個嘍囉……」

  夏侯澹似乎打定主意要站成一具石像,站到天荒地老。

  庾晚音等了片刻,輕聲讓林玄英帶走了蕭添采。她自己走到夏侯澹身邊,拉住他的手。彼此都冷得像冰。

  夏侯澹:「我明明已經告訴了他,我不是他的故人之子。」

  庾晚音:「……什麼時候?」

  「最後一次分別前。」

  庾晚音在心底長長地嘆息一聲:「北叔生命中的寄託太少了。也許在他心裡,你已經是他的孩子了。所以……他是心甘情願的。」

  不知過去多久,林玄英又回來了,見他倆還站在棺槨邊,搖了搖頭,徑自上前運力推上了棺蓋:「別看了。算算日子,我師父這段時間也該出關了,我去給他送封信。他跟北師兄是至交好友,這棺槨在何處下葬,得聽聽他的主意。」

  他拍了拍夏侯澹:「我師父很厲害,算準了很多事,或許他對你身上的毒也有良策。行了,別站著了,要不我給你找個沒人的地兒,痛快哭一場?」

  夏侯澹轉了個身,眼眶卻是乾燥的:「看好夏侯泊,可千萬別讓他死了。我得好好計劃一下,怎麼款待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11:48 AM

第六十一章 天機

  夏侯泊被關進了天牢最深處的一間暗室,享受了由皇家暗衛親自看守的奢侈待遇。

  這些暗衛在原作中也跟隨夏侯澹到了最後一刻,直到被端王趕盡殺絕。這一次,乾坤扭轉,他們倒是得以倖存。然而他們每個人都是北舟親自訓練出來的,見到夏侯泊,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暗室既無窗戶,也不點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更無從判斷時間的流逝。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臭。

  夏侯泊的輪椅早就被收走,雙手也被縛住,只能躺在潮濕的草垛上。或許是因為高燒,他已經逐漸感覺不到雙腿的劇痛了。

  除去排洩物的臭味,他還能聞到某種揮之不去的腐爛味兒——自己的軀體正從內部開始腐敗。

  他汗出如漿,奄奄一息,在黑暗中徒然地瞪大雙眼。冥冥中他總有一種錯亂感,彷彿自己這一生不該是這個走向、這個結局。

  不知何時,他墜入了幻夢之中。

  那是一個逼真的夢。夢裡他頭角崢嶸,算無遺策地弄死了太后與皇帝。旱災來時,舉國餓殍無數,民不聊生;燕國趁虛而入,燒殺擄掠。但他,文治武功的攝政王,一舉打退來敵,又憑著至高聲望,帶領大夏百姓熬過艱難歲月,最終由太子禪讓皇位,成了一代明主。

  他躊躇滿志地睥睨天下,身邊似乎還站著一道纖細的倩影。他以為那是庾晚音,然而轉頭過去時,卻怎麼也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正自疑惑,一盆冰水兜頭而下,他摔回了牢籠地面。

  夏侯泊眯著眼睛轉頭望去。

  庾晚音手執燭台,靜靜站在鐵欄外。緋紅的燭光自下而上映在她姣好的臉上,莫名透出一絲陰森。

  沉默幾秒,夏侯泊嘶啞道:「我夢見你預言過的畫面了。我站在萬山之巔,八方來拜。」

  庾晚音近乎憐憫地望著他。

  夏侯泊心中立即被這眼神激怒了,完好的半面上卻只露出哀愁:「晚音,到最後了,你說一句實話,你的『天眼』是真的存在,還是一個幌子?」

  庾晚音笑了:「當然是真的。你剛才夢見的正是你原本的結局,很美好吧?早說你在做這個夢嘛,我這盆水可以晚點再澆的。」

  夏侯泊:「?」

  庾晚音:「打斷你的美夢了真不好意思,不如我來補充一些細節吧。」

  她貼心地描述起來,他是如何旗開得勝,麾下的中軍將士如何與他並肩作戰,君臣相得……

  夏侯泊勉強維持的平靜終於繃不住了:「不用說了。成王敗寇,我以一介凡夫之身與爾等抗衡,到最後落敗了也無話可說。只是你們憑著天眼,暗中使奸計策反三軍,實非君子所為。」

  庾晚音聽見夏侯泊居然要定義君子行徑,差點樂了:「忘記告訴你了,中軍並沒有背叛你。中軍千辛萬苦為你抓來陛下的時候,自己也不知道那個陛下是假的。」

  她已經和夏侯澹復盤過了,當時北舟帶他們逃出邶山後,因為重傷獨自離隊,選擇的正是北方——那是中軍趕來的方向。

  如今站在北舟的視角,不難分析出他當時的計劃。假扮夏侯澹,是為了替他分散火力;故意被抓捕送入宮中,是為了刺殺端王;而選擇中軍,是為了挑撥離間。他是中軍抓來的,即使失敗暴露,至少也能在端王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而他所料不差,這顆種子果然汲取了端王心中的涼薄殘忍,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最後結出了惡業之果。

  北舟什麼都明白。

  但他做出這計劃的時候,才剛剛得知夏侯澹的真實身份。那一刻他心中轉過了什麼念頭,他們卻永遠不會知曉了。

  正如她永遠無從得知,謝永兒走出馬車去為她拖住木雲的那一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

  庾晚音心中越痛,面上就笑得越開心:「你知道嗎,洛將軍直到咽氣,都以為你是被禁軍挾持了,而他在解救你。嘖,中軍將士若是在天有靈,得知你僅憑一點似是而非的懷疑,就恩將仇報,鳥盡弓藏……會作何反應?」

  「我沒有——」夏侯泊的五官扭曲起來,「那是你們從中作梗!」

  庾晚音充耳不聞:「實話說,到了那一步,無論中軍如何,勝負都已成定局了。即使陛下與我雙雙身死,右軍也會趕來送你一場煙花。」

  夏侯泊想到他們手中那逆天的鬼東西,愈發嫉恨得眼前發黑。

  上蒼怎能如此偏心,讓他一生如螻蟻般掙扎,卻給夏侯澹如此厚愛?

  庾晚音彷彿看穿了他的想法:「其實,你曾經有過一次翻盤的機會。老天爺為你送來過一個人,一個可能打敗我們的人。而她對你情根深種,準備好了與你並立世間,琴瑟和鳴。」

  夏侯泊的眼前驀地閃現出夢裡那道面目模糊的身影。有一道活潑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著:「永兒會陪殿下走到最高處……」

  「住口。」他嘶聲道。

  他要的是最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了。

  庾晚音漠然地望著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就親手葬送了自己唯一的勝算。」

  夏侯泊突然爆發:「住口!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庾晚音唇邊浮現出一抹諷刺的冷笑。

  夏侯泊深吸一口氣:「我已一敗塗地,還請娘娘自持,賜我一個痛快。」

  「痛快?」庾晚音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救你的。」

  她轉頭示意暗衛打開牢門,點起燈火。

  一群宮人與太醫苦著臉走進了鐵欄,捏著鼻子開始沖洗地面,為他擦身消毒。

  庾晚音:「你這兩條腿是不能要了,趁早鋸了,說不定反而能救你一命。」

  庾晚音回憶著腦中那點現代醫學知識,又對太醫交代了幾句消毒和止血事項,然後讓宮人往夏侯泊嘴裡塞了團布:「端王殿下,千萬別死哦。只要活著,就還有翻身的希望,不是麼?」

  她惡意地微笑了一下,轉身朝外走去,穿過天牢長長的甬道時,身後傳來了被布團悶住的尖銳哀嚎。

  這個截肢手術的結果傳到御前時,夏侯澹正在與李雲錫等人開會。

  這幾人見了他自然是熱淚盈眶,百感交集。夏侯澹強行攔住了李雲錫的過激舉動,正對他們交代著要事,太醫過來了,戰戰兢兢道:「端……夏侯泊撐下來了,但還需退燒醒轉,才算是性命無虞。」

  夏侯澹揚起眉:「撐下來了?他還真是百折不摧啊。」

  這句話說得彷彿在真心實意地誇獎他,甚至還透出一絲由衷的喜悅。老太醫嚇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開始反思自己救活夏侯泊究竟是對是錯。

  接著便聽夏侯澹吩咐道:「截下來的那兩條腿,扔進鍋裡燉爛了,等他醒後端去他面前。除此之外,三日內別給他吃食。」

  太醫告退時連路都走不直了。

  李雲錫的臉色也白了,欲言又止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要不要拿為君之道諫言一番。然而對上夏侯澹的眼神時,卻被一股無由的恐懼攫住,那已經張開的嘴唇硬是閉了回去。

  那一瞬間,他感覺眼前的皇帝……是真的要瘋了。

  都城中百廢待興。

  林玄英還在帶人巡查,將流竄的叛軍斬草除根。

  最終贏家夏侯澹似乎並不打算慢中求穩,剛回到龍椅上,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大清算。

  端王黨徹底退出歷史舞台。

  有些資深太后黨,在太后倒台之時將寶押給了夏侯澹,此時還沒來得及慶祝自己賭對了人,就等來了罷黜或貶謫。

  盤根錯節的勢力被連根拔起,苟了三朝的老臣被一褫到底。無數府邸被查封,無數私庫被撬開。

  而先前那些與端王作對的文臣,有些關在牢裡,有些躲在府中,還有些已經在回老家的路上,又被一個個地召回來官復原職。除此之外,皇帝還拔擢了一批多年來苦熬在底層的官員,填補朝野空缺。

  李雲錫等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空降到了高位。

  皇帝剛剛神兵天降地除去了端王,而那邪門的「神兵」此時還在都城裡巡邏,正是勢不可當、威望最盛之時。所有人都被嚇蒙了,這會兒別說是朝堂換血,就算夏侯澹要率軍搬走邶山去填海,也沒人敢質疑。

  當然,這不是他如此心急的唯一原因。

  如此粗暴的權力交接,確實有些操之過急。而以他處理端王餘黨的方式,少不得又要擔上暴君之名。

  但有些事,他不想留給庾晚音去做。

  庾晚音在研究輿圖。

  他們盡力將傷亡控制在了最低,但此番三軍叛亂,一路與各州守軍交戰,還是造成了一些破壞。那些損毀的城池道路正等著修補,新上任的工部尚書剛剛遞來摺子。

  庾晚音想起謝永兒生前計劃的快遞和外賣事業,便要來了輿圖,在主要道路上圈圈畫畫。趁此機會,正好可以規劃一下交通運輸。

  她不知道憑自己有限的能力,能在有生之年將這個世界改變成什麼樣子。但如今原作中的內憂外患已經一一平靖,天下英才正朝麾下湧來,至少在肉眼可見的未來,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身邊傳來動靜,啞女端來了茶壺為她添茶。

  人靠衣裝,原本乾瘦如柴蓬頭垢面的小偷,在拾掇清爽、換上宮女的衣裙後,居然也顯出了幾分少女的清秀。只是面色依舊蠟黃,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

  庾晚音感念她一路上出的力,又怕她在宮中受人欺負,便將她收在了身邊。啞女生性機靈,很快適應了這份新工作。

  庾晚音見她若有所思地瞥著桌上的輿圖,便招招手:「過來看看,找得到故鄉在哪兒麼?」

  啞女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想說「找不到」還是「不記得」。

  她又指了指庾晚音。

  「你問我?」庾晚音想了想,自己的來處根本不在這個次元。她又在圖上找了找庾少卿府,也指不出在哪兒。最後只說:「我也不記得了。」

  啞女:「?」

  「不過沒事,現在我已經有了新家。以後,你也會找到的。」

  庾晚音想起夏侯澹那句「你就是我的故鄉」,笑意剛剛浮現,轉瞬又變得黯然。

  一切都在變好……只除了一件事。

  都城裡的混亂平息後,她第一時間召見了蕭添采。

  在他們離宮期間,蕭添采一直沒放棄過那個「以毒攻毒」的思路,成日撲在醫書堆裡翻找。

  蕭添采:「先前陛下身中的兩種羌國奇毒,我都找到了殘存的古方。但古方不全,而且其中幾味藥材名字極其古怪。再查下去,只查出是羌文,至於指的是何種藥材、大夏境內有沒有,就不得而知了。」他遞上自己謄抄的方子,「娘娘可否派人去羌國查探?」

