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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 奴婢嬌客【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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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標題:
千尋 - 奴婢嬌客【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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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能從亂葬崗裡死裡逃生,還換了張絕美的容顏,
又被好心的主子買回家做奴婢,她真心感謝老天爺……才怪!
買下她後,主人們花光了錢,她只得捐出自己的賣身銀養全家,
雖然主子們外表上有缺憾,有的缺眼、有的缺腿、有的缺手,但心地善良,
最難伺候的是身中劇毒的小少爺季珩,全家人拿他沒轍,
可遇上她……嘿嘿,就是有辦法讓他乖乖吃飯又喝藥,
只是她再能幹再會理家,也無法負擔小少爺那貴得沒天理的醫藥費啊,
幸好,小少爺脾氣差但腦子好得很,靠著跟人下棋為她賺進第一桶金,
她才有本錢製作養顏美容的聖品,意外敷好他臉上的傷,
還為自己打開賺錢大門,未來充滿希望啊……
【出版日期】
2019/10/8
【出版社名稱】
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755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0 09:02 AM 編輯
【編輯推薦︰不要輕言放棄】
小灌自覺人生最大的難題是—— 減肥。
每每看著體重計上不斷上升的數字,小灌總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減肥,絕不能讓體重再上升了!可堅持了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後,面對美食、面對甜點、面對飲料的召喚,心想,吃過後定要運動減少多吃的卡路里,但……小灌做不到(哭)!然後稍減的零點幾公斤一天就沒了,甚至體重還往上竄,就這樣周而復始,減肥,然後失敗(哭哭)。
看了千尋老師最新作品,小灌對故事中的女主角瑢瑢深感佩服,因為她擁有小灌最缺乏的毅力,且從不輕言放棄。
在她從亂葬崗裡活過來,身上沒錢時,她沒有放棄自己,勇敢的選擇將自己賣身為奴,因為她明白,至少得先活下去才能談未來。
男主因中劇毒毀容、無法行走,因為認定自己活不了便放棄吃藥、拒絕吃食,連他的隱衛們都拿他沒轍。但,一遇上凡事樂觀的女主,他的怒火、他的不配合,最後只能棄械投降,反而受她感染,努力的想讓自己站起來、好起來(雖然很困難,雖然解藥暫時還不知在哪)。
在看完故事後,小灌發現,女主明明之前曾經歷過那麼多可怕、不人道的遭遇,卻還能笑著面對所有難題,甚至堅持到底,真的太令小灌敬佩了。
如果她早早放棄自己,也就沒有了這個動人的故事;如果她早早放棄自己,身受劇毒折磨的男主,絕不可能再站起來,甚至拿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如果她早早放棄自己,那麼善良的配角們,可能最後的結局不會這麼圓滿。
唯有不輕言放棄自己,圓滿了自己,或許還能圓滿身邊愛你的人。
同理,唯有小灌不輕言放棄自己,堅持拒絕被美食召喚,也許,終有一天能減肥成功吧(遠望)。
【希望愛情佔有一席之地 千尋】
這次的設定,是一個不懂得愛的男人,在愛情的過程中磕磕絆絆,最終獲得愛情的過程。
其實這個問題在我腦海裡已經存在很久——凡是人都會期待被喜歡、被接納、被愛,既然如此,為什麼發展一段恆久的愛情,於現代人這麼困難?
是因為辛苦的環境讓人們吝於付出?是因為無數的挫折讓人們恐懼愛情?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是因為網絡世界比現實更迷人……
我不知道,也許我來自侏羅紀時期,我總是希望大家更願意伸手、更願意付出,創造一段段不朽的愛情,讓這個世界更美麗、更甜蜜。
我總是希望,愛情不僅僅是小說家筆下的神話,不僅僅是電視裡的橋段,不僅僅是商家包裝完美的商品,我希望它能在每個人的生命中佔有一席。
最後,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0 10:33 AM 編輯
【第一章】 你們買貴了
枯樹上停著幾隻老鴉,正午陽光亮晃晃地曬著,但亂葬崗裡彌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腐霉陰氣,幾條野狗扒拉著曝露在外的屍體,啃得津津有味。
這時從遠處走近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拉著推車,車上躺著女屍,屍體上蓋著一張草席。
前腳剛進這塊地界,男人的背脊處就感到陣陣寒意,說也奇怪,明亮的天光、大熱的天氣,雞皮疙瘩卻不斷地冒出。
「啊!」走在後頭推車子的男人突地尖叫一聲。
前頭的青衫男人不耐煩的轉身問︰「叫什麼叫,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嗎?」
「我、我、我……我看見可兒姑娘的手指動了。」
聽他這麼說,青衫男子嚇了一大跳,拉著推車的手鬆開,喀地!推車恰恰撞到顆大石頭,車子歪倒,女屍順勢從推車上滾了下來,臉朝下,翻落在濕泥地裡。
青衫男子名喚霍東,是府裡的小管事,素日裡就不是個膽大的,聽見這話,哪有不害怕的?只是上頭交代,他得盡快把事情給辦妥了。
深吸一口氣、大起膽子,他蹲到屍體旁邊東看看、西戳戳,瞧上半天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別胡說八道,徐嬤嬤那碗藥灌下去,哪可能還活著。」
那藥多毒啊,府裡丫頭都不曉得死了多少個,何況她才出月子不久,身子弱得很,怎能逃得過?
「我知道啊,可我明明……邪門得緊,你說可兒姑娘會不會死不瞑目?」
霍東皺眉,這種死法,誰能瞑目?
一年前,府裡採買漂亮丫頭,可兒是村子裡最美的姑娘,若是安安靜靜待著,那容貌……說是豪門貴戶出身的大家閨秀也能騙得了人。
當時她有婚約在身,是霍東為討好主子,哄了她爹娘,說要是她給主子爺生下一兒半女,日後就是當家娘子,榮華富貴在望,她爹娘才點頭簽下死契,將女兒賣掉。
誰知兒子剛生下,人轉眼就沒命了。
「別多話,把人再往前拖一段,丟了就走吧。」
小廝在心裡念上幾聲佛,和霍東一人拉一邊,把屍體給拉起來,索性連推車也不用了,走個十幾步,把屍體往土壟上丟去,轉身就走。
小廝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雙掌合十,朝屍體拜了兩拜,道︰「可兒姑娘,冤有頭債有主,害死妳的不是我,妳可千萬別找錯人吶……」
話沒說完,走到推車邊的霍東喊了一聲,他急忙跑回去。
兩人離開,一隻野狗輕巧地靠過來,東嗅嗅、西嗅嗅,正準備張口——
這時,屍體猛地張開雙眼,凌厲目光與野狗的對上,那眼光中帶著駭人戾氣,片刻對視,連野狗也不敵,在一陣瑟縮後退開。
躺在地上,她緩緩喘了幾口氣,直到頭不昏了,才扶著泥地坐起身。
美目四下張望,不遠處被野狗啃得殘破的屍體,教人觸目驚心,好半晌她才明白這裡是什麼地方。
亂葬崗啊!盯著腳邊的斷肢許久,也不知道是不是瘋了,她竟沒感到恐懼,相反地,心底充滿解脫的喜樂。
輕吁口氣,菱形紅唇微微勾起,太好了!終於逃離那座牢籠了。
她叫項瑾瑢,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從小悉心疼愛教養,雖然父親只是小小的舉人,但她受到的關注,絲毫不遜名門千金。
她以為自己已死,很快就會見到父母,沒想到老天待她如此優渥,竟讓她活了下來。
他們以為她死透了,隨意把她往亂葬崗丟棄,所以她平安了、自由了?
長吐口氣,閉上眼睛,在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之後,她依然感謝上蒼讓她活了下來。
踉蹌起身,扶著身旁的樹幹慢慢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出亂葬崗。
滿身狼狽的她,長髮凌亂地披在身後,手背撫過嘴角,擦掉嘴邊早已乾涸的血漬,她雙腿發軟,意志卻無比堅定,雖然不知道要走往哪裡,但她相信,只要一步步、不斷地前行,那些骯髒的、齷齪的過去,就會離她越來越遠。
* * *
項瑾瑢又渴又餓,遠遠地看見一條溪流,一個激動,她笑著跑上前。
彎下腰、捧起水,正準備放到嘴邊喝時,她竟發現水裡的女子……鵝蛋臉,新月眉,一雙妙目燦如星辰,唇似櫻桃,膚如瑩玉,這是一張絕麗的容顏,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
這張臉看起來約十四、五歲,穿著一件月湖色衫兒,雖是小家碧玉,卻出落得嫵媚有致。輕輕一笑,剎那間的笑顏宛如雲破月來,無比動人。
「她」不是項瑾瑢,她太美,遠遠勝過項瑾瑢……
轟地一聲,腦袋被炸了個洞,她不懂為什麼會這樣?這不是她啊!
項瑾瑢無措地看著水中倒影,捏捏臉、掐掐手臂,她必須確定這不是夢,是真的。
她是真的死去,卻借屍還魂了?她在一個弱女子身上獲得重生,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
項瑾瑢的魂魄加上絕美的臉龐,這是上天的補償或饋贈?
她應該高興的,天底下的女人都期待擁有一張美得教人驚艷的容貌,只是理智告訴她,這並非好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身女子卻頂著一張絕麗容顏……太危險,這叫做懷璧其罪。
可她能挑撿,能向上天抱怨嗎?不能,上天已經給了她活命機會,豈能厭棄上天賜的這張臉?
深吸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狠狠喝下滿肚子的水後,抓起溪邊的泥灰抹在臉上。
不怕的,再難的事她都經歷過,現在不過是頂著一副美得過分的皮囊,怕什麼?!
再喝幾口水,她頂著饑餓,走得飛快。
她不停地走著,直到兩條腿快失去知覺時,看見遠方有座破廟,她咬牙、握緊拳頭,逼出最後的力氣,快步走進破廟。
小小的陳舊廟宇中,竟然有二十幾個乞丐席地而坐,有人閉目大睡,有人湊在一塊兒聊天,喳喳呼呼的熱鬧得不得了。
項瑾瑢進屋,滿屋子的乞丐不約而同轉頭看向她。
真美!即使滿臉灰泥也掩不住她的美,乞丐張大嘴巴,眼底淨是贊嘆。
年約三、四十歲,身體粗壯的乞丐,在接連打量她數眼後,蠢蠢欲動,他起身把旁邊的人一腳一個踹開,對項瑾瑢招手。「小娘子,妳過來這邊休息。」
在他開口後,有兩個男人也從地板上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嘴裡噙著不明笑意,朝她走近。
一隻腳已經進了廟,看著不懷好意的乞丐們,她直覺想退出門外,原來光把臉塗黑沒有用,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間,只要她是女人、只要她不夠強,就必須任人凌辱。
但怎麼能?重生一回,不是為了令自己再次狼狽、再次無能為力的。
「走開!」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口氣冰冷。
「小娘子生氣了?別,不過是想和妳樂和樂和,沒旁的意思。」同時,一隻骯髒的爪子朝她胸口伸去。
她退後,滿眼都是戒備,「不怕死的就過來。」
當她是虛張聲勢,男人們笑得眉彎眼瞇。「好啊,我們就想在小娘子身上嘗嘗欲生欲死的滋味。」
「我是顏知州的女兒,你們膽敢碰我一下,就等著明日滿城乞丐都被一把火燒掉。」
顏知州惡名在外,三年前地方出現瘟疫,他非但沒找人治,反將染病之人全數集合,一把大火給燒了,雖然阻止了瘟疫擴散,卻也在一夜之間傷了數百條人命,從此在民間有殺人魔的惡名,百姓聞之喪膽。
果然,乞丐們沒繼續上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不敢往前一步。
見震住眾人,她撇唇一笑,「身為知州千金,寧死不折節,倘若我今日斃命於此,我父親定是寧願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人,到時府州縣內的乞丐,不知有幾個能夠幸存?」
想到幾百個乞丐被集中起來燒掉那種場景,眾人脖子一縮,色心頓時全滅了。
這時有人道︰「別聽她瞎說,顏知州的女兒可是大家千金,身邊伺候的,沒有十來個也有三、四人,怎會讓她獨自待在外頭,她肯定是假的。」
「若非遇到賊人,堂堂知州千金豈會如此狼狽?我與奴才們走散,倘若你們送我進城,待我見到父親,便許你們紋銀百兩。」
紋銀百兩?哇!這輩子連一兩銀子都沒見過,如果有百兩銀子,別說玩一個小娘子,就算整個月都泡在妓院夜夜當新郎,也花不完啊。
「這話沒騙人?」
「我騙你做啥?你們可是要和我一起去見父親,到衙門前,是真是假還容得我說嘴。」
此話一出,幾個人互望,從這裡進城,不過半個時辰功夫,若她真是知州千金,那就發財了,如果不是……
拖回破廟,該怎樣就怎樣,不過是耽誤一會兒功夫罷了。
一個面容猥瑣的男人爬上前道︰「老大,我腳程快,不如我陪姑娘走這一趟?」
「你去?當我傻了,你不過是想獨吞銀兩。」
「依我看,不如大家一起去。」一個老邁膽小的男人道。
大家一起去,這裡頭一、二十個人,全去了,還有多少錢可以分?
被喚老大的粗壯男子心頭盤算後,道︰「這麼多人進城得花多少時間?怕是夜了都還回不來。」
最近半個月,上頭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城裡正在戒嚴,入夜後,街道上不允許有人往來,連妓院的生意都少了大半。
「要是入夜前沒法子出城,會被官爺抓進大牢。」
「不然誰去?」
「老大,我去吧!」
「讓你去?左手收錢、右腳就往賭坊裡去。」
「不要胡說八道,撿到知州千金,這好運是大夥兒的,我怎麼會……」
「你不會才怪。」
「老大,我會數數兒,一定不會少帶銀子回來。」
就這樣一人一句話,錢尚未到手,已經先爭執起來,項瑾瑢見無人注意到她,便一點一點往後挪動腳步,在順利離開破廟大門之後,轉身拔腿狂奔。
她拚了命地跑,顧不得腳酸腿軟,顧不得一口氣幾乎要喘不過來,她用盡全力快跑。
一面跑著,她不斷重複告訴自己,她要活下來,要努力、要竭盡全力地好好活下來,她再不要過不堪的日子,她要自由、要平安、要幸福……
她一面跑,一面用「自由、平安、幸福」來鼓吹自己。
許是老天眷顧,竟然真的讓她順利跑到城門口。
看著偌大的牌樓,聞著熟悉的氣味,輕咬下唇,京城,她回來了。
放緩腳步,平穩呼吸,就算沒有方才那一齣,她也明白,身無分文的美貌女子,在這世道中有多危險,因此她閉了閉眼楮,雖然不願意為五斗米折腰,但為了生存,她必須。
去吧!不會再更壞了!
深吸口氣,項瑾瑢認準目標向前行。
* * *
慘淡的月光將季珩的側影修剪得分外清峻孤瘦,兩道超拔凌銳的鷹眉緊蹙,一雙陰鷙目光,冷冷地看著窗外。
靠坐在窗邊的藤椅上,他的雙腿已經不能行走,上半身卻筆直挺立,左半臉坑坑疤疤,不時有膿汁從傷口淌出。
膿汁讓他的身體冒出令人惡心的惡臭,連他自己也忍受不住。
田風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走進屋裡,小心翼翼走到季珩身邊,再小心翼翼地把藥碗放在桌上,低聲道︰「主子,喝藥吧,趁熱喝,藥性才會好。」
「端走。」他輕聲道。
既然好不了,何必苦苦拖著一條殘命,雖然心有不甘……也就這樣了,此生無望便待來世,待來世向負他之人,一筆筆討回欠債。
端走?田風看看門外,那裡有三個人引頸翹望,不行啊,他們又當掉一柄劍才換得這些藥,若主子不喝……
「主子,咱們試試吧,好歹找過那麼多的大夫,只有李大夫見多識廣,看得出來主子中的毒是腐肌蝕骨散。」田風試著說明李大夫醫術很厲害。
殊不知,便是李大夫看清楚他所中何毒,才教他失去求生意志。
腐肌蝕骨散來自梁國,初初中毒沒有癥狀,三個月後毒發,肌膚從臉部開始潰爛,慢慢腐蝕到全身,腐蝕同時,除流出惡臭膿汁之外,皮膚又痛又癢,讓人痛不欲生。
另外,毒物從腿骨慢慢往上,一點一點侵蝕骨頭,中毒者先是無法站立,每每站立,雙腳便像被千針萬針戳刺般疼痛難當,當毒性侵入脊柱,便連坐都無法,漸漸地只能癱瘓在床。
此毒最陰狠之處在於它不會令人在短時間內死亡,而是慢慢地,用疼痛、用惡臭、用醜陋……一點一點磨掉人心人性,往往中毒者並非死於毒性,而是死於瘋狂。
是要多狠的心腸、多深的怨恨,才會對人下這種毒?
季珩不想醫治了,他想隨父母而去,世間再沒什麼值得他留戀了。
田風揚起笑臉,第幾百次的「小心翼翼」,「主子,大家都說李大夫醫術高明,你要是好好配合醫囑、乖乖喝藥,也許很快就能走路,很快就會恢復您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神仙般的容貌。」
滿嘴鬼話!季珩聽不下去了,疼痛令他暴躁,抓起桌上的藥碗直往田風身上砸去。「出去!」
田風來不及躲,也不能躲,顧不得藥汁燙人,硬是伸手把藥碗接下來,於是熱熱的藥湯全灑在他身上,顧不得呼痛,一張臉皺成苦瓜。
家裡只剩下三個碗,三個碗代表什麼?代表大家得輪流吃飯,要是這個碗也砸了,往後就得輪三班吃飯了……
錯錯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主子不吃藥,身子怎麼會好,無論如何他們都要為老主子保下這根苗啊!
田風垂頭喪氣,走出主子房間,他一出門,便有三人立刻圍上前。
「怎麼樣?主子肯喝藥嗎?」田露第一個問。
田露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長得不起眼,右眼有疤、眼窩凹陷,但一身皮膚挺白的,手指有厚繭,看得出來練過武功。
田風苦惱地指指自己的褲子,說︰「藥……被它喝了。」可憐的小老弟啊,它正在裡頭無聲哀嚎。
看著褲腿上的藥漬,田露、田雷、田雨同時嘆氣,四個人在屋簷底下坐成一圈,不是背著主子開秘密會議,而是……要是能夠結個法陣,把老主子喚出來,讓他訓訓兒子多好。
「你們說說,主子一心求死怎麼辦?」田雨煩吶。
早知道就讓那些赤腳大夫來看病,至少不知身中何毒,主子還肯吃藥,現在李大夫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主子已整整兩天沒吃了,不吃藥也不吃飯,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田雷、田露是師兄妹,早年師父受老主子的恩典,從此便跟在老主子身邊伺候,後來老主子死於戰場,他們想也不想就決定回到京城,在暗處保護主子。
至於田風、田雨,他們是孤兒,被田雷、田露收留之後,教導武功。田雷決定返京,他們自然跟著來。
他們始終在暗處觀察,發現主子的祖父母和叔嬸待主子都挺好的,便放鬆警戒,心想都是親人,家裡的榮華富貴又是老主子給的,善待主子是他們的本分。
哪曉得人心不古、貪欲誤人,主子遭至親所害,變成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
世間最苦的是什麼?是親人背叛!
主子真可憐,早年失依、失怙,還以為那家子是好的,能真心相待,誰知……唉!忍不住為主子掬一把同情淚。
「會不會是咱們不懂得伺候人?」田露開口道。
田風、田雨連忙點頭,對啊對啊,他們是用來砍人的,伺候人是細活兒,他們肯定做得很差。
想主子多委屈,身受毒物之苦、被人追殺,最後還要讓他們這群殘廢伺候……
目光掃過,田雷看著斷了腿的田雨、臉上劃出大刀疤的田風,少一隻眼睛的田露,以及丟了左腕的自己,都是九死一生、存活下來的人。
「看見我們這副模樣,主子定會聯想到那天的慘烈,自然想起親人的背叛,主子再豁達,心情也好不起來啊!」田雷說道。
這話引得其他三人同時點頭認同。
「要不,買個丫頭回來服侍主子吧。」
才兩天主子就瘦得不成人形,再不吃飯吃藥,能活嗎?要是主子也不在了……他們要怎麼辦?嗚……他好想哭啊!
「對,買個俏生生的小丫頭,要美貌、要討喜,要讓主子看得心花怒放才行。」田風附議。
「主子心情好了,病才好得起來。」田雨舉雙手大贊成。
如果李大夫在場,肯定會以看傻瓜的目光盯著他們問︰「確定?」
腐肌蝕骨散哪是尋常大夫能治得了的?對大燕大多數大夫來說,那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在心底存幾分希望罷了。
「可咱們手邊沒錢了呀!」田雨提出他們生活中的重大隱憂。
數月前那場混戰,他們四人都受了重傷,主子把身上值錢的東西全給賣了,才能買下這幢房子,又讓他們有大夫可看、有藥可喝,好不容易一個個把他們從鬼門關裡拉回來。
還以為他們傷好了,就能立馬提刀殺回去,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哪想得到主子竟然毒發,他們才曉得那群壞蛋竟神不知鬼不覺在主子身上下藥……
瞧,玉樹臨風、鶴立雞群的主子變成如今模樣,誰見了不傷心?
田雷篤定說︰「我們還有一把劍。」
是最後一把了……
「可是賣掉劍,以後殺雞宰鴨,要用什麼?」田風問。
「咱們哪還有錢去村子裡買雞鴨,劍用不著了。」田雨贊成賣劍。
田雷道︰「主子最重要,現在主子不吃不喝,能撐得了幾天,如果主子不在,咱們還殺雞宰鴨給誰吃?」
「沒錯,這話才是道理,什麼東西都沒主子重要!」田露投同意票。
「就這麼辦,明天一早咱們進城,給主子買丫頭去。」田雷發話,其他人再無異議。只是……
「鍋子裡還有一點粥糊,誰給主子送進去?」
這會兒一個個把頭給撇開,大家都怕啊!怕再看見主子那張臉,再看見想讓自己餓死病死的主子,自己胸口裡的那顆心,會痛上一整晚。
「藥不吃,總不能連飯都不吞吧,咱們主子……」田露吸兩下鼻水,眼淚才沒掉下。
田雷立馬做出決定,「行了,阿風,你去送飯。」
就說吧,女人的眼淚很有用,田雷立即心軟,使喚徒兒辦事。
「又是我?怎麼又是我!」抗議、抗議,他才剛剛鎩羽而歸。
「啊不然呢,阿雨缺腿、我缺手,要是那一點粥糊都給弄翻了,讓主子餓肚子嗎?」
田風嘆氣,主子會不會餓肚子不知道,但他的小弟弟……肯定得撐著了。
* * *
開當鋪的都是一群死沒良心的,想當初田雷那把劍可是花了整整三十兩銀子,請最好的鐵匠鑄造的,沒想到尖嘴猴腮、良心被狗啃了的當鋪老闆,竟然只肯給八兩銀子,太過分、太可惡、太沒心肝了!
田雷、田露、田風一路罵罵咧咧的往牙行走去,他們留腿腳不方便的田雨在家裡守著主子。
當他們終於走到牙行,牙婆看見三人,一驚,連忙迎上前,雖然三人缺手、少眼,還有個臉上有道疤的,看起來像土匪大盜,雖然他們身上的衣服很普通,可那身子板和走路的氣勢與模樣,一看就是有幾分本事的。
惹了秀才爺,頂多聽幾句酸溜溜的難聽話,要是惹惱武人,一言不合就把店給掀了,到時哭都沒人同情,更何況做生意的,誰不懂得和氣生財,不過是陪一張笑臉的事。
因此閱人無數的牙婆,自然是客客氣氣的,「夫人、兩位爺,不知道有什麼事?」
「來牙行自然是買丫頭。」
丫頭?她看看三人,暗忖︰是夫妻倆帶兒子上門買媳婦吧?
她揚起笑說︰「不知道爺和夫人想要怎樣的丫頭?」
「妳把所有丫頭都叫過來,咱們挑挑。」田風想也不想便說。
當初在府裡,二夫人就是這樣挑丫頭的,可他沒想到,二夫人挑丫頭是一挑十來個,牙行自然會把所有丫頭全帶上,而他們……也就買一個。
牙婆一聽這話,心一凜,多看了兩眼田風那張能讓小兒止夜啼的臉,用力吸氣、咬咬牙關告誡自己,千萬忍耐!
桌子的料是上好的酸木枝,椅子還是配成套的,旁邊還瓖嵌貝殼,就是桌上那組茶具也得一兩銀子,要是掀了桌,現賠十幾兩,今兒個還沒開張呢,可不能惹毛這群凶神惡煞。
這一想,臉上的笑意更添三分,她揚聲朝裡頭喊,「小周,把咱們的姑娘都叫出來。」
她倒要看看,這麼大的口氣,是能拿出多少銀兩買人。
不多久,一溜十六個姑娘排排站好。
牙婆上前把人分成三堆,第一堆十到十二歲的小丫頭,第二、三堆都是十二歲以上,只不過兩邊的女子容貌身形有差別。
她指指第一堆說︰「這七個只要二兩銀子,她們雖然不識字、不懂事,但好在年紀小,刻苦耐勞,帶回去調教個一、兩年就能用得上手。」
「不要,我們要年紀大一點的。」田雷道,要不,光被爺那張臉嚇都活活嚇死。
聽他這樣說,七個丫頭竟同時鬆口氣,那氣,吐得還真大聲。
田露聽見,忍不住紅了臉,偏男人性子糙,沒想那麼多,還覺得那些小丫頭不夠大氣,沒見過世面。
「這六個年紀大了些,雖說模樣不怎樣,但打掃做飯、什麼苦活累活都能做,帶一個回去,就是下田也能幫得上忙,她們只要四兩銀子,如果老爺夫人一次挑兩個,我就打個折,一個拿三兩半。」
依牙婆看,要娶就得娶這種的,粗活累活都能做,做得不好、揍上一頓,還揍不死人。
田雷搖頭,他們是來找個好看的、能讓主子開心的丫頭,看她們那副粗腿粗膀子模樣……看起來比田露還糟。
他直接走到最後一堆前面,說「一堆」,其實也就三個,三人都是身材窈窕,年輕美貌,尤其第三個,那雙又黑又大、水靈靈的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
不會吧,牙婆心想,真人不露相,他們真能買得起這些丫頭?
牙婆趕忙走過來,一個個介紹,「她叫月眉,以前是官家丫頭,後來家道中落、賣身為奴,沒想到進了高門大戶卻惹得夫人不喜、被發賣,她有一手好女紅。」
會惹得夫人不喜,自然是爬了老爺的床,牙婆沒把話說透,只講上兩句,也算是有良心了,免得小夥子買回去當媳婦,兩、三個月就和隔壁哥哥搞上了。
「這個叫蔓娘,父親是個秀才,父親生病、無法維生,才賣女兒,她會認不少字,還會算賬,如果老爺家裡是做生意的,買回去,又當丫頭又當賬房,合算得很。
「最後這個叫瑢瑢,她可厲害了,會做一手好菜,讀書多、認字多,如果不是女兒身,都能考狀元了,若是娶回去當娘子,將來生的小孩肯定又聰明又漂亮。」
原來她叫瑢瑢?這模樣長得真討喜,主子看著那張臉,應該捨不得把藥汁往她身上潑吧。田風想著,臉上露出笑容。
牙婆瞄見田風的表情,笑了?看樣子是喜歡瑢瑢。
也好,她正犯愁,瑢瑢模樣性情,各方條件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不是完璧之身,好人家買丫頭,肯定會嫌棄她身子不乾淨。
如果能教這愣頭青喜歡……看他那副傻樣,應該還是個處的,沒沾過女人身子,或許他還搞不清楚哪裡不同。
為彰顯瑢瑢的好,牙婆忙把她給拉出隊伍,說道︰「如果是月眉、蔓娘,八兩銀子也就夠了,但瑢瑢可不行,她得要十兩,這麼好的貨色,不說我這裡,別的地方都找不到。」
聽著牙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改叫瑢瑢的項瑾瑢皺起柳眉,但她清楚,為了生存,把自己給賣掉的她,沒資格說話。
只是……是誰說她生育過?!就算琴棋書畫樣樣通也很難賣得掉,還想試著說服她壓低價錢,從她口袋裡把二兩賣身銀給抽回一點。
聞言,田風瞠目,十兩?他們哪來的十兩啊?!
田雷面有難色地對牙婆說︰「等等,我們討論討論。」
三人走到牙行門口,吱吱喳喳討論起來——
「要不,買月眉吧,會做針線的人心細,肯定能夠把爺給伺候得穩妥。」
「不好,那個月眉的眼睛長得太妖艷,看起來心不正,咱們可不能把這種人帶回家。」田露反對。
「那蔓娘呢?父親是秀才,好歹也算出身書香世家。」田風說。
「要個會認字的做啥?教咱們讀書還是算賬?再說了,當賬房?咱們口袋裡有幾文錢可以讓她算?可別算著算著把咱們一家五口全給算計了。」田露再度反對,她怎麼看就是覺得瑢瑢順眼,只不過……真的太貴了。
「我也喜歡瑢瑢,光會做飯這點就比啥都強,可惜咱們就只有八兩銀子,怎麼買?」
他們打算的是「低聲討論」,可田雷和雷公有親戚關係似的,說起話來和雷鳴有得拚,這一討論,三人的難處全揭在牙婆眼皮子底下。
牙婆挑挑眉心,不錯嘛還有八兩銀子。
她上前拍拍田露和田雷的肩膀,裝出一臉可憐相,說︰「老爺、夫人,店裡已經兩、三天沒開張了,如果你們真的喜歡瑢瑢……算了算了,我就照月眉、蔓娘的價給你們,就當討個好兆頭,希望接下來幾天能多賺幾筆。」
聽牙婆這麼說,田風滿臉驚喜。「妳的意思是,可以減個二兩銀子?」
「我也不捨得啊!可生意做不成,也不曉得要養她們多久,萬一不小心生病、鬧情緒什麼的,不曉得還要往裡頭賠多少進去,就這樣,成本價八兩,行不?」
成本價?瑢瑢低頭暗道,四倍的成本價,她突然有些同情那三個憨直買主了。
「行行行,就這麼辦。」
深怕牙婆反悔似的,田雷立刻拿出八兩銀子就要買人。
田露迫不及待上前,拉著瑢瑢的手說︰「瑢瑢姑娘不必怕,我們會待妳好的。」
她笑容可掬,只是右眼處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當初劃刀的人,力道肯定很大,因為眼皮連同裡面的眼珠子都給劃壞了,右眼窩整個凹進去,讓人看著覺得恐怖。
但瑢瑢不害怕,曾經……自己比她更不堪……
見三人選擇瑢瑢,蔓娘放鬆心情,月眉還輕拍胸口,感激自己逃過一劫,至於身後的十幾個姑娘,都忍不住向瑢瑢投去同情目光。
「瑢瑢,妳到後頭整理行李,兩位爺和夫人先坐坐、喝杯茶水,我讓人去府衙裡辦文書,很快的,花不了太多時間。」
「行。」三人聞言高興得很,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用茶杯喝茶,不對,應該說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喝茶,而用碗裝清水,喝起來總有股菜渣味。
田風開心得很,目光緊追著瑢瑢的背影跑,丫頭們心裡的哀嘆聲更大了,瑢瑢肯定是要被買回去當媳婦的,只是這男人的臉……不知道夜裡醒來,她會不會被嚇掉三魂七魄?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0 02:06 PM 編輯
【第二章】 貢獻賣身銀
收妥賣身契,田露見瑢瑢不怕自己,對她好感更深,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她道︰「我們買妳回去,是要請妳幫忙照顧我們家主……呃,兒子的。」
田露突然想起,主子的身分不能洩漏,就怕又引來追殺。
兒子?瑢瑢直覺望向田風,這三人裡面最不需要被照顧的人是他吧。
接收到她的目光,田風立刻揮手搖頭。「不是我、不是我,妳不用照顧我,我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妳弄錯了,我來介紹一下我們家,我們田家有三房,大房就是田風和田雨兩兄弟。他們的爹娘早早就沒了。」
瑢瑢理解,原來是孤兒,沒有父母養還能長得這麼健壯高大,可見叔叔嬸嬸是寬厚人。
「他是二房伯父田雷,他媳婦死得早、膝下無子,二房就他一個。」
真可憐,鰥夫獨父,又廢了一隻手,很辛苦吧,瑢瑢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神色。
田雷看到了,他很開心自己沒挑錯人,瑢瑢是個善良的好女子,這樣的人肯定能夠不嫌髒、不怕累,好好照顧主子。
「我是三房的媳婦,丈夫早沒了,兒子生重病,買下妳,就是想讓妳好好照顧他。」這些身分,早在他們決定在村子裡落腳時就編造好的。
瑢瑢聞言,微微攏起眉頭。
寡婦再加上生重病的兒子,這一家子是有多辛苦,鰥寡孤獨廢疾者全給攤上了,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還能相扶相攜、彼此照顧,這樣的人性值得敬佩。
這會兒,她有幾分慶幸自己能被這樣的人家給買下,「我知道,我會盡好丫頭的本分。」
「我那個兒子脾氣有點古怪。」她想先給瑢瑢心裡打點底,免得她被主子嚇壞。
「久病之人,脾氣都好不了,我能理解。」
太好了,田露、田雷、田風互望一眼,心底那塊大石落了一半。
「我兒子病得很嚴重,整個人看起來……模樣有點糟。」
「哪有好看的病人,得好生照料,把身子給養好,模樣才能養回來。」
「對對對,妳說得對。」田露感動萬分,能買到一個模樣這麼標緻、性情又這麼好的姑娘,老天爺終於開眼,要讓他們的日子往好裡過了。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城門口走,突然田風大喊一聲。
啪!田雷一巴掌往他後腦杓拍去,「喊什麼喊,你要嚇死人吶。」
「我想到我們還沒買米油和菜刀。」田風說道。
田露、田雷聞言臉色齊變,看著街邊的打鐵鋪,面露鬱色,怎會忘記這事?
看著三人的表情,瑢瑢暗忖,他們把買菜刀和米的錢全拿來買她了?
本以為他們想挑選的是媳婦,才非要講究身材容貌,若只是伺候病人,也許四兩銀子的丫頭們會更適合些,偏偏……這家人是有多疼愛三房的小兒子啊?
「沒菜刀,我把石頭磨利一點就行,可沒米沒油……」
大家都要餓肚子了,瑢瑢默默地在心裡替他們接話。
「主子……」發現瑢瑢在看自己,田風立刻改口,「阿珩不能再餓下去了。」
「要不,晚上去村子裡偷點糧米?」田雷道。
「咱們還要在村子裡住,要是被人抓到怎麼辦?」田露反對。
什麼爛主意啊,堂堂國公府的隱衛,能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嗎?
「對啊,何況村人們的生活也過得不怎麼樣。」田風道。
「不然,劫富濟貧?」田雷提議。
「最好引來官差,把咱們一窩子全給抄了。」田露沒好氣的說。
就他們這群缺腿少手的,還劫人咧,不要被人劫了就不錯。
見他們討論來討論去,沒討論出個結果,只討論出一臉愁容,瑢瑢苦笑,沒法子了,既然已經決定和田氏一家綁在一塊……
她從懷裡拿出自己的賣身銀。「我這裡還有二兩銀子。」
聽到這句話,三個人同時回頭,六隻眼睛……不對,是五顆眼珠子同時綻放光芒,錢!他們家瑢瑢有錢!
柴米油鹽醬醋茶,沒錯沒錯,他們家現在連茶葉都有了,從搬到木犀村後,他們家的灶房第一次這麼豐富過。
田雷第一百次說同樣的話—— 挑對好丫頭,有瑢瑢,咱們家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過。
瑢瑢和田家人交情很短,只有從城裡往木犀村的這條路上,但是對她,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問的,說!她不問的,也說!因此剛踏入田家大門,她對田家已有粗略認識。
這一家,有四男一女,三個男的聽田露的,而田露聽兒子的,他們做的、想的每件事,都以田珩作為出發點,彷彿……他好,全家人就都好。
瑢瑢原本以為他們很窮,因為他們當掉家裡最後的值錢東西就什麼都不剩了,還需要靠她手裡的二兩銀子採買食物。
但踏進田家大門時,她又不確定了,如果真這麼窮,怎會買下一幢青磚大屋,前前後後足足有十幾個房間?可如果富有,又怎會家裡連半畝田都沒有?所以田家是富是窮,她有點抓不準。
她能確定的是,田家人都很樂觀,口袋沒半毛錢,卻仍相信自己能夠衝破眼前困境。
這樣的樂觀是好是壞,說不準,但這樣的樂觀感染了她。
於是她也開始相信,一枝草、一點露,她的未來一定會光明燦爛。
「天還沒暗,我去河裡摸幾條魚好不好?」田風跑進廚房裡對著瑢瑢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一眼就教人喜歡,還是因為她慷慨地貢獻出二兩賣身銀,讓他們買了米油鹽醬加菜刀,所以對她,田風有說不出口的喜歡和好感。
因此他決定對她言聽計從,決定什麼事她說了算!
「別,這幾天吃河魚吃到都想吐了,河魚那股土腥味,真教人難受。」田雨反對,他拄著拐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瑢瑢做菜背影,像大俠似的行雲流水般操弄著買回來的食材。
她放下刀,問︰「抓魚會很麻煩嗎?」
「不會不會,只會很難吃。」
「我有辦法去除土腥味,只要你們把魚抓回來。」瑢瑢莞爾。
她有一手好廚藝,是外公手把手教會她的,她還會繡花女紅、盤賬掌家……爹娘說她無比聰慧,捨不得她隨便出嫁。當姑娘時,左右鄰居誰不誇獎?家裡門坎都快教媒婆給踏壞。
「真假?我馬上去抓。」聞言,田雨拿起拐杖,轉身就跑個沒影,現在讓少掉一條腿的他去砍人或許不成,但捉幾條魚,溪水清澈,石頭砸下去,就會有好幾條浮上來。
她說什麼,他們便做什麼。
這點瑢瑢發現了,自從掏出賣身銀之後,好像……她不是來當奴婢,而是來當主子的,這種被尊重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回身,她將燙好的五花肉炸過,加蔥薑蒜糖和醬油放在鍋子裡用文火慢滷,香味一陣陣傳出,引人垂涎。
田雷站在廚房外,伸長脖子用力聞,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嘗到這種美味了。
遙想當年老主子健在時,吃香喝辣……什麼好事沒有他們一份?突然間,鼻子酸酸的,他用手指粗魯地揉幾下,硬把眼角的淚水逼回去。
端著晚膳站在門外,瑢瑢四下打量,這個是田家最好的房間,竟然被小輩佔走了,看來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肯定是吧,要不,有病怎會不吃藥,還大鬧情緒?!
對著半張開的門扇,她淺淺笑著,心底有小小的羨慕和嫉妒,能被這麼多人寵著疼著,是多幸運的事啊。
她輕輕敲兩下門,屋裡無人回應。
停兩息,再敲一次,還是沒人回應。
不敲了,她直接走進屋裡。
季珩背對著她,靜靜看向窗外,他正在忍受新一波的疼痛。
以前,他認為自己皮粗肉厚,疼痛為難不了自己,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日復一日的疼痛折磨到想著不如歸去。
「他」說︰你不是被毒物、被疼痛打敗,你是被自己打敗。
是嗎?或許,但這樣的真理,他半句都聽不進去。
季珩沒回頭,讓瑢瑢有足夠的時間觀察這位小少爺。
他很瘦,瘦到幾乎脫形,聽說他已經絕食三日,只靠少許的清水度日,聽說他的病很難處理,連最厲害的李大夫、最昂貴的藥也治不了他的病,只能讓他少點痛、少點鬱悶。
聽起來,這樣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她能理解這種絕望,因為她也曾經歷過,只是再大的絕望都不曾令她放棄努力。
毅力?是的,這東西她有很多,所以在父母雙亡的時候,她咬牙撐下來了,因為明白自己是家裡的最後一枝草,她必須留下一點露,讓項家的仇恨有機會得報。
瑢瑢明白季珩的痛苦,卻不贊成他用這種方式折磨自己也折磨親人。
走到身側,看見他毀掉的半張臉時,她滿腹驚訝,卻很快地壓下心中波濤,因為過去的自己……模樣不會比他更漂亮。
那時的瑢瑢,滿身滿臉的新痕舊疤,即使這樣,她日日對著鏡子,看著面目猙獰的自己,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活下來。
所以……他不醜陋,她不害怕。
「小少爺,吃飯了。」她好脾氣道。
季珩的眉心皺成川字,他慢慢轉頭,看著眼前的女子,她長得很美,教人驚艷,她有一雙靈動的眼睛,眸光燦爛如星,重要的是,她不怕他,她眼底沒有令人生厭的同情。
他痛恨當弱者,痛恨被同情。
「妳是誰?」他的口氣凶惡。
「是家裡買回來伺候小少爺的丫頭,小少爺可以喊我瑢瑢。」她沒被他嚇著,反而好脾氣地回答,那眼光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滿臉包容。
季珩眉頭皺得更緊,家裡已經沒錢,他們拿什麼去買丫頭?搶劫嗎?
「小少爺,我做好晚飯,吃一點好嗎?」她使盡力氣把他連同身下的椅子推到飯桌前。
這個家很慘的,連碗盤都沒有,還得分批吃飯,明兒個得讓大少爺進城買點鍋碗瓢盆回來。
「端走。」眼前的飯菜聞起來很香,味道肯定很不錯,但他不想吃,他想讓自己慢慢死去,只是人類的求生本能讓他在看見色香味俱全的晚膳時,控制不住饑腸轆轆。
他討厭無法自控的感覺,因此在說「端走」二字時,口氣慍怒,表情忿忿。
她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自的說︰「今天的魚和往常不同,小少爺嚐嚐,保證沒有土腥味,我把剖洗好的魚肉用肉桂葉、醋以及磨成粉的胡椒泡過。」
最有趣的是,這個家竟然連研缽都沒有,還是二老爺找到一根棍子,在碗裡磨上大半天才得到胡椒粉。
她不解釋,他已經食指大動,再讓她說下去,饑餓感會更嚴重。
見他咽了咽口水,瑢瑢微微一笑,繼續往下說︰「今天去的晚,早市都要休息了,屠夫便宜兩文錢,把五花肉賣給我們。夫人貪便宜,一口氣買下十來斤,幸好大少爺有力氣,才能把肉給扛回來。天氣熱,我怕肉放壞了,打算晚飯後把肉給腌起來,聽說小少爺喜歡吃臘肉,我多做些,好不?」
她沒說實話,屠夫降價,是看在她長得太美的分上。
她很可惡!明明聽見他腸胃發出咕嚕咕嚕聲,還刻意說這麼多話來引誘他,太壞!
「端走!」他的口氣更惡上兩分。
她還是裝沒聽到,自顧自的說︰「今兒個運氣好,回來的路上遇到幾個村民,他們正在摘野菜,村民們古道熱腸,不但教我們採、還教我怎麼煮,我剛嚐一口,又嫩又綠,味道非常鮮美。對了,我還秤兩斤綠豆,二少爺在屋外挖好坑,我把泡過的綠豆放進去,再過三、五天就能吃到鮮嫩的綠豆芽……」
他痛恨她的叨叨碎念,伸手,一把將小几上的碗盤給掃到地上。
鏘!非常有震撼力的聲音響起,讓站在門外偷聽的人,小心肝顫了一顫。
看著滿地殘破的碎片,瑢瑢想,也許明天大少爺進城得讓他多買幾副碗盤,否則哪裡禁得起這樣砸?
她沒生氣,依舊好言好語說著話,「三個碗、兩個盤子,現在只剩下兩個碗一個盤,接下來得輪三回,大家才能吃得上飯。」
她彎下腰,嘆口氣,快手快腳把地上的髒亂收拾好。
她假裝沒聽見他的話,他便假裝沒聽見她的嘆氣,別過臉,不看蹲在地上收拾破碗殘羹的瑢瑢。
她收拾好走出去,不多久,又端進一碗一盤,重新布置在桌上。
季珩板起臉,她聽不懂人話嗎?
「端走!」這次的口氣裡加入威脅。
瑢瑢依然微笑,她沒有被威脅到,繼續好脾氣地對他說︰「今兒個晚飯我做了六人份,剛剛小少爺砸掉一份,大少爺說︰『沒關係,我的份給小弟吃。』這下子大少爺晚上得喝水熬著了,真羨慕小少爺有這麼疼愛您的哥哥。」
耳朵貼在門板上的田風臉都快抽筋了,這話……他沒說啊!不過就算沒說,把一口吃的讓給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需要討論。
只……平日田姨煮的爛麵糊就算了,今天可是紅燒肉啊!
那個紅燒肉看起來多美味可口,還有煎得酥酥脆脆的魚片……天,他好餓!
聽見瑢瑢的話,田雷拍拍田風的肩膀,對他點點頭,肯定他的忠心耿耿。
田風還能說什麼,只能繼續「忠心耿耿」,他透過門板,對裡面喊話,「瑢瑢別說了,小弟心情不好,沒關係的。」
田風的聲音傳進屋裡,瑢瑢與季珩對視,笑得眉眼彎彎,她持續著自己的好脾氣,繼續說吃的。
「今兒個回來時,我看見田地裡有村民在起花生,花生是好東西,不管是用來滷蹄膀還是曬乾炒熟加上麥牙糖,做成花生酥,味道都好極了,不知道小少爺喜歡什麼口味,明兒個我去跟村民買一些回來。」
季珩再也忍受不住了,怒聲道︰「閉嘴,我叫妳把飯端走。」
「什麼?小少爺手沒力氣嗎?我懂我懂,三天不吃飯,確實沒有力氣端碗,我來喂小少爺好嗎?」
他有力氣摔碗、會沒有力氣端碗,她未免太看不起人!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田雷他們從哪裡買回來這個不尊主子命令、存心把主子活活氣死的丫頭?
她把飯肉放在湯杓裡,再往上面夾一小片魚,放到他嘴邊。
季珩氣瘋了,啪!又把几上的菜飯掃落地面。
她沒生氣,臉上還是帶著不緊不慢、悠閒自在的笑意。
「哇,現在沒盤子了,碗只剩下一個……」她鼓起腮幫子說︰「小少爺等等,我先收拾乾淨,再去廚房給您端一份過來。只是小少爺這樣好嗎?老爺夫人都說了,要先緊著您,得等您吃過飯,他們才會動筷子……」
聽見屋裡瑢瑢這麼說,田雷、田露和田風目光齊齊落在田雨身上。
他欲哭無淚啊,田姨的廚藝很可怕,已經三個月了,他們終於聞到真正的飯菜香,現在卻……再見了,無緣的紅燒肉和糖醋魚片……
田風幸災樂禍地在他耳邊說︰「節哀順變。」
咬緊牙關,田雨對著屋裡說︰「瑢瑢,別罵小弟,小弟心情不好,摔碗摔筷是理所當然的,妳別急,我去把我的飯菜給端過來。」
這是威脅,明晃晃的威脅!
她打算把田雷幾個和他一起餓死,她擺明演苦肉計,就是吃定他不忍心讓他們受苦……
沒錯,父親死後他們來到他身邊,他們雖然是隱衛,府裡上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他知道。
是他們把他當成最重要的親人保護著,是他們寧可自己遭罪也不願他受苦,甚至是……他們發現嬸嬸對待自己不如明面上表現的那樣,卻為著不教他傷心,硬把事情瞞下來。
沒有他們,也許他早就死了,不是親人的他們,對待他,比親人更真心。
只是季珩很清楚,如果他就此妥協,將會一路妥協到底,他不想,他想要這一切盡快結束!
然後,田雨的飯菜用陶鍋裝進來。
砸了!
然後,田雷的飯菜用鐵鍋裝進來。
砸了!
然後,田露的飯菜一樣用鐵鍋裝進來。
這次,瑢瑢沒給他吃,而是拿張椅子坐到他面前,笑盈盈說︰「小少爺,我累了,先吃過晚飯再伺候您。」
她當著他的面,一口一口把飯菜給吃進肚子裡,她像個鑒賞家,慢慢地品味手中美食。
季珩很餓,守在門外偷聽的四個人更餓,五個饑餓的男女就這樣看(聽)著她滿足的吃飯聲。
「這肉滷得很好,微甜微鹹,半點都不膩口,嘖嘖,我的廚藝又更上層樓了。這魚……酸酸甜甜辣辣,真下飯,要是再撒上一點蔥,味道會更好,這是野菜嗎?天!太美味了,吃一口,嘴裡滿滿都是春天的味道……」
她的語評聲,惹來屋外數聲哀嘆。
這些痛苦的哀嘆聲讓季珩再也無法忍受,一咬牙道︰「把剩下的飯菜通通端過來。」
她贏了!輕拍他的肩膀笑說︰「小少爺聰慧,這是最正確的選擇。」
聽見季珩終於肯吃飯,田雷等人雖然同情自己的肚子,卻也歡聲雷動起來,像打贏一場勝仗似的,一個個拍手鼓掌。
聲音落進季珩耳裡,濃濃的罪惡感、心酸,他們看待他,比看待自己更重要?
季珩第一次想到,如果他死了,他們怎麼辦?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這些天的行為太幼稚可笑。
於是他決定吃飯、喝藥,藥湯雖沒辦法解決他的病,卻能解決他的痛苦。
而田雷等人,雖然沒有紅燒肉和糖醋魚片吃,但瑢瑢給他們下了兩百個水餃,這個晚上,是他們搬到木犀村以來,最幸福的一晚。
飯後,他們燒一大桶水,讓主子泡澡,瑢瑢被推進去伺候,季珩的臉色很難看,一句一聲全是挑剔,但溫柔的她淡淡笑著,沒把他的挑釁當一回事。
瑢瑢想起被推進浴間之前,田雨很認真地對她說︰「如果小弟欺負妳了,妳看在我們的面子上,千萬別同他計較。」
她一個當奴婢的,豈能和主子計較,更何況這種等級的欺負……哪裡算得上欺負?
解開髮髻,她在他頭皮上按摩,力道不輕不重,舒服得讓人想要發出呻吟。
她知道自己很厲害,犯頭疼的祖母往往在她的按摩下,能睡上舒舒服服的一覺。
季珩微瞇著眼,表情是全然的放鬆。
洗過頭,洗臉,當帕子碰到他的傷口時,他警覺地張開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妳想幹什麼?」
「幫小少爺洗臉啊,放心,我會很小心,不會弄痛你的。」她拋給他一個「相信我」的眼神。
她對他微笑,耐心的聲音、耐心的表情,耐心得讓人放下戒心。
不自覺地,他鬆開她的手,她用帕子沾水,輕輕洗他的傷口,她的動作很慢,並且盡力不將他弄痛。
洗過澡,田風進門伺候,為他穿妥衣裳、抱上床,她在他臉上塗抹藥膏,眼神專注而仔細,然後跪到床上,為他擦乾頭髮。
她很安靜,不像晚飯時那樣聒噪,寧靜的氣氛平靜了他的心情,自從知道自己身中何毒後的躁怒不安,在此刻悄悄地驅離……
屋外,田風和田雨透過窗子縫偷偷往裡頭探——
「瑢瑢真好,她一來,主子就肯吃飯了。」田風說。
「果然,問題在於咱們不會伺候人。」田雨說。
「不管什麼理由,既然瑢瑢能讓主子開心,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要拿瑢瑢當親妹子看待。」
「自然自然,這種事哪裡需要你說,我都打算這麼做。」
兩人一句接一句,屋裡的瑢瑢沒有練過武功,自然耳不聰、目不明,但那個據說「很開心」的主子,聽得一清二楚。
眉心微蹙,這丫頭有句話說對了,他們總是先緊著他,他開心,他們才會快意,而她確實有足夠的資本拿他們來威脅他。
田家人在主子屋裡架起一張小床,讓瑢瑢能夜裡伺候主子。
家裡沒錢買蠟燭,每間屋子裡,入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季珩屋裡有蠟燭照亮。
待季珩安置下,所有人都回到房間,瑢瑢躺在小床上,靜靜地透過窗望著外頭的月亮。
「小少爺,我其實很羨慕你,有人願意哄著寵著,有人在意著,這是何等幸運、何等福氣。」
福氣嗎?是啊,真是有福氣,沒有這等福氣,還嘗不到被親人背叛的痛苦,他酸溜溜地想著。
「如果我是小少爺,絕對不會在家人放棄我之前先放棄自己。」
說得容易,如果是她碰到這樣的事,他倒想看看,她能不能這般豁達。
「我爹爹說,當人最大的責任就是為自己負責任,讓自己過得好。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談理想、道夢想,但每個人都有權利讓明天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更好。」
講大道理嗎?誰都會!他冷哼,「不是每個人都有明天。」
「不!只要認真想著我不要死,明天就一定會到來。」這是她的經驗談。
「哼!」他輕嗤一聲,仍舊認定她在講大道理。
「不贊同嗎?我是說真的,心隨意走,如果你不想死,閻王爺也帶不走你。」
就像她,分明斷氣、分明死去,分明身體已經殘破到不堪使用,老天還是讓她回來了,所以堅持意志很重要。
又哼,再哼,這種空泛的道理,只能說服三歲小兒。
「小少爺的冷哼真教人喪氣呢,可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到彩虹,沒走過黑暗怎能看見黎明,現在您受的苦,都是為了嘗得明日的甜啊!」
他翻身面向牆,不理會她。
不聽啊,沒關係,日久年深的,終有一天能夠聽進去。她問︰「小少爺想睡了嗎?吹熄蠟燭好不好?」
他冷冷的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不好。」
他不喜歡黑夜,他需要光線。
她嘆氣道︰「好吧,隨您,只是蠟燭很貴的,等家裡的蠟燭用光之後,一入夜就得上床,啥事都不能做。」
這是在恐嚇他?真行,她恐嚇上癮了?
