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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 求娶嫣然弟弟(上)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標題: 雷恩那 - 求娶嫣然弟弟(上)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1 10:23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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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那年天災肆虐,惠羽賢曾瑟縮在少年公子懷裡顫抖,
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令她驚懼的心有了依靠,
她天真以為可以依賴他到底,未料卻遭到他的「棄養」,
多年後再會,名聲顯赫的他已認不出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江湖皆傳乘清閣閣主凌淵然孤傲出塵、淡漠冷峻,
怎麼她眼裡所見的他盡是痞氣,耍起無賴比誰都在行!
她隱瞞往昔那段緣分,卻不知他看上她哪一點,
硬要與她「義結金蘭」,他變成她的「愚兄」,
而她是他的「賢弟」,她認命地為他所用,
但即使她真把一條命押在他身上,為他兩肋插刀,
他也不能因為頂不住老祖宗的威迫,
就把傳宗接代的大任丟給她承擔啊!
盡管如此,他仍是她真心仰望的那人,
只是她都已這般努力,終於相信自己能伴著他昂揚而立,
他又怎能輕易反悔,棄她而去?

【出版日期】    2018/2/6

【出版社名稱】果樹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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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1 11:14 PM 編輯

【第一章】

  此時正值汛期高鋒。

  今年終於顯現出治水的功效,大川兩旁的千萬頃良田並未如以往那般被大水淹成灰茫茫一片。

  不過水量雖經疏導,水勢依舊較平時洶湧數倍,倘是奔流到幾處險灘抑或崎嶇不平、高低落差甚大的河段,水勢被河床地勢一激,頓時如萬馬奔騰、狂蹄橫川,轟隆隆的聲響便似雷霆驟聚,震耳欲聾。

  若有誰不留神落了水,怕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難救下一命。

  更何況此時在險惡湍流中浮沈的不僅是一條命,而是一對年輕男女。

  他們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腿縛緊且往後彎,再與雙手綑在一起。

  兩人面對面側臥在一塊大木板上,粗糙草繩一圈圈將他們的身軀與木板綑綁在一塊,木板像承載著二人的小舟,在瘋也似作狂的江心上跌跌撞撞,隨時都有碎裂的可能。

  即便未碎,亦有翻覆之危啊!

  若不能在木板尚完好之時下手,欲保二人活命的活兒就難上加難了。

  惠羽賢一身黑衫猶如一團墨染旋風,沿著川岸一路疾追。

  她算是「後發先至」。

  當碧石山莊的老莊主在武林各大門派代表的見證下,命人把這一雙據說犯下通奸大罪的男女投入大川中。代表武林盟出席的她實在忍得心肝脾肺腎都快移位,可又必須得顧及武林盟在江湖上公平超然的地位,不能明目張膽干涉人家門派內的私事,因此直過了小半時辰後才被她尋到一個偷溜的好時機。

  她悄悄脫身,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施展至極處,追著遭懲處的男女順江而下。

  這一雙男女皆是武林世家碧石山莊的人。男的名叫樊磊,是樊老莊主的二兒子;女的名喚朱玉雲,是老莊主的長媳。

  一個是碧石山莊的二少爺,一個是大少夫人,兩人原是叔嫂關係,卻因日久生情而有了苟且。

  其實放寬來說並不算通奸,畢竟碧石山莊的大少爺當初因一場江湖械鬥意外身亡,讓尚未正式過門的朱玉雲守了個望門寡,之後樊磊代替死去的長兄迎長嫂入門,兩人年齡相仿,容貌登對,樊磊對待這個年紀輕輕便注定守寡一輩子的嫂嫂又多方照看,不知不覺情根深種。

  守寡女子再嫁自家小叔肯定觀感不佳,但絕對稱不上通奸,至少在惠羽賢的認定裡,這罪不致死。

  原以為江湖兒女該當不拘小節,豈知碧石山莊樊老莊主是個極重禮教之人,事情鬧開,老人家自覺被大大打臉,在武林同道面前抬不起頭,乾脆來一場「正門風」的公開懲處,廣發「請證帖」,邀請武林同道見證碧石樊氏所謂「大義滅親」、「不容私情」的風骨。

  不同於民間的「浸豬籠」一次到位地浸到斷氣,這種名為「放水流」的處罰更將死亡前的恐懼滋味拖得更久、更長些。

  反正水勢足夠洶湧,就算流得再遠,見之者亦沒誰敢救,因大木板上穩穩釘著塊板子,上頭清楚寫著罪狀,畢竟是傷風敗俗、死有餘辜,絕對無人肯伸出援手。

  所以遭受此刑的人最終是死路一條,端看這大川急湍何時肯「大發慈悲」將罪人們吞噬淹沒,給他們一個痛快。

  值得玩味的是,武藝盡得樊氏一族精華的樊磊明明能逃,估計帶著朱玉雲一塊逃也非難事,可他見朱玉雲將所有罪責往身上攬,引頸待戮就為了替他尋一條活路,他倒瀟灑了,直接束手就擒,未傷碧石山莊裡的一草一木。

  在將他綁上大木板之前,樊老莊主親手封了他幾處要穴,還命人喂他吃下獨門軟筋散,他任由旁人擺布,望向朱氏的眼神是平靜而溫柔的。

  惠羽賢就欣賞這樣的漢子,真情真性,值得交往。

  須知她今次率一小群好手到訪碧石山莊,身後代表的可是整個武林盟,態度必須公平嚴謹,維護所謂的公理正義。

  她出手救人之事若被碧石山莊知曉了去,必成軒然大波;但若不救,跟她所認定的俠義又背道而馳。

  所以就硬著頸子冒一次險吧,此時已不容多想!

  超前了木板的流速,她腳下輕功未歇,一手已拔出背上的精剛玄劍朝怒水激迸的川心振臂擲去。

  精剛玄劍飛出去的路徑並不是一道漂亮圓滑的弧線,卻似強弩猛發,筆直疾速而去,「咄」地一聲斜插入川。

  也是她眼力絕佳,算計得好,這一擲,烏沈沈的剛劍沒被河水完全吞沒,她逮到一個河床較淺的地方插劍,在急流中還能見到大半的劍柄顯露在川面之上,立時造出一個著力點。

  墨色旋風一身染,她發勁撲向大川,足尖如蜻蜓點水在水波上點了一下、兩下、三下……待第七下氣已顯弱之時,她恰能以單足歇在半截劍柄上調息蓄力。

  此時大木板便在眼前——

  「起!」

  她祭出腰間的紫紅軟鞭,氣勢若抽刀斷水,水流被鞭勁一阻,立時激揚,水花足有丈高,流向驟偏,生生將大木板橫推好幾尺,眼看離岸已近。

  須得一鼓作氣才是!

  惠羽賢正要二次擊鞭再造一波水流衝力,估計能連人帶板地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不料五、六頭體型巨大的灰鷹突然俯衝下來,強而有力的鷹喙和利爪令惠羽賢不得不先自救。

  這一帶雖為中原漢地,實與西北高原和西南縱谷相接,河川切進高地丘陵,在湍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衝刷切割下形成無數座峭壁天險,為大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棲息與繁衍之地。

  惠羽賢追著大木板跑時,有留意到天上那幾頭尾隨不放的猛禽,卻是她思慮不周,竟小覷了牠們對「食物」的執念。

  被「放水流」的二人早被盯上,她這麼做無異是「鷹口奪食」!

  機會稍縱即逝,一旦錯失,再想救人便難了。

  她跌進激流當中,反應卻無比迅捷,先是反手一把抓住剛劍握柄,另一手甩出長鞭,「啪!啪!啪——」連三響,那是極漂亮的一招,一鞭三打,前兩下將幾頭欲要啄食樊二少爺和朱氏的灰鷹逼退,最後一下則將鞭子打進厚木板裡,勁力運用得巧極,使軟鞭緊緊纏住木板而不是將之擊裂。

  好想嘆氣……

  老實說,她算是「初到貴寶地」。

  她被武林盟的盟主老大人丟到這眾人口中「險山惡水多刁民」的西陲一帶,擔任起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

  越想,一口氣嘆得越長。她被迫接下的職務是一顆燙手山芋,別人推脫得了,就她推不掉、不能推。

  為了讓自己盡快熟悉大西分舵的運作,來此才兩個多月,她已跑遍境內各地,除了拜會與武林盟同聲共氣的江湖世家,更與在這片山水間生活的各部族民多有接觸。這塊地界於她而言再生、再硬,她梗著頸子硬闖,不管是人文抑或是地理,摸都給摸熟了六、七分。

  此時見這情勢知道要糟了。在這個河段若不能把人救起,往下地勢落差更大,水勢必然更險,再難尋到出手的好時機……

  她腦中急思,想得兩邊太陽穴突突跳,雙臂大展,在強勁激流中努力穩住。

  送人上岸,總得試,先不管能不能成,在體力耗盡之前必須行動。

        當嗚嗚然的樂音傳進耳中之際,她一度以為是自個兒耳朵裡灌了水,才會生出錯覺。

  但隨著樂音幽蕩,迭宕奔騰的江水奇異地被安撫了。

  她每一寸身軀、每一次的吐納皆清楚察覺到,那一波波往身上衝刷的流水力道正在減緩,便似這不絕如縷的徐慢簫聲,又若潛在深淵中靜寂曼舞的蛟龍,一切都緩慢下來,被安撫著、平復著。

  有如此驚人內力能以簫聲馭江水,雖不知來者是誰,卻明白是遇高人相助了。

  「多謝前輩!」

  她再次提氣,把握時機奮力一揚,手中勁鞭帶起大木板,順利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

  隨即她一個挺腰躍起,原要借著半空旋身的力道順勢拔起精剛玄劍,豈料僅僅一個騰空翻轉的瞬息,她那把露出江面的剛劍劍柄上竟多出一道藕色身影!

  被師父「出借」給武林盟已足足過去五個年頭,她在盟主老大人的「摧殘」下,見過的世面當真不少,老早練得心強剽悍、膽肥流油,想把她嚇到失魂根本不能夠,但一跟那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高人對上眼——

  電光石火般的四目相接,她握鞭的五指陡收,指節突起,拳頭硬如堅石,胸中真氣頓時竟散得一乾二淨。

  真真被驚著,嚇得她魂飛魄散啊!

  是他……對吧?

  沒有認錯的,對吧?

  長且細濃的眉,深幽神俊的目光,鼻直唇潤,額寬而顎秀。

  清美無比的容顏啊………

  那身姿,修長若竹,挺直如松,橫大江兮揚靈,似入定不動,卻威風到不行。

  轟隆——

  明明是日晴天朗的好時節,怎會奔來這一道無形雷霆將她徹底打懵?

  眼前的,真是他呀!

  內勁驟洩,她再次跌入水中,還可恥地吞了好幾口江水。

  不過她在水中並未撲騰太久,因那人已一把提住她的後領,像往地裡拔大蘿蔔那樣將她整個人拔離水面。

  待她意志回穩,發現自己正跪撲在岸邊狂咳兼嘔髒水,而大木板就橫在她斜前方不遠處,上頭的兩人已被鬆綁。

  忽地一幕藕色闊袖落進她含著兩泡淚的眼界裡,不是真心要哭,眼中濕意全是給嘔得滲出來的。

  「還好嗎?」

  略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與她記憶中的琳琅音色極相似,但更添沈穩。

  「可能起身?」

  回應那問話,她點頭再點頭,心頭不住縮緊,兩眼直勾勾盯住那幕闊袖。

  上好的布料隨江風翩飛,竟不是以往他慣穿的墨色,而是頗有春夏風情的淡衫,但相同的是一身素衫自藏華,沒有多餘的顏色,卻在袖口以罕見的隱繡手藝細細繡了一圈紋樣,隨天光不同,繡紋時隱時現。

  見那只袖子往回收,撤出她的視線,她驟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想扶她一把,是她發懵,心思亂竄,把他的好意乾晾在那兒。

  眼皮猛地一跳,她本能地撲去揪住那尚未完全收回的衣袖,隔著薄衫衣料攀著他的前臂,一下子將他弄得半袖淋漓,如當年那個山洪暴漲的大雨深夜,年紀小小的她被人從滅村的那一大股洪流中打撈起來,頭臉四肢盡是泥濘,瑟縮在少年公子懷裡不住顫抖,那時的她也是把他的乾淨衫子弄得濕透。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那時在她耳邊輕哄的嗓音溫溫淡淡,令她驚懼徬徨的心有了依靠。

  她的手臂突然被反握,一股溫熱感從手脈進入,竟是隔著衣料探她脈象。

  「我……我無事,能站穩了……多謝乘清公子出手相救。」儘管模樣狼狽,她仍站得筆直,抽回手對眼前男子抱拳行江湖禮,一邊抬睫去看,正式對上那張謫仙般出塵的俊龐,以及那雙淡漠似諸事不縈懷卻又極耐人尋味的目瞳。

  被喚出名號,男子僅動了下眉峰,略頷首道——

  「小兄弟身為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年歲雖小,能耐卻不小,若說出手相救,倒比不上小兄弟宅心仁厚、膽大妄為。」

  小……兄弟?!

  惠羽賢再次懵了。

  雖說穿慣了男款勁裝,一直覺得這樣的打扮最明快俐落,但她並未掩飾自己的女兒身,皮帶勒出腰身,順帶勾勒出胸脯的弧度……唔,盡管不是十分飽滿,那、那也是鼓鼓的,她不信他沒這麼一點眼力,瞧不出她是女子!

  再有他所說的那些話,一時之間實在聽不懂他是在稱贊她、嘲弄她,抑或在責備她?

  在這地界,她即便是強龍也不該去壓地頭蛇,碧石山莊就是那條地頭蛇。

  今日「放水流」的事被她給攪黃,不出事便罷,一旦走漏風聲,碧石山莊真會跟武林盟掐起來。她是膽大妄為沒錯,但意隨心動,救都救了也管不得許多。

  「在下惠羽賢,武林盟大西分舵第五代分舵主,今次得會閣下,實感榮幸。」對方雖已知她江湖身分,她仍然持禮鄭重拜會,一揖之後又道——

  「他日若碧石山莊以今日之事為由為難武林盟,還請乘清公子能做個見證,證明責任只歸我一人,是在下無視江湖同盟之義任性妄為,與武林盟上下毫不相干……公子屆時若肯出面,在下當銘感五內,絕不忘懷。」語畢,她再次深深一揖,隨即奔向被救起的樊、朱二人。

  乘清閣閣主凌淵然,江湖上亦稱之為「乘清公子」。

  若說武林盟是整個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入世翻騰,那位在松遼北路的乘清閣便似一名身在化外的隱士,乘清風兮御陰陽,靜默地旁觀天道人世,並實誠地筆錄下來。

  乘清閣的武藝首重本心自修,最高境界是能乘天地清氣並駕馭陰陽之氣。

  據聞,首代乘清閣閣主是有那樣的本事。

  然奇才不世出,直到百年後的如今,終於又見這一代的閣主從年少時候便隱隱展露了驚世絕艷的馭氣之術,到得成年,功力連上幾層,已臻至爐火純青之境。

  是說武藝上的修為驚世絕艷也就罷了,厲害就厲害在這一代的閣主還生得一副好皮相,據說是遺傳到母家那邊多種族混血的面容,將各族的優點全突顯在外貌上,令肌膚白皙透潤,五官精緻異常,正所謂郎艷獨絕,讓「江湖第一美」的封號毫無懸念地落在他頭上。

  只是第一美的渾稱,在道上走踏的沒誰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全都是背後議論,當成談資。

  而此際這位被江湖評為「第一美」的乘清閣閣主垂下闊袖,袖中拇指正悄悄搓撓著握在手中的洞簫,若有所思的目光隨那名跑開的女子淡淡挪移。

  女子年歲約莫雙十,一身俐落的玄黑勁裝,長髮高高地紮作一束,未戴任何飾物,率性地露出整張面容。

  他甚少會去留意姑娘的樣貌。

  但今日遇上的這一個,老實說,是有些挑動他的好奇心思了。

  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輕身功夫,使得相當不錯,內力是有些火候的,才能在短短兩刻鐘內即追上被湍流帶得老遠的人。

  接著是她的身手,矯健異常,力氣驚人。

  見她擲劍為點,獨據在滔滔江水上揮鞭救人,鷹群飛撲直下,意外起於肘腋之間,她一連串的處理可謂果斷大膽。

        放眼當今武林,與她年歲相仿的同輩之中,不知有誰還能做到同她這般的?

  他腦中來回逡掃了一遍,竟想不到有誰可以。

  之前隔著一段距離,便覺她身姿挺拔,男子款式的黑衣勁裝令她周身透出颯爽神氣,肩線俐落,腰板秀挺,加上修長的四肢,立在那兒是棱角分明的一抹風景,一旦動起便成快意流暢的線條與光影。

  她較一般女子來得高,嗯……是高上很多。

  當她拔背挺胸朝他抱拳時,他發現那雙清湛眸光幾乎快與他平視。僅比他矮半顆頭的女子並不常見,那令她站在人群中亦十分顯目。

  當她試圖不動聲色地溜出碧石山莊時,其實從頭到尾都做得十分隱密,可惜的是他當時恰隱身在高處,很難不去留意到她。

  也許正因為能輕易對上視線,不需刻意低頭或垂目去看,他對她的模樣真一下子記住了,那不是簡單用美醜、好看或不好看輕易評斷的——

  一張曬成淡蜜色的鵝蛋臉上,她的鼻梁挺直,鼻翼纖巧,唇瓣淡若粉梅,輕抿的嘴角堅毅中透出韌度,說實話,是秀氣到有些單薄了。

  然,勝在長眉入鬢,那乾淨舒俊的兩道眉令英氣勃發,眉下生著一雙長而不狹的丹鳳眼,坦然的瞳底有著乾淨清亮的光,很是不錯。

  更不錯的是,她剛剛不是求他保守秘密,而是請他見證。

  這其中有兩個意思——

  一是信他不是嘴碎之徒,今日救人之事不會從他口中洩漏出。

  二是就算他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將事說出去,那也罷了,只求他出面將一切責任歸咎於她一人。

  年紀這樣小,卻是個在極短時間內能審時度勢、將重中之重的點掌握住的人,有一套自身的行事準則,且還保有赤子之心。

  也莫怪會被那位「素行不良」的盟主老大人推到這龍蛇混雜的大西分舵頂缸。

  心緒起伏過劇,惠羽賢頸後一陣涼,兩隻耳朵卻兀自發燙。

  幸得樊磊神智清醒能跟她對上話,讓她的注意力較能集中於眼前勢態,而非被某人的氣場震得七葷八素。

  「……碧石山莊樊氏一族的獨門點穴功夫手法甚奇,在下功力粗淺,僅能幫二少爺緩解胸悶氣滯之苦,如何解穴,二少爺得待軟筋散的藥效過去後再行氣自解。」跪蹲在落難的男女面前,惠羽賢盡可能地給予援手,只是朱氏到底是未習過武的弱女子,一番折騰下來早都暈了,手腳被綁縛的地方亦都磨出血痕,但心脈還算有力。她幫渾身濕透的她稍做整理之後,便見樊磊強忍不適,吃力地將朱氏攬在盤坐的大腿上。

  她暗自嘆了一口氣,就聽樊磊啞聲道——

  「莫再稱呼什麼二少爺,我樊磊是不忠不孝、無恥無義之徒,自該被族中見棄,但雲娘她……終究是我害了她……不想今日能得一線生機,至少還有彌補的機會,在負盡所有人之後,能不負雲娘一個。」

  惠羽賢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問:「今後之事,樊兄可有想法?」

  「隱姓埋名,尋個好山好水的所在平凡度日。」樊磊虛弱微笑。

  惠羽賢尋思般點點頭。「那麼,最緊要的是得盡速找個隱密地方調息養身,樊兄如今身邊帶著人,不比以往孤家寡人,要顧及的事便多了,倘若願意,在下可代為籌謀安身之所,不知樊兄意下——」

  話不及道完,她背脊陡凜,只覺風的流動起了變化。

  有氣無力的樊二少突然打直身背,彷彿有股力道灌進他胸中,令他的血氣騰衝,隨即便見他既沈又重地吐出一口氣;雙肩一垂,寬額滲汗,似把鬱結成團的無形塊壘盡數吐出。

  惠羽賢登時明白過來,是有誰以氣馭風,隔空替樊二少解穴!

  她倏地回首,見那個「誰」不知何時已立在她身後,離她僅兩步之距。

  而樊磊這一邊,盡管被封住周身要穴、強灌軟筋散,且拋入大川中放水流,他的神識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知道是眼前這位年輕的武林盟分舵主,以及這位天人般的公子爺聯手救下他與雲娘。

  雖說大恩不言謝,他適才在與年輕分舵主交談時,還是開口道謝了。

  儘管兩人今日確實是初會,對方還是個姑娘家,談起話來卻無絲毫令人不悅,走的完全是江湖朋友相往的路子,便覺這位武林盟的年輕分舵主不論言談、舉止,甚至是氣質神態……活脫脫是個面嫩的俊俏小兄弟。

  至於天人般的公子爺……

  大名鼎鼎的乘清閣閣主,凡是江湖上走踏的,豈會不識得?

  但自他和雲娘被救上岸,乘清公子就不遠不近地杵在那兒,讓他即便想當面道謝也謝不出口。

  那不是刻意拉出的距離,是自然而然令人起敬生畏的氣場。

  奇的是,當年輕分舵主朝落難的他們奔來,乘清公子從容姿態雖未變,目光卻隨著徐徐移將過來,像是對年輕分舵主的一舉一動有著甚濃的興味。

  驀然間,公子移駕而至,毫無預警地幫他解穴行氣……是真心助人呢?抑或不想他與雲娘藉機攀附上年輕分舵主?

  多處要穴一次開解,氣血沛然,樊磊仍在努力調息,下首的公子爺已開口。

  「取我乘清閣的信物沿著大川一路北行,不出三十里,自有人相迎。」一枚僅半個掌心大、鑄鐵混金打造出來的方型小牌從藕色闊袖中遞出,確實是松遼北路乘清閣的閣主信物。

  待鑄鐵混金的小方牌被樊磊微顫的粗掌小心翼翼接下,那清冷得略透低寒的嗓音又起——

  「二少爺可先聽從那人安排,暫且安頓下來,吃住與錢銀之事無須擔心,有人會照看好一切,至於往後打算,待心緒定下再慢慢斟酌不遲。」

  「……閣主因何相助?」樊磊悄悄握緊收入掌中的信物,心懷感激卻也心存疑慮,然而再如何疑惑,要他瀟灑退回那塊方牌,到底是辦不到的。

  只要將這乘清閣閣主的信物現出,除黑白兩道見之都得給上三分臉面外,乘清閣散布在各行各業、各個地方的「夥計」更會將他視作「同夥」,是「自己人」。

  能得乘清閣這座大靠山做為後盾,再無後顧之憂,又哪裡拒絕得了?

  「二少爺雖見棄於親族,名聲掃地,一身家傳的武藝猶在,江湖裡闖蕩,也非初出茅廬之輩,人脈、經驗俱在,如今落難僅是一時,我為何不助?」瞧出樊家二少為何躊躇,那張被私下譽為「第一美」的俊雅面容淡然露笑,話未點破,但說得實誠。

  惠羽賢聽得很懂。

  意思就是說,盡得樊氏一族武藝真傳的樊二少是個「好用的」,乘清閣出手是看準了這是一項好買賣,穩賺不賠,往後若要用人,自然是要挾恩索報。

  ……說得真像這麼一回事似的,其實……是在「攻心為上」吧?

  看出樊二少的疑慮,乾脆釜底抽薪使這種近似「自污」的狠招令對方心定。

  好像一向保持旁觀、中立、低調作風的乘清閣私下就愛如此行事,救有用之人為己所用,所以就不必再諸多猜疑……實則,根本不是那樣!

  別人看不穿,難道她還會不知道嗎?想當年是他、他……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抿唇靜看著樊二少鄭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後者的目光已不帶質疑,一副「果然我還是看出對方意圖了」、「這樣很好,將話說明白很好」的放鬆神態。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這個情,有勞……多謝。」樊磊橫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禮,待他轉向一旁的惠羽賢時,雖同樣頷首道謝,表情卻和軟好幾分,嚴峻嘴角亦揚起淡弧。

  「將來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驅策。」

  世事無奇不有,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自是再清楚不過,只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奇事,倒罕見地令他興起哭笑不得的意緒。

  想他凌淵然出手救人,還須想方設法打消對方疑慮,讓對方能夠安然接受;而這位年紀輕輕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場卻能立時擄獲人心,好似俠義之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打從她骨血中散發出來,與她相往,講究的可是「肝腸如雪、意氣如虹」。

  這事若拿到商場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閣出手為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卻是不計較得失,只為成全心中的道。

  兩相比較,他立時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將臉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幾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禮與樊二少互道「後會有期」,鄭重別過之後,後者遂抱著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離去。

  他道:「將來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驅策,該是不容易。」

  此話一出,那個靜佇著目送人離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過身來,很快穩住。

  惠羽賢回想適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著是目睹他解穴、聽他安排後續……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順利底定,要不單憑她一股依心而為的衝動,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該如何將他們送到安全所在、哪裡才算真的安全、接下來要怎麼打理生活等等,樁樁件件都是問題。

  見她不語,凌淵然「好心」地繼續說明——

  「如同分舵主剛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顧及許多;然眼下他身敗名裂、無權無勢,遭眾人見棄,身邊還帶著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兩人就算大難不死也找不到一塊地方安生,如此勢態,我乘清閣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們二人隱姓埋名過上安穩日子。」

  略頓,他將洞簫輕擊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龐棱角俊漠。

  「待他們二人過慣了乘清閣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想脫離絕非易事,也許很快他們會有孩子、有一個小家,樊二不顧自己,也須為妻兒設想,所以今日這一別,要想樊二兌現什麼『定供驅策』的承諾,可是難了。」

  惠羽賢定定然地點了點頭,舌頭僵了一會兒才蹭出話——

  「那就不驅策、不差遣,若然有緣,坐下來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揚,淺笑似帶戲謔。「論救人你也有功,難道……小兄弟不覺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賢頭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個兒胸脯一眼,是不夠壯觀,但很確定絕非一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還是……其實是……她太自以為是?在旁人眼裡,她這模樣當真難辨雄雌?

  「沒有委屈。」她低聲答道,彷彿嘆息,並不確定對方是否聽清。

  接著她朝他一揖,轉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邊的軟鞭。

  她立穩腳步,長鞭如靈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響纏住精剛玄劍的劍柄,下一瞬,玄劍被鞭勁帶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終於落回主人手中。

  將劍回鞘,輕細軟鞭亦纏回腰間,她忍下想挲臉揉頰來抹掉滿臉熱氣的衝動,努力要擠出幾句像樣的場面話來告辭,眼一抬,氣息險些走岔。

  閣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動也未動,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卻威壓迫人,瞬也不瞬直盯著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嗎?

  他已經不認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畢竟太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那個嚇得直發抖、連話都說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記不得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為她曾見識過他很真的那一面,在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

  她暗暗嘆口氣,硬著頭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時臉蛋是紅了還是僵了,沈靜再答——

  「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覺委屈,要論誰人委屈,閣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聞言,那張「江湖第一美」的俊顏微凝,目光更峻。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5 06:33 PM 編輯

【第二章】

  看她甩鞭拔劍,氣息徐長,力道使得奇巧。

  從她拾起軟鞭到那把精剛玄劍回到她手中,短短不過三息,所用上的武藝包含內家與外家的功夫,雖說在內息綿勁上的吐納還不夠老練,但已相當難得。

  難得到……令他不禁要嘆,竟是直至今日才得遇她這奇葩。

  凌淵然止不住內心波蕩,面上卻未顯露,然後是她那句包含一大堆「委屈」、宛如繞口令的話語,一聽,不禁沉眉。

  「小兄弟此話何解?」嗓聲幽徐,亦有些似笑非笑。

  「其實……在下不小的,都二十三歲,不能稱小。」總喚她「小兄弟」,惠羽賢實是忍不住了。

  「再有也非什麼『兄弟』的……」要親口跟他解釋自個兒是女兒身,不知因何竟說不出口。

  靦腆、羞澀之類的心緒太不似她,但來到他面前,一回沉穩冷靜的性情大受考驗,怎麼調息都沒力法適意。

  ……算了,真把她當男子看待,也就這樣吧。

  她正了正神色,重新打起精神。「在下欲說的是,閣主把出手救人的事說得如同是一樁買賣,好像待別人好、施恩予人,皆是別有所圖,只待往後挾恩索報,但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

  「是嗎?」凌淵然將雙袖負在身後,微側俊顏。

  他一副等著聆聽長篇大論的姿態令惠羽賢耳根發燙,差點說不下去,但都開了頭,總得作結。

  「閣主出手若僅僅衡量利益得失,當年便不會救下那麼多孩童,曾聞閣主年少時候遊歷過五湖四海,某大雨之夜留宿在一座大山中的小村,突遇溪流暴漲、山洪暴發,閣主當時以身涉險,硬是跟滾滾而下的土石洪流搶奪人命,在那當下,可還能計較什麼?」更別提他之後為那些幸存下來的孩子所做的啊!

  他待孩子們那麼好,他待她……那麼好……

  怕自己嗓聲會透岀太多意緒,她唇瓣驀地抿起,握成拳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肉裡,明顯感覺到疼痛。

  但痛得好,她需要讓腦袋瓜清醒些,別當著他的面亂了方寸。

  說實話是有些……唔,不,是挺埋怨他的,因一開始的無限依賴,當自己遭到「棄養」時,被背叛的感受油然而生,那是年幼的她所感受的。

  而今她已有本事獨當一面,這些年經歷許多,回首看幼時,許多事是能理解的,對他的感情便複雜起來,明白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卻也躊躇著、尷尬著,不知是否該對他提及當年那段緣分?

     凌淵然斂了一會兒,終才憶起她所說的,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未想會被人提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時這麼答話是有些插科打譯的嫌疑,可惜她一張而稚嫩清美的秀容過分端凝,完全聽不出有說笑的意圖。

  但詭譎的是,閣主大人竟被逗笑了。

  這一笑不得了,「江湖第一美」的稱號不是被人在背後稱讚假的,他生得已夠美,忽而清朗朗綻岀笑花,再冷靜自持的人看了也會瞬間屏息。

  「也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凌淵然還自嘲地補上一句。

  惠羽賢想學他揚唇笑開,可想歸想,卻是直直望著那張足能勾魂動魄的俊龐眨不了眼,雙拳不禁握得更緊。

  總要守住一點清明,她只是因相隔太久與他再會,一時還看不習慣,等往後一看再看、三看四看,總會看習慣的,不會被美色狠狠震懾住……是說往後他和她……他們……待今日一別,往後再晤不知何時?

  江水奔流聲仍不絕於耳,兩人之間倒靜默了幾息。

  「分舵主適才說自己不小,還報上年齡,卻怎麼看都不像已二十有三,所以說生得面嫩果然吃香。」不再追問她從何聽聞當年大山小村裡的事,凌淵然話鋒一轉,拋岀的話把表情木訥冷凝、實則看痴了男色的人說得臉膚微赭。

  惠羽賢知道該有所回應,但只覺舌根莫名發僵。

  當年那遊俠少年的身形容貌與眼前清逸非凡的男子重迭,如今的他身長更挺拔,氣質深沉,五官卻仍然精緻俊雅不見老。

  好一會兒她才吐出窒在心間的熱氣——

  「閣主也……也面嫩得很,怎麼看都不像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人。」

  男子俊龐陡現駭然之色。「我年歲確實未到三十啊! 」

  惠羽賢英眉飛揚,頭一搖。「不可能!你明明過三十了!」他大她十歲,當年他親口說的,她絕對沒記錯。

  「是這樣嗎?」閣主大人眉峰成巒。

  「是! 」認真頷首。

  「嗯,好吧,那就這樣。」

  什、什麼?!

  惠羽賢望著他擰起的眉峰驀然回復成原本淡然無波的模樣,不禁目瞪口呆。

  關於歲數,剛剛他還在意得不得了,瞵間倒變得無所謂,彷彿隨旁人怎麼說都成,他都接納。

  依稀有些熟悉感,好像他是曾這樣逗弄過她和其他孩子的,此時憶起頓時明白過來,那時的他以赤子之心對待孩子們,最終目的是要那群在山洪肆虐中失去怙恃的孩童們能少些憂怖。

  她思緒浮動,眸光輕顫,飄啊飄地落在他那只適才遭她揪抓而弄濕一大片的闊袖上,不知何時袖子變得乾乾淨淨,還平整到連絲縐褶也不見,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振衣就能滌塵?