  羌國因為收留了燕王札欏瓦罕,此時正在被圖爾率軍征伐,殺得一片焦土。

  即使她現在去信讓圖爾挨個兒拷問戰俘;即使他們撞了大運,真能從俘虜口中問出點什麼;即使圖爾立刻搜齊藥材寄回來——一來一去,至少也要三個月。

  但距離夏侯澹上一次凶險的發作,已經過去了十日。庾晚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毒發身亡,但多半,等不了三個月。

  庾晚音:「那你能不能猜測這幾味藥材的作用,在大夏找出替代品?」

  蕭添采:「……假以時日,或許可以。」

  「假以時日?」

  「至少三年。」蕭添采跪下謝罪。

  庾晚音還能說什麼呢?她說:「起來吧,這不怪你。」

  如今只能送信給圖爾,寄希望於一個奇跡了。

  在她長久的沉默中,蕭添采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忍住:「敢問娘娘,謝妃她……出行可還順利?」

  庾晚音:「……」

  她沒敢看他的眼睛:「離宮之後就失去了聯繫。」

  蕭添采愣了愣,面露憂色:「啊。」

  「我會派人去找她的。」庾晚音說著,攥緊了手心。

  該不該告訴他?

  該怎麼告訴他?

  謝永兒死前特地讓他們瞞著蕭添采,當時說的是「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但或許,她真實的心思是不想讓他難過吧。

  如果只當她斷了音訊,消失在了天涯,至少還留了一份念想……

  庾晚音心中還在糾結,蕭添采卻已經道謝告退了。

  「等等。」庾晚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

  這是謝永兒離宮前夜,託付她轉交的信。這一路上顛沛流離,她一直貼身保管,終於完整地帶了回來。

  蕭添采一刻也不願多等,甚至當著她的面就拆開讀了起來。

  庾晚音不知道謝永兒會寫些什麼,忐忑地覷著他的臉色。

  蕭添采讀著讀著,居然燒紅了面頰。他慌亂地收起信紙,告退時險些同手同腳,卻掩藏不住眼神中的雀躍。

  庾晚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一切都在變好……只是那個美好的未來裡,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又過兩日,林玄英突然稟告:「家師來了,正在宮外等候傳召。」

  夏侯澹親自去迎,庾晚音精神一振,也跟了過去。

  無名客長得仙風道骨。

  一身布衣,鬚髮皆白,偏偏從面容又看不出年齡來。一雙吊梢狐狸眼,含笑的目光挨個兒掠過幾人,卻又像是徑直穿過了他們的身軀,望進了虛無之所。

  簡而言之,長了一張指路NPC的臉。

  四目相對,卻是夏侯澹先行了一禮:「久仰先生之名。」

  眼前之人先後為他們送來了北舟和林玄英,確實當得起這一禮。

  無名客並不像許多傳說中性情古怪的高人,溫和地回了一禮:「陛下,娘娘,辛苦了。」

  庾晚音一怔,只覺得他這一聲洞察一切的慰問,也很有指路仙人的風範。

  幾人身畔掠過一陣勁風,是林玄英越過他們,一個助跑飛撲了過去:「師父——!」

  無名客抬起一根手指,猶如豎起了一面氣牆,愣是將他擋在半空不得寸進:「阿白,出師數年,怎麼功力沒什麼長進?」

  林玄英大呼冤枉:「我容易嗎!要練兵,還要打仗,還要到處找解藥……」

  提到解藥,庾晚音連忙望向無名客。對方卻並無反應,只是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林玄英立即膨脹了:「確實。」

  無名客:「?」

  片刻後,幾人站在了北舟的棺槨前。

  無名客端端正正上了一炷香,輕聲道:「數年前一個雷雨夜,我在山頂意外見得天地之變,陰陽之化。那一卦耗盡我半生修為,不得不閉關數年。異世之人遠道而來,對此世來說,卻是意外的轉機。然而潛龍勿用,陛下初來乍到,命格重寫,中有大凶之劫。」

  他微微一嘆:「欲涉大川,當有益道。北舟陪伴陛下渡過此劫,也是求仁得仁了。」

  庾晚音似懂非懂,忍不住問:「先生勸北叔來都城找陛下時,已經知道他會……擋災而死了嗎?」

  無名客沉默不語,面現悲憫。

  庾晚音有些不能接受。

  勘破天機者,卻不能救人,甚至還要從中推波助瀾,引領他們走向既定的結局。既然如此,勘破又有何意義?

  無名客轉身望著夏侯澹:「北舟曾對我說過,他身死之後,希望能葬在故人身邊,永遠陪伴她。還望陛下成全。」

  夏侯澹點頭應了。

  庾晚音心中湧現出無數疑問。

  無名客能算出所有人的命運嗎?那他知道夏侯澹的未來嗎?這未來還有多長?能改變嗎?

  他勘破天機後送來了林玄英,而林玄英這麼多年四處求解,卻依舊對夏侯澹的毒無能為力。這是不是意味著,無名客也束手無策?

  又或者,夏侯澹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這片天地帶來新生,然後像流星一樣消逝?

  然而他們已經走投無路,僅存的希望就在眼前。

  庾晚音張口欲問,卻被夏侯澹搶了先:「依先生之見,夏侯泊該如何處置?」

  無名客:「帝星未復明之前,國之氣運一直懸於武曲貪狼。而今貪狼已隕,武曲黯淡。但氣運仍未完全歸攏,此時若讓他死於非命,武曲寂滅,恐傷國祚。萬望陛下三思。」

  夏侯澹:「難道為了世界照常運轉,必須養他到壽終正寢?」

  「事無絕對,只消帝星歸位後……」

  夏侯澹舉起一隻手:「慢點死就行?」

  無名客:「……」

  無名客:「是這個意思。」

  他眯起眼睛捋了一把雪白的長鬚:「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之間自有大勢,猶如洪流,湯湯然而莫能遏。如果逆流而行,常如螳臂當車,無從破局。」

  庾晚音總覺得他意有所指。

  她那憋了一路的問題就在嘴邊,此時卻不敢問出口了。她害怕答案是「聽之任之」。

  無名客恰在此時道:「順天命之所指,此之謂聞道也。」

  庾晚音的心一沉——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直直望著自己,其中似乎有詭秘的笑意。

  無名客輕聲問:「記得我當年寄來的那二十四字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12:25 PM

第六十二章 大典

  皇命易位,帝星復明。熒惑守心,吉凶一線。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或許是因為聽多了無名客神神叨叨的禪機,這天夜裡,庾晚音做了一個夢。

  她在穿行過一條狹窄的長廊,迎面遇到的宮人每一個都神情焦灼,一副大難將至的模樣。他們如此惶急,以至於對她行禮都很敷衍,更無人張口問她為何來此。

  她的手在袖中打顫,掌心被冷汗打濕,不得不更用力地捏緊手中的東西。

  她要做什麼?——去殺一個人。

  為何要殺他?——想不起來,但必須去,馬上去。

  「庾妃娘娘,陛下正等著呢。」安賢推開門來,朝她行禮。

  安賢?安賢不是被端王擰斷了脖子麼?自己又何時變回了庾妃?

  庾晚音隱約意識到這是夢境,然而夢中的四肢卻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張龍床邁去。

  不能去,快停下!

  她撩開床幔,顫聲道:「陛下。」

  床上形如枯槁的人動了動,一雙陰沉沉的眼睛朝她望來——

  庾晚音喘著粗氣彈坐而起。

  「晚音?」睡在旁邊的夏侯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庾晚音仍然僵直著,發不出聲音來。

  夏侯澹支起身,讓守夜的宮人點起燈燭,又把人揮退了,轉頭望著她:「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做噩夢了嗎?」

  「你還記不記得……」庾晚音發現自己聲音嘶啞,「剛認識的時候我告訴你,《惡魔寵妃》裡的暴君是在全書結尾處死於刺殺?」

  「嗯,但你當時想不起刺客是誰了。」

  庾晚音艱難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剛剛想起來是誰了。

  原作中的她對端王一往情深,卻處處被謝永兒壓過一頭,始終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眼。她幾次三番作死後,端王甚至對她心生厭惡,直言再也不願見到她。

  絕望之下,她送了端王一份終極大禮。

  她用淬毒的匕首刺傷了夏侯澹,給了端王一個名正言順入宮勤王的機會。

  暴君傷重而亡,妖妃卻也沒能善終。端王不允許自己的光輝一生裡留下謀逆的污點,賜了她三尺白綾給暴君陪葬。

  是啊,一切都是毒婦作亂,偉大的救世主別無選擇,只好含淚登基。

  盡管知道這段劇情只屬於原作,庾晚音還是被這個夢的內容和時機噁心到了。

  夏侯澹:「夢見什麼了,要不說給我聽聽?」

  「……沒什麼。」庾晚音說不出口,低聲咕噥,「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偏偏是在今天,見過無名客之後……」剛見過一個神棍,轉眼就夢到早已遺忘的劇情,讓人很難不視之為某種徵兆。

  她不肯說,夏侯澹也就不再追問:「沒事,夢都是假的。你只是最近心情不好。」

  他點評得客觀極了,彷彿她「心情不好」只是因為晚飯不合口味,而不是因為自己快死了。

  庾晚音籲了口氣:「睡吧。」

  正如他所說,這段劇情當然不可能發生。謝永兒已死,夏侯泊已殘,原作中所有的天災人禍都被扼殺在了搖籃裡。他們已經改命了,甚至連天上那所謂的「五星並聚」都已經過去了……

  庾晚音渾身一震,再次坐了起來。

  不待夏侯澹問詢,她徑直跳下床飛奔到窗邊,推開窗扇朝外望了出去。

  夏侯澹:「你怎麼連鞋都不穿?」

  窗口視野受限,庾晚音看了半天沒找到,又衝出了後門。

  夏侯澹披頭散髮追了出來,為她罩上大氅:「祖宗,穿鞋。」

  庾晚音站在院中冰冷的石磚地上,凝固成了一尊仰頭望天的雕像。

  夏侯澹跟著她向上望:「……啊。」

  夜空中熟悉的方位上,五顆主星閃爍著冰冷的光,連成了一道完美的直線。

  他們上一次確認的時候,這條線的尾巴還是拐彎的。當時她以為五星不再並聚,代表那一劫已經過去。卻沒想到,它是尚未來臨。

  夏侯澹眯了眯眼:「沒記錯的話,這是君王遇刺之兆吧。」

  庾晚音打了個寒噤,腦中飛快檢索著與無名客有關的一切記憶。

  鬼使神差地,耳邊迴響起林玄英對夏侯澹說的話:「我師父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

  她的心臟直直朝下墜去,墮入不見底的深淵。

  無名客讓他們順天命之所指,這「天命」難道指的是原作劇情?

  那神棍特地指點她刺死夏侯澹?

