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哥哥,你說過你要保護我的……”清冷的月光籠罩著一個小女孩,她站在他的床前,全身都濕透了,渾身打著冷戰。女孩身上黃色的小衫緊緊的貼著皮膚,齊耳短髮一綹一綹,不斷往下滴落著水珠。小女孩焦急的看著他,帶著哭腔,淚水大滴的從眼眶湧出,滑過蒼白娟秀的臉龐。
王旭哭著坐起身,想要拉住她,“丫頭,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她搖搖頭,往床前靠了靠,嘴角突然帶起詭異的笑,伸出藏在背後的手,“旭哥哥,我給你變個魔術,你看。”女孩說著話,只見她的兩隻小手,儼然已經化成了枯樹枝一般的白骨。
“你真該死!”她身後傳出一個女人的叫聲,歇斯底里的。那個女人披頭散發,滿目猙獰。他驚叫道,是梅姨!她青筋暴起的手使勁掐著他的脖子,指甲似乎已經陷進了他的肉。“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是你把她害死的,是你……”他大驚失色,忙抬起頭看向她的臉龐,她仍然只是傻傻的笑著,手上臉上的血肉卻嗶嗶剝剝層層脫落,露出白紙一般的枯骨……
“不……不……”他瞬間驚醒,枕頭半側已經被汗水浸濕,他的頭也昏昏沉沉,他伸出手想要揉揉,第六指突然一陣鑽心的疼痛。
低垂下頭,他痛苦的閉上眼睛,這個夢,折磨了他整整二十年。
“嗡嗡……”手機振動,他打開一看,是父親發來的一條信息。
“你梅姨走了,來送送她吧。還有,丫丫的屍骨找到了……”
…………
二十七年前,崮山水庫邊一個小村里,一夜降生了兩個孩子,趕巧的是兩家子還是對門的老鄰居,一個叫李長生,是村里的赤腳醫生,老來得女;一個叫王貴,是個憨厚莊稼漢,生了個白胖小子。
同一天降生,本就是緣分,更令村里人嘖嘖稱奇的是,兩個孩子左手還都是六指,抱在一起瞅瞅,怎麼看怎麼歡喜,兩個娃娃像早就認識一樣,都憨憨的抿著笑臉,真是討人喜歡。
遠親不如近鄰,兩家交好,又碰見這樣的巧事,百日宴上,兩個父親酒到酣處,便拍案給孩子定下了娃娃親。
女孩叫李丫丫,男孩叫王旭。
兩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性格卻截然不同。丫丫文靜,照她媽的話說就是“憨”,對著大人都不知道怎麼說話,就樂意跟在王旭的屁股後面,整天嘴裡不是旭哥哥長,就是旭哥哥短。而王旭,那小傢伙可真是皮,上牆爬屋,下河撈魚,簡直是屁股長了尖,根本坐不住。兩個孩子在屋裡還好,等到農忙看不著的時候,就跟放野鷹一般,招貓逗狗,逮鳥捉蟲,只有想不到,沒王旭這小子不敢干的事兒。
每當傍晚,知道餓了,兩個孩子便拍拍一身土灰,也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皺衣爛衫的回了家。
丫丫她娘氣的簡直七竅生煙,王旭這小子倒是機靈,領著丫丫往她身前一推,“梅姨好。”做個鬼臉就一溜煙跑了。弄的她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忿忿的將自個閨女拽回家。
她爹倒一點兒也不氣惱,倆孩子才六歲,正是貪玩的時候,管那麼嚴幹啥。不過丫丫她娘心裡不是滋味,當初這娃娃親結的太倉促,她不怎麼喜歡王旭,覺得他太調皮,不像是個愛學習的娃,不如村頭文靜的王言。
