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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8:10 AM     標題: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6-15 10:05 AM 編輯

【書名】:妖王的報恩

【作者】:龔心文

【內容簡介】:

  眾叛親離的妖王被帶至人類的巢穴,心中充滿屈辱和怨恨,

  「卑鄙的人類,我堂堂大妖,豈可於一人類為僕。」

  「不知羞恥的人類,竟摸我的尾巴,等我恢復妖力,必將你撕成碎片。」

  誰知那個女人收留了他數日,餵他吃香噴噴的食物,捋順他的毛髮,包紮好他的傷口,又將他帶回山林。

  那人解開他的禁制,摸摸他的耳朵,對他說:「回去吧。給你自由。」

  袁香兒學藝初成,入妖林,欲擒一小妖,契之以為使徒。

  見一狼妖被眾妖所傷,委頓於地,奄奄一息,周身血跡斑斑。袁香兒心中不忍,將其帶回家中,哺食裹傷,悉心照料。狼妖野性難馴,每日對她齜牙咧嘴,凶惡異常。遂放之。

  至此之後,每天外出歸來的袁香兒欣喜的發現家門口總會多出一些奇怪的禮物。

  偷偷躲著的妖王恨得牙癢癢:那個女人又和一隻貓妖結契了,貓妖除了那張臉好看還有什麼作用?

  她竟然摸那隻狐狸的尾巴,狐狸根本比不上我,我的尾巴才是最好的。

  一句話簡介:傲嬌妖王在線賣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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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8:22 AM

第一章

  袁家村的南面有一道清溪,盛夏時節這裡蟬噪鳥鳴,芙蕖飄香,是村裡孩子們的避暑聖地。

  農村的娃娃不比城鎮裡的少爺小姐,對他們來說能借著摸泥螺打豬草的空檔,順便在沁涼的溪水裡玩鬧一通,便是夏日裡一天中最愉快的時段了。

  畢竟回家以後還要幫忙父母餵雞劈柴,做上不少辛苦的活計。年紀稍長一些的甚至需要準備全家的伙食,等待勞碌了一天的父母從田地裡回來。

  袁香兒掂了掂後背的籮筐,抖盡其中的水分。籮筐幾乎和她的個子一樣高,裡裝滿了剛剛從溪水裡撈上來的豬草。她調整呼吸,努力跟上姐姐們的腳步。七歲的她已經被充作家裡的一份勞動力,失去了整日玩耍的資格。

  因為一場意外車禍,她突然從繁華的現代社會穿越到這個貧瘠的中古時期。但不管怎麼說,七年的歲月使她逐漸適應了這種沒有電子產品,信息閉塞,以手工勞作為主的田園生活。

  這裡的早晨剛剛下過一場雷雨,雨後坑坑窪窪的土路積了不少水。

  孩子們赤著腳,嬉鬧著從大大小小的水窪邊走過,沒有人注意到就在腳邊的一小灘水坑中,有一個小小的人形生物正在拼命掙扎。

  它的個頭實在太小,甚至還沒有兒童一指高。細細的手腳,白皙的肌膚,外貌上和人類一般無二,只在後背多了一對薄膜狀的翅膀。

  翅膀沾濕了水被拖在水底,使它更加難以掙脫,只能將小小的胳膊伸出水面不停撲騰,一臉的驚懼惶恐。

  然而路過的孩子們似乎完全看不見水中瀕臨死亡的生靈,一個個依舊笑鬧著踩踏泥水從它身邊經過。

  跟在隊伍最後的袁香兒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看了看走在前頭毫無所覺的姐姐們,不動聲色地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將水窪裡的小人撈出來,把它放在路邊開著的一朵向日葵上。

  溺水的小人在驚恐中得到解救,四肢並用,死死緊扒住袁香兒的手指。以至於袁香兒費了一點力氣才將它弄下來,掛在向日葵青褐色的花盤中。

  那小人癱軟在柔軟的黃色花瓣上,小臉上出現十分擬人的表情,五官皺在一起,合起兩隻小手舉到頭頂沖袁香兒拜了拜,開口吐出了幾口水泡泡。

  還有點可愛。

  袁香兒的嘴角露出一點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歷過一次死亡,自打穿越之後,她發現自己多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能力,可以清楚地看見生存在這個世間的各種精怪魍魎。

  但出於謹慎,袁香兒沒將此事告訴身邊的親人。這是一個民智還未曾完全開化,崇拜又畏懼鬼神的鄉村,不能自保又奇特的能力容易使自己被當做異端排斥。

  至於這個世界上還有沒其他人能像她一樣看見各種妖怪,袁香兒不得而知。出生之後,她還沒有機會踏出這個村子一步,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只知道在這個人口不算太多的袁家村內,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和自己一樣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不論是身邊的父母姐弟,還是村子裡傳說能夠請各種大仙上身的神婆,似乎都完全看不見那些野地林間的特殊存在,也感覺不到那些混雜在大家身邊活動的小小精怪。

  走在前方的長姐袁春花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遠遠落在後面的小妹妹。看見七歲不到的妹妹,正對著路邊一朵向日葵傻笑,她無奈地歎了口氣。

  家裡的三個姐妹,二妹是那種偷奸耍滑的性格,小妹倒是勤快又沉穩,只不知為什麼經常喜歡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語或是嘻嘻傻笑。

  十二歲的袁春花在這些弟弟妹妹面前,儼然是半個母親一般的存在。她拍了拍背在自己背上的弟弟,走了回去,從小妹的籮筐裡提出兩把濕噠噠的豬草塞進自己手中已經很滿的提藍裡,減輕了年幼的妹妹的負擔。

  「香兒別玩了,早些家去,日頭高了,路上曬得慌。」

  袁家父母是再普通不過的農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守著幾畝旱地過活。家裡除了一位纏綿病榻的老母親之外,底下還有一水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過得十分緊巴。

  大閨女出生在冬季,為了得個先開花後結果的好兆頭,硬生生給取名袁春花。可惜天不如人願,果實沒有結,花卻接二連三地開。

  第二個從娘親肚子裡蹦出來的還是個丫頭的時候,袁奶奶的臉色已經抑制不住的難看了,於是二丫的名字也就被直白地叫做袁招弟。

  袁香兒作為家裡誕生的第三個賠錢貨,註定是一個讓所有人失望的存在。

  剛穿越過來勉強睜開眼睛,袁香兒首先看清的就是母親那張發自內心嫌棄的臉,聽見的是蹲在門框外父親接連歎息的聲音。

  她也就知道了自己雖然在死後重獲新生,卻依舊是一個沒有父母緣的人。

  因為她的誕生,袁父終於察覺到自己沒有能力取一個給老袁家延續香火的名字,於是請村東的吳道婆給拈了個名字,最終把三丫頭的大名定為袁香兒,這裡有個說頭,是能夠使袁家自此香火鼎盛的意思。

  起了這個名字之後,袁家果然接連添了兩個男丁,自此香兒的母親才覺得面上有了光,在婆家挺直了腰杆,於是長年累月不忘鄰里鄰外地誇吳道婆神通了得。

  就為了打小聽多了這個傳說,袁香兒多少次地用她那小胳膊小短腿,艱難地翻上吳道婆家的矮牆看她頂仙辦事。

  每每這個時候,那個院子都會裡外圍上幾層村民,只見敞開的前廳中吳道婆立堂口,拜七星,香碗一放,唱唱跳跳啟靈符。

  熱鬧倒是熱鬧得不得了。可惜不管吳道婆跳得多賣力,表演得多出神入化,在那個花花綠綠的堂口裡,袁香兒看不見半分靈氣。可以肯定的事不論黃大仙還是胡娘子的影子,一位都沒有出現。

  吳道婆掐著嗓子,時而自稱為胡三太奶,時而化身為黃家真君,開口能通神機鬼藏,救苦救難,拍著胸脯承諾包治百病,糊弄得前來尋求幫助的村民瑟瑟發抖,頂禮膜拜。

  於是袁香兒知道,自己大約也只能把這種頂神儀式當熱鬧來看,並不能從中窺視到一星半點她想要瞭解的東西。

  她慣常扒拉的牆頭是一個視野俱佳的好位置,邊上時常會爬上來一個長著狐狸尾巴的小男孩,再邊上可能是一隻還不會化形的黃鼠狼,或是一位垂著一雙兔子耳朵的小姑娘。

  大家心照不宣,互不打擾地「看熱鬧」。

  去的次數多了,那位有著狐狸尾巴的少年就發現了袁香兒這個人類的幼崽竟然能夠看得見自己。他對此感到十分新奇,伸手給袁香兒遞幾個山裡帶來的榛果栗子什麼的,大家一起邊磕果子邊看院子裡那位人類雌性表演節目。

  卻說袁家添了兩個男丁之後,面子雖說掙足了,裡子卻被掏了個精光,一家八口人吃糠咽菜,日子越發艱難了起來,夏季還好些,到了冬季,過冬的棉衣和食物會成為這個家庭難以解決的嚴峻問題。

  穿越之前的袁香兒生活在一個十分有底蘊的名門世家,屬於社會的上流階層。家裡經濟條件優越,物質生活富足。她從小享受著優秀的教育資源,在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後,直接進入家族企業。人生的大道寬敞而明亮,是人人豔羨的大家小姐。但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是一位事業型的女強人,獨立而強悍,一生未婚。