見他不接話,她補上別句,「我相信,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他還是不理,算了,明天她再接再厲。
瑢瑢沒等主子睡著,拉過棉被,她把自己裹緊。
這是她的習慣,好像裹得緊了,身上的傷就不會痛得那麼厲害。
閉上眼,好多年了,好多年來她沒有這般安心過,當奴婢的第一天,她很愉快、很歡喜也很安心……
季珩聽見她的呼吸聲沉了,不知想到什麼,兩道濃眉突地豎起,莫名其妙地憤怒了。
她忘記自己是奴婢嗎?主子還沒睡,她怎能比他先睡?
他不滿意她,非常的不滿意,他好勝,可今天居然輸在一個奴婢手裡,這讓他的顏面往哪裡擺?
「原來是不甘心輸給一個小丫頭?」
聲音響起,季珩轉頭看向床邊,又來了,那個孤魂野鬼。
在第一次毒發昏倒,清醒後,他開始能夠看見「他」,原本還以為是毒物造成的幻聽幻覺,後來才確定並不是。
起初,他根本連理都不想理,但對方的毅力和堅持讓他無法不佩服,最重要的是,他帶給自己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
這個孤魂野鬼高大健壯,留著蓋住大半張臉的鬍子,一雙眼睛炯亮有神,身上總是佩著一柄劍,而粗厚的指節時常在劍柄上磨蹭著。
季珩猜想,他生前是個武夫,還是個令人尊敬的武夫。
因為他淵博的學識與見聞,因為他對時局朝堂的理解,用自己的能力,慢慢降服了季珩,成為他的先生。
季珩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找上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冤屈想對自己傾訴,但一次兩次,他的到來成為自己心中隱隱的期待—— 當然,這都是在確認了他身中何毒之前。
「別生氣了,她是個好丫頭。」
「她好不好與我何干?」
他就是討厭她,討厭她的自作聰明、討厭她的手段、討厭她非要達到目的的堅持……即使她擅長按摩,即使她漂亮得讓人想多看幾眼,即使她脾氣溫和、說話的聲音甜美,即使有她在身邊,讓人感到很舒服……
等等,停!她哪有這麼多好處,她就是個討厭鬼!
「她有句話講的好,當家人尚未放棄你,你沒有權利放棄自己。」
「不放棄又如何?我早晚要死的。」這是個令人沮喪,卻無法改變的事實。
「每個人打從出生起,迎在前頭的就是死亡,若知道這點就要放棄活著,那所有人都不該對生活有期盼。」
「夠了,今天我不想再聽大道理。」季珩不耐煩地揮揮手。
「你是不想聽大道理,還是不想聽我說話?」
「我說不想聽你說話,你就會停止說話?」
「並不會。」
「所以我說什麼,沒有意義?」
「也不至於,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聽什麼?」
聽……在沉默片刻後,季珩問︰「你知道腐肌蝕骨散嗎?」
「那是來自梁國的宮廷秘藥,二十幾年前,梁國將公主獻給皇帝,她為爭奪帝王寵愛,曾將此藥用在皇上最寵愛的妃嬪身上,皇帝命太醫院盡力救治,但大燕無人識得此藥,自然沒法子救回。」
「只有梁國名醫方可解此毒?」如果是的話,他是不是該想個辦法到梁國?
「並不是,都說了是宮廷秘藥,知者甚少。不過當年大燕不少太醫為妃嬪之死受到責罰,誰知道後來他們會不會想盡辦法找到解毒之法。」看著季珩臉上逐漸擴大的毒瘡,他的眼底閃過一抹晦澀。
「你說的不過是猜測。」
「或許就讓我猜對了呢?」
「這是安慰?沒誠意。」
他微笑。「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堅信。」
「堅信什麼?」
「堅信自己可以活下來。」
一句話戳在心口上,堅信啊……在不知道自己身中何毒時,他還能頑強地與之對抗,一旦知道了,他便放棄對抗、放棄醫治,任由痛苦侵蝕。
就是因為堅信啊,堅信自己沒救了,堅信所剩不多的日子,自己會日復一日沉淪於痛苦之中,他將會像搖尾乞憐的野狗般全無尊嚴。
他無法忍受這種情形,他從不服輸,然而這次,他輸得太徹底。
輕咬後牙槽,看著床邊不遠處的瑢瑢,想著那幾個傻到不行的隱衛,真的堅信可以活下來就能活下來嗎?
見季珩面容鬆動,他的笑意更加明顯,飄上床鋪,躺在季珩身邊,「聊聊吧。」
「聊什麼?」
「你想聽什麼?」
季珩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建元十八年,與土番那場戰役嗎?」
聞言他的眼角眉梢帶上笑意,果然虎父無犬子,靖國公就該有這樣的兒子。
「知道,那場由靖國公帶領,兩萬人對上十萬敵軍,最後卻贏得最後勝利的戰役,直到現在仍為邊關百姓津津樂道……」
季珩喜歡聽所有和靖國公有關的故事,因為他崇拜他、尊敬他,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很小的時候便想著長大後要成為一個將軍,跟著靖國公東征西討,但是娘說︰「你是娘唯一的兒子,娘捨不得送你上戰場,捨不得離了你爹後還要離開你,為了娘,你留下來吧!」
他看見娘眼底的孤獨。
爹長年不在家,娘帶著他長大,他記憶中沒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於是他聽話、他讀書,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別說上戰場,科考仕途也與他絕了緣分。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過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著。
她沒睡著?季珩眉心皺起,就著燭光看著她皎美的臉龐。
不對,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穩,兩道柳眉皺得很緊。
不是脾氣很好?不是只會笑得沒心沒肺、讓人抓狂?不是面對他的挑剔責難,只會拉寬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沒有憂慮這回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皺眉?為什麼哭?為什麼臉被哀愁佔領?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轉移注意力,看見豆大汗珠從她額頭不斷冒出,看見她的不安與恐懼,再然後聽見她的囈語。
她緊咬牙根,發誓似的重複著相同的話,「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口氣無比堅定,堅定到讓季珩無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個小小丫頭,一副羸弱身軀,連睡夢中都堅持著不要死?
他不知道她曾經歷過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堅定令他深感羞愧,一個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個想盡辦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
他向來驕傲,自負自信自傲,眼睛長在頭頂上,可是一個腐肌蝕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動力,而她……垂眉、無語……
她不過說幾句夢話,偏偏幾句不重的夢話,卻像一把錘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來不認輸的他,覺得自己輸給一個小丫頭,還輸得徹底。
雙唇輕啟,他自問︰「季珩,你丟不丟臉?」
鬼先生聽見他的自言自語,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掙脫困境了嗎?重燃鬥志、不願屈服了嗎?非常好,身為男子就該如此。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0 02:59 PM 編輯
【第三章】 主不主、僕不僕
田雷、田露、田風、田雨……人人都拿瑢瑢當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飯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搶著做,深怕讓她辛苦了。那感覺甜蜜溫暖,卻也有幾分不安,她已經很多年沒被人這般疼惜寵愛。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說︰「阿珩是我們家的希望,他好了,我們才能好,妳一來,他就肯吃藥吃飯,光是這個恩惠,我們還都還不完。」
她做的不過是分內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這樣認定,田風和田雨甚至說︰「別懷疑,往後妳就是我們的親妹子,誰想欺負妳,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這話並不是隨口說說。
那天她和田風往村裡去,回程時下大雨,就這麼一把傘,田風手中的傘全往她頭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還說︰「妳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這點雨算不得什麼。」
前天,她不過是喉嚨有點痛,漱漱鹽水就成,他們非要花銀子請來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著,而廚藝很驚人的田露,非要搶著做飯……
他們的疼惜與在乎,讓她暗地裡下了決心,往後她就是田風、田雨的親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兒,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她會用盡心力為他們打算。
用賣身銀兩買回來的米面轉眼吃掉大半,臘肉還沒曬成,一天切下一大塊,屋簷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條,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計較,不省著吃穿的結果就是—— 田家又將面臨斷糧的窘境。
這讓瑢瑢憂鬱上心頭,手邊銀子幾乎見底,若不是春天地裡野菜瘋長,也許會斷糧得更早,只是這一家子沒人有半點自覺,吃飯時間一到,就往她臉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幾眼,吃的喝的就會自動出現。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糧沒肉加上沒錢,她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偏偏滿屋子樂觀的主子們,笑眼瞇瞇說︰「沒事,明兒個我去河裡撈幾條魚。」
光有魚能夠嗎?米麵油醬,哪樣不需要用銀子換?他們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懼。
何況重大困難就擺在眼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想開啦?」李大夫問著季珩,目光卻不時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還真讓他們誤打誤撞找對法子啦?
看來英雄過不了美人關,病人也得靠美人來醫,就說吧,視感治療應該被寫入醫書裡。
李熙才二十幾歲,相當年輕,年輕得不像個醫術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還紅的嘴巴,長相乾淨,皮膚白皙,好像很久沒有曬到陽光似的。若是在過去,季珩的長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幾條街外,可惜如今卻是遠遠不及。
「李大夫的診斷,仍和過去一樣?」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斷他的求生意志。
因為季珩知道,天意從來都不會站在他這邊,否則不會爹死母歿,祖父母相繼離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惡人當成親人。
「學著滿足吧,我的藥能壓制你身上的毒,不讓情況更嚴重已經很好了。」
「維持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值得滿足?」
「至少我替你爭取到時間,讓你有更多機會找到解藥、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滿足?至少該學著心存感激,可惜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長嘆。
「你確定有解藥?」
「天地萬物,相生相剋,有毒藥就有解藥,小夥子,耐心點。」
小夥子?他比他大幾歲啊?季珩輕哼,問︰「你有辦法讓我不必癱在椅子上嗎?」
是他自詡醫術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該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起來走路?行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話,我沒問題。」
雖然李熙不認為季珩的腿骨能夠支撐他的身子,不過……試試何妨?
聞言,季珩眉毛一揚。本事?意思是只要自己願意,他便能助上一臂之力?
瞬間驚喜溢於言表,季珩對他終於有了感激之情,不過李熙那張臭嘴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的感激迅速撲滅。
「話說,你這副鬼模樣是想走去哪裡?」李熙問。
「是鬼就得多照照太陽,祛祛陰氣。」季珩沒好氣回答。
「那簡單,見過婦人曬棉被沒,白天扛出院子曬曬、晚上再收回來就行。」
「身為醫者,你還真懂得刺激病患。」季珩酸他。
「誰讓某些病患欠刺激,一點小事就哭死鬧活,拒絕吃藥。」李熙呵呵笑兩聲,走到桌邊拿起紙筆,三兩下寫出藥單。「喏,這張吃的,這張泡的。」
「泡哪裡?」
「你想要站起來,不泡腳,難道泡腦袋?也是啊,豬頭多泡個幾回也許能夠開竅。」李熙嘻皮笑臉道。
話越說越刻薄!瑢瑢聽不下去,她天性護短,因此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季珩身前,對李熙說︰「醫者首重醫德、再重醫術,李大夫若能多體恤病患,口出善言,憑這一手醫術,說不定會成為名聞天下的神醫。」
這是在嫌棄他嘴臭?無法,他就這點嗜好,除了刻薄,他的性格接近完美。
知道嗎?當完人很危險的,容易被老天嫉妒,一不小心就把人給收回去,他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容許自己有一點點的缺點,比方,惡毒、愛財、心胸狹窄、嘴巴壞……
只是沒想到這個滿身正氣的小姑娘……行吶,膽子忒大。李熙頗感興味地看著貌美如花的瑢瑢。
另一邊,季珩臉上帶著傻笑,因為他被維護了。
李熙確實是名滿京城的小神醫,不但擅醫也擅使毒,若不是田風、田雷走投無路,把李熙敲昏綁回來,若不是李熙對他身上的腐肌蝕骨散感興趣,他們絕對請不到李熙進門。
投鼠忌器,人人都對他討好客氣,每回來復診,任李熙的嘴再臭,大家都只能乖乖受著,不敢異議,沒想到瑢瑢竟會替自己出頭。
胸口說不出的暖意,季珩握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這也是維護,深怕李熙在她身上撒點什麼。
瑢瑢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眼神,徑自取走藥單看兩眼,眉心微攏,這藥方子她在哪見過?
季珩轉移李熙的注意力,「腳泡過藥汁,我就能站起來?」
「不知道,沒在中腐肌蝕骨散的人身上試過,應該……還可以吧。」
「上次你怎麼不開?」
「你連活都不想了,幹麼浪費藥,你家人可是拴緊褲腰帶在付醫藥費。」說完,他伸手道︰「行了,五兩銀子,銀子到藥到。」
李熙的掌心向上,但田露、田雨的反應不是掏錢袋子,而是齊齊轉頭看向瑢瑢,這幾天他們向她伸手伸習慣了。
看她?她的賣身銀是二兩,不是二十兩、二百兩好嗎!
但在眾人的期待下,她不得不開口,「李大夫,能不能先奢藥給我們,銀子……過幾日必會奉上?」
李熙正想說「小本生意恕不賒欠」時,門外一陣歡呼聲傳來——
「瑢瑢、瑢瑢,快出來。」田風大聲嚷嚷著進門。
田雷跟在他身後,兩人剛從山上下來,身上掛滿獵物,這些全是他們家瑢瑢的功勞。
瑢瑢模樣美、脾氣溫柔,村裡不少小夥子、小姑娘都想親近她,經常往家裡來坐坐,然後一說二說的就聊上了。
小姑娘教瑢瑢煮野菜,小婦人把村裡每家每戶的情形都透了底,而小夥子們則告訴瑢瑢,村後的山裡有不少大貨,農閒時里正會組織大家,由獵戶領頭,一起進山打獵。
他們在木犀村裡住三個月,啥事都不知道,瑢瑢不過來幾天就全知道了。
也莫怪他們,搬來的第一個月,他們忙著養傷,第二、三個月,主子身上的奇毒發作,他們光是應付就昏天暗地,哪有精力探聽村裡的大小事。
田風豪情萬丈說︰「我跟大夥兒一起上山,肯定能打回許多獵物。」
因為這句話,瑢瑢猶豫再三,從所剩不多的銀子當中,取出三百文向林獵戶買回一副弓箭,打算過幾天讓田風和村民一起上山。
可瑢瑢沒想到,他們會自作主張,沒有獵戶帶領就往山上去。
不過他們早就自作主張習慣了,一旦知道山裡有大貨,哪還躺得住?田雷、田風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興奮得睡也睡不好。因此天際剛浮起一抹魚肚白,兩人就進了大山。
他們一來一回運氣好到不行,瞧!兩隻大兔子、一窩小兔子,一隻獐子和一隻鹿,要不是田雷怕拉不回來,田風還不想收手呢。
田雷拖著鹿回來,一路上笑得合不攏嘴,村人看見又羨慕又佩服,贊嘆聲此起彼落,突然間,他們覺得又回到在老主子身邊那段意氣風發的日子。
田雨、田露和瑢瑢走出院子,看見滿地獵物,田雨、田露口水直流,瑢瑢卻嚇出滿身冷汗。
田風笑眼瞇瞇道︰「瑢瑢,今兒個晚上咱們可以吃烤鹿肉了。」
「你們上山了?就你們兩個,沒有旁人?」她還不相信地往他們身後看去,真的就兩人,當中一個還少了一截手腕。
怎麼可以!村民明明說後山很危險,便是經驗老到的獵戶也不敢獨自進山。
「對啊,就是沒旁人,裡頭的大貨才會這麼多,我今天碰到一隻大野豬,那獠牙可尖可長的,幸好我躲得快,要不讓牠刺一下,還不得肚破腸流。」田風滿臉的得意。
「我早跟你說,別去招惹牠,偷偷從旁邊離開就沒事,偏你這小子不聽話。」田雷用他完好的手,啪地打上田風的後腦。
「我怎麼知道牠皮厚,這爛箭傷不了牠。」田風抓起手中的長弓,三百文的弓也就這樣了,要是能買副三百兩的,別說野豬,野虎都可以打一窩回來。
聽著兩人說得起勁,瑢瑢急道︰「以後別了吧,後山太危險,除非和村人一起,否則別去。」
「那算什麼危險啊。」田雷嗤笑一聲,想當初和敵人對陣,拿刀子砍人像收韭菜、一茬接過一茬時,那才叫刺激。
這樣還不算危險?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啊?還以為是鰥寡孤獨廢疾者的大集合,沒想到一個個除了沒心沒肺之外,膽子還大得不像話。
「瑢瑢放心,過去不知道就算啦,現在曉得後山有食物,我一天得去上兩趟,不把那隻死肥豬給抓回來,我的名字倒著寫。」田風信誓旦旦。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小少爺的病還沒好,要是再有人受傷,光是藥錢就能把這個家給壓垮。」
李熙瞠大眼,這丫頭嫌棄完他嘴臭後又嫌棄他錢要得凶?
不識好歹,若不是他們家主子中的毒太特殊,他還不肯來,他拿的是成本價,成本價吶!
「賣掉這些就有錢了。」田風回得理所當然。
「可是太危險,雖然大少爺藝高人膽大,但這種事意外多,還是少碰為妙。」
伺候一個小少爺已經夠累人,要是再補上一個大少爺,還讓不讓人活?
「瑢瑢妳信我,沒什麼的,小菜一碟……」田風話沒說完,就讓田雷一眼瞪回去。
笨蛋!不會偷偷來哦,等上山的次數多了,瑢瑢知道對他們而言,打獵比砍人頭輕鬆得多,自然不會再擔心。
田風讀懂師父的眼神,忙抓抓頭髮笑道︰「行,瑢瑢說了算。」
「沒錯,瑢瑢怎麼說咱們怎麼做。」田露、田雨和田雷默契十足。
「真的我說了算?」
「當然,瑢瑢說了算。」四人異口同聲。
「好,那麼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除非有獵戶同行,你們不能單獨行動。」
「沒問題。」又一次異口同聲。
「再者,咱們別吃鹿肉,這隻鹿夠大,拿到市場上賣,至少可以賣十兩銀子以上,剛好可以還上欠李大夫的醫藥費。」
「就這麼辦。」田露想到剛才瑢瑢付不出錢的窘境,她第一次有了生存危機。
過去他們跟著主子吃香喝辣,哪知道未雨綢繆是啥?
他們只會砍人殺人埋人,在生活上就是個白痴,反正有老主子、主子為他們盤算、給他們養老,他們只要負責把主子交代的事做好就行,哪裡曉得,光是過日子就是勞心勞力的大學問。
「鹿肉不能吃,吃獐子總行吧。」田雨滿臉期待地看著瑢瑢。
她面有難色,原本想……算了,大家嘴饞,就奢侈一次吧。
沒想到田露見狀,忙道︰「獐子有什麼好吃的?瞧你餓成這個樣子。」轉頭她對瑢瑢說︰「妳有什麼打算?」
「我本想拿獐子去村子裡換幾隻能下蛋的雞,養在家裡。小少爺身子虛弱,多吃雞蛋會好些,要不,晚上我把兩隻大兔子滷了,二少爺覺得怎樣?」
不過是幾口吃的東西,值得討論?
田雷瞪田雨一眼,一錘定江山,「就這樣辦,阿風,你進城裡一趟,把鹿帶去賣掉,順便把李大夫的藥錢給結了。」
「好。」被派差事的田風很快回應。
「二少爺,你拿著獐子去跟村民換雞。」瑢瑢說。
「好,我馬上去。」
「去同村東的張大嫂家換吧。」瑢瑢又說。
「為啥?別家不行嗎?」
「聽說張大嫂性子寬厚,不愛佔人便宜,而且她家的雞鴨養得又肥又大,其他人家沒法子跟她比。」瑢瑢解釋。
連這都知道,田雨真想給她豎起大拇指。「行,我就去找張大嫂。」
田雷道︰「阿露,妳給我搭把手,咱們去後院搭籬笆,把小兔子給養起來。」
「行,這就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瑢瑢一笑,這個家越來越有模有樣了,剛來的時候,房子雖然是好的,但裡頭亂得不成樣子,東西到處亂擺,桌椅蒙上厚厚的灰塵,偏沒人講究,好像能躺能吃能睡就成。
她看不下去,一點一點擦、一點一點洗,為了搶走她的累活,他們學會整理家務,學會灑掃庭院,他們還在前院鋤了地,播下菜籽,短短幾天綠油油的小苗冒出頭,家裡多了幾分生氣。
瑢瑢笑著轉身,發現李大夫正在盯著自己看。
「終於有個懂得過日子的。」李熙說。
這是誇獎嗎?還以為他的嘴巴只會挖苦人。
「能治好小少爺的人是你嗎?」她直視李熙的眼睛,極其認真。
「為什麼覺得是我?」
「你的口氣很篤定。」
是嗎?他有那麼篤定,篤定到被看出些什麼?微笑,這丫頭夠敏銳,不過……「妳猜錯了,不是我。」
「你認識能夠醫治的人嗎?」
他不想說謊,所以選擇不回答。
她不勉強,退而求其次,「我可以知道小少爺的病難醫治,是因為藥材珍貴、不易找尋,還是限於醫術?」
「都有。」
都有啊,那豈非難上加難?「藥材有多貴?」
敢問價錢?有種!果然是個大膽的。「非常非常非常昂貴。」
「可以告訴我,價錢大概多少?」
他似笑非笑回答,「別問,我怕妳知道以後太傷心,而妳家小少爺過度絕望,索性不想醫。」
意思是貴到難以啟齒,貴到他們連想像都不必?
不過這並沒有阻卻她的決心,她咬住下唇,鼓起勇氣道︰「我們不會一直窮困潦倒。」
「這話好像應該是主人家說的,而不是從妳這小丫頭嘴裡說出來。」
李熙失笑,這一家子主不主、僕不僕,上下尊卑顛倒,不過這家子的上下尊卑好像也不太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隨便啦,別人家的事,他怎好摻和太多?
何況,能夠身中此毒,他們家的小少爺必也不是什麼普通人物。
「小丫頭,多督促妳家小少爺泡腳,等能夠到處跑了,心情自然會更豁達。」總好過盯著窗外那一畝三分地,滿肚子重複著相同怨恨來得好。
「我知道,謝謝李大夫。」
笑彎一雙桃花眼,李熙轉身離去,田家這丫頭非常有意思。
瑢瑢這半個主人越當越順手,凡她開口說的,田雷等人無不遵從,就是那個很難伺候的小少爺,也勉強能把她的話給聽進耳裡。
但有一件事,他們總是左耳進右耳出,沒錯,就是打獵。
田雷、田風打上癮,連田露和田雨也躍躍欲試,只不過礙於現實條件,少了一條腿的田雨只能乖乖待在山腳下,等他們下山,一起帶著獵物回家。
於是趁著主子和瑢瑢睡醒之前溜出家門,成為他們的共同喜好。
不過也因為他們打回來的獵物,家裡伙食越見改善,過去瘦下去的腰腿肉一點一點補回來,連季珩臉上也多出幾分血色。
「龍虎陣最大的特點是……」
鬼先生坐在季珩身邊,細細講解兵書裡面所載的陣法,季珩聽得仔細而認真,這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學習兵法時,他常會忘記自己殘破的身子,激起萬丈豪情,他想像自己是個坐在馬背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心情影響病情,幾本兵書誘發了他對未來的期待,雖然這幾本書在家裡引發過一陣小風波。
十幾天前,田雷、田露、田風上山,終於把田風嘴裡那隻死肥豬給抓了回來,那隻豬不是普通肥,牠肥到流油,肥到走路泥地會搖動,肥到讓人光用眼睛看就忍不住流口水。
把豬搞死、拉回來那天,他們浩浩蕩蕩地從村裡經過,引起大動靜,人還沒到家門口,就有人上門問豬肉賣不賣?
為打好鄰里關係,瑢瑢作主賣了。
一斤肉比鎮上便宜兩文錢,又省下進城時間,因此村裡家家戶戶都拿著鍋盆上門買肉。他們從中午忙到黃昏,終於把肉給賣得乾乾淨淨,只留下沒人要的下水。
他們掙進六、七兩銀子,還有一鍋香到讓人垂涎的滷味。
沒有肉,所有人都等著那鍋下水打牙祭,誰知自有差點揭不開鍋的經歷後,瑢瑢眼睛鑽進錢袋子裡,因香味遠傳,有村人進了田家廚房問問那鍋是什麼,然後五文、八文、十二文……
最後餓得頭昏眼花的「家人」只等到一鍋蛋炒飯。
那天,沒人伺候季珩洗澡,他的藥是田露熬的,一整個晚上,瑢瑢揚著停不下來的笑臉,和所有來買下水的村人說笑打招呼。
她又賺到二兩銀子,沒吃飯,光在床上數銀子就飽了。
瑢瑢一臉沒見過銀子的市儈相很欠揍。
照理說,她沒做好該做的事,身為小少爺的季珩應該破口大罵,但她笑得那麼漂亮,她開心的模樣看得人也忍不住開心,然後……便由著她去。
誰知季珩縱著她,她竟不知惜福,還對主子發脾氣,你說說,是不是造反了?
事情是這樣的,瑢瑢把賣豬肉和下水的銀子全給了田雷他們,讓他們帶米麵油茶和幾疋布回來,沒想到人回來,啥都沒帶,光帶回季珩要的幾本書和紙墨筆硯。
當天進門看見瑢瑢,田風有些羞愧,頭低低的,說出一句很蹩腳的謊話,「今天賣米麵油布的,都沒開店。」
是大過年還是京城發生暴動,怎會所有鋪子全關了?瑢瑢氣到說不出話來。
田家人也委屈啊,實在是主子交代的東西太貴,他們還在街頭賣藝,掙得一百七十文錢才勉強把錢給湊齊。
只是這種事很難解釋,瑢瑢已經不只一次提醒—— 寵豬舉灶,寵子不孝,他們不該事事遷就小少爺。
可她哪裡知道,那不是家裡最小的子弟,而是身分最高的主子啊!
因為無法解釋,因為該買的東西沒有買,所以瑢瑢氣炸了,晚餐的菜裡油鹽減半,刻意讓他們嚐嚐寡淡的味道。
那天晚餐桌上的氣氛低抑,田雨想講笑話逗瑢瑢開心,但她不接話。
「我知道賺錢不容易,還這樣大手大腳亂花,是我們做錯了。」田雷認錯態度良好。
但做人可以錯一次,不能連續錯,他們這種認錯飛快卻打死不改的態度,需要強烈糾正。
她沒誇張,是「連續錯」,上回他們還給瑢瑢買珠花回來,誰需要那種東西?與其買珠花不如買幾疋布,大家身上打的補丁還少嗎?
上上回他們買回一組銀酒杯,據說可以試毒,問題是,他們有酒可以喝嗎?買那作啥?
所有人都對瑢瑢的心痛抱持理解態度,唯有季珩發出不滿之鳴,他冷冷丟下話——
「爺買幾本書,幾時還要一個下人的同意。」
下人?很傷人的字眼,但季珩講的是事實,只是聽在耳裡,不是滋味。
所以該她認錯了,別人對她的過度尊重,讓她忘記自己是個賣身奴婢,逾越了分際。
瑢瑢起身回房,把陶罐裡的錢倒出來,捧到田雷跟前,說︰「老爺對不起,是奴婢沒認清身分。」
她認錯的態度也很良好,但大家看著桌上的銀錢,心頭一陣陣泛寒。
從那之後她再也不管銀錢,主子們樂意怎麼花就怎麼花,直到李大夫的藥錢再度付不出來,她面無表情丟下一句,「養兒防老,積穀防饑。」
她是不確定家裡最像老太爺的小少爺能不能給一屋子鰥寡孤獨養老,但積穀防饑是人人都該做的事。
幾本書的風波維持近十天,她對季珩恭敬得像個完美下人,但是看著她的恭敬,大家都有點胃痛的感覺。
他們買回家的女孩……不是普通嬌氣。
所有人都無法適應她的怒氣,包括季珩在內。是啊,原本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永遠笑眼瞇瞇的軟棉花,突然間封上一層冰,誰受得了?
原本是動不動就講兩句激勵人心的話,動不動就說一堆「你可以的」、「小少爺最厲害」、「小少爺真體貼,夫人都高興哭了」……等廢話的人,突然改口說「是」、「遵命」、「奴婢馬上去做」,誰受得了?
於是田雷等人關在房裡商議整個晚上之後,決定求瑢瑢重掌中饋,並鄭重發誓,往後買什麼都會經過她的同意。
瑢瑢提出附帶條件,管錢可以,但等她賺足銀子,要贖回賣身契。
本來就沒拿她當下人,這個不算條件的條件,自然得到所有人一致同意。
買書風波至此結束。
「如果這裡有三千敵軍,這裡埋伏兩千敵軍,你要用什麼陣法來突破?」
鬼先生剛問完,躺在小床的瑢瑢醒了。
瑢瑢攏攏散亂的頭髮,傻傻看向四周,直到驚覺太陽悄悄挪移已經曬到門邊,而她家小少爺不知道醒來多久之後,一個激靈,連忙跳下床。
她看不見季珩身邊的鬼先生,只是雙腳落地時才發現……是誰扶小少爺坐到桌邊的?大少爺嗎還是二老爺?
唉,現在所有人都曉得她這個丫頭有多懶,竟起得比主子還晚。
她急忙說︰「我馬上服侍小少爺梳洗。」只是人才跑到門口,就聽見季珩說——
「不必,妳去弄點吃的進來,我餓了。」
「是,馬上好。」
瑢瑢跑出房門後,季珩強忍疼痛,扶著桌子緩緩起身,方才起床就想刷牙洗臉打理自己的,就怕吵醒那個笨丫頭。
這幾天她卯足勁做衣服,搞到三更半夜都不睡,幸好……自從「那夜」之後,他睡覺時一定要燃上燭火,要不亮晃晃的光線誰睡得著?
她接連忙了好幾夜,原本以為她這麼辛苦是為著給自己做衣服,但剪裁時沒看出來,昨兒個晚上倒是看清楚了,那是兩套女人的衣衫。
他不會看尺寸,不知道她是為誰做的,但肯定不是為自己,因為布料不錯,她肯定捨不得在自己身上砸錢,她的節省看在他眼裡就是摳門,看她老想把一個錢掰成兩個用,真不曉得她攢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昨晚他催她好幾次,她老說︰「馬上就睡。」
結果鬧到三更半夜,鬧得他也睡不好。
雙腳泡過幾回李大夫的藥草,疼痛情況減輕,但站立時千針萬針錐刺的感覺透進骨頭裡,疼得他冷汗淋灕。
咬牙,他不服輸。
他一直都不服輸,也許便是因為自己的不服輸,才會導致後來的結果。
如果他差一點、弱一點,如果他不要把對季學的鄙夷表現得那麼明顯,會不會……他依舊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往前行,終有一天,爵位在他身上名副其實?
強忍痛楚,他扶著牆壁往前邁一步,這不是他第一次走路,每回瑢瑢不在,他就卯足力氣練走,他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事,因為驕傲,因為不肯輸,他非要穩穩地跨出每個步伐時,才肯讓所有人知道。
一步、兩步,很好,他穩住身子了,不像前幾次老摔得四腳朝天,三步、四步,疼痛不斷刺激他的知覺神經,但他選擇忽略。
終於在「遙遠」的洗臉盆觸手可及時,他穩穩地走出最後一步。
呼!他吐口長氣,「總有一天,我可以不必靠那堵牆,就能走到你面前。」
他瘋了,竟然在對臉盆說話。
季珩的挑釁,臉盆沉默地接收下來。
他累,臉上卻帶著欣喜與滿足,他終於又能享受用兩條腿支撐身體的快感,能夠自主身體、能夠不必依賴別人的快感。
忍不住地,他咧嘴笑得超驕傲。
他太專注在驕傲自滿上頭,沒發現瑢瑢正站在窗外,注視著他的舉動。
原來能走了啊,李嘴臭的藥錢沒白花……屋裡季珩笑著,屋外瑢瑢笑開。
小少爺長得好,雖然能看的只剩下半張臉,雖然永遠用一副「你欠我三百兩」的表情看人,但面對他完好的半張臉,還是會教人心頭小鹿亂跳。
何況,他笑了啊……原來他招搖起來這麼振奮人心,還以為他的作用只能是「關門放爺,嚇嚇鄰里小孩」。
瑢瑢沒進屋打斷季珩的驕傲,她靜靜地站在門外欣賞他的快意,然後在他漱洗後、回桌前轉身,準備進廚房。
只是她沒練過武功,這一轉身就被發現了。
「不做飯,偷偷摸摸站在那裡做什麼?」
他的聲音傳來,她的身子凝住。被發現了?背對小少爺的她,連忙甩甩手、動動脖子,轉身笑道︰「我脖子痛,好像落枕了。」
「針線做太晚,脖子抬不起來吧?活該!」哼,不聽主子言,吃虧在眼前。
「小少爺厚道點吧,我都疼成這副模樣了,你還落井下石。」
他這樣算落井下石?她沒見過真正的落井下石。「不然呢,要我憐香惜玉?」
她揚眉,衝著季珩一笑。「小少爺懂得憐香惜玉嗎?」
她這一笑,看得他愣住,知道她長得漂亮,知道她莫名其妙成了木犀村之花,可不知道她的美也能教他眩了雙眼。
緩緩吐氣,他又從鼻孔哼出一聲,「是男人就會憐香惜玉,可你身上只有銅臭和魚腥味,怎麼憐、怎麼惜?」
哼來哼去?他有鼻竇炎啊!沒錯,患有鼻病只能聞到銅臭和魚腥味。
瑢瑢繃住笑臉、鼓起腮幫子,隔著窗戶念順口溜,「山前有個田臭嘴、山後有個李嘴臭,兩人山前比嘴臭,不知是田臭嘴的嘴臭,還是李嘴臭的嘴臭。」
她念著走遠了。
鬼先生在桌邊笑得直不起身,這丫頭太有趣。「太聰明、太可愛,我喜歡她。」
「女人聰明?哼!」胡扯,明明就是個笨到不行的。
「你看不起女人?」
「看得起女人?你在開玩笑嗎?」
「性子改改吧,別忘記你是栽在誰手底下。」
瞬間擰眉,季珩不說話。
鬼先生莞爾,沒就方才的話題繼續挑釁他,指指兵書道︰「用兵貴在奇,若只循舊法……」
瑢瑢屋裡屋外跑過一圈,家裡都沒人在,又上山打獵了?
還真是打上癮了,一天不上山就難受得緊,可她擔心他們的安危,他們卻擔心沒有肉下肚。
算了,不能計較,計較下去,氣氛又要搞糟,往好處想,至少現在家裡吃的用的,等級不斷提升,至少現在衣服上的補丁已經失去蹤影。
她匆匆跑進廚房,從籃子裡拿出兩顆雞蛋,將發好的麵團取出一塊,擺入切碎的細蔥、肉末 平,做個雞蛋蔥油餅,再剁好餃子餡、撖了麵皮,包十來個餛飩煮成湯。
她手腳麻利地把早餐送進房裡。「小少爺,你先用早膳,吃完了,喊我一聲,我馬上進來收拾。」
「不吃飯,要去哪裡?」
「後院的兔子和雞還沒喂,菜田也得澆水。」
她很會過日子,爹是個窮舉人,一心會試,除了念書,只能在私塾裡教教課、賺點微薄束修,娘把家裡能用的東西全利用了,養雞鴨、兔子,連羊都養過,她還會擠羊奶。
娘常說技多不壓身,能學的全都教她,爹教她讀書認字,娘教她女紅掌家,外公教她廚藝,連鄰居杜伯伯也收她為徒,教會她一身本事,過去覺得用不到,現在……很好用吶。
「先吃早膳。」季珩堅持。
「先喂過牠們。」她笑盈盈回答,人比牲畜耐饑。
「是誰說三餐不定食,易傷腸胃?」
是……她說的,誰讓他們家小少爺很難養。
眼睛還瞄著外頭,做飯時她聽見院子裡的雞餓得咕咕叫,餓了自己也不能餓了牠們啊!
「看什麼?坐下來吃飯。」季珩道。
「小少爺這是關心我嗎?」
「關心?我是怕你餓死,浪費八兩銀子。」他把筷子往她手裡一塞,扯著她坐下來。
識時務者為俊傑,惹惱少爺會咬人,她還是乖一點的好,夾起蔥油餅,瑢瑢打算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早餐。
「快問她,她這麼會做飯,是誰教的?」鬼先生說。
哪個女人不會做飯?他不想問。他在心裡對鬼先生說。
鬼先生接收到了,回答,「田露就不會,她不是女的嗎?」
季珩翻白眼,田露也能算女的嗎?她比男人更男人好嗎!
「小少爺,你在翻白眼?不好吃嗎?」她覺得還不錯啊!
「沒有。」
「快問她,以這個當話題,聊聊她的身世和家人。」鬼先生催促。
我不關心。他在心底說。
「才怪,你不是很好奇她遭遇過什麼?為什麼連睡覺都喊著要活下去。」
我沒有好奇。他在心底反駁。
「嘴硬,快問快問,什麼事都憋在心裡,多悶啊。」
季珩半點都不想問,但是鬼先生一直在耳朵邊廢話,說得他心浮氣躁,他不得不……深吸氣,順從鬼意,「誰教你做飯的?」
「小少爺是覺得好吃還是難吃?」她笑眼瞇瞇,想從他嘴裡逼出兩句好聽話。
「尚可。」
「小少爺的嘴很挑哦,吃過我做菜的人,都說連大飯館裡的菜肴都相形失色呢!」
「你是廚娘?」
「不,我外公是御廚,從小外公手把手教會我廚藝,他很驕傲呢,常說我有個好舌頭,可惜我是個女子,否則我的廚藝比起御廚半點不遜。」
「你父親……」
「他是個舉人,只是考運很差,分明滿腹經綸,偏偏時運不濟。」
季珩輕嗤一聲,「你見過真正滿腹經綸的人?只是對父親盲目的崇拜吧!」
「不對,我爹是真的很好,書院裡的老師都說我爹是根好苗子,一定可以考上進士,只是二十歲考上舉人之後會試失利,三年後遇到父亡必須守喪,再三年又遇母歿,只得再放棄一輪,曾祖父、曾祖母相繼離世,讓父親一次次錯過考試,但那一次,所有人都說爹爹絕對能夠考上的,偏偏……」她垂眉,神色黯然。
「發生什麼事?」
「那年會試結束,爹爹居然落榜,但會元的文章公布在榜上,爹爹上前一觀,那分明是他的試卷,怎麼會變成別人的。」
是科考舞弊?「然後?」
「爹爹不滿,往衙門裡擊鼓鳴冤,聽說那名會元是宣武侯世子,我爹因誣告入獄,不久在獄中上吊自盡,消息傳來,娘肚子裡懷著弟弟,因驚嚇過度,一屍兩命。」
她用力吸口氣,當時她還以為老天爺給了機緣,要讓她向宣武侯報仇,沒想到大仇未報,死於虎穴。
「小少爺,你說世間怎麼有那麼多壞人,為什麼壞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卻總是好人在遭殃?」她笑著,卻皺緊雙眉,讓笑容裡添入淒涼,教人看了心塞。
「想報仇嗎?」
「嗯,我一定會,所以我要活下去,活得認真、活得好好的,活著張大眼睛尋找機會報仇。」
「那可是宣武侯世子。」
「就算他再厲害,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我就不信,三五年報不了仇,三、五十年也報不了。」她宣示似的。
看著她信誓旦旦、咬牙切齒的模樣,他笑了,再度感覺自己輸了她。
他應該學習她的精神,即使目標遙遠也不放棄往前,三五年追不上,三、五十年或許真的能,不都說風水輪流轉?
是,應該的,他們都敢要他的命了,為什麼他不能踩死他們?但凡他有一點點東山再起的機會,那些害過他、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個都不能放過!
見他怔忡不語,她轉移話題,「爺,明天我想進城一趟。」
「做什麼?」
「我做了兩件衣服,想拿到城里賣看看。」
「你進城,誰伺候我?」
「我不會去太久,半天就回來。」她會盡快,她很負責任的,不會忘記自己的差事。
「不許,讓人替你跑一趟。」
不行啊,其他主子什麼都不懂,要是賣便宜了呢?那樣式、那繡樣,都是她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
瑢瑢悶了,不說話,她把碗裡的蔥油餅全塞進嘴巴,也不理會季珩吃飽沒,把碗盤收拾了,離開房間。
「不過半天,就離不得人啦。」鬼先生說。
誰離不得誰?他不過是……「當丫頭就該盡好丫頭的本分。」
「她何止盡本分?她把不該自己的事全扛在身上了。」
「她那麼貴,自然要有那個價值。」
「可你把小丫頭弄得不開心了。」
「誰管她開不開心。」
鬼先生挑挑眉,既然不想管,幹麼人都出去半晌了,一雙眼珠子還直盯著那扇門?看啥呢!
看著鬼先生討人厭的洞悉目光,季珩欲蓋彌彰道︰「瞧,一群人把她給慣的,都不像丫頭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0 09:45 PM 編輯
【第四章】 送假腿狠坑錢
「瑢瑢,快出來。」田雨一面跳一面喊,中氣十足。
田雨很行,不必拐杖,光用一條腿蹦蹦跳跳就能在平地裡行走,且速度不輸正常人。瑢瑢正在擇菜,聽見叫嚷,從廚房走往前院,在看見田風手中推的東西時愣住,那是……
她知道,那把椅子叫做輪椅,吳王府為行走不便的老王爺讓人做出來的。
當年輪椅風行過一陣子,所有皇親國戚,凡家裡有行動不便的老人,都有這麼一輛,有的老人即使行走自如,也想弄一輛來坐坐,好像有了它才能彰顯身分,於老人家,它的存在就像金步搖之於貴女,和闇美玉之於富婦。
突然間她有強烈欲望,想要衝回房間數錢,他們不會是偷……
念頭剛起,她急忙掐滅,不會的,她應該相信大家,李大夫馬上要來,他上次已經預告,這回要換新藥材,而他臉上隱約的得意笑容讓她感覺不妙。
她強忍住想問「錢從哪裡來」的衝動,只是一張臉憋得有點變形。
田露再像男人,還是有女人的直覺,看見瑢瑢的憋忍,急忙表白,「瑢瑢別擔心,耽誤不了李大夫的事兒。」
田雨傻,沒發現她表情有異,還得意洋洋的炫耀道︰「瑢瑢,猜猜這輪椅要多少錢?」
她咬牙「用力」猜︰「五百兩?」
「楠木做的才要五百兩,我本來也看中那一張,可惜錢不夠,只好退而求其次。」
「所以……」
「只要三百兩。」
三、百、兩?啪地血管爆裂,往外流的不是鮮紅液體,而是白花花的銀子!
三百兩?只要?
他知不知道,高門大戶裡的一等丫頭,月銀是讓農民百姓眼紅的一兩銀子,三百兩代表不吃不喝、一路從丫頭做到管事嬤嬤才能存得到,要是命不夠長……
心痛、胃痛、肺痛,想起李大夫似笑非笑說過——「別問,我怕你知道以後太傷心,而你家小少爺過度絕望,索性不想醫。」
天!指望這一窩主子存到足夠的錢給小少爺治病,想都甭想,她頭暈。
田雨發現瑢瑢的身體晃了晃,顯然被這個數字嚇到心慌,有這麼嚴重嗎?以前三百兩不過是主子隨手給的賞賜。
為安慰瑢瑢的震驚,田雨解釋,「我們今兒個打到一隻大老虎。」
「是我的功勞,我一箭射進牠眼珠子裡,沒有破壞毛皮,老闆狠狠誇獎我一番,還給了個好價錢。」
就說吧就說吧,上回花十五兩銀子買弓箭,瑢瑢還一臉的心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瞧,這會兒連本帶利全給掙回來了。
這時田雷已經進屋,將季珩抱出來,帶著討好笑臉,把主子送到輪椅上。
眼睛一亮,季珩很滿意,他試著轉動輪子,前後左右挪移,比起被人挪來挪去,他更喜歡靠自己。
「阿珩,你喜歡嗎?」這會兒已經沒有人在乎瑢瑢爆裂的血管裡面流出什麼東東,大夥兒全湊到主子身邊說話。
「下回等我打到更厲害的獵物,就去把那張楠木的買回來。」田風道。
一把輪椅不夠,還要再一把楠木的?他們當輪椅是鞋子嗎?還要搭配衣服換著坐?心痛的感覺在瑢瑢胸口蔓延開來。
「行。」季珩道。
行?這一屋子人都有病,分不清輕重緩急、優先級,難道他們真盼著小少爺一輩子都待在輪椅上。
「會不會太硬?讓瑢瑢縫上幾個墊子?」
「可以。」季珩像新手上路,轉著輪子在院子裡來來回回繞圈圈,幾個月來,就數今天的心情最暢快。
「要不,我現在就推小主……呃,小堂弟到村子裡逛逛。」
「對,趁天色未暗,我帶你去看看後山,見我們經常從山上打獵物下來,村長說我們的本事比獵戶更好,想讓我們在農閒的時候帶人上山呢。」田風樂滋滋道。
看見主子難得的笑臉,他們一整個心花怒放,多久了,主子沒這般開心過,只要主子開心,他們便開心,大家都開心,再苦的日子都能撐下去。
「不必,在院裡前後繞繞就行。」他們忘記他還有一張嚇人的臉。
「行!」然後,一群開心的人圍著開心的季珩在院子轉圈。
看著眾人歡欣鼓舞,瑢瑢嘆氣聳肩,「算了,心情好身子也會跟著好,這回別計較。」轉到廚房,她準備做晚飯,心裡算著,大家這麼高興,肯定能多吃上兩碗飯,今晚飯菜得做多一點。
這時,圍在季珩身邊的田雷突然跑過來,朝她揮揮手,「瑢瑢、瑢瑢。」
她停下腳步,轉身,田雷的笑臉在黃昏的陽光下燦爛著,第一次瑢瑢覺得,老爺的模樣長得真好。
他跑到她跟前,用完好的那隻手,從懷裡掏出花剩的二十兩銀子。「給。」
瑢瑢接下銀子,也跟著笑開。
田雷轉身,心道︰阿露沒說錯,瑢瑢很好打發的,給一點點錢,就會笑出一朵花,不就是要銀子嗎?簡單!
於是現在,季珩開心了,「主子們」開心了,小婢女也開心了,所有人都開開心心的。
站在門邊的鬼先生雙手橫在胸前,靜靜看著捧住二十兩銀子、滿面笑靨的瑢瑢,輕聲說道︰「這孩子是阿珩命中福星。」
* * *
額頭爆出井字,瑢瑢怒問︰「你怎麼不去搶?」
二十兩耶,一口氣診金藥費就暴漲四倍,他有沒有想過病患家屬的心情!
更可恨的是,滿屋子的人、包括那個正在被施針的病人,居然一個個都認為這個價位很合理,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
他們不但沒打算討價還價,田雨還跳過來,一把摀住她的嘴,對李熙鞠躬哈腰,揚起滿臉笑,「小孩子不會說話,李大夫千萬別在意。」
田風也搶到前面,擋住瑢瑢,眼睛盯著李熙叉在腰間的大掌,深怕下一刻從他掌心間漏出些奪魂散、去命粉之類的。「李大夫別介意,瑢瑢沒有惡意。」
田雷補話,「對對對,她只是心直口快。」
田露直接轉移話題,「李大夫渴不渴,我們家瑢瑢煮的綠豆湯可好喝了,我給您盛一碗過來,好不?」
李熙想笑,就這麼護著小丫頭?看來是把她給疼進心裡去了。
他看一眼床上的病人,季珩眉頭皺得老高,像拱起的兩座小山丘,側過頭一雙眼睛緊緊盯住他,帶著警告神情。
季珩也在擔心?不簡單哦,小小丫頭好手段,才短短功夫就收攏了這一家子。
他可以手下留情,嘴巴卻很難不犯賤,他就愛看她糾結,興致一來,他道︰「沒關係啊,如果覺得貴,再用回上次的藥。」
瑢瑢想搶到前面去,但幾個人組成一道牆,就是不讓她如願,她只好「隔牆發功」,「上回李大夫說,用過泡腳的藥,小少爺就能走路,可是……並沒有。」
她睜眼說瞎話,目的是殺價。
李熙揚眉,覷季珩一眼,居然沒讓家人知道他的復原狀況?
他沒拆穿季珩,只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道理小姑娘不會不懂吧,瞧瞧你家小少爺,經過本大夫的巧手調養,整個人氣色好轉、身子變壯,要下地走路,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瑢瑢還想反駁,沒想到卻發現季珩腳趾間流出黑色的血,她驚呼一聲,怎會這樣,病情更嚴重了嗎?
見狀,李熙道︰「還待著做什麼,快去取兩盆溫水。」
顧不得討價還價,瑢瑢轉身往外,但田露、田風比她更快一步,衝出屋子。
像在看世界奇觀似的,剩下的人全擠在床邊,眼珠子全盯著季珩的腳看。
季珩被看得不自在,輕斥,「悶,通通出去!」
主子一開口,他們迫不及待離開,只有缺乏自覺的瑢瑢還待在原處。
就見季珩兩條腿扎了近百根銀針,依膽經方向由上往下,現在黑色的血從指尖冒出,把墊在腳下的白色棉布染出幾點墨黑。
李熙慢慢拔掉大腿上面的銀針,只留下小腿部分,他扶季珩坐起,這時候田露、田風把水盆帶進來。
季珩一隻腳泡一個盆,李熙從懷裡掏出瓷瓶,朝溫水裡滴上幾滴,轉眼水變成墨綠色。
他蹲下身說︰「丫頭,學我的手法,給你家主子按摩。」
瑢瑢想也不想蹲下身,跟著把手放在季珩另一條腿上。
「腿部常見的穴位有……」李熙尚未說完,瑢瑢已經接過話——
「三十六個,伏兔、陰市、梁丘、犢鼻、足三里……」
李熙訝異,她懂醫?他靜靜聽她把三十六個穴位都說上一遍後,才接道︰「腿部共計六條經絡,是哪六條?」這回是直接問了。
「胃經、膽經、膀胱經、脾經、肝經、腎經。」瑢瑢直覺道。
「不錯嘛!小丫頭讀過醫書。」
李熙這麼一說,瑢瑢方才回神,「學過一點。」
「誰教你的?」
「杜子戌杜伯伯。」她道。
居然是他?李熙微詫,抬眼相望。
十幾年前,他確實收了一個女徒弟,當時不少人嘲笑他白費功夫,女人學醫能做什麼?難不成用來應付後院那些個骯髒事兒,會不會大材小用?
只是杜子戌的女徒弟……李熙搖頭,年紀對不上,容貌更對不上。
李熙嘆,這泡腳湯藥方是跟杜子戌打賭贏來的,杜子戌是個人才,若是能留在太醫院,肯定能夠研究出更多助人藥方。
「先從伏兔、陰市、梁丘、犢鼻……按到內庭、厲兌,由上往下按摩三次後,再從風市、中漬、膝陽關……足艱陰一路往下,也是三遍,然後再重複三次,接下來每次泡藥時都這麼做。」
她問︰「是不是將腿腳的毒素全數往外引出,小少爺的病就好了?」
李熙輕笑一聲,「哪有這麼容易,腐肌蝕骨散最陰毒的地方在於此毒一旦進入人體,就會附著在五臟六腑裡面,即使排除臉上和雙腳的毒,臟腑內的毒依舊在。」
換言之,還是需要很厲害的大夫和很昂貴的藥材?
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只不過短短數息後,她再度揚起笑臉,「不管如何,現在是漸入佳境,對吧?」
這麼樂觀?很好,這性子,他喜歡。
「那你還嫌藥費貴?」他堵了瑢瑢的嘴。
擦乾雙腳,季珩覺得腿腳又更輕上幾分,這感覺讓他心情愉悅。
盤起腿,他有點累,但想修習內功,再試一回,即使明白那些毒如附骨之蛆無法依靠內功清除,但他不死心。
李熙看他兩眼,也不出聲阻止,有的人就是喜歡撞山,沒撞個頭破血流不會輕易相信旁人的話,那就……撞吧!