  庾晚音出離憤怒了。

  她轉頭四顧,開始考慮半夜召見無名客的可行性。

  夏侯澹看看天,再看看她,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笑了一聲。

  黑夜裡,他蒼白得像一縷遊魂,神情卻很平靜:「五星並聚,否極泰來——對這世界來說,失去一個瘋王,得到一個女帝,的確是否極泰來了。」

  「不許瞎說!」庾晚音怒道,「你活下去才算否極泰來!」

  夏侯澹息事寧人道:「好,你說了算。把鞋穿上。」

  庾晚音:「……」

  自從重逢以來,夏侯澹在她面前一直表現得……相當淡定。

  他像是沉浸在熱戀中的毛頭小夥子,得空就與她膩在一起,該吃吃,該喝喝,歲月靜好,及時行樂。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對那近在眼前的死別視而不見。偶爾庾晚音情緒低落,他還要插科打諢將話題岔開。

  庾晚音終於穿上了鞋。

  「冷死了,回吧。」夏侯澹將她拉進屋,塞回被窩裡,「實在睡不著,不如幹點暖和的事?」

  庾晚音:「?」

  庾晚音:「你不想談談這件事嗎?」

  「哪件事?刺殺?」夏侯澹舒舒服服躺回她身邊,「我倒想著真到了那時候,與其發著瘋嚎叫個十天半月才死,倒不如求一個痛快。說不定是我求你動手呢。」

  庾晚音被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刺得心絞痛:「你覺得我會對你下手嗎?」

  夏侯澹思索了一下:「確實難為你了。沒事,我怎樣都行,隨你樂意吧。」

  庾晚音腦中那根弦斷了。

  「樂意。」她輕聲重復。

  夏侯澹愣了愣,試圖找補:「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問我是樂意親手殺了你,還是樂意眼看著你慢慢嚥氣?」

  夏侯澹慌了。

  他僵硬著看了她片刻,才想起翻找帕子。

  「真要隨我樂意,你就該在第一天把我逐出宮去,或者等你死了我再來!我不樂意認識你,不樂意吃小火鍋,不樂意上你的當,不樂意讀你的信……」

  夏侯澹終於找出一張繡帕,訕訕地遞過去,庾晚音卻不接。

  她憋了太久,終於一朝爆發,哭得渾身發抖:「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呀?」

  夏侯澹沉默片刻,將她擁進懷裡,溫聲道:「萬幸的是,皇后胸懷博大,定能以德報怨,應天從民,千秋萬歲。」

  「我不能!」

  「你已經可以了。阿白匯報過,在我歸隊之前,你一個人也能獨當一面。以後還會更好的。」他在她背上輕輕拍撫,「別哭了,我給你賠不是,成麼?如果這個世界有輪回,欠你的來生一定償還。」

  「我不要來生,我要今生今世。」庾晚音不知道在找誰討要,也顧不得自己聽上去蠻不講理,像求人摘月亮的孩子,「我要你留下,陪我——」

  夏侯澹:「……」

  夏侯澹低聲道:「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留下。」

  庾晚音抽噎了一下,依稀聽出他聲音的異樣,掙脫他的懷抱看去。夏侯澹雙目含淚,溫柔而無奈地望著她。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庾晚音忽然意識到,她不應該辜負夏侯澹的苦心的。

  夏侯澹如此努力地要留下一段笑著的回憶,供她聊作慰藉。可她卻讓他哭了。

  她慢慢平復呼吸,接過絹帕擤了一下鼻涕:「算了,那你就好好補償我吧。」

  寒冬九盡之後,天氣開始漸漸回暖。

  寄給圖爾的密信仍舊沒有收到回音。羌國戰局混亂,他們甚至無法確定圖爾有沒有收到信。

  皇帝只要不在理朝,就抓緊一切機會與皇后約會。遊湖賞月,踏雪尋梅,繡被薰籠,不亦樂乎。

  夏侯澹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惡化了。他的進食和睡眠一天天減少,熬得眼窩都深陷了下去,愈發接近噩夢中的那個暴君形象。庾晚音清楚,他的頭痛正在朝那個臨界點加劇。

  但他從不在庾晚音面前流露出一絲半點的痛苦,實在忍不住了,就消失一陣。庾晚音只作不知。

  她已經哭過一場,此生都沒有第二場了。

  欽天監在皇帝的授意下,就近算了個封后嘉禮的吉日。

  這場空前絕後的典禮,從準備階段就震驚朝野。皇帝似乎要彰顯天威,慶祝遲來的掌權,還要向天下昭示皇后的榮寵,徹底為她洗去妖后私通的污名。

  這場嘉禮代表著新時代的開端,所以它要氣象盛大,還要別出心裁。不求莊嚴古板,但求雍容爛漫。

  剛剛換血的六部接下了職業生涯第一場考驗,馬不停蹄地緊急協調。

  金玉禮器與錦繡儀仗一車車地運進宮門,一同出現的還有冬日裡不常見的奇珍花草,從舉國各地長途運來,將整座皇宮妝點得斜紅疊翠、香影搖曳。

  大殿間從嘉禮前三日起就氤氳著清潤的芬芳,皇帝親率文武百官齋戒熏香,告祭天地。

  到了典禮當日,八音迭奏,繁花鋪路,織毯從宮門一路延伸到禮堂。盛裝打扮的皇后款款行來,碎金寶光如天河之水,自她的鳳冠上傾瀉而下。

  庾晚音微昂著矜貴的頭顱,一路穿過匍匐的人群,祭服長長的裙擺曳地,像捲起了一場幻夢。

  負責安保的林玄英神情復雜,目送著她昂首走向孤獨。

  冗雜儀式後,皇后拜於香案,行六肅三跪三拜之禮。皇帝將她扶起,與之攜手並立,接受朝拜。

  年方八歲的小太子低眉順眼地上前行禮。

  自從太后身死,他許是得了高人指點,一下子變得安分守己。不僅在夏侯澹面前哭著檢討,還置辦了一堆賀禮送入庾晚音的寢宮,一口一個母后叫得恭順,似乎要表明當好一個小傀儡的決心,讓人暫時尋不到由頭廢了他。

  眾臣跟著山呼皇后千歲,埋下去的臉上神態各異,戒備者有之,尊崇者亦有之。死裡逃生的庾少卿一家熱淚盈眶,接觸過皇后本人的年輕臣子們一臉欣慰。

  按照傳統,嘉禮到此就圓滿結束了。

  但夏侯澹顯然並不滿足於此,笑道:「難得的好日子,朕與皇后設了宮宴,請眾愛卿同慶。」

  於是宮宴又從晌午一直持續到夜裡,珍饈美饌、金漿玉醴、雪水中湃過的甘甜供果,如流水般呈上。

  這不管不顧的奢靡作風,看得李雲錫眉頭緊鎖,直呼成何體統。

  夜幕一降,喝到半醉的夏侯澹忽然笑嘻嘻道:「皇后,看朕給你變個魔法。」

  他大手一揮,四面花影間忽而升起萬束流光,當空團團綻開。

  臨時改良過的焰火花樣奇巧,火樹銀花重重疊瓣,一波接著一波,映得滿天星月黯淡無光。

  眾臣驚呼連連,有人乘醉大笑,有人即興作詩。

  李雲錫被楊鐸捷搭著肩膀高聲勸酒,已經沒脾氣了。

  罷了……讓他們高興一回,明日再勸吧。

  庾晚音也被敬了不少杯酒,盡管只是果釀,喝了這麼久,也已經歪著腦袋視線模糊了。

  朦朧視野中,煙火光影在夏侯澹酡紅的側臉上流換,往來喧囂都隨之岑寂。渺遠的高處,天心勾月澄澈無塵,垂憐著這一片綺麗的煙火人間。

  「皇后可還滿意?」夏侯澹湊近她耳邊笑問。

  是補償,也是贈禮,日後風雪如刀,也可從餘燼中取暖。

  庾晚音只覺喝下去的溫酒都灼熱起來,將她的五臟六腑文火炙烤。

  夏侯澹沒等她回答,又牽起她的手:「讓他們喝,我們先溜了。」

  離開那一片喧囂後,耳朵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安靜,還在嗡嗡作響。

  帝后二人讓宮人遠遠跟在後面,慢悠悠地踱過迴廊,散步消食。煙花已散,碧沉沉的月光重掌大權,將御花園照成了一片淨琉璃世界。

  庾晚音知道此情此景,應該談情說愛,再速速回屋滾上三百回合。

  但酒精放大了人心底的貪欲,更讓唇舌變得不受控制,她一開口,卻是一句:「如果不是在這本書裡……」

  她還不滿足,還想要更多。

  無名客的預言、身不由己的噩夢,又喚醒了她那份存在危機。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他們只是在角色扮演麼?這一份感情中又羼雜了幾分「命定」?

  庾晚音一來這個世界,就進入了地獄模式,被迫為了存活而鬥爭。夏侯澹是她唯一的同類、天然的戰友,他們走到一起,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

  如今她終於有餘暇戀愛腦了,可以糾結一些令人著惱的細節了。

  比如他們的相知相戀對夏侯澹來說,是天經地義,還是別無選擇。

  如果他們不曾來到這個世界,如果這世上還有其他同類,他還會心無旁騖地愛上她嗎?

  事到如今再尋思這種問題,顯然已經太晚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如此渴求一個答案,也不知道誰能作答。

  她還沒組織好語言,夏侯澹卻已經接過了話頭:「如果不是在這本書裡,2026年,我也工作幾年了,我倆大概可以在地鐵上相遇吧。」

  庾晚音:「?」

  夏侯澹悠閒地看著庭中月色,語氣神往:「那天地鐵特別擠,我站著刷手機,忽然發現面前坐了個女孩,也在拿手機看小說。也不知是讀到什麼內容,她邊看邊樂不可支,我忍不住多瞟了一眼,發現她長得很可愛。」

  庾晚音笑了,順著說道:「她肯定不喜歡被人偷看,說不定會抬頭瞪你一眼。結果發現是個帥哥,於是默默原諒了你。」

  夏侯澹:「那我可就得寸進尺,開口要微信了。她會給我嗎?」

  「……不好說。」

  「求你了,我不是奇怪的人。」

  庾晚音忍俊不禁:「行吧行吧。」

  「太好了。我會跟她聊小說,請她看電影,帶她吃遍全城十佳小火鍋。每次見面,她都顯得更有趣一點。每一天,我們都比前一天更合拍。然後,要是見她不討厭我,我就開始給她送花,一束一束,很多很多的花。」

  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像在用話語描摹一個甘美的幻境:「我最多能忍耐多久呢?三個月,還是四個月,又或者是半年?某天回家的路上,我會緊緊抓住口袋裡的戒指盒,對她說:『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餘生了。』我偷偷觀察著她的反應,要是她不搭腔……我就再忍忍。」

  庾晚音笑出聲來:「不可能,你是這麼慫的人嗎?」

  「我怕她不答應。」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許是因為夜色太過旖旎,庾晚音的心跳得飛快,已經消退的緋紅又攀上了面頰。