  打從袁香兒有記憶起,母親素來妝容淩厲,衣著精緻,永遠踩著高跟鞋來去匆匆。哪怕偶爾停下腳步,見上女兒一面,也是一副嚴厲而刻板的模樣。陪伴著她在那棟奢華別墅中渡過童年的可以說是家裡不斷更換的家政阿姨,當然還有她身邊越養越多的小貓小狗。

  一夕穿越,驟然面對這樣貧瘠落後的生活環境,本該十分不適應,但袁香兒心裡卻並不覺得難受,她甚至心存感激,感謝能夠再一次得到生存於世間的機會。當自己意外死於車禍的那一瞬間,她十分強烈地體會到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心。

  即便在那個世界的生活寂寞而孤獨,但她依然想繼續活著,不想死。

  牽著袁香兒走在田埂上的長姐察覺到了妹妹情緒的變化,她順手摘了一朵路邊的野花別在袁香兒的髮辮上。

  「阿姐恁得這般偏心三妹,我也要有花戴。」二姐袁招弟不滿地鼓起了嘴。

  背在袁春花後背剛剛周歲的袁小寶也伸著小手,口齒不清地嚷嚷著,「花花,要花花。」

  於是袁春花摘了一大把野花,給妹妹們戴了滿頭,又給弟弟編了個花環,頂在他黃毛兩三根的小腦袋上,姐弟們一路笑鬧著向家裡走去。

  明媚的日光,紛飛的草木,田埂上奔跑的孩童。

  生活明明過得艱苦而忙碌,但就是這樣的熱鬧和簡陋,使日子多了幾分煙火味兒,似乎反而將袁香兒那曾經寂寞而缺憾的童年,補上了小小的一塊。

  土路的那一頭,迎著面走過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他鬚髮皆白,面色卻十分紅潤,穿著一身華美的綢緞衣物,不緊不慢地緩緩走來。

  袁香兒一眼掃到了他那笑眯眯的模樣,愣了一下,瞬間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

  這位老先生和常人一般無二,身上並沒有透出任何怪異之處。但越是如此越讓袁香兒心驚膽戰。

  在這個貧瘠的小村子裡,勞碌了一輩的老人們多半是滿臉溝壑,脊背佝僂的模樣。能穿一身不帶補丁的衣服出來走動的,都已經是村裡難得的富庶人家。

  猛然間在田埂的泥道上,出現了一位這樣衣著精美,一臉富態的老人。身邊的姐姐們卻對這樣突兀出現的人物毫無反應。袁香兒心裡就知道這必定是一位只有自己能看見的特殊存在。

  在這個世界活了六七年,她知道妖精鬼魅之間也大有不同,村子裡那些混雜在人群裡的小狐狸小花妖除了偶爾會做點惡作劇,並不能真正傷害到人類。作為一個很容易接收新事物的現代社會年輕人,她不怕接觸那些小小的異類生物。

  但此刻走過來的這位老人,不僅能在正午的陽光裡在人類居住的村莊中悠閒散步,更在外貌上完美地化為人形,是一個自己不能隨便招惹的「大妖怪」。

  於是袁香兒拉著二姐袁招弟的手,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和姐姐們一樣並沒有看見那個老人。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袁香兒心裡有些緊張,她努力把視線固定在遠處,對近在咫尺的老者視而不見,手心開始微微地出汗。

  錯身而過的時候,老人突然彎過身子,把笑眯眯的臉擺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你看得見老夫的吧?」

  袁香兒瞬間臉色發白,一下繃緊了身體。

  「香兒,你幹嘛?抓得我都疼了。」二姐不滿意地嚷嚷。

  袁香兒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現在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對方剛剛有可能只是想要詐她一下,但自己在那一瞬間沒有忍住,可以算是已經露餡了。

  如果這位「老人」要對她們姐弟做些什麼,她完全束手無策,並沒有任何防禦的辦法。

  她只能閉著嘴,僵硬地隨著姐姐向前走,繼續緊張地從老者身邊走過。

  「肚子好餓,阿姐我們午食吃什麼?把我們撈的蜆子煮湯來喝吧。」袁招弟還在沒心沒肺地想著中午的伙食。

  「你就知道自己饞,那個得養在水缸裡吐吐泥,等晚間阿爹阿娘下田回來了再吃。」大姐袁春花回道。

  兩個姐姐對身邊的危機毫無所覺,神色輕鬆地相互說著話,貼著老人的衣角走了過去。

  幸好對方似乎沒有為難她們的打算,笑眯眯地避讓在一旁,輕輕鬆鬆放她們離開了。

  三伏天裡,豔陽高照,袁香兒出了一背的冷汗。

  老人看著袁香兒慢慢走遠的背影,拈著鬍鬚點點頭,「果然是個資質不錯的孩子,小小年紀,不僅開了天眼,還這樣的處變不驚。難怪自然先生能為了她而來。」

  「哼,什麼處變不驚。我看她驚的腿都抖了,膽子比兔子精還小。個子還不夠我塞牙縫的。」一種語調奇特的聲音從地底不知何處傳了出來。

  「她不過六七歲,即便是人類也只算是個幼崽。如何能和你這樣活了六七百載的老怪物相提並論。」老者笑呵呵地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8:29 AM

第二章

  落日時分,天邊晚霞絢爛,漫天細碎的鱗雲被斜陽的餘輝染上金邊,宛若雲海之上有謫仙過境,泛舟雲海入凡塵,卻引得霞光疊嶂。

  袁家罕見的來了客人,父母前廳待客,姐姐們忙著燒水做飯。獨留袁香兒在院子裡劈柴。

  袁香兒拎著一柄銳利的斧頭,黑著臉站在柴墩子前,對著空無一物的木樁子低聲了句,

  「讓開。」

  在她的視線中,此刻那矮矮的柴墩上癱著一隻雞,準確地說是一隻穿著衣服的長脖子雞。

  它的身上整齊地穿著一件小小灰色袍子,雙手規規矩矩地籠在袖子裡,交領上伸出來的卻是一條又細又長的雞脖子。這隻不倫不類的小妖怪悍不畏死地把脖子擺在斷頭臺一樣的木樁子上,擺出一副隨時準備慷慨就義的模樣。

  袁香兒卻知道如果自己一斧子砍下去,那顆小小的雞腦袋便會一骨碌地滾落到地上,在塵土地裡滾一個圈,自動接回到斷了的雞脖子上。然後再一次義無反顧地躺下來。

  這隻長脖子妖怪也不知道在哪兒染上的古怪愛好,總是喜歡躺在人們劈柴的墩子上,一遍又一遍地玩這種砍頭遊戲。

  看得見它模樣的袁香兒不想陪它玩這種遊戲,

  「快走開,我要劈柴了。」袁香兒說。

  小小的雞腦袋上,有兩隻不成比例的呆滯眼睛,只見它一隻眼珠向上,一隻眼珠朝下,兩隻眼睛轉來轉去,避開了袁香兒的視線,死乞白賴地躺在「斷頭臺」上不肯挪動。

  「再不走的話把你當柴一起燒了。」袁香兒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時候,身後傳來大姐袁春花的聲音,「香兒,你又在自己和自己說話了?」

  袁香兒嚇了一跳,急忙收斂神色轉過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大姐卻接過了她手中的斧子,牽住了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眶紅紅的,顯然剛剛哭過了一場。

  「阿爹說……叫你過去一趟。」

  「阿爹這時候叫我?」

  袁春花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情況。卻側過臉去,避開妹妹的視線,悄悄抹了一下臉上的淚。

  但袁香兒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七歲女童,父親在前廳和一位陌生的客人聊了許久,現在卻叫姐姐把自己帶過去,她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袁家所謂的前廳不過是一間四面漏風的草堂,破舊的神龕上供著幾路神佛,長年的煙火熏黑了整面牆壁。一張脫了漆的飯桌擺在當中。平日裡吃飯,待客,酬神都在這間屋子裡。此刻的桌上擺著兩個待客用的粗茶碗,茶碗邊上刺眼地蹲著三錠小小的銀錠子。

  袁父挨著桌子,盤腿坐在桌邊的一張條凳上,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長年過度的勞碌使得這位正當壯年的男人露出了一種疲憊蒼老的神態。他不停地搓著粗大發黃的手指,看見自己的小女兒走進來的時候,略有些局促地低下了頭。

  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此人衣著打扮並不顯眼,一身素色短褐,腳底蹬著草鞋,凳腿邊還放著一頂竹編的斗笠。只是那淡然的氣質和不俗的容貌,使他即便如此打扮也很難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穿著平凡無奇衣物,坐在這樣簡陋貧瘠的屋子裡,這個男人依舊能給人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彷彿他並不是坐在一張油汪汪的桌子邊,用一個缺了口的海碗喝著粗茶。而是身在青松映雪的雅居,芝蘭之氣的畫棟,正品著一杯融雪煎的香茗。