他把藥方交給瑢瑢,交代說︰「穴道按摩很重要,每日都要進行兩次。」
「好。」
「這回的湯藥比過去更苦,就算你家少爺鬧情緒,都得想辦法讓他喝進去。」
「好。」
交代過數語後,李熙看一眼瑢瑢道︰「先出去,別打擾你家少爺,半個時辰後再進來。」
瑢瑢點點頭跟著李熙走出門外,她才要掏錢,沒想到李大夫朝田雨勾勾手指,田雨乖乖跟著李熙走進前廳。
李熙打開一個長形包裹,將纏繞的布條一圈圈解下來,直到全解開了才看清楚,那是條用木頭做的腿。
「李大夫,這……是要做什麼?」
「坐下。」李熙不解釋,直接把他按倒在椅子上,彎下腰,幫他把假腿裝上,並細細解說︰「凹槽內的棉絮包用久了就換個新的,這樣走起來才不會疼痛,睡覺前把腳拆下來,讓膝蓋休息休息。」
「李大夫,以後是不是我……」田雨臉上有掩也掩不住的激動。
見狀,瑢瑢笑了,田雷、田風、田露也笑了,往後他再不需要用一條腿到處蹦蹦跳跳,讓人看得替他累,更不需要拄著拐杖。
假腿裝上,田雨來來回回在廳裡走個不停,好像沒走過路似的,越走越高興、越走越得意,嘴邊的笑都快咧到後腦勺,整個人傻得厲害。
李熙失笑,他很少當好人,難得一次竟是奉獻給這個傻大個,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
看見瑢瑢,逗弄她的興致又來了。「丫頭,這條腿怎樣?」
瑢瑢看看田雨,他笑得嘴都歪了。「很好。」
「那這條很好的腿,值多少銀子?」
談到錢……傷感情吶,想也知道不便宜,一輛代步輪椅需要三百兩,一條代步假腿,再加上一個死沒良心的搶錢大夫,她不敢想像它的價錢。
咬牙硬撐,她的表情像便秘數月,「李大夫說多少便是多少。」
「小丫頭不討價還價了?」
「越討價越高吧。」
「聰明,有長進,那就算你便宜點,五十兩就好。」
五十兩?她又爆血管了。瑢瑢性子好,待人溫和,但現在誰敢碰她的錢,她會立刻化身猛虎,「比起大夫,您更適合去當強盜,李大夫要不要考慮改行?」
李熙突然眼睛發亮,笑得滿臉狐狸樣,「改行?好建議,我第一樁買賣,搶你回去當藥人。」
藥人?她咬牙,「我很會吃的,千年靈芝、百年人參,我一天要吃好幾根。」
「行,本大夫養得起。」說著,他就要對她動手。
沒想到田風、田雷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再度圍在她身前,一個個恭敬謹慎、卑躬屈膝,像軟骨頭似的。
「小孩不懂事,李大夫大人大量,五十兩銀子,一定隨後奉上。」
「我改主意了,一百兩!」
一百兩?把她切了論斤賣還賣不到這個價,瑢瑢一聽就要上前理論,田風立刻用四肢當繩索緊緊環抱住瑢瑢,讓她動彈不得。
眼睛被壓在田風胸口,瑢瑢只聽得田露說——
「行行行,一百兩就一百兩,李大夫說什麼都行。」
李熙這才滿意,對田風微笑道︰「你再箍下去,丫頭就要沒氣了。」
田風這才發現自己動作太粗魯,想鬆開她,卻又怕鬆開她。
見狀,田雷連忙把李熙送出門,深怕瑢瑢又跳出來同他理論,他們都知道,銀子對瑢瑢來說不僅僅是錢,還是命吶!
李熙出門了,瑢瑢才被鬆開,她立刻往大門口追去,田風發覺不對,忙抱住她的腰,瑢瑢雙腿騰空,手腳在半空中揮舞著。
「不帶這樣的呀!哪有一口氣漲一倍,你師父沒教過你嗎!當大夫得要有醫德,不能光顧著賺錢啊……」
田雨嚇死了,忙一把摀住她的嘴。
「啊嗚ㄟ喔……」她又急又氣,不斷咆哮,可聲音全被阻在喉嚨裡。
「瑢瑢別氣,我再去打兩隻老虎就行了。」田風道。
「嗚嗚嘿嘿啊……」她怒其不爭,不就是個大夫嗎?值得他們小心翼翼。
「瑢瑢息怒,沒事沒事,不就是銀子?明兒個就給你掙回來。」田雨也道。
瑢瑢終於息怒,進到屋裡時,只見季珩滿頭大汗,似是那是他無法隨心所欲。
瑢瑢服侍他泡澡後,像往常那樣,跪在床上為他擦乾頭髮。
季珩問︰「你是杜子戌的徒弟?」
方才沒想太多,現在瑢瑢想起李大夫的反應,難道師父很有名?
她不答反問︰「你認識杜子戌?」
他沒回答,再問一遍,「你是杜子戌徒弟?」
她和他一樣堅持,「你認識杜子戌?」
同樣的話重複兩次後,他說︰「你先回答。」
「為什麼不是你先答?」
「因為我是主子,你是奴。」
又來,又是一箭正中紅心!
她撇嘴不爽,乾脆說謊,「我不是,杜伯伯是我家鄰居,給過我幾本醫書,我不過略通醫理。」
季珩點點頭,那就對了,光年紀就跟聽說的對不上了。
「輪到小少爺回答我,你認識杜子戌嗎?」
他問︰「知道淑妃嗎?」
「不知道。」
不知道才正常,一個小小的舉人之女,沒道理會知道宮闈之事。
「淑妃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那年梁國將公主進獻大燕皇帝,梁國公主為得到皇帝專寵,曾將腐肌蝕骨散用在淑妃身上,皇帝命太醫院想盡辦法救治,但沒人識得此藥,最終淑妃中毒過深而亡。皇帝大怒,責罰太醫院兩名御醫,杜子戌是當中的一個。」
師父曾是太醫?她不知道,只曉得師父有很長一段時間意志消沉、足不出戶,而她性子野,為了他家幾株葡萄樹爬牆。
一回生兩回熟,兩人相識相熟,他道她天資聰穎,收為徒弟。
後來師父決定雲遊四海,把家中鑰匙交給她,讓她有空就過去讀讀醫書、拾掇藥草,沒想到師父離開沒多久,就發生父親枉死、母親病亡之事。
「你怎會知道宮廷裡的事?」瑢瑢反問。
季珩笑而不答,因為淑妃是母親的姊姊,兩人感情深厚。
母親曾說︰「姊姊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女子。姊姊是爹娘捧在手中的珍珠,他們從沒打算在權貴中擇婿,只想讓她嫁給小門小戶,一輩子過得順利幸福。」
當時家裡為姨母擇定的對象就是杜子戌。誰知她會邂逅微服出巡的皇上,與他一見鐘情,之後的事便脫序了,誰也阻止不了。姨母入宮,得到皇帝的專寵,福澤了娘家,淑妃在的時候,是母親家族最榮耀之時,當時家中只有舅舅在朝為官,因為姨母的關係,曾經一度官拜二品,然而她一死,舅舅屢屢受到打壓,最終被眨至南方當個六品小官。
舅舅離京那天,他與母親送至城郊,臨行依依不捨。
他還記得,娘抱著年幼的他說︰「往後,再無娘家為我撐腰。」
那時他年紀小,卻記憶深刻,只因堅強勇敢的母親哭了,抱住他的手臂顫抖著,他瓖住娘的脖子,認真說︰「娘不怕,有珩兒在,珩兒為您撐腰。」
思及此,季珩越發沉默。
他沒回答,瑢瑢也不堅持,轉開話題道︰「對了,這次無論如何小少爺都得讓我進城一趟了。」
「為什麼?」他收回心神問。
「咱們欠李大夫百兩銀子,我得賣掉手裡的衣服,再接下一、兩幅雙面繡,才能把錢給還上。」想到一百兩,她的心又糾結了。
「為什麼會欠這麼多?」
「李大夫給二少爺做了一條腿。」
眉頭郁結鬆開,那人還算有良心。「知道了,明天我陪你進城。」
嗄?她有聽錯嗎?小少爺終於願意出門?瑢瑢訝異望著他。
「什麼眼神,很奇怪嗎?」
「不不不,出門好,多接觸人群心胸才會寬闊。」
「意思是爺心胸狹窄了?」他斜眼覷她。
她好脾氣地笑著討好,「沒有沒有,小少爺怎麼會心胸狹窄?分明就是寬厚仁慈、有容乃大,誰敢說小少爺心胸狹窄,站出來,我幫小少爺去踹兩腳平平氣。」
「哼!」他又犯鼻竇炎了,不過他就是喜歡她討好巴結的小模樣。「以後少挑釁李大夫,對他尊重一點,但也離他遠一點。」
挑釁?她有嗎?好吧,如果責備他貪財是一種挑釁的話。不過,「為什麼?」
「他不是普通大夫。」
「不然呢?是神仙級大夫?」他要那麼厲害,怎不把小少爺的病給治好?
「他是毒醫,使毒比醫人更厲害,得罪他……沒聽過有好下場的。」
瑢瑢恍然大悟,難怪每每她說李熙一句話,身前就會迅速結起一座人牆,原來她的小命在風雨飄搖中擺蕩過?
「他是睚眢必報的人嗎?」
「是。以後惹人,得挑對象。」季珩哼一聲,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麼寬厚仁慈、有容乃大的。
「嗯,我懂,惹小少爺沒事,往後我心情不好,光惹小少爺,不招惹旁人。」她笑咪咪道。
季珩覷她一眼,膽子養肥了啊,不過……沒錯,除了他,旁人都不能招惹。
* * *
瑢瑢微笑躬身道︰「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回就當交個朋友。」
走出張記布莊,不是她自視甚高,實在是對方給的價錢讓她無法點頭。
她分明看見對方眼底的驚喜,分明知道她的衣服大有賺頭,可還是想要極力壓價,這是剝削、是欺負!出門時小少爺交代了,欺負她這種事,除了小少爺,旁人都不能做。
田露、田雷留在家裡,由田風、田雨和季珩陪瑢瑢上街。
進京城的路上,她滿心盤算著,家裡還有二十幾兩,賣掉兩件衣服再加上雙面繡的訂金,應該可以還掉李大夫的債,她還打算挪出一部分銀子買藥材,製作胭脂粉霜來賣,她看好這門生意。
但張記布莊的老板著實不上道,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她還能選擇別家布莊。
她打定主意,要發家致富,今兒個給田雨裝義肢,下回給田雷裝假手,再下回她要存足銀子,把小少爺的病給醫治好,讓他再度玉樹臨風、再次風度翩翩立於人前。
離開布莊,她走往對面食肆。
戴上人皮面具的季珩和田風、田雨圍坐在小桌前,品嚐京城有名的餛飩麵。
人皮面具是人性不多的李熙讓藥僮送藥材時順道送上的,他讓藥僮傳話,「既然買了輪椅就出門逛逛,別老是待在家裡,待越久會越蠢。」
如果嘴賤可以拿來比賽,李熙和季珩可以爭第一名。
「不好吃,咱們家瑢瑢做的更好。」田風說。
田雨接話,「我覺得是湯頭的問題,我們家瑢瑢熬的湯是奶白色的,還沒喝呢,一股香味就撲鼻而來,再加上切碎的芹菜,那真叫人間美味。」
咱們家、我們家,季珩不爽,幹麼叫得那麼親熱?
聽著他們三句話不離瑢瑢,沒弄懂的,還以為瑢瑢是他們媳婦,季珩胸口憋著一堵氣,可惜他戴著人皮面具,否則田風田雨就會知道該閉嘴了。
他繃著臉,對桌上的餛飩湯提不起興致,雖然田風、田雨惹人生厭,但有句話說對了,瑢瑢確實做得更好。
這桌三句話不離瑢瑢,另一桌兩個男人談起另外的話題——
青衫男說︰「棋高八斗的鬥棋大賽開始了,吃飽後我帶你過去開開眼界。」
「鬥棋大賽?那是什麼?我聽都沒聽過。」黑衣男道。
「你難得進京一趟,自然不曉得,棋高八斗是賢王開的棋莊,你聽過賢王嗎?」
「知道啊,賢王是個閒王,對朝政不感興趣,他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弟弟,皇帝對他頗為看顧。」
「皇帝對這個弟弟可寵得咧,他啥事都不愛,就喜歡下棋,要不是關起門來下棋,就是雲遊四海到處玩,即使長住京城的人,也很少見到這位賢王。」
「所以咧?」
「別小看賢王的棋社,棋高八斗不是普通人能進去的,聽說想要進去,得先繳三千兩年費,每次進門,還得交入場費一百兩。」
「這麼貴?」
「對啊,但不只入場費貴,能進出那裡的人也尊貴,平日想遇見貴人難,但在那裡,隨手一指全是貴人。」
「看來,那裡籠絡人脈的意義高過於下棋。」
「確實有人這麼說,因此每年這場鬥棋大賽就難能可貴了。」
「怎麼說?」
「這一天,不管有沒有繳年費的人都可以進去,只要花一兩銀子買一面木牌,就能找人挑戰,如果贏了棋局,對方擺在棋桌上的木牌通通歸你,累積五面木牌,可換一面銀牌,當然如果你錢多,也可以直接花十兩銀子去買銀牌。」
「比起木牌,銀牌有什麼好處?」
「手執銀牌,才可以挑戰手中有銀牌的人,和木牌一樣,贏得棋局,就可以將對方的銀牌納入自己手中。如果不想挑戰,可以直接拿著銀牌到掌櫃那邊換回銀子。再者,累積五十面銀牌,就有資格解賢王布下的棋局。」
「解了棋局又如何?」
「那就可與手持玉牌之人鬥棋一局,若最終能贏得棋局,方能得到一面玉牌,目前京城內擁有玉牌的僅有五人。」
「玉牌不能用買的嗎?」
「不行。」
「拿到玉牌有什麼好處?」
「擁有玉牌的人,可以不必繳年費,隨時可以到棋高八斗找人下棋。」
「大樹下棋桌一擺就可以下棋,何必非要進棋高八斗。」
「其一,每年舉辦的鬥棋大賽,讓所有對棋藝有鑽研的人在此聚集,因此可以碰上真正的高手。其二,經常有人捧著白花花的銀子到棋高八斗求手執玉牌之人賜教,下一回棋賺上幾百兩,這事兒你幹不幹?其三,想要專精下棋這門學問,一要有錢、二要有閒,這種人通常身分顯嚇,因此富有的布衣想要偶遇貴人,棋高八斗是最好的選擇。」
青衫男和黑衣男聊得起勁,季珩聽進耳裡,而角落小桌旁的美髯男則聽得微瞇雙眼。他笑得隱約,耳裡聽著鬥棋,目光卻落在季珩身上,想將他看出一個洞似的。
兩道目光過度灼烈,季珩眼角餘光掃去,美髯男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開,他認得自己?不可能,自己戴著人皮面具,既然如此……為何?季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瑢瑢走進食肆,恰恰聽見田風、田雨一面吃一面批評,忍不住好笑,輕聲道︰「大少爺、二少爺,你們再講下去,老闆要趕人了。」
看見瑢瑢,田風道︰「待會兒回去,割幾斤肉、買兩根大骨,瑢瑢給咱們包餛飩。」
瑢瑢?傳言中能把湯熬成奶白色的小丫頭?美髯男再度抬眼朝她望去,意外的……美麗?他審視落落大方的小丫頭,不自覺地揚起笑眉。
「恐怕不行。」她把背上的包袱往桌面一擺,說︰「東西沒賣出去。」
「老闆沒看上?他眼睛有病,得治!」田風道。
「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她有點小失望。
「老闆沒眼光,我們陪你到另一家布莊試試。」田雨也替她不滿。
她的失望讓季珩不爽,張記老闆可以沒眼光,但不能讓瑢瑢失望,冷了眼,朝外頭瞄去,卻發現……哼!他朝她耳邊輕輕丟下話,「把你要的價錢提高兩倍,半點別讓。」
嗄?什麼意思?瑢瑢沒聽懂,但下一瞬就明白了,張記布莊的老闆正邁起肥腿往這邊快走,季珩話剛落下,張老闆的腳就進了餛飩鋪子。
他看看瑢瑢身邊的男人,氣勢……很強吶,心下一抖,忙掛起笑意,「姑娘走得這麼快,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他哪裡是反應不過來,分明是想試瑢瑢的底,看她是真心「買賣不成仁義在」,或只是欲擒故縱,沒想她一出門,真的頭也不回。
估計錯誤,見她那身穿著,還以為是個無依無靠、可欺負的小孤女,得依附自己才得生存,碰到這樣的人,不剝削壓榨對不起自己,沒想到……
「瑢瑢姑娘,這三位是?」
瑢瑢來不及開口,田風搶道︰「我們是她哥哥。」
田雨接話,「我們家妹子有一手好女紅,雖說家裡不缺她這口飯,可她偏要試試自己本事。若妹子的東西不好,我們絕不勉強張老闆,可你也別存心壓價,傷我家妹子的心。」
話到後來,口氣裡有威脅,田雨有雙大眼,目一瞠、嘴一撇,令人望之生畏,張老闆突然覺得性命受到威脅。
「瑢瑢姑娘,要不,咱們回鋪子裡談談?」
當然好,張記是京城裡最大的布莊,賣的對象從最昂貴的精品到平頭百姓也買得起的中價衣飾都有。
瑢瑢做的衣服,布料普通,但精貴在樣式,所以今天她真正賣的不是衣服而是款式,張老闆買下一件拆解拆解,就能用精貴的布料做出上百件,賺個缽滿盆溢,她怎麼肯降價?
她看季珩一眼。
季珩淡聲說︰「哥哥和玉霞坊的陳老闆有幾分交情,直接把衣服給了便是,何必證明什麼能力,有意思嗎?」
張老闆倒抽口氣。
玉霞坊?那可是太子妃的鋪子,裡頭的商品都是最上乘的,假使這樣的人才落到玉霞坊,下半年的生意……還有自己什麼事?!
人家是驕傲啊,是不想走後門吶,這才把肥肉送到嘴邊,哪是什麼可欺孤女?錯了、錯了,他錯得太離譜。
「姑娘請!」張老闆低頭彎腰,把人請回鋪子裡。
季珩把餛飩往前一推,不吃了,田風、田雨連忙付錢,將輪椅往外推。
回到街邊,田風問︰「主子,咱們先去逛逛,待會兒再回來接瑢瑢?」
「不必。」
不必?意思是主子要在張記門口等瑢瑢?不會吧,從來只有旁人等主子的分,哪有主子等人的理?
可是主子……
季珩沒等人幫忙,直接把輪椅推到張記門口杵著。
三個大男人、三尊門神一杵,想進門的客人不敢進、想出去的客人從邊邊角角閃出,威脅感太大,張老闆不得不速戰速決,瑢瑢說啥應啥,短短兩刻鐘她就提筆簽下契書。
此時,一輛馬車停在寶珍樓,季珩一眼認出馬車上的徽記,那是靖國公府的馬車。
劉氏從馬車裡下來,身後跟著數名僕婢,她的笑容一如往昔,親切、和藹,人如沐春風。
看見她,田風、田雨濃眉緊蹙,眼底幾乎要冒出火光,只不過……看一眼主子,兩人同時忿忿地把頭轉開,他們咬牙,來日方長,報仇不必急。
他們用力深吸幾口氣,硬把胸膛的憤怒強壓下去。
相較田風、田雨的忿忿不平,季珩顯得平靜多了。
那個人養育他數年,什麼最好的通通送到他跟前,失去母親的他,一度認她為親母,曾發誓用一輩子還報她的恩惠,豈知……自己竟是被捧殺了一輩子。
他不是心胸寬闊之人,早晚他會回報對方的「恩情」。
瑢瑢笑眼瞇瞇地走出來,拍拍荷包說︰「成了。」
她賣掉兩件衣服、接下一幅雙面繡品,張老闆想送她兩疋布,希望她再做幾款新衣,她沒應,卻一口氣買下三疋布,打算給老爺夫人和少爺們做一身衣服。
「賺多少錢?」田雨問。
瑢瑢太高興,終於有主子會在乎多少錢這回事,要是他們死性不改,那麼她賺再多錢,也會像指縫間的河水,留不住一滴。
「放心,夠還李大夫的。」
「其實我以後也可以上山打獵。」田雨道,他對義肢適應良好。
「不要不要,打獵太危險,以後再不許你們上山。」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上回打老虎,一個個形容得輕而易舉,嘴巴全說沒事,但衣服一脫,身上的傷口多嚇人,瑢瑢被嚇著了,連著好幾天阻止他們出門。
「不打獵,怎麼掙錢?」
「以後掙錢的事兒交給我,你們只要給我打下手就行。」
「我們可不會繡花做衣服。」田風連連搖手。
「誰說我要你們繡花做衣服?」瑢瑢笑著拍拍腰間荷包,道︰「走吧!」
「去哪裡?」
「百草堂。」
百草堂?季珩攏眉,她病了?
一行人轉身離開,劉氏身邊的徐嬤嬤目光恰恰轉向他們,突地看見瑢瑢的側影,心口一緊,她揉揉眼睛,再看一眼,是看錯了嗎?
「白丁香、白蒺藜、白礓蠶、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你買這些做什麼?」季珩看著藥單上的藥材問。
他們已經跑過三家醫館,分批買下當歸、杏仁、桃仁、丹參等不同藥材。
沒多久,田風、田雨身上已經扛上兩大包。
「我要做芙蓉散。」
「芙蓉散?做什麼用的?」
「天下女子都喜白,以芙蓉散和水敷面,可以讓皮膚潤澤、潔白無瑕,還可以防止小痘疹、雀斑、皮膚搔癢等癥。」
「你不需要。」季珩道,她的皮膚已經夠白夠好,不需要這些勞什子。
「不是我要用的。」她彎下腰在他耳邊輕道。
那暖暖的氣息撲在耳際,惹得他一陣臉紅心跳。「送人?」
送人?她輕呵一聲,「小少爺覺得我有這麼慷慨?」
「你沒有。」他毫不考慮迅速回答,速度快到很傷人,雖然他說的是大實話。
但人是鐵、錢是鋼,沒有錢撐腰,腰桿兒直不了。她撇撇嘴道︰「我打算用來賺錢。」
「家裡錢還不夠你用?」若錢真不夠,他也可以考慮抄書。
「眼前夠,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旱未至、先儲水,冬未到、先備糧,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啊。」她說得一口好道理。
季珩卻大翻白眼,她是有多憂多慮多不安吶?是見錢眼開吧!
「那個芙蓉散真能賣銀子?」田風問。
「當然,還能賣不少。」對於這點,她信心滿滿。
「你怎麼會做那個?」
「是杜伯伯教的呀!」她想也不想的接話。
又是杜子戌?傳言他性情古怪,不喜與旁人往來,怎地這丫頭就入了他的眼?「他怎肯教你?」
她得意洋洋地比出一根手指頭。「一壇老酒。」
「老酒?」
「我出生時,爹娘在樹底下埋下十五壇女兒紅,杜伯伯與我交換,他教我一個月醫術,我許他一壇酒。」後來酒喝完,他認定她的資質,她才正式拜師。
這就說得通了,沒治好淑妃,杜子戌受皇帝怒斥、離開太醫院,從此嗜酒成痴,成天昏昏沉沉的,傳說他變成酒鬼,浪費了一身醫術。
買足藥材,走出藥鋪,季珩對田風、田雨道︰「你們先把藥材送回去,再進城接我們。」
田風問︰「堂弟要去哪裡?」
「棋高八斗。」季珩莞爾一笑。
田風、田雨互看一眼,主子這是……要動作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0 10:57 PM 編輯
【第五章】 鬥棋狠宰肥羊
望著招牌,瑢瑢問︰「小少爺,我們為什麼來這裡?」
「你不是想要未雨綢繆、積穀防饑嗎?」
靠下棋?不能吧,那是燒錢的娛樂,在京城,棋高八斗很有名,她曾聽爹爹提過,身上無錢,連大門都進不了。
只是小少爺難得出門,就讓他高興一回吧,反正她兜裡有錢心不慌。
看著設在門口的臨時櫃檯,上面放著兩堆牌子,木牌一兩、銀牌十兩,讀過遊戲規則後,她想也不想把爺推到木牌前面,肉痛地掏出一兩銀子。
沒想季珩突然開口,「要一面銀牌。」
啥?銀牌?那得要十兩啊!突然間心臟隱隱作痛,賺錢辛苦呀,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怎地主子們花錢都這麼大方,瑢瑢哀怨地看向季珩。
哼!小家子氣,季珩橫她一眼,「你以為我在跟你商量?」
無奈三嘆,她鼓起腮幫子回答,「不,小少爺是在下命令。」
知道就好,季珩道︰「那還不去?」
強忍胸中的劇烈疼痛,她依依不捨地與剛到手還帶著微溫的銀票說再見,那眼神繾綣纏綿。
只買一面銀牌,但瑢瑢發誓,要賺回很多銀牌,因此掌櫃問她要不要籃子時,她二話不說,從當中挑了個最大的。
見她此番作為,掌櫃不免多看兩眼,她是有多大的底氣啊?
底氣嗎?她沒有,不過她打定主意要搔首弄姿,把和小少爺對弈之人搞得心猿意馬,接連輸棋。
棋高八斗的規模很大,那不是普通的鋪子而是一處別院,一個蓋在京城中的七進宅子,據說是皇帝賜給賢王當府邸的,但他另買了五進宅院作為王府,反將這個好地方拿來作為棋社,廣邀好友下棋,幾年下來,累積出今日名聲。
今天棋社裡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對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大家都不想錯過,有人來找好手切磋棋藝,也有人想來此博得美名。
每間房間裡都擺著桌子和棋盤棋子,手持玉牌的人可以選擇在任何一處下棋,而手持銀牌者,除了最後面的弈園不能進之外,其他地方都可以隨意進出,至於手持木牌者,只能在最前面兩個院子裡下棋。
進門,兩人迎上一道目光,那是在餛飩鋪子裡的美髯男。
他笑盈盈地打量季珩的人皮面具及他的雙腿,半晌後淺淺笑開,不久視線落到瑢瑢身上,轉過兩圈。
季珩不喜歡他的眼光,輕哼一聲,把頭撇到一邊,以冷漠回應,瑢瑢則客氣得多,經過時,朝對方點點頭後推著季珩往裡頭走。
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朝他們走來。
男子身穿窄袖銀紅色深衣袍子,上頭金絲銀線繡滿團花,領間袍角衣袖遍布錦繡,腰束五彩瓖琥珀腰帶,掛著五彩荷包,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整個人裹在一身花團錦簇中,招搖得很。
男子手中搖著骨扇,在看見瑢瑢時,目光倏地定住,黏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
他在心中大聲贊嘆,太美了!一雙美目燦如星辰,綴上櫻桃小口,細致的五官、雪膚香肌,嫵媚有致,身材嬌小玲瓏,臉蛋兒俏麗生輝,這樣一張絕麗容顏,任哪個男人見著都會呼吸不順。若能得她一個回眸顧盼,值了……
充滿侵略性的眼光,讓本想靠搔首弄姿賺銀子的瑢瑢不舒服,她咬住下唇,垂下眼睫,假裝沒看見對方。
季珩也被男子大膽的眼光給惹毛了,但他不動聲色,淡淡地看向對方。
男子撩起衣擺一拱手,刻意做出溫柔斯文書生樣,「小生姓符單名嘉字,不知公子貴姓?」
一陣靜默。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正常人就該知難而退,但符嘉偏不,他旁的本事沒有,就是臉皮厚,更何況他的家產足以撐起他的厚臉皮。
「兄臺今日到此,必是棋道高手,不知兄臺可否願意與在下手談一局?」
季珩冷笑相詢,「你有幾面銀牌?」
他得意洋洋地向身後的小廝使個眼色,小廝連忙把籃子亮出來,裡頭擺著六面銀牌,他已經贏過五局。他的棋藝可是砸大錢在棋高八斗裡學來的。
季珩輕哼一聲,對瑢瑢說︰「走吧。」
聞言,瑢瑢心情愉悅,第一次覺得小少爺的輕哼聲悅耳。
見他們頭也不回地往裡走,看著他們的背影,符嘉微詫。
他有六面銀牌,還看不上眼?莫非對方功力高深?他說︰「小四,去買十面銀牌。」
在棋藝上頭,符嘉頗有幾分自信,他一無功名、二非出身世家,能夠拿來說嘴的,也就這身棋藝了。
當符嘉快步追進宅院時,季珩剛好擇定位置坐下,他忙走到棋桌前,把十六面銀牌通通放在棋桌上,「現在公子可願意與我對弈?」
季珩點頭示意,瑢瑢把他們家唯一的銀牌押在桌面上。
啥?就一面?
符嘉以為自己沒看清楚,揉揉眼睛,再看兩眼,真的是一面銀牌,他打算用一面銀牌搏他十六面,太過分、太看不起人,符嘉有被坑了的感覺。
不過幸好美女近在眼前,下棋時,可以多看上幾眼,如果能順利和對方攀上交情,或許有機會向他要了身邊的丫頭。
為博佳人注意,捨點銀子算什麼?
他的心思在季珩眼底一覽無遺,輕哼一聲,他拿起黑子,半點不讓。
棋局開打,起初符嘉還有精神偷看瑢瑢幾眼,可不過數子,他就發現不對勁了,一刻鐘過去,他的額頭開始冒出冷汗。
見狀,季珩撇唇輕輕一笑,下手更殘忍,兩刻鐘未到,符嘉已然落敗。
輸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棋盤,但……事實勝於雄辯,不對、不對,是他被丫頭勾了心神,才會讓對方贏棋。
符嘉的不甘願全擺在眼底。
季珩淡聲道︰「在下可以給符公子一個翻盤機會,但,三十面銀牌。」
三十面?獅子大開口吶!不過,他別的東西沒有,就是錢多。
他又喊了聲小四,小四點點頭,乖乖往外走。
季珩食指輕點桌面,瑢瑢迫不及待將十幾面銀牌全掃進籃子裡,聽著銀牌互撞的聲音,忍不住揚起笑眉。
美人一笑燦如桃花,符嘉看得痴了,一雙眼睛全黏在瑢瑢身上,更加堅定要她的心思。
季珩翻白眼,小家子氣、沒見識,不過是百多兩銀子,值得她笑成一朵花?
「我用三十面銀牌押公子的婢女,行嗎?」符嘉被瑢瑢笑傻了,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普通丫頭幾兩銀子一個,三百兩紋銀根本就是抬舉。
季珩回答,「我這丫頭不隨便押的。」
聞言,瑢瑢樂得揚眉,對吧,她家小少爺嘴巴雖壞,可心地是好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才不會拿小丫頭去換錢。
可她樂得太早,只聽季珩下一句道︰「要押可以,至少要五十面銀牌。」
笑容倏地收起,怒容盡現,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季珩。
原來在他心中,她是個可以任意買賣的丫頭,她極力壓抑激噴的怒氣,免得一失手,把整籃子銀牌叩在季珩頭上。
符嘉瞠目,又是獅子大開口?合著他是屬獅子而自己屬肥肉?
他又不是傻子,哪肯應聲,偏偏聽見季衍從鼻孔發出一聲輕哼——
「沒錢裝什麼大爺。」
沒錢?他會沒錢?符家的地板上隨便掃兩下都會掃到金粉,太過分、太看不起人了!符嘉被剌激得腦子一熱,揚聲喊,「小四,我要五十面銀牌。」
所以,她真被押上了?
符嘉生氣,瑢瑢更生氣,火氣陣陣往上竄,她當小少爺是親人,人家卻拿她當可以買賣的肥肉,虧她還費盡心思,想為他湊足藥錢。
她瘋了,肯定是瘋得太厲害,才會瘋到分不清好人壞人,一個跺腳,她滿臉鬱悶。
「小丫頭生氣啦。」鬼先生突如其來出現。
誰愛生氣就生氣,我管得著?季珩在心底回答。
「你這臭脾氣,怎能討得了小姑娘的好。」
我需要討好誰?季珩在心底又道。
「那就別嫉妒阿風、阿雨聲聲喊『我們家瑢瑢』,別吃醋人家交情好。」
交情好?誰允許的?嫉妒?哼!季珩心道。
「死鴨子嘴硬,這種男人最不討喜。」這副死德性,也虧得那個傻丫頭肯對他盡心盡力。「別怪我沒提醒你,惹毛女人只要兩句話,但要哄好女人可是嘔心瀝血的工作。」
鬼先生沒機會往下說了,因為符嘉氣勢十足的把裝著五十面銀牌的籃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放,他就不信依自己的實力贏不了這一場。
符嘉搶下黑棋,黑棋白棋輪番下,這回比上次更快定出輸贏,季珩完勝!
直到瑢瑢把五十面銀牌往自家籃子裡倒時,符嘉才恍然大悟,第一局,人家是手下留情……突然間自卑自慚,發覺自己坐井觀天,臉色鐵青,一甩袖,符嘉轉身離開。
人都走了,瑢瑢還氣憤不平。
季衍斜眼看她,哼道︰「不高興啥?就這麼看不起你家少爺?」
意思是小少爺知道自己穩贏?意思是小少爺根本沒打算把自己輸出去?
念頭一轉,緊繃的小臉瞬間笑逐顏開,她彎彎眉毛問︰「小少爺不會真把我賣掉,對吧?」
「賣掉你?我要到哪再找個敢對主子發脾氣的丫頭?」
「這倒是。」瑢瑢得意了,方才的事作罷。
季珩瞄一眼鬼先生,一臉囂張,心想︰誰說哄女人得嘔心瀝血?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
「你就驕傲吧,我看你可以傲氣到幾時。」
季珩沒有回嘴,不是不要回,而是來不及回。
美髯男走到季珩桌邊,取出懷中玉牌,往桌上擺去,道︰「對弈一局?」
迎上對方視線,季珩雖然感覺不到對方的惡意,但此人腳步輕盈,必定身負武藝,觀其面相,面潤唇紅,內功不凡,他的輪廓深邃,長眉斜飛,一雙眼睛隱含熠熠鋒芒,必不是簡單人物。
「我沒有玉牌。」季珩回答。
「押你身後的丫頭。」
又押她?瑢瑢心生不滿,她看起來很像木牌還是玉牌嗎?她都還沒開始搔首弄姿呢,就引來這麼多人注意?她緊張兮兮地望向季珩,怕小少爺真把自己給押上了。
「不!」季珩一口氣拒絕。
鬼先生站在季珩身後,看著美髯男,莞爾一笑,出現了啊!
「要不,再加上一千兩銀子。」美髯男道。
「不!」季珩側頭對瑢瑢說︰「我們走吧。」
瑢瑢鬆口氣,笑容滿溢。
「是。」推起輪椅,她問︰「咱們現在要去挑戰誰?」
瑢瑢邊問,眼睛邊往四周飄去,盼著再出現一位花團錦簇,再贏上幾十面銀牌。
看見她的表情,季珩失笑,真當這是條生財之道?「不挑戰誰。」
「不挑戰?時辰還早,大少爺、二少爺沒那麼快回來,不利用這段時間做點什麼太浪費了。」
「所以呢?要做什麼才不浪費?」他皮笑肉不笑的問。
「再痛宰幾個人?」
哼哼,他冷笑,「不讓別人去打獵,卻要我痛宰幾個人?」她果然跟田風、田雨感情更好。
「不一樣啊,殺虎獵豹有風險,但對於小少爺而言,痛宰幾個人不過是翻手覆掌間的事,既安全又可賺錢,何樂不為?」
「不要。」
「為什麼不要?」
「累。」
下棋會累嗎?是手酸還是腿軟,頂多是耗耗腦子的事嘛,把腦子耗累了,晚上才會睡得好,一舉兩得的事幹麼不做?她正悶著,卻聽得季珩發話。
「走,去解一場棋局。」季珩說完,沒等瑢瑢反應,自顧自推著輪子往後面院落走去。解棋局?不要吧,那很貴,要五十面銀牌耶!
季珩花將近一個半時辰才解開棋局,然後他們被專人送到後面的弈園。
弈園布置得相當雅致,有小橋流水、有假山小湖,小徑兩旁開滿紅的黃的紫的各色鮮花,湖邊幾株垂楊柳,隨風擺蕩,隱隱約約間,可以聽見絲竹樂音。
「公子這邊請。」下人將他們引導到舍內,這裡和前頭不同,一屋一桌子,在僕婢的幫忙下,瑢瑢將季珩送到桌邊。
屋裡兩面開窗,微風從窗外徐送進來,帶著甜甜的花香,桌邊一壺雨前龍井,瑢瑢為他添茶。
「你不渴?」季珩問。
從進棋高八斗起,她跟在自己身邊兩個多時辰,半口水沒喝。
她點點頭,他把手邊的茶遞過去,她捧過茶水就喝,三兩口喝完,季珩沒喚人來換新盞,直接往杯子裡續茶水,他就口直喝,那是……她用過的杯子呀!
小少爺下棋下傻了?平日比誰都講究,怎地這會兒不講究啦?
這時屋外走進一個人,抬眉,竟是方才的美髯男,他看著兩人呵呵笑著,二度將玉牌往棋桌上一擺,坐在季珩對面。
「還是對上了。」他說話中氣十足。
「此人不簡單。」鬼先生在季珩耳邊說。
何止不簡單,看見他腰帶上繡的蟒紋嗎?季珩心道。此人非皇親貴冑,必也是達官貴人。
鬼先生順著季珩的目光看過去,嘴角微揚,這家伙觀察力挺強的嘛,連這麼小的地方都教他看得一清二楚。
「找機會拉攏此人。」
為啥?季珩心道。
「你不是想報仇嗎?多交往些有力人士,日後方能借力使力。」別假了,沒事你會進棋高八斗?為五斗米折腰?才怪,那是瑢瑢會做的事,至於季珩……就算有千斗萬斗米擺在他跟前,他都不會彎腰取。
你又知道他不是那邊的人?季珩心裡回道。
「他確實不是。」
你知道些什麼?
鬼先生沒響應,待季珩轉頭時,他已經消失蹤影。
「怎麼,小兄弟還是不想與我對弈?」美髯男衝著他笑。
「我的丫頭不在這場輸贏裡。」他把醜話撂在前面。
「可以,不過……讓她給我做一碗餛飩湯,如果你輸的話。」美髯男笑彎眉頭,方才那兩個粗漢子可是把她的手藝給形容得……讓人垂涎三尺啊。
季珩點頭回答,「不管輸贏,今日過後,隨時歡迎先生到木犀村作客。」
他的話讓男子笑瞇雙眼,道︰「一言為定。」
接下來兩人不再說話,高手對弈,這回一盤局用掉近兩個時辰,季珩不會贏的,但美髯男在最後關頭刻意放水,讓他順利得到一面玉牌。
田風、田雨租馬車來接兩人時,天色已經全黑,城門馬上就要關起來。
坐在馬車上,季珩輕撫玉牌,這是他的第一步,接下來不管身上的毒能不能解,他在死前都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季家大門。
邁出第一步,他的神情愉快。
見小少爺開心,瑢瑢也是滿臉笑意。
本來就是帥哥美人,再掛起笑意,看得田雨錯不開眼,他愣愣地看著漂亮得令人晃花眼的瑢瑢,直到……主子生氣。
季珩想起鬼先生說的,他嫉妒人家交情好、夠親近,親近……個屁!
斂起眉心,他寒聲問︰「看什麼?」
「看瑢……」才兩個字,田雨驚覺主子的怒火像隱藏在火山下的岩漿,即將噴發,雖然不明白主子的怒氣從何而來,但他警覺地收起下面的話,「我只是想知道,瑢瑢今天碰到什麼好事,怎麼這麼高興?」
哈哈,她就等著人問吶,靠近田雨,她笑容可掬道︰「二少爺,你可知道,今兒個小少爺大展神威,一口氣贏得一面玉牌,和十六面銀牌呢。」
他們家小少爺果然有本事,難怪一家人全拿他當寶,瞧,短短一天就賺進一百六十兩,沒流血、沒出汗,這麼能耐的人,就是需要把他放在神龕上,就是要天天供上鮮花水果的呀!
掩也掩不住的崇拜目光,讓季珩怒氣暫歇,笑意再現。
想起她拿到一百六十兩銀票時,當!兩隻眼睛露出精光,整個人散發出耀眼光芒,那一刻,他的銅牆鐵壁心瞬間軟化了,差一點點也把胸口的玉牌拿出來換錢。瞇起狹長的雙眼,他把瑢瑢拉回自己身邊,低聲道︰「肩膀酸了,捏捏。」
「是!」她樂得配合,要是小少爺能天天賺一百多兩,別說捏肩膀,她可以從頭給他捏到腳。
田雨見狀,驕傲道︰「不是跟你說過,小堂弟是我們家寶貝,比誰都重要。」
合著一家人當中,誰重要、誰不重要,跟本事高不高有關?
瑢瑢說︰「一百六十兩,咱們家幾個月的藥錢、生活費全有了。」
「玉牌呢?」
「玉牌是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沒啥大作用。」
什麼沒大作用,作用最大的就是玉牌!那不僅僅是通往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更是通往權貴高官的通行證。季珩盯著「小家子氣、沒見識」的瑢瑢一眼,女人吶,果然是頭髮長、見識短。
「以後小少爺閒得發慌、心情不好想甩碗丟筷子,就把他送到棋社,痛宰幾個人、發洩發洩後……應該會好一點。」提起玉牌,瑢瑢興致不高。
季珩咬牙,他不過在她面前甩過那麼一回碗,有必要時不時拿出來說嘴嗎?
這塊地,主人家原本沒打算種玫瑰的,只是前幾年,京裡仕女流行將玫瑰曬乾、裝進香囊裡,許多農戶便在家裡種上幾畝玫瑰,李奶奶的兒子在城裡當掌櫃,知道這流行,便回鄉下弄了這麼一片玫瑰園。
沒想兩三年過去,香花香囊不流行了,便放任這一大片玫瑰園自生自滅。
李奶奶一個婦道人家沒力氣耕田,且住不慣城裡,便帶著小孫女住在老家,她惜物,捨不得這一片花田荒廢,便時不時過來打理,倒也成了木犀村一景。
瑢瑢有需要,便把這片花田給包下。
這天田雷推著季珩出來採玫瑰,一個東、一個西,兩人分別從兩邊採集,這工作田雷常做,早已經熟能生巧,而季珩……
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但被瑢瑢嬌嗔兩句,做了,季珩對自己的行為很不屑,但再不屑還是折下一朵玫瑰花,放入輪椅旁的簍子裡。
這片玫瑰園不小,眼下玫瑰花瓣不缺,但桃花的量很少,幸好張大嫂家裡曬了不少桃花和桂花,瑢瑢全花銀子給收下。
為瑢瑢的賺錢大業,不光銀子,全家人也都折騰進去了。
偏偏李熙還拍手叫好,對著季珩說︰「你是該多往外頭走走,吸氣吐納,心胸開闊。」
鬼話,難道他的心胸狹窄嗎?
說起來瑢瑢和每個村民都交好,也不曉得她的人緣怎會那麼好,在她進門前,他們與村裡人宛如身處兩個世界。
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折下幾朵花放進他的簍子裡,那是李奶奶的小孫女阿喬,她還衝著他直笑。
他本不想問的,但最終還是問出口。
「不怕我嗎?」今天他沒有戴人皮面具,臉上的毒疤猙獰。
阿喬看著他,甜甜一笑,說︰「以前,害怕的呀。」
「現在呢?」
「瑢瑢姊姊說,天底下有很多可憐人,沒有人希望自己缺手斷腳,意外雖然造成了人的不幸,但壞人會擴大別人的不幸,而善良的人會把別人的不幸抹平,我想要當善良的人。」阿喬口齒伶俐地說著。
她是這樣對村人講的?季珩莞爾,她身上彷彿有種魔力,能讓所有人都樂於親近。
「不幸哪有那麼容易抹平。」他不禁失笑。
小女孩望著他,笑開缺了門牙的小嘴巴,在他沒來得及反應時,她踮起腳尖,往他臉上的傷口吹氣,輕聲說︰「呼呼,就不痛了。」
田雷轉過頭,恰恰看到阿喬的動作,完蛋!主子不喜人近身的……
二話不說,田雷飛奔到主子身邊,想搶救小女孩,沒想到主子竟然沒有揮拳把小姑娘打出重度內傷,也沒把人推開,只是呆呆地看著小女孩。
「還痛嗎?」小女孩問。
他下意識搖頭。
小女孩笑彎了眉眼,說︰「那就抹平啦。」
這樣就抹平了?
突然間,季珩意識到,多久了?他已經多久沒有怨天尤人,多久沒有想過放棄自我,不知不覺間,瑢瑢抹平烙在他身上的陰霾……
他能走路了,雖然只有短短幾步,他沉溺於學習兵法中,又開始計劃起未來,他不再自怨自艾,只專注要讓負他的人得到代價。
這些改變都是因為瑢瑢嗎?
* * *
將蜂巢加熱開水煮開,過濾,成為蜂蠟。
玫瑰花、紫草、洛神花放入甕裡,加入植物油淹過,浸泡十日,濾出,加入蜂蠟、隔水融化。
將曬乾的玫瑰花、桃花、菊花……各種顏色的鮮花,碾壓,磨成粉狀,分裝在不同的罐子裡。
會做胭脂的人很多,但瑢瑢有別人沒有的秘密武器,她用蒸餾酒水的方式,蒸餾出薄荷精油,加入胭脂中,這樣可以消毒,讓胭脂可以存放久一點,並且有淡淡的薄荷香。
瑢瑢依次往缽裡加入精油和蜂蠟,直到漸漸呈現膏狀,才裝入特製的小瓷盒裡。
多虧了小少爺掙回來的銀子,若沒有那一筆,她還捨不得買這麼精致的瓷盒,她心裡清楚,東西要賣得好,除了裡頭的東西重要,外面的包裝也很重要。
因此在等花草泡油的十天裡,她日夜趕工,除答應張老闆的雙面繡之外,還裁製上百個荷包,她連睡覺都捨不得。
田雨進屋,看一眼瑢瑢,不是苦夏,她卻短短幾日內瘦上一大圈,本來就不胖,現在衣服鬆垮垮地套在身上,整個人都縮小了。
她白天忙著做胭脂,夜裡忙剌繡,日夜操勞,眼底下出現一片淡淡的黑墨,主子叨念過,都無法打掉她貫徹始終的意志。
「瑢瑢。」田雨低喚。
瑢瑢正在配色,她希望至少能配出三種顏色濃淡不同的胭脂膏。抬眉,她問︰「二少爺有事?」
「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賺錢?」他接受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摳門理由,但現在又不是吃不上飯,主子還得了玉牌,往後往棋高八斗走上一趟,就能賺上百兩銀子回來,瑢瑢實在不必這麼拚命啊。
瑢瑢明白大家只是慣著她,不想她不開心,因此她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可並不完全同意自己。他們打心底認定,銀子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攢得再多,花不掉都沒有意義。
放下手邊工作,她轉過身認真對田雨說︰「二少爺,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們。」
「什麼事?」
「我問過李大夫,小少爺的病能不能治?」
不能治,能活多久,端看天意。瑢瑢話沒有出口,田雨心底已經接下話。
這事,人人都曉得,只不過眼看主子的氣色越來越好、精神越來越佳,他不再喪志尋死,現在甚至連兵書都想讀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刻意忽略李大夫的大實話,假裝這件事不存在。
田雨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瞼。
他不敢想像,主子不在後,他們將何去何從,打從他開始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著護衛主子,而往後……
「李大夫說小少爺的病想要治好,得有兩個條件。第一是運氣,遇見能夠治的人,第二是條件,要有足夠的錢買回昂貴的藥材。我沒有辦法掌控運氣,卻可以創造條件,在運氣來到之前,我想存到足夠的錢,不想運氣來到那天,卻因為條件不足而不得不放棄一切。」
瑢瑢這麼努力,竟然不是為了自己?
是啊,他怎會這麼笨,如果瑢瑢是為自己……早在賣掉衣服那天,她就贖回自己的賣身契了呀,她不必像現在這樣,日也拚、夜也趕,帶著他們想盡辦法多賺一點錢。
「你確定嗎?李大夫說阿珩的病能治?」
「嗯,雖然運氣這種事很難說,雖然機會不大,但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我們都不應該放棄,對不對?」
「可是阿珩剛病發時,李大夫斬釘截鐵說沒得治……」
話說到一半,田雨戛然而止,不對,當時李大夫說的是盡人事、聽天命,他們怎麼把重點都落在「聽天命」上頭,竟然忘記還可以盡人事?
只是在當時那個狀況下,主子失去求生意志,而這個家窮到需要靠賣掉貼身武器才有飯吃,所有人都跟著少爺放棄了。
「你這麼認真賺錢,都是為著阿衍。」
「不然呢,我吃得又不多。」
田雨太感激也太感動,忍不住滿腔激動,一把抱住瑢瑢,「謝謝你、謝謝你,瑢瑢,太感謝你了……」
他太激動了,沒想過瑢瑢被他這麼用力一抱、死命一拍,會不會得內傷。
這時他聽見兩聲輕咳,田雨轉身,發現田雷推著主子站在門外。
那兩聲輕咳出自田雷喉嚨,但比起輕咳聲,主子近乎鐵青的表情更嚇人。
他急鬆開手,這一鬆手,瑢瑢立刻吸口氣,覺得又重新活過來了。
田雨忙把方才研磨好的玉米粉、珍珠粉加玫瑰粉往前一推,乾巴巴笑道︰「這邊磨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珍珠粉是她特有的配方,可以消炎生肌,去除黑斑,長期使用她的玉女霜,會讓皮膚更白皙,與外頭加入鉛粉朱砂遮蓋膚色的護膚品截然不同。
她接過研缽,檢查一下裡頭的顆粒,「很好,磨得很細。」
被誇獎了,田雨笑著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
「再磨一缽,只不過這次把玫瑰粉換成桃花粉。」不同的粉,做出來的玉女霜會呈現不同的顏色與香氣。
「玉米粉和珍珠粉的量一樣?」
「一樣。」
「好,我馬上去弄。」
田雨離開,田雷推著季珩進門,把簍子往桌上一放,這幾天日日拔花,他身上都帶著花香味了。「瑢瑢,我又拔了幾簍子玫瑰花,這次要曬乾,還是要做成花汁?」
「先曬乾好了。」
「行,我拿到外面曬。」
「二老爺,廚房裡我煮了一鍋綠豆湯,您剛從外頭回來,喝一點消消暑吧。」
「行,我給阿珩也添一碗過來。」田雷道。
季珩立刻輕哼一聲,說︰「不必。」
田雷縮縮脖子,趕緊跟著田雨出去。
瑢瑢放下手邊的活,走到季珩輪椅邊,看著他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有生氣多了。她微笑,問︰「小少爺不高興嗎?」
「哼!」
「確實是不高興了,為什麼?覺得摘花瓣這活兒太娘兒們?」
他沒回答,但臉上明白寫著「本人不高興」。
「可使性子這種事比起摘花瓣更娘呢。」
只見她嘻嘻一笑,笑彎兩道眉毛,然後……莫名其妙地,他的怒氣沒了。
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但凡男人都躲不開她的誘惑,還是因為她的感染力太強,凡是待在她身旁就無法生氣,只能開心?
季珩不知道,可就這樣不生氣,拉不下臉,所以即使早就不火大了,他還是繃著臉。
「你娘沒教你男女大防。」
一句話直接把她推入漩渦,她垂下眉,點點頭,掩不住的黯然神傷。
「我娘教過的,男女大防,婦德婦誡,身為女子該學的東西,爹娘都教過我,可我發現……學得再多,一旦惡運橫在眼前,那些東西通通沒用。」
他聽不得這種話,她不是很樂觀嗎?不是卯足力氣想要把日子過得好?不是積極努力,深信拼命就可以改變命運?他都被她糊弄得相信了,她有什麼資格說喪氣話。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宣武侯世子,爺替你報仇便是。」
瞧這話說得多大器,可一屋子的鰥寡孤獨廢疾者,有什麼資格找那種大人物報仇?
然不管做不做得到,她都感激,感激小少爺願意寬慰人心。
蹲下身,她仰頭認真看他,認真回答,「小少爺,我曾經為著報仇把自己扔進虎穴,結果非但報不了仇,還差點兒賠上自己性命,我想通了,行善者一生通達,為惡者報應當頭,舉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爺終會為我主持公道,所以我不想報仇了,我只想好好地活著,讓地下有知的爹娘不為我擔心。」
瑢瑢試著說服他,她不想季珩為自己涉險,報仇這種事情她更願意自己來,不願意拖累別人。
「沒出息。」他輕哼。
「我是沒什麼出息啊,我只求自己和身邊的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小少爺,你好好吃藥,好好養身子,總有一天那個能為你解毒的人肯定會出現。」
又來了,又來說這種振奮人心的話,說得他不知不覺地跟著相信,相信自己的性命不會是半年一年,而是長長的七、八十年。
不懂啊,她哪來的本事,簡單的幾句話就說服他,他又不是笨蛋。
「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辦到,宣武侯世子的好日子不多了。」他堅持。
沒聽明白她的話嗎?瑢瑢皺眉,小少爺怎地這般固執,那可是宣武侯世子吶。
瑢瑢嘆氣,他們是雞同鴨講嗎?