  她忽然抵受不住身側直勾勾的目光,略微偏過頭去:「可惜這裡沒有地鐵,也沒有電影。」

  「但戒指還是有的。」

  夏侯澹緩緩單膝跪下,遞上了一枚戒指。

  庾晚音一眼瞧見其上長羽舒展、振翅欲飛的鳳凰,細看之下,才發現鳳羽間疏朗的梧桐枝葉。

  鳳棲於梧,清致高華。

  最古老的禮讚,勝過萬千風雅情話。

  祭服未褪的君主認真地仰頭看著她:「你願意嫁給我嗎?」

  大風忽起,載著他們遙渡前塵。頭頂星河搖墜,擊出恢弘的鐘罄之音。

  說好了再也不哭的。

  庾晚音抬手遮住眼睛:「我從一開始就是你的妃子呀。現在還是你的皇后……」

  「那怎麼夠?」夏侯澹笑著為她套上戒指,「我還要你做我的新娘。」

  無名客在都城小住了數日,一直等到北舟停靈結束,入土為安。

  夏侯澹趁著這一屆朝臣還不敢非議,直接拍板,以親王之禮葬之。

  北舟風風光光入了皇陵,但那個華麗的墓穴卻只是衣冠塚。他的屍骨被悄然埋在了慈貞皇后旁邊。

  至此,都城之變劃上句號。

  林玄英重新整頓了投降的三軍,帶著新封的將軍名號,回南境收拾殘局了。他們都知道不久後這帝位還得換,為免生亂,需要早做準備。

  無名客左右無事,決定陪弟子走一道,順帶指點他修行。

  帝后二人將他們一路送出城外。

  林玄英在長亭裡與夏侯澹乾了一杯,心中知曉這八成就是死別,嘴裡卻說不出什麼煽情之語,憋了半天,只能說一句:「放心去吧,我不會帶走她的。」

  夏侯澹:「……我謝謝你。」

  與此同時,庾晚音也將無名客單獨帶到無人處說話。

  庾晚音:「陛下已昭告天下,念在手足之情不殺夏侯泊,只將他終身囚禁。我們會盡量不用重刑,留他苟延殘喘個幾年。」

  無名客躬身一禮:「在下替天下蒼生謝過娘娘。」

  風吹長草,他白衣飄飄,儼然一副事了拂衣去的姿態。

  庾晚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光奇異,輕聲問:「先生做的所有事,並非為了某一人,而是為這方天地請命,對麼?」

  無名客拂鬚道:「天地自有緣法而不言,吾等肉體凡胎,能僥幸窺見一二,也是受天意所托,因此不敢不竭力而為。」

  「我明白了。」庾晚音道,「先生至今不為陛下指明生路,想來也是這片蒼天並不在乎他了。」

  無名客眼皮一跳:「娘娘慎言。」

  庾晚音笑了:「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將人騙進來十年,吸乾心血,用完就扔——」

  天際響起幾聲悶雷。

  庾晚音索性抬起頭,直直朝上望去,紅唇一抿,挑起一個諷刺的笑:「所謂天道,竟如此涼薄。」

  無名客驚了。

  他當了大半輩子世外高人,沒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主兒。這是不要命了麼?

  庾晚音卻又朝他肅容道:「先生可否為陛下算上一卦?」

  「……固所願也,實在是所求無果……娘娘,」無名客深思片刻,只能把話攤開些,「帝星歸位,只需要一顆,娘娘心中難道不知?」

  「我當然清楚。我來了,所以不必保全另一人了。」庾晚音點評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悶雷聲聲猶如羯鼓,開始朝這個方向滾動。遠處,右軍隊伍中的馬匹不安地騷動起來。動物心智未開,反而更容易察覺冥冥中暴漲的洪荒之怒。

  庾晚音鎮定地站著,氣息幾乎停滯——

  然後,她舉起了一把槍。

  無名客淡然以對。

  直到她掉轉槍頭,抵住了自己的腦門。

  無名客:「?」

  庾晚音:「陛下若是死了,我便隨他而去,你們自去找下一個救世主吧。」

  無名客驚愕幾秒,又恢復了鎮定,高深莫測道:「娘娘不會下手的。」

  庾晚音二話不說扣下了扳機。

  無名客猛然色變——

  庾晚音丟開那支沒裝彈的槍,笑道:「原來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沒等無名客做出反應,她又舉起了第二把槍:「先生不妨掐指一算,這一回有沒有彈藥。再仔細算算,我會不會下手。」

  無名客:「……」

  無名客深呼吸:「娘娘不應如此。局勢才剛剛穩定,這也是陛下嘔心瀝血換來的成果,娘娘若是撒手不管,這一切就毀於一旦了……」

  庾晚音:「不應如此,但我樂意。」

  無名客終於急了:「這是逆天而行!」

  「你錯了,這不是逆天而行。這是要天順我的意。」庾晚音在大風中衣髮俱揚,一字一句道,「我們社畜可以包容一切甲方,除了不付錢的。想讓我坐這個位子,就得把我要的給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12:49 PM

第六十三章 啞女

  這段發言的囂張程度已經超出了無名客的認知,他一時間甚至不知該如何作答。對方此言彷彿並不是沖著自己,而是豪指雲霄,與天殺價。至於他,只是個夾在中間的傳話人。

  陣雷不絕,如萬面鼓聲。四野長草如濤,在風中升沉。

  庾晚音確實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又行了一禮,心平氣和道:「請先生起卦。無論這一卦有沒有結果,我都算是收到回復了。」

  無名客考慮了很久,從了。

  他定了定神,沒去翻找法器,而是仰頭望向伴著雷聲貫穿天際的道道銀蛇,屈指掐算。

  閃電由遠及近,在他們頭頂狂舞,閃得視野忽明忽暗。無名客站得紋絲不動,口中唸唸有詞。庾晚音觀察了一會兒,猜到他在以數起卦。

  她不打擾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邊靜靜等著,手中的槍始終沒有放下。

  不知過了多久,無名客收了手,脫力般搖晃了一下。

  庾晚音:「先生?」

  「雷水解。」

  庾晚音呆了呆,不解其意。

  無名客:「進退不決,當以進為先。」

  話音未落,頭頂一道炸雷劈下,砸在他們五尺開外,將那一片地變作了焦土。

  無名客當場跪下了。

  「什麼事進退不決?」庾晚音連忙追問。

  又是一道炸雷。無名客一躍而起,轉身便走,擺手道:「不可說了!轉機到了娘娘自會察覺!」

  庾晚音還想追問,然而無名客身形如鬼魅,眨眼間已晃出了幾丈遠,再一眨眼連人影都快瞧不見了。

  他也不知是在躲天罰還是躲庾晚音,連林玄英都不等了,自顧自地絕塵而去。

  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句指點,卻依舊語焉不詳。

  庾晚音嘆了口氣,只得自行琢磨。

  回宮路上,她一路沉思著自己究竟在哪件事上「進退不決」,甚至沒有注意到夏侯澹異常的沉默。

  一下馬車,夏侯澹就開口道:「我去開個會。」

  他一直到天黑都未歸。庾晚音照例等他一道用晚膳,卻只等來一句傳話,讓她自己先吃。

  她知道夏侯澹的頭疼又嚴重了。最近幾日他消失得越來越頻繁,人已經瘦到了臣子上奏都要加一句保重聖體的程度。即使與她共處時,也總在強顏歡笑。

  庾晚音焦躁起來,晚膳沒嚥下幾口,趴在床上一邊等著夏侯澹,一邊翻來覆去地找線索,連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再被喚醒時已是午夜,枕邊依舊是空的。

  喚醒她的暗衛聲音顫抖:「娘娘,陛下他……」

  庾晚音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匆匆起身披上了外袍:「帶路。」

  夏侯澹在一間不住人的偏殿裡。

  這偏殿外頭看著不起眼,走進去方知戒備森嚴。庾晚音一見這些侍衛的陣勢,心臟就開始縮緊。

  室內一片狼藉。摔碎的器皿、翻倒的屏風散亂一地,尚未收拾。皇帝被綁在床上,氣息奄奄,已經陷入昏迷。

  他的身上、額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就連雙手的指甲都磨損裂開了,慘不忍睹。蕭添采正為他包紮,轉頭見到庾晚音的臉色,連忙跪下。

  庾晚音深呼吸幾次才能發出聲音:「為什麼不行針讓他睡去?」

  蕭添采:「陛下這回發作不比往日,行針已經不起作用了。微臣開了安神的藥,加了幾回劑量強灌下去,剛剛才見效……」

  他小心翼翼道:「娘娘,陛下體內毒素淤積,已入膏肓,這一次……」

  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燭火拖長了庾晚音的影子,像要扯著她沉沉地朝下墜。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地問:「還有多久?」

  「……這毒在腦子裡,或許這兩日便會渾身癱瘓。接著便是神志不清,或許還會眼瞎耳聾,至多拖上十天半月……」

  蕭添采咬緊後槽牙,神色中也有內疚與不甘,「微臣無能,愧對陛下與娘娘重託,請娘娘降罪。」

  庾晚音從他手中接過藥,坐到床邊捧起夏侯澹的手。藥粉灑在指甲翻開處的血肉上,連她都禁不住顫抖起來,夏侯澹卻昏沉著毫無反應。

  庾晚音細致地包紮了傷口,輕聲道:「繼續加藥,盡量讓他一直睡著。」

  蕭添采以為她已經接受現實,只想減輕夏侯澹離去前的痛苦,只能沉重叩頭:「是。」

  庾晩音在偏殿一直陪到天亮才離開。

  她又朝偏殿加派了暗衛,吩咐此處嚴禁出入。對外則宣稱皇帝偶感不適,今日不朝。

  國事剛剛步入正軌,早朝雖然取消,許多事務卻依舊需要人拿主意。

  庾晚音回了趟寢宮梳洗更衣,準備去見人。

  啞女服侍著她褪下外袍,愣了愣,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察看。

  「怎麼了?——哦,」庾晚音這才看到自己袖口的血跡,見啞女還在找傷口,安慰道,「不是我的傷。陛下……陛下不慎跌了一跤,蹭破了。」她幾秒內拿定主意,將這句作為對外統一說辭。

  啞女瞧了瞧庾晚音的表情,沒再表示什麼,只在她換完衣服打算離開時又拉住了她,端來一碗溫熱的甜粥並幾道小菜。

  庾晚音恍然間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進食了。她揉了把啞女的腦袋,一口乾了甜粥,心緒稍定。轉頭望著陰沉的天色,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再給你最後一天。別不識好歹,明日我就罷工。」

  啞女:「?」

  庾晚音代批了一疊急奏,又召人詢問圖爾的消息,結果依舊是沒有回音。那所謂的轉機,彷彿只是無名客為了脫身而編出來的說辭。

  庾晚音揮退了旁人,忽然趴倒在御書房的桌案上,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庾晚音警覺抬頭:「誰?」

  「娘娘。」一名暗衛也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低頭朝她行禮。

  「十二?」庾晚音認出了他的臉,「今日不是你輪班吧?」

  十二:「陛下早有吩咐,若他病倒,娘娘身邊的暗崗也要立即增加。因為是密令,所以屬下今日藏在暗中保護,請娘娘勿怪。」

  「那你現在怎麼出來了?」

  「稟娘娘,那位啞女方才從寢宮消失了一刻鐘。」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

  十二:「她一向滑溜,又似乎看準了其他暗衛所在,閃身極快,從他們看不到的死角裡脫身了。只有屬下是今日新增的人,她沒有防備,讓屬下瞧見了她一閃而過,去了小藥房的方向。」

  所謂小藥房是近日才改造出來的一間屋子,只為夏侯澹一人服務。夏侯澹病情漸重,要喝大量安神止痛的藥。有心人若是翻看藥渣,就能判斷出他情況極差。所以為了保密,這小藥房的位置極為隱蔽,普通宮人根本找不到。

  庾晚音心中的疑竇越來越大:「陛下那邊沒事吧?」

  十二:「娘娘放心,偏殿此刻如同銅牆鐵壁,沒人混得進去。」

  庾晚音冷靜下來,凝神思索。

  其實到這一步,任何異狀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毫無異狀。如今線索已經出現,只是還需要順藤摸瓜才能找到謎底。

  時間緊迫,她吩咐十二:「讓偏殿把小藥房今日送去的藥全部倒掉,重新煎過。繼續監視啞女,但是不要打草驚蛇,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結果這一日接下來的時間,啞女卻又老實了。

  入夜後夏侯澹在偏殿裡醒過一次,從睜眼的第一秒就拿頭去撞床柱。

  他身上的綁縛已經鬆了,此時驟然動作,四周宮人猝不及防,硬是讓他結結實實撞了兩下才撲過去按住他。

  庾晚音試圖餵他喝藥,夏侯澹卻不斷掙扎,雙眼對不上焦,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庾晚音喚了幾聲,他恍如未聞。最後還是被暗衛掰開牙關,用蠻力灌下去的藥。

  他重新昏迷後,身經百戰的暗衛都紅了眼眶,擔憂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呆立了片刻:「他不認得我了。」

  暗衛喃喃找話安慰她。

  庾晚音只覺得荒誕:「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去開個會。」

  她麻木地轉了個身,走了。

  庾晚音回到寢殿,神色如常地跟啞女打了聲招呼:「今日有些乏睏,我先睡下了。」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指望著啞女能放鬆警惕,再度溜出去行動——無論那行動是什麼,情況都不會更糟了。

  然而等了兩個時辰,始終沒有動靜。

  庾晚音身上漸漸發冷,在被窩裡縮成一團。

  轉機快點出現吧。再遲一些,就沒有意義了。

  厚暖的被窩鎖不住熱氣兒,漸漸變成了冰窟。庾晚音牙關打顫,惱恨自己在這種關頭撐不住,居然發起燒來。想叫人去請太醫,又怕驚動了啞女……

  突然間她呼吸一滯。

  亂成一團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段模糊的記憶。今日早晨,自己是不是喝過一碗甜粥?