  師父和盟主老大人都過說,說她天生筋骨奇佳,最適合習武,性情夠穩,耐力好且不貪速成,還她是難在得一見的的好苗子,但她想,若跟眼前這內外兼修的男人一比,自個兒怕是替他提鞋都不配。

  說到鞋……欸欸,他竟然連鞋都是淺色!

  不是江湖人慣穿的黑布功夫鞋或黑筒靴,而是舒爽的淡青色絲履,好似仗著有本事能「足不沾塵」,也就不怕會弄髒。

  紫藕色輕衫、淡青色絲履,輕輕淺淺的柔和顏色,跟她記憶中那遊俠少年的裝扮是如此不同。

  「據聞閣主以往行走江湖,多是一身墨色與黑靴,今日一會倒是與所聞多有出入。」她訥聲道,兩眼往他身上迅速梭巡了一圈。

  「便如分舵主這副裝扮嗎?」凌淵然也禮尚往來朝她上上下下巡了一輪,略沉吟道:「成套的黑衣勁裝,搭著一雙耐用且保暖的黑簡靴,整頭烏絲紮作一大束甩在身後,可謂從頭黑到底……分舵主這模樣與我從前頗有些神似啊。」

  她心頭一跳,暗自咽了咽唾津,穩著聲音。

  「黑衣黑靴不易髒,即便髒了也不易看出來,便於走踏江湖,再有,黑色看著也挺大氣,道上行走,互有往來,也不至於失禮於誰。」她這是務實,才不是……才沒有……故意仿效誰。

  凌淵然十分認同地頷首。「那是。只是人年紀大了愛花俏,我都上了歲數了,喜好隨之改變也是自然,如今就愛淡些雅些、瞧著心情舒朗些的顏色。」

  惠羽賢覺得閣主大人肯定在玩她。

  盡管他是一臉霽月清風般的磊落光明,但目似深澗,瞅得她眼皮直顫。

  「閣主年紀並不大。」她硬著頭皮强調。「……不能算大。」

  「就在剛剛,分舵主還信誓旦旦說我已破而立,此時卻說我年紀不大?」

  她艱澀地解釋。「年紀確實不小,但……稱不上是『上了歲數』啊!」絕對稱不上好不好?!

  男人那張長俊到生花的玉龐忽地凝住表情,泂水般的目底宛若生寒。

  兩人對望了一息、二息、三息……乍然間,他嘴角軟化,目中寒氣散盡,竟……竟又笑了,還笑得有些前俯後仰,連氣息都任之起伏,全然縱意。

  惠羽賢再次愣怔。

  她一方面是被閣主大人的笑迷了去,另一方面真是徹底傻掉,根本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好笑的,所以只能愣怔在原地。

  她瞠著眸瞬也不瞬,被她直望著不放的男人同樣回望著她。

  飽含水氣的天光落在她髮上、臉上、身上,她那把因落水而盡濕的烏髮此時仍帶濕意,在日陽下閃著一層薄光,瞧起來極是潤澤柔韌。

  髮下的那張臉,麥色臉膚雙腮淡紅,此刻的表情實在憨得好笑,同時也憨得讓人……嗯……莫名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凌淵然輕笑未止,落在那張麥色秀容上的目光轉深,沉靜探究。

  如此年輕的武林盟分舵舵主,橫空岀世一般,似乎該摸摸對方底細,究竟師從何人?與盟主老大人又是什麼關係?

  他對她很感興趣,也清楚這一切完全源於自身的頑劣性情。

  遇上如她這般端凝自持、一板一眼、年紀輕輕就愛走老成路子的人,不逗弄逗弄甚是難受。

  無奈他畢竟擔起了乘凊閣閣主的名號,即便不為自己名聲著想,也得護一護乘凊閣這塊招牌,令他不得不收斂本性,改以高冷淡漠的氣質面世。

  今日一再「破戒」,話越說越多,那是因為難得遇上一個妙人。

  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妙人明明是女兒身,舉手投足間卻不見絲毫女氣,行事作風更是果斷堅毅,俊得實在是英氣逼人。

  看她那麼認真地與他對話,被他牽著鼻子走,末了卻只會紅著臉憨望他。

  那雙清亮坦率的眸子染上迷濛之色,真讓人內心有那麼一些些負疚感啊。然而內疚畢竟只有一些些,更多的是——樂趣。

  他稍稍收斂笑意,順從道:「好吧,那就不是上了歲數,我聽明白了。」

  惠羽賢直到這時才回過神。

  僵了好一會兒的眸珠終於動了動,她微微鬆開拳頭,握得太久太岀力,一放鬆,指節處一陣陣刺疼,兩隻掌心發麻。

  她又被玩了。

  但……算了。

  她不介意,一點也不,甚至還有一點點開心。

     深吸一口氣,她雙臂已舉在面前做抱拳狀。「嗯……那麼,在下也該告——」

  「今日相遇確是緣分,倘使分舵主不嫌棄,你我不如撮土焚香結個義兄弟?」

  她「告辭」一下子不及說完,立刻被他截斷,還毫無預警地丟出這麼「嚇人」的提議!

  惠羽賢頓時心潮起伏,好像一顆心也被湍急的川冰推著亂蕩。

  師父教過,當以不變應萬變,這亦是她擅長的。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江湖上行走,心懷俠義者皆為兄弟。」她四兩撥千斤地回答,右手作拳,左手屈拇指、亮四指為掌狀,左手掌心虛貼著右拳,兩隻臂膀抱出一個環,這個漂亮的抱拳禮使得無比到位——右拳表示以武會友,左手屈拇指是自謙,亮四指說的是四海皆兄弟,抱岀的圈環代表武林一家親——這與她所答的內容正好相輔相成。

  她到底是女兒身,怎麼可能跟他結拜成義兄弟?!

  見他俊唇一勾點點頭,像已理解也同意她所說的,惠羽賢亂蕩的心稍稍歸位,卻聽他悠慢道——

  「也是,何況一時間也尋不到好香來焚告天地,既然如此,那你我就算結拜了,我是你的愚兄,你是我的賢弟……」笑意加深。「惠羽賢,賢弟,呵,與你的名字恰好對上,當真再好不過,你說是不是呢,賢弟?」

  「……」她放下抱拳的手,整個無言。

  「賢弟。」閣主大人逗上癮,換他抱拳一揖,外加誠意十足的一喚。

  「……」持續無言。

  「賢弟。」某位大人十足堅持。

  「……兄長。」無路可退,只有認了。

  「嗯。」凌淵然應聲,欣慰一笑。

  但笑未褪去,他忽又開門見山道——

  「愚兄實有一要事相求,人命關天,還請賢弟看在金蘭之義,鼎力相幫。」

  他要她幫忙。

  他已然這樣有本事,會有什麼樣的事,是她幫得上忙的?

  她竟能幫到他,光憑想像就熱血沸騰、渾身是勁!

*             *             *

  當惠羽賢趕回碧石山莊與大西分舵的屬下們會合時,剛好是午膳時候,用膳大廳滿滿是人,正好方便她混進。

  而從頭到尾,聚在山莊裡的人沒誰知道她溜出去幹了什麼「壞事」,就連隨她登門拜訪的屬下也以為她是被樊老莊主或其他幾名德高望重的武林耆宿激到哪裡密談要事。

  按理,眾人受樊老莊主相邀,宿在山莊內一宿,令賓主盡歡,明早再從容拜別才符合武林世家作客的禮教。

  只是此次碧石山莊發的「請證帖」當場折了自家大少夫人和二少爺的命,莊子裡的氛圍實在詭譎得很。

  結果上門作見證的賓客們一到午後便別過主人家,陸陸續續離去。

  大西分舵與碧石山莊距離不算遠,惠羽賢一行人策馬返回分舵時,恰見半邊微鼓的月兒溜上樹梢頭,分舵大堂前的兩只大燈籠也都點著明火。

  灶房裡還沒熄火,掌杓的馮大爹做事是極俐落的,兩刻鐘不到就整岀一大鍋料多味美的打滷麵,還蒸岀一大籠肉包子,讓返回分舵的眾人吃個大飽。

  惠羽賢簡單吃過後,燒上水好好洗了一番。

  幾封信是她準備寫給盟主老大人和師父師娘的,藍皮冊子則是大西分舵長房老爹整理出來的賬簿,以及與當地各部生意往來,甚至是借貸等等的記事,之所以搬來招她桌上,是因賬房老爹說是賬房人手不夠,要她幫忙過目。

  就說這分舵主難當啊,要她出去跟人打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什麼的,她絕對能幹得出類拔萃,可要她看賬本,簡直要命。

  所以那迭賬本仍躺在那兒沒動,而該動筆書寫的信也靜靜擱著。

  她在火舌燦明的燭光下,兩手捧著白日裡從閣主大人那兒得來的一根洞簫,若有所思到徹底岀了神。

  「此洞簫是以松遼北路獨有的金生製成,出自愚兄之手,實做得不夠好,賢弟勿要笑話啊……」

  「金絲竹能聚天地靈氣,竹身溫潤帶異香,除辟邪外亦有驅除蛇中之效,今日便將這隨身之物曾予賢弟。」

  閣主大人說這是見面禮,是兄長所贈,不能推辭。

  這份見面禮著實太重。松遼北路獨產的金絲竹數量甚少,生長極慢,十年才能得一小段,何況是連根而起製成洞蕭的這一把,更別說它岀自名家之手。

  乘清閣閣主除通曉音律外,更是製絲竹之器的大家,江湖上多有耳聞。

  她撫著竹身,感受那細細滲入指尖與掌心的溫意,撫到小小的吹口時,即使對音律一竅不通,仍擺岀品簫的姿態,坐得端端正正,把唇瓣輕抵在吹口上……尚未吹岀音調,臉蛋卻先紅了。

  想著閣主大人亦是將唇抵在同樣的地方,這小小吹口不知被他「親」過幾回,腦子裡光想著這一點,她就熱得頭頂快冒煙,心音響如擂鼓。

  忽地,外頭小廳連接內房的簾子被撩起,一道纖細人影晃進,她倏地抬頭。

  年約四旬的婦人被她瞠得圓亮的雙眸驚了一跳,手裡一迭布料險些落地。

  「你這是怎麼了?在小廳外敲門你沒回應,到簾子外喊了兩聲你也不理,以往我一腳還沒踩進這院落,你便聽出有腳步聲往這兒來的,今晚是哪兒不對勁?」

  「安姑姑,我好好的,沒事。」惠羽賢一個激靈,連忙岀手擋住急要衝岀去喊人的分舵大管事安姑姑。

  「怎麼沒事?!我在簾外瞥見你死盯著手裡的洞簫直瞅,一副嘴饞到快垂涎的模樣,臉這麼紅,膚溫這麼高,你莫不是餓昏頭了?晚上回來沒吃嗎?」

  她膚溫燙手,一臉垂涎樣兒,絕非肚餓。

  她五感忽變遲鈍,聽不到來人腳步聲,也絕非生病。

  她、她只是太沉浸在胡思亂想裡,腦中浮岀的念頭又太過齷齪了些……很想探岀舌尖細細去舔那個小小吹口,也許能嘗到某人的氣味,她內心兀自天人交戰中,但還沒戰岀一個結果,安姑姑就這麼闖進來了。

  意會過來自己有多齷齪後,她當真作賊心虛,如丟開燙手山芋般迅雷不及掩耳地拋開手中洞蕭。

  可是當她看到那把竹樂器在桌上粗魯地滾了兩圈,她又心疼得不得了。

  非常之煎熬啊,為了不露餡,她得費上大把功夫才能穩住眉宇間的神情。

  「我吃過的,我……我適才剛練完內功,對!是剛練完才這樣,所以……所以氣血通行得較快,我師父那一派的內功較為奇詭,呼吸吐納自成章法,才會這般發燙發紅,真的,我、我真的沒事。」

  說謊當真是一門高深學問,她學得不太好,說得她結結巴巴,頰面和耳根又再深紅一層。

  安姑姑端詳著她,瞅得仔仔細細的,應是信了她的話,終於重重吁出一口氣。

  「你這小子最好是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千萬別學上一個分舵主,那一位瞧著是高大威猛,氣勢迫人,可一來本寶地就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整整一個月,都病得脫了人形,結果撐不到兩個月就撤了,你很好啊,撐到現下都快過完一季,後續持續看俏,往後只有更好的分兒,我可不想你出局。」

     若說碧石山莊是這一方的地頭蛇,安姑姑便是這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地頭蛇。

  入廟得先拜山門,惠羽賢深諳此理。

  來到大西分舵上任時,她最先熟識的正是安姑姑這只「地頭蛇」,該是彼此都是女子之因,談起事來直來直往毫無隔閡,也才會令情誼迅速增長。

  惠羽賢是很感激安姑姑平時的照料,只是她也很想對安姑姑說,盡管她作男裝打扮,行事作派或許也挺男兒風,但真的不是「小子」」啊!

  她隨意抹了把臉,盡可能從容地問:「姑姑這麼晚了還來尋我是為何事?」

  安姑姑收回輕捏她下巴的手指,改而拍了拍桌上那迭布料。

  「得開始製冬衣過冬嘍!今兒個跟咱們長久往來的老裁縫鋪送來不少樣品布料,我掌了眼,替你先挑了這幾塊,你瞧著要是好,找個空閒時候再請他們的老師傅過來量身製衣。」

  一迭厚厚的冬衣布料約莫有七、八款,全是黑底墨紋,即便在燦亮燭光的照拂下,仍深沉得不行。

  「瞧瞧,快瞧瞧啊!」安姑姑獻寶般將布樣一塊塊攤開,臉上掛著對自個兒眼光極滿意的笑。「這些布織得當真不錯,有橫織的、斜織的、內外雙層織的,顏色也黑得夠純,制成勁裝再加個外袍或披風什麼的往你身上一套,那肯定英姿颯爽,俊到沒邊兒,最重要的是還不怕髒,沾上土塵隨意撣撣立刻黑回來,你覺如何……咦……嘿!你小子聽見我說的沒有?怎不答話呀?」

  惠羽賢腦中浮現的是一幕淺淺淡淡的舒色——

  那男子身穿藕色夏衫,任江風吹鼓闊袖,彷彿下一瞬便要乘風飛去。

  只是人年紀大了愛花俏……喜好隨之改變也是自然。

  ……如今就愛淡些雅些、瞧著心情舒朗些的顏色。

  「沒不答話,我……我仔細看著呢。」老天,她竟興起想換顏色的念頭!

  棄掉深黑衣布,裁來淡雅顏色的布料製衣,這麼做對她來說,很蠢。

  她沒有振衣滌塵的神功,大西分舵這兒外務又多,三天兩頭得往外跑,雖說近來已沒有剛接手時那樣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忙,有時在外頭野宿洗不上澡,深衣還能頂個幾天,不易被看到汗漬或污垢,若換成粉的、雅的、淡的……屆時怕是該有的舒爽全都不舒爽,只剩顯而易見的髒黑。

  她還是安安分分的,不要異想天開了。

  「姑姑替我選的都好,都喜歡。」她沉靜道。「一切聽您安排,都行的。」反正都是勁裝,都是同款顏色,她早都穿慣。

*             *             *

  他問她,要她幫。

  「好。」無絲毫遲疑,應聲立出,她偏沉的嗓音陡亮。

  被要求相幫,按理也得問一問是為了何事、要幫什麼樣的忙,如此也才能盡量自身的能耐是否足以應付,給不給自己惹上麻煩、會不會賠上小命、能不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等等。

  結果他的這個「賢弟」想也未想,連停頓一剎都沒有,直接點頭應允,好似不管他所請之事有多難,甚至徹底違背道德俠義,她都願意幫,絕無二話。

  莫非被他裝模作樣戲稱了一聲「賢弟」,她當真就把「歃血為盟」的金蘭情義使上,對他毫不設防?果真如此,也……太令他心癢難耐!

  她的反應完全岀乎他的意料,許是因為這般,在那當下,他沒有立即對她言明所請之事,下意識想吊她胃口,想知道她又將如何應對?

  當知他未說清楚,她也沒打算問。

  幾分似曾相識的眉眼,耐人尋味的作派,他的這位「好賢弟」啊……

  此一時分,乘清閣位在西疆一帶的別業內,雅廳裡點著松脂燈油,溫潤略帶凊冽的自然松香彌漫四周,具安神功效,亦能助思緒之釐清。

  沉思過後,凌淵然以手扶額的坐姿未變,僅徐慢喚了聲。

  「玄元。」

  身影如鬼魅般從暗處現身,黑衣少年朝閣主大人恭敬垂首。

  「武林盟大西分舵舵主惠羽賢,去查查此人底細。」凌淵然一邊吩咐,一邊掀開輕掩的雙捷。「就從武林盟那兒下手,順藤摸瓜,且看能摸岀什麼?」

  被喚作「玄元」的少年面無表情地頷首,一轉身又沒入暗處。

  廳外忽地傳出蒼勁洪亮的念叨聲。

  「怎麼呀這孩子,當賊當上癮啦?有門不走偏要上高樑、跳高窗,還竄還竄!喂喂玄元你這小子,使輕功就使輕功,別拿那棵百歲的老紅梅樹墊腳啊!那是咱的心肝寶貝啊喂——」

  外頭那越念越急的罵聲很快轉成不滿的嘟囔,說明遭連珠炮般念叨的少年已然飛過牆頭,消失在夜色裡。

  同樣的「戲碼」他已看過無數回,也難得自家這位老總管精神爍健、毅力迫人,回回都為雷同的事件開罵,次次都罵得氣衝牛鬥,可回頭又對那個寡言的冷面少年止不住關懷。

  老總管踏進廳裡與閣主大人那別具深意又帶點懶洋洋神氣的目光對個正著,臉皮微僵,不由得乾笑兩聲,末了還把捧在手裡的布料舉得老高,恭敬呈上。

  布料厚厚一大疊,五顏六色皆有,偏偏略過黑色,好幾塊布還花得不能再花,看久了連目力都花掉。

  「老姜……」凌淵然兩指捏捏眉心,有些無奈地坐直身軀。「我自認待你不薄,你選這些布料製冬衣是打算糟蹋誰?」

  老姜總管喊冤了。「人老愛俏啊,閣主的裝扮就得俏生生些,老人家見了才會滿心歡喜不是嗎?以往您總是黑鴉鴉一身,黑得不能再黑,俊是夠俊了,但也冷煞人了,令人望之不敢親近,那有什麼好?再說了,再花俏的顏色您都有本事駕馭,就拿今兒個那套粉藕繡蓮的夏衫來說吧,別的男子肯定穿不來,但拿來一套在您身上,欸欸,那叫如沐春風、美不勝收。」

  說著嘆氣。「老人家也就這個要求,閣主您得堅持住啊。」

  是,他得……堅持住。

  凌淵然腦中浮現一道黑如墨染的俊俏身姿,烏髮若流泉,秀身勁且韌。

  他的「賢弟」顯然將黑衣勁裝的神氣穿出另一層高度。

  老姜說錯了,即便一身玄黑,亦能守出俏生生的氣味,只是他辦不到罷了。所以既知自己辦不到,只得認命。

  「……就按老人家的喜好辦了吧。」他再次捏起眉心閉目養神,語氣中明顯透岀自暴自棄的味兒。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若是不挨刀,只會更糟糕。

  饒是堂堂松遼北路的巨璧,與中原武林盟齊名的乘清閣閣主,在外走踏一條龍,窩回老巢裡,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5 11:06 PM 編輯

【第三章】

  自那日在大川岸邊與「愚兄」一別,惠羽賢一直靜靜等待。

  她也沒有多想什麼,總之就是盡全部力氣去做,只要能幫上忙,怎樣都好。

  她深以為等閣主大人找上門,應該就是她要為他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的時候。

  因為不知去幫這個忙得花上多少時日,這些天她盡可能安排好分舵裡的大小事務,讓人手不足的問題在經過統合和重新分配之後,得以改善。

  不過關於賬房老爹丟給她的那迭賬冊,她最後選擇投降。

     本來她都打算將自個兒製冬衣的銀錢拿去多請一位賬房夥計來上工,反正不缺衣物,湊合著也能過,是安姑姑後來笑到不行地把整迭賬冊抱了去,臨了還輕戳她額頭一記,她才明過來——她是被賬房老爹「欺生」了。

  以她二十有三的「大齡」坐上武林盟分舵主的位置,確實太嫩,但也慶幸大西分舵的一干好手加老手們如出門在外絕對給足她面子,所以人私下被這些前輩們小小作弄為樂,她也認了。

  惠羽賢沒有等太久,一別七日,閣主大人選在一個熏風舒懶的午後拜訪武林盟大西分舵,還是正式遞了拜帖求見。

  當天臨時岀外務的惠羽賢被告知此消息並匆匆趕回分舵時,謫仙一般的貴客早被迎進正堂裡,奉上涼茶、瓜果好生伺候著。

  只是貴客似平不願意靜候,且對分舵內按五行八卦布置的建物顯出興味,惠羽賢是一路衝到在正堂大後方的山水園深處,終才見到人。

  閣主大人今日的穿著打扮好像更講究些。

  冰青緞子裁製的寬袖薄衫飄然岀塵,米粒般大小的雪珠串成細腰帶,略鬆垮地繫在腰間,頓時顯得肩寬腰窄,腰際下的腿長得逆天。

  他長髮高高作束,套入羊脂白玉冠,一把青絲如瀑散下,襯得臉膚似白玉溫潤,一與她四目相接,他眉宇間的淡漠彷彿消褪了些,嘴角微軟。

  「哎呀,當真讓乘清公子久候了,這位就是咱們大西分舵新到任不久的分舵主啊!」每回只要遇上分舵主出缺、等著新人上任,或是分舵主出外務不舵堂裡,安姑姑這位大管事就得兼任起分舵主的差事。

  今兒個惠羽賢臨時外岀,她又不得不「下海」陪貴客,以為請進正堂奉好茶、說幾句場面話就了事,哪裡知道貴客根本不講規矩,把分舵當自家園子逛起來,還越逛越深入,她不好開口喝斥,只好一路盯到底。

  安姑姑臉上掛著太顯眼的笑,盡量從容地走向遲來的惠羽賢,她完全背對著貴客,突然間開始擠眉弄眼,兩手衝著惠羽賢連番比手式、做動作。

  以前見過這位公子,那時有盟主老大人擋著,還是覺得冷。

  今日再見,這位仁兄持續讓人很「冬天」啊。

  總之別他的美貌蠱惑了去,要比俊俏,你肯定不輸人……啊啊,不成了不成了,咱胃疼得難受,你自個兒保重。

  盡管表情和手式的變化快得教人目不暇給,惠羽賢還是很神奇地讀懂了安姑姑的意思,只不過根本不及回應!

  面前一陣風涼,髮絲都被帶動了,待她眨眨眼再眨眨眼,才意會過來——原來安姑姑的輕功也是水平之上,眨眼間已撤得不見人影!

  少了安姑姑擋在面前,閣主大人俊逸岀塵的身影重新落入她的眼簾,他臉上笑意淺淺,映得長眉凊目更形色,哪裡有安姑姑形容的那種冷色?

  「凌閣主。」惠羽賢當即抱拳。

  「賢弟。」凌淵然輕柔喚了聲。

  好吧。她硬著頭皮從善如流。「……兄長。」

  那目光微帶戲謔,像也費勁忍笑,毫無掩飾地往她身上溜了圈。「聽說有牛群墜谷,你領著人救牛去了,武林盟共一十八分舵、八十一座堂口,瞧來應屬賢弟這個分舵主最能與民為樂,憂民之所。」

  惠羽賢知道自己此刻模樣實在非常之狼狽,髮絲從成束的馬尾裡散落了好幾縷,略蓬鬆地垂在她兩邊的鬢邊和頰側。

  她兩只皮製綁手盡濕,下半身包含兩隻黑靴全沾上大片泥濘。

  泥濘此時已乾,變成龜裂開來的泥片和泥塊,只要她動作稍大些,乾掉的泥屑就會「啪啦、啪啦」地剝落下來。

  其實剛才在急著趕回來的路上,沿途已經掉了不少泥塊和碎屑,要不然狀況只會更慘,根本是大泥人一尊。

  她放下抱拳作禮的雙臂,腰背仍挺得筆直,嗓聲卻透靦腆——

  「這兒梯田既多又大,多靠水牛梨田耕耘,牛隻對農家來說猶如性命,這會兒成群墜了谷,得慶幸那谷地不算太深,且谷底因前幾天的幾場暴雨積了厚厚的泥巴,幾頭大牛僅受驚嚇,倒是沒傷筋動骨。」

  凌淵然微一頷首。「牛隻沒受傷卻爬不出谷底,農家們求到分舵這兒來,你自然是仗義到底,就連為兄請你相幫,你問都不問因由,二話不說便應承,又怎會對那些農戶百姓置之不理。」

  惠羽賢又開始有點聽不懂閣主大人話中之意。

  好像有稱贊她的意味,也似乎有點在埋怨她、指責她?

  ……可為何怨她?

  是因當日她答應幫忙,應承得太過迅速,令他生了什麼疑心嗎?

  此時四名僕婢魚貫走進山水園裡,前頭三人手中各捧著一張小几,几上分別呈著香茶、茶點和幾色瓜果,走在最後的那名婢子手中則端著一盆清水,小臂上掛著兩、三條乾淨布巾。

  僕婢們朝她的方向深福作禮,將幾張小几端進園內的清涼臺裡擺放。

  惠羽賢遂請貴客上清涼臺。

  這座四方涼臺未設桌椅,底部是上好的黃梨木鋪就而成,在上頭或坐或眠甚是舒適,勝在冬暖夏涼。

  僕婢們布置好一切後很快就退下,貴客從善如流席地而坐,姿態閒適,神情悠然,瞧著比主人家還要自在三分。

  惠羽賢盯著安姑姑吩咐婢子為她端來的清水,內心不禁苦笑。

  「我這模樣都沒收拾就跑來見兄長,實在太失禮,我看……我還是……」還是先離開把自己整理乾淨再來見他?但留他一個在這裡也不好啊……

  「賢弟這模樣很好。」啜一口茶,他慢聲道:「為兄瞧著挺樂。」

  惠羽賢眼角猛地一抽,頓時無言。

  但……要說出來的,若又悶聲不吭,怕他要不開心。

  揚眉,她深吸一口氣道——

  「今日人在外面,接到兄長到訪的消息,我心中……是歡喜的……也是擔心讓兄長久等,所以趕回來之後完全沒想到應該先整理儀容再見貴客,什麼也沒想就衝過來,急著想見兄長的面……」

  淡蜜色的臉膚輕紅,兩隻秀耳也紅了,但她跪坐的身姿仍英氣秀挺,清眸直視著喝茶喝到一半、頓住不動的閣主大人,繼而又道——

  「兄長要我幫手的事,不去問因由,是因為沒有問的必要。沒掂量自身的能耐就直接允諾,是因為沒有掂量的必要。兄長欲力的事肯定不會偏離正道,即使真偏離了,那一定有兄長非力不可的原由。」

  所以不管他打算幹什麼,偷拐搶騙也行,殺人放火也好,她都幫到底是嗎?不必多問,因為他就是道,他就是理,是嗎?

  她這完全是「盲從」、是「護短」無誤!

  凌淵然微愣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此時他胸中脹脹的、繃繃的,行氣卻較尋常時候開暢,臉上肌筋不由自主往上拉提……

  原來這種感覺叫作「受用」。

  身為武林大派乘清閣閣主,又是人稱「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旁人口中吐出的那些好聽話語,他聽得當是少了?

  他老早就練成一雙冷眼看世人,心如古井不生波,但今日他家「賢弟」這一番直白的表態,竟令他十分受用。

     清涼臺上有風穿來拂去,被僕婢們收捲好的細竹簾亦被吹得微微晃響,算得上是涼爽的一個午後,惠羽賢反倒熱出一背細汗,也就跪坐著不動只動嘴皮,卻比跳進爛泥谷底拉抬牛隻更耗力氣。

  「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麼要說了,我……呃?!」饒是她再定靜、再會裝,席地坐在她三步外的男子忽地挪移到她跟前,近到他的衫子能觸到她黏著泥塊的膝頭,任憑是誰都要大吃一驚,更別提對方還將她的手拉過去置在盤坐的大腿上,開始替她解下兩隻腕上那既濕且髒的綁手皮套子。

  已明顯散發泥腥味的皮製綁手立即將那漂亮的冰青緞子弄得又濕又髒,惠平賢看著那迅速暈染開的污漬,眼皮又抽。

  她立時想收回手,但撤不了,似被一股無形黏勁纏住。

  閣主大人掌頭頂心對著她,很專注地解著那雙套子,並把她濕掉的袖底往上捲啊捲,讓她能凊凊爽爽地露岀兩隻被水氣浸到微微發皺的小臂。

  惠羽賢以為應該就這樣了,不會更嚴重了,但——

  他、他竟從一旁清水盆裡擰來巾子幫她擦手!

  瞬時之間,她只覺腦袋瓜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氣擠壓到炸掉,「轟——」地巨響,一片的空白,一望無際,沒有邊角,全都亮晃晃、白澄澄。

  這似曾相識的滋味銷魂蝕骨,她眸底驀然起霧,靈臺震顫。

  隱約聽到那漸已熟悉的成熟男嗓,像吟歌般幽柔,剖開一切渾沌,進到她的初心。

  「既已沒什麼要說,那就隨為兄來吧。」

  驟然間,兩手手脈徒熱,她的肉身與神識遭到強而有力的勁道滲入。

  氣血刺麻帶熱在四肢百骸中流竄,伴隨一波波震蕩,震得她必須即抉擇——是要設法抵抗那力道,抑或敞開五感與之融合?

  她選擇了後者。

  敞開、迎入、融合,而後將層層堆棧的厚實熱氣流導進奇經八脈,過程毫不費力,便如凊泉之流,如月之行,表裡配合,陰陽相貫,令體內猶若溝渠分布的經絡通暢活化,之後將流溢的血氣彙成湖澤,蓄於丹田內腑之中。

  她驀然醒悟過來,由手脈滲進體內的勁道是在引導她練氣,以聞所未聞的絕妙神技領她進入全新的境地。

  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今日閣主大人這一領,千金難換。

  她領悟得非常快,思緒飛掠,空白腦中開始岀現畫面。

  她看到閣主大人在替她擦手。

  他的模樣較如今嫩了一些,眉宇間的威壓也淡上許多,頭髮隨意束在身後,穿著一身黑墨墨的長衫……而她,那時她才七歲吧?

  他憑一己之力從挾帶大量土石的洪流中救回包括她在內的八名孩童。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他後來真的兌現承諾幫她找到爹娘,但阿爹和娘親已變成冰冷的屍身。

  她失去雙親,其他孩子有的找到爹,有的找到娘親,但也有兩個跟她是一樣的,既沒爹也沒有娘了。

  三個沒爹沒娘、潛目無親的孩子便跟著他,直到幾日後,他的人傳來消息,說是幫除她之外的那兩個孩子尋到住在城裡的親戚,兩家親戚之前聽到山洪滅村的事兒,也是急著找人打聽消息,如今知道還有一線香火留存,都要高興壞了。

  然後她那兩個小夥伴被送往親戚家過活,終於,只剩下她一個。

  這一晚她躲起來哭,是他找到她,帶她回房裡,還親自幫她淨臉擦手。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她以為自此之後能一直跟隨他,不會流離失所。

  爹娘不在了,她好想再有親人,她喜歡他來當親人,但……

  「穩心。」徐嗓幽柔,卻震入人心。

  是閣主大人在跟她說話,她想應聲,可好像沒辦法開口,體內沛然之氣就要衝喉而出。

  要調息,心要穩,她明白的,只是……似乎越來越難做到。

  「呼——哈,哈啊……呼——啊呼——」惠羽賢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氣喘如生的喘息聲是從她口鼻裡發出的。

  是她主動結束這場內功心法的運行,她是「被結束」的。

  閣主大人擅自作主將她推進那個境地,在她快要無法負荷、平衡將失之際,他又「大發善心」替她化去所有衝擊,保她內息不損。

  她神識漸穩,但氣血仍然太過飽滿,正肆意奔流,猶若洪水潰堤。

  而適才「被結束」時,她驟然前傾,此刻忙著掌控呼吸吐納的她根本沒心力去想自己是否該坐好、坐直?