揉揉鼻子,他說︰「以後不許和田雨、田風走得那麼近。」
沒禮貌!對自己的堂兄指名道姓。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她說︰「我是田家的丫頭,沒法子和老爺、夫人和少爺們保持距離。」
田家的丫頭,說得這麼順?當他不曉得賣身契已經在她手裡。
好啊,喜歡當丫頭是嗎?那就……「你只要記得,你是我一個人的丫頭!」
真霸道,瑢瑢皺皺鼻子,不想跟他爭辯,只說︰「我煮的綠豆湯很好喝,爺要不要嚐嚐?」
瑢瑢走到後面那一排屋子,裡頭堆著他們買回來的藥材。
這幾天,田露、田風天天待在這裡,將白丁香,白蒺藜,白礓蠶、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皂角、綠豆一一研磨成粉。
「夫人、大少爺,先歇一歇吧!」瑢瑢提一鍋綠豆湯走進來。
「行,等我把白附子磨完。」
瑢瑢拿出秤,將各種比例的粉狀物放入壇裡,充分混合之後,分裝進掌心大小的木盒子,雖是木盒卻也講究,木盒上頭刻一朵花,附上一支小杓子,外面再用一層輕紗包住,看起來頗有質感。
「這粉是用來吃的嗎?」田露問。
「夫人想不想試試?」
「好啊。」
「我也要試。」田風跟進。
「行,大家一起試。」
於是田家出現一個詭異景象,如果這時候有人造訪,肯定會被狠嚇一跳,再大喊一聲,「救命啊,有鬼!」
因為所有人全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太……太太可怕了,而製造出這麼可怕場景的人,正一手拿碗、一手拿毛刷湊向季珩。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外推。
「試試嘛,人生苦短,什麼東西都不要害怕嘗試,才能讓生命豐富而精彩。」
「那你要不要試試吃屎,讓生命更豐富精彩?」
「哪能一樣,這對你有好處,吃屎又沒好處。」
「你不是說雞屎白能治病,人屎黃說不定也行。」重重從鼻孔哼一聲,他才不要像外面那四個傻瓜一樣,任由她擺布。
「小少爺,就試一次,一次就好,就當……治病敷藥。」
「別沒病治出病就好。」
「小少爺,就算你對我沒信心,可這方子是從杜伯伯那裡來的,試試吧,說不定對你臉上的傷口有奇效。」
他的腳大有進展,瑢瑢曾經看見他偷偷練走路,但他既然不想讓旁人知道,她便半句話不說,只是腳有進展,臉卻沒有好轉現象,雖然男人重要的是能力,長相不重要,但有張帥臉,總好過頂著醜顏。
「不要。」
「確定不要?」
「確定不要。」
「不過是一刻鐘時間也不要?」
「不要。」堅持到底,他可不是任人戲耍的個性。
「我同老爺夫人和大少爺、二少爺說了,要做阿膠膏給他們吃,如果小少爺不肯,阿膠膏就沒你的分。」
「你當我是田風、田雨。」會為一點吃的低頭?
「算了!不要就不要。」她抽回手往外走,下一瞬卻在猝不及防間轉身,拿起刷子往他臉上一抹。
微笑,彎身,她看著他臉上用芙蓉散做的芙蓉霜,得意洋洋道︰「小少爺,你有兩個選擇,第一,讓我把芙蓉霜在你臉上塗勻,一刻鐘之後,我打水幫您洗掉,第二,你這一整天就頂著這撇芙蓉霜吧!」
那道芙蓉霜就塗在他中毒腐爛的半張臉上,那傷口不能用力擦,一擦就會流血流膿,就算清洗,也得小心再小心,滿屋子裡的人,一個個粗手粗腳,能幫他洗臉卻不弄痛他的,也只有她。
他還想否決,只是一股清涼感從傷口處滲入,頓時麻癢感彷彿少去幾分,連入鼻的腐臭味也好像少了。
冷著臉,他道︰「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什麼?」
「妥協。」
聞言,她笑出滿臉燦爛,「行行行,以後妥協的事兒全讓我來。」
然後,田家第五張白臉形成。
一刻鐘之後,季珩像往常一樣,閉著眼睛讓瑢瑢幫忙淨臉,這次,她特別小心,深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被撕開,只是……奇怪了,過去一個不小心,傷口就會流出膿汁,這次卻感覺傷口似乎特別乾爽,別說膿汁,就是結起的痂也沒有半點剝落,怎麼會這樣?莫非芙蓉霜對傷口真有奇效?
「小少爺,疼嗎?」她手指輕觸他的臉,卻不敢用力。
「不疼。」回答同時,他才發覺不對勁,以往被碰觸時,不管多小力都會出現些微的剌痛,只是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過去他從來不提,但這回……真不疼。
突地,瑢瑢靠近他的臉,在傷口處嗅聞,傷口處總會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腐臭味,但是現在真的沒有,反而有些許淡淡的藥香。
她突然間靠近,身上淡淡的香味傳入他的鼻息,他應該一把將人推開的,自「那」之後,他痛恨女人的靠近,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無心推開,相反地,他想再靠她近一點,想聞聞那股味道,想把軟軟的身子擁在懷間……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1 01:45 PM 編輯
【第六章】 嬌容坊賣胭脂膏
在胭脂膏、芙蓉散之後,瑢瑢繼續把玉女霜完成,可惜桂花的量不多,全部做完,也就三十幾盒。
工作告一段落,雙面繡也完成了,她打算明天進京城,尋嬌容坊的文老闆談談。
嬌容坊不是京城最大的胭脂鋪子,最大的是蛾眉坊,他們的眉黛很有名,聽說連宮裡的娘娘都喜歡,只不過是真喜歡還是因為人情之故,就不確定了。
畢竟有傳言蛾眉坊的幕後老闆是六皇子,產品能夠打進後宮,難免有仗勢背景、走後路的嫌疑。
而嬌容坊的文老闆為人實誠,行事有度,與他打交道,不必擔心受騙。
在連敷七天的芙蓉霜後,神奇地,季珩傷口上的痂一片片掉下來,並且出現粉紅色的新肌膚。
在過去的舊經驗中,每回舊痂掉下來就會立刻出現血水、化膿、疼痛,必須迅速敷上李大夫的藥,讓傷口重新癒合、結痂,之後不斷重複同樣的過程。
這樣的復元過程讓人很灰心,但不敷藥,化膿的血水會散發惡臭,別說旁人不敢靠近,就是病人自己也會覺得痛苦、厭惡起自己。
因此看見新長出來的粉紅色肌膚,瑢瑢忍不住發出驚呼聲,她的驚呼引來田雷等人,他們衝進屋裡看見這情形時,一個個拍手叫好,好像主子的病這樣就痊癒了。
這件事讓所有人的心情好到無以復加,於是瑢瑢進廚房,決定犒賞大家。
將曬乾的核桃剝出果仁,炒熟,將杏仁和黑芝麻炒香,紅棗剪開去籽。
阿膠已經在黃酒裡面泡過三天,取出,放在文火中慢慢燒開,加入冰糖,再依序加入紅棗、核桃、杏仁、黑芝麻、枸杞,最後在木頭模具底層放入細小的玫瑰花瓣,鋪平,放入炒好的阿膠,最後上面再放一層玫瑰花瓣,用木棍壓平,待冷卻成形後切成小塊,放入食盒。甜點完成,她打算做幾道功夫菜,犒賞大家這半個月來的辛勞。
她正在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時,家裡來了客人,是田露應的門。
一進院子,美髯男就聞到菜肉香,他撫撫長鬚,得意地笑,自覺來得很是時候。
他被請進廳裡,不久正在和鬼先生研習兵法的季珩被請出來。
看見美臂男,季衍微微一笑,「知聞先生來了。」
知聞先生看看站在季珩身後滿眼防備的四個人,村裡百姓說了這家人的關係,但……不像啊,分明是主子與下人,還是一群氣勢洶洶、身懷武藝的高人,這樣的人,手上攤的人命肯定不少。
他到底是什麼身分?為何要帶屬下隱瞞身分、歸隱田林?又為何會……身中奇毒?
見知聞先生盯著田風等人看,季珩揮揮手,道︰「你們下去吧。」
田雷等人領命,帶著三人出屋,卻是一個個守在門口,不肯離去。
知聞先生看看門外四人,笑道︰「這些天怎麼沒去棋高八斗。」
「家裡在忙,本打算明天過去一趟。」
「明天嗎?行,我等你,咱們再好好下一局。」
「是。」
「小子考過科舉嗎?」
「本打算今年初參加會試,沒想到……」他垂眉看看自己的雙腿道︰「出了點意外。」
「真是意外?」他勾眉一笑。
今天季珩沒戴人皮面具,臉上的傷疤清晰可見,第一次見面時,他心中就有猜測,如今一看,果然……
「不管是不是意外,總之,科舉這條路已經與我無緣。」
「不管有緣無緣,若有滿腹才華,一樣可以賣與帝王家。」
「先生莫說笑,我這副模樣,連進考場的資格都沒有。」
「明日我與你引薦幾人,若你有本事,自然會被瞧見。」
季珩微微一笑,沒接下這話。
見他不語,知聞先生與他談起今年科舉,「你可知道今年會試命題外洩一事?」
季珩聞言淡淡一笑,這是試探?想起鬼先生的囑咐,他不打算藏著掩著,「聽說了。」
春闈期間,恰是他毒發之時,他根本無心關注這些事,此事是之後鬼先生告訴他的。起因在六皇子,六皇子本就是個圓融剔透之人,年紀越長、越見其野心,這些年他籠絡朝臣,與貴族世家走得很近,結交一派貴族子弟,他想借科舉將自己的人安插進朝廷,於是洩漏考題給自己人。
而當今太子並不蠢,約莫很早就知道這件事,卻刻意將此事壓下,直到考試結束才將事情抖出來。
皇帝震怒,許多高官權貴的孩子都被掃下來,還連累到家族,許多官員被降級革職,空出來的位置,讓太子一派順利上位,這次的事,六皇子賠了夫人又折兵,辛苦大半年卻是為太子作嫁。
靖國公府一向與六皇子走得近,而二房更是早早就投到六皇子那一邊。
幸而這次季珩沒參加科考,否則不管有沒有拿到試題,恐怕都會被一竿子給掃下來。
反觀季學恰恰是拿到命題的權貴之一,他被革除功名,終生不能出仕。
中毒一事,成了塞翁失馬,讓季珩免於波及。
「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科舉是為國家選才,應該慎而重之,本就不容有人為私心,以此作妖,皇上的處置並無不妥。」
「可當中有不少無辜者受害。」同一個家族出來的士子,並非人人都是六皇子要的人,也並非人人都拿到考題,無辜受累,頗教人覺得不平。
「皇上此舉是在敲打貴族世家,皇上正值英年,皇子們便蠢蠢欲動,若任由野心無限制擴大……朝廷黨爭於平民百姓並非好事。至於那些無辜受累者,也只能嘆運氣不好,不過就如先生所言,若有真本事,自然能被看到。」
「如果你是那些無辜者,會怎麼做?」
「投靠。」
「投靠?」
「投靠賢者,為他幕僚,為他所用。」季珩淡然一笑,對方想為他指的,不就是這樣一條明路。
季珩所言合他心意,知聞先生笑著轉移話題,「你可聽說,今年朝廷撥了巨款到江南,大張旗鼓修築堤防?」
「是。」
「堤防年年修、年年崩,每年春澇秋汛總有百姓受害,這筆錢怕是要打水漂了。」知聞先生道。
「我倒不這麼認為。」
「哦,你覺得今年會有所不同?為什麼?」
「今年皇帝派的人是鄭裘。」
「你這麼看好他?」
「鄭裘出身平民,自小廣聰穎早慧,素有神童之稱,偏偏家逢大水,父母兄弟皆亡,幸得伯父垂憐,教養長大,還考取功名,他用了三十年的時間研究國內數條河川,興築水利沒有人比他更行。只不過……」
「不過什麼?」
「皇上命齊江民掌管銀子、輔佐鄭裘修堤,看重的是齊江民的商人背景,善於金銀之道,卻不知此人貪婪,連蚊子腿都能刮下一層油,金銀由他把關,鄭裘怕是要碰到不少難關,希望他有本事與齊江民周旋,將此事辦好。」
是嗎?齊江民性格如此?這倒是要讓人給查查。「你認識齊江民?」
「我與他的兒子曾是國子監的同學。」
齊江民當官的功夫,遠遠不及斂財本事,希望修堤的錢不會讓他拿去放利子錢,從中賺上幾筆,卻讓等著用錢的鄭裘苦等不到銀子。
兩人侃侃而談,他們聊經濟民生、談農業水利、說鹽稅、論邊關駐防……原本知聞先生只是想試探季珩肚子裡有幾分墨水,殊不知話題一開,卻停不下來。
在下棋上頭,兩人棋逢對手,而在朝政議題上面,兩人也像找到知交好友般,他說一句、他很快接到下一句。
他們在許多看法上雷同,也有對立的部分,一番辯論後,都覺得酣暢淋灕。
除了和鬼先生之外,季珩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這一聊,兩人都沒發現金烏西沉,過了用飯時間。
一陣咕嚕聲從知聞先生肚子傳來,季珩失笑,「我欠先生一頓飯,不如話題先就此打住。」
「行,我這一生就喜歡兩件事,一是吃、一是下棋,那天在餛飩鋪子裡饞蟲被你兩個下人給挑起,心癢難耐。」因此他才會對瑢瑢特別感興趣。
知聞先生講的是「下人」而非「兄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季珩沒打算瞞他,莞爾一笑,道︰「瑢瑢確實有幾分廚藝。」
廚房那邊早就開了一桌,唏哩呼嚕,田雷等人早就吃飽,季珩喊人,瑢瑢和田露忙著上菜,雖然沒有餛飩湯,但是有香辣肉乾、東坡肉、四神湯、烤魚頭、雙色蛋卷,以及現炒的兩道蔬菜,上桌時還熱騰騰地冒著煙。
「小丫頭,坐下來一起吃。」看著笑容可掏的瑢瑢,知聞先生控不住滿心好感。
「不必了,廚房裡留有飯菜,倒是大叔,你得勸勸我們家小少爺多吃點,他偏食得很。」
「他的偏食造就你的廚藝?」
瑢瑢眉頭一彎,咯咯笑道︰「不對,那是我天賦異稟。」
「真敢說。」季珩輕嗤一聲。
她沒理會他,笑盈盈道︰「大叔,今兒個晚上住下來吧,我做了點心,給您下棋時嚐嚐。」
「小姑娘盛情相邀,老夫自然要留下來。」
說定後,瑢瑢回廚房,扒幾口飯菜,打掃客房後,又一頭栽進後排屋子,將明天要送到嬌容坊的東西一一清點,連契約都事先擬出來,接連讀過幾遍,這才放下心。
而餐桌上,每吃一道菜,知聞先生就忍不住一回贊嘆。
這手藝比起御廚半點不差,甚至要更好些,火候恰到好處、味道恰到好處,最好的是……御膳房的東西送到跟前,只剩下微溫,而這裡端上來的每道菜都是熱騰騰的。
「我後悔了,當初應該逼你把丫頭給押上的。」
「先生喜歡她的廚藝,就常來家裡住幾天,我讓她天天給先生備菜。」
「你捨得?」
「不過是個丫頭。」
「不過是個丫頭,怎不捨得送我?老夫可以為這個人情替你辦不少事。」他認定季珩背後有故事,而世間他幫不起的忙……屈指可數。
季珩但笑不語,擺明態度,而知聞先生也微微一笑,不再強人所難。
* * *
靖國公府。
屋裡傳來女子的尖叫聲,她嘶喊著、哭叫著,一聲聲哀求、一句句饒命,聽得屋外服侍的僕婦面有不忍。
自從二少奶奶過世後,這是第三個了,前面兩個不堪凌辱,一個上吊、一個撞牆,死狀淒慘。
直到現在,大家才發覺二少奶奶有多不容易,竟然能夠堅持三年,到最後亦不是自殺尋短,而是因為二少爺玩得太過火,血流不止才死於非命。
那得要有多堅定的意志才能活得下來。
「二少爺,饒了我吧……求求你……」女子滿面淚痕,蜷縮在床邊一角,苦苦哀求。
季學看著滿身是血的女子,心情更加激動澎湃,一股熱潮湧上,發覺身下那話兒似乎有了動靜,褲子一脫,扒開女人雙腿,只不過還沒到達目的地又軟了下來,「可惡,誰讓你哭叫,你把爺的興致給敗壞了!」
怒意上升,他狠狠地一巴掌用上女人的臉,打得她耳朵嗡嗡鳴叫,恨不得就此死去。
他低頭再看一眼自己的二兩肉,越看越氣,抓起床邊的鐵耙子往女人身上一撩,頓時又是一陣呼天搶地。
鐵耙子是他特製的,小小一把,約掌心大,但每根耙釘都尖銳無比,他抓起耙子又往女人的大腿一壓一扯,她在放聲尖叫同時幾片血肉被耙釘給勾帶起來,一時間血流不止。
看著鮮紅色的血在床鋪間蔓延,隱藏在血液裡的那股熱潮上升,他盼著它再次有動靜。
但是……並沒有。
不夠剌激?行!再一把釘,再一把釘,鐵靶子在女人手腳身子到處挖,女人的聲音漸漸沉了,血不斷從身體湧出,她的體溫越來越低,知覺越來越薄弱,當最後一分知覺抽離,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將他暴虐的身影烙在眼底。
她死了,身體逐漸僵硬,再也無法反抗、求饒或者喊叫。
可她的死非但沒有帶給他罪惡感,反而還讓他怨恨起她的敗興,大掌抓起她的脖子,連續抽她十幾個耳刮子,解了氣方才下床,離開屋子。
守在外頭的丫鬟,看見衣衫不整、滿手鮮血的二少爺,連忙低下頭不敢直視,直到二少爺走遠了,她們悄然走進屋裡,低聲喚,「蓮花姑娘……」
下一刻,驚叫聲響起。
* * *
劉氏憤怒異常,她不懂,本該諸事順利的,怎會演變成今日局面?
去年冬天,老夫人病重、下不了床,劉氏心底暗自高興,只要老夫人和老太爺死去,府裡再沒有人可以挾制自己,從此她可以當家作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想到該死的皇帝……與她是有多大的仇恨,為什麼不教她事事順心?
季家在老太爺手裡時只是個普通商戶,老太爺不喜歡讀書,卻有一手經營的好本事,季家在他手裡成為大燕首富。
十八歲娶妻楊氏,生得長子季圖,可惜兒子呱呱墜地,楊氏卻死於血崩。
為照顧兒子,妻子死後來年,他娶吳氏作為續弦。
吳氏進門後,很快生下二子季懷,老太爺自己不樂意讀書,倒是想盡辦法栽培孩子。
長子季圖練得一身好武功,十五歲那年,國家徵兵,他一舉考上武狀元,隨軍打仗,他奮力爭取軍功,最後為季家爭得靖國公爵位,可惜在四十歲那年,作戰失利,命喪沙場,消息傳回京,妻子不堪惡耗,半個月後也跟著死去。
因為忙著打仗,季圖娶妻晚,二十五歲才與江氏成親,近三十歲才生下長子季珩。
季珩從小就顯露出過人智慧,老太爺便砸銀子聘知名學儒教導孫子讀書,也因為丈夫打仗、長年不在家,江氏不願兒子像父親,用性命來博前程,便逼著兒子走科考仕途,但兒子肖父,自小對武功很喜歡,於是一面偷偷學武、一面念書,季家養出文武雙全的下一代。
然父親母親相繼死亡,季珩在短短一個月內失恃失怙,幸得祖父看重,在父親死後,皇帝親頒聖旨由他襲爵,但他並不以此自滿,十八歲就通過鄉試。
去年冬天,老夫人病重不治,今年春天,老太爺咽下最後一口氣,若不是季珩無故失蹤,今年初也該參加會試,準備出仕。
至於老太爺的二子季懷,他模樣肖母,連性子也和母親相似,不聰明,卻勝在苦幹實幹,他讀書認真,勤奮上進,在三十五歲那年終於考上進士,從一個小小七品官做起,再加上父兄的幫助,如今也當到五品官員。
至於季懷的妻子劉氏……也算一段佳話,季懷到蜀地遊學,遇上姿容美艷的劉氏,他一眼就喜歡上對方,不管爹娘想法,也不管家中嬌妻,硬是生米煮成熟飯,把人給娶進門。
劉氏進門後,很快生下季學,而兩年不到,季懷的嫡妻嫡子死於疫疾。
季學長得像劉氏,男生女相,從小就迷倒不少人,可惜年少時期一場禍事壞了子孫根,到處吃藥尋醫,想盡辦法折騰都沒辦法改善。
而劉氏在生下季學時就傷了身子,為了不讓二房斷根,老夫人幫兒子納了不少女人進門,可不知道是季懷身子有恙,還是那些女人不行,總之二房再也沒有一兒半女出生。
二房的情況讓老太爺心急,既然二房已經無能為力,當然要讓季珩為季家開枝散葉。
可季珩身強體壯,資質穎慧,卻偏偏對這方面不開竅,老太爺、老夫人惱火,把事情交給劉氏去辦。
迎者為妻、奔者為妾,當年劉氏進門不光彩,幾十年來在老太爺、老夫人面前沒有地位,他們交代下來的事,她都得竭盡全力去做。
她買來好幾個通房丫頭,不管季珩樂不樂意,軟硬兼施,非要他給季家留種,她甚至在他的茶水裡下藥,可惜……那次得逞之後,季珩防範得緊,她再沒有機會成事。
終於苦日子一日日熬,她將公爹婆母都給熬死了,這個家總算輪到她作主。
她作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掠奪季珩所有東西,她要兒子當靖國公,要季家的房產土地金銀財產,她要拿走屬於季珩的一切。
她行事順利,成功趕走季珩,她以為苦盡甘來,終於走入順境,沒想到……
季學除了房事不行、愛折騰女人之外,其他的都好得很。
他樣貌好,性子親切溫和,再加上會讀書,手指一勾,就會有一大堆的名門淑媛想嫁進國公府,但為了隱瞞兒子變態的行為,她只能為兒子娶來一個沒身分、沒娘家的女子為妻。
對外說是兩情相悅,事實卻是為著待哪日把人折騰沒了,也不會有娘家為其上門出頭。
沒想到,六皇子洩漏考題一事牽連到兒子身上,甭說考不了進士,現在連過去的功名都一並革除,此生再不能參加科舉,而丈夫也為此受累,官降兩級。
更教人咬牙的是,季珩已死,爵位就算沒有落在丈夫身上,至少也該給她兒子啊,可是奏折早早送上去,皇帝那裡卻遲遲沒有回音。
花了大把銀子探聽之下,皇帝的意思竟然是生不見人、死要見屍,他認定季珩不過是失蹤並非死亡,所以爵位仍然是他的。
她當然知道,當年若非季圖衝進敵營,將還是皇子的當今皇帝救出來便無今日的太平盛世,皇帝掛念季圖恩情,才會遲遲不肯下詔將季珩的爵位送到丈夫兒子頭上,可是……就算剌殺失敗,但季珩身中奇毒,再有本事也活不了,如今的他……大概已經化為一堆白骨了吧。只是她確定季珩已死,皇帝卻不肯相信,能怎麼辦?
「夫人。」徐嬤嬤快步走進廳裡,眼底驚疑不定。
「發生什麼事?」見她眼神閃爍,劉氏心頭一驚,不會又……她揮退身邊下人。
徐嬤嬤將門緊閉後,低聲在劉氏耳邊說︰「蓮花姑娘沒了。」
又一個?劉氏眉心緊皺,死命握住拳頭,學兒怎麼就不消停一點,年初考題之事已經讓他的名聲有損,若是那些女人的事情傳揚出去,日後……就算六皇子順利坐上大位,也不知道肯不肯重用壞了名聲的人。
「沒了就沒了,大驚小怪作什麼?」她怒瞪徐嬤嬤。
「夫人,蓮花姑娘不比其他人,那是老爺身邊林管事的女兒。」
雖說夫人下了死令,二少爺房裡的事不得外傳,但蓮花姑娘這一死,林管事能不懷疑、不追究?就怕……
早就提醒過夫人,二少爺不該招惹府裡的家生子,要女人直接到外頭買就是,如今搞成這樣,怕是難以收拾。
「林管事就林管事,他一家人還想傍著國公府生活,就得乖乖把嘴閉上。」劉氏沒把林管事看在眼裡,不屑低哼一聲。
現在讓她頭痛的是皇帝,爵位遲遲不肯下來,不知還會有多少變量。
「夫人,蓮花姑娘要怎麼處理?」
「既然是府裡的家生子,就送上一口薄棺,不丟亂葬崗了吧。」
「夫人,蓮花姑娘身上的傷怕是不好遮掩。」
又是……劉氏一個頭雨個大,心煩得緊,「那還是扔亂葬崗吧,就告訴林管事,蓮花犯了事送到莊子裡,到時再報個病歿就行了。」
「是,夫人。」
「務必把事情處理好,不得洩漏。」
「是。」
這種骯髒事她已經做過太多回,都熟能生巧了,只不過……這樣下去,死後她會不會下地獄?徐嬤嬤苦著臉,往二少爺院子裡走去。
這時,後院管事張璧走進來,上前兩步低聲道︰「奴才有事稟告。」
張璧是四十幾歲的男人,卻面白無鬚,聲音有點細,當初他是以劉氏的哥哥身分進靖國公府,這些年隨著劉氏在國公府內的腳步站穩才將他提起來,成為後院管事。
劉氏心情煩得緊,看見他也沒好口氣,「有什麼事?」
「稟夫人,查到老爺的外室了,對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劉氏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抓起茶盞,用力往地上一擲。
當年婆婆塞多少人進來,她手段用盡,一個孩子都沒讓生下,沒想到公婆才過世多久,他便明目張膽養起外室來了。
她做這麼多事,可不是要為他人作嫁,誰想要從她手裡分一杯羹,就得拿命來換!
咬緊牙關,她道︰「人在哪裡?」
* * *
瑢瑢用二十文錢雇了里正家的牛車,送他們進城。
這是知聞先生頭一次坐牛車,速度很慢,頗為顛簸,幸而一路上和珩老弟高談闊論,倒也不覺得太難受。
車上坐著知聞先生、季珩、瑢瑢以及一個大籮筐,田風推著輪椅在一旁走著,田雨坐在駕駛牛車的里正身邊。
聽著兩人對話,瑢瑢頭一點一點的打起瞌睡,見狀,季珩伸手將她的頭攬到自己肩上。昨天他在門外叨念半天,她才把數過一次又一次的瓷瓶收妥。
忙過大半個月,她的眼睛底下有了青黑,臨睡前又把雙面繡給檢查兩遍後才肯罷手。他沒睡,從頭到尾陪著,臨睡前讓田露給她送一碗牛乳,盯著她喝下去,才讓她上了那張小床。
她很累,但累得很興奮,蠟燭熄滅後,還叨叨說個不停。
「明兒個如果一切順利,日後生活都不需要擔心啦,我在想啊,如果胭脂賣得好,得雇兩個人回來幫忙……」她的計劃很完美,不知道已經在腦袋裡面繞過幾百回,但季珩一句話像冰水似的兜頭澆下。
他說︰「如果不順利的話呢?那些胭脂可以塗到你入土。」
看看、看看,他的嘴巴多不討喜,但她沒有生氣,好脾氣地咯咯笑著,也不說為什麼。他忍不住問︰「高興啥?」
「高興有銀子,有銀子就覺得日子有了盼頭。」這是娘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以前你家裡很窮?」他問。
「我也過過錦衣玉食的日子。」
「所以很高興、很有盼頭?」
她皺起鼻子搖搖頭,說︰「我寧可日子踏踏實實的過,靠自己的雙手掙回每一分錢,雖苦,但苦得有目標有意義。」
「意思是錦衣玉食於你……沒有意義。」既然如此又非要掙大錢?矛盾!
她輕哼一聲,不再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低聲道︰「於我,那裡是地獄。」說完這句她不開口了,拉攏棉被,把頭整個埋進去,也不怕喘不過氣。
經過許久,她的呼吸沉了,他下床,支著牆壁,緩步到她床邊。
夜裡季珩不再燃蠟燭入睡,好像是……有了她、有了安心,那一夜的惡夢不再困擾他。輕輕拉下她的棉被,借著皎潔月光看見她眉心緊皺,他緩緩嘆息,用手指抹開她的眉心。
「你心裡到底藏著多少心事才會這麼矛盾,又這麼……誘惑人?」輕嘆,好半晌他才為她拉攏棉被,轉身回床。
這幕竟落在坐在屋頂上的知聞先生眼底,他輕輕一笑,明白瑢瑢於他,不僅僅是個丫頭而已。
牛車壓到石頭,一陣晃動,瑢瑢的頭掉下季珩的肩頭,厲害的是,這樣她還能睡,可見得這陣子她有多累。
可是再累她沒歇過他的三餐,沒有少服侍他的日常生活,也沒有讓時刻在臉上展現的笑容消失過。
輕喟,季珩將她攬進懷裡,抱著她,與她體溫相依。
知聞先生見狀,刻意道︰「這丫頭有個好主子。」
他是個好主子嗎?過去或許是的,直到被最親近、被貼身的人出賣,他再也不信任他人,他對誰都不好、對誰都糟,包括……他看一眼懷裡的瑢瑢。
然後,他突然笑了。
他當然不是好主子,因為不打算了,不打算拿她當丫頭。
他把身邊的包袱推到知聞先生身邊道︰「瑢瑢知道先生喜歡肉乾,給先生備上一些。」
「是個細心丫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喜歡什麼?」
她喜歡……季珩笑開,他沒有回答反問︰「聽說若有人想挑戰手執玉牌之人,必先備下百兩銀子作為束修?」
「是,前半個月你沒進棋高八斗,有不少人捧著銀子想來試試你的深淺。」
他是今年唯一解開棋局、奪得玉牌之人,當然他最轟動的事跡除了奪得玉牌之外,還有從名滿京城的符(富)公子手裡奪得六十六面銀牌。
比起玉牌,富公子的落敗,成仇富的平頭百姓嘴裡最好的談資。
季衍今天又戴上面具,聽說京城有不少女子對他面具底下的容貌頗感興趣,還有人繪聲繪影說他面如冠玉、風流倜儻、俊美無雙。
「先生能為我安排幾個人對弈嗎?」他低下頭將她頰邊碎髮攏到耳後,露出清麗嬌艷的臉龐。
「為什麼?」
「因為這丫頭旁的不喜歡,就喜歡金銀阿堵物。」
「聽起來是俗人?」知聞先生噗嗤一笑。
「確實是個俗人。」季珩同意他的看法。
偏偏一個再雅不過的男人就喜歡上這麼一個俗人?人生啊、緣分吶,多麼難解。
* * *
再次進到嬌容坊,瑢瑢說不出心中滋味。
前世娘與文夫人是熟識的,剛開始只是老闆與顧客的關係,後來在從青雲寺返家途中,遇見馬車壞掉的文夫人,她們順道送文夫人一程,在車上,娘與文夫人相談甚歡,從此結為好友。
父親尚未得罪宣武侯之前,她和娘曾經做出同樣的三款產品,與文老闆擬下契約,她們決定把東西賣給嬌容坊,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轉眼間項家就垮了。
深吸氣,她背起籮筐,田風跟著她,一前一後進入嬌容坊。
她有一張教人為之驚艷的臉龐,因此甫進到鋪子裡就引來許多目光。
小夥計趕緊上前打招呼,「小姑娘想要買些什麼?需要我介紹嗎?」
瑢瑢看一眼鋪子裡的幾位姑娘們,刻意揚聲道︰「我今兒個是來賣胭脂的。」
聞言,有人輕笑,「姑娘傻了吧,這裡是買胭脂的地方,不是賣胭脂的地方。」
瑢瑢睜大雙眼道︰「我家裡有幾張不外傳的祖上秘方,姊妹們長期用自己做的胭脂,皮膚都水嫩潤滑得很,就是六十歲的老奶奶臉上也不見多少皺紋,我想老闆或許會對我家的胭脂感興趣。」
聽她這麼一說,幾個姑娘靠上前,細細看著她的皮膚,雖然一身村姑打扮,白日裡定是要下田做事的,可這樣的姑娘竟有一身吹彈可破的肌膚,確實匪夷所思。
「我能摸摸你的臉嗎?」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衝著她笑問。
「可以啊。」瑢瑢把臉偏向她。
小姑娘輕觸她的臉頰,驚呼一聲,「真的很嫩呢,和我家的胖小弟有得比。」
「真的嗎?我也要摸摸。」說著幾隻手同時湊上來。
有那一、兩個心裡埋嫉妒的,刻意用力掐了下,瑢瑢吃痛,臉上卻依然笑咪咪的。
「天,才輕輕摸兩下臉就紅了,這是有多嫩啊。」第一個摸她的小姑娘驚呼。
她這一喊,讓暗暗掐她的姑娘們低頭羞愧了。
「是不是我們抹你的東西,皮膚也能這樣好?」
「可以試試啊。」她從籮筐裡面拿出胭脂膏、芙蓉散和玉女霜,一一介紹,「這是芙蓉散,潔面後取兩小匙和水,敷在臉上一刻鐘,清洗後,就能立即感受到皮膚變得比平常潔淨柔嫩,不需要太多脂粉,只要抹一點玉女霜,點上胭脂膏,就很美了。」
「真的假的?」
「經常上妝的姑娘,若是細心點,會發現臉頰兩處常常會出現斑點,那是因為多數的脂粉裡面加入鉛粉,會暫時讓姑娘的肌膚看起來柔亮美麗,但長期使用之後鉛粉滲入皮膚,反倒會出現除不掉的斑點,我們的玉女霜不但沒有鉛粉,還加入能讓肌膚美白的珍珠粉。」
她的說法鼓吹了大家的興趣,只是……新東西,真能比往常用的更好?
見大家尚有些疑慮,瑢瑢向夥計要來一盆清水,夥計到後頭拿來了,隨著他出來的還有文老闆和文夫人。
看見昔日舊人,瑢瑢心情有點激動,只是強撐著不教自己表現出來。
她朝兩人點點頭後,問︰「有人想要現場試試的嗎?」
文夫人見無人願意嘗試,道︰「我來吧。」
文夫人果然還是像過去那般豪爽,這東西還不是他們家的呢,若是買賣不成,說不定兩人會成為生意上的對手,她竟連多餘心思都沒有,就願意當場示範。
心微暖,那依舊是她認識的文夫人。「是,夫人,這邊請。」
瑢瑢找了張椅子讓她坐下來,先為她淨過臉後,再將芙蓉散舀出兩匙加上水,她一面做一面解釋——
「如果夫人喜歡的話,加上蜂蜜或蛋清也是可以的,唯一要注意的是,當面膜敷上時就不要說話、笑或做表情,還有敷的時候避開眼角處……」
她一面解說一面操作,一刻鐘過去,她請夥計取來溫水,將溫熱的帕子敷在文夫人臉上,再輕輕將面膜擦淨。
有姑娘迫不及待動手摸,「真的,好滑呢。」
「看起來比剛才還要白嫩。」小姑娘嘰嘰喳喳討論不停,臉上滿是興奮。
瑢瑢笑著為文夫人塗上玉女霜,再在她的唇間點上胭脂膏,看起來不像畫過妝,但整個人神清氣爽、臉色紅潤,硬是比方才的妝容看起來年輕幾歲。
「姑娘,你這東西怎麼賣?」終於有姑娘忍不住問。
「這不是我要賣的,是老闆要賣的,價錢得聽老闆怎麼開。」瑢瑢笑著把目光一轉,落在文老闆身上。
文老闆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見小姑娘,他滿腦子想的是項家夫人和她的女兒,當年若不是項家出了意外,項舉人和夫人死於非命,女兒不知淪落何方,這幾樣東西早就在嬌容坊開賣了。
只是這丫頭怎會有這些配方?當年項夫人明明說是家傳,莫非這小姑娘與項家有關係?
「老闆,你這東西要怎麼賣啊?」小姑娘的聲音揚起,把文老闆的魂給拉回來。
文夫人接話,「胭脂膏五兩銀子一盒,玉女霜和芙蓉散要六兩銀子一盒。」
當初項夫人留下來的幾盒她試用一個月,效果好得很,今天再用,感覺一模一樣,這肯定是當年那些東西。
文夫人激動不已,不自覺地緊緊拉住瑢瑢不放。
「這麼貴?嬌容坊還沒賣過這麼貴的東西呢。」
「是啊,咱們嬌容坊還沒有賣過這麼好又這麼貴的東西,往後姑娘們要是有朋友喜歡,就介紹大家過來,今天是第一天賣,恰恰碰到姑娘們在,如果有人想要,可以打個折扣,每一種都便宜五百錢。」
聽文夫人這麼說,有人猶豫、有人歡喜,也有人立刻拿出銀子來買。
就這樣,契約還沒寫呢,東西已經賣掉一些。
等把客人都送走了,文老闆吩咐夥計看好店,把東西放上架子,就與文夫人把瑢瑢拉到後頭屋子。
尚未坐定,文夫人立刻問︰「你認識項家人對不對?還是認識項大姑娘?聽說她嫁進靖國公府,是真是假?她在裡頭過得好嗎?項家叔嬸說她高嫁,可一個孤女與國公府……我怎麼都不相信,就怕是被賣進府裡為妾為婢,我們遞拜帖想上門求見,卻每次都被打回票。」
聞言,瑢瑢滿腹感激,還以為禍事起,自己就被這個世界給遺棄,原來還有人在乎她。
「瑾瑢姊死了,死前把這門手藝教給我,她讓我有機會就做出來,送到嬌容坊,她說文老闆、文夫人都是實誠的大好人。」
「瑾瑢死了?怎麼會……她怎麼死的?」文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底泛出淚光。
她沒說實話,只低眉道︰「是病死的。」
「病死?難道偌大的國公府還請不起大夫給她治病?」
她不願他們招惹季家,低聲說︰「瑾瑢姊並沒有嫁進國公府。」
「果然,我就說那對叔嬸說謊,他們肯定把瑾瑢給賣了。」文老闆說。
「你和瑾瑢是什麼關係?」文夫人忙問。
「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在破廟裡與瑾瑢姊相遇,那時她已經病得很重,我照顧她最後一段日子,她把方子給了我、也把她的名字給了我,讓我幫她繼續活下去。」
文夫人聞言垂眉無聲哭泣,她不懂,這麼好的人家怎麼會遭遇橫禍?
瑢瑢攬住文夫人肩膀,輕輕拍著,低聲道︰「別傷心,他們在天上會過得很好的。」
爹、娘、弟弟一定會過得很好,她必須這樣相信。
「沒錯,這麼好的人一定會被神仙接引到西方極樂世界。」
瑢瑢吸吸鼻子道︰「文夫人,我們來談談契約吧。」
「不瞞你說,當年我曾經和項夫人定過契約,不管賣價多少,每一盒我都給二兩銀子,當時我定的賣價是四兩銀子,但試用過後我覺得太便宜了,才決定用方才那個價錢,所以現在胭脂膏每盒我給你二兩半,其他兩種三兩,你覺得好不好?」
果真是實誠人,文夫人大可以不必跟她說這些的。
「文夫人大方,我便也不吝嗇,實話說,我手上還有不少方子,每隔兩個月,我會做出新的胭脂、護膚品,不管我做什麼,都會送到嬌容坊,若文老闆有意思的話,可以試著往上頭賣,若得機緣,或許有機會成為皇商。」
過去為了做這門生意,她和娘踏遍京城每一家胭脂鋪子,她對自己的東西信心滿滿。瑢瑢說得文老闆夫婦心肝兒發顫,皇商……那是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啊,不過在這一行多年,他們何嘗不知這是多好的東西。
立下契約,文老闆和文夫人送瑢瑢出來時,發現鋪子裡又進來幾位姑娘,有人對著剛擺上去的脂粉價位驚訝不已,過去嬌容坊賣的都是平價商品,顧客群多是小商戶裡的婦女或高門大戶裡的丫頭,這五、六兩的東西往上一擺,大家眼睛都直了。
小夥計正在大力鼓吹,見老闆、老板娘和瑢瑢出來,眾人的目光全轉過來。
而當中一個穿著月湖色衫子、青色比甲的姑娘乍一見到瑢瑢,眼珠子急遽收縮,灼灼目光盯著她,不敢置信。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還活著?明明探過她的鼻息,確定人已經死去,為什麼……是孿生子嗎?她試圖安慰自己,卻悄悄挪動腳步,走到瑢瑢身側,直到看見她耳垂上和耳垂後頭一大一小的朱砂痣……
真的是她?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她沒死!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1 02:57 PM 編輯
【第七章】 劉氏的真實身分
幾局棋,贏得簡單俐落,季珩看著懷裡的銀票越積越多,家裡那個見錢眼開的小丫頭肯定會眉開眼笑吧。
想起她笑起來時兩顆大大的眼睛彎成月眉,想起她數銀子時臉上的貪婪,瞬間,心情飛揚。
她的笑很簡單,卻很有感染力,她的生存論很簡單也很有感染力,好像她想做什麼都很容易感染身旁的人,哄著旁人跟她做相同的事情,並且一做……上癮。
她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奇怪到連季珩也不自覺地以「我家裡那個丫頭」稱之。
「知秋先生厲害,在下甘拜下風。」對弈者道。
也不知是誰定下的規矩,每個手執玉牌的人都有一個名號,知聞、知信、知同、知意、知問、知秋,他的名號是在方才進門時,知聞先生告訴他的。
他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知聞先生的回答教人詫異,「這樣聽起來比較厲害。」
這樣有比較厲害嗎?並沒有,但確實可以消除階級差別,避免掉不敢贏、不想贏的問題,也可以避免掉一些麻煩。
然後他有了知秋這個名號,他不喜歡也不討厭,再然後「今年鬥棋大賽贏得玉牌的美男子出現」,消息傳出引來不少在大賽中失利,並且認為自己只是運氣不好而非棋藝不佳的人出面挑戰。
季珩把價碼調得很高,一局棋二百兩,有點過分,聽說公定價是百兩,即使如此,還是有許多認為他是好運罩頂的人跳出來挑戰。
五局,他發揮全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殺得對方無招架之力。
鬼先生在他耳畔低語,「別太過分,給對方留點面子。」
面子這種東西是要靠自己爭來的,而不是等別人留的。季珩在心裡回答。
「第一個和你對弈的人是李尚書的長子,第二個是戶部陳侍郎,第三個……現在坐在你對面這位,是最近在皇帝跟前很紅的新科狀元郎陳品。」
所以呢?
「你應該留幾分情面,日後你對上那一家人,會有更多人站在你這邊。」
不必了,我要做的事,自己動手。
「嘿,來了、來了。」
誰來了?
「宣武侯世子王昌國,那個三年前偷走瑢瑢她爹文章、考上會元的人。」
通過會試後大家都是進士,殿試決定的只有一甲、二甲及三甲進士,有宣武侯拿銀子運作一番,一甲是別想了,拿個二甲進士倒不難。
他在哪裡當官?季珩在心裡問。
「聽說到現在還沒派任,成天在京城到處晃。」
都三年了還沒派任,看來這人沒啥本事,卻心高志遠。
二甲進士多數外派到外頭州縣當個七品縣令,王昌國有親爹相幫,選官應該更快,若不是非要留在京中,又得是個有名有實的好缺,肯定早選上官。
「他的棋藝不差,鬥棋大賽時贏得五十面銀牌,也解開棋局,可惜與前輩交手時輸得有點淒慘,因此與玉牌失之交臂。」
若非沉迷棋藝,有幾分聰明的王昌國幹麼需要偷別人的文章?
「哦,對了,他還有個很厲害的名號。」
什麼名號?
「他號稱京城棋公子。」
大名鼎鼎的棋公子竟是他?
京城有琴棋書畫四大公子,過去不懂得藏拙的季珩,把其他三個名頭都給摘下,唯獨沒碰棋藝這一塊,不是他不碰,而是沒時間碰,才讓他人白佔幾年名頭,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可見得自己那書公子、琴公子、畫公子的名號,也不過是人捧人、吹捧出來的名號,只是未遇著真正的行家,只是年輕氣盛。
鬼先生沒問季珩打算怎麼做,只見他酷酷的一張臉,笑出幾分狐狸味兒,鬼先生想,這次交手,王昌國會有點慘。
「知秋先生請了。」王昌國拱手為禮。
「你是……」他偏過頭,看著對方的眼神略帶不屑。
「在下是王昌國、立武侯世子,二甲進士出身。」他抬起下巴,志在意滿。
哼,一倆名不副實的進士也值得來說嘴?
季珩輕輕一笑,問道︰「聽聞京城百姓稱你為棋公子?」
這話讓王昌國下巴抬得更高了,知逍他的厲害就行,「沒錯,正是在下。」
他以為自己的笑有足夠氣勢,能把人給壓垮,沒想到季珩卻緩緩比出五根指照說︰「既然如此,五百兩。」
「什麼?」
「想贏棋公子可不簡單,既然是得多耗費心血的事兒,自然得有更大的賭注。」
五百兩……竟還成了對他的奉承?哪有這回事?誰曉得他得到那塊玉牌是運氣好,還是因為有人在背後運作,念頭一起,他聯想起自己的會元文章,越想越覺得有此可能。
可不是嗎?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名副其實的人,多數都是花花轎子人抬人,不曉那張人皮面具底下的真實身分是誰?會不會是某個公侯之家的小少爺?
既然如此,他想到讓自己的名聲更上一層樓的法子。
王昌國笑道︰「行,不過我有個條件,我押五百兩,你把玉牌也給押上,若是我贏了,玉牌歸我。」
「你在開玩笑嗎?一面玉牌可免繳棋高八斗的年費,不說多了,光一年就有三千兩價值,你打算用五百兩博我這三千兩,未免太會算計了,宣武侯府果然適商人世家。」
季珩這一說,旁邊立刻有人竊竊笑起。
京城人人都曉得,宣武侯能有今天的爵位,可不是因為他驍勇善戰、用戰功換來的,在這之前他不過是個善於鑽營的商人,靖國公看重他的經商手腕,特意延攬他,替軍隊籌米、籌糧、籌軍餉,靖國公連連打下幾場勝仗,將北方諸國收納版圖之後,皇帝才封王家這個爵位。
士農工商,商排在最末等,翻身之後,宣武侯為了自己的聲名,還刻意將產業化明為暗,讓屬下去經營,自己再不碰商務,就為了不教旁人說嘴。
沒想到季珩竟然當眾赤裸裸地將王家的根底給刨出來,太不給面子了。
這爵位有名無實,侯爺才會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兒子考上進士,還砸大錢到處找人脈,想盡辦法要把兒子塞進戶部。
宣武侯很懂自己的兒子,旁的不敢講,但兒子對於經營之道頗有幾分心得,若能進戶部,肯定能發揮長才,得到重用,說不定入了皇帝的眼,列位三公可待。
宣武侯心大,王昌國心更大,他怎肯低頭去當那七品縣令,說不定爬一輩子也就爬到個五品小官,因此他寧可在京城到處晃,也不肯將就一個小官員。
眼看最近事情總算有點眉目,喜事臨頭,這才到棋高八斗顯擺自己棋公子的名聲,哪裡料到會有人將王家的過去給刨出根來。
王昌國氣得咬牙切齒,將懷裡的銀票通通掏出來,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道︰「五千兩,賭你的玉牌。」
「行。」說完,季珩輕蔑地抬高下巴,朝他比出兩根手指頭。
「什麼意思?」
「兩炷香之內贏你。」說著,季珩順手將五千兩收入囊袋,這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鄙視。
啥啥啥,都還沒贏呢,就把錢給收起來……好,沒關係,越是輕狂、輸得越慘,他就等著看這小子輸到脫褲子。
王昌國一怒,抓起黑棋就下。
季珩輕笑一聲,很輕的聲音,可王昌國偏偏從對方的笑聲裡再度感受自己被鄙夷了。
人在生氣中往往會做出錯誤決定,在平時如此,下棋更是如此,須知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滿盤皆輸。
於是接下來季珩不再說話,卻用足動作、表情以及各種挑釁讓對方清楚,他根本沒有把王昌國放在眼裡。
王昌國從來沒有碰過這種痞子,棋越下、他越火大,再然後……輸得徹底。
季珩笑著將桌面上的玉牌拿起來,輕撫兩下,像是拍去上頭灰塵似的,慢條斯理道︰「怎麼這樣快,才剛過一炷香呢,看來是我高估宣武侯世子了,本以為世子爺號稱棋公子,再加上會元出身,再差也能撐上兩炷香功夫,沒想到這棋公子竟是如此名不副實……等等莫非傳言都是真的?」
季珩拉高音量,身子往後微傾,動作不大,但旁邊的人全都清楚看見了他打從靈魂深處的不屑。
他沒把話說清楚,但王昌國心臟狠狠跳三下,他、他……他說的不是「進士出身」而是「會元出身」,莫非他知道些什麼?
王昌國來不及出口阻止,圍觀的客人搶先一步問︰「知秋先生,什麼傳言?」
好八卦是促進人類腦力快速進步的原因之一,為了「增進腦力」,所有人都帶著興味望向季珩,期待有更勁爆的八卦。
他輕輕一笑,緩慢回答,「傳言世子拿到會元的那篇文章是一個姓項的舉人寫的,他沒有背景,考完試把卷子一交,認定自己能考上,沒想到竟是榜上無名。之後會元文章公布在榜上,項舉人一看,那分明是他的試卷,怎麼會變成宣武侯世子王昌國的?項舉人心有不甘,擊鼓鳴冤,不料最後被判誣告,入獄短短數日竟在獄中上吊自盡。消息傳出,項舉人的妻子驚嚇過度,一屍兩命。
「三年前在下聽到這樁案子時,只覺項舉人想當官想瘋了,可如今看到世子爺如此『才華』,再想想項舉人都敢擊鼓鳴冤,怎麼會嚇到在獄中畏罪自殺,莫非是某人買通獄卒,把人家的性命給謀害了?可憐寒窗十年,滿腹經綸,到最後害了自己還連累妻兒……」
此番話一出,所有人看王昌國的目光都不同了,一張張臉上都帶著無言譴責。
王昌國被看得心虛、看得無地自容,強撐著一口氣道︰「你閉嘴,沒有的事,竟說得活靈活現,有本事把人叫出來與我對質。」
方才他越聽越心驚,只聽得前幾句,後半段一句也沒入耳,他滿肚子想著項舉人早就不在世間,誰能與他對質?無憑無據的事,誰敢拿他怎樣,語氣不自覺地強硬了起來。
沒想到他這一開口,旁邊的人居然大笑起來——
「這是有恃無恐,明明知道人在獄中被弄死,還敢講這種話,可見得其中必有蹊蹺。」
此話一出,立刻有人附和,「真慘,本是驚世之才,卻被如此小人給誤了性命。」
「這就是黎民百姓之苦,誰教人家沒有個當侯爺的爹。」
宣武侯有名無實,在京城裡只能靠巴結權貴爭得一席之位,在許多人眼裡就是個攀附小人,如今又被人這麼說,名聲肯定要再壞上幾成。
王昌國被說得無地自容,只是就這樣離開,肯定會被解讀為默認,待今日之事傳揚開來,他在京城還有立足之地嗎?就怕連運作多時終於快到手的戶部之缺,都會丟掉。
他剛要再替自己辯解幾句,就見知聞先生領著一名年輕男子上前。
年輕男子身穿一件天馬皮袍,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張揚,加之身材豐偉,氣度宛若翩翩濁世佳公子,他的腰間繫著明黃色腰帶,這顏色並非尋常人可用,就算王昌國再蠢笨,那點眼色還是有的。
他立刻選擇閉上嘴巴,拱手對季珩說︰「今日多謝知秋先生賜教。」
說完他對知聞先生和年輕男子拱手為禮,迅速走出棋高八斗。
年輕男子緊緊盯著王昌國背影瞧,嘴角露出些許不明意味,而知聞先生對著季珩猛笑。
就說呢,方才怎麼請,這小子都不肯到弈園,原來是打算留在這裡訛人銀兩,看起來就不是個愛財的人呀,莫非……他想起那個俗人丫頭。
是為了她嗎?他待那個丫頭,相當用心吶。
「行了,五千兩夠你拿去討好人的,到後頭坐坐吧。」知聞先生道。
旁人就罷了,他身邊這個,可不是人人都能夠亂看的。
季珩看一眼年輕男子,王昌國不認得他,季珩卻是認得。
因為父親的關係,他與母親曾被皇后宣進宮裡,這位便是當朝太子。
他有賢有能更有心機,懂得權衡利弊,更懂得收買人心,這樣的人再適合那個位置不過,除了空有野心卻沒有太多腦子的六皇子之外,沒有其他皇子敢妄想東宮之位。
季珩微微一笑,過了今天,他大概就真的跟玉霞坊的老闆有幾分交情了,回去記得提醒瑢瑢,與其跟張記布莊合作,不如緊抱太子這條大腿。
他是太子,卻亦步亦趨地跟在知聞先生身後。
腦子一轉,季珩嘆氣,應該早點看出來的,那身氣度……知聞先生就是皇帝最看重、自身卻刻意遠離朝堂的賢王吧!