  床簾外透入朦朧的亮光,有人點起了燈燭。一道瘦小的人影接近過來,掀開了簾布。

  啞女站在床邊,一臉關切地看著她。

  庾晚音努力抑制著牙關的顫抖,緩緩從被窩裡抽出手,將槍口對準她。

  啞女視而不見,問:「娘娘,不舒服?」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知道啞女並不是啞女。

  同一時刻,她也明白了對方為何會扮作啞巴——這短短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帶了明顯的異域口音。

  啞女也不管庾晚音作何反應,微笑道:「你,中了毒,開始發抖後,一炷香,就會死。別擔心,我有解藥。」

  庾晚音剛一張口,啞女抬起一根手指:「小聲,你的人,別過來。」

  庾晚音頓了頓,果然放下了槍,將聲音壓得極低:「你想要什麼?」

  啞女滿意地點點頭:「你去殺了皇帝。他死了,你就能活。」

  庾晚音思緒飛轉,一些零碎的線索串了起來。

  對方的口音、初見時那恨不得置人於死地的敵意、半路上發現自己身份之後突然轉變的態度……

  庾晚音:「你是羌國人。」

  這不是一個問句,所以對方沒有回答。

  庾晚音搖晃著坐起,將被子裹緊,努力忽略那侵入骨髓的寒意,語聲仍是不緊不慢:「你跟著我入宮,是為了行刺。你摸清了暗衛的方位,也摸清了小藥房的位置。通過我今早的表現,你推斷出那些藥是給陛下用的,便決定趁他病,要他命。」

  小藥房裡煎的藥並不對症,因此對方無法判斷夏侯澹究竟是什麼病,也就不會知道即使什麼手腳都不做,他自己也會死。

  「結果,你去小藥房下毒,卻被發現了。你等到夜裡,還是沒聽見喪鐘,知道任務失敗,只得借我之手再試一次……」

  說到這裡,庾晚音卡住了:「奇怪,你既然一早就通過甜粥給我下了毒,為何又多此一舉跑去小藥房,平白提前暴露了自己?」

  啞女聳聳肩,只是催她:「一炷香。」

  庾晚音置若罔聞,繼續輕聲問:「還有,你明知道我是誰,也知道夏侯澹是誰,為何不在流亡的路上早早下手,反而幾次三番幫我們?」

  啞女的臉色冷了下去,平日裡滴溜溜亂轉的一雙靈巧眼珠,此時死死地盯著庾晚音,顯出幾分狠厲。

  「——啊,我明白了。」庾晚音自問自答,「當時掌權的是端王,你幹掉我們也沒用。你想看我們與端王自相殘殺,只是我們獲勝之快超出了你的想像。眼見著端王敗局已定,你才想出來做黃雀,對麼?」她笑了一下,「若真是這樣,那你小小年紀,看得倒是挺遠,想來在羌國時也不是個尋常百姓吧。」

  啞女忍不住冷笑一聲:「每一個羌國人,都知道。夏國和燕國,要打起來。你們不打了,我們就完了。」

  羌國弱小,一直在大夏和燕國之間夾縫求存。他們沒有強大的軍隊,又不肯低下頭來當藩國求庇護,生存之計便是種種搬不上檯面的手段——毒藥、偷盜、色誘、挑撥離間。

  和從前的燕國一樣,羌國也喜歡往夏國輸送死士。能殺死幾個大人物,攪得大夏內亂一陣,便會被奉為勇士,家人也會得到獎賞。

  在圖爾與夏結盟、攻入羌國以後,那些千方百計逃入大夏的流民,多少也抱著相同的目的。他們一邊掙扎求存,一邊尋找一切機會製造災禍,拖垮大夏,結束故鄉的苦難。

  啞女:「我父母,女王的勇士。我,也要當勇士。」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天真的狂熱,聽得人莫名膽寒,又莫名悲哀。

  庾晚音輕聲問:「當勇士……然後呢?」

  啞女眼神空洞了一瞬,又笑了起來。

  庾晚音忽然想起太后蔻丹指甲裡的毒引。蕭添采說,這毒只有羌人才能研製出來。太后用它消滅了一代代的敵人,如今自己下了地獄,還要擺夏侯澹最後一道——但她最初是如何得到毒種與毒引的呢?那又是哪個羌國勇士的光輝戰績,竟成功亂了大夏整整三代?

  青史留名的刺客都是二流刺客。那些佼佼者已經消失於時間的長河,猶如從未來過。

  「我還有一事不解。」庾晚音道,「你連貼身衣物都在進宮時換掉了,這會兒又是從哪裡變出的毒藥?」

  啞女看了一眼窗外:「天,要幫我。」

  這用詞讓庾晚音心念一動,有靈光一閃而逝。

  她跟著望向窗外,挑起眉:「那些花草?」

  為了她的封后大典,從全國運來了不少奇花異草。庾晚音追問:「那些花草裡,湊巧就有你需要的全部藥材了?一樣不差?」

  啞女眨了眨眼,猛地反應過來,惡狠狠道:「再不走,你就死!」

  庾晚音面露遺憾。

  她知道十二就在附近偷聽,所以拖著啞女套話,想抿出點有用的信息。怎奈啞女不是蠢人,看穿她的意圖後,再也不肯說一個字,伸手就拉她下床。

  庾晚音的鎮定是強撐出來的,其實五臟六腑都快要被冰凍上了,渾身僵冷無力,被啞女強行扯到地上,扶著床柱才站穩:「我做不到……皇帝周圍有重重防衛,我一掏出武器就會被射成篩子……」

  「走。」啞女推著她往門口邁步。

  庾晚音踉蹌了一下,口中還在勸:「……一切食物飲水都有人試毒,何況無數雙眼睛盯著,即使是我也沒機會投毒。別著急,此事需要從長計議啊……」

  一炷香的時間確實很短,庾晚音能感覺到周身的力氣正與體溫一道飛速流逝。

  如果現在活捉啞女,還來不來得及用刑逼她交出解藥?又或者,她能救活夏侯澹?

  然而,此人心性如此堅忍,又恨大夏入骨,絕不會屈從於威逼利誘。就連她口中許諾的解藥,多半也是不存在的。

  既然設了這個局,應該是想一箭雙雕,同時滅了帝后吧?

  可惜這算盤注定落空,因為賊老天是不會允許雙殺的。自己與夏侯澹,最終總會活一個……

  剎那間,庾晚音頓住了。

  ——活一個?

  啞女:「他相信你。」

  她將庾晚音逼到門邊,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瓷瓶,似笑非笑道:「他流血了。」

  猶如閃電劃過漆黑的天幕,在這玄而又玄的一瞬間,庾晚音看清了此間一切狡詐的因果。

  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她的腦中山崩海嘯,眼睜睜地望著啞女將小瓷瓶遞過來:「灑在傷口上。」

  庾晚音耗費了畢生演技,露出一臉恐懼與絕望,顫抖著藏起瓷瓶,走出了寢宮。

  她一離開啞女視線,十二就帶著幾名暗衛冒了出來,緊張地攙住她:「娘娘。」

  庾晚音加快腳步走向偏殿:「去制住啞女,留活口。讓蕭添采打開藥箱等著。」

  偏殿。

  蕭添采從瓷瓶中倒出一點藥粉,反復嗅聞驗看,情急之下甚至送入口中嘗了一點兒:「像,很像。」

  他又從藥箱裡取出一隻試藥用的耗子,以匕首劃開一道口子,將藥粉灑了上去。那耗子登時血流如注,汩汩不絕,再灑金瘡藥,也絲毫沒有止血的跡象。

  蕭添采抹了把冷汗,宣佈道:「與上次燕國刺客劍上淬的毒非常相似,會讓人血流不止,不癒而亡。臣能嘗出其中幾味藥材,與殘存的古方相符。」

  圖爾說過,那毒是羌國女王留下的。

  正是因為夏侯澹上次被刺後不僅沒死,還一度頭痛減輕,才讓他們有了以毒攻毒的主意。然而羌國女王一共只留了那麼一點,圖爾已經用盡,又復原不出藥方,這才需要上天入地去尋。

  豈知今日得來全不費工夫。

  庾晚音坐在夏侯澹床邊,已是搖搖欲墜,旁邊跪了幾個束手無策的太醫。她沒有理會太醫,只問蕭添采:「能用麼?」

  這麼一瓶來路不明的玩意,能救回皇帝嗎?萬一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直接讓人暴斃了呢?

  蕭添采冷汗涔涔,不敢點頭,轉向跪在一旁的老太醫:「師父以為如何?」

  老太醫顫顫巍巍:「這……需要一些時日查驗……」

  然而他們沒有時間了。

  庾晚音發著抖,視野開始昏黑下去。在她旁邊,是面無血色、氣息急促的夏侯澹。

  蕭添采絕望地收回視線。一旦皇后倒下,想必宮中更無一人敢拍板對皇帝用藥,承擔意圖弒君的罪名。

  他咬了咬牙,正要開口——

  「拿來。」庾晚音道。

  蕭添采一愣,老太醫已經開始勸阻:「請娘娘三思啊!」

  庾晚音只是對蕭添采攤開手:「進退不決,當以進為先。」

  蕭添采遞過了瓷瓶。

  庾晚音已顧不得其他,全憑著本能去解夏侯澹的繃帶,然而氣力不濟,摸索了半天都解不開。

  蕭添采既然開了頭,也就不再瞻前顧後,索性上前幫著取下繃帶,露出了夏侯澹縱橫的傷口。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勉強舉起瓷瓶。

  床上的夏侯澹忽然睫毛一顫。

  滿室死寂中,他慢慢撐開眼簾,沒有焦距的目光虛虛地投向床側。

  如同噩夢照進現實,形如枯槁的瘋王與他深愛的刺客對視。

  又如初見的一幕重現,他皺起眉頭,茫然地沉默著。

  半晌,他張開口,聲音是撕裂後的喑啞:「……晚音?」

  庾晚音手中一傾,瓷瓶中的藥粉灑落下去,輕柔地覆在了他的傷口上。

  殷紅的血液開始湧出,將衾被染出大片喜色。

  夏侯澹的肌肉繃緊,表情卻無甚變化。這點痛楚與他腦中正在經歷的相比,模糊到似有還無。

  他又問了一遍,似是在找人:「晚音?」

  庾晚音笑了笑:「How are you?」

  「……」

  夏侯澹也跟著慢慢揚起一個微笑:「I'm fine, and you?」

  滿室宮人垂著腦袋,誰也不敢露出疑色。

  庾晚音傾倒了小半瓶,體力不支,歪倒了下去,躺在夏侯澹身側。蕭添采眼疾手快,接過了她手中的瓷瓶。

  庾晚音想要示意他觀察效果再酌情加量,一開口,卻只發出氣音。

  蕭添采含淚道:「娘娘放心。」

  庾晚音點了點頭,掙扎著握住夏侯澹的手。

  遠處,暗衛驚慌失措地奔來:「娘娘!啞女咬破藏在口中的蠟丸,自盡了……」

  庾晚音反應平靜。方才跟啞女對話時,她就猜到結局多半是一換一。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能救一個也是好的。

