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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 霸氣嬌娘子【單】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標題: 雷恩那 - 霸氣嬌娘子【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9-24 10:11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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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身為堂堂大將軍,蕭陌沒想到自己竟有栽跟頭的一天,
他不過是因病昏迷,醒來卻莫名其妙地多了個御賜妻子,
這身懷醫術的喬倚嫣真是個膽大的,對他的冷臉絲毫不懼,
厚著臉皮要他親暱地喚她小名以償還針灸救命之恩,
逕自演了場「哭棺」大戲迷惑敵人,助他逮著身邊細作,
還製作「將軍香」皂角,拐著彎調戲他,為他脫衣沐髮順便蹭兩把,
唉,攤上這麼個沒臉沒皮的他也是沒轍,一顆心反而真被她逐漸佔據,
而這小妮子不只撩人手段一等一,還護短得很,
得知他年少時被人汙衊,慘遭家族逐出族譜、承受鞭打酷刑,
她設下圈套讓害他的人乖乖走入陷阱,卻也因此惹上麻煩,受刺客襲擊……

【出版日期】     2020/1/31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8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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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7-12 12:33 AM 編輯

【序言】   自己的人自己護

  猶記得某年過年,家人相聚的時刻,我們突然談論起以往我與表妹相處的事。

  表妹小我五歲,小時候每個周末我們都會回外婆家相聚,作為獨生女、在家總是自己跟自己玩的我,非常享受這段有她陪伴的歡樂時光。

  然而感情再好也是會吵架,總是被要求讓著表妹的我,有次終於受不了了,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用力捏她的臉,捏完後看著她一臉無辜的表情,好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樣子,我突然良心發現,趕快抱著她哄哄,覺得特別對不起她。

  這件事一直到這次閒聊時我坦承長輩們才知道,表妹也絲毫不記得,大家都很驚訝。我阿姨還笑說表妹曾說過她最喜歡我,因為兒時我們去公園玩,有人插隊我會負責趕走,有人膽敢欺負她,我會仗著年齡嚇跑那人,對她特別維護,不像她其他的堂姊妹只會跟她爭東西。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護短吧,雖然表妹性子跳脫鬧騰,常吵得我不堪其擾,可是但凡有人敢讓她吃虧,我必然是不相讓的,我的表妹只有我能欺負啊(大誤)!

  而雷恩那老師的《霸氣嬌娘子》中,女主角喬倚嫣就是個特別護短的人,見手底下的人遭細作傷害,她秉持著「傷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對方用兩根來賠」的原則,怎麼傷的就怎麼招呼回去,絲毫不怕擔上不好的名聲。

  對於下人她都如此相護,更何況是對著自己的心上人呢?知曉夫君蕭陌年少時被逐出族譜,還受到鞭打酷刑,一切都是因為他人抹黑造謠,她內心心疼之餘也不免生出熊熊怒火,不願讓這些歹人在外逍遙,定要讓他們嘗到苦果。

  有這樣一個可人兒相護無疑是幸福的,自幼缺少親情的蕭陌就是在喬倚嫣婚後的疼愛與撩撥下一步步解除心防,讓她走進他的心,只在她面前卸下一切堅強與冷硬,由著她寵、由著她護,最終獲得屬於他倆的甜蜜與溫暖……



【楔子】 當時已留心

        天朝。北境邊陲。

        這一處天元糧莊距離前方戍邊的屯堡尚有三十里路。

        秋收已過,正值冬藏。

        小雪天裡,莊子裡的大管事才在地龍燒得暖和的廳堂中,跟前來巡視的老東家和小小少東家匯報諸項要事,糧莊外忽起騷動,消息傳來,任誰也料想不到,竟是一支蒙剎國的北蠻子馬隊長驅直入殺到!

        這太不可思議!

        倘若戰事興,屯堡必然有動靜,這一動,位在後頭的天元糧莊不可能不知,畢竟兩地離得不遠,百姓往來頻繁,消息傳遞甚快。

        再不然,頭一抬也能覷見前方的狼煙,然而問題是……根本沒燒狼煙啊!

        最後還是糧莊建在角隅的碉樓起了示警作用。

        輪班守碉樓的人一發現異狀,立時敲響碉樓上那座巨大銅鑼,待一陣陣鑼響傳遍整座糧莊,近百騎的敵兵已馳近莊子口。

        蒙剎蠻子都打到家門口了,似乎只有乖乖被痛宰的分兒,但不幸中的大幸,這座北方豪商喬氏名下的天元糧莊,因所在位置臨近邊陲,所謂窮山惡水多刁民,為防盜賊和山匪爭地奪糧,糧莊本身以石材為主,建造得十分堅固,易守難攻。

        天元糧莊除了養著一班剽悍護衛,莊子裡的男女老少平時也沒少訓練,當敵人來犯,青壯年們該如何應變、老弱婦孺又該往哪兒躲藏,大夥兒都是知曉的。

        正因全體動員,天元糧莊勉強抗住敵人第一波強攻。

        一名十二、三歲模樣的秀氣小姑娘,身影極是俐落地躍上糧莊外圍的城垛,透過兩座石堵間的空隙俯視莊外那群蠻子兵,後者被惹怒了,以為能輕鬆拿下這座漢人百姓的糧莊,未料奇襲受阻。

        此際外圍城垛上一片喧囂,糧莊的人以五到七人成一組,守在各自的位置。

        ……怕是擋不了太久,他們敗在時間不夠。小姑娘緩緩握緊雙手。

        沒有充分的時間備戰啊,若給她三天……不,一天亦可,若能有十二個時辰容她佈置,哼,敵方鐵騎想撲到糧莊前頭來,先繳上三分之一的人馬再說。

        可惡!前方戍邊的天朝兵將們到底幹什麼吃?全夢周公去了嗎?

        不能坐以待斃,一定還能再多做些什麼,要拖延更多時間,尋找生機!

        「嫣兒……嫣、嫣兒啊……」喘喘喘。

        聽到至親的喚聲,小姑娘喬倚嫣倏地回首,神情驚愕。

        「祖母怎麼爬上來了?」趕緊迎將過去。

        讓僕婦們攙扶著的喬家老祖宗身邊跟著五名護衛,喬倚嫣衝著為首的那名護衛教頭道:「雲大叔,快將我祖母送至地窖躲藏,這裡太危險。」

        「小姐……」壯碩大叔雲起陽一臉為難。

        「妳也知道危險,那還不快跟祖母走!」老祖宗手一探一把揪住喬倚嫣,急聲道:「嫣兒如若不來,祖母就隨妳守在這外圍邊上,待守不住了,就讓蒙剎蠻子把咱祖孫倆一併端了吧!」

        話都說到這分兒上,喬倚嫣哪裡還敢違背老人家的意思,遂連忙安撫,並示意僕婦和護衛們護著祖母離開城垛,她亦緊緊相隨,打算親自將祖母送到藏身處安置,接下來再見機行事。

        然,一小行人才下了長長石階,前頭主入口的石砌拱門已被蒙剎蠻子用利斧劈破,撞開一個大洞,對方隨即策馬直入,手中彎刀見人就揮,頓時驚呼聲四起,伴隨傷亡者的哀鳴。

        「老夫人、小姐,快走!」雲起陽讓幾名手下護著老東家和小東家撤逃,自身則提著大刀準備迎敵。

        喬倚嫣內心悔到不行,後悔自己怎麼就沒跟著師娘把武藝學精,這些年只專注在師父傳授給她的醫術上,若她也是個能打的,能以一抵百,此刻豈容得了蠻子侵犯她喬家土地、傷她這一莊子的自己人!

        至少、至少,需得保她家老祖宗遇難呈祥、有驚無險啊!

        蒙剎蠻子縱馬踐踏,手中彎刀狠厲、銳箭連發,幾名護衛紛紛掛彩。

        撤逃間頻頻回首觀望的喬倚嫣忽見一道銀光射來,避無可避,想也未想小身板已撲到祖母身上。

        噹!

        預期的疼痛並未降臨,蒙剎蠻子朝她們祖孫倆射來的箭被另一支飛箭當空射斷。

        老祖宗反身將她抱得好緊,是意會到她方才幹出什麼傻事了,後怕地在她耳邊又罵又哭,兩名僕婦亦擠在她身側哭嚷,這讓她花了些力氣才蹭出腦袋瓜看清楚那救命的一箭究竟是出自何人手筆。

        率先落入她眸底的是一匹雄健駿馬,鐵蹄渾沉,鑲在駿獸的健腿之下卻似無物,牠在混亂激戰中跳躍奔騰,宛若風舞。

        馬背上的那道精勁英姿與駿馬彷彿形成一體,人與獸靈犀相通。

        那人策馬縱蹄,手中的長刀宛若神器,在蒙剎蠻子堆裡碾壓過來又斬殺過去,真真似刀切豆腐,一出手便見血湧。

        忽地長刀一揮,一道血泉從蠻子的喉頸暴噴而出,「啪、啪」兩響,喬倚嫣頰面已被濺上兩滴鮮血,再看馬背上揮動長刀斬殺敵兵的那人,半張臉與胸前盡被血紅濺染。

        那是一張極為年輕的麥色面容。

        十七、八歲的少年雙眉如劍,鼻梁筆直亦如劍,嘴唇薄而寬,他單掌扯韁,握在另一手的長刀砍掉敵兵腦袋後,雙目朝祖母與她以及一干僕婦和受傷的護衛這邊瞥來,像在確認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沒受到傷害……於是,她被少年的這一瞥重重撼動心房。

        那是一雙極為神俊的眼睛。

        深不見底的黝黑,瞳心卻是黑到發亮,有著透澈空靈的神氣,卻也沉著如磬。

        少年的視線與她淡淡對上,對著她沾有血滴的稚臉略頓了頓,但很快便又掠開。

        喬倚嫣心頭一緊還想看清,小小身子已被祖母和兩名僕婦帶著走—— 

        「祖母,那人身穿天朝兵勇的軍衣,那是咱們這邊的人,是前方戍邊的軍爺帶兵來救糧莊百姓了,咱們不用逃啊!」她語帶興奮地嚷嚷,頻頻回眸緊盯那少年軍爺的一舉一動。

        見他劈瓜一般連砍三個蒙剎蠻子的腦袋,再奪蠻子手中大弓射穿幾尺之外另一個蠻子的頭顱,她氣息陡凜,頭皮發麻,體內氣血卻是沸騰不已。

        猛猛猛!太猛了啊!

        喬倚嫣內心狂喊,麗眸瞠得圓滾滾。

        可惜她無緣觀戰到最後為那位少年軍爺喝采,她家雲大叔在短時間內重整手下,趕來護著她們離開已成戰場的禾坪和前堂。

        這一天,少年的身影落在她眸底的最後一幕,是他指揮著為數不多的兵勇合擊,將進到糧莊裡的蠻子全數逼退至糧莊出入口,邊殺敵邊驅趕,以寡迫眾。

        那跨坐馬背、手擎長刀的英姿當真沉穩若山、剽悍凌厲,令她熱血澎湃、一顆芳心怦怦跳……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7-12 12:27 PM 編輯

【第一章】 喬女自來熟

        十年後—— 

        時值天朝榮威十年。

        若問這十年來,咱們這位十七歲登基、如今尚未達而立之年的榮威帝待底下哪位臣子最為大方,滿朝皆知,那必然是鎮北大將軍蕭陌無誤。

        提及蕭陌此人的崛起,實是天朝的一段傳奇。

        與榮威帝年歲相仿的他本是景春蕭氏的子弟,蕭氏的根基位在江南景春大縣,在天朝傳承逾百年的世族譜中是排得上名號的。

        蕭家祖上曾有從龍之功,為開國元皇獻計無數,天下初定後,蕭家老祖宗入翰林、拜相封侯,深得聖心,至六十歲致仕時已官居一品,封國公爺。

        元皇特許景春蕭氏「兩代公、三代侯」的榮寵。

        按朝廷制度,蕭家的國公爺老祖宗仙逝後,承襲爵位的蕭氏子弟需降一級,由公爺變成侯爺,到下一代再降一級,以此類推,除非宗族中又出現了什麼出類拔萃、功在社稷的子弟,能博得聖心再度眷顧,如若不然,這麼一代不如一代,遲早要被擠出世族譜外。

        但元皇賜予景春蕭氏的聖恩,令蕭家子弟得以安享兩代國公以及三代侯爺的封爵承蔭。

        只是如今的蕭氏侯爺已是「三代侯」的最後一代,族中子弟庸庸碌碌多紈褲,書讀得好的沒有,風花雪月、鬥雞走狗的事倒樣樣熱中,眼看蕭家下一代就要再降一級,侯爺爵位應是難保。

        什麼?不是說蕭陌出身景春蕭氏,身為鎮北大將軍的他既受聖寵,難道還重振不了家族榮光嗎?

        欸,這可說來話長。

        蕭陌確實是景春蕭氏的子弟,身分卻是嫡長房的庶長子,是現任的蕭侯爺在尚未迎娶正室之前與一名美婢所誕下的孩子。

        之後蕭侯爺風光大婚,那位同樣出身世族大家的侯爺夫人一進蕭家大門就當了人家的「現成嫡母」,還是個庶長子呢,這既是庶又是長的,怎麼瞧都扎眼,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又哪裡能真心善待?

        不過話說回來,當年小小年紀的蕭陌到底一年年長大成人,沒被太過陰私狠絕的手段扼斷性命,看來身為「現成嫡母」的侯爺夫人好像也還可以,然……意外還是發生了。

        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何事,至少那些清楚真相的人從未透露半句。

        但天底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從蕭侯府裡一干奴僕所流傳出來的閒言碎語中探究,僅知當時一十四歲的大公子蕭陌似是幹下有辱門楣,甚至疑是穢亂宗族之類不可饒恕的重罪。

        景春蕭氏既然是天朝世族譜裡有名號的,那宗族族譜裡的各代子孫必定記載得十分詳細,講究的就是血緣之親。

        所以不管男女,不論嫡系或旁支,亦不分是嫡子抑或是庶出子女,只要是具血緣的蕭氏子弟,皆會清清楚楚被記進族譜內,同氣連枝,榮辱共享。

        豈知蕭陌這莫名的一亂,竟亂到景春蕭氏的長輩們直接開宗祠,將他當場從族譜中除名。

        再有,這蕭家也是過分,都把人剔出族譜,按理已不是他蕭氏子弟了,竟還賞了十四歲大的少年一頓鞭刑,說是不能要求少年「剔肉還母、削骨還父」,那就以五十厲鞭代替。

        嘖嘖,又不是腦子浸水,都要從此變成陌路人了,誰還願乖乖挨打!

        奇的是……真有這樣倔驢般的笨蛋,蕭大公子還真的毫無異議地趴在長條春凳上受了那一頓毒打。

        據聞被逐出家門的當時,少年渾身浴血,後背幾是體無完膚,且還神識不清,全賴有忠心老僕照看才得以從鬼門關前撿回一命。

        之後人們漸漸淡忘此事,再也無誰提及那位曾是景春蕭氏大公子的少年。

        當蕭陌這個名字再次被人談論、受到注目,已是三年過後。

        沒人知曉他是何時入了行伍,還投軍投到蒙剎蠻子頻頻擾邊的北境前線。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果然如此。

        當時在軍中,蕭陌僅是一名小小總旗,管著底下三十名小兵,卻因一次以寡擊眾的戰役開啟了他一路連升的大勢。

        關於那一場令蕭陌嶄露頭角的戰事其實不算大,是一支約莫百騎的蒙剎兵暗中從山部谷道潛入北境境內,敵人瞞過天朝長駐前線的大軍以及屯堡內的軍民,直接攻打位在後方的老百姓們的糧莊。

        蕭陌對於那一條天然形成的山部谷道實已留意許久,也數度向頂頭將領稟報,請求設點為哨站,無奈上頭的人一再拖延,遲遲未能成事。

        所幸他當日多有留神,且見事甚快,一發現借道潛入的百騎蠻子兵所留下的痕跡後,立時帶著底下三十名兵勇追擊而去,這才有辦法將戰事完全止在那座糧莊內,更是阻斷了敵人南下天朝、化整為零滲進各地的可能性。

        因此那一役的場面儘管不大,卻極其緊要。

        蕭陌於是高升了,他底下的三十名兄弟也跟著風光,而有人受封賞自然就有人倒大楣。

        那位行事拖延的中階將領當眾領了五十軍棍,降了軍級,連帶上頭的參軍、副將等人皆因督導不周,被當時身為行軍大都統的老將軍罵了個狗血淋頭,年歲已屆花甲的老將軍還得趕緊上書請罪,跪乞聖裁責罰。

        剛登基不久的少年新帝隨即發了卷聖旨過來。

        但,明明是六百里加急直送北境前線的聖旨,以為皇上發大火想來個血流漂杵,結果當中斥責之詞不過兩句,通篇幾乎都繞著立下大功的蕭陌打轉。

        老將軍於是察覺到了,蕭陌這小子,絕對是個簡在帝心的大將軍苗子。

        所謂時勢造英雄,這話完全在蕭陌身上得到應證。

        在行伍中想掙出頭就得有軍功,想有軍功就需打仗,天朝與蒙剎國長年對立,北境最不缺的就是戰事,差別僅在於規模大小罷了,此為天時與地利。

        至於人和方面—— 蕭氏小子完全是個當頭頭兒的料兒。

        他將底下的兵丁視如手足,因此兵丁個個對他馬首是瞻,將他的話奉為圭臬。

        加上他當總旗時所帶出的那三十名與他最為親近的軍中兄弟,即便是雞鳴狗盜之輩亦個個身懷絕技,對他來說真真如虎添翼。

        如此天時地利加人和,再加上蕭陌自個兒爭氣,要身手有身手,有膽又有識,上馬能打仗,下馬能獻計,得起軍功來好比桌頂拈柑,六、七年下來已從沒品沒級的小小總旗幹到二品驃騎將軍,管著兩萬兵馬,成為老將軍麾下最為得力的一支精銳隊伍。

        後來老將軍更老了,腰腿越發使不上勁兒,終於求獲聖恩得以卸甲榮歸。

        這北境行軍大都統之位便空將出來,榮威帝也不囉唆,直接拔擢蕭陌上位。

        只是遠在北境各領兵馬的幾位將領們可沒那麼好說話。

        皇上的聖旨歸聖旨,反正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想用一份聖旨令幾萬大軍認主,讓大小將領們心服口服,事情沒那麼好辦……但,事情一落到蕭陌手中,還當真就那麼好辦!

        當時蒙剎蠻子探得老將軍榮歸故里去了,以為天朝的北境軍一時間群龍無首,是趁機突擊的好機會,因此就在榮威帝令蕭陌為行軍大都統的聖旨送達北境的那一日,蒙剎大軍壓境,狼煙驟興。

        危機迫在眉睫,恰給了蕭陌震懾各級將領、狂收幾萬軍心的絕妙機會。

        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

        非常之乾淨又無比之俐落。

        一切的一切,端賴蕭陌的異軍突起和運籌帷幄。

        短短二十日不到,北境軍便令壓境的大敵夾著尾巴狼狽退兵,還搶了人家好幾車糧草和幾百隻牛羊,贏得十分囂張。

        如此一來北境告捷,加上榮威帝的聖旨加持,蕭陌由二品驃騎將軍晉升為一品鎮北大將軍,北境軍民真真心服口服,徹底聽其號令。

        蕭陌此人—— 

        十四歲被逐出世族大家之門。

        十五歲投軍。

        十七歲左右,以一個小小總旗的身分帶著三十名同袍兄弟一路掙著軍功往上爬。

        直至二十五歲這一年,他接掌行軍大都統一職,成為北境軍最高指揮。

        而就在他統領北境軍的第二年隆冬,蒙剎蠻子再度來犯。

        這一次敵軍的勢力更為龐大,因蒙剎聯合了位在更北邊的幾支部族,同時對天朝北境的幾處要塞展開突襲,欲阻斷北境各處屯堡的聯繫和相互支援,試圖將北境軍所建構的防線衝破一道口子。

        只要一道入口就好。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只要先突破一個點,接著搶佔幾座大糧莊或是小城池,一向固若金湯的北境防線出現裂口,那戰事就能在天朝土地上野火燎原般蔓延。

        但想要切開這一道口子,還得問過蕭陌手中殺敵無數的銀槍和長刀答不答應。

        蕭陌對眾位領兵的將領只撂了一句—— 

        「即便死,也得給我守住!」

        大將軍這話有些小瑕疵,人死了不可能再守,能守的當然不會是死人,所以說……就是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攻破啊!

        蕭陌撂了話,隨即帶兵出征。

        北境大軍分別佈署在幾個至關緊要之地,隨他出兵的卻僅僅兩千鐵騎。

        他帶著這一支兩千人的精兵,以不可思議的行軍速度如鬼魅般繞到敵方主力後頭,幹了他最拿手也最能令他血脈賁張的事—— 

        奇襲。

        打了就跑,砍了就撤,點燃幾把火將人家大營燒個烈火通天。

        你以為他亂過一通、人跑了、自個兒暫時沒事了……大錯特錯啊!

        不到一個時辰,他又來第二回偷襲,可恨的是你一隊又一隊人馬追擊出去,真如泥牛入海,也不知途中落入對方什麼陷阱裡,就沒見到一個活口回來。

        直到後來的正面迎擊,兩邊大軍短兵相接正式交上手時,北蠻子聯軍不自覺間都已去了十之三、四,毛骨悚然得非常後知後覺。

        兩軍對上,蕭陌領精銳鐵騎回防,與聽令出戰的天朝大軍合流。

        實打實的對戰加上北境軍陣形運用靈活,這一戰持續整整一日夜,前後砍下敵軍五名大將的腦袋瓜,打得北蠻子鳴金收兵先撤再說。

        但人終其一生,不可能永遠順風順水,即使是機智剽悍、果敢堅毅的大將軍也有重重摔落馬背的一日。

        蕭陌在這場大戰中就很慘地落了馬。

        嗯……當真是從馬背上狠摔下來,還得慶幸他的座騎甚有靈性,沒高舉鐵蹄往他頭上、身上趵落。

        於是傳言紛飛四起,北蠻子那邊傳得更是五花八門、繪聲繪影的—— 

        有人說蕭陌是中箭落馬。

        還說那根利箭正巧射入蕭陌無鐵甲保護的腋下,橫刺入肺。

        接著還說,那根箭屬暗器用的袖箭,射出的力道強大,瞬間整根沒入蕭陌的肺腑中,外表看不出受傷,實已重傷難治。

        但說歸說、傳言歸傳言,究竟有誰能斬釘截鐵證實這一切,答案是—— 沒有。

        大將軍一落馬就被幾名親兵一擁而上救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回後方安全之所,除特別親近、以命相託的幾個軍中兄弟,沒誰真正清楚蕭陌此際的情況……唔……嗯,咳咳,也許這當中有一位是例外吧。

        然後說實在話,怕是就連蕭陌自己,也還沒搞懂自身到底陷進何種情況。

        他,吃苦當成吃補、流血不流淚的堂堂北境行軍大都統鎮北大將軍蕭陌,在戰場上摔落馬背持續昏迷了大半個月後醒來,竟發現自個兒被遠在帝京的榮威帝給「賣了」!

        早膳剛用過,是樸實卻很合胃口的一頓清粥小菜。

        事實上是太對他的口味,讓他配著幾樣小菜直直喝掉五大碗綿軟白粥才曉得要回神過來。

        可是回過神不久,他很快又陷進無邊迷茫中。

        「欸,妾身這一手廚藝算不上多好,將軍如此捧場實是給足了臉面,可這會兒還有一大盅藥得趁熱喝下,將軍還是緩些來,別把胃撐難受了。」

        女子溫言勸著,確認他實已吃飽,一名貼身服侍的僕婦立時上前收拾,女子則將一只白玉藥盅推了過來,揭蓋後舀出一小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擱在他面前桌上。

        此處是位在大軍屯堡的行軍大都統府。

        天朝令軍屯田、戍守邊疆,雖說是一座都統府,佔地亦廣,有廳有堂有院有房,然舉目環顧盡是灰撲撲的顏色,以青磚石塊、原木黑土建造而成的宅子沒有多餘的裝飾,很直接地展現它最基底的樣貌,與那些位高權重的京官們所居的宅子是如此不同。

        蕭陌喜歡邊疆屯堡這種素到沒顏色的樸拙,嗯……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看慣了,而「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到讓蕭陌從昏迷中醒來,見到自己寢房中佈置著一掛又一掛的紅綢、一幕又一幕的紅垂紗時,險些再次昏迷。

        他的房裡不該出現那種豔俗到刺目的紅色。

        他的房裡也不該任女子擅自闖進。

        不……不僅僅是女子,是沒有他的允准,任誰也不能這般堂而皇之進到這裡!

        「我知道將軍是怎麼想的,是瞧著滿屋子的大紅顏色不順眼,眼角才會動不動直抽。」女子淺淺漾笑。「但既然是皇上賜婚,而且還是為了替將軍『沖喜』,什麼都不佈置可說不過去,何況這兒還拿來當喜房呢,自是要這樣紅彤彤的才顯喜氣,所謂大俗便是大雅,將軍且再忍耐幾日吧?」

        蕭陌不僅眼角抽顫,連額角、心脈都跟著隱隱抽搐。

        賜婚—— 聽說起因出在北方豪商喬家。

        喬家產業遍佈大江南北,發家之地卻是位在北境的一座糧莊,離邊陲甚近。

        據聞這座糧莊便如喬氏一族的本命,斷不可搬遷,斷不可出讓,更別提遭蠻族侵奪了,也許正因如此,自喬家大小姐掌事以來,這些年喬家主動捐給北境軍的糧食、襖衣、藥材等等軍用物資,數量多到驚人,著實替朝廷省下極為可觀的一筆。

        喬家這般的義舉屢屢上傳天聽,榮威帝八成「拿人好處」拿到有些心虛手軟,本打算封個「縣主」給喬大小姐,順便御賜個匾額了事,未料人家喬老夫人要的恩賞是賜婚,求皇上替大齡已二十有二的自家孫女指個好兒郎。

        接著,事情就那麼巧,北境這邊戰事告捷,卻同時傳出大將軍蕭陌中箭落馬、命懸一線的流言,朝野議論紛紛,尤其是邊陲一帶,亂到都沁出人心惶惶的氣味兒。

        而感心的是,北方喬氏竟又再一次行義舉,求榮威帝將喬大小姐指給「極可能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大將軍蕭陌。

        按民間風俗,所謂一喜破九災,大將軍若是無礙自然最好,如若傷重命危,成親沖喜說不定能度過此劫。

        當然,最糟的結果眾人也不是沒偷偷想過,倘使大將軍真真重傷,傷到回天乏術的地步,那沖喜無果的喬大小姐自是成了寡婦。剛過門就守寡,連像樣的婚禮都沒辦呢,更別說什麼洞房花燭夜,這也實在太……太高義了啊!

        但蕭陌內心只想咬牙切齒……他娘的高義個鬼!

        這一切定是榮威帝的陰謀!

        年歲輕輕便即位掌權的帝王,心術之深不可思量,蕭陌就不信,那些散在天朝各地、獨聽命於帝王的「隱衛」們,會不知他當日在戰場上之所以落馬的真正原因。

        帝王心知肚明,卻還是應了豪商喬家所求,把人家的大齡姑娘指婚給他,把他非常順勢地「賣」了出去,還能成全喬家所謂的「高義之舉」。

        只是落進他眼裡,什麼「高義」不「高義」的全是屁!

        喬家老長輩不顧家裡姑娘一生幸福,把孫女兒直接推進他這座「火坑」裡,連「可能一過門就得守寡」都不怕,僅想成全義舉來獲聖恩、逐名利,試問要他如何高看這喬氏一族?

        喬大小姐要嫁什麼樣的夫婿不成,偏來嫁他,由著家中老長輩安排,她就沒半點不甘嗎?

        而說是「嫁人」,他醒來後全都弄清楚了,與她拜堂成親的,是榮威帝御賜給他這個昏迷中的新郎官的一套大紅喜袍,就在成親當日,由她身邊一位貼身服侍的僕婦捧著御賜大紅袍同她一起拜堂叩首。

        這都成什麼事了?

        這樣的成親能算數嗎?

        「趁熱快把藥喝了吧。將軍一再拖延,莫非是覺得湯藥太苦?」

        他望著朝自己輕聲笑問的女子,從這位喬大小姐嬌嫩秀氣的鵝蛋臉上實在看不出絲毫大齡之感,細細黑黑的兩道柳眉顯得溫馴,鳳眸瓊鼻,菱唇淡勾,亦瞧不出半分不甘的神氣。

        賜婚聖旨一下,命雙方即刻奉旨成親,聽說喬大小姐十分乾脆地就把窩挪進這座行軍大都統府,很理所當然地住進主院落裡,不過幸好是分房睡,要不蕭陌頭都大了。

        他是在兩日前醒來的,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弄清楚自己陷入何種境地,而當時喬大小姐帶著一干僕婢搬入府裡已有三日,一來就強勢接掌府裡大小事務,沒在跟誰客氣,說實話也無須跟誰客氣。

        於是連帶昏迷中的他也一併被她接掌,也就管著他的病況三天,還真讓他張開眼清醒過來。

        此時對於她打趣般笑問,表情冷峻的他沒有答話,端起瓷碗將藥汁大口飲盡,喬大小姐又舀來第二碗,他也不怕燙,咕嚕咕嚕就往肚裡送,喝完苦藥後只見他面上一凜,眉峰微乎其微皺了皺。

        看來確實怕苦,但為了不讓五官皺成小籠包樣兒只好死死繃著臉皮呢。喬倚嫣這幾日伺候大將軍湯藥,多少是瞧出點端倪。

        她內心在笑,面上不顯,端莊道:「請將軍張口。」

        蕭陌以為她是要望聞問切一番,畢竟醒來這兩日,她對他根本是按三餐在把脈,於是大將軍聽話張口,下一瞬就發現口中被投進一丸小東西。

        ……甜的?

        甫嚐到滋味,蕭陌雙目細瞇,眉頭陡蹙。「我喝藥不需要糖丸甜嘴。」拿他當三歲孩童哄嗎?

        喬倚嫣好脾氣地搖搖頭。「不是糖丸,是消除藥味、清涼氣息的甘草薄荷蜜,含在嘴裡待它慢慢化開,唇齒間以及喉底便會舒爽許多的。」

        聞言,蕭陌口中果然漫開薄荷葉的涼氣,帶著淡淡甘草蜜味,連鼻間都泛開一股清新,本要被吐出來的小東西最後成功留在男人嘴裡。

        真乖呢。喬倚嫣暗暗讚了聲,都想探手去拍拍他的腦袋瓜了,但得忍住,她可不想一來就嚇著他,如此膽大妄為的話極可能被他抓下爪子直接廢掉,那對他倆長長久久的將來肯定不太好。

        甘草薄荷蜜令口中生津,蕭陌緩緩嚥下,目光透著打量。「所以喬小姐……是醫者?」雖說皇上賜婚,她也住進來了,但什麼「娘子」、「夫人」之類的稱謂,他可喊不出口。

        喬倚嫣搖搖頭。「不算是吧。」

        他雙眉微攏。「我底下親兵卻說是因喬小姐出手,用了獨特手法醫治才令我轉醒。」

        「將軍昏迷大半個月,湯藥難進,只得用針灸、藥洗之法,倒也不算獨特。」她唇角輕翹。「妾身說自己不算是醫者,是因太尋常的病我可不會治。」

        蕭陌險些噴出化掉剩半顆的甘草薄荷蜜。

        ……太尋常的不會治?是不屑出手吧?當真好大口氣!

        在男人利目瞪視下,她仍淺淺勾唇,接著道:「將軍此次是病到快沒命,風寒襲肺,高熱不退,導致肺腑發炎,如此不尋常的重症,妾身恰好能治。」

        蕭陌眼角不禁又抽搐了。

        喬家豪商的名號他自是聽聞過,北境一帶有不少喬家的產業,幾座屯堡的百姓們亦有不少是在喬氏底下討生活,又或者與之有生意上的往來。

        喬家上一任掌事是他們家老夫人,老人家掠過性情偏軟和的親生獨子,幾年前便把大權直接交到嫡出的孫女喬大小姐手中。

        他領軍長駐北境,關於喬家的事即便沒興趣知道也會聽得一二,沒料到有朝一日需得跟對方「短兵相接」。

        而眼前這位據說甫及笄便接下龐大家業的年輕女子,與他腦中所以為的商家女是那樣不同……似精明,卻不太外顯,說她狡獪,眉眸間又像十分真誠,說起話來語調溫柔,但話中透出一絲傲氣,有點嬌,有點蠻,翹著唇角淺笑的模樣像一直想來親近,親近他……

        為什麼?

        他與她根本是完全陌生的兩人,尋常姑娘家不是該臉紅害羞嗎?

        但她沒有,一丁半點兒也沒有,衝著他笑咪咪的,眸底發亮,好像早已和他混熟。

        他看人一向頗有自信,這一回竟有些琢磨不透這位喬大小姐。

        但無論如何,確實是她憑著賜婚聖旨強勢「進駐」行軍大都統府、照看了他的病,終才讓他清醒張眼。

        「喬小姐出手,蕭某很承這個情。」他抬手抱拳對女子拱了拱。

        原是立在桌邊收拾藥盅、藥碗的喬倚嫣動作微頓,忽地斂裙在他身側的一張靠背椅上落坐,兩肘靠桌,雙手的十指交疊支在顎下。

        「將軍既然承情,那欠的這份情眼下就還了吧,如何?」

        蕭陌被她發亮的眸光瞧得頭皮隱隱泛麻,還好他慣然繃著面容,僅淡淡問:「喬小姐要蕭某拿什麼來還,直說便是,只要不犯天朝律法,某定當竭盡全力。」

        她笑出聲,笑音琳琅,隨即抓袖掩嘴正了正神色,道—— 

        「妾身是想,將軍能不能改個口,別總是喚我『喬小姐』,聽著就覺生分……妾身要將軍做的事很簡單,往後還請將軍喚我的小名『嫣兒』吧,家裡人都是這麼喚我的,我想這應該不犯法。」

        是沒犯法,但蕭陌頭皮當真泛麻了。

        她說家裡人都喚她小名,要他也跟著喚,既要還恩情,他沒理由不照辦,只是她的要求那麼理所當然,真把他視為親人一般。

        他沒有所謂的親人、家人。

        早在十四歲那年被逐出家門,便孑然一身。

        眼前這個自來熟的姑娘卻一把將他畫分到「家裡人」裡?

        以她身為喬家掌事者的身分和該具備的能耐,他不信喬倚嫣不知他的身家底細,畢竟這些年備受朝廷重用,加上榮威帝有意關注,他出身景春蕭氏、後被長輩們從族譜中除名的事,早已讓言官們刨出來。

        那些言官們年年上摺子參他,說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洋洋灑灑的罪狀沒湊足一百也有五十條,而當年宗族對他的驅逐,事情真正的面貌,又有誰能洞察?

        「將軍沉吟了這麼久,是悔了?不肯還這個情嗎?」女嗓清清潤潤。

        蕭陌回神,見喬大小姐微挑柳眉猶然淺笑,正偏著螓首等他答話。

        「不是。」有種被逼著往陷阱裡跳的錯覺,他硬著頭皮道:「蕭某未悔。」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喬倚嫣點點頭,一下子笑出了柳眼梅腮。「一開始肯定不習慣,但喚著、喚著自然就會喚熟,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啊,不如將軍現下就喚一聲試試?」

        才剛回過神的大將軍又呈現一臉怔然。「……試、試什麼?」

        「試著喚我小名啊。」不依不饒,一臉期待。

         這不是被逼,是徹底被拐了,刀山火海都得頂著幹。蕭陌氣息有些不穩,仍磨著兩片嘴皮喚出聲—— 

        「喬……嫣……嫣兒……」他跟她真的很不熟啊!

        如此艱澀難聞的嗄喚,卻為他換來了一朵似盛夏玉荷初綻般的笑靨,那力道驟然撲面,震得他神識泛茫,有點暈又有點熱。

        定然是……是他昏迷多日,人如今雖轉醒,腦子卻還不夠清醒,才會動不動就發昏。

        這一次他確實太托大,一開始帶著兩千鐵騎對敵軍主力進行奇襲時,他身體已出現病徵,以為僅是小小風寒罷了,他馬照騎、仗照打,還連著幾日未交睫睡下,後來渾身開始忽冷忽熱,他照樣上馬殺敵,領著兵衝鋒陷陣。

        敵軍回馬槍似朝他射來的那一隻暗箭,其實不及近身就被他手中長槍擋掉。

        他之所以從馬背上摔落,是當時他持續發著高燒。

        也不知發燒多久,反正沒什麼好記的,總之他才把暗箭擋開,眼前便糊成一片,隨即就沒了意識。

        等他腦子再清醒些吧,他想,還得再想想,該怎麼「處理」這位喬大小姐。

        這一邊,搞得大將軍頭暈腦熱的始作俑者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後,頗滿足地含笑點頭。

        好乖……她內心讚著,一隻纖白爪子到底沒能忍住,真探了過去,目標是摸上男人的腦袋瓜。

        可惜沒能得逞,因蕭陌已一把扣住她手腕,峻目爍光。「喬小……妳幹什麼?」

        喬倚嫣一臉無辜地眨眨眸。「妾身這是想……嗯,不就是想探探將軍的額溫嘛,這燒應該是退了,怎麼瞧著又像起了反覆?」說著,她另一手倏地伸來,迅雷不及掩耳地貼在男人寬寬額面上。

        女兒家的掌心很軟,溫涼溫涼的,像上等玉質才能透出的觸感,與他粗糙生滿硬繭子的手完全是天壤之別。蕭陌被她這一齣又一齣弄得心音亂鼓也莫名地心浮氣躁,正要揮臂將她格開,她倒是先撤手了。

        她道:「將軍好乖,沒再發燒了呢,但針灸的療程還得再持續幾日才致周全,妾身這就去準備。」她起身福了福,退出門外。

        蕭陌死死瞪著那道離去的身影,越瞪兩道劍眉越糾結。

        一定不是錯覺,絕對不是!

        他察覺到了,姑娘家那隻手從他額面上撤開時,迅速挪到他頭上輕拍了兩下,還邊說著話試圖轉移他的注意,以為他不知情!

        說他乖,拍他的頭……喬大小姐把他蕭陌堂堂男兒當成什麼了?

        其心可議!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7-12 12:57 PM 編輯

【第二章】 將軍好奇葩

        喬倚嫣攜了藥、備好針灸之物重新返回被充當新房的寢軒時,發現裡邊的小前廳不知何時竟擠進四名人高馬大的漢子。

        四人皆是大將軍蕭陌的副將,是他的心腹。

        喬倚嫣憑著賜婚聖旨住進行軍大都統府的這些天,跟這四大副將勉勉強強也混了個臉熟。

        她遣退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僕婦,從她們手中接過小提箱和一壺熱水,大方從容地踏進去。

        果然她一現身,小前廳裡連帶蕭陌算在內共五人十隻眼,非常有志一同地掃將過來,原本正在答大將軍問話的人亦噤聲不語。

        跟著像突然意識到她這個女子的身分,四位副將面色微變,倏地從座位立起,站得直挺挺。「將、將軍夫……夫……」、「將軍……夫人。」、「打攪到將軍和夫人了……」、「嗯……實在……實在……不好……」

        四大副將突然間彆扭起來。

        他們可都是當年蕭陌還是小小總旗時所管的兵,跟著蕭陌出生入死十餘載,全是過命之交的弟兄,像今日這般大剌剌進到主院寢軒的前廳議事,對他們而言那是再自然不過,卻未想……未想大將軍其實已被指婚,明面上已有了將軍夫人,然後如寢軒這般「私密」的地盤,實不該再任他們胡闖。

        四大副將臉色發青,而聽到那結結巴巴的「將軍夫人」稱謂,輕散烏絲、披著黑衫坐在主位聽屬下匯報的大將軍蕭陌也跟著面青耳紅,眼角和額角一起抽跳。

        最淡定的就數喬倚嫣。

        「各位坐著便是,甭起身相迎,該幹什麼幹什麼,且當我不存在。」她露出無比大度的溫雅笑顏,朝眾人點了點頭,隨即轉進內房。

        前廳裡靜了幾息,忽聞大將軍沉沉低喝—— 

        「坐下!繼續!」

        四大副將們這才猛然虎軀一震,紛紛落坐。

        適才匯報到一半的副將趙大多還不輕不重甩了自個兒一巴掌,回了回神才記起欲說些什麼,清清喉嚨接著道—— 

        「將軍在開戰前曾囑咐眾人需留意的事,確實發生了,那混進咱們屯堡的細作已知是何人,果如將軍之前所料,只要您這兒起了動靜,那人自會冒出頭。」

        「他娘的臭小子,那傢伙漢語說得可溜了,模樣也不似蒙剎人,咱還跟他比過酒量,還好老子酒膽肥、海量無敵,要不都不知被套出多少事兒呃……」怒吼的副將名叫巴力,滿臉橫肉,體型像座小山,滿腔火氣被將軍大人冷鋒似的目光一掃,頓時梗住。

        身為高階將領不知以身作則還跟人拚酒膽、比酒量,跟著還在自家上峰面前大言不慚地爆出來……欸,避在內房的喬倚嫣不禁搖搖頭。

        事有輕重緩急啊,且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待要事一件件解決,邊關安穩了,都不知這位叫巴力的副將要被他家大將軍怎麼整弄。

        有人趕緊跳出來接話—— 

        「將軍,那人尚不知自個兒露出馬腳,仍忙著探知這主院內的事,將軍當日當眾落馬,之後種種傳言甚囂塵上,蒙剎國定然等著細作回報等得心急了。」

        喬倚嫣認得這位「救場」副將的聲音,是他們四人中年歲最輕的,名叫商野。

        巴力起死回生般粗嗄又吼。「就讓那些北蠻子去急,急得火燒火燎那才叫好,想刺探咱們這院子裡的事,沒門兒!」陡頓。「馬老六,你眼睛有啥毛病?朝我擠眉弄眼的做甚?還眨,是怎樣啊?」

        好一會兒,終於聽到四副將中年紀最長也最為沉穩的馬老六頗無奈卻仍故作鎮定道:「這院子不是咱們的,賜婚的聖旨就擺在那兒,你再這麼說可就大大失禮。」

        馬老六這話說得令眾人表情一繃,而蕭陌也沒好到哪裡去,冷峻神情瞬間變得更難看。

        須知以往大軍屯裡的這座行軍大都統府全由著他們幾人來來去去、自由進出,將軍大人若在主院,管他是醒著抑或歇息,他們一干副將只要有事欲稟報或商議,踏入府中後慣然就朝主院深進,便如今日這般。

        但如今多出一位將軍夫人,猛地才察覺到,很多事都跟著不同了。

        「將軍,往後若在府中議事,不如改在北側書房吧?」馬老六恭敬提議。「那裡亦是開闊,不怕隔牆有耳。」

        趙大多、巴力和商野先是互看幾眼,隨即附議般點頭如搗蒜。

        他們什麼都敢破壞,可不敢壞了大將軍的姻緣啊!

        此時回頭想想,四個糙漢子竟一陣風似的闖進人家新房裡,雖不是內房,但也是連在一塊兒的前頭小廳,中間僅隔著一面薄牆和一幕珠簾,這般的事兒要是發生在自個兒身上,那自家婆娘還不跟他們鬧翻天!

        然後,儘管他們這一次「習慣成自然」般地闖進來是因接到將軍捎來的密令,若事後將軍夫人跟將軍大人鬧起來,這帳都不知怎麼算?

        好像怎麼算都是他們錯最多,誰讓他們忒沒眼色、遲鈍至此!

        然而四大副將不知道的是,此刻避在內房的將軍夫人的確不開心,理由卻是她難得可以「正大光明」窩在內房聽壁腳,待他們把場子挪到北側書房,那、那不就沒得聽?豈非少掉許多樂子啊!

        此時主位上的男人單手一揮,狀若不在意,彷彿馬老六所提之事可以掠過,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值得深究。

        「那蒙剎細作欲探主院內的虛實,那就讓他探探,無妨。」蕭陌將話轉回正題上,坐在下首的四大副將對視了幾眼,皆意會過來。

        掌握對方奸細的身分,佯裝不知,故意洩出錯誤信息任其送出,這是「因其敵間而用之」,依眼下情勢,使個「反間計」當真再好不過。

        四大副將挺胸拔背,圈臂抱拳,同聲道—— 

        「末將得令。」

        這些部屬領命而去,屋裡恢復原先的靜謐,但這股寧靜中隱隱帶著山雨欲來的氣味,喬倚嫣沒有避開或觀望,而是選擇直接迎上。

        走出內房,她拎著小提箱主動靠近正倚著靠背閉目養神的蕭陌。

        他肘靠著扶手,一臂扶額,散髮如瀑掩了他半張臉,露出來的那半邊麥色臉膚微染虛紅,略闊的唇顯得蒼白。

        喬倚嫣深深呼吸吐納緩了緩心緒,見幾縷髮絲垂到他鼻上,她下意識探指欲替他撩開。

        她輕手輕腳的,那樣的動作她很有把握除頭髮外絕不會碰到他其他部位,哪裡知道還沒摸到他的髮,秀腕已被鐵掌精準扣住,而抓住她的時候,他大爺雙目仍是閉著的,眉宇間毫無波動。

        「將軍握疼了妾身,咱們禮尚往來,等會兒針療灸藥可要讓將軍多吃些苦頭囉。」她開玩笑道。可是……真痛啊!男人力氣不是普通大,即便病體未徹底痊癒,這猛然一扣立時在她膚上留下瘀青指印,疼得她都想咬人。

        男人撤掉手勁,徐徐揚睫,看進她眸底試圖找出些什麼。

        喬倚嫣也不懼他的冷面,抽回手腕邊揉邊道—— 

        「還以為將軍被妾身碰得挺習慣了,原來不是嗎?」

        蕭陌目光清銳,劍眉微沉。「蕭某不慣與人肢體親近,喬小……」想到被要求喚她小名,不禁一頓。「……總之妳最好別偷偷摸摸近身,我真會傷了妳。」久經沙場,出手皆憑本能之舉。

        「將軍若錯手傷了我,可會自責內疚、心生憐惜?」柳眉輕挑。

        蕭陌眼角又是一陣亂抽,沒回話,卻見她已勾來一張圓墩椅落坐,打開小提箱開始擺弄裡邊的器具,攤開布囊露出當中成排的銀針,取出藥瓶,燃起一只銅盞油火。

        接著她起身端來一盆熱水,絞了條熱呼呼的濕巾子欲幫他淨臉擦手,自然不等她靠近就被蕭陌一把抓了去,自個兒動手拭淨。

        這兩天已挨過她的針,知道如何進行,淨過面龐和兩手後,他坐挺身軀,直接把一手送到她面前。

        換喬倚嫣扣住他的腕,力道用得輕重有度,兩根拇指沿著筋脈穴位仔細按揉。

        她推拿的手法十分獨特,蕭陌能明顯察覺膚下血氣像受到她指勁所驅,從指連心,由心入肺腑之間,這令他胸臆中鬱結之氣大大獲得疏通,心脈增強。

        螓首輕垂,眉睫淡斂,額髮下的秀額彷彿泌出些許汗氣……為何執著?

        他沉靜打量眼前這張專心一致、心無旁騖的臉容,心緒因她這個毫無預警闖進他命中的女子略覺動蕩,忽聽她閒話家常般開口道—— 

        「將軍說自個兒不慣與人肢體親近,這話似乎不太對,妾身聽聞將軍近身搏擊之術與摔跤之技冠絕北境,無人能出其右,這兩種武技皆需與對手肉貼著肉,更甚者還得緊緊抱作一團扭纏翻滾……」柳眉一揚,似笑非笑—— 

        「我瞧將軍並非不慣與人肢體接觸,而是不慣跟女子親近才是。瞧著你都二十有七,連個房裡人也沒有,近身服侍的不是親兵就是老僕和小廝,將軍如此潔身自好,倒是男子中的奇葩。」

        ……奇葩?

        蕭陌不僅眼角抽搐,整張峻龐的肌筋都在亂抽了,這輩子活到現下從未有過的古怪熱氣在膚底竄騰。

        她的話落進他耳中更有另一番釋義—— 她所謂「男子中的奇葩」,指的是他不近女色,很可能至今還是「處男」一枚。

        然而令他欲辯不能辯的是……那確實是真。

        二十有七的大齡處男。

        他位高權重的行軍大都統、鎮北大將軍之職令眾人忽略了這件「小事」,她卻大剌剌地翻到明面上,像故意要他難堪似的。

        「妾身很是喜歡。」她飛快瞅了他一眼後再次垂首,那嫩頰上已蕩開兩團輕紅。

        蕭陌都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了,驟然中指指尖一痛,是她施針緩而深地扎進。

        她將藥粉沾了薄荷油捏成小小一團兒裹在針尾上點燃,藥力因熱氣發動,藉由那些特殊打造的中空銀針滲入他的血氣裡,漫向四肢百骸。

        接著他兩邊的額角穴位、天靈以及下顎亦被陸續施針灸藥。

        她施針手法無比流暢,令他非常……非常的……痛,痛過之後卻是非常又非常的舒坦。

        待他終於能舒出一口鬱氣,寧定心神,忽地記起她方才所說的「喜歡」……那究竟是什麼鬼?是否該問個清楚明白?

        他皺起眉,俊唇才掀,她已搶了他的話語權,非常自以為是也非常篤定地道—— 

        「妾身知道將軍接下來欲做些什麼。事有輕重緩急,那些對你而言極其重要又急迫的事,即便病體未見大好,你也是要趕著去辦的……我都知道。」

        蕭陌心頭陡凜,原要問出的話堵在胸臆間。

        他瞪視著她,一會兒才問:「妳又知道些什麼?」

        喬倚嫣妙眸溜了溜,似思索著,最終笑笑答道:「自將軍在戰場上落馬被扛回這座主院,這兒便裡三圈、外三圈被你那些訓練有素的親兵們圍得跟鐵桶似的,連隻蒼蠅都飛不進,而妾身之所以進得來,還得仰仗有那道賜婚聖旨當靠山呢。」

        她微皺鼻頭輕哼了聲。「然後你也才清醒沒多久,就急著召幾個心腹副將商議要務,連番佈置……上次戰事,北蠻聯軍雖吃了敗仗,卻未露出徹底潰敗之象,與其說將軍是憂心敵軍會再次大舉叩關才這般拚命,倒不如說將軍積極備戰就等著他們自個兒送上門。」

        屋中沉靜,氣味略帶辛辣的藥香漫在鼻間,細細蒸騰的藥煙霧白霧白的,蕭陌的目光透過這一幕薄薄朦朧緊鎖住她。

        意識到男人不善的注視,喬倚嫣先是一怔,接著忍俊不住般笑出聲。

        「冤枉啊,妾身絕無刺探軍情之意,將軍不會以為我是蒙剎細作吧?」

        蕭陌沉眉瞇目。「妳不可能是。」

        喬倚嫣頻頻頷首。「當然不可能是。咱們喬氏祖宗發源地就在北境邊陲上,不少產業也在這兒呢,我要當了蒙剎細作替他們賣命,助他們南下,豈不是虧大了?殺頭生意還有人做,而這般賠錢的營生怎可能有人蹚渾水?大將軍當真英明神武啊!」興高采烈的。

        然,她口中英明神武的大將軍卻接著道:「妳也可能真是細作。」

        「嗄?」鳳眸連眨好幾下。

        「因為妳並非喬家大小姐,妳有可能是冒名頂替的假貨,是敵軍有意安插進來的一招暗棋。」

        ……什麼?