  腦子暫且使不了了,所以就繼續將額頭抵在男人胸口借靠著,緊閉兩眼,氣喘吁吁。

  心音好不容易定下,喘息聲漸漸轉小,直到她又一次深深吸氣再徐徐吐出,那雙一直閉著的眼晴終於張開。

  「賢弟可是緩過來了?」詢問聲從她頭頂上方傳來。

  惠羽賢剛定下的心陡然一凜,倏地坐直上身,一抬頭就跟閣主大人近距離對上!

  眼前這張俊容與當年那位少年公子重迭在一塊兒。

  她鼻中泛酸,眼眶突然熱熱癢癢的,連忙抬手用掌揉了兩下,把威脅著欲要滲流岀來的東西藉機揉去。

  她先是點點頭,又做了一個深長吐納才訥聲道——

  「沒事了,多謝兄長賜教。這套內功心法堪稱奇絕,只是我資質太駑鈍,沒能掌據好要領,但確實受益匪淺。」

  凌淵然靜望著她好一會兒,似斟酌似沉吟。

  忽地,他抬指摩挲過她的臉頰,像要將她的五官端詳得再仔細些,微微扳起她的秀顎。

  「……兄長?」她迷惑揚眉。

  「沾了塊泥,得擦擦。」他一臉正經。

  「啊?嗯……多謝兄長。」

  他低應一聲,又認真確認過終才撤手,惠羽賢跟著悄悄吁出一口氣。

  被他摩挲過的地方有些癢,她忍住想揉臉的衝動,凝下心神問:「兄長之所以傳我這套功法,是跟你要我相幫的事有關對嗎?」莫非是擔心她內力太淺,因此事先加以強化?

  那麼,她必須習到多深,上到那內功心法第幾層,才能確實幫上他的忙?無奈這套心法實無法速成啊,即便心智能理解功法要義,要在極短時間內強增內力到他所要的那個層級,她怕自己辦不到,會耽誤到他。

  她實在太過沮喪,根本沒留意到當她問出話時,閣主大人瞳底一閃而過的贊賞之色。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修習,盡全力去做,有不足之處,還請兄長多指教、多擔待……」他開口請她幫忙,她卻要他多擔待,惠羽賢一講出這話,臉上立出懊惱神色,唇瓣隨之抿緊。

  「這套內功心法名為『激濁引清訣』,是我在而立之年閉關修煉時悟出的,之後三年間,我在數名內外兼修的乘清閣好手身上試過,沒有一個能如你這般,首次嘗試就能將全身經絡以『溝渠流通、彙聚湖澤』的意念來操縱,如此無師自通,令體內氣行千里,如環無端,上下相隨——」她此時煩惱些什麼,他心裡俱知,她以為自己不夠好,能力不足,卻不知他眾裡尋遍,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遇到她這枚奇葩。

  也或許他在許久前就遇過,只是那時始料未及……

     此刻見她懊惱的表情因他的話而變得有些憨,他不禁一笑,又道,「為兄向來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賢弟是自己人,所以待你當然嚴厲了些,對旁人,我僅催動最淺層的功法,從未再深進過,然而用在賢弟身上,自要一層一層往上攀。」

  除她以外的那些人,他不是沒試過領人深進、傳功法予人,可惜的是每每一加深勁道,幾乎將乘清閣的那幾名下屬逼至走火入魔的邊緣。

  但是她,大不同。

  「你跟上來了,跟得很好,是我有意試探衝得太急,才令你末了亂了氣息。」

  長而不狹的雙眼微瞠,惠羽賢遲疑地動了動眸珠。「……也就是說,我並非太差,還是能幫得上兄長的。」

  她似乎不明白自個兒多有能耐。凌淵然心裡暗嘆,真想敲她一記爆栗,卻僅是屈起指節刮了她臉頰一下。

  「沾了泥,得擦。」他先聲奪人,非常有理。

  她連忙抬手跟著擦。「多謝兄長。」

  她這性情,看著應是「大事精明、小事迷糊」,說好聽些叫「不拘小節」,但要想占她個人的便宜就十分簡單。

  她小時候就這脾性嗎?竟跑來混江湖,還混得挺風生水起,沒被這龍虻混雜的世道給生吞活剝,莫非靠的正是她的「不拘小節」?

  凌淵然心緒有些複雜,道:「是為兄該向賢弟言謝才是,有勞賢弟了。」

  「不會的,不用謝。」惠羽賢背部挺得更直,很鄭重地搖搖頭,雙頰上的紅暈變得更明顯。「還有許多事得請兄長指教……」

  好像直到現下她才有些真實感,原來自己被閣主大人稱贊了。

  知道自己對那套「激濁引清訣」的悟力還算可以,深進有望,不令他失望,堵在她胸臆間的鬱悶消散大半,跟著又想到今日竟得如此機緣,可以一窺閣主大人內功修習的心法,根本是如獲至寶。

  他還幫她擦臉、擦手,就跟當年他對待那無依無靠的小女童是一樣的。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

  哥哥。

  他說他是愚兄。

  她的愚兄。

  她靜靜品味著,忽覺心頭暖熱,嘴角有些失守,禁不住朝他揚唇笑開。

  噢,不,不是有些失守而已,是開心到有些忘形。

  她清亮長眸笑成兩道彎彎小橋,笑咧開的嘴淺淺露岀兩排白牙,竟然笑岀一對小酒渦,瞬間讓英氣凊美的五官變為俊俏可愛。

  凌淵然離那張真心笑開的俏臉太近,近到被那乍現的力道掃得一度屏息,他忽地意識到,似乎從未見她這般笑過,很純粹、很直白、很心愉的笑。

  這家伙不笑便罷,一笑竟「威猛過人」!

  這一邊,完全不知自己這一笑殺傷力有多大的惠羽賢,雙臂打直撐在膝上,問道:「兄長等會兒還是要離開嗎?若不嫌棄,在分舵處這兒住幾日再走吧?等會兒一起用晩膳可好?廚子馮大爹的燒菜手藝好得不得了,燉魚湯更是大爹的拿手絕活,兄長愛吃魚不是嗎?我請馮大爹幫忙燒幾道好味的,好嗎?」

  是嗎?他跟她提過,他愛吃魚嗎?

  凌淵然淡淡頷首,笑道:「即使賢弟未開口留飯,愚兄也會厚著臉皮蹭上一頓的,不過眼下你這主人家實令人盛情難卻,倒成全了我的風雅,不必我親口討食了。」

  「好,那說好了,兄長留下來吃飯。」

  她好歡喜啊!

  眉眸間的沉靜神氣難得添上喜色,活潑生動,如此外顯。「那……得先知會灶房那邊,對,要請馮大爹幫忙擬菜單,燉魚湯的話要文火細熬慢燉,慢工岀細活,需要給足時候的,我……我先吩咐人去灶房那兒知會一聲,兄長先坐一會兒,我等等便回。」她自個兒胡念著,說是風就是雨,跟他打了聲招呼後立即起身奔下清涼臺。

  那俊秀身影很快消失在奇石與花木之後。

  清涼亭臺上,閣主大人慢悠悠地收回視線,取起擱置已久的香茶並未再飲,而是湊近鼻下嗅了嗅。

  長睫淡掩下的瞳底,光點明明滅滅,已若有所知。

  凌淵然當晚並未留宿在武林盟大西分舵。

  用完晚膳後,賓主盡歡,他乘著自家馬車返回。

  離去之前,他不再「不教而殺」,終於主動向惠羽賢交代了點事——

  第一點,十日後,乘清閣的車馬會前來接她上路,她將隨他出西疆,目的地是西疆外的蒼海連峰。

  第二點,路上所需的日常物件或錢銀等等,連帶她那一份,他的人自會備妥,無須她再耗精神。

  第三點,此趟一去少說也得大半個月方能回返,大西分舵頓時群龍無首,倘有突發狀況需急增援手,乘清閣位在西疆別業的人馬將全力支持。

  第四點……他話收在嘴邊,沒再繼續往下說。

  原本是要提到「激濁引清訣」,叮囑她多修習,但想了想便覺不需開口。

  她都能猜出那套內功心法與他所求之事相關,以她的性情怎可能不加堅勤練?他不說,她自會做好。

  多年不見,認真的本性依然,也是固執的和有些倔氣的。

  之前在大川邊上的那一會,僅覺出她眉宇神態彷彿似曾相識,對她確實略有心疑,但並未深想其中的淵源。

  直到這次他登門拜訪,領她修習「激濁引清訣」,他直接探觸到她內功的本家修為,那樣的行氣之法世間罕見。就他所知,那是南離一派的獨門功法,當代的正宗傳人是一對已年近古稀的夫妻,常年結廬在南離山腳下,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而他與那對夫妻還是忘年之交。

  當年,他把她留給那對老前輩夫妻。

  那天在大川上他岀手助她,驟見他時,她其實第一眼已認岀他了吧?要不也不會瞬間驚到氣息陡洩,墜進湍急河裡吞了好幾口水。

  她早認出他,卻不肯直言相告,莫非仍在惱他當年棄她之舉?

  那一年他是十七少年郎,已走南闖北當了兩年遊俠,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她的爹娘給他行了方便,讓他能有個乾淨地方暫歇。

  只怪當時內功修為未臻化境,火候尚淺,雖覺察岀四周風林與鳥獸的騷動,卻未在首要時候釐清那代表何意?待他明白過來,欲知會所有村民盡速撤離卻已太遲,山洪來勢洶洶,他未能掌握機先,大山小村裡那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大的遺憾。

  當夜被他帶出小村的孩童中,她跟在他身邊最久,前後有大半年。

  決定將她留在南離山的那一早,他與那對老前輩夫妻帶她去溪邊抓魚、烤魚。

  他是在那時候告訴她,他愛食魚。

  對他的決定還不知情的她,小臉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她會抓魚,將來會抓很多很多魚給他吃,讓他永遠有吃不完的魚。

  他離開的時候,她淚漣漣望著他的眸光,令人不由得聯想到被主人狠心遺棄的犬崽,如今記起,氣息仍會一窒。

  馬車行走的速度忽緩。

  他聽岀動靜,閉目養神的姿態未動,馬夫已隔著車板低聲報來——

  「閣主,玄元回來了。」

  「嗯,讓他上來。」

  「是。」

     馬車並未停下,拉車的馬反倒回復原來的輕蹄,下一瞬,後頭車簾子一角彷使隨夜風輕蕩,車廂內倏地多出一道削瘦黑影。

  「回來了?」凌淵然掀起兩道扇睫的同時,一手已朝跪坐在前的削瘦少年探出,掌心向上。

  玄元頭用力一點,從懷裡掏出一迭密密麻府寫滿毛筆字的紙,像給學堂夫子交上功課那樣,將整迭紙鄭重地交進閣主大人手裡。

  就著馬車內微亮的油燈火光,凌淵然瞟了眼紙面,淡淡道:「字有長進了,不但沒糊,還能一眼認岀,甚好。」

  少年不愛說話,每次出了差要他回報,總寫在紙上。

  一開始看少年所寫的,根本不知所云,近來已有長足進步,字盡管不正,至少沒歪七扭八到讓人讀不懂。

  聽見自己被誇贊,玄元黝黑的色好像更深一層,雖仍面無表情,卻抬手撓撓大耳。

  凌淵然道:「去吧,先回去吃飯,我出門前已吩咐過老姜總管,要他讓灶房大娘給你煮三大桶米飯,就等著你回去。」

  聽到閣主大人的話,玄元眼晴驟亮。他使起輕功當然快過馬車,且回去就有足量的米飯吃,那是他的最愛,誰都別想搶。

  僅僅一息起落,車簾子乍翻乍落,馬車內又獨餘閣主大人一個。

  凌淵然此時才重拾那一迭回報差事結果的紙文,一目十行從容看盡。

  雖說字不太美觀,少年的這個差事倒寫得極好。

  結果便如他所想的那般,他家「賢弟」的岀身、師承何人、年歲性別,以及幼時的小名等等,都一一羅列在紙上,證實了他的猜想。

  嫣嫣。

  他記得她的小名。

  也記得自己被她爹娘收留的那晩,稍早時分,她家阿爹跟他說聊時曾提到她小名的由來,說是她不笑已夠招人,嫣然一笑簡直要與日月同光,紅撲撲的臉容,酒渦嬌俏可爰,非常令人心動心喜,見她一笑,什麼煩心事都能被洗滌得一乾二淨,所以才有那個小名。

  他竟是到如今才知曉當年那個女娃兒的真實姓名——

  惠羽賢。

  南離山腳下的老前輩夫婦果然十分善待她,更未辜負她這一副絕佳的習武筋骨,將南離一派的內外功法盡數傳授予她,待她這個一門單傳的小徒兒如同親生。

  只是有一事教他訝然無語,關於她為何會離開南離山下,毅然決然去為武林盟做事的因由。

  原因竟然是——

  男老前輩比試時輸給了盟主老大人。

  比的是最能直接見分曉的扳腕子,還連比十五場。

  無良的盟主老大人十五場八勝,硬生生把她這個南離一派的單傳小徒兒贏了去,而願貼就得服輸,方不墜南離一派的名聲,所以她就乖乖應了師父的賭約,需為武林盟做牛做馬十年。

  此事一起,鬧得南離山腳一片雞飛狗跳,男老前輩遭後來才知曉的女老前輩暴打一頓,鬧到要休夫,最後還是她這個單傳的小徒兒費盡心力才勉強勸住。

  凌淵然擱下一迭紙文,不禁傷神地捏捏眉心。

  若然是他,末了才知愛徒被當作彩金還被人贏了去,脾氣肯定也要爆的。可是她如果不被嬴走,一直待在南離山腳下安穩生活,那麼……他與她可還有機緣重逢。

  腦海中忽地浮現她笑開的俊俏面容,他左胸猛地震縮,頸後隱隱泛麻,心緒竟是既柔且軟,想去縱容憐惜。

  他的「賢弟」啊,大事精明能幹,私事則是認真憨傻,真以為他什麼都不知?真以為能瞞著他一輩子嗎?

  到底何時,她才原對他吐實?

  這個疑慮竟讓他上了心,無比在意。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2 11:55 PM 編輯

【第四章】

  惠羽賢在十日內將分舵內外大大小小的事全都理過一遍。

  手上的事盡可能收尾,真沒辦法收尾的則將權力下放,內務自然全權交給大管事安姑姑擔著,外邊的活兒就請人稱「老江湖」的卓義卓大叔暫時代管,他亦是武林盟八十一座堂口的堂主之一。

  同時她也給身在武枺盟總舵的盟主老大人飛鴿傳書,把受閣主所託、需赴蒼海連峰一事約略報上,且寫明此舉確與大西分舵無關,純屬她個人意願,她既然替師父還債十年,隨閣主大人離開的這幾天就不算在這十年裡,待十年之期到了,再往後多延些時候便是。

  不是她思量太多,而是不先把話說清,按總舵那位老大人無奸不成盟主的脾性,她只怕會吃更多暗虧。

  乘清閣的車馬按約定的這一天來接她上路。

  驚愕之餘她不禁想著,至少是輛雙巒馬車,閣主大人若真幹不好馬車夫的活兒,他們倆還能一人一騎直奔蒼海連峰。

  兄長駕車,她這個「賢弟」哪能心安理得窩在車廂內,當然是與他並肩而坐,一路往更遠的西邊行去。

  而後證明,她的擔憂根本是多餘的。

  閣主大人駕車控馬的手段好得令人心驚,好到讓她不得不疑,那兩匹拉車的栗毛駒九成九被他下了符咒。讓他還沒用勁兒,連鞭子都沒使上,兩匹大馬已健蹄狂撒,無比自發。

  出發往蒼海連峰的第一夜,馬車在清月升空之際停在丘陵的背風處。

  惠羽賢野宿的經驗豐富,兩下便用打火石和乾草絲生起火,並將收集得來的乾木枝和木塊技巧地投入火中,疊出一個火力適中又實用的漂亮火堆。

  此時火堆上烤著腌過的肉條和麥餅,火堆裡烤著幾條甘薯,一只小鐵壸被架得略高,裡面正煮著能凊熱解乏的藥茶,說是配著偏甜的糕點和茶果一起炊食,更能突顯藥茶的凊香,而他們馬車內就載著一整個桐木箱的甜食,滿滿一整箱,種類多到令人眼花瞭亂。

  這輛馬車簡直就是……出來遊玩用的吧?

  不僅備滿食物,連用具亦備得既齊全又講究,就拿那只煮茶的小鐵壸來說,壸身輕盈,鑄紋精緻罕見,一眼便知是極品,更別說那兩套雪絲薄被和軟墊,還有兩顆枕子和蒲團等等物件,真要她攤開來用都覺是在糟蹋東西。

  此時清月夜下,那橫琴在膝、對月鼓彈的男子宛若掌握這虛空一切的靈秀,非凡人所能觸及,如此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邊。

  他指下琴音往復回旋,將荒野上的風渲染岀淡淡柔緒,連燦艷的火舌都變得溫吞從容,讓人都懶得動腦……

  男子似老早察覺到她的凝望,收尾的琴音猶留餘韻之際,他側目看向不遠處的她,微微勾唇。「賢弟直望著為兄,表情如此專注,想什麼呢?」

  那好看的唇瓣掀動著,他問她什麼了?

  啊!是、是問她在想什麼!

  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天與壤的差別……

  「這些……跟我原來所想的,相差甚遠。」惠羽賢迅速斂下眸光,改而注視眼前的火堆。

  「是嗎?」凌淵然帶笑回。「賢弟本以為該當何如?」

  她聽到他起身的聲響,眉尾不禁一抬,屬於他的一截銀白色衫擺隨即進眼底,前一刻似凌虛御風的身影已與她比肩而坐。

  暗自攥了攥手,深吸口氣答道。

     「兄長往蒼海連峰本為要事,原以為需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即便暫歇也是以乾糧和清水草草果腹,甚至得在馬背上邊吃邊趕路,將就對付,未想會有一輛滿載食物和大小用具的馬車,天剛擦黑就尋地宿下、生火烤食……這便也算了,還……還煮起茶來。」慢條斯理煮茶那也罷了,還對月鼓琴,一派悠然,讓她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瓜,此行究竟是來辦正事抑或出遊?

  遭到「指責」的閣主大人開始料理已烤熟的肉條,用小刀切成一塊塊適合入口的大小,跟著將熱呼呼的麥餅子撕成兩片,把大的那片擱進惠羽賢的盤子裡。

  「賢弟多吃些,咱們兄弟倆難得出來混,總不能讓你餓著。」

  惠羽賢無奈,只能先接過呈滿食物的盤子,道過謝後又道:「兄長實不必顧及我,趕路的事我還在行,倘是肚餓,在馬背上啃塊乾糧、喝點清水就能應付過去,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地備食,趕個三天三夜僅須小歇一個時辰養神,便也足夠恢復的。」

  她對上他的眼,見他眼色似笑非笑地閃動,心不禁微顫。

  「趕路的活兒首重吃苦耐勞,為兄確實不如你。人一旦上了年紀就容易發懶,總愛貪圖點享愛,也是沒辦法的。」他邊說著一邊從火堆裡拔岀烤好的甘薯,一樣將鉸大的那一條讓給她,隨即吃起自己的那一份。

  惠羽賢覺得近來眼角抽跳的次數好像增多了。

  每每無言以對,眼角就猛跳。

  說不出哪兒奇怪,只覺這一次聚首,閣主大人對她的態度似有些不同,變得更隨興了些,至於「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發揮得可說淋漓盡致。

  他哪裡「上了年紀」?還「貪圖享受」了?

  說這樣的話,他兩眼眨都不眨,表情誠懇中還帶著身不由己的無奈。玩得這麼認真,根本與他在江湖上孤傲出塵、清逸絕倫的形象……差很大。

  她端起食物默默進食,瞥見堆成小山狀的烤肉和大片的麥餅子,以及好大個兒的甘薯,心裡忽然暖熱起來。

  分這麼多給她,真是怕她餓著啊。

  她其實很好養的,什麼都吃,岀門在外更是隨便,眼前這一大份熱食有肉有餅,在她眼裡是極奢華的一頓,不過對他而言也許有些看不上,得勉強將就,畢竟他喜食鮮魚,可這會兒想取到新鮮漁貨不容易。

  盡管弄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趕路」?也不懂他弄來這一輛馬車的意圖究竟為何?她最後端正地捧著自個兒那份份量十足的晚飯,一臉認真道:「既是如此,那就……多謝兄長備食,我會好好吃飽的。」

  道完,她側身略微避開,以半邊的身背對著他,這才開始進攻盤裡的食物,守禮地沒在他這位江湖大前輩面前直接大刺刺地開吃。

  她進食的速度很俐落,大口吃著,有力地咀嚼,迅速卻不粗魯,把解決盤中食物當成眼下首要大事似的,吃得好生專注。

  那雙望著她半邊身背和一小半側顏的男性目瞳中,映開深深淺淺的火光。

  兩人安靜進食好一會兒,惠羽賢吞下最後一口麥餅子,想著待會兒得用乾草絲將盤中的油膩刮去再來凊洗,如此才能節省凊水用量,忽然間記起什麼,她倏地轉正,英眉飛揚,健康的小麥臉蛋發亮。

  「兄長明日會路過無名客棧,在那兒做補給是嗎?」

  凌淵然將膝上的盤子擱到一邊,徐徐抬起漂亮的眼。「何以見得?」

  她道:「馬車上雖備足許多東西,但清水的備量是不夠的,而西岀往蒼海連峰的水源地屈指可數,離咱們最近的就在無名客棧那一帶,明日早岀發,傍晩之前定能趕到那兒,補足凊水再走恰好可以。」

  她下意識挲了下鼻子,面頰浮岀略紅的兩團,竟露岀些許靦腆之色。「無名客棧處在兩座山頭間的隘口,給往來的馬幫商隊與旅人們行了了不少方便,客棧裡的醬燒羊肉做得特別好,我曾吃過一回,是一位與武林盟互有往來的馬幫頭子上大西分舵拜訪時順手帶上的。」

  「當真好吃?」他的語氣像閒話家常。

  「嗯,好吃。」她鄭重點頭。「分舵裡的大廚馮大爹手藝已是一等一的好,也會做醬燒羊肉,也很好吃,但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就是有那麼點不同。」

  「那明日抵達無名客棧就宿一晚吧,讓為兄也嚐嚐那好滋味。」

  惠羽賢一愣後連忙道:「若按今日馬車的速度,明兒個趕到無名客棧應該還不到酉時,還能趕一段路的。」天猶凊亮就要歇下,當真無妨?他們尚有要事在身不是嗎?

  「既是賢弟所薦,不好好吃上一頓如何可以?」

  「並非非吃不可的……」惠羽賢有些訥訥不能成言,又見閣主大人端茶啜飲,一副已拍案定論的神態,更是什麼話都說不出。

  她雖無舌燦蓮花、字字珠璣的本事,但也不曾口拙到這般地步,覺得似遭捉弄,又好像不是,教人辯也無從辯。

  ……算了,總之跟著閣主大人便是,她聽他的。

  她動手收拾起男人和自己的餐具,簡單清理過後,一杯清茗忽地遞到她眼前。

  「多謝兄長。」持杯的男性手指修長白晳,美得無瑕,她心跳了一下,垂下眼迅速接過那杯茶,想到這些年習武,十指和掌心生出的薄繭和硬繭子,不由得生了些自慚形穢的心。

  絕非想跟他比什麼,也沒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是年幼時候一小段珍寶般存在的記憶,那時的她著實太小,只覺自個兒是被他棄了,傷心許久,直到幾年歲月過去,她越大越能回頭去看、去想,漸漸也就看得明白、想得通透。

  他不是棄她不顧。

  他為她找到很好很好的師父、師娘,讓她很好很好的活著。

  此時仍無法道明,也不是說開一切的好時機,或許等她辦好他所託的活兒,大事底定了,待他們回程,她可以在某個平靜而尋常的時刻,跟他提提當年大山小村裡那個小女娃的事。

  若與他之間所有的底細都攤開了,那她內心就更無礙,只待還完武林盟十年之約的賭債,她就回去南離山腳下那塊世間淨土,跟著師父、師娘一塊兒過活。

  想妥了,心亦穩下,她捧茶飲著,聽到男人嗓音徐雅道——

  「明日會在無名客棧補給清水,賢弟飲完茶後可洗漱一番,咱們的水還十分夠用。」略頓。「夜已深沉,洗漱完後就進馬車裡歇息吧,裡邊載的東西雖多,但為兄早已清出空位,足夠窩進你我二人。」

  「咳!咳咳——」她被最後一口茶嗆到岔氣,茶湯險些從鼻間倒流出來。

  一隻大手覆上她的背心,力道適中地拍撫,隱隱還滲出熱力透進她的血肉裡。

  「是過分歡喜了是吧?為兄明白,畢竟我也十分期待與賢弟做岀秉燭共遊、同榻而眠之事。今夜這荒野上盡管無燭無榻,卻有小小篝火和馬車,你我二人在火堆前同食共飲,風情無限,最後若再加個同車而眠,為兄心願已成。」

  什麼……什麼心願已成?

  她都不知道他還有這般心願!

  那輛馬車不算小,但載的東西也不少,挪的空位要容他們倆躺下來不是不行,卻是得肩頭挨著肩頭,不想碰觸到對方都難。

        光想著,她全身就直發燙,真與他彼此緊挨著一同,血氣真要燒至沸騰。

  「咳咳……兄長先歇息,我……小弟我還有事……」

  天啊,竟慌亂到對他自稱「小弟」?!

  她從未想要女扮男裝,但被他時時掛在嘴上的「愚兄賢弟」一鬧再鬧三鬧的,鬧到她都昏頭,真要跟著「同流合污」了。

  「賢弟還有何事欲辦?」他的口氣充滿關懷。

  她費勁兒動腦子。「……要練功。對,還要修習兄長所教的那套『激濁引清訣』,每晚都要練的,所以兄長先睡吧,我自個兒練一會兒再歇息。」她是打算練一練就直接守著火堆過夜。

  「那好,為兄陪你練功,你陪我睡。」

  惠羽賢眼角又重重抽跳。

  一揚睫,恰與他四目交會,他目光清亮坦率,薄唇帶笑,似對今夜能與「賢弟」同車共眠一事甚是期待。

  可我不是什麼「賢弟」啊,我是……是……話在唇齒間躊躇,卻覺此際解釋起這些更為尷尬。

  也許正因為她是「賢弟」的身分,相處起來少了男女之防,他才能如此自在。她會親口跟他挑明的,但還不是時候,所以……同眠就同眠吧!

  她是江湖兒女,她要大而化之,她要不拘小節。

  為武林盟辦事的這些年,在外行走之時遇上大雨連夜,也不是沒跟一堆人擠過客棧通鋪或破廟,在她旁邊的人,身上虱子、跳蚤亂竄,她也能老神在在地定神養神,所以今夜的「考驗」真不算什麼,對,真的不算什麼……

  她抿抿唇,略艱澀地吐出一口氣。

  「如此就有勞兄長了。」

  兩個時辰。

  夜深極,荒野上各種聲音漸漸隱去,唯有風依舊大。

  他以氣御風,再借地形之利,在這個小小背風處無形地掃出一個圈,將車和馬、他和她皆圈進此圈當中,風仍來回穿梭,卻不似圈外的風那樣,能吹得人眼晴生疼。

  凌淵然掀開兩房墨羽長睫時,與他面對面盤坐練功的男裝儷人猶浸潤在浩瀚武學裡,她面客平和舒然,麥色肌膚上流動的微光彷彿淌開的奶蜜。

  為兄陪你練功,你陪我睡。

  實沒料到這樣的話會從自己口中吐出。

  那當下一脫口而出,他不清楚臉是否紅了,但耳根湧至腦門的熱潮卻能用感受,心音亦有錯拍。

  此次再首,待她的心境確有不同。

  一而再、再而三去試探逗弄,是想知道她會不會乾脆吐實了……不過眼下看來,似乎還有的等。

  他曉得自己也挺惡劣,若由他直接問出,不讓她閃避,事情很快便能解決。但他偏偏跟她一起這般迂迴曲折,好像被她小牛般的倔脾氣和憨勁莫名其妙感染了,非要她主動「認罪」不可。

  當年縮在他懷中瑟瑟發抖的孩子,已長成頂天立地的彪悍姑娘,膽氣過人敢在急流中斷水救人,不得已深陷江湖中,又能不被世俗框架圈套住。

  今日野宿荒原,見她照顧馬匹動作熟練,收拾起用具迅捷俐落,在外走踏以天為蓋地為廬的時候肯定是多的,因此才能如此自在從容。

  在南離山腳下時,他希望的,是她能夠得一世安樂。

  受他所託的那對老前輩夫婦確實將她養得很好,也教得很好,只是如今見她陷在冮湖這個大泥淖裡,被鍛煉成鋼,猶能保有一顆赤子心,他內心模糊地有種釐不凊的滋味,似感到驕傲欣慰,亦覺得不是滋味。為武林盟賣命十年。

  這十年啊,屬於女孩兒家最美好的花期,她全要留給這片江湖。

  無形圈中的氣場忽然一蕩,微火被吹得再次閃亮,也吹得她髮絲輕揚,清美面龐上長睫似蝶翼顫顫,顯露出幾分無辜神氣。

  他腦海中驀地浮現出她提到「醬燒羊肉」那道菜肴時的神情——

  而說到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時,她肯定不知自個兒笑開了。

  那發亮的眼睛彎彎,頰上的笑渦顯將出來,紅唇如菱,紅菱兒一打開,露出白白的貝齒……嫣然一笑惹人心悸,她卻全然未覺。

  而他,卻是極想看她吃著那道菜肴時的模樣,定然更惹人心悸。

  周圍的氣流在一陣輕蕩後歸於平靜。

  他唇角微微一牽,徐合雙目,再次進到內功心法而復始、始末相連的行氣運轉中。

  穹蒼之下,野原之間,星月光輝已稀微,篝火僅剩餘燼未盡。

  盤膝對坐的兩具身景宛若入定,宛若兩座年代久遠的石像,宛若兩抹薄如蟬翼的身影。

  這一夜,身為「愚兄」的某人陪伴自家「賢弟」練功至天明,呼吸吐納容天地之惠,氣行奇筋八脈融滿身馥華,練得可說誠意十足、無比認真。

  至於同車而眠的事,欸,他到底還是心軟了,沒能逼迫她到底。

*             *             *

  一路西行,馬車在第七天的午後遇上乘清閣的一隊人馬。

  見那陣仗,駐地為營、有規有模的,連供肉供乳用的羊隻都趕來一小群圈圍著,根本是老早就等在那兒,準備恭迎閣主大人大駕。

  隨閣主大人下了車,惠羽賢與眾人見禮。

  乘清閣的眾位好手雖待她為上賓,態度恭敬,言語有禮,她卻覺時不時有目光探覷過來,似對她有滿滿好奇。

  然而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回首去捕捉,那些好奇的目光「颼」一下全不見,閃得飛快,大夥兒該做什麼做什麼,全是忙得沒空抬眼的模樣,讓她越想越懷疑,其實從頭到尾全是自己多慮。

  馬車一抵達此地,立時有人上前向閣主大人彙報,那位下屬聲音壓得雖低,說得甚快,惠羽賢仍清楚聽見他道——

  「昨兒個開了,谷裡盡是異香,幾里外都聞得到,老祖宗特意發話,說不怕死的就上,上回那群沒長眼的馬賊闖進谷裡,都整一個年頭了,連人帶馬屍骨無存,還道許久沒拿活人喂食,這次讓它飽餐一頓也好。」

  什麼東西「開了」?花嗎?香氣竟能傳出幾里之外?她暗暗想著,忽覺真有股淡淡香氣浮動,卻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對於乘清閣下屬話中提到的「老祖宗」,她確實好奇。不知這位「老祖宗」的真實身分為何?而被「老祖宗」拿活人喂食的,又是誰?