季珩刻意表現得從容,假裝未看出兩人身分,朝田風一點頭。
田風領命,推著主子跟在兩人身後走。
再度進到弈園,季珩與太子面對面坐下。
知聞先生在側,太子對季珩說︰「我讓你三子?」
「不必,公子先請。」
好大的口氣?太子竟也不怒,拿起黑子往棋盤右上角落子,季珩不慌不忙也落下白子,兩人落子速度不快,但話卻說得很多。
「榆丘受困,如何解?」太子問。
季珩一愣,這是鬼先生前兩天才讓他解的習題,換言之,鬼先生知道自己會碰上太子?
知道自己會被問這個問題?
目光一轉,落在站定知聞先生背後的鬼先生身上。
「專心作答。」鬼先生提醒。
季珩收回目光,再下一子,專心道︰「圍魏救趙,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與其和梁國精銳對峙,不如設法分散它,而後再打。」
「說清楚些。」太子又落一子。
這回季珩沒有將白子放在黑子旁邊,反而擇另一個角落下子。
「先派兩萬兵馬,悄悄進駐榆丘東方。」
「然後?」太子再下一子。
「梁國與陳國素有舊怨,可傳出謠言,陳國已與大燕聯手,準備趁梁軍困榆丘同時,自背後攻打梁國本土,陳國戰力遠勝大燕在榆丘布兵,屆時梁國定會將主要戰力轉向,進軍陳國。此時,大燕兩萬軍隊必須迅速滅掉梁國留下的軍隊並進軍梁國國境,並將此消息傳入陳國。」
聞言,太子哈哈大笑,過去談聯兵,陳國總是含糊帶過,如今這麼做……是逼得陳國不得不與大燕聯手啊!皇叔沒有說錯,此子胸有大才,堪得重用。
「倘若那兩萬大軍由我帶領,公子可願與我一起出征?」
太子的邀約讓季珩心中一突,他可以嗎?
目光一轉,直覺望向鬼先生,看見他滿臉笑意,眼底淨是滿意。
「我這副殘軀,能為公子所用?」
「為什麼不能?」太子反問,他要的是他的腦袋,扛都要把他扛上戰場。
季珩微皴雙眉,他能嗎?上戰場是他的夢想,只是現在的自己有那麼長的壽命可以投注在一場戰爭裡?若沒有李熙的藥維持著,或許他早就歿於世間,可就算有藥……也就是三、五個月的事,他要做的事還很多,至少在死前他要看到二房得到應得的報應。
「知秋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請公子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看見他的猶豫,知聞先生——賢王微哂,他知道他要考慮什麼。
而太子卻認為一個心有丘壑之人本就多思多慮,謹慎無過。他沒有勉強,只笑道︰「行,希望最後知秋先生別教我失望。」
「是。」
接下來兩人不再說話,專心將一盤棋下完。
太子離去後,賢王坐到季珩對面,笑道︰「你的心結,要不要老叟為你解開?」
季珩莞爾,賢王能知道自己心結?「先生請說。」
「先告訴我,宣武侯世子什麼時候得罪你?」
「他得罪的不是我。」
「不然……」
「項舉人是瑢瑢的父親。」
明白了,這是一怒為佳人吶!「你所言是真是假?」
「當年承辦的府衙必定留有檔案,只不過事隔多年,怕是要找到證據有困難。」官官相護,要是能從中找到證據才有鬼。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麼幫瑢丫頭討債?」
「找證據很困難,但毀人名聲不難,宣武侯府的名聲本就不怎樣,若是王昌國的名聲再臭上幾分,我懷疑還有幾個清流名臣會願意出頭為他謀官。」
這是季珩原本的計劃,但對面坐著的可是賢王,他算準了,經過今天,王昌國的仕途必定就此止步。
「就算宣武侯世子沒有當官又如何,宣武侯這爵位可傳五代,再加上王家別的不多就是錢多,頂著爵位,王昌國這輩子一樣可以過得很舒坦。何況,這件事你沒有半點證據,宣武侯要是厚著臉皮跑到皇帝跟前哭一哭,王昌國不見得當不了官。」
靖國公與當今皇帝為何感情深厚?那是因為當年他們並肩作戰,而靖國公三番兩次救下皇帝,還將功勞全往他身上堆,這才能堆出今天的皇位。
當年宣武侯就跟在靖國公身邊,於皇帝而言,宣武侯就是個弄臣,雖無大作用,卻也有幾分感情。
「若非要逼出證據,也不是不能。」季珩笑道。
「哦,逼出?說說看。」
「能考上會元,肯定對自己的光榮史很自滿,那篇文章必是張口就能說出,提筆就能寫出,不如讓他當眾背寫,如果記不得,事實就夠清楚了。」
方才如果不是太子突然插進來,他會逼得王昌國當眾背文章,現在……不必了。
賢王道︰「如果我能幫上這個忙,你要怎麼謝我?」
「除了把瑢瑢送給知聞先生之外,什麼條件您都可以提。」
這麼大方?他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如果你最終同意上戰場,田家那四個會跟去吧?」
雖然缺手斷腳、少眼睛,但那些人肯定不會讓他一個人冒險。
「我應該沒辦法同意。」他的時間真的不多。
辦法?賢王又笑,辦法從來都是人想出來的。「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你同意了,他們四個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會試著說服他們留下。」
「你要他們留下來保護瑢丫頭?」
「是。」
「那四個人恐怕不好說服吧。」
雖然沒與他們搭上話,可每回出現,他們幾乎把眼珠子黏在主子身上,如果主子沒了性命,他們大概也活不下去,要說服他們留下,應該和說服太陽打西邊上來一樣困難。
賢王莞爾,「你擔心瑢丫頭的安全?」
「是。」瑢瑢的容貌將會帶給她許多危險。
「要不,等你出門,把瑢丫頭送到我那裡,替我料理三餐,直到你回來。」
有賢王府保護,他可以少些憂慮,不過……「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會阻攔,或許還能助上一臂之力。」
認真思索片刻後,季珩本想點了這個頭,可是怎麼能呢?最根本的問題是……
賢王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瑢丫頭的事情不難解決,難的是你本身的事對不?」
季珩詫異抬眉,心道︰他真有讀人心思的本事?
「臉有腐肌、雙腳殘疾,你不是生病,你是中毒了,腐肌蝕骨散,對不?」
* * *
心事重重,一碗飯吃得沒心沒情。
「大少爺、二少爺,今天晚上我把飯做得很難吃嗎?」瑢瑢好脾氣的問。
她和季珩不同,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就算是吃糠嚥菜,也會覺得美味無比。
因為她和嬌容坊簽下契約,從現在起,她可以賺到不少錢;因為知聞先生給了她一封推薦信,往後她做的衣服可以高價賣到玉霞坊;更因為……你知道小少爺今天賺多少錢回家?
整整六千兩啊!那是她連想都無法想像的數字。
從接手銀票那刻起,她覺得自己都快長出翅膀飛起來了,她笑得歡快、笑得得意,無比的快樂映入季珩眼底,勾起他的唇角。
雖他出口的話很討厭,但無妨,這並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季珩說︰「小家子氣,就這點錢也值得你笑成這副樣兒。」
哈、哈、哈,話說的多豪邁,好日子才過兩天,口氣就大成這副模樣,也不想想幾個月前他們還得靠她的賣身銀才能湊足餐桌上的碗。
「不會,好吃得很,我們家瑢瑢的紅燒肉是天下一絕。」田風回答瑢瑢的問話。
季珩看著吃得滿面油光的四人,幾個月的鄉村生活好像所有人全融入了,他們像個十足的村民,再也找不到當隱衛時的陰沉。
本想著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也許身上的毒讓自己連報仇都不能,沒想到……倘若生活再次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他們會感覺如何?
「既然好吃,我們家小少爺是怎麼啦,怎麼嚼蠟似的滿臉痛苦?」
平日裡季珩嘴巴壞、眼光壞、表情壞,她都能夠忍受,更別說心情好的今天,他就算從頭壞到腳,她也能歡歡喜喜接受的呀。
她夾起一塊肉往他碗裡擱去,滿臉的笑、滿臉的愜意,再加上滿臉的巴結,突然間季珩發覺,離開這張臉,他會抑鬱的吧?
季珩不是心情差,而是有太多的事必須厘清,悶悶地放下碗筷,低聲道︰「我要沐浴。」
真的半口都不吃?心情真的很糟吧。
瑢瑢皺眉,為什麼?今兒個在棋高八斗發生什麼事?如果那裡不好的話,就算能賺再多錢,往後還是都別去了吧。
季珩一聲令下,幾個人同時離開餐桌,燒水的燒水、提水的提水,不久季珩安安穩穩地泡入浴桶中。
他不讓人在旁邊伺候,雖然心裡牽掛著,眾人也只能乖乖地在外頭候著。
閉上眼睛、深吸氣,他感受到水被撥弄著,勾勾唇角,他知道誰來了。
「既然猜出賢王的身分,為什麼不讓他知道你是誰?」鬼先生問。
「對於二房,我還沒想清楚要怎麼做。」
劉氏和叔叔從小疼他、哄他,待他和親爹娘一樣好,他們疼愛他,甚至遠遠超過對季學的疼愛,他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捧到他跟前,為了這種事,他和季學鬧過無數次。
二叔常說︰「沒有你爹,季家沒有今日光景,季家的門楣是你爹造就的,必須由你來傳承下去。」
那麼斬釘截鐵的口吻,讓他從小就認定自己是季家的頂天梁柱,是季家最重要的人,所有最好的東西本就該落在他手上。
小時候他被慣得太過,娘看不過眼,狠狠教訓他,他竟跑到二叔和嬸嬸跟前哭訴。
是母親的死,是母親臨死前一番沉重的話打醒了他。
從那之後,他開始努力上進,認真思考頂天梁柱四個字,那代表的不僅僅是吃好穿好玩好,更多的是責任與義務。
他的勤奮看在所有人眼裡,祖父表現出來的是安慰,而叔叔嬸嬸表現的卻是心疼,還經常在私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告訴他,不必這樣辛苦,有叔嬸給你靠,誰都欺負不了你。
是他樂意辛苦、願意承擔,造成他們的壓力,所以才會被季學推進池塘裡?
那件事,他沒有怪到叔叔嬸嬸身上,反而在知道他們將季學打得下不了床之後,心疼他們的為難。
是的,心疼,他心疼他們運氣不好,有個糟糕的兒子,他把他們當成親爹娘,打定主意侍奉他們的下半輩子。
哪裡知道他們對他的好,是為著捧殺,捧殺不成便痛下殺手。
有些事過去沒弄懂的,經過這段時間的沉澱,日漸清晰。
曾經他不懂為什麼祖父不願意他和叔叔太接近,曾經他不懂為什麼母親對劉氏始終抱持戒心?
第一次被下藥,與劉氏選定的通房丫頭成事之後,劉氏在他面前哭得摧心裂肺,說︰「學兒受過傷,季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只能依靠你,我知道你認定顏家姑娘,可顏家哪能匹配得上咱們國公府,你爺爺奶奶不允許,你爹娘在天之靈也不會同意,偏你比誰都固執,身為季家媳婦……我左右為難吶。
「嬸嬸不想勉強你,卻不能不勉強你,老太爺、老夫人年事已高就怕等不及,所以這次……就當嬸嬸對不起你,你怪我怨我,別怨你祖父母。」
劉氏把所有過錯全數承擔,卻言裡言外透露,是強勢的祖父母做出的決定,逼得她不得不對他下藥,他不但無法責怪劉氏,還同情她身為媳婦的不容易。
只不過那次清醒後,看見身旁赤裸的女子他只覺得噁心想吐。
他真的吐了,吐得昏天暗地,從那之後,他每天晚上都必須燃上蠟燭才能安心入睡,他深怕半夜醒來身邊多了一個女人。
這個習慣在瑢瑢來到身邊,在她老是叨念夜半燃蠟燭又危險又浪費,在她總在睡前同他閒話家常後……他安心了、不再害怕了,才漸漸改變。
他懷疑過,二房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能夠方方面面把戲演得這般周全?
連田雷幾個隱衛都沒發現二房的惡毒與私心,教他們得到自己的全心信任?
若不是發現追殺自己的竟是國公府的府衛,若非逃出層層追殺卻發覺自己身中奇毒,若不是田風傷勢穩定後數度夜探國公府,而掃除心腹大患的叔叔嬸嬸漸漸露出真面目,他哪裡能夠知道,最想自己死的人,是他曾經認定最親密的家人。
可笑可憐,他被捧殺得不知天南地北,不懂人心險惡,被捧得將壞人誤認為良善之輩。
曾經他傷心萬分、頹喪失志,他想,如果那是他們要的就給吧,反正他又病又累,再無法久於人世,只是……終究心有不甘。
「難道你想放過他們?」鬼先生攏起雙眉,終究是在蜜糖罐子裡泡大的,心太軟,這樣的他如何能成就大事?
「不想。」他回了兩個斬釘截鐵的字眼,迅速勾出鬼先生的笑意。
「既然不想,讓賢王出手,不是更快更省事?」
「我想先弄清楚,我娘的死與他們有沒有關係。」
「你終於懷疑了?」
終於?意思是鬼先生知道?他猛地轉頭看向他。
「我娘是個勇敢堅韌的女子,爹常年不在,她母代父職,從未有過一刻鬆懈,她曾經告訴我,喜歡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而她的方式是,為爹爹盡到他無法盡的責任。」
所以娘死後他才會如此自責,娘在他身上竭盡心力,他卻活得恣意縱情,像個被慣壞的孩子,忘記身為靖國公世子該有的責任。
「你娘……令人敬佩。」
「先生,你知道我娘的死因,對嗎?」
鬼先生深吸氣,臉上透出忿忿不平,「她的死是季懷下的手,曾經,他想勾引你母親,若她能為他生下孩子,日後這靖國公府有她相助,未必不會落在季懷身上,沒想到你母親貞潔自律,反而以此為脅,不准他靠近你們母子,他見無機可趁,又怕你母親往外說,便在你母親的藥裡加東西,否則你母親身體一向健康,怎會一個風寒就要了性命。」
真相竟然是如此?季珩握緊拳頭,恨意上心。
好個季懷、好個劉氏,本以為二房從根子裡壞透的是季學,卻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他的壞來自家學淵源。
「先生,為什麼你事事明白?」季珩目光凝結在鬼先生身上。
連他也懷疑上了?「我一直跟在你身旁,是你直到毒發,死去活來一回後,才能看到我。」
「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你可以解釋為緣分,也可以說……你我前世相欠。」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那麼,是什麼樣的緣分讓他們牽扯在一起的?
「知道你母親的真正死因,你打算怎麼做?」
季珩握緊拳頭、咬牙切齒,每個字從齒縫間擠出,「我要他們從內裡腐爛起!」
這個主意……鬼先生感興趣,「怎麼個從內裡腐爛起?」
「既然他們喜歡演出親人相殘的戲碼,就讓他們自相殘殺。」
自相殘殺?鬼先生這才聯想起來,「季懷置外室的消息是你命人傳出去的?」
「對。」事情是田雷探出來的,不過稍稍透露給張璧,就讓劉氏炸了鍋,她經營多年,好不容易萬事備只欠東風,她怎肯讓這股東風吹往別人身上?
季珩被下春藥,與劉氏安排的通房丫頭行了房,他以為就這麼一次,哪知自己這麼有能耐,那丫頭果真產下一子。
在知道自己命不長久時,他還曾自我安慰,搶得再多、奪得再狠又如何,最終靖國公府的爵位與家產,一樣要落在他的血脈身上。
可這只是劉氏的想法,季懷卻不這麼認為,他要自己的血脈承繼爵位。
他肯定比自己更早看清楚劉氏的陰毒,也必定更早就發現府裡那麼多姨娘通房,怎會多年以來連個孩子都生不了。
所以他懷疑劉氏從中作梗,便在外頭置家,如今連孩子都懷上了,本以為再過幾個月就心想事成,沒想到劉氏當眾打得外室落胎,硬生生掐斷季懷的美夢。
在這之前,季珩沒有人手更沒有錢,唯一能做的是讓他們在矛盾中自相殘殺。
「這方法不錯。」果真是從內裡爛起。
「皇帝一天沒有下旨讓季懷襲爵,那爵位便能釣著他們,釣出他們的貪婪、自私,光要一紙輕飄飄的聖旨定下他們的罪行,更要拆穿二房一家的真面目,將他們齷齪赤裸裸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季懷斯文老實?劉氏賢良淑德?季學溫和多禮、滿腹才華?真是這樣的嗎?我很樂意撕下他們的面具,讓世人看清楚他們是怎樣的人。」
這樣的下場,遠比斷送他們的命……更讓人興奮。
鬼先生揚起濃眉,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劉氏打死季懷外室,那個外室已經懷有身孕,聽說死狀淒慘,街坊鄰居都看見了,丈夫養外室、妻子當眾殺人,劉氏和季懷的好名聲恐怕要打上幾個折扣,再過幾天,蓮花姑娘的『鬼魂』將會在國公府裡出現。」
「她是林管事的女兒。」
「沒錯,到時林管事會知道想爬高枝的女兒早成為季學身下的冤魂,林管事那人細心謹慎,一定會私底下暗訪女兒的死因,一旦發現季學是個瘋狂的殺人魔……屆時,有林管事作為內應,二房很快將會臭名滿天下。」
就算賢王不插手,他也能令二房一家得到應有的報應。
「國公府的事你已經有了想法,那隨太子出征一事,你……」
別說自己早懷有征戰沙場的夢想,便是為了活命,季珩都必須點頭。「賢王能解腐肌蝕骨散的毒,賢王給藥,我還銀二十萬兩。這是賢王提出的條件,但我手邊沒有錢,只能以身作陪,陪太子打贏這場戰爭。」
這將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季珩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依仗的不過是鬼先生的教導,但季珩是個不服輸的,他不會讓自己輸掉這一場。
聽他所言,鬼先生深感欣慰,「解毒之後,太子必定會認出你。」
「沒錯,不過那是大軍出發往邊關之後的事,我會稟明太子,不讓此事太早傳回京城。」
待來日他將風風光光以靖國公身分重返京城,讓大燕百姓知道虎父無犬子,他季珩無愧於父母。
而田雷斷腕、田露傷眼,他計劃讓他們留在京城,好好料理二房醜事,若賢王能再加把助力,或許待他返京,二房早已消滅。
「不過,事情未必能如你想像那般順利。」
「為何?」
「你沒想過為什麼賢王能解腐肌蝕骨散之毒?」
「想過,卻想不出所以然。」
「淑妃……你的姨母,當年才名美貌冠天下,但她最喜歡的不是琴棋書畫而是醫術,賢王並不喜歡習醫,可卻為了與她當師兄妹,年紀輕輕時便拜在夏太醫門下為徒。」
「姨母是夏太醫的徒弟?」
「沒錯,賢王非常喜歡你姨母,當然,她那樣美好,喜歡她的大有人在,包括瑢瑢嘴裡的杜伯伯杜子戌,只是命運捉弄,最後她成了皇帝的淑妃。賢王、杜子戌都是心胸寬厚的男子,他們明白淑妃心悅皇帝,並非受迫,便決定成人之美,最後賢王在皇帝賜婚中娶回賢王妃,而杜子戍終生未娶。」
「之後……」
「之後梁國公主嫉妒,淑妃中毒,當年為她醫治的是夏太醫、杜子戌和賢王,杜子戌選擇留在淑妃身邊,照顧她到最後一刻。杜子戌為淑妃研製許多藥,雖解不了毒,卻能讓癥狀減輕,延長淑妃壽命。
「而賢王選擇遠離京城、前往梁國,試著尋找解毒之法,這是相當危險的事,梁國對大燕一直存有覬覦之心,倘若讓梁王知道賢王在境內,一舉成擒,將會成為梁國威脅大燕的一枚棋子,所以賢王在梁國的日子過得難辛且戰戰兢兢。兩年過去,賢王散盡財產,手段用罄,終於學會解毒之法,只是返京城之時,淑妃早已香消玉殞。」
「因此李熙才會知道有人能醫治我的病?」
「對,李熙是夏太醫的關門弟子,曾與杜子戌多有接觸。但不管是淑妃或腐肌蝕骨散,都是賢王心中至痛,無人敢輕易提及,為此賢王雖有滿腹經紛足以報效朝廷,卻選擇遠離朝堂。若非天時地利,若非賢王主動為你解毒,沒有人會傻得跑到他跟前求醫。」
季珩懂了,所有事全串在一塊兒。
所以任李熙有一手鬼斧神工般的醫術,也只能為他延續生命,只能盼日後機緣,卻不敢直接將他送到賢王面前。
沒錯,那可是賢王,是皇帝最看重的弟弟,若不是他心甘情願出手,隨便更動幾味藥,就能讓他毒上加毒,立刻要了他的小命。
季珩點點頭,「難怪賢王非要問出是誰向我下的手……」
他本想親自報仇,不打算曝露身分,所以不想說,沒想到賢王卻以此為條件,逼他說出下毒之人,才願意出手醫治。
腐肌蝕骨散是梁國的宮廷秘藥,連散盡家產的賢王都需要花兩年時光才能得到解法,那麼誰能輕易拿到此藥?賢王必是想到這點才執意要知道下毒的人。
思及此,他問︰「莫非季懷與梁人勾結?」
不對,季懷官位太小,就算梁國人想找人勾結也不會找上他,那麼……「是劉氏?」
「當年梁國公主因淑妃一案被打入冷宮,但短短半個月她就從冷宮消失。」
季珩猛地倒吸口氣,祖父曾說過,劉氏出身不明,誰知季懷寵妾滅妻,不但將她帶進家門還將她扶正,這樣的心機手段以及腐肌蝕骨散……
「莫非劉氏竟是……」突地他想起劉氏的心腹張璧,那不會是……宮中太監吧?
「沒夢,劉氏是逃出冷宮的梁國公主,本想回梁國,卻發現自己早已成為梁國棄子,不敢回去,只好返回大燕,路逢季懷,知他家世中上又不惹眼,便改頭換面,為他作妾。多年來賢王一直在尋找她,如果讓賢王知道劉氏的身分,你的計劃肯定得全數作廢。」
賢王必定更樂於親自動手。
季珩緩緩吸氣,笑道︰「或許不會。」
「為什麼?」
「鈍刀割肉會令人更痛,也許賢王更喜歡慢慢折騰。」
眼看著親手謀劃的東西一點一點消失,滿腔希望變成滿腹失望,然後罵名、鄙夷、夫妻失和、母子惡言相向……最後才給上致命一擊,聽起來挺精彩的。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1 10:05 PM 編輯
【第八章】 忍痛捐出三萬兩
從屋裡出來之後,田雷、田露的臉就繃上了,倒是田風、田雨意氣風發,背挺得筆直,臉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
好幾次田風笑得太過分,還被田露巴了好幾下後腦。
逼得田雨不斷在他耳邊提醒,「低調!低調!」
「發生什麼事?」瑢瑢湊上前問。
「我沒時間跟你說,我要去後山練劍。」說完,田風衝進屋裡,拿出家裡唯一一把瑢瑢心疼咬牙硬買下來的長劍。
練劍?這個時辰?後山?大少爺瘋了嗎?
田雨握住瑢瑢肩膀,正要把大好的喜事給說出來,沒想到裡頭傳來喚人聲音——
「瑢瑢進來。」季珩說。
「好,馬上。」她看看一臉悶的田雷、田露後,轉身進屋。
在燭光照映下,季珩臉上新長出來的肌膚粉嫩粉嫩的,再沒發出腐爛的惡臭味,昨日李熙過來看診,不相信她的芙蓉散有此奇效,硬是要走一瓶。
過去季珩不明白,為什麼它有此奇效,現在明白了,當年照顧淑妃到最後一刻的杜子戌,為了不教她看見自己的容顏心底難受,才會研製此藥吧。
那麼李熙泡腳湯的藥方,是不是也與杜子戌有關?
「爺喚我?」
「嗯,陪我出去走走。」季珩說。
「行。」她推來輪椅。
季珩看著她,搖頭說︰「我想自己走。」
瑢瑢微詫,小少爺是……怎麼了?
她知道季珩每天都偷偷練習走路,知道他已經能不扶物走上三、五步,可好勝的他,事情還沒有進行到十全十美,怎就捨得把成績攤出來?他不是更喜歡一鳴驚人嗎?就像在棋高八斗那樣。
不過,無妨,他願意走出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這是好事。
瑢瑢上前扶起他,放慢腳步,隨著他走出房間。
看見季珩能夠走路,「田氏家族」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想上前扶,卻讓季珩給阻止,他揮揮手,眾人退下。
瑢瑢扶著他走到前院,這個距離夠遠了,遠得他氣喘吁吁,停下腳步,他緩過氣,看著她的眉眼,難得的溫和,難得的笑了。
「小少爺……你這笑,笑得我心慌。」她比較習慣臭嘴臭臉的他。
橫眼,他敲她一栗爆,「兩個好消息,想不想聽?」
「想聽。」用力點頭,她想那個好消息肯定和大少爺上山練劍有關。
「王昌國入獄了。」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宣武侯世子,爺替你報仇便是。
心下一悚,小少爺真的辦到了?怎麼辦到的?慌了、憂了,她仰頭望向他,滿臉焦慮。
「是小少爺做的嗎?」
「是我!」
得到答案,她應該滿懷激動,應該忘情地撲進他懷裡,但是……並沒有,季珩微微地失望。
「小少爺怎麼做到的,付出什麼了?」她急問。
失望的臉上恢復笑容,原來是擔心他啊!季珩撫上她的臉,「哼!就這麼看不起爺?」
是輕哼,但語調裡滿滿的笑意。
「小少爺你快說,我不安,我不要為了報仇把所有人全搭進去。」
「沒事,我不過是趁機利用了王昌國一把。」
「利用?什麼意思?」
「六皇子的科考舞弊案剛結束,太子正愁找不到機會再踩六皇子一腳,趁著皇帝記憶猶深,我把三年前你爹的事捅到賢王跟前,賢王是站太子那邊的,知道此事,當然要報到皇帝跟前。」
於季珩,這是替瑢瑢報仇的好機會。
於太子,這是在皇帝跟前給六皇子上眼藥的好時機。
雖然此事與六皇子無關,但都是科考舞弊,很難不讓皇帝做聯想,所以季珩根本不出什麼代價,這是魚幫水、水幫魚,兩相得利的好事。
瑢瑢想通了!
終於她滿懷激動,終於她忘情地撲進他懷裡,終於季珩得償所願。
只可惜季珩站不穩,被她這一撲,差點兒摔跤,幸好他反應夠快,急忙旋身,讓牆壁撐住自己後背,才沒讓瑢瑢摔著。
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傻事,瑢瑢小臉紅撲撲的,不好意思地鬆開手,把手背在身後,一次次說著,「謝謝、謝謝小少爺,謝謝、謝謝……」
摸摸她的頭,她像隻好脾氣的貓咪,順著他的手勢低下頭,任他撫摸。
「此事沒有證據,皇上能相信嗎?」瑢瑢忍不住問。
「國家舉才是大事,前有六皇子洩露考題,皇帝對此事相當敏感,賢王將王昌國之事說到皇上跟前,皇帝命他進宮,讓他將考上會元那篇文章再寫一遍,他根本就寫不出來,皇上大怒,革了宣武侯的爵位。」
「如果王昌國行事謹慎,事先把文章背起來呢?」瑢瑢後怕問。
「你當爺是吃素的嗎?爺早命人查過,王昌國的筆跡和會試卷子上的筆跡不同。」一招不成,他還有後招。
聽到這裡,瑢瑢總算鬆口氣。
「皇帝命王家拿出三萬兩補償項家,錢在刑部,找個時間陪你去領。」
瑢瑢搖頭道︰「都捐了吧,世間的可憐人很多。」
捐了?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季珩訝異,她居然不要?上下打量,她不會被某種眼睛看不到的東西給附身了吧,整整三萬兩呢,不是三十、三百兩,他不敢相信她的回答,當初她為幾兩銀子的兵書,還鬧上好幾天情緒。
她怎不明白他的疑惑,只是能不放棄嗎?現在的她不再是項瑾瑢,憑什麼出面,她不是不為,而是不能為啊!
她痛心疾首,她肝腸寸斷,卻還要試著找出合理解釋。她乾巴巴解說︰「我爹和弟弟都不在了,那筆錢對我沒有意義,何況,我才不要他們用性命換回來的錢。」
這樣就說得過去了,親人的賣命錢吶,她不想要確實有其道理。
* * *
舉頭望著天上皎潔明月,十五了,轉眼瑢瑢來到田家已經近半年。
這半年裡,她一點一點把這裡布置成家,於他們而言,此地再不是暫時的屈身之所。
每個人的房間裡都有了新床被和許多換洗衣物,廚房裡的鍋盆碗瓢不再孤單可憐,後院裡的雞鴨鵝以及剛跟村長要來的小黃狗,讓這個家多了幾分生氣。
每次看著家裡的改變,田雷就說︰「一個家裡還真非得要一個女人在才行,瞧瞧,現在過的這才叫做生活。」
說這話的時候,他直接把田露給忽略了。
知道季珩南征不打算帶田雷、田露,兩人心情很糟,他不會安慰人,只能給了新命令,「待我返京之前,我要看到二房一家下場淒慘。」
這句話稍稍提振他們的士氣,有事可做,總比主子讓他們待在京城養老來得好。
田風沒想到主子願意帶上自己,興奮無比,拿起劍就往後山練武去。
至於瑢瑢,她是個好女孩,相當相當好的女孩,她的脾氣好、性格好,她能持家發家,她對身邊的人無比耐心。
這麼好的女孩,季珩有些捨不下。
不過訊息已經傳出去,明天他打算進棋高八斗與賢王再談一回,他將完全揭開自己的身世,並且說服賢王,凌遲處死比快刀奪命來得更有樂趣。
「爺,另一個好消息是什麼?」
「有人能幫我解毒了。」
聞言,她高興得跳起來。「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他為她臉上掩也掩不住的快樂而開心,她待他,滿懷真心。
「太好了,那藥很貴對吧,李大夫說過的,目前咱們家裡有六千多兩銀子,如果還是不夠,可以跟那位大夫商量商量,我每次賣胭脂收了錢,就馬上給他送過去。」
瑢瑢一面說著,心裡已經飛快盤算起來,計劃著如何幫文老闆把生意做大,她手上還有好幾張方子,決定不等了,一口氣全給做出來!
看她扳著手指頭計算銀錢,他笑得更歡快。
一個摳門到極點的丫頭,竟為著他的病願意掏空家產?!
田雷幾個很早就被賦予責任,必須為主子盡忠,必須以他的性命為性命、以他的人生為人生。
這是身為隱衛無法改變的信念,那她呢?一個八兩銀子買回來的丫頭,為什麼對他鞠躬盡瘁?
他握住她的手,「不必數了,那筆錢很多,多到你賣一輩子胭脂都賺不回來。」
「很多嗎?多到……多可怕?」
「二十萬兩。」
他一開口,她倒抽氣,發愣的表情讓季珩想笑。
怎麼辦?李大夫沒唬她,那藥費真的貴到他們這種人無法負擔。
咬緊下唇,她喃喃自語,「總能想到辦法的、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小少爺的病非治不可,絕對不能平白放棄這次機會。」
她的擔心落入他眼中,心甜了。「猜猜看,誰能解我身上的奇毒?」
「誰?」
「賢王。」她已經知道美髯男是知聞先生,也是賢王。
「是他?那太好了,他喜歡與小少爺下棋,也喜歡我做的飯菜,我去同他談談……藥費,我早晚能還上的,只要給我一點時間。」瑢瑢喃喃自語,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這麼開心啊,就這麼在乎他,在乎到怎麼樣都要把二十萬還上?所以……是喜歡對吧?
她喜歡他,想傾盡一切救他,對吧?
捧起她的臉,他試著阻止她的喋喋不休,「瑢瑢,他已經答應了。」
「答應讓我們先把藥費給欠著?」她不敢置信,王爺可真大方。
「嗯,不過他有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
「條件一,你搬過去他那裡,為他做飯菜。」他預估這場戰役會在兩年內結束,而他也會在兩年內將她帶回來。
「沒問題,第二個條件呢?」她發誓,會努力讓賢王喜歡她做的飯菜,也會努力做更多的胭脂水粉,盡早把錢給還上。
「我必須陪太子上戰場,與梁國對戰。」
聽到這裡,笑容在她臉上僵住。
打仗啊,一將功成萬骨枯,那是會死人的事兒,小少爺還病著,連路都還走不穩,怎麼能上戰場?
「能、能夠換個條件嗎?刀劍無眼,萬一……我們是要治病,要小少爺再活個七、八十年,可不是要小少爺去送命,這個條件太嚴苛,可不可以換換?」她說得坑坑疤疤。
低下頭,額頭靠上她的,因為他在她臉上看見像娘那般的憂心忡忡,她也像娘那樣擔心著他,恐懼著未知的危險。
那是親人才會做的事啊!
「沒事的,我只去兩年,兩年之內就回來。」
「哪會沒事啊,小少爺拿我當孩子哄,戰場是什麼地方,是日日都有人殞命的地方,小少爺的身子這麼弱,病還沒好齊全,還有啊,小少爺是個文人又不是大將軍,幹麼去做這事?賢王在想什麼啊,是不是考慮不周……」
她叨叨絮絮地念著,也不曉得自己說了些什麼。
季珩也不曉得她說了什麼,他眼裡只看得見她的憂鬱,耳裡只聽得見她的焦慮,心裡塞得滿滿的,全是她的關心。
被她關心著,心頭的甜正一點一點逐漸擴大中……
一個激動,他將她攬入懷裡,輕順她的背,一次次說著,「沒事的、別擔心。」
怎麼可能?小少爺騙人呢,瑢瑢的腦子很亂,亂到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的同時……
咻!咻!幾個蒙面黑衣人跳下屋簷,舉劍朝他們砍來。
腦子本來就一團亂的瑢瑢,現在更亂了,啥事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長劍往自己身上戳。
黑衣人出現,季珩心里第一個念頭是行蹤曝露,二房已經查到自己的下落。
可是,不對勁,那些人的目標不是自己,他們每一刀每一劍全往瑢瑢身上招呼。
是受王昌國指使的?他還有餘力報復?但,他怎麼知道瑢瑢在這裡?
「來人!」他剛出聲大喊,幾個人紛紛從屋裡跳出來。
雖然家中唯一一把劍被田風拿走,但拿著菜刀斧頭和鋤頭的三人,看起來一樣威風凜凜,瞬間兩方交戰。
瑢瑢終於回過神,連忙解下腰間荷包,抓出一把銀針,眼看著一個黑衣人朝最「軟」的季珩衝過來,她相準穴位往下戳。
只是姑娘沒學過武功,在緊急時分認穴沒辦法精準,所以痛穴一針,咦?人沒痛,那就兩針、三針再加個五針,麻穴一針,沒中?行!以量養質,補上五針十針,癢穴……
終於對方跌在地上翻滾,他又痛又麻又癢……
這是很危急的情況,但季珩忍不住想笑,沒辦法,在地上滾的那個還叫做人嗎?不對,應該改名字叫刺蝟。
終於制住一人,瑢瑢可得意了,拍拍季珩肩膀說︰「爺,躲我身後,放心,我會護住你。」
憑她那個連穴位都認不準的功夫保護?他還想要保命嗎?
又來一個黑衣人!這次季珩滿滿的同情心爆發,手指飛快一伸一縮將人定住,讓瑢瑢有充足的時間認穴扎針,等全扎準了,他才給對方解穴,任由對方在地上翻滾。
既然他會點穴,直接把人給定住不好,幹麼這麼麻煩,弄這一齣?
沒辦法呀,「他們家瑢瑢」需要成就感,既然她想護住爺,他怎能不讓她保護?
幾下過招,黑衣人全數被打得連連後退,轉眼間,兩個、三個、四個……一個個倒下來,餘人見狀,連忙想要逃走。
田雷、田露被留在京城,心情很差,正想找幾個人來解氣,既然有人自投羅網,他們豈能不成全?於是再幾個眨眼,所有人全在地上倒成一片。
季珩確定了,倘若是季家二房針對自己而來,怎會派幾個肉腳過來?真正的刺客,這時候就該鴆自盡。
「他們」應該很清楚,自己身邊有人護著,所以這群人的目標真的是瑢瑢?
不過是個小丫頭,她能做出什麼事,讓人忌憚到想奪她性命?
而被人忌憚的瑢瑢,此刻驚呆了。
那是不成比例的打鬥,說是打鬥,不如說是……收割,割韭菜的那種割法。
黑衣人確實有幾分武功,從他們俐落的手腳就可以看得出來,只不過面對田雷、田露和田雨,根本就是小蝦米對上大鯊魚,三歲小兒對上成年男子,即使田雷等人還是缺手、缺腿、缺眼睛的殘疾人。
都傷成這樣還有這樣的本事,當初完好無缺的時候會是什麼情景,想也想得出來。
終於,瑢瑢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說打獵,是真槍實刀戳進獵物身體,而不是設陷阱?!
原來他們都是身懷武藝、隱身於木犀村的高人?!
想到這裡,瑢瑢腿軟,倒坐在臺階上,看戲似的看著黑衣人全被捆成團,這才回過神。
「走,我們去問問是怎麼回事。」季珩嘴上說得雲淡風輕,肚子裡已經火冒三丈。
瑢瑢傻傻點頭,扶著他慢慢走進屋子,田露已經擺好椅子等他就坐,態度之恭敬。
瑢瑢想,她又看出了些什麼。
真是遲鈍啊,怎會相信他們是一家人,分明就是主子和下屬,對啊,哪有人寵小兒子寵成這副模樣。
目光輪流從三人臉上轉過,剛打殺完畢,田雷等人隱也隱不住的氣勢散出,她怎會當他們是普通人?眼盲!真是眼盲了!
「說,是誰讓你們來的?」季珩問。
黑衣人還在觀望,不確定該不該說時,田雷輕輕往領頭的身上一踢,頓時,對方疼得在地上不斷打滾。
瑢瑢知道他的穴道被制住了,只是比起她的扎針術,不管是認穴準確度或力道……田雷只是輕輕一抬腿就教對方痛苦不已,那得有多高深的內力才辦得到。
這幾個月裡,她是和怎麼樣的人在一個屋簷下生活?
「好漢饒命,您問什麼,我說什麼。」他才剛講完,田雷又朝他踢上一腳,這一腳顯然比方才那腳要重得多,但對方立馬不撲騰了。
在嗯嗯叫上幾聲後,本還想拖延兩下,只是目光接觸到田露那張缺了一隻眼的臉龐,嚇得心臟一抖,連忙乖乖跪趴到看起來最無害的季珩身前,盼著他同情心大爆發。
「誰派你們來的?」
「我不知道她的身分,只曉得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她透過阿狗找上我們,阿狗是京城裡有名的混混,他很講義氣,結交許多五湖四海的……朋友。」
「朋友?」季珩揚聲問。
「不、不是朋友,是匪類、盜賊。」
「嗯,接著說。」
「那名婦人允諾我們,殺死姑娘之後可得五百兩銀子,今晚就是婦人的兒子帶我們進村的,他指了指這裡說『人就在村裡最大的青瓦屋裡』,我們這就一路找過來了。」
季珩早就確定的事,瑢瑢這會兒才明白過來,他們的目標是她,為什麼?原主做過什麼值得有人買凶要她的命?
「你得罪過誰?」季珩側頭問。
她搖搖頭,一頭霧水,「會不會是嬌容坊生意太好,蛾眉坊的東家找上門來?不太可能啊,胭脂才剛送出去幾天,生意再好,要好到名聲遠播、能威脅到蛾眉坊也得一段時間,怎麼可能現在就想斷我生路?」
「知道那名老婦人是誰嗎?」季珩繼續問那領頭。
「不知道。」
「事成之後,你們如何接頭?」
「我們約定好明日中午在福客軒見面交錢。」
「如果她不出現?」
「那就找上阿狗,阿狗肯定會知道的。」
季珩點點頭,田雷進屋,不知道從哪裡搓出幾顆泥丸,嘴巴一掰、泥丸一送,不多久七、八人全把東西給吞進肚子。
季珩道︰「你們剛才吞的是西域毒藥三日斷魂丹,此藥非常陰毒,別說中原的大夫查不出你們身中何毒,恐怕連你們是否中毒都看不出。只不過三日一到,你們的腸子就會斷成一截截,心臟慢慢碎成齎粉,你們將在疼痛中熬過十日才會慢慢死亡。」
見眾人臉上透出驚恐,田雷用力抿唇,抿住想脫口而出的笑意,主子高明啊,幾句唬人的話就唬得眾人膽顫心驚。
田露緩緩露出笑臉,少了一隻眼的她笑起來份外猙獰,「如果你們能在三日之內查出想對瑢瑢下手之人並追查出原因,就來這裡交換解藥,否則……聽說那種疼痛會讓人親手一片撕下身上的皮。」
這話多嚇人吶,聽得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全身劇烈發抖。
見他們傻在原地,田雨上前踹了兩人,怒道︰「還不走人,難不成還要我幫忙雇車?」
被田雨踹幾腳後,眾人連滾帶爬離開。
季珩對田雷、田露交代幾句,兩人點點頭,身子一竄,轉眼消失。
這是……傳說中的輕功?驚呆了的瑢瑢傻傻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唉!有眼不識泰山。
季珩笑道︰「別怕,有我在呢,沒有人能傷害你。」
這話不是隨口說說,而是承諾,不管幕後那個人是什麼身分、有什麼理由,他都不允許瑢瑢受傷。
望著他許久,腦子終於出現幾分清明,瑢瑢苦笑道︰「爺說啥呢,方才不是我護著爺的嗎?」
聞言,季珩仰天大笑。
見他心情開朗,瑢瑢猶豫片刻後問︰「我可以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嗎?」
兜兜轉轉,他竟然是……她的小叔子?季珩終於表明身分,瑢瑢卻陷入深沉的痛苦中。
父親的文章被宣武侯世子盜用,父親不甘半輩子心血化為烏有,一狀告上府衙,沒想到官官相護,爹爹落得一個畏罪自殺的下場,連死都死得不清不白。
母親傷心過度,懷著身子的她承受不住悲傷,不久與腹中胎兒隨著父親墜入黃泉,她舉目無親,不知日後何以為生。
這時叔叔嬸嬸上門,他們給她相看一門好親事,竟是靖國公府二房嫡子。
柳暗花明又一村,她何來的幸運?只是平日裡叔叔嬸嬸,那是看見路邊有狗骨頭都要拿起來舔一舔的人,怎麼會把這麼好的親事送到她跟前,他們也還有個及笄的女兒。
她問了,叔叔放聲大哭,「這是叔叔在贖罪啊,過去你爹娘待我如何?我又如何對待你爹娘的,我心中有愧。」
瑢瑢很難相信這種話,於是又問上嬸嬸同樣問題。
嬸嬸說︰「如果秀兒有你這般好氣質,我能不送她進國公府?人家季公子看上的是你啊!」
這話信服度高,只是……季學幾時見過自己,她怎麼毫無印象?
她做事向來謹慎,因此到處打聽季家二房在外風評,人人都說季夫人性情溫良賢德,季學溫文儒雅、斯文親切,雖學識不及已經承爵的大房嫡子,但假以時日必能考上進士、出仕為官。
叔叔見她不放心,還帶她偷偷守在靖國公府外頭,遠遠地看了季學幾眼。
季學一身好模樣,通身的氣派。
他既是良人,又有這樣好的背景,日後說不定能為爹娘申冤……當申冤兩個字在腦袋裡扎了根,她不管不顧了。
她告訴自己,這是何等的幸運,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她不過是個小小的舉人之女,竟能嫁入靖國公府,日後將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左鄰右舍,誰不為她感到慶幸?
沒錯沒錯,鄰居都說︰「你叔嬸總算做了件好事,瑢瑢啊,這定是你爹娘在天之靈庇佑你。」
進國公府那天,對於未來她滿心憧憬,告訴自己要好好地活著,但凡有一絲機會,便要求得公婆丈夫為父親討回公道。
沒料到季學那樣一個斯文倜儻的風流人物,竟是個變態。
他年少時受傷,無法人道,為彌平心中忿忿,他在女子身上發洩怒氣,打罵、凌辱,他用所有不堪的手段對付女子,女人越淒慘他的興致越高昂,可回回都在臨門一腳之際失卻力氣。
於是他越憤怒、越瘋狂,以折磨女子為樂,在她之前國公府裡已經有不少丫頭死於非命。
她終於明白,季家二房為什麼選擇她為季學嫡妻,為何為了娶她還編造出一個青梅竹馬的唯美故事,讓所有人都覺得季學有情有義,沒因為項家的沒落而落井下石,反而將人迎入國公府大門。
突然間她想笑,情義?他們之間有什麼情吶,求娶她這有書香背景卻無父無母的孤女,不過是因為沒有娘家的女子無人可以依賴訴苦,並且更好控制。
她是被季學凌虐至死的。
洞房花燭夜、一條皮鞭,他把她折騰得下不了床,之後鞭打是日常,再後來……更不知道哪裡學來的方法,竟以刀子割她嫩肉為樂。
所有人都看見她的不幸,卻無人為她發聲。
她大錯特錯,還以為能為父母討公道,沒想到卻把自己給折了進去,終於她再也忍受不住,想要逃跑。
可惜她被抓回去了,從此整整三年她被禁錮在小小的房間內,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即便如此,她沒有尋死,她試著、努力著,盼望上蒼給予一絲助力,讓她成功逃離。
是,每次逃跑失敗,她就會承受更大的痛苦,但她依舊不放棄。
日復一日,精神上的痛苦、肉體上的折磨,不斷地摧折她的心志,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死了,卻又活了下來。
她不允許自己發瘋,逼迫自己絕不認輸,直到那天季學帶來他口中的「新玩具」……
恐懼讓她戰勝一切,她抓起他帶來的「玩具」,深深地扎進他的肉裡……
然後下一刻,她聽見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
「你在想什麼?」季珩的聲音喚回她的意識。
他把自己的事,一件件說給她聽。
看著他的眉眼,瑢瑢淺淺笑開,多巧啊,原來他們很早以前就有了關係,還是同在一個屋簷下不曾見過面。
她聽說過的,聽說他勤學上進,他不憑恃爵位帶來的好處,堅持靠自己的能力走上仕途,他的努力讓她聯想到爹爹,覺得份外可親。
她還聽說那位顏家姑娘與他感情深厚,可惜礙於長輩態度,始終不能成就好事,但他打算為她終生不娶。
多麼堅實的感情啊!她羨慕極了那位顏姑娘,能得他如此真心相待。
她很想知道有情人能不能終成眷屬?可惜後來逃走不成,她被囚禁了,囚禁後的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與他有關的消息。
那些年在陰暗的屋子裡,在承受身體無法承受的痛苦時,他與顏姑娘的愛情,是她心底一絲絲的甜蜜,彷彿他們能爭取到幸福的話,她便也能為自己博得自由。
現在,他的喜、他的怒、他的哀與樂,連他未來要走的路,她都一清二楚了,幾乎可以預見他的光明前途。
待他日凱旋返京,害他的人一個也不能逃過。
待他立下大功勞,曾經得不到的愛情將會水到渠成,不再有人阻擋。
多好的結果,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居然陣陣發酸,微痛著,是嫉妒在醞釀?
可是,憑什麼?就算她不再是季家二房的媳婦,也只是個卑賤丫頭,何況她這副身子早已成親生過孩子,豈能與他匹配?再者,她甚至連「自己」究竟是誰都搞不清楚。
如今能得幾個月的相處,她應該感激上天。
「我想,爺一定能心想事成的。」她說。
「我會的,你好好待在賢王府裡,賢王是個寬厚之人,一定不會為難於你。」
「我知道,我會盡力為賢王做好每一餐。」她感激賢王為爺解毒,這是她能為爺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會同賢王說好,你還是可以做想做的事,不會有人阻止你。」
「謝謝爺。」
「你安心待在賢王府,待我返京,自會接你回靖國公府。」
這是承諾,還是其他?
如果是承諾,接回去做什麼?為妾、做通房?真的不必,寧為窮人妻、不做富人妾,騎傲與自尊一直被她貼身收藏著。
如果是其他……更不必了,賣身契早在自己手裡,她早已經是良民。
瑢瑢笑著,卻沒有回答。
「不說話?高興傻了?」
她點點頭,順著他的話說︰「是啊,高興傻了,真想看爺解毒之後會是怎麼一副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的模樣。爺肯定會武功的對吧?比老爺……呃,比起田叔叔、田姨他們如何?」
田叔、田姨,不知不覺間她把自己的定位定在下屬。
很奇怪對吧,過去他老說她是奴婢,她一句都沒聽進耳裡還偶爾會發脾氣,反而他絕口不提了,她卻認定起自己卑賤。
沒錯,是卑賤,一副殘花敗柳之身,怎堪匹配如此偉岸的男人,既然匹配不上,就不該心存妄念。
「當然更好。」季珩得意地揚起下巴。
她又笑了,因為……好像現在不笑,以後就再沒有機會笑了。
「賢王什麼時候為爺解毒?」
「這幾天吧,把你想帶走的東西整理整理。」
「好。」
她的乖順讓季珩滿意,事情全照著他想要的方向進行,他笑彎眉頭朝她伸手,她猶豫片刻,才將手交到他掌心中。
他把她拉到身邊坐下,再度對她保證什麼似的說︰「我知道刀槍無眼,但我會小心行事,平安回來。」
「那就太好了。」
「我剛剛有沒有告訴你,其實我身體裡流著父親的血液,上戰場一直是我的夢想?」
「沒有。」
「我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看得見她眼底的落寞,雖然她表現得很堅強,雖然她絕口不提,但是我很清楚,比起讓爹爹為她爭誥命,她更希望能把爹爹留在身邊,所以她希望我走科舉,我同意了,不過每每從書信中看著父親描述下的戰場,總讓我熱血沸騰……」
終於能夠與人暢談心中事,季珩心底某處被解禁了。
他不停地說著,她認真聽取,因為心底清楚,未來這樣的機會少得可憐。
月光照進屋子,沒打算徹夜長談的兩人,徹夜長談了。
鬼先生坐在橫梁上,細細聆聽季珩訴說著對父親的崇拜,彎了眼角……
* * *
瑢瑢竟然是王可兒?
王可兒在生下兒子後暴斃,不光身邊服侍的丫頭,連徐嬤嬤也確定她已經死透,屍身早早被送到亂葬崗丟棄,既然已經死透,為什麼還會出現在自己身邊?
聽到匪徒交代來龍去脈時,季珩簡直無法相信,還讓田露潛進國公府探查。
服侍王可兒的丫頭信誓旦旦,說自己沒認錯人,王可兒的耳垂及耳後各有一顆鮮明的朱砂痣,就算是容貌相同的雙生子,痣也不會長在同一處。
國公府裡再也探不出其他消息,他只能從項舉人身上探聽消息。
他的女兒確實叫做項瑾瑢,只不過容貌與瑢瑢不符,便是年紀也不同,並且田雷追到項家叔嬸身上,確定她嫁入靖國公府,成為季學的嫡妻。
季珩是知道季學娶妻的事,只聽說是青梅竹馬,沒見過人也沒關心過來歷。
線索再度回到靖國公府,田露又跑一趟,這趟帶回來的消息更驚人。
季學確實娶的是項瑾瑢,她確實脾氣良善溫和,確實善廚藝懂醫術,在被折磨得全身傷痕累累時,是她用藥醫治好自己。
被田露逼供的丫頭說︰「二少奶奶最常說的話是,只要活著就好了。」
即便日子過得再艱難,她都沒想過自戕,她想盡辦法逃跑,只可惜孤身弱女哪離得了國公府這座牢籠。
她終於死去,被季學活活折磨死的。
至於王可兒,別說醫術女紅製胭脂,她連半個字都不認得,她在下人眼裡就是個任性自私的笨蛋,還有人刻薄嘲笑她以為自己真能母憑子貴,直到死、前那刻都還作著夫人夢。
王可兒長啥樣他根本沒看清,但瑢瑢不是王可兒,他確定,那瑢瑢又是誰?