        什麼冒名頂替?什麼假貨?什麼……什麼敵軍暗棋?

        喬倚嫣只覺眼前被她刺了好多根銀針的男人雖一臉淡定,卻似乎有意要激怒她。

        為什麼?

        莫非是因為一個人若陷入憤怒漩渦中,便會顯露出更真的模樣?

        他跟她完全不熟,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如今牽扯在一塊兒,對比她的坦然,他心中有迷惑、有猜疑,才使得他有意無意般刺探,是嗎?

        心裡不禁輕輕一歎。

        蕭陌。

        當年小小總旗,如今統領北境的大將軍。

        他可知道,這樣的他若想探知她心裡祕密,只消簡單又直接的一問,只要他肯問,她便什麼都願意告知的。

        既想明白了,她才不怒給他看呢,喬倚嫣抬起下巴哼了聲—— 

        「好啊,將軍若懷疑妾身身分,大可把咱們糧莊的管事和夥計全都召來大軍屯,讓他們一個個來認。」想了想,更是不怒反笑。「還是將軍以為我有可能是易容,把喬大小姐的臉蛋變到自個兒臉上,學起她舉手投足間的姿態和說話語調了?」

        竟沒把她惹出火氣!蕭陌抿唇不語。

        當慣了大將軍,蕭陌身上自然迸出無形威壓,常是一個眼神便可令底下兵將們股慄不已,一旦不說話,那股宛若泰山壓頂的力道就顯得特別沉重,偏偏有人像感受不到。

        喬倚嫣突然一個欺上,兩手分別抓著兩邊扶手,整張臉湊到他眼前,下巴抬得更高。

        「哪,你瞧,仔細瞧,妾身的耳鬢後頭和頸子上可都光滑平順得很,絕沒有黏貼什麼人皮面具,我這張臉是真是假,這麼近夠將軍瞧清楚了吧?」

        她張揚得完全沒有女兒家該有的矜持,將男人「圍困」在椅上進逼的氣勢倒像「搶了媳婦兒進匪窩」的山寨女大王。

        這麼近,近到那帶香馨息一波波拂到他面上,蕭陌不知自己為何沒一掌拍開她,卻是依著她所說的,真把目光鎖準在那柔軟鬢邊和雪白頸項上。

        咕嚕……

        是吞口水的聲音,他聽到自己喉中滾出這般聲響。

        但……混帳!他「咕嚕」個啥勁兒!

        喉頭無端端發燥是怎地回事?有病嗎!

        原想藉由惹火對方好摸清「敵軍」性情,結果困窘的……竟是自己。

        蕭陌臉色驟沉,壓下不該浮升的熱氣,五官線條登時峻厲得宛如刀鑿。

        另一邊,喬倚嫣似沒聽到他那一聲吞嚥口水的咕嚕聲響,正忙著把腦袋瓜轉來轉去,展現各個角度供他確認。「哪,將軍不說話,那就是無話可說了,我才不是細作,你心知肚明卻要冤我,妾身不服,你、你……總之將軍得給個說詞不可。」

        靜。

        靜到蕭陌兩耳發燙,心音已鼓得耳膜陣陣熱脹。

        「所以……可以替蕭某拔針了嗎?」他故作鎮定,應她所求給了所謂的「說詞」,一邊將挨針的手舉到她面前。

        哼,他這是刻意轉移話題呢。喬倚嫣皺起巧鼻輕哼一聲。

        她沒想跟他強的,也不想跟他鬧什麼倔脾氣。

        畢竟是她喬家的大恩人,是她藏在心底最耐人尋味的一抹風景,無誰能夠抹去……

        她選擇坐回原位,捧著他生滿硬繭的粗掌仔細拔針,再用棉布擦去隨針而出的顆顆血珠,最後的最後再塗上特製藥膏,好生按揉一番。

        突然,咱們的大將軍出聲打破這一份醫病之間的靜寂—— 

        「妳之前的話還沒說完。蕭某接下來欲做的事,妳看出什麼?還知道些什麼?」

        哼哼,裝什麼冷酷淡定,忍不住了吧?喬倚嫣在心裡對他扮鬼臉。

        她並未立即答話,是從容結束整個灸藥針療的過程並收拾好器具後,才揚睫迎向蕭陌的注視,菱唇上的笑略顯狡黠—— 

        「妾身是看出來了,只要將軍實實在在被確認『已亡故』,那北蠻聯軍必會再次集結而來,可惜妾身不是蒙剎細作,沒法兒讓將軍拿捏,但慶幸的是,將軍手中已穩穩捏住一名真細作,將軍想來個將計就計,誘敵入彀,妾身是能幫上大忙的,你信不?」

        蕭陌眉間成巒。「妳能幫什麼忙?」

        菱唇上的翹弧拉得更開,露出潔白貝齒。「妾身能為將軍哭棺啊。」

        「……」剽悍精明的某位大將軍很是傻眼。

*             *             *

        兩日後,夜半時分,大軍屯堡行軍大都統府的深院內,傳出一聲響亮又淒楚的女子哭號聲。

        是誰跟天借膽了?

        敢在這座守衛森嚴的將軍宅中號啕大哭,還越哭越發淒厲,都沒人管嗎?

        等等!原來夜半大哭的人是……是這座宅子新來的女主人—— 將軍夫人!

        難怪無誰能管,當家主母在自個兒府裡哭啼,她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只是總該有個緣由吧?明明是奉旨嫁進來沖喜,該要擺出歡歡喜喜的樣貌才可,如今卻連樣子都不裝了,哭得這般淒慘,跟號喪沒兩樣……啊!啊啊啊!號喪?

        是號喪沒錯啊!

        行軍大都統府的某個暗處,細作伏在那個角落已整整一個時辰,兩眼瞬也不瞬直盯著燈火通明的主院。

        自大將軍蕭陌在戰場上落馬被扛回來後,主院四周的戒備嚴密到前所未見,這段時候能踏到裡頭的除了幾名心腹將領和親兵,另一位就是受天朝皇帝賜婚嫁來沖喜的新晉將軍夫人了。

        但今夜的主院很不尋常,守衛的調度沒能按部就班,似因裡頭出了大事,終才露出這點空隙讓人鑽探進來,加上主屋裡哀慟不已的女子哭聲,還有僕婦和婢子們的頻頻勸慰—— 

        「夫人要保重自個兒身子啊,將軍大人他、他受那箭傷本就兇險……欸,熬不過閻王爺那關又能怎樣?總歸都是命,接下來會有很多事得處理,全靠您發落,您可不能把自個兒哭壞。」

        「是啊是啊,芳姑姑說得對,將軍既然都這樣了,而您也嫁進來了,往後這行軍大都統府裡的大小事兒全落在夫人肩頭,素心會護著夫人,夫人也要保重自個兒啊。」

        「夫人別哭,很傷身子的,您、您這麼個哭法,丹魄也、也忍不住要哭了……嗚嗚嗚……」

        「臭丹魄,哭個啥兒勁兒,惹得夫人哭得更厲害了啦!妳、妳……嗚嗚嗚……可惡,害我也要哭了,嗚嗚嗚,咱們家夫人怎麼這麼可憐,將軍也實在是個沒福氣的,怎麼就這麼去了,嗚嗚嗚……」

        終於,紙包不住火了吧?

        窺伺這一切的細作兩眼放精光,興奮之情無比澎湃。

        看來前兩天的「召心腹副將們入內議事」,若非蕭陌迴光返照,便可能是為了交代後事。

        大將軍這一撒手人寰,直接受到衝擊的自然是枕邊人,而這位喬大小姐儘管掌著喬家產業,說穿了不過是一名商家女,到底是女子啊,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只曉得哭,竟不懂「大將軍之死」這樣的消息若外洩,會帶來如何的震蕩。

        愚婦啊愚婦……細作咧嘴無聲笑開。

        是夜,大軍屯堡被喬家的車隊鬧了個雞飛狗跳。

        不少百姓揉著惺忪睡眼出來探看,搞不清楚發生何事時嘴上還罵罵咧咧的,待定睛瞧出是什麼玩意兒經過家門口,全驚得關窗落閂,口唸佛號。

        連細作覷見那玩意兒,眼珠子也快瞪突。

        果然是北方豪商,自家的大將軍姑爺才斷氣兒,喬家車隊就運來好大一座紫檀棺木,這座棺材堪稱是天朝工藝之極致,瞧那完美無比的流線,再瞧那上頭精緻細膩的雕刻,還掐金絲、鑲寶石,極盡奢華。

        可是再如何華美奢侈,棺材就是拿來裝死人的,拿這座價值連城的紫檀棺來裝鎮北大將軍蕭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細作的一顆心這會子終於篤定了。

        大將軍蕭陌因箭傷故去,這消息他得趕緊傳遞回去,好讓蒙剎國主儘速增兵,殺個天朝北境措手不及。

        暗夜,趁著前頭主院正鬧騰著,一道矮壯黑影成功避開巡邏守衛悄悄溜到行軍大都統府後院,黑影翻出高牆,接著便似泥牛入海消失無蹤……

*             *             *

        半個時辰後—— 

        「因箭傷亡故」的鎮北大將軍蕭陌,現身在離大軍屯堡不遠處的邊陲前線。

        亡故?嘖,怎麼可能!

        不但沒見閻王,大將軍上馬依舊奔馳如電,手中銀槍依舊舞得虎虎生風,殺傷力未減絲毫。

        箭傷?別鬧了!

        大將軍全鬚全尾好得很,追根究底全賴新晉的將軍夫人好手段,灸藥針療治妥他的風寒高燒和體內炎症。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話當真對得沒邊兒,精氣神飽滿的將軍大人在聽到親兵屬下快馬送來的匯報,險些又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被一道聖旨直接保送到他府裡的女子,他的將軍夫人,喬大小姐。

        「小八,你說她幹了什麼?」身後立著一支精銳勁旅的大將軍眼角與額角又一次狂抽,在遠天已透微曦的寒光中,氣息略不穩且有些咬牙切齒地質問這位名喚小八的少年傳令兵。

        小八據實再報,清晰道:「稟將軍,將軍夫人命人連夜運棺入府,那座紫檀木大棺在喬家車隊護送下,差不多繞遍了整座大軍屯堡才運進府裡,也差不多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將軍這回算是死透澈,還被不諳軍務、不察軍防的將軍夫人給露個底朝天,錯誤消息洩得非常之自然。」說到後頭,小子兩眼爍光,像崇拜誰崇拜個賊死。

        小八繼而道:「將軍夫人那一聲哭喪簡直驚天地、泣鬼神,加上貼身僕婦和婢子們演得入戲,效果好得不得了,那名細作被餵飽假消息後,果如將軍所料,連夜離開行軍大都統府出了邊關,此時正奔向敵營,咱們一路緊盯著,一切皆在掌握中。」略頓了頓,禁不住胸中灼息燒騰,不吐不快—— 

        「那個……是說那、那……小的來這兒之前,將軍夫人已把將軍大人『大殮』入紫檀棺木裡,雖是演戲,將軍夫人與一干喬家僕婢們演得可好了,場面既鄭重又哀戚,活靈活現又面面俱到,把行軍大都統府佈置得白幡飄揚,連白菊花也一盆盆往府裡送,金銀錢更是少不得,全是連夜要燒給將軍的陰間過路費,負責唸經超度的師父請了三班輪替,中間絕無間斷,希望能讓將軍早日超生,得往西天極樂世界呃、呃……」突然噎住,因為被厲瞪了。

        蕭陌既震驚,又覺得好像沒什麼好訝異,滿滿說不出的矛盾。

        總而言之,喬大小姐果然是個會鬧騰的!

        他與她不熟,非常、非常不熟,此際卻知她偕同一干喬家僕婢將行軍大都統府當成戲臺,粉墨登場,定然玩得十分歡快。

        說要「幫他哭棺」不是玩笑話。

        她能紮紮實實鬧出個一全套,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但……不可諱言,喬大小姐此舉確實幫上大忙。

        她的所作所為令敵軍細作信個十足十,由她來將假消息洩出,以這般的方式洩出,實是上上之計。

        只是蕭陌仍然很想歎氣,很想抬手捏捏眉心兼揉額。很想很想。

        無奈他銀槍在握,手控雄騎,身為大將軍需為兵士們的表率,要剽悍果斷,要運籌帷幄,他只好將那「萬般頭疼奈何天」的表情硬生生壓下,而掛上的表情較尋常時候更加酷寒,如嚴冬積雪三尺,目迸銳鋒。

        兵者,詭道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

        如今將計就計,反間已興,機會便在眼前,可遇不可求。

        他天朝北境就要憑這一次的天時地利人和,謀定而後動,拚著以奇制敵,殺個對方措手不及。

        且盼啊且盼,大戰過後,能換來邊關的長安。

        他扯韁調轉馬頭,「駕」地一聲,隨即策馬往危機四伏的異域奔去。

        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他身後的兩千鐵騎立時跟上。

        拋頭顱、灑熱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眾將士齊心唯一,願追隨大將軍驅逐蠻夷,保我百姓安樂,雄鎮我天朝北關。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7-12 01:32 PM 編輯

【第三章】   有沒有王法

  天朝榮威十年,隆冬,大雪紛飛,北境戰事火熱告捷。

  這一次不是普通的勝利,是貨真價實的大捷。

  鎮北大將軍蕭陌連環計斂藏於袖,一出手銳不可擋,先是奇襲北蠻聯軍的後方,再與大軍彙流夾擊,取得第一回小勝,此為第一計。

  之後大將軍假裝中箭落馬,引得敵方幾度揣測、舉棋不定,蒙剎與北方幾個部族的結盟本就立足不穩,此刻是要雖敗再攻抑或偃旗息鼓,異議分歧,而單憑一個「中箭落馬」就搞得敵軍聯盟彼此猜忌,實為大將軍蕭陌的第二計。

  接下來堪稱好戲連臺,扛著「沖喜」大任的將軍夫人喬大小姐某夜一哭驚四方,整座大軍屯堡頓時騒動,天還沒完全透亮,行軍大都統府已被數也數不清的白幡、白燈籠和白菊淹沒,一具價值不菲的巨大紫檀棺木就擺在正廳靈堂上。

  這下子,只要生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鎮北大將軍蕭陌該是……將星殞落了呀!

  什麼?有人不信?

     不信的話,那就瞧瞧咱們將軍夫人吧,這位喬家的大小姐脂粉未施、素白一身,什麼飾品亦無,僅在黑鬢鬢的鬢角上簪著一朵可憐兮兮的小白花,那幾度撲在棺木上哭號的力道,簡直像在撞棺了……欸,見者無人不悲,誰還能不信?

  結果還真的不能信啊!

  誰知道這竟是大將軍蕭陌的第三計——詐死。

  為的是要將計就計騙過敵軍埋伏在大軍屯堡的奸細。

  果然一確定北境群龍無首,最棘手、最難對付的蕭陌已卒,蒙剎再次集結之前各部的勢力打算卷土重來。

  這一次集結速度更快,嗜血氣味彌漫風中。

  畢竟蕭陌已然不在,沒了蕭陌的統領,天朝北境宛若門戶大開。

  北蠻各部族依附蒙剎全都想分一杯羹,就連蒙剎國主也興奮難耐,搶著要「御駕親征」,可惜啊可惜,北境軍沒給他這個機會。

  蕭陌的第四計,便是他最拿手的奇襲。

  北蠻聯軍集結得盡管快速,卻快不過他兩千騎兵長距離奔襲。

  而且奇襲不僅是奇襲,說是打頭陣的先鋒亦不為過。

  北蠻子們想破腦袋瓜都想不到,都什麼勢態了,天朝北境的軍心應該浮動得很才是,到底是哪來的阿貓阿狗,竟敢在這時候領兵攻來?

  豈料眼一抬,險些嚇得魂飛魄散,來將跨騎悍猛雄駒,一身玄黑輕甲,腰佩長刀,手握銀槍,鐵騎奔馳間他兵器在手左挑右揮,凡被他經過之處,哀號聲不絕於耳,伴隨如墨般的鮮血記下這一刻的殘酷。

  蕭陌!

  蕭陌未死!

  這是……這是陷阱啊!

  讓他們的兵力先聚在一塊兒,但彼此之間的利益還未商議妥善,反正天朝幾乎是一塊送到嘴邊的肉了,跑不掉的,重點在如何分食。

  而他蕭陌就選在這樣的時機出擊!

  他、他……什麼「中箭落馬」?什麼「昏迷不醒」以致「衰竭而亡」?

  全是假的啊!

  都說漢人花花腸子最會騙人,果然沒錯,他蕭陌根本是個騙人精!

  無奈蒙剎國與北蠻諸部已理解得太遲,因為來的可不僅僅是那兩千鐵騎。

  不知蕭陌是如何布署,他麾下四大副將各領兵馬忽從東南西北同時朝北蠻聯軍發動攻勢。

  對蒙剎與北方部族而言這已非夾擊,是四面楚歌!

  混亂中唯尋到一條蜿蜒的高壁谷道尚能撤逃,結果這一撤,完蛋,根本是自投羅網,另一支北境軍老早候在谷道另一頭,如此進退不得之際,黃土高壁上眨眼間又布滿弓箭手,不降的話只剩死路一條。

  這一戰,北境軍謀定而後動,主動出擊,除將敵軍兵力重創到近乎徹底瓦解外,最大的收獲是生擒蒙剎國主與北方諸部幾位族長,以此為籌碼,只要手段用得好,想來可換天朝北境數十年長安。

  看在北境這一帶的天朝百姓眼裡,這一戰,大將軍可說殫心竭慮,當真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連新婚不到一個月的將軍夫人都被他「指定任務」算計上,撲棺哭得那樣凄切,聞者無人不悲,別說埋伏在大軍屯內的細作會信以為真,眼下說是假的、是欺敵之計,大夥兒也還半信半疑。

  然後最最無辜的要數喬大小姐了。

  重責大任都在她肩頭上呢,被逼著演哭戲,還得撲騰打滾兼撞棺……欸,可她若演得不夠逼真,又哪能騙得過那該死的敵軍細作,就憑這一點,遠在帝京的皇帝老兒都得頒旨給個獎賞。

  但此時此際,天朝皇帝不在遠得要命的繁華帝京。

  該坐在皇宮大殿龍椅上的天子悄悄地出現在北境前線的駐軍大營內,除了蕭陌外,未再驚動到誰。

  「朕得……得好好想想噗呼……」噗笑聲頻頻要噴出,咱們的皇帝老兒努力要維持住王者威嚴,很使勁兒忍住,清清喉嚨又道:「想想該給這位『沖喜有功』又『哭棺有勞』的喬大小姐什麼賞賜才好。」

  說是「皇帝老兒」,那是把他喊老了。

  榮威帝模樣也不過二十七、八,與蕭陌年歲相當。

  出生皇室,從小錦衣玉食,用天朝繁華浸潤出來的人兒果然俊俏非凡,肌膚白裡透紅,然一雙長目似寶劍藏於匣內,銳意潛隱,化掉一切女氣。

  「噢,不好再稱喬家小姐了。」榮威帝折起折扇輕打自個兒嘴巴一下。「得稱她一聲將軍夫人。呵呵,聽說咱們這位將軍夫人為了一場『大戲』可卯足了勁兒,從發動、布置、運棺,到之後的靈堂哭棺,當真步步為營,拿捏到位,見聞者無人不掬一把同情眼淚……噗!」再次將笑氣壓住,神態真誠——

  「愛卿啊愛卿,朕可是指了個寶姑娘給你當娘子,你不必謝恩,無須感恩戴德,這本就是愛卿應得的。」

  駐軍大營帥帳內,外邊士兵們的操練聲以及馬匹嘶鳴聲陣陣傳進,以往這些聲響很能讓蕭陌清空雜思、寧定心神,但此時的他火氣噗噗噗直冒,都想操起長刀把占據主位的青年帝王直接梟首算了。

  他深覺帝王根本是在報老鼠冤。

  榮威帝藺長歡當年還只是個十三歲不到的少年太子時,有一回擺脫了侍衛和宮人偷偷溜出宮外遊玩,卻在帝京龍蛇混雜的集市中被扒走錢袋,這事莫名其妙牽扯到路過的蕭陌身上,兩少年因誤會狠狠幹上一架……

        呃,應該說藺長歡被狠狠揍了一頓。

  蕭陌向來敢作敢當,最恨別人冤他,藺長歡又緊揪他不放,撲過來就要搜他身,他豈能忍?

  但出乎蕭陌意料之外的是,明明把人揍倒,對方卻不怕疼般仍一而再、再而三爬起,硬要他交出錢袋……後來才知那錢袋是藺長歡遠嫁異地的長姊出嫁前特意為他做的。

  而蕭陌在許久之後得知了藺長歡的真實身分,才明白過來,那只錢袋實出自當年以「和親」名義遠嫁西夷的明泓長公主之手,而長公主出嫁不過兩年便因一場熱病香消玉殞。

  當時他們可是鬧騰好久才解開誤會。

  蕭陌是瞧藺長歡可憐,不但丟了長姊親手做給他的錢袋還被自己狠揍好幾拳,他遂主動幫藺長歡尋找被竊走的失物。

  打小蕭陌就愛在外頭走踏,雖還不曾走出帝京地界,但所謂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他可絲毫不陌生,他這個侯府家的庶長公子還特別喜歡跟販夫走卒們打交道。

  為尋回失物,蕭陌當時將能用的人脈都用上了,結果兩個時辰後,兩少年順藤摸瓜在一條彎彎繞繞的巷子底堵住偷兒,堵住是堵住了,但對方有四人,且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漢子。

  藺長歡本想以利誘之,用身上值錢的玩意兒如金葉子、玉珮、玉冠等等換回長姊繡製的錢袋,但自小習武不輟的蕭陌沒給他「議價」的機會。

  後來藺長歡回想年少這一段,不得不承認蕭陌當時二話不說便發動奇襲實是正確抉擇,若然以利相誘,很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再者逗留久了,也極可能引來對方的其他同黨。

  蕭陌掄著硬拳開打,藺長歡先是愣住,但很快便回過神,大叫著為自己壯膽隨即撲上去加入戰局。

  結果錢袋確實搶回來,四名大人偷兒被他們兩少年揍得落荒而逃,而他們臉上、身上亦都掛彩,痛到不行卻相視大笑。

  蕭陌算是頓悟了、看明白了,帝王心機之深沉啊,當年盡管衝著他笑,其實就等著今時把他「賣掉」,來報那時候他揍他那幾拳的仇。

  「臣請皇上收回成命,撤回賜婚的聖旨。」雖說北境戰事已然抵定,駐守在前線,蕭陌一身玄黑薄甲仍未除身,他單膝跪地,低首抱拳,沉聲又道:「『沖喜』一說本就無稽,累得喬大小姐委身下嫁,實在罪過,求皇上重新——」

  「愛卿以為朕的聖旨如商賈間的買賣,可以說換就換,要退便退嗎?」青年帝王直接截斷他這個大將軍的請求,語氣平順,目底犀光爍爍。

  年少時的緣分邂逅造就兩人漸生漸厚的情誼,蕭陌卻一向深知「伴君如伴虎」之意,只是自被逐出景春蕭氏,他孑然一身就這麼光棍桿子獨一個,真把帝王得罪慘了那又如何?抄家嗎?

  哈哈,什麼家啊?沒那種玩意兒!

  從頭到尾就他一人,還能連累誰去?

  所以當榮威帝這般不冷不熱、不喜不怒問話,蕭陌根本豁出去了,語透厭世氣味道——「大戰已過,經此一役,憑聖上手段定可保北境數十年安樂,臣別無所求,只盼別再造孽,那喬家小姐隨了臣,只是糟蹋人家姑娘,臣的處境和名聲有多不堪,皇上不都了然於心?趁此時尚來得及,求皇上撤回聖旨,就說『沖喜指婚』乃為欺敵之計,如今大功告成,一切回歸原狀,又或是……或是皇上可再替喬家小姐另擇指婚的對象?」

  「放肆!」榮威帝手中折扇狠狠敲了記桌面。「你當朕的聖旨能隨便說改就改嗎?」

  蕭陌反正是死豬不怕滾水燙,持平嗓聲道:「再有,皇上實不該瞞著眾人親臨北境,盡管宮中有心腹宮人幫忙打掩護,連日稱病不上朝也實非正理,大小臣工們難免惶惶不安,胡亂臆測……皇上這動不動就想偷溜出宮的癖好,實得改改。」

  「蕭陌你還念起朕來了?」揚眉瞠目。

  蕭陌繼續叨念。「北境局勢雖說穩下,但仍有一些潛藏在暗處的敵人,幾座屯堡內的細作是否盡數清空,此點微臣亦不敢擔保,而皇上僅憑隱衛們護駕便暗訪北境,身分若暴露可能引發何種危機,臣想都不敢想,皇上何苦偏來為難臣?」

  大將軍這話已屬大逆不道,榮威帝並未勃然大怒,但表情之變化頗精彩,先是火大、不痛快,跟著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再接著便惱羞成怒,可單膝跪在面前的人一臉無謂加無畏,搞得他想怒都怒不成。

  最終青年帝王起身將他的鎮北大將軍扶起,嘆氣道——

  「朕哪裡是為難你?朕是擔心愛卿啊。隱衛傳回消息,朕雖知你當日在戰場上並非中箭,但畢竟是抱病強撐才導致落馬,還昏迷多日,醒來沒多久又策動這一次的主動出擊……朕總得親自過來瞅瞅,方能安心啊。」

  皇上都堂而皇之打起溫情牌,蕭陌只得斂下神情抿唇不語,態度一直很是恭敬。

  榮威帝又道:「說來說去還得怪愛卿對自身總是報喜不報憂,這讓朕想起多年前的事了……你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還打了個半死趕出家門,竟沒想給朕遞個消息求援,好歹咱倆有些私交,朕那時雖未登基,也有足夠能力護你,你倒好!一被趕出來就離京,你拿我當朋友了嗎?要不是後來你在北境軍閬出名號,我都不知你窩哪裡去了!你對得起我?」心火猛地被點燃,連「朕」這個自稱都不用了。

  突然提及當年之事,蕭陌眼角微抽,又見皇帝在眼前氣得快跳起,他按捺下想揉額嘆氣的衝動,舉止更加恭敬道:「請皇上息怒。」

  「息你祖宗!要朕息怒一開始就不該惹朕發火!」見鬼的斯文全拋了,榮威帝打開折扇用力搧,沒好氣地睨著蕭陌。「朕在這兒把話挑明了,愛卿百戰不殆、鞠躬盡瘁,終是替朕穩固大好河山,想要何等賞賜,朕都能給,但要朕收回那一道賜婚聖旨,萬萬不可能,除非……」

  除非!

  蕭陌倏地抬頭,瞳底一亮。

  「除非是喬家大小姐親口提出,說自個兒不願結這門親,那倒還有轉圜餘地。」榮威帝不負責任般雙手一攤,折扇尾巴還勾在他兩指間蕩啊蕩,萬分輕佻。「這指婚是喬家老長輩特意來求的,朕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既給出去了總不能無端端收回,君無戲言吶愛卿。」

  蕭陌臉都黑了。

  他就知道,他一開始就被皇帝給「賣了」。

  什麼「朋友之交」、「君臣之義」,全是屁!

  攤上一個愛為難人、偷溜成癮的皇帝已夠讓蕭陌頭痛,沒想到令他腦門更疼的還另有其人。

  在駐軍大營帥帳中待過半個時辰後,榮威帝終於讓隱衛送走,蕭陌命三名擅長追蹤的親兵暗中緊盯,有狀況隨即回報。

  而對於皇帝接下來會不會乖乖回朝,他已懶得多想之際,底下那名負責後方屯堡與前線大營兩地連絡的少年親兵小八忽然急急來報——

  「稟將軍,咱們想逮的那名蒙剎細作終於被活逮了呀!」

     蕭陌銳目微瞇,頷首。「將人提來。」

  要撬開細作的嘴巴問出些東西應是不易,得想想該用何種法子來審,但無妨,局勢於他有利,能與對方慢慢玩。

  小八抖了抖。「再稟將軍,去提人了,可是提不來,那奸細不是……不是被咱們的人逮住。」

  蕭陌冷峻眉目更沉三分。「說清楚。」

  「……是喬家底下的夥計們誤打誤撞把逃命的細作給逮著,人直接被拉到喬家主事面前待審。一聽到要審人,整座大軍屯堡都鬧騰起來,那地方被等著看熱鬧的百姓們團團圍住,裡三圈、外三圈擠得水洩不通啊,喬家主事撂下話,說欺負了喬家的人想離開,不留下點兒東西賠償說不過去,所以……所以不讓小的提人。呃……其實說是咱們的人逮的好像也可以,畢竟喬家主事正是咱們將軍夫人,兩家成一家,都是自個兒人,將軍說是不唔……」大將軍堪比寒鐵的臉色讓小親兵登時閉嘴。

  蕭陌氣到都想仰天大笑。

  這北境竟有他提不來的人,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再拖無益,是時候該處理好那位喬大小姐了。

*             *             *

  午時三刻,通常是死囚被送上斷頭臺行刑的時點,今兒個一名犯下多重罪行的中年漢子在此時被架到場子正央,也不知誰人手筆,那矮壯身軀被粗麻繩綑得跟粽子似的,嘴還被破布團給堵實,憑他身手再靈活一時間也難掙脫,如此想逃逃不掉,想死又無法咬舌自盡,僅能瞠圓招子狠瞪。

  這場子正是大軍屯內的行軍大都統府。

  幾日前被白布、白幡、白燈籠淹沒的府邸早已恢復原狀,靈堂撤了,紫檀棺木拉回貨棧待售,才好生整理過的前院如今又上演一齣,當家主母也沒讓底下人關門或趕人,就大大方方開放前頭院子,任屯堡裡的軍民百姓圍觀。

  場子原本吵翻天,但這將軍府的當家主母一現身,七嘴八舌的百姓全自動閉嘴安靜下來。

  一眼望去,四方寬敞的前院滿滿都是人頭,不過倒還知曉要騰出地方來審人。

  廊階上,喬倚嫣坐在一張黃花梨玫瑰椅上,素心和丹魄兩個大小丫鬟分別站在她左右,她先是從容喝了口婢子遞上的雪芽香茗,潤潤喉後徐聲道——

  「就按著事發順序說吧。」

  一名左手裹傷還隱隱滲血的瘦小老頭立時站出來。

  小老兒先是對著喬倚嫣作禮後,瞪了倒在青石板地上的細作一眼,憤然道:「東家,這賊人不知何時藏進小的載貨馬車裡,讓咱一路給拉回天元糧莊,後來還是靠家裡養的那幾條老狗嗅出異狀,他躲不了,才跳出來跟咱扭打在一塊兒,多虧小的練過幾手粗淺功夫,對鬥下僅斷了根小指,但這不知情的引狼入室也險在糧莊釀出大禍,東家要怎麼罰咱都認了,就是饒不了這混帳!」

  其實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身為主事者的喬倚嫣已然清楚,要苦主們當眾道出,只為道明一切有因有果,且,誰也不能傷了她喬家的人還想全鬚全尾。

  她接過婢子遞上的素帕輕按了按唇角,鳳眸一抬,平靜發話——

  「雲大叔,麻煩把這位大叔的兩根小指全給剁了。」

  傷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對方用兩根來賠。

  在場一片抽氣聲,既驚且懼,但也滿滿生出被護短之感。

  「是。」喬家護衛教頭雲起陽二話不說,抽出腰間利刃立時上前按住細作的手,後者兩腕牢牢被束住,也沒費雲起陽多少力氣,兩下輕易就斷下兩根小指。

  「唔唔……」這蒙剎細作還算硬氣,抬眼狠瞪喬倚嫣,絲毫不懼,也沒費事掙扎,斷指之時僅悶哼兩聲。

  「雲大叔,仔細替他止血,咱們還得接著討債。」

  「姑奶奶,血已止了。」雲起陽經驗老道,眨眼間已把對方血淋淋的傷口處理好,灑上止血金創藥粉。

  喬倚嫣贊許一笑,接著迎向細作狠厲的瞪視,嘆息道:「聽說閣下是蒙剎國潛進我朝的奸細呢,那種軍機要務我可管不了,再說兩邊各為其主,不好說誰對誰錯,只是我家將軍遣人來討要你,我怕你被提走,這兒欠下的債還不清,那樣多不好,所以咱們盡快釐清吧,我還得把你讓給將軍。」

  若非雙腿被縛,細作真會頂著頭朝喬倚嫣直撞過去。

  這一邊,喬倚嫣纖手輕揮,示意下一位苦主繼續。

  第二位苦主是名負責喂馬的十四歲少年,大腿被劃了一刀,半張臉腫得跟豬頭似的。

  喬倚嫣聽過後點點頭,淡淡道:「雲大叔,麻煩三刀六洞。」

  於是在眾人的圍觀兼驚呼中,細作的大腿被連刺三刀,刀刀穿透,俐落又漂亮的開了六個小洞。

  之後第三位、第四位苦主的債連續還清,細作身上的傷越來越多,但雲起陽止血手段堪稱神技,屯堡的軍民百姓們只覺今兒個這一場比過年過節看的大戲還要精彩十倍有餘。

  到了第五位也是最後一位苦主現身,是一名矮胖的老大爹。

  「東家呀——」當真未語淚先流,老大爹哭得好不傷心。「他……他躲進咱們家後院豬舍,嫌咱家的母豬花花嚎個不停,就把花花給刺死了呀!花花跟大福是一對的,咱家的大福特別不同,一年到頭發春,養著花花讓它拱,大福性情便穩定了,本想請屯堡這兒的騸匠來騸大福,但也要等到開春天氣暖和些才好,要不寒氣入了體,豬隻會生病的,哪裡知道……嗚嗚嗚,沒了花花,咱們家大福可怎麼辦?怎麼挨得到開春啊?」

  欸欸,還當真難辦,出了「豬命」,這債恐怕不好還吧?

  眾人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喬倚嫣亦是沉吟了一會兒,最終仍淡然開口——

  「老大爹,要不……我讓人把這位細作大叔脫個精光綁在你家豬舍,暫時替代母豬花花任大福拱吧?嗯……拱個三天應該夠,三天足夠我替老大爹尋頭漂亮母豬過來,只是這三天,老大爹得記得按三餐喂食替代花花的細作大叔,可不能讓他餓著,如何?」

  「啊?」老大爹完全愣住,都忘記要為豬悲傷了。

  而愣住的可不僅老大爹一個,在場能喘氣兒的差不多都忘記要喘氣。

 「沒說話即表示同意,那好——」喬倚嫣笑笑揚眉。「雲大叔,要再麻煩你了,把這位細作大叔送到老大爹的豬舍裡,嗯……脫了褲子就好,這天太冷,咱們且留一絲善心,衣服還是讓他穿著吧。」

  雲起陽還來不及應聲,躺在地上的蒙剎細作已激烈扭動起來。

  之前斷指、三刀六洞等等的「討債」手法都沒能讓他有多大反應,被堵住的嘴頂多悶哼個一、兩聲,眼裡淬著狠意,但這一次大大不同,細作往死裡掙扎,又滾又蹭又唔唔哼聲、拼命搖頭,因為已徹底明白,喬家主事者沒在跟你說假話,說要「綁著讓豬拱」,他就真的會被公豬連拱三天。

  「唔唔唔……嗚!嗚嗚嗚……」還能逃哪兒去呢?

  外褲被扯下時,許多大小姑娘不是訝呼地撇開臉就是摀住眼睛,細作則驚恐地流下兩行淚來。

  真真想死,可是沒法子尋死。

  細作絕望地趴伏在地,耳中嗡嗡亂鳴,披頭散髮滿臉塵土,突然聽到一個令他感到救贖的聲嗓響起——

  「住手。」

  男人的聲量並不大,語調亦平,但短短兩字已滲出不怒而威的壓迫感,眾人聞聲望去,待一看出來者是誰,驚得急忙讓出條道來。

  於是圍觀的群眾如退潮般往兩旁急退,膽小些的還嚇到腿軟需旁人攙扶。

  喬倚嫣先是一個手勢示意雲起陽停手,接著才盈盈起身,對著走進刖院佇足在細作身側的蕭陌露出嫣然巧笑——

  「是大將軍回府了呢。」

  女子麗眸發亮,兩頰浮暖,彷彿……好似……乍見他出現,令她無比開懷。

  蕭陌面沉如水,暗暗磨了磨牙,跟在他身後進來的親兵小八已迅速察看完蒙剎細作的狀況,快聲稟報。「稟將軍,此人並無大礙,這幾道傷將軍夫人實拿捏得恰到好處,全避開要害。」

  喬倚嫣聞言笑道:「不是妾身拿捏得好,是咱們家護衛教頭雲大叔手段了得,若要千刀萬剮還要留他一條性命,雲大叔也定然辦得漂亮俐落。」

  竟然還沾沾自喜、一副與有榮焉兼顯擺的模樣!

  蕭陌深切發現,自遇上喬大小姐之後,他眼角、額際抽跳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火氣動不動就被點燃,隨時能噴爆。

  這一邊,被東家大大誇贊的雲起陽迎向蕭陌冷峻目光,恭敬地斂首行禮。

  蕭陌視線冷冷調轉,重新回到喬倚嫣臉上。

  「這是在幹什麼?」

  「妾身沒幹什麼呀。」玉顏無辜。

  「這是沒幹什麼嗎?」大將軍嗓音更寒。

  「唔……真的沒什麼的,就是處理些身為喬家主事該處理的雜務罷了。」玉顏持續無辜。

  ……雜務?蕭陌閉了閉眼,兩掌悄握成拳。

  「你既知此人是蒙剎細作,還將他扣著不給,豈非藐視王法?」

  一堆人早已挨不住大將軍的威壓抖衣而顫,喬大小姐卻仍繼續一臉的純然無辜。

  「妾身沒有看不起王法,是想盡速討完債,早些把人讓給將軍。這位細作大叔欺負我的人,我這個東家總要替他們討回公道,同理可證,哪日將軍被誰欺負了、吃了虧,妾身也是絕對要為你出頭到底的,畢竟將軍是我的人嘛。」

  蕭陌聽到無數的悶哼加抽氣聲,他俊臉不爭氣發燙。

  此際不禁慶幸長年征戰與戍守邊疆,令他的膚色早被北境日陽曬深了,不仔細瞧不容易發現他已臉紅。

  「你……」他繃著表情,一時間還真不知該說什麼。

  他說不出話,喬倚嫣倒又有話了,語氣略偏寵溺道——

  「好啦好啦,既然將軍都親自來求情,夫為妻綱,妾身以夫為天,不答應哪裡可以?這位細作大叔就讓給將軍吧,老大爹家裡那頭總是發春的大福公豬,他可以不用去伺候了。」瞧她多大度。

  什麼求情?他是就事論事好嗎?!

  蕭陌想過要把特愛陰人的榮威帝梟首,老實說,他想過無數次,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回,然而面對眼前這位喬大小姐,他沒想梟首對方,只想不管不顧撲上去一把掐了省事。

  無奈的是,依舊只能想想罷了。

  然而話說回來,之所以會被激怒,表示他心術遜於人家姑娘,有一拳打入棉花中毫不著力的感覺。

  就在此際,底下袍擺陡然一緊。

  他垂目瞥去,竟見蒙剎細作的兩隻血手緊緊揪住他,對方簡直是嚇破膽了,驚恐到面無血色,抓緊他的袍子抖個不停,直拿額頭磕地。

  嘴被堵實的蒙剎細作不斷發出「嗚嗚」哀哼,盡管說不得話,哀求的姿態卻再明顯不過,無聲卻激烈求著——

  快帶咱走!求求你!

     關哪兒都成、上什麼酷刑都無所謂!就是別落入這女子手裡!

  望著被整成這模樣的蒙剎細作,蕭陌突然覺得……嗯,心情似乎平衡了些,可以吐出胸中灼氣。

  原來啊原來,這世上不單單他一個快被喬家大小姐搞瘋,有人較他還要凄慘可憐!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7-12 04:38 PM 編輯

【第四章】   嚇著將軍了

  半個時辰後。

  擠進前頭院子的百姓已都清空,行軍大都統府閉門謝客,門外還杵著兩名帶刀親兵當門神。

  嚇到快魂不附體的蒙剎細作暫且被關押在大都統府附設的石牢內,待大將軍親自來審,在這之前,大將軍得先騰出手來「搞定」某顆十分棘手的燙手山芋。

  然後蕭陌再一次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又被人牽著鼻子走。

  原打算私下跟喬大小姐攤牌,所以很理所當然地隨她回到主院內的寢軒。

  接著事情的發展就超脫他掌控——

  在她身邊服侍的底下人有一名僕婦、兩名婢子,他一隨她進房,她們主僕四人就圍著他忙碌,有條不紊地伺候。

  他都還未落坐,喬大小姐兩隻小手已摸上來,動作雖有些生澀,仍頗為順利地解開他全身薄甲,前胸、後背、臂膀、腿脛……她每解開一件,僕婦就接去掛在架上。

  同個時候,她的婢子正接過灶房送來的熱水,一桶桶提進側間浴洗用的小室,兩婢子小的約十三、四歲模樣,大的頂多十六,力氣很足,步伐甚穩,桶裡的熱水非但沒有濺出,幾是凝穩不動,看來兩人習過武。

  蕭陌心思才這麼一飄,待回神,人幾乎被剝個精光。

  喬倚嫣還笑咪咪說要幫他擦背沐髮,他非常堅決地拒絕,光著上身、扯著褲頭「逃進」小室。當然,他內心絕不會承認自己是用「逃」的。

  北蠻聯軍大敗蒙剎至今已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來,今日是他首次回大軍屯。

  這種能凍掉人一層皮的雪天裡,見到熱氣蒸騰的一大桶熱水,誘惑著實太大,未多想已脫個赤條條往桶裡泡。

  浴桶夠大,水夠燙,他一坐下,水恰好及肩。

  呼……好舒服……掩睫吐出長息,他仰頭將頸子靠在厚實的浴桶邊上。

  他想,自己定然是在某個瞬間不小心睡著,且神識還沉得甚深,因聽到動靜張眼之際,沒臉沒皮的喬大小姐竟已摸到他身邊,正提壺往桶裡添熱水。

  「將軍累極,又不喜旁人伺候,還是妾身幫將軍沐髮吧?」喬倚嫣柔聲道。

  蕭陌本想回她——你亦是旁人。但不得不按捺,畢竟不著寸縷的此刻實在不適合跟她攤牌。

  其實浴桶甚深,水漫得高高的,加上團團白煙蒸騰得滿室氤氳,想要看清楚水底下的景象並不容易,但戰場上呼嘯來去、殺敵無數的大將軍卻還是微微發僵地由人擺布,並暗自費勁地調息,不讓對方發覺他的窘態。

  這一邊,喬倚嫣撩起兩袖,拉來矮凳坐在他身後,將他一大把濕髮全撈到浴桶外,開始了對他的沐髮大業。

  身後之人不知往他頭上抹了什麼,蕭陌先是嗅到彷佛彿桃花香氣,那味兒夾著清涼感,不過於濃厚,隨著她推開揉洗,氣味中多出如檀如柏的沉郁。

  「這是妾身親手製成的沐髮皂角,成分有花有草、有枝有葉,是專為將軍一人調製的。」她淺淺帶笑的軟嗓顯出了一點小得意,也顯出親昵。「試過好幾種調香,就覺這個氣味最適合將軍,好聞得緊,是妾身得意之作呢,除了將軍,誰都不給用。」

  最適合他,且獨屬於他的好聞氣味……

  蕭陌已分不清體內高升的熱度是泡澡泡出來?抑或被她的話撩出來的?

  她的十指極有章法地按揉他的頭皮,力度很夠,對準幾處穴位或重或輕地施勁,連頸後與兩肩的筋理都徐徐理鬆了。

  蕭陌不禁又閉上雙目,微僵的身軀在不知覺間放鬆,蠕動薄唇欲說些什麼,到得此刻也都忘卻九霄雲外。

  身後的人兒徐聲又道——

  「這是用白桑皮和柏葉煮出的湯,兌在熱水裡徐徐澆淋,除了能清潔頭皮,更能讓髮根強韌,滋養髮絲。」她舀起一杓又一杓兌好熱水的「美髮湯」澆淋他的頭髮,令他渾身膚孔從上到下、由腳趾頭再回到腦門兒,感到說不出的舒暢。

  「呼……」他下意識逸出一口氣,輕問:「身為北方豪商之首,為何還懂得這些?調香製皂、按摩推拿,甚至是針灸醫病……懂得的是否太多?」

  身後的人兒像被他所問逗笑,假咳兩聲,一會兒才答——

  「妾身家裡與我最為親厚、最最疼我的老祖母常為頭風之症所苦,一開始習得的這些小技全落實在祖母身上,見她老人家無病無痛、吃好睡好,比什麼都值,之後嘛,就真學出一點火候和樂趣。」

  蕭陌兩扇墨睫緩緩掀開。「聽聞喬家老夫人乃當代少有的女中豪傑,縱橫商場數十載,如今算來也過花甲之年……你來到大軍屯堡,喬老夫人身邊豈非無人照看?」

  他試探的口吻換來喬倚嫣坦率一笑。

  「我家老祖宗就在離北境天元糧莊不算太遠的喬家大宅定居,馬車上路的話約一日路程就能抵達,快馬加鞭則用不著半天,妾身隨時能回去探望,再有,祖母身邊伺候的幾個伶例人兒老早將我的種種小技學了去,時時替我照看著老祖宗呢。」略頓了頓,語調更柔——

  「倒是將軍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妾身能派上用場,心裡可歡喜了。」

  「咳……」蕭陌陡地漲紅臉,喉頭發燥。

     身後的人兒忽記起何事般,語氣微揚逕自又道:「對了,妾身調香手製的沐髮皂角有名稱呢,是妾身自個兒取的,叫『將軍香』,欸欸,可想破我腦袋瓜才想出這麼適切的名稱,將軍也覺好聽吧?」

  什麼……什麼「將軍香」?

  還、還什麼想破腦袋瓜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大將軍被自個兒的氣驟然一嗆,咳到不行。

  「怎麼了怎麼了?被洗澡水嗆著嗎?甭怕甭急,緩著些拉長呼吸吐納,妾身在這兒呢,妾身幫將軍拍背順氣。」男人頭髮已然洗淨,喬倚嫣遂拋開杓子改去拍撫他的背心,柔嫩掌心貼熨男人裸膚,毫不忸怩。

  但蕭陌實在沒辦法保持平常心。

  姑娘家的十指直觸他頭皮,與她的掌心完全平貼他濕熱的背肌並且輕拍揉撫,兩者所引發的感受在程度上大大不同。

  腦中彷彿閃電加雷鳴,震得他脊柱發麻。

  喬倚嫣還沒來得及仔細替他拍撫順氣,蕭陌已在水中坐直身軀避開觸碰。

  他忽地側首,頰面微深,霧霧濛濛的小室裡,他目光穿透而來,略顯凶狠陰鷲。

  「出去。」男嗓低沉,語調偏向命令。

  「妾身還沒幫將軍擦背呢。」她假裝沒察覺他的異樣,殷勤道:「除了『將軍香』的沐髮皂角,還有同款氣味的澡豆,全備妥在這兒,將軍不試豈非可惜?」

  「……我自己動手。你出去。」

  男人對她十分隱忍,約莫是因她施針救過他,之後又替他「哭棺」演大戲,才勉強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

  但她確實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緊繃感,再繼續鬧他的話,八成討不了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見好就收!

  「那妾身就候在外面,等將軍浴洗完畢後一塊兒用午膳。」

  喬倚嫣將長柄刷子、澡豆、杓子等等全擺在他展臂可得的地方,再把一大疊淨布和裡衣裡褲擺在較高的木架上,這才退出去。

  一到小室外,她忽地佇足不動,那隻剛剛貼上他背央的小手在泛濕的袖底輕輕握起,指挲了挲。

  雖沒看清楚,也沒能仔細摸個透澈,但短短不過一息的貼觸,已感覺到他背上並不平滑……像交錯縱橫著許多疤痕。

  心口繃繃的,她深深又深深地呼吸,素手緊握成小拳。

  那麼多傷……

  是這些年北境邊陲的兵戎生涯在他膚上造成的痕跡嗎?

  抑或是有什麼人,待他那樣不好?

*             *             *

  蕭陌沉聲把人「請」出去後,在熱水變冷之前已自行打理好一切,只是他步出小室時一大把頭髮仍滴著水,喬倚嫣見狀趕緊攤開淨布靠上去,包住他的濕髮又拉他坐下,終才能好好將他髮上濕氣絞乾。

  兩刻鐘後,蕭陌舒爽地散著髮,身上是乾淨厚實的袍子,面前是滿滿一桌的佳肴。吩咐將午膳布進寢軒,喬倚嫣未留僕婦和婢子伺候,由她親自為蕭陌布菜盛湯。

  然後她很快發現了,大將軍真是個好孩子,給什麼吃什麼,半點不挑食,但細心觀察是能看出來的,其實他對青菜不怎麼青睞,喜歡肉類更勝河鮮,最後是收尾用的三色小食——

  百葉蓮花酥、黃金流沙卷、蜜香玫瑰糕……每一盤各盛五小塊,共一十五塊,她僅吃了蜜香玫瑰糕且還沒吃完,其他一十四塊已全祭了他的五臟廟。

  原來大將軍很喜歡吃小食呢。喬倚嫣替他添上一杯熱茶,悄悄笑了。

  蕭陌直到吃飽喝足、望著被他一掃而空的桌面,才意識過來自己有多像餓鬼投胎!這樣很糟!

  今日快馬趕回大軍屯,他本打算開門見山對她說清楚,結果一拖再拖、莫名其妙被拖到眼下這般情狀,他卸去甲胄,徹底洗了澡,吃了一頓飽,還連茶都喝上了……這根本是遭「敵方」深入引誘,找不到方向。

  「妾身跟廚下點的這幾道菜,瞧來頗合將軍口味,見將軍用得香,比什麼都好。」喬倚嫣從角落臉盆架那兒絞來一條熱巾子遞去。「還有那三色小食,是妾身昨兒個心血來潮親手作的,本打算今日請人送去駐軍大營給你嚐嚐,將軍卻回來了,這算心有靈犀嗎?」

  他嘴角頰面莫非沾上糕餅屑兒?