  她不再理會暗衛,轉頭專心致志地望著枕邊人,試圖牢牢記住他的眉眼。

  夏侯澹的視力和神思都模糊了,弄不清她做了什麼,只當自己此刻是迴光返照,抓緊時間交代她:「好好的。」

  庾晚音微弱地笑道:「嗯。」

  「親一個?」

  「好……」

  黑暗籠罩下來。

  風吹不絕,帶來第一縷早春的氣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01:52 PM

第六十四章 尾聲

  一年後。

  天牢。

  暗室依舊逼仄而潮濕,只有一線微弱的光從鐵欄縫隙漏入,照出牆角畸形的人影。

  夏侯泊靠坐在牆邊閉目養神——他也只能坐著——皸裂滲血的嘴唇翕動,低聲念叨著什麼。若有人湊到極近處聽,就會發現他不過是在不斷計數。

  沒有日夜,也不聞聲響,只有沉默的守衛偶爾送來泔水般的食物。夏侯泊只能靠著計數大致估算時間,使自己不至於陷落於虛無的漩渦,失去最後的理智。

  但今天注定是個特殊日子。

  腳步聲接近鐵欄,有人放下了吃食,接著卻沒有馬上離去。

  幾秒後,持續了一年的死寂忽然被打破了:「殿下。」

  夏侯泊停滯了數秒才遲緩地偏過頭去。

  來人哽咽著又喚了一聲,這回夏侯泊分辨出了他的聲音,是個昔日部下。

  夏侯泊:「……你是如何進來的?」

  「屬下無能,屬下該死!」那老部下二話不說先磕了個頭,「這裡的守衛油鹽不進,屬下等了一整年,終於趁著外頭大亂、人心動搖,才託人打點,得以混進來見到殿下。但他們只讓屬下說兩句話,就要來趕人了……」

  夏侯泊只捕捉關鍵詞:「外頭大亂?」

  老部下:「是。去年都城之亂前殿下留下的囑咐,屬下牢記在心,後來幾番輾轉,籠絡到了太子,設計引庾后去弒君。」

  「成了麼?」

  「出了些岔子,夏侯澹雖然身死,可恨那庾后卻僥幸留得一命,還傚法呂武執掌了大權!不過蒼天有眼啊,一介婦人哪會治國,去年旱災一鬧,舉國大亂。」

  「旱災?」夏侯泊眼皮一跳,依稀想起了曾經的那個夢。

  老部下:「田間顆粒無收,餓殍不計其數。都說是因為妖后弄權,引來天怒。如今四處有人起義造反,那庾后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啦。」

  他老淚縱橫道:「屬下正在聯繫殿下的舊部,想從中推波助瀾,待庾后被推翻,便趁亂營救殿下。」

  數道腳步聲。守衛來趕人了。

  那老部下壓低聲音,慌張地留下一句:「還請殿下多加保重,至多再忍上一年半載,便是東山再起之日……」

  他走了。

  暗室內又恢復了死寂,連那似有若無的計數聲都遲遲沒有再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傳出一聲悶笑。

  無人進來呵斥囚犯,他便自顧自地笑個不停,逐漸演變成癲狂的大笑。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守衛們面無表情地聽著動靜,目中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嘲諷之色。

  都城郊外。

  春光淡蕩,萬物生發。平日裡空曠的郊原上,今日卻車馬喧闐,仕女遊人盛裝打扮行走在和煦陽光裡,往來間捲起一路香塵。

  正是清明踏青時。

  人們祭掃了墳墓,又席地而坐,享用三牲與美酒,言笑晏晏,與逝者同樂。

  端王耳中兵荒馬亂的世界,此時一片平和安適。

  近郊處幾座氣派的新墳邊,卻是人影稀少。一群侍衛遠遠攔下了閒人,只有幾輛不顯身份的馬車停在附近。

  爾嵐清掃了岑堇天之墓,點起香燭,燒了金錢冥紙。

  身後有人遞來一捧新鮮帶露的花朵。

  庾晚音:「給,與祭品擺在一處吧。」

  爾嵐意外地接過,見花束裡還有一把青翠的穀物,不禁微笑:「娘娘有心了。」

  岑堇天一直挺到了去年秋日才病逝。

  旱災如期而至,但各地田間早已照著他給的法子,種下了大片燕黍與其他抗旱的作物。再加上所有糧倉提前一年便開始秘密屯糧,大夏有備無患,原作中的飢荒並未發生。秋收時,岑堇天在眾人簇擁下滿足地合上了眼。

  爾嵐將花束輕輕放在祭品間,神情平靜:「岑兄,燕國戰局已經平定,圖爾當了燕王,又寄來了一道盟書。太平盛世已至,岑兄在這裡,年年可見五穀豐登了。」

  不遠處,汪昭的墓碑上也終於刻了真名。李雲錫和楊鐸捷祭拜過後,拉了幾個年輕同僚共飲,趁著酒勁向他們吹噓著與汪昭的交情,假裝與汪大人很熟。

  他倆如今位高權重,一個在戶部終於用上了當初稽核版籍的成果,忙著歸田於民;一個在吏部主持恩科,遴選人才。年輕臣子滿臉崇拜,聽一句信一句,只差當場拿筆記下來。

  東風有信,年年掃落胭脂香雪,哪管人間盛衰興亡。

  畫舫上結識的六名學子半數長眠。

  餘下半數,活進了當時描畫的光輝圖卷中。

  一片花瓣被和風捲起,落在了爾嵐的髮間。

  庾晚音垂手為她摘了,在她耳邊悄聲道:「李雲錫今日偷看你幾回了。前兩天他還找我打聽來著。」

  爾嵐失笑:「娘娘莫非有撮合之意?」

  「那倒不至於。」庾晚音拉她起身,示意她陪自己散一段步。

  兩人並肩走入花蔭,離開了旁人的視線。庾晚音道:「這事兒講求一個情投意合,你若無心,我便替你擋了。」

  爾嵐有些出神:「他同我私下談過。他說自知比不過岑兄,但如今岑兄已逝,這滿朝的人也只有他知我一二。我若退隱,不如嫁與他,日後夫妻同心,也不至於枉費了胸中意氣。」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共事時間久了,漸漸有人從蛛絲馬跡瞧出端倪,懷疑起了爾嵐的性別。近日這傳聞愈演愈烈,已經報到了庾晚音面前。

  李雲錫正是因為聽聞此事,才找爾嵐談了這一席話,全程臉紅如關公,根本不敢看她。

  他這麼個將規矩體統掛在嘴邊的死腦筋,能做到這一步,也不知暗中下過多少決心了。

  庾晚音:「但你……還是拒絕了?」

  爾嵐沉默半晌,嘆了口氣。

  她放慢腳步:「如今重開恩科,朝中人才輩出,爾嵐此去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只是……」她望著庾晚音,緩聲道,「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娘娘。」

  庾晚音心中一熱。

  爾嵐抬手理了理她的雲鬢:「……畢竟帝后共治,總會引來悠悠口舌。娘娘如今聲威正盛,尚無人敢以卵擊石。可今後日理萬機,千頭萬緒,一旦出錯……」

  「出錯也無妨。」一旁有人道。

  夏侯澹緩步朝她們走來,將侍衛宮人都留在了遠處。他已摘了沉重的冕旒,長髮半束,穿花而來的風儀好似誤入此間的世家公子,一派清貴無害。

  口中的話語卻還在繼續:「文治武功是娘娘的,偶有小錯是朕犯的。直臣相諫,娘娘會從善如流;如有奸佞借題發揮,朕的瘋病可以不定期復發,一不小心就當堂殺人了。」

  爾嵐:「……」

  爾嵐慌忙見禮。

  庾晚音迎過去:「給北叔掃完墓了?」

  「嗯,來接你回宮。」夏侯澹執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撓了兩下,眼底笑意蘊藉。

  解釋春風無限恨。

  「等我一下,我這兒還沒談完呢。」庾晚音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先回馬車上躲風吧。」

  夏侯澹不肯:「我旁聽。」

  「別鬧,快去……」

  爾嵐努力裝瞎。

  庾晚音終於推走了夏侯澹,轉向爾嵐:「實話說,我也不捨得放你走。李雲錫和楊鐸捷正混得風生水起,你就甘心輸給他們麼?」

  爾嵐驚訝地抬起頭:「可如今人人皆知我是女兒身。」

  「巧了,我正缺人手去各地興建女子學堂呢。」

  庾晚音按住她的肩:「李雲錫有句話說錯了,世上知你的可不止他一個。胸中既有丘壑,青史一筆,何必假他人之名?」

  片刻後,爾嵐一臉恍惚地走了回去。

  年輕臣子們還在原地野餐,見她獨自回來,驚訝地問:「娘娘呢?」

  李雲錫見到她還是有些不自在,偷看一眼,又悶悶地低下頭去擺弄酒盞。

  爾嵐:「半路被陛下接走了。」

  楊鐸捷忍俊不禁:「真是一刻也分不開。」

  「……」李雲錫仰頭一飲而盡,沒好氣道,「喝!」

  馬車裡。

  夏侯澹:「她答應了?」

  「說是回去想想。她會答應的。」

  夏侯澹低笑起來,咳了一聲:「娘娘聖明。」

  「著涼了?」

  夏侯澹頓了一下:「沒有。」

  庾晚音皺眉望著他。

  夏侯澹的笑容緩緩消失,心虛地去拉她的手:「早上墓地有點冷……我回去就喝薑湯。」

  暖融融的春日裡,他的手指仍是冰涼的。庾晚音輕籲一口氣,別過頭去撩起一角窗簾,望著行道兩旁閒寂的青色。

  「大好春光,別皺著眉了。」夏侯澹輕聲道,「這一年不是好了很多,嗯?我還會陪你很多年的。」

  庾晚音被他道破心事,舒展眉頭笑了笑。

  一年前。

  庾晚音趕去偏殿後,暗衛奉命拿住了啞女。豈料她不慌不忙,只是坐在原地安靜地等待著。

  片刻後,她突然歪倒下去,七竅流血。

  暗衛大驚,掰開她的嘴,一顆已經咬破的蠟丸滾了出來。

  啞女已經只剩一口氣了。暗衛慌忙逼問她解藥何在,她卻笑道:「沒有解藥……睡一覺,就好了。」

  在暗衛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她默默嚥了氣。

  庾晚音在一日後甦醒,果然不適盡去。

  後來,蕭添采仔細驗了那瓷瓶裡的毒粉,有幾味藥材確實取自宮中的花草,但還有幾味遍尋不到。直到他們徹查庫房,聞到一批禮盒氣味奇異,才發覺禮盒所用的木材,取自各種毒樹。

  那一批正是小太子慇勤獻給庾晚音的賀禮。

  順著這條線索,他們抓捕了太子及其身邊的宮人,挨個兒審問,最終串出了真相始末:

  太子眼見著地位不保,甚至性命都堪憂,決定不能坐以待斃,要先下手為強。

  他正愁沒有機會,混入宮中的啞女就主動送上了門。啞女直言自己會用毒,只是還缺幾味藥材,需要他幫著採買。

  於是太子借著獻禮之機為她湊齊了藥材,還給了她一份更完美的計劃:不是直接毒死皇帝,而是先放倒皇后,再以解藥要挾她親自動手。

  他不僅要夏侯澹死,還要借庾晚音之手弒君。如此一來,即使夏侯澹僥幸被護住了,他們至少能幹掉一個庾晚音。運氣再好一點的話,他甚至能同時除去壓在頭頂的兩座大山。

  太子小小年紀,沒有這麼好使的腦子。替他出謀劃策的幕後高人,正是端王殘部。

  原來端王在兵敗之前留了一個計劃,讓老部下去找太子獻策。那老部下作為最後一顆棋子,這麼多年藏得很深,表面上與端王黨從不往來,居然騙過了夏侯澹的眼睛。

  奈何太子入獄後萬念俱灰,為求保命,第一時間將他供了出來。老部下逃跑未遂,在半路上被暗衛捉住,受了數日嚴刑,終於痛哭著投降了。

  整件事情裡只有一個微小變數:啞女沒有完全聽令行事。

  她不僅沒對庾晚音動真格,還搶先去了小藥房,想自己毒死夏侯澹。眾人事後反復分析,此舉沒有別的解釋,只可能是為了將皇后摘出去。

  一個恨大夏入骨的刺客,卻將平生唯一一絲善念留給了庾晚音。

  只是等庾晚音獲知這一切時,她早已入了土。

  小太子被貶為庶民,賜了所宅院圈禁終生。

  至於端王,夏侯澹為他傾情設計了一份極具創意的回禮。

  他們每隔數月便會讓那老部下去天牢裡演一場,讓他在絕地翻盤的春秋大夢裡不斷等待。想來端王意志力過人,必能為了這點微末的希望含垢忍辱,吃著泔水堅持下去。

  等過個三年五載,實在演不下去了,再將真相溫柔地告訴他。

  回宮之後,夏侯澹果然捏著鼻子灌了碗薑湯,又自覺加了件狐皮大氅,裹得如同回到了冬天。

  他之前中的毒在體內埋了十幾年,已經壞了底子。雖然用最粗暴的方式解了,但又留了新的後遺症。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了大半年,無數湯藥灌下去,最近才恢復了幾分血色。

  也是在這一年間,朝中逐漸習慣了帝后共治。

  如今皇帝回歸崗位了,庾晚音卻也沒有釋權的意思,每日仍是與他一同上朝。奏摺上的硃批,全是皇后的字跡。

  有臣子上疏劾之,倒是夏侯澹先發了火:「太醫都說了朕不能操勞過重,你卻要朕獨自加班,是怕朕活太長麼?」

  眾臣諾諾不敢再言。或許要再過些年頭他們才會明白過來,夏侯澹說的竟是心裡話。

  不過僅僅這一年,大部分人已經發現了,皇后雖然字醜了點,但確實是他們企盼了多年的明主——情緒穩定,思維敏捷,欣賞實幹,討厭是非。時不時冒出點一鳴驚人的提案,視角之離奇,彷彿超越了此世;但在實際執行上又樂於廣開言路,不恥下問。

  彷彿有豐富的一線工作經驗。

  今日休沐,連帶著宮人也放了半天假,都在御花園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

  午膳過後,帝后二人在窗前對坐,平靜地喝茶。

  正因不知還能相伴多少年,才更要珍惜眼前的涓滴時光。

  庾晚音:「蕭添采說他下個月回來一趟,給你把脈。」

  太子一案塵埃落定後,庾晩音還是將謝永兒的死訊告訴了蕭添采。

  蕭添采失魂落魄了幾日。庾晚音以為他會就此離去,但他卻又照常出現,一直遵守約定,照顧岑堇天到了最後一刻。

  直到送走岑堇天,蕭添采才前來辭行。

  庾晚音心中有愧,自覺虧欠他良多,蕭添采卻反過來安慰她:「我為娘娘盡忠職守,是謝妃所願。如今離去,也是為了看看她嚮往已久的山川美景。」

  庾晚音忍不住問:「她那封信裡,說了什麼?」

  蕭添采耳朵又紅起來了:「……她說待都城事了,她也有了新的安定之所,會等我去尋她。」

  沉默幾秒,他笑道:「娘娘不必難過。只要這一片山河還安然存在,她的魂靈便仍有所依,終有一日會重逢的。」

  那之後,他便獨自上路了,偶爾還會寄信回來,聊幾句自己所見的各地民生。

  夏侯澹:「他倒是來去如風。」

  「聽說是做了游醫,每到一處便救死扶傷呢。」庾晚音想起當時的對話,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夏侯澹看她一眼,狀似不經意道:「對了,阿白也寄了信來。」

  「什麼事?」

  「沒什麼事,聊聊近況,順帶關心我們一下。」夏侯澹哼了一聲,「附了首酸詩。」

  庾晚音樂了:「給我看看。」

  「沒什麼好看的。」

  「看看嘛——」

  夏侯澹推開茶盞站起身來:「難得清閒,去打一局乒乓嗎?」

  庾晚音被轉移了注意力:「也行。」

  後宮自是遣散了——大部分嬪妃離開時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但那隻乒乓球桌留了下來。

  皇帝贏了兩局後,皇后丟拍子不幹了,聲言清明要蕩鞦韆才應景。於是皇帝又遣人去尋彩帶與踏板。

  李雲錫帶著奏章走過迴廊時,遠遠便瞧見御花園高高的楊柳樹下,一抹盛裝倩影來回飛蕩,旁邊依稀還傳來皇帝的笑聲。

  李雲錫正沉浸在孤家寡人的心境中,哪裡看得了這個,忍了半天才調整好表情,請了宮人通傳。

  片刻後皇后落下去不飛了,皇帝獨自走了過來:「有事?」

  李雲錫呈上奏章:「請陛下過目。」

  雖然是休沐,臣子自願加班,夏侯澹也不能不理。

  他將人帶進了御書房,一邊聽匯報一邊翻看那奏章。李雲錫兢兢業業說了一通,總覺得皇帝似聽非聽,時不時還微笑走神。偏偏每當他停頓下來,夏侯澹又能對答如流,害得他想死諫都找不到由頭。

  半個時辰後,一名太監敲門進來,躬身呈上一張字條。李雲錫眼尖,一眼認出了那狗爬般的字體。

  「晚上吃燒烤?」

  夏侯澹看了看,托腮提筆,回了個「1」。

  李雲錫:「?」

  那太監似是司空見慣,收了字條便告退了。

  夏侯澹望向李雲錫,用趕人的語氣問:「還有問題麼?」

  李雲錫:「……沒有了。」

  他行禮告退,剛走出兩步,又聽夏侯澹道:「愛卿留步。」

  夏侯澹指著他的奏章:「愛卿文采斐然,不知詩才如何?」

  「詩?」

  「得空也可以寫兩首酸詩嘛。」夏侯澹認真提議,「反正你也無人可送,不如讓朕拿來借花獻佛。」

  「……」

  李雲錫忍了一天的話語終於脫口而出:「你們這樣……成何體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02:05 PM

番外 小段子集錦

【一】

  夏侯澹第一次生出做戒指的念頭,是在看到林玄英寄來的雲雀髮簪之後。

  雖然庾晚音當時沒往頭上簪,但她那欣賞的眼神,還是讓夏侯澹生出了嚴重的危機意識。

  他決定打造一枚求婚戒指。

  他的設計理念很清晰:林玄英當你是雲雀,我就當你是鳳凰。扶搖直上,翱翔九天,非梧桐(指我)不棲。

  想法是好的,可惜他畢竟是半路出家當的古人,錯過了琴棋書畫的系統培訓。

  所以當他把那張「鳳棲梧」的草圖遞給工匠的時候,工匠陷入了沉默。

  夏侯澹:「怎麼?」

  工匠戰戰兢兢抹了把汗:「陛下這張公雞上樹……真是神來之筆啊。」



【二】

  爾嵐決定離開都城一段時日,一是去各地考察一下女子學堂的落點,二是遠離朝堂散散心。

  出發前夕,幾個好友為她設宴踐行。

  李雲錫全程悶悶不樂,很快灌醉了自己,一頭栽倒在桌上睡死過去。

  楊鐸捷也喝高了,突然拍著桌子道:「爾兄,人活一世,但求無愧於天地,何須畏懼人言!」

  爾嵐頗有些感動地看著他。

  楊鐸捷:「我知道朝中那些流言,嗝,都是訛傳!我兄弟是男是女,嗝,我還會不知道嗎!」

  爾嵐:「?」



【三】

  林玄英回到南境後,夜夜拉著無名客借酒消愁。

  林玄英:「再過十天半月,都城就該傳來陛下駕崩的消息了吧。」

  無名客:「……」

  林玄英:「師父啊,當初你遣我去扶助他,我還不樂意。可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已當他是生死之交……如今卻要一天天地等他的死訊,我這心裡真是難受啊。」

  無名客欲言又止。

  林玄英又是幾杯酒下肚:「皇后以後孤身在那龍潭虎穴,該怎麼辦?師父你能不能算一卦,我能帶走她嗎?」

  無名客試著張了張嘴:「也未必就——」

  天上一道雷聲。

  無名客又閉上了嘴。

  林玄英醉眼朦朧道:「可惜她不肯走,她不肯走啊。」

  數月之後,死訊依舊沒有傳來。

  傳來的是夏侯澹的一封密信。

  林玄英讀罷,表情瞬息千變,半晌後去找無名客鬧脾氣:「師父為何不早說!看著我醉酒很有意思嗎!」

  無名客:「……」

  無名客高深莫測道:「很有意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02:22 PM

番外 人物小傳(一)

人物小傳之北舟

  北舟有時會想,如果易府中第一個撞破自己偷梳女子髮髻的人不是易南,而是其他任何人,只怕自己當時就已經被逐出府去,能不能活著都是未知數。

  但易南不是任何人。

  年幼的大小姐望著瑟瑟發抖的小護衛,只呆怔了一瞬,便咧出一個笑來:「阿北哥哥這樣也很好看。」

  她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像是得到了新的布娃娃,興致勃勃地拉著他坐到鏡前,偷來母親的胭脂水粉,朝他臉上抹去。

  北舟低頭壓抑著起身逃跑的衝動。

  那時即使是他本人,都解釋不清自己心中萌發的隱晦而失控的心思。他只隱約察覺自己與他人不同,卻立即陷入了朝不保夕的惶恐中,以至於連照鏡子時都要錯開眼去。

  易南笑嘻嘻地抹完了,一語驚破迷障:「以後就不是阿北哥哥,而是阿北姐姐啦。」

  啊,完了。

  小孩子守不住秘密,這事兒今晚就會傳到老爺耳中,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北舟戰戰兢兢地等了一天、兩天、三天……

  直到數月之後,又一次被拉到鏡前充當職業布娃娃的他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小姐可曾將此事告知其他人?」

  易南莫名其妙道:「當然不會啊。我娘發覺胭脂少了,只當我自己愛美呢!」

  這個秘密又被牢牢地守了很久。大小姐一年年地長大,漸漸放棄了兒時的化妝游戲。

  已通世事的北舟陷入了新的漫長等待。等她回過味來,發覺自己的護衛是個怪人,將他遠遠趕走。

  他等了一年、兩年、三年……

  他不再等了。

  一個平常的午後,大小姐坐在窗邊讀著閒書,北舟沉默地守在她身後。許是讀到了什麼才子佳人的橋段,她忽然出聲感慨:「也不知我未來的夫婿會是何人。」

  北舟想了想:「定會覓得佳婿,白頭偕老,還要生一對伶俐可愛的兒女。」

  易南回過頭對他笑了笑,眼底有淡淡的輕愁。

  「不說我啦。阿北你呢?」

  「我?」北舟立即搖頭,「我命中福淺,想來是遇不到有緣人了。以後,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就做個侍衛,護你們一生一世。」