  看見袁香兒進來,他抬起目光,含笑向著小小的女孩頷首示意。

  袁香兒黑黝黝的眼睛在屋內轉了一圈,落在桌面的銀錠子上,在這樣的窮鄉僻壤,村民之間的交易用的都是銅板,銀錠這種東西輕易是不會出現。

  陌生的客人,大額的交易,家徒四壁的境況。

  袁香兒最終把目光落在自己叫了七年的父親身上,父親回避了她的眼神。

  於是,她知道父母不堪五個孩子的負荷,把自己給當做商品賣了。

  晚風從牆洞的缺口灌進來,吹得袁香兒心中有些寒涼。但如果一定要賣家裡的一個女兒,相比即將成年的長姐和莽撞無知的二姐,自己這樣一個來至異界的亡靈確實是最適合離開這個家的選擇。

  上一世沒有父親,在這個世界渡過了七載寒暑,她曾以為自己彌補了心中的那份遺憾。如今才猛然發現,自己相對於這個家這個世界依舊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過客。

  既然只是客,也就沒有什麼好難過的,袁香兒在心裡對自己說。

  「先生,這就是三丫頭。」袁父稱呼年輕的客人為先生。在這個年代,讀書識字的,驅魔除妖的,賬房算帳的……都可以稱之為先生,只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屬於其中的哪一種。

  那位先生看著袁香兒,緩緩介紹家門:「我姓余,名遙。字自然,別號鯤鵬。畢生修習陰陽五行之術,機緣巧合,見你資質獨特,動了傳承技藝的心思,欲收你為徒,不知你是否願意?」

  袁香兒想說我不願意,說得神神叨叨的,沒準就是一個和吳婆子一樣的神棍。我憑什麼要跟你一個陌生人離開家,誰知道你是要把我拐賣還是將我煉丹。但她看著父親殷切的眼神不住地流連在桌上那明晃晃的銀兩上,就知道這事不由自己意願所決定,主要的是這個人出的價格已經讓父親滿意。

  「可以。」她淡淡地說。

  袁父這才抬起頭,看了七歲的小女兒一眼。那孩子長得瘦瘦小小,平日裡就話很少,一雙眼睛卻分外的清澈,彷彿能夠看明白世間的一切。

  到了這個時候,他總算記起這是自己從小就懂事安靜的一個閨女。

  雖然她出生時被自己嫌棄過,但這些年好歹自己也抱過她,逗過她,看著她一點點的長大。袁父那顆因為得到了意外之財而欣喜的心終於升起了一絲正真的愧疚。

  但是這又能怎麼樣呢,今年的收成不好,家裡如今就已經揭不開鍋,總不能挨到冬季全家一起餓死凍死。繼承香火的兒子肯定是不能賣的,也只能放棄三個女兒中的一個了。畢竟,三錠十兩的銀子,放在農村裡使用可是一筆大錢。不僅能使全家順利熬過這個年景不好的冬天,甚至可以省下一大部分留著將來兒子們娶媳婦用。

  他歎了口氣,「去裡屋見見你娘和你奶奶吧。」

  袁香兒看了他半晌,扭頭進到裡屋。

  裡屋母親和長姐正坐在床沿相對著落淚,見她進來。母親掉著眼淚一把她拉到身邊,伸手摸著她的腦袋,上下打量,哽咽難言。

  母親的手心很熱,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感,眷念地摩挲在袁香兒的肌膚上,傳遞來一種獨屬於母親才有的溫柔。

  但也僅此而已罷了。

  袁香兒等了很久,只看見劈裡啪啦的眼淚,沒等到一句挽留的話語,她心頭燃起的那一點期待終究慢慢涼了。於是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母親,我這就走了。」

  大姐袁春花正在將一張剛剛烙好的餅子和妹妹的三兩件衣服包進一個土布包袱裡,聽得這話,終究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娘親別賣了妹妹,要賣就賣我吧。」她哭著這樣說。

  「別胡說。」母親輕聲斥責。

  哭聲引來了在屋外玩耍的孩子們,袁大寶,袁小寶和袁招弟一眼看見了姐姐手中那塊噴香的烤餅,頓時囔囔著要吃餅。

  袁母為難地看了看哭鬧的兒子們,又看了看即將離別的小女兒,終究伸出手從那塊圓圓的餅子上撕下一小塊放進了大兒子手中,又撕下一小塊放在蹣跚學步的小兒子手裡。然後推開賴到地上吵鬧不休的袁招弟,將剩下的餅子塞進包袱裡,打好包袱,掛在袁香兒的胳膊上。

  袁家老奶奶臥病在床多年,袁香兒進到她的屋子時,昏暗的屋子裡彌漫著一股發黴的腐臭味。袁香兒還清楚得記得,當年自己剛剛誕生的時候,身體還硬朗的奶奶叉著腰,站在家門口罵了一天的街,把母親罵得羞愧難堪。

  但如今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聽說了自己要離開的消息,行將就木的奶奶癟了癟沒牙的嘴,哆哆嗦嗦從床頭的陶罐裡摸索出一包紅紙封著的飴糖,硬塞進了她的手中。這包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連紅紙都褪了色,袁香兒捏了捏那個奶奶藏了好多年的紅封,把它和缺了口的烙餅放到了一起。

  一家人將袁香兒和那位「自然先生」送到了家門口。

  穿越到這個世間七年,她的身份從女兒,妹妹,姐姐和孫女變成了徒弟。但她不打算再在徒弟這個身份上付出任何感情。袁香兒在心底默默盤算,等年紀稍大一些,就想辦法離開這個想要當自己師傅的男人,獨自過活。

  余搖向著她伸出手,那是屬於成年男性的手掌,寬大而有力,不滾燙也不冰涼,帶著人間恰到好處的溫度,握緊了她小小的手。

  袁香兒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簡陋的茅屋和破舊的圍牆,大門外簇擁著的一家七口。圍牆頭上探出一隻長脖子的雞腦袋,兩隻尖尖的狐狸耳朵,和幾個探頭探腦的小東西。

  斜陽的餘暉正是好時候,天邊晚霞的色澤變得濃郁而絢爛。

  袁香兒揮別生活了七年的家,不再回頭,牽著余搖的手,向著晚霞深處走去。

  袁招弟看著妹妹漸行漸遠的背影,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哇,我不吃餅子了,不吃餅子了,阿娘別把妹妹賣了。」

  她中氣十足的哭鬧聲被夏日的涼風送出很遠,使得袁香兒一顆苦澀的心稍稍好過了一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8:3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6-8 08:41 AM 編輯

第三章

  袁香兒走在荒野外的小道上,天色一點一點地昏暗了下來。身後村莊的燈火已經完全看不見,前路是一片混沌的昏暗。

  余搖似乎沒有停下來歇腳的打算,寂靜的叢林中可以清晰地聽見倆人踩著腳底荒草枯枝時發出的腳步聲。

  夜色濃厚,狐火蟲鳴,林木的枝條影影倬倬,彷彿在那裡躲藏著無數恐怖的存在,正在悄悄窺視夜行荒野的二人。

  袁香兒心裡有些害怕。因為真切的知道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那些不同於人類的生命,使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害怕身處這樣的荒郊野外。

  她一路緊繃著神經,擔心下一刻就會從哪個黑暗的角落突然跳出一隻形態可怖的妖魔。

  七歲的自己身邊甚至連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剛剛認識不到幾個時辰的便宜師父。

  不,準確的來說,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師父是不是人類。

  袁香兒悄悄抬頭望了一眼牽著自己手的男人,男人的眉目疏朗,肌膚如玉,在月色星輝的遙映下,顯得那麼的不真實。

  他會不會也是個妖怪?

  這樣的想法讓袁香兒頓時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余搖停下腳步,看了看一路乖巧跟在身邊的小徒弟。小徒弟只有六七歲的年紀,應該是累了,或許還有點害怕,畢竟還是個身高才這麼一點的小姑娘。

  「香兒是不是害怕?」余搖在袁香兒身前蹲了下來,「沒事的,有我在這裡,他們一般是不敢出來的。」

  袁香兒看著他,沒好意思告訴他自己害怕的根源大半來自於他本人。

  余搖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籙,這樣的黃紙紅字的符籙在這個世界很常見,被民眾在各種場合普遍使用,不論是婚嫁喪葬,治病鎮宅,都可以看見有人虔誠地求來黃符,或是張貼佩戴,或是化水喝進肚子裡去。

  不過袁香兒從來不覺得它們能起什麼真正的作用。

  有時候她甚至能看見那些小妖精拿著這些號稱壓祟驅邪的符條當做葉子牌玩耍。

  余搖手裡的這張,雖也是尋常所見的黃紙紅字,但一拿出來,袁香兒就感覺到了它的與眾不同。此刻在她的眼裡,那些赤紅朱砂書就的符文,宛若有靈一般沿著筆劃流轉著殊豔的靈光,在一方黃紙的承載下,隱隱透著震懾人心的力量。

  余搖的長指翻飛,靈巧熟練地將符籙折疊成一個標準的三角形。他將折好的符輕輕別進袁香兒的腰帶裡,也不知是不是心裡作用,腰間隱隱傳來一股溫熱感,讓袁香兒心頭一鬆,驅散了恐懼鎮定下來。

  她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終於見識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護身符。

  「你……」余搖蹲在她的面前,莫名為接下來的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還沒收過徒弟,還不太知道怎麼和這麼小的徒弟相處,「你願意叫我一聲師父嗎?」