  蕭陌見她欲笑非笑的眸光在他嘴邊溜轉,臉皮陡燙,遂故作鎮定接下熱巾子,一把往竄熱的俊龐上用力抹。

  不擦不知道,一擦……呃,還真沾上不少屑屑。

  「我們……好好談談。」他暗暗咬牙,沉靜開口。

  「好。」喬倚嫣允得好快,隨即朝外邊喊了聲。

  一直候在外頭的素心和丹魄應聲而入,一下子便將席面收拾乾淨撤走,重新換上一壺香茗,再度退出。

  「先借將軍的左手一用。」喬倚嫣笑笑要求。

  蕭陌眉心微蹙,仍乖乖將左手伸出……結果是被她按著手腕把脈。

        把完他左手脈象接著還要他伸出右手,最後她把兩手分別按在他兩邊腕脈上,細細把著、探究著,她神態是那麼認真鄭重,彷彿非常在乎,那讓他感到些微恍惚。

  「之前風寒造成的肺腑炎症已痊癒,蕭某並無不適。」直到她淺淺逸出一口氣,收回手,他才出聲。

  喬倚嫣抿唇一笑。「有妾身出手,自是藥到病除,可我瞧的也不是風寒或肺炎。」

  蕭陌亦收回雙臂,對她所說的沒想多問,更未放在心上,終是開門見山道——

  「喬小姐以『沖喜』為名義被皇上指婚下嫁,此舉乃全了北方大商喬氏的義名,可事實上,你與我算不上拜堂成親,更沒有什麼……什麼洞房花燭夜的……趁一切尚來得及,喬小姐可想過退親?」

  「……啊?」鳳眸與柳眉間一片怔然神色。

  蕭陌又道:「憑喬小姐的容貌和多才,想來這世間的好男子盡可任你挑選,會落到眼下這步田地,是否是受喬氏族中的老長輩們所驅使?因為想在天子與百姓眼中博個好名聲,福蔭宗族,所以他們才把你推到風口浪尖上,與蕭某牽扯上?」喉結上下動了動,沉吟了一會兒——

  「如若像蕭某說的這般,那喬小姐大可不必煩憂,喬家老長輩們再橫,我亦能為你擺平,至於皇上那兒……只要你想退親,一切交由我,要請皇上收回成命,也不是不能夠。」蕭陌不知為何,真真不曉得怎麼了,他以為問出這些話,與喬大小姐彼此直面內心所想、直面眼前情勢,壓在心頭的無形重量定會輕上許多,但……實則不然。

  胸臆間繃得莫名其妙,一顆心像被誰掐住,每一下跳動都帶出微妙輕疼。

  事反必妖。

  這太過反常,一向方寸不動的他,莫不是對什麼飄渺不實之物生出期盼?

  內心說不出的震驚,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僅左胸的起伏鼓動略微明顯,藏在袖中的十指下意識收攏。

  房內靜了好一會兒,直到——

  「將軍說什麼退親?那、那是男女雙方定下鴛盟,成了未婚夫妻,而其中一方反悔了,才叫退親,咱們這樣……這樣……妾身是說,我都嫁進來了,反悔的話不叫退親,而是和離才是。」

  喬倚嫣喉頭都發澀了。

  可她是這樣會裝的人啊,熱氣染得雙眸都泛濛,仍暗暗費勁想裝得雲淡風輕。

  她牽唇若笑,徐聲再道:「何況將軍在皇上面前該如何自圓其說?莫非想拿戰功當作交換嗎?如此一來豈非恃寵而驕,頗有挾功脅主的意味,平白折損將軍名聲還可能惹得皇上不痛快,又能落得什麼好?」

  「若要解套,僅須皇上一只宣詔,告訴天朝上下的臣工百姓,說一開始的『中箭落馬』、『命懸一線』到後來的『沖喜』、『賜婚』等等,全是一時權宜,是為了釣蒙剎與北蠻諸部的敵軍,所謂兵不厭詐,精心布局就為最後的大勝。」蕭陌將此事在腦中理過無數回,這是最好的解決之法了。

  他下顎線條剛硬,抿抿唇接著說:「皇上會答應的。所有人將會頌贊帝王的英明睿智,雖高居朝堂之上,卻能決勝於千里之外,而北方大商喬氏女暗行皇上欺敵之計,助朝廷和北境軍大敗敵寇,喬小姐與喬家皆有大功。」

  喬倚嫣定睛望著他,專注到眸子都忘了眨。

  蕭陌被她看得略不自在,但沒有撇開目光或撇開臉,然後就聽到她輕笑出來——

  「將軍所說的,妾身倶懂了,若依將軍的安排,這將會是雙贏……甚至是三贏的結果。皇上英明神武受萬民愛戴,贏了。喬家忠義之名大顯,贏了。而北境軍也贏了,此役大捷,迎來邊陲軍民們渴望的長安……」

  她垂下粉頸,擱在膝上的一雙柔荑,指尖下意識相互摩挲輕絞。

  「可任你再怎麼編派,將軍當時落馬是真,命懸一線也是真,妾身被指婚給了你,那也是真。還有……將軍病中方醒的那時,說是很承我的情,可是答應了妾身所求的,往後就跟家裡人一樣喚我小名,不再生分地稱我喬小姐,那也是真實有過的,但今兒個將軍沒遵守承諾,『喬小姐』三字連發,聽得都不舒服了,將軍得認罰。」

  蕭陌有一瞬間閃神,因她垂頸的弧度、她鬢邊柔軟的碎髮,更因她暖紅的腮畔和似帶嗔意的話語。

  「喬小……」他驀地頓下,調整氣息。「所以你是何意?」

  喬倚嫣抬起臉蛋,膝上的雙手已然交握,似下定了某個決心。

  「當時聽聞將軍在戰場上中箭落馬,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又繪聲繪影,且一直等不到你現身露臉來終止眾人猜測,我那時可真急了,好擔心你真的重傷不起,又不知是否有人能好好照顧你……」菱唇輕抿,更添朱色——

  「我沒法再等,遂仗著喬家多年來捐輸軍糧軍資之功,抓住機會求皇上賜婚,如此一來便能理所當然來到你身邊,這個『沖喜賜婚』是我自個兒厚臉皮求來的,我家老祖宗本不答應,但老人家是疼我疼入骨了,根本抵不住我連夜跪求,終才出面跟皇上討的。」

  她再次直視他,眸底坦然如星辰爍輝,臉容倒是紅透,嗓聲溫柔中帶俏皮又道:「在我好不容易占了你身邊這個位置,眼看都能開吃了,將軍卻想往我口中掏食,要奏請皇上收回指婚聖旨,你覺得我能答應嗎?」

  蕭陌好像……好像忘記該怎麼動。

  他沒辦法動。

  宛如被人施術定住一般,喬大小姐此刻對他道出的話,正如定身咒。

  「欸,妾身嚇著將軍了。」喬倚嫣笑了聲,眉眸倶柔。

  「你……你是真心願意……嫁蕭某為妻?」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嚴肅,五官輪廓深明剛峻,好似正與敵人對峙。

  「是。」螓首毫無遲疑一點。

  「為什麼?」連問話都像冷酷質問。「你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為何願嫁?」

  喬倚嫣險些大笑。將軍大人是把對敵的經驗拿來用在女兒家身上了。

  對不解之事,他抱持多疑態度,而他會疑她居心叵測實也尋常,畢竟他沒被姑娘家纏上,不知道如她這樣的姑娘家若然春心大動,會有多執拗難纏。

  她喝了口香茗潤潤喉,輕徐答道——

        「妾身在十年前便見過將軍……當時蒙剎一支近百人的鐵騎成功避開我朝前線駐軍,還大軍屯堡,直接殺進我喬家的天元糧莊。前方完全沒有示警、不見半縷狼煙,那時祖母正帶著我在莊子裡聽管事們彙報,直到蒙剎兵都快殺到莊子口,咱們才驚察異狀。」

  蕭陌眉峰微動,她所說的事,他記起了,那是他名揚北境的第一場仗。

  身為小小總旗的他領著三十名好弟兄,將百騎的蒙剎兵趕出百姓的糧莊,將敵人盡斬於刀下。

  喬倚嫣見他是知道的,不由得對他一笑。

  「那座大糧莊裡從管事到夥計、再到灶房打下手的僕婢和馬夫等等,不是攜家帶眷在糧莊裡過日子,要不就是落地生根、成家立業,全是一家子又一家子的……當日將軍若沒帶人趕來,糧莊一旦徹底被攻破,後果肯定讓我一輩子惡夢連連。」菱唇一咧笑得更開,她搖搖頭。「噢,不對,要真被攻破,我也就沒命了,作不了夢啊。將軍以為咱們八竿子打不著,才不是呢,你救了我天元糧莊所有人,救了我家老祖宗,你還救了我。」

  「你之所以願意嫁我、以身相許,說穿了是為報恩?」他問得很慢,深深看她。

  喬倚嫣略歪著腦袋瓜,忍不住揉揉一邊秀耳。「也不是……也、也算是吧。」

  「什麼叫也不是也算是,說清楚。」繼續嚴酷地審她。

  「就是一開始沒想過,後來就覺嗯……像也可以。」鵝蛋臉紅撲撲,額上似見薄汗。

  「當年喬氏的天元糧莊得救後,將軍大大展露頭角,妾身從那時便開始留心起你,見將軍崢嶸往上、漸漸累積出無人可比的戰功,獲聖上青睞與信任,最終掌握北境軍權,而將軍不曾讓人失望,維護一方百姓,為我朝揚眉吐氣……」

  好想使勁揉臉,或把燙到不行的臉蛋摀住,但該說的、決定要說出來的,還是要一鼓作氣吐盡了才好。

  「像將軍這樣的男兒漢,任憑哪家的小姑娘見著了都要心儀喜歡吧?何況妾身躲在邊邊角角一看就看那麼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所以……所以一開始真沒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這樣的事,無奈後來有了私心,又逮到指婚的機會,就覺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將軍,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她頭重重一點,強調般用力頷首。「妾身的叵測居心,就是這樣了,我、我說完了,沒有其他需要交代的了。」以上。

  點完頭,她乾脆又低著臉,雙眸瞅著絞在一塊兒的十指。

  然後她發現四周陷進猶如無底黑洞的靜寂中。

  非常、非常的靜。

  靜到她都能聽到自個兒心音正胡亂鼓動,還一聲大過一聲,彷彿下一瞬一顆鮮紅火熱的心真會跳出喉嚨。

  欸欸,她知道自己非常不懂矜持,再次很嚴重地嚇到將軍大人,他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應對也是情有可原,誰讓她就是春心大動,一動還累積了整整十年,當時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終於終於,她鼓起勇氣抬眼偷瞄,想過無數種他可能展露的神態,驚駭的、疑惑的、輕蔑不屑的,甚至冷酷無表情的……但,竟然不是!

  手握重權、剽悍神武的行軍大都統兼鎮北大將軍大人,顴骨不知怎地浮出兩團赭雲,即便膚色偏黝黑也掩不住紅了臉的事實。

  他覺得臉紅給她看還不夠似的,那薄唇竟還不知所措般輕啟,欲語還休一般。

  而最最考驗心智的是他那一雙漂亮長目……審她的時候不是清醒又狠厲嗎?這時候怎換上小雨如酥般的朦朧目光,是要她……要她怎麼忍嘛!

  不行!

  忍無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她都如此這般不矜持,不能再自陷泥淖變成「摧草痴女」,尤其還是一名「大齡痴女」,那樣也實在太可悲啊!

  她忽地自虐般揪住發燙的兩耳,接著又拍了兩下臉頰,重新振作起來。

  「你別急著惱我,我有一事不說不成。」

  她沒敢多看他,急急再道:「將軍之前因風寒導致肺腑發炎,如今確實完全被治癒,但將軍的氣血腑臟與四肢百骸仍需仔細調養,因為小小傷了根本,但起因絕非這一場風寒,而是在更早之前種下的病灶,應是重傷一場,卻沒有徹底地將養顧本才造成的。」

  望著男人對她來說實是秀色可餐的俊顏,喬倚嫣死死忍住,道——

  「氣血兩傷,筋骨暗鬱,這病灶不除不可,時日拖久了,將軍年過不惑定然要飽受折磨,我既是來報恩,就斷不能允這樣的事發生。」

  深吸一口氣,再用力呼出,她再道:「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當這個被指婚過來的將軍夫人,這樣才可以名正言順扒光你的衣物替你診治,才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你身邊,隨心所欲照看你,即便你受不了想休我,有聖旨在上,定也容不得你專斷妄為。」

  喬倚嫣不會知道,此時此際的大將軍蕭陌是受著何樣奇詭的煎熬和折騰。

  如以冰炭置我腸。

  蕭陌渾身凜顫,從上到下,由內而外,體內是一陣冰寒一陣熾熱,似有軟到沒邊的春水浸注,又彷彿整個人被架在烈火上燒烤……總而言之,就是一切感受全亂了調性,連他都還沒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緒。

  什麼都沒搞懂,所以他瞬也不瞬、近乎迷濛般直視她,無語。

  他沒話,她話倒是不少,為遏阻「摧草邪念」叢生,把當家主事的氣魄全展現出來——「將軍都沒喊我小名兒,妾身剛剛提到要將軍認罰,這時是想到罰你的好法子了。」一頓。「就罰將軍與妾身再成親一回,要你穿上新郎官的大紅喜服來迎娶我,要親自挑開妾身的紅頭帕,咱們要辦一場別開生面的結親禮,如何?將軍認不認罰?」

  結果眼前男子依然像魔怔了般緊望著她。

  說不失望,那是假話。

  但按她喬倚嫣的脾性,向來選定便無悔手,這一次亦然。

  蕭陌。

         這是她老早就選上且看進心底的人兒,喜歡著、崇拜著,欲棄不能棄,是深入魂識的柔醉情懷,還能由她慢慢滋養,徐徐教化。

  而至少至少,這一段彷彿被迫的親事,還有她不管不顧、少女懷春般心悅他。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將軍不答應都不成!咱倆的一場婚事,你且靜心待著便是,妾身會安排得妥妥當當。」咬咬唇。「嗯……嗯嗯,就這樣,我沒事要談了,將軍也沒事吧?嗯嗯,那好,既然咱倆都沒事,就……就該幹麼幹麼去!我去找府中大總管議事,將軍請便……再會!晚上見!」

  丟下話,喬倚嫣起身便走,往寢軒外衝。

  太不淡定了。她想。

  但心裡秘密全都挑明,要她還能如何淡定?

  一逃到外邊,她搔耳揉頰渾身紅暖退不盡,頭皮還隱隱發麻。

  腳一跺,想通了,不淡定就不淡定,對上他蕭陌這般的男兒漢,要顏質有顏質,要力氣有力氣,要才能有才能,會陷落是正常,她、她坦然以對就好。

  然後,想通一切的她很瀟灑地走掉去幹自個兒的活兒。

  而還沒想通的大將軍仍傻傻困在原地,羞到渾身發燙,五官僵化,動彈不得……

  沒辦法啊沒辦法,大將軍這款剽悍又精明過頭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沒被柔柔軟軟的姑娘家明目張膽表白過啊!

  將軍大人確實「馬前失蹄」了,但又如何?

  摔得這麼慘,怪不得誰,誰讓他就是純情到沒半點經驗嘛……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3 03:44 PM 編輯

【第五章】   成親第二回

  蒙剎與北蠻諸部慘敗後,蒙剎細作沒回自個兒地方,卻還試圖往南潛入,這一點令蕭陌深疑,就怕天朝土地上已埋著不少敵國暗樁,以他們才知道的法子暗通有無。

  原以為即使逮到人,要從對方口中挖出點有用的東西肯定不易,大將軍想都沒想到,細作落進喬大小姐手中被公審過後,神識都有點殘了,彷彿內心一道長久鍛鏈出來的防護牆遭無情摧毀,據負責看守的親兵來報,說蒙剎細作全身被清理過後,在終於套回褲子時竟崩潰大哭。

  後來將細作提來問話,什麼酷刑全免,只遣親兵將老大爹那頭大福公豬借了來,「豬」視眈眈下,蒙剎細作問什麼說什麼,而經歷過喬大小姐之手,再被大將軍整過,細作略殘的心志都成半殘了,欸。

  緊接著是朝廷遣人快馬加鞭前來傳旨。

  負責傳旨的是一名年過四十、身形高瘦的內侍大人,名叫卓昔年,在內廷中頗得倚重,皇上遣這位心腹卓公公親臨北境宣旨,足可看出這一次大捷讓帝心有多痛快。

  榮威帝的聖旨中除了嘉許北境軍民一心,贊揚北境軍剛韌有度、忠勇護國外,亦憐邊陲百姓生活之清苦,特免五年賦稅,以利百姓們休養生息。

  另外,對大將軍蕭陌青眼垂垂的榮威帝自然把蕭陌誇得沒邊兒,要蕭陌擬一份論功行賞的摺子送上,更直接在聖旨中宣召,封一品鎮北大將軍為「定遠侯」,爵位世襲罔替,賞黃金千兩。

  榮威帝還不忘「愛屋及烏」,不但加封喬倚嫣為「一品誥命夫人」,賜誥書和誥命服,更特意命卓昔年帶上十件棺材為賞賜。

  沒錯,確實是棺材,也的確是十件,只不過每一件僅巴掌大,材質各不同。

  金絲楠木棺。瑪瑙棺。象牙棺。真金不怕火煉棺。和田潤玉棺。

  千眼菩提木棺。青川碧玉棺。珍珠棺。福壽山石棺。明玉晶棺。

  小小棺材完全展現出天朝工藝之大成,能開棺蓋棺,每件上頭各有精美至極的不同雕刻,這十件中包含木雕、石雕、玉雕、牙雕和毫雕等等功夫,且出自皇家賞賜,當真價值連城。

  接過這一大托盤棺材的喬倚嫣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從沒少見,但那會兒還真有些懵了。

  民間拿這種飾物或擺設用的小棺材相贈,頗有祝人「見棺發財」或「升官」的好喻意,咱們的榮威帝一賞還連賞十件,是要她這個「一品誥命夫人」繼續發財兼升官嗎?

  是說「一品誥命」都到手,完全碰頂了,她這個「妻憑夫貴」的官還能升哪兒去?

  「皇上說,將軍夫人……啊,老奴得改改口,稱您一聲定遠侯夫人。」八成見她一臉納悶,卓昔年掩唇一笑,壓低細嗓好心地解釋。「皇上說啊,夫人您是一等妙人,哭棺那樣的活兒都能操辦得那般細致,若非皇上早知道底細,都要信得真真的,跟著哭呢。」

  聞言,一旁聽旨的蕭陌眼角、額角加頭皮都又抽搐了。

  那日偷溜成癖的青年帝王在他面前喃喃著要好好獎賞喬大小姐,沒想最後是賞這一托盤的棺材……這種奇詭惡趣,他不禁又想把帝王梟首了事。

  豈料喬倚嫣笑得見牙不見眼,脆聲道——

  「謝皇上聖恩。這是『升官發財、十全十美』呢,皇上的期許,臣婦不敢不遵。」好啊,她這算是「奉旨發財」吧?不發可就抗旨了!

  呵呵,敢情好,以後有御賜的這些玩意兒在,喬家賺得滿盆滿缽,也不怕那些酸腐言官們說話。

  「吾皇萬歲萬萬歲!」她喊得山響,很給面子地磕頭行大禮。

  宣旨結束,待行軍大都統府裡黑鴉鴉跪成一片的人全都起身,卓昔年往前兩步將聖旨交到蕭陌手中,保養得宜的斯文面龐對著新晉的定遠侯夫婦揚開淺笑。

  「侯爺此番立下不世戰功,當可為天朝新世家的開代家主,皇上在帝京相候,就等著老奴隨兩位貴人啟程進京,侯爺奉召進京獻俘,皇上還就想讓當初不看好您亦不看好他的那些宗室和臣工們瞧瞧,皇上與侯爺是如何君臣一心,創我朝盛世。」

  喬倚嫣此時已將皇上賞賜之物仔細交給芳姑姑和素心、丹魄兩丫鬟捧著,一揚睫便捕捉到蕭陌又在隱隱抽動的眼尾眉角,忽地有種想法,莫名就覺這位榮威帝像是個挺會鬧騰的,唔……可能也頗愛演,嗯……蕭陌長年來倍受其偏愛和青睞,肩上壓力定然不小。

  然後自個兒再想想,來到他面前,她也挺會鬧騰,也滿愛演,後來衝著他攤了牌,說,就是覺得「喜歡」了,想「以身相許」了……她的偏愛和青睞是否也變成無形巨石重重壓在他肩上?

     自那日她把臉皮踩在地上對付他咄咄逼人的質問,到今日已過去十來天。

  這些天他就駐軍大營和大軍屯堡這兒兩地跑,但較多時候是待在駐軍大營那邊,還把從她手中「奪走」的蒙剎細作拎到俘虜營審問。

  若回到大軍屯堡這座行軍大都統府裡,他總面無表情,給他什麼吃什麼,安靜任人伺候,三拳都打不出個悶屁。

  但她已好幾回逮到他在偷覷她,而且只要被她逮到,他目光立時挪開,她都不曉得家裡這位大將軍侯爺到底怎麼想?

  不過不打緊,反正她破罐子破摔,他想怎樣都成,只是若想擺脫她,那萬萬不可能。

  認命吧我的大將軍侯爺!

  噢,等等,眼前不正是個讓他徹底認命的好機會嗎?

  蕭陌抿唇無語,倒是給了喬倚嫣絕佳的插話時機,她頷首笑道——

  「有勞卓公公前來宣旨,這一趟從帝京遠道而來,途中諸多不便,定然極其辛苦,還請公公在這行軍大都統府裡好好休息幾日,待養足精神再回程。」一頓,眉陣忽染顏色,略靦腆又說:「卓公公來得實在太巧,三日後恰是侯爺與妾身的成親禮,公公能來觀禮,那當真是太好了。」

  此話一出,她身畔的蕭陌渾身一僵,怔怔調頭看她。

  卓昔年卻是微瞠雙目,不明就理般眨了眨,掀唇問:「侯爺與夫人的成親禮……不老早行過了嗎?」

  喬倚嫣帶笑嘆息。「可不是嗎?但那時我家大將軍侯爺雖非真的中箭,命懸一線倒是真得不能再真,妾身當時以『沖喜』為名嫁進來,拜堂都不見新郎官的影兒呢。如今他算大好了,總要鬧著他再成一次親。」說著,她妙目瞟向一臉含霜罩雪般冷酷、實已徹底僵化的蕭陌,模棱兩可軟軟笑問——

  「嗯……這位定遠侯大將軍,當日既是無語,那便是認罰了吧?既然認罰,此際可還有絲毫異議?」

  「……認罰?」卓昔年兩耳攫獲到有趣的字詞,修整得漂漂亮亮的烏眉不禁挑高,一臉的興致盎然。

  「就是我家大將軍侯爺他唔唔……我的小名兒他都不唔唔唔……」

  卓昔年這會子不是兩眉挑高而已,而是兩顆眸珠都快瞪將出來!

  蕭陌全然憑本能動作,長臂一探將那胡亂放話的姑娘家拘在身側,隨即一掌覆蓋過去,俐落地掩了她半張嬌顏,留著兩鼻孔洞讓她呼吸,堵實了她的嘴不讓洩底。

  喬倚嫣不說話了,但貝齒一張乾脆咬住他的掌心。

  蕭陌沒有哼聲,因為掌中全是厚繭半點不疼,卻是……卻是濕濕熱熱又刺刺麻麻,直往心窩裡鑽。

  「噢,噢噢……我的天爺啊,沒想到侯爺竟有這般淘氣的一面,整著自個兒的媳婦兒玩呢。」卓昔年揮著潔白巾帕掩唇,忍不住笑,目光直往他們倆臉上挪移。「見侯爺與夫人鬧得開懷,比起別人的兩小無猜還親昵率真,足可說這樁『沖喜賜婚』實是皇上聖明啊!」

  「卓公公唔唔唔……」喬倚嫣認真甩頭,但甩不開男人覆嘴的大掌。

  「三日後,本侯與夫人將再次行成親禮,請公公前來一觀,代皇上為我倆證婚,實為無上榮幸。」

  卓昔年用力頷首,頻頻點頭。「一定一定。侯爺與夫人這杯大紅喜酒,老奴若然不喝,那是枉來世間走一遭啊,屆時定要與侯爺喝個盡興……是說……侯爺快快鬆手吧,老奴瞧著,夫人快被摀得沒氣了呀!」

  喬大小姐哪裡快沒氣兒?

  被半挾半抱帶回主院,甫鬆開對她的挾抱,蕭陌胸膛就被她狠狠推了一把。

  沒料到她會突然出手,高大精實的他被她一推,順勢倒坐在扶手椅裡。

  「蕭陌我告訴你,你若還想著要皇上撤旨,不要咱倆這婚事,三個字,不能夠。」什麼「將軍」啊「侯爺」的稱謂全省了,連名帶姓喊人,氣勢迫人。

  蕭陌一時間也看傻了。

  杵在面前的女子比起坐著的他並沒有高出多少,但她雙手叉腰、兩腳打開與肩同寬,瞪著他不放的鳳眸眸底竄著小火,整個精氣神旺盛,令他挪不開眼……也捨不得眨眼。

  「你究竟怎麼想的?今兒個若不說清楚——」她咬咬唇,頭一甩。「那剛做好的新鮮小食,什麼蓮花酥、流沙卷、玫瑰糕的,一塊……不,一口都別想吃!」

  以為她要撂什麼狠話,結果拿新鮮小食來威脅?

  蕭陌有些哭笑不得,但再想想,口中竟開始生津泛濫,是記起那些小食在舌尖上化開的美好滋味了,忽覺她這個威脅頗狠。

  「適才在卓公公面前,夫人說三日後當行成親禮,實是想坐實了這件事,蕭某盡管事先毫不知情,但也認了,反正……那就……成親吧。」咳咳。

  他看到喬大小姐雙眸瞠得好圓,瞳底爍亮,突然間整張白嫩嫩的鵝蛋臉抵近過來,鼻尖與他的臉僅一拳之距。

  「你……怎麼了?」他喉間發燥,裝著八風吹不動的模樣。

  喬倚嫣露出兩排貝齒,笑道:「爺剛剛稱呼我為夫人,這是私下頭一遭呢,喚得還挺自然,原來你覺得我是你夫人了。」

  蕭陌覺得,上戰場衝鋒陷陣都沒這麼難對付,不按牌理出牌的喬大小姐總有令他節節敗退之感。

  戰場上是真刀真槍與敵軍交鋒,紅的只會是血,但跟眼前這個時而溫柔時而刁鑽、演起戲來一套一套,但坦率起來又徹底豁出去的女子交手,他的血發燙,紅的是臉。

  喉結動了動,他竟然不爭氣地想把頭轉開,一雙柔荑隨即捧住他的臉,扶正。

  他兩丸瞳心陡凜,她嘻嘻一笑,道:「侯爺的臉真燙,看來是害羞了。」戲譫的眸光一轉溫柔,掃過他臉上所有剛硬線條,吐氣如蘭。「真好,妾身很喜歡。」

        她凝視他的唇,又緩緩與他四目相接。

  蕭陌原要硬氣地駁斥那個「害羞了」的說法,但她說著「很喜歡」時的神態和語調……

  他左胸像被狠撞了一記,心頭湧出熱呼呼的血氣。

  他驀然間明白過來。

  那一日他對她提到欲請皇上收回指婚的旨意,並剖析了一套三贏的局面,只要她點頭,這場莫名其妙的婚事便能告終,他當時覺得胸中緊繃,恍惚間似乎生出期盼。

  當時不懂,此刻已明白——他希望女兒家出嫁,是自個兒願嫁,若然被迫,能有什麼意思?

  像將軍這樣的男兒漢,任憑哪家的小姑娘見著了都要心儀喜歡吧?

  何況妾身躲在邊邊角角一看就看那麼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

  逮到指婚的機會,就覺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將軍,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他有些暈眩,每每想起她的告白,說得那樣理所當然,他都有頭重腳輕之感。

  此時她看著他說很喜歡,臉離那麼近,指摩挲著他的頰,那、那她會不會想……

  「欸,妾身又驚著你了。」笑著,略帶懊惱,喬倚嫣放開他的臉直起身。

  「三日後成親,侯爺肯乖乖的,妾身感激不盡。」她拍拍他的肩膀,俏皮地搬出當家主事的派頭,大氣道:「別擔心,有我罩著呢,我會照顧好你的。」

  然後她就把發愣的男人留在屋裡任他發愣,自個兒則回到前頭廳堂招呼這些天將借宿行軍大都統府的卓昔年一干人等。

  蕭陌在屋裡「罰坐」了好半晌,最後終於重重吐出一口灼氣。

  他都不知道在忍什麼?憋得大氣都不敢喘!

  結果……就是……欲求什麼……而那個什麼卻非常不滿中!

*             *             *

  儘管只有三天準備成親事宜,喬家「北方豪商」的名號不是喊假的,稍一動員,所需用品以及宴席所需的豬鴨魚肉、青菜果子等等,全一騾車一騾車地拉進大軍屯堡。

  大將軍蕭陌被賜了定遠侯爵位,且將與將軍夫人再一次行成親禮之事甫在屯堡裡傳開,整座大軍屯堡忽然喜氣洋洋,不少百姓們主動在家門前掛起大紅布,還放鞭炮了,熱鬧得跟過年有得比拼。

  不能怪百姓們愛湊熱鬧,實在沒辦法不開心,畢竟上回成親是為了「沖喜」,喬大小姐還是跟一套御賜的新郎官衣褲拜的堂,眾人當時全以為大將軍正值生死交關之際,而北蠻子正虎視眈眈,哪還笑得出來?即便笑,那也絕對是苦笑。

  但這一次的成親可就大大不同,那是天差地遠啊,加上喬家有意寵著屯堡軍民,有意寵著自家姑爺,凡是登門道喜者,不限大軍屯堡這兒的人,每人皆可得個小紅包沾沾喜氣,可想而知,這三天大軍屯堡裡的喜慶氛圍有多濃厚。

  成親這一日,北地終於透出點春信氣味兒。

  日陽小暖,天光清亮,風裡有著雪水滲入土壤深層中所散發出的微腥泥香,這是土地得到萬物滋養的迷人氣味。

  蕭陌一早盥洗後已換上喬家僕婢為他備好的御賜新郎官喜袍,就連靴子都是新製,爾後一名僕婦捧著喜彩過來要幫他繫上,見到那一大球連著紅緞的喜彩,他眉頭深皺,那名被喬倚嫣喚作「芳姑姑」的僕婦軟和勸道——

  「喜彩上身,喜事彌珍,喜運長隨,喜緣是恩。將軍身上團著大紅彩,給咱們家夫人添紅又添喜,夫人身上團著大紅彩,為將軍添運又添福,兩球紅彩是成對兒的,缺了一顆可不好。」

  蕭陌這大將軍侯爺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最後摸摸鼻子嘟噥兩聲,乖乖讓人替他在胸前繫上一朵比他腦袋瓜還大的紅綢彩球。

  之後他成了提線木偶,要他做什麼,他全然照辦。

  直到親眼目睹涌進行軍大都統府賀喜的百姓們,又看到今日要與他成親的喬大小姐一身正紅、頭罩紅頭帕,被僕婦和婢子們護送到他面前,他才徹底意識到自己是個新郎官,是那個要上前牽起她手中的紅綢緞、與她結成連理的人。

  接下來的事就不須旁人提點了。

  他接手一切,接起與她相繫的紅綢緞,在眾目睽睽且眾望所歸中,領著她一步步完成所有禮節。

  他們,終於成親。

  他,蕭陌,年少便被逐出世家大門的一顆棄子,御史臺的言官們將他批得一無是處、豬狗不如,沒想到有朝一日……也有姑娘家會鬧著非他不嫁。

  大將軍定遠侯的洞房,礙於新郎官威壓太重,沒人敢來鬧。

  喬倚嫣覺得這樣甚好,外頭已夠熱鬧,若還鬧進正院寢房裡來就太過了。

  半個時辰前,蕭陌領著她拜完堂成了親,將她送進布置得紅彤彤的寢房裡。

  芳姑姑帶著素心、丹魄在一旁伺候,捧上托盤,盤上備著一根繫有喜緞的秤子,蕭陌就用那根秤子挑起新嫁娘的流蘇頭帕。

  稱心如意。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芳姑姑祝詞連連,兩個丫鬟則笑嘻嘻地不斷把該吃該用該喝的東西奉上。

  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喜酒等等,蕭陌全乖乖下肚,最後用葫蘆瓢飲著合巹酒時一下子喝得太猛,還把胸前都濺濕了。

     不等僕婦和婢子們反應過來,離他最近的喬倚嫣已將手中帕子貼在他胸前,試圖拭掉酒汁。

  「蕭某……我無事,不打緊。」他快很抓住她的手,隨即起身。「我先出去敬酒,卓公公那邊亦須作陪一番,你……你先歇著,吃點東西。」

  他朝芳姑姑和兩個丫鬟道:「照顧好你家主子。」

  「是。」三人異口同聲,屈膝福禮。

  在目送自家侯爺離開喜房,且完全聽不到腳步聲之後,年歲最小的丹魄突然頗老成地嘆出一口氣——

  「夫人,瞧著這點子好硬啊,今晚拿得下嗎?嗷嗚!」後腦勺被姊姊素心狠巴一記。

        「滿嘴胡話!什麼點子不點子?你把侯爺當成啥兒啦?」素心板著臉叉腰。

  「就當成……當成香脖脖嘛,侯爺是夫人眼中的香脖脖。」揉著中招的腦袋一臉委屈,還不忘碎念。「也就夫人瞧著喜歡,那麼冷,硬得跟石頭似的,咱是替夫人擔心,怕不好入口要崩斷牙,不如今晚一把蒙汗藥迷了他,先上再說也……你、你你……別又動手啊!」

        素心簡直聽不下去,撩袖掄拳撲將過去,兩姊妹遂滿屋子跳騰飛挪。

  兩道身著喜衫紅艷艷的小影兒全使上輕功,素心邊罵邊追,丹魄邊回話邊擋還邊逃,厲害的是完全沒打翻房裡任何一物。

  芳姑姑已然見慣,搖頭笑嘆,她倒了杯蔘茶靜靜送到喬倚嫣面前,柔聲安慰。「慢慢來吧夫人,慢慢來,比較快。」

  「姑姑,我沒想快的,我就喜歡穩紮穩打,然後手到擒來。」喬倚嫣嘻嘻一笑,捧著蔘茶啜了兩口,揚眉卻又道:「嗯……下蒙汗藥著實太俗,那是下九流的路數,若是下我製的『陰陽合歡散』,定然是不錯的,姑姑以為呢?」

  逃跑中的丹魄猛地頓住腳步,素心不及收勢,兩姊妹撞在一塊兒還齊齊滾到喬倚嫣腳邊,四隻眸子同時瞪圓了仰望她。

  「夫人英明神武!」丹魄咧嘴笑,被素心一把掐了臉蛋,頓時哀哀叫。

  芳姑姑仍是搖頭嘆氣,一指親昵地點了下喬倚嫣的鼻頭,紅著臉嗔道:「淘氣。」

*             *             *

  待蕭陌再度回到正院寢軒,已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北境的寶藍穹蒼上,月兒剛躍上樹梢頭,不知名的蟲聲隱隱約約響動。

  男人進到小前廳、一路踏進內房,喬倚嫣便嗅到他身上似染霜雪的清寒。

  芳姑姑和素心、丹魄兩丫頭在服侍她浴洗且進了一碗十鮮粥後,已被她早早趕下去吃飯歇息,此時伺候人的事就要她自己來了。

  「侯爺是在前頭喝多了酒,怕酒氣薰著妾身,便自個兒尋了個地方浴洗過後再進屋嗎?」喬倚嫣從櫃中取出淨布迎上。

  他的新嫁娘已卸去頭飾珠釵,素顏如玉,大紅喜服也換回一向偏素雅的衣裙,但依然很好看,他沒想到自己會娶到一個美嬌娥。

  今日以喜秤挑開她的紅頭帕時,先是覷見她秀潤的下巴、嫩紅菱唇,跟著是兩抹帶紅的腴頰、秀挺鼻子,再來是她的眉眸和白額……當整張妝容美麗的鵝蛋臉呈現在前,光是她小小一個揚睫朝他眄來,他心音便如擂鼓。

  之後她替他擦拭酒漬,靠得好近,人幾要鑽進他懷裡,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

  這時也是,她又靠過來,攤開一大張淨布擦著他微濕的散髮。

  喬倚嫣不知道蕭陌此時內心的起伏與掙扎,反正他無語便是默認,令她不得不念叨——「髮上的水氣都快結霜,身子也這麼冰,肯定是就著冷水沖洗了,明明寢軒小室裡備著整大浴桶的熱水等你用,你不回這兒洗,偏要在外邊……」越說越無奈,嘆氣。「侯爺不習慣旁人近身伺候,不喜被人碰觸,妾身明白,只是咱倆如今得一塊兒過活,你若一直避我,日子過起來可有多尷尬?倒不如先把妾身視為同居之友,侯爺想守身如玉,我也絕不會迫你。」

  方才還跟芳姑姑和兩個丫頭戲論說笑,說要祭出「陰陽合歡散」辦了他。欸,她說歸說,哪可能那樣待他,她也不會那樣對待自己。

  要使上奇藥才能令他對她欲火焚身、不能自已,那她也太悲情了不是?

  這一邊,聽到「守身如玉」四字,蕭陌喉頭一噎。

  誤會大了!

  他並不是……才沒有……絕對沒想……沒想要守身如玉!

  氣息不太穩,他又一把抓住她在他頭上、臉上忙碌擦拭的手。

  「……我沒要避你。」目光變深,棱角分明的面龐似有暗紅。

  喬倚嫣略使力收回手,內心事不吐不快,也非說不可,紅著臉道——

  「我雖不會強迫你做那些……那些尋常夫妻洞房花燭夜會做的事,但侯爺的身子我卻是非碰不可。」抿抿唇。「之前就跟你提過,侯爺身上養著一個病灶,導致氣血兩傷、筋骨暗鬱,侯爺現如今仗著年輕力盛,還能壓一壓這股子暗流,往後年歲增長,病象必然叢生,妾身絕無法放任這樣的事發生。」

  男人表情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她看得不是很懂,卻依舊堅持。「我說過自己是來報恩的,眼下看來,若以身相許怕是報不了,但我這一手醫術想要調理好侯爺的身子,絕對不成問題,可既要調理,除了食療、藥浴雙管齊下,另外還得仔細理順你的筋脈、入針灸藥將毒素引流出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侯爺非被我看光、摸光了不可,為了往後長長久久的安健,侯爺還是允我好好報恩吧?好不好?」話到後頭都有乞求的味兒了。

  蕭陌的心緒當真是前所未有的複雜。

  對於她所說的一些話,他想好好辯駁一番,無奈辯才無礙這樣的事從來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擅長謀略,謀定而後動,之後一擊必中,但她在他面前就是一齣又一齣,然後驟然間把所有東西捧到他面前,令他眼花撩亂、目不暇給,在戰場攻略上一向智計百出的腦子都要不好使了。

  望著她彷彿頗苦惱的玉顏,他心頭糾著,氣息灼燙,終是沉聲道——

  「你想碰我,那就碰吧,只是我的身體……不太好看。」

  她先是愣了愣,隨即頭一點表示明白。「侯爺久戰沙場,刀傷、槍傷、箭傷定然多了去,留下的疤痕定然也多,妾身曉得的。可那些傷疤都是拼命保家衛國的痕跡,又哪能說不好看?」

  蕭陌深深看她,下顎線條繃得略顯凌厲,嘴角亦死死抿著。

        好一會兒又好一會兒……像是他內心那一道護城牆已高高築好,自覺擋得住任何地動山搖與風狂雨暴,他低低出聲問:「你想什麼時候動手?」

  「當然是越快越好。」喬倚嫣眸光陡亮,知道他是願意乖乖讓她調理了,開心到藏不住笑顏。「就從今晚開始吧,如何?」

  她是心悅他的,非常非常。

  但他總被她太直率的感情驚著,表情總驚得一愣一愣。

  所以盡管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她有情,可他無意,那他們倆湊在一塊兒反正也幹不了什麼,還不如把重心放在他的身子骨上,那還實在些。

  自覺想得通透,喬倚嫣大大鬆了口氣,對著面無表情的蕭陌脆聲道——

  「我這兒的醫治器具隨時都備得妥妥的,半件不缺呢,侯爺就大大方方地卸衣脫褲往榻上躺平吧,在妾身眼裡,你是病家,咱倆僅是醫病關係,我絕不會心猿意馬亂來的,我真心保證。」舉起三指對天發誓。

  她發現眼前的男性峻龐又出現那種她無法看透的古怪表情。

  算了,看不透就看不透,她能抓緊時候替他拔掉病灶才是重中之重。

  然後蕭陌在僵化片刻後,終於很乖很聽話地動手自個兒脫了。

  來吧來吧,快讓她瞅瞅是怎麼個「不太好看」法,她就期待看盡他啊,怎可能覺得他不好看?絕對不可能!

  當蕭陌決心在她面前卸衣脫褲,那便是去個精光,身上不留一絲半縷的遮掩。

  他不僅光溜溜、赤條條立在她面前,還為她「展示」了自己最最難以入目的地方——他緩緩旋過身,任整片慘不忍睹的背部坦露在她面前。他沒有欺負她,絕對沒有。

  但,他卻驟然聽到她哭出聲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3 05:24 PM 編輯

【第六章】   我讓你報恩

  沒有哪個姑娘家在親眼目睹男人將衣褲一件件卸下還能鎮定自若,如果有,肯定是裝的。

  喬倚嫣以為自己裝得挺好。

  蕭陌被她說服,肯「坦然」相對,那樣再好不過,盡管他的「坦然」有些矯枉過正般稍稍過頭,但也沒有不好,她受得起。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具陽剛精壯的男性身軀,硬頸寬肩,勁臂窄腰,腿長而有力,柔暖燭光將他身上每一塊肌理映出明暗,所勾勒出來的線條優雅又充滿力度,強悍中透出韌勁。

  直到他沉靜轉身,將背部完全展現,原還強作淡定、其實既羞又喜的她,腹部就像被狠狠揍了一拳,瞬間疼得她五官扭曲、額滲冷汗。

  莫怪他不喜讓人碰觸。

  莫怪之前硬蹭去幫他沐髮,才摸到他的背,他反應會那麼大。

  莫怪那時殘留在她指上的觸覺會那樣不平滑。

  從身後看他,那身型更是虎背狼腰,但他整片背部到腰臀布滿深淺不一的長條疤痕,疤痕層層疊疊交錯,有好幾道應是當時皮開肉綻得十分厲害,又沒有仔細照顧,留下的傷疤顯得格外猙獰,尤其是背央的那片肌膚,找不到一小處平坦,像被燒紅鐵塊烙過似的,形成凹凸不平的整大塊暗紅色。

  喬倚嫣是聽到嗚咽聲才曉得自己哭了。

  可她有什麼資格哭?是她要求要看,哭個什麼勁兒?

  該哭的是那些欺負他的人,如今他是她罩的,這筆帳得仔細算。

  「脫光光算什麼嘛?你不害臊,人家我、我都害臊了!」她輕聲嚷嚷,抄起榻上的大紅喜被撲過去。

  蕭陌身上一暖,不僅肩上披著被子還連人帶被被喬倚嫣從身後抱住,方才聽到的嗚咽哭泣彷彿是錯覺,但他知道不是。

  她哭了,又感到難為情,才故意這樣鬧他。

  「天氣還這麼冷,侯爺若凍破皮,妾身可要捨不得。」她鼻音略重,隔著被子,小臉在他背後蹭了蹭。

  下一刻,蕭陌輕易掙開她的圈抱轉身面對她。

  披著被子、散著髮的他模樣看起來有點滑稽,但凝視彼此的兩人都不在意,只看到對方眼中的光,即便仍捉摸不定、朦朦朧朧,也是真誠的意。

  「……那是鞭傷。」凝望了好半晌,喬倚嫣率先開口,知道自己眼睛定然紅紅的,因為一直有溫燙的什麼威脅著要流出來。

  她吸吸鼻子,揚唇。「除了鞭傷,還有烙痕,容妾身想想,嗯……若猜得不錯,應是鞭傷太過嚴重,皮開肉綻幾可見骨,如此流血不止,侯爺乾脆讓人替你把傷口全烙得黏住,是嗎?」

  他眉峰微動,點了點頭。「……嗯。」

  她對付著喉中無形的硬塊,深吸一口氣——

  「妾身既已關注侯爺多年,對於當年景春蕭氏將你從族譜中除名一事,早就耳聞,更聽說他們光逐你出家門還不夠,還要你領五十鞭當作『剔肉還母、削骨還父」,從此斬斷血緣之親,視為陌路。」她語調有些不穩,頓了頓問:「侯爺背上慘不忍睹的『傑作』便是那樣來的?」

  他深深看她,兩片薄唇最終磨出聲音來。「是我爹……是蕭侯爺命人打的。『剔肉還母、削骨還父』……只是我親生阿娘在我十歲時便不幸病故,這當眾『剔肉還母』的名頭,也僅能恭請嫡母出面勉強擔著。」話中有絲嘲弄。

  意思是他受鞭打時,蕭家那些人全在一旁看著呢!

  喬倚嫣氣到一顆心直發抖。

  蕭侯爺真是想把親生兒子活活打死,瞧蕭陌背上好幾道交疊的鞭痕,根本是幾鞭下來都落在同一處,足見當時被命令下手之人手段有多高明又多凶殘,真是蕭侯爺養的一條好狗啊!

  到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

  「蕭家為何要那樣待你?」其中因由被掩得甚深,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薄冷俊唇一勾,似笑非笑,恍惚還滲出些軟意。

  「喬大小姐身為喬氏大商主事,還有什麼查不出來?御史臺那些言官們扣在我頭上的罪狀條條分明,幾乎傳遍天朝各地,說書客們都能拿我的事寫上好幾折說書段子,你沒聽說過嗎?」

  「誰理那些個全身上下僅餘一張嘴的御史大夫們嘴碎什麼?」她啐了聲。「我就問,到底出什麼事?你愛說便說,我聽著,你若不想說,那……那也不打緊,反正是他們欺負你,山水有相逢,往後遇上,落進我手裡,總也能替你討回公道。」

  蕭陌瞪著她,又是那種被她驚到的愣怔神情,心口卻是鼓得急了,熱血流竄。

  喬倚嫣咬咬唇,兀自沉吟著,道:「……嗯,你體內那個形成多年的病灶,看來應是當年那一頓毒打留下的病根,已足足十餘年的瘀氣屯積,幸好……幸好一切還來得及,只要嗯……我想想……埋針灸藥是一定要的,還要配合穴位推拿、藥洗藥浴……啊,對了!藥補更不能少,吃進肚裡的東西比什麼都緊要,嗯……然後還能……哇啊!」

  這會兒,換喬倚嫣被驚得愣怔,因為蕭陌突如其來探臂將她抱住,重重壓進懷裡。背脊挺得再直,她的腦門也僅能搆著他的鎖骨部位,此際被他鎖進臂彎,她驚得不禁微弓身背、側顏埋在他赤裸胸懷裡,直迫她耳鼓的是他一聲又一聲重擊的心音。

  震驚過後,她倏然揚首,直直對上他斂垂的目光。

  那般眼神幽暗到深具穿透力量,把她看得頸後汗毛悄悄豎起,一顆心更是抖得都快跳出喉頭。

  「你、你這是……怎麼了?」這應是他頭一回主動抱她吧?喬倚嫣腦袋瓜熱烘烘,當她察覺到他腰下有某個「東西」挺磕人的,還抵得那樣近,都、都隔著她身上衣裙陷進腿間了,她臉蛋真真紅透。

  「你的那些診治……可否延至明晚再開始?」蕭陌嗓音仍舊沉靜,靜到都有山雨欲來的氛圍。

  「啊?」喬倚嫣當真被問得一愣又一愣。「今晚不開始嗎?那、那時候還不算晚,就寢實也太早了些,那……那今晚……咱們要幹什麼?」

  她看到男人彷彿有些忍俊不住的神情,接著唇角淺牽,對她綻出非常清俊的一抹弧。

  她立時被迷得亂七八糟,雙腮暈紅,才覺膝蓋有些發軟,人已被打橫抱起。

  「就做洞房花燭夜該做的事吧。」蕭陌臉也是紅的,只是膚色較深,紅得不那麼明顯。

  「咦?噢……」老天!她手腳都不知擺哪裡才好啊!

  「第一次」成親的洞房花燭夜,蕭陌正值大病昏迷,喬倚嫣是在跟他身上的病魔搏鬥中度過那一夜。

  「第二次」成親的洞房花燭夜,妹有情、郎無意,強扭的瓜不甜,喬倚嫣沒想對蕭陌使強,總覺得相處在一塊兒,日久生情,會等到瓜熟蒂落的甜美時候,但,事情的發展令人措手不及,這一晚,他們真的洞房了。

        她被放落在紅榻上,昂藏立在榻邊的男人將肩頭上的喜被扯下來拋置榻內,她手心生汗,十指微微揪緊鋪在軟墊上的紅綢,忍不住不去看他,但揚睫睞了眼,頰面的紅潮一下子漫到耳根。

  還說自己是醫者,他是病家,兩人是醫病關係,她絕不會對他心猿意馬……她剛剛給他掛保證的事,完全守不住。

  蕭陌也在看她,那雙深幽如子夜的黑眸將她牢牢鎖定,她鼓起勇氣再次抬頭,咬咬唇想著該說點什麼,他優美精壯的身軀在此刻傾近,朝她迫來。

  「我們……那個嗯……」喬倚嫣心頭微驚,本能往後一挪,結果下一刻就發現自己被他壓在身下。

  ……嗯,其實不能說「壓」,蕭陌一雙鐵臂分別抵在她左右兩側,掌心壓住她散在榻上的青絲,她仰臉躺著,他側坐俯視,將她圍困在小小一處。

  ……

        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混亂且生澀,稱不上舒服,畢竟兩人都疼了,但熾熱如閃電雷鳴,奇妙得令喬倚嫣只曉得嗚咽落淚,哭到無法自抑。

        她不清楚最後是如何靜止下來,也許中間曾哭暈過去也不一定,但蕭陌一直哄著她,她隱約是知道的。

        「嫣兒……嫣兒……別怕……別害怕我……」

        沒有!

        沒有沒有!

        她從未怕他,他是她喬家的大恩人,是她年少時候已然留心的人兒,一直偷偷打探他的事、偷偷關注的,她怎可能怕他,她……她是如懷春少女般傻傻心儀他。

        不僅心儀,如今還有滿滿心疼。
 
  被翻紅浪後,一切徐徐緩下,慵懶與靜謐悄悄漫開,不知何時鬆脫綁帶的床帷垂落下來,將他們圍在獨屬於兩人的小小天地裡。

  外頭夜更深了,紅燭也已燃燼,蕭陌仍可看見女子圓潤肩頭以及背部清肌上的薄薄瑩光。

  她背對他側臥不動,身子隨呼吸緩緩起伏,但他知道她是醒著的,不肯轉過來看他,是因為她害羞了。

  蕭陌發現一事,男女間的事若用說的,喬倚嫣可以沒臉沒皮說得人臉紅耳熱,別人遭她言語上戲譃,節節敗退了,她更是急起直追,但事情要是反過來,換成被調戲、被覬覦的人發狠「回擊」回去,她就開始手足無措。在身下與他羞澀交歡的她非常小女人,羽睫如蝶棲,顫顫地一直不敢看他,淚像珍珠,一顆顆彷彿滲進他心裡。

  他將大紅喜被拉上來蓋住她的肩頭,在她耳後啞聲吐息——

  「還好嗎?」

  女子巧肩微地瑟縮,像被他的聲音撩得發顫似的。「……嗯。」

  蕭陌靜了好一會兒道:「事到如今,咱們這個親是結定了,我記得新嫁娘得三朝回門,上次成親沒回成,這一次總要隨你回去拜見喬家長輩。」

  此話一出果然有動靜,喬倚嫣在被窩裡轉過身,一大把烏亮髮絲襯得她的臉容格外嫩小。

  她眸底閃亮亮,螓首蹭著枕子猛點。「好!好啊!老早就想帶侯爺回一趟喬家,只是北方冬天時候著實太冷,我家老祖宗還有我爹眼下都在鄰近帝京的喬家玉湖別業過冬,這次奉召回京,侯爺撥個空隨妾身回門探望家裡人,可好?」

  「好。」無絲毫遲滯。

  他目光在她布滿歡喜的小臉上梭巡,忽又察覺一件事,他這媳婦兒似乎太容易討好。

        喬倚嫣自是藏不住歡喜。

  常言道「女追男隔層紗」,她是在追求蕭陌沒錯,可她不確定自個兒是否將他追到手了,但至少蕭陌願意認了這門親,還主動跟她提及新娘子回門的事呢,他對「喬家姑爺」這個身分顯然不排斥。

        「你、你幹什麼?」蕭陌一把攔住拖著被子打算滾下榻的人兒。

  「小室裡備著熱水,用不著喚芳姑姑或素心她們過來,我們……我們這樣……她們見著要多不好意思,我去弄盆熱水給侯爺……」

  「是你在不好意思吧?」蕭陌被她的說法弄得直挑眉。「嘴上說得霸氣,說非把我看光、摸光不可,又要我卸衣脫褲躺平,說自己絕不會心猿意馬,真要你看,你卻把臉往枕頭堆和棉被窩裡埋。」

  他語調慢騰騰,引起的無形火焰卻騰騰地燒紅喬倚嫣全身上下,差不多連腳趾頭都紅了。

  「妾身哪裡是……才沒有——」她氣虛得很,突然連人帶被讓他給打橫抱起,打斷她硬著頭皮欲要自辯的話。

  蕭陌二話不說直接將人帶進側間小室。

  他先將她放落在矮凳上,浴桶中滿滿的水到此時僅留餘溫,他舀出好幾木杓自行沖洗乾淨,跟著把擱在爐上保溫的一大鐵鑊熱水全數舀進浴桶中,這下子水位回到約七分滿的位置,溫度偏熱,但絕對適合用來舒緩被過度折騰的肌筋。

  喬倚嫣看著男人的一舉一動,赤裸精壯的身軀做任何動作都那樣漂亮好看,好看到令她臉紅心跳又心花朵朵開。

  哼,她才不糾結有沒有追求到他。

  他的心即便還不是她的,人也已經是她的了。噢,光想著他是她的,就忍不住竊笑啊!