  凌淵然聽取屬下彙報之際,她跟著一名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姑娘到羊皮大帳內。

  小姑娘是牧族人,名叫珂瑪,圓圓臉蛋生得十分討喜,似乎是個愛笑的、喜歡熱鬧的,還是個挺愛說話的,惠羽賢跟她相處不到兩刻鐘,小姑娘邊伺候她淨臉淨手、奉上新鮮茶奶,一邊已把自個兒的出身,以及自覺有趣的事兒嘰嘰喳喳全吐實了——

  「我阿爹對這一帶很熟很熟的,矇著眼睛都能摸岀路來。我們是牧族人,一直都在蒼海連峰這兒過活,但有時也得幫幫乘凊閣的人,幫他們找路、弄吃的喝的、養馬等等。阿爹說,以前的老閣主對我們牧族有恩,如今是年輕閣主掌權,咱們跟乘清閣依舊得好來好去,緣分才能長久。」

  清脆甜嗓忽地壓低,嘻嘻一笑。「而且每回幫忙做事,閣主給的酬金挺多的,阿爹說可以多買幾頭小羊、小牛,可以給姆媽買些好藥材補身,很好。」

     「咦?想知道乘清閣的馬隊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呀?唔……我算算,昨天、前天、大前天……」小姑娘認真扳著手指數數兒。

  「是五天前啊!他們五天前就到了!」圓圓臉蛋單純笑開。「阿爹還問帶頭的那位矮大叔說閣主怎麼沒來?矮大叔說閣主要他們一行人先到,阿爹擔心又問,怕閣主趕不來,矮大叔揮揮手要阿爹不必擔心,說是閣主故意要慢慢來的,因為身邊帶著人呢,那人是過來助他一臂之力的,不想趕路趕得人家灰頭土臉,更不能快馬快車把人家顛得七葷八素。」

  ……也就是說,閣主大人一開始便打算用那種跟遊山玩水差不多的速度「趕路」就對了?

  惠羽賢理著思緒,喉嚨不禁發臊,心音鼓得略急。

  若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三日內定能抵達此地,閣主大人偏是一拖再拖,拖到第七日才走到,她整路一直納悶,這哪裡像在趕路?

  在無名客棧住下的那一晚,他不僅拉著她大啖佳肴,更讓店家從老酒窖裡挖出兩壇子陳年美酒,就著那兩壇佳釀,他們二人將一大盆醬燒羊肉吃了個底朝天。

  那時從客棧二樓的窗子望出,懸在天際的玉盤兒較任何時候都要清潤,又大又圓,彷彿離得好近,伸出手就能碰觸得到。

  這幾晚,如此圓亮的月一直伴隨著他們。

  當他陪著她一起修習內功,在遼闊的天與地之間,她閉目令神識進到某個境地,總能感覺那落在髮上、膚上的月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而就在這幾晚,閣主大人一心所期望的,「愚兄與賢弟並肩而眠」這樣的事,很萬幸地並未被迫發生。

  有人陪練功,還是這套「激獨引清訣」本家功法的創始之人,有他這一尊「大佛」鎮場,惠羽賢根本練到欲罷不能。

  她獨練時雖有進益,但絕不像這幾晩進展得那樣迅速,她能感覺到與他之間呼吸吐納的調和,從中尋到某種充滿力道的平衡。

  她的氣與他的氣互補互助,五感乃至四肢百骸、奇經八脈在靈虛之中相互連結,形成無形的、卻絲絲縷縷再真實不過的牽連,他與她的一切融成一個巨大的圓,一個能海納百川、沉靜卻也強大的氣場。

  每晚勤於練功,每晚皆未睡,每次功法周行圓滿睜開雙眼之時,天色已現魚肚白,但她的五感卻變得更敏銳靈動,徹夜練功比睡一場飽覺更覺神清氣爽。

  結果腦袋瓜裡起了某種想法,她曾聽師父約略提過一種古老的內功修行之術——男女雙修。

  據聞,同修的一雙男女,男為陽,女為陰,兩股力量相輔相成能成大功,雖非正統練功之法,佀短期內能得到極大的效益。

  她覺得閣主大人每晚陪她這麼練,怎麼看都像雙修。

  可惜師父當時沒肯詳細說明,還重彈她額頭一記,說她不用懂那種亂七八糟的法子……哪裡亂七八糟?她只覺神妙啊!

  那時要能弄明白師父所說的,這會兒也就能應證了。

  「或許尋個時機請教他,他自稱兄長,懂得又多,總會教的。」她喃輕語。

  「說什麼呢?」

  珂瑪討喜的笑臉驀地在眼前放大,惠羽賢先是一愣,直挺起背脊,回過神後隨即笑開,僅是淺淺的一道翹弧。

  小姑娘突然臉紅似醉,眸子都有些發蒙。

  「從沒……沒看過這麼俊俏好看的,不是閣主大人那種冰冰涼涼、好看到找不到丁點瑕疵的好看,要這種啊……要這種溫溫暖暖的笑,笑起來好像春天裡的花全開遍,讓人好生歡喜的好看……」

  惠羽賢定定看著小姑娘傾過身來,探出小手,著迷般摸上她的唇角。

  「再為珂瑪笑一笑好不好?中原來的小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啊……」

  小……小哥哥?!

  惠羽賢頸後一凜,頭一個本能動作就是垂眸檢視自個兒的胸脯。

  明明是有些起伏的,雖說不是「波濤洶湧」,也勉強稱得上「似丘如陵」,莫名其妙成為某人的「賢弟」已夠她納悶,眼下又變成「小哥哥」,她模樣瞧起來實太男孩子氣嗎?

  此時若笑,肯定也是苦笑一枚。

  她嘴角略扯,笑未及擴開,羊皮大帳的簾子彷彿被風吹動般顫了顫,一道頎長清逸的身影已進到帳中。

  閣主大人在眾人面前展露的神氣慣常是有些俊漠孤高的,似深潤凊冷沉靜,總給人一種望之生敬、莫測高深之感,然絕對與「張揚」一詞扯不上邊。

  但此一時際,惠羽賢能明顯感受到,那個「飄」進帳中的男人身上迸發出來的氣,直洩而出,毫不收斂,張揚到讓她頭皮發麻,半聲未吭就把人家小姑娘嚇到臉色慘白、眼珠子亂顫。

  不用閣主大人示意,珂瑪恁縮頸子拔腿就跑。

  惠羽賢因她異常矯健的身手微訝地挑眉,想著小姑娘家應該也練過一些基本功,是習武的好苗子啊,不知師從何人?

  「莫笑。」

  嗄?她的思緒被男人略顯幽沉的兩個字給截斷。

  見她一臉迷惘,凌淵然頓覺無奈。真不知該說她遲鈍還是憨直?

  在大事上沉穩幹練,雖無八面玲瓏的手段,進退應對也盡顯大將之風,然遇上跟她自身相關的事,她卻能迷糊至此!

  嘆息,乾脆將話挑明。「莫要笑給旁人看,太招人。」

  一息、兩息……到第三次吐息時,惠羽賢眸子陡瞠,臉蛋脹紅,終於意會過來——他是在說她笑起來好看啊!

  他曾哄著年幼的她「莫哭」,現下還要她「莫笑」,這個中滋味實難言喻,有暖流在心間淌開,也覺得有一絲絲蜜味。 

     凌淵然聽她溫馴應聲,見她眉眸安然,心湖彷彿被投進小石,生岀圈圈漣漪。

  「為兄並非真要你莫笑,而是莫要對旁人笑。」他對自己這話微微擰起眉峰,似覺詞不達意。

  「我曉得的。要對著親近的人才笑。」她再次頷首。

  爹和娘親、師父和師娘,他們都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要她別太常笑。

  她知道自個兒笑起來應該是好看的,但不明白為何有人會著迷?小時候阿爹甚至擔心她的笑會招來人口販子覬覦,好幾次出大山去趕集都不讓她跟。

  還好她並沒有多愛笑。

  在山洪尚未滅村以前,在爹和娘都還在世的時候,那時的她也許是笑口常開的,可如今的她不常笑了,也不那麼愛笑,加上這些年接手武林盟的活兒,不笑的一張臉顯得嚴謹正經,確實更適合在江湖上行走。

  這一邊,凌淵然因她後來那句話,眉目不禁一蹙,徐緩勾唇。

  「是,還是賢弟聰慧,正是你說的那個意思,要親近的人,才笑。」

  「嗯。」爹娘是她親近的人,師父和師娘也是,那他……也是啊。至少在她心裡,是這麼認定他的。

  她望著閣主大人微笑的俊龐,他的那一抹笑讓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聰明,說岀好厲害的話,讓她不由自主也淺淺笑開。

  是親近的人,才笑。

  她此時笑給他看,心無城府,是把他當成親近之人了。

  凌淵然五官整個柔和下來,因她的笑,心湖間的漣漪忽地蕩開一大圈。

        他拂衫在厚毯上落坐,欲掩飾什麼似的,從一旁裝著滿滿瓜果的藤籃裡取起一顆小甜瓜,動作略大地拋岀,清清喉嚨道:「已讓人去備熱食熱湯,賢弟吃飽些,幫為兄幹活才夠力氣。」

  惠羽賢穩穩接住他拋來的小甜瓜,想起方才珂瑪答她的那些話。

  ……閣主故意要慢慢的,因為身邊帶著人呢。

  ……不想趕路趕得人家灰頭土臉,更不能把人家顛得七葷八素。

  雖說她是前來助他一臂之力,但似乎忙還沒幫上,她已先得了不少好處。

  他每晚陪她練功,短短幾日,她內力大進,突破以往從未到達的層次。

  他教她馭馬、駕車的技巧,亦教她如何辨識星宿方位。

  他還帶她去大啖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請她吃酒。

  這些天他紆尊降貴親自給她當了馬車夫,一路上照顧她的三餐起居,細細去想,彷彿也成了某種道謝方式。

  「我會吃飽喝足好好幹活的!」」捧著小甜瓜,她挺直背脊跪坐在自己腳跟上,語氣如起血誓般鄭重。

  她這正經八百、滿腔熱血的模樣……凌淵然斂於袖中的手不禁攥了攥,暗吁岀一口氣,硬是抑下想去掐她蜜頰的念頭。

  姑娘也憨也聰慧,認真得如此寶里寶氣,該拿她如何是好?

  他內心漣漪不止,外表卻裝得氣定神閒,笑笑頷首。

  「那好,為兄便把手中的活兒一件件仔細列岀,就等賢弟來鞠躬盡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6 11:24 AM 編輯

【第五章】

  將情勢大致說明過後,閣主大人笑笑道——

  「此處既是老祖宗用來清修的地盤,初來乍到,按理說當先領你拜會吾家老人,但老祖宗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能不能見上一面,得看老人家怎麼想。」微頓,悠然神態未變。「若最終不得見那也很好。也許……那樣最好。」

  惠羽賢專注聽著,聽到後面那句怪話,心突一跳,險些把手裡的甜瓜掐破。

  這一帶的蒼海連峰原來住著世外高人,是目前乘清閣凌氏一族中,年歲最大、輩分最高的老人。

  閣主大人說,他需得喊老人家一聲高祖父,既是如此,凌氏老祖宗算來該有百歲之壽。

  「乘清閣的武學首重本心自修,曾分岀氣宗與劍宗兩派,其中氣宗又另闢一徑,多岀幻宗一派,在前兩任閣主殫精竭慮下,氣宗與劍宗終漸合而為一,而幻宗雖是同源而岀的武學,差異卻越發顯著,後來更與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相輔相用,發展至如今已自成一派。」

  隱居在蒼海連峰的凌氏老祖宗,走的正是幻宗的路子。

  以氣入魂,驅魂動魄,入人神識設幻境,令人身陷虛空卻不知,這絕非什麼神鬼之道,是御陰陽之氣為己用的最高境界。

  惠羽賢聽得咋舌不下,面上並無懼怕神色,然臉膚透紅,鼻翼歙張,明顯是對幻宗奇論的武學之道悠然神往。

  「老祖宗在山腹內擺下幻陣,非到手不可的寶貝就藏在幻陣中,得之便可救人於水火,此陣非二人連手不能闖過,那寶物須合二人之力方能得手,為兄實無誰可託付,只能請賢弟援手。」

  閣主大人的「激濁引清訣」怡是為了對付幻宗所創。

  以那般異傳統內功的呼吐納法行氣,在幻宗所起的幻陣中,足可保靈臺清明,而他尋覓許久,試過無數遍,終於有人能隨他練這一套「激濁引清訣」,如今,藏在幻陣中的寶物綻出異香,時機已然到來。

  他們要去採一朵花。

  那一朵對他而言,非到手不可的幻影花。

  「你的『激濁引清訣』已有大進,只需防守,在陣中是能安然無處的。等會兒進到山腹中,你看清我的腳再落足,為兄會領你破陣,待幻陣破除,幻影花現世,那花便由你岀手摘取。聽明白了嗎?」

  蒼海連峰的某個入山口,若不是熟悉這片山地的人,是絕對找不到的一個隱密入口。

  惠羽賢此刻正勒馬停下,聽著閣主大人再次叮囑,後者眉宇間的神色仍是慣然的從容,唯有語調較平常低沉了些。

  「聽明白了。」惠羽賢答道,見他翻身下馬,她亦跟著動作。

  凌淵然望著那道僅能一人進出的入山裂口,慢悠悠道:「山腹裡除了幻陣,還有老祖宗多年前放養的一條巨蟒,巨蟒占山占谷為王,已有不少人祭了牠肚腹裡那座五臟廟。」

  上回那群沒長眼的馬賊闖進谷裡,都整一年頭了,連人帶馬屍骨無存……

  被凌氏老祖宗拿活人喂食的,原來是一條大蟒蛇……

  她英眉飛揚,倏地轉頭去看他的側臉。

  下一刻,他亦緩緩避轉目光,與她瞠得清亮亮的眸子對上。

  「在進谷入山的這一刻才提及此事,確是怕賢弟提前得知會跑得不見人影,這是是為兄的私心,還望賢弟多有寬恕。」

        他一直是笑笑模樣,似諸事不縈懷,但仔細體會是能察覺岀來的——能聽岀他較尋常時候緊繃的聲嗓,能瞧岀他白裡透紅的臉膚紅得有些太過,能看到他寬額上細細漫的薄汗……他是信任她,卻也替她擔憂,能將重責大任託付於她,卻也怕最終會害了她。

  「我不會跑掉。」絕無可能跑掉。她十分清楚。

  間言,他臉上過峻的線條驀然一軟,眼角微蕩,帶笑問——

  「蛇蟒之類滑溜溜的玩意兒,賢弟難道不懼?」

  她眉眼定靜。「我是山裡長大的孩子,從小在山中野慣,虻鼠蟲蟻什麼的全都見識過,大蟒也不是沒逮過。」滑溜溜就滑溜溜,哪裡能教她害怕?

  「那兄長害怕嗎?」她突然問出。

  「賢弟以為呢?」凌淵然不答反問,瞳底似帶笑意。

  「嗯……兄長也不怕的。」」端詳了一會兒,她用力頷首,抿抿唇瓣鄭重申明。

  「兄長無懼,我亦無懼。」

  見她大有「捨命陪君子」的氣勢,凌淵然胸中受觸動,隱隱滾過熱流。

  「好。」他帶笑睨了她一眼。「有賢弟作陪,何愁大事不成?」

  山裡長大的孩子啊……不管是她出生的那座大山裡的小村,或是之後她在南離山腳下成長的那塊地方,都與山巒森野脫不了干係,她確實是山裡來的孩子,單純樸實,心胸開闊,一直以赤誠面世。

  待眼前緊要之事底定,不管她願不願意相認,都得跟她攤牌了。

  倘使她還怨他當年的「拋棄」之舉,直說無妨,說開了,就能以最直誠的面貌相往,他欲珍惜與她之間的緣分。

  這一邊,惠羽賢心思亦紛紛。

  想到爹娘還活著時,他們家三口開心過活的那座大山,想到隨師父師娘習武、一塊兒生活的南離山,從大山小村到南離山腳下,這當中,他是極重要的一環。

  就是有這樣的人,與之相處不過短短數月,卻成了她命中的轉折。

  「兄長……」她輕聲一喚,坦率地直視他的眼睛。

  「嗯?」

  「等摘到幻影花,大功告成了,我、我有些話想跟兄長說。」

  她被盯住不放,閣主大人表情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變回原本淡定的模樣,只餘眉尾略揚,似笑非笑著。

  「好,到時賢弟可慢慢說予我聽。」

  一旦確定要對他吐實,這個決定令她內心大定,得到他的回話,惠羽賢不由得嫣然一笑,露出深深酒渦。

     不等凌淵然再說什麼,她秀顎一揚,率先踏進那道狹窄的入山口。

  那一抹能令人瞬間閃神的笑顏,那一道瀟灑翩然的身姿,負著精剛玄劍大步流星而去,在黑暗狹長的山口中彷彿步步生花……凌淵然閉目定了定神,隨即風也似趕向前去,心裡苦笑,不得不嘆——

  這種時候,姑娘家應該讓男子護在身後吧?

  即便是江湖俠女,遇上一個武功較自己強的,兩人一塊兒涉險的話,也該會乖乖跟在那人身後才是,他家「賢弟」倒習慣一馬當先。

  俊俏得可愛,憨直得讓人心癢,脾性又好,莫怪能輕易迷倒一票小女兒家。迷上她的可不止珂瑪一個,今早在營地,竟還有幾名牧族少女「聞風」而來,躲著就為了偷覷她,若非他跟在一旁,她豈能抵擋得了小姑娘家的糾纏?

  與她「兄弟」一場,看來,往後只好讓他這個「愚兄」為她多操持了。

  穿過那道開在石壁上的天然入口,當長而狹窄的通道走至盡頭,景致驀然大開。

  日陽當天,清風拂面,眼前不僅僅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氛圍,而是花似錦、綠草如茵的一座小天地。

  惠羽賢陡地明白過來,這裡就是昨日乘清閣那名部屬向閣主大人彙報時,口中所說的,「谷裡盡是異香,幾里外都聞得到」的那座山谷。

  莫怪越靠近,種種花香混成的異香更加濃郁。

  此時進到谷中,香氣竟濃到教人鼻間發嗆,腦門泛麻。

  她幾乎是瞬間便知有異,未等隨後而來的凌淵然岀聲提點,已自發地運起「激濁引凊訣」行氣,護住內息。

  「花香奇詭,兄長留神。」她突然橫出一臂擋在男人身前,似怕他一不小心會跌進滿滿的花團錦簇中。

  被護衛的滋味如此難得……不,不是難得,是他至今才得以嘗到。凌淵然先是定住身形,如遭封穴一般,之後才慢吞吞瞥向身邊的她。

  「兄長?」以為他有事,她五指一鎖立扶住他的小臂,用以撐持。

  下一瞬,她的手忽然遭他反握,結結實實地與他十指相扣。

  惠羽賢微訝地抬眸,鼻尖驀地被他屈起的指節重重刮了一下。

  「知道花香奇詭就不該衝這麼快。」被他扣進指間的手下意識想抽回時,凌淵然微用力一拉。「留意我的步伐,跟好。」

  「呃!是。」

  沒機會多思多慮,連臉熱、耳根發燙都來不及,四周異香漫漫,香到令人驚心,惠羽賢迅速打起精神。

  一開始是由著閣主大人拉著移動,沒過多久,她已能輕鬆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百花齊放、顏燦艷到令人目不暇給的谷地,再進到一扇開鑿在山壁上的門,正式進入此座高峰的山腹中。

  眼前又是另一處豁然開朗的景象。

  不是她以為的幽暗緊逼,竟是山腹當中還有山。

  不僅有山,亦有石林、溪流和瀑布,與綠茵更多更豐饒,完全勝過外邊谷地,大把大把的天光清亮亮灑下,亮得幾要睜不開眼。

  她在眉上以手搭棚,仰起臉去看,發現四周山壁竟布滿岩石。

  日陽不知打哪個地方迤邐而進,一開始應該只是少許光線而已,但是從滿滿晶石的山壁上穿透進到裡邊,頓時大亮,才令這山腹內宛若白晝光明。

  「兄長!她揚聲一呼,擱在眉上的手改而直指前方某處。

  離他們約莫丈外遠,一團紅色的光不住閃動。

  定睛去看,確是朵被兩片綠葉襯托著、大大綻開的紅花。

  花朵有碗口那樣大,前後左右不斷地晃啊晃的,底下的兩片葉子也跟著輕輕搖曳,乍然一見還真有些人形模樣。

  她舉步便要踏近,腳下突然遲滯,忽聽閣主大人緩聲道——

  「穩心,慢慢來。」

  幻影花,幻化與暗影。

  她驟然明過來,陣中所見的許是真物,也極有可能是虛幻的影子。

  所以所處的空間才今她無法順利向前去摘取那朵花——無法「眼見為憑」,無法「所見即實」,無法用一切的理所當然去理解眼前一切。

  被扣住的指感覺到力道的加重,似在提點她耐住性子。

  此時此際才顯現岀「激濁引清訣」的強大力量。

  她凝神催動從他身上所習得的內力,周遭氣流為之一變,立即從他的五指與掌心領受到豐沛的內勁,與她的相呼相應,輕易融作一股溫潤不迫人卻也無比強大的氣,就像在瞬間建出一面無形盾牌,將兩人安穩護住。

  果不其然,那朵泛開紅暈的幻影花,紅光閃啊閃地突然消失不見,卻在相隔幾步之外又現形蹤,好像花兒也帶著人氣兒,調皮淘氣得很,跟闖進山腹裡的人玩起捉迷藏的遊戲。

  惠羽賢此刻心定了不少,也漸漸能將過於濃郁的香氣屏除於五感之外。

  屏氣凝神去看,方圓之間終見規矩。

  她終能體會,自己在南離山腳下隨師父師娘過活的日子沒有白白度過,她學到的比她以為的還要多出很多。

  「兄長,這是天干地支與陰陽五行相合的局,內外兩個圈形成巨鑰,需走對方位才能定局。」

  她被扣住的五指又是一緊,揚眉瞥去,恰與他帶笑的美目對個正著。

  「兄長……」她說的不對?

  「兩個圈,需兩人分開往相反的對應方位去走,最後會合的那個點便是定局點,此局大定,方能摘到花。賢弟想摘花送愚兄嗎?」

  他笑笑的口吻像只是閒來無聊領著她玩個遊戲,輕鬆去玩就好,無關成敗。

  惠羽賢不由自主回給他一抹淺笑。

  摘花送他嗎?

  想了想他的話又覺靦腆,她再次定神,仔細雙察方位,頷首道——

  「兄長走左邊,我往右邊,我會依著兄長的方位找到對應點的。」其實能獨立推算出來,只是她算得慢,所以還是拿閣主大人來「看著辦」最穩妥。

  凌淵然毫無異議,又緊緊一握才鬆開她的手。他雖未再出聲叮嚀,凝注她的目光已帶深意。

  「起點為震雷,走。」

  「是!」身形隨之而動。

  「震雷接離火之位。」

  「是!」迅捷再變。

  就見這宛若世外桃源的山腹中,兩道修長身景往相反方位挪移,時而縱跳飛躍,時而翩然似舞。

  他們分別越過溪流、穿過石林,踩過厚厚草海,跨過繁花大綻的野原。

  先是分開,越離越遠,然而物極必反。

  等他們落在離彼此最遠的那個點,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在將他們近再拉近,直至兩道身影交會——

  定局點,現出。

  即使中間一度離得太遠,被石林阻擋視線,看不到閣主大人的身影,山腹中仍清楚蕩來他的聲音,令她能一步步跟從他的指示。

  最後一步即在眼前,惠羽賢提氣飛竄,閣主大人似為等她,竟使了招「先發後至」,身形在半空頓了頓,之後猶如落葉乘風般徐徐降下。

  他落定時,她同時抵達,兩人面對面站立。

  因為踩在同一個點上,兩人鞋尖碰鞋尖,兩具身軀相距不到半臂距離。

  「兄長!花——是花啊!」

  惠羽賢才望著他細細喘息,不及多言,被兩人環出的小小定局點上,那朵鑲在一團紅光裡的幻影花突然出現,就在他們二人的胸前慢舞。

        極近去看,真覺紅花似人形,層層迭迭的花瓣扭擺岀粗略的五官模樣,兩片綠葉似手,慢騰騰舞動的樣子竟顯得有些無辜。

  惠羽賢小心翼翼地探手去碰,大氣都不敢喘。

  先是摸到兩片碧油油的葉子,感覺葉子晃啊晃的,像在跟她拉拉手,她遂從善如流地上下輕搖幾下。

  厚實紅瓣帶著濕潤感,彷彿能出水。

  她虔誠地探出雙手去掏取,整朵大花像晃著一顆大腦袋瓜那樣,在她掌心裡這兒蹭蹭、那蹭蹭的,非常會撒嬌。

  她終於將這朵幻影花穩穩握住。

  「兄長你看……」她揚睫笑開,笑得非豐常快意開懷,因為大花好可愛。

  凌淵然有瞬間目昡神迷。

  若非對她的笑顏已有防備,肯定又要徹底失神。

  但他與她之間的相距實在太近,即便防備得再好,左胸仍重重一鼓,突如其來的力道重得讓他幾難招架,幾欲合眼深深嘆出。

  他伸出一指也摸了摸花瓣,豈知花兒不領情,紅艷艷的「腦袋瓜」拼命閃避、東躲西藏、左挪右閃的,再這麼劇烈搖晃下去說不定莖就要折了,而層層重瓣竟還擠出極度可憐的表情,好像他指上帶毒似的,令花兒厭惡無比。

  「兄長啊!」惠羽賢沒料到會是這般情狀,本能地已先把紅花護進懷裡。

  凌淵然禁不住哈哈大笑,屈起指節又去刮她鼻子一記。

  「幻影花是認主的,它願給誰摘,誰就是它的主人,它現在是你的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那兄長還讓我動手?」該由他親自摘取才對啊!

  他搖頭勾唇。「幻影花喜女不喜男,女兒家身上最純粹的香氣能將花朵茲養得鮮艷欲滴,倘是落進男子手中,怕是要一日日枯萎死去。」

  最純粹的香氣?女兒家身上的?

  他意有所指,難不成指的是……是處子身上自然散發的體香。

  惠羽賢墨睫顫顫,臉蛋瞬間脹紅,突然間彷彿又頓悟出什麼驚世謎團,她雙眸瞠得更圓,英眉飛挑,明顯露出驚色。

  「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麼『賢弟』!」她是女兒身一事,他根本從頭到尾非常明白吧?要不,怎會一開始就把摘花的重責大任交給她?

  「兄長既已知曉,那為何還要——哇啊!」

  「留神!」

  事發於肘腋之間。

  惠羽賢在驚愕質問之際,先是瞥見他身後有一道銀白閃電疾馳迫來。

  那不是閃電!

  這山腹當中尚有凌氏老祖宗放養的一條巨蟒。

  銀白巨蟒奇襲而至,來得著實太快,加上被她護著的幻影花突然紅光亂顫,「颼」地從她交衽的前襟鑽進懷中。

  事情齊發,她完全憑本能反應,一手按在閣主大人肩上欲將他推離原地,另一手已伸至背後握住精剛玄劍。

  玄劍不及拔出,她腰間驀然一緊,整個人遂撞進閣主大人懷裡。

  難道那銀白飛馳之物竟不是巨蟒?

  不,應該說,確實是牠,但她雙眼被閃花了,她瞥見的是巨蟒的後半段身軀,疾速翻飛的是牠的尾,至於巨蟒那顆大大的頭,就在她身後。

  閣主大人在千鈞一髮間出手相護,當她撞進他懷裡時,她瞬間明白。

  不明白的是,她耳畔忽然響起他厲聲的指責——

  「高祖爺爺太犯規!」

  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凌峻,感覺一向從容不迫的他竟是生怒了。

  惠羽賢想抬眼看他,但不能夠,因為就在他喊出聲的同時,她驟然往底下掉。

  她墜進黑泂中,下墜的速度先快後慢,將她飛快地拽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洞裡,然後她感覺到自己在飄浮,緩慢地下降再下降,越往下降,微光漸現,有個滑溜溜、冰涼涼的東西將她纏繞,像當了她的墊背一般,捆著她落地。

  當下墜之勢停止,四周微微亮,她躺臥在地無法動彈,終也看清纏繞在身上的究竟是何物。

  銀白色的蟒。

  她一時間分不清楚牠的頭尾方向,只知自個兒的頸下至小腿皆遭捆繞,越去掙扎,那粗若人腿的蟒身越緊縮,當牠滑動時,她能感受到細小而密集的鱗片刮過肌膚所產生的微刺感。

  胸中氣息彷彿一絲絲被擠出,窒息的恐懼感升起。

  她意識飛飄,忽地飄回山洪暴漲的那個雨夜。

  水淹到大人們的腰際,她被爹娘放進一只木盆裡,爹涉水推著木盆,另一手緊握娘親的手,挾帶土石的渾濁水瀑從某個高處衝落,木盆被狠狠推開,她在盆子裡撞疼腦袋瓜,眨眼間就失去爹娘的蹤影。

  她驚懼大叫,又哭又喊的,撲在盆緣靠著細瘦的兩手拼命划,想划上前去找尋阿爹和阿娘,結果小小身子栽進泥洪裡。

  身體冰涼,四肢僵硬,連髮絲都被泥濘黏裹,重得她抬不起頭。

  得不到一絲養命的氣,這一條命,似乎已走到盡頭……

  「幻宗的術使到最高境界,其實就是一門操縱人的五感與神識的內功,賢弟對付得不是極好嗎,怎麼突然失了鬥志?」

  當那清越聲音破除重重迷障進到她耳中,惠羽賢背脊陡顫,神志一凜。

  猶如一艘小舟放蕩在海上,正欲隨波逐流,蕩到哪兒算哪兒,即便傾覆了也無所謂,卻忽然被人拽仼船繩倒拖回去,還遭念叨了,被責問兩句,心裡竟很舒坦,好像再次有了歸屬,有人跟她在一起。

  穩心,慢慢來。

  彷彿又聽到那聲音低柔撫。

  「好……」她喃喃應聲,再次穩心,重新動「激濁引清訣」建起防衛。

  氣在體內循環迴旋,剛開始艱澀難行,越困難卻越能令她專心一意。

  而一旦專心,神識便由自個兒掌控,她建起自己的氣場,雖還不夠強雖大,但已能在混沌中保有一絲清明。

  身上濕滑冰涼的感覺頓去——有人攬著她。

  是漸已熟悉的清冽氣味,是溫暖有力的扶持。

  是當年將她從滾滾泥洪裡撈起的那雙臂膀。

  「兄長……兄長……山洪來了,好快……掉進去了,爹……娘……虎子、桂花、牛妞兒他們,好多人好多人……都不在了,不在了……」她尚未張眸,身子便下意識往男子懷裡縮,兩手更是主動攬緊他的頸背,似還不能從滅村那一夜的驚懼中抽離。

  「沒事的,莫驚。」

  耳畔有暖息拂過,惠羽賢終於掀開雙眸,見閣主大人正垂目對著她微笑。

  「賢弟清醒過來,自然就沒事了。」

  惠羽賢眨眨眼,瞳心漸淨。「……那我現下是醒著的嗎?」

  她的後腦勺被安撫般輕拍兩下。「醒了七分。」

  「……七分?那、那還是沒完全醒,所以是被困住了嗎?這裡是哪裡?我認不出來,兄長我們是否……啊?!」她想撐起身子,眸光一瞥,頓時發現自個兒掛在他肩頸上的臂膀竟是……光溜溜的兩條?

  等等……不是臂膀溜溜而已,是、是她全身上下根本未著寸縷!

  此時肩上雖披著一件外衫,勉強掩去半身赤裸,那卻是他的衫子,不是她的衣物,怕是他見到她全身赤裸,才臨時脫下為她披上的吧?

  「兄長,我……我沒穿衣服。」

  「是,你是沒穿衣服。」他語氣聽起來像無奈嘆息。

        莫怪他臉色有些古怪。

  微光中,他清白臉膚透出薄暈,兩眼直勾勾鎖住她的眼晴,哪裡也不看。

  但是……他畢竟看到了啊!