  「師父。」

  袁香兒回答得毫無壓力,當然也並沒多少誠意。

  她的腦海裡沒有這個時代根深蒂固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觀念,眼下對她來說唯一需要考慮的事,是怎麼讓自己年幼的身軀在這個世間安穩地存活下來。

  但余搖似乎已經很滿意了,他伸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腦袋,「師父的家離這裡並不算太遠,為了不讓你師娘等急了,香兒辛苦一些,陪為師連夜趕路行嗎?」

  「可以的,我都聽師父的。」袁香兒又甜又乖巧。

  只要你不突然變身成大妖怪,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什麼都可以聽你的。

  余搖覺得很感動,他時常聽一些道友抱怨,帶徒弟是多麼辛苦麻煩的一件事。但自己的小徒弟怎麼就這樣的乖巧可愛。

  「來,為師背你走。」

  他轉過身,把自己的脊背留給聽話又懂事的小徒弟。

  ……

  袁香兒趴在余搖的背上走了很遠的路,夜色已經深沉,蒼穹之上漫天星斗。

  余搖的步履十分穩健,帶著獨特的韻律,使得袁香兒有些昏昏欲睡。她現在覺得自己的這位師父應該不是妖怪,那些大妖怪都是高來高去的,她還沒見過哪個大妖怪這樣老老實實以人類的姿態走如此遠的路。

  有了這樣的想法,年幼的身軀就再也抵擋不住睏意,在富有規律的輕輕晃動裡迷糊了。

  這個人的脊背很寬,奇怪的是他的身上似乎帶著點海水的味道。這讓從小生活在海邊城市的袁香兒覺得十分熟悉且安心。

  她依稀做起了一個夢,在夢境中回到了童年時期,回到了自己已經忘卻了的一段時光。在那裡有一個成熟而穩重的男人,袁香兒記不清他的面容。但母親見到了他,卻罕見地露出了溫柔的笑。那個叔叔帶著自己和母親一起去了城市中最大的遊樂場,渡過了幸福又快樂的一天,直到天黑了下來,城市裡亮起了星星一樣的燈光,他將玩累了的自己背在背上,慢慢走在那些漂亮的星光裡。

  那時候的袁香兒趴在那個堅實的脊背上,在那人搖晃的步伐中入睡,心裡想著這可能就是父親的感覺,真希望永遠這樣睡在父親的脊背上。可是當她第二天醒來之後,一切都恢復了原狀。父親的脊背消失了,自己依舊睡在豪華而空闊的屋子內,母親變得比從前更加冷漠而行事匆匆。

  長夜不知何時已經過去,天光已經大亮,袁香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舊在那個搖搖晃晃的脊背上,師父背著她走了一整夜的路。

  盛夏的早晨,日頭就已經十分曬人,一頂青色的竹斗笠歪歪地罩著她的腦袋。袁香兒趴在那人的背上睜著眼,看著那些從斗笠縫隙中漏下的陽光在眼前晃動,突然就覺得自己既然已經在這個世界做過了女兒和妹妹,那麼再做一個徒弟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可以。

  她從余搖的背上下來,看見那個自己睡了一夜的後背被汗水沾濕一大片。師父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面取出水壺來,讓自己先喝。

  余搖那有些超脫凡俗的面目,在汗流浹背的模樣中開始漸漸蛻變,變得真實富有人味了起來。

  袁香兒輕輕喚了一句:「師父。」

  這一句喚得很輕,卻終於帶上了一點真心實意。可惜的是余搖聽不出其中的區別,他只覺得新收的小徒弟既軟萌又聽話,實在是好帶得很。

  在他們眼前出現了一道溪流,溪水潺潺向東流去,溪面上架著一道寬闊的石橋,橋的對面是一座熱鬧不凡的小鎮。

  「這裡是闕丘鎮,師父的家就在這裡。這條清溪源自鎮子南面的天狼山脈,是你們村口那道溪流的源頭。」余搖這樣和袁香兒介紹。

  闕丘鎮是一座歷史悠久古鎮,鎮子的南面是地勢險峻的天狼山,一道寬闊的溪流至崇山峻嶺中流出,環繞過小鎮一路東去。

  余搖牽著袁香兒的手緩步穿過石橋,步入喧鬧的凡塵。

  「先生回來啦,這是誰家的女娃娃,長得這樣標誌。」

  「原來先生收了徒弟,那可要恭賀先生。」

  「先生回來了,這是剛剛溪裡得的活魚,正想送去給先生嘗個鮮,又怕吵到娘子休息。趕巧在這裡相見。」

  「先生何時得空,我家新添了長孫,想勞動先生賜個名字。」

  「家裡的婆娘見天地睡不好,都說是寐著了。也想請先生賜道符水。」

  ……

  出乎袁香兒意料之外,一路往來的行人,不論身份如何,都對余搖十分熱情尊重,而余搖對此似乎也習以為常,應對自如。

  石橋是這個鎮子唯一的出入口,橋面上販夫走卒,來往穿行,橋頭不少小販,兜售針頭線腦,果品飲食,更有表演雜耍技藝的江湖人士,場面十分熱鬧。

  這一切對袁香兒來說都很是新奇,她一直居住在人口稀少的小村落,穿越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多彩多姿的古代集市。

  這裡看得正高興,她突然停下腳步,拉了拉余搖的袖子。

  「怎麼了?」余搖順著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在人群密集的橋頭,突兀地站著高出普通人大半截的身影,那個人影肩寬頭小,面目漆黑,一雙眼睛豎著長在臉上,正站在橋柱邊上彎著腰伸著腦袋看一個米糕攤位上售賣的熱騰騰的米糕。

  賣米糕的老者笑盈盈地招呼來往行人,完全沒有看見幾乎壓在他頭頂上的那個身影。

  余搖笑了起來,小徒弟果然和卦象上顯示的一樣,天賦不凡,小小年紀就開了陰陽眼,是個繼承自己衣缽的好苗子。

  「此妖名為祙,黑首從目,模樣古怪,但性情平和,雖喜歡在人群中行走,但大部分時候並不會驚擾他人。香兒不必介懷。」

  「師父,你果然和我一樣看得見嗎?」袁香兒意識到師父和自己一樣,能夠看得見那些東西,心裡十分歡喜。

  這麼多年了,那些妖魔明明存在於世間,就生活在他們身邊,但只有自己一人能夠看見,只能一直憋在心底,無處述說。這次終於有一位可以不用偽裝,隨意交流的人了。

  「是了,我們袁家村也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小妖怪,雖然皮了點,但是大部分對人類都沒有什麼惡意。」她回憶起自己在袁家村的日子,雖然有些妖魔的形態令她害怕,但倒確實沒有真正傷害過她。

  「妖魔和人族不同。他們性情不定,難以捉摸。兩族劃界而居,大多時候互不攪擾。但也時有大妖,一時興起,為禍人間,令人防不勝防。」

  余搖將目光投射到闕丘鎮南面的萬千大山中,那裡曾經是上古妖族天狼族的巢穴。如今雖然天狼族早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但依舊盤踞著一些十分恐怖的存在。

  「香兒你要記得,雖然我們住在山腳下,但不可隨意進入天狼山深處,更不能招惹深居其中的那些大妖怪。他們有一些,是師父都對付不了的存在。」

  袁香兒此刻的心情很好,什麼話都好說。她看了一眼遠處連綿不絕的青山,保證道,「嗯,我才不會去招惹他們。」

  師徒二人沿著鎮上的青石板路一路前行,最為繁華的地段過去,兩側的房屋和行人漸漸開始變得稀少。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空,轉眼佈滿了黑漆漆的雷雲,嘩啦一聲倒下雨來。

  街上的行人紛紛躲避,余搖將斗笠罩在袁香兒的頭頂上,一把抱起她就向前跑。

  「香兒不急,已經到家了。就是前面那座院子。」他伸手指給袁香兒看。

  道路的盡頭,青山斜阻,山腳之下隱隱露出一棟水磨磚牆的清涼小院。院牆內蒼松疊翠,修竹斜倚,雖不顯奢華,卻有清涼自在之意。

  還未奔到近前,院門突然開了,從內伸出一雙舉著竹傘的纖纖玉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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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祙:音義同魅。祙 ,其為物人身、黑首、從目——引自《山海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8:52 AM

第四章

  「雲娘,你怎麼出來了?」余搖踩著泥水加緊向前跑了幾步,接過了那把竹傘。

  持傘之人借著門楣露出半張芙蓉面,青衫羅裙,美鬢如雲,是一位令人見之忘俗的古典美人。只可惜體態單薄,弱柳扶風,有一種病體纖纖之態。

  袁香兒知道這位就是師父一路念叨了幾次的師娘了。她乖巧伶俐地在余搖的懷裡喊了一聲師娘。

  雲娘點了點頭:「我想著你沒帶雨具,就想到門口來迎一迎。這就是新收的徒兒?」

  她的聲音清冷,語氣平淡的,沒有什麼特別熱度,看不出喜好。

  師娘的身體顯然不太好,大暑的節氣,面色蒼白,氣血不足,穿得一身嚴嚴實實的衣物,還在肩上搭了件外披。

  袁香兒懷疑別說淋上這麼一場雨,就是刮一陣大風都有可能將這位師娘給吹跑了。

  余搖一手抱著袁香兒一手撐著傘,傘蓋嚴嚴地遮在妻子和小徒弟的頭頂上,倒把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都淋濕了。三人一道順著院子的石子路向裡走,