  蕭陌一轉身,映入眼簾的是女兒家痴迷的眸光,菱唇噙著傻呵呵的笑,好像在她眼中他正是一塊香上天的香餑脖,誘得她只差沒流口水。

  他走去揭掉她身上的喜被,抱起她打算將人放進浴桶裡,喬倚嫣扯住他小臂忙道:「等等,要先洗洗啦……下面……下面被弄得黏乎乎……」

  於是她兩腿著地,依靠著蕭陌,就著他舀出的幾杓熱水清洗黏膩不堪的腿心。

  總算把自己弄清爽了,她才讓他抱進浴桶中。

  兩人一坐進浴桶,水位立時漫上,蕭陌身軀高大尚能露出寬肩和部分胸膛,她則僅一顆腦袋瓜露出水面。

  想想,上回她幫他沐髮,他還不太肯讓她碰呢,今晚倒什麼都能夠了,連共浴也願意,且還是他來服侍她。

  喬倚嫣在水中挪轉身子面對他,把自己蕩進他懷裡,低柔道——

  「侯爺說妾身在不好意思,那侯爺何嘗不是害羞了?別以為膚色偏深又繃著臉妾身就瞧不出,你耳根燙得厲害,胸膛也鼓得好快。」邊說邊摸向他的耳,另一手按在他左胸上,妙目慧黠含嬌。

  蕭陌本以為自己裝得很好,卻被她揭穿了,氣息確實不穩,他不動聲色暗暗調息,水下的身軀卻因她的貼近變得緊繃。

  「我是男人,還是軍營裡混出來的,男女之事早聽到耳裡生繭,這種事該做的時候就做,有什麼好害羞?」

  喬倚嫣皺起鼻頭輕哼了聲,模樣俏皮。「妾身懂的也不會比你少呢。從小隨師父習醫,針灸之術入門必先學好人體穴位分布,男體女體都得學,我可是看過也摸過不少成年男子的……」說到這兒,她見到他兩眉糾起,遂拉長語調慢幽幽說:「……人形偶。」

  「人形……偶?」他眉頭皺得更深。

  「嗯嗯,是跟成年男子同樣大小的人形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輕的嗯……也有男娃娃,都宛若真人,材質摸起來跟人的皮膚相當近似,拿來練習認穴和下針再好不過了。」

  蕭陌臉都要綠了,沉聲問:「你師父是……女的?」

  「才不呢!」喬倚嫣陡地笑出。「我家師父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是遼東奇岩谷谷主,雖然他模樣生得比女兒家還嬌艷美麗,但絕對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唔……不過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師父是女的,而師娘才是剽悍有力的真男兒,我家師娘很英俊瀟灑呢!噢,天啊天啊,這話可不能讓師父聽了去,他老人家會扒了我的皮。」伸手輕打自己嘴巴好幾下。

  遼東奇岩谷谷主,人稱「鬼醫聖手」,醫術冠絕天下,閻王難敵。

  蕭陌雖非江湖人,此際卻也如雷灌耳。

  「侯爺怎麼了?」察覺到他面色有異,她不禁問。

  蕭陌沉吟幾息,道:「幾年前一次戰場上御敵,我的一名好兄弟為我擋了一支暗箭,一條腿也被馬身壓折了,後來傾盡全力盡管救回一命,但這一輩子想再正常行走是絕無可能,當時軍中大夫就曾提過這位遼東奇岩谷谷主的名號,說是若由『鬼醫聖手』及時出手,我這弟兄一條腿骨必定能完美接續上,而非一生不良於行。」

  「那現下那一位壯士如何了?」喬倚嫣瞠圓鳳眸。

  蕭陌微微牽唇。「他早不在軍中,幾年前尋到一名好姑娘結成連理,靠著自己打鐵的一手好技藝養家活口,過得也還可以。」

  看來……是個對蕭陌而言極其重要的人呢。喬倚嫣從他說話的神態足可分辨,心亦跟著暖呼呼,知道他身邊有值得生死相交之人,便覺得他這一路走來也許能容易一些。

  她喉頭有點堵堵的,想笑也想哭,正覺得自己好生莫名其妙,卻聽到他問——

  「所以認穴下針這一門醫技,是你家師父手把手教會你的?」

  怎麼……他聲音聽起來挺緊繃?

  喬倚嫣略歪著腦袋瓜打量他,老實答道:「師父才不肯教呢!明明收我當徒弟了,臨了卻不肯傾囊相授,真是……實在是……欸欸,都不知道怎麼說他!噢,不行不行!不能背後議論師長,那樣太不對,但師父他、他就是……」

  咬咬牙,她螓首一甩。

  「反正師父不理我,直接把我丟給師娘代教了。哼哼,還好還有師娘撐腰照看,也得感謝我家師父三代燒高香了,福澤綿延啊,竟讓他娶到我師娘那樣絕世難得的俊娘子為妻,謝天又謝地!」很認真地雙手合十拜了又拜——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全賴我家師娘盡心傳授,細心講解,更讓我日日夜夜抱著那幾尊她親製的人形偶摸了個徹底,我才能把男體的各處穴位全認了個清。」

    聽到這兒,蕭陌一張青紅相交的俊臉都不知該作什麼表情。

  而就在此刻,喬倚嫣想到何事般驀地臉色黯淡。

  她仰望的眸光轉成平視,凝注他的胸膛,幽然道:「只是醫術習得再好也沒有什麼大作用。我幼年時候得以進奇岩谷隨師父習醫,一是因我家阿娘與師娘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姊妹,另一原因是臨近奇岩谷的好幾塊地都特別適合栽種珍稀藥草,而那些地十有八九是喬家產業,師父中意上了,這才允我進奇岩谷習醫當成條件交換。」

  「習得一身好醫術,實能造福許多人,豈會沒有大作用?」蕭陌問道。

  喬倚嫣微扯菱唇,苦笑。「對我娘的心病就很無用。我爹……嗯,雖說子不言父過,但我爹他就是個道道地地的多情種,四處留情,每一個都是他真心所愛,而我娘要的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岳母大人如今……」

  他的稱謂讓她心中一笑,神態清朗了些,嗓音持平道:「在我記憶中,阿娘常是抑鬱寡歡,十五歲那一年辦完我的及笄禮不久,她染上風寒,一開始不見異狀的,後來卻藥石罔效……師父跟我說,那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他治不好我娘,我也救不了她。」

  蕭陌內心凜然,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喬倚嫣輕輕撥著水,衝著他怔然模樣露齒笑開——

  「還有一事,醫術再好那也救不了我天元糧莊所有人啊。那時候我隨老祖宗在莊子裡,面對蒙剎鐵騎的圍攻,能擋下第一波已拼盡全力,我爬上咱們糧莊城垛上時就在想,早知道就多讀些兵書、多學些佈陣攻略之術,要不也把武藝學上,幹麼習醫呢?遇敵只能乖乖被殺,多窩囊!」

  男人神俊長目忽地刷過銳光,眉峰一蹙。

  「是你親自上陣,指揮糧莊裡的眾人佈防抵禦?」

  「當然我上啊,我是少東家呢。」秀美下巴微微挑高。「大夥兒見我在就像吞了定心丸,敵人都打到門前,咱們總不能自亂陣腳。再有,其實得歸功糧莊裡的眾人平時多有訓練,指令才能迅速執行,只是那些蒙剎兵來得太快,若能提前幾天事先防範,我天元糧莊上下一條心,定能將對方折損個七七八八,而我也能做得更好,把事情安排得更完善。」

  她已經做得……非常好。非常非常。但她好像沒有這份自覺。

  蕭陌抓住她撩撥水波的一手,覺得那一圈圈波動像也蕩進他胸口,他峻顏略沉,語氣亦沉。「你若是我麾下出身,定能青出於藍。」

  ……啥?

  喬倚嫣瞠目結舌定住一會兒,驀地一串銀鈴般嬌笑從唇間洩出,笑得都前俯後仰了。

  「才不去侯爺麾下呢!」她自然而然便道:「去你麾下頂多只能做侯爺過命之交的好兄弟,我可不要,妾身若能去你麾下,還怎麼躺在你身下?除非侯爺有斷袖癖好。」

  這女人又來了,靠一張嘴撩人,一撩必中!

  浴桶裡的水已沒原先那麼燙,蕭陌膚底卻直冒熱氣,咬牙駁斥。「我絕無那種癖好。」

  「噢,萬幸啊,那妾身可以安心了。」拍拍胸口。

  這會子,他真的無言。

  喬倚嫣接著道:「妾身習醫對許多事雖起不了大作用,但對於侯爺是有些用處的,總之我會照看好你,把侯爺養得健健康康,還要美美的。嗯……是說侯爺的身子當真挺美,你說我在不好意思,所以該看的時候不敢看,沒有的,是因為……因為……」吞了吞過於泛濫的唾津——

  「師娘親製的那幾尊男體人形偶摸起來……都是軟軟的,而且……是下垂的……侯爺的不是,不但不是,還那樣硬,像包著一層薄皮的鐵杵,而且往上翹都快抵到腹部,還漲得那樣大,跟我看過、摸過的人形偶是那麼不同,一開始是有些驚著……」

        一頓,語氣加重又有點急。「妾身當然知道男子那地方會變形,但還是頭一回親眼目睹變形過程,會小小慌張很理所當然啊!然後……後來……唔……好吧好吧,侯爺好像說對了,我應該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待聽懂她話中的「變形」指的是何物,還有那一連串的形容,蕭陌熱到要頭昏耳鳴。

  她真的是一齣接著一齣,搞得他應接不暇。

  但她還沒「鬧」完。

  喬倚嫣自認非常有求知欲望,如今有個「真男人」任她探索,不能怪她滿心躍躍欲試阿!

  「妾身發誓,不會再隨隨便便就不好意思。」她舉起三根手指起誓,對著他一臉無辜地眨眨眸。「所以侯爺讓我摸摸、仔細探索吧,可好?」

  她想摸什麼?還探索呢!

  蕭陌的腦子正努力解開這道詭題,豈料腿間之物已遭突襲,在水下驀地被握住。

  「喬嫣兒你哼唔……」近乎粗暴的喝聲噴出喉頭,結尾卻變成破碎的悶哼。

  「侯爺不回答即是默許,那妾身就不客氣了。」開始用心感受觸覺,或重或輕、上上下下動手。「那……這邊是『急脈穴』,再來是『陰廉穴』,然後……啊,這裡這裡,『五里穴』在這兒哇啊!」驚呼,兩手都被攫住,人被拖了過去。

  她口中濺進兩人的洗澡水,才想吐到浴桶外,小嘴已被男人唇舌結實堵住。

  「對,嫣兒說得對,不客氣,咱們倆彼此都別客氣。」蕭陌一手掌著她的後腦勺,將灼燙氣息喂進她芳腔中,另一臂兩下輕易已把她抓到自己大腿上箍著。

  女兒家身子不比男子耐操耐練,原是憐她初經人事,幾波有意無意的撩撥下皆生生忍住,但忍無可忍,他不願重新再忍,話說不過她,只能直接出手。

  能把鎮北大將軍撩到發這般「大火」的,看來也僅有她了。

  喬倚嫣內心不無得意。

  男人的心尚未到手,但這具高大精壯的身軀是她的呢,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她逮到機會當然得好好探索、用心使用,方為正理。

  是很害羞沒錯。

        因為他們正做著讓人很害羞的事呵……

  然而,知道他氣息跟她一樣促急、心跳同樣大亂,兩人一起害羞著,她就「惡向膽邊生」,頓時勇氣百倍。

  水下的一雙玉腿分開,她跨坐在他身上,柔嫩腿心抵著他已然「變形」之物,那股從小腹漫出的酸軟感拓向四肢百骸,令她再次柔若無骨般攀附著他,斷斷續續的吟哦從兩人纏綿的唇齒間洩出。

  蕭陌忿然般吮住她的下唇,粗嗄吐語—

  「不是想探索嗎?好啊,行啊,凡事講求禮尚往來,本侯先探了你!」說話之際,他在陣陣水潤的助攻中進入她,擎天一柱直直沒進深處。

  喬倚嫣發出破碎嬌吟,五臟六腑都顫抖了,攀緊他寬肩和虎背的十指再一次掐進他黝膚中,留下無數道抓痕和小小月牙般的爪印。

  嬌蠻腰肢被扣牢,抵著他上下起伏,水波飛濺,地上盡濕,男人粗嗄低吼混著女子媚得沒邊兒的春音滿室迴盪……

  結果這一晚還是喊了外頭留守的婢子進寢房服侍,因為喬倚嫣被撈起抱出小室時不僅渾身濕透還有些迷濛失神,可憐得無比可愛,但蕭陌一時間找不到乾淨的巾子或棉布幫她弄乾爽,也不知往哪個櫃子或箱籠翻出她的衣物,再有,到底還是需要一條乾淨被子保她暖和,所以啊所以,只得喊人進來伺候。

  輪值留守的是素心,但畢竟是洞房花燭夜,芳姑姑根本難以成眠,便與素心一直留燈守在寢房外邊的小軒廳內。

  蕭陌一喊人,芳姑姑便領著素心快步入內。

  待瞧清小室裡「滿目瘡痍」、「杯盤狼藉」的場景,芳姑姑只覺得萬分慶幸——

  慶幸今夜負責留守的是穩重又多少明白人事的素心,而非跳脫又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小丹魄。

  欸,根本無須去探看她家夫人怎麼樣,光看這間小室裡幾近「慘不忍睹」的景象,就不難猜出她家夫人究竟被怎麼樣了呀!

  欸欸,哪裡還需要什麼「陰陽合歡散」?

  她們家侯爺下手實也太狠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3 06:00 PM 編輯

【第七章】   侯爺歸我管

  籌辦第二回成親禮的這三日,蕭陌這個「甩手新郎官」已把北境軍務調度重整。

  此次奉召回京,他的四名心腹副將趙大多、巴力、馬老六、商野全數留守,待封賞有功將士的請旨一過,皇上論功行賞,四大副將應能全數晉升二品將軍頭銜,之後責任更重,而他肩上重擔倒是能減輕許多。

  辦完成親禮的隔日,未到午時,蕭陌便下令馬隊啟程。

  全隊兩百名親兵鐵騎,押解蒙剎國主以及北方諸部幾位首領進京獻俘,前來北境宣旨的卓昔年一干人等自是隨隊返京。

  暖日暢風中,大旗飄飄,眾人精神抖擻,連馬匹都昂揚嘶鳴充滿活力。

  全隊僅有一人彷彿操勞過度、提不起力氣般歪躺在鋪就厚厚軟墊的馬車裡,任身邊三名僕婦和婢子們喂食喂茶兼槌膝揉腿。

  「看來夫人昨兒個沒睡好?」睡飽飽的小丹魄笑嘻嘻問,按揉主子小腿的手勁用得恰到好處。

  「嗯……」喬倚嫣事先當然知道今日需啟程返京,她以為能輕易應付,豈料是太瞧得起自己,也是太看輕蕭陌,體力還是太弱啊,一早睡到日上三竿仍不見醒,是芳姑姑硬把她挖起來梳妝打扮,送出大門。

        她這個「侯爺的新婦」撐著跟內侍大人卓昔年見禮,打過招呼,再被對方顯示親近般帶笑調侃幾句,終因「臉皮太薄」羞澀地逃上馬車……卓昔年還在馬車外向蕭陌道喜,她早像沒骨頭似的倒臥在軟墊和幾顆柔軟迎枕上。

  此時聽她懶洋洋哼聲,丹魄嘿嘿又笑。「所以夫人昨兒個真把『陰陽合歡散』用上了?啊嗚!」額頭被一旁的素心直接拍了記鐵沙掌,拍得她整個人往後倒。

  正收拾著茶具的芳姑姑再次慶幸昨夜那時段負責留守的是素心,若是丹魄也在,當著冷峻侯爺的面,都不知要鬧騰出什麼。

  這一邊素心還沒來得及開罵,丹魄揉著紅腫額頭已無辜輕嚷——「就好奇問問嘛!問問也不成?」

  「就不成!」素心秀白的臉蛋惱到發紅。

  「夫人說過,遇到不懂就問,問了自然就懂,懂了自然就聰明,聰明自然就厲害,我立志當個厲害人物,哪有像阿姊你這樣,都不給問!」

  「你還有話了?」素心再度出手,被格擋回來,姊妹倆於是下盤坐定不動,四臂近距離相互擒拿對方,一來一往變招迅速。

  丹魄一張嘴沒想停,邊打邊說:「依我看,夫人要真用了『陰陽合歡散』,那叫陰溝裡翻船,瞧瞧侯爺他一大早容光煥發、流星大步,走路有風呢,夫人卻像鄉野奇談裡被美艷女鬼吸乾精氣的可憐書生,欸欸,侯爺原來是千年老妖啊,這下咱瞧明白了……噢嗚!認輸、認輸!我認輸!別扭我的手,還要幹活呢!」

  喬倚嫣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潮濕了。

  她終於撐起身子靠枕而坐,示意素心收手,笑得巧肩猶在輕顫。「千年老妖嗎?唔……那侯爺肯定是隻千年男狐狸妖,才會把我這般持身甚正、律己甚嚴的人迷得亂七八糟,欸,這下真明白了,不是我的錯,都怪他太妖孽。」

  在貼身伺候的三人面前,喬倚嫣這個主子從未掩飾對蕭陌的喜愛,芳姑姑更是清楚當中緣起,畢竟當年天元糧莊陷險,當時候她亦是緊跟在喬家老祖宗和小姐身邊。

  丹魄打輸了仍舊笑呵呵,芳姑姑忍不住搖頭笑嘆,素心則是深覺好氣又好笑又……反正三人臉蛋全都紅撲撲,是被自家小姐坦率到過分的傾慕之情給弄到臉紅紅。

  這一路往南,路上平靜得很。

  北境大軍屯堡到帝京,若以六百里加急傳送消息之速,快馬加鞭、沿途換馬不休息,僅需跑上三天。蕭陌沒打算那樣凌虐眾人,也凌虐不起,到底奉召回京的隊伍裡拖著幾輛鑄鐵打造的囚車,還有絕對耐不起行軍操練的卓昔年,更有他蕭陌的家眷。

  ……家眷。他的。

  腦中頭一次浮現這個詞時,他愣住,是很自然而然跑出來的,先是令他怔然,而後訝然,最後明白過來,他是真的擁有家眷了,貨真價實。

        回京路上的頭一晚,他令整隊人馬進入一座巨大的天然洞窟內就地歇息,洞窟內四通八達,有幾座天然泉池,蕭陌的那兩百名親兵熟門熟路得很,該將座騎綁在哪兒、該在哪兒生火造飯等等,全訓練有素,各就各位,顯示此地早被這群精銳探勘過無數次。

  至於喬倚嫣這個「小老百姓」,初次造訪,對這座洞窟可就好奇極了。

  在馬車上窩了好幾個時辰,時不時被芳姑姑喂食,此際根本也不覺餓,她被婢子扶下馬車進到洞窟中後,就耐不住性子到處探索。

  總之不會迷路,只要尋著火光和聲音就能回到眾人駐紮之處,連素心和丹魄都被她趕回去跟芳姑姑一塊兒用飯。

  但她沒料到竟在彎彎繞繞的洞中遭遇「綁架」!

  「綁匪」在某個洞口轉角出手,一條鐵臂從她身後探來箍住她的腰,一隻粗獷大掌瞬間搗住她驚張的小嘴,將她帶進暗處。

  她心肝倶震,然鑽進鼻中的是日漸熟悉的氣味,令她繃緊的身子一軟。

  「是我。」蕭陌在她耳畔低沉吐語。

  小小被嚇著的喬倚嫣狠掐他臂膀一記作為報復,結果硬邦邦根本掐不下去,不過倒是讓他很快地撤了摀住她半張臉的大掌。

  喬倚嫣在他懷裡轉過身,嬌嗔地拍了他胸膛一下。「侯爺沒在前頭應對卓公公,倒躲起來嚇唬妾身?」

  蕭陌道:「卓公公著重保養,正讓隨行的徒弟為之薰香敷臉,晚上亦不進食直接一覺到天明,無須對付。」

  她嬌哼。「所以侯爺閒閒無事就來對付妾身?要我被嚇壞,瞧侯爺捨不捨得?心疼不心疼?」

  一時間,蕭陌又有無言之感,暗自調息後才沉聲道:「跟我來。」

  根本不是「跟他去」,而是被他「挾抱帶走」,喬倚嫣完全沒有拒絕的權利……是說,呵呵,她也沒想過要拒絕啦。

  足不沾塵被他挾著在洞窟中轉來繞去,約莫一刻鐘後,他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之處放她雙足落地,不讓她在無盡闐黑中感到害怕似的,一隻溫暖大手一直托著她的肘。

  擦啦!啪!轟隆——眼前猛地驟亮!

  都不知他是怎麼變出的把戲,手中竟多出一根熊熊燃燒的小火炬,瞬間照亮彼此,也照出她此時身所何在。

  莫怪會感到陣陣熱氣,他們正站在一座溫泉池畔邊,地底湧出熱泉,形成一座約莫三個浴桶寬的圓型溫泉小池,相當適合泡澡,她不禁瞠圓眼睛。

  蕭陌道:「下去把身子浸暖了,這裡的熱泉具奇效,能鬆弛肌筋,我在邊上守著,不會有人闖進。」

  儘管男人語氣硬得像在發號施令,喬倚嫣剎那間卻心花朵朵開。

  敢情他挾她來此秘境,只為讓她泡一場溫泉浴、好好舒鬆筋骨?「為什麼?」她偏要問,羽睫輕眨。

  「昨晚……嗯,還有凌晨……」蕭陌盡可能面如止水,但著實不容易。「把你累得狠了,浸在溫泉中能仔細疏通氣血,想來會好些。」

  這個身為鎮北大將軍兼定遠侯的冷峻男子,今兒個在他自己的兩百名親兵以及卓公公那些人面前是沒怎麼搭理她的,非常冷酷地維持著大將軍侯爺的本色,原本以為男人位高權重了就那副德性,但喬倚嫣真真沒想到,他心下竟悄悄替她琢磨了這些。

  「謹遵侯爺之令。」她俏皮道,隨即當著他的面解開腰帶、輕卸衣衫。

  她只要一沒臉沒皮,他就臉紅心跳,加之兩人已有肌膚之親,見她立時卸衣,蕭陌氣息頓時濃灼,費了好大力氣才令自己調開目光。

  「水雖不深,仍須留心腳底下,別踩滑。」他清清喉頭叮嚀,並將小火把插進石壁上一道天然裂縫中。

  喬倚嫣踏進溫泉小池裡,甫坐妥便舒服地吁出一口氣,邊回眸往邊上看去,竟已不見那男人高大身影。

  「我在。」沒入某處暗中的蕭陌察覺到她的心焦,在她喚他之前便先出聲。

  喬倚嫣聽聲辨位,但任她雙眸張得再大,怎麼看皆是黑黝黝一片,只除溫泉小池這兒留有火光。

  「侯爺若把妾身落下在這兒,我膽兒小,只能放聲大哭了。」心安了,她在池裡輕挪,找到最舒適的位置。

  溫泉熱度偏燙,但又不會太燙,對她這一具剛識得魚水之歡又在馬車裡顛了好幾個時辰的身子來說,此時能浸潤其中實在太美妙。

  她的冷面侯爺其實對她很好啊……

  暗中,男人低沉嗓音響起,徐聲道:「夫人膽子大得很,哪裡小了?」略頓。「今日在途中,恰尋到時候與你那位護衛教頭雲大叔說上話,從他口中聽得更多當年蒙剎兵圍攻天元糧莊的事。」

  「那一日我家雲大叔和他帶出來的那些人可厲害呢,要動員全糧莊堪用的人力,還得顧著我家老祖宗和我,雲大叔他——」

  「雲教頭說,全是聽你指揮調度。」男嗓淡淡打斷她的話。「第一時間他僅想護著老東家和你這個小小少東家逃跑,但你安排人手想將祖母送走,自己卻不肯跑,結果你家老祖宗跟你一樣固執,仍跑回頭尋你。」

  「什麼固執?不准你說我祖母壞話!」

  周遭靜了一會兒,蕭陌才又出聲,語氣柔軟些許。「是本侯有錯,不該議論長輩,回京會去她老人家面前磕頭。」

  喬倚嫣帶笑嬌哼。「自然是要帶侯爺回門的。」

  藏在暗中的峻龐勾了勾嘴角。

  一會兒,他淡淡將話題繞回來。「你可知,蒙剎兵圍你天元糧莊那日,若無你坐鎮硬是讓眾人扛住第一波攻勢,待我領著三十名弟兄趕到之時,怕糧莊早被攻陷,莊子裡的男女老幼很可能盡數遭屠殺。」

  「妾身知道啊。所以大夥兒能堅持到你帶人趕來,足可說明我真真是顆定心丸,再有我真的也挺厲害。唔……不過我再厲害,都不去侯爺麾下啦,才不要被你管著……咦?」有陰影罩落,她倏地側眸,男人無聲無息乍然現身在邊上。

  蕭陌原本對她的「再厲害都不去他麾下」之說感到好笑,聽到最後一句,突然不太痛快,沒多想,人已從暗處躍出。

  喬倚嫣剛好也覺得泡得差不多,氣血運行讓她渾身透紅,遂朝他伸出兩隻濕漉漉的藕臂。「侯爺幫我一把。」

  蕭陌先是頓了頓,最後仍順遂她的請求探臂將她拉起。

  但溫泉小池裡的人兒偏愛鬧人,順著他拉動的力道往前撲跳,就賭他腰腿有力、鐵臂強悍,所以喬倚嫣頓時化身成八爪章魚,粉嫩臂膀牢牢抱住他的硬頸,兩條玉腿緊緊盤在他的腰間,濕淋淋又熱呼呼的赤裸嬌軀瞬間濡濕他的衣衫。

  蕭陌之前之所以避進暗處,就是不想讓她察覺自己深受她影響。

  口乾舌燥、心跳加速、氣息紊亂等等又等等的症狀一個接連一個,他不想墜了男人臉面,結果現下……他挺立不動,雙掌扣住她細膩的蠻腰,她身上的熱氣和女兒家自然的身香漫入他鼻間、烘熱他的氣血,讓他身上某個男人才有的玩意兒也跟著直直挺立。

  「欸,怎麼辦?妾身把侯爺弄得好濕呢。」

  望著那張相距不過一個呼息的嬌顏,蕭陌厲目微瞇,摟著她一個旋身,健臂往旁邊一探,竟從某處「變出」一條乾燥又乾淨的棉布。

  被棉布兜頭罩腦蓋了個徹底的喬倚嫣,終於將雙腿從他腰際滑下,老老實實自個兒站妥。

  「……竟然連棉布都備妥?唔,還是我尋常慣用的,連薰香都同樣,如此看來……侯爺老早跟我家芳姑姑串通好了對不?莫怪我想進洞窟裡亂探,一向謹言慎行的芳姑姑都沒說話。」她拉下頭上棉布,裹住裸身,揚首朝他皺鼻。

  蕭陌不答卻問:「不被本侯管著,夫人想被誰管?」

  喬倚嫣喜歡聽他稱她「夫人」,就跟他之前曾怒到不行,會連名帶姓怒吼她「喬嫣兒」的感覺頗像,都給了她很親近的感受。

  她笑了,反問:「就不能妾身管著你嗎?」

  蕭陌一怔,聽她又道:「侯爺三餐不定,這習慣當真不好,該好好被管。天氣冷了也不知道要多加件衣裳,沖澡還用冷水,能不管管嗎?還有你體內形成多年的病灶,你不甚在意,妾身可不能放任著不管。」懶得再說,最後頭一甩,乾脆拉起他的手把脈——

  「侯爺反正是歸我管,我也管定了,嗯……等會兒回紮營的地方去,我就替你先扎幾針,還有在大軍屯堡時特意為你炮製的藥丹也已製成,今晚可以開始服用,能與針灸相輔相成,可收奇效,還有你唔唔……」喋喋不休的小嘴被驟然吻住。

  喬倚嫣沒有抵拒,亦不可能抵拒,她很快陷入,柔軟身子偎進他懷裡,全心全意投入這一場忘我的相濡以沫中。

  就在此際——

  「夫人!」、「夫人啊——」、「夫人您在哪兒啊?」、「夫人,聽到應一聲啊!」、「丹魄,你往那邊找,我往這邊!」、「好!」

  竟是素心和丹魄尋了來!

  兩個丫頭雖被主子趕走,可看來根本沒回前頭隨芳姑姑一起用飯休息。

  已經離他們頗近,察覺懷裡人兒身子緊繃,蕭陌動作十分迅速,抓起插在壁縫裡的小火把往泉池裡一丟,火光頓滅,相擁的兩人登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

  喬倚嫣呼吸吐納間盡是他的氣味,蕭陌比她高出許多,肩是她的兩倍寬,此際被他兩條健壯臂膀抱住藏在黑暗裡,有種身子彷彿陷入他胸中的錯覺,隔著他身上衣衫可以清楚察覺他的軀體有多結實剛硬,還有源源不絕的體熱帶出那似有若無的清冽身香……

  兩個丫頭的腳步沒往這邊來,蕭陌發現懷裡的人香肩微抖,竟然在笑。

  他低頭,捕捉到她仰起的鵝蛋臉上閃閃發亮的瞳仁兒。

  「侯爺好乖,這陣子浴洗時都用妾身特意調製的皂角和澡豆,真好聞呢,只是妾身突然想到,這如檀如柏又有桃枝清馨的氣味原本取名為『將軍香』,如今要不要改成『侯爺香』?」她語氣苦惱起來,自言自語。「唔……等等,那往後侯爺若繼續加官晉爵成了國公,不就又要改成『國公香』嗎?」

  蕭陌對她滿腦子的思緒跳脫已漸習慣,不理她的喃喃自語,只俯首精準攫奪她的唇,狠狠肆虐了一番……但,最多也僅能如此。

  他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將意志拉回,在暗中替她將衣裙一件件套回。

  他帶她來此,本就只想借用溫泉的療效好好讓她舒鬆肌筋,沒要對她出手。

  「侯爺不想要?真的能忍?」回程,喬倚嫣伏在男人寬背上,蕩著兩條小腿,紅唇湊到他耳邊故意軟軟吐息。「侯爺明明想要的,身體誠實得很呢。」沒臉沒皮又想鬧他。

  蕭陌道:「不能在這裡。」即使沒有火光照明,步伐依然沉穩。

  噢,他沒說不想要哩!喬倚嫣正為他的「沒有否認即是承認」感到輕訝,還以為他會繃著臉一路沉默。

  他繼而道:「夫人叫聲太響亮,洞窟內又有回音,怕到時所有人都要聽了去。」

  「……啥?」什麼叫聲?她何時叫了!

  「呃……」等等!她……懂了。原來是……是洞房花燭夜,她在他身下……

  「噢——」她真的叫得很響亮嗎?

  噢,天啊,噢噢,天啊天啊……莫怪醒來時喉嚨疼得要命,乾澀得不得了,還得讓芳姑姑替她上藥粉,當真是「叫破喉嚨」啊!

  背上的人兒攀著他肩頭陡然無語。

  在發出一堆奇怪單音後,她最後選擇把發燙的臉蛋猛往他頸側埋,又蹭又鑽的,以為這麼做就能揉掉滿臉赭色似的。

         蕭陌昂首闊步,兩下輕易贏了這一回,好像很淡定,嘴角實已高高揚起。

*             *             *

  兩百鐵騎押著囚車,在啟程後的第九日傍晚抵達了帝京城外的十里亭,眾人就地休整,準備明早城門一開,進城獻俘。

  從北境到帝京,九日。

  比起急行軍,九日猶如龜速,但尋常人家那是得走上大半個月。

  蕭陌自覺已放緩許多,這些天若苦了卓昔年這位細皮嫩肉的內侍大人那也沒辦法。

  「好說好說,老奴是為皇上辦差,不敢說辛苦。」

  形容略顯憔悴的卓昔年在幾名皇家侍衛簇擁下前來告辭,蕭陌與他在十里亭裡說了些場面話,身為內侍又是榮威帝的傳旨欽差,此際卓公公得一鼓作氣趕回內廷向主子交差。

  「明兒個入城獻俘、上殿覲見,容老奴在這兒預祝侯爺風光無限,一切順遂。」

  「多謝卓公公吉言。」蕭陌拱手回禮。

  一刻鐘後,卓昔年一干人等的蹤影消失在往帝京大城的官道上,蕭陌面沉如水遙望著那個方向,身後是他的兩百名親兵,眾人訓導有素,不需蕭陌多言,老早排成一個大防禦隊形就地休息。

  突然一張白裡透紅的潤顏大剌剌占據他的視線。

  「侯爺笑一個。」敢晃進亭子裡「捋虎鬚」的除了侯爺夫人不可能有別人。

  蕭陌思緒一下子被攪擾。

  他還不及說話,唇間已被喬倚嫣喂進一顆甘草薄荷蜜,瞬間甘甜又清涼的味道在口腔散開,清新口氣,滋潤喉朧。

  喬倚嫣揚睫巧笑,晃著手中裝著甘涼糖丸的鼓鼓袋子,道:「是雲大叔他們從喬家貨棧運回來的,有好幾大袋呢,妾身讓人分裝成小袋,每個人都有份,這袋是侯爺的……我偷偷多抓了好幾把進去。」說到最後,嗓聲忽然壓得很低,鳳眸俏皮一眨。

  聞言,蕭陌迅速朝左右兩邊轉頭看去,果然看到他的親兵們手中捧著袋子,嘴裡含著生津止渴的糖丸,一張張被嚴峻軍旅生活磨練生成的峻臉竟都露出近乎眉開眼笑的表情……在他與卓公公說話之際,她的人已把一袋袋的甘草薄荷蜜分送到他的人手中,因為是侯爺夫人所贈,兩百名親兵接受得毫無遲疑。

  蕭陌心思一時間複雜起來,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種「那東西應該獨屬於他才對,怎驀然間成了所有人之物?」的感覺。

  哼,還好他的這一份裝得鼓鼓的,還曉得要對他偏心——

  發現自己竟像在爭寵似的,他思緒一頓。

  他一臉不痛快,但是當喬倚嫣探指試圖撫平他眉間褶皺時,他乖乖站著任她摸,甚至不自覺間還垂首朝她微傾。

  「侯爺適才望著帝京方向想些什麼呢?為何不開心?」嬌問聲柔。

  若非身後布著兩百名親兵,蕭陌都想拿額頭去抵著她的秀額,感受她臉膚的溫暖和柔嫩。

  從北境到帝京這九天,有人過得煎熬勉強忍耐,如卓公公與一干「嬌生慣養」的皇家侍衛,有人則慣於這般長途奔移,已被磨得面無表情,就如他底下兩百親兵——當然,前提是沒有那一袋袋的糖丸「介入」。

  然後她偏偏就是要跟別人不同。

  這九天,她喬家由雲起陽帶領的護衛隊部分隨行、部分來來去去,每天返回換班的護衛都會帶回許多的東西,常是哪幾處貨棧的帳本,要不然就是哪幾處莊子的管事託付的信件,但每一回都不忘吃食。

  喬家護衛們天天替她從經過的各地產業帶回美食,有時份量多到足夠替全隊兩百名人馬加餐,有時則僅有他這個大將軍侯爺能夠獨享。

  這緊趕慢趕的九天,她除了首日懶洋洋地渾身提不起勁兒,其餘時候玩得可開懷了,到得今日,一張鵝蛋臉真如剛被剝了殼的水煮蛋,嫩到泛光。

  他牙關一緊,沉聲道:「你今晚該先進城安頓的,我可吩咐帝京府邸的人過來接應相迎,這時候入城亦還來得及。」

  喬倚嫣搖搖頭。「侯爺的病灶已著手拔除,每一日皆得仔細照看,妾身不想這時候離了你。」拍拍他硬邦邦的胸口,笑得狡黠。「你如今落在我手裡,就歸我管了,不把你養得美美壯壯的如何可以?」

  紅。

  他古銅俊臉黑紅黑紅的,紅到快燃燒!

  熱。

  他渾身上下、裡裡外外被她簡簡單單的幾句撩到快猛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他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兩眼都瞪出厲輝了,背後無數道目光皆朝亭子裡打量,他想狠狠對她做些什麼,一時間卻躊躇不前。

  喬倚嫣倒沒有他那份顧忌,反正那些人全在他背後,反正他高大體型完全能遮掩她,未多想,她沒被握住的一手攀著他的肩頭踮高腳尖,抬起小臉親了他嘴角一記,很快又退開。

  蕭陌險些就把她抓回懷裡。

  她神情溫柔,繞回原先的提問——

  「侯爺回帝京不覺開心,是嗎?嗯……那就讓妾身來猜猜原因為何吧。只是猜中了我可是要討彩頭的。」一隻秀腕仍在他掌握裡,她也沒想抽回,還故意搖了搖,像在同他撒嬌一般。

  「沒什麼好猜的。」蕭陌面色微寒,背部早都癒合的鞭傷竟隱隱刺疼。

  「是沒什麼好猜,因為答案太簡單明了。」喬倚嫣輕聲道:「侯爺出身的景春蕭氏大部分族人雖在江南景春大縣,承爵的嫡系子孫卻是長居帝京城內,侯爺當年被逐出家門,滿城的權貴人家定然盡知,怕是雪中送炭者無、落井下石者多,蕭家此舉,等同將你逐出帝京。痛……」

        她皺起柳眉突然嬌喊,蕭陌心頭一凜,連忙放鬆握力察看她的手腕,結果上頭紅了一大圈,指痕明顯。

  「我……對不起。」他嗓聲極沉,粗糙的指腹一下下挲著她腕間紅印,好像這麼做就能撫去一切。

  「妾身細皮嫩肉的,侯爺又不是不知,把我弄壞,侯爺可要捨不得了。」逮到機會就撩他個幾句。欸,她就這德性,沒法子改的。

  她家大將軍侯爺果然很給面子,直接把耳根子紅給她看,讓她一顆心既疼痛又蕩漾。

  她反手抓住他的長指,重新看進他略偏冷色的深邃眼裡,道——

  「侯爺是想到以往的那些事、那些人而覺不開心吧?侯爺別不開心,這會兒有妾身呢,我會幫你尋很多很多開心,還有你也別怕,但凡敢欺負你的,我替你把他們一個個徹徹底底欺負回來,咱們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如何?」

  胸脯很胸有成竹般挺得理直氣壯,鵝蛋臉容秀麗明亮,彎彎的眉,飛挑的眸角,如此信誓旦旦,如此動搖人心……

  蕭陌無語,再不管旁人,他傾身吻了她。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7-12 11:07 PM 編輯

【第八章】   請夫人息怒

  儘管明日一早即要進城,蕭陌的親兵仍盡心盡力搭起將軍帳,取暖用的銅盆炭火、厚氈地毯、長幾軟墊等等一應倶全,有幾件精緻雜物還是聽從侯爺夫人指示,從隨行的喬家馬車上挪進去的。

  入夜,眾人輪番守備,架起的小型篝火燒得猶旺,將軍帳內的某人火氣也旺。

  蕭陌單膝跪下,雙臂抱拳,拜見莫名其妙又微服開溜出來擾人的榮威帝。

  當隱衛俐落隱密地將榮威帝送進之際,他手中正擦拭著的長刀險些揮將過去!

  青年帝王再這麼玩下去,哪天真會不小心了結在他手裡,讓他無辜坐實了「弒君」之名。

  一身墨色的榮威帝解開大氅、拉下罩帽,一屁股坐在軟墊上,朝蕭陌揮手。「免了免,別跪了,咱倆私下就省了這些虛禮,你給朕坐好。」

  「謝皇上。」蕭陌直接跪坐,挺背垂肩,兩掌置在大腿上,然後……不說話。

  軍帳中陷入默然。

  榮威帝見他家的蕭愛卿眼觀鼻、鼻觀心般定住不動,連問都沒想問自己今夜來意,一時間還真有些苦惱,只得先開這個口——

  「愛卿遞上的那一份有功將士名單,朕皆賞,只要是你舉薦上來的,都好、都成,總之朕替天朝上下臣工與百姓們多謝你了。」

  蕭陌再次恭敬地圏臂抱拳,聲清而冷,不疾不徐道:「保家衛國是臣職責所在,皇上言重了。另外關於封賞有功將士一事,臣所擬名單上的人,軍功倶是實打實掙來的,真金不怕火煉,臣請皇上秉公處理、論功行賞即可。」

  榮威帝忽地笑出聲。「要朕秉公處理,是不想朕愛屋及烏,偏愛得太狠嗎?愛卿是怕御史臺那一海票言官又來上疏彈劾吧?」欸欸嘆氣。「可你跟朕那是什麼關係,朕如何不偏愛?」

  蕭陌額角暗抽,堅定道:「皇上與臣之間自是君臣關係。」如此而已!

  榮威帝聽煩了似的又揮揮手。「好啦好啦,君臣就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偏愛臣,臣也只能乖乖被偏愛,就這樣,沒什麼好說了。」

  「……臣遵旨。」

  話題一打住,帳內隨即靜下,蕭陌完全沒要活絡場子的意思,一副專注聆聽聖訓、沉靜等著天子下令的肅穆神態。

  幾息過後,榮威帝內心嘆了口氣,認栽,呵呵笑兩聲當成另一個開場白——

  「是說……朕今夜來此確實急著見愛卿,愛卿不好奇朕所為何事?」

  「臣不好奇。」他真的一點……不,半點都不好奇。

  榮威帝一噎,噗噗噗惱怒了。「蕭陌你這小子,有你這樣的嗎?很故意啊你!多說幾句話是會爛舌頭還是爛屁股?朕這樣容易嗎?朕也是千百個不容易啊!不就是聽說你家那口子會點雜七雜八,又稀奇古怪的醫術,之前你高燒昏迷多曰,是她出手救醒,這事朕聽了頗覺驚訝,想她一個北方大商的嫡女,學著接掌家業已夠忙活,究竟何時習得醫術?朕遂命人細查了她的底,才知她師承遼東奇岩谷一派,自幼習醫。」

  蕭陌劍眉怒抬。「皇上欲對臣妻如何?」

  「還能如何?朕是來請她出手啊!」榮威帝聲音揚高。「咱們朝廷與中原武林的行事作風總是不同,但只要各大小門派乖乖的不反朝廷,朕也無意管江湖事,遼東奇岩谷『鬼醫聖手』脾氣古怪,朕相請不來,總不能直接派兵打進去將神醫擄出,那豈非大亂……那、那一得知愛卿家裡的是『鬼醫聖手』的愛徒,朕就巴巴趕了來……喂!你這什麼表情?你說,你自個兒說說,之前還抗旨不遵,不肯認這一門指婚,如今怎樣?怕朕搶了你的人?」

  蕭陌眉峰成巒,下顎緊繃,想把帝王梟首的渴望再次在血液中竄流。

  「多謝皇上賜婚,這門親事,臣認到底了。但要臣妻入宮,不能夠。」

  「你不要說得好像她入宮是要被怎麼樣好不好?」榮威帝一屁股挪向他,俊龐變成苦瓜臉。「你也知道的,朕三年前曾在宮中遇襲,那紅蓮邪教的餘孽扮成宮人混進內廷,一發動已然近身,當時在朕身邊的是朕的六皇妹清怡長公主,為護住朕,清怡拿自個兒身子作盾,半邊的臉全被赤焰毒粉給毀了……」語調已哽咽,青年帝王不得不頓住調息。

  蕭陌薄唇仍抿著,斂眉垂目不作回應,榮威帝悲情又嘆——

  「清怡都雙十年華了,遲遲不願嫁,朕要為她指婚,她抵死不肯,欸欸,哪裡是不想成親生子,她是不想為難誰來當她的駙馬……朕都逮到這個機會能請到神醫的愛徒出手,你還硬扛著不從、油鹽不進的,朕這是好話說盡,你若有異議,朕直接問你家夫人去。」

  「臣御請天子自重!」厲聲沉喝。

  「自重個鬼……咦?等等!」榮威帝盤坐的雙腿忽地跪高,上身朝蕭陌傾近,俊目像在確認什麼般細瞇。「朕記得有一道頗明顯的鞭痕從你背後斜畫到你的頸側,險些就要勾到顎下,怎麼……淡了?」

  不等蕭陌出聲,榮威帝兩目陡亮,嗓音透出滿滿興奮——

  「你說你說,是不是你家夫人又出手了?朕看看!讓朕瞅瞅啊!陳年舊傷疤竟能淡化若此,那、那你的背……朕要看!」

  蕭陌咬牙隱忍,怕一出手必然要拍死皇帝。

  他忍到兩眼都要著火,雙臂維持抱圈之姿不動,欲再說話制止天子手來腳來亂摸,然——

  嘶!他身上的私服襟口被力氣大增的榮威帝往兩邊一扯,都扯裂了,露出部分胸膛、裸肩以及一大片寬背。

  榮威帝握住他兩肩欲令他轉身背對,此一時際,軍帳沉重的厚氈簾子有人撩起一角踏進。

  ……什、什麼情況?

  「你!」

  來人嬌音怒喝,榮威帝僅聽到那一聲,興奮至極的俊臉已被一招裙裡腿給招呼了,往後滾了三圈才止勢。

  「哪來的混帳王八蛋敢覬覦我男人!脫衣?你脫他衣?他的衣是你能脫的嗎?混蛋!我踹死你!」喬倚嫣大吼一聲撩裙再上,身子卻被人從背後撈住倒拖回來,兩條腿遂在空中亂踢。

  她家男人薄唇緊抵她耳畔,亂鼓的胸膛彷彿正用力忍笑,低沉道——

  「這位乃當今聖上,踹死了唔……很麻煩,要引起朝野動蕩的,還請夫人息怒。」

  皇上是由隱衛護送而來,紮營在十里亭的這一座將軍帳外定有隱衛們在暗處緊盯,讓誰進、不讓誰進,全由皇上說了算,所以事先若無皇上的允可,蕭陌內心再清楚不過,他家夫人不可能順利踏進帳內。

  榮威帝今夜溜出宮外,與其說是尋他密談,其實重點根本是喬倚嫣……這一點令蕭陌滿嘴不是滋味,真有獨屬於自己的寶物被深深覬覦之感。

  另一方面,他嘴角忍俊不住直往上揚,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抑住,因為他家夫人八成是拿鞋底直面天子、踹得皇帝連翻跟斗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

  他每每想大揍榮威帝一頓,礙於君君臣臣的忠孝仁義之道,次次隱忍,他家夫人不知者無罪,踹在君王俊顔上的那一腳……確實令他很解氣。

  喬倚嫣就是賭這一句「不知者無罪」!

  哼哼,拿這一句作筏,有什麼天大的事先幹了再說!

  她腦子好使,眼力見兒也夠,原是拎著藥箱欲來幫蕭陌扎幾針的,但軍帳外沒站守衛已然讓她起疑,掀簾踏進的第一眼,她家侯爺雙膝跪地,兩手抱拳,一臉容忍……能令堂堂大將軍定遠侯如此這般屈就的人物,除了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還能有誰?

  但皇上竟在剝他衣服,根本欺負人嘛!

  是可忍、孰不可忍,踹人得趁早,絕不能容對方表明身分,所以二話不說提腳先踹了,狠狠往皇上的臉踹下去,痛快!

  欸,都怪蕭陌太早將她撈住,要不還能多踹幾下呢,可惜……

  當一切「誤會」解開後,喬倚嫣已都想好該怎麼演。

  她很會演的,她會跪地磕頭、高呼自己沒長眼珠,說自己罪該萬死,求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她護夫心切等等又等等……結果,她都還沒演完全套,榮威帝已要她平身,還很自動地替她「踹君」的行徑解套,寬宏大量地說她是不知者無罪。

  年輕帝王流著兩管鼻血,和藹可親地衝著被命令抬頭的她嘻嘻笑,喬倚嫣不禁懷疑自己的那一腳是否踹得太重,把皇帝給踹傻了?

  榮威帝顯然不給她家臉色鐵青的侯爺發言,一股腦兒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全吐露給她聽。

  明白明白。完全了解。

  原來是有求於她。

  有求於她,這就好辦了,皇帝老兒親自將這絕妙機會送上門來,根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皇上之意,臣婦倶已明白,然臣婦有兩個請求,若皇上能允並頒下聖旨為證,臣婦便能盡心盡力為清怡長公主醫治。」

  「朕答應你。」

  這……答應得也太快,果然被她踹壞腦子。欸。

  「謝皇上。」喬倚嫣磕頭謝恩,抬起頭對著表情鬱悶的蕭陌露齒一笑。

  還沒進城就有事找上身,他們夫妻倆是該把話說清楚、講明白了呀。

  在恭送皇上離開後,喬倚嫣當夜並未開口多問什麼。

  她默默替蕭陌扎針,之後收拾好藥箱等物,拎著又回到馬車上,是夜就在馬車上睡下,未再返回軍帳內。

  榮威帝突如其來上演這一齣,把自家這口子牽扯進去,蕭陌心緒未平,理智上他明白需仔細同妻子解釋,然這一解釋起來,想是得把年少在帝京的一些事全交代了,包括當年他被除了族譜的來龍去脈。

  畢竟回到帝京,這座天子腳下的京城說大不說、說小不小,榮威帝若一直不放他夫婦倆回北境的話,那遲早……她是會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他若為她著想,就必須對她道明一切。

  但紮營在十里亭的這個夜晚,實非夫妻倆坐下來好好談開的好時候,總得讓他先定定心。

  於是這一夜,夫婦兩人在皇上離開後沒交談上半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歇下,喬家馬車裡墊子厚軟、香枕蓬鬆、被褥溫暖,喬倚嫣睡得挺香,反觀軍帳裡,盡管有厚毯、有暖被還有銅盆能烤火,大將軍侯爺卻翻來覆去、幾是徹夜未眠。

*             *             *

  天未大亮,兩百名親兵已聽令拔營,趕在正陽城門開啟的第一時刻入城。

  以為一大清早,夾道圍觀的百姓定然不多,結果錯得離譜!