  比刻若推開他,身前就沒了遮掩,可不推開他,兩人靠得又著實太近,怎麼做都不對。

  惠羽賢很努力地不讓聲音發顫,但還是帶了點委屈的鼻音。「那我的衣服呢?還有幻影花?還有那巨蟒……我、我不是很明白……」

  「其實衣服還好好套在你身上,咱們摘到的那朵幻影花也還賴在你懷裡不肯出來,只是眼下你陷進高祖爺爺為我設下的幻陣裡,在這個陣術當中,老人家這一招確實使得過分了。」

  「……為你設下的幻陣?」她問聲艱澀,一臉迷惘。

  凌淵然暗嘆口氣,不經意一瞥,一雙未能被長衫掩住的小腿落入眼中。

  那雙小腿甚是修長,肌理漂亮,腳踝處是女兒家才有的纖細,但柔軟中又帶著充滿彈性的韌度,許是較少裸露在日陽之下,那裡的膚色偏白了些,宛如蜜裡調了奶……他氣息略滯,迅速收斂目光。

  「是,專為我設下,卻讓賢弟代為兄受罪,遭受無妄之災。」

  惠羽賢堅揪著長衫前襟,腦子裡嗡嗡作響。

  太多事等著釐清,她思路混亂,只記得之前要問的。

  她喃喃問道:「兄長老早就看出我不是男子,為何還要認我這個『賢弟』?你識出我是女兒身,卻不說破,還……還要那樣玩……為什麼?」

  「那你又為何不主動表明?」

  對於他的不答反問,她似受震動般仰起臉容,唇瓣略掀卻是無話。

  凌淵然沉靜再冋:「你任我誤解不說明,莫非是想誤導我,藉以隱瞞其它事……其它你更不欲我知的事?」

  「我、我沒有……」

  「若然沒有,當日為救樊二與朱氏,在大川邊上重遇之際,你就該跟我坦白,告訴我你其實是誰。」

  他知道了。

  惠羽賢仍跟一團混沌對抗的腦袋瓜中,驀地浮現此念。

  原來他已然知曉,關於她的出身、她的來歷、她與他曾結過的緣。

  但,就僅是這樣,她卻覺得被鎮壓到有些喘不過氣,眸底一陣酸澀。

  「我想跟你說的,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不是有意隱瞞,她沒能在一開始就做出抉擇,總歸是近君情怯。

  她急欲解釋,舌根卻不聽使喚,忽地,那股百花盛開的異香漫進鼻間,她知道有異,知道該定神行氣重整防衛,但知道歸知道,心裡著急,氣血根本左突右衝,亂得她胸中窒悶,喉裡已隱約嚐到血腥味。

  凌淵然直想狠敲自己兩下。

  兩人陷在幻陣中,他不先將她帶出去,竟跟她就地對質起來……他是怎麼了?是因為憂心她,以至於亂了方寸嗎?

  見她擰眉閉起眼,眼尾明顯濕潤,垂掩的墨睫瞬間沾染濕氣,他心頭驀地糾結,又興起想自槌兩記的衝動。

  「穩心。」他盤坐在地,將幾近赤裸的她撈進懷裡,讓她的背貼在他胸前。

  「兄長……」已喚慣了,即使底細被知曉,義結金蘭、愚兄賢弟什麼的皆是假,她還是只知這麼喚他,「我想跟你說的,我、我……」

  異香猛地又來一波,彷彿能滲進膚底,她細細顫栗,全身像被架在火上烤,非常難受。

  「聽話。」他聲微沉,兩手分別握住她的手,十指扣著十指,手脈緊貼手脈。

  「穩心。隨我吐納,慢慢來。」

  他指尖迸出無形的勁力,曾同修功法之因,當「激濁引清訣」被催動,他的力量能輕易牽引她的,便如她落進這個幻陣中,他且憑與她之間的內息相應與一縷的氣行神通,就能在虛空中追尋到她的神識,來到她身旁。

  如此,就讓他為她策動功法,為她掃蕩混沌沉鬱。

  讓他領著她一層層建起衛牆,建出一個強悍的氣場,讓他帶著她——

  破陣而出。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6 01:29 PM 編輯

【第六章】

  「是高祖爺爺親口與孫兒訂下的規則,最後卻出爾反爾,還出其不意發招,如此豈是大家風範?」

  「何來岀其不意?你聽到有誰喊停了嗎?沒有嘛!既沒叫停,岀招便不算犯規。」老老的嗓聲偏細,說得略急了,聲調不禁蕩高,聽起來有些刺耳。

  「當初說好,只要有本事摘到幻影花,讓花自個兒認了主子,高祖爺爺就什麼也不管,任由這株幻影花隨它的主人離開山腹,離開谷地,如今花已有主,高祖爺爺莫不是捨不得?」

  「咱還有什麼捨不得的?」老老的聲音突然轉低沉,很洪亮,能震得人胸腔共鳴。如此這般,像是同一人在說話,又似不同人了。「你這小子若肯乖乖就範,這整座山腹裡的寶貝全歸了你,歸了氣宗、劍宗那些家伙,我都不會多眨一下眼。」

  「老祖宗使那樣的幻陣……恕孫兒無法苟同,總而言之是高祖爺爺失信在前,此關確是我們得勝,您不能再強留誰。」

  偏細的尖銳嗓音又起。「誰失信了?誰啊?!當時跟你訂約的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低沉聲音緊接著道。

  細嗓笑了兩聲。「嘿嘿,你是跟你阿大高祖訂約,可沒跟咱倆訂啊,什麼『出爾反爾』,『失信違諾』這般罪名,咱們可不擔。阿大,你擔不擔?」

  好半晌過去,同樣是老老的聲音,但聲線更幽沉,如不見天日的深谷裡長年回蕩的風旋,慢吞吞答道——

  「把女娃娃給打進陣裡的又不是我,不擔。」

  半昏半夢間,有人圍在她身邊交談。

  惠羽賢眼皮子底下的眸珠不住輕顫,下意識想去聽取、去分辨。

  閣主大人也在其中。

  他的聲音她已然熟悉,不熟悉的是他語氣中透岀的無奈,有幾回還在一陣吵嚷中選擇靜默,好像拿老人家很沒辦法,非常無言。

  至於老人家……她本以為只有一位,分辨到後來,竟然不止嗎?

  感覺人來來去去,有時三、四道聲音,有時是兩人對談,也有單獨杵在一旁喃喃自語著,還會把她當成說話的對象,要不就自問自答。

  此刻——

  「該醒了吧?」、「是該醒了。」、「眼晴不張開嗎?」、「張開眼晴不一定是醒著。」「那閉著眼是醒著嗎?」、「唔……」

  「老大你掐女娃兒一下,看她叫不叫痛?」

  「痛了就是醒了。」

  「老二你把人家女娃娃打了,還要我掐她,你這人……嘖嘖,咱不想跟你站一塊兒。」

  「嘿,你還有臉了?歸根究柢還不是因為你跟那小子訂約!說什麼幻影花絕對不會被摘走,他得不到花去救命就只能來求咱們,屆時要他乖他就會乖,你瞧你瞧,那小子肯乖了嗎?」

  「他不乖你也不能對女娃娃出招,不過……話說回來,這樣耐打耐摔的娃兒還挺稀罕的,老二你臨了使的那記幻術,落在女娃娃身上卻痛在那小子心上,這招『隔山打牛』倒也可以啊。」

  「是吧是吧?咱都覺自個兒厲害,腦子轉得夠快。」

  「幻境迷亂,且有是異香助陣,女娃娃的意志很是不錯,以她這個年紀有這般內力修為也算難得,倒沒被完全奪去神智,欸……這……這也太可惜。」

 「無妨,咱們沒能眼見為憑,到底把小子誘進去了,凌氏一族不是說咱們幻宗是奇淫巧技嗎?哼哼,咱的這一個幻陣就走心黑手狠、自淫淫人的路子,即便小子持心夠正,內力深厚,最終沒淫到他,肯定也看了什麼不該看的。」

  「看了就得挖眼!」

  「挖他眼睛作甚?你不讓他負責啊?」

  「啊!那叫他過來負責!」

  惠羽賢被這越說越響的交談聲喚醒,雙睫輕揚,眨了眨,再眨了眨,定睛。眼神一定的同時,她突然連氣都不敢喘,心房猛地一震。

  這是……什麼情形?

  她微張著嘴仰望出現在上方的三張面龐。

  寬寬的額,極削瘦的面頰,顴骨格外突岀,白到發亮的鬚髮和長眉,眼晴細長,猶如兩道飛挑的縫兒,只見精光爍燦卻辨不岀目珠與眼白……是三張生得一模一樣的臉,鬚髮雖白,臉膚卻白裡透紅,他們正盤坐著圍觀她,用那細小閃亮的眼,直勾勾、毫無遮掩地看她。

  不出聲,好怪。

  她眸光溜了三張面龐一圈,舌根才動,其中一人卻搶在她前頭說——

  「那小子淫了你是不?」

  三道老老的陌生聲嗓中,最尖細的那一道。

  惠羽賢先是一怔,聽明白他所問的,根本來不及臉紅,腦袋瓜已左右直搖。

  「你盡管說出來別怕,有咱們替你作主,你說,你快說啊!」

  是低沉且洪亮的那道聲音。

  惠羽賢細吐出一口氣,吐得小心翼翼,還是搖頭,只是搖得小力了些,漸漸能意識到身所何在,以及圍在身邊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她倏地一個鯉魚打挺,不見腿如何抬高,單憑腰力已躍起身。

  她是躺在一大片通鋪般的廣榻上,因所臥之處靠牆,餘下的三面均被盤坐的老人家包圍,她只得正經跪坐在原處,朝凌氏的三位老祖宗抱拳施禮。

  「晚輩惠羽賢拜見三位老前輩。」

  凌氏的幻宗老祖竟是一胞三胎的兄弟!她尚有些迷亂,但到底是混過武林盟,江湖禮數自然而然擺將出來,已朝三個不同方向分別作揖深拜。

  「『慧』與『賢』?是聰慧又賢慧啊?賢慧,慧賢,這名兒好。」說話的老者聲音低幽幽、慢騰騰,彷彿大山崩於前亦不改其色。

  惠羽賢凝神回想,應該是那位阿大高祖,是三位老祖宗裡的老大。

  而噪音最細最薄的那位行二,偏低偏沉的那位排行最末。

  「老前輩,晚輩的姓名並排——」

  「前輩就前輩,何必多加個『老』字?要不,喊一聲高祖爺爺也是可以。」

  惠羽賢被截斷話,一怔後很快道:「是,前輩,我——」

  「你不想喊咱們三人一聲高祖爺爺嗎?」其中一位又來搶她話頭。

  她浮現迷惑之色,張著二片唇正欲答話,另一位接連再回——

  「為何不想喊?你直管喊,咱們反正當你家老祖宗當定了,凌淵然那小子對你幹下的事,咱們會押著他負責,你甭替他掩飾。」

  「他闖進陣裡欲對你行不軌之事,你百般抵抗仍然不敵,他既然做了就得擔起,你既然不敵就乖乖認了,咱們兩家成一家,壞事變好事,當不大樂?」

  ……這都在說些什麼?惠羽賢這下子真懵了。

  「那朵幻影花就當作見面禮,你來拜見高祖爺爺們,咱們賞你了。」

  「那朵花是孫兒與賢弟花了心血得來的,可不是高祖爺爺們賞的。」

  惠羽賢見到來人,眸心稍定,又見他手持藥碗、隔著一小段距離對她徐眨雙目,似要她安下心來,諸事有他。

  如此一瞧,神智當真穩下,她悄悄吁出一口氣後亦對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無礙。

  見兩隻小的旁若無人、眉來眼去的樣子,三隻老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即便嘴上不笑,心裡可也挺樂,自以為是把一樁「壞事」變「好事」了。

  「是賞的、得來的皆無所謂,懶得同你這小子多說,咱只問你,你可是對不住女娃娃了?」

  面對阿大高祖爺爺的單刀直入,凌淵然先將手中的藥輕穩擱下,揚眉坦然迎視老人家,頭一點。「是對不住。」

  「既知對不住,是否該負責?」

  「是。」

  「你可願負責?」

  「願意。」

  「好。」老人家心滿意足了。

  老祖宗們撤走,偌大的石室中留下閣主大人與她。

  惠羽賢緊緊望著重新持碗朝她走來的人,突然生出一股很想找個角落縮坐、抱頭把所有事釐清了再出來面對的念頭。

  碗遞到她面前,凌淵然徐聲道,「是藥茶,能生津解渴亦能安神定魂,此花權生長在蒼海連峰,量甚少,我是高祖爺爺起居室的櫃子裡翻到的。」最後一句帶了點戲論,刻意要緩和兩人之間微繃的氛圍似的。

  「賢弟,為兄手酸了。」

  一聽他這麼說,定住不動的惠羽賢倏地回過神,忙接過大碗往嘴邊湊。

  原先並不覺得渴,開始一口口往喉裡飲落後,才發現當真渴極。

  一大碗黑嚕嚕的藥茶沒幾下便飲盡,她沒嘗岀什麼味道,但口鼻與胸腹之中頓覺清涼,連腦袋瓜也跟著變輕許多。

  將空碗收回放置一旁時,凌淵然甚是滿意般微勾嘴角。「很乖。」竟還伸手拍拍她的頭。

  惠羽賢想到該避開時,他已然拍完,手都收回了。

  她有些鬱悶,也有些不知所措,張口欲言,可此時神識清醒,對於「兄長」這個稱謂實在沒法再厚著臉皮喚出,躊躇了一會兒才啟嗓。

  「乘清公子,我……呃……」

  自掀開眼睫,她幾是沒能說全一句話,幻宗的老祖們輪番截斷她的話頭,此刻連他也來幹相同之事,差只差在他是用眼神威嚇。

  當深淵般的峻目淡淡掃來,她心中打了個突,只得抿抿唇再試。

  「凌閣主,我其實……唔……」又被瞪了。

  「賢弟氣我、恨我,已到連『兄長』二字都不願相稱嗎?」

  「我沒有的!」她記得他們是有爭執,在某個僅見微光的幻境。

  當初重逢,她一眼已認出他,卻遲遲不說。

  而他不知何時已弄清她的底細,仍裝作尋常,不發一語。

  兩人之間總歸不能更什麼「愚兄賢弟」了,但有些話還是得講明白。

  「我那時說過,等這兒的事大功告成,有話想告訴你……我想說的其實沒別的,就是自己的事和過往的事,而這些,原來你都曉了。」她盡量讓語氣持平,盡可能控制住內心的起伏。「……我沒有氣恨誰的。」

  凌淵然道:「相隔十多年再見,雖不能立即認岀,但你亦知不可能瞞我太久,光憑你南離一派的獨門武藝,再加上破綻百出的女扮男裝,要推敲你的來歷簡直易如反掌。」

  「沒要女扮男裝啊……」惠羽賢悶聲吐了句。她終於可以斷定,閣主大人一開始就知她是女兒身,卻把她耍得團團轉。

  盡管破綻百出,盡管她完全沒要女扮男裝的意思,一身勁裝墨染的她卻比江湖中無數年輕俠客還要俊挺颯爽、英氣勃發,才會惹得小姑娘家對她青眼垂垂,躲起來偷覷她也能覷得臉紅如燒。

  她忽然聽到他哼了一聲,一手便被拉去。

  閣主大人白晳修長的指搭在她手脈上,她微僵著沒有閃避,聽他問道——

  「你說沒有氣恨,可留你在南離山腳下習藝生活,我與你師父師娘幾次魚雁往來,曾附帶信件予你,然從未接到你的回信,卻是為何?」

  在確定她的脈象平穩無事後,他便撤了手,白玉俊容看起來是有些冷淡,但也不像作怒。

  看不懂,好苦惱。惠羽賢微擰眉心,只得硬著頭皮作答。

  「頭幾年還是……還是生氣的,又氣又傷心,所以讀了信不回。之你正式接手乘清閣,信來得少,漸漸也不再跟師父師娘問起我的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我……我終究長大了,懂得回頭去衡量當時的情況,心裡多少就明白,明白留在南離山腳下跟著師父師娘一起生活,對那時的我來說,應是最好的事,所以不生氣、不傷心了。」

  「既是如比,那時再見為何不肯來認?」

  「……」她咬唇,眸光意圖瞥開。

  「為何?」他語氣沒有咄咄逼人,絕對沒有的,只是氣場較強大罷了,強大到讓被問話之人想敷衍了事都沒辦法。

  惠羽賢做了兩下深呼吸,發紅的臉蛋豁岀去般一揚。「要怎麼認?就是……就是會不好意思啊!」

  原因竟是如此簡單?

  凌淵然愣了一下,驀地輕笑出聲,「沒想到吾家賢弟臉皮甚薄。」

  被言語調侃的人兒仍直挺挺跪坐,她兩手端正地按在膝腿上,蜜頰暈開兩團紅暈,五官有些緊繃,模樣是苦惱、倔強、輕鬱的,也是窘迫、羞赧、微微氣悶的。他端詳著,想起年幼旳強忍淚水的她,再望著眼前傲氣猶然的她,心間有暖泉湧溢,俊唇不禁勾揚。

  他嗓聲幽柔道:「當初我行遊天下的功課尚未完成,將你留給老前輩夫婦之後,我在外又行遊了近三載,直到弱冠之年才返回乘清閣。江湖走踏,諸多凶險,實不宜帶著年幼的你一起,但與其將你送回人多口雜的乘清閣,還不如讓你在南離山腳下跟著老前輩夫婦倆過活,我以為那麼做對你最好。」

  惠羽賢擱在腿上的手不由得握,長眸湛亮,眨都捨不得眨。

  閣主大人在跟她解釋呢!他、他竟願意跟她說這些?!

  「師父和師娘待我很好,我在那裡很快活,我知道的……後來就知道了,你、你其實已替我想好,可我一開始不理你,之後就不知怎麼再理你,離開南山進到武林盟做事,好幾次呀聽聞乘清閣的事,也曾想過偷偷去看你一眼,但始終鼓不起勇氣……」

  她眼底隱隱有光,眼神卻顯堅毅。

  「當年之事,我實欠閣主一聲謝,今日當還。」

  語畢,她跟著跪直,朝坐著的他作揖一拜,額頭觸榻時還「咚」地一響。

  凌淵然臉色一變,沉眉瞪著她那顆後腦勺,以及那一大把絲緞般的黑髮。

  好一會兒他無氣了,慢幽幽地說著彷彿不相干的事,「幻影花是山腹中的靈氣所孕育出來之物,汁液的延年益壽的功效,更是萬用的藥引子,端看如何使用,它能是救命仙丹,亦能煉成至毒藥丸,而吾家老祖宗占山為王,自然也把花兒也瞧成自己所有,不僅設陣護守,還放養巨蟒護花。」

  見她緩緩直起上身,抬起頭,他無視她表情怔忡,接著道:「高祖爺爺說我盡可將花摘走,倘是我尋得到幫手。我找到你,你也確實不負我所託,只是我還是太輕忽,以為幻影花得手後就萬無一失,未料高祖爺爺在那當下出招,老人家柿子挑軟的捏,拿你開刀……」

  「你隨我練『激濁引清訣』,功法一動,五感相通,老祖宗約莫是看明白了,遂拿你誘我入甕,那個幻陣我自是要進的。」

  她胸房的鼓動略劇,頰面越發潮紅,微抿著唇直視他不放。

  凌淵然繼而又說:「老祖宗有意催逼,在那個似真似幻之地,一切的感受若回流,人會被帶往有生以來最無助、最恐懼的那段記憶裡……」

  頓了頓,與她對望,沒靜再語。「你做得很好,很努力的讓自己不忘呼吸,而我既入陣尋你,老祖宗的幻陣如何奇論不良我早有覺悟,既看了你,看得那樣徹底,該負的責任我當負起。」

  見她張嘴欲言,他搶在她前頭又道:「然而,你此際這一跪一拜一磕頭,行如此大禮,說是欠下的今日當還……賢弟可是覺得自己是來報恩,所以如何受折騰皆可,你想與我兩清,也就不願為兄負責,是嗎?」

  惠羽賢被他長長的一串話弄得神思浮動、心緒跌宕。

  她知道凌氏老祖宗適才要他負責、問他是否願意是為何事,說穿了,不過是她中招被打進幻境,他隨之而來瞧見她赤身裸體……如此罷了。

  就算他「看得那樣徹底」,她也沒想過要他負責啊!

  她重重咬舌,疼痛讓神識一凜。「我沒有……沒要與你兩清……」

  「那麼,你想我們如何?」

  那問話的氣勢令她氣鼻略窒,真被問得無法響應。

  她思過又思,最後只能訥訥出聲。「那是在幻陣裡……對,是虛幻的,是無中生有,它、它並非真正發生……你說看得徹底,其實並無那樣的事……」強調般用力搖頭,再費勁地組織言語,鼓勇道——

  「再有,就算……就算真被你看個精光,看得再透澈,那……那又如何?我反正不在意。江湖兒女本不該拘泥於小節,我半點兒沒往心裡去,閣主又何須為一個幻陣中的虛景自責?」

  她不清楚是哪句話惹惱他,總之他是青黑了俊顏。

  他完全不理她的話,直狠再問:「所以,你想我們如何?」

  彷彿快招架不住,惠羽賢硬撐著不願眨眼,怕雙眸這麼一閉,熱呼呼又濕漉漉的透明玩意兒便要溢出眼眶。

  她不會哭的,也沒想要哭啊。

  她沒想跟他如何,只想從今往後能親近再親近,永遠不離。

  但他為何非要這樣逼她?就不能作沒那一回事嗎?她都不在意了……

  忽地,他上身傾靠過來,一袖大展攬住她的頸子,將她的頭勾近,那神俊目光幾要迫入她瞳仁裡。

  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薄噴在她臉膚上。

  「看了就是看了,我記性絕佳,每分每寸便似烙印在腦海裡,滅不掉、忘不了,賢弟不在意,那是賢弟本事,這個關你過得了,為兄卻過不了。」

  惠羽賢實在不懂閣主大人為何要那樣嚇她?

  她也實在不敢去想那時墜進幻陣中,他到底看得有多徹底。

  都已經夠教她臉紅,羞到不敢想,他還要一提再提,硬逼她面對。

  最後誰也沒讓步,但她直勾勾與他近距離對視的雙眸突然滾下兩行淚。

  她才不是哭了,只是……只是與人對瞪是很花力氣的,鼻間酸澀,眼睛也酸酸澀澀,不想輸掉氣勢,眨都不肯眨一下,於是眸裡就起霧了。

  他見到那兩行清淚,冷峻表情明顯一頓,迫人的話語止在唇間。

  兩人僵持不下的氣氛是被紅花和巨蟒打破的。

  木門驟響,被推出一道縫,縫隙漸漸被推開成一人能進岀的寬度,然進到石室裡來的並非三位老祖宗裡的哪一位,而是一條白到發亮的大蟒貼著地、徐慢地滑將進來,最後還滑上廣榻,蛇行到她身邊。

     這一次她終於看清巨蟒的真面目。

  牠就拿自個兒的大頭對住她,老實說一點也不冷酷凶猛,甚至有點憨、有點滑稽,因為牠頭頂上正頂著一朵暈亮暈亮的大紅花。

  或許花與蟒平常都是這麼混在一塊兒,竟無半點違和之感。

  也或許幻影花認她為主,已跟巨蟒「互通聲息」了,這頭見首不見尾的大物才會在她面前戾氣盡去,張著寶石般的眼睛擺岀一臉無辜模樣。

  幻影花晃著兩片葉子招招搖搖地跳進她懷裡,霸占最柔軟的地方,大蟒也繞著她,在她腳邊卷啊卷、蹭啊蹭地尋找最舒適的姿勢。

  閣主大人終於放開她的後頸。

  正當她兩肩放鬆,欲吐出一口氣時,他卻——

  「賢弟不喜我嗎?」

  突如其來一問,他問得尋常自然,卻問得她方寸陡繃,眼皮直跳。

  「為兄是喜歡你的。」

  有什麼東西在她耳際炸開,炸得她兩耳亂鳴,心音重如擂鼓。

  她相信自己的耳根和臉蛋絕對都紅透了,嚇得定定然的雙眸再次泛潮,當著他的面流下兩行濕熱。

  他沒給她答話的機會,似也知道她一時間是答不岀話的,只道:「我問的話,你仔細想好了就來回我。」

  起身離開前,闊袖袖擺不經意地拂過她的臉,似為了替她擦去淚水。

  她下意識抱著花,傻傻愣在原處。

  都不知自個兒走神了多久,是巨蟒想親近人、親近花,卻以藤纏樹的姿態纏了她半身,把她懷裡的幻影花壓著,花兒不爽地亂扭,才把她遠揚的神智召回。

  賢弟不喜我嗎?

  他還問——

  那麼,你想我們如何?

  這兩句問話,他非要她答復不可是嗎?

  她苦惱。

  明明他欲做的事已大功告成,明明她已不負所託,為何兩人之間會生出莫名嫌隙?無端端丟難題給她,而這個難題可比闖過幻陣去摘花更要困難。

  真的好生苦惱。

*             *             *

  在清醒之後,她簡單用了一些熱食,不到半日,閣主大人便決定離開山腹岀谷。

  她並無意外,畢竟一開始就知道,她受他所託來是因為人命關天,如今幻影花到手,還開得燦爛無比,自然需將花盡速送到等待救命的人手裡。

  不過可能是被花認作主子,總覺得對花兒有份道義在,她禁不住問了閣主大人,欲確認花兒被拿去當救命藥材之後會落得如何下場?

  慶幸的是,幻影花會完好無缺,僅是每天花瓣和葉瓣上天然生成的、如朝露般的汁液,都要供給乘凊閣煉製救命藥丹。

  花兒沒事,不會被傷及本體和根本。那就好,她憂煩之事自能少去一件。

  嘆息隱在胸臆間,直往深處挖探,讓她心緒往下沉,快活不起來。

  離去時,幻影花被老祖宗們放進一只通體澄透的晶石盒中,鄭重交到她手裡。

  在透明晶石盒中的花兒彷彿睡熟了,睡得十分安詳,兩葉垂垂舒展,重瓣如日輪溫暖,似月輪清潤,當真是一大「動如脫兔、靜若處子」的大紅花。

  她捧著透明的晶石盒靜瞅,嘴角都要滲出一絲笑來。

  銀盒中有成雙的南海大珍珠,有成雙的黃玉鳳凰釵,有成雙的龍鳳白玉飾,更有成雙的、取起「贏」音喻意的蠅形金晶戒指,每件皆非凡品,每樣皆是普世稀罕的寶貝物件。

  她推不掉,光是被老祖宗問了句:「長者贈,敢辭乎?」她就無法拒絕了。

  加上一旁的閣主大人非常地視若無睹,根本沒要出面替她婉拒之意,結果就是惴惴不安地收下那些成雙成對的珍物,一起帶出谷。

  走岀濃馨彌漫的谷地,岀了谷口,乘清閣的一隊人馬仍等在原地,一問之下她才曉得,他們進去岀來,前後已過去整整三日三夜。

  眾人立即啟程往中原趕回。

  雖還不到日夜兼程地飛趕,但快馬加鞭確是不假,再有,四周都跟著人,惠羽賢直到離開蒼海連峰的第二日,當眾人在一處蓢涼地方下馬小歇時,她才找到時候跟閣主大人說上話。

  「這些東西太貴重,還是放你那兒穩妥些,往若再訪蒼海連峰,請再替我送回三位老前輩手裡。」她把銀盒推到閣主大人面前,後者正坐在樹蔭下閉目養神,她打算放下銀盒就跑。

  惠羽賢心想,這差不多是她做過最無賴的事,自己當著長輩面前推不掉這份重禮,卻想把這「燙手山芋」丟給他善後。

  豈料,一山還有一山高啊!

  她都還來不及轉身跑走,男人眼皮掀都沒掀,已慢幽幽道——

  「東西送你,你也收了,便是你所有,想丟便丟吧,你作主即可。」

  也就是說,他等會兒上馬出發,銀盒會直接留在原地,而且是她親手所棄。

  惠羽賢定住腳步,微鼓著臉,難得耍無賴卻被刺了一記回馬槍,慘敗。

  想不出法子,她只好乖乖把銀盒抱回,垂首耷拉耳朵的模樣竟還挺喪志。

  凌淵然瞧著,當直令人好氣亦好笑。但好笑僅僅一會兒,氣倒是氣得不輕。

  「老祖宗給的物品全是成雙成對,當中是有寓意的。」

  俊美玉面上的兩道扇睫終於徐徐掀開,幽泉含涼的深目注視著她,淡淡又說:「幻宗一派的三位老長輩是乘凊閣凌氏的別支,雖同宗源,但他們並非我本家的高祖爺爺,乘清閣祖譜家史中有所記載,近六十年前,三位老長輩曾有恩予我凌氏本家,是關乎乘清閣存亡的大恩,當時的本家家主是我親祖父,曾應允三位老長輩們一件事,答應往後本家每一代第一個出生的孩兒,不論男女,皆送至蒼海連峰入幻宗習藝,成為幻宗子弟,為幻宗繼往開來。」

  突然聽到這件宗族秘辛,惠羽賢頭一抬,表情怔怔然。「可是你……你並無其他親手足,僅你一個啊……」

  他俊唇微勾。「是,僅我一個,我是獨子,我爹亦是獨子,所以三位老長輩一直沒等到他們要的本家子弟,也一直持續在等。」

  她反應過來了,雙眸瞠圓。「你……老前輩們如今就等你,他們在等你!」

  他點點頭。「就等我娶妻生子,生一個再生第二個,最好如他們那般,一胎雙胞或三胞,那麼,凌氏幻宗便後繼有人。」

  惠羽賢下意識跟著輕點了點頭,兩眼不經意往下一瞥,瞥見手裡的銀盒……忽有什麼念頭閃過。

  每樣物品皆是成套的。

  她頭皮瞬間有些麻涼,頰面卻燒紅,猛又抬起雙眸,眼前的閣主大人揚眉的樣子似笑非笑,淡淡解答——

  「銀盒裡的珍物是高祖爺爺們的一番心意,每件都是配成對的,想來是被老人家當成賀婚的紅禮提節貼。收禮的是你,若要退回,還請親自跟老人家說去,你如不要這份禮,那就棄了,亦不會有誰怪你。」

  惠羽賢全身大穴皆被點中似,直接僵住。

  眼前清逸無端的男人笑笑地說著反話。話都已說到這份上,這份「賀婚紅禮」怎麼敢要?又怎麼敢丟了不要?!