「靈魂附身吧!」鬼先生突然出現。
「什麼意思?」
「或許項瑾瑢命不該絕,然軀體被季學毀得嚴重,魂魄回不去,而王可兒已然壽終,屍身卻仍然完整,她便附在王可兒身上,重返陽間。兩個女人都與你有關係,或許更是這份關係,讓她們聯結在一起。」鬼先生緩聲解釋。
「是這樣的嗎?」
這樣就說得通了,為什麼愛錢的瑢瑢能眼睜睜看著三萬兩銀子過家門而不入,因為她早已經不是項瑾瑢。
鬼先生笑問︰「你怕她?」
怕一個弱女子?笑話,怕一個把他當成家人悉心照顧,還發下大宏願要賺很多錢來醫好他的女子?不感激已然過分,為什麼要害怕?
見狀,鬼先生道︰「人與人的緣分千萬種,只要是善緣便該珍惜。」
他知道,不需要鬼先生說。季珩瞅著他揚聲問︰「不知我與先生的緣分是善或惡?」
季珩能夠理解瑢瑢想隱瞞的理由,但被她隱蹣著,心裡仍舊覺得難受。
於是在這個夜晚,他還是問了。
家裡空蕩蕩的,東西全送進賢王府,明兒個他們就會搬家,兵部練兵、戶部籌糧,日期定在下個月初三,大軍出城。
剩下的十餘日,剛好讓賢王為自己解毒。
他拿著兵書,躺在床上看著,半晌嘆道︰「瑢瑢,過來。」
她正在自己的小榻上梳理洗淨的頭髮,聽見季珩喚人,她走到他床邊。
「坐下。」
瑢瑢依言坐下,心想,爺又要告訴她,他會全須全尾回來,他會把她接到身邊?
這些話,這段日子聽過許多。只……他不需要對她承諾,真的!
一個主子不需要對奴婢做出任何承諾。
看著她艷麗的容顏,看著她精緻的眉眼唇鼻,為了要個孩子,劉氏倒真是盡了力氣,為他尋來這樣一抹麗色,只可惜他從來沒看清王可兒的相貌——直到現在。
「你認識王可兒嗎?」突如其來的一句,問得她愣住。
直覺搖頭,她反問︰「我應該認識嗎?」
是啊,她怎麼認識?進府沒多久就遭囚禁,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這樣的她,哪能接觸到劉氏的陰謀?
便是王可兒自己,恐怕也以為生下孩子後能在國公府裡佔有一席之地,卻教瑢瑢有了重生機會,突地,季珩不再對王可兒感到噁心。
「沒事,只是問問。」
田露見過他的兒子了,劉氏取名季瑀,因著認定他必死無疑,這孩子成了季學和項瑾瑢的兒子。
瑢瑢輕咬唇,想過片刻後問︰「上回爺說劉氏害了季懷的外室,後來呢?」
她對劉氏沒有太多印象,除認親禮那天見過一面,之後再也沒碰過面。
外面都傳說她是個好婆婆,從不教媳婦伺候,可……哪是這樣,媳婦不過是她花錢給兒子買回來的玩具罷了。
「當眾行凶,你說後來能怎樣?」
「季懷肯定恨她吧?」
「當然,多年來劉氏不知道殺害他多少子女,讓他至今膝下只有季學一個兒子。這回劉氏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給季懷下了絕育藥,季懷一無所知,還想在外頭擇女另住。」
工作分派後,他讓田雷、田露盯著國公府,幾天下來盯出不少消息。
「夫妻做到這樣,真是悲哀。你……知道季學的妻子嗎?」
終於問了,她想說些什麼嗎?「項氏?聽說她常年待在院子裡,足不出戶。」
說到這裡時,他審視她的表情,只見她臉上滑過一抹黯然。
瑢瑢蹙眉,還沒有人知道她已經死去了?是刻意封鎖消息?
為杜絕悠悠眾口,季學需要妻子和兒子來證明他是個正常的男人,現在都有了,他的生活無比完美。
若季珩真的死於非命,季懷襲爵,他就是名正言順的世子爺,這樣一個方方面面都無比完美的男人,會有多少女人想進國公府為妾?
然後一句夫妻情深,一句不忍妻子傷神,造就他深情形象。
再然後,他可以買回更多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女人,任由他凌辱折磨。
她從未要求過公平,只是不懂,為何惡人有權橫行,好人卻要死於非命?
季珩追問︰「為什麼想問起項氏?」
「只是覺得如果季學如爺所言,他的妻子未免太可憐。」
「是很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怎會想嫁給季學?想必也是個貪圖榮華富貴之輩。」他刻意道。
瑢瑢直覺搖頭,「或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瞬間他明白了,她是想藉國公府之勢為父母報仇?沒想到大仇未得報,卻把性命給搭進去。
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放心,季學不會永遠一帆風順,總有一天他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瑢瑢深吸氣,用力搖頭,想甩開什麼似的,「別人家的事情,他好壞與我無關。」
「沒錯,本就與你無關,有關的人是我,我不會讓那一家人好過!」
看著季珩,她其實很想問問顏姑娘,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他們之間有怎樣的牽扯關聯,為何會弄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可惜身為「瑢丫頭」不該聽說過那些,她強忍心中好奇,道︰「爺身上的毒解開,日後想做什麼都可以隨心所欲,我預祝爺鴻圖大展、心想事成。」
她沒說出口的是,屆時再沒有長輩可阻止他的愛情,他有權隨心所欲。
他接口道︰「是隨心所欲,做想做的事、完成想完成的夢想,與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說完,他笑眼瞇瞇地望著瑢瑢。
這時候,季珩突然覺得也不用什麼事都要截穿,既然瑢瑢不想提過往也不知道王可兒的事,而他又找了賢王來保證她的安全,那麼過去的事就到這裡為止吧,他們兩要過的日子在未來。
他很少笑的,他很愛擺臭臉,可現在笑得這麼開心,是因為能與想在一起的顏姑娘在一起?
瑢瑢更覺心酸,像是誰不小心失手往她胸口潑了一盆醋,讓她連笑都變得好困難。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1 10:47 PM 編輯
【第九章】 倒楣遇狠心舊主
進京時,瑢瑢又送一批胭脂進嬌容坊,她想如今名聲尚未打開,這個量應付幾個月應該不成問題。
車行轆轆,田風、田雨騎馬隨行,田雷、田露領下任務,前兩天已經離開。
馬車裡,瑢瑢低頭為季珩按摩雙腿,進賢王府後就可以開始解毒了。
據說解毒療程在前幾天需要以針灸輔之,之後兩、三個月只需要服食藥丸即可。
大軍行進,太子等不了兩、三個月,季珩勢必隨行。
而田風、田雨必得跟隨伺候,雖然說的是伺候,但田風、田雨的神態與以往大不相同,他們已經做足準備,準備上戰場博得功名。
屬下如此,當主子的也不遑多讓,對於這場戰爭,他們的擔憂遠遠不及興奮。
這樣一路看下來,好像緊張的只有瑢瑢。
她確實很緊張,這些天忙得緊,除做胭脂膏粉,她逮到時間就做衣做鞋,研製傷藥及各種用得上的藥丸,總覺得有備無患,他們帶得越多她越感安心。
她的不安沒寫在臉上,卻全都表現在行為上。
看著她忙碌,季珩既窩心又不捨,不捨她日夜操勞,卻又為她對自己的緊張感到溫暖。
娘死後,再沒有人像她這樣,事事為他著想,唯恐想得不夠多,他就要遭殃。
季珩握住瑢瑢的手,阻止她按摩,她抬頭對上他的眼。
「你別為我擔心,賢王會定時寫信送到軍營,你有空也可以寫寫信,一起送過來。」
「好。」
「不管好事壞事都別怕麻煩,一一告訴我。」就算他不在,也會有人替她作主,他的人不允許旁人欺辱。
「都住進賢王府了,怎麼還會有壞事?自然全是好事。」她一樣不願他為自己擔心。
都明白的,他們是患難之交,在他最辛苦、缺乏生存意志的時刻,她出現了,她把他當成家人,陪他走過那一段,人心是肉做的,他對自己多少會心存感激,交情自然不同。
所以他待她好,他時時予以承諾,可她不願意把事情想得太透徹,不想研究他接近寵溺的目光意謂著什麼。
人貴在自知之明,早在知道他身分的那一刻起,她就曉得兩人的距離。
所以她不允許自己心存幻想,不允許自己有非分表現,她逼迫自己本著初心,像過去那樣,拿他當家人,細細為他設想盤算,然後……
有朝一日,他的身分、功勞、志向都將會帶他攀升到一個她連想像都想像不出的高度,到時也許感情就淡了吧……
「不管怎樣,常給我寫信。」季珩鄭重叮囑。
「好。」瑢瑢點點頭,算是應下了。「我已經把按摩手法和穴道位置教給田雨,就算再忙,都別忘記在睡前讓他按上兩刻鐘。」
解毒之後,雙腿不必再泡湯藥,但李大夫說過,按摩能夠通暢氣血,讓他行走如常。
「我知道,越早能夠走路,萬一需要逃命也方便些。」
「逃命嗎?」唉呀,她怎麼沒想到這點。
見她驚呼,他急道︰「開玩笑的,田風、田雨不會讓敵人近我的身。」
「不是開玩笑,未雨綢繆總好過臨渴掘井,爺提醒我了,這幾天我做一點毒粉給爺放在身上,萬一在爺武功尚未恢復之前有人想對爺不利,便用得上。」
季珩失笑,她把軍營當成什麼了?江湖嗎?
不過她樂意做,他便樂意帶,他樂意將她的關心隨身攜帶。
他將木盒推到她面前,「我會把田雷、田露留在京城,他們不好跟著住在賢王府裡,如果你需要幫忙,就在窗前把風鈴給掛上。」
瑢瑢打開木盒,裡頭是用竹片串起的風鈴,原來這些天他忙的是這個?
「很美。」
「喜歡?」
「喜歡。」這是爺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不算精緻,但上頭一片片刻著兩人名字的竹片,讓她……很難不心生妄念。
她懂的,對男人而言,三妻四妾不過是小事,有那樣的患難之情,他想要與她共此一生,並不奇怪。
只是她不願意呀!不願意在感情上低人一等。
她貪心、她奢求,過去她可以因為季學的身分就把自己給投進去,那是因為當時不懂,不懂什麼叫做喜歡一個人,不懂因為喜歡而產生的獨佔慾念。
如今既然已經明白,便無法輕易將就。
所以爺的暗示、爺的心思,真是抱歉,她無法回應。
她很清楚,等他走過這一段,等他一帆風順,那時就算沒有一個心心念念的顏姑娘,也會有大把大把的好女孩等著他來挑選,那時再思及如今的患難之情……將變得稀埂而微渺。
感情最怕的是什麼?是你在這邊煎熬著,恨不得時時刻刻與他相守,而他卻早已雲淡風輕,遺忘過往。
她不想讓自己如此不堪,便只能斬斷。
斬斷慾念、斬斷想像、斬斷渴望、斬斷所有可能的後續。
在她決定斬斷的同時,卻也決定把相處的最後一段當成天長地久,極力珍視。
「那就平時掛在床頭,有事再掛到窗邊吧。」
「好。」她應得很乾脆。
想到即將到來的分離,不捨的感覺在胸口擴大,他向她伸出手。
看著他帶著薄繭的掌心,猶豫片刻後,她把自己的手疊上。
一個用力,他把她拉進懷裡,瞬間他的體溫染上她,微暖……
時間不多了,只有一下下,她決定不反抗,因為機會如此難得,錯過便再無下回。
就讓她再貪婪一點點,就讓她再自私一分分,就讓她沉溺在他的懷裡,幸福一些些……
看著她柔順地躺在自己胸口,季珩滿意至極,很好,她知道他的心意,於是將她抱緊,他在她耳畔低聲道︰「耐心等我回來。」
「好啊。」她決定不管他說什麼,她都給出他想要的答案,即使她做不到。
「我會給你寫信。」
「好啊。」
「我會用最大的能力盡快回來。」
「好啊,我等著看大軍凱旋,看滿城姑娘給爺丟帕子。」
「行!你也丟,爺會牢牢把你的帕子接住。」
瑢瑢呵呵輕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感謝老天讓他們相逢在他最低落的時候,感激命運,讓她與他有了交集,她甚至感激起自己的重生,讓她有機會認識他。
「那我得忙了。」
「忙什麼?」
「我得做一面又大又寬、誇張到不行的帕子。」
「為什麼要又大又寬、誇張到不行?」
「到時爺身邊千嬌百媚、奼紫嫣紅,帕子不夠大,爺怎麼會看得到?」縱使她再豁達,也無法憑恃著那點微薄心意過上一生,期待他在日後的奼紫嫣紅中看見自己。
「弱水三千,爺知道自己要的是哪一瓢。」
哪一瓢?顏姑娘那一瓢?
方才想起,心便酸透,真是的……明知道的事,怎還要拿來欺負自己呢?
瑢瑢沒接話,嘴角笑意仍在,只已染上微微苦澀。
後宅是王妃的天下,縱使她有一身好本領,也得去拜碼頭。
瑢瑢可以自己去見賢王妃的,但季珩非要陪著,他說︰「我要所有人知道,你進賢王府,雖是為賢王做菜,但你不是奴僕而是嬌客。」
不過是廚娘算什麼嬌客?
賢王見他那樣在乎瑢瑢,笑得捻起一把長鬚,本想陪他們進後院的,不料太子進府,他只好先到前頭迎接。
臨行不忘叮囑季珩,見過王妃後,盡快到前院見見太子。
季珩允下,管事領路、田風推輪椅,瑢瑢和田雨一左一右跟在他身邊。
他朝瑢瑢點頭,一個充滿自信的微笑上揚,突然間瑢瑢不害怕了,她有他庇護著呢。
從下人來報,說靖國公要過來見王妃後,顏芷薇便心跳得飛快。
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還能再見到珩哥哥。
那年,國公府老太爺命人上門,對著爹娘把話說得一清二楚,他說︰「成親是結秦晉之好,必須門當互對、身分相當,顏家姑娘再溫柔乖巧,都不是國公府要的媳婦,顏家姑娘了攀高枝的念頭吧!」
爹娘疼愛她,哪捨得女兒讓人這般糟蹋,於是管事前腳出門,後腳娘就找上媒婆。
爹娘三挑四選,終於挑到合適的男人,沒想到訂親不過半年,程浩一場大病,死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多嘴婆娘竟批評她剋夫,有這個名頭,她哪能談到好親事,加上程家無理取鬧,非要迎她入門、為兒子守寡。
她是爹娘的掌上明珠,爹娘怎捨得她一世孤寡?
於是送她回老家,想著過個幾年待風聲消停,再重新為她挑一門親事。
她運氣好,在老家遇見出遊的賢王妃,她性情本就溫和乖巧、體貼良善,因此入了王妃的眼,被王妃認作義女,帶回京城。
有王妃撐腰,程家人再不敢造次,她每日侍奉於王妃膝下,陪她說笑解憂,活潑的性子頗得王妃所喜。
她知道女人的青春耽誤不起,卻也知道有王妃作主,一定能挑到一門好親事,所以她半點不心急。
只是珩哥哥要來了呀!一顆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想起往昔,想起兩人之間相處的每個片段。
他們會有機會的,對嗎?
站在王妃身邊,她靜靜等待,終於等到珩哥哥進門。
怎麼會這樣?他的腿、他的臉……那是她的珩哥哥嗎?
天!他受多大的苦?為什麼會……眼淚不受控,一顆顆墜下。
季珩拱手為禮,抬眉,卻對上顏芷薇的眼淚。
他微愣,那是……芷薇?
顏芷薇再也控制不住,快步上前,撲倒在季珩身前,雙手貼在他的膝間,哽咽道︰「珩哥哥,你怎麼了?」
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所有人。
「芷薇,你怎麼會在這裡?」季珩道。
* * *
瑢瑢習過醫術,她當起賢王的助手,在泡過湯浴後,九九八十一根銀針,將季珩的後背扎得密密麻麻。
待銀針一一拔出,瑢瑢將熬好的湯藥吹涼,放到他嘴邊。
「往後就這樣,每天藥浴針灸再喝藥,十天之內,必能將你身體裡的毒素給排盡,只是你中毒時間超過大半年,五臟六腑多少受損,得吃上兩個月藥丸,再輔以內力運行,很快就能痊癒。」
「多謝王爺。」
他們坦然相對,之間再也沒有秘密,至于劉氏……季珩花了大把力氣說服他,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不光要她疼,還要她受凌遲之痛。
「休息吧,這幾天先讓瑢丫頭伺候你,待大軍出征,瑢丫頭再給我做飯菜。」
瑢瑢微笑點頭,道︰「多謝王爺體恤。」
見賢王出門,她問︰「爺想睡一下嗎?」
「不想,扶我起來走走。」他想盡快恢復。
「好。」他坐起身,她蹲下為他穿上鞋子。
這時有人敲門,瑢瑢看他一眼,垂眉,其實……她猜得出來門外是誰。
果然,溫柔嬌甜的聲音響起,顏芷薇在門外道︰「珩哥哥,我能進來嗎?」
「進來吧。」
瑢瑢為他披上外衣,扶著他慢慢走到桌邊時,顏芷薇推門進來,看見他的模樣,忍不住鼻頭微酸、眼眶泛紅。
瑢瑢為兩人倒來茶水,退出房間,關上門時,恰恰看見她撲進季珩胸前。
倏地心一緊,疼得她說不出話來,瑢瑢緊抿雙唇,刻意忽略那陣疼痛,沒想到一個轉身,撞上田風、田雨的同情目光。
什麼眼神啊?她早就知道會這樣的,她早就有心理準備,一點都不需要被同情。
「瑢瑢。」田風輕喚。
她強拉起笑臉,假裝自己心情雀躍,「方才王爺給爺施針了,說爺的狀況比他想像的還好,可見得李大夫的銀子沒白花,他還是有幾分本領的。王爺說了,扎針十天,往後只需要服用藥丸調理身子就行,你們跟在爺身邊,千千萬萬要記得每天給爺吃藥丸,一天都不能落下,知道不?」
「瑢瑢。」田雨又喚。
「怎麼啦你們?有什麼話就好好說,幹麼欲言又止的。」
田風嘆道︰「方才進屋的那位是顏芷薇。」
了解,是傳說中爺為愛終生不娶的顏姑娘,她看得出來呀,那是位好姑娘,爺傷得這麼厲害,她非但沒有嫌惡,還疼惜關心,這樣的姑娘配得上爺。
「顏姑娘的爹是爺的師父,小時候主子天天到顏家修習武功,日長月久的,兩人之間有了青梅竹馬情誼。」
哦,原來兩人的感情是這樣處來的,明白,難怪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很好啊!」她說著口是心非的話,壓抑著胸痛的感覺。
「過去家裡長輩阻止,兩人之間便沒了下文,往後……」
瑢瑢在心底接話,往後季家長輩都不在了,再不會有人阻止,感情自然水到渠成,結下姻緣,百年好合。
她懂,通通都懂,他們特地喊下她,說這些幹什麼?是要她認清自己的立場身分,別與顏姑娘爭寵嗎?
當她傻的呀,她很清楚明白自己是誰,怎麼會做那種逾越分際的事。
「我明白,你們是要拿顏姑娘當主子伺候,對嗎?」
田風急急反駿,「不對、不對,我不是要說這個,我是要說……你試著和顏姑娘好好相處,顏姑娘性情好、脾氣溫和,應該不會為難你的。」
「顏姑娘為什麼要為難我?我又沒做錯事。」
「跟做錯事無關,以後你們都要在爺身邊伺候,早點建立感情,不是更好?」
怎麼,她非得是姨娘婢妾的命嗎?怎麼所有人都認為她該……
搖頭,她刻意笑得天真,刻意假裝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刻意忽略胸口一陣強過一陣的疼痛。
「在說什麼話呀,我怎會一直在爺身邊伺候,忘記了嗎?我已經贖回賣身契,再不是田家奴婢。我之所以同意留在賢王府,是為著報答當初爺買下我,讓我有機會在京城立足。爹娘教過我,做人要懂得感恩,所以賢王開條件,我為他做飯菜、他為爺解毒,之後銀貨兩訖,誰也不欠誰。
「倒是你們,得討好未來的夫人,有需要的話,看在你們對我很好的份上,我可免費提供胭脂花粉,讓你們到顏姑娘面前博好感。」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不等他們反應,飛快轉身離去。
田雨被她說得一愣,問︰「瑢瑢這話是真是假?她有那麼遲鈍嗎?連我們都看出來主子喜歡她,她不會沒感覺吧?」
「傻啊,瞧不出來嗎?她這是吃醋了,顏姑娘和爺的感情好,她看在眼裡自然不是滋味,沒事,瑢瑢性子好,爺多說兩句好話哄哄就成了。」
「可瑢瑢沒說錯啊,她已經不是田家奴婢。」
「誰說爺要拿她當奴婢?再怎樣也得是個姨娘。」姨娘,算半個主子,而顏姑娘溫柔體貼,凡爺喜歡的必會善待。
「瑢瑢肯嗎?」
「怎會不肯?爺最慘的時候她都肯悉心伺候,等爺好起來、建立功名,再加上靖國公的爵位……哪個女人會傻到把這等好事往外推?」
「那瑢瑢講的話,不必同爺稟報嗎?」
「不必,明兒個瑢瑢氣消了,自然不會再提。」田風信心滿滿。
就這樣,所有人都認為天上掉下來禮物瑢瑢沒有不接的道理,可偏偏……她就是不想也不願意接。
許是李大夫的藥在前,解毒在後,許是季珩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練習走路,也許他天性過度驕傲,不樂意在喜歡的人面前失了面子。
解毒的第三天,他已經能夠在旁人的攙扶下走一段頗長的路,而那把曾經貴到讓瑢瑢心痛的輪椅,孤零零地被丟在牆邊。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輪椅,瑢瑢覺得同病相憐,因為……它和她代表的那段苦難結束,他們與他的緣分也該結束了……
這些天,顏芷薇幾乎是天一亮便到屋裡來找季珩,他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過去,聽著他們細說從前,瑢瑢恍然大悟,她與他的從前,果然遠遠比不上顏姑娘。
他倆的從前充滿甜蜜笑語,一旦提及,就笑個不停,不像有她的從前,總是戰戰兢兢,辛苦萬分。
幸好瑢瑢天性認分,她的忍耐力是正常人的好幾倍,因此即使心酸得厲害,胸痛得嚴重,即使每回見著兩人相談甚歡,她都想要衝上前將他們分開,但她永遠都有辦法完美攔截這股衝動,永遠都有辦法逼出自己微笑,假裝毫不在意的起身退場。
她總是說「顏姑娘與爺說說話,我給爺做飯去」、「顏姑娘與爺說說話,我給爺裁衣服去」、「顏姑娘與爺說說話,我忙去……」之類的話。
對,她永遠在做飯、做鞋做衣,永遠在製藥,她用忙碌來抑制心酸,來個眼不見為淨。
但事後總是發覺,這話騙人,眼不見不會為淨,只會更揪心。
她唯一的成功,就是能夠克制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她不想當個討厭鬼,希望日後憶起,他只會記得她的笑臉。
早上針灸過後,季珩和顏芷薇在湖邊聊過一下午,中午連飯都是送到湖邊的,她很嫉妒,他們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話可以聊,不過這恰恰是感情深厚的證明,不是?
所以這個下午,瑢瑢又做出一雙鞋。
其實她並不確定,他還會不會穿她做的鞋,但就當盡一份心力,就當對他將她從泥淖中拉出來的感激。
「瑢瑢。」房門被推開,顏芷薇扶著季珩進屋。
「爺回來了。」瑢瑢起身,迎向顏芷薇明媚的笑臉,那是一個女人幸福的表現,也許她對顏芷薇的情緒,不是嫉妒而是羨慕,羨慕他們共有的曾經。
顏芷薇扶季珩走到桌邊,瑢瑢沏來茶水,輕輕放在兩人面前。
「瑢瑢,這是你給珩哥哥做的鞋嗎?」顏芷薇拿起繡籃裡的鞋子問。
「是。」
「瑢瑢的手真巧,昨天的衣服針角綿密,繡的圖樣又新巧,珩哥哥可真是撿到寶了。」
顏芷薇笑盈盈地望向季珩,只見他的目光落在瑢瑢身上,一瞬不瞬,她輕咬唇,眉心微微蹙起,也有了心疼的感覺。
「姑娘與爺稍坐,時候不早,我給爺做飯去。」瑢瑢很懂得適時退場。
顏芷薇笑眼瞇瞇地拉著瑢瑢的手說︰「好瑢瑢,可不可以多做一點,留我吃頓飯,每次聽珩哥哥誇獎你的廚藝,我都流口水了呢。」
「想吃就留下,瑢瑢不是個小氣的。」季珩微笑回答。
不,她就是個小氣的,非常非常小氣,小氣到聽見他答應,心臟扭成一團,她是這樣的小氣,但她卻揚起笑眉回答,「姑娘願意吃,是我的榮幸。」
丟下話,她出門到院子裡新設的小廚房擇菜。
這幾天田風、田雨沒事做,總愛往廚房鑽,有顏姑娘為伴,主子心開、胃口也開,因此瑢瑢做了不少點心備著,他們便跟著沾光。
每回田露、田雷回來,總要滿臉不樂意的批評幾句,「又胖了?沒練功?你們要跟在主子身邊保護的……」他們不介意,因為師父、師姑憋著氣兒呢。
「瑢瑢,你要做什麼菜?我給你打下手。」田雨湊過來。
「嗯。」她把食材挑出來,田風、田雨接手洗菜,瑢瑢一面切著菜,一面……
明明極力克制了,卻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想起他們的融洽與快樂,這是很糟糕的事,但即使她再努力,也阻止不了自己變得糟糕。
銳利的刀子劃過魚身,卻也順勢劃過她的手,瞬間鮮血滲出,血珠子很快地流到魚身上,她卻沒有感覺,仍然想著男有情、女有意,這樣的婚姻必定是和樂甜美、鶼鰈情深。
想到這裡,突然覺得痛了,只不過痛的是心,不是手。
「唉呀,瑢瑢你怎麼了?」田雨一聲驚呼。
她回神,看著血流如注的手背,還是不覺得痛。
那些年她痛得死去活來,那些年她不斷暗示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痛,是視覺把痛覺給放大了,只要選擇忽略,她就感覺不到疼痛,她這麼想著,一天天過去,身體果然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所以心口上的痛,也可以用這種方式解決,對吧?
「瑢瑢,你到底在想什麼?」田風看不下去,一把搶過她的菜刀,阻止她繼續殺魚。
找到解決心痛的方法,她突地揚起笑眉,好像真的高興似的。
「還笑還笑,你有病啊!不行,這傷得看看大夫。」
抽回手,背在身後,她咬牙堅持道︰「我沒病,我很快樂。」
「快樂?」田雨不懂,被刀子劃也會快樂,瑢瑢真的病得嚴重。
她搖搖頭,不想解釋。
「別講廢話,先處理傷口。」
它啊……瑢瑢低頭看一眼,「它不痛啊!」
拿出帕子,隨意抹抹,她加快動作,今晚要做爺最喜歡的醋溜魚片,再做一道糖醋排骨,再一道……蒜頭雞吧。
然後她不痛、她不痛,她一點都不痛……她笑著催眠自己,也笑著強迫著自己不能痛。
再然後,她真的很小氣,硬是放了兩人份的飯菜,讓田風帶進屋裡。
田風出來的時候問︰「瑢瑢,菜少了,顏姑娘要留下來吃飯。」
主子習慣和瑢瑢一起吃飯的,所以即使只看到兩人份的飯菜,顏芷薇也沒有知難而退的念頭?而爺,還是想要留下她?
輕嘆,在想什麼呢?顏芷薇憑什麼要知難而退,該知難而退的人是自己啊,至於爺……
他早就選擇非卿不娶了,不是嗎?
「我手傷了,先去處理傷口,就不進屋裡了。」瑢瑢輕快旋身,輕快地笑著,輕快地……第無數次告訴自己,我不痛。
「為什麼是你?」看見田雨,季珩蹙眉問道。
季珩感覺到了,瑢瑢在躲他,賢王出現、她躲,芷薇出現、她也躲,只要他身邊有人,她就躲得不見人影,現在連伺候他洗澡、為他按摩雙腳,她也打算躲開?
心悶、心煩,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難道她不曉得自己就快離開京城了嗎?難道她不應該份外珍惜還能夠在一起的時間?
「瑢瑢手傷了。」聲音在田雨喉嚨卡兩下,還是硬被擠出來。
「手傷了?」難怪她沒進屋吃飯。
「是。」
「傷得厲害嗎?」
「嗯,說是出府看大夫。」
「府裡沒有大夫,需要她出門?」季珩火大,如果手傷不能服侍,不算躲他,那離府看大夫,肯定就是躲了。
「爺,瑢瑢傷得有點厲害。」
厲害?「去大門口守著,她一回來,就把她叫過來。」
「好,我讓田風去守著,瑢瑢出門前叮嚀過,得好好伺候爺,爺……我雖然粗手粗腳,瑢瑢不在,勉強讓我伺候一回,行不?要不,瑢瑢那裡我不好交代啊。」田雨可憐兮兮地看著主子。
季珩沒好氣道︰「先去傳話再過來。」
意思是肯讓他伺候?鬆開眉頭,田雨快步跑到門口傳話。
走在大街上,瑢瑢其實不知道要去哪裡,手不痛的,她勉強算是個大夫,過去再重的傷都能自己醫,這個一點都不痛的傷算什麼?
她只是需要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王府,她需要好好的呼吸,好好的想清楚怎麼解決這個很糟糕的自己。
她走過大街、繞過小巷,心想也許走得夠遠夠久,事情就能想得明白通透。
* * *
劉氏快發瘋,不知道是誰把學兒那點見不得人的事兒往外傳,偏偏……昨晚弄死的那個,今天送去亂葬崗時,被人發現了。
一群人圍著小管事,非要他交代清楚,死的是誰、他們又是哪個府上的人。
眼看一個上午事情越鬧越大,她只能花銀子使人把小管事他們給救回來。
說到這個,她更生氣,原本靖國公府有二十幾名府衛,全是季圖留下來的。
養著府衛沒有多大用處,看門守戶幾個小廝就夠用,多年來,他們不被看重,雖然領著月銀,卻沒有其餘賞賜,難免有些不得志。
終於,派得上用場了,她讓他們去追殺季珩,沒想到在府裡混太多年,竟混成一群廢物,連身中惡毒的季珩都砍不死,還硬生生折了十幾人。
她一怒之下把那些人全解散了,直到現在需要人辦些骯髒事時,才發現手邊無人可用,不得不讓徐嬤嬤出府和那些惡人打交道。
張家賣女兒,張槐花容貌雖然清秀,但人牙子也從他們手上拿走二十兩呀,一紙賣身契,張槐花就是國公府的人,是死是活,由主子決定。
沒想到事情鬧開,張家居然以此相脅。
管事上門說道沒用,非要她這個當家主母親自出馬,她浩浩蕩蕩帶上十幾個人,想用氣勢鎮人,不料,張家咬死了要告官。
哼,告官?他們告得贏嗎?賣身契可是在他們手中,要不是正逢多事之秋,她擔心搞壞學兒的名聲,大可幾棒子把張家人全滅了。
突然間她想起事情不對勁,一個平頭百姓怎會連三千兩都不看在眼底,非要當家主母出面給錢、訂下契約,保證日後絕不會對付張家?
張家不過是螻蟻,要掐要滅是易如反掌的事,就算有那紙契約又如何?
契約……天!他們是要坐實學兒虐死丫頭的事?他們的目的是季府?最近季府連連出事,一樁一件,樁樁件件教名聲越鬧越臭,是誰在背後操作?誰在同她作對?
難道是季珩?不應該的,就算沒死於府衛手中,身中腐肌蝕骨散,他早該死透了,劉氏不信鬼神,不信報應,這種事只會是人為。
如果不是季珩,還會有誰?
不管是誰,她都得去張家把契約拿回來,再讓徐嬤嬤去找那幫賊人解決掉張家。
心裡才想著,迎面就看見王可兒走過來。
她竟然沒死!上回那群人分明說她已經死透了,為什麼她還大剌剌地走在街上?她的命就這麼韌吶,怎麼都弄不死?
不行,王可兒必須死,所有人都認定季瑀是項瑾瑢所生,是學兒的親生嫡子,王可兒不死,真相就會外傳,當真相一一曝光……她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
今日一整天弄得劉氏心力交瘁,她沒有心思考量太多,只見快要入夜,路上行人稀少,手一抬,就對家丁道︰「去把那個賤人給我抓回去。」
在外面弄不死她,就抓回去,她不信王可兒有本事躲過一次又一次。
* * *
「季珩確實是個人才。」太子對季珩的滿意全寫在眼底。
這些天他有時間就往賢王府跑,與季珩做沙盤推演,他將心得報予父皇,頻頻得到父皇贊賞,他越來越有信心,這場戰爭必勝。
「虎父無犬子啊,想當年的靖國公……若非他駐守邊關,大燕多年來能如此平安?」即使到今日,留在邊關駐守的,依舊是靖國公留下來的人。
「為什麼季珩不願意讓父皇知道他的身分?」只要一道聖旨,季家二房很快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賢王點點頭,這話沒錯,如果讓皇帝知道,劉氏就是當年從冷宮逃走的梁國公主……事情可就精彩了。
只不過,當年他無法親自為淑妃報的仇,現在他要一點一點慢慢討、慢慢報。「季珩有句話說得很好。」
「什麼話?」
「鈍刀子割肉、肉更痛。季懷、劉氏兩人經營多年,才經營出今日的名聲與光景,要讓他們慢慢失去,逐漸絕望,再迎上一擊……情況會很有趣。」
「近日裡季家傳出來的事,有皇叔的手筆?」
「不,都是季珩做的,我不過是在旁邊推波助瀾。」
「這季家二房把皇叔也給得罪了?」
「沒錯,得罪狠了!」賢王咬牙道。
人人都說他與王妃琴瑟和鳴,說他對王妃一心一意,即使多年來王妃無出,他也從未想過迎娶妾室通房。
琴瑟和鳴嗎?不對,他們是相敬如賓,他許她分位、她為他掌理後院,他們的關係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上司與下屬。
他們沒有共同興趣,她不理解他的心,那個能夠和自己說上話的女子早已不在,再多的女人都彌補不了心底的空虛。
所以,王府裡囚禁一個賢王妃就夠了,他不需要更多的女人來重複王妃的悲哀。
看著皇叔的表情,太子失笑,「我可以預見季家二房的淒涼下場。」
微哂,賢王道︰「季珩此人可以深交。」
「皇叔也這麼認為?」
「他性情耿直、心思正,他有滿腹才華,若能得你所用,必能成為左右手。」
「我明白,只是與此人深交,不能誘之以利,而是要動之以情。」
「確實,他嘴巴硬,是個重情家伙。」
凡誰待他一分好,他便回饋五分,瑢瑢那丫頭就是這樣入了他的眼,對嗎?!
在他最慘的時候,在連他都放棄自己的時候,瑢瑢硬是把他從絕境中拉了出來,說服他再度仰頭,重新立志。
這樣的情分,他一輩子都會記掛在心中。
「聽說皇叔是以條件交換,才讓他願意與我同赴沙場。」
「對,我救他的命,他為你獻智,並讓瑢丫頭為我獻手藝……瑢瑢?」目光一轉,他從飯館窗子看出去,看見正被人包圍的瑢瑢。
「瑢瑢,皇叔是指?」
抬眸,在看見劉氏那一刻,瑢瑢心頭一驚,直覺想要躲開。
但是,躲什麼?現在的她已經不是項瑾瑢,她與季家再沒有關係,不需要害怕的。
只是看著逐漸向自己逼近的家丁,她下意識往後退,她不懂為什麼?
「你們要做什麼?」
「王可兒,乖乖和我們一起回府,咱們別在大街上鬧,回府後,夫人不會虧待你的。」
徐嬤嬤哄她。
夫人?瑢瑢抬眼對上劉氏。
王可兒是誰?為什麼要隨他們回府?莫非是在她死後,用來取代自己被季學虐待的對象?
不對、不對,他們這樣喚自己……
這副身軀是王可兒的!那王可兒與季家又是什麼關係?
腦子混亂,她無法釐清。
退開兩步,她警戒地看著對方,假裝不識,「你是誰?為什麼我要跟你走?」
「你不認得我?」徐嬤嬤懷疑的問。
「不認得。」她用力搖頭。
然而她錯估劉氏了,她是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意放過一人,她演得再認真,劉氏依舊心道︰不過是個鄉下丫頭,真以為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假?
她上前,走到瑢瑢跟前,長長的指劃過她的下巴,帶起一陣微微刺痛。
下意識地,疼痛讓她聯想到季學,她控不住全身顫慄。
劉氏揚眉淺笑,真不認得的話,怎會嚇成這副模樣?不過是喬裝罷了。
嘆息、輕笑,她捏住瑢瑢下巴的手指使上幾分力氣,「王可兒,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說說,好不容易留下一條命,你不離得遠遠的,反而回到京城想做什麼?莫非還想著母憑子貴,以為可以飛上枝頭?」
母憑子貴?什麼意思?
「來人!」劉氏輕喚,兩名家丁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把瑢瑢的手扣在身後。
「我不懂夫人在說什麼?瞧夫人一派富貴,難不成大庭廣眾之下,夫人要做那擄人匪寇!」
匪寇?這名頭她不認,不過是一個叛逃婢女,當眾打死又如何?
「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都不重要,我勸你乖乖跟我走,否則……」她的否則尚未出現下文,一句叫喚傳來——
「瑢瑢,你怎麼在這裡?」賢王雙手負在身後,安步當車靠近。
「賢王爺。」呼!瑢瑢鬆一口氣,有救了。
一句賢王爺讓背對的劉氏瞳孔緊縮,王可兒怎會攀上賢王?劉氏不相信,卻也不敢轉頭,即使她有十足把握,現在就算父皇站在跟前也認不得自己,可……握緊雙拳,指甲深陷掌心。
她告訴自己,別害怕、別緊張,不會有事的。
「這是哪家婦人,竟當街強擄良家婦女?」賢王似笑非笑的道。
他的目光凝在劉氏身上,他知道她是誰,雖然她的面容和過去截然不同。
曾經他怎麼都想不透,宮中警衛森嚴,一個身無武功的梁國女子再有能耐也無法獨自逃走,直到他去到梁國、結識牧仁,深入了解所謂的宮中秘藥,他才曉得,除了腐肌蝕骨散,梁國還有一劑換顏丹。
服用過換顏丹後,五官會漸漸變形,與原貌迥然不同,教人無法辨認。
再加上太監張璧助上一臂之力,難怪她能逃離冷宮,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藏身京城多年。
若非腐肌蝕骨散再現,他無論如何都聯想不到劉氏身上,不過當心裡有了定見,再觀劉氏……人的面容可以改變,但眼睛是不會變的,她的單鳳眼依舊,眼底那抹犀利也未曾改變,尤其是憤怒時,鼻翼微張的細微表情……
梁國公主吶,他們之間的帳得一筆一筆慢慢算。
賢王都開口了,劉氏不得不轉過身,垂首屈膝道︰「民婦劉氏給王爺請安。」
「說說,我家丫頭哪裡得罪你啦?竟讓夫人用這麼大的陣仗對付。」
「回王爺,她本是靖國公府的丫頭,半年前逃離主家,今日在街上遇見,民婦不過是想將人給帶回去。」
「靖國公府的丫頭?你可有證據?」
「稟王爺,她的賣身契還在民婦手上。」她想,堂堂一個賢王爺總不能與婦人搶奪吧。
沒料到賢王竟然道︰「既然如此,多少銀子你說,這丫頭我買了,待會兒我命人送錢過去,你把丫頭的賣身契交出來。」
他用身分壓人,簡單而粗暴。
「回王爺,這奴婢已經伺候民婦多年,民婦實在離不開她,還請王爺別奪人所好。」
「方才你才說她已經逃離主家半年,都經過半年了,也沒見你哪裡不好,怎麼就離不開了?」
「民婦……」
「甭說了,不過是一個小小丫頭,夫人卻不肯割愛,莫非當中有什麼不能與人言的蹊蹺?要不要我派人上靖國公府查查?」
查?現在的靖國公府哪裡禁得起查?這一查,還不曉得有多少醜事會被挖出來,不行!
劉氏恨恨地瞪了瑢瑢一眼,不甘願,卻不能不低頭,「既然這丫頭得了王爺青睞,回頭我命人將賣身契送到王府便是。」
懂得低頭啦,早這樣不是很好?賢王微笑,也不多話,只道︰「多謝夫人成全。」說完,他對瑢瑢道︰「丫頭,要回家了嗎?」
「是,要回家了。」瑢瑢掙脫府丁牽制,快步走到賢王身後。
兩人走出幾丈遠後,賢王領著她進了方才的飯館,與太子一晤,說了些話,兩人才打道回府。
上馬車,賢王問︰「瑢丫頭,你與靖國公府有什麼關聯?」
關聯?是指項瑾瑢與靖國公府,還是王可兒與靖國公府?前者,不能講,後者,不清楚,她無法回答,只能選擇沉默。
見她不語,賢王微哂。這丫頭有故事吶,也行,他不強人所難。
賢王看著她姣美面容,想起太子的語評,沒錯,這樣的女子不該是個小小婢女,看來,她不但有故事,故事還不簡單。
車行數百尺,離開方才的街道,瑢瑢才開口,「王爺。」
「想說了?」
搖頭,她有什麼能說的呢?「可不可以求王爺,方才的事別告訴爺?」
方才一路她終於記起,爺曾經問她,識不識得王可兒?換言之,爺也認定她是王可兒,王可兒到底是誰?只是個小婢女嗎?與爺有什麼關係?或者是……與季學有關係?
想起季學,瑢瑢打起寒顫,會嗎?不會嗎?
深吸氣,隨便了,她是王可兒或項瑾瑢都無所謂,反正很快爺就會離開她的世界。
不能說?賢王詫異,連季珩也要瞞?有意思,越來越有趣了。
挑勾眉頭,他一臉燦爛,「行啊,不過你得答應本王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的胭脂花粉,我要三成利潤。」據說這個俗氣丫頭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他想測測,她的故事值不值得三成。
又是以勢壓人,簡單而粗暴,可是連劉氏那樣的人都得在他的淫威底下低頭,她有什麼條件說不?
瑢瑢低嘆認命,「明白了,明日我便將契約交給王爺。」
嗄?竟然給了?連討價還價、掙扎一下都沒有,就直接給了?
哇、哇、哇……故事肯定太厲害,不知道季珩知道多少?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2 03:16 PM 編輯
【第十章】 青梅王妃聯手逼迫
「過來。」季珩臉色非常難看。
田風把人帶進來時,瑢瑢的嘴唇白得不見血色,灰白的臉龐帶著倉皇,她出門遇到什麼?
深吸氣、深吐氣,瑢瑢走兩步、退一步,磨磨蹭蹭地來到季珩跟前。
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盯著沒有處理過的刀傷,「不是去找大夫?」
「天黑,醫館都關了。」
胡扯到這等程度?當他是三歲小兒嗎?「王府裡面沒大夫?」
「寄人籬下,不敢麻煩。」
「寄人籬下,你是在指我?」
「不,爺是王爺的座上賓,奴婢不敢與爺並稱。」
「你是我的人。」他聽了更火大了。
過去說她是奴婢,就敢板著臉孔給他看,現在倒是口口聲聲自稱奴婢啦?季珩氣笑了。
我不是!這話差點兒從嘴邊逸出,但瑢瑢極力控制住。
見她垂眉不語,他沒轍了,嘆口氣,「你在躲我。」
「奴婢沒有。」
「你不喜歡芷薇。」
「奴婢不敢。」
「你在嫉妒她,不必否認!」
他不讓她否認,她便不否認了。
是,她嫉妒、她心酸,但也知道這樣很糟糕,她試著解決,也許還無法表現得更好,但不是她不為,而是力有未逮。
她用力咬住下唇,在上面印下深深一排齒痕。
她今天很痛、很累、很辛苦,只想抱著棉被好好睡一覺,心想,也許睡得夠飽,一切可以變得比較容易忍受。
可爺壞吶,他不給休息,逼迫她面對自己,爺真的很壞……終於,強忍的淚水控不住墜地,在地板烙出水漬。
看她這個樣子,他有再大的脾氣也發作不了。
拿出早就備下的藥箱,拉著瑢瑢坐在自己身旁,他一面為她上藥,一面說︰「這幾天別碰水,做飯做菜讓旁人去弄,你好好休息把傷養好。」
「是。」
「芷薇是我的小師妹,我六歲時差點被人綁了,是芷薇的父親救下我,他有一身好功夫,我親眼看著他與搶匪打鬥,心裡對他敬極了,我求他、想拜他為師,他被我糾纏不休,
「但娘不愛我習武,她盼著我走仕途,因此學武的事我不敢讓娘知道,只能哄著娘,說學院裡的夫子見我資質好,下午留我下來開小灶。於是早上我在書院唸書,下午到顏家學武。師妹是師父的掌上明珠,年紀小、脾氣好,長得很可愛,總是跟前跟後,想同我一起玩,她也跟著顏師父習武,可她怠惰得很,一有機會就躲懶,老是被師父罰。
「師父常說︰『我看你師妹是不行了,往後要靠你多照應她。』我承諾師父的事,必會做到底,不管如何,芷薇都將是我一輩子的責任,我要她過得好,我要她平安快樂,瑢瑢,我希望你與芷薇好好相處。」
為什麼非要好好相處?不能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幸福?她無心插足,為什麼非要有她的事?
真是討厭,她還沒成功說服自己不痛,他為什麼非要拿把刀子來刨她的心,當她無知無覺嗎?
「瑢瑢。」見她不回應,他硬了口氣。
她回神一笑,笑得嬌俏艷麗,只是虛偽得教自己都覺得噁心,「我明白了。」
「說到做到。」他再次逼她承諾。
承諾很困難呢,可她硬著頭皮道︰「是。」
看著包紮好的手,瑢瑢嫣然一笑,問︰「爺,我可以休息了嗎?」
「去吧。」
再對著季珩一笑,笑得無心無肺的,她取衣裳去浴房。
眉心深鎖,他低喚,「來人。」
田風進屋,季珩道︰「扶我去見賢王。」
聲音方落,賢王從屋外進來,「說人人到,世侄尋本王有事?」
「聽說今日是王爺領瑢瑢回府的?」
賢王知其意,「想知道她在外頭發生什麼事情?」
「對。」
賢王挑挑眉,有意思啊,一個想瞞、一個想探,瑢瑢的故事到底有多精彩?
「她碰到麻煩,我出面救下她,領著她與太子一晤,太子很訝異,一個小小女子竟然能做出芙蓉散和玉女霜,據說連宮裡的太醫都弄不出來。對了,你還不知道,嬌容坊的文老闆很有幾分本事,他竟透過層層關係,把這幾樣東西送到太子妃面前,太子妃用了很好,還尋來太醫詢問,可是太醫只能辨出當中幾味藥……」
季珩無奈,「王爺別賣關子了,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所以……你是想知道瑢丫頭碰到什麼麻煩?」
「對。」
「告訴你也無妨,只不過瑢丫頭用胭脂花粉的三成利潤換我一個承諾——不將此事告知你,君子一諾,世侄是在為難本王啊。」他挑挑眉毛,突地湊近他,「或者說世侄有什麼更好的東西可以交換?」
季珩翻個白眼,誰說賢王淡薄名利、唯愛下棋,他根本就是個無孔不鑽的奸商。
「王爺想要什麼?」
* * *
釘耙狠狠朝她的肚子劃下,瞬間數道血痕冒出,她痛得想要放聲大叫。
可是不能哭、不能喊,不能有絲毫的反抗,經驗教會她,越是反抗他越興奮,下手會更狠,因此……不痛,她不痛……她只能試著催眠自己。
但這回她的安靜無用,季學獰笑著說︰「可惜,這新玩具沒有想像中好玩,還是我玩錯地方了?」
說完,釘耙再次舉高,他瘋狂地在她身上不斷耙下,她痛、不敢哭,她一忍再忍,不斷說服自己不痛,說服自己一下子就會過去……
可是看著鮮血染滿枕被,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將會死去,恐懼遠遠大於她所能忍受的範圍,她忍不住了!伸手抓住釘耙,任由它刺穿掌心。
她終於瘋狂,把刺入手掌的釘耙用力拔下,激噴的鮮血濺在她憤怒的臉龐,高舉,狠狠朝他胸口刨去——
可惜疼痛吸乾她的力氣,她扎得不夠深,無法奪去季學的性命。
季學吃痛,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左右開弓,狠狠在她臉上甩巴掌。
「你敢傷我!你這個婊子,竟敢傷我!」
看著他暴怒的雙眼、猙獰的面容,這一刻她又怕了,她退縮了,試著推開他,往床底下躲,沒想到她的掙扎引發他的狂怒,他提起她瘦削的肩膀,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抓起她,狠狠將她往牆上摔去。
劇烈的疼痛疼得她連張口呼救的能力都沒有,見她在地上蜷縮成團,他興奮了,跳下床再一次攫住她,再摔,一下接過一下,耳膜裡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音,手斷了、腳斷了、肋骨斷了……她再也沒有辦法欺騙自己不痛。
砰!頭結結實實地撞上牆壁,她失去知覺……
* * *
「梁國人擅藥,你已知腐肌姓骨散的厲害,但其他毒藥也不能等閒看之。」鬼先生提醒季珩。
「我明白。」糧食、水源都必須命專人看緊,然而更重要的是大夫,他需要懂得梁國毒藥的大夫。
「別指望賢王,他痛恨梁人、痛恨梁國,他在那裡吃過太多的苦,不會同意再走一趟梁國,倒是……」
「倒是?」
「倒是你可以找找牧仁,多年來賢王一直在尋找他。」
「牧仁是誰?」
「賢王的貴人,是他教會賢王解毒,並認識所謂的宮廷秘藥。」
「秘藥是牧仁所製?」
「不,製藥的是他的師兄,身為師弟,牧仁強烈反對以毒藥來控制後宮女子,但師兄偏偏向皇貴妃獻藥,換得一身名利,知道牧仁找出解毒之法後,他師兄竟派人四處追殺牧仁,導致牧仁與賢王離散多年,不得相見。此番前去,如果有機會,你可派人尋找牧仁,給賢王一個好。」
「我知道了,另一方面我也去問問李熙,看他願不願意與我同去。」
「你能想到的只有李熙?當年還有一個留在淑妃身旁的杜子戌?」
「聽說他在四方遊歷。」若非如此,當年項家出事,瑢瑢不會連個可依賴的人都沒有。
鬼先生莞爾,「他在禹城,大軍開往邊關,駐地後,你可以派人探問,他在當地很有名的。」
「真的嗎?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事還少嗎?」
季珩失笑,對啊,鬼先生知道的事多到令人咂舌,「鬼魂來無影去無蹤,先生想知道什麼事,不過是一彈指功夫。」
「沒錯,還能知古測今,無所不能。」
「這話說得……我是不是該問問,先生是鬼魂還是神仙?」他難得說笑。
「被你這樣一說,我倒也得想清楚,或許我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大羅神仙。」
說罷,兩人相視而笑。
兩人笑著,睡在榻上的瑢瑢卻不安穩,她彷彿正在承受莫大痛苦似的,輾轉翻身,像受傷的小獸般發出嗚咽哭聲。
季珩扶著牆壁,慢慢走到她榻邊,她在哭,無聲地落著淚,他輕觸她的臉龐,她卻像受到重大刺激似的,一個機靈,身子蜷縮成團。
她在說話,「我不痛、一點都不痛,一下子就過去了,我不痛……」
聞言,季珩咬緊牙,他知道了,知道她曾經受過什麼樣的痛苦,季學那個畜生,他對瑢瑢做過的,他要他加倍奉還!
「瑢瑢,醒醒。」他輕搖她,她抖如篩糠,下一刻突地彈坐起來。
終於從夢魘中清醒,她傻傻地看看左右,傻傻地看著眼前的季珩,呵地她笑了,長長鬆口氣,說道︰「真好,我還活著。」
她的笑看在他眼裡,讓他心酸得好厲害。
是見到劉氏,所以夢到那段煉獄般的生活?
想起田雷說的,光這半年,季學已經弄死四、五個女人,那麼她嫁過去的那三年,是過著怎樣生不如死的日子?
突然間季珩覺得羞愧,為那個罷食、企圖自戕的自己感到羞愧。
擁她入懷,他輕吻她的頭頂,低聲說︰「沒事了,只是惡夢。」
只是惡夢?不,那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事……瑢瑢沒有推開他,此時此刻她貪戀他的體溫、貪戀他的溫柔,貪戀他給予的安全感受。
她允許自己貪婪,因為很快她將要失去這一切……
她在他懷裡點頭,附和他的話,「對,什麼都不是,只是惡夢。」
他想抱她回自己床上,但兩條腿不給力,他不禁怨恨起它們!