  定遠侯率兩百親兵押解蒙剎國主以及北方部族諸首領進京獻俘一事,早在京畿傳得沸沸揚揚,而昨夜,進京獻俘的兩百鐵騎在十里亭紮營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般傳進城內。

  帝京百姓們見識過的玩意兒多了去,但是啊但是,還真真沒見過那萬惡的蒙剎國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樣啊!

  瞧,這城門一開,等待進城的北境鐵騎都要驚著!

  根本是萬人空巷了,放眼望去,紅緞、碎彩紙還有朵朵的鮮花那是滿天亂飄亂撒,人聲鼎沸到一個極致,兩百精英若非個個是控馬好手,真要掌不住自個兒胯下座騎。

  從帝京正陽城門至皇城正門口,縱馬奔馳用不著一刻鐘,這一日,蕭陌與兩百鐵騎卻走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遠眺到皇城正門。

  兩百鐵騎聽令下馬,齊齊單膝跪地,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因為榮威帝率朝廷上下臣工就等在皇城門口相迎。

  定遠侯恭敬跪禮、獻俘,榮威帝上前將其扶起,帝王珍貴的眼淚伴隨嘉勉的話語,源源不絕傾吐。

  而定遠侯謙遜再謙遜,再三謙遜後,最終仍不敵榮威帝盛情,被拉著上了皇輦回宮敘舊,兩百親兵將俘虜交接後各賞十金,暫在朝廷安排的軍所歇息。

  總之就是個「演」字訣。

  活生生演給滿朝文武以及百姓們看。

  看他榮威帝當年年少登基一雙慧目有多犀利!

  看他蕭陌即便是世家大族的棄子卻是忠君護國、鐵骨錚錚!

  看他們這一對君臣有多合拍,君臣之義,彼此不負!

  蕭陌在北境創下不世之功,這是替榮威帝狠狠掮了那一班言官一大巴掌。

  榮威帝對蕭陌的抬舉再抬舉、重用再重用,加官晉爵沒在手軟,那讓蕭陌大大長臉、走路有風,亦狠狠削了景春蕭氏的臉面。

  他們君臣兩個,確實合作無間。

  「妾身都不知原來侯爺與皇上交情那樣不尋常呢。」女嗓帶著一絲渾然天成的慵懶,但……女兒家獨有的嬌媚中又透出點無以描繪的肅殺。

  返京獻俘的這一日,蕭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釋放」出皇城。

  而喬倚嫣一進城門就被蕭陌安排的人手迎進位在帝京的將軍宅第……噢,不對,眼下御賜的宅第已改成「定遠侯府」,她被迎進侯府內,得府內掌事的老羅總管相助,花了一個時辰大致掌握府中的人事物,之後派了人和馬車守在皇城門口,迎她家的定遠侯爺回府。

  蕭陌沒有推拒,將座騎交給下人,彎身鑽進馬車內被載回許久未歸的帝京府第。

  此際,夫妻倆均已用過晚膳,且各自沐浴完畢。

  蕭陌裸著上半身安靜伏榻,對於自家夫人施展在他身上的種種手段,這些日子他漸已習慣,但忽聽她用這般古怪語調說話,他挺不習慣。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讓她知道的事,拖延無益。

  銀針落在耳後、背央,沿著脊柱往下,中空的針心被裹上藥泥,點火燃燒,藥力隨著銀針深深灸進穴內。

  一開始甚是疼痛,痛到發麻,蕭陌已學會不去抵御,放鬆肌筋任痛蔓延,他在此刻將年少時候如何與榮威帝結識的過程簡略說完。

  喬倚嫣靜靜聽著,改在他指上施針,將他右手五指各下一針,垂放在榻邊,不一會兒,中空針心滴出血,點點滴滴落到地上的臉盆裡,血色偏暗紫,乍見甚是驚心,卻是比一開始黑得不能再黑的顏色好上太多。

  灼藥深灸,痛升高至極處,隨著黑血排出,膚孔皆張,胸臆間有著說不出的痛快。蕭陌不自覺逸出長息,俊顏半埋在被褥裡,忽有馨息掃過他的耳——

  「莫怪侯爺當時力勸妾身退親時,說我大可不必煩憂,只要我點頭退親,一切交由你擺平,還說要請皇上收回成命,撤了指婚的聖旨也不是不能夠……哼,原來皇上同你私交甚篤,你若不要妾身了,那也是挺容易。」

  蕭陌驀地張眼,見喬倚嫣就屈膝坐在榻邊矮凳上,手肘抵著膝頭,兩手支頤,瞇眸近近盯他。

  敢情從昨夜到今日這般陰陽怪氣待他,就為這事?

  他先是一愣,心裡突然發急。「本侯沒有不要你!」作勢欲起。

  「別亂動!藥力還沒行完呢。」一聲嬌喝令他頓住,再次伏回榻上。

  似乎他衝口而出的那一喊讓喬倚嫣心情美好起來,她重新擺好他滴血的手,表情有些笑意。「侯爺一開始是不樂意的,無奈敵不過妾身的執拗,幸得皇上有求於我,侯爺要再想向皇上請旨休妻,怕是不能夠。」

  他瞪視她,鼻翼歙張。「本侯沒有要休妻。」一字字皆重音。

  喬倚嫣抿唇一笑,見他指尖滴出的血轉成殷紅,表示藥力又逼出部分陳癎,她細心為他拔針,邊道:「今日黑血轉紅的速度更快了,妾身估摸著不出十日,侯爺體內的病灶定能盡除,屆時大功告成,便也無後顧之憂。」

  身上的銀針皆除下,她仍舊不讓他起身,用熱呼呼的厚布煨暖他背部之後,她在他背上抹著薄薄一層香膏,那氣味像融合著許多花香,淡淡的很好聞。

  不過一開始蕭陌頗抗拒,覺得他一個大男人,夜夜灸藥引血過後都得抹香,一早醒來香氣彷彿滲進膚底,令他時時刻刻、隱隱約約都能捕捉到那股香氣。

  後來他不肯了,她卻道——

  「這香膏具奇效,用在侯爺身上再好不過,所謂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侯爺如若不肯,那前頭的努力全成白費功夫,這可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只能他乖乖就範。

  只是本以為那香膏的奇效是針對他體內病灶,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皇上昨夜欲脫我衣,是為察看我背上傷痕。」他扭頭看向正徒手替他推拿的喬倚嫣,那香膏經她特殊手法推勻開來,灼感滲膚入骨。

  「嗯。」她不甚在意哼了聲,兩手貼著他的背膚徐徐挪移。

  「你用特製的香膏把我背上疤痕弄淡了,它的奇效與我的病灶無關。」他聲音略悶。

  「我的身體不好看,之前已明白告訴過你。」

  喬倚嫣十指略頓,與他對上眼。「侯爺以為妾身為你淡疤去痕,是嫌棄侯爺不好看?」見他沉默,她輕訝挑眉,隨即咯咯笑了一陣,把蕭陌嚴肅的面容都笑出淡赭。

  好不容易穩下,她兩手未停,清清喉頭道:「妾身為侯爺除去疤痕,是因為這些傷口當時沒仔細照料,許多都復原得不好,尤其是背央這一大片還留烙痕,肌理相連間必然影響到其他肌群活動。

  「香膏主在活血生肌,加上我奇岩谷獨門的重理推拿,如此使在侯爺身上,是為了讓你行動更敏捷,能不受舊傷糾結的疤痕牽扯,可以更自在地控馬,可以將手中銀槍和長刀使得更流暢,若遇危急,可以更輕鬆護住自己。」眨眸又笑——

  「侯爺是一家之主嘛,侯爺大好了,妾身才能跟著好,你是我的大樹呢,大樹底下好乘涼,我總得把這棵樹的根莖葉全都顧好……等等!等等!不准動啊!整套推拿得一鼓作氣才見效,你敢亂動妾身跟你沒完!」

  她是要怎麼跟他沒完?蕭陌其實挺想知道,他甚至覺得……「她要跟他沒完」這樣的話,聽進耳中竟十分受用。

  但為了不毀她的用心,他還是再度伏好,喉結暗自上下顫動。

  好一會兒,他艱難地蹭出話——

  「那時欲說服你退親,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夠好……雖受皇上抬愛,位高權重,天朝各家大族對我卻是看不上眼的,更不會將家中閨秀輕許,你許給我,表面或許光鮮亮麗,卻一輩子都要受人背後議論,如今踏進帝京這是非之地,煩心事怕是阻不了,說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他一邊耳垂忽地遭人輕咬一口,渾身陡凜,本能欲起,又聽她嬌斥不准他動。

  推拿的小手未停,女子嗓音慵懶,嬌軟哼笑。「既然被侯爺拖累,那侯爺是不是該講述一下事情緣由,讓妾身就算栽了跟頭也當隻明白鬼?」

  喬倚嫣主要是在打趣他,略帶試探意味,卻未認真期望他會道出些什麼來。

  「好。」他竟然應承。

  「嗄?」被驚著的她險些收手破功。

  蕭陌像沒有留意到她的震驚,自顧自地說下去——

  「當年我遭景春蕭氏除族譜,趕出家門,主要起因在於我當時的一個貼身服侍的婢子身上。她名叫靈兒,年紀小小就來到我身邊服侍,而我是她的小公子,比她還小兩歲……」

  喬倚嫣腦海中驀地浮現底下好手為她探回的消息,記起那一干言官對他的抨擊——罵他「有辱門楣」、「穢亂宗族」等等之類。

  她見事一向快狠準,遂問:「這位靈兒姑娘可是被景春蕭氏的誰看上了?」

  他平視的目光略顯空洞,彷彿沒有落點,沉靜道:「事發的那年,身為蕭氏庶長子的我那時一十四歲,靈兒十六,由我嫡母所出的嫡子弟弟蕭陽那時剛滿十三,他幾次想從我身邊要走靈兒,我硬扛著沒有答應……」他鼻息略濃,眉目沉沉,思緒被拉回那一段灰澀過往——

  「上元節那日,我因與蕭陽起了衝突被罰閉門思過,靈兒去灶房替我取晚膳。許久不見回來,等到月上樹梢了我才驚覺不對,顧不得罰,立時衝出去尋人。我……我找了許久,可一切皆晚了,靈兒在蕭陽惡意安排下,被我當時正醉酒的父親蕭侯爺相中,拘在書房裡整整兩個時辰,就像……就像當年我阿娘那樣,只因生得一張好皮相,誰還管你是不是個人……在他眼中,全是洩慾的玩意兒,全部都是……」

  他口中的「他」意指何人,喬倚嫣心知肚明。

  兩手持續在他的琵琶骨間揉移,她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問:「後來呢?靈兒姑娘可是像你阿娘那樣,成了蕭侯爺的侍妾?」

  「嗯……」他斂眉垂目,神態淡淡。「靈兒成了蕭侯爺的房裡人,但我知道,她喜愛的另有其人。」

  「噢?那妾身可否猜猜……靈兒姑娘喜愛的那一個原來是侯爺你嗎?」她略浮誇揚聲問,試圖衝淡沉鬱的氛圍,未料卻引出他岔了氣的一陣乾咳。

  蕭陌再次扭頭瞪她。「我與靈兒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侯爺淡定啊,不是就不是。」喬倚嫣無辜眨眸,唇角翹起。

  「靈兒她……就像親人那般,她是老羅總管的獨生閨女兒,羅叔與我阿娘是同鄉,當年差不多是同時候進了蕭侯爺的府第作事,各簽下二十年賣身契,我娘拿羅叔當親大哥對待,羅叔一家如同我的親人,只是羅嬸去得早,靈兒不到七歲就沒了娘,我阿娘對那女娃兒自是萬分憐惜……」他眉睫微斂,淡淡陰影落下,嗓聲略嘲弄——

  「有時會想,靈兒被蕭侯爺所辱,之後還得顧及羅叔,不得不走上我阿娘的老路,而我娘親不用活著目睹這一切,像是這可笑世道裡還殘存著一點點憐憫。」

  喬倚嫣內心一糾,問道:「靈兒姑娘的心上人是誰?是蕭侯府裡的人嗎?」

  蕭陌搖搖頭。「……是一名貨郎。靈兒很喜愛他,他們兩情相悅。靈兒被蕭侯爺收房後,一日哭著偷偷來求我,她想再見那貨郎一面,好好做個了斷……」

  「侯爺幫了靈兒姑娘的忙,安排他們倆見面,結果此事最後演變成你被蕭氏逐出家門,是不?」她雙手徐徐收勢。

  蕭陌沒有否認,輕道:「是我思慮不周,亦太過天真,未察嫡母何氏與蕭陽一直命人盯著……靈兒那日與貨郎在我所安排的馬車內話別後,貨郎下車離去,我親自駕馬車帶著哭得泣不成聲的靈兒回府,尚未進城就被蕭陽帶人團團圍住,連人帶馬車拖回蕭侯府。」

  大功告成。

  收手。

  喬倚嫣摩挲一雙玉掌,輕輕吐出一口氣,宛若嘆息——

        「看來是這樣了,侯爺最後被誣陷與自己爹親的侍妾有染,兩人還駕馬車到城郊外偷情,欸……莫怪會有『穢亂宗室』的罵名。那靈兒姑娘呢?你被趕出家門,老羅叔眼下也跟著你,那她……」不妙的感覺爬滿心頭。

  背上的綿軟小手一撤,蕭陌既覺鬆了口氣又覺戀戀不捨,每回皆如此矛盾。

  他翻身坐起,任由喬倚嫣攤開一件寬大中衣披在他肩上。

  他低聲道:「靈兒與我被分開審問,後來她認了。」

  「認了?」喬倚嫣柳眉飛挑,眸心陡湛,一下子明白過來。「打蛇打七寸,靈兒姑娘是被掐住要害了,這要害不是老羅叔的話便只能是那位貨郎哥哥,她被蕭家人拿來對付你,她不覺對不住你嗎?」

  喬大當家聰敏過人,提及這些陳年往事竟令他省了不少口舌。

  蕭陌淡淡牽唇。「即便覺得對不住,但事情已難挽回,當年我被家法鞭打的那一頓換到羅叔的賣身契,是羅叔帶走傷重的我,靈兒許是覺得身邊已了無牽掛,最後投湖而亡。」

  房中一靜。

  好一會兒才聽喬倚嫣嘆道:「欸,這景春蕭氏果然欺負人。」

  背靠床柱,已脫鞋上榻的她乾脆抱膝而坐,注視著坐在榻內的蕭陌,問:「侯爺今夜肯對妾身言明當年的事發經過,是擔心妾身踏進帝京如羊羔入狼群,會被壞心眼的人給吞了去?!」

        蕭陌古銅峻龐在一室燭光照明中紅了紅。

  「醫治清怡長公主一事,我本不想你出頭,那樣太惹眼,但仔細再想,嫣兒到底不適合低調過活,先不說你自個兒,你既已嫁我為妻,與我這樣的人扯上關係,在這帝京城內便不可能低調度日,加上你跟皇上開出的那兩個條件,待明日聖旨發至,定遠侯府必受萬眾矚目。」

  喬倚嫣下巴擱在膝頭上,菱唇開開,笑露貝齒。

  她對榮威帝開出的兩條件——

  其一,醫治期間,清怡長公主需移駕定遠侯府小住,她喬倚嫣不入內廷看診。

  其二,皇親國戚、世家大族若求她喬倚嫣診治,先去皇上那兒請聖旨來。

  「妾身向皇上求得的恩典,恰是咱們定遠侯府的大樹,能避暑乘涼還能遮風擋雨,侯爺莫非不知?」

  「……我知。」蕭陌頷首,忽見對角床柱邊的她改坐為躺,還懶貓伸腰般伸展軀體,然後……朝他這頭滾將過來。

  她滾了一圈再一圈,把腦袋瓜滾到他盤坐的大腿上才止勢。

  流泉般的青絲非常理所當然地散了他半身,她略揚潔顎衝著他笑。「那侯爺知道些什麼?妾身洗耳恭聽。」

  蕭陌心跳與氣息皆不穩,身體某部位因她的親近變得沉重灼硬,她替他灸藥引血、推拿背部時,他勉強還能壓制,此刻軟玉溫香在懷,他禁不住撫她的髮、她的臉,大掌在她玉頸上來回輕挲,感受她的細膩脆弱還有頸側那明顯動了情的脈動。

  他緩而輕啞道:「你不入內廷看診,避開後宮那些貴人們,如此便避掉不少麻煩。清怡長公主住進我定遠侯府治臉傷,你要的是名,用最短的時間在帝京揚名立萬……我信你定有本事治好清怡長公主,然此事一成,必然轟動帝京,屆時會有很多人求你出手,可有皇上擋在前頭,那些人就讓皇上去頭疼。」

  她側臥,一臂環上他的腰,額面抵著他堅硬的腹部直笑。「侯爺與我心有靈犀呢,妾身想什麼,你倶知,我真歡……啊!」身子驀地被他托高納入臂彎裡,他像在抱襁褓中的娃娃那樣擁著她。

  男人目光深深,攏著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曉的東西。

  喬倚嫣心頭發軟,抬手撫摸他棱角分明的面龐,柔聲略啞——

  「侯爺將過往之事坦然相告,是想讓我心裡先有個底,哪天在勳貴圈子裡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才好對付,是不?你怕我吃虧呢。」

  蕭陌沒有直接答話,卻道:「你想玩,那就玩,想做什麼,就做,只是……別弄傷自己,真遇到棘手之事扛不住,就推到本侯身上,天朝的勳貴們或者瞧不起我一個世族大家的棄子,但絕不敢小覷『定遠侯』這三字所代表的權勢,何況還有天子的偏愛。」

  瞧,這根本是仗著有權有勢有偏愛,要她盡情橫行啊!

        喬倚嫣一雙藕臂攬住他脖頸,渾圓胸房隔著一層衣料貼緊他的裸胸,直接吻上他的嘴。

        辱齒纏綿,往來繾綣,她菱唇揚笑,貼著他的嘴彷彿無意識般細聲昵喃——

        「這樣就很好,沒有……沒有喜愛也沒關係,我來喜愛你就好,你願待我好,就很好,我也會待你很好很好,我們也能像親人那樣……那樣就足夠……」

        蕭陌隱隱感到哪裡不對,心口漲得難受,但他沒能想明白,因懷裡擁著一團火,直直燒進他四肢百骸。

        這一夜,他被人強勢推倒,嘗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他家這位誓言「不去他麾下,只願在他身下」的侯爺夫人徹底「造反」了,玉腿一跨,壓他落底,在他身上放縱馳騁了好一番,令他非常又非常的「夫綱不振」,卻也讓他紮紮實實體會到——

        魂飛九霄淨景清……

        是何境界。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3 09:33 PM 編輯

【第九章】   春日賞花宴

  清怡長公主,與當年和親西夷的明泓長公主以及榮威帝,三人是一母同胞的親手足,倶是當今齊太后所出。

  三年前紅蓮邪教的餘黨行刺,清怡為護皇上兄長面容大毀,此事除了令榮威帝大痛外,更似要剜掉太后的一顆心,身為天朝最尊貴的女子,三年來不曾真心展顏。

  太后深深覺得此生已不可能再開懷笑,她的明泓和親遠嫁,最後病死在異地,她費了好長一段時候才從悲傷中走出,可如今,只要想起清怡這塊心頭肉,簡直萬箭穿心一般,痛得不能再痛……但,皇帝竟告訴她,說她的清怡很可能可以恢復昔日容貌,為了醫治,清怡必須離宮幾日。

  有人可以醫清怡的臉!

  雖然皇帝說的是「很可能可以」,但君無戲言啊,皇帝如是說,是否表示這一次極可能有好結果?是吧?是這樣的吧?

  那神醫聽說是朝中大臣家的女眷,還是受封一品誥命的命婦,皇帝說對方的醫術師承江湖某位奇人,為了神妙醫術不被偷窺了去,以及醫治上的種種因由,所以無法入宮看診,僅能讓清怡移了芳駕……

  都好,都成的,只要治得好清怡,什麼條件都無所謂,她的清怡從未離開她身邊呢,要出宮外宿多日,那、那得仔細安排伺候的人手,還有平日裡用慣了的器皿等等,都帶上,全都帶上……

  如今……過去幾天了?

  十天有了吧?

  真真度日如年啊,不成,她得去看看清怡,皇帝來勸阻也沒用,她就是要去!

  就是要去——

  這一日,帝京裡桃花紅、杏花白,滿城春色迷了百姓們的眼睛,但兩眼再如何迷茫也得緊盯著那定遠侯府不放。

  以往侯府還是「將軍府」、而大將軍長年窩在北境時,宅第再大再氣派亦是門可羅雀,但自從商家女出身的定遠侯夫人要為毀容的清怡長公主治臉之事一張揚開來,滿帝京便如烈火烹油般炸了鍋。

  絕不可能!清怡長公主的臉傷不可能治得好——這是從太醫院那兒傳出來的話。

  幾位大國手太醫當年可是聯合會診過清怡長公主,親眼目睹那毒傷有多嚴重,定遠侯夫人卻誇口能治?呿,別鬧!這定然又是一樁帝京胡傳的流言。

  不,流言是真的!

  清怡長公主的車駕真的進到定遠侯府,到得今天已第十日。

  更引人詫異的是,今日才下朝不久,皇上與太后亦都擺駕定遠侯府!

  帝京春日美不勝收,到哪兒都有好景致,但再好再美,京畿的臣工與百姓們都有些顧不上欣賞,畢竟眼前定遠侯府裡正發生的事,那是撩得人心癢難耐,恨不得立時變成一隻耗子,打洞鑽牆溜進去一窺究竟。

  此一時際,侯府內院一處占地頗寬敞的院落,外邊的四方天井下以及廊道上立著不少皇家侍衛、內侍和宮女,眾人大氣都不敢喘,氣氛很是壓抑。

  忽地,一聲明顯喜極而泣的哭喚從裡邊再裡邊的一間雅房內傳出——

  「我的兒啊——清怡……清怡……哀家的心頭肉,佛祖終應了哀家所求,我的兒啊……」

  接著屋內的人似哭成一團,又笑又哭,那帶喜的音浪陣陣往外蕩延,守在外頭的眾人不禁偷偷相覷,既驚且喜,幾個守得近些的宮人宮女更是悄悄將耳朵拉長,努力去聽——

  「母后,莫哭,是清怡不孝,累得母后為我傷心難過……」哭。

  「哀家不傷心不難過了,哀家什麼都不求了,你大好了,一切就都好了,過去三年就當成一場惡夢,如今夢醒,你信母后啊,哀家定為你挑一個萬中選一的好兒郎來當你的駙馬,再不讓我的清怡受委屈。」哭哭。

  「太后娘娘、長公主……這是大喜事,依奴才來看,該笑才是,不哭了不哭了,是天大的喜事啊!」

  「當真老天開眼,太后娘娘誠心感動天,長公主才能遇上如此奇妙的機緣,確實是天大喜事,老奴……老奴想哭也想笑,嗚嗚嗚……」

  「逢嬤嬤你、你別哭啊!」

  「小祿子公公咱感動嘛,哪能不哭?」

  太后身邊貼身服侍的老宮人和嬤嬤已吵起來。

  太后像被逗笑,低聲說了些什麼,靜過幾息後突然嗓音一拔——

  「你是說,清怡的臉還能較現在更好?甚至……甚至比未受毒傷前的模樣更好?」守在門外的宮人宮女心頭倶是一跳,好奇心滿漲,他們可都是見過清怡長公主的模樣,著實難以想像那張傷顏能復原……且,還能比未受傷之前更好?

  大夥兒不是拉長耳朵便罷,是身軀都向前傾,恨不得把耳朵貼在壁上或門上。

  屋裡,一道溫柔女聲如春風過玉湖般輕起,恭敬卻揉進笑意地答話——

  「長公主的臉需得再治三日,三日後那才叫功德圓滿,臉膚完全新生,膚澤均勻透亮,堪比十四、五歲的春妍少女,素妝亦傾城。」

  「噢……老天爺啊……這、這是哀家太急,來得太早了呢,若果真能如你所說的那樣,那當真……當真再好不過,再好不過……」說著說著又帶出濃重鼻音。

  「太后娘娘身為人母,為長公主憂心焦急,出宮來探,此為人之常情。臣婦師承江湖奇派,今日能為太后和長公主解憂,幸不辱命,亦不辱師門,不負師恩。」

  「你這孩子……很好啊,真的是好。」太后緩了緩氣,語調充滿感情。「清怡直誇你,都誇得沒邊兒了,哀家瞧著她瞧你的眼神,那是真真的依賴,喜歡你喜歡得緊……哀家有個想法,若你願意,哀家想收你為螟蛉義女,讓清怡喚你一聲姊姊,就不知你怎麼想?」

  不管這座定遠侯府的女主人怎麼想,屋裡的公主侍婢們、太后的內侍以及宮人嬤嬤全異口同聲、喜極而泣高呼——

  「恭喜太后老佛爺!賀喜清怡長公主啊!」

  宮裡的老嬤嬤好心地催促提點。「定遠侯夫人,這是天大的榮寵啊,咱們天朝裡能成為太后義女、長公主的義姊,您是獨一份,得趕緊謝恩呀!」

  院落外,今日陪太后一同到訪的榮威帝收回欲踏進的腳步,耳力甚佳的帝王先是一愣,很快便朝伴在身邊、耳力更佳的定遠侯哈哈笑道——

  「太后收了你家那口子當義女……哈哈哈,甚好甚好啊!如此一來,要召她進宮就方便了,朕算是多了一個義妹,北方豪商,醫術高絕,太醫院那群太醫連替她提鞋撐傘都不夠格,有這樣的義妹真真穩賺不賠。」

  早在清怡長公主住進定遠侯府的第五日,榮威帝這位皇兄就已耐不住性子溜出來探望,那時清怡長公主的臉傷已大有好轉,遼東奇岩谷的神妙醫術狠狠讓帝王驚艷到。

  只是此刻,蕭陌眼角、額角加嘴角都在抽搐,雙手悄握成拳。

  但,他聽到妻子響亮輕快的謝恩聲音,沒有遲疑,沒有半分被迫的無奈。

  所以這是她要的,是嗎?

        與皇家綁在一塊兒,借勢再借勢,她若想這麼玩,那就這樣。然,面前這位背對著他的「不良」帝王卻一手挲著下巴慢悠悠道:「喬家大小姐既成朕的義妹,實該為她好好打算,當時這樁指婚確實是強加在愛卿身上,愛卿如若不喜,無法真心待她,朕就讓她歸家吧。有了朕與太后護持,以及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再加上她喬家家業,朕要為她再指一個佳婿定是易如反掌……愛卿作何想法?呃!」榮威帝嚇了老大一跳,因為向來冷峻不苟言笑的蕭陌突然雙膝落地,面色頗慘。

  「皇上,臣曾說,這樁『沖喜賜婚』,臣認到底了,臣謝皇上賜婚。」語畢,對著帝王重重磕了一記響頭。

  那額頭點地的響音實在太重,重到榮威帝都皺眉了,但借著這一響彷彿窺探到什麼,又令帝王揚唇笑得沒心沒肺。

  拋掉皇室矜持,榮威帝撩袍蹲下,兩腳開開,對著跪地磕頭的蕭陌笑道——

  「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對人家姑娘上了心?原來都已經這麼喜愛了呀!很好很好,朕果然是天子,天子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隨便都能指個好姻緣給你,也不負咱倆這些年的交情。」

*             *             *

  是夜。

  定遠侯夫婦倆迎來一日中最沉靜安寧的時分。

  喬倚嫣的灸藥引血從蕭陌指尖引出漂亮的殷紅,不見半點污濁。

  她終是將他體內頑強的病灶一點一滴袪除,陳年積累而成的內傷無狀卻可怖,如今已無隱憂。

  她一臉愉悅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兒,邊收拾銀針和藥箱,未察覺坐在榻上的男人注視的目光。

  皇上御賜的這座宅第,蕭陌之前回來住的次數不超過五根手指頭,且每次停留不過十日便又趕回北境,以往總覺得宅子空闊、寢居太大,畢竟他這個主子長年在北境打仗,老羅總管負責打理府中一切,僕婢也僅招了少少幾人。

  但自從他有了媳婦兒,這宅子裡有了當家主母,就各種的不一樣。

  鮮活。

  對。若簡單來說,就是「鮮活」二字。

  他不動聲色環顧了眼寢居間,角落多出一座黃楊木鑲青玉的折屏,屏後空間可用來換衣,屏上搭著兩件男款披風,方便他出門時拿取。

  折屏旁邊擺著女子梳妝檯,紅木台上架著磨得發亮的銅鏡,更有大大小小雕功細致的妝盒、飾物盒,臨窗邊則多出一張烏木藤面的羅漢床,床上堆著兩顆大迎枕,還有箱籠、箱櫃、方角櫃,甚至添了一整組煮茶用的茶几和茶具,連八角陶爐都備上。

  如同北境的行軍大都統府,僅被她住進短短幾日,氛圍便不同,這座定遠侯府亦是如此。

  正因為有她的「侵門踏戶」,宅子中的各處宛如翻出一片勃勃生機,連府裡做事的人都變得很不一樣,尤其是老羅叔,見到他就是笑,好像他幹了什麼好事,嘉惠到無數人似的,他其實沒做什麼,只是……成親了。

  「恭喜侯爺,賀喜侯爺,妾身報恩大功告成,我也得對自個兒道聲恭喜呢。」收拾好器具的喬倚嫣坐回榻上,玩笑話才道完,伸手就想撥開他披掛在肩的雪白中衣去察看他背上狀態。

  「侯爺的鞭痕和烙痕與清怡長公主臉上的毒傷不同,治法自是不同,長公主直接換膚,侯爺嘛……」她嘻笑了聲。「妾身好像對『把香膏抹在侯爺身上,再壓著你慢慢推拿揉捏』這樣的活兒上癮了,欸,怎麼辦才好?都捨不得把疤除得太快太乾淨。」

  秀腕驀地落進蕭陌的掌握裡,她低呼了一聲,天旋地轉的,人已被他拖去困在身下。

  「別理那些疤,我們躺著……說會兒話。」他體格高大精實,怕壓壞她,遂側身臥下,一臂將她撈進懷裡,讓她的背貼在他胸前。

  「好。」喬倚嫣柔聲回應,乖乖不動。

  結果說要「躺著說會兒話」的蕭陌管殺不管埋似的,都摟著人躺下了竟不言語。

  喬倚嫣不知他內心起伏,但夫妻倆若要聊天,她話題可多了去,遂笑道——

  「三日後待清怡長公主臉容大好,太后的意思是要辦一場賞花宴,廣邀皇親國戚與世家勳貴們前來與會,說是賞花,其實是想造一個讓長公主在眾人面前亮相的好時機,而長公主竟向太后提說,她想將皇家的賞花宴辦在咱們府中。」

  她背後的男人低應一聲,一會兒才低幽道:「長公主與你頗為投契,你對她所做的,恩同再造,將太后的賞花宴移到定遠侯府,她是想替你長臉面。」

  喬倚嫣細細打了個呵欠,覺得她家侯爺長指下意識在她小臂上撓來撓去,撓得她好舒服呀。

  「嗯……長公主是個好脾氣的,是個勇敢又惹人憐愛的小東西哩,第一次把傷容現給我瞧時,她眸中有懼,怕嚇著我也怕我傷著她似的,她硬撐著都快哭了,我瞧著也想哭……很心疼的……」

  蕭陌薄唇抿成繃繃的一線,突然不太痛快,竟是……不喜她去心疼誰,這彷彿是「獨占欲」的心緒是何時生成?

  懷裡的她仍輕聲喃喃。「太后收我當義女的事,也將一並在賞花宴上對外公開,再來……應該就輪到景春蕭氏……呵呵,妾身很期待見到那些人……」

  侯爺別不開心,這會兒有妾身呢。

  但凡敢欺負你的,我替你把他們一個個徹徹底底欺負回來。

  蕭陌記起她「豪情萬丈」撂出的話,心頭發燙。

  何時對她上了心,他答不出來,但該是有些話得對她道出。

  沒有喜愛也沒關係,我來喜愛你就好。

  不是那樣。

  他該要駁她。

  深深呼吸吐納,艱難地吞下唾津,調整許久終是鼓起勇氣——

  「嫣兒,我其實……咦?呃……」

  「呼嚕嚕……」小小聲如春日下貓兒打呼嚕的聲音響起,喬倚嫣被他撓手臂撓到睡著。

  蕭陌有些哭笑不得,略挺起上身注視著她,眉睫口鼻,瀏海與鬢髮,白裡透紅的香腮,秀氣的下巴,他看得仔細,眼神描繪那溫潤的每一道線條。

  「我的……妻。」

  我的。

  他聲音低啞到幾乎難聞,幽喃著,傾近,唇輕輕含吮著她的唇。

*             *             *

  太后一聲令下,春日賞花宴熱熱鬧鬧登場。

  請帖是從太后所居住的慈寧宮發出,帝京城內的皇族宗親、封了爵位的勳貴,以及三品以上的朝官武將家中的女眷們皆在受邀名單當中,但這賞花宴舉辦的地方不在宮中,卻是大出風頭過後又再出風頭的定遠侯府。

  一座侯府能被皇家相中拿來辦春宴,那是多大的臉面!

  侯府裡花不夠看,無妨,直接從御花園裡挑選,命宮人宮女們一盆盆搬上馬車拉過來,再讓宮中最厲害的養花好手跟過來照料。

  侯府裡的廚子和僕婢不夠多,怕應付不好宴席當日所需人手,不怕,要人手宮中多的是,侯府只要騰出地方來即可,賞花宴一切用度和事宜,宮中自有能人掌管,身為侯府當家主母的定遠侯夫人無須費半點心力操持。

  用不著勞心勞力,喬倚嫣樂得輕鬆。

  春日賞花宴這一日,她很清楚太后眼中的主角是清怡長公主,她這個「螟蛉義女」可不能搶盡眾人目光,所以她的妝容與服飾端莊大方即可,驚艷全場的活兒就全交給清怡長公主了,那可是她喬倚嫣的手筆,是她妙手回春治好的一張絕世嬌顏。

  原是半張遭毒粉蝕掉肌膚的殘顏,半邊粉嫩半邊褐紅,歷時三年了,殘傷仍從坑坑巴巴的膚孔中隱隱透出腥臭氣味。

  當年太醫院群醫束手無策,榮威帝曾發了皇榜告示在民間求訪神醫,大膽揭榜的人不少,但沒一個有用。

  只是如此一來,看過清怡長公主臉傷的人便多了,加上榮威帝也非「醫不好公主就拖出去砍頭」的殘暴帝王,因此關於清怡長公主殘顏模樣的描述便也流傳開來,眾說紛耘之下越描越黑,總之是慘不忍睹。

  但今兒個春宴上,當清怡長公主臉上的那張粉色頭紗彷彿不經意間被春風撩弄了去,頭紗飄走,一張僅著淡妝的容顏避無可避地展現在與會眾人眼前。

  滿場……靜寂。

  當宮女連忙取出備用的紗巾欲掩清怡長公主容顏,幾位世族大家的年輕公子紛紛不由自主往前踏近,其中的三、四位竟還出聲嚷嚷——

  「別!」、「住手!」、「別遮掩!」

  失態啊失態,實在有失大家公子的風範,這也太、太、太斯文掃地!待驚覺過來自己的行徑有多孟浪,俊秀佳公子們紛紛面紅耳赤,為自身的唐突再三致歉,並向在場同眾人一起歡度春宴的太后請罪再請罪,卻不知太后面上繃著威儀,心裡卻翻了天般歡喜。

  這一場賞花宴並未刻意將男賓和女客分區隔開。

  清怡長公主顏殘之說眾人皆耳聞,太后就是想藉機讓眾人看個清楚,不管男的女的都張大眼睛來瞧吧!

  她的清怡本就容貌出眾,值得天朝所有佳公子來追求。

  她的清怡盡管傷殘過顏面,心一樣如晶雪、如碧玉般澄透,老天憐她,終是降下福澤,而帶來這份福澤的人兒必是天之祥瑞,她將之收為義女,能得這份珍貴祥瑞相伴,往後的一切只會更好。

  必然如此。

  於是在與會眾人徹底驚艷過清怡長公主那張宛若吹彈可破的絕世美顏後,太后將目光移至那團「祥瑞」身上,當眾笑得感懷又慈祥——

  「清怡長公主能盡除身上毒害,恢復往昔容顏,全賴定遠侯夫人一手無人可及的神技。蒼天垂憐,賜了這樣一個福娃來哀家身邊,哀家不珍惜那是要遭天譴的。」

  太后這像自責又像討安慰的話一出,相陪在她身邊的命婦們此起彼落、一個接連一個進言,那是把定遠侯夫人誇過又誇,溢美之詞誇得都要衝破九霄雲外。

  太后頻頻點頭,笑得合不攏嘴,道——

  「所以哀家今兒個就當眾宣布了,收定遠侯夫人喬氏為我皇族義女。小嫣兒……小嫣兒……你還愣在那兒做甚?還不過來拜哀家一拜,認哀家這個老乾娘親?」

  喬倚嫣十分明白因為自己治癒清怡長公主那張臉,太后必定對她另眼相看,倒沒料到太后會當著滿城宗親與勳貴面前顯露出這般過分的親昵,那喚她的口吻、那憐愛至極的眼神,好似她喬倚嫣真是她齊氏的小棉襖、小心肝兒。

  漠叩!

  好,咱們一塊兒演!

  想演這樣的一齣,她奉陪到底,樂意之至。

  於是她雙眸含淚,神情既驚且喜,一副倉皇又無比感動、激動樣兒,撲倒在太后面前行跪拜叩首大禮,當眾認了這位天朝最尊貴的女人當乾娘。

  喬倚嫣是被太后親自扶著起身的。

  「好孩兒,咱的好娃子,是老天爺將你賜到哀家身邊啊。」

  恭喜聲不斷自四面八方湧來,全在祝賀這春日賞花宴上太后得一好義女。

  「各位,且為哀家的這一份福分,敬咱家小嫣兒一杯春香酒吧。」

  喬倚嫣被太后輕輕扯住一臂,既閃避不開,那只得跟著老人家舉起一只玉樽,眾人敬她,她回敬眾人。

     然,眸光徐挪間,她不動聲色頓了頓。

  眾皇族宗親與勳貴人家中,女眷多是往前方湧靠,畢竟太后與賞花宴大主角清怡長公主的座位皆設在前頭,更有不少對她這位身懷奇技的定遠侯夫人抱持高度好奇,欲借機攀談的命婦與閨秀們。

  唯有一名高瘦的華服婦人杵在略外圍,半步不挪。

  婦人生得算是白淨,只是顴骨略高、鼻頭與下巴過尖,難免給人一種偏苛薄的感覺,此際,那一張棱角太顯的瘦臉表現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彷彿對眾人敬她的這一杯春香酒很不以為然,婦人手中的酒杯沒往嘴巴湊,隨意舉了下便往長几上一擱。

  喬倚嫣繼續不動聲色覷著,越瞧越覺有趣了。

  高瘦婦人眸線往某個方位飄去,觸及到「某點」又迅速收回,好像……非常、非常想看個清楚明白又頗為顧忌一般,因此就這麼來來回回好幾次,最終端著架子勉強用眼角餘光偷窺。

  那個令高痩婦人甚是不安、偷偷地覷過又覷的「某點」,不是別人,正是定遠侯蕭陌。蕭陌就立在一群女賓客的最外圍,與尋常時候多在兵部行走的七王爺、英郡王以及幾位二、三品的武職高官落在一處,聊著他們武官才懂的事務。

  當太后讓在場眾人對她的螟蛉義女敬酒時,定遠侯實是聽話地舉起手中酒樽,隔著有點遠又不會太遠的距離默然一敬,隨即又跟身邊人談起軍務與兵事。

  喬倚嫣一下子看明白了——

  她家侯爺根本沒把當年待他不好的嫡母何氏看作什麼緊要玩意兒。

  但沒辦法,她喬倚嫣卻是個小肚雞腸的角兒,那些對她男人不好、欺負了她男人的人,要她如蕭陌這般淡定、像能一筆勾銷似的……萬萬不能夠!

  景春蕭氏。

  那高痩婦人正是蕭侯爺蕭延盛的嫡妻何氏。

  何氏出身清陽東何,天朝世族譜中的排名位在前半,東何的祖輩中出過帝師、尚書大臣、內閣大學士,連武職的二品提督、一品領侍衛內大臣等等皆曾有過,不過「清陽東何」與「景春蕭氏」似遇到相同的窘況,年輕一輩在朝堂上無甚作為,宗族榮盛間顯得青黃不接。

  何氏身邊跟著兩名姑娘,年歲較小約十六、七歲的那個一身鵝黃色春裝,模樣還算標緻,也學起何氏撇嘴不屑的小樣兒,把舉在纖指間的酒杯給擱回長几上。

  只是不屑歸不屑,她對清怡長公主大大方方展露出來的花容月貌卻十分在意,就是不懂滿天朝傳聞的一張鬼臉為何會美成那樣?太、太、太不可思議啊!而為了看清楚清怡長公主的絕世美顏,兩隻腳跟禁不住踮高再踮高,引頸翹望中。

  何氏身邊另一名年歲較長的姑娘,她身上春衫以藕色為底,深紫百紋繡為腰纏,那腰巾輕輕一勒,令那腰身顯得不盈一握。

  喬倚嫣眉間不由得一挑,因這位藕衫姑娘沒被何氏影響了去,卻是舉杯盞輕啜,雙眸從杯緣上方抬起時,恰與她的視線撞在一塊兒。

  對方顯然受到驚嚇,但很快就寧定下來,甚至隔著些距離朝喬倚嫣溫雅露笑。

  是個頗為膽大的美姑娘呢!

  只是對方……有何琢磨?

  喬倚嫣下意識揣測,腦中轉著這幾日遣人探得的消息。

  這一場春日賞花宴即便何氏不願與會,也絕對不敢不來。

  不來——那是有意拂了太后臉面,這罪若往大處說了去,後果不堪設想。

  來——那是咬牙折騰自己。

  滿帝京有誰不知這個定遠侯爺是自家掃地出門的棄子,如今卻要奉太后懿旨上門為對方賀喜,想想都覺心頭鬱結得難受,悶到快要命絕,卻還不能顯露半點不痛快,至少……不能摔杯砸盞大剌剌顯露出來。

  喬倚嫣是瞧出來了,就喜歡何氏一臉彆扭樣!

  何氏今兒個一踏進定遠侯府,暗中負責盯場的丹魄便打了暗號告知,不一會兒,素心亦偷偷來報,將那兩個姑娘的身分查得清清楚楚。

  鵝黃春裝的妙齡少女名叫蕭詠貞,何氏之女,在蕭延盛的子女中行四,卻是景春蕭氏長房的唯一嫡女。

  藕衫女子姓何,單名綺,是清陽東何的閨秀,何氏的胞兄與一名寵妾之女,雖是庶出,但從小便頗得何氏這位姑母的眼緣,後又與蕭詠貞交好,於是常被接進蕭侯府裡小住。

  噢,終於能見上一見了,這位景春蕭氏的嫡長房夫人……

  當年閣下是怎麼苛待她家定遠侯爺?

  她家侯爺雖拋諸腦後沒想理會,徹底展現「侯爺肚裡能撐船」的氣度,她喬倚嫣既為報恩而來,家裡侯爺的這一點陳年舊仇,卻是不報不成。

  且,等著吧。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而時候,很快就要到了。

  彷彿朝對方敬酒般,喬倚嫣手中的酒樽當空微點了點,她淺笑仰首,徐徐飲盡杯中這味春香酒。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3 10:01 PM 編輯

【第十章】   要戰就來戰

  只是……喬倚嫣以為事情皆在掌握中,倒沒料及會瞧見眼前這一幕。

  侯府花園裡的賞花宴仍進行著,但男賓與女客們明顯分成兩處,年長些的命婦們大抵圍在太后這兒,年輕的女兒家則多在匠心獨具的園藝造景和花團錦簇間漫步嬉遊,連清怡長公主也被幾位郡主、縣主拉去逛園子賞春花。

  男賓這邊,之前覷見清怡長公主真容而頓時失態的幾位已不敢再多看,矯枉過正般退得遠遠,加上男人們聚在一起,話題自然而然又是朝堂上的事,遂大多聚在開闊的花廳中說聊起來。

  蕭陌自奉旨返京獻俘兼述職後,白日裡多是在兵部或城郊的青臺大營,畢竟是行伍出身,軍務與練兵之事他仍是較感興趣。

  今日春宴,與他頗談得來的幾位皇族宗親和文武官皆到場,喬倚嫣以定遠侯夫人的身分與他們相互見禮,之後在一次不經意間,她回陣瞥見蕭陌與那些人辯論議事的模樣,心裡很為他高興。

  這帝京大城裡,他還是尋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那些人聽他說話的神態是那樣鄭重專注,將他所言珍重視之,他雖失去世家宗族的庇護,卻披荊斬棘造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來。

  他的所作所為讓她感到無比驕傲,但,絕不包含眼前這事——

  經宮中能人巧手布置過的如意小池在園子深處靜靜展現它的春色,得走過成排黃燦燦的迎春花,越過芍藥夾道的青石小道,彎彎繞繞一番才能探得的小所在。

  蕭陌不知何時離開了花廳來到這裡,蕭詠頁離他甚近,但何綺離他更近,近到纖指一抬已揪著他的袖,笑語輕柔——

  「陌哥哥可還記得,六歲的小阿綺常是這樣揪著你、拉著你,你性子好,不生氣也不嫌煩,常逗著我玩,莫說那時我年歲小,阿綺可都記得呢。」

  蕭陌動也未動,看不出心思。

  今日他一身暗紫隱繡的廣袖常服,烏髮成束套著墨玉冠,腳踩著絲絨底黑綢靴,從頭到腳皆是房裡人替他所選,令他身上那長年浸潤在戰場上的肅殺氣息少了些,卻徹底帶出身為一位爵爺該有的凜然貴氣。

  突然,一旁撕著花瓣片玩的蕭詠貞把花直接拋進如意小池,略嬌蠻地衝著他道:「反正你被爹趕出家門時,我與阿綺都還小,我還只有三歲呢,你和景春蕭氏之間的不愉快可不能算上我,我也很無辜呀。」

  「不能算上你?哈哈,那蕭四小姐可還算是景春蕭氏的姑娘?」清脆女嗓穿花拂柳而來,問話甫落,伶俐婢子撩開垂柳,喬倚嫣盈盈踏進這個小天地,身後跟著面色微沉的芳姑姑以及一位嚇得直發抖的老僕婦。

  「李嬤嬤,不是讓你守在外邊嗎?都幹什麼去了?」蕭詠貞扭頭一跟喬倚嫣那雙笑彎彎的鳳眸對上,不知因何背脊發涼,本能地想給自己壯膽,兩眼立時凶巴巴瞪向自家僕婦問罪。

  李嬤嬤一臉惶恐。「小姐,老奴……老奴來不及出聲,沒法兒啊……」

  喬倚嫣笑笑又道:「方才問話,四小姐還沒答上來呢,你到底是不是景春蕭氏的姑娘?」

  蕭詠貞咬咬唇,下巴抬得高高的。「我當然……本小姐當然是。」

  「是的話,就不能說自己無辜了。」喬倚嫣好脾氣道。

  她是假藉衣裙上沾有污漬有失禮數,遂向太后與一干纏著她說話的命婦們告罪,然後在回正院寢居換衣裙的路上半路繞過來如意小池這裡。

  儘管之前丹魄偷偷來報時已大略描述過狀況,此時親眼目睹,見自家侯爺被招來這兒、被年輕貌美的姑娘揪住袖角,喬倚嫣瞬間怒火中燒,怒極反笑。

  她內心一把狂火正燒得亂七八糟,蕭陌卻在這時候朝她走來。

  他旋身就走,沒有用力甩開誰的舉措,僅是很簡單地轉身走人,自然而然擺脫了那隻揪著他袖角的柔荑,他的臉……喬倚嫣不由自主瞥向他,竟在那張嚴峻臉容上察覺到一絲如釋重負。

  試問,他怎麼可以如釋重負?又憑什麼擺出那樣的表情?