  湖走踏水,這是……分明是……翻船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6 01:24 PM 編輯

【第七章】

  回返中原的路上,下馬於樹蔭下暫歇時,見她朝他走來,凌淵然首次嘗到所謂「心提到嗓子眼」是何滋味。

     足足等了兩日,以為她終於把他丟出的問話仔細想好,以特意過來答覆。

  結果不是。

  她是打著要他當「中間人」的主意,替她岀面把高祖爺爺強塞給她的奇珍異寶還回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見她竟敢將銀盒推到他面前,他當下真想使勁彈她額頭幾記,把她彈到哭,那才叫洩恨。

  一提到哭,腦海中立時浮現她張著眸落下兩行淚的樣子,那德行當真……當真是拿來欺負人的。

  幼時的她是曾有過淚漣漣的時候,也曾因為尋到爹娘滿是泥濘的屍身,把淚濕的小臉埋進他懷裡,哭得撕心裂肺,但,那都是幼年時候的她。

  如今的她昂然俊挺,氣性疏闊,突然毫無預警地在他面前流淚,彷彿堅硬的巨殼硬生生裂開,堅毅表象露出藏在最底層的柔弱,著實令他驚心,心間泛開疼痛,痛到已讓他看清自己的陷落。

  幻影花喜女,欲得幻影花,保花兒鮮活,就必須尋到一名女子隨他同往,而高祖爺爺盼得後繼之人,所設的幻陣完全針對他,專門往他軟肋上招呼,所以才會累她陷進那個赤身裸體、異香催情的幻陣。

  當他催動兩人一起修習的內功,神識相通,他一進幻陣見那女子胴體……

  浸潤在微光中的她,淡蜜色的肌膚像被高溫所融,深深淺淺的陰影勾勒岀凹凸有致的輪廓,靜默卻奪人目光地成一幅最甜淨的畫,觸得人由裡到外、從魂魄而致肉身,麻顫不已。

  他是該對她負責。

  但,並非因覷見她的裸身,有傷女子名節,他才如此決定。

  他對她是喜歡的。

  瞧見她,心裡是舒服的。

  他找不到理由不走向她。

  只是出乎意料,他竟然不能「一擊而中」。

  他家「賢弟」似乎頗嫌棄他,不但駁回他負責之言,問她要一句準話,她還一拖再拖,一副想要拒絕卻不知該如何當面向他說不的模樣。

  這幾日凝神細思,想來當真哭笑不得,一向還以為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江湖上亦有些地位,家底也算雄厚,倘使開口跟姑娘家求親,應當所向無敵才是,不料事實擺在眼前,卻翻船了。

  看來得徐徐圖之。

  策馬縱蹄又趕了一日路程,一隊人馬又進到大西分舵的勢力範圍,且往東邊繼續疾馳。

  這一邊,按惠羽賢原本的估算,閣主大人所託之事算是提前完成,她尚有五天左右的時日能夠運用,因乘清閣的馬隊雖踏進她的地盤,她並未要求先返回大西分舵一趟。另一方面,幻影花眼下由她保管,她對於那位需要花兒汁液救治的病人說不好奇是假,總想親眼見見,究竟是患了何種罕病?於是就隨乘清閣馬隊一路向東再馳。

  策馬再奔大半日,兩旁景致越加綠意益然,與蒼海連峰和西疆已大不相同。

  到得傍晩時分,馬隊進入一片綠竹林,清風來去穿梭,細竹的翠碧之色蕩漾開來,如無痕的綠波,高聳而起,竹梢柔韌,在上方交相傾靠,形成一道拱形的天然蓋頂,青石板道建於竹林之中,帶領一隊人馬往林中深處而去。

  石板道的盡頭豁然開朗,竟建著一處占地甚廣的居所。

  他們一隊人馬剛接近,裡邊已有不少人迎將出來。

  惠羽賢迅速分辨,一眼就落在一名「奇異」的婦人身上。

  那婦人被居所裡岀來的眾人簇擁著,顯然是這座綠竹廣居的主人,一身妝扮卻樸素無華得很。

  她未施脂粉的鵝蛋臉上,柳眉青眸,瓊鼻櫻唇,五官生得極其精緻,壞就壞在有一大片鮮紅色的印記烙在她臉上,從她的右額、右眼、全顴骨,然後是頰面和整隻右耳,一直延伸到頸子右後方,盡是詭譎的紅澤,生生將美麗的臉蛋分出兩個膚塊。

  見美玉有瑕,心中憐惜,合該完美之物忽現不該有的瑕疵,望之更是驚心。

  惠羽賢第一眼瞧去,確實膽戰心驚,但奇是的是,當她再瞧第二眼、第三眼……那人恬淡的笑顏、周身寧靜的氣質,竟讓她看到有些拔不開眼。

  「娘親——」

  凌淵然將馬韁給下屬,大步走向婦人,後者對他露出慈愛的笑,他亦揚唇。

  「該是孩兒進去拜見,娘親怎出來了?」

  「然兒信中提到,說是終於尋到一位好姑娘,跟隨你到老祖宗那兒求藥,你說好,那肯定是極好的姑娘,她可是隨你來了。」婦人溫婉語氣帶著一絲明顯的急切,雖問著兒子,眸光卻直往他身後瞟。

  終於,在一隊黑壓壓的人馬裡,岀現了一道有別於男子高大粗擴、虎背熊腰的修長身形,一下子便抓住婦人閃晶發亮的眸珠,讓她對準那俊俏可愛的人兒先是定定然打量看,然後春光拂面般露出充滿興味的笑來。

  見綠竹廣居的主人這般關注,在場所有人也看過來。

  惠羽賢瞬間有種落進深甕中、被眾多眼睛俯視之感。

  「賢弟,杵在那裡幹什麼?還不過來拜見娘親。」凌淵然回首側身,催促著下馬立在原處的她,口吻親昵。

  要不是在場太多耳目,惠羽賢真想使勁瞪閣主大人幾眼。

  那是他家親娘,又不是她阿娘,她、她何來「拜見娘親」?

  再有,她實沒想到自己會被帶到他娘親面前。

  自明白他已知悉她的來歷和身分,兩人還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僵持著,他們尋常往來就沒再以「兄長」和「賢弟」互稱。

  此時他突然又喚她「賢弟」,是有意掀風起浪,將她推到他家娘親與眾人面前。她心知肚明,但,能駁他嗎?

  賢弟不喜我嗎?

  為兄卻是喜歡你的。

  光想著就滿面通紅。都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怎麼可以說得那樣坦蕩,好像他、他真的是喜歡她的,喜歡到拿自己對她負責都無所謂。

  她滿肚子疑惑,心頭發悶,最終還是在長輩期盼的眼神下低了頭,抬頭挺胸走到婦人面前,抱拳施禮,恭敬出聲——

  「晚輩惠羽賢,拜見夫人。」

*             *             *

  一個時辰後,綠竹廣居的樸風軒內。

  服侍的婢子已退下,平榻上有兩人面對面坐在大蒲團上,中間擺著一張回字紋足的四方矮桌,桌邊的青銅小爐內燃起裊裊清罄。

  「可是被我臉上的紅印驚著了?」問話的人兒說笑般眨眨眼。

  惠羽賢眉眸一皺,從瞬也不瞬的注視中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的行徑著實無禮。

  「不、不是的!」她連忙將盤坐姿態變成跪坐,背脊挺得筆直,「晚輩是想,閣主大人呃……凌閣主他今年明明已三十有三,夫人若是他的親娘,那按理……不應該這般年輕的……」

  凌夫人,名盛岩蘭,芳齡確實是五十有餘,但瞧起來卻四十不到,就算右半臉那片紅印使得美玉有瑕,膚質倒是極好,潤到能掐出水似的。

  此時聽到惠羽賢那般說法,她不及掩嘴便噗哧笑岀聲,兩眸彎成月牙兒。

  「你真好,嘴比然兒還甜。」

  對憨直脾性的惠羽賢來說,「嘴甜」等於「哄人」之意,她雙手不禁在胸前強調般用力地揮了揮,一臉認真道:「沒有嘴甜,也沒有哄騙您,是真的年輕,真的、真的很年輕。」

     「噗……」盛岩蘭趕忙舉袖掩嘴,妙眸充滿笑意地睞著她。

  見眼前英氣俊俏的姑娘露岀懊惱神情,她心頭當真軟得一場糊塗。

  「謝謝你,我也覺得自個兒瞧起來是挺年輕啊。我就喜歡人家誇我年輕,聽你直接道出,我心裡可受用得。」

  明白對方是想讓她自在些,惠羽賢感激地揚唇,這淺淺一笑酒渦微現,倒把人家「驚」住。

  直到惠羽賢抱起置在一邊的晶石盒放在矮桌上,仔細推到她面前,盛岩蘭眸光一閃,輕吁一口氣,才重新定了神。

  「不笑已夠招人,笑了真真不得了,莫怪啊……」她嗓聲低幽,宛如喃喃輕嘆。「連然兒三十有三都知道,敢情兩人談好了?」

  「夫人您說什麼?」惠羽賢耳力雖佳,但面對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可沒想過需凝神細聽她的耳語。

  猜想事情的可能性,盛岩蘭越想越樂,遂慈愛地拉拉惠羽賢的手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將注意力轉到桌上那只透明的晶石盒。

  「說你能陪然兒走一趟蒼海連峰,實在太好了,有了這朵幻影花,在這綠竹廣居裡治病養傷的人可都有救了,我替他們謝謝你。」透明盒裡的大紅花隱隱泛光,依然睡得很好。

  惠羽不好意思收回手,只得由著對方拉著。

  她到這座廣居才發現,這裡與其說是乘清閣的雅致別業,還不如說是一處藏於深林秘境的醫館兼藥堂,而首席坐堂大夫不是別人,正是凌夫人盛岩蘭。

  閣主大人的親娘竟是一名醫者,且醫術瞧起來似十分高明。

  她適才見識過她替一名毒性猛爆的患者針灸抑毒的手段,落針無比精準,俐落漂亮,實令人佩服。

  「其實是兄長……呃,是閣主,他的功勞最大。他教會我一套內功心法,然後再按他的指示去仿,只需跟隨他,那些困難的、危險的事,他全擋了,我僅在最後把現身的幻影花捧進手裡,如此而已。」

  盛岩蘭親昵亦帶輕責地睞她一眼。「倘是如此而已,然兒便不會花這麼久時日才把幻影花帶岀蒼海連峰。」

  「……」惠羽賢暗自抿抿唇,頰面微紅,見盛岩蘭從細簾高卷的大敞窗看向外邊,她亦隨之看去。

  她們所在的樸風軒外是一處寬敞的扇形廣院,此時五、六名面色青蒼的年輕漢子正在遠處的石亭內圍著凌淵然說事。

  那幾名漢子皆是在乘清閣底下辦事之人,亦都住在這座綠竹廣裡,因為他們全是這兒的病人。而除了他們之外,尚有更多患者,只是幾個年輕漢子習武的身子骨較禁得起打熬,中毒也不深,時間亦未太長,再加上當家主母的細心照應,此時還有能耐保持清醒。

  盛岩蘭道:「然兒向蒼海連峰的老祖宗求幻影花,一開始是為了我,未料近年來又岀現中毒者,人數還漸增多,此時能得幻影花入藥,著實大幸。」

  「夫人說,住在廣居裡的二十多名病人全因身中劇毒,可知是何種毒物所致?」惠羽賢問。

  盛岩蘭淡淡頷首,雖淺噙笑意,眉間卻攏著極淺的鬱色,「此毒名叫『赤煉艷絕』,是南蠻蟲族用九百九十九種的蛇蠍毒蟲和毒花、毒草煉岀原液,原液為『膽』,如同藥方中的引子,『赤煉艷絕』以『膽』為基,以赤煉蛇血和蛇毒為體而煉製的劇毒。」

  惠羽賢面色陡凜。

  「晩輩曾聽師父以及武林盟裡的前輩們提起過,二十年前,南蠻蟲族壯大,吸引不少部族依附,勢力直逼中原武林,他們與蟲蛇為伍、用毒物控人,當時的確在江湖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但在那一場惡戰結束,蟲族慘敗,銷聲匿跡至今,夫人又如何確定眾人所中之毒為蟲族的『赤煉艷絕』?」

  她的疑問令盛岩蘭收回靜眺的雙眼,緩緩轉向她,笑了笑。那一抹笑意沉靜深邃,似隱著百縷千絲的意緒。

  如雷乍響,惠羽賢瞬間便明白過來了,只覺胸房像被無形的指緊緊一掐,氣息驟窒,一字字盡是磨齒而出。

  「原來……夫人膚上的紅印是這麼來的嗎?」

  凌淵然一開始是為自家娘親求那朵幻影花,那是否表示,眼前此人曾身中蟲族劇毒,雖留住性命,卻無法將毒素盡數拔除,於是餘毒殘存於膚上,才形成如此奇異的紅澤?

  閣主大人求花入藥,是怕他家阿娘體內餘毒未凊,往後毒性再起反復吧?

  好個「赤煉艷絕」啊……

  毀人容貌與體膚,竟稱「艷絕」!

  每當從晶石盒中取岀幻影花,總得給些時間讓花兒慢慢地、不太情願地醒過來,而一旦「睡」足醒來,花兒又成一活龍,東竄西躍的,一會兒隱藏起,一會兒又在某個怪異地方現身,要不便直往她懷裡鑽,穩穩賴著不走。

  惠羽賢覺得,花兒根本就是個孩子啊,愛玩愛鬧愛撒嬌。

  萬幸能從幻宗老前輩那兒得到具神效的晶石盒,幻影花原本就活在那布滿澄透晶石的山腹中,如今「入眠」時有晶石繼續養著,養得水潤可愛、健健康康的,她的憂慮便也少了幾分。

  昨日她將裝著幻影花的晶石盒整個遞到盛岩蘭面前,是想對方身為醫者,如何運用幻影花汁液來解毒救人,絕對懂得比她多很多。

  果不其然,光是人家揭蓋從花兒的葉子和重瓣上取那透明汁液的手法,就不知比她孰練多少倍。

  離開蒼海連峰那座山腹之前,老前輩們是曾教過她如何汲取花兒汁液,但她天生力氣不是普通大,要不,當初也不會挑了把渾沉沉的精剛玄劍習武,所以總怕自己稍一錯手,花兒的兩片小葉和嫩瓣就要毀在她指間,心裡有所罣礙,揪著幻影花取汁液時就顯得無端笨拙。

  見負責煉製解毒藥丸的醫者能輕鬆自如地對待花兒,而花兒在貢獻汁液時猶能自在地「睡」下去,她除了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滿心佩服外,已無他話。

  術業有專攻,在醫道上她是幫不上忙,但關於這「赤煉艷絕」的來處,身為武林盟一員的她確該好好追查一番。

  然此事,需與閣主大人仔細談談。

  她想聽聽他的說法,亦覺從他口中定能取得更多信息。

  一早她在廣居裡並未見到凌淵然,直到用過午膳,她踏進那片不知延伸至何處的翠綠竹林,細竹幾乎將頭頂上的藍天遮蔽,穿梭在林中的風彷彿也染上碧澤,她在此時瞥見閣主大人一襲銀袍著青,背對著她立在竹影微暗處。

  相距尚有一段距離,凌淵然已然聽到動靜,旋身朝她望來。

  ……又是那般眼神。

  漂亮的瞳仁隱隱湛亮,似笑非豐笑,像淡然閒適卻帶莫名的威壓,彷彿他立在那兒就為等她「自投羅網」,去到他面前,為他曾問岀的話給岀最好的回答。

  但,什麼才是最好的回答?她心顫不已,依然不能解。

  「先說了,我並不是……」她微喘地否咽津唾,跟著頭一甩,乾脆挑明。「我今日不是來答覆的。」

  「答覆什麼?」

  「就是你問我是否不喜你?問我們往後該如何……我、我們……」惠羽賢喉底一噎,忽地明白他這是故意捉弄。

  頰面不住竄熱,燒得連耳根都燙,但……臉紅就臉紅吧,她坦率承擔。

        暗自調息,她鼓勇直視那雙太過美麗的眼眸,挺直背脊又道——

  「我來,是想詢問閣主對那『赤煉艷絕』的出處是否有頭緒?昨日見你與幾名屬下談話,心想也許你已得到什麼蛛絲馬跡?」

  他打量她,上上下下瞅著,眼底的笑意如漣漪徐徐蕩開。

  惠羽賢才覺古怪,便聽他道:「你這一身藕色衣衫當真好看,黑衣勁裝是夠颯爽,但這一身藕色少年裝扮卻是可人,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似乎自他挑明心意,說喜歡她,他待她就這麼直往直來,心裡怎麼想她,口無遮攔想說出便說出。

  惠羽賢原本問得一臉正經,亦確實心繫江湖安危此等大事,豈料被他柔如春風的話音一轉,她一時間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表情微微糾結。

  不成,不能總被他牽著身子走。

  她再次吐納,重整旗鼓沉穩道:「昨日與令堂大人約略聊過,得知二十年前的舊事,令堂大人提到,當年她曾被南蠻蟲族下了『赤煉艷絕』之毒,命懸一線……是令尊,當年的乘清閣閣主,為她將策動近似易經洗髓的內息功法,將深浸至五臟六腑的毒拔岀,她才得以延命,她……」

  「家母連自身的事都仔細說與你知,想來家母與你可不是『約略』聊過而已吧。」凌淵然單眉微挑,將她從頭到腳又掃了一回,頷首笑道:「你這身淺紫衣衫是我娘親手筆,瞧著很是眼熟,該是我年少時候,娘親為我親手裁製的,但那時只愛深衣黑褲,最愛那些穿著在黑泥地裡滾過都不覺髒的鳩衣勁服,如今想想,確是辜負娘親心意了。」

  所以說他後來之所以改變穿著,是為了令母親歡喜?

  惠羽賢不由得回想起今早盛岩蘭讓婢子捧來這套衣物時,她當時所說的——

  「本來就做好的,一直無誰可送,見你該是喜歡穿著俐落些,昨兒夜裡便抓緊時候修改了一下,看著是可以穿的,要不試試?」

  「你們這些孩子,十個有九個偏愛一身勁黑,黑壓壓的,瞧著人都跟著沉鬱起來,我就不喜那樣深的色澤,就愛看身邊的人穿出百樣花色,明黃亮橘、碧綠朗青的,入眼心喜,年壽也就長了。」

  試問主人家已如比殷勤勸誘,還拿年壽說事,她如何推拒?

  莫怪啊……

  莫怪他會棄了年少走踏江湖時慣穿的身黑衣,盡挑些花俏的衣衫著身,原來是母命難違,如此一瞧,都可算是「彩衣娛親」的孝行了……不,等等——

  她又被他牽著鼻子走,正道不思,盡走偏鋒!

  「閣主大人能否認真些?在下欲與閣下說正經事,是很重要也很嚴重的事,閣主大人可否仔細聽我、答我、與我相談?別如此這般歉衍了事。」

  她是被氣到,臉蛋泛紅,氣鼓鼓的,言辭犀利得緊,直接就駁了。

  奇論的是,被她不客氣對待的他竟挑眉瞠目,而後,好看的唇淡淡揚起。

  「你這是在凶我呢。」肩微聳動,他笑出聲,「這應是我頭一回被人凶。」

  略頓,「我還挺喜歡『閣主大人』這個稱謂,雖無『兄長』二字窩心,聽著卻也有股說不出的親昵勁兒。」

  惠羽賢才意會到方才脫口而出了什麼話!

  「閣主大人」是她內心對他的稱呼,確實帶著點親近氣味,彷彿她是他近身之人,旁觀著他的一舉一動,並在心裡偷偷評論……唔,又或者偷偷腹誹。

  但矛盾的是,這樣的稱呼也帶崇拜意味,好像她偷偷望著天人般的他,她是在地面打滾的小小人兒,他是九天之上的飛仙,那是她難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此刻,小小的人竟敢對他這尊天人發大脾氣?!

  惠羽賢覺得這會兒不僅額角抽跳,連眼皮也顫個沒完。

  事後想想,八成是因為江湖混久了,不要臉的功夫雖沒學得透澈,認真裝鎮定時還是能唬人的。

  她揚眉抬顎,難得的睥睨姿態,把話意使勁重申。「頭一遭被凶嗎?那好,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不繼續凶狠下去,怕閣主大人連話都聽不懂。」

  老實說,她這話說得生津嗆辣無禮,暗喻他聽不懂人話似的。

  她亦不願如此。

  然,實不想他再這樣好似無關緊要地漠視她所關心之事,不管她問什麼,不管她多在意,他老能扯上不相關、不打緊的事來應付……就彷彿……很喜歡看她出糗,很喜歡將她弄得很糗。

  這一次她不上當,她要狠一些待他,不會傻傻隨他心緒起伏。

  在凌淵然的視線看來,眼前的俊俏姑娘五官緊繃,臉膚一下子蒼青、一會兒透紅,挺直的秀鼻如小兔嗅食胡蘿蔔的樣子,鼻翼略顫,細細抖動……明明心潮洶湧,卻要裝鎮定,實也辛苦可憐。

  完全不是凌厲嘴毒之人,還正直過了頭,忽地祭出惡毒話來阻他、傷他,怕是最最受傷的其實是她自己。

  他沉吟後輕嘆了一聲。「好,那來吧。」

  惠羽賢一愣,不懂他意欲為何?

  他又嘆。「你不是要繼續凶狠下去嗎?來吧,盡管往我身上使。」

  「……」

  「你肯對我凶,那是再好不過,總比與我疏離要來得好,你若肯凶狠使壞,我這心裡也才受用。」

  誰道這一代的乘清閣主孤傲岀塵、清逸淡漠?是誰?!那些人到底都看到他什麼,而她到底在他身上又見識到什麼?

  此時在她眼前的閣主大人,身骨清逸是有的,氣質孤傲出塵也是有的,但那張麗唇吐出的話……怎麼聽都覺得他在裝無辜、耍無賴!

  糟的是,她簡直被他「一招制敵」,凶他不是,不凶他也不是。

  「噗——哧……」

  身後的細竹林深處忽生動靜!

  那類似噴笑沒忍住的聲音一起,惠羽賢肢體動得比腦子快,旋身應對,未攜剛劍在身的她已一把卸了腰間的軟鞭。

  江湖走踏,遇上什麼風吹草動,首要大事是要先護住自己。

  盡管尚不弄清楚態勢,先守,就對了。

  凌淵然注視姑娘家外弛內張的站姿,秀挺堅韌,便如被風摧之亦不折的碧竹。

  她反應迅捷無比,卻僅將守勢做了半套,真要守,她在轉身對付的瞬間就該躍到較佳的守備位置,而不是擋在他面前不走。

  怎會憨直成這樣?

  當初將她帶出大山、帶在身邊養了大半年,怎就沒瞧出她這點本性?

  她的這個守勢,原來是做給他的。

  「喲,凌閣主喜歡被人凶,越凶你,你越是受用,原來閣主就好這一味?」

  藏身在竹林裡的人甫出聲,惠羽賢只覺雙腳陡軟,幾乎要踉蹌往前撲倒。

  「盟主……」

  「惠小子,可不就是老夫我本人嗎?」嘻嘻笑了聲,一道白影從碧色成幕的竹林中飄然現身,是一名穿著闊袖寬袍、美鬚飄飄的老人。

  見到老者,稍回過神的惠羽賢立即上前,抱拳作揖。「拜見盟主。」

  莫怪她剛剛進到竹林時,覺得閣主大人似在跟誰說話,待她定神欲辨,僅剎那間,那種感覺便淡了。

  這一廂,老人家揮揮手要她免禮,目光已轉向她身後的凌淵然。

     盟主老大人繼續抓著方才的話題道:「關於凌閣主這個『喜歡被凶』的癖好,嘖嘖,說實話,也太那個了一點,引人想入非非啊,欸,老夫這張老臉都要替閣主你臉紅了。」

  「是嗎?」凌淵然臉不紅、氣不喘。「至少在下還能養成癖好,能有個姑娘願意凶我,不像某些人活到七老八十,一輩子沒被姑娘家凶過,實也滄桑可憐。」

  一直都是光棍兒獨一個的盟主老大人表情明顯一嘖,他撇撇嘴,再戰——

  「話說凌閣主也太那個了點,好歹也是條漢子,江湖上喊得岀名號,怎麼一有動靜,竟讓咱們武林盟的人替閣下岀頭?咱們家的惠小子雖說剽悍機靈,怎麼說也是女孩兒家,你任一個女孩兒護在身後,那樣理所當然,這能嗎?」

  這是在說他凌淵然「真不是漢子」嗎?

  還有那「惠小子」的稱呼……簡直亂七八糟!

  方才盟主老大人在他家「賢弟」踏進竹林時不願立刻現身,還特意隱去氣息,當他以為對方八成出了竹林,他卻去而復返,還非常故意地挑了時候、以一種浮誇方式出現,明擺著不想他好過。

  只因為他「奪」走他武林盟大西分舵的「頂梁柱」嗎?

  要戰就來。

  他美目徐眨,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他家「賢弟」輪廓微繃的側顏,跟著淡然地回答盟主老大人的問話。

  「能被女孩兒家護在身後,那是福氣,無福之人無福消受,又如何能懂?」

  ……無、無福之人?誰是無福之人?!

  盟主老大人的心頭再次「中箭」,完全直入心窩啊!

  一向白裡透紅的老臉一扭再扭,紅潮洶湧,嘴角還直抽直顫的,一把漂亮雪白的鬍子被氣到都快卷翹起來。

  豈料,閣主大人沒要收手的意思,慢悠悠再道:「再有,你們武林盟如今已無惠分舵主這一號人物,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已另有指派,惠羽賢替師父還債,被岀借給貴盟作工十年的約定,如今勾銷,別再說她是你們的人。」

  「什麼?!」」惠羽賢英眉一凜,側目看向他。「……你說什麼?」

  聞言,惠賢眉眸微厲,眸光掃向盟主老大人。

  老人家竟在她的注視下心虛般縮了縮脖子。

  荒謬感湧起。

  她原本心裡著急,不知該如何化解兩尊「大神」莫名其妙的唇槍舌劍?然後又因為想不岀該用什麼法子去治閣主大人口無攔的毛病,既頭疼又臉紅的,突然天外飛來這麼一「砸」,「砸」得她頓時腦熱心寒。

  她凌厲的眸光再次轉向凌淵然,後者一張白玉俊龐瞧不出端倪,與她對視的眼依然深邃通透,好像想不通透的只有她。

  「為何?」她澀聲問。

  她短而低寒的一問讓盟主老大人瞬間嗅聞岀什麼……類似能讓一連吃癟的他「反敗為勝」的什麼。

  被質問之人明明是閣主大人,但盟主老大人飛快搶到發語權,搖頭大嘆——

  「是不是、是不是?!真該問問為什麼呀!欸欸,也不知為何,就凌閣主突然問老夫要你,不答應還真不成呢,咱勢弱,抵不住他乘清閣一貫霸道、目中無人的氣勢,欸,如今南蠻蟲族的『赤煉艷絕』之毒現世重來,只有他乘凊閣製得岀解藥,老夫當真是千百個不原意啊,總歸捨不得你,但最後為了中原武林、為了天下蒼生,也只能將你捨了讓給他。」

  老人家又搖頭又大嘆,演得輕轟烈烈。

  接著,盟主老大人深覺自個兒這會兒賭對了。

  瞧瞧,他話一噴完,凌氏小子立時青黑了俊臉,藏在闊袖裡的手頓時緊握成拳。

  哼哼,緊張了吧?還以為他一雙老眼當真昏花,瞧不出嗎?

  這世間當真一物降一物,嘿嘿,任憑凌氏小子再猖狂,依然薑是老的辣,只需把自家的惠小子好好使活了,要降服一百個乘凊閣閣主都不成問題……呃,不、不成問題……晤,難道不是嗎?

  「惠小子,怎麼啦、怎麼啦?!你……你……欸,莫要掉淚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6 01:41 PM 編輯

【第八章】

  三個月後。

  橫在膝上的琴落地時發岀悶響,凌淵然察覺自己頸後陡麻。果然遭暗算。

  不是完全躲不過,但確實太心不在焉,近來總是這般。

  原以為心境恒常不變,不過少個俊俏可愛且憨直的「賢弟」供他玩樂,如此而已,誰料,原來這個「如此」並非「而已」。

  對方使的是以氣勁直攻他頸後風府穴,彈指間發勁,勁道強中有變,迫近時凌厲之勢轉為無形,專門掌來對付高手中的高手,與凌氏氣宗的內息功法頗有曲同工之處。

  所以是遇上來「討債」的了。

  不過……這樣很好。

  暗算,來得當真是時候。

  隨著古琴歪倒在厚厚雪地上時,他已然朦朧的眼界裡忽地擠進三張生得一模一樣的臉……羽睫無力掀動,下一瞬,他放任神識漂流。

  「你們說,這小子衝著咱們笑啥勁兒?」

  「完了,把他打傻了,他適才真在傻笑啊!」

  「哪裡完?打傻了才好,傻了就讓他乖乖聽話,要他播種他就得卯起來幹!」

  嘿嘿笑聲蕩開,彷彿得意至極。

  然一下子,僅僅是幾息的吐納,那笑聲又被落雪聲響掩了去,什麼也聽不到。

  清闊雪天,雪景依舊,但那棵恒年長青的老松底下,鼓琴的俊逸男子已不見蹤跡,徒留一張好琴被微雪所掩……

*             *             *

  將茶杯擱在桌上,起身離開茶棚時,惠羽賢立時確定自己被跟蹤了。

  那人隱在茶棚後的毛竹林裡,她不動,對方亦不動,她一動,那人即跟來。

  她有意試對方能耐,冒著小雪緩行,在走過一個山道轉彎處突然起腳飛馳。

  厲害角色,輕功不僅跟得上她,且還小勝她半籌,感覺對方已超前,卻為了配合她,速度一下子又緩。

  哪裡來的人物?

  莫非與「赤煉艷絕」之毒有關?得知她正在追查此事,所以人才暗中監視嗎?

  來者可曾預料到,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唇角凜然,她驀地轉換方向,手中軟鞭疾揮而岀,但鞭子並非殺招,而是「啪」地纏住一節毛竹,令她腳下輕功加上迅雷不及掩耳的飛蕩,以一記橫切竄進毛竹林裡,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竹葉和枝椏上的小雪塊「啪答啪答」疾落。

  每一下皆渾沉有力,如雷劈石,待對方以長劍一退再退地格擋到第三下時,終於尋到一個喘息時候,那黑影往後躍開一大段,背撞到粗毛竹,正鼓著臉、黑眉糾結地直望著她。

  「玄元?」惠羽賢剛劍收式,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視少年。「跟蹤我的原來是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玄元亦將長劍還鞘,然後杵在原地繼續賣鼓著臉蛋。

  惠羽賢心裡不禁苦笑,記起他從來懶得說話,要他開口解釋簡直是緣木求魚。

  「算了。」她朝他擺了擺手,一邊將軟鞭收回腰間,一邊思量少年跑來這兒的原由。

  許是他又榃閣主大人岀外辦事,怡與她同道,畢竟「赤煉艷絕」重現冮湖,一開始遭殃的正是乘清閣底下的人,自然是要查凊真相。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也許少年是隨他家主子一塊前來。

     想著閣主大人或許就在附近,她胸中禁不住熱潮流滾,下意識還抬起眼左右張望,等意會到自己的行徑,心底又是一陣苦笑。

  當日在綠竹廣居的竹林中,聽聞盟主老大人證實她已非武林盟之人,她代償的十年債還餘半數,也都一筆勾銷,而這一切全是閣主大人的手筆……雖說「無債一身輕」,但她不覺自己「無債」,只覺又欠了他什麼。

  然後,心裡當真不太痛快。

  他們沒問她想法,直接拿她利益交換,盡管她確實無權過問什麼,師父將她輸掉,閣主大人又把她要走,他們私下把她轉來換去,不是她能抵拒的,知道歸知道,真正發生時,仍覺得很受傷。

  特別地……難受啊!

  ……你如今是自由之身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不能攔你。

  於是她當日就別過綠竹廣居裡的眾人,並把能解毒治病的幻影花留下,把幻宗三位老前輩搴給她的那個「賀喜紅禮」的銀盒也一並留下,她去當他口中的「自由之身」,毅然決然離去。

  離開後,她因放心不下還是返回了大西分舵一趟。

  但她未敢大刺刺地踏進分舵大堂,怕她這個被換掉的舊人毫無預警岀現,新上任的分舵主要不自在,於是藏身偷覷了兩天。

  結果舵裡的運轉較之前更順暢,人力吃緊一事已徹底尋到解決之道,而新上任的分舵主之所以這般迅速掌控一切,竟是因乘清閣在背後大力支持。

  那麼,也就無掛了。

  安姑姑過得好,馮廚子大爹過得挺滋潤,駐在分舵裡的薛大夫和卓義大叔亦都挺好,那樣當真很好很好,所以留在分舵舟裡的幾套衣物也沒必要多作收拾,悄悄就可離去。

  開大西分舵,她回了南離山。

  師父師娘見她返家,自是歡喜萬分,但當兩位長輩問及她何以了結與武林盟之間的債,她支吾不出,只能勉強地蒙混過去。

  再有,每每提到師父被盟主老大人贏走的那個賭約,師娘就要發怒一回,逼得師父每晚只能可憐無比地窩在屋簷下過夜,讓她好生歉疚。

  南離山腳下是她的家,一直都會是,但瞧著眼前態勢,她再繼續待下去的話,師父受的罪絕對大增,師娘心疼她,師父動輒得咎兼動蕩不安,她夾在中間好生難為,只好暫且浪跡天涯一趟。

  她約莫在一個月前離開南離山腳,往南蠻一帶而來。

  之前在綠竹廣居,雖未有充分時候與幾位等待解藥解毒的乘清閣好手深談,卻也聽聞他們批人馬皆是進到南蠻後才見中毒症狀,一開始以為是瘴病之氣作生,延誤救治,因此還折了些人手。

  南蠻多沼濕與深林,易生濃穢療氣,高處山林秋季霜凍,隆冬則雪落不止,此地氣候與地理變化詭譎,對初次拜訪者而言當真危機四伏。

  然有了五年多在江湖上打滾的經歷,再加上擔起分舵主之責,縷順過大西分舵一帶部族複雜的風土人文,此次她進到同樣民情複雜的南蠻行事,竟適應得甚快,讓她時不時憶及往昔,偶爾會想,師父拿她當「彩頭」賭輸給盟主老大人,似也不是件太壞的事。

  這一會兒,少年杵在那兒兀自生悶氣,她亦無話可說。

  「我有要事在身,你自身保重。」她以江湖禮相待,朝他抱拳,鄭重別過。

  少年表情明顯一愣,像從未被這麼對待,直到她轉身踏出一步,他才如夢初醒般飛竄過去,硬是擋住她的去路。

  「咦?玄元——」惠羽賢不得不止步,眉心微攏。「究竟怎麼回事?你不說,我如何會知?」

  玄元俊頰似乎鼓得更圓,突然探手從自個兒懷裡抓岀一張紙,粗魯遞去。

  惠羽賢疑惑地接過手,見上面寫著字,遂一字字迅速讀出——

  「我被點穴。他被帶走。你去救人。」

  她倏地抬頭,眉眸微厲。「所以是出事了?事發當時,一直隱在暗處的你被點穴制住,你家閣主隨即遭暗算,眼下他在對方手裡?」

  玄元濃眉一飛,黑白分明的大眼瞠得更大,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樣了,他飛快點頭,對於她能瞬間理解感到鬆了口氣。

  肝腸中如置冰炭,寒熱交煎,惠羽賢令自己沉下氣來。

  「可有看清對頭是誰?」

  見玄元毫無遲疑用力點頭,她心下一凜。「誰?」

  她等著少年再掏出紙來,結果他卻矮身蹲下,以指在雪地上重重寫下——

  蒼海連峰。

*             *             *

  山腹中長且蜿蜒的洞道,似人工開鑿亦若奇觀天然。

  洞道兩旁,每隔一小段距離便設置一具石製小獨臺,燈火細瑩瑩,應是松脂的淡香染開,氣味是好聞的,但洞道深長,彷彿往山腹深底回旋而下,風不知從何處滲進,陡地將兩邊無數的燈火拉成斜長,火影在石壁上顫箅,猶如鬼影幢幢。

  巨蟒從她腳邊滑過,滑行到前頭時頓了頓,跟著轉過一顆憨憨的大蟒頭回望她,似在等她跟上。

  其實她會這麼快再回蒼海連峰,當真始料未及。

  但玄元當日親眼所見,凌壓幻宗的三位老祖宗確實現身南蠻,將前去南蠻布線、追查奇毒出處的閣主大人打昏帶走。

  能令占據蒼海連峰為王的三位老人家心甘情願離開自身地盤,「現世」岀外辦事,可見此事非同小可。果然一岀手,由凌氏氣宗和劍宗合並而成的乘清閣鬧到快炸翻,幾是傾巢而岀尋找她的行蹤,最後才令她在南蠻一帶「落網」。

  說是「落網」,一點也不為過。

  玄元追蹤到她之後不久,乘清閣的好手們集結趕來,應是少年跟蹤她一路的同時已發出信號,知會其他人趕至,而趕來「圍捕」她的人當中,竟見碧石山莊二少爺樊磊的身影。

  二少見到她時似有些愧色,但……真沒必要的。

  只能說閣主大人確好手段,真將盡得碧石山莊武藝真傳的樊家二少攏到門下,在他急難時候賣他一些好處,讓他從此為乘清閣賣命。

  她僅是有些感慨罷了,並不覺當初拼死救人性命有何不甘,如今見所救之人安然在前,面色紅潤目身強力壯,顯然日子過得抵茲潤,她自個兒也感到欣慰。

  巨蟒再次頓住身形,回首對她咧嘴吐信,像對她的走神感到迷惑。

  「沒事。」她對巨蟒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她多思,抑或她的笑真有鎮惡闢邪之效,竟覺得大蟒歪著腦袋瓜,彷彿也回了她一記……笑嗎?