  庭院四周參差不齊地生長各色花木植被,並沒有經過修剪雕琢,淩亂中顯出幾分野趣。最為顯眼的是一棵梧桐樹,枝幹擎天,亭亭如蓋。

  從那繁密的枝葉內傳出一道細聲細氣的聲音:「我道是收個什麼樣了不得的徒弟,原來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而已。早知讓我去一把拎來就是,也值得你這樣大老遠地跑一趟。」

  袁香兒伸出腦袋,從雨傘的邊緣往上看,梧桐粗壯的枝幹上扒著一個類人形的生物,一張雌雄莫辨的人面,眼瞼四周描繪著濃墨重彩的胭脂紅,頭戴一頂紅色的冠帽,兩條長長的殷紅帽巾從白皙的臉頰垂落下來,在翠綠的枝葉中隨風輕擺。他枕在胸前的雙臂上遍佈純白的羽毛,身後更有長長的純白翎羽從枝幹上垂落下來。

  「這是竊脂,是為師的使徒。」余搖給袁香兒介紹。

  穿過庭院,一圈吊腳簷廊環抱著數楹屋舍,紙窗木榻,簡潔雅致。余搖將雲娘和袁香兒接到簷廊上,自己站在廊邊抖落傘上的雨水。

  雲娘沒有多餘的言語,施施然穿行過長廊,進入南面的一間屋內,不再露面。

  袁香兒腳邊的地面上突然浮現出半個人面牛角的腦袋,把她給嚇了一跳。低沉的聲音從吊腳簷廊木質的地板下響起,「這樣的女娃娃也能修習先生之秘術?我看還不夠我一口吃的。」

  「這是犀渠。他脾氣有些不好,」余搖笑著介紹,「但他們都很厲害。有他們守在家裡的時候,即便是師父不在,你也可以不用害怕,放心隨意的玩耍。」

  就是他們在我才會害怕的吧?袁香兒看著犀渠那副兇神惡煞的相貌,心裡腹誹。

  「使徒是什麼意思?」她不懂就問。

  「我等修行之士以術法折服妖魔,若不願弒之,可以秘術與之結契,以為驅使,故名使徒。」

  「原來還可以這樣。師父這個可以教我嗎?我也想要使徒。」袁香兒興奮了,想起自己將來若是能控制一群妖精保護自己,為自己跑腿做事,豈不是十分神氣。

  於是她拉著余搖的袖子,恨不得立刻就學了術法抓一隻小妖精契為使徒。

  「當然可以教你,」余搖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腦袋,「只是此事並非那麼容易,想要得到第一隻使徒,至少也要等你出師之後。」

  自此袁香兒就在這個小院住了下來,開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余搖本人所學甚雜,涉獵極廣,不論是風水相學,符籙咒術,六壬堪輿,祝由十三科他似乎都拿得出手。

  但袁香兒發現了來至於自己的最大一個問題,她不識字,或者說不識這個時代的那種繁體字。看起來一個個字似懂非懂,讀起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根本無法流暢讀通那些繁難的經學要義。

  師父余搖雖然在術數上十分博學,講學之時能用自己的理解,將本應晦澀難懂的理論說得詼諧生動,淺顯易懂。但奇怪的是他對簡單的幼童蒙學反而一竅不通。

  余搖在庭院的石桌上對著一本《千字文》看了半天,結結巴巴念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這個天地玄黃的意思就是……是什麼呢?」他撓了撓自己的腦袋。

  「天是黑色,地是黃色,宇宙寬廣無邊。」袁香兒表示中學的時候還是學過這兩句名句的。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余搖高興地點點頭,隨後指著後幾句話問袁香兒,「這個閏余成歲,律呂調陽是什麼意思?」

  袁香兒搖搖頭,這對於理工科的學生來說超綱了。

  於是師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修行的大道艱難險阻,他們被攔在了第一步的識字上。

  「人類的漢字確實是太難了點。」余搖小聲嘀咕了一句。

  竊脂的腦袋從樹幹上伸出來,殷紅的冠帶垂落在書頁前:「人類的術法很厲害,但他們似乎故意要把這種東西弄得根本看不懂,好不讓自己的同族輕易學習了去。真是一個特別自私的種族。」

  犀渠低沉的聲音從地底響起:「我看他們是防著我們妖族,害怕我們修習他們的秘術去,否則以他們那嬌弱的肉體只能充當我們妖族的口糧罷了。」

  「反正這些東西我是怎麼也聽不懂。也只有……能搞得明白。」

  犀渠最後嘀嘀咕咕地呢喃那一句,袁香兒沒聽清,因為這個時候,師娘的身影罕見地出現在了簷廊的陰影中。

  「識字這一塊,還是讓我來教吧。」雲娘籠著袖子淡淡地開口說道。

  來了這些時日,袁香兒知道自己這位師娘的身體實是孱弱,整日足不出戶,只在臥房靜養。師父對她極其敬重疼愛,一日三餐端到床前,生活瑣事皆親力親為,悉心照料。

  大概是因為精神不濟,師娘的性情狠冷淡,寡言少語,對任何事都淡淡的沒什麼興趣。除了剛到的那一天,袁香兒幾乎沒和她說上話,想不到她會主動提出教自己識字。

  從此袁香兒每日便先和雲娘學半個時辰的字。隨後再跟著余搖學一些采氣煉體,天機要決等等五行秘術。

  雲娘的講學十分嚴謹,按部就班,循序漸進。

  余搖卻十分隨性,完全沒有章法,天馬行空,肆意妄為。有時他在隨手折一把蓍草,就在草叢中教起天地大衍之數。有時又正兒八經地沐浴熏香,給袁香兒演示行符唱咒的過程。從精奧正統的紫薇斗數,到人人忌諱的厭勝之術。想到什麼說什麼,毫無忌諱,也不怎麼在乎袁香兒聽不聽得懂。

  每日用過早食,袁香兒便進入雲娘的屋子請安,雲娘會從床榻上起身,披上衣物,鬆鬆的挽起髮髻,坐在窗邊手把手地教她識文斷寫。

  師娘的手很冰,說話的聲音一貫清冷。但教得卻很用心,她時常握著袁香兒的手,教會她用毛筆寫出一個個俊秀漂亮的字來。

  袁香兒的手背上傳來冰涼的觸感,她不禁為自己這位師娘的身體狀況擔憂。師父的祝由術十分了得,甚至時常有人大老遠地舟車勞頓,特意趕來求他一道靈符治病,都說是能夠符到病除。

  然而師娘不知道得的是什麼病,即便是師父也束手無策。

  袁香兒覺得有些愧疚,病重的師娘每日還要為了自己耗費半個時辰的精力講學。於是她越發上進,埋頭苦讀,加上本身就有的底子,在識字背書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日千里,進步神速。

  對待學習袁香兒拿出的是高中三年面對高考時候鍛煉出來的拼勁,畢竟如今要學的科目龐雜繁多,晦澀難懂,教學的師父還有些不太靠譜,她只能在聽課的時候認真筆記,課後自行歸整,查閱文獻,對照理解。

  雲娘對她的文化學習成績很欣慰,冰冷的面孔上終於也開始露出一兩絲微笑,偶爾會吝嗇地誇一句進益了。

  余搖卻顯得憂心忡忡,他覺得年幼的弟子正應該是玩耍的年紀,不應這樣沒日沒夜的辛苦學習。他嘴裡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香兒你怎麼還不出去玩耍?」

  為了擔心徒弟初來乍到沒有玩伴,他甚至給交好的四鄰八舍但凡有孩子的家庭都打了招呼。以至於那些本來就因為新來了小夥伴而躍躍欲試的皮猴們,再也沒有了顧忌。吳嬸家的大花二花,陳伯家的鐵牛狗蛋,全都一窩蜂地湧進來每天拉著袁香兒上山下水地玩。

  師父在這個時候總是十分欣慰地站在門欄處揮手,「好好玩耍,酉時記得回來吃晚飯,師父今日煲了你喜歡的竹蓀山雞湯。」

  袁香兒表示對師父的這種關懷很無奈,她並不想和這些六七歲的小孩混在一起玩,她真的只想好好學習。

  無奈師父盛情難卻,小夥伴熱情似火。她也只好苦逼地降智到童年時期,開開心心地加入玩泥巴掏鳥蛋的大軍中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02 AM

第五章

  陳家的老大鐵牛爬在一棵高高的拐棗樹上,樹下的一個個小夥伴都昂著脖子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這讓他的心裡有些小得意。

  他悄悄瞄了一眼余先生家的那位香兒妹妹,這位妹妹剛來的時候一副面黃肌瘦的樣子,在先生家養了沒兩年,小臉也鼓了,肌膚也白了,水靈靈的模樣很是招人喜歡,巷子裡這一圈的孩子沒有不愛找她玩的。或許是跟在先生身邊學習,她和這裡的孩子都不太一樣。從來不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也不哭鼻子,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笑起來甜甜的。但若是香兒想要使壞的時候,那是誰也逃不了她的戲弄。