  喬倚嫣都覺有熱氣直往眼睛裡冒。

  但不行,她絕對不能在這兒跟他鬧開,她才不要讓外人看她笑話。

  於是當蕭陌來到她身邊,她立時輕挽他一條臂膀,小鳥依人般偎近,眸光仍直勾勾鎖著蕭詠貞與何綺二人,兩位世家小姐被她的笑眸看得有些不爭氣地縮縮肩膀,她卻未發現身邊男人垂目瞧她、眉峰疑惑輕蹙的神情。

  蕭詠貞這個蕭氏長房唯一嫡女平時到底蠻橫慣了,忽地挺身抬高下巴,虛張聲勢般嚷道:「你們信不?我可以幫你們說話!我說的話,爹會聽的,我娘那就更不用說了,你們需要我幫忙,信不信?」

  喬倚嫣聽得眼睛都發亮了,連被她親昵挽著健臂的蕭陌,亦不禁將目光挪向面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姑娘,剛硬面龐有些漠然,彷彿對方說了一個很不好笑的玩笑話。

  喬倚嫣輕咦了一聲,淺笑問:「不知蕭四小姐可否明言,是要幫上我們夫妻倆什麼忙?」

  「他、他……我是說定遠侯爺……」蕭詠貞抿抿唇。「定遠侯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逐出家門,少了天朝世族大家的支撐,在外行走便少了身分和臉面,我可以勸我爹……當然還有族裡長輩,讓他們答允重開宗族祠堂,讓定遠侯回歸我景春蕭氏,再作回我景春蕭氏的子弟。」

  喬倚嫣感覺身畔的男人身軀驀地緊繃,似在瞬間抑下暴起的心緒。

  她眸光未放在蕭陌身上,一手卻狀若無意地撫上他胸口,綿軟掌心隔著兩層衣料抵著他硬邦邦的胸肌,悄悄安撫。

  且不管她家侯爺是否想回歸景春蕭氏,蕭四小姐的這一番提議實惹得他意緒難平了。

  喬倚嫣一顆心生了八、九個竅兒,立時笑問:「就不知蕭四小姐與這位清陽東何的何家小姐想要怎樣的報酬?」

  似沒料到喬倚嫣會問得如此直接,蕭詠貞與何綺迅速相覷了一眼,神情略顯不自在,何綺甚至眼眶微紅,朝蕭陌那邊看了去,很快又垂下螓首。

  喬倚嫣裝作沒瞧見何綺那楚楚可憐的一瞥,對蕭詠貞又道:「四小姐爽快些,就說吧。」

  後者深吸口氣,咬咬唇道:「你方才在前頭園子,好幾位小姐圍著你,連一向高傲的司琦郡主也湊上去,你……你跟她們提了一套臉部的按摩法子,還贈給她們每人一罐『玉脂雪膚膏』,你說……清怡長公主用的正是那款特製的脂膏,才使得如今肌膚彷彿吹彈可破,你把那『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製作法子給我,我自能在我爹面前多說一些你們的好話。」

  「原是如此。」喬倚嫣含笑點頭,放開蕭陌朝她們倆步去。

  蕭陌再次蹙眉,但並未開口多言,把場子全權交給妻子掌控,而一旁的芳姑姑和丹魄更是安靜地待著,全聽自家夫人的。

  此時喬倚嫣在兩個姑娘面前止步,雙方相距僅三步左右,她輕嘆了聲道:「這『玉脂雪膚膏』可是我師門獨創,今兒個將配方和製法透露出去,若被我師父知道,定然少不了罰。」

  蕭詠貞忙道:「我們又不會拿它來圖利,只是自個兒整個好玩,頂多……頂多弄成了拿來分送閨中密友與親友,你沒什麼好擔心的。」她想像著貴女圏子裡,眾家小姐都來蹭著她、圍著她,就為她手裡的「玉脂雪膚膏」,那定然痛快。

     喬倚嫣靜了靜,好似下了好大決心,頭一甩。

  「好吧,拿這個身外之物換蕭四小姐在蕭家長輩前的美言,像也值得。只是我不喜讓其他人聽了去,就偷偷同你們兩位說吧,何家小姐,且附耳過來。」她對離自己較近的何綺招招手,接著輕拉對方一把,把怔怔發愣的姑娘家拉到跟前來。

  喬倚嫣讓何綺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紅唇湊上人家的秀耳,低低便語——

  「這配分其實很簡單,製法也簡單得緊,你記住了,有……然後還有……再加上……用文火……再用中火……最後用強火收尾……這樣……再那樣……如此這般便大功告成。」紅嫩嫩的菱唇離開對方的耳畔,她巧笑倩兮一臉誠摯。「何小姐聰慧伶俐,應是記牢了吧?」

  何綺雙眸仍怔怔張望,兩片唇動了動卻是無聲。

  喬倚嫣滿意又笑,滿滿贊嘆。「果然是世族大家的閨秀,聰敏得令人激賞啊,那……那我就不再多言,前頭園子我還得趕回去招呼,沒能多待還請海涵,就請何小姐代我將原話轉告給蕭四小姐吧,多謝你了。」語畢,她特意朝何綺身後的蕭詠貞鄭重頷首,顯示她把該做的事都履約了,就請蕭四小姐不忘承諾。

  喬倚嫣走回自家侯爺身邊,重新挽著他,把芳姑姑和丹魄一並帶走,離開了這一處分花拂柳又柳暗花明才得見的如意小池畔。

  走開了一段距離後,耳力絕佳的丹魄忽地湊進自家主子耳邊,低聲道——

  「小姐,我聽到了,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正鬧著呢,那個老僕婦李嬤嬤勸著,被掮了一巴掌。」

  多年習武不輟又在軍中討生活的蕭陌實也聽到,畢竟蕭詠貞的聲嗓全然沒有顧忌地張聲嚷嚷,耳力勁兒稍佳的人都能清楚捕捉,她嚷著——

  「阿綺你怎會不知?你明明聽得真真的不是嗎?那個打腫臉充胖子以為自個兒真成貴女命婦的商家女還贊你聰敏,她說的你都記住了不是嗎?怎麼我一問你,你就說全沒聽見?怎麼可能!」暴跳如雷。

  「定遠侯夫人她……她、她真的什麼也沒說,只是……只是胡亂喃著,我真的什麼也沒聽到。」何家小姐茫然又惶惑。

  「你這什麼意思?你想獨占『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製法對不對!何綺,我真是錯看你了,我以為你要的僅是搭上我那個同父異母且被趕出景春蕭氏的大哥,原來你想得更多,你這人實在是……實在太令人作嘔!」氣憤一哼,用力跺腳,惱恨到不行。

  「我、我沒有,四妹妹要相信我啊……」

  「誰是你四妹妹!你根本不是我蕭家人,只不過是別人家裡頭的一個庶女,你敢對我不好,我一定撕爛你!」怒不可遏。

  說了卻像沒說,聽到了又似什麼也沒聽到。好伎倆!

  兩下輕易就造成兩名世家小姐之間的矛盾,衝突頓起。

  蕭陌挑眉盯著妻子的腦門,嘴角微乎其微翹起,他覺得頗為棘手的事,她竟四兩撥千斤般簡單化解。

  這一邊,喬倚嫣邊走邊聽丹魄一句句轉述蕭、何二女的對話,連語調起伏都仿傚得十足十,直到她抬手比了個手勢,丹魄才聽令停下。

  喬倚嫣讓丹魄先回前頭園子,芳姑姑隨他們夫妻倆回到主院寢居。

  在芳姑姑巧手幫忙下,喬倚嫣以最快速度換上一套得體又大方的乾淨衣衫,俐落地重整妝容,隨即芳姑姑退了出去。

  蕭陌正打算護著妻子重回賞花宴上,喬倚嫣卻把門關起,轉身面對他,藕臂盤在胸前。「侯爺就沒話同妾身說嗎?」俏臉一寒,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

  蕭陌先是愣了愣,最終道:「……你問。」

  喬倚嫣瞪著人,暗暗咬牙,問就問——

  「侯爺不是在花廳那兒相陪郡王爺他們嗎?為何會被拐去如意小池畔?」

  「你也知道我是被拐。」他聲音淡淡,目光深深。「有一名眼生的婢子進來花廳傳話給我,說夫人在小池畔相候,我環顧四周不見你的身影,自然就過去尋你。」

  喬倚嫣瞠圓雙眸,雙腮都氣鼓了。「既覺傳話的婢子眼生,你還信了她的話?都不覺奇怪嗎?侯爺豈能如此輕易被拐?」

  「就是這麼輕易,畢竟事關乎你。」他直言不諱。

  「嗄?」他的意思是——要拐他很容易,拿她喬倚嫣當餌便成了……是嗎?

  怎麼可能!她何時變成他的軟肋了?

  喬倚嫣發覺心頭火頓時消退了些,迷惑混著柔軟滋味襲上,但……等等!事情重點不僅這個,她還得繼續問個水落石出。盤臂抱胸的姿勢一變,她一手擱在腰腹上,另一手輕揪襟口,問——

  「那……好吧,侯爺被拐就被拐,這事就算了,可你在小池畔那兒與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說話……」

  「本侯沒有同她們說話。」口氣略硬。

  喬倚嫣忽覺自己像被凶了。

  她以往也不是沒被他凶過,更好幾次與他硬邦邦、甚至冒火氣的言語交鋒過,她遊刃有餘,還能鬧得他又惱又羞、節節敗退,但這一次不行,她都不知自個兒怎麼回事,那種笑看天下的灑脫勁突然使不上來。

  「……好,是她們同侯爺說話。」她臉色不好,他臉色比她更難看,見他臉色難看,她心裡更難受,微喘著氣將話蹭出。「那何家小姐何綺揪著侯爺衣袖時,你為何沒有避開?為何由著她親近?」

  蕭陌眼神一沉。「我在想事。」

  喬倚嫣都想哈哈大笑兩聲。「想事?侯爺當下想些什麼,妾身能知否?」

  他眉峰又攏,抿唇不語,只見喉結上下微動。

        喬倚嫣吐出一口氣,緊聲再問:「何綺喚你陌哥哥,她提及你少年時候與年幼的她玩在一塊兒的事,可都是真?侯爺是否還記得?」

  「她說的我亦都記得。」語調平板。

  喬倚嫣點點頭,眸光瞥向一邊,一會兒又調回來。「至少侯爺還願坦承這一點,不算太欺負人。只是妾身欲言明的是,我阿娘求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妾身亦是,但我能看開。如今侯爺病灶已除,不再有後顧之憂,妾身也算小小報了恩,若侯爺有了喜愛的姑娘,喜愛到想迎進府給對方名分,那妾身願將定遠侯夫人這個位置拱手相讓,請侯爺放我歸家。」他可以不心悅她,但不能用那種方式欺負她。

  不知哪一句話刺激了他,蕭陌難看的臉色瞬間加倍難看,直勾勾瞪人的雙目銳利到似能迸出鋒芒。

  「拱手相讓……你敢!」他胸口起伏明顯,平時用來挽弓掄槍的一條鐵臂猛地繃緊,按在桌緣的五指爆出猛力,竟將精製的實心木桌生生扳下一角。

  這種時候該被嚇哭才是,可喬倚嫣偏就不哭,頂多傷心地紅著眼眶,下巴仍要高揚。

  但她不及回嘴,守在外邊的芳姑姑多少察覺不對勁了,敲響門扉提醒——

  「侯爺,夫人,該回前頭賞花宴了,二位怎麼也是這座定遠侯府的男女主人,不好離開貴人們的視線太久。」

  喬倚嫣逮回理智,調息,重新整了整臉上表情。

  她斂下眉眸,朝蕭陌微微屈膝。「是妾身不好,性子太急,言語失當,惹得侯爺動怒了,妾身向侯爺賠罪,望侯爺見諒一回。」直起身,也不再看他,踅足便推門跨出。

  芳姑姑先朝裡邊一臉鐵青的男主子恭敬行過禮,隨即快步尾隨上自家夫人,主僕倆很快消失在蕭陌眼界中。

  蕭陌沉默佇立,扳下的那塊實心木在手中握了又握,一次比一次用力,到最後木屑紛紛。

  他驀然甩袖,動作之大將手中碎屑全部甩開,終才恨恨地大步踏出寢居。

*             *             *

  太后應清怡長公主之請,特意在宮外定遠侯府所辦的春日賞花宴熱熱鬧鬧又五彩繽紛地完美結束。

  許是因這一場別開生面的春宴辦在宮外,沒有宮裡那麼多方方框框的規矩得守,男賓女客不僅能同席,各家的年輕女眷還能在婢子和僕婦陪同下,與宗室裡或世族大家裡的年輕公子相偕著滿園子賞花遊逛,令百花爭妍中憑添了份「慕少艾」的甜美氣味。

  賞花宴結束後,清怡長公主隨即隨太后回宮,離開小住不過十多天的定遠侯府,她卻是哭得淚漣漣,拉著義姊定遠侯夫人的手捨不得放,最後還是定遠侯夫人將淚人兒哄過又哄,保證一定常進宮裡探望太后與她,這才將人哄上馬車。

  這幾日,被帝京百姓們談論得最多的話題人物,定遠侯夫人若是行二,那第一無人敢自稱。

  大言不慚說是能治癒清怡長公主的殘顏,眾人等著看她笑話……結果,當真是笑話!人家短短十來日真讓清怡長公主恢復昔日容貌,還聽說她的肌膚根本是回春了,比未受傷之前更要雪嫩透亮,兩廂比較之下,太醫院裡那群太醫全成了吃乾飯的,不是笑話又是什麼?

  而比起定遠侯夫人被太后收為螟蛉義女一事,更令皇族宗室、滿朝文武以及帝京百姓們訝然的是榮威帝所下的聖旨,旨意很簡單,就是定遠侯夫人想醫誰就醫誰,不想醫誰,誰都不能迫她出手,想迫她的,先來求聖旨再說,不然一律重罪懲治。

  換言之,就是當朝皇上由著她當盾牌使。

  例如哪位皇親國戚或是哪位一品大員若要求治病,定遠侯夫人不肯看診,對方一求求到皇上面前,然皇上不肯發聖旨,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了,皇上今兒個不允定遠侯夫人幫你醫病,你還敢強嗎?

  但由於清怡長公主的容貌實在恢復得太好,赤焰毒所造成的殘害盡除,加上春日賞花宴上定遠侯夫人待人甚是親切,不但以特製的「玉脂雪膚膏」相贈給不少位宗室女和大家閨秀,更當場教授一套簡單卻頗見成效的臉部按摩法。

  這些日子,那幾位拿到「玉脂雪膚膏」且學會臉部按摩法的勳貴小姐們真真大嘗了甜頭,膚質短時間內提升到令她們難以想像的境界,當真如凝脂一般,白裡透紅又嫩彈無比。

  食髓知味,為了那「玉脂雪膚膏」,遣了僕婢投帖兼之送禮上門,欲再拜訪定遠侯府的各家小姐們,數都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位,其中半數以上收到定遠侯夫人的一張回帖,寫明她正忙著調製另一款香膏,待大功告成,幾家與她有緣的郡主們、小姐們皆可來訪定遠侯府尋她玩耍,試試新品香膏。

  這事在帝京皇室宗族與勳貴圈子裡簡直炸翻天!

  有幸收到定遠侯夫人回帖的小姐們都能抬高下巴用鼻孔看人了。

  定遠侯夫人親製的香膏只贈不賣,求都求不到,她們卻可以堂而皇之地試用新品呢,怎不令人興奮期待?

  自然,那些有緣收到定遠侯夫人回帖的人,當中絕對不會有景春蕭氏的姑娘,也不見清陽東何的閨秀。

  說到景春蕭氏,這些天蕭侯府頗有些不尋常,頻頻往太醫院遞牌子請太醫過府,之後又遣馬車至頗負盛名的百濟堂、仁延堂將坐堂的老大夫們請了去。

  這不難猜,定然是蕭侯府內的哪位主子身體有恙了,猜不到的是究竟得什麼病,竟然令太醫們束手無策,出了蕭侯府的老大夫們亦一臉難色、頻頻搖頭。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再怎麼圍堵嚴守,蕭侯府裡的秘密仍在僕婢們私下口耳相傳間洩露出來。

  竟然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中毒者有兩位,一位是蕭侯府當家主母何氏,另一位則是蕭四小姐蕭詠貞。

  所中之毒,太醫們診出來了,老大夫們亦診出來,確定是當年紅蓮教惡徒們慣用的赤焰毒無誤。

  頭疼的是,即便確診是赤焰毒,群醫們卻不知該如何解,要不清怡長公主當年也不會殘顏。

  但慶幸的是,如今確實有人能解,那位被封了一品誥命、有著太后當靠山並拿皇上聖旨當盾牌的定遠侯夫人,只要她願意……

  「我不願意。」

  定遠侯府正廳,喬倚嫣輕啜了一口素心送上的香茗,將蓋杯擱回紅木茶几上,淺笑回絕貴客的請求。

  終於終於,今兒個得見這位景春蕭氏長房嫡子——世子爺蕭陽。

  憑心而論眼前男子長得頗好看,白皙英俊,唇不點而朱,春色錦袍大方貴氣,大抵京城中的貴公子皆是這般模樣,好看歸好看,卻少了讓人想一看再看、再三品味的獨特神氣。

        以元皇特賜蕭氏的「兩代公、三代侯」來看,蕭侯爺在朝堂上若持續無大功的話,待世子爺承爵便得自降一級,蕭陽成為蕭伯爺,在外頭碰上了她家侯爺,那是得按規矩行禮的……喬倚嫣想到這一點,唇上笑花開得更燦爛了些。

  這一邊,請求遭拒的蕭陽很勉強才按捺住脾氣。

  袖中的手收握成拳,他語調不陰不陽道:「暫且不說願不願意,家母與我四妹可是在訪過定遠侯府之後,隔日便雙雙感到不適,她們是在這兒中了赤焰毒,除了定遠侯府,不可能有其他地方。」

  請不動她,就來興師問罪嗎?

  好啊,想鬧大她喬倚嫣絕對奉陪,要戰就來!

  「世子爺此話何意?須知前幾日定遠侯府的賞花宴那是太后娘娘主事,受邀與會的人那麼多,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閣下卻說蕭侯夫人與蕭四小姐是那日在這府裡中毒?」略頓,鳳眸湛湛。「莫非世子爺認為太后有意下毒,只針對令堂與四小姐?是因為她們曾私下嘲笑過清怡長公主的殘顏嗎?」

        「你、你胡說什麼!」蕭陽驚得俊眉都倒豎了。

  他確實聽過娘親與妹妹私下議論清怡長公主的臉傷,說得可難聽了,難道……真傳到太后耳中?

  「我才要問世子爺胡說什麼呢?」喬倚嫣從容反問。「赤焰毒是反天朝的紅蓮教徒慣使的毒,你是暗指我定遠侯府與紅蓮邪教有瓜葛嗎?還是說當天與會的皇室宗親與勳貴人家當中,有誰是紅蓮教徒?」

  「本世子爺沒那麼說!」趕緊撇清。

  這個定遠侯夫人竟是個拎不清的,她說的那些話要是傳出去,他景春蕭氏可真真要得罪一大票皇親國戚。

  蕭陽定了定神緩下聲又道:「誰都知清怡長公主被迎進定遠侯府拔毒治傷,而家母與舍妹確實是從賞花宴返家後便毒發,也確診是赤焰毒沒錯,這兩者……許是有牽連的,要不這毒也中得太奇詭。」

  喬倚嫣狀若沉吟,忽地笑了笑,頭一點。

  「還是世子爺腦子好使啊,終於尋到當中的一絲可能。當時為清怡長公主拔毒時,的確從長公主傷殘的臉膚中取出猶帶赤焰毒株的皮屑和毒血,還未夠時候完全處理掉,一直擱在用來診治長公主的那間屋子裡……」嘆了口氣——

  「看來賞花宴那天,受邀與會的蕭侯夫人與蕭四小姐是滿定遠侯府亂闖亂逛了,一逛還逛進清怡長公主暫住的屋子裡,誤觸了什麼東西才招致中毒吧?」

  「我娘不可能那般失禮!」蕭陽再次被激怒。

  若非臉部已開始潰爛的娘親和親妹哭著求他來請,他根本不想踏進這定遠侯府,但他不來,父親蕭侯爺更不可能走這一趟。

  他就不明白,蕭陌當年怎麼挨過那場鞭打?

  他那時就站在簷下親眼觀刑,蕭陌都成血人一個了,慘不忍睹啊,怎麼到最後就是沒被打死?

  沒被打死也就算了,怎麼還跑去投軍?

  又是哪來的狗屎運機緣,竟讓他在北境闖出名號、闖出一番驚天偉業、闖出簡在帝心的富貴榮華?

  怎麼蕭陌就是不認命?

  景春蕭氏的庶長子,即便是長子那也是庶出,他不該文武全才,不該那樣優秀,他想當他蕭陽的大哥也不是不成,但就是不可以比他這個長房嫡子還要出色。

  都想方設法把他趕出家門了,為什麼老天還是讓他風風光光回到帝京?

  為什麼還讓他蕭陌娶到這麼難纏又這麼令人生氣的女子為妻?

  此際,蕭陽眼中「難纏又令人生氣」的女子自以為很有道理地提出見解——

  「不是令堂亂闖亂逛的話,那就是令妹蕭四小姐了。很可能四小姐闖進清怡長公主暫住的那屋子,動了那兒的東西,沾染上赤焰毒,溜出來之後又把赤焰毒傳給蕭侯夫人,這也是極有可能的……啊!不是極有可能,肯定就是這樣。欸欸,還好只有蕭四小姐這麼調皮,其他人全都講究禮數守禮得很,要不那赤焰毒真要大肆流傳了。」

  「你、你……你別想往我蕭侯府的女眷頭上扣屎帽!」這樣的事傳出去能聽嗎!蕭陽怒上加怒,氣到兩眼都發紅。「你就說一句,過不過府替我娘親和四妹解毒?」

  喬倚嫣只覺得蕭陽這二十好幾的「孩子」也著實太蠢。

  「清怡長公主拔毒治傷都得挪進我定遠侯府我才肯出手,世子爺要我過府……能夠嗎?你蕭侯府比得上天家尊貴嗎?」

  對方臉色陡青,撇著嘴欲辯,她乾脆揮揮手制止,搶了話頭徐笑再道——

  「況且我家侯爺是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的人,他不記仇,我可記仇得很,我恨不得見你景春蕭氏災難連連,最好是家破人亡,最好是被誅九族,最好是掐斷族中每一根命苗,你且說說,我還可能去給你娘親和妹子醫治嗎?」

  淺笑溫言說出滿懷恨意的可怖話語,那衝擊完全是加倍再加倍,蕭陽聽得目眢欲裂,掌心往桌几上狠狠一拍,倏地從圏椅上立起。

  站在喬倚嫣身側的素心和丹魄立時做出護衛之態,蕭陽身側的兩名隨從亦挺身向前。

  情勢一觸及發,喬倚嫣卻是穩穩在座,甚至還從容地再次舉杯品茗,做足了完全不把他世子爺放在眼裡的姿態。

  蕭陽何時受過這種氣?

  真真氣到不行,他想也未想便抓起莫名其妙擺在桌几上的小玩意兒忿恨無比擲了去——「不過是個商家女,爛泥扶不上牆,你可別太過分!」

  蕭陽眼睜睜看著自己丟出的四、五顆小玩意兒中,有一顆順利且重重地擊中定遠侯夫人的額頭,那聲脆響立即引出她額央一塊紅腫,當真大快人心。

  他遂抓起桌几上剩餘的幾個小玩意兒,打算再砸她第二輪,手臂甫高舉過頭,就被人驟然從身後抓住。

  「哪個混帳王八蛋敢管老子的事!呃……」蕭陽陡然回首,狠狠被嚇住。

  抓著他臂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這侯府宅第的男主人,定遠侯蕭陌。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3 10:40 PM 編輯

【第十一章】   侯爺回門笑

  蕭陽今日硬著頭皮來訪定遠侯府,原以為會被拒在門外,但沒有,他與兩名隨從很快被請進正廳。

  接著他以為定遠侯夫人肯定要端著,許要將他晾在正廳等上一段時候才會出現相見,但依舊沒有,對方頗快現身。

  只是她的婢子上茶上果子,僅往她面前送,他這個「不速之客」的茶几上吃的喝的什麼都沒有,卻擺著一個大托盤,托盤中隨意擱著十個巴掌大的棺材雕飾,材質各異,每件各有其精巧之處,蕭陽便又以為,這十個小小棺材應是被主人家拿出來把玩,暫時擱在一旁罷了。

  但,他錯得離譜。

  在他氣到不管不顧抓起東西就往那女人的頭臉和身上擲去,要再擲第二次時,心下忽覺怪異——站在那囂張的商家女左右兩側的一雙婢子似想衝上前阻擋,腳步又硬生生頓住。

  正在氣頭上,他根本沒辦法再想,高揚的一臂卻猛地被抓住。

  回首,那個早該死在外面、早該從他人生中消失的定遠侯蕭陌離自己太近啊太近,那雙冷厲深沉的長目如鷹隼盯住獵物一般,牢牢鎖住他。

  蕭陌奉召回京,他未想過與對方再次會面會這樣突如其來,嚇得他幾要肝膽倶裂,但他蕭陽再怎麼說都是蕭侯府的世子爺,是景春蕭氏長房唯一嫡子,比起蕭陌這個從賤婢肚子裡爬出來的庶子身分高貴太多。

  一這麼想,他心頭定了些,硬撐著與之對視,抬高下巴才要命令蕭陌放手,卻聽對方慢幽幽道:「世子爺砸出去的東西有個名堂,叫『升官發財、十全十美』。」略頓了頓。「十件小棺材皆為聖上御賜之物,你還當真敢砸。」

  「御……御賜之物……」他腦子一凜,表情發僵,手指忽地發軟,扣在掌中的幾件小棺材遂全數掉落地面,不管是瑪瑙、象牙、潤玉,抑或山石、玉晶、金絲楠木的小小棺材,全被毀了個徹底。

  中計了!

  蕭陽倏地瞥向幾步之遙的那個女人,發現定遠侯夫人正一手揉著適才被他砸中的額心,嘴角欲笑不笑,眸底閃著彷彿幸災樂禍的光芒。

  蕭陌甩開他的手臂,越過他走向那女人,並且擋在她面前。

  「世子爺侵門踏戶逼迫本侯夫人,一怒之下更以皇上御賜之寶為凶器欲傷本侯夫人……」

  「侯爺,不是『欲傷』,世子爺已弄傷妾身了,哪,您瞧。」喬倚嫣有「大樹」能靠,楚楚可憐的表情演得無比到位,螓首探到自家侯爺跟前,抬高額頭略紅腫的臉蛋。

  蕭陌氣不打一處來,惱她惱得很,但還不是對她發火的時候。

  他再次將她擋回身後,對臉色慘白的蕭陽沉聲道——

  「世子爺拿御賜之寶當凶器傷了本侯夫人,且將皇上所賜之物盡數毀壞,這一狀本侯非告到皇上面前不可,你且等著。羅叔,送客!」

  候在門邊的老羅總管立時應聲,兩下清脆的拍掌,八名府內護衛馬上衝進正廳,將蕭陽與兩名隨從團團包圍。

  「你、你……你們聯手陰我……是你們……毒婦……毒婦……不是我的錯……」不甘心!他不甘心啊!但……確實是他砸掉御賜之物,也確實是他砸傷定遠侯夫人,是他出的手啊!

  他中計了,這事要是捅到皇上面前,甚至傳開,有誰會信他是遭設計陷害?

  最後定遠侯府的護衛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人請走,因為蕭侯府的世子爺突然腿軟暈厥,不知是被氣昏還是被嚇昏,也可能又氣又受驚嚇、兩下交攻失了魂,總之是直著走進來、橫著被抬出去,直接抬上他蕭侯府的馬車。

  而「同仇敵愾」將蕭陽掃出定遠侯府後,正廳裡的氛圍遂跟著一變。

  素心與丹魄已快手快腳將滿地小小棺材的「殘屍」拾起,全數放回大托盤上,以待將來一狀告到皇上那兒,可拿來作為「呈堂證供」。

  此際,喬倚嫣放下摀著額心的手,雙眸平視蕭陌襟口,輕聲問——

  「郡王爺一早派人過來請侯爺前去兵部一趟,說有要事相議,這會兒還不到午時,侯爺怎麼這麼早回府?」

  「夫人以為呢?」蕭陌瞪著她紅腫的額,隨即瞥了素心和丹魄一眼,兩個武婢完全感受到那股威壓,低首不敢言語。

  喬倚嫣內心嘆了口氣,她猜,定是老羅總管見蕭陽上門,才趕緊遣人去把蕭陌請回。她亦知道,他必然是看出她挖了陷阱給蕭陽跳,有點拿自個兒當餌了,惹得他不痛快。

  他想對她的貼身武婢發出責難,但也知兩婢子皆聽她命令行事,罵也無用,只好擺臉給她看,衝她生氣。

  從春日賞花宴那天,她與他一言不合後,好像他就一直在生氣。

  那一晚開始,他就沒回兩人的寢居,而是睡在院子另一頭的書房。

  這幾日她動不動就想著那天與他究竟都說了什麼,想著自己的脾氣當真暴躁,好像都是她在說,說個不停,是她揪著何綺的事同他鬧,也沒給他好好說明的機會。

  ……侯爺豈能如此輕易被拐?

  就是這麼輕易,畢竟事關乎你。

  她該要更信任他才是。

  不管他與何綺之間有過什麼,都是年少時候的一抹風景、一絲心意罷了。

  如今他既已是她喬倚嫣的人,那就且行且珍惜。

  她終於揚睫對上他的眼,淺淺笑開,有些靦腆。「侯爺既然回府,那等會兒就一道用午膳吧?今早喬家大管事送來總目帳本,亦讓京城的貨棧送來不少好食材,妾身這就趕緊吩咐灶房那兒多弄幾道菜。」

  他說過,她可以玩,大玩特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但玩到令她自己受傷,他不能接受。蕭陌本想好好管管她,但她突然對他笑,很真很綿軟可愛的表情,而非掛著一張面具……他就忘記要發火了。

        他怔然地看著她轉身跑開,她的兩個婢子亦跟著跑。

  他張張嘴想叫住她,雖然也不知叫住了她想說什麼,然「嫣兒」二字尚未喚出,她忽地頓住步伐,又跑回來他面前。

  「侯爺明日可有空?妾身明兒個打算回去一趟。自進帝京,事趕著事,好不容易才安頓妥貼了,是該出城去探望我家老祖宗。」她眸光微斂,用一種打商量的口吻。「幫家裡人準備的禮品,妾身皆已備妥,侯爺什麼也不用做的,若然有空……侯爺可以跟妾身一塊兒回去,如若有要事,那也不打緊,我自已先回……」

  「我跟你走。」蕭陌很快回應。

  喬倚嫣臉上的歡喜沒有藏住,她跟他鬧不愉快,都有些擔心他會不跟她歸家一趟。

  「嗯,好。」她笑著點點頭。「那咱們明兒個一早就出發。」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她再次旋身跑開,這一次頭也沒回地往後院灶房去了。

  蕭陌立在原地,想著她額頭那一小塊紅腫,想到她剛剛驚喜乍現的神情,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灼氣,胸臆仍堵得發痛。

*             *             *

  喬家用來過冬的玉湖別業離帝京約莫小半日的馬車車程。

  抵達之時恰值正午,蕭陌從座騎上翻身下馬,走去車廂邊直接用雙掌握住妻子蠻腰,安穩且俐落地將她舉著抱下馬車,根本用不著馬夫或婢子搬來墊腳用的木箱或小凳。

  喬倚嫣要回門之前已先遣人過來報知,雖是自家姑奶奶帶著姑爺回娘家,到底姑爺是北境的大將軍、天朝的一品侯爵,連自家姑奶奶都封了一品誥命、領著一份朝俸,喬家老祖宗老早領著一群人在別業外相迎。

  喬倚嫣根本不在乎那些虛禮,才被蕭陌穩穩放落地面,已撩起裙角奔向老人。

  「祖母!祖母!嫣兒回來看您了,是嫣兒回來了!祖母……怎麼見瘦了?我、我……嗚嗚哇啊啊!」號啕大哭抱住身形明明頗富態的喬家老祖宗。

  「哎喲喲,咱家寶貝兒都是一品誥命夫人了,怎麼還跟孩子似的說哭就哭?」老人一下下輕拍她的背心,帶笑眼神瞄向一臉嚴峻、長目卻似驚呆的定遠侯爺,邊哄著懷裡哭得亂七八糟的人兒。「瞧瞧,這模樣要被姑爺看笑話的,總不能頭一遭回門就讓姑爺驚著啊,欸欸,這可怎麼辦才好?」

  老祖宗是拐彎抹角在問他嗎?

  蕭陌一直記得喬家老祖宗是不想把孫女兒許給他的,當初是喬倚嫣死求活求,求老人家出面請皇上賜婚,他才有這一段姻緣。

  許是這般,所以下意識甚想獲得老人家的青眼垂憐,未多想便生硬答話——

  「沒有驚著。絕對不會驚著。本侯……我是說……孫婿拜見祖母大人,孫婿很好,並未受到任何驚嚇。」雙手抱拳,恭敬一揖。

  他此話一出,直起上身站挺,發現喬家的人全張圓陣子怔怔看他,連他家夫人也放開老祖宗回望他,好似他這樣鄭重答話是一件非常怪的怪事。

  不曉得是否搞砸了什麼事,他面無表情,垂在身側的兩手微握了握。

  「噗——呵呵呵……」先是老祖宗忍俊不住笑出聲,接著喬倚嫣望著他也笑了,嬌顏還掛著淚呢,卻笑得猶若朝陽初升,暖而不燥、燦而不驕,然後……眾人就都恣情恣意地笑了。

  喬倚嫣是太久沒見到家裡老祖宗,一時之間太過激切,此刻終是穩下,深知這場子她不出面的話,笑到最後怕是要尷尬了。

  她遂退回蕭陌身側,夫妻二人並肩而立,重新拜見喬家長輩。

  蕭陌這才正式與喬家老祖宗見禮,然後又被妻子引著與一名清臞俊美的中年書生見禮,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對方竟是他的泰山大人。

  感覺岳家是個好脾性的,這是好聽的說法,說穿了,就是性情軟和過了頭。

  蕭陌記起妻子曾說過,她的爹不是不愛她阿娘,而是天生多情,見一個愛一個,每一位令其動情的女子皆是真心所愛。

  他發現自己很難討厭這一位溫文對著他笑的岳父大人,那感情流動是真的,真心喜歡他這個只曉得冷著一張臉的女婿。

  他也察覺到,岳父大人像有些害怕嫣兒……不!不能說是害怕,是十分聽嫣兒的話,彷彿覺得有所虧欠,所以會本能地想看嫣兒的臉色行事,想讓她開心快活。蕭陌隱隱有些頓悟,瞬時間與岳丈大人拉近距離,因他近來對那般的心態頗有些體會。

  他花了些時候弄明白相迎的這一群人,喬家老祖宗、岳丈大人、岳丈大人的三房侍妾、侍妾所生的五名子女,亦是妻子同父異母的手足們,年歲最大不過十二、三歲,最小的還是個奶娃娃,然後是一干大小管事、老僕、小廝、僕婦以及婢子們……住在喬家玉湖別業過冬的人著實不少啊。

  就在蕭陌以為已將眼前這些人大致認了個遍,驀然間一道不陰不陽的嗓聲高揚,似還挾帶哭音,從遠至近暴響傳來——

  「嫣兒——嫣兒啊——嫣兒……嗚嗚嗚,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你終於捨得回來,嗚嗚嗚……」

  蕭陌蹙眉的同時,就見陪在他身畔的妻子驟然間驚喜轉身,抓著裙擺往前小跑了好幾步,他不及眨眼、不及問話,已見她與一名從人群中衝出的少男團團抱在一塊兒!

  來者何人?

  蕭陌兩道眉不僅糾結,額角又突突鼓跳了。

  「侯爺別管他們倆,讓他們鬧著去,來來,晌午了,裡邊備著席面呢,該開席用膳了,侯爺請。」老祖宗笑咪咪拉著他的前臂。

  蕭陌沒能把妻子抓回身邊,也沒機會問話,因為老祖宗一下令開席,眾人便簇擁著他往裡邊去。

  定遠侯隨妻子回門,當夜留宿岳家。

  這玉湖別業是個十分舒適的窩,蕭陌才踏進來不過幾個時辰,已感領到所謂豪商巨賈在細節處的種種講究。

  他也輕易察覺到,回到親人身邊的喬倚嫣笑得特別開懷,即便父女間相處的狀況不太一般,多是她板著臉「管教」,強勢地把人按在椅子裡望聞問切一番,而他家岳丈大人只是一逕地笑,在他看來,那溫文清俊的笑容擺脫不掉一股子傻味兒,竟令他……有些羨慕,也想有這樣的一個閨女兒來管管自己。

  至於岳丈大人的那三房侍妾,妻子與她們的相處方式全依禮而為,不熱絡亦不疏離,但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說話時,她倒是笑得很真,長姊的氣勢令小蘿蔔頭們滿臉崇拜,只差沒匍匐在她腳邊。

  而到了家裡老祖宗面前,欸,她就徹底變成了嬌氣小姑娘家,直往老人家懷裡蹭……

*             *             *

     春夜裡,皎月剛躍上樹梢,薄涼的風夾帶不知名的花香,玉湖別業這回遊式的園子,走到哪裡都有景致可賞。

  剛與岳丈大人喝了幾盅佳釀,蕭陌沒有立即回房,而是沿著成排燈籠火作為照明的迴廊漫步、散散酒氣,回想今日一下午妻子所展現的種種樣貌,他剛硬嘴角不禁軟了軟,直到顧見不遠處湖畔小亭裡的一雙男女,他步伐陡頓,雙目細瞇,心情突然不太美妙。

  能讓他心情美妙不起來的,在這別業中除了喬倚嫣不會有別人。

  她又和那名十七、八歲的少男在一起,後者好像正對著她……哭?

  一時間,蕭陌腦中閃過許多場景,想像自己此時大步流星衝過去,一把揪起哭哭啼啼的少男振臂一丟,又或者把妻子扛上肩直接帶走,再或者大聲質問他們倆究竟是何關係……

  然後他還想起當日定遠侯府的如意小池畔邊,何綺揪著他的袖,妻子怒極反笑殺過來的模樣……

  原來是這般滋味——

  根本……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最終沒有大步殺過去,因為身後傳來腳步聲,伴隨拐杖點地的聲響。

  「侯爺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啊,可是府中誰怠慢了你?」老祖宗緩步走來,一名貼身僕婦候在迴廊轉角沒有走近。

  蕭陌恭敬對應。「府裡一切都好。」表情仍繃繃的,說完,目光不由自主朝小亭瞥去。

  老祖宗也朝小亭望去,了然頷首,溫聲道——

  「那男孩子是老身唯一的一個外孫,姓顏,雙名天賜,老身的閨女兒當年所嫁非人,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女兒與夫家和離,讓她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歸家。後來天賜大了,開始進書院讀書,老身的閨女便選了處清淨廟宇帶髮修行去了。見他們倆親近,侯爺也別吃味,別往心裡去,畢竟兩個孩子也算青梅竹馬一塊玩大的。」

  蕭陌耳根略熱,才想說幾句話保住面子,小亭那兒卻響起顏天賜的嗚嗚哭嚷——

  「我要你等我的,我書讀得好,文章寫得也好,嗚嗚嗚……書院的山長都誇我呢,嗚嗚嗚……我一定能狀元及第讓嫣兒……嗚嗚嗚,風風光光當個狀元娘子……你怎麼就嫁人了?我不依我不依嘛……嫣兒嫁人了那、那我怎麼辦?嗚嗚嗚……」

  蕭陌面色再度鐵青,尤其見妻子掏出素帕既無奈又心疼地替顏天賜擦淚,靠得那樣近,當真怒火中燒、五內倶焚。

  豈料喬家老祖宗沒試圖「滅火」,選在此際淡淡再道——

  「嫣兒性情老身最知道,倔強要強,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光想著這樣好的女兒家到底要幫她挑個什麼樣的夫婿,這般難題,足讓人絞盡腦汁、夜難成眠。」略頓。「所以咱就想,他們表姊弟倆若能湊成一對兒,那也很好,天賜性子軟和憨厚,彼此又都知根知底,定能和和美美過日子……」

  蕭陌暗暗咬緊牙關,氣息微濁,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再聽下去。

  老祖宗接著嘆了聲。「無奈嫣兒獨獨看中你。當年在天元糧莊的驚鴻一瞥,種下她與你的這一段姻緣,她一直留意著你,留意了那麼多年,那是費了番心血才去到你身邊。」

  什麼是「如以冰炭置我腸」,蕭陌算是徹底體會了一次。

  一顆心先是如吊著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晃得厲害,下一刻,老祖宗卻替他定了錨。

  只是話不到最後,不知對方此舉底蘊為何,他算是稍稍抓到與老祖宗談話的精要,遂主動問——

  「祖母有什麼叮囑,但說無妨,孫婿聆聽教誨了。」

  「『教誨』二字實不敢當的。」老祖宗整張臉笑開,面上紋路清楚顯現。「只是想說,還望侯爺善待我家嫣兒,別令她傷心難受了……不過話說回來,人心是善變的,總會被新奇玩意兒吸引了去,若哪日侯爺眼裡有了新人不要舊人,那就讓嫣兒歸家吧,如果有了孩兒,嗯……也一並請侯爺放手,我喬家定會把孩子拉拔長大、令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侯爺可願應允?」

  蕭陌絕對相信喬家必然會善待外姓子孫。

  瞧瞧此時在小亭中糾纏妻子的顏天賜就知道了,完全就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公子爺一枚,白皙而俊秀,十指不沾陽春水,但,他絕絕對對不可能讓那樣的事發生,他自己的孩子當由他養大,絕不會交由妻子母家。

  老人家的話字字皆帶重量,他體會著,並鄭重待之,目光坦率直接。

  「祖母且安一百二十個心,嫣兒絕不會歸家。」道完,他深深作揖,幾是一揖到底。

  其實沒說什麼,卻什麼都言明了。

  也像沒做什麼,卻什麼都做了。

  他的語氣、眼神、表情、姿態,再再強調出自己未全盤道出的承諾。

  於是乎——

  「嗯。」老祖宗點點頭又笑。「那很好,老身知道侯爺的心意了。」

  待蕭陌直起身軀重新站挺,老祖宗已轉身往來時路走,候在迴廊轉角的僕婦立時朝老主子迎將過來。

  蕭陌立在原地目送老人家離開,接著目光再次調向湖畔小亭。

  顏天賜此時終於止淚,但仍然一臉鬱鬱,垮著兩肩很委屈地坐在那兒。

  小亭裡的一雙男女有了對話——

  「我早告訴你我心裡有人的,阿賜怎就不信?」把皺巴巴又髒兮兮的素帕拋在石桌上。

        「人家我、我沒有不信嘛……」吸吸鼻子。

  「那你還跟我鬧個啥勁兒?」女嗓微揚。

  「我……我不要嫣兒嫁他……他、他好像很強,孔武有力的,往後他要待嫣兒不好、欺負你了,我怕我打不過他,沒法兒幫你出氣。」

  「……」嬌顏仰首,無語問蒼天中。

  蕭陌同樣也很無語,但心窩暖熱,感到安穩紮實,喉間直冒出的酸味也變淡許多。他又在原地杵了片刻,最後選擇轉身回房,沒有當場搶進小亭子裡,對顏天賜展現自己究竟有多麼的孔武有力。

*             *             *

  翌日,喬氏闔家在雅軒中一塊兒用過早飯後,喬倚嫣又賴在老祖宗膝下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外邊都套好馬車,隨行的護衛皆上了馬背候在外頭,喬倚嫣才依依不捨地向祖母拜別。

  回門時拉著塞滿一整輛馬車的禮品返家,回程時仍是整車子滿滿當當,全是家裡老祖宗和爹親為自家姑奶奶和姑爺備的回贈。

  喬倚嫣沒有再讓淚水溢出眼眶,但馬車都走了大半個時辰,她眸底仍紅彤彤的,鼻頭也是,心緒一直不揚。

  這一趟回程,蕭陌沒有騎馬,反倒鑽進車廂內與她對坐,許是因為他在場,她更不想哭哭啼啼給他看,所以一直努力不哭。

  但蕭陌倒想她放縱大哭,她這樣硬撐,他左胸便覺堵得頗難受。

  他從未像此時這樣懊惱自己拙於言語,加上之前他被拐去如意小池畔那一鬧,與她之間還有些事沒有談開,讓他都不知該怎麼化解才好。

  但看著她鬱鬱寡歡卻不說話,實也難以忍受。

  他兩掌暗暗摩挲膝頭,假咳兩聲清清喉嚨道——

  「前日蕭侯府的世子爺來擾定遠侯府,用御寶砸傷你額頭一事,當日我已進宮向皇上呈報,這兩天應會有旨意送往蕭侯府。」頓了頓,見自己成功引來妻子眸光,他抿抿唇不讓歡愉過分展現。「蕭陽傷了你,就得付出代價,我絕不讓你受委屈的。」

  「好。」喬倚嫣緩緩將身子坐正,神思許久的臉容仍有著一絲迷濛,卻也衝著對坐的他露出笑靨。「妾身知道,侯爺會護著我的。」

  「我自當護你,畢竟你是……是我迎娶過門的妻子。」他喉結緊了緊,可怕的熱氣在膚底燒騰,面上卻慣然地七情不顯。

  但他所說的話已足夠惹得喬倚嫣唇角綻出一朵笑花。

  「那妾身就多謝侯爺愛護了。」

  蕭陌先是瞥開目光,暗中調息好一會兒才又轉回她臉上,粗聲粗氣道——「沒什麼好謝,是我該做的。你……你要不要隨我去探望一位舊友?」

  「……舊友?」聞言,喬倚嫣背脊挺得更直,鳳眸更加圓亮。

  蕭陌點點頭。「離帝京也不遠,咱們回帝京的路上可以順道去他結廬而居的竹林一訪,這次奉召回京,我一直想撥空過去探望,卻遲遲未成,你……你意下如何?」

  「是侯爺年少時候在帝京結交的舊友嗎?」她好奇心滿滿。

  蕭陌搖頭。「是在北境曾與我一起保家衛國、浴血殺敵的同袍,當年領兵趕至你天元糧莊的那一場戰事,他亦是我旗下三十名兵勇之一,剽悍勇猛,殺敵無數。後來他為救我一命,還曾以肉身作盾,替我擋了利箭,腿也因而受傷……」

  「啊!侯爺之前在北境時曾稍稍提及過,妾身記得。」喬倚嫣雙手輕揪襟口,紅紅眸眶瞬間變得濕潤。「要的要的……妾身想見他,想拜會侯爺的這一位同袍舊友。」更想當面謝謝他啊!

  於是整隊人馬在蕭陌的指示下半道轉了個彎,在離帝京二十里外的一個竹林內深進再深進,最終停駐在院子前鑿有一口深井以及燒著一爐旺火的茅廬土屋前。

  喬倚嫣很快躍下馬車,見她家侯爺朝那名立在冶鐵火爐邊的高大漢子迅速迎了過去,後者像一時間驚著杵住不動,待蕭陌走近,回過神的他卻想跪下行禮,但拄著拐杖笨拙又搖晃的姿態立時被蕭陌阻止,牢牢將他扶穩。

  「別鬧!跪什麼跪?你我講那些虛禮嗎?」

  「大將軍……」虎目已含淚。

  一旁的喬倚嫣看明白了,了解為何剽焊勇猛的將士非得退去兵籍回歸尋常百姓不可,因為在戰場上受的傷奪去行動的自由。

  這位對她家侯爺有著救命之恩的壯士瘸著一條右腿,受傷的腿一開始便沒接好,不但沒接好,還錯位得離譜,因而呈現出極怪異的角度,讓他需得靠著一雙拐杖才能勉強挪步。

  想也未想,她不等蕭陌引見,已一個箭步上前,扯著他的袖湊在他耳邊道——

  「我能治好他的腿,侯爺信不?」



【第十二章】   驟然起驚變

  結廬在竹林深處的瘸腿漢子名叫封大進,與蕭陌的四大副將、如今已各自受封為將軍的趙大多、巴力、馬老六和商野他們,皆是當初蕭陌為總旗時帶出來的兵。

  可惜封大進五年前在北境一場戰事中被馬壓斷腿,當時軍中大夫是盡了全力才將骨頭斷成三節的腿保住,而非直接截肢保命。

  然,世事常是禍福相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封大進之後從軍中除役,回歸鄉野生活,並與一直等著他解甲歸田的「青梅妹妹」結成連理,如今兩人育有一個可愛的三歲女娃娃阿妞,妻子肚子裡還懷著一個。他主要靠打鐵為生,高超手藝足可養活一家人,日子過得那是有滋有味,以往蕭陌或趙大多他們若返京,定會來他這兒坐坐,每每羨慕不已。

  封大進對自己因瘸腿而無法掙得一番功業,從一開始的失志失意,到後來也能坦然以對,只是幹起活兒來麻煩了些,抱著阿妞玩耍時沒法支持太久,但他怎麼也想像不到有人一見面就緊盯他的傷腿看,看到兩眼發亮,還如此這般信誓旦旦……說能治好他!

  他每隔一段時候就會將打好的各式鐵具用騾車拉進城裡,分送到幾個長期向他進貨的鋪頭,近來出入帝京大城,早聽聞鎮北大將軍蕭陌被封了定遠侯,但比定遠侯引發更多話題的是定遠侯夫人。

  封大進知道是她治好清怡長公主的臉,還因此被太后收為義女。

  而如今,這樣厲害的貴人竟兩手叉在腰上,非常自然而然地使喚起在他眼中地位無比崇高的大將軍定遠侯。

  ……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此際被迫躺在竹榻軟墊上的封大進還有些如墜五里迷霧,搞不太明白,蕭陌倒是習慣了,學會不必多想,這種時候乖乖聽妻子吩咐就對。

  今日在馬車內問妻子可願隨他探望舊友,蕭陌完全是臨時起意,單純想讓她多散散心。

  但當她突然湊近,問他信不信她能治好封大進的腿時,他再也顧不得跟封大進寒暄,想像著那個可能,心臟怦怦直跳。

  一個眼神指示,他的四名親兵護衛立即架住封大進往土屋裡抬,險些嚇壞封大進已大腹便便的妻子以及稚齡的小閨女兒,還好他家夫人安撫婦孺的手段之高跟她的醫術有得比,兩下輕易控住全場。

  封大進的妻子李氏是見過蕭陌的,也聽丈夫提及過近日帝京裡關於定遠侯夫人的豐功偉業,一得知喬倚嫣是來替丈夫治傷腿,帶著三歲閨女兒阿妞當場就下跪磕頭了。

  喬倚嫣連忙攔住,並吩咐芳姑姑將李氏和阿妞暫且帶開,還給了阿妞一包果脯。

  兩刻鐘前,蕭陌在妻子的指使下直接把封大進的右腿褲管給撕裂開來,屋中光線算是充足,但蕭陌仍燃起燭火移近,方便喬倚嫣診視。

  素心已將她常備的藥箱從馬車上搬了來,然後又趕去屋後灶間幫丹魄燒熱水,此時剛端來一大盆。

  乾淨的厚布和布條也都備妥,之後需用到的長條夾板,蕭陌已命令兩名親兵去弄來。

  萬事倶備,只欠東風,呵呵呵……

  喬倚嫣扭扭脖子活動頸部肌筋,捲起袖子的兩手相互搓了搓,十指再相互抓抓揉揉,像準備要大幹一場似的,並朝著一臉惶惑的封大進笑得見牙不見眼。

  「別怕別怕,你不信你的大將軍侯爺,也得信我。」

  封大進急著想辯自己沒有不信大將軍,但話還在舌尖,人便被迷昏了。

  蕭陌這時才發現她手中捏著一只好小的葫蘆瓶,想來應是用來迷昏封大進的玩意兒,再想想方才封大進的表情,不禁有些忍俊不住。

  「侯爺怎麼了?」

  「咳咳……沒事。」正正神色。

  「沒事那就來吧。」充滿幹勁兒。

  「該做什麼,夫人盡管吩咐。」他照辦便是。

  喬倚嫣笑顏如花,指著封大進右腿道:「那就狠狠把他這條腿打斷吧,有勞侯爺了。」先斷腿,再重續,用長條夾板固定,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大功告成。

  短短幾句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實也簡單得很。

  但蕭陌內心清楚,那是因出手的醫者是妻子,是她這樣的奇才擁有這般神技,才能看似輕鬆寫意地完成這一場斷骨重續。

*             *             *

  封大進仍未醒來,但氣息綿長、心音有力,一切正常,李氏帶著阿妞陪在他身邊,喬倚嫣寬慰了淚漣漣的李氏幾句,又逗著阿妞玩了一會兒,終才將裡邊留給他們一家子,由婢子們伺候著在小小灶間裡淨洗手臉,然後回到馬車上歪著,品嚐芳姑姑剛煮好送進來的香茗。

  蕭陌掀開簾子躍上馬車,喬倚嫣遂提壺為他斟了杯熱茶。

  「全賴侯爺力氣足、心夠狠、手又穩,那位大進兄弟的腿才能斷得那樣乾淨俐落,妾身以茶代酒,多謝侯爺幫忙。」

  盤腿而坐的蕭陌接過茶杯,一時間表情有些悶了,該道謝的人是他才對。

  有很多話欲對她說,兩人早該好好談談,但此時此刻卻不是好時機。

  他不怕燙似的一口喝了半杯熱茶,微啞道:「我安排在帝京的手下適才來報。」

  喬倚嫣點點頭。「妾身瞧見了,侯爺剛剛還在跟那名親兵說話呢。」她腦子向來轉得快。「是皇上或是郡王爺有要事尋你吧?侯爺明明忙得很,卻還是陪妾身回門,安我家老祖宗的心,最後更被我擔擱到得在喬家別業宿過一晚……妾身很感激的……」

  怎麼說來說去又對他道謝?蕭陌心頭也悶了。

  見她靠著大軟枕歪坐,嗓音幽柔,神情慵懶,臉色較平時蒼白,很明顯是累著了,雖然負責斷骨的人是他,但接骨才是最耗心神和氣力的活兒,更遑論接完骨之後還需行針灸藥,整套功夫行雲流水不容半分錯失,他全看在眼裡。

  他壓住左胸那份微疼,嗓聲低沉——「你並未擔擱到本侯。你的事永遠不會擔擱到我。」

  喬倚嫣懶洋洋眨眼,淺淺笑開。「嗯……」

  蕭陌心想,待兩人回定遠侯府,今晚他自會從書房搬回寢居睡覺,因昨夜在喬家玉湖別業他們夫妻倆就是同榻而眠的,剛好可以順其自然與她和好。

  當時挪到書房去睡,很快他就發現那根本是一大錯誤,是他太蠢,面子上又下不來,結果都不知該如何破局,還好她還曉得要帶他回門,沒把他擱了。

  喬倚嫣彷彿揉進笑音的慵懶語調再次輕蕩——

  「侯爺有要事就先去忙吧,想在天朝走路有風,咱們夫妻倆總得跟皇上和郡王爺打好關係,不好讓他們久等的。妾身今夜得守在這兒,封大進的狀況若一直平穩無反覆,安然度過十二時辰,那就真的能放心了。」

  蕭陌聞言擰眉。「不成,你隨我回去,我讓其他人留守照看,隨時往帝京傳消息。」

  「不成。」喬倚嫣又笑,眉眸間流露固執神氣。「封大進是我的病人,既已出手,就必須是最好的結果,妾身得守著,有什麼反覆才能及時處理,侯爺的親兵馬騎得再好、消息傳遞得再快,都比不過讓妾身宿在這兒。」

  見蕭陌兩眉打結,眉心深鎖再深鎖,喬倚嫣乾脆開口趕人。

  「哎呀侯爺你快走快走!妾身累得兩邊眼皮直往下掉,說話都說得不俐索了,侯爺不走,人家怎麼小憩嘛?你快去忙啦!」她耍賴地把臉埋進軟枕裡亂蹭一通,跟著兩腿一伸,抱著軟枕倒臥,真一副累到想補眠的模樣。

  「你……」蕭陌實在拿她莫可奈何,仰頭把剩餘的茶一口灌光。他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最終順遂她所願,道:「我明日親自過來接你。」

  埋進軟枕裡的小腦袋瓜慢慢露出半張鵝蛋臉,對繃著臉的他翹起嘴角。「嗯……」那應聲綿綿軟軟,像頗有些得意他對她的妥協。

  慾念襲來,蕭陌忽然有股衝動和渴望,想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擁住,想毫無顧忌地碰觸她的髮、她的臉、她整個人,但不能夠,他不能在此刻碰她,怕是野火燎原將一發不可收拾。於是他未再多說什麼,放下茶杯退出車廂,臉上表情嚴峻到喬倚嫣都要以為他又被惹了。

  他一離開,喬倚嫣抱著軟枕立時翻了個身仰躺,雙眸直直望著上方廂板,內心有股說不出的悵惘。

  欸,她還以為他至少會摸摸她的腦袋瓜,又或者握握她的手呢。

  結果什麼也沒有。

  欸欸……都怪上回「如意小池畔事件」,她沒能忍住脾氣跟他那一鬧,鬧得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好氛圍一下子全消磨殆盡。

  看來她往後需得加強力道繼續女追男地追著她家侯爺了。

  挑戰尚未成功,她還得繼續努力啊努力!