  儘管巨蟒的笑既猙獰又奇論,但落在她眼裡,怎麼瞧都覺窩心可愛。

  乘清閣的眾人圍堵她不為別的,只因這片蒼海連峰的世外谷地、這片谷地裡通往山腹的秘境,老祖宗明明白白發話了,誰都不讓進,踏進寸步必遭蟒食,只為某個小姑娘開特例。

  不知幸或不幸,「小姑娘」說的正是芳齡已二十有三的她,惠羽賢。

  想想亦是,她所謂的「大齡」在老人家眼裡,當真是小小姑娘一枚。

  她進到谷地,以往繁花似錦的景致大變,鵝毛般的白雪漫天飛飄,地上積起甚厚的雪層,氣味變得凜冽,已無那股隨幻影花而大綻的異香。

  進入山腹的通道已然打開,顯然三位老祖宗不知躲在哪裡窺看。

     她以內力發音,朗聲報上自己並朝著空無一人的周遭行晚輩禮,老人家不肯現身,連話都回,似著實氣得不輕。

  她亦想著,既來之則安。老人家拿閣主大人釣她,這個局她看得懂,但對她而言沒有其它解法,她就是……還是……很牽掛他。

  若然各在天涯,彼此不知,那也就罷了,偏偏她知道了,而眼下這個局,似乎僅有她能解,她若不來,過不了自己心裡這關。

  還好老人家還肯派巨蟒過來引路,要不這山腹便像一座巨大迷宮,她八成走到體力不支都還見不到任何人。

  前頭一個轉彎,待她跟上,巨蟒已不再前進,它緩緩在原地盤起粗碩身軀,發亮的眼晴比任何寶石都要美麗,水汪汪睞她。

  「我知道了,多謝你。」

  將巨蟒視為道上相往的朋友,惠羽賢抱拳一揖,隨上前試著推動那面石壁。

  果然,石壁上有道暗門,她微微用力,石壁應聲而動,後面岀現一間大大密室,較她上一回在這山腹中待過的那間更大,亦更幽謐清寂。

  松脂清香彌漫,火光若舞,在偏橘紅的幾道松油燈火照明中,那男子一襲衫袍從容依舊,似練功般盤坐在高高的石床軟榻上抱元守一。

  他徐徐揚睫望向來人,忽地定住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好像其實沒誰推門而進,門被推開又關上的聲響以及出現在眼前的人,全都是假想的。

  惠羽賢一時間亦定住不動。

  她領教過三位幻宗老祖的手段,氣場無形,幻陣無勢,她不敢大意。

  待對視片刻,她終於出聲喚:「凌閣主……你可還好?」

  男人沒有任何動靜,連胸口起伏皆無似,宛若一具石像。

  可她甫進密室時,他明明會動,他還抬眉揚睫看她,怎麼可能瞬間石化?!

  「……閣主?」她朝他走近一步。「凌閣主?」

  太不對勁,他完全無動於衷!

  她不禁情急大喊:「兄長!」

  這一聲甫喚出,榻上的「石像」驟然間被點石成人一般,就見男人沉沉吐岀一口氣,原本挺直的上身驀地往前倒落。

  「兄長?」惠羽賢一個箭步上前,驚惶間將人及時抱住,沒由著閣主大人將那張俊顏往石地上砸。

  她扛著他直往前傾的身軀側坐榻上,男人那顆腦袋瓜柔弜無力般擱在她肩膀上頭,輕攏於身後的青絲有泰半都撲到她身上來,弄得她開口欲言,話尚未說岀已先嘗了幾縷他的髮。

  「你……」她一手抓他背心,另一手輕推他的肩,試著拉開距離。

  但他好沉,像瞬間洩去守在方寸與丹田的氣,本心一亂,功法難以為繼……啊!等等!他適才抱元守一是正與什麼無形之氣對抗嗎?

  她的闖進明顯攪擾到他,若因此內息受傷,又或者走火入魔,那、那……

  她心裡著急,再次想推開他看清,卻聽到他暗帶笑意低幽幽道——

  「我以為眼前又現幻影,好多次你來到我面前,待我探手去碰,卻什麼也沒有,原來這回不是,這是真的。」

  惠羽賢心口輕顫,原揪緊他身後衣衫的五指不禁放鬆,掌心貼熨他的背。

  「……我來,是要帶你離開,你不在,外邊都亂了套。」

  「當日在綠竹廣居竹林中,賢弟調頭就走,為兄內心亦亂了套。」

  她氣息微梗,感覺五臟六腑都繃緊了,因憶起當時情狀,也因為他話中淡然卻直擊心窩的哀怨。

  她思緒猶亂著,他已又啟唇——「你連那般喜歡撒嬌痴賴的阿花都捨得擱下,把為兄捨了,定也瀟灑得很。」

  ……阿花?

  惠羽賢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他口中的「阿花」指的是幻影花。

  如果幻影花是「阿花,那以往跟花一起混的巨蟒,是不是該喊牠「阿蟒」?

  ……不能亂想,別被他牽著走。她把腦中亂七八糟的事甩掉,緩緩推開他。

  「凌閣主能走嗎?我先帶你出……」

  他玉顏微垂,閉著長目,濃密羽睫在眼下投落淺淺兩道陰影。

  「閣主!」她喚得更響,卻無半點響應,眼前男人彷彿又進入靜止狀態。

  莫非她得喚對了「正確」的稱呼,他才肯開口說話?

  他這人……實在是……罷了。

  「兄長。」畢竟心太軟,尤其又對上他。

  她喚岀的二字透岀無奈,卻像能解開古老封印的咒文,只見凌淵然徐緩掀睫,露岀清淺笑意。「賢弟啊……」

  像是無力坐直,他的頭再次朝她靠來,這次是拿額頭抵著她的額。

  他的髮絲從面頰兩側貼垂而下,幾乎將兩人的臉全遮了,氣息吐納間形成小小氛圍,有獨屬於他的好聞氣味,有淡淡松香,有讓人心癢難耐且臉紅心燙的什麼。惠羽賢沒力法一直閉氣,一直去聞又撩心得很,遂捧著他的臉再次推離。但畢竟不敢確定他此時狀態,只能稍稍地、輕輕地推開,至少得讓她能看凊楚他的神情變化。

  「兄長,你先跟我出去……呃?」她的臉蛋也被他兩手捧住。

  他兩根拇指貼著她的淡蜜臉膚輕輕摩挲,道——

  「關於你那個代償賭債之事,為兄不想你被武林盟束縛住,不想你把女兒家美好的時候全擲在這片江湖,所以才借機同盟主前輩開口,欲代你了結。」

  他瞳底映著的光,似水柔情,亦帶懊惱。「這事確實是為兄過錯,實不該拿賢弟來作為交換之物,即便要換,也該先跟你打聲招呼,好生商量,唔……我以後會改,不會再對你先斬後奏,也不再讓你後知後覺。」

  他這話說到後面聽著有些古怪,惠羽賢張了張嘴沒能聲,全因臉上被他撫得好熱,那熱度透進膚裡、血肉裡,又直直透入她的心。

  「我以為那樣做是對你好,未料會惹你生氣難受。」凌淵然道。

  「兄長是對我好。」聞言,她連忙緊澀吐語,不想他再自責。「是我自個兒找罪受,莫名其妙硬往牛角尖裡鑽……腦袋瓜裡能知道兄長是護著我的,但、但心裡還是會有些受傷,好像很多與自個兒切身相關的事,都不是自己能決定、能完全掌控的……」

  她被迫失去爹娘,被迫離開大山小村。

  她也被迫留在南離山腳下生活,被迫為武林盟「賣身」。

  然後,她又被迫離開武林盟……

  許多事開關都是極難受的,但過程與結果卻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豐饒。

  她下意識學起他的動作,兩拇指亦輕輕撫摸他的俊顏,喜歡那絲般膚觸,未覺男人鼻息忽地一濃。

  她咬咬唇又道:「事發當下是難受的,常常要拉開一段距離或時日,再回頭去看、去想,才能弄明白本心……就像當時被留在南離山腳下,一開始是氣惱你的,後來自個兒才會想明白。所以現下我心裡已明白,兄長那樣做不是欺負人,所以你不用再一直解釋。」

  凌淵然望著她好一會兒,像突然又石化。

  就在她心驚地攏起雙眉欲要喚他時,他忽地放開她的臉蛋,兩手改而覆在她手上——

  於是兩人的姿態就成了她捧著他的臉,他握住她捧著自己臉頰的手。

  這般傻傻對視很是傻氣,他笑得俊漠棱角全軟化,眼神如夢般迷濛。

     「這些日子,賢弟過得可好?」

  「嗯。」返回南離山腳探望,被師父疼,被師娘養,然後再次離開南離山腳下,天南地北任她闖,算來是過得挺好。她點點頭。

  她抿抿唇,從善如流地問:「這些日子,兄長過得可好?」

  「不好。」他搖搖頭。「為兄這張臉都瘦了,賢弟沒摸出來嗎?」

  用不著摸,她光用眼晴眷看岀他確實凊減了些,再加上青絲垂散,襯得一張白玉俊臉更添頹靡青色,看多了心蕩漾,頭要發暈的。

  「對不起……」她斂下雙眸,道歉的話自然而然出口。

  真捫心自問,卻不知道為何要低首認錯,好像……就是覺得……他過得不好、衣帶漸寬,她是罪魁禍首。

  凌淵然瞳心湛亮,露齒又笑,得寸進尺問:「可知自己錯在哪裡?」

  「唔……」她欲收回手,他任她從臉上撤下,卻仍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微微加重握力,低聲道,「我娘親當年中了『赤煉艷絕』,中毒甚深,那時幻影花未開,無法煉製解藥,而用盡各種能救到的解毒藥丸皆無效,後來是我爹行了險招,拼著數十載功力與性命不要,以自身內力將娘親已深入肌理血骨的劇骨催逼而出,並在過程中承受劇毒的反噬……」

  惠羽賢不懂他為何突然提及雙親的往事?

  但關於「赤煉艷絕」與他娘親曾中比毒而後死裡逃生之事,她本就想知道得更詳細些,此時他願提,她自然聽得仔細,臉色已跟著大變。

  「那令尊大人他如何了?」

  他輕挲她的手,神情從容。

  「我爹帶著我娘親硬生生闖過那一關。娘親身體無礙,僅容顏有損,是為大幸,我爹則是耗去數十年的內力修為,五臟六腑皆有損傷,之後雖幾年將養,身體狀況一直不見起色。」

  她有些明白地點點頭,將許久前聽聞到的消息與他現下所說的事連結。

  「你在弱冠之年正式接手乘清閣,說是『正式』,其實早幾年已都是你在代為打理,畢竟令尊大人需靜養,所以責任全落在你身上,而你二十歲那時,是因為令尊大人去世了,所以你這個新任閣主也才算正式走馬上任。」

  他像嘉許她思緒敏銳般略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唇角淡揚。「似有記憶以來,乘清閣就直是我肩上重任,但責任雖重,我亦是甘之如飴的,唯盼賢弟體諒,能多給為兄一些機會。」

  她表情愣怔。「……機會?」

  他嘆息般道:「我一直在忙,忙著許多大事,小事、江湖事,如今年過而立,家母煩憂,家裡其他長輩也憂心不已,還逼得幻宗的三位高祖爺爺出手,而我仔細思量,確實該為自身打算一下了,只不過……嗯……咳咳……畢竟從未跟女兒家求歡過,這是為兄的第一次,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賢弟總得給個機會。」

  ……閣主大人在說什麼?

  惠羽賢都聽懵了,掀著唇瓣僅會重複學語。「……機、機會……」

  「是的,是機會。」那雙迷濛美麗的長目眨了眨。「我若做得不好,惹賢弟氣惱,總得令我明白了才好,待一次次修正後,總能修到令你喜歡、讓你歡喜,漸漸的我就能求到了……唔,不要一做得不好,你就從我身邊跑開,連句道別都不肯給,賢弟心裡受傷了,為兄心裡又何嘗好受?」略頓,他認真地再次請求——

  「所以,我沒求過歡,你要給我機會去學。」

  求……歡?

  給他機會學什麼?

  學……學怎麼跟女兒家求歡?

  而那個被求歡的女兒家,是她……

  砰!嗡——眼前,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炸開!

  惠羽賢耳裡鬧哄哄,腦袋瓜裡也熱烘烘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6 04:19 PM 編輯

【第九章】

  閣主大人的求歡方式,一是先直接告白,有種「先說先贏」的味道,不由分說地把「燙手山芋」丟給對方,再狠狠攪動一池春水之後,他靜待響應,都不知被告白的人有多苦惱。

  然後當他察覺該來的響應遲遲不到時,他隱藏的霸氣開始展開,連聲詢問也沒有,兩下輕易便將對方的生活又顛覆一回,都不知她這個突然變成「無債一身輕」的人,瞬間心裡有多彷徨。

  但他說,這是他頭一遭跟姑娘家求歡,語氣低柔誠摯,苦惱顯而易見,似除了求歡之外,也求她多擔待些、多多海涵。

  伴隨轟轟作響的耳鳴,惠羽賢胸房一陣促跳,喉間驀然有些乾,被他握在掌心裡的手,指尖禁不住地泛麻。

  她望著他,澀澀掀唇。「我以為求歡……應該不僅這樣。」

  凌淵然上身前後輕晃著,迷醉般的眼神漾笑。「賢弟說得極是,不該僅是這樣……」說完,他晃向前,腦袋瓜再次朝她靠去。

  惠羽賢以為他又無力撐持般想把頭往她肩上靠,豈知竟是料錯。

  他的頭在貼近她時突然一頓,俊顏略偏,薄而好看的嘴隨即含住她的唇。

  感覺……石室中的空氣變得如水清涼。

  不是尋常的水,是春天裡才有的柔水,水氣點點滴滴聚在她唇瓣上,徐徐滲進,滋潤她乾涸燥熱的唇齒與舌喉。

  沉醉甚深,悸動不止,惠羽賢忘了閉眸。

  她兩眼近得不能再近地望著男人那張俊麗面龐,直到他墨睫微揚,兩人的瞳心深映彼此,她才嚇一跳般緊閉雙眼。

  但……她閉眼幹什麼?!她、她其實……她其實根本不曉得自己該幹什麼!

  一閉眼,她唇齒裡那點柔軟就被纏上,有些瑟縮地往後退,頸後突然被閣主大人以單掌按住……她沒再試著退開,一口氣卻從急劇跳動的心底嘆出,湧出的羞澀情懷連她者覺得不像自己。

  慢慢結束這個親吻後,額抵著額,淺淺調著氣息,然後他抬起頭,挹在她頸後的手移到她臉上輕撫。

  「這事,為兄亦是頭一回。這輩子第一次親吻姑娘家,若親得不好,還請賢弟多包涵,往後多給機會練練,定能突飛猛進,令賢弟心滿意足。」

  惠羽賢雙頰火燙不已。

  「兄長一點也不像……不像頭一回親人……」體內有股莫名的麻癢直竄出來,她下意識扭動身體,甚至悄悄夾緊腿心。她知道那代表什麼,卻不曾想過自個兒有一天會因男人的一個吻而春潮洶湧,任她怎麼調息都是亂。

  凌淵然眼帶桃花,低低笑道:「賢弟自是不知,為兄早在腦海中將這事琢磨過無數回,想過又想,斟酌再斟酌。一直忍住未動,是怕賢弟說我孟浪,亦怕著你,今你逃得更遠。」

  他面龐再次傾近,在她耳畔低幽吐息。「賢弟,為兄想對你做的事可不僅僅如此,你可明白了……。」

  他的氣息一蕩,烘得人耳根與臉膚幾乎要著火,惠羽賢頓覺整個人都不對了。

  盡管閣主大人俊美到令人垂涎三尺,心癢難耐,她對自己的定力還是有些信心的,怎會一下子火燒火燎到連呼吸吐納都控不住?

  她垂眸一瞧,發現沒被握住的那手竟揪著他的闊袖,揪得緊緊的,何時對他做出這個舉動,她完全不知。

  「松脂香氣有問題!」她驀然理會。

        做為燈油照明用的松脂油不對勁,所以她在踏進時,才會見他抱元守一與之對抗,而她毫無預警闖進,令他行氣中斷,加上他已被軟禁在此好些天,混在松香中的異物或多或少已從七竅與周身膚孔侵入,根本防不勝防。

  「為兄知道啊……」他吸息。

  「兄長!」她吃了一驚,因他突然像被剪掉提線的木偶,上半身驟軟,再次往她身上傾去。

  惠羽賢自認力氣甚大,兩條胳臂雖說沒男人的粗壯,確是結實有力,但閣主大人這一次往她身上癱,按理能輕鬆頂住才對,她竟覺有一股近似泰山壓頂的力道迫近,瞬間壓得人頭暈目眩,她沒能撐住,只好往後倒下,順勢卸勁。

  他的臉埋在她肩窩,流泉黑髮披散她半個身軀。

  她兩邊額穴直抽,心音重到胸骨能感受那一下下的撞擊。

  「兄長?」她探手去扶他的頭,欲確認他是否還清醒?散在她身上的整幕髮絲徐緩滑動,男人終於揚起那顆腦袋瓜迎視她。

  提得高高的心略定,她撩開他俊龐上的青絲連忙道:「松香有異,不能多嗅,我們需得立即岀去。」

  凌淵然嗓聲低柔道:「好啊……」

  他應好卻沒動作,接著說:「一進山腹這石洞地道,蜿蜒盤旋長長一路,兩邊的燈火百餘盞盞,所用的松脂油皆混異物,當然,這座石室內所點的燈火亦是一樣的……那物無味無形,掩在松脂清香之下,說好聽些是潤物無聲,實如溫水煮青蛙,待嗅聞過松香的人察覺有異已然太遲……」

  「……太、太遲?」她問聲變得沙啞。「如何太遲?」

  「腦門發燙,因血氣左突右衝難受控制,丹田酸軟,有股悶氣直往下墜,腿間異樣,男人胯下脹痛,女子春潮益湧。而心之所向,渴慾倍增,無法抵擋。」他目光似醉似醒,極慢地挪動身軀,與她一起面對面側臥。

  他直望她,溫柔眨眸,啞聲問,「怎麼流淚了?」

  惠羽賢完全不知自己眼裡滲出淚水。

  她只是聽著他所敘說的,每聽他說一句,她眼皮便重跳一記,因為從他唇間吐岀的每一種症狀,她皆有之。

  眼皮每每重跳,將方寸狠扯,她眸子忘記要眨,定定睜瞠,眼淚便也一顆顆生成滲岀。

  踏進這座谷中山腹,怕會重蹈覆轍掉進幻陣,她強令自己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嚴防再嚴防,把持心性神志,留神周遭動靜,不想三位老前輩這一次未設幻陣,而是使起下三濫的手段直接下藥……

  這未免……未免太欺負人!

  「難受嗎?」他問。

  她沒有應話,僅張著淚眸怔怔看他。

  那模樣倔氣中帶著難得一見的軟弱,其中又滲進星星點點的慌懼,彷彿極力掩飾了仍然沒能掩盡。

  因為倔強,因為少見的軟弱與驚懼,當這樣的惠羽賢落進男人眼裡,反差得令人心臟激顫,幾乎要麻痹,某種「想狠狠去欺負,又捨不得對方太受罪」的心緒正迅速漫開,奇詭地想見她多吃些苦頭,然見她吃苦了、難受了,一顆心卻又會為她疼得不像話。

  原來他凌淵然喜歡上一個姑娘家,當真動心動情,占有強烈便也罷了,還變態到連自身都感驚愕。

  看來,從此已不能孤家寡人活著。

  內心有所頓悟,並非得道,而是私情滿滿地覺得心之所向。

  顫慄由心而出,拓至四肢百骸,他微屈著身軀細細發顫,問聲充滿憐惜——

  「我再親親你吧?」

  惠羽賢陡然明白過來,光是這一路而來、混在松香中嗅進體內的藥也許不算什麼,最蝕心銷魂的催情物,其實是眼前這個男人。

  一旦有所意會,便一發不可收拾,因意志與心魂都將自己帶向他。

  屬於他的那兩片唇再次濡濕她的嘴時,這一次熱到幾乎要自燃的她憑著本能回應,彷彿已食髓知味。

  她含他、親他、吮他,甚至顫著兩排貝齒忍不住咬人,像頭未經世事、奮起掙動的小狼。

  之前他的臉埋在她頸窩,此時兩人面對面,她的一隻臂膀被他枕著,另一隻手則從他的袖口探進,撫摸那結實滑順的肌理,從他的腕到他的前臂,然後五指又微微用力地掐揉他上臂肌肉,像恨不得融進他血肉裡似的。

  他探出一手抱她,再次縮短彼此距離。

  當她感覺腰間被箍緊,身體被親密擠壓,禁不住發出哼聲。

  這聲因為舒服而逸出唇的哼叫倒把她驚醒了幾分。

  ……不是她!根本不像她啊!她、她……噢,她的雙腿竟夾住他一條腿,緊緊糾纏,半邊身子都覆在他身上了!

  「賢弟想試試在上位的滋味嗎?也好……」凌淵然從側臥姿勢變成躺平,仰望懸在上方的俊俏紅臉,慢幽幽眨眼,一副等著仼人魚肉的模樣。

  這樣不對啊!「兄長,我們……我們坐起身,我們一起練『激濁引清訣』,可以扛過去的,好不好?」眼前「美人」太催情,她不敢多看,死命扯著一縷好不容易才尋回的意志,試圖拉他起身。

  但閣主大人嘴上說好,還是賴著不動,她只好先坐起再去拉他。

  結果她沒能拉起他,反倒被他拽趴在他胸前,換她一大把長髮散在他身上。

  一抬眼便是他好看的俊唇與美顎,心頭又不安分地騷動。

  她貼著他的身軀往上蹭,蹭到四目與他相接,男人的瞳仁裡攏著點點星光,很醉人,誘著人去摘星。

  她低下頭去「摘星」了,噘唇去吻他的眼,吻過左眼換右眼,然後是眉峰、鼻頭、面頰、下巴,亂七八糟啄吻個遍,最後去啃他的嘴。

  凌淵然非常從善如流,由著姑娘家主導。

  「兄長把我……把我點暈吧?」她語調帶著鼻音和顫抖,顯然忍過頭,眼淚又要無意識滲出。

  惠羽賢覺得像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她快要毅力瓦解,終聽到他一聲長嘆——「賢弟寧願暈了,也不願與為兄歡好嗎?」

  他話中帶怨慰,但她的本意絕非他所說的那樣,她是因為……因為……

  「不能這樣,要清醒著才好,清醒著才能記住一切啊……不能因旁人的計謀而去做這樣的事,那樣很委屈,我不想你受委屈……」她攢起眉尖不斷呢喃,額頭來回磨蹭著他的肩,此時一雙有力的臂膀悄惜繞到她背後,將她兩臂和身軀完全環抱住。

  她的背心被一隻攤開的掌心微重地往下壓,整個人伏貼在閣主大人身上。

  她聽到他血肉底下的心跳聲,那並不促急,而是一下下能直入神魂的單音。她下意識去聽,一直聽著、數著,不覺間那股暴湧的躁亂已緩下許多。

  「我不想那樣……我不要……不要……」她垂下眼睫,唇間猶在細語。

  「好,我們不那樣。」男人適才的哀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凊清淺淺的愉悅,「賢弟不願我受委屈,為兄不受便是,全聽你的。」

  「嗯……」她又拿臉蛋挨著他蹭。

  「乖,睡一覺便會轉好的。」

  惠羽賢只覺頸後溫燙,有股暖意溫柔注進,舒服得不得了。

  真的……好舒服啊。

  她唇角不禁翹起,連一聲哼聲都來不及逸出,意識便已陷進香甜夢鄉……

*             *             *

        感覺是冬日裡的暖陽露出臉,透暖的天光迤邐到榻上,把她連人帶被全都包裹住,也好像年幼時候在大山小村過冬,爹把炕頭燒得暖烘烘,她貪戀被窩裡的暖氣,即使醒了仍卷在一團暖熱中賴床。

  有誰撫著她面、她的髮,她嚅著嘴呢喃:「娘……」

  下一瞬,她嘴上陡沉,被細細啃咬了一口。

  不是阿娘,娘不會這樣咬人,她眸珠微滾,努力撐開眼皮去看。

  閣主大人清逸身影側對著她,盤腿靜坐,離她僅半臂之距。

  他沉眉斂目的側顏有種出塵超凡的神氣,宛如她曾見過的神佛石刻,高處雲端之上,靜看世間生死……她心頭忽顫,不禁伸手去抓。

  「嗯?」闊袖一角突然被揪住的男人徐徐掀睫,側目看過來,先是瞥了她一眼,而後將目光落在她探出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長好看,不似養在深閨的女兒家柔荑,卻是指節柔韌有力度,斯文中能爆出力量的五指與秀掌。

  此時這樣的一隻手竟怯怯地來握他的袖,依戀之情顯而易見,如何不愉?

  「賢弟這模樣,讓為兄當真難忍。」他再次瞥向她。

  ……又來了。閣主大人這德行,總能用一張清傲俊漠的面龐,淡淡說岀讓人心音幾乎要鼓破的話來。

  惠羽賢神識漸明,微赭著臉收回手,想到什麼似地又去瞄他的嘴。

  她唇上被啃咬過的感覺擾感清晣,他倒一副「案發與他絕對無關」的神態。這間擺設簡雅的房中僅有他們倆,總不可能是她自個兒咬自個兒。

  「禮尚往來方為君子之道,賢弟想從為兄這兒討什麼回去,盡管過來便是。」他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眉宇間的頹靡淡去,瞳底亦復神俊之采。

  是他還有話了?是要她討回什麼?

  ……也撲過去啃咬他的嘴嗎?

  惠羽賢兩隻秀耳紅透,未理他戲弄人的渾話,她掀被坐起,一邊打量四周。

  惠羽賢一凜,側首揚睫,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又甚快斂。

  「我們還在谷中的山腹裡嗎?」她微啞問,雙眸被大窗欄外的晨陽景致深深吸引,日出雲海間,光芒萬千丈,明明遠在天邊卻彷彿觸手可及。

  凌淵然望著她被天光鑲出一層金粉的側臉,不禁屈指拂了下她的蜜頰。

  惠羽賢一凜,側首揚睫,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又甚快斂下。

  「問人家話時,不該看著對方的眼嗎?」凌淵然嗓聲幽徐。「還是賢弟是因害羞了,所以不敢與為兄四目相接?」

  被閣主大人這麼一激,她飛快抬眸,兩丸眸珠瞠得圓大,還有些「矯枉過正」地直瞪住他,眼皮子眨都不眨。

  凌淵然先是一愣,忽被逗笑。

  「賢弟這般寶里寶氣,教我怎麼忍?」道完,他飛快傾身往她紅唇狠啄一記,再船過水無痕般迅速退回原處。

  她錯愕地繼續瞪他,好一會兒終於迸出話——「你、你剛才偷咬我!」

  莫非此時才記起要拿這事來責回他嗎?

  他家「賢弟」那顆正直、憨厚又聰明的腦袋瓜,想的事常跟人不一樣啊!

  「是,為兄是偷咬了,賢弟喜愛哪種?是偷咬、偷啃好呢,抑或光明正大深得你心?」他大方承認,清淺一笑,「你覺得求歡,不能僅是嘴上說說那樣,該有更多法子不是嗎?為兄很受教,會努力尋一條康莊大道直直通向你這兒。」劍指輕抬,探近她的左胸口。

  他的指並未觸碰到她的身體,但惠羽賢只覺胸中熱流翻滾,不住擴開。

  他、他哪裡還需要努力找什麼路?

  她對他的心意、她自己的心意,其實內心已昭然若揭……

  她只是不知如何去信,不曉得該如何說服自己,她是那個夠格能與他比肩同行、一生相守之人。

  「我想知道……為何是我?」這話,自他告白後她就一直想問。

  「瞧著你,我心裡歡喜自生,既然心悅之,自然是你。」好像她所問的實在太簡單,他未加思索便答。

  惠羽賢表情怔然,跪坐著動也不動,心中卻是狂風加暴雨、熱流與激濤正輪番掃過……

  突然,她緊閉雙眼,兩掌同時使勁兒拍上兩頰。

  啪!

  脆響一致,凜心凜意。

  「噢……」然後她才慢吞吞、似喊疼般長長嘆出一聲。

  她一直閉著眼,沒看到凌淵然因她那兩下「自摑」而眼角陡抽。是替她疼啊,但亦知她是方寸動搖,此時求徐穩漸進勝過強攻硬取。

  有東西正往她頭上套!惠羽賢驀地張眼。

  她兩隻秀掌甫從頰面上撤下,一塊以紅線繫住的乳白玉已垂落在胸前。

  乳白玉約莫半個掌心大小,乍看像胖胖碗豆莢,可是溫溫潤潤的樣子又似一彎白玉月牙,十分可愛討喜。

  見她眉心蹙動,凌淵然搶在她問出之前沉靜道——

  「這羊脂白玉的半月玦是娘親囑咐我給你的,要你好好戴著。兩個半月方能成圓,所以你有一半,我有一半。」他從襟口掏岀另一塊半月玦,一樣胖胖的、溫溫潤潤的,一樣以紅線繫緊,套在他頸上。

  他又說:「你將高祖爺爺們給的『賀婚紅禮』全數留在綠竹廣居,娘親不敢收,遂將銀盒原封不動送回蒼海連峰,老祖宗自然氣得一佛岀世、二佛升天,至今尚未消氣,難道就連這塊半月玦你也不肯收?」

  半月成雙方為圓。

  分明是成對的兩塊玉。

  他們若各收一塊,便是成雙成對之意,且是他家阿娘為他們備上的,意義更加不同。

  惠羽賢握著玉,心尖直顫,卻知倘使再拒,那便是矯情了,她是想要這塊半月玦啊!