「瑢瑢。」他勾起她的臉,細細看著她的無瑕容顏。
「嗯?」
「今晚到我床上睡好嗎?有爺在,保你不作惡夢。」
「可以做這種保證的嗎?」
「可以,如果你還是作惡夢,明天我輸你三千兩銀子。」
在他眼裡,她就是可以用錢打發的女子,對吧?難怪他認定她非得與顏芷薇和平相處,是啊,那可是潑天的富貴,她怎麼拒絕得了?
「爺真清楚我最喜歡什麼。」瑢瑢失笑。
「所以,好嗎?」
「好啊,在銀子面前,我『一定會』低頭。」她帶著幾分嘲諷。
他以為她在說笑,卻沒想到她已經受傷。
可她心知肚明與銀子無關,她捨不得拒絕,是因為捨不得他溫暖的懷抱,捨不得放手,捨不得……錯過今晚。
她扶著他,一起走到他的大床邊,他們上床,一襲被子裹住兩人。
他將她的碎髮撫到耳後,感覺奇怪,為什麼同樣一副身軀,曾經他覺得噁心,如今卻有了興奮激情?莫非……非要她變成瑢瑢,他才能看見她的美麗?!
季珩說︰「瑢瑢,安心待在王府裡等我回來。」
「好。」她不會,但她說好,她要他安心立他的功勞、完成他的夢想。
「別胡思亂想,只要記得想我。」
「好。」胡思亂想肯定會,但思他念他想他,肯定也會。
「我會好好待你的,我發誓。」
「好。」她相信他會好好待她,只是她不想要他的對待方式,所以……沒關係的。
「我想抱抱你。」
這次她沒有說好,卻用動作告訴他「好」。
她靠近他,縮進他的懷裡,她需要他的氣息來安定自己的心,雖然這樣的行為接近放蕩,但她不在乎了,因為過了今天,日後便是想再對他「放蕩」,也不再有機會了。
季珩以為自己可以克制住,沒想到溫香暖玉在懷,他竟發現自己的控制力沒有想像中好。
他想,親吻一下就好了,一點點滿足,就能幫助他壓抑。
然親一下她的臉頰,不夠,再一下,仍覺不夠,再一下,一下一下接著一下……他從她的臉頰親到額頭、鼻梁,最後封上她的唇。
她感受到他的炙熱,她沒有經驗,卻隱約明白將會發生什麼。
應該阻止的,但慾望遠遠比理智強大,她捨不得他的體溫,害怕推開他後要承受的空虛,因此沒有半推半就,她想,就放縱這一回吧!
這樣自己的生命不至於空乏,這樣日後的自己有足供憑吊的記憶。
堅定地,雙手環上他的頸子,她用行動告訴他,她的決定。
季珩笑了,舒心的、滿意地笑開,他喜歡她的決定。
吻加深了熱度,他褪下她的衣裳,今夜沒有春藥催情,他清楚為自己奉獻的女子是誰,然後他用盡力氣,證明他對她的在意……
她點過頭、承諾過的,所以她竭盡全力與顏姑娘好生相處,努力不在爺與顏姑娘同處時找藉口避開。
瑢瑢這是順從主子的命令,可看在顏芷薇眼裡,卻是挑釁。
因為每對上幾句話,她的珩哥哥就要轉頭去看看瑢瑢,因為每瞧一眼,他臉上就有掩也掩不住的笑意,因為他們雖然沒有對話,中間卻有她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默契。
這種默契讓顏芷薇很苦惱,但從小爹爹就教會她,面對困難,需要做的是突破,而非退卻。
因此她沒因為程浩家的逼迫而低頭,而是算準所有可能的機會,衝破困境。
她回到老家,知道賢王妃所在,想盡辦法探聽、接近,並表現出賢王妃喜歡的模樣,最終成為賢王妃的義女,有了個誰都不敢逼迫的身分。
她一路走得極其小心,感激上天又把珩哥哥送到她跟前,她喜歡珩哥哥那麼多年,這次……她再不要擦身而過!
「珩哥哥,我托人送信回家,爹娘知道你一切安好,問在你出京前能不能見你一面?」
季珩失蹤的消息傳遍京城時,爹娘為此傷神。
「行,下午我去拜訪師父。」
「太好了,珩哥哥還記不記得院子裡那棵老杏樹?」
顏芷薇嬌俏地朝他拋去一眼,那表情動作全是對瑢瑢的挑釁,而她確實也成功地挑起瑢瑢的妒忌,只不過瑢瑢答應過,會和她好好相處。
所以面對她的挑釁,瑢瑢低頭,把所有的專注放在針線上。
「那棵你老是被師父罰站的杏樹?」季珩笑問。
他很高興瑢瑢沒有避開,很高興她願意為自己改變,她把他的話給聽進去了。
「珩哥哥怎就老記得我出糗的時候,我也曾被爹爹稱贊過的呀。」顏芷薇朝季珩皺皺鼻子,調皮的表情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逗得他忍不住呵呵輕笑。
「是啊,不自量力出手救美那次。」要不是他在旁邊,她肯定會被打得鼻青臉腫,沒想到一回到家裡,功勞就全成了她的。
「唉,青梅竹馬就是這點不好,我做過的好事沒記得幾樁,倒是壞事全讓珩哥哥記全了。」
他大笑,「我還真沒記得你做過什麼好事。」
「珩哥哥……」顏芷薇重重一跺腳,嘆氣道︰「你看,你害我歪了話題。」
「好好好,我不搭話,全由你來說。」
「我是要告訴你,前年那棵杏樹不知道怎地死了,六月,盛夏的大熱天,葉子全部掉光光,陽光撒下來,家裡熱得厲害,爹見狀,想把杏樹挖掉,重新買一棵回來種。可我不許,我跟爹爹說,樹砍掉,我怕珩哥哥會找不到我們家,我哭了好幾天,爹爹才勉強同意把樹給留下。」
「這話說得不盡實,師父哪捨得你哭上好幾天,怕是哭不了半個時辰,師父就舉白旗投降。」
顏芷薇朝他做個鬼臉,「真討厭珩哥哥,一點面子都不給人家留,對啦對啦,我哼哼哭兩聲,爹就把杏樹給留下,幸好是留下了,知道嗎,隔一個冬季,它又重新冒芽,附近鄰居看得嘖嘖稱奇,說我們家的霉運要結束了,往後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
季珩垂眉,罪惡上心。師父家哪來的霉運,不就是祖父派人上門撂重話,師父一怒,為芷薇訂下一門糟糕的親事。
那幾年,他為了不讓祖父給師父帶來麻煩,一方面忙著科考,一方面不再上顏家大門,要是早點知道顏家那些糟心事,他不會袖手旁觀的。
「下午我過去看看杏樹。」
「那……」顏芷薇朝瑢瑢瞄去,吐吐可愛的小舌頭,走到瑢瑢身邊,笑著勾住她的手,說︰「好瑢瑢,我爹爹和我一樣愛吃甜,你可不可以做點糕點讓我帶回去,你做的糕點可好吃了,我連作夢都想著呢。」
放下針線,她看向顏芷薇,十七歲的大姑娘了,怎還有這樣一雙乾淨清澈的眼肯定是被寵愛著長大的吧,曾經她也有一對寵她、愛她的爹娘……
「可以,我馬上去做。」放下針線,她準備起身。
沒想到顏芷薇揉揉鼻子又吐吐舌頭,極其可愛地拉拉她的衣袖。
瑢瑢回頭,看著她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真是羨慕。「顏姑娘還有事?」
「上回我回家裡看見爹爹的荷包舊了,爹爹讓我給他做個新荷包,可我這手針線功夫……」
噗嗤一聲,季珩大笑道︰「你幾時有針線功夫了?師父竟拿這種事為難你?」
看著顏芷薇向瑢瑢撒嬌,他舒口長氣,他喜歡這種家人間的親密關係。
顏芷薇一跺腳,「珩哥哥就不能說點好聽的?我什麼都不會,武功不行、女紅不會、廚藝更糟,模樣又遠遠不及她美麗,瑢瑢,你肯定要瞧不起我了,對不對?」
見狀,季珩捧腹大笑。
眼見兩人互動,瑢瑢有一點點明白,為什麼賢王妃會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顏芷薇的性子確實討人喜歡。
臉上淡淡笑著,她心道︰遠遠不及的人應該是自己吧。
「行行行,我什麼都不說,你來講。」季珩閉嘴,舉雙手投降。
「瑢瑢,籃子裡那個荷包可不可以給我?等我有時間了,就去彩衣莊買個更好的荷包還你,怎樣?」
一愣,她要那個?
那是個細緻活,她用上雙面,熬過好幾個日夜才做成的。
荷包兩面都可以用,一面繡的是溫良美玉,一面則繡著長青榕柏,繡品暗喻兩人名字。
她是想啊,馬上要離得遠遠的,想在他身上悄悄烙下屬於兩人的印記。
季珩見瑢瑢不語,知道她心裡不捨,可芷薇若不是拿她當自己人,也不會這樣要求。
他有心拉近兩人的關係,微笑道︰「你也甭到別處買荷包,那些繡娘的手藝遠遠不及瑢瑢。」
「我能不知道嗎?在珩哥哥眼裡,還有人及得上瑢瑢嗎?不過是我一點小心意吧,我總不能老佔瑢瑢便宜。」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瑢瑢把荷包給芷薇吧,日後你再給我做一個。」
一家人?誰和顏芷薇是一家人了?只不過話在舌尖繞了兩圈,瑢瑢硬把話給吞回去。
算了,是他不想要的,她又何必非要烙印記?揚起笑眉,她把籃子裡的荷包遞到顏芷薇手裡,壓下滿腹消化不了的怒氣。
「顏姑娘喜歡什麼自己拿就是,不需要問過我的。」
她誰啊,不過是奴婢一枚。
轉身,瑢瑢往小廚房走去,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假裝自己不委屈、不在乎,真的,她有過經驗,只要裝得夠真,事情就會成真。
看著她的背影,顏芷薇小心翼翼地扯扯季珩衣袖,低聲問︰「瑢瑢生我的氣了,對嗎?要不……荷包我不要了。」
季珩嘆氣苦笑,他何嘗不知,再找時間跟瑢瑢好好的說道說道。
他把荷包塞進顏芷薇手裡,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不會的,你別多想。」
瑢瑢用力揉麵團,彷彿要把滿腔怒氣全發洩在上頭似的。
是她錯了,他寵她、捧她,讓她以為自己能與他並肩,可實際上,他們從來都是天差地別的,在他眼裡,她就是低賤,只有他厭棄她的分,沒有她拒絕的可能,她是奴、是見錢眼開的婢,他可以用錢、用身分教她仰望,而她……有什麼東西不是他的?
他想給誰便給誰,不需要經過她的同意,也只有她還在痴心妄想,試圖在他身上留下印記。
她蠢、她笨,她無可救藥……
顏芷薇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的背影,她知道瑢瑢生氣、受傷了。
自己是女人,即便再遲鈍也看得出來,她與珩哥哥之間的不尋常。
可是她不想放棄啊!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又一村,她不想放開手裡的幸福。
對不起。她悄悄地在背後對瑢瑢說。
深吸一口氣,顏芷薇拉起甜美笑臉走進廚房,問道︰「瑢瑢,你打算做什麼讓我帶回家?」
「幾道小甜食,希望顏老爺會喜歡。」她面無表情回道。
「喜歡喜歡,肯定喜歡的,我爹啊,是個很好的人呢,我爹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從小都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知道我好甜食,常給我買小點,他就沒少寵過我。」
「姑娘幸運。」瑢瑢極力敷珩。
「你會喜歡我爹娘的,我保證。」
她的爹娘與她無關,她不必喜歡或不喜歡,瑢瑢嘴上沒應聲。
見她不語,顏芷薇拉住她折騰麵團的手,決定開門見山,「瑢瑢,你知道的,我和珩哥哥之間的情誼,那是從小處來的,任誰也打不破,我希望他好,他也希望我好。」
「所以呢?」這是炫耀?
「這些天我也看清楚了,你與珩哥哥之間的關係不一般,珩哥哥告訴我,你們是患難之交,如果沒有你,也許他早就把自己給搞死了,他看重你、喜歡你。這話聽在耳里裡,我心底很不舒服,可是再不舒服,都抵不過我希望珩哥哥快樂的心思。
「瑢瑢,我們好好相處吧,我保證待你如親妹,我爹娘也會疼你如親女,我絕不會當你是婢女賤妾,我們共效娥皇女英,一起服侍珩哥哥好嗎?」
這次瑢瑢不忍了,她沒把繞在舌尖的話吞回去,「不。」
「不要嗎?不行嗎?不可以嗎?我都願意為珩哥哥妥協,你就這麼不樂意見他快樂?」
顏芷薇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珩哥哥可是靖國公呢,待這場戰爭打勝,皇上必定又有重賞,這樣的青年才俊,哪個姑娘拒絕得了?
「沒錯,不要、不行、不可以,在感情婚姻裡面,我很自私,不允許丈夫身邊有第二個女人,所以別跟我談娥皇女英,更別跟我說什麼親如姊妹。」她說得斬釘截鐵。
顏芷薇眉心緊皺,「為什麼,你這般自私?」
瑢瑢沒回答,從對方手裡抽出自己的手,繼續和面團奮鬥。
顏芷薇不死心,繼續勸道︰「你知道的,我和珩哥哥之間的情誼絕對不會輸給你。」
是,瑢瑢清楚得很,他是可以為顏芷薇終生不娶的,自己從來沒有也不敢與她較勁。
「你這是想讓珩哥哥為難?」
怎麼會為難呢,不就是少一個婢妾,天底下女人多得很,靖國公一招手,還怕沒有女人擠破頭上前?
「瑢瑢你說話啊,你不說話,憋得我心慌。」
真荒謬,一個穩坐泰山的勝利者,竟然向一個輸家求說法?
甩掉麵團,瑢瑢轉身看著顏芷薇,認真說︰「放心,我從不為難任何人,得不到我想要的,我會乾淨轉身,爺既然已經選擇了杏花就無權遙望榕柏,你放心享受屬於你的春光,不必擔心我去搶。」
「你的意思是……」她想放棄珩哥哥?
「顏姑娘是個聰明人,相信不需要我說第二遍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顏芷薇當然是個聰明人,光看見荷包外頭的美玉,就曉得她的心思,怎麼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說到做到?」
「我從不是言而無信之輩。」
顏芷薇點點頭,深吸氣退出廚房,可臉上的笑意只維持住片刻,她想到,瑢瑢能輕易放棄,那珩哥哥呢?萬一珩哥哥意志堅定呢?
* * *
行李已經打包好,天未大亮,瑢瑢起身伺候季珩洗漱穿衣。
昨夜兩人溫存數回,這份溫存讓季珩未離家先戀家。
這裡不是他的家,但是很快地,他會給她一個真真正正屬於她的家,一個能為她遮風避雨、再不教她受委屈的家。
「給我寫信。」捧著她的臉,他戀戀不捨。
「好。」
「記得我給你的風鈴,有必要時,就讓田露、田雷過來。」
「我記得。」
「有委屈不要生生受著,盡管向賢王爺求助。」
那是他欠他的,敲走瑢瑢三成利潤,又狠狠算計他一筆,賢王半點不吃虧。
「我不會讓自己委屈。」
「別去城門口送我。」他怕自己會邁不開雙腳。
「好。」
「離情依依嗎?不如讓丫頭女扮男裝隨你出征。」鬼先生涼涼笑道。
鬼先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副盔甲,穿上身,竟也有幾分將軍氣勢,他說要隨軍出征,要將沒教會季珩的,一一教會。
那是打仗,不是玩鬧。季珩在心底回說。
「誰說玩鬧了,丫頭懂得醫術,可以跟在身邊幫你。」
我不想她涉險。
「這麼為她著想啊,既然如此,又和顏芷薇牽扯不斷,你是在欺負誰。」
什麼牽扯不斷?別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比我更清楚。」鬼先生輕笑一聲。
季珩撇撇嘴,他要把握時間與瑢瑢對話,索性對鬼先生的話聽而不聞。
「我話說完了,你有什麼想說的?」季珩又問。
瑢瑢抿唇,半晌後道︰「吃穿藥物我已經交代田雨,如果有危險,田風會帶著爺逃跑,請爺務必記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馬革裹屍是無能之輩的做法,真正的英雄能忍胯下之辱,創造新局面。」
季珩想笑,她這話打翻一竿子想為國捐軀的武人。
不過為教她安心,他回答,「爺記牢了,爺這座青山定會為你好好護著。」
她點頭道︰「相處半年有餘,爺應該明白,瑢瑢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更明白我有手腕、有本事,天底下沒有人可以給我受委屈,爺該相信,我會把日子過得很好,所以不必為我擔心。」
說大話!這麼有能耐,怎就教季學欺負得連命都沒了。
想到季家二房,最近那一家運氣更壞了。
季懷任上貪瀆的事被爆出來,皇上令人查封季家財產,還命大理寺徹查此事,而劉氏放的印子錢也被倒了,饑寒交迫的日子將近。
「爺信你,不過爺人在軍中,你別教爺擔心,記得常給爺寫信。」
「好。」在細細叮囑間,她將他送到院子門口,交給田風、田雨。
兩頂轎子將季珩和賢王送出王府大門,今天是京城許多有志男兒的大日子,今朝出城,待他日凱旋,他們都期待名祿加身。
賢王妃看著跪在膝邊,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義女,心裡複雜無比。
她喜歡芷薇,因為年少的自己也是這樣一派天真的性情。
那年皇帝賜婚,她滿懷憧憬嫁入賢王府,盼著與王爺情深意濃,盼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哪知道,他心裡的那個人不是她。
他為喜歡的女人遠赴梁國,遺忘家中的新婚嬌妻殷殷盼望,在他心裡,她只是個為他掌理後院的管事。
終於那女人死了,他回到京城,她盼著全新的開始。
她用盡所有努力想博得他歡心,她認為再冷再硬的石頭總有被焐熱的一天,只是一天天熱清被澆滅、心漸冷,她的天真爛漫被光陰摧折,心化成一灘死水,再也激不起熱情。
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她想。
然後她遇見芷薇,彷彿遇見年輕時的自己。
她非常喜歡芷薇,喜歡她的故事,也心疼她的故事,她但願芷薇能夠得到自己得不到的幸福,所以當芷薇嘴裡喊出珩哥哥三個字時,她就打定主意要成全芷薇的愛情。
沒想到季珩竟和王爺一樣,心繫著別的女人。
多年下來,穩坐在這個位置上,她可以毫不眨眼地弄死一個小婢女,只是經驗教會她,死人的贏面比活人更大,所以她放棄這個作法。
「義母,您就答應我吧,我有一點武功,能護住自己的。」
「別胡鬧,打仗不是開玩笑的。」賢王妃皺眉。
「珩哥哥腿腳不便,太子不可能讓他拿刀槍與敵軍對打,他是出謀劃策的,跟在他身邊,我不會有危險。」
「你怎麼就認定隨他出征,贏面會大一點?」
「珩哥哥重感情,他之所以看重瑢瑢,是因為患難相交,若我也在戰場上與他患難與共,我在他心中的份量,絕對會比瑢瑢更重。」
她更看好自己,終究他們相知相交,相識得更早、更久。
賢王妃輕撫她的明媚臉龐,那年為了愛情,自己也曾像芷薇一樣奮不顧身,可是……很委屈呢,飛蛾撲火,無人顧憐,大家都說她幸福,說即使膝下無子,王爺仍待她如初。
是啊,府裡沒有側妃姨娘,他能給的全給她了,只除了心,他的心早已隨著那個女人死去……
「這樣吧,我喚瑢瑢過來,如果她肯點頭,願意與你共侍季珩,你就乖乖待在王府裡,行不?」
顏芝薇重重咬唇,回答,「行。」
但她知道瑢瑢不會同意的,她寧願玉碎也不將就瓦全。
賢王妃淡淡一笑,男人都是這樣,得不到手的最好,當年她之所以輸給淑妃,不就是輸給王爺心底那抹不能得償的妄念?
若瑢瑢教季珩得了手,天長地久的……有賢王府在後面支持著,季珩自然會更看重芷薇,就算沒有,但凡她使一點手段,都能教瑢瑢翻不出浪花。
「去屏風後頭待著吧。」
不多時,瑢瑢讓賢王妃的人喚來了,垂首站在賢王妃跟前。
「聽說你有一手好廚藝,王爺用你的手藝交換為季珩療毒?」初初見面,賢王妃沒發現她竟是如此的花容月貌,恐怕季珩對她上心,不僅僅是因為患難之交。
「是。」這是事實,滿府皆知,她沒有否認的必要。
「聽說你的女紅、醫術都不錯,還會認字讀書。」賢王妃口氣不善,略施了幾分威勢。
「王妃謬贊,瑢瑢只是略窺其門。」
榮辱不驚,挺沉得住氣,這樣的女子,芷薇未必是對手,賢王妃皺眉道︰「本王妃有一事相求,不知瑢瑢姑娘能否應允。」
「王妃請說。」
「我想讓你作為陪嫁侍妾,與芷薇一起嫁入靖國公府,如何?」
陪嫁侍怎地人人都這樣看她,她長得一臉卑賤嗎?「回王妃,瑢瑢不願意。」
「靖國公府可不是一般門楣,難不成你以為自己能當上季珩的正妻?」
「瑢瑢自知高攀不起,從不作枝頭鳳凰夢。」
「既然認分,那就乖乖為妾為婢,我相信季珩和芷薇不會為難於你,賢王府也不會。」
咬了咬牙關,瑢瑢抬頭與賢王妃對上眼。「回王妃,我不允。」
「你以為我是在同你商量?」
「不論是商量或命令,都恕難從命。」
「大膽!如此賤婢,打死都不冤。」
「回王妃,我不是王府賤婢,死活由不得王妃作主。」
「我堂堂賢王妃,弄死一個女人,還輪不到旁人過問。」
瑢瑢一語不發,明知道她將在未來負責王爺的一日三餐,她賭王妃不敢!
握緊雙拳,她不允許自己害怕。
瑢瑢看著賢王妃,賢王妃看著瑢瑢,兩人用眼神對峙。
瑢瑢的不屈勾起賢王妃的憤怒,這麼硬的脖子,是沒見識過快刀嗎?
不過瑢瑢賭對了,她不敢弄死她,怕弄巧成拙,深怕季珩和王爺怪上自己。
「你可知道,季珩帶芷薇出京?」
季珩帶顏芷薇出京了!心臟劇烈收縮,摧心疼痛一陣陣,他們感情就這麼濃厚,厚到一刻都不能離分?
難怪不要她送行啊,可既然如此情深義重,何必要迫她為妾,兩人的世界豈不是更完美?
因為……顏芷薇愛爺,愛到全心全意為爺著想?因為她是溫良恭儉的好女人,願意為爺愛屋及烏?
她該說顏芷薇是聰明還是笨,她就這麼有把握這樣做能得到男人的一世忠心?
垂眉不語,然心在滴血,不怕的,說一百次不痛,還會痛?那就講一千次、一萬次,終有一天知覺麻痹,愛情死去,疼痛就將遠離。
「等兩人返京,也許連孩子都有了。」賢王妃又道。
所以呢?要她說聲恭喜嗎?對不起,她還沒豁達到這等地步。
「不管你點不點頭,國公府的主子都不會是你。」
哈哈,怎麼這樣好笑,都說過無數次了,為什麼沒人相信,她對那個位置從不心存妄想?怎地一個個都認定她野心大?
「許你一個婢妾之位,已經是芷薇寬宏大量,你別奢望更多。」
既然她講什麼都沒有人把話聽進去,她不想說了。
見她沉默,賢王妃越發惱怒,就這麼一塊頑石,怎會有男人瞧上眼?
賢王妃恨恨咬牙,不信她不屈從,她揚聲喊,「來人,把她帶下去看好,不許她出院子。」
囚禁她?像季學做的那樣?瑢瑢拳頭握緊,凝目相望,嘴角噙起一絲冷笑。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2 08:19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原來都是她
整整一個多月,賢王忙碌異常,不理會朝政的他,卻對梁國的戰爭卯足全力,他這不僅僅是為了國家社稷,更是要為心裡那個女人報仇。
因此他天天進皇帝的御書房,經常搞到宮裡下鑰才回府,並且三不五時留在宮裡過夜。因為皇帝在乎,賢王更在乎,他們滅梁的決心早在十幾年前已經定下。
若非梁國先破壞約定,他們還沒有機會出兵。
但即使王爺不在府裡,瑢瑢也遵守承諾,竭盡本分。
她被關在小院子裡,依舊做好三餐,定時讓人給王爺送去,只不過被禁足於小院裡,消息不靈通的她,並不知道那些飯菜點心並非送到前院,而是被送進御書房裡。
再忙,吃飯皇帝大,每回收到瑢瑢送來的餐飯,賢王就忍不住笑得眉彎。
他是個性情中人,沒有太大野心,最大的心願就是吃好睡好、盡情耍廢,他只做自己愛做的事,喜歡下棋,便創立棋高八斗,熱愛吃,便開數間食肆。
即便他早慧,自小廣表現出與旁人不同的聰穎,即便他身為先帝最寵愛的皇子,他也從未對那張龍椅感興趣。
至於學習醫藥,不是因為喜歡開心,而是因為……「她」喜歡,他便為「她」認真。
其實很多時候,皇帝相當羨慕賢王,羨慕他可以如此恣情隨意。
見賢王吃得那麼香,皇帝突然感覺御廚送來的飯菜索然無味。
「分給朕一點嚐嚐。」皇帝興起,大開金口。
賢王對同胞哥哥一向大方,於是把食物分了。
然後皇帝發現,同樣一道蒜泥白肉,硬是被做出不同味道,再然後一整盤肉全進了皇帝的肚子裡。
養生的規矩是七分飽,皇帝第一次把自己給吃撐,滿足地打個飽嗝,「從明兒個起,你家下人多做一份呈上來。」
「做飯的丫頭可不是我家下人,那是我用治病換來的福利。」
「京裡沒大夫啦?堂堂賢王爺居然需要靠治病換一口吃食?」
看著皇帝,賢王心底盤算,時機應該差不多了,季懷貪瀆確定,已經革職入獄,只待他日發配邊關,劉氏沒有到處尋人救夫,倒是想盡辦法變賣家中古董字畫,若不是他搶快一步,要大理寺將靖國公府的田產鋪子給封了,待季珩回京,憑劉氏那股狠勁,大概什麼東西都留不住。
目前仍在逍遙度日的,只剩下不知死活的季學,不過有田雷、田露在,他的好日子約莫也快要到頭了。
算算,是時候該給皇兄透消息了。
微微一笑,賢王道︰「我治的不是普通的病。」
「不然呢?」
「是腐肌蝕骨散。」
聽到這五個字,皇帝臉色驟然大變,淑妃的死,是他們兄弟心中的痛。「誰動的手?」
賢王深吸氣,緩緩將靖國公府的事慢慢道出。
他從靖國公夫人的死亡說起,講到季珩中毒離家、一路被追殺,說到他喪心失志、一心求死,然後瑢丫頭將他從谷底拉上來……最後他提到隱衛夜探國公府,由張璧身上推論劉氏身世,他把這些日子以來探查到的所有事,全數向皇帝交代。
皇帝越聽越心驚,外傳劉氏溫良、善待子侄,沒想到,她竟是蛇蠍心腸的梁國公主,他對不住季圖啊!當年若非他數度救命,哪有今日的自己?
「朕愧對季圖,季珩既然搭上你,為什麼不求朕為他作主?」
「樂喜這種事,別人給的不算好,要自己掙的才叫好。同樣,報仇這種事,假手他人,總沒親自動手來的解氣。」
「話雖如此,劉氏的性命,朕要親手拿。」
「沒錯,這點,臣弟也堅持。」
「你去安排吧,在她死前,朕要見她一面。」
「臣接旨。」
* * *
文老闆心急如焚,這是他第三次上賢王府求見,但回回都被門房給擋了。
鋪子裡的胭脂快要斷貨,再不補進新品,怕是再過幾天就沒得賣了。
上回瑢瑢說,擔心進王府後會很忙碌,送來的貨相當多,本以為可以擦上好幾個月,沒想到太子妃用過之後很滿意,竟採購不少,到處送人。
這一送,把嬌容坊的名氣也給送了出去。
眼看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妻子在前幾天就催促他上王府找瑢瑢,可回回來、回回被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這位大哥,麻煩您行行好,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尋瑢瑢姑娘,麻煩您進去通報一聲,行不?」
「不行,都說了瑢瑢姑娘不見人,你老是上門,不是給我添麻煩。」
「瑢瑢姑娘沒道理不見人的呀!要不,您去問問,如果她真不肯見,也請她回張便條行不?」說著,他連同寫好的信及賄賂銀錠想硬塞到對方手裡。
賢王隨興,賢王妃治家卻嚴謹,這府裡上上下下還沒有人敢做欺上瞞下之事。
如今整個後院都曉得,瑢瑢姑娘冒犯了王妃,被禁足在小院裡,除給王爺做的飯菜之外,什麼都不准送出來,便是飯菜,每次也得檢查個三、五回,確定裡頭沒夾帶紙條才能放行。
讓他遞送紙條,豈不是要他的命?再多錢也得有命花呀。
他連連擺手,不敢接,「老哥,不是我不肯幫你,實在是不行啊!」
「為什麼不行?」跳下馬背、將馬鞭甩給身後伺候的府衛,賢王衝著門房問。
他可是答應過季珩,那丫頭想見誰、想做啥都行的。
看見自家王爺,守門的一張臉皺成包子,王爺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說啊,為什麼不行?」賢王瞪眼問。
季珩離京後第一次送信回京,裡頭有要給瑢丫頭的,因此他特地回府一趟,沒想到竟會撞見這事。
門房低頭,他能不回答?看來一頓板子肯定跑不了了,「回稟王爺,瑢瑢姑娘做錯事,被罰禁足小院,不得與外人接觸。」
「罰?我有沒有說過,瑢丫頭不是下人,是嬌客!」
門房的臉更苦了,就算王爺說過這話,可管理王府的人是王妃,神仙打架,殃及小鬼。
賢王瞪無辜的門房一眼,道︰「把人請進去,我去見瑢丫頭。」
見事情有轉圜,文老闆鬆口氣,連聲道謝。
賢王快步走到瑢瑢住的小院,那是之前季珩住的院子,只是怎地冷冷清清,一路行來沒有見到半個人影?他快步行至院門前,竟發現院門用一把銅鎖給鎖了。
怒氣迅速往上竄,他抬腳重重一踹,然大門沒被踹開,反倒是驚了在涼亭里躲懶的老嬤嬤。
看見王爺,她急急跑上前,「老奴給王爺請安。」
「把門打開。」
見王爺怒氣沖天,老嬤嬤哪敢有二話,連忙解下腰間鑰匙,飛快打開銅鎖。
賢王瞪她一眼,斥了一聲,「狗奴才。」便抬腳往院子裡去。
見不到伺候的人,院子裡安靜得厲害,小徑旁的野草瘋長,唯有小廚房飄來飯菜香。
他順著香氣走去,廚房裡熱火朝天,瑢瑢一面做飯、一面燒火,忙得不得了。
沒人給她打下手?這些天他吃喝的全是她一個人伺候?哈哈!這竟是賢王府的嬌客待遇,眼神冷下幾分。
「瑢丫頭。」
聽見叫喚,瑢瑢轉身,她的頭髮散亂,臉上還有幾抹炭灰,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至極。
賢王看著她,心底糾結不已,季珩才離京多久,瑢丫頭就狠狠瘦上一圈,滿身被虐待痕跡,哈,他這是對得起誰?
「王爺回來了?飯菜很快就好。」瑢瑢眉開眼笑,所以她夾在米飯裡的紙條這回順利送出去了?
這些天,她不只一次送紙條求援,希望王爺能回來救她,因為……她不能繼續待在王府了。
是,她懷上了,她的小日子很準,這回卻慢過好幾天,身體微小的變化,讓敏銳的她感到不對勁,所以她必須提早謀劃,盡早離開。
瑢瑢不笑還好,這一笑,讓賢王滿肚子罪惡感往上衝,滔天怒氣無處發洩,他揚腿,踢上跟在身後的老嬤嬤,老嬤嬤沒站好,砰地摔在門檻。
賢王冷聲問︰「為什麼囚禁瑢丫頭?」
「瑢瑢姑娘對王妃出言無狀,王妃罰……」
「誰准的?」他怒聲斥喝。
瑢瑢見狀連忙上前維護,老嬤嬤不過是謹遵上令,何錯之有?
「王爺別生氣,是瑢瑢不好,王府有王府的規矩,我出身鄉野不懂規矩,才會頂撞王妃,此事與嬤嬤無關。」
老嬤嬤沒想到瑢瑢竟會替自己說話,想起這陣子自己對她落井下石,頓時感到羞愧難當。
「你是我請回來的客人,誰要你守什麼規矩。」
「無規矩不成方圓,若人人都不遵守,王妃何以管理偌大的王府。」
「你的意思是王妃關你,關得再正確不過?」
瑢瑢看著盛怒的王爺,鼓起勇氣當面跪下,「若王爺同意,請允許瑢瑢搬出去吧,我會遵守承諾,定時為王爺準備三餐。」
「你是說,偌大的王府還容不下我的一個小客人?」
「不是的,我本來就想在城裡租個地方建作坊,還想在城郊多買幾畝地種樹種花,可王府是什麼地方,豈能讓商人農人進進出出?王府地方再大,住起來再舒服,可是於我的事兒……真的有困難,求求王爺,讓我搬出去吧!」
她說得可憐巴巴,卻句句不盡實,都住成這副模樣了,還口口聲聲說舒服,當他是個瞎眼瞎嗎?!
「王爺放心,我設計的食盒底下放了炭火,保證送到王爺手上時,裡頭的膳食還是熱騰騰的,絕不會是冷菜冷飯。」
都吃過這麼多次飯菜,這種事他會不知道?他生氣,不讓她搬,難道是因為擔心飯菜不夠熱?她是當他只顧嘴巴、不管良心的人是吧?
瑢瑢望著怒目圓瞠、滿臉憤怒的王爺,這樣好嗎?她印象中的知聞先生是個溫和可親的美髯男啊。
「王爺……求求您了,我真的很想搬出去。」她又笑了,討好的、巴結的笑容。
可瑢瑢不知道,她越是笑,賢王就越生氣,「不許!」
他大喊一聲,她迅速垂下眉眼、垮下雙肩,好像被人給欺負狠了。
「可我天性粗鄙,過不慣好日子,瞧瞧,我都瘦了,我真的不適合錦衣玉食、金屋銀窩的生活,住在自己的地方,我才能過得自在。」
錦衣玉食?金屋銀窩?要不是她的表情太真誠,說服他的態度太堅決,他會認為她在諷刺自己。
見王爺沉默不語,她抬起頭來,一咬牙,豁出去了,「要不,我與王爺講講條件好嗎?」
「什麼條件?」他寒聲問道。
「如果王爺讓我搬出去,往後賣胭脂的利潤,我給王爺四成,行不?」
他快氣死了,現在他不但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還是個見錢眼開的貪婪之輩!他氣得胸口起起伏伏。
見狀,瑢瑢立馬改口,「好好好,王爺別生氣,五五分帳,行不?王爺,我求求您了,我在這裡夜夜睡不好,黑眼圈都跑出來了,我好想住在自己的狗窩裡,王爺……」她扯住他的袖子輕輕搖晃。
她這一晃,滿腹怒火被她可憐巴巴的小模樣給澆熄了。
重重嘆氣,賢王道︰「有人尋你,你先去見他吧。」
支走了瑢瑢,他對跟在身後的侍衛道︰「去查查瑢丫頭是怎麼得罪王妃的。」
* * *
冬至,南方的天氣沒有北方那樣冷,士兵操兵,仍然有許多人光著膀子。
昨天他們終於打出第一場勝仗,一口氣奪下兩座城池。
這場戰爭季珩提刀上陣,一招一勢與梁軍對打,他感受到熱血奔騰,也感一受當年父親負在肩膀上的責任。
前面幾回的敗仗,是為著麻痹梁國,令他們錯判情勢,並讓梁軍誤信謠言,認定大燕刻意將梁軍困在榆丘,好讓陳國趁機自背後攻打。
終於梁國相信大燕與陳國已經聯手,立刻將主要兵力轉往陳國,緊接著燕軍竭力進攻。戰事進行至此,陳國就算不願意聯軍,然而兵臨城下,無論如何都得出戰。
有陳國兵力纏住梁國軍隊,頓時大燕大軍如入無人之境,快打快攻,一鼓作氣吞掉梁國兩座城池,接下來,梁國的江山很快將要易主。
季珩細細看過田雷的飛鴿傳書,猶豫片刻後,寫下短短數字——
事成之後,將季瑀送到瑢瑢那裡,告知瑢瑢,王可兒一事。
信方書罷,鬼先生飄到桌邊,笑眼望他,「想瑢瑢了?」
季珩沒回答,然眼底眉梢淨是溫柔,他把紙條卷好放進小竹筒裡,將信鴻放飛。
「不擔心她知道原主的身分,會嚇得躲起來?」
「躲起來?你太不懂女人,知道過去的事,她只會更加認定我與她之間的緣分。」
「是嗎?」鬼先生聳聳肩。對於女人他確實不懂,幸好他娶的女人獨立而堅強,沒有自己在身邊,也能把日子過好。
「是。」他對自己也對瑢瑢有信心。
「好吧,女人我不懂,來談談我懂的吧,你殺人的方式不對。」
「哪裡不對?」季珩正得意著,太子只是請他作謀士,沒想到雙腿恢復的他,有一身好功夫,能身先士卒,一刀一槍在戰場上掙功勞。
「在戰場上殺敵,與你顏師父教的道理不同,不需要那些漂亮招式,只需要一刀將敵人斃命。」
「有差別嗎?總之,與我對戰的人都死了。」
「有差別,你這樣會耗費太多體力,如果一刀解決一人,你不但可以殺死與自己相對的敵人,還可以保全更多同袍弟兄……」
手一伸,鬼先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把大刀,開始為季珩講解對敵招式,招式不好看,但每刀落下的方向都對準敵人的死穴,他的招式看得季珩心驚,第一次了解,原來殺人……可以是這個樣子。
他不由自主起身,拿起刀子隨鬼先生比劃。
著男裝的顏芷薇進入營帳,看見她,季珩迅速收手。
他很頭痛,不知道這丫頭竟然悄悄地跟過來,千里迢迢又正值戰事緊急之際,他沒有心思和多餘人力將她送回京城,只好默認她女扮男裝留下來。
「珩哥哥,你在練武功啊。」
「嗯。」
「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她把一隻烤雞送上,那是她使了銀子讓火頭軍給烤的,熱騰騰,可香著呢。
「你不必老替我加菜。」
「那是我一份心意嘛,既然不能幫珩哥哥上場殺敵,至少要把你的身子給照顧好啊!」她笑眼瞇瞇地靠近季珩。
鬼先生揚眉,在他耳邊輕飄飄丟下一句,「桃花滿樹開吶。」
瞬間,消失不見。
「芷薇……」
季珩的話還沒說出口,她上前勾住他的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說︰「我知道珩哥哥想說什麼,可珩哥哥知道嗎?身為女子,許多事都不由自主,難得我能離開京城,見見我沒見識過的天地,過上我沒過過的日子,我這一生,能夠幸福自在的日子,恐怕也只有這一段了,待我返京……」
話沒說完,她長嘆氣,「珩哥哥,你別叨唸我了,我保證不給你惹麻煩,保證不讓自己涉險,行不?」
見她這般掏心掏肺地說,季珩無法堅持,從小到大,哪次他不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見季珩不語,顏芷薇滿意地笑彎雙眉。
她真的相信,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真的相信自己能焐熱珩哥哥的心,讓自己在他心底比瑢瑢更重要。
* * *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沒有賢王妃鬧那一齣,瑢瑢無法順利搬出王府,當然,如果不是發現自己可能懷孕,她也不必急著離開王府。
那天賢王查出王妃與瑢瑢爭執的內容,相敬如賓的夫妻,第一次吵架。
賢王怨王妃多事,賢王妃怒道︰「我只希望芷薇幸福。」
賢王問︰「所以季珩的幸福不重要?瑢瑢的幸福不重要?幸福是兩廂情願的事,不是誰給、誰就要受的事。」
他指的是季珩、瑢瑢和芷薇,可賢王妃卻想起自己、王爺和淑妃。
終於,她憋了幾十年的話脫口而出,「既然如此,皇帝賜婚,你為什麼要接受?既然你們已經注定不幸,為什麼要給我一個幸福的空殼?」
幾句話問傻了賢王,也問出他的罪惡感。
他以為自己已經給了她所有女人想要的,沒想到她認為那只是空殼。
從成親至今的第一次爭吵,讓賢王第一次反省自己對王妃的不公平。
賢王反問︰「所以你想製造季珩和瑢瑢的不幸,再給芷薇一個幸福空殼?」
這話也把賢王妃問傻了,本以為自己沒做錯的她,懷疑起自己的作法,她回想與瑢瑢的對話,看著瑢瑢之後做的每件事,方才明白,那是個和自己一樣驕傲的女子,從此對瑢瑢改觀,並且對她的孩子疼愛有加,這是後話。
另一邊,在文老闆的幫忙下,瑢瑢用季珩留下來的銀子賃一處三進宅子,買回兩房下人,簽定死契。
她還回木犀村買下百畝地,建暖房、雇人種花,並讓他們在花季時每日將採摘的鮮花送進城裡。
瑢瑢開始有規模地每日生產固定數量的胭脂花粉,和各種護膚霜。
當然她沒有忘記對賢王的承諾,一日三餐加點心、甜品,她不斷變著法子讓賢王吃得盡興,她還把做的菜一道道記錄下來,之後甚至整理出十五本食譜賣給酒樓,替自己掙回不少銀子。
她買回來的兩房下人,一房姓夏,是一對三、四十幾歲的夫婦,帶著兩兒兩女,孩子的年紀從十八歲到十歲之間,買下這家人花比較多的錢,他們過去在大戶人家裡做事,只是主子家道中落,不得不拿他們換錢。
過去夏家的男人是府中園丁,瑢瑢便讓他和妻子搬回木犀村,管理村裡的花田,長子夏成過去跟在主子身邊數年,學得幾分經營本事。
瑢瑢悉心觀察數月後,提拔他做管事,由他出面聯絡文老闆,帶領弟弟妹妹及另一家人製作脂粉。
另一家人姓韓,較年輕,夫妻不到三十歲,膝下有兩個八歲和十歲的女兒,都是本分人,做事勤勉,妻子有一手好廚藝,便成日隨著瑢瑢在廚房折騰。
很快地,她的脂粉廠進入軌道,而文老闆的生意越做越好,因此瑢瑢這邊也忙得熱火朝天。
昨晚下了場大雪,天亮起床,地面鋪上一層厚厚的白雪,一呵氣,嘴裡能吐出白霧,瑢瑢搓搓手心,起身下床。
她起得快了,頭撞上季珩送的那串風鈴,風鈴相撞,激出好聽的聲音。
現在……南方還不會很冷吧,聽說戰事已經開打,前兩場打得不順利,卻沒有折損太多士兵,而第一場勝仗竟就奪下梁國兩座城池。
事情是從賢王嘴裡聽來的,當然爺的信裡也提過,他讓她別擔心,前兩場硬仗本就在預估範圍內。
陸陸續續,季珩已經送來三封書信。
信裡寫著邊關風光、梁國民情,也與她說起戰略情勢,連他身子大好,已經健步如飛都提了,獨獨沒提到芷薇隨軍出征一事。
是因為他認定本該如此,她一定會接受安排嗎?還是認為主人家的事,不需要對一個下人提及?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好聰明,早早把賣身契拿到手,從此還她自由身,再不必受制於人。
「姑娘,王府來人了。」夏萱敲開她的房門。
「好,我馬上出去。」梳洗過,披上披風,瑢瑢快步往外走。
許是因為太忙,許是因為心裡存著事兒,雖然肚子裡的孩子乖巧得很,她仍然瘦得厲害,因此身形仍然纖細,看不出肚子。
她匆匆拿了信封,將昨天算好的五百兩銀票封進去,那是給賢王的五成利潤。
文老闆能耐,生意越做越好,這個月就讓她賺進一千多兩,再這樣下去,瑢瑢都懷疑,自己會不會在短短幾年內晉升京城最富裕的女子行列。
來的是賢王的貼身侍衛阿墨,幾次接觸後,瑢瑢發現他不難相處,只是一張臉繃得厲害,讓人望之生畏。
「瑢瑢姑娘,王爺讓我來傳話,明兒個家裡有貴客,你能不能進府做菜?」
她原來承諾的是負責王爺個人的三餐,但為了能順利搬出王府,什麼不平等條約她都簽了,這會兒她只有點頭應是的分。
見她點頭,阿墨從懷裡掏出紙條,「這是王爺想吃的菜。」
瑢瑢飛快看過一遍後,說︰「知道了,等等我,我進去把食材給擬好,交給府中採買就行。」
「好。」一句好後,阿墨像門神似的立在門邊,讓人不敢造次。
瑢瑢飛快進屋,將食材擬好,連同銀票一起交給阿墨,她把人送到大門口,客氣地問了問王爺和王妃的近況。
阿墨的回答相當簡單,除了好還是好,不過他蚌殼似的嘴巴竟被她敲出一句話,「再過一個月後,姑娘可以不必這樣忙了。」
「為什麼?」
「王爺要代替皇上到梁地出巡。」
季珩尋到牧仁,消息傳回京城,賢王迫不及待整理行裝,再加上皇帝一句——
「你去,去幫朕給淑妃狠狠出一口氣!」
此話一出,就算有再大的不樂意也成了樂意。
通常男人只會為難男人,可那天賢王竟然咬牙切齒說︰「我要看看,把劉氏教出一副蛇蠍心腸的皇后長什麼模樣?」
默默地,阿墨在心底為那位皇后默哀數息。聽說當年嫁到大燕的公主只是個小庶女,要不,怎能一轉頭就成了棄子?說起來從頭到尾都不關那梁國皇后什麼事啊。
瑢瑢聞言,忍不住揚起笑眉,真好。
回屋,瑢瑢發現田雷、田露在裡頭,微詫。
「田叔、田姨,你們怎麼來了?」她一臉驚喜。
「我才要問呢,風鈴掛在床頭算什麼事兒,爺那是要讓你掛在窗邊召喚我們用的。」田雷不滿道。
「田姨、田叔忙啊,我沒事幹麼找你們麻煩。」何況她並不想讓爺擔心。
「什麼麻煩?是不想見我們吧,連搬出王府這麼大的事兒都沒交代一聲,還是爺寫信回來,我們才曉得你挪了窩。」
「住在王府進出不方便嘛,現在可好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連呼吸都覺得順暢許多。」
田露一笑,道︰「你的脂粉生意做得不錯嘛。」
他們剛從後院過來,時辰還早,那裡已經忙得熱火朝天。
「對啊,每日的供貨都在增加,我正打算再去買幾個人進來。」
「我們家瑢瑢不簡單吶,有這門手藝,走到哪兒都不會餓死,當初怎麼就混進人牙那裡?」
「迫於無奈呀,萬事起頭難,當初要是沒有田叔、田姨和田風、田雨幫忙,這門生意也做不起來,更別說要是沒有田叔、田姨買下我,說不定我會被賣進什麼骯髒地方,現在別說做胭脂,恐怕都要被迫成為賤籍女子。」
這話太謙虛,當初要不是買瑢瑢回來,他們才會餓死,那時田風還提出建議,讓大家去劫富濟自家的貧呢。
若當真這麼做,爺現在不會當上將軍,而是成了土匪頭子。
但拍馬屁的話誰都樂意聽,尤其瑢瑢拍得不慍不火、滿臉真誠,聽得人舒心吶。
「今兒個來是要告訴你兩件事。」田雷回歸主題。
「什麼事?」
「季家二房倒了,季懷貪瀆被流放,半路熬不下去,死了!劉氏放印子錢……朝廷嚴禁此事,她被捕入獄,在獄中上吊自盡。」
這是對外的說法,她死前皇帝和賢王曾經微服探監,三人講了什麼不知道,但確的是……劉氏死於凌遲而非鳩酒。
「那季學呢?」
說到這點,田雷、田露笑開懷。
季懷、劉氏的名聲雖是他們使人給敗壞的,但他們之所以成為過街老鼠,終究是因為賢王橫插一腳,不過季學的事,可全是他們一手操盤的。
「他中了屍毒。」
「屍毒?怎麼會?」
「他又玩死一個丫頭,他在她身邊睡一夜,就染上啦。」田雷笑得滿臉賊樣。
剛死的人得在數個時辰後才會長出屍斑,要染上屍毒……機率太小。「怎麼可能,田叔、田姨在當中做了什麼?」
「我就說這丫頭聰明吧,哪容易騙得過?」田露笑道。
「沒錯,季學壞透了,自家的爹娘入獄的入獄、流放的流放,他都被趕出靖國公府了,還硬是拉著幾個丫頭賃屋住下,他不思振作,成天折騰女人,這不,又弄死一個,他不是老愛把折騰死的人丟進亂葬崗嗎?趁夜我們也把他拉去亂葬崗嘗嘗那個味道,然後他就染上啦。」
七、八具腐屍壓在身上,不染上才有鬼,想到隔天他從亂葬崗裡爬出來,嚇得神魂裂的模樣,想想都覺得好笑。
「還是不對,正常人家逢劇變,就算不思振作,也不至於無感沉淪,他……是怎麼了?」
依她對季學的了解,他除了因為那裡不行、極盡所能地欺負女人之外,其他部分還算正常,至少他能詩能文,在外頭的名聲挺好的。
「我說你這丫頭腦子是怎麼長的,連這樣都能猜得出來?沒錯,我們是誘他用了些鴉片,可連他身邊的丫頭都沒發現,你怎麼就發覺不對勁了?」
瑢瑢苦笑,因為她曾經是他的枕邊人,曾經待在他身邊整整三年。
何況滿院子的奴婢都快被他這手功夫嚇死了,連抬頭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又怎能發現他的異樣?
如果是鴉片……雙親獲罪、靖國公府被收回,無能為力的他選擇躲在鴉片背後麻痹自己,她能夠理解。
宣武侯、季學,她該報的仇,季珩全替她報了,說不出口的感激,說不出口的激動,她真希望自己能為他多做些什麼,只是……他不需要了吧。
「第二件事,爺讓我們把季瑀送到你這裡。」
「季瑀是誰?」
「爺的兒子,季學再會瞎折騰也折騰不出一個兒子,為傳承爵位,季家需要有下一代,老太爺想給爺娶妻納妾,但爺拒絕了,劉氏想給季學從旁支領養一個兒子,老太爺也拒絕了。也不知道劉氏腦子是怎麼想的,竟然買了個通房丫頭,還給爺下藥,就這麼一次失足,爺就蹦出了個兒子,現在都快一歲了。」田雷說。
「恐怕是老太爺堅持,非要爺的孩子才能繼承爵位吧,要是劉氏早知道老太爺、老夫人會這麼早死,恐怕不會整出這麼一齣。」田露猜測。
「沒錯,這劉氏也真狠,要財產、要子嗣、要爵位,連爺的命都要。」
「何止啊,她連王可兒的命也都給結果了,好歹人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辛苦十月懷胎,孩子剛生下,就把人給謀害了,這心啊,真是髒透了。」
「等等,你們說王可兒……那是誰?」瑢瑢急問。
「王可兒啊,就是幫爺生下兒子的通房丫頭,聽說是個貌美如花的姑娘呢,不過不說爺沒看清那姑娘,後來也不准人在跟前晃悠,我們也都沒見過人呢。」田雷解釋道。
其實王可兒的事是田雷、田露潛進靖國公府查的,就算以前不知王可兒長啥樣,現在也知眼前的瑢瑢就是王可兒,不過爺說了,瑢瑢許是受了劉氏要謀害的驚嚇而忘了過往,自給自足編了身分還自學不少,讓他們別把事情說的太白,只讓瑢瑢自己想清楚即可。
「劉氏誤以為爺死後,擔心季瑀的真實身世被人知曉,孩子剛生下,聽說就謀了王可兒性命,王府裡上上下下都以為季瑀是季學和妻子項氏所出……對了,我們在府裡來回逛過無數趟,都沒見過二房少奶奶呢。」田露補充道。
「恐怕早就被季學弄死了。」
瑢瑢傻了,王可兒竟是……
難怪劉氏會喚她這個名字,難怪季珩會問她認不認識王可兒,想必是後來認出了她,只以為她不想承認便沒追問……所以爺認為對她動情無錯,把她從通房丫頭提為姨娘已經是恩寵,可,她不是啊!
「瑢瑢。」田露喚她。
「什麼?」她回神。
「你在想啥?」
「沒想什麼,只是覺得靖國公府……有點亂。」
「哪有什麼好亂的,總之就是進了國公府的女人都沒有好下場。」田雷開玩笑。
是了,跟著兩房少爺的女人都沒有好下場,偏偏這兩個女人都是她,所以啊……她就是跟國公府犯沖,她千萬不能再進國公府了!