  鐵牛摘下一掛掛綴滿拐棗的枝條,往小夥伴手中丟去。別看這歪七扭八的棗子有些醜,吃到嘴裡可甜了,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零食之一。他藏著私心,將掛著最多最飽滿果實的枝條瞄準了往袁香兒手裡丟。

  袁香兒站在樹底下,抬著頭看樹上摘果實的小朋友,她真正的童年其實是在各種學費昂貴的興趣班中渡過。

  高檔的轎車,專職的司機,緊密到喘不過氣來的課程表,每天來回奔波在上各種培訓課程的路上,幾乎不記得有什麼娛樂時光。

  想不到已經二十大幾了,重活了一次,卻能這樣悠閒下來,得到一個無憂無慮嬉戲玩耍的童年。

  忙著搶拐棗的孩子看不見,此刻,在袁香兒的身邊站著一個比他們高出數倍的黑色身影,是袁香兒當年第一天來到鎮上時在橋墩上看見「祙」。

  高高大大的個子,寬闊的肩膀,黑色小腦袋,腦袋上豎著眼睛的大怪物,混在一群孩子中,昂頭期待地看著樹上的孩子丟果子下來。

  袁香兒又接到了一掛拐棗,大牛總能隔三差五地把果子準確投到她的懷中,她甚至不用和夥伴們一窩蜂地衝上前去爭搶,懷中的果子也自顧自地多了。

  袁香兒的眼睛目不斜視地看著樹頂,手裡卻不動聲色的將一掛的拐棗遞到了身邊的妖魔手中。那個大個子妖魔愣愣地伸出手,將它們接住了。

  來了這麼久,袁香兒發現這隻妖怪雖然體型龐大,但確實和師父說的一樣只是喜歡混在人群中玩耍,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袁香兒也就慢慢的對他不再害怕。這個時候刻她甚至覺得這隻妖怪看了這麼久,說不定也只是想要一掛果實而已。

  果然,那個大個子妖怪捧著一小掛果實左看右看,蹲到一旁,歪著腦袋研究手裡的東西去了。

  大牛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褲子:「行了,就這些,再高的摘不到了。」

  「摘不到了嗎?我才這麼點。」

  「好可惜,上面還有那麼多,下次帶一根竹竿來吧。」

  小夥伴們惋惜地往回走,突然聽得樹頂一陣嘩啦啦的響聲,拐棗,樹葉,毛毛蟲,劈頭蓋臉地落下來,砸了他們滿頭滿臉。

  「哎呀呀,哪來的這麼大的風?」

  「好多果子啊,快撿起來。」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一邊躲避一邊滿地撿起果實。

  在他們看不見的世界裡,站在樹邊的黑色身影正鼓起胸膛,長長地吹出一口氣,那口氣竟然刮起了一陣颶風,呼啦啦搖下了樹上的果實。

  大豐收的孩子們在溪水邊洗淨了拐棗,兜在衣襟裡,吃得一嘴甜滋滋的。吃飽之後他們還有任務,需要進山裡撿一些柴禾帶回家。

  這些孩子中只有袁香兒不用幹這個活。

  平日裡她既不用撿柴禾也不用打豬草,甚至不用挑水做飯,每天不是學功課就玩耍,衣服總是很乾淨,小手白嫩嫩的,回家還時常有香噴噴的雞腿吃,是所有小夥伴豔羨的對象。

  「香兒,我們一會就回來,你在這兒等我們呀。」

  夥伴們和她揮手告別,袁香兒獨坐在溪邊倒也不無聊,如今這個沒有了任何電子產品的世界,並不像她想像的枯燥無聊,反倒每一天都讓她覺得新奇有趣。

  比如此刻,在離她不遠處的溪岸邊,一個具有有人類四肢,穿著青色衣物,卻長著青蛙腦袋的小人,正沿著一塊滑溜溜的大石頭往上爬。他似乎想要摘取垂掛在岸邊那幾顆紅彤彤的樹莓,石頭上佈滿苔蘚,滑不留手,以至於他每每爬上幾步就腳下一滑,小身體團成一團一路滾落下去。

  袁香兒躲在一旁偷看,起了壞心思,明明看見那隻青蛙人快要夠著果實了,卻悄悄伸出一根樹枝,在他腳下一撥,害得他撲通一下,又團團滾到草地中去。

  她憋著笑,看著那個小小的青蛙人愣頭愣腦地爬起來,青蛙人的視力似乎不太好,根本看不見就一旁靜坐不動的袁香兒。從草地上爬起身後呆頭呆腦地摸了摸腦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掉下來,只好繼續開始往上爬。引得袁香兒這位心地不太好的大小姐在心底嘿嘿直笑。

  如此欺負了幾遍小妖精,袁香兒聽見叢林深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細細的哭聲,她側耳聽了一陣,站起身來,拎著那隻青蛙人的衣領把他提到岩石頂上放著,隨手捋下幾顆樹莓,托在樹葉上擺到那隻傻傻的青蛙人面前。

  「不逗你玩了,拿去吃吧。」

  袁香兒順著哭聲尋了過去。分開灌木的枝葉,她看見了一個獵人設置的陷阱,尖利的鐵鉗夾住了一隻山貓的幼崽,剛滿月大小的小貓腿上鮮血淋漓無力掙脫,趴在草地上掉眼淚,發出細聲細氣的哭聲。

  看見了袁香兒出現,它渾身炸毛,口吐人言喊了起來:「呀,是可怕的人類,父親大人救我,父親大人救命呀。」

  袁香兒被他奶聲奶氣的聲音撩到了,她打從上輩子起就喜歡這樣毛絨絨的生物。她伸出手在小貓的大喊大叫中用力掰開鐵夾子,捏住小貓的後脖頸,小心地把那隻受傷了的小貓從陷阱裡提出來。

  「呀!是人類,好可怕。不要靠過來,不要抓我!」小山貓被提在袁香兒手上,伸出嫩嫩的小毛爪子在空中四處亂抓企圖反抗。

  「別鬧,」袁香兒捏貓脖子的手法熟練,不讓這個小東西得逞,「我就看看你腿上的傷口。」

  細細的毛腿上都是血,輕輕觸碰一下,就引起小貓炸毛尖叫,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嚇的。

  叢林中傳來一聲低沉而憤怒的吼聲,剎時間腥風撲面,飛沙走石,一隻巨大無比的貓妖從林中躍出,咆哮著向著袁香兒淩空撲來。

  那裂開的血盆大口一路飛濺著唾沫,袁香兒可以清晰地看見裡面那一排閃著寒光的利齒和佈滿倒刺的巨舌。

  她毫不懷疑這一口咬下來,能讓自己身首異處,血濺當場,神仙也救不回性命。

  這是袁香兒第一次真真切切體驗到妖魔的恐怖之處。不是玩耍,也不是練習,一個不慎丟的是自己的小命。

  腥臭的氣息吹得她遍體升寒,死亡的恐懼鑽進毛孔,攝住了心臟,生死一線之間,兩年來師父教授過的所有法術禁咒在她的腦海中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

  六甲神咒?不行,那個需要法器。

  畫五雷符?別說在這樣緊張混亂的時刻,就是平日在家中,擺好案桌,沉心靜氣,十張中也未必能成功一張,還沒什麼威力。

  擺天門陣?根本不趕趟啊。

  調請陽神陰兵?哦,這個還不會。

  袁香兒這才慌了,她發覺,自己看似學了不少東西,臨到實戰之時,卻還是慌腳雞一般拿不出任何防禦手段。

  大貓妖淩厲的爪風已經刮到皮膚上,袁香兒的腰上突然傳出一陣灼熱感。當年在離開袁家村的路上,師父親手折的那道符,她一直隨身攜帶,此刻放在香囊中的符籙突然爆漲出一片金光,在袁香兒面前浮現出一圈紋路繁複的金色圓形圖文,那細密威嚴的符文金光閃閃,於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貓妖的猛烈一擊。

  師父的護身符保護了她。

  「別衝動,這只是個誤會,這隻小貓並不是我傷的。我是恰巧路過。」袁香兒舉起手裡的小山貓,逮著機會試圖解釋情況。

  那隻紅了眼的貓妖此時根本聽不進她的話語,憤怒地瘋狂用爪子不停攻擊,這個脆弱的人類,只要一爪子就可以輕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但不論它如何惱怒地變化方位角度,那道金色的圓盾總能準確地出現在它面前,滴水不漏地擋住了攻擊。

  大妖的威壓和兇猛攻勢卷起漫天塵土,引得地動山搖,飛沙走石。一片天昏地暗中,只有那看似薄弱的金色符文,不斷亮起金輝,堅定地擋在袁香兒眼前。

  袁香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是出來玩的,什麼也沒帶,只能咬破手指收斂心神淩空描繪出能夠召喚天雷的五雷符。

  余搖所傳的符法,和世間所傳儀式繁雜的制符過程不同,講究的是道法自然,一點靈光即是符。看起來似乎簡單了不少,但其實十分任性,那所謂的靈犀一點極難捕捉,袁香兒修習多時,依舊摸不太著門道,時常一二十張符籙中,能有效用的不足其一。

  師父余搖還不太管她,每日只會說:香兒好棒,已經可以了,玩去吧,玩去吧。

  此時命懸一線,袁香兒不敢大意,凝神聚氣一筆成符。

  紅色的符文在空中淡淡現了現身影。

  成功了!