她平生就喜歡讀書人,不然,憑她的容貌,當初也不會嫁給一窮二白的李長生。為此她又絮絮叨叨向丈夫抱怨,李長生倒一臉雲淡風輕,手裡仍舊翻著書,“人家王旭腦瓜聰明,絕對是讀書的好料,正好配你的傻丫頭,兩個小孩多要好,你阻攔個啥勁。”
“哼,我的傻丫頭,就不是你生的,空讀那麼多書什麼用,治不好你閨女的憨病。”她還是要爭辯兩句,瞅見丫丫手裡攥著的兩顆鳥蛋,一把搶過,啪嗒磕碎,打進煎鍋,同雞蛋混在一起翻弄了幾下。這王旭還有點良心,知道好吃的留給丫丫。
“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魂兒都勾走啦!真是有了婆家忘了娘。”她心疼的看著閨女臟兮兮的臉蛋,無奈的感慨。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兩個孩子的感情也如細水長流。
一年中丫丫最開心的時節到了,野坡上那棵老桑樹,掛滿了熟透的桑葚。王旭像小野猴一般竄上樹,兜著衣衫,一顆一顆的精挑細選,黑透的桑葚太甜,那種還透著紫紅的才最好吃。
從桑樹掛果那天起,他就閒不住給她摘,丫丫仰著小臉,蹲在樹下,瞇著笑眼不停的往嘴裡塞,全然不顧嘴唇染的烏黑,桑葚在嘴裡一顆顆爆開,汁水流在嘴角,甜在心裡。
樹上的王旭還在輕車熟路的摘著,瞅著衣兜滿了,就準備下來,他沿著樹幹慢慢禿嚕著往下滑,誰知左手六指突然被翹起的枝杈扎了一下,一陣鑽心的疼痛,讓他條件反射的鬆了手,直接從樹上掉下來。
底下的丫丫愣都沒愣,桑葚一丟,竟跑過來伸出雙臂想托住他,可她哪能承受住王旭的身重,直接成了他的墊背,兩人摔在了地上。
王旭趕緊跳起來,看見躺在地上的丫丫,哈哈直笑,忘了手上的傷痛,不過,笑了一陣便不出聲了……
丫丫閉著眼睛,後腦勺底下,慢慢流出了血……
他頓時害怕了,帶著哭腔,淚水不斷的湧出來,趕緊背起她往家跑。
…………
他忘了後來怎麼樣,只記得梅姨劈頭蓋臉的罵他,不准他再找丫丫,李叔倒是心平氣和的安慰他,他想起衣兜里的桑葚,可還沒等送進門去就被梅姨全扔到了路上。
丫丫在家養傷,他也安生了一陣,有時候,趁著大人不在,兩個小孩也隔著門說點悄悄話,丫丫笑著跟他說後腦勺不疼,就是老癢癢。
他看著她包著繃帶的腦瓜,心裡一陣難受。後腦勺縫了五針,頭髮一蓋倒也看不出,可這疤像長在了王旭心上,似乎只有讓它消失掉才能減少點心底的內疚。
轉眼到了七月末,大人們白天忙著在麥場上曬麥子,倒也鬆懈了對孩子的看管。下午,王旭瞅著爹娘收拾農具走了,便撬開了門閘,躡手躡腳的鑽出來。
“旭哥哥,你幹啥去?”誰知丫丫就在自家門後,透著門縫看他。
“你在家聽話,我要去找金錢龜。”
“什麼龜?我家有隻烏龜你要不要?我爹在水塘里捉的。”丫丫使勁扒拉著門框想要推開門。
“不行,那種是鱉,得要那種背上有銅錢花紋的才管用,你好好待家,不聽話梅姨你又得挨罵。”王旭叮囑他兩聲就趕緊往水庫邊走。
昨天跟他爹去趕集,聽集市上賣烏龜的說,對著金錢龜許願,什麼都可以實現,背上的銅錢越大就越靈。
他想起了丫丫頭上的疤,可小販的金錢龜太貴了,衣兜里的幾塊錢根本買不起。他琢磨著曾經看見過烏龜趴在水庫邊曬太陽,不知道有沒有金錢龜呢。想著想著,他加快了腳步,突然,他覺察了不對勁,扭頭一看,氣的夠嗆,丫丫跟在他後邊,就像一隻小奶狗一樣,還躡手躡腳的。
“你咋出來的!趕緊回去。”他擺著兩個手,像攆鴨子般往家攆她。
“我從家裡爬出來的,踩著凳子上的牆,旭哥哥,我跟著你去玩好不好……”丫丫一臉天真。他知道她家的牆,沒東西踩著從外面是進不去的,門又落了鎖,他瞅了瞅水庫,又不甘心空手回去。