「別說這個,瑢瑢,季學怕是活不久了,我們打算把季瑀偷出來交給你,之後京城事了,我們打算去南方幫主子,往後你有事,就去敲王府大門,讓賢王給你作主。」
他們還不曉得,王爺也要南下了?但她沒打算告訴他們,只是點頭應好。
「如果你有信想給爺,過幾天我們抱季瑀過來時一並帶走。」
「好。」
「我那裡有幾隻信鴿,也一起給你帶過來。」
「好啊,我給田姨、田叔做點好吃的,在路上吃。」
「行,也給爺做一點,對了,那個肉乾,爺挺喜歡的。」
「可以,我再做一些能久放的甜食、醬菜,讓田姨、田叔一起送過去。」
「就知道瑢瑢待爺最好了。」
能待他不好嗎?即使他們之間沒有一個好的結果,但她的人生簿上,也有他狠狠刻下的那一筆呀!
只是……真憋屈,她怎能再次活成窩囊廢。
照理說,他對不住她一分,她便該狠狠還上十分,唯有這樣才對得起自己,對得住爹娘將她捧在手掌心。
可偏偏他沒有對不住她,她連狠狠還上十分的藉口都沒有。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2 09:05 PM 編輯
【第十二章】 終於想明白
十道菜,每道都是精心做出來的,除菜肴之外,瑢瑢又做了甜食。
將炒好的堅果和曬乾的莓果,以及洗淨晾乾的玫瑰花瓣放在一旁備用,再把黃油融化加入麥芽糖、牛奶,用小火熬著。
另一邊她用綁成束的筷子快速將蛋白打成泡沫狀,並依次加入磨碎的糖,繼續拌打,最後將熬好的糖汁依次加入蛋液中。
瑢瑢將蛋液分成三份,一份加入堅果,一份加切碎的紅棗與芝麻,最後一份加入苺果與玫瑰花瓣,最後把加好料的糖放入模具中、壓平,待冷確後切成塊。
廚娘嚐一塊,滿臉敬佩,「瑢瑢姑娘,這是糖嗎?哪有味道這麼香的糖?」
「送上去了。」她洗淨雙手,將身上的圍裙脫掉。
「王爺吩咐,最後一道讓姑娘送過去。」
意思是,賢王讓她見貴客,還是貴客想見她?
這段日子受王府照顧頗多,尤其是前些日子,六皇子開蛾眉坊因生意不及嬌容坊,上門鬧過一場,還是王府侍衛出面周旋,才躲掉一場紛爭。
鳳子龍孫吶,碰不得、對峙不得,不過也因為上次的事,蛾眉坊知道嬌容坊身後有賢王府,再也沒有挑釁過。
點點頭,她將三種糖分成兩份,依次擺進盤裡,將其中一盤交給廚娘。
「這盤送過去給王妃。」
廚娘莞爾,這是吃一塹、長一智,懂事了?早這麼懂事,就不會頂撞王妃,也不至於被趕出王府了。
王府下人都是這樣認定的,認定她是被王妃給掃地出門,再怎麼說,能待在王府,誰肯出去?
對於廚娘別有心思的笑,瑢瑢沒有解釋,端起要送到前廳的糖果,緩步前行。
進屋,瑢瑢看見明黃色的衣服,心中一突,能穿上這身衣服的,除了最上面那位之外,沒有旁人了。
是皇上想見她?垂眉低頭,她不敢冒犯天顏。
「把頭抬起來。」皇帝開口。
瑢瑢鼓起勇氣,抬頭。
鵝蛋臉,新月眉,妙目如星,膚潔如玉,一張絕麗的臉,有這麼一副好模樣,怎肯屈居人下?
「這些日子送進宮的飯菜,都是你親手做的?」
進宮?送飯菜的不是她的人,所以……
她轉頭看向賢王,待賢王點頭之後,她道︰「回皇上,是的。」
「嬌容坊的脂粉也是出自你的手?」
「是。」
「你從哪兒學來這些手藝?」
「廚藝是外公手把手教的,他曾在御膳房裡伺候貴人。」
「是嗎?朕在宮裡那麼多年,可沒嘗過你做的這些飯菜。」
「外公說,做菜不能一成不變,必須不斷創出新滋味,所謂的廚藝,就是舌蕾的法術,能變出越多讓人喜歡的滋味,就是好廚藝。」
「這話說得好,原來朕的御膳房裡有這等人物,你外公叫什麼名字,朕要好好賞賞。」
「謝皇上,只是外公已經過世多年。」
死了?也對,若非父母雙亡、家中無人可仗恃,光這份手藝與容貌,能淪落成賣身奴才。
「脂粉呢?」皇帝轉移話題,不再挖人痛處。
「杜太醫曾指點民女醫術,製作脂粉也是杜太醫教會民女的。」
「杜太醫?你有福氣吶,能得他指導。」
皇帝對杜太醫和賢王的心思心知肚明,當初他對兩人存有心結,覺得他們是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糖,一個專門為淑妃研製脂粉,旁人想用也用不得,一個知道她喜歡奇珍異寶,便為她到處搜羅,他妒忌過、憤怒過,卻在她離世之後……
也只能與他們話當年,說說那個教人烙在心上的女子。
「是,民女福氣。」
「你的主子允諾要你為賢王做飯菜,只不過賢王下個月要出京,他不在京裡,你便進宮給朕做御膳吧。」
聞言,瑢瑢心驚,她現在的身子……
不行啊!她轉頭向賢王求助,盼他為自己說話。
看見她無奈目光,賢王失笑,人人都覺得是恩賜,偏偏她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瑢丫頭鮮少求助自己,他很樂意結這份善緣,畢竟與季珩的那筆交易還得靠她。
「皇兄別嚇唬瑢丫頭啦,連住在我這個小小的王府她都睡不安穩,還說什麼金窩銀窩都比不上她的狗窩,要是讓她進宮,她還能喘得過氣?」
皇帝失笑,「連魚都曉得要力爭上游,你這丫頭是怎麼回事?」
賢王接話,「可不是,人人想要的蜜糖,倒成了她眼底的砒霜,她啊!就是個不識好歹的。」
皇帝搖搖手說︰「你別替她說話,讓她自己講。」
瑢瑢這才說道︰「人各有志,有人追求高官厚碌、有人熱愛閒雲野鶴,有人心喜採菊東籬,也有人偏好競逐爭鬥。」
皇帝撇撇嘴角,這丫頭心有丘壑吶,這樣的姑娘……可惜有主了。
皇帝問︰「那你呢,你的志氣在哪裡?想過榮華富貴,成為人上人嗎?」
人上人?賢王聞言,小心肝一顫,莫非皇上想……不行,季珩那家伙死心眼,他受人所託,必須盡心。
「一個小丫頭有什麼志氣?能嫁個良人,就是終生福氣了,要不皇上給她賜個婚吧!」賢王忙道。
皇帝瞪他一眼,這麼心急做什麼?他看起來像是會奪人所好的嗎?
「要不,等季珩回京,朕賜你為平妻,嫁入靖國公府如何?」皇帝笑問。
他有個小公主,年紀可與季珩匹配,女兒好吃,有這麼一個善廚的伺候,日子可美了。
「多謝皇上,民女無意高嫁,若皇上真想賞賜,可否讓宮裡採用民女所製的脂粉?」她的回答令皇帝詫異,季珩……被嫌棄了?
「怎麼,看不上平妻位?那可是靖國公府吶。」皇帝冷哼一聲。
難不成她還能挾過往之功,謀正妻之位?她再好,也就是個婢女,若季珩當真娶她為妻,旁人會用什麼眼光看他?更何況這個女婿,皇帝自己要了!
眼看氣氛僵掉,賢王連忙轉移話題,「行啊,此事不必求皇上,本王就可以作主,不過本王不是能吃虧的主兒,丫頭要不要與我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把你的食單給御廚,讓皇上在宮裡也能品嚐到你的菜色。」
瑢瑢想了想,她本就打算把食單分別賣出去的,如今恰恰可以「皇帝御食」為名號,提高食單價錢。
「行,要擬定契約嗎?」
「什麼契約?是怕朕賴帳嗎?」皇帝重重哼一聲,口氣不善。
瑢瑢感受到皇帝的惡意,抿唇輕道︰「我過兩天就把食單送到王府。」
「行,就這麼辦,你下去吧!」賢王揮揮手,忙讓瑢瑢離開,免得她惹毛皇帝。
看著她的背影,皇帝輕嗤一聲,「這丫頭模樣雖好,性子卻不討喜。」
「皇兄認為她不討喜,是不是因為她和一般女子不同?」賢王問。
皇帝一愣。
賢王笑言,「平時她性子極好,旁人得罪她,也不見她掛心,往往一笑置之,不過碰到婚姻大事,她可就硬脾氣了。」
「嗤,她的性子好?」皇帝把賢王的話當成偏袒。
「皇兄不信?實話說,她也惹火過王妃,就因為王妃逼她低頭為妾,她義正嚴辭道『寧為貧人妻、不做富人妾』。」
「這是身為女子該說的話嗎?她父母就沒教教她身為女子的本分?」
「這便是她矛盾之處,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貴,她不屑,分明把錢看得極重,卻輕易將五成利潤給了臣弟。她明明將季珩當成重中之重,事事以他為主,卻又放過留在他身邊的機會……」
「王妃何等身分、何等威嚴,豈能容她言語挑釁,只當她是那等不擇手段、以退為進來謀奪高位的女子,一個火大,將她囚禁小院……」
「哼,她向你討救兵?給王妃穿小鞋?」皇帝問。
「不,她非但沒說王妃半句壞話,還解釋自己待不慣王府,非要搬出去住。皇上可以批評她特立獨行,也可以說她與眾不同,但臣弟相信,她的所行所言並非欲擒故縱。臣弟曾經問她,何必與旁人反著來?男人三妻四妾、開枝散葉,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所有女人都能接受,怎地到了她這裡就那麼難?皇兄知道她怎麼說的嗎?」
「怎麼說?」
「她說自己行事只求心安。」
「哼!季珩三妻四妾倒教她不安了,行!待季珩返京,朕就賜婚玉華公主,再賞下眾美人,看她怎麼個不安法。」皇帝這是與瑢瑢槓上了。
賢王失笑,「皇兄竟與一個小丫頭計較?」
「朕就是見不得她的特立獨行,不等季珩回來了,朕明兒個就下一道聖旨,讓她進宮當個貴嬪,我倒想看看她進了宮,是要故作清高、獨享冷清,還是要力爭上游,求得朕的青睞?」
賢王心頭一抖,弄巧成拙了,今兒個不該讓丫頭來見皇上的,原本想讓她得貴人歡喜,日後好討道賜婚聖旨,沒想到會把事情給弄擰了。
他皺眉道︰「那丫頭性倔,皇兄今兒個下旨讓她進宮當貴人,明兒個她就敢詐死遁逃,不過是個小丫頭,皇兄不缺她一個伺候,但臣弟清楚得很,季珩確實對那丫頭上心,季珩人在沙場,皇兄卻在背後敲他牆角,有失厚道啊。」
「不討喜!」皇帝重重哼一聲,他還沒見過整不得的女人,可惜投鼠忌器。
賢王哪能不明白皇帝的心思,這輩子還沒有人敢同他反著說話的,恐怕皇上是在瑢瑢身上貼標簽了。
「討喜的都爭破頭搶著當人上人去了,也只有這種不討喜的從早忙到晚,只想為自己掙得一份自在,皇兄,您就別同小丫頭計較了。」賢王嘆道。
* * *
再度站在賢王妃面前,瑢瑢依舊不卑不亢。
賢王妃靜靜看著她,心裡有說不出的複雜,她把瑢瑢當成淑妃了。
那年淑妃什麼都沒有做,就令王爺再也看不見任何人,現在她也成季珩的眼翳?
「你做的糖很好吃。」
「謝王妃稱贊。」講完五個字,她不再開口。
「見過皇上了?」賢王妃問。
「是。」
「皇上金口,要為你賜婚?」她猜,這是王爺的心思,王爺喜歡她,自會替她謀劃,尤其軍營裡又發生那等事,王爺肯定迫不及待讓她在皇帝跟前排上號。
「沒有。」
沒有?怎麼可能?莫非她將皇帝惹惱?
賢王妃道︰「前幾天軍營裡進了刺客,芷薇替季珩擋刀,季珩逃過一劫,但刀上淬毒,芷薇生死未卜。」
聞言,瑢瑢猛然抬頭,眼底滿是驚恐。
「情況很嚴重嗎?」是啊,生死未卜……牽繫著性命的事,怎不嚴重。
「你是關心芷薇的性命,還是擔心經此一遭,季珩對芷薇的心不轉移?」
是啊,多教人痛恨的「不轉移」。
可她清楚,人心就這麼點大,顏芷薇佔的份量越重,她便越輕微,輕著輕著就消失不見,這種感覺很刨心,但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瑢瑢苦笑,「王妃何來此言?即使沒有這一遭,爺與顏姑娘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早晚會結為夫婦,我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有什麼好擔心、可擔心的?」
賢王妃詫異,無關緊要的外人?她是這樣認定自己的?難道季珩沒對她承諾過?沒對她訴心意?莫非自己錯看了,她是真心相讓、無意爭奪?
「你說得對,不管有沒有這回事,返京之後,季珩必定會娶芷薇為妻,至於你,季珩顧念當時的患難之情,他不會放開手的,我勸你認分認命,乖乖進府當他的妾室,對於芷薇的性情,我還有幾分把握,她必不會為難於你。」
怎麼人人都來逼迫她?難道她這一生就只能為婢為妾?
擰眉,瑢瑢豁出去了,「王妃可知道?倘若我嫁進王府,就不是顏姑娘為不為難我的問題,而是我已經真真實實地為難了顏姑娘。夫妻之間,再堅篤的感情,也禁不起長期的挑釁,再好的夫妻,也容不下第三者的離間。
「天底下沒有女人希望自己是個壞人,若非環境迫得女人不得不去爭搶,去尋求一份讓自己安心的情感,大家都願意無知柔弱,都願意在男人懷裡被慣著。
「夫妻之間,除非無喜無慾無愛無情,否則沒有人能容得下另一個女人對自己丈夫的覬覦,何況我心悅於爺、深愛爺,他是我生命裡獨一無二的存在,為了得到他的專一專注,我必定會卯足全力,排除萬難,爭得他的專心,我相信王妃比我更清楚,在排除萬難的過程中,會有多骯髒血腥。
「我正是不願意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憎惡的女人,所以不想入府為婢妾,我願意遠離,在看不到,聽不到、想不到爺的地方,安然獨居。若王妃真心疼愛顏姑娘,就不該勸我,反該助我一臂之力。」
「助你一臂之力?」
「是,助我在爺找不到的地方,安靜生活。」她斬釘截鐵地說。
賢王妃震撼了,瑢瑢竟是這麼想的,得不到便放手,不拖泥帶水,並非欲擒故縱?只是……
「你甘心?」
「不甘心!但我寧願不甘心也不願日夜在痛苦中沉淪,我要自由、要自在,我寧願損失愛情,也不要一世身陷囹圄。」
身陷囹圄?賢王妃懵了,她在說自己嗎?
十幾年過去,她在嫉妒、在痛苦中沉倫,她無法甘心,更無法瀟灑轉身,只能靠著怨恨一個死去的女人度日?
看著瑢瑢,她從沒有佩服過任何女人,但這會兒對瑢瑢……她心生敬佩。
瑢瑢忙翻了,她一面把食單送進宮裡,一方面跑遍京城大小飯館,將食單一張張往外賣,用賺得的銀子買下一家靠近嬌容坊的鋪子。
為掙得更多銀錢,她每天熬夜,做出許多新款衣裳,送到太子妃名下的玉霞坊,陳老闆知道她與賢王的關係,價錢開得很大方。
她買回十幾個十到十五歲的男女,把大部分的人交給夏管事,讓他領著他們做脂粉,只挑選三個女孩,隨韓家的一起學做糕餅甜點。
她預計待自己離京後,鋪子便由韓家的主持。
而最讓她辛苦的不是胭脂廠或糕餅鋪,而是田雷、田露送來的孩子季瑀。
那是個相當漂亮的孩子,他的眉眼容貌長得和季珩一模一樣,連性情也相似,他早熟得像個老頭子,平日裡不聲不響,好像總懷著心事。
被田露、田雷不聲不響帶走,離開奶娘,他沒有哭鬧,只消一天便黏上瑢瑢。
許是血脈相連吧!她猜。
但也因為如此,誰碰他都不行,當然他不會哭鬧,只是用一雙老成的眸子盯著對方,盯到大人投降,他也會不吃不喝,用絕食來抗議,非要瑢瑢喂食才肯開口。
季瑀讓瑢瑢聯想起初初認識的季珩——
那個把所剩不多的碗和食物摔在地上的小少爺。走了一個小少爺,來一個小小少爺,為帶好季瑀,瑢瑢累慘了。
* * *
終於,賢王爺離京。
賢王妃派了大丫鬟紫環到瑢瑢身邊。
二月,糕餅鋪子開張,皇帝心血來潮,賜下「御點」二字,瑢瑢刻為牌匾當作店名,高掛堂前,生意大好。
三月春暖花開,瑢瑢把家裡的事分派清楚後,一輛馬車悄悄地帶著紫環和瑢瑢離開京城。
除銀票之外,瑢瑢還帶走信鴿以及季瑀。
這件事,瑢瑢經過再三考慮,那是季珩的骨血,她無權將孩子帶走。
只是血脈相連,第一眼看到季璃,骨子裡的母性油然而生,他是從這副身軀所出,瑢瑢放不下他。
而且王妃傳信,說杜太醫救回顏芷薇性命,季珩衣不解帶照顧,兩人情根深種,這樣的他們……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
再者此行一去,千里迢迢再無相逢時,她想留下與季珩長得一模一樣的季瑀,看著孩子,想念他。
於是最終,她選擇自私。
為讓季珩安心,她帶走一籠子信鴿,一月一書信,每封信都告訴他,自己過得非常順利,生意做得非常火紅。
而季珩託人帶回京的書信,直到離京前的最後一封,他仍然沒對她提及顏芷薇受傷一事,這讓瑢瑢很傷心。
是因為她不重要吧,她想。
* * *
六月,瑢瑢產下一女,名喚季舒。
她是個讓人舒心的孩子,模樣很漂亮像瑢瑢,性子很溫和也像瑢瑢,她不哭不鬧,沒見過比她更好帶的孩子。
十二月的北方很冷,她早早就給孩子縫上棉襖,季瑀將近兩歲,季舒開始想要學爬,比起瑀兒的安靜,舒兒咿咿嗚嗚的,話很多。
到北方後,瑢瑢賃下一幢小宅子,只有五間房,灶房、柴火間、書房,以及瑢瑢和紫環各一間臥房。
瑢瑢手中有錢心不慌,她沒往外接繡活兒,成天忙著帶小孩。
幾個月下來,她對當娘親這件事得心應手。
挽著菜籃,紫環從外頭回來,一進門就看見瑢瑢抱著舒兒坐在院子裡,而季瑀伸伸小拳頭、動動小腳,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每天都要演一回大英雄。
在他身上,瑢瑢看見遺傳的強大力量。
「姑娘。」
「回來了?」
「我在街上聽見,大燕已經滅了梁國,疆土將要納入大燕版圖。」
這麼快……還不到兩年呢。
「很快軍隊就要班師回朝了,對吧。」
「是啊,這回太子和靖國公立下大功勞,回朝後肯定有封賞。」紫環道。
也辦到了,有志能伸、夢想成真,他很快樂吧。日後將會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他,緊接著皇帝賜婚、一世平安,她對他……再無牽掛。
緩緩吐氣,瑢瑢試著吐掉心中悶氣,還以為已經過去這麼久,再聽見他的消息可以無波無瀾,沒想到……是時間不夠久吧,也許再三年、再五年、再八年,那時候再聽得他的消息就會波瀾不興了。
「嗯。」她沒有多餘表示。
「姑娘想回京城看看嗎?」
看什麼?看他人的繁榮?看自己的放不下?算了,要斷便斷得乾乾淨淨吧。
「不。」她搖搖頭。
「姑娘心意不改?」
紫環這是在替賢王妃試探,靖國公今昔大不相同,過去他憑藉的是父親留下來的功蹟,如今他創造了自己的榮光,成為皇帝重臣、太子左右手,日後必定飛黃騰達。
「那不是心意而是原則。不必再試探我了,我對王妃說的每句話都是發自肺腑,並非賭氣。」
被看出來了?紫環臉色微赧,卻仍問︰「放棄那麼好的男人,姑娘不悔?」
變得面目猙獰,她才會後悔。「沒有放棄,他從來不屬於我。」
他的人生有很多階段,童年時的青梅竹馬,後來的患難之交,依他的身分,日後肯定還會有許多的情定與風流,然而她的心太狹隘,容納不下他的豐富多彩,所以她提早退場,求一個不受傷。
「我不懂姑娘,如果是我,真喜歡上了,便要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就算為婢為妾。
這是紫環的真心話,沒有試探意味。
「即使是黯然神傷?」
「對,即使是黯然神傷。」紫環答得篤定。
她們果然是很不一樣的人呢,瑢瑢嘆道︰「紫環,你要學著對自己更好。」
紫環微怔,她對自己不好嗎?她以為將所要攏在手中才叫好,搖搖頭,她從來都不懂姑娘。「我去做飯。」
「好。」
瑢瑢抱著舒兒進屋,放進搖籃裡,她從籠子裡拿出最後一隻信鴿,考慮再三,寫下「祝福」二字,將牠放飛。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從此她與他再無關係相連,不管她是項瑾瑢或王可兒。
「娘。」季瑀走到她身邊,仰頭輕喚。
「餓嗎?再一會兒姨就做好飯菜了。」她摸摸他的頭。
搖搖頭,少言少語的他伸長手臂,見瑢瑢低下身,把臉湊到他圓圓的手指邊,他摸上她的臉,奶聲奶氣說︰「娘不哭。」
她哭了嗎?輕撫臉龐,原來哭了……
瑢瑢從椅子上滑下來,蹲到地上,緊緊將兒子抱在懷裡,她很想否認自己的眼淚,只是心太傷……
* * *
靖國公府的產業,二品大將軍,黃金千兩、白銀五千兩……琳瑯滿目的賞賜,看的滿堂文武眼睛都直了。
但不知是季珩天性冷酷,抑或他的表情向來如此,總之他臉上尋不到半分喜意,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對皇帝的賞賜不滿意。
不過,皇帝偏偏是那個知道的。
那丫頭離開京城了,賢王比軍隊提早大半個月返京,一回來發現瑢丫頭失蹤,急得跳腳,忙到皇帝跟前討救兵。
皇帝冷笑道︰「朕沒讓她進宮當貴人,她還不是一樣死遁。」
每每想到瑢瑢,皇帝心裡總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過瑢瑢的行為也讓半信半疑的皇帝驚訝,原來她不想嫁給季珩竟是真的,她要自由自在也是認真的,他不懂,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女人。
「皇兄啊,季珩馬上要回來,那丫頭可是他的心頭寶,臣弟得把人給找著。」
「急什麼?男人不就是這麼回事,丟了個心頭寶,再給他尋一個就是。」
皇帝滿不在乎的態度惹急了賢王,他道︰「所以現在皇兄心底取代淑妃的人是誰?」
一句話問出皇帝的沉默,也問出賢王的哀愁。
因為後宮佳麗三千人,無人可取代,即便王妃賢德淑良也無法取代,而遠在邊境的杜太醫……寧可孑然一身,也不教任何女人取代。
皇帝不語,賢王沉寂,然後他沒有告退便離宮了。
這會兒看著面無表情的季珩,皇帝心想,於他……那丫頭也是個不能被取代的嗎?
「季愛卿,你似乎對朕的賞賜不滿,無妨,你想要什麼,朕都允。」
皇帝開金口,文武官員咂舌,皇帝親手把竹槓送到季珩手上任他敲啊,這是要多大恩寵才能辦到?!一時間,人人看季珩的眼光都不同了。
「稟皇上,臣沒有不滿。」
「要不……愛卿年紀也不輕了,朕給你賜婚,再賜上幾個伺候的美人,如何?」
聞言,官員們開始在腦中搜尋家族裡的適婚女子,也有官員暗自跳腳,怎麼家裡的女孩兒全給嫁了?
沒想到季珩雙膝跪地道︰「稟皇上,臣唯求一知心女子相伴終生,不願三妻四妾,火燒後院。」
啥?又來一個特立獨行的,這是怎麼了,這些人都把老祖宗的規矩擺到哪裡?哪家不是三妻四妾?難道一個個都火燒後院?鬼話連篇。
皇帝咬牙道︰「行,朕就喜歡愛卿這般,你覺得朕的玉華公主如何?」
連公主都給賞賜了?天!朝廷風向改變,明兒個起,大夥兒全要搶抱靖國公的大腿。
「回皇上,臣已有心儀女子。」
「是誰?」快說快說,說是青梅竹馬顏芷薇,皇帝就是看戲不嫌戲多。
「回皇上,臣心儀項氏瑾瑢。」
眾臣面面相覷,項瑾瑢是哪家閨秀,京城項家……沒有出名的啊!
聞言,皇帝重重一拍龍椅,怒道︰「堂堂一個靖國公,竟要迎娶一個花錢買回來的小丫頭?你還要不要名聲?你把祖宗放在哪裡?就不怕你爹在九泉底下不安寧?」
皇帝有股說不出口的彆扭,突然覺得自己枉作小人,人家小倆口合心合意,他卻在當中扮演跳梁小丑。
賢王連忙跳出來緩頰,「不計出身、唯求一心人,與子偕手,恰恰證明靖國公是性情中人,否則哪個男人不想娶貴門妻、迎豪門妾,為前途謀利。」
此話意在提醒皇帝,季珩手中握有兵權又得老靖國公舊部推崇,倘若他是那種野心勃勃、企圖靠姻親結黨的,想盡辦法往上爬之人,皇帝還敢放心重用?
咬牙,皇帝定眼與季珩對視,賢王說得沒錯,這樣的人用起來更放心,可……就是彆扭啊!
撇嘴,皇帝硬聲道︰「愛卿心儀人家,也得人家有意於你,這婚姻大事,總得兩廂情願才行。」
不料,季珩竟俯首叩頭道︰「若得項氏首肯,還望皇上為微臣賜婚。」
哼,還順竿子爬上來了,皇帝不甘願,可是見到賢王在下頭擠眉弄眼……
好吧,人海茫茫,就不信季珩尋她個三年五載後還不肯放下。
皇帝咬牙道︰「行!」
賢王回府,賢王妃相迎。
他奇怪地看著王妃,又不是從遠地回來,怎麼就……迎到大門口了?
「芷薇呢?她沒跟王爺回來?」賢王妃急問,太久沒見到那孩子,想她了。
「芷薇為什麼要跟我回來?」賢王覺得莫名。
「所以她去了靖國公府?」那孩子心想事成了?
「她為什麼要去靖國公府?」賢王更覺奇怪。
「難道季珩還不肯娶她?」
若非季珩怎麼都不肯娶芷薇,她哪裡需要去為難瑢瑢,她想著若是瑢瑢肯點頭,季珩那邊自然沒話說,到時一個王府千金、一個賣身丫頭,誰妻誰妾一目了然,沒想到瑢瑢在這上頭比誰都硬氣。
「季珩為什麼要娶她?」賢王被問得一頭霧水。
「她為季珩擋劍、命垂一線,難道都這樣了,還不能玉成好事?」
「誰告訴你這些的?本王早跟你講過,孩子之間的事不要慘和,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
「芷薇是我的義女,她的事我自然關心,王爺快說吧,季珩到底是怎麼打算的,芷薇都這般為他犧牲了,難道他還不改變主意?」在那之後,芷薇再沒有寫信回京,她急吶。
「此事不過是一場意外,芷薇確實為他擋劍,但這不並代表季珩需要以身相許。」
「可季珩衣不解帶、日夜照顧一個重傷的女人……他們有了肌膚之親吶。」倘若季珩不娶,芷薇的名聲怎麼辦?
「誰說衣不解帶、日夜照顧的人是季珩?刺殺事件發生,刺客當場夠格殺,季珩封鎖消息,並往外傳播謠言,道太子與他身受重傷、群龍無首,哄得梁國掉以輕心,季珩這才暗地出兵,一舉擄獲梁國太子,導致梁國軍心動蕩。季珩忙著打仗,哪可能留在芷薇身邊衣不解帶、日夜照顧?」
事實竟是如此?「那芷薇呢?軍營裡全是男人,誰照顧她?」
「有杜大夫還有李建華呢,李建華在對梁國的戰事中立下軍功,被提為六品將軍,芷薇傷癒之後,由太子作主,為兩人賜婚。芷薇確實跟著我們返回京城,但她去的是李家,過兩天才會過來。」
芷薇清醒後知道身邊的人不是季珩,當然哭鬧過,但軍國大事與兒女小情哪能比擬,何況身為女子喬裝打扮入軍營本就有罪,若非他與季珩想方設法周旋,芷薇下場可沒這麼好。
當然李建華對她真心誠意、處處細心妥貼也是重點,最終方能教芷薇心甘情願。
聞言,賢王妃心情沉入谷底,芷薇這孩子終究命苦,她還盼著她心想事成。
看著王妃陰晴不定的臉色,賢王突然想到什麼,一把抓住她的手問︰「你說,瑢瑢的失蹤與你有沒有關係?」
抬起眉眼,與王爺四目相對,這一對眼,她看見丈夫兩鬢霜白、眼角布著細紋,原來他也老了……
人人都道他們夫妻情深,殊不知兩人心底某處始終是對槓著的。
她刻意在許多地方與他唱反調,好像這般抗議,方能彰顯她的重要,只是……他幾時在意過她的立場?而她的對抗又有哪次成了事?
突然間覺得沒意思。
「說話啊,瑢瑢離開有沒有你的手筆?」賢王急得握緊她雙肩。
又是這樣的態度,好像任何人都比她更重要似的,要是在過去,她肯定會刻意昂起下巴對他說「沒錯,是我操作的,芷薇得不到的男人誰也別想得到」。
但是現在……煩了、累了,也厭倦了。
「是瑢瑢一心想走,她自知身分配不上季珩,卻不願意委身為妾,她不想造成季珩的困擾,又不甘心逼迫自己低頭,於是決定離開京城。」
是的,她曾經感到罪惡,尤其瑢瑢幽幽問她一句——
「為何女人為難自己不夠,還要去為難別的女人」時。
這句話,時不時跳出來,在她心底翻攪著。
所以她讓紫環跟在她身邊照顧,臨行還給了紫環不少銀票,並讓她時時寫信報平安,她不是沒有良心的。
「你怎麼能夠讓她離開?季珩不能離了她啊!知不知道這場戰事為什麼會這麼快結束?那是因為季珩卯足了勁打,他答應瑢瑢要盡快回來……你這是害苦了兩個孩子啊!」
賢王妃搖頭嘆道︰「王爺隨我來吧,我知道瑢瑢在哪裡,也知道她身邊發生的所有事。」
不與他槓著來了,突然間她覺得輕鬆起來。
* * *
季珩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捎來「祝福」兩個字。
原來她決定放手,選擇祝福他鵬程萬里,祝福他前程似錦,也祝福他……子孫滿堂?
為什麼不了解他的心意?他將季瑀送到她手上,把王可兒之事告知,擺明了告訴她,他知道一切,不計較那些,並且共同的血脈將更讓他們一家人緊緊圈繫,他的心思那麼清楚,她為什麼要走?
季珩回到靖國公府,田風、田雨等四人跟在他身後,而田露、田雷彎腰背、垂頭喪氣,因為做錯事了,他們太想回到熟悉的戰場,於是自作主張沒留在京城護好瑢瑢,如今瑢瑢丟了,主子正冷著他們。
推開國公府大門,一股頹然腐敗氣息迎面而來,入眼處盡是荒涼,雜草叢生、花木凋零,一副破敗景象。
不過,許是皇令下得急,禁衛軍來得夠快,府裡的物件來不及被搬走。
他在自己住過的屋裡待了會兒,緩步走進書房。
爹不在、娘經常待在書房裡,小時候不懂,現在明白了,那是娘思念爹爹的方式,雖未朝夕相處,但他們感情堅定,心繫彼此。
他終於明白娘說的話,娘曾說,有個人可以想、可以念,很幸福。
當時年幼不懂事,總覺得喜歡的人就該時刻待在自己身旁,就該日日見著,碰不到、看不到的人,給得起什麼幸福。
直到進了軍營,瑢瑢一封信、幾行字,就帶給他滿滿的幸福感。
如今回想起來,滿紙皆是敷衍,她不過是想叫他安心、定心,可光是這樣幾封敷衍信件,就讓他卯足勁兒向前衝。
又懂了,懂得娘為什麼要說——
「我們是你爹爹上進的動力,我們都要好好的,你爹才能夠心無旁騖做該做的事」那樣的話。
曾經,在他需要、爹卻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埋怨過爹;曾經,在娘躲起來偷偷哭泣的時候,他恨過爹;他痛恨在爹爹心目中,邊關百姓甚至是敵人,都比他們母子更重要。
如今他不怪爹也不怨恨爹了,他但願爹娘在來生還能心手相連。
逐一撫過架上的書冊,在摸到《孫子兵法》時,突然發現觸感不同,那不是書冊,而是木頭刻就而成的偽書,他正想將它拉出,這時賢王的聲音傳來——
「阿珩快來,我知道瑢瑢在哪裡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1-9-5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1-8-22 10:50 PM 編輯
【尾聲】 一生圓滿
今年北方雪下得很早,大地銀裝素裹,院子裡的雪都積到小腿處了,初雪未融、陽光露臉,瑢瑢不急著讓紫環把雪掃去,反而拉著季瑀在院子裡玩雪。
她做了厚厚的手套,套在兒子手上。
昨兒個她訂的鐵桶送來了,那鐵桶和日常裡用的桶子不一樣,中間還豎著一根棍棒,她往裡頭灌水,經過一天,凍實了、倒出來,就變成冰燈。
「瑀兒幫幫娘,咱們把雪堆高,再把冰燈擺上去,晚上往裡頭燃上一根蠟燭,可美著呢。」
在京城,大雪封路的日子裡,哪兒都去不成,爹娘就是這樣帶她玩的。
爹娘在的時候,是她人生最美好的歲月,現在她要將這份美好在兒子女兒身上延續。
堆好兩個臺子,母子倆氣喘吁吁,瑢瑢點點季瑀的小骨子,說︰「娘決定了,決定給你請個好師父,教你武功。」
兩歲多的孩子有的還不太會說話,但早慧的季瑀卻彎起笑眉道︰「學好武功,瑀兒保護娘。」
「行啊,瑀兒要說到做到。」
她在季珩身上明白了,孩子的心無法被勉強,就算娘親拘著季珩走科舉仕途,可最終季珩還是子承父業,上了戰場。
「說到做到。」季瑀鄭重點頭。
「真好,我的瑀兒能保護娘了。」瑢瑢蹲在地上,連連親吻他的臉頰。
「娘,不要親。」季瑀的性情清冷,實在不愛做這種事情,但相處年餘,他也被娘鬧出習慣了。
「不管,我要親、我要親、我就要親……」雙手緊緊箍住兒子軟軟小小的身體,用大人的體力欺負小兒。
「瑀兒生氣。」
「生氣也沒用啊,在娶媳婦之前,瑀兒都得聽娘的。」
「那娶媳婦之後呢?」
一句突如其來的話插入母子間的嬉戲玩鬧,瑢瑢被點穴了,她不敢動、不敢轉身,連頭都不敢回,因為她辨認得出來,那是……久違了的聲音。
一呀地,未上閂的木門被推開,她聽見腳步聲緩緩靠近。
咬住牙根,她告訴自己不哭,握緊拳頭,她必須堅定意志,她不會回京城,不會做妾,現在的生活很好,項瑾瑢不需要依靠男人……
她不斷鼓吹自己,不斷說著相同的話,只是……
天,她好想他!
「為什麼不聲不響走掉?有疑問、有不解,為什麼不直接問我?為什麼要笑著騙我天下太平?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受過多少委屈?」
委屈二字出口,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淌下,像蓄積已久的雲層瞬間落下傾盆大雨。
緊接著,田風從牆外翻進來,田雨從門外走進來,田露、田雷從屋頂上跳下來,加上主子,五個人圍著圈圈,把這對母子圍在中間。
突然間出現那麼多人,季瑀沒有被嚇得哇哇大哭,相反地,他睜著大眼睛邁起小短腿,從瑢瑢身前走到她身後,那氣度,沉穩得不像個兩歲小兒。
他站到季珩雙腿前,抬起頭,張開雙手擋在季珩跟前,臉上毫無畏懼,「不准欺負我娘。」
季珩失笑,看著他的小模樣,果真是親生兒子無誤。
賢王帶來的消息,讓他震驚得說不出話,瑢瑢竟還為他生下一女,如今兒女雙全,天底下哪個男人比他更好運!
只是不厚道啊!拐走他的兒子、女兒,一個人躲在這裡享受天倫之樂,都沒想過他會擔心、會孤寂。
瑢瑢背對他蹲著,把頭埋進膝間,哭得越發淒慘。
季珩嘆息,彎下腰,把兒子抱起來,認真對他承諾,「放心,我不欺負你娘。」
說完,他把兒子交給身後的田雨,自己蹲到瑢瑢身後,自後面環住她,臉頰在她髮間輕輕磨蹭。
夭壽哦,這種身教,以後怎麼教兒子男女受授不親。
田雨一驚,連忙伸手把季瑀的眼睛矇起來,還給其他幾人使眼色。
然後你點頭、我點頭、大家都點頭,沒錯沒錯,雖然哄老婆回心轉意需要一點特殊手段,但……不好在兒子面前做啊!
為了小主子的教養問題,很有默契的四個人向右轉、齊步走,快步離開。
院子裡剩下兩人,季珩沒站起來,只是身子貼著她的,臉也貼著她的。
「我不知道,皇帝曾經要賜你為平妻嫁給我,此事我不便撻伐,皇上對於婚姻有他的看法,但我不一樣,我不要小妾、平妻,這輩子我只會有個正室嫡妻,瑢瑢,我已經求得皇帝為我們賜婚。」
什麼?她猛地轉過頭,嘴唇在他頰邊擦過,他哪肯放過這個機會,他捧住她的臉,狠狠地吮上她的唇瓣。
一個熱烈激情的擁吻後,他牢牢地將她鎖在懷中,說著一路上他蓄積了滿腹滿心的話。
「我也不知道賢王妃為什麼要對你說那些,除了你,我從來沒想過要娶別人,我讓你和芷薇好好相處,那是因為日後她將會是你的小姑子,我拿芷薇當妹妹看待,從未有過非分念頭。」
「可是他們說……你為她,寧願終生不娶?」
「我不想娶親,祖父卻急著讓我為靖國公府傳宗接代,我故作曖昧,讓所有人都誤會了。」因此祖父派人上顏家大門,導致師父急忙為芷薇說親、導致後來程家的糾纏,這件事是他對不住芷薇,他發誓為此作補償,但補償的範圍並不包括迎娶芷薇。
所以……她也誤會了?瑢瑢凝睇著他的臉,心生抱歉。
「芷薇確實到了戰場,但不是我帶她去的,我不知道她悄悄跟在軍隊後面,等發現時已經到達戰區,當時忙著打仗,我分不出心送她回京。王妃沒說錯,她的確替我擋劍身受毒傷,性命垂危,但你的師父杜子戌救了她,就算是這樣,我也沒打算以身相許,瑢瑢你誤解我了。」
她……是誤解了?可那不重點,重點是……「你也誤會了,杜太醫不是我的師父。」不是王可兒的師父。
重嘆,捧起她的臉,他認真說︰「你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就是不夠坦誠,我們心裡都有太多秘密,從沒有向對方說明。」
坦誠嗎?怎麼可以,她不行的呀!
看著他,季珩尚未說出口的話突地讓她感覺害怕,好像下一句……下一句話很重要,也很可怖,那將會讓她無所適從。
但他拉住她的手,目光篤定地望著她,不教她退縮。
「我調查過了,你是項瑾瑢,父親項文海,母親姜氏,除了來不及出生的弟弟之外,他們只有你這個掌上明珠,因科舉舞弊,項文海枉死獄中,姜氏懷胎受驚,一屍兩命,你叔嬸為了銀子,將你賣進靖國公府,你嫁給季學,整整三年遭受非人待遇。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熬下來的,是因為心性豁達?還是為父母報仇的志願未達?但最終……你還是死了,鬼使神差,你的靈魂附在王可兒身上,代替死去的她活了過來。」
她不想講、不敢講的話,他來說,從今而後,兩人之間再無秘密。
瑢瑢怔愣,果然是……很重要、很可怖,果然教她無所適從。
他通通知道了?天,她不該將爹和王昌國的事告訴他,當時,她不知道他的身分,不知道他有本事調查出這一切,更不知道他能為父親報仇。
所以……「你什麼時候調查出來的?」
「記得那群夜訪的盜匪嗎?劉氏派他們來是要殺王可兒,而不是殺項瑾瑢,她不想讓王可兒將瑀兒的身世傳揚出去,有妻有兒做掩護,外人才不會曉得季學有多變態。」
那麼早就知道了?身子微抖,她連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垂眉,心虛問︰「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害怕老天爺把一個可愛可親的女子送到我身邊?害怕你重活一回,把我從痛苦深淵拉出來?」捧住她的臉,他強迫她看著自己,「瑢瑢,比起你在誰的身上活下來,我更害怕你不在我身旁。回家好不好?回靖國公府,我需要你再一次為我把殘破腐敗的家變得生氣盎然,好嗎?」
她哭了,怎能不好,這是她連作夢都不敢想像的事啊!
她點頭,勾住他的脖子,坦誠了自己的思念,吻上日夜盼望的嘴唇……
沒錯,他說得都對,是她不夠坦誠,她總是怕東怕西,三年的地獄生活把她磨得小心翼翼。
她連喜歡都不敢大聲說,她把嫉妒死死壓抑,她以為這是不制造別人困擾的絕佳作法,卻差一點點賠上兩個人的一生。
季珩擁她入懷,讓她緊緊貼在自己胸口。
她在他胸前,甕聲甕氣承諾,「往後我再不會隱瞞你任何事。」
「對,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必須教我知曉。」
「我會,那你也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嗎?」她總是要求公平。
他垂眉一笑,「會,不過眼下有件事不是刻意瞞你,只是先前尚未有機會告知。」
「什麼事?」
「你在府外遇見劉氏,她想將你強帶回國公府那次,賢王救下你,你求他不將此事告知我,於是捨了三成利潤。」
「對,然後……」
「我想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他向我要一樣東西作為交換,我答應了。」
這般行事哪像個王爺,分明就是兩頭賺的大奸商!
此時,遠在京城的賢王連打了兩個噴嚏。
「他要什麼?」瑢瑢問。
「他要我們將一個兒子過繼給他,孩子可以養在我們膝下,但要改姓入宗,待賢王百年為他傳承子嗣,我考慮讓瑀兒過繼,平白撿來一個爵位,我沒有反對,你會反對嗎?」
只要對孩子好,她沒意見。搖頭,她道︰「王爺做虧本生意了。」
「誰虧還不知道呢,日後他要是頂著瑀兒祖父身分,天天上門門蹭飯,再不高興,咱們也得忍著。」
季珩失笑,瑢瑢也笑開,交握的雙手、纏綿的眼神,這會兒他們都學會了,學會夫妻之間必須要坦誠。
擁她入懷,空落落的心口被填滿,這輩子……他要的,都有了。
這時屋裡,舒兒的哭聲響起,她抬頭,他低頭。
他問︰「我的女兒?」
她點頭,更正,「是我們的女兒。」
瑢瑢掌家果然不是普通厲害。
短短一個月,她買下人,把靖國公府裡裡外外修繕一遍,還順利把自己嫁進門,每件事都做得有條有理,不見半點紊亂,這樣的本事,便是賢王妃也甘拜下風。
也許是因為太喜歡瑀兒這個小孫子,也許是因為對瑢瑢有罪惡感,賢王妃對瑢瑢的態度大轉變,而賢王動用惡勢力,買下靖國公府旁的七進大宅院,打算把賢王府直接搬到靖國公府附近,好每天都能看到小孫兒。
最不爽的是皇帝,他習慣別人對他奉承巴結,痛恨頂撞。
但這個習慣踫到瑢瑢就沒轍了,她的脾氣很好,皇帝再無理的要求,她都笑笑接受,讓她進宮做飯菜,她都允諾,唯獨皇帝要給靖國公府賞美女一事,她打死不低頭。
為此,還曾經給皇帝做的飯菜及甜食裡都加入酸醋,氣得皇帝跳腳。
偏偏皇帝玩瑢瑢還玩上癮了,三不五時就想逗逗她,惹惹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奇怪心態。
成親隔天,進宮謝恩後,季珩將瑢瑢帶進書房。
「你看這裡。」他向她展示用木頭做的、惟妙惟肖的《孫子兵法》。
「這是……」
「機關。」
季珩動手扳下它,下一瞬,書櫃向兩旁移開,露出一道窄門,推開門,門後有一道階梯,他牽起瑢瑢的手往下走,「小心一點,別急。」
是密室?瑢瑢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裡頭是什麼?」
「有不少箱籠,下來過一次,還沒仔細看過,但我猜多數是父親的戰利品。」
被皇帝重用是很辛苦的事,別人下朝就回家,他下了朝還得去御書房,結束後還要去東宮喝茶,運氣不好的話,會被賢王拉去棋高八斗坐坐。
幸好現在有瑀兒可以分散賢王的注意力,否則他連陪瑢瑢的時間都沒有。
拾級而下,當雙腳終於踩上平地時,季珩燃起火摺子,將蠟燭一一燃起。
他打開最前面的箱籠,在看見裡頭的金錠銀錠時,瑢瑢雙眼瞬間散發出強烈光芒!
瞧瞧,他帶她下來,就是要看她這號表情。
季珩得意洋洋,為了她的喜歡,他不介意讓皇上、太子,多「重用」幾分。
「我可以每個都打開嗎?」
她滿臉的驚喜,惹笑了季珩。
「當然可以。」他覺得,一個愛財的老婆很容易討好,而他喜歡討好老婆。
然後瑢瑢興高采烈地去開每個箱籠,每打開一個她就驚呼一聲,引得他也興致勃慾望來。
他挑一口小箱子打開,裡頭有無數卷畫軸。
挑出其中一幅打開,里面畫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兒,模樣表情都和瑀兒相像,只不過左下角寫著「吾兒阿珩」。
這是母親畫的,母親擅長丹青,每隔一年就會為他作畫一幅,送給遠方的父親,這些箱籠……是父親過世後從邊關送回來的吧。
幸好劉氏不知道這個密室,否則裡面的東西將一點都不剩。
打開一幅又一幅,五歲的他、七歲的他……還有母親自己的畫像……
季珩一幅幅細看後卷上,再拿出另一幅,打開卷軸,只是這回他在看見畫像上的男人時,手一鬆,畫像差點兒落地,那是、那竟是……
「是我,季圖,前靖國公,你的父親。」
季珩猛地抬頭,鬼先生就站在他跟前,鬼先生竟是……父親?眼底浮上霧氣,他連話都不會講了。
「對不起,我添為人父,從小到大都沒有帶過你一天,你不記得我,理所當然。」
為什麼……季珩在心裡問。
「為什麼回來?」季圖接下兒子的話之後嘆氣,「因為我造福萬民,我立下不朽功業,我的一生都奉獻給大燕朝︰卻忽略最該照顧的親人,因此城隍爺允許我回到陽間,把身為親爹卻來不及教導兒子的事,一點一點教給你。」
季珩激動的說不出話,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在乎、多麼依賴鬼先生,而鬼先生竟是自己最崇拜的親爹!
「你已將我一生所學盡數學會,你是我最驕傲的學生,我很得意有你這個兒子,很滿意你娶瑢瑢為媳,皇帝想錯了,我不在乎媳婦的身世,我更在乎的是她能不能帶給你幸福,很顯然,她有這個能力,我也很高興她為你生下瑀兒、舒兒,以後你們還會有很多孩子,你必須當個好父親,別像我一樣。」最終,徒留遺憾。
我會,我一定會!
「那就好,我得走了,我和你娘約定在奈何橋下相會,我們將一起進入輪迴,我承諾下輩子把此生所欠盡數償還,下輩子的我們,會幸福的。」
他用力點頭。娘愛您,您是她最在乎的人。
「我知道,我很高興她還願意將來生允我。兒子,好好活著,快樂的活著,不管遭遇再大的困難,都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瑢瑢說得對,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到彩虹,沒走過黑暗怎能看見黎明,你要牢記這句話。」
我會。
「好孩子。」季圖輕喟,上前輕輕撫摸他的頭,像一陣輕風拂過,那是屬於爹的溫柔。
身影在眼前漸漸淡去,季珩知道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心底缺了父親的那一角,悄悄地被彌補了。
他笑了,走到瑢瑢身後一把抱住她,他把頭埋在她頸窩處,微潤的眼角流下淚珠。
瑢瑢詫異,他哭了,為什麼?但她沒有立刻追問,她知道承諾過彼此坦誠的季珩,早晚有一天會告訴她為什麼。
「瑢瑢,我會努力當個好父親。」季珩信誓旦旦。
轉身,踮起腳尖,她環上他的肩,輕拍他的背,她覺得他需要安慰,「你夠努力了,你一直都是個好父親。」
「我會認真愛你,當個可以依賴的丈夫。」他不介意一再保證。
「我知道的呀,我從不吝嗇依賴你。」
「我們……好好的吧,好好過完一生。」
「會的,我們會好好過完一生再一生、再一生……」
她捧起他的臉、送上她的唇,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有點感傷,但她想,他需要很多很多安慰,而這個,是她最會的。
【全書完】
【後記】 希望愛情佔有一席之地
接到邀後記的電話時,我正在昏睡當中。
剛從德國回來,白天昏昏沉沉、夜晚精神奕奕,我想這是所有到過有時差國家朋友的共同經驗,因此醒來的時候,花了點時間確定,我是真的接小灌電話,還是在作夢。
這次去德國,感受最深的是德國人的閱讀習慣。
因為是自由行,每天都買邦票(一日票),來來回回搭地鐵、火車,在車上,常常可以看見德國人一旦坐定,就從包包裡面拿出書來閱讀,也常可以看見曬太陽的人們,在陽光下、在草地上低著頭認真閱讀,每次看見,心底總有微微的觸動。
我也常在德國街頭看見兩個並排的紅色鐵櫃,不知道那是什麼,問了在德國念書的侄女,她告訴我,那是賣報紙的,一份一點多歐。
我驚訝,報紙——那是上個世紀的產物,在臺灣還有人看報紙嗎?
不過,應該是賣得不錯,才會到處都看得見鐵櫃,同理可證,書肯定也賣得不錯,因為我住的地方,光是那條街就有兩家書店。
回到臺灣後,有朋友問我,旅行中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我想我的回答一定會讓人想巴我後腦勺,到歐州當然是看教堂、宮殿,天鵝堡、國王湖、薩爾斯堡……盡情享受異國風情,但我最喜歡的卻是圖書館。
我在愛因斯坦的故鄉烏姆,偶遇一間很現代化、明亮、舒適的圖書館,讓人坐著便不想離開。
我在丹麥參觀了一間將現代與古典融合得無比完美的圖書館,一進到那裡,聞到書香、墨香,彷彿置身十八世紀。我在斯圖加特看見一間純白色的圖書館,聽說是韓國人設計的,裡面的布置裝潢簡約到……令人怦然心動,我在那裡完成下一部靈異小說的大綱。
每間圖書館都有很多人,可見得閱讀風氣之盛,不知道什麼時候臺灣也能變成這樣?會不會得等到網路再也不能吃到飽、滑手機不再是全民運動那天?
好了,來談談這本書!
這次的設定,是一個不懂得愛的男人,在愛情的過程中磕磕絆絆,最終獲得愛情的過程。
其實這個問題在我腦海裡已經存在很久——凡是人都會期待被喜歡、被接納、被愛,既然如此,為什麼發展一段恆久的愛情,於現代人這麼困難?
是因為辛苦的環境讓人們吝於付出?是因為無數的挫折讓人們恐懼愛情?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是因為網路世界比現實更迷人……
我不知道,也許我來自侏羅紀時期,我總是希望大家更願意伸手、更願意付出,創造一段段不朽的愛情,讓這個世界更美麗、更甜蜜。
我總是希望,愛情不僅僅是小說家筆下的神話,不僅僅是電視裡的橋段,不僅僅是商家包裝完美的商品,我希望它能在每個人的生命中佔有一席。
作者:
tiffanyshw
時間:
2021-9-29 09:27 PM
謝謝分享...
好看...
作者:
kane2003625
時間:
2022-2-20 08:29 PM
喜歡作者。真的很好看,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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