  袁香兒還來不及高興,只看見天空不緊不慢地飄來幾朵雷雲,細細地劈下一道閃電,那細細的電流打在小山一樣的貓妖身上,一點效果都沒有,不過炸得他更加狂怒而已。

  袁香兒氣得跺腳,只能駢劍指,再一次起符。

  就在此時,她的眼前突然浮現了一隻遊動著的青色小魚。

  那小魚搖著尾巴在空中迅速遊動了一圈,袁香兒揉了揉眼睛,它就一分為二,變成了一紅一黑兩隻小魚。

  兩隻小魚首尾相逐,再轉一圈,逐漸變大,成為一個巨大的雙魚八卦。

  身邊突然安靜下來,彷彿被罩上了一個巨大的透明圓形護罩,風沙也不吹了,大地也不晃了,空中淩亂的草葉正慢悠悠地飄落。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袁香兒面前,那人抬指輕揮,護罩外的貓妖就骨碌碌地滾出去老遠,沿途壓倒了一路粗壯的樹木。

  天地間傳來一聲如同嬰兒啼哭般的鳴叫,犀渠的身影從地底一躍出,他後蹄刨地,黑色的身軀瞬間巨大化,頂著一雙尖銳的長角把剛剛爬起身來的貓妖撲倒在地。

  余搖臨空凝結四條透明的水柱,禁住貓妖的行動,提起袁香兒手中那隻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奶貓遠遠拋了過去,

  「還給你,別再出現,否則將你封禁百年。」

  那隻兇狠無比的巨獸弓著背,嗚嗚低吼。最終放棄了繼續攻擊的打算,叼起自己的孩子,幾個起躍,消失在群山之間。

  袁香兒驚懼的心在一瞬間變得安穩,四肢脫力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余搖轉過臉來看她,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哎呀,香兒已經可以指空書符。看樣子很快就能夠出師了。」

  袁香兒心有餘悸地傻傻笑了,此時的她心裡覺得師父所謂的出師不過玩笑之語。

  剛剛那隻險些取了她的小命,對她來說如高山般難以撼動的巨獸,師父卻能在抬指之間輕鬆解決,自己比起師父還差得遠呢,怎麼可能出師呢?

  有師父在,無憂無慮的童年似乎可以無限地延續下去,每日輕鬆隨意地學學術法,和小夥伴或是小妖精們玩鬧戲耍一番,時光就如同那涓涓細流,無聲無息地東流而去。

  院子裡的梧桐樹葉再一次變黃的時候,師娘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她停止了給袁香兒的授課,躺在昏暗的床榻上幾乎起不了身。

  袁香兒進屋去看她,只見她面色青白,目光無神,如果不是偶爾還能微微呼出一口熱氣,幾乎就像是一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師父余搖在這段日子裡不再出門,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床邊,握住那隻蒼白無力的手,沉默地看著床榻上的妻子。

  自從相識之後,師父對任何事物都十分隨性灑脫,甚至帶著幾分成年人身上少見的天真單純。袁香兒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流出淡淡憂傷的模樣。

  在一個天氣特別好的日子,袁香兒站在梧桐樹下,忍不住開口詢問吊兒郎當趴在樹枝上的妖魔。

  「竊脂,你知道師娘得的是什麼病嗎?」

  樹冠中傳來一聲嗤笑,飄逸的潔白翎羽輕輕垂落,「她那哪裡是病,不過是壽數到了,無以為續罷了。」

  竊脂俊美的面孔從枝葉間探出來,「小香兒,你知不知道,你們人類那短暫的壽命在我們妖族的眼中,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沒什麼差別。我們許多妖族願意和人類結下契約,並非是無力反抗,不過是漫長的歲月過於無聊,借此在人間遊戲一番罷了。」

  他伸出白色的翅膀,在袁香兒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我覺得我不過是打了幾個盹,你怎麼就變高了。是不是我冬天睡上一覺,你就要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太婆,腐朽爛到泥地裡去了。」

  「竊脂,她還是孩子,你別嚇唬她。」余搖的聲音從簷廊下傳出。

  「哼,早晚不都得知道的嗎?」竊脂有些沒趣地收回翅膀。

  余搖從簷廊的陰影中緩步走出。正午的陽光很明媚,將斑駁的樹蔭打在他溫和的面孔上,他伸出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腦袋,像往日一般笑盈盈地說,「倒確實是長高了不少。」

  「師父,竊脂他剛剛說……」

  「香兒,本門講究的是道法自然。」余搖在她的面前蹲下,認真凝望著她的眼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這世間萬物都脫不了自然二字。人間生死聚散理應順其自然,本不該過度執著。」

  余搖對袁香兒的教導從來都十分隨便。可以了,去玩吧,不懂沒關係,是他最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他很少說這樣玄之又玄的教義,袁香兒表示聽不太明白。

  「現在不明白也沒事,只是師父本來不願你接觸那些山中的妖魔,但現在想想,為師自己都不能克制之事,又如何能勉強於你。只希望你長大之後,能有和師父不一樣的見解人生。」

  袁香兒聽得是一頭雲裡霧裡,她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師父的眼睛,這才發現師父的眼眸和尋常人似乎有些不同,清透深邃,彷彿裡面有深淵,有大海,承載著深海中萬千世界。

  也許是看著這樣的眼睛久了,袁香兒午睡的時候就夢到了大海,她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聽了許久的海浪濤聲,

  午後的陽光透過紙窗曬進來,庭院裡寂靜一片。

  袁香兒醒了過來,揉揉眼睛,走到院子裡,總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和平時不同了。

  不太對勁,未免太過安靜了些。

  除了竊脂和犀渠,師傅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使徒,往日裡即便師父出門在外,這座院裡的屋簷上,地板下,牆頭樹蔭,花木之間總能聽見那些小小的精靈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響。

  但此刻,一切彷彿突然就消失了,靜得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竊脂?犀渠?」地板下沒有響起那種低沉的嗓音,院中的樹葉一動不動靜立在樹梢。

  「師父?大家都到哪去了?」袁香兒雙手攏在口邊,沖著庭院大喊。

  梧桐樹下的石桌邊上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那人穿著一身輕薄的羅裙,鬢髮高盤在腦後,正抬頭看著天邊的雲霞。

  聽見喊聲,她轉過臉來,氣色紅潤,美人如玉,正是袁香兒那久病不起的師娘。

  「師娘,您怎麼起來了?」袁香兒又驚又喜地拉住了師娘的手,「師娘,您這是好了嗎?」

  雲娘點點頭,伸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臉頰。她的手掌既柔軟又溫熱,再不像往常那般冰涼,

  「那可真是太好了,師父他知道嗎?對了師娘,我師父呢?怎麼到處都看不見他。」

  雲娘淺淺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挽著袁香兒的手站起身,攜著她走出了院門外,

  「你師父有事出一趟門,要過些日子才回來。」

  因為師娘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淺笑,袁香兒就沒想到所謂的過些日子,有可能是三兩天,當然也可能是經年累月。

  集市上的鄉民們看見雲娘子出門都十分新奇。

  「哎呀,娘子這是大好了呀?」

  「那先生可得高興壞了。」

  「娘子要買哪些果子?不好叫娘子受累,讓我家的小子給您提回去。」

  雲娘笑著一一回應,她和尋常人家的婦人一般,繫著一條頭巾,挎著一個竹藍,攜帶著袁香兒,彎著腰在市集上挑挑揀揀的買菜。

  「師娘這是做什麼?」袁香兒不解地問道。

  「買些蔬果,準備今日的晚食。」

  「師父不在家,師娘身子不好,這些瑣事交給徒兒來做就好,怎麼好讓師娘親自動手?」

  余搖在的時候,家裡打水煮飯的雜事,一向都是由余搖一手包辦,袁香兒像是一個真正的孩子一般無憂無慮地生活了這些年,她也很享受這種被當做孩子寵愛著的感覺。

  但如今師父出門了,她覺得自己還是個有原則的人,該由自己挑起這些事,不能讓剛剛病癒的師娘勞累,畢竟自己實際上並不是一個孩子。

  雖說她兩輩子都不會煮飯,但現在學起來也不算晚。

  「瞎說,你才幾歲,師父不在,自然有師娘煮飯給你吃。」雲娘伸出白皙的手指,在袁香兒的鼻子上輕輕點了一下,「你師父當初怎麼寵你,如今師娘一樣寵你。快說,晚上想吃點什麼?冰糖肘子吃不吃?」

  袁香兒咽了咽口水,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特別的饞肉吃,於是她瞬間放棄自己剛剛立起來的原則,「吃……吃吧,冰糖肘子誰不吃。」

  二人手挽手地往家裡走去,天邊雲霞累覆,滿布細密鱗雲,霞光燦燦,有如謫仙過境。這樣的漂亮的霞光袁香兒在記憶中只見過一次,那是師父到袁家村接自己的那一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09 AM