  易南笑道:「我卻願你終有一日,找到自己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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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小傳之蕭添采

  蕭添采作為百年難遇的醫術奇才,入太醫院不過三年,就已經默默超過了全體上司。餘下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裝傻和躲懶——眾所周知,太醫是個高危職業,爬太高了容易掉腦袋。

  平日裡若是師父佈置了什麼三天的任務,他就用半天完工,餘下兩天半都是假期。

  蕭添采在太醫院附近有個偏好的躲懶處,草木繁茂,往綠蔭下一躺就能避開所有視線。

  但某一日,他尚未走到那地方,遠遠就聽到了樂聲。

  蕭添採用閒暇時光培養了不少風雅愛好,會撫琴,也能彈琵琶。但傳入耳中的樂聲聞所未聞,說不上好聽或難聽,只是古怪得很。

  蕭添采忍不住悄悄走過去,躲在樹後一探究竟。這一探,就讓他見到了謝永兒。

  謝永兒正在抱著自製吉他練愛的羅曼史。

  可能是因為譜子沒記全,彈得磕磕絆絆,在同一個地方手滑了八次。

  蕭添采聽得呲牙咧嘴,直到她終於離開才長籲一口氣,心中盼著她有點自知之明,或者至少有點求生欲,千萬別去皇帝面前獻藝。

  結果第二天,她又來了。

  謝永兒佔著那地方練了整整一個月,蕭添采沒處可去,只好偷聽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謝永兒終於完整地彈出了一曲,當場跳起來一拳打在樹幹上,怒吼道:「牛不牛逼!」

  樹幹另一面的蕭添采:「……」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

  他們逐漸熟識,然而蕭添采眼睜睜地看著謝妃眼中那兩團永不熄滅的火焰,一日日地黯淡下去。

  起初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在莫名地焦躁。畢竟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覬覦那暴君的後宮。

  直到有一日,謝永兒偷偷找來,求他為自己開一副打胎的方子。

  蕭添采嚇了一跳,躊躇片刻後低聲問:「是因為太后麼?」

  謝永兒垂首不語。

  蕭添采:「……我可以為娘娘安胎,決不將此事告於他人。待月份大了,娘娘再去尋陛下庇護,那畢竟是他親生骨肉……」

  謝永兒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只是一徑含淚相求。蕭添采不明內情,還在耐心向她解釋此事危險。最後謝永兒將牙一咬:「這個孩子不是龍種。」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不知是傷懷於自己的境遇,還是害怕失去他這根救命稻草。為求他信任,她將一切和盤托出,從與端王初見,一直說到兩情相悅、珠胎暗結。

  蕭添采默默地聽著,忽然生出一絲恍然。

  若她心裡不曾有別人,他或許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妄念。

  可她分明膽大妄為,肆意地、絕望地愛著某人——只是不是他。

  原來這種感覺,就是妒心啊。

  後面又發生了很多事。

  蕭添采再次見到謝永兒,已是東窗事發之後了。

  她失去了孩子,被皇帝軟禁,被端王放棄,一切驕傲都被碾入了泥裡。

  可她的神情卻前所未有地放鬆,彷彿卸去了什麼沉重的枷鎖,又如大病初癒,有一種虛弱的平靜。

  她求他救治皇帝,又向他直言:哪有那麼多人間真情,她如今的目標,只剩苟且偷生,然後想辦法逃出去,遠走高飛。

  有一瞬間,蕭添采很想問她:「那我呢?」

  我就在你面前,你曾經注意過麼?

  他總覺得她對自己的心意一清二楚,可她似乎被端王傷透了心,再也不願提一字風月。這多少有些不公。

  但他終究沒有開口。因為他想了起來,謝永兒在這深宮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彈琴了。

  謝永兒離宮之前,兩人見了最後一面。

  那一天陽光很好,謝永兒的心情也很好。她似乎已經對一切釋然,像老朋友一樣與他分享自己的宏偉計劃:建立起一個商業帝國,還要拉皇后入股。將來舉國四通八達的大街上,全都會是她的產業。

  蕭添采聽得似懂非懂,只是留意到她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火光。

  就像很久以前樹下練琴的她,永遠愈挫愈勇,永遠鬥志高昂。

  蕭添采慢慢地笑了起來:「到時候,別忘了偶爾休息一下,彈彈你那隻怪琴。」

  謝永兒:「哈哈哈好啊。」

  謝永兒:「……」

  謝永兒:「你在哪裡聽到過?」

  蕭添采原以為她的宏偉夢想中,並無自己的容身之地。

  直到很久之後,他收到了庾晚音轉交的信。

  「待諸事落定,若聞君至,當重理舊弦,再續佳音。」

  蕭添采的臉「騰」地紅了。他怕被面前的庾晚音看出心事,匆匆收好信箋,連忙告退了。

  他的心中盈滿了喜悅,連步履都輕快起來。

  他要好好琢磨一篇回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1 02:27 PM

番外 人物小傳(二)

人物小傳之啞女

  啞女當然不叫啞女。但記得她本名的人,都已經死了。

  羌國的小吏敲開陋室的門,瞧見面黃肌瘦的啞女,皺了皺眉:「你家還有別人麼?」

  啞女:「都走了,沒說何時回。」

  小吏無奈,將一個布袋丟給她:「收著吧。」

  啞女打開一看,寥寥一串銅板。

  她問:「為什麼給我錢?」

  「這是你父母留給你的。」

  啞女想了想:「他們死了嗎?」

  「他們成為了勇士,這是獎勵。」

  啞女自然知道「勇士」的意思。她攥緊了那串銅板:「他們死了,就為了換這個?」

  小吏不耐煩道:「當勇士是多少人求不到的榮耀,別不知感恩了。」

  他走之後,啞女將那布袋倒轉過來抖了抖,又抖出一張破破爛爛的契書,上面寫著她父母的名字。

  自願為祖先的榮耀,化作女王的利劍。此去夏國,生死勿論,賞金若干,留給家人。

  要入冬了,鄰居家的阿婆聽說這家的小孩成了孤兒,送了件舊棉襖過來。

  啞女手足無措。羌國戰火紛飛,人人朝不保夕,每一點多餘的善意都是奢侈。

  阿婆摸了摸她的頭:「你叫什麼名字?家中可還有人接濟?」

  啞女沉默許久,不答反問:「阿爹阿娘去當勇士,是自願的嗎?」

  阿婆望著幼小乾瘦的她,眼中閃過遲疑與不忍,最後堅定道:「是啊。成為勇士是偉大的事,大家都會永遠記住他們的。」

  啞女攥緊了那紙契約。

  過了半月,阿婆再去敲門時,陋室已經人去樓空。

  數年之後,庾晚音身邊多了一個不會說話的侍女。

  庾晚音每回瞧見她,總覺得瘦小得像是沒來得及發育,再不補充營養,就要錯過竄個兒的機會了。於是每天安排一杯牛奶,有事沒事便塞些糕點零嘴給她。

  啞女也不推拒,總是笑眯眯地收了。

  再後來,啞女死後,暗衛徹查了她的一切用物,在床底下找到了一處暗格。

  裡面藏了一紙契約、一件破舊的棉襖,還有幾隻拿帕子包著的、已經發黴的糕點。

  那都是她一生中最寶貝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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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小傳之岑堇天

  岑堇天是整個朝堂中第一個看出爾嵐是女子的人。

  原因無他,爾嵐對他瞞得不是很走心。

  起初岑堇天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其實所有人有什麼憋在心底的秘密想一吐為快時,都會優先找他。畢竟,他很快就會帶進棺材。

  他知道楊鐸捷在很長時間裡一直不服皇帝,擔心沒遇到明主。

  他也知道李雲錫對爾嵐的感情幾番變化,漸漸復雜。

  所以讓他多守住一個爾嵐的秘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可是後來,在他病情漸重後,爾嵐一直忙前忙後,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這就脫離普通友人的範疇了。

  更何況,爾嵐整顆心都掛在他身上。他有一點點起色,她一整天的心情都是好的。他的病情反復,陷入昏睡時,她便在靠坐在床邊,長久地偷望著他。

  久而久之,他也就明白了。

  岑堇天心裡清楚,自己不能回應。

  他年幼時就被提前判了死刑,知道自己年壽難永,所以將一切精力都放在了研究上。除此之外,他連皇帝是誰都不在乎。

  少年離家後,他與父母兄弟的聯繫都不甚緊密,怕自己離去後徒留傷心。

  不祥之人,是不配結緣的。

  可是那一天,爾嵐許是剛忙完公務就過來找他,穿了一身青色的窄袖騎裝,整個人被襯得腰細腿長,意氣風發,像一株初發之柳。

  岑堇天完美地克制住了,垂下眼睛沒多朝她望一眼。

  直到她背過身時,才放縱了自己的目光。

  岑堇天一直以為自己瞞得極好。

  他們之間始終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沒有過界的接觸,連一句曖昧的話語都未曾講過。

  這條緣線從未牽起,到她年老之時回憶起來,最多也只剩一點淺淡的惆悵吧。

  這樣便好了。

  然而,到他臨終那日,爾嵐穿了一身青衣來送他。

  岑堇天已經神志昏沉了,卻還是本能地心慌了一瞬。

  她是故意的,故意穿上他最心動的顏色。是挑明,是報復,還是追問?

  同僚友人環繞在榻前,岑堇天獨獨與爾嵐四目相對。彼此目光清明,卻都一語未發。

  能說什麼呢?問她何時知道的?彼此都是聰明絕頂之人,他既早已察覺,又憑什麼指望爾嵐被蒙在鼓裡呢?

  事已至此,該道歉嗎?該寬慰嗎?該表明心跡嗎?寥寥數語,又如何填平這生死的鴻溝?

  他的氣息漸弱,視野也被黑暗侵蝕,卻遲遲不知留下哪句遺言。

  模糊的視線中,爾嵐背對著眾人,沖他做了個口型:「來世?」

  她的眼中沒有淚水,只是盛滿了期待。

  岑堇天笑了起來,艱難地點了點頭。

  他的一生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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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甜渣 年齡差的段子

  過了很久,繼瞭解蛋(澹 – 男主)的眾多秘密後,魚(庾-女主 )終於發現了蛋穿來之前只是個初中生。

  她脫口而出:那你這算早戀嗎?

  蛋愣了愣:我在書裡過了十多年,不管是靈魂還是這具身體,都早就比你成熟了。

  魚故意逗他:不行啊,我不搞姐弟戀。

  蛋的臉色陰沉下來。

  幾日後一起乘車,他先跳下去,又伸手去扶庾。

  魚:這麼貼心啊?

  蛋:尊老愛幼而已。

  魚:?

  晚上吃飯,他特地給魚倒茶:姐姐吃慢點,別噎著了。

  魚:?

  深夜辦事時。

  蛋:姐姐腰還好麼?要不要早些休息?姐姐瞪我是什麼意思呀?

  魚:夏侯澹,我警告你。

  蛋:要不然先結束吧,我們初中生要長身體,不能睡太晚的……

  魚:張三!

  蛋:叫哥。

  魚:……

  一番軟語廝磨後,她服了軟。

  魚:張三哥。

  蛋:……

  這個史詩級稱呼一出口,纏綿的氣氛一掃而空。

  相對沉默中,這件事無聲無息地揭了過去,誰也沒有再提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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