*             *             *

  喬倚嫣有意讓重新接骨的封大進多睡一段時候,遂每隔一個時辰便再次以銀針灸藥,令其安靜不動、藥隨血氣而行,有益傷處復原。

  直到隔日過午,整個療程進行約莫十二個時辰,她才收手結束最後一輪的施針。

  「爹爹……」阿妞挨在竹榻邊,嫩手小心翼翼在封大進起伏規律的胸口拍了拍。「爹爹睡,不怕,阿妞拍拍。」

  喬倚嫣抓起娃兒的小髮辮輕搔娃兒的嫩頰,阿妞縮著小肩膀咯咯笑開,望向她的一雙無邪明眸顯得亮晶晶,非常可愛。

  娃兒知道的事不多,卻明白眼前這位笑起來好好看的大姊姊是很厲害的大夫,娘還偷偷跟她提了,說大姊姊是一位「猴夫人」……嗯,可她東看西看,都看不出大姊姊哪裡跟猴子有關……算了,那不重要的,她曉得這位姊姊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大姊姊會把爹爹歪得好古怪的腿變直,那樣就足夠了。她喜歡「猴夫人」。

  同樣坐在竹榻邊的李氏挺著肚子又想下跪,被芳姑姑快手扶住。

  喬倚嫣將藥箱與用過的銀針交給素心和丹魄收拾,對李氏半開玩笑道:「封夫人再這麼動不動就跪,若把肚裡娃兒跌出來,那可如何是好?」

  「我、我……民婦……很感激……很感激啊……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了。」被芳姑姑扶著落坐,李氏邊說邊掉淚。

  阿妞應是昨兒個被李氏帶著跪過,知道對大恩人那是要下跪磕頭的,見娘親不方便跪,又聽娘親說不知該怎麼報答,小小身子遂轉正過來,對著喬倚嫣略顯笨拙地跪下雙膝。

  「阿妞跪,阿妞報答。」邊說邊不太穩地磕頭。李氏破涕為笑,屋裡的人全被阿妞逗笑,李氏才想把孩子帶過來,喬倚嫣已快她一步拉起阿妞,輕掐女娃嫩頰。

  「阿妞真乖,都曉得要照顧好爹爹,也知道要幫著娘。等你阿娘生出一個弟弟或妹妹,阿妞肯定會是個好厲害的姊姊。」

  被好生誇贊了,女娃兒露出害羞笑顏,隨即跑向娘親。

  喬倚嫣心情很好地笑出聲,才想交代李氏之後得幫封大進留意些什麼,還有她每隔兩日會出城過來探看,替封大進複診……等等之類的事,但她尚來不及開口,外面驟然起驚變!

  兩根利箭射破窗板飛入,若非素心動作快若閃電,以掌風掃歪利箭,榻上兀自深眠的封大進真要成了箭靶。

  丹魄反應亦迅雷不及掩耳,立即翻倒屋內兩張大方桌做為屏障,在榻前造出一個安全所在,將主子、病人和婦孺全推到屏障後護住。

  「夫人,我出去瞧瞧!丹魄,守好了!」素心腰間軟劍已然在手,隨即衝出土屋。

  要喬倚嫣完全摸不著頭緒、乖乖待著,根本不能夠!

  「夫人!」芳姑姑忙著讓李氏和阿妞躲進榻內角落,根本拉不住自家夫人。

  喬倚嫣蹲低身子迅速爬到窗下,跟著背貼土牆挪到窗邊,從三指寬的破縫處往外覷看,此時丹魄也溜至她身邊,盡可能護住她。

  「夫人,對方人數不少啊,不過雲大叔他們看起來還能支撐,還好侯爺昨兒個有留給我們一些人手。」丹魄亦忙著往外探看。

  喬倚嫣應了聲,神情專注。

  外邊雲起陽領著一票好手加上蕭陌留給她的八名親兵,正與從竹林中湧來的一大群黑衣蒙面客打得昏天黑地,刀劍相交聲不絕於耳。

  素心則直接守在土屋門前,軟劍如靈蛇舞動,連連傷了三名欲要搶進的敵人,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喬倚嫣道:「咱們的人算算約莫三十名,對方近百人,雲大叔帶出來的好手還有侯爺的親兵們,要以一敵三應是可以,只是那名使長鞭的人……」

  丹魄瞧見喬倚嫣說的那人了,既高又痩,在混戰中十分突出,尤其使的兵器非刀非劍,而是一條黑到發亮的烏鞭。

  「夫人,咱也瞧出了,這個使鞭的是黑衣客們的頭兒呢,擒賊先擒王,雲大叔定然也看出了,兩人纏鬥得好厲害啊!」

  雲起陽邊打邊守避開烏鞭,對方打出的鞭子頻頻落在地上、石井上,造成明顯痕跡。喬倚嫣眉心微微蹙起,雙眸細瞇,低語。「原來是此人。」

  「啥?夫人說什麼?」丹魄好想衝出去幫素心、幫雲大叔,但不行,她得守。

  卻在此際,使烏鞭的高瘦男子另一手竟多出一把兵器,使的是軟劍,雲起陽一時不察,被他的軟劍逼退一段距離,他就搶這短短瞬間往土屋飛衝。

        素心才要對敵,他竟突然一個騰躍上了屋頂,茅草搭成的屋頂立時被破。

  「丹魄!」素心大喊,退入土屋內。

  「我在!」丹魄迅速將主子送回兩張方桌圍成的小所在,回身便跟黑衣客打起來。

  屋裡的狀況變成一對武婢合鬥黑衣客,該要嚇到大哭的李氏倒不哭了,抱著瑟瑟發抖的阿妞擠在封大進身邊,芳姑姑抓著長凳子當武器,一張臉也是白慘慘的……至於喬倚嫣,則靜靜等著。

  等什麼?

  當她的兩名武婢沒能順利將黑衣客合圍,紛紛被打飛,當那條烏鞭極其俐落地擊碎方桌,破了這個小小屏障,當對方探手要來逮她……

  喬倚嫣就等這一瞬!

  她把用來迷昏封大進的藥粉近距離撒向對方的臉。

  她聽到黑衣客發出一聲悶哼,然,許是對方蒙面、見事又快,竟沒能立即弄昏他,芳姑姑揚起長凳即要朝他砸下,對方手中軟劍本能出招。

  事情發生僅在轉眼間!

  喬倚嫣伸手拉住芳姑姑,軟劍劃破她一袖,整片杏花白的袖子立刻被血染成殷紅,她還不忘提腳使一招壓箱寶的裙裡腿將黑衣客狠狠踹倒。

  就這麼一招裙裡腿,師娘教她的武藝中,她也就這一招拿得出手。

  但手,好疼,口子定然很長!

  「夫人!」芳姑姑大叫,嘴角流血剛努力站起的素心和丹魄亦是驚呼。

  砰!土屋搖搖欲墜的柴門被人從外頭踹開,丹魄離得最近,倏地轉身欲擋,待定睛看清楚來人是誰,雙膝一軟險些跪地,繃在胸間的一口氣終於能吐出——

  「侯爺……侯爺您終於趕來,夫人……夫人……」

  眾人皆鬆了口氣,蕭陌卻要瘋了。

  憑著多年征戰沙場的經驗,風中肅殺之氣他尚未進竹林就有所察覺。

  他瘋狂策馬,幾名親兵追在他身後狂趕,他們被藏在林間的弓箭手襲擊,花了些功夫才拔掉那些暗樁,之後快馬加鞭趕至,馬未停蹄他已翻身躍入眼前這片修羅場。

  以寡敵眾苦苦支撐的雲起陽等人,在他帶人解決掉弓箭手後負擔終於變輕,得到極大助力,一下子已控住全場。

  蕭陌直直殺進土屋,映入瞳底的是妻子染開大片鮮血的衣袖,她抱著自個兒的左前臂壓在胸前,殷紅亦瞬間浸濕她的襟口。

  這不啻是拿刀直戳他心窩,要把他心尖上的東西挖走,試問,能不瘋嗎?

  這一邊,芳姑姑已丟開長凳忙掏出帕子幫喬倚嫣止血,蕭陌死寂般的兩眼挪向倒在地上仍企圖保持神識的黑衣客頭頭。

  他幾個大步走近,一把揭掉黑衣客的面罩,露出的那張褐臉顴骨明顯、兩頰削痩,蕭陌面上無半點訝然,揪著對方衣襟,鐵臂一振,將人直接提了起來抵在土牆上,撞得土牆都龜裂開來。

  「袁教頭,好久不見啊,你沒好好在蕭侯爺身邊當差,倒有閒情逸致逛進竹林子來,你說,都成什麼事了?」蕭陌嗓聲沉靜且幽柔,卻聽得人心底發毛,兩名受了些內傷的武婢離他近些,都有些想用爬的爬回她們家夫人身邊尋求庇護。

  「啊,不好說嗎?讓我替袁教頭說說吧。」蕭陌五指成爪按住他的喉,笑呵呵又道:「是蕭侯爺蕭延盛給閣下派差事,要袁教頭領著侯府中你帶出來的一票精銳手下,又跟蹤又埋伏的,最後直闖竹林裡抓人,是嗎?」

  姓袁的黑衣客根本無法回答他一字半語,喬倚嫣當成暗器撒出的藥粉正在發揮後勁,多少已吸入體內,任他再如何頑抗也徒勞無功。

  「是嗎?」蕭陌執拗又問,提著對方身軀再次狠狠撞牆。

  他語調很沉靜,手段很暴力,剛意識到已經安全無虞的阿妞嚇得又鑽進娘親懷裡。

  「你回答我,是嗎?是嗎?說啊,是嗎?」問一次就抓著人撞一次,袁教頭即使沒被迷昏也要被他抓著撞牆撞昏過去。

  「夫人別去……夫人啊……」芳姑姑攔不住喬倚嫣,眼睜睜看著自家夫人快步上前,未受傷的一手攀在侯爺粗臂上。

  素心和丹魄瞪大雙眼蓄勢待發,就怕自家侯爺瘋得太嚴重要六親不認,她們倆若是再讓夫人受傷的話那就太糟糕了,所以即便是侯爺,該出手時亦要出手,絕不能心軟!

  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喬倚嫣沒有力氣管旁人了,眼裡只有蕭陌一個。

  他掐住袁教頭的頸子,她則輕輕掐著他的粗腕,引來他顯得空洞深寂的目光,彷彿一時間認不出她是誰,又為何靠近他。

  喬倚嫣心頭糾起,菱唇卻是俏皮高揚,脆聲道——

  「侯爺不行喔,你可不能弄死這位袁教頭,悄悄跟你說句心底話,唔……侯爺聽了可不能吃醋。」略頓了頓,她還當真踮高腳尖、湊上紅唇在他耳畔輕吐。「他是我很想要、很想要的,侯爺別跟妾身爭啊,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眼前嚴峻又英挺的面龐直直面對著她,喬倚嫣想慢慢等他回神,但心上的疼痛越擴越大,她的指不知不覺撫上他剛硬面龐,帶著避無可避的鼻音低聲細語——

  「我都知道的,他的烏鞭擊在地上、石上造成的痕跡,跟你背上的鞭痕是那樣相似,蕭侯爺當年就是命他當眾鞭打你……即便僅是個聽令辦事的『執行者』,他那樣傷你,妾身是不會善罷干休的。」蒼白雪顏露出既嬌又艷的詭笑。「既已捕獲,侯爺不能輕易說殺就殺,妾身可是想了好多法子回報,你別跟人家搶嘛,好不好、好不好嘛?」最後連耍賴撒嬌的招式都用上,非常地沒臉沒皮。

  但……棘手了!

  竟然還是召不回她家侯爺的神識,而那隻掐住袁教頭喉頸的巨掌則越縮越緊,大有猛地使力便要掐斷對方頸骨的氣勢。

  喬倚嫣銀牙一咬決定跟蕭陌賭了。

  她螓首微垂,雙陣微微轉了轉呈現渙散狀,軟唇一嚅——

  「好、好暈……侯爺……我看不清楚你了……」

  跟著,她放任身子軟倒。

  都做好要重重跌落地面的打算,一雙鐵臂在千鈞一髮間把她摟進懷裡,將她打橫抱起,抱得又牢又緊,而她仍然聽到「砰」地一聲巨響,那重重跌落地面的人,卻是另有其人。

        「嫣兒?!」呼喚膽戰心驚,在她耳邊爆開。

  喬倚嫣雙眸瞬間泛潮,喉頭發堵。

  她到底是賭贏了。

  她終是贏過他多年積壓在內心的那一股憤恨,往他心裡又深進一寸。

*             *             *

  喬倚嫣假裝昏迷,一路被快馬加鞭帶回定遠侯府。

  竹林中的土屋遭近百名的惡徒破壞,而後又被發瘋的蕭陌抓著人狂撞,撞到牆面幾要坍塌,根本不能住人,況且住在土屋裡的人不是深眠未醒就是大腹便便的,外加一個稚齡娃娃,如何能夠安心?

  所以即便重新接骨的封大進其實不適合挪動,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蕭陌還是下令把他們一家全帶回定遠侯府安置。

  太醫院當值的太醫可說是被定遠侯府的人直接架上馬背強行「搶」進府裡。

  這事定然又要引起言官們不滿,但蕭陌絕對沒在怕,因為他真真瘋了一般幹出更出格的事——

  他讓手下將倒在竹林裡約莫百具的黑衣客屍身拖回帝京,整整載了十車。

  屍體堆疊擺在板車上招搖過市,拉車、推車的定遠侯府親兵和護衛們一臉肅穆、半身浴血,而尚未乾涸的鮮血則從屍身上的各處傷口一路滴落,在青石板道上迤邐出長長一條殷紅。

  十輛板車通過帝京繁華大街,帝京百姓們先是驚駭不已、背貼壁牆噤若寒蟬,隨後發現自身沒有半分危險,竊竊私語便如石塊投入水中激起漣漪,一圏圈一層層不斷往外擴散——「聽說定遠侯夫人回門呢,結果回京的半道上遭埋伏,受了傷。」

  「莫怪定遠侯府的人會衝撞了太醫院,救人如救火啊,還是當家主母受傷,也怪不得他了。」

  「所以這些黑衣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呀?他們要被拉去哪兒?這麼大陣仗,那也是定遠侯府的人功夫強,真有兩把刷子,要不,誰躲得過?」

  「就是就是,有能力養這麼多刺客的定不是尋常人家……咦?咦咦?咱好像貓到幾張熟面孔,是蕭侯府裡的幾個護衛啊,常來咱們酒館捧場的……天啊!我的老天爺!咱好像能猜到幕後主使者是誰!」

  百姓們騷動起來,被扒掉面罩的黑衣客漸漸被一些人認出,十輛板車經過的地方簡直萬人空巷,大夥兒一路跟隨,鬧得實在太大,把六扇門辦差的大小捕快也都招來。

  六扇門的掌翼當街問話,問定遠侯府的人是否要報官,結果人家並不報官,近百具的屍體也沒要送義莊,定遠侯府的人清朗回話——

  「侯爺吩咐了,人從哪兒來,就往哪兒送回,吾等僅是聽命辦事。」

  人家只是把屍身歸還,干你們六扇門什麼事?

  但死了那麼多人,不該好好追根究底嗎?

  哼哼,追根究底?那是嫌活得不夠久,想把定遠侯府與蕭侯府全給得罪嗎?

  圍觀的百姓們繼續交頭接耳,議論得好不快活,六扇門的大小捕快更非榆木腦袋,很快意識到事情有多棘手,還想在帝京走踏的就別傻傻撞上去。

  於是十輛板車被放行了。

  即使眾人已猜出板車最終前往的目的地在哪裡,當親眼目睹定遠侯府的人在蕭侯府前停車,人群中仍此起彼落發出陣陣驚呼。

  上前叫門,門環敲得山響,裡邊應門的僕人才開出一道縫,定遠侯府的幾個人就起腳踹門硬闖進去,將兩扇大門盡啟。

  「把人送還給蕭侯府!」

  「是!」

  定遠侯府為首的漢子一聲令下,候在外邊的板車立即猛推上前,一車車往門檻裡傾倒。整整十車倒落的屍身亂七八糟疊在蕭侯府門內,無比的觸目驚心,蕭侯府內聞聲趕來的管事和僕婢們登時呆若木雞,幾個婢子還嚇到腿軟倒地。

  差事辦完,沒了板車當累贅,定遠侯府的人退得好快,留給百姓們滿滿的衝擊和話題,只管回府交差。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3 11:1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毒婦配惡徒

  喬倚嫣趁著蕭陌進宮面聖,終於可以「清醒」過來好好吁出一口氣。

  她家侯爺整個很不對勁兒,但這股子不對勁中又顯出事事有條有理,像都安排好步驟,不是發瘋亂來。

  她已得知那近百具的黑衣客屍身被「倒」在蕭侯府門內一事,此駭人聽聞之舉,她家侯爺目無法紀般說幹就幹,另一方面卻也知道得搶先進宮將事情緣由稟報皇上。

  她好歹頭上頂著一個「太后義女」的天家名號,有人敢對她不利,便是與天家作對,相信蕭陌定會好好運用,不教他們定遠侯府吃虧。

  所以她家侯爺是「很冷靜」地發瘋,矛盾無端卻殺傷力十足。

  太醫被奉上一筆重金請回,喬倚嫣左小臂的傷還是用了自個兒的藥,芳姑姑紅著眼眶幫她上藥包裹,讓她寬慰了好久才勉強露笑。

     她趁著蕭陌不在,不僅幫受內傷的素心和丹魄行針,也去確認封大進一家子的狀況。

  封大進是在被挪回定遠侯府途中醒來的,完全丈二金剛摸不到腦袋瓜,幸得李氏沒被嚇壞,對丈夫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得還頗詳盡。

  安頓好封大進這邊,喬倚嫣還幫忙治了幾名內傷傷勢較嚴重的護衛,又吩咐老羅總管和雲起陽,一切遵照老大夫醫囑,該用什麼藥就用什麼藥,銀子不用省著花。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她家侯爺不知何時回府,人就站在她身後。

  果然持續不對勁中,發瘋症狀還沒消除,就在她傻笑想著要不要再次假裝昏倒,蕭陌竟一個箭步靠近,在管事、護衛、他的親兵以及府裡僕婢的眾目睽睽下,將她攔腰橫抱,抱得非常之緊。

  等等!她又沒暈!噢……不,她快暈了,臉熱到發暈。

  眾人愣了幾息後紛紛調開頭、撇開眼,他則抱著她走回寢居,一路上遇到的府中僕婢都是一個樣兒,先愣住接著撇開頭,嘴角偷偷抿笑。

  見侯爺抱回自家夫人,芳姑姑點燃燭火將寢居弄得溫暖明亮後,很快便退出去。

  喬倚嫣被仔細放落在錦榻上,脫去繡鞋,蕭陌沒在榻邊落坐,卻是放好她的一雙鞋後就直接坐在低矮的踏腳臺上。

  想了想,不想讓他擔心,喬倚嫣遂老實招供——「妾身其實……沒有昏倒,唔……那是裝的。」

  「本侯知道。」蕭陌頭微抬仰望她,目光幽深。「當下自然不知,之後就知道了。嫣兒想讓我看著你、聽著你,想從我手裡把人救下,才使那樣的伎倆。」

  她聽得鼻頭一皺,隨即輕笑。「什麼『把人救下』?侯爺如此用字遣詞,妾身都覺自個兒真佛心呢。那位姓袁的蕭侯府教頭若被毒聾毒啞,挑斷手筋、腳筋廢去一身武藝,一輩子困在奇岩谷當個啞僕,侯爺且說說,他會不會覺得今日我真是救下他了?」有種活法,叫「生不如死」,她想請那位袁教頭嘗嘗。

  見他眼神幽然,喬倚嫣垂下雙眸,菱唇一勾。

  「妾身就是小心眼,就是睚訾必報的性情,對方不犯我、不傷我的人那一切好說,若犯我,雖遠必誅,且還要加倍奉還,侯爺算是娶個毒婦進門了。」

  她的報復心強,手段凶殘,男人都喜歡溫柔似水、善良和軟的小女人,可惜她假裝不了,兩人一旦相處久了,真性情便掩藏不住。

  ……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可怕?

  現在才來懊惱好像也來不及,欸欸……咦?

  她的一雙秀腕忽地落入男人大掌裡。

  蕭陌默默地拉著她的手,粗糙拇指一下下摩挲她腕間,挲得她兩肩微縮,十根腳趾頭都悄悄蜷曲了。

  像是顧及她左小臂上的傷處,他沒敢有太大的動作,忽聞一聲沙啞嘆息,他將面龐埋在她兩隻綿軟的掌心裡。

  喬倚嫣先是嚇了一跳,跟著心頭發軟,若不是被他輕握雙手,她都想將十指探去撫摸他低垂的腦袋瓜,徹底弄亂他的髮。

  等等!

  「侯爺……」她被他嚇著,手心好像……似是……沾染了濕濕熱熱的什麼。

  「該是我護著你才是,該要護你周全才是,可我沒有辦到。」再一次記起她身上染開大片鮮血、容顔蒼白的模樣,他的心就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掐住、死死扭絞,幾乎不能呼吸。

  在她昏倒那瞬間,他尚未察覺她是假裝,那一瞬間對他而言不啻是天崩地裂,終才深深體悟到她對他有多麼重要。

  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也求那樣的緣分,如若往後的日子無她,再也無她,他無法想像自己將會如何,許成了行屍走肉一具,茫然若失,也可能發瘋癲狂,走火入魔。

  喬倚嫣有些無措,軟軟又喚了他一聲。

  他緩緩抬頭,眼中閃著光,嗓音略啞——

  「我都知道的,何氏與蕭家四小姐為何在賞花宴後毒發,臉被毒爛,我知道是夫人的手筆。你在春日賞花宴的那一日其實對與宴的眾人全都下毒了,連太后、郡王爺以及清怡長公主等天家成員,你一個沒放過。」見妻子眸心陡縮,他不禁勾了勾唇,了然般又道——

  「解藥是那杯酒。太后向眾人宣告收你為螟蛉義女,並要在場所有人敬你一杯酒,現場僅有何氏以及蕭四小姐沒飲那酒,終才導致毒發。」

  喬倚嫣咬咬唇,臉蛋略赭,訥訥道:「侯爺事前既都瞧出了,怎沒阻我下毒?就不怕妾身一個沒拿捏好,把當日與會的眾人全都毒死嗎?」

  「本侯說過的,夫人想玩就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他眼神幽深,彷彿只看得到她。

  「就算把我玩死,死在夫人手裡,那也很好。」

  這是……這是情話吧?

  眼前男人竟在對她說情話!

  喬倚嫣雙腮上的紅雲更明顯,小手反過來輕抓他的指,輕聲問:「那侯爺希望妾身替蕭侯夫人和蕭四小姐解毒嗎?想來蕭侯爺已求到皇上面前,皇上若不想接這燙手山芋,大有可能推給你,要你點頭。」

  蕭陌道:「前幾日蕭陽因求醫不成,拿御賜之物為凶器砸傷你一事,當晚我便將被砸毀的幾件小棺材飾物上呈到皇上面前,蕭侯爺亦來得很快,帶著蕭陽跪求面聖,皇上是接見了,但怒氣難消,不管蕭陽如何推諉解釋,動手的人確實是他。」

  「皇上當夜就有旨意了?」她那時還想著,打算回門過後再來好好跟蕭陽算那筆帳。

  蕭陌頷首。「皇上氣得來回跺方步邊罵邊下旨,由秉筆太監代筆,罰蕭侯爺一年俸給,蕭陽大杖二十、在府閉門思過半年。」他劍眉忽地微斂,沉吟幾息又道:「蕭侯爺原還想求皇上聖旨,用聖旨命你過府診治妻女,然被蕭陽這件事一攪,皇上正在氣頭上,即便開口討恩典,怕也討不著好。」

     喬倚嫣想了一會兒,想明白了。

  「所以乾脆一不作、二不休,派出他蕭侯府中私養的精銳侍衛來搶人。反正皇上那兒已求不到,若能殺盡我身邊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綁進蕭侯府,屆時不怕我不妥協。」輕嘆口氣。「這位蕭侯爺也算個人物,從蕭陽出事到我在竹林裡遇襲,短短不過三日,他還挺當機立斷也夠狠絕……」

  「對不起。」他驀地吐出一口氣,眉間鬱抑。

  「侯爺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與蕭侯爺早就沒相干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指,鼻子不通般哼了一聲。「這世上跟你最相干的人是我呢,其他的阿貓阿狗都給我滾邊去,就算是皇上都不讓蹭……妾身決定了,替不替蕭侯夫人和那個蕭詠貞解毒,我自個兒看心情辦事,不需侯爺的寶貴意見了。」

  像把她惹惱了,因他不自覺想代替蕭侯爺向她道歉,而她著惱的表情是如此可愛,連說的氣話都像情話。

  喬倚嫣瞪他一眼。「侯爺盯著妾身直瞧,是想看出一朵花嗎?那可難了,妾身徹頭徹尾就是毒婦一枚,你以為我精通的是醫術嗎?實錯得離譜,在奇岩谷所學,醫為輔,毒才是我引以為傲的強項,侯爺信不?」

  眼前男人沒有立即答她,卻是從踏腳臺移坐到榻上,兩人的手還相互抓握著。

  他低聲嘆息,上身向她傾去,額頭遂抵著她的額心。

  喬倚嫣就是這麼容易取悅,如果取悅她的那人是他的話,僅小小一個親昵舉措都能讓她身子發軟、心尖直顫。

  她安靜下來,聽著他微啞嗓音緩緩蕩開——

  「記得不?春日賞花宴那日,有人拿你為由頭將我拐到小池畔,那時何家小姐揪著我,我腦中想著事並未避開她的親近,你後來問我,那時我在想什麼,我一時答不出,便把你惹怒了。」

  她略抬頭,鼓著兩頰。「自然要怒啊,都、都那樣被妾身撞見,還一句解釋也無,豈能不惱火?」

  他薄唇像似愉悅地揚了揚,決定老實招了。

  「那時我先是想,自己怎這麼輕易被拐?跟著又想,原來事情牽扯上你,我連腦子都不好使了,也是那時才徹底明白,嫣兒於我而言非同一般……然後接著又想,何家小姐與蕭家四小姐將我拐去,蕭詠貞便罷了,畢竟與我有血緣關係,但何綺此人若想利用男女之防出個什麼『意外』嫁禍給我,那我豈不是太憋屈?」

  喬倚嫣聽得小嘴微張,都忘記要眨眼。

  蕭陌繼而又道,語氣更沙啞——

  「最後不得不想,自己是否要先下手為強?小池就在眼前,池子盡管不大,但深度是夠的,足夠淹沒兩具姑娘家的屍身,我把她們倆了結,再往另一邊翻牆到另外的院子裡頭,若無其事回到賞花宴上……正想著,嫣兒就來救我了。」

  他神情淡定,一切是那麼從容。

  既從容又無比認真,他不是講假話。

  「瞧,本侯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隨意就能動起殺念,夫人說自個兒是毒婦,毒婦配惡徒,那是天生絕配了。」

  喬倚嫣從腳底麻到頭頂心,又從頭頂麻到四肢百骸。

  如果那時她沒有現身,她家侯爺為了杜絕一切意外發生真會開殺戒,莫怪她燒著一把心頭火撞見他跟何綺「親近」,他朝她而來的表情會是如釋重負。

  他那時定然鬆了一口氣,以為什麼意外也不用發生,卻未料她會跟他鬧。

  再有……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也、也太撩人心弦啊!

  她怦然心動,眸眶泛紅。「……什麼毒婦配惡徒……天生絕配的……侯爺越來越會說情話,都不知打哪兒學的?」

  他粗獷掌心探上,撫著她的頸、她的頰,嘆道:「嫣兒知道是情話就好了,這樣的情話,這輩子我也只會說給你聽。」

  道完,他偏首去尋她的唇,一掌托著她的後腦勺,一下子攻進那綿軟芳腔內,大有要將她一口吞進肚腹的火熱激切。

  喬倚嫣嗚嗚咽咽著,喜極而泣的淚順頰滑下,那些溫燙液體不是被他拭掉,就是被他吮去,她的氣息裡盡是他,看到、嗅到、嚐到、碰觸到的,全部是他。

  他留意著她臂上的傷,擁著她躺下,高大身軀虛懸在上方,護住她也困住她。

  「嫣兒那時惹得我好生氣。」說話的同時,他鬆解了彼此的腰帶,生著無數繭子的手掌慢騰騰滑入她衣衫底下,那一身水潤清肌令他再三留連,而他更愛的是她細細顫顫的輕吟。

  喬倚嫣想逮住他的手,想讓自己能好好聽他說話,但不能夠……她帶傷的左臂一直被他扣住,右手一貼上他發燙剛硬的身軀,便著迷般一直撫摸下去。

  她喘息,眸光朦朧,下意識辯著。「我那麼乖,才沒有……沒有惹你生氣……」

  「你有。」斬釘截鐵,語氣微忿。「你說要把我拱手相讓。」

  「……啊?」有、有嗎?

  「還敢給本侯裝傻!你說我若有喜愛的姑娘,喜愛到想把人迎進府給名分,你就把定遠侯夫人的位置拱手相讓……試問本侯還能喜愛誰?除了你喬嫣兒,還能喜愛誰?」

  他根本還沒正經開罵,她怔怔望他,眼淚已啪啦啪啦地流。

  「你哭什麼哭?」忙著幫她抹淚。

  「你、你說的……說喜愛我……」連鼻水都哭出來了,還好她家侯爺眼明手快,抓來丟在枕邊的一條素帕立時擦了過來。

  蕭陌粗聲罵。「廢話!」

  「嗚嗚……可是妾身就是……就是想聽這種廢話嘛,侯爺願不願再說?」

        渴望的眸光、紅彤彤的鵝蛋臉,粉嫩唇瓣逸出俏皮卻帶乞意的話語,彷彿很堅強的神態卻透著可憐兮兮的氣味兒……他的妻,面對她所認定的「敵方」時,可以極度剽悍凶狠,卻總在他面前流露出女兒家的模樣,既柔又軟,好欺負得很,也太容易招人心疼。

  他再次深吮她的嫩唇,不知這一吻是否能傳達他深抑在內心的情。

  他是如此拙於言語、拙於表達,但為了她,且放手去試了。

  熱切的薄唇挪到她耳畔,吮著那可愛的耳珠,低柔帶啞地傾吐——

  「嫣兒,我心悅你,非常非常,此生……怕已不能無你。」

  蕭陌抬起頭,以為會見到一張笑得無比燦爛的嬌顏,結果,眼前女兒家的容顏是嬌,但下一瞬,嬌美五官卻微微皺成一團,菱唇扁了扁、扁過又扁,然後……放聲大哭!

  她邊哭還邊試圖往他懷裡鑽,沒被他扣住的右臂緊緊攬住他的頸,他朝她壓下,聽到她本能發出的悶哼嚇了一跳,以為壓壞她了,想撐臂起身察看,她又死死攬住不肯讓步,甚至連一雙玉腿都用上,親密圈住他的腰,腿心抵緊上來。

  這樣……太美妙,卻也……不太妙啊!

  蕭陌今夜進寢居時,他能以項上人頭發誓,一開始他完全沒要讓兩人演變成眼下這般勢態。

  再怎麼說,她身上有傷,而他也久未回到寢居,他僅是緊張她的傷勢,加上內心有著許多話、許多事不吐不快,他以為對她說清楚、道明白之後,可以讓她好眠,而自己亦可好眠,但……他與她之間的事,永遠難以計量,如今又訴盡情衷、放任情感自流,如何還能忍住?

  所以她不肯忍,而他也忍不了。

  一雙男女便如寶劍尋到那唯一的劍鞘,唯一的歸所,喜愛心動到了極處,再無任何方法去宣洩、去表示,最終只能結合。

  寶劍還鞘,他進到她體內,兩具身子成為一個,彼此變成對方的一部分。

  身上的衣衫與裙褲根本不及褪盡,被熾熱焚燒了心魂的兩人已深深結合,緊緊連成一體,憐惜著、熱愛著、馳騁著、放縱著……

  也許她被弄疼了,她察覺不到,只有滿滿的情慾交纏。

  情越深,慾越濃,屬於自我的東西全都支離破碎,唯有在他懷裡才能尋回完整的魂與魄、心與神。

  再也許,是他被弄得更疼更痛,當下卻也感受不出。

  只有團團熱氣湧來,不由分說將他團團包裹……

  然後是那沉澱多年之後化成如琥珀的痛,陳年蔓生在他心間的忿恨和不痛快,就這樣毫無預警被抹除了去,令他往後想起,不過是淡淡的一抹笑……

  全因,他已有她。

*             *             *

  這一晚,定遠侯府男女主人的晚膳傳得甚晚,都到戌時了才讓芳姑姑領著兩名暫代素心和丹魄的小丫鬟送膳進屋。

  蕭陌已在寢居的小室中浴洗過,又跟芳姑姑討了熱水和乾淨棉布,後者瞥見喬倚嫣小臂傷處的包裹略見血紅,不禁問——

  「夫人是不小心碰撞到了嗎?等用完膳,奴婢過來替夫人重新上藥。」

  喬倚嫣臉紅紅睞了鄰座向來寡言的男人一眼,咬咬唇道:「不必麻煩芳姑姑,是侯爺給撞出來的,自有侯爺擔著。」

  芳姑姑方才就偷偷瞄到,寢居內室那張大大的架子床內實在凌亂不堪,她幫夫人裹好傷時明明還整整齊齊,待侯爺進房後到傳膳,被褥就變得皺巴巴,幾顆枕子還亂擱,再走近幾步,某種旖旎情動的氣味彷彿未散,惹得都三十好幾的她也要跟著臉紅。

  豈料蕭陌突然不當鋸嘴葫蘆,從容頷首,對著芳姑姑道:「是被本侯碰撞出來的沒錯,你家夫人我自會擔著。」

  芳姑姑怎麼聽都覺「碰撞」二字似有另一層意思。

  不敢多想了,她兀自鎮定地替主子們布好第一輪菜色,隨即退出,待「逃」到院外廊道上,她吁出長長一口氣的同時做出一個小女兒家的舉措——

  她閉住雙眸,發出嘆聲,兩手捧住自個兒發燙的臉蛋,搖頭再搖頭,上半身亦跟著搖動,彷彿既害羞又無比陶醉。

  「欸欸……呃?」她維持著捧頰的姿勢兩眼一張,不遠處轉角的燈籠下,一名高大黝黑的中年漢子倚柱而立,望著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噢,不!他確實在笑,她清楚瞧見他翹起嘴角。

  「芳姑娘這麼晚還沒就寢?」男子沒有試圖靠近,因前頭有過幾次經驗讓他明白,若想與眼前這位如蘭似菊的女子相交,絕不能搶快,治大國如烹小鮮,追求眼前的她亦同此理。

  「歐陽教頭不也還沒睡?」芳姑姑不愧是喬倚嫣的身邊人,一樣挺能演,此刻的她恢復成尋常端莊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但紅到快滴出血的臉蛋很難騙人,更不可能騙過身為定遠侯府護衛頭頭的歐陽義。

  「剛盯完府裡輪班巡邏的手下,是該去睡了。」說著,他伸展筋骨動了動,藉機走近兩步。

  芳姑姑本能想退,但沒有,躊躇了一會兒,禮尚往來般回答起他問話——

  「我也差不多忙完,等會兒吩咐灶房燒好熱水送到主子寢居,便也沒事。」其餘的事皆安排好婢子們各司其職。「那就請歐陽教頭好好歇……」

  「我也正想去要些熱水回房,一道走吧。」他率先轉往灶房方向,走出幾步後回首問:「怎麼了?」

  「呃,沒……沒什麼。」芳姑姑快步跟上,跟在他身後。

  忽聽歐陽義感嘆道:「今日當真又亂又忙啊,終於一日也近尾聲,白日時候將近百具黑衣客屍身送回蕭侯府,芳姑娘能想像得到嗎?蕭侯府裡竟沒一個主子敢出來接。」

  「啊?是、是嗎?我聽說了……大街兩邊擠得都是人,你們拉那十輛板車過街,實在太震撼。」原是跟在對方身後,一下子變成並肩同行,她自己沒察覺,身畔的歐陽義面上不顯,內心卻笑得好生愉悅。

  「侯爺這一招是險,劍走偏鋒,但效果奇好。」

        「是這樣嗎?那……歐陽教頭最終是什麼看法?效果奇好又是怎樣的效果?」她想知道得多些,有什麼事也好同自家夫人說說。

  「芳姑娘既問了,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今日在竹林裡那一場打鬥,在下這一身衣褲皆被扯破劃破,如此衣衫不整同你談聊實在有愧,還是待我清洗一番換上乾淨衣褲吧,在下動作很快,不會讓姑娘久等的。」

  他適才伸展身體時,她便已瞧見,他上衣的腋下、兩袖以及褲子膝蓋處皆有被劃破和脫線的痕跡。

  「你脫下來,我幫你補。」話脫口而出,非常自然而然,但一道完,芳姑姑就悔了,雙眸瞬也不瞬,像被自己的話嚇著似的。

  歐陽義已不年輕的黝黑面龐微微笑出細紋,那表情在一路紅紅燈籠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溫煦。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有勞芳姑娘了。」

  「……嗯。」

*             *             *

  另一邊主人家的寢居內,喬倚嫣尚不知她貼心的身邊人正被覬覦中,她有些「自身難保」,因為她家侯爺對「喂食」一事突然好執著,不僅把芳姑姑布好的菜色一一喂進她嘴裡,還為她加餐飯繼續喂第二輪。

  「好飽,不吃了。」她可憐兮兮哀求。

  這一頓晚膳吃進她小肚子裡的份量確實較以往多出不少,若餐餐被這麼盯著喂食,她肯定會變成大胖呆。

  她慣用右手,如今是左手被劃傷,動作起來還算伶俐,且又不是要她穿針引線、繡花制鞋做什麼細膩的活兒,不過吃飯罷了,她單靠一僕手都可以辦到,但她家侯爺似乎不這麼認為。

  蕭陌聞言微皺眉心,他正喂食喂得頗覺樂趣,妻子食量卻已碰頂。

  沒繼續為難她,他就著喂過她的箸子和調羹大口解決餘下的食物,秋風掃落葉般席卷席面,既然是喬倚嫣吩咐廚下做的,必然都是他愛吃的菜色,色香味倶全,滿足了味蕾,填飽他的五臟廟。

  之後夫妻倆簡單漱洗,芳姑姑安排的婢子們進屋收拾乾淨,送來熱水和熱茶後又退下。

  蕭陌將燭火移近,剪開她小臂上的包紮,動作很輕很俐落,完全沒弄痛她。

  當那一道約六寸長的劃傷再次映入眼底,他胸口被死死掐緊的感覺再次興生。那一划從她的肘部開到腕處,再劃得長些就要傷及腕脈,唯一慶幸的是傷口不算深。

  他用她藥箱裡特製的金創藥為她裹傷,再用乾淨厚布細心包裹,當一切完成後,他再次將俊龐埋進她手心裡。

  這一次喬倚嫣沒有察覺他的淚,卻感覺到許多的吻,他在她的指尖、指腹和掌心上落下無數個親吻。

  「侯爺既說心悅我,見傷在我身,定然很捨不得了?」她語氣有股得意勁兒,又想鬧他似的。

  「嫣兒是我心尖上的人,傷在你身,痛在我心,豈能捨得?」

  從容淡定的表情,薄唇吐出鄭重又肉麻的字句……噢!噢噢噢——她家侯爺不開竅便罷,如今開了竅,說起情話來「殺傷力」著實太強呀!瞧,把她拐得都臉紅耳熱、暈頭轉向了……

  她望著他傻笑,嫩頰忽被不重不輕捏了一記,將她神智召回幾分。

  「嫣兒往後再敢說要把本侯相讓給誰這般的話,你……你就等著領家法。」

  喬倚嫣還以為「拱手相讓」這件事,兩人已揭過了,原來還沒嗎?

  「家法?咱們家哪來家法?才沒那種東西呢!」她皺起秀挺鼻子。

  「誰說沒有?本侯就是家法。」他將她抱到大腿上,箍著那柔軟身子低頭就吻,懲罰般輕咬她的唇瓣。他喜歡聽她說「咱們家」這三個字。

  喬倚嫣沒被制住的一手掄起小拳槌了他胸膛幾下,力道軟到不行,根本是半推半就任他吻個夠,心裡也笑到不行了。

  纏綿好一會兒,她被吮得微腫的唇終於稍稍重獲自由。

  她嬌哼了一聲,道:「原來侯爺拿自己當家法了呢,那妾身只好乖乖受著了。」

  他額頭又來頂著她的,鼻尖摩挲她臉膚嫩肌,舉止有著滿滿的占有欲,說出的話更是如此——

  「還有那位姓顏的呆傻公子哥,嫣兒也不可再任他抱來抱去,哼,年紀小小不學好,你是他隨便能抱的嗎?他再敢犯界,觸我底線,本侯拿他的頭當球踢!」

  什麼……什麼?

  喬倚嫣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弄明白,他話中的「呆傻公子哥」指的是哪位。

  「天賜才不傻好不好?他書讀得可好了,文章作得也好,我讀過的,頗有自個兒的見地,他也不呆……呃,唔……」不禁咬唇遲滯了。

  她頭一甩,據理力爭。「好吧,他是有點呆,但那也是書生意氣的一種表現,是天真又熱血的少年郎,很俊俏很可愛的……呃!」驟然收聲,男人目光如炬,近距離被他緊緊盯住真不是好玩的啊!

  那時回門在玉湖別業與天賜重逢,她家侯爺由著她跟天賜廝混,就沒聽他說過半句「不准」的話,還以為他根本不在意,她也就懶得解釋,萬萬沒料到他會在對她坦露情意後大爆發。

  這、這算什麼嘛?

  她東看西瞧、前思後想的……好像嗯……咳咳,只有一種可能。

  「侯爺該不會那時就吃起天賜的醋,捧醋狂飲到了今日……吧?」柳眉一挑。

  然後,她就宛若得到解答般看到他剛硬俊臉漲得通紅。

        她晃著螓首,整個人都快醉了,笑得鳳眸彎彎。

        「原來侯爺是醋了,還醋了那麼久,倘若憋壞,妾身哪裡捨得?」語畢,獻上紅唇,努力又努力地想將胸房滿溢的情感傳遞出去。

        她虔誠地親吻,淚濕眸眶,得到男人洶湧又熱切的回應。

        他們都極度需要的。

        在經歷這樣漫長又險惡的一日——

        遭近百名刺客襲擊、為在意的人受傷、親見摯愛血染半身、無端惶恐與無盡的驚懼,好似命中之燭就要被無情地掐滅那殘存的最後一絲火苗……

        但,一切都不打緊,他們都挺過來了,在彼此懷裡復原。

        明明是那樣糟糕開始的一天,在一日將盡的此時此際,卻是美妙得猶如美夢中的美夢、幻境中的幻境,如此不可思議。

        而明日將如何?

        俗事雜物常伴身,偷得閒時一時閒。

        所有待定的、未解的、煩惱的事、且待明日再說吧……



【第十四章】  府外跪求診

        榮威帝之前才因蕭陽「以御賜之寶為凶器、砸傷定遠侯夫人」,一事懲戒蕭侯府,相隔沒幾天,定遠侯府把事鬧出格,十輛板車載滿刺客屍體招搖過市,追根究底竟是遭蕭侯爺所迫!

        榮威帝當日在內殿重元閣接見了前來稟報事情前因後果的蕭陌。

        儘管一向偏心蕭陌,身為帝王仍要考量到許多方方面面,他想看蕭侯府下一步如何走,也等著蕭侯爺進宮求見,想聽聽對方如何辯駁。

        結果,門口被狂倒近百具屍身的蕭侯府,竟然只是迅速處理掉那些刺客屍體,閉門上閂,連聲屁也不敢放——

        不敢上定遠侯府理論。

        不敢告上大理寺。

        不敢進宮求見。

        以為安靜得跟隻鵪鶉兒似的,風波自然會平息,卻不知這般行徑更突顯其心虛。

        蕭侯爺若也如蕭陌那般,當機立斷在事發當日搶進宮裡面聖,當場與蕭陌各執一詞也好,或表明僅是「相請」定遠侯夫人過府拔毒診治,又或者直接請罪,榮威帝可能還會體諒一二,畢竟何氏與蕭詠貞中毒毀容是真,蕭侯府請不動喬倚嫣出手診治亦是真。

        但榮威帝左等右等,偏等不到蕭侯府那邊上報,青年帝王突然有種被底下臣子耍著玩的感覺,這才是讓天子大怒的最終原因。

        兩造說法就省了吧,帝王已不想聽。

        對蕭侯府的懲戒很快頒下,黃絹上書文落款,命內侍前去傳旨,內容大致是說——

        蕭侯爺蕭延盛藐視天朝王法,不僅縱子行凶,更私養死士近百,今朝既敢遣刺客襲擊太后義女定遠侯夫人,他日便敢對天家宗親、滿朝臣工不利……

        總之罵了長長一大段,蕭延盛最終被奪爵,景春蕭氏正式被踢出世家門閥之列,從天朝世族譜上除名。

        妙的是御史臺一票言官們的態度。

        以往抓住點因由便把蕭陌罵了個狗血淋頭的御史大夫們這次風向群起大變,他們一樣天天上疏罵人,罵的對象鎖準失侯奪爵的蕭延盛與其子蕭陽,果然是牆倒眾人推,對蕭陌那滿載黑衣客屍身的十輛板車竟沒半點意見。

        更有言官針對當年蕭陌被趕出家門一案重提看法,袒護蕭陌、欲為蕭陌洗刷冤屈的聲音亦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驚覺夏日腳步近了,今兒個過午,兩人都沒出門,喬倚嫣見自個兒小臂上的傷也都癒合,遂親自進灶房整了幾色小食,又親自送來書房給蕭陌。

        蕭陌原想一鼓作氣將幾封信回完,但一聞到玫瑰糕不斷散出的蜜香以及百葉蓮花酥的香味,根本連毛筆都要拿不穩,再加上妻子捧著托盤笑意盈盈望著他的模樣……還談什麼淡定不動?簡直比登天還難。

        他於是被「誘拐」了。

        心甘情願地任她來拐,拐得他把筆拋了、信也不回了,黏著她窩在書房臨窗下的羅漢榻。

        是說他的書房本來是沒有「羅漢榻」這種玩意兒,某一天突然出現,是一張紅木藤面、作工紮實,雕工卻屬於大巧不工的榻子,與書房裡的樸拙風格頗合。

        他也沒問老羅總管是誰擺的,敢動他書房的人,這府裡僅有一個,而此人的腿正讓他枕著,還邊將玫瑰糕剝成一小塊、一小塊喂進他嘴裡。

        聽到問話,想著兩人正閒談之事,蕭陌懶洋洋張開雙目,用眼神示意想喝她擱在小几上的茶。

        「這麼喂飲會嗆著的,起來喝。」喬倚嫣輕推他一下。

        「唔……」男人的腦袋瓜雖離開她的大腿,起身坐好,卻一臉心不甘、情不願,而明明一展臂就能拿到小几上的茶,他坐起後竟然就不動,兩眼望著她,還……還用那種彷彿嗷撤待哺的目光看她。

        喬倚嫣這幾日有著很深的體悟——她家侯爺外表剛硬嚴峻、英挺威武,可骨子裡根本就是個能躺絕不坐、能坐絕不站的,而且逮到機會能蹭就蹭。

        走進他的心裡後,在她面前,所有顧忌與矜持完全不見,他把身為「蕭陌」這個男人的一切面貌毫無保留展現給她看,他要她看著他,要她的觀注和憐惜。

        他很喜愛受寵,堂堂大將軍侯爺、朝廷的棟梁,孩子氣的那一面始終都在。

        那就讓她寵著他吧。

        內心笑嘆,她端來香茗,像小丫頭服侍大老爺用茶般伺候著,他僅需張口,咕嚕咕嚕喝了大半杯終於盡興。

        放回蓋杯,她取出帕子替他擦嘴,抿著笑瞋了他一眼。「侯爺不渴了吧?能回答妾身的問話了吧?對言官提要洗刷你當年冤屈,還有江南景春的蕭氏宗親傳出要迎你重回族譜的事,侯爺心裡怎麼想?」

        「嫣兒心裡怎麼想?」蕭陌不答反問,從敞窗照進的午後陽光將他半身瓖出一層薄亮,常服前襟鬆鬆垮垮,連腰帶也沒繫,慵懶樣子像適才其實偷偷睡去了,眼下還沒清醒。

        喬倚嫣險些看痴,甩了下腦袋瓜逮回神志,不滿了。「是妾身先問,侯爺倒反過來問我?欸,你到底怎麼想嘛?」

        他抬臂抓抓後腦勺,老實答。「懶得想。」

        ……啥?