第六章

  院子的大門外響起砰砰的敲門聲。

  「來了,來了。」袁香兒一路小跑著從院子的梧桐樹下穿過,打開院門伸出腦袋。

  只見門外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彩釉香車從者眾多,車子的主人穿一身圓領織錦長衫,戴一頂輕紗帽,顯然是富庶人家的子弟。卻放下身段,讓一應僕從等在身後,親自前來敲門。

  「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客人叉著手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話。他看上去十分年輕,相貌也周正,只是左邊眼眶上淤青了一大片,好像被誰狠狠地捶了一拳頭,顯得有幾分滑稽好笑。

  又是一位大老遠跑來求師父幫忙的。

  袁香兒:「我家先生出遠門了,已經好些年都不曾回來。」

  「先生不在家裡?哎呀,那可怎生是好?」客人來回搓著手,又問道,「可知先生何時歸來?」

  袁香兒搖了搖頭。

  自從那一年師父突然消失,距今已經過去七年,袁香兒從一個豆丁一樣的小娃娃長成十六七歲的少女,都不曾再見到師父一面。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依舊時不時會有不知情況的人舟車勞頓,從很遠的地方特意趕過來尋求師傅的幫助。可惜的是,他們也註定只能失望而歸。

  袁香兒正在閉門送客,遠遠看見師娘和斜對門陳家的嬸嬸並肩從集市上歸來。連忙推開了門扉迎接師娘進屋。

  「今日在集市上看見有賣小雞仔,十分可愛,便又買了兩隻。」雲娘掀起蓋在籃子上花布一角,露出兩團微微聳動的黃色毛球,「把它們養在院子裡,好不好?」

  師父剛剛離開的時候,庭院裡住的那些妖精同時消失了,驟然的寂靜讓人很不習慣。或許師娘也感受到了這份寂靜,於是在院子裡養了不少阿貓阿狗,小雞小鴨,終於讓空落落的庭院又重新嘰嘰喳喳地熱鬧了起來。

  陳家嬸嬸看見袁香兒出來開門,趕上前來親熱地握住香兒的手上下打量,余先生家的這個小徒弟,小時候瞧著倒也尋常普通,之後約莫是在先生的家裡沾染了仙氣,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漂亮了,為人處世也大氣爽利,就是自己看了都十分喜歡,也難怪家裡的老大鐵牛整天放在心裡惦記。

  於是她拍著袁香兒的手熱乎乎地說:「哎呀,好香兒,嬸子剛剛還在和你師娘說,這樣的好姑娘將來可不能隨便便宜了哪家不知底細的臭小子。最好是在就近找一戶好人家,以後照顧你師娘也兩相便宜。」

  袁香兒大大方方沖她笑了笑,挽著師娘的手進門去。

  那位準備離去的客人看見了雲娘,疑惑地打量片刻,幾個箭步跨了回來,「這位可是雲娘子麼?小人是周生啊,娘子可還記得小人?十五年前,先生和娘子一道路過洞庭湖,曾救過小人一命。」

  雲娘看著他,思索了半日,方才恍然想起,以袖掩口驚訝地道,「原來是你啊,當年你不過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童,想不到如今都這樣大了。」

  周生連連打恭,「娘子倒是和從前一般無二,不曾想娘子還記得小人。當時幸得先生道法超然,救下小人性命。小人這些年心中時時記掛先生恩德,不敢或忘。百般周折打探到恩人仙址,特特前來拜會。」

  雲娘便將人讓進院子來,也不進屋,只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入座。

  那位周生在雲娘面前十分拘謹,以晚輩自居,不敢平坐,只是站著回話。

  二人聊起往事,袁香兒在一旁聽了,知道這個叫周生的男子年幼時曾經得過一場大病,父母遍求名醫,藥石無效,幾乎就要準備喪事了。多虧自然先生攜妻子雲遊時途經此地,出手相助,方才倖免於難。

  如今過了一十五年,當時的十歲的孩童早已成家立業,娶了妻室。周家祖上曾經為官,留有餘蔭,家境殷實。本來日子過得十分順遂。可惜數月之前,妻子林氏不知怎麼的,突然得了臆症,言行粗鄙,口吐狂言,聲稱自己並非女子,乃是駐守邊關的大將軍,非但不讓周生再親近半步,反而一拳將他從臥房中打了出來。

  幾個月來,周家求神問道,折騰得家裡雞飛狗跳,不僅不見效果,反倒使得那位林氏更加暴躁。如今沒奈何,周生只能將妻子用鐵索捆在房中,等閒不敢進身,日子過得實是淒苦。

  「這可真是……一件奇聞,可惜我對這些一竅不通,也幫不上你的忙。」雲娘寬慰他道,「這世間之大,能人眾多,遠勝外子之人大有人在。你再多方尋訪,必有解決之道。」

  袁香兒從旁插了一句話:「若是實在解決不了,你問她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如若無誤,放她自行離去也就是了,何必把人捆在家裡。」

  周生唉聲歎氣:「倒也問了,卻又不肯明言,說是以女子之身愧見親朋舊故。何況拙荊乃是在下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娘子,正經夫妻,如果能輕易讓她離去?」

  他悄悄打量袁香兒,見這位姑娘鬢挽青雲,眉分新月,神彩異常,心知非是凡俗之人。不免暗暗遺憾,聽說這位是自然先生唯一的弟子,可惜卻是一位年幼的女弟子,若是男子,怎麼也將他請上一請,但凡得先生真傳之一二,好歹也能有個盼頭。

  周生充滿失望地離去,留下了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紅漆木匣子作為謝儀。

  袁香兒推開匣子,只見裡面打了幾個小格,整整齊齊擺著金條銀錠珠玉首飾若干。

  雲娘看了一眼,倒也不以為意,自顧著開開心心去給帶回來的小雞搭一個新的雞窩,似乎一盒子的金銀珠寶還不如手中兩隻毛茸茸的黃色小雞重要,只隨意地囑咐袁香兒將其收進庫房。

  家裡有一間不大不小的屋子充當庫房使用,裡面堆滿了類似這樣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曾經前來得到師父幫助的人送來的謝儀。余搖把它們隨意堆放在一起,從不歸類整理,導致裡面亂得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袁香兒將那個小匣子湊合地擺進去,看著庫房門上那道不怎麼頂用的細細銅鎖有些犯愁。

  先生在的時候,這個家看起來平平無奇,卻明裡暗裡駐守著各種大小妖怪,十分有安全感。

  如今師父不在家,家裡卻有這樣一屋子的金山銀山,隨便來二三個小賊,丟了錢財倒是小事,如果讓師娘受了什麼驚嚇損傷,那自己心裡可過不去。

  袁香兒摸了摸下巴,尋思自己修習道術多年,是不是也該嘗試著契約幾位使徒。不一定要竊脂,犀渠那樣的大妖怪。只要有些許法力的尋常小妖,能夠在自己外出的時候看家護院就行。

  師父離開之後,師娘既沒有像袁香兒想得那樣愁思不解,鬱鬱寡歡,她一掃往日的沉靜,反而過上了十分接地氣的生活,趕集買菜,煮水燒飯,似乎對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樂在其中。

  自打身體好了之後,她便和從前一樣,每天給袁香兒上半個時辰自己能力範圍內的課,課程內容從最初的識文斷字開始逐漸涉及到丹青音律花藝茶道等方方面面。

  早些年,袁香兒經常拉著雲娘的手詢問師父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雲娘總會蹲下身,摸摸她的腦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但我相信他總有回來的一天。我們能做的只有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每一天都活得開開心心的,你師父回來的時候,看著才會覺得高興。」

  於是袁香兒也就開始默默地修習師父教給她的術法,幫師娘做些家中瑣事,一起等著師父回來。她心中暗暗有一種想法,假如師父是遇到了什麼難事,自己學有所成,也才能真正幫得上忙。

  相比起師父的道法玄妙,師娘卻只是一個普通人,她既看不見那些隱匿了身形的妖魔精怪,也修習不了奇門異術。但相依相伴了這麼多年,她在袁香兒心裡是和師父一樣令自己尊敬又仰慕的存在。

  同生活在左鄰右舍那些婦人不大相同,在這個文化普及率不高的社會,師娘雖身為女子,卻不僅熟經史擅詩賦,更精通各種禮藝,那些在行止之間不經意地流露出氣質,使得袁香兒時常在心中懷疑,師娘肯定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說不定和師傅有著一番遊園驚夢,紅拂夜奔的往事,所以才隱姓埋名生活在這個小鎮子上。

  她這裡剛剛鎖上庫房的門,就聽見外面院門處又隱隱傳來了問詢聲,

  「自然先生在家嗎?」

  在外頭的師娘應諾著前去開門。

  師父離開家已經多年,附近十里八鄉的人早已不再上門,只偶爾會有遠在外鄉不知情形之人慕名找來。

  怎麼今天一下來這麼多人?

  袁香兒心裡覺得奇怪,拍拍衣襟上沾了的灰塵,不緊不慢走了出去,伸頭向院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之下,令她登時心中驟然一緊,背上寒毛聳立。

  敞開的院子門外站著一位女子,她施朱粉,掃峨眉,鬢插金花鈿,腰繫玉環綬,是一位打扮精緻考究的美人。但這樣的美人明晃晃地站在大門外,雲娘好像沒有看見一般,探出腦袋四處張望,

  「奇怪,明明聽見有人