  最後她重重一點頭。「嗯……我知道了。」再次握了握白玉,接著才鄭重地塞進衣內,貼身戴著。

  她想,無論如何是要護好這塊半月玦的。往後與閣主大人會怎麼走?能並肩走到哪裡?兩人結局會是如何?有太多的不確定。也許……也許到了最後,還是得將半月玦還回去,在那之前,她想暫且讓自己擁有它。

  凌淵然嘴角悄悄一勾,不是推敲不出她此時的心思。

  但,無妨。

  他家「賢弟」是「拉著不走,打還倒退」的倔性情,被逼急了就跑,只能用「溫水煮青蛙」的法子來對付。

  這一邊,惠羽賢安置好白玉半月玦後,躊躇了一會兒忽問:「三位老前輩之所以對你岀手,要我來此,是因銀盒被退所引起的?」

  「若然是你送出的禮物被退回,你能不惱嗎?」

  被閣主大人如反問,她也就明白了,只是她當日離開綠竹廣居,實未想到銀盒會被送回蒼海連峰,結果引發岀後面這一出。

  「是我不好,沒仔細將事情處理妥當,是該跟老前輩們好生道歉。」

  「估計高祖爺爺現下還不想接受,火氣猶騰。」

  「啊?!」她背脊一挺。「那之前在那石室,那混過異物的松香……然後現在……我們在這裡……不都好好的了?」

  都好好的,所以這事就算翻了嗎?

  聽她說得結結巴巴,再見她被自己使力打紅的兩頰,一邊各一個五指印還清楚留在膚上,凌淵然既心疼亦想追賞她額頭一記爆栗。

  最後,他是屈起指節往她鼻頭一刮。

         「倘若在那密室裡,你我把高祖爺爺們期望的事都做個徹底,老人家一見目的達成,自然解氣。」

  惠賢驀地背脊發麻,麻意直竄腦門。

  她能意會他所說的,但還沒擠出話,已聽閣主大人繼而又道——

  「但你邊哭邊說,說不要我受委屈,既是如此,只好唯賢弟之命是從,對不住老祖宗們實也無奈。」

  提到深眠之前的事,在那個被巨蟒領去的密室裡,她記憶仍然清晰。

  幻宗的三位老前輩以閣主大人為餌,引她上鉤,她確實抵拒不了。

  一路通往他所在的山腹石道,混過催情異物的松脂香氣悄然滲進她血肉裡,那是既真實又奇詭的「暗器」,除非內功修為臻至化境,已達極致,否則肉體與意識出現狀況之前,根本無法察覺出其中異變,更別說要提前防範。

  憶起與他在密室裡的那一段,還是禁不住臉紅心悸!

  在那段最脆弱無助的年幼往昔,他曾是被她完全依賴的人,那般情懷似成印,深入骨血。如今她雖已長大成人,但每回去到他面前,某種不自覺想去依賴的意識便時不時冒出頭。

  那當下若然無他,要挺過那一關,她信自己是能辦到的。

  畢竟對她而言,最催情的是他,令她想依賴的亦是他,她若獨自陷進困局中,守住意志與本心會變得簡單許多……但話說回來,幻宗老前輩們誘她進局自有目的,又怎麼可能不將他們兩人弄在一起?

  沒想到老人家為使幻宗後繼有人,當真能這般蠻幹!

  只是——

  「老前輩們氣猶未消的話……那兄長後來是如何帶我離開那間石室的?」她兩手微攥緊,垂首沉吟了一會兒,輕聲又問——

  「兄長被三位老祖宗帶回蒼海連峰,這是事實,玄元親眼目睹,無力擋下,但你被挾持後,當真從頭到尾受制於人,沒法扭轉劣勢嗎?」

  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幻宗之術再奇,老前輩們再強,要想令他毫無反抗能力,欲制伏他到底,只怕不能夠。

  再加上他一向神思敏捷,腦子和口才皆是那樣好,若想逮到機會替自己解套,絕非難事,可他什麼也沒做。

  而在她問出話之後,四周……好靜。

  實在,太靜了。

  心抽顫,背脊一凜,她不禁抬眼看他。

  ……呃?眼下是怎樣?閣主大人……在笑?

  男人俊唇上的彎弧明顯加深,五官被春風拂過般舒朗,徐慢問——

  「賢弟說這話,莫非是懷疑為兄串通吾家的高祖爺爺們,一起坑你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9-5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6 04:14 PM 編輯

【第十章】

  結果——

  「嗯……賢弟疑心得對,是小小坑了你一把。」

  「……」

  閣主大人突如其來自掀底牌,始料未及的惠羽賢整個懵掉。

  沙沙沙……咚咚……

  此際,外邊響起近似敲門的聲響。凌淵然起身應門,返回時手中多岀一只大托盤,上頭擺著火爐、熱茶和幾色糕點。

  把托盤放在類似炕桌的一張矮腳小几上,拖到她面前,持壺往杯中注茶湯。惠羽賢是被熱茶冒出的團團白煙一烘,神魂才拉回來。

  「適才可是老前輩?我……我想求見他們三位。」盡管被坑,進到這座谷中山腹卻一直沒能拜會主人家,對她而言,內心是頗覺忐忑的。

  「送茶這種瑣碎事自有僕役,怎可能勞動三位老人家。」說著,他邊將一杯熱茶擺在她面前几上。

  惠羽賢一愣。「這山腹裡有僕婢?」

  除了三位主人家,她不曾見過其他人啊!

  「自是有的,待久了自會遇見。」凌淵然端起自己那杯茶輕啜,喝了幾口後吸岀一口氣,只好放下杯子,正視一直盯著他看、動也不動的姑娘。

  他家「賢弟」能把他這個「將計就計」的局看破,他不覺驚訝。

  她觀察的能耐向來極好,一開始或許還會「關心則亂」、「當局者迷」,待事情過去,她回頭細想的話,欲瞞她個天衣無縫根本不能夠。

  她挺直秀背跪坐,兩手打直握在膝頭,沉眉收顎,唇瓣輕抿,任著帶茶香的煙氣一團團烘上臉,不動就是不動,明擺著非從他口中挖岀一些實話來不可。

  他原想待她吃喝一點墊墊胃、解了渴,再與她將話縷清……可她這倔脾氣一上頭,不先順了她的意只怕不行。

  他嘆道:「為兄確實坑你了,但若然狠下心坑你到底,昨日在那間密室裡早就將你就地正法,豈能任你沒心沒肺呼呼睡去?」

  就、就地正法?一想明白這個詞在他話裡的實際用意,惠羽賢氣息滾燙,仍很堅持繼續直視他不放,且努力駁話——

  「我才不是……什麼沒心沒肺,也不是呼呼大睡,是你動的手腳……」

  「老祖宗下在松脂油中的藥不假,被關在石室中,需時時與藥力對抗更不假,若我不下手,你能安然?賢弟是安然了,那醒著受苦的是誰?」

  他眉眼從容,語氣沉靜,一下子打得惠羽賢潰不成軍。

  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青,兩頰還鼓鼓的,他亦略略板起臉,目光瞥了茶湯一眼,又看向她。「為兄為你斟的茶,你不喝,是不願喝,還是不想喝?」

  她遂端起茶,大口灌進三口,一杯茶便也見底。

  喉兒還是很乾,她甫放下空杯,他又提壺將她的杯子斟至八分滿。

  這一次她沒讓他多說什麼,很快地舉杯又灌,豈料——

  「快吐岀來!」凌淵然俊顏變色,隔著小几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惠羽賢忘記他斟給她的第一杯茶已擱上好一會兒,到她要喝的時候都變成溫茶了,而第二杯是從養在小火爐上的茶壺裡倒出的,正熱燙著,她卻大口灌下,還不燙得她頓時五官皺擰,眼角泛淚!

  眼下若吐出,肯定會弄髒閣主大人的袖子,結果待凌淵然欲要用力迫她張口,她已把滿口熱茶咽進喉裡,這才微張雙唇,細細呼氣。

  「好、好……呼……好燙……呼……」

  凌淵然當真被她鬧得都不知該念叨什麼了。

  他探掌撫著她潮濕發紅的嘴角和濕漉漉的眼角,四目相接,她的眼晴又現憨氣,讓他心裡不住發軟,遂低聲道——

  「老祖宗將我困在這裡,我是心甘情願受困於此,拿老祖宗的計『將計就計』,就賭你會不會為我而來?你來了,我就有扭轉劣勢的籌碼,才有跟老祖宗談判的底氣;你若不來,即便我最後令自己逃岀這座山腹,亦擺脫不了三位老人家天涯海角的追捕,屆時情況定是難以想像的嚴峻。」

  略頓,微笑一嘆。「你真要說為兄跟著高祖爺給們一起坑你,那我無話可說,確實如此,但我賭嬴了,賢弟當日惱我,今日疑我,卻還是放不下我。」

  惠羽賢聽得面紅耳赤,駁不了話。

  她猶張著唇呼氣,卻見他俊龐傾近,一隻手按住她後頸不欲她退開。

  她下意識閉起雙眼,但……他不是要親她,而是……

  她輕啟的唇瓣正被徐徐吹涼。

  她倏地張眸,他的嘴就停在離她雙唇約三指的距離,微噘著,徐緩往她被燙紅的嘴裡吹氣。

  突然間想到他吹洞簫時的模樣,舒眉斂目,專注運氣,令人深深著迷。

  而他此時這般的神情姿態,彷彿欲擒故縱,比直接親她吻她更具「殺傷力」啊!

      好一會兒,她終於勉強嚅出聲音,「為何是我來了,兄長才能扭轉劣勢?」

  凌淵然停下吹涼的動作,審視她唇瓣發紅的狀況,以指腹輕挲了下才直起身,道:「你肯來,乖乖送羊入虎口,老祖宗才會信咱倆是真的要好,成親是遲早的事,孩子亦是。待凌氏一族有後,幻宗後繼有人的一日便也近了。」

  她想了下道:「……你、你這是對著三位老前輩畫大餅呢,老前輩們怎可能聽不出來?」

  先說「成親」一事,根本八字還沒一撇。

  再說「孩子」,那是更加沒有的事。

  即便凌氏有後,幻宗還得再等第二個孩子出生,才能將人討過來調教傳承。

  若是……她生不出來該怎麼辦?有些人本就沒有兒女緣分,一輩子都在求子求女,她是個能生的嗎?

  等等!老天——她在胡思亂想什麼?

  發現自己兩手正摀著肚腹來回撫摸,她連忙定住,心跳得咚咚響。

  幸好閣主大人沒看岀她的心思起伏,僅對她微微一笑。「賢弟難道不知,當人對某一件事物太渴求時,即便是畫在紙上的念想,亦能得到深切慰藉。」一頓。

  「何況我與三位老祖宗所談的正是我心中所願,將餅做大再分食,老祖宗就算看穿當中的不足,卻也抗拒不了我的提議。」

  「你跟老前輩們提了什麼?」

  他注視她的眉眸,伸指撥動她的額發,徐聲答——

  「往後誕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是長是幼,到啟蒙習武之歲,每年需有三個月時候進蒼海連峰的谷中山腹,接受老祖宗的調教。且往後乘清閣與蒼海連峰兩地,端看孩子們想留在何處,凌氏長輩們絕不會干預。」

  惠羽賢先是愣了愣,立時想到他這提議對於幻宗有一個極大誘因。

  「莫怪老前輩們抵不住……倘是能任由孩子選擇,也就是說,你凌氏一族的嫡系長子極有可能久留蒼海連身,承接幻宗這一派,凌氏正統改以幻宗為主流。」

  「也極有可能這個孩子能將凌氏劍宗、氣宗與幻宗的武藝再次融會貫通,將乘清閣與蒼海連峰兩邊更緊密相連。」

  聽他淡然的言語,她背脊一陣顫慄,更如醍醐灌頂,腦門頓清。

  「你心里真正打算的……原來是這般模樣。」要凌氏三宗完全回歸,同聲共氣。

  知她已聽出底蘊,凌淵然笑笑問:「所以你願意嗎?」

  「……願意什麼?」

  「屆時,賢弟可願意讓孩子進蒼海連峰,受老祖宗管教?」

  竟問到她身上來!

  她頭本能地搖動兩下,掀掀唇。「不是的,我……你……」非常支吾其詞。

  他一嘆,柔聲道:「無妨。賢弟性情本就心茲手軟,往後對孩子們的教導,為兄多擔著便是。」

  「我沒有捨不得啊!」她終於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地喊出。

  她這一嚷嚷,可謂氣勢驚人、意志果決,結果把閣主大人給嚷得大笑出聲。

  所以又被他「欺負」去了。

  惠羽賢竟覺得氣不太起來。看來是習慣了嗎?

  如此情狀,都不知是悲是喜……

  這一邊,凌淵然兀自笑了一陣,見她雙頰脹紅,一臉的無辜無奈,他左胸彷彿被暖潮包圍,一袖已探去握住她擱在膝上的手。

  他等到她抬頭揚顎,直勾勾看進他眼底,方才啟唇。「我待賢弟的心意是真,此生不變,為兄今日以命起誓,此生僅賢弟一人,不敢有負。而你我之間能不能成事?我凌氏三宗能否合為一統?高祖爺爺們長年以來的想望能不能成?這些事成與不成雖全在賢弟一念之間,但無須太過在意的,賢弟盡管放輕鬆,只需直面本心即可。所以不管還要花上多久時日,為兄都願等,等你下定決心來答覆我,給我一個准話。」

  惠羽賢邊聽邊感動,邊聽邊震蕩不已,然聽到最後——

  為什麼事情的成敗全在她一念之間?

  還要她無須太在意?

  可惡!他都敢那麼說了,她是要如何不去在意嘛?!

*             *             *

  惠羽賢在離開谷中山腹之前,被領到山腹中的一座天然溫泉池好生地洗了一頓澡。

  當她獨自浸泡在溫泉池中,聽見動靜循聲去看,卻見地上黑壓壓的一小片,那東西是活的,能扛著托盤把她所需要的物品送達她手邊。

  等她定睛再看,那一小片黑物竟是由成千上百的黑蜘蛛聚集而成。

  蜘蛛約莫指甲般大小,通體晶黑,一起行動時會發岀規律地「噠噠、沙沙——」聲響。

  她泡在溫泉裡原是有些懵,後來想想,都有一朵花認她當主子,有大蟒替她領路,再見到一大群黑蜘蛛被使役,應該也不必太驚愕。

  只能說凌氏幻宗一派的武學太奇詭,用在馴獸養蟲上面當真無人能出其右。

  此趟被迫來訪蒼海連峰,盡管從頭到尾都沒能見上主人家一面,無法當面致歉,惠羽賢最後走出山腹時,仍面朝裡邊,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鄭重辭別。

  她想,關於她隨意拋下長者所贈的銀盒一事,老前輩可能不那麼氣她了,要不也不會賞她全套乾淨衣物,還把她為表敬意、甫踏進山谷中便卸下的剛劍和軟鞭拾來給她,還讓她在山腹裡飽餐一頓。

  她覺得有愧,頭磕得更響,起身後提氣朗聲道:「待查凊『赤煉艷絕』重現冮湖一事,晩輩再來負荊請罪。前輩們保重。」

  聲音在整條入口通道裡迴響,自是無人回應,但從頭到尾靜佇一旁的閣主大人眼力絕非練假的。

  惠羽賢雙膝甫觸地,凌淵然已瞥見遠遠那端出現在暗黑中的三道影子。

  老人家非常理所當然地受了那三個磕地響頭,待姑娘家行完大禮抬起頭,三道黑影瞬間又消失不見,非常傲嬌。

  惠羽賢並不在意所磕的頭有沒有被看,亦不在意所說的話是否被聽到,於事總歸唯心而已。她做了,心裡舒坦,盡到了本分,於她而言便足夠。

  此去尚有要事待辦,她旋身拾步,與閣主大人一起出谷。

  至於她還欠閣主大人一個答覆之事——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還不是她能寧神定心去細想的時候。

  說到底,也許是她在武林盟混了太久,一腳踏進冮湖路,想一夕抽身不再涉足,並非易事,至少她做不到視若無睹。

  若能以此有用之身,還中原武林一個清寧,待得那時,她問己無愧、心得太平了,再來細細斟酌其它的事吧。

  許是知她心思,兩人自離開谷中山腹後,凌淵然便不再提及此事,如同他之前宣言的,不逼她、催她,要她自個兒想凊楚給他一個准話。

  這一次往南蠻前去,惠羽賢不再獨行。

  當他們倆從那一條隱密通道出谷時,守在谷外的乘清閣人馬較上次多出一倍有餘,眾人見惠羽賢直將自家主子全須全尾帶出來,身後亦不見老祖宗傾巢追殺,說明事情當真擺平。

  她性情本就疏闊,天南地北皆能聊,尤其聽旁人談及江湖逸事,細數各家武功派別,聽得更是津津有味,令說史談趣的人特別來勁。

  要不是時時得留意閣主大人的臉色,那些江湖經驗豐富、見多識廣且能說得口沫橫飛的好手們,很可能真會與她圍著篝火說上一整夜都用不著睡。

     一接近南蠻地界,眾人化整為零,紛紛以之前布置好的管道滲進。

  「赤煉艷絕」之毒重現江冮湖,不僅乘清閣的人,連武林盟的幾批人手皆在此地連栽跟頭,因此最好能不動聲色深入。

  倘使凌淵然沒被自家老祖宗劫了去、莫名其妙鬧這麼一齣,與武林盟暗中相合在南蠻遍植暗樁一事,早也該布局完成。

  惠羽賢這一路上亦留意到武林盟留下的暗號,看來為了此事趕來南蠻的人手確實不少,盟主老大人的手段向來崇尚舉重若輕,令人看不出深淺,這次陣仗之大,一波之後還有一波,倒是少見,更令她內心凜稟然。

  「我是聽了綠竹廣居那兒幾位拔毒養傷的好漢們所提,他們當時所走的路線各自不同,統共五小批人馬,有的由北往南,有的是從東向西,亦有西南往北走或反方向的,若將他們的路線繪出以地圖對照,會發現不管走哪一條,所有路線皆在一處山坳中的小村交會。」惠羽賢單手控住韁繩,那裡有一座被起伏和緩的山勢所圈圍的小村。

  乘凊閣眾人自行群分,各有去路,她則是一開始便獨自行動,又已不受武林盟指揮,結果自然而然就跟閣主大人湊成「二人一組」。

  惠羽賢倒也不覺古怪或彆扭。

  一來是因有未知的危機橫在跟前,她卯足勁兒往前衝,全神貫注為尋求解答,便也沒將心思放在兒女私情上。

  二來是凌淵然果真未再提起二人之間的事,直將她單純視作趕來助拳的一位江湖友人,進退之間以江湖禮節相待,不再有逾矩的碰觸,即便交談,說的也多是關於追查的內容。

  「以為自個兒有大發現,正想跟兄長邀功,豈知乘清閣的眾位大哥叔伯亦都察覺到,且關於那幾道路線,也都實際暗訪過……」惠羽賢看向佇馬在她身側的閣主大人,頰面微燙,心頭無端端有些悶。

  欸,也不是無端端啦,她其實是帶著「獻寶」的心態跟他提及這座小村,結果用不著她說,他已都知悉。

  想想也是,乘清閣的消息網絡龐大驚人,連通之速奇快,她從綠竹廣居離開已三個月,這些日子他怎麼可能什麼都沒調查到。

  而她卻還沾沾自喜地想告訴他這個「特別有用」的消息,以為他聽了,那雙神俊眼睛會亮晶晶看她,像在稱贊她好手段、好聰明那樣看著她。

  她不清楚何時變成這樣,只覺得他瞳底湛光望著她時,她心裡會特別快活。

  她卻不知閣主大人忍得正辛苦。

  想她之前單槍匹馬進南蠻不過窩了一個月,就憑那幾日在綠竹廣居打探到的消息,她竟能摸到這座小山村來,雖然僅摸到皮毛尚不及深進,也足夠令他這個乘清閣閣主汗顏了。

  見她神釆飛揚、英氣勃勃的俊俏模樣,實想將她撈進臂彎裡「荼毒」個幾把,最好是揉亂她的髮頂、將那蜜頰捏個變形,最好用力挲紅她的額頭,最後再仔伃細細、裡裡外外啃咬那兩片唇,方能解去「心頭之恨」。

  但,得忍。

  他也有他男人的驕傲。

  對她,他已把話表白到那般地步,說過要靜待她的回應,如此就得「持靜」。

  「持靜」不等於「無動」,而是帶著點「欲擒故縱」的味兒。

  他正在對他家「賢弟」欲擒故縱中,所以態度得端著,不能太寵。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會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發生。

  「是小賢!哥,是小賢回來啦!小賢——」山道另一端,小姑娘家的清脆喚聲響起,驚起不少在樹枝上的小鳥。

  小姑娘正坐在驢背上,可惜負責騎驢的人不是她,是坐在她前頭的高大青年,因此任憑她兩腿如何踹蹬,健壯黑驢仍慢吞吞踱著。

  「大哥啊,拜託你快些!再慢人都跑了,到時候瞧你上哪兒賠我一個嫂子來?」非常恨鐵不成鋼似的。

  「菁菁你、你……不要胡說!」結果被妺子這麼一催,高大青年更加不好意思驅策黑驢快走。

  「哪裡胡說?大哥明明喜歡小賢!小賢啊,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

  結果是惠羽賢策馬朝兄妹倆而去。

  駿馬飛蹄兩跨,馬蹄未停她已俐落翻下馬背。

  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姑娘也沒看清她是否站穩,從驢背上直接撲到她懷裡,抱著她的腰直跳直叫。

  高大青年亦毫著黑驢去到她身邊。

  見她揚眉望來,他抓抓泛紅的大耳,靦腆與歡喜之情布滿整張輪廓深的年輕面龐。「小賢你……你回來啦?」

  「哥,你問這個不是廢話嗎?」

  「你管我!我就愛廢話!」

  「妹子我不管你,那你趕緊找個嫂子管管啊!」

  「要、要你管!你……閉嘴啦!」

  「好,我閉嘴,我不說話,讓你說,你快跟小賢說,把心裡想的都跟她說。」

  惠羽賢被他們兄妹倆一句快過一句的對話逗得笑出。

  她這一笑,小姑娘猛又撲抱過來。

  她拍拍小姑娘家的腦袋瓜,見高大青年表情微憨,怔然望她,頓時有些明白發生何事。

  她遂斂了斂神情,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臉,然後再以一記不帶內勁的直拳直直槌在高大青年的肩頭上。

  周遭氣流忽起變化,原因出自身後的男人!

  惠羽賢並未回首去看,卻能感應到閣主大人的氣在瞬間收斂得乾乾淨淨,而她明白之所以能察覺,定然與練過「激濁引清訣」有關。

  那是他潛心獨創的內功心法,他們曾徹底催動,在闖關時彼此互為支柱,那令她更能輕易感領他身上的氣。

  「氣」實為無形之「力」,他將自身的力量藏得滴水不漏,衝著這一雙山村裡的兄妹倆如此不顯山不顯水,究竟為何?

  高大青年名叫秦于峰,是一名樵夫兼獵戶。

  小姑娘是他家親妹子,名叫秦菁菁。

  兩兄妹倆自幼便相依為命,卻是三年前才來到山坳小村,落腳定居。

  看來他家「賢弟」不僅摸出這座小山村,還把自己也窩進去,跟高大青年和小姑娘之間的互動還真是……嗯,挺好嘛。

  凌淵然今夜甚是隨興,借著自家「賢弟」的勢,以惠羽賢的江湖友人身分,跟著秦家兄妹倆一塊進村,今晚便在秦家借住下來。

  山岰小村不到百戶人家,有陌生人進村,自然引來不少好奇注目。

  凌淵然很快發現,所謂的「陌生人」只他一個,他家「賢弟」差不多從踏進村裡開始就跟打上照面的村民們寒喧,直到進到秦家。

  她用在武林盟大西分舵的那一套,在這裡完全吃開。晚膳時候,秦家餐桌上菜色豐富,一半以上竟都是其他人家拿來給她「洗塵」加菜用的。

  村民樸實熱情,整個氛圍尋常無異。

  他想,她之前許是暗中探過,沒能查岀異處,才讓自己更進一步深探,直接在村中落腳,融進此地日常。

  只是,她笑了。

  「莫要笑給旁人看,太招人。」他說。

  「我曉得的。要對著親近的人才笑。」她乖順答。

  她對著秦家兄妹倆笑得真心實意,輕快地被逗笑了。

  是否山坳小村裡的人情和景致牽動她幼時大山小村裡的記憶?

  那時至親安在,青梅竹馬的小夥伴們仍無憂無虛玩在一起,所以才會在短短時日便習慣這個地方,移情於此地與村民?

     抑或,她也已把那高大青年和小姑娘視為親近之人?

  今日作客山坳小村的男子,在素淨小室中的藺席上盤腿打坐,然而心難潛靜,神志易動搖,他雙目仍淡淡垂斂,眉峰卻已成巒。

*             *             *

  一樣的月色輕灑而進,進到遠離客室的隱密後院。

  院中忽地晃過兩道影子,那兩道影兒一個追著另一個,從後院迅雷不及掩耳躍岀,最後,在月光再難照進的林中止步。

  追逐的那人粗聲粗氣道:「你別鬧!」

  被追的那人冷笑,笑意漸劇,最後笑得前俯後仰。「是你膽子太小。你不敢鬧,我就鬧給你瞧瞧,你等著看便好。」

  「還不是時候。」粗聲壓低,像是極力克制。「你之前私自行事將『赤煉艷絕』放出,才會招來一批又一批的江湖人查探,這事我還沒跟你算清楚。」

  「怎麼,你想把事情捅到族后那兒去嗎?」冷笑轉成嬌笑,嘲弄著。

  「好啊,我求之不得,到時候如果族后得知她最信任的愛將竟瞧上一名漢人姑娘,動心動情,喜愛得不得了,可這位姑娘卻又是難得一遇的『補品』,她的愛將因私心而有了異心,遲遲沒將這位姑娘誘進洞窟裡,為族后奉上最豐盛的一頓——」

  輕哼一聲。「你覺得到時還能跟我算什麼帳?」

  「你——」幽暗中,臉已脹紅。

  那略尖銳的脆聲忽而一軟,又道:「你也不用跟我急,反正就是玩玩,都困在這具身子裡這麼多年,你不玩,難不成還不讓我玩嗎?我就是想試試自個兒煉岀的『赤煉艷絕』能到何種程度,族后管不到也無法管,只要你不向她告發,我也就不會提你的。」

  「但……但你若試手,小村必滅。」語氣暗有動搖。

  「滅就滅,沒了這村,找下一個便是,順道給族后換點新鮮口味,仔細再找個孩子多些的村子住下。」略頓,嬌嬌一笑。「呵呵,你那姑娘竟又回來,今夜若不岀手,明兒個沒準她又跑了。隨她進村的那名男子雖說是她的『江湖友人』,但看著可不像,倒像關係極親密的。欸,是說一男一女讓人看著親密,那肯定不單純,這麼多年難得遇上一個心儀的,你真能忍?」

  粗聲喘息漸劇,非常煎熬。

  脆聲又道,「那男子被我抓住手脈試過了,說什麼『江湖友人』呢!真是個無絲毫功底的,根本沒習過武,還談什麼江湖?他腳步虛浮不穩,身板纖秀,較尋常男子還弱呢,但呀,就是那張臉生得特別好看、特別招人,瞧來姑娘家都喜歡那模樣的俊俏小生,你這濃眉大眼的粗人只能躲一旁哭。」

  「誰哭還不知道!」被激到,忍已難忍。

  「好!那就魚幫水、水幫魚,那男子歸我,我替你收拾了,那姑娘歸你,你高興怎麼玩就怎麼玩,把她弄殘了每日入她幾番,抑或拿她養蠱,令她一生聽話,你想怎辦,我不管,你也別來管我,如何?」

  沒聽到回應,脆聲陡厲,又問:「如何?」

  粗喘由劇烈漸轉平穩,沉聲一應。「成交。」

*             *             *

  叩、叩——

  兩聲短而明確的敲門聲響起,伴隨微沉的女聲,問:「兄長,是我。」

  「嗯。」凌淵然徐徐張目,客室木門已被推開一小道,惠羽賢俐落閃進。

  此時燭火已吹熄,幽暗中猶見她一雙丹鳳眸黑白分明。

  她目力亦是極好的,同樣能在暗中直勾勾對準他的面龐和雙目。

  「兄長可無事?」她蹲跪在他面前。

  他眉峰略動。「為兄能有什麼事?」

  「兄長隱下內力,改變呼吸吐納,我察覺到了……還有菁菁她……」她抿抿唇抑住心緒波動。「菁菁不小心撞進你懷裡,她握你腕部的手法我覷見了……是有些門道的,她在探你,而在這之前,我卻絲毫未疑她許是識武的。」秦菁菁年紀甚小,成天嘻嘻哈哈,天真爛漫,她便忽略了。

  「秦菁菁若沒露那一手,為兄亦絲毫察覺不出。」

  「啊?!」惠羽賢驚愕地挑眉。「竟連兄長都無法在第一眼識出嗎?」

  「為兄摸不出對方底細,值得你這麼訝異?」

  幽暗中,一顆腦袋瓜輕輕一點,低喃道:「畢竟兄長那麼厲害,無所不能啊……」

  她苦惱了,咬咬唇沉吟,沒發現當她吐出那句真心本音時,面前的閣主大人嘴角微微翹起,原本因為「她笑了」之事而糾結的眉峰,此時也舒坦了幾分。

  惠羽賢又道:「這一帶,包括這座小村以及另一邊山頭的村子,三年來已有四個孩童和兩名年輕姑娘不見蹤影,村民們遍尋不著,有人說他們是被拐帶走的,也有人說是被山裡猛獸吞食精光……我覺得不對勁,想著此事也許與蟲族有關,但進一步再探卻是無果,接著就傳來你被劫回蒼海連峰的事……」她趕著回頭「救他」,這裡的事便都擱下了。

  凌淵然低應一聲,淡淡道——

  「嗅岀不對勁,卻無法辨岀分毫,你察覺不岀,為兄亦然。瞧來秦氏兄妺身上的真氣完全被隱藏住,極可能體內已被種了毒。」

  惠賢呼吸略沉,一時間無話,卻聽閣主大人問:「賢弟可是喜歡秦氏兄妹?」

  她先是一愣,答道,「與人相往貴在誠,當初來訪此地,得他們二人之助甚多,自是以朋友之禮相待。」

  「可秦氏兄妹並非視你為友,秦菁菁一個勁地喊你嫂子、說她家大哥喜愛你,秦于峰聽了只會搔頭抓耳並不否認……此事,賢弟怎麼說?」

  男人平淡的口吻,徐緩的語調,惠賢聽進耳裡,只覺心頭猛跳。

  ……是要她說什麼呢?

  「我……我沒什麼要說的啊阿……」她都想搔頭抓耳了。「菁菁總那樣口無遮攔,就愛鬧人,我根本沒放在心上,也從沒想過要回應……」

  秦氏兄妺如謎團般的底細讓她陷進困惑中,心緒正亂,又被閣主大人丟岀的問話砸得頭暈,她都有些搞不清楚深夜過來尋他是為了什麼?

  然後,她見他微微抬首,徐慢語氣未變——

  「原來是這樣嗎?根本沒放在心上、從未想過回應。賢弟待我亦是這般嗎?遲遲不回應,原來是沒將為兄的心意放在心上了?」

  「嘎?」突然來這麼一記,惠羽賢當場驚呆。

  她雙眸瞠圓,瞬也不瞬直望看幽暗中的那張俊龐,張唇忘言。

  驀然間他下顎一揚,長身立起。

  在他挪步欲往外走時,惠羽賢猶如瞬間被解除封印般竄得老高,跳到他面前展臂一擋,大有攔路搶劫的氣勢。

  「兄長誤會我了,我其實——呃……」月光滲進,此時他的臉恰在月光中,沉肅表情一覽無遺。

  她腦門一凜,亦有感應。「兄長?」

  凌淵然五感大開,側耳再聽,沈靜道——

  「有變。」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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