        她柳眉都要倒豎了。「那侯爺要不要現下仔細想想?」

        他眼珠子溜了圈,似斟酌著,卻道︰「那嫣兒幫本侯想吧。」

        喬倚嫣抓起他一隻粗獷大手發洩般又揉又捏,終是忍不住「噴火」了——

        「這有什麼好想?如此這般簡單的事侯爺還想不通嗎?以往的景春蕭氏說是人才濟濟、人脈廣拓,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侯爺被除族譜的當年,景春蕭氏即便位在世族譜裡,說到底不過是空殼子勳貴,朝堂上具份量的位置已無關蕭氏子弟什麼事,在野的話又瞧不起經商或務農有才的子孫,完全就是眼高手低,如今就更別提,連爵位都被奪了,你回歸僅是被利用的份兒!」

        男人懶懶眨動眼皮,再次抓頭。「唔……利用我什麼?」

        「利用侯爺你重回世家大族的行列啊!」邊嚷著邊鄭重跪坐,她兩手握成拳頭抵在大腿上,直勾勾的眸光瞬也不瞬,滿是不平和擔心。

        「喔,所以……」

        「所以你不要回景春蕭氏的族譜,那樣太划不來,他們那樣也實在是……實在是欺人太甚,臉皮厚成那般是我平生僅見了,怎麼可以那樣欺負你、棄絕你之後,還有臉回頭想迎你回去!」怕點不醒他,也怕他始終還是在乎名聲和一族傳承,她心緒波動變大,臉上忽地滑下兩行淚水。

        她邊掉淚邊堅持著——

        「侯爺既問我想法,那、那你聽好了……妾身不允你回去!九死都不允!聽清楚了嗎?」非常硬聲硬氣。

        書房忽地陷入靜寂,沒有半點聲響,卻能察覺到隱隱波動的……什麼?

        那個「什麼」究竟是「什麼」?喬倚嫣才微蹙眉心便聽到男人道——

        「好。」

        好……什麼好啊!

        她雙眸瞇起,這微乎其微的動作把眸眶裡的淚全都擠出來了,聽到她家侯爺再次出聲——

        「好。全聽嫣兒的。嫣兒不讓我回歸景春蕭氏族譜,本侯不回便是。」

        喬倚嫣先是愣住,見到他笑得好生愉悅,一下子就都明白。

        那個她剛剛才察覺到的「什麼」,此際浮現眼前,就是——

        她被耍了。

        這個男人……這、這好會裝傻的男人……他哪裡需要她幫他「仔細想想」?他根本已想得一清一二楚、心知肚明得很,竟還來耍著她玩!

        「蕭大將軍定遠侯爺你這是欺負人!」

        嬌聲一揚忿忿高喊,她不管不顧撲過去,掄成粉拳的兩手胡亂捶打,換來的卻是他朗朗笑音……說啊!老天爺您且說說!這還有天理嗎?

        蕭陌由著她捶,他一身鐵骨硬皮,那幾下捶在他身上竟還頗舒服。

        最後是她自己捶疼般哀叫了聲,他才順勢將她抱住,握住她之前受傷的手。

        她小臂上的劃傷癒合成細細一道粉色痕跡,預估再抹幾日特製香膏就能完全淡去。

        蕭陌抓著她的手,吻落在那傷痕上,親著她手腕內側和手心,低聲道——

        「我記不得上回張聲大笑是何時之事?好像……從未有過。」

        喬倚嫣心窩子立即被戳了。

        她靜下來任他擁著,近距離望他,輕哼了一聲。「妾身原本還想咬侯爺兩口出氣,既然能逗得侯爺難得大笑,那便算了,不咬了。」

        她說不咬,他卻湊過來咬她先下手為強,喬倚嫣菱唇失陷,被吻得亂七八糟。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惡向膽邊生了,就不該對他客氣,她攬緊他猛親,雙腿改而跨坐在他盤起的大腿上,柔荑從他頸後衣領探下,撫摸他剛硬中帶著朝度的肌體。

        兩人邊親邊鬧邊笑,胸間熱燙,身子也跟著發燙,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叩、叩、叩!

        三下敲門聲,非常清楚地響起。

        來到書房門外的丹魄揚聲道︰「侯爺、夫人,咱們侯府大門外跪著人,是景春蕭家的人……夫人見嗎?」

        書房內,羅漢榻上纏在一塊兒的兩人彼此緊擁,定住不動。

        結果蕭陌僅頓了頓,接著唇鼻摩挲她細嫩頸側和耳畔,一副還想繼續下去的勢態。

        喬倚嫣邊笑邊躲,兩手捧住他的臉推開一小段距離。

        「侯爺要白日宣淫,妾身下回奉陪到底,今兒個……好不好就乖些啊?」

        聽到男人發出近乎挫敗的嘟噥,惹得人直想笑。

        有人在府外跪求治病。

        喬倚嫣心裡明白,若非事情不好拿捏,老羅總管作不了主,不會讓她的貼身丫頭過來請示。

        待安撫好自家侯爺,去到正廉堂上聽完老羅總管所道,喬倚嫣已明白七七八八,遂讓婢子將跪在定遠侯府大門外的人帶進來。

        跪求治病的人並非景春蕭氏一族的誰,而是在以前的蕭侯府、如今的蕭府當下人的一名中年女子。

        女子身型矮壯,帶著自家十四歲的小姑娘一大早就跪在定遠侯府外。

        門房出去趕人,趕不走,後來報到老羅總管那兒,還是拿她們母女倆沒法子。

        是老羅總管心善也厚道,沒讓府裡護衛動粗將人轟走,結果一陣風來把十四歲姑娘頭上戴的帷帽吹開,讓他目睹到那小姑娘臉上模樣,惻隱之心登時大作,這才硬著頭皮去驚動自家主母。

        此時正廳堂上,被人稱作「邵大娘」的女子猶拉著閨女兒跪著,即便喬倚嫣溫聲笑語地要她起身說話,她依然不肯起來,只是拚了命地磕頭乞求,加上不擅言語,來來回回求的就那幾句。

        而挨著娘親跪地的小姑娘也邊哭邊跟著磕頭,磕個沒完沒了的,頭上帷帽都弄歪了。

        要不是喬倚嫣輕輕拋了句——「再拿額頭磕地,再求個沒完,我可要請你們娘兒倆滾出去了。」

        還不把邵大娘嚇得一把抱住哭到發抖的閨女兒,當真不敢再動!

        喬倚嫣再次慶幸沒讓蕭陌隨她一塊兒露面。

        她家侯爺應是沒耐性聽人哭哭啼啼,到時他不耐煩,身上迸出的威壓更盛,若把人家母女倆嚇昏,場子就更亂了。

        所以嚇得剛剛好最好,終於清靜下來,之後的事就好辦得多。

        纖指舉杯揭蓋,她慢悠悠喝著素心送上的茶,再徐徐問話,問什麼,邵大娘就答什麼,靠著引導的法子來問話,很快將事情釐清。

        起因在於蕭府請了各路大夫替主母何氏以及四小姐蕭詠貞拔毒治病,其中有一位大夫主張以毒攻毒,且說得頭頭是道,何氏和蕭詠貞也是醫到無藥可醫、當真走投無路,便信了以毒攻毒這一套,還特意撥出一間小跨院讓那位大夫住下,遣了僕婢伺候。

        但那位不知打哪兒來的大夫一張嘴說得有模有樣,在調製以毒攻毒所需的毒粉時卻不知哪裡出錯,何氏和蕭詠貞不但沒被治好,整個蕭府從上到下竟有十多人莫名其妙中毒,毒傷顯現在外表上,讓臉膚嚴重潰爛,碰到水的話狀況更糟糕,會痛到像被火燒灼一般。

        可恨的是,那名混帳大夫連夜翻牆逃了,到現在都沒逮到人。

        一切就是這樣,邵大娘一家三口就住在蕭府下人住的院子裡,丈夫是蕭府的馬夫,夫妻倆都無事,唯一的心肝寶貝卻中招。

        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當場瞧了那帷帽後的傷顏,喬倚嫣對邵大娘點點頭,笑道——

        「好。我治。這沒什麼的,明兒個此時再來接走你家閨女兒吧。」

        一刻鐘後,被一名小廝領著送出定遠侯府的邵大娘站在侯府的高牆大門外,對方的褐臉上還有些茫茫然,彷彿不敢相信自個兒真辦到了,不敢相信那樣高貴的侯爺夫人什麼刁難也沒有,問完話,看了她家巧妹的臉,笑笑對她說好。

        好。我治。這沒什麼的……

        怎麼可能沒什麼!

        她家巧妹那張健康可愛的臉,才幾天就爛到流血流膿沒一處好肉,怎會沒什麼!

        可定遠侯夫人確實是那樣說的,不是嗎?這沒什麼的……這沒什麼的……

        對!她還吩咐了,明兒個就能來接走巧妹啊!

         「邵大娘……大娘你還好嗎?」

        「你怎麼也是蕭侯府裡的下人,求診求到這兒來,那定遠侯府裡的人沒為難你吧?」

        「啊!瞧你額頭都磕傷膝蓋還滲血呢,能站得住嗎?」

        今日她拉著閨女兒跪在定遠侯府前「鬧事」,被不少對街擺攤以及路過的百姓瞧見,有些還是認識的熟人,見她此時出來了,有幾個從頭看到尾的人已圍上來關切。

        「大娘就別求了,之前那麼多達官貴人想求診,聽說都得去皇帝老兒面前求聖旨呢,但也沒聽過誰求成了,加上你的主子是那一家姓蕭的,定遠侯夫人哪會輕易答應治你家閨女……咦?你閨女兒呢?」

        「她答應了!」邵大娘驀地張聲,兩眼發亮。

        「……咦?什麼?」「嗄!」「當、當真?」

        流著淚,邵大娘笑得合不攏嘴。「當真當真!千真萬確啊!定遠侯夫人說好,她會治好我家巧妹,她沒有遲疑、沒有刁難,她點點頭對咱笑,說好。」

        聞言,幾個人面面相覷,都覺不可思議。

        那大娘晃著腦袋想事,是一件極其緊要的事,是定遠侯夫人方才親自交代她的呀,很重要很重要,不可以忘記,夫人跟她說……跟她說……

        「她還說,咱們蕭府裡既然還有十多名中毒傷患受苦,她願治……她說,她願意過府到咱們下人們住的院子裡,幫大夥兒診治,她要咱回去稟報主母夫人,說……說她過府幫咱們看病時,如有餘裕,是可以順道幫我家夫人和四小姐拔毒治臉,用不著再去求聖旨,反正也求不到了……」

        之前蕭侯府與定遠侯府鬧成那般,滿帝京的百姓可都看在眼裡。

        如今蕭侯府樹倒猢猻散,勉強來說雖還是大戶人家、吃穿不愁的富戶,但到底是失侯奪爵被丟出天朝世家大族的排列中,與如日中天的定遠侯府相較根本是雲泥之別。

        邵大娘今兒個攜女來求,早就有所覺悟,不管求得成或求不成,她這件事若被主家知曉了去,回去準沒有好果子吃,打死都有可能。

        她不知定遠侯夫人是否替她考量到這一點竟託她回去傳話。

        雖然說「如有餘裕」才會「順道」診治,但那也給了主母和四小姐無限希望,而且……

        好像府裡那些莫名其妙被害中毒的下人們變成主角,主家們還得仰賴他們,才勉強讓定遠侯夫人妥協,願意過府診療。

        如此一來,她是有功呢,既然有功,主家也就不會隨意打殘打死,畢竟她明兒個還得來接走巧妹,畢竟定遠侯夫人是認得她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矮壯粗鄙的蕭府僕婦。

        她擦掉限淚,又哭又笑,即便尚未見到巧妹被治癒的模樣,一顆心卻已穩穩落回原處。

        「咱得趕回去告訴下人院子裡的那些人,要他們別擔心,有救的,全都有救的,那沒什麼的,定遠侯夫人說到做到,大夥兒都不用擔心……還有咱外家夫人和四小姐,她們也可能得救,全都乖乖的,一切都會好的……」

        邵大娘笑彎兩隻眼,朝原是憐憫她的幾人充滿精氣神地握拳點頭。

        接著她撩裙快跑,長年勞動的身軀鍛鏈出好體力,她朝幾條街外的蕭府跑回,好似膝頭上跪破皮的傷根本不存在,因為看見滿滿的希望。

*             *             *

        就在邵大娘從茫然到抓回頭緒,興奮奔回蕭府告知眾人的同時,定遠侯府內,喬倚嫣已開始對巧妹施展一連串手段。

        既已誇口要人家心焦如焚的娘親明兒個過來接走閨女兒,她當然不能砸了自個兒招牌。

        巧妹是個乖巧能忍的,膽子是小了些,然知道一些手段是診療必需的過程,倒也頗能忍痛,清創時生生被刮掉一層膿血都沒哀叫求住手,讓喬倚嫣很是刮目相看,用藥便也特別大方,外敷的完成後,喬倚嫣亦替她行針,後又讓丹魄幫忙熬藥令其內服,多管齊下,待巧妹如當日的封大進那般進入深眠,已是療程最後一步,昏去、深睡、醒來,身體在沉靜中痊癒。

        忙完巧妹的事,喬倚嫣又與老羅總管談了會兒府中事務,把大小雜務交代過後,轉回後院寢居時已都亥時正了。

        小室裡早早備妥一切,她在婢子的服侍下卸盡羅衫,全身上下用自製的澡豆和皂角洗得香噴噴,然後舒舒服服浸在有著八分滿熱水的大浴桶裡。

        中間一度覺得口渴,素心還端來一杯溫水喂她,之後……欸,她睡著了。

        她泡澡泡到眼皮沉重,腦袋瓜直點,可能只睡去一會兒而已,因為水溫還算熱,而之所以醒來是因為蕭陌正撩高兩袖把她從浴桶中抱出。

        他先將她放在攤好大條棉布的石臺上,簡單裹住她的裸身後,再用另一條棉布擦拭她的髮。

        「唔……」喬倚嫣傻笑了一下,頗喜歡這種被自家侯爺伺候的親昵感覺。

        花了會兒功夫將她弄好後,蕭陌再次橫抱她,將她直直送進寢居內房。

        房裡的燭火細細跳動,案上的小銅爐裡燃著安神清香,一片慵懶寧祥。

        「素心不在,丹魄也不在,也沒瞧見芳姑姑,侯爺是一進屋就把她們遣出去了吧?你偷偷想對付我一個呢,侯爺說吧,是要劫財還是劫色?」被男人抱在懷裡坐在榻邊,喬倚嫣從棉布裡探出兩條粉嫩嫩玉臂環上他的頸,不在乎酥胸半露。

        蕭陌瞳心微湛,因她的問話嘴角一勾,不答卻道——

        「早該把你逮回來歇息,那位邵小姑娘的病可以緩著治的,不是嗎?」邵大娘攜女被帶進府裡,他雖未現身,事後老羅總管全都仔細稟報了。

        喬倚嫣咧嘴一笑。「緩著治就緩著好,那太沒震撼力,妾身就是要快、狠、準,其他大夫束手無策的病癥,交到妾身手中可以痊癒得又快又好,咱們既然沒法子低調過活,那就只好張揚到底,侯爺以為呢?」

        他摸摸她半乾的髮絲,五指探進輕輕幫她晾髮。

        「我以為……嫣兒是想盡快治癒一個案例,好送給蕭府裡的那些人看,不管是中毒還是沒中毒,待那些人親見邵小姑娘恢復容顏,等你踏進蕭府看診,人人必對你百依百順,乖乖任你下手,自可避掉不少麻煩。」

        她挺身親了他下顎一記,臉容嬌俏。「侯爺說對一半,可還有另一個原因呢。」

        他嗓音輕沉,徐徐道︰「另一原因就是……你還想玩。」

        對景春蕭氏的人她還沒玩夠。

        她先將一樣因中毒而毀顏的巧妹治好,只花一日就治癒,讓這樣的事迅速在蕭府傳開,而且她還要過府替其他中毒毀顏者診治。

        事有輕重緩急,病況亦然,但眾人到時必定聽她安排,不爭不吵不鬧不鬥,全聽她的,因為她是那些人唯一希望。

        她願意診治蕭府的下人們,卻把何氏以及蕭詠貞扔在最後,且還不一定會治,說什麼「如有餘裕」可以「順道」為之,其實治不治端看她心情。

        她這是登門入室賞主人家巴掌,景春蕭氏定然恨得牙癢癢,卻是啞巴吞黃連。

        蕭陌又被妻子親上一記,大大的香吻落在唇上。

        「侯爺還真像種在我肚子裡的蠱蟲……呃,這比喻噁心,換一個,侯爺與妾身真是心有靈犀不點也通呢。」她明白他是看出來了。

        他摩挲著她赤裸的肩臂,在這初夏時節的夜裡,他的掌心熱燙,她的肌膚清新微涼,引著他撫過再撫,愛難釋手。

        他彷彿嘆息,低聲道︰「我已不在乎當年被除族譜、趕出家門,景春蕭氏那些人,我也沒放在心上,都無所謂了。嫣兒可懂?」

        蕭廷盛被奪爵,手裡可充當剌客的護衛幾在竹林那場打鬥中被他殺盡,景春蕭氏可說無權亦無勢,要想再傷他心尖上的人已不能夠。

        他僅想妻子好好的,其餘都不在乎。

        結果,喬倚嫣好認真地點頭。

        「我懂啊,所以玩完這一回後恰可把事情了結,俗話說「罪不及妻女」嘛,何氏當年雖是侯爺嫡母,到底隔著一層肚皮,她護著她自個兒的崽,對你不好,讓妾身玩到現下也差不多了,然後是蕭詠貞,嬌氣過頭又蠢了點兒,她年歲小,妾身也不想跟她計較,所以乾脆勢拿邵大娘,巧妹來求診一事作筏子,把何氏和蕭詠貞的毒一並治治。」一頓,皺著巧鼻補充——

        「但前提是,蕭家母女倆可別又惹惱我,若惹得妾身火大,何氏和蕭詠貞就別怪我心狠手辣,見殘不救。」

        蕭陌忽地低聲笑出,收攏臂膀將她擁得更緊。

        「侯爺笑什麼?妾身說錯什麼了?你對景春蕭氏放下了,妾身也玩夠了,自然跟著放下,有什麼好笑?」嫩頰微鼓。

        「沒有錯,嫣兒半個字也沒說錯,我放下,而你也玩夠,一切就夠了。」說完,他尋到她的唇,輕輕淺淺吮吻著。

        喬倚嫣玩著他的髮,與他相濡以沫,用來裹身的大棉布突然被抽掉,她本能驚呼了一聲,香息全吐進他口裡,藕臂才攀緊他,人已被他帶進床幃內。

        ……

        在彼此懷裡歇了好一會兒,蕭陌神魂漸定,有些昏昏欲睡,一隻大掌仍下意識來來回回摩挲女子裸背。

        突然,他懷裡的嬌軀動了動,以為她已累到睡去,結果並沒有。

        她蹭啊蹭的,蹭到他耳邊,軟軟朝他耳裡吐息——

        「我的大將軍侯爺,妾身這輩子誓死追隨你了,哪兒也不去,我就跟著你奮鬥到底、百戰不殆、至死不渝……欸,你聽到了嗎?這樣總成了吧……啊!」

        他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薄唇拉開深深笑弧,再次發狠將她摟住。

        那些曾在他心間來回穿梭吹了許多年的寒風,已散……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7-14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7-14 05:55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寒風已盡散

        邵大娘還沒接回巧妹,蕭府的主僕們已因她從定遠侯府帶回來的消息亂作一團。

        邵大娘果然沒被處置,不但沒受罰,還被何氏請去仔細問了話,她便把自個兒與喬倚嫣的對話老老實實交底。

        何氏一聽喬倚嫣即要過府看診,先是驚喜不已,接著得知蕭府的主人家想被她診治得排在僕婢之後,而且還不一定排得上,登時氣到臉都要歪掉。

        但即便她氣歪臉,也不可能再難看到哪裡去。

        畢竟現下她這張臉已毀得差不多。

        當時中了紅蓮教赤焰毒的清怡長公主僅是半張殘容,她與她的貞兒卻是整張臉爬滿猙獰的殷紅毒痕。

        還是有機會被治好的,定遠侯夫人沒有說不治……如此一想,何氏內心的怒火便消退了些,隨即充滿期待。

        等到隔日邵大娘將巧妹接回去,蕭府裡又鬧得不可開交。
   
        不僅蕭家主僕們不淡定,還來了不少聽聞消息想登門一窺究竟的人,當中有不少位是行醫大夫,前門不讓進,竟打著名頭說是邵大叔、邵大娘的親戚,想從角門或後門進去,無所不用其極。

        巧妹的臉……十四歲的小姑娘家實也不知發生何事,可所有見到她被邵大娘接回蕭府下人院子的人,每個人都想知道,每個人都在問——

        「怎麼可能?才短短一天啊!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巧妹只會答。「咱不知道啊,那位夫人幫我把膿血清掉、刮了腐肉,再把涼涼香香的藥膏往我臉上塗,塗得很厚一層,然後……咱睡著了,一覺睡到隔天午後,睡到臉上藥膏都乾到裂開,然後咱就伸手去剝,把藥膏全剝光後,咱的臉……咱的臉就好了……」

        小姑娘的臉不單只是好了,還白嫩如豆腐,完全是新生的嫩肌,與她頸子和手背較深的膚色很不相同。

        巧妹開心極了,攬著她僅有的一只小銅鏡自照許久。

        莫名中毒的十來個蕭府下人歡喜到抱在一起大哭,對邵大娘攜女去定遠侯府跪求的「勇舉」謝過又謝,尤其聽到巧妹說,定遠侯夫人正在備藥中,不出三日必來訪,大夥兒一顆心終於落回原位,靜待貴人施恩。

        巧妹自然也被何氏召去,蕭詠貞亦在場。

        自從春日賞花宴惹出這一場無妄之災,蕭詠貞已好久沒離開自個兒的院落,她害怕見人,害怕旁人瞧向她的眼神,留在身邊服侍的也就剩下一位李嬤嬤,是因為得知巧妹之事,內心燃起希望,今曰才會戴上帷帽現身。

        在見到巧妹那張膚質細膩的完好臉蛋,紗帷後的那張殘容淚水流不停。

        「娘!娘!無論如何要讓定遠侯夫人治好貞兒!您要讓她治好女兒啊!」遣走樂呵呵的巧妹後,蕭詠貞揭掉帷帽撲進何氏懷裡哭嚷。

        「會的,娘會想辦法的!貞兒別怕、別擔心,她沒說不治,咱們且順著她的意,讓她過府先治好那幾個下人。」何氏拍著女兒的背不停安撫。

        蕭詠貞仍邊哭邊道︰「怎麼說……他定遠侯也是貞兒的大哥,定遠侯夫人身為長嫂,嫂如母不是嗎?她不可以不治咱們,他們是貞兒的大哥大嫂啊……」

        「噓!這話別說!別再說了!」何氏忽然抓住她雙肩用力搖了一下。「你爹若聽到你這麼說,要動家法的。」

        蕭詠貞嚇了一大跳,殘容怔然,見娘親的臉是那樣醜陋可怖,而她自己也是,越想越悲從中來,愣了好一會兒後,她又撲回何氏懷裡掉淚。

*             *             *

        巧妹被自家阿娘接回來的這一天,蕭家的主人家院落與下人房兩邊,一邊是滿滿的驚疑與顧忌,另一邊則是滿滿的希望與歡喜,氛圍是如此大不相同……

        喬倚嫣過府看診前,還將表面功夫顯擺得挺好,她沒有大剌剌領著人上門,而是投帖蕭府仔細知會過,隔天才登門造訪。

        蕭陌不可能放任她胡闖蕭延盛的地方,遂跟來了。

        如此一來,陣仗就大了。

        這一齣,帝京老百姓們不看的話,那是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自己。

        喬倚嫣今早在她家侯爺扶持下跨上馬車時,定遠侯府外已來了不少人,當中竟有三名中年男子與一位老者同時坐進定遠侯府的另一輛馬車裡。

        「嘆?那位蓄著美髯的老先生不是「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嗎?還有那三個男的當中,穿青袍的那位是「杏林館」的寶館主,對正骨推拿很是厲害,另外兩位咱好像在哪兒也見過的……」

        「那四位全是帝京醫堂裡享有盛名的坐堂大夫呢。聽說這些天,大大小小的大夫紛紛跑來求見定遠侯夫人,膽子忒肥,臉皮忒厚,毛遂自薦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都想跟在定遠侯夫人身邊見識一下人家神妙的手段。」

        定遠侯府斜對街的熱食攤上,邊解決早飯邊看熱鬧的百姓們已然開講。

        「如此說來,定遠侯夫人是挑中那四位大夫,這才帶著一同前往蕭府?」

        「人多好辦事嘛,聽邵大娘說,蕭府的下人可有十七、八個全中招,她家巧妹那日跪在道定遠侯府外,頭上帷帽被風吹開一角,咱當時不小心瞥見了,嚇得作了整晚惡夢呢,定遠侯夫人能為蕭府那些下人出手,連幫手都帶上,也不怕神技被偷學了去,看著都讓人感佩極了。」

        眾人聞言不住點頭。

        有人又道︰「要咱說,那景春蕭氏活該走霉運,當初不要那庶長子,又是除族譜又是家法鞭打驅逐的,當年的事兒一定有什麼貓膩,如今倒好,失侯奪爵只差沒抄家,自作孽哦。」

        提及當年的因,再連接到今日的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是百姓們最最熱中的話題,於是大夥兒你一言、我一句說得好不快活,而熱食攤一向知足常樂的老闆則加倍快活,因為今兒個靠著定遠侯府又輕輕鬆鬆大賺一筆。

        定遠侯府的馬車與馬隊抵達蕭府時,蕭陌對於景春蕭氏來了那麼多人相迎頗感訝異,但他仍七情不上面,維持一貫嚴峻冷酷的模樣。

        早早候在門前迎接他與妻子的,是從江南景春趕來的其他房頭的蕭家老長輩,還有幾名年輕男丁,嫡長房這邊卻不見蕭延盛與蕭陽,僅有兩個長房庶子可有可無地立在最邊邊後頭,跟著長輩們出來迎貴客。

        扶著妻子下馬車,他手背被她悄悄一捏,聽到她低聲道——

        「侯爺這一塊肥得流油的香肉今兒個是要被人覬覦了,你陪妾身進蕭府,根本是自投羅網呢。」之前已探知,江南景春的蕭家幾個房頭聯手對付蕭延盛,打算分食長房這一支在宗族中所掌的權力與利益。

        她喬家管事們都能打探到的事,她家侯爺定然了然於心,江南景春的蕭氏老長輩們一股腦兒全出動,怕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都要使上,只為求她家侯爺回歸族譜了。

        「侯爺保重。」她再次捏捏他的手。「妾身心疼你。真的。」

        說心疼他,鳳眸卻笑得彎彎,根本是拿他以及眼前這一群蕭氏族人當笑話看,但蕭陌在這瞬間、在妻子笑眸撞進他眼中的這一瞬間,內心那股硬邦邦的緊繃感忽地鬆弛。

        眼前這些人、這些事確實都是笑話,不是嗎?

        那就輕鬆面對吧。

        喬倚嫣險些沒叫出來,簡直不敢相信她家侯爺反擊的手法是偷捏她的**蛋兒!

        全怪她,是她把剛直不阿、嚴肅不苟言笑的大將軍侯爺教得這樣壞!

        可是……欸欸,她好喜歡啊!

        「侯爺保重。」她悄聲又道,這一次就真的是真摯虔誠、殷殷叮嚀。

        蕭陌頷首,深深望她一眼,毫不在意在眾人面前對她含情脈脈。

         景春蕭家的人還想當著圍觀的百姓面前與蕭陌夫妻倆好好寒暄一番,但喬倚嫣懶得理,帶著人直接往裡邊走。

        拜託,在場她家侯爺是老大,再來就是她這個一品誥命夫人,她起腳往裡邊走,她家侯爺跟著她走,定遠侯府一海票的護衛自然跟進,誰還理那些蕭家族人?

        接下來的事進行得甚快,至少對喬倚嫣來說是很快的,因為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蕭府那十七、八名中毒的僕婢身上。

        需拔毒治臉的人較多,幸得芳姑姑素心和丹魄都幫得上忙,知道何時該遞何物,與自家夫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加上同來的四位大夫,全是經驗老道、一下子就能瞧出門道的厲害高手,當喬倚嫣治到第三位中毒者,「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已能略生澀地使出相同手段幫其他病人先行刮膿清創,到得第六位病人,其他三位中年大夫也都能邊看邊幫上她一把,好用到令喬倚嫣都想替她家師父收徒孫了。

        她專注在眼前事,蕭陌是何時被請走的,她也沒有察覺。

        但他雖然沒在她身邊,從定遠侯府帶出來的一票護衛包括她家雲大叔的人馬在內,全都守在下人院子內外,估摸著怕是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午膳是丹魄快馬回定遠侯府取來的,喬倚嫣簡單用過後繼續做事,四名大夫也各自備著餅子、饅頭等食物,抓緊時候填飽肚子,隨她再戰。

        蕭陌直到午時已過才返回,將妻子留給他的那份午膳一掃而光。

        喬倚嫣看在眼裡,內心明白,很顯然她家侯爺沒給景春蕭氏的老長輩們面子,人家將他請了去,定然大擺席面,他卻空著肚子回來,而他這個一品大將軍侯爺若不動箸,有誰敢動?蕭家那些人只能餓著肚子陪他乾耗,或者被他耍著玩。

        看來還是讓他跟景春蕭氏離得遠遠的才好。

        喬倚嫣加快施針手法,四名隨行大夫看得很是眼花撩亂,僅能先行強記,待之後尋到機會再請教了。

        終於在日陽漸漸西斜的酉時初,喬倚嫣處理好了最後一名中毒的下人。

        接下來是交代醫囑,由芳姑姑接手,仔細叮囑接受診治的人該留意的事。

        待定遠侯府的人馬踏出蕭府,今日有幸在一旁觀摩的四位大夫的自家驢車和馬車也都候在外邊,連同一些因好奇而佇足的百姓,此刻蕭家大門外比早上還要熱鬧。

        蕭家一大群人出來送客,但蕭陌沒理人,喬倚嫣則還在與安老大夫說話,就在此時,蕭府裡傳出女子哭泣叫嚷聲,聲音伴隨奔跑的足音由遠而近——

    「等等!別走啊!嗚嗚嗚……別走!你要我等,我等著便是,該輪到我了!」

        蕭詠貞頭疵礎帽邊哭邊跑邊喊,蕭家出來送客的所有人臉都青了,尤其見到何氏追著出來,竟連帷帽也沒戴,那張布滿紅痕且凹凸不平的殘臉就那樣大剌剌顯露,這會兒眾人不僅臉色鐵青,都想吐了。

        何氏使勁兒拉住女兒,焦急勸道︰「貞兒別急,先跟娘回院子裡去,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事發突然,何氏是追著女兒出來的,遮醜的帷帽來不及繫緊帶子,也不知掉哪兒去,此時才留意到好多雙眼睛正瞅過來,那些人嫌惡的表情令她倏地撇開頭,舉袖掩臉。

        「快跟娘回去!」扯緊女兒衣袖。

        「我不要!」蕭詠貞一把甩脫掌控。「您說的,咱們順她的意,順定遠侯夫人的意,讓她先把咱們家裡十來個下人治好了,再來就會輪到我,嗚嗚嗚……我很乖啊,我一直乖乖等著,可現在她要走掉,沒有人可以醫好我,嗚嗚嗚……那個邵大娘為了自家閨女可以跪下來求人,娘您呢?您都聽爹和哥哥的,他們不准您求,您就什麼事都不做嗎?嗚嗚嗚……娘是要看女兒去死嗎!」

        忽地——

        「成……成何體統!」不遠處的廊道上,不知躲哪兒喝得醉醺醺的蕭延盛讓蕭陽扶著,陡然現身。「陽兒,去!去把你娘親和妹妹帶回院子,多派些人看管,別讓她們出來丟人現眼!」

        「爹,可是……我的腿還不太舒服……」之前被蕭陌告御狀,細皮嫩肉的他生生挨了二十廷棍,一直沒好利索。

        「還不快去!」蕭廷盛發怒推了兒子一把,自己一屁股坐倒。

        就在蕭陽頂著慘青的臉、硬著頭皮一拐一拐地朝何氏和蕭詠貞走來時,蕭詠貞心緒瀕臨崩潰,驀然間坐地大哭——

        「是你們對不住蕭陌,我都知道,這府裡好多人都知道,明明是你們對他不好,欺負他,誣陷他,為什麼是我受罰?還不讓我求!他、他本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定遠侯夫人是我嫂子呢,你們這些人……你們把他趕出蕭家大門,那好啊,既然趕出去就別後悔,可你們今兒個一個個在他面前都成什麼樣兒?嗚嗚嗚……不要臉……全部都不要臉……」

        聞言,蕭家其他房頭的人不同意了,氣急敗壞駁斥——

        「詠貞侄女兒,你這話可不能亂說,當年是你爹胡來,你娘親和哥哥容不下你這位庶長子大哥,什麼誣賴、陷害的,那是大房自個兒搞出來,咱們遠在江南景春過活,哪裡能及時洞察帝京這裡的底細?當年同意除族譜,也是信了你爹的一面之詞啊!」

        有人接著又道︰「說我們幾個房頭的人不要臉?那大房呢?做錯事不敢認,好好一個侯爵府鬧得什麼都沒了,還害得景春蕭氏被踢出世族譜,拖累整個宗族,咱瞧就該把大房子孫從蕭氏族譜裡全除名,全族人被他們害得夠嗆了,以後別再往來才是正理。」

        蕭府大門開開,事情鬧給所有人看。

        四位大夫不想被卷進這種「侯門深深深似海」的風暴中,與蕭陌夫婦倆告別後紛紛上了自家驢車或馬車,遠離現場。

        蕭陌從頭到尾面無表情,即使蕭家人提到當年關於他的那些事,他眉毛也沒動一下,喬倚嫣遂上前輕挽他一臂,挽著他跨下門前石階準備上馬車,一邊還揚起嬌眉對垂目俯視的他慵懶牽唇——

        「妾身給侯爺笑一個吧。哪,這樣笑,好不好看?」

        蕭陌微愣,薄唇才掀,話未出,身後又起動靜,有腳步聲衝過來。

        轉身,他擋在妻子面前,卻見到曾是他嫡母的何氏沖過來雙膝跪地,臉上滿滿淚水。

        「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當年的事都算在我頭上吧!是我這個當嫡母的沒良心,我待你確實不好,表面上裝慈祥,私心就盼著你出事,要怪就怪我,是我自作孽!但是貞兒……她什麼都沒做,她那時才三歲啊,你們救救她吧!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嗚嗚嗚……」求到最後,何氏邊哭邊求邊磕頭,額頭撞地聲音「咚咚咚」作響,才幾下已磕破頭,血流滿面。

        看來不出面是不成了。

        喬倚嫣淺淺笑著,嗓音清脆,確保在場眾人都能聽到——
  
        「蕭夫人,我沒說不治蕭四小姐呀,之前治邵大娘家的閨女巧妹時,敷好藥還得等上一日才能完成,所以今日治的那些府上的僕婢們,怎麼也得等到明兒個才算治完,明兒個我還來,且再等等吧,看有沒有餘裕醫治蕭四小姐了。」

        所以……並非完全沒了希望?

        所以……明兒個還要繼續這般提心吊膽兼驚疑不定地等著、候著、盼著?

        所以……所以……

        何氏怔怔然跪在原地還沒想出更多的「所以」,蕭陌已扶著喬倚嫣坐進馬車。

        喬倚嫣聽到最前頭的護衛一聲輕喝,馬蹄聲清楚響起,不一會兒車輪子便轆轆滾動起來,把外頭那些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全都甩脫。

        她才想著要逗她家男人笑一個,蕭陌卻突然出聲——

        「好看。」

        「……啊?」什麼東西好看?她一頭霧水。

        蕭陌轉頭看她,沉靜又道︰「夫人方才那樣笑,很好看。」

        喬倚嫣眨眨眸子意會過來了,原來是在回答她之前的笑問。

        「那是當然。」她挽緊他的鐵臂,腦袋瓜往他胸前蹭。「妾身生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還特意笑給侯爺看,那定然是很好看的。」

        她的自誇讓他胸房輕震,從喉中洩出低沉悅耳的笑聲。

        「侯爺的笑聲真好聽。」她一手覆在他左胸上,喜歡那強而有力的跳動。

        「那是當然。」他摸摸她的頭,柔聲道︰「我心悅你,笑聲自然好聽。」

        「噢……」她低叫了聲,臉蛋埋在他頸窩繼續蹭,覺得這樣的談情說愛實在太令人臉紅心跳、害羞不已啊!

        他的吻落在她髮上,她閉眸沉醉,兩人靜靜依偎了會兒,她才慢悠悠道——

        「妾身想好了,明日就把蕭四小姐接回咱們府裡醫治,她中赤焰毒的時日不長,約莫三日就能清除乾淨,治好了再送回蕭家,那侯爺就不用連著幾天都要陪我過府。」她明白的,他對景春蕭氏的族人可以冷淡以對,但還是會感到心煩。

        妻子是心疼他了,蕭陌知道。

        那他就讓她疼著、寵著。

        他低低應了一聲,大掌握住貼熨在他胸前的柔軟小手。

        喬倚嫣又道︰「至於何氏,妾身會給她一罐藥膏讓她自個兒塗,就那麼一罐,再多可沒了,毒傷一定會轉好,但藥抹完後能轉好幾成,就得看她造化。」她好是小心眼,對欺負過丈夫的人沒辦法太寬容。

        「嗯……」

        「這有蕭揚,今日見他行走拖著腿的姿態,那條腿從腰後連到腿跟的肌筋應是傷了,如今已見沉瘀生成,氣結連堵,頂多再撐一個月,之後便會痛麻到難以行走。」抿抿唇,語氣很是驕傲。「眼下在帝京執業的大夫們還沒誰能一眼看出那些沉瘀和氣結所在,就妾身一個能看出呢,但我才不幫他治。」

        蕭陌靜靜揚起嘴角,這一次並未應聲。

        貼著他亂蹭的小腦袋瓜卻陡然一抬,麗眸好近地望著他。「妾身就是個毒婦,侯爺已然知曉的,難不成你認為我該幫……」男人以吻堵了她的小嘴。

        他輕輕舔吮,嗓聲沙啞溫柔——

        「本侯認為,夫人驕傲有理、橫行有理……卻是可愛無比。」讓他如此心癢難耐、神魂顛倒,不能自已。

        有人抬高秀美下巴,嬌嬌笑了。「哼,那是當然。」

        定遠侯夫人「以德報怨」救了景春蕭家的主僕一事,在蕭詠貞被接進定遠侯府拔毒治臉結束後,終算是圓滿完結,這些帝京高潮迭起的「趣聞」讓說書客們寫出好幾折話本子,足夠說上大半年。

        景春蕭氏的族人對於讓定遠侯蕭陌回歸族譜的事猶不死心,而榮威帝卻是一道聖旨直接掐滅了景春蕭氏欲藉勢再起的打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蕭陌的「蕭」姓,為「帝京蕭氏」。

        定遠侯蕭陌成為「帝京蕭氏」開代家主,與江南「景春蕭氏」再無瓜葛。

        被任情任性的帝王一鬧,一筆真能寫出兩個蕭。

        不過如此一來,喬倚嫣算是瞧出端倪了,蕭陌在北境大捷之後奉召回京,不僅加官晉爵,如今又變成世族的開代家主,榮威帝是沒打算放蕭陌回北境。

        蒙剎與北方諸部已降,元氣大傷,天朝北境得保太平,至少十年內不需再興兵,榮威帝目前並不需要戰場上身為大將軍的蕭陌,卻需要站在朝堂上為他所用的定遠侯蕭陌。

        喬倚嫣這兩天還沒能好好把這事的利弊衡量清楚,因為定遠侯府有喜事發生,把她的注意力全引了去。

        真的是天大喜事——封大進的妻子李氏順產,產下一個紅彤彤又皺巴巴、哭聲卻無比洪亮的健康男娃。

        竹林遇襲後,封大進一家三口隨他們回定遠侯府暫居,封大進那條打斷再重新接上的右腿如今已大癒,行走完全不需要拐杖,前些天竟還被同樣愛馬的蕭陌帶去郊外馴野馬。

        按她家侯爺的意思,是想讓封大進再為己用,就不知對方怎麼想,不過這是他們爺兒們自個兒的事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用不著她多慮。

        她只需逗著娃娃們玩就好。

        今早去探望坐月子中的李氏,也抱了一會兒剛出生的小娃兒,覺得玩得還不夠,就「順手」把嬌憨可愛的阿妞帶回主院落,任三歲女娃兒在園子裡跑跳玩耍,她則讓素心和丹魄將喬家送來的帳冊搬到亭子裡。

        阿妞玩得滿頭大汗,被丹魄追得又叫又笑地逃進亭子裡。

        喬倚嫣將孩子拉到跟前,取帕擦淨她紅撲撲的嫩臉,又喂她喝水,給她吃備在一旁的小食。

        阿妞很乖地道謝,將喬倚嫣給她的玫瑰糕托在小手心裡卻沒吃。

        「阿妞不喜歡吃嗎?」喬倚嫣柳眉微挑。

        「喜歡……」女娃害羞點點頭。「娘也喜歡,阿妞跟娘……一起吃。」

        喬倚嫣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一個眼神示意,素心已備上一條乾淨素帕,撿幾塊玫瑰糕放妥,打了小結。

        喬倚嫣笑道︰「瞧,我讓你素心姊姊備好要給你阿娘的玫瑰糕,那這一塊阿妞就可以先吃了,如何?」

        「……嗯。」女娃兒抿抿小嘴又點點頭,一雙清亮眸子看看喬倚嫣跟著又看看手心裡的玫瑰糕,來回幾次後,她將玫瑰糕舉到喬倚嫣唇下。「夫人吃。」

        「阿妞吃。」喬倚嫣輕握孩子的細臂。

        阿妞這一次卻是搖搖頭,笑呵呵。「夫人吃,肚裡娃娃才不餓……」

        然後咱們的喬氏大當家定遠侯夫人就這麼傻住,由著女娃兒舉高小臂、將軟軟甜糕喂進她驚到忘記合起的嘴裡。

        喬倚嫣不清楚自己定住多久,阿妞帶著包好的玫瑰糕被送回李氏那兒之後,她仍繼續盯著帳冊發怔。

        兩名武婢面面相覷,覺得不對勁兒了,才要開口詢問,竟見自家主子陡地一個激靈,右手兩指搭在自個兒左腕上,指尖發顫。

        「夫人……夫人怎麼了?」

        「夫人您說說話呀!」

        喬倚嫣一時間沒能開口,她正在替自己把脈,然心緒繃起,還越繃越緊,如此一來手更抖了,越是切不出脈象。

        「夫人您別哭啊!別嚇唬素心和咱呀!」丹魄都快哭了,而素心決定衝去找芳姑姑過來,正是紊亂之際,侯府男主人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園子的月洞門處。

        「發生何事?」蕭陌剛回府,得知妻子人在主院的園子裡,他尋了過來,先是對當場古怪的氛圍感到迷惑,接著便瞧見妻子玉頰掛淚、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嚇得他提氣飛奔,如滿弓射出的箭般竄進小亭內。

        「侯爺……侯爺……」喬倚嫣緊緊抓住他的手。

        以為她要昏倒了,蕭陌將她攔腰抱起,她卻連忙道︰「先坐下,我、我可以的,妾身沒事,很好,我沒事,真的。」點頭強調著,菱唇輕揚。「我只是得稍稍定下心來,侯爺此時在妾身身邊,我想……我能辦到的。」

        儘管還沒搞清楚她是怎麼了,但她眸光明亮,言語清楚,蕭陌仍是應了她的要求讓她坐下,不過是由他抱著她坐下。

        此時素心和丹魄則退到一旁靜候,兩人臉上猶然驚疑未定。

        喬倚嫣見狀況穩住,微微又笑,她深深地呼吸吐納,重新替自己搭脈。

        她可以的,剛剛是太著急,才會笨拙成那樣。

        她的男人正環抱著她,強壯的心跳,溫暖而熟悉的氣息,她可以感受到他,也可以感受到自己……清清楚楚的,她摸到那股脈動了,有她的命,沉穩有力,還有那命中的命,細微卻不容錯忽。

        待她吁出一口氣張開雙眸,發現她家侯爺繃著一張臉挨得好近,目光緊緊在她臉上梭巡,緊張、擔憂,卻沉靜等待。

        捨不得讓他再擔心下去,她摸摸他的俊頰,含淚俏皮笑道——

        「妾身剛剛得了啟發,於是心血來潮替自個兒把了脈,很顯然的,侯爺是要當爹了。」

        「夫人有孕了?」一向沉穩的素心禁不住大叫。

        「莫怪……莫怪啊莫怪!夫人近來吃好多也睡好多,都跟養豬似的……唔唔唔!」丹魄毫無遮攔的嘴被姊姊一把摀緊。

        非常明白夫人此時掃來的眼神,素心趕緊把顯然興奮到又要亂說話的丹魄挾走,把園子和小亭留給一雙主子。噢……她也得快快告訴芳姑姑這個好消息啊!

        待兩名武婢離開,喬倚嫣又摸摸丈夫的臉,柔聲問——

        「又哭又笑,黃狗撒尿,欸,侯爺怎麼跟妾身一樣了?」

        蕭陌一開始沒有察覺到自己在哭,目中的淚是自然形成的。

        當他聽到她說,他要當爹了,那些擁有自我意念的玩意兒便從兩眼中滑將下來。

         「我與嫣兒一體同心,心有靈犀不點也通,自然是要一樣的。」他輕輕喘息,低下頭抵在她頸窩,非常依戀。

       喬倚嫣脆聲笑出,揉著他的耳、他的髮。

        夫妻倆交頸相擁了一會兒,她輕問︰「侯爺歡喜嗎?」

        她頸窗處的那顆腦袋瓜蹭了蹭。「非常……非常……」

        喬倚嫣輕應一聲,嘆息般道——

        「皇上要侯爺當他的能臣、直臣,咱們看來會有一段很長的時候回不了北境,妾身本還衡量不出長居帝京的利弊,但……都無所謂了,只要侯爺在哪兒,哪兒就是妾身的地盤,今還有孩兒,只要咱們一家子都在一塊兒,去哪兒都成,到哪兒都能傲然立定。」

        蕭陌笑了,抬起頭親吻她的臉、她的小嘴。

        他的妻,他的嫣兒,果然不一般。

        到哪兒都是自己的地盤,這話聽得著實令人熱血沸騰,對她的愛意更如泉湧。

        吻著她的唇,他有淚如傾,但無妨的,這一生他只對她示弱,只任她看盡他的狼狽和柔軟。

        他以輕沉低啞的聲音,將滿腔的愛意再一次傾吐——

        「我心悅你,一生……已不能無你。」

        【全書完】



【後記】  那子亂亂談

        哈囉,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那子又來也!XDDDD

        《霸氣嬌娘子》的故事依舊發生在天朝,但要說明一下下,本書的天朝與前面幾本書裡的天朝雖是同個朝代,但「案發」的時間點是不同的,所以儘管故事從北境一路發展到帝京,但不會有之前事中的人物出現來串場。(總之就是大家輕鬆看書即可,不用想太多啦這樣。)

        本次的男主角蕭陌基本上是個爹不疼又沒娘愛的孩子,幸好女主角喬大小姐有滿滿的正向能量,既主動又會耍手段,倒追得很賣力,兩人才會走在一起。

        寫他們這一對時,那子自己寫得很開心,常常敲著電腦鍵盤忽然就嘿嘿笑,大部分原因來自於喬大小姐的「女子力」展現。

        男主角雖說挺強悍有力,上馬能殺敵,下馬能治軍,又是將軍又是侯爺的,時不時還是會被女主角「強行介入」地照顧一下、幫忙一把,男主角無可奈何的心情讓俺十分開心。(不禁捻眉沉吟,也許我是有某種程度的大女人主義……吧?)XDDDDD

        不管怎樣,總之又一次將內心的故事寫出來,出版成書了。

        以這是那子喜歡的男女主角和故事,希望讀者朋友們也會喜歡,可以開開心心閱讀。

        OK,新書交代完畢,來聊聊生活小事。

        哈哈,其實很多生活小事都時不時地在「雷恩那粉絲頁」裡跟讀者朋友們分享了,嗯,就聊一件粉絲頁裡沒提過的吧。

        話說,繼上回受朋友鼓吹,跟著一起去考國際領隊與導遊證照後,近來本人又受朋友影響,很想跟著再一起去學新技能兼考證照。(我可能是很容易受同儕影響的體質啊!XDDD)

        可惜一上網查技能課程的上課時間表,有兩天的課程我沒辦法出席,已經被其他要務佔去時間,結果這一次就朋友自己先去報名上課加考照,我還得再等下期的時間表出來再作安排,也希望到時候能順利排出時間呀。

        常覺得,去到一個新地方開眼界或去學習一個新技能,那種「被教育到」的感覺會讓我感到充實,加上順利將證照拿到手的話,成就感就會加倍放大。

        也不是真要從事什麼其他行業而去考照,完全是因為「累積證照」這樣的事,讓本人心情很好。(好像在跟自己玩一個「成就達成」的遊戲,哈哈哈。)

        不久前有一位朝九晚五上班族的好友拿到國際咖啡師的證照(這張國際證照我也垂涎得啊??),這張證照是由英國那邊授權給臺灣機構代發出來的,好友跟我說,她想離職半年,然後帶著證照去歐洲流浪。

        好友說︰「我就拿這張證照去歐洲咖啡館打工,流浪到哪裡打工到哪裡,總比路邊擺攤寫毛筆字賺旅費好用。」

        我總算看出來了,基本上此人是為了「去流浪」而認真無比地考了國際咖啡師證照無誤。XDDDDD

        自而說到所謂的「成就達成」,寫書也是「成就達成」的一種遊戲。

        不管是紙本書還是電子書,能將內心的故事一點一滴化成文字呈現出來,有始有終圓滿完成,那種痛快只有創作者能明白,那子為所有寫故事的創作者拍拍手,也為自己掌聲鼓勵。

        讀者朋友們拿到那子的這本新書《霸氣嬌娘子》時,相信已過完舊歷年,從「豬圓玉潤」的舊年來到了「樂不思鼠」的新年。

        過完年,2020年的國際書展也跟著開跑!

        新月出版社今年持續努力參展,那子很榮幸可以跟其他兩位作家一起在書展上辦聯合簽書會,可以近距離跟讀者朋友們見見面、說說話,真的很高興。

        回顧我的2019年,有莫可奈何的事,有悲傷的事,有神妙的事,有惆悵惘然的事,但也有很多的歡喜和驚奇,以及隨著年紀漸長才會有的澈悟,而寫作這條路上因為一直有讀者朋友們的支持,我也才會一直往前邁步。

        既然存著一口氣,那就盡興寫下去吧。

        選我所愛,愛我所選,這是一條浪漫的路啊,謝謝你們一直相隨。

        新的一年,那子祝福大家走路有風,平平安安又頭好壯壯。

        平安和健康永遠是最重要的。(滿天愛心飛向你)

        鼠報年來福滿門喲……(無數飛吻飛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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