再三思量,“行,跟著我可以,但是你要聽話,你得跟在我身後,我可以保護好你,可不敢再讓你受傷了。”她笑著鄭重點點頭。
水庫邊,野蛤蟆爛青蛙倒是不少,一見人來了,趕忙噗噗通通跳下水,一瞬兒不知道遊哪裡去了。王旭沿著水庫邊走著,眼裡急切的查尋金錢龜的身影。一旁的丫丫離他一步遠,踩著硬土,眼睛也瞅著岸邊。
一圈下來只看見兩隻鱉,眼看天色不早,再不回去怕是要挨罵了,王旭垂頭喪氣,這一趟白來了。
丫丫看他心裡沮喪,也跟著撅起小嘴,挑著一根長竹竿打著水面。
“旭哥哥,金錢龜!快看,是金錢龜!”丫丫突然興奮的大叫,王旭扭頭一看,果然,不遠處,一隻金錢龜正懶洋洋的趴在石頭上曬太陽呢。
好傢伙,終於找到你了。王旭忙脫了鞋子,往水里走,這裡恰巧是水庫邊上凹進去的一個小池塘,已經蓄滿了水。王旭剛走了兩步就覺出不對勁來了,這裡淤泥太軟了,自己走了幾步就快陷到了腰間,而且根本抽不出腳,身體還在往下陷。
他有點慌了,丫丫也覺察到了不對,拿著竹竿想要下水,他趕緊大聲阻止,“丫丫,別下水!趕緊回去叫人。”可她急的滿頭大汗,不肯回去,挑著竹竿繞著小塘跑到另一邊,想在對面拽他上來。
她轉了一會似乎找到一塊硬地,剛踩上去,誰知竟是塊陳年長苔的木板,根本承受不了她的重量,直接沉了下去。
王旭大聲疾呼,可自己身體陷在泥潭根本動不了,眼睜睜看著丫丫沉浮了幾下便沒了身影。
夕陽將映襯在奔流不息的水庫水面。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她。
…………
後來的事情他似乎遺忘了。
村里人摸著黑,找了一晚上也沒尋見丫丫的屍體,水被攪的渾黑,自那以後小塘再也沒了活物,如同一潭死水。村里老人謠傳丫丫死得冤,是被水鬼拖下水,得再拖個人才能轉世投胎。甚至有人謠傳深夜在水庫邊還見過她,有鼻子有眼,就站在小塘里,久而久之,那口小塘成了村里的禁地。
梅姨發了瘋,整日披頭散發,滿眼血絲,見人就伸出雙手,“你賠我的閨女……”。
他再也沒能踏進丫丫家的門,門內卻停不住梅姨的嬉笑怒罵,哭天搶地的聲調裡句句不離她的丫丫……
他的童年如池塘里面的活物,瞬間溜走了,他變的沉默寡言,恍如一天內長大成人,李叔沒有看走眼,他確實是個學習的好苗子,考試次次榜首,一路考到帝都。
…………
回憶隨著車停戛然而止,站在村口等他的,是兩鬢斑白的父親。兩人相視無言,默默朝家裡走去。這麼多年,村子還是記憶裡的樣子,野坡上那棵桑樹,依舊鬱鬱蔥蔥。
“你梅姨已經入土了,過幾天再去上上墳吧,前幾天村里填塘,五米深的淤泥裡挖出來一具屍骨,六個指頭,身形也像是丫丫,你李叔守著呢,囑咐你一定回來看看。”來到家門前,父親接過了他手中的行李。
看著熟悉的門板,闊別二十年的記憶如潮水般向他湧來。
“旭旭,你回來啦。”李叔蒼老的太快,他一時竟沒認出來,“叔……”他木訥的站著,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進來吧,看看丫丫。”李叔不再說話,轉身帶他進屋。
一個木台子上,蓋著白布,李叔瞅了他一眼,沒猶豫,一把掀開。
一具小小的屍骸,雙手竟死死抱著一個龜殼,那左手和他一樣,有六根手指!
他傻傻的楞著,等反應過來,淚水已經決堤。
他終於聽清了糾纏他萬千個夜的那句話,
“旭哥哥,你看!金錢龜我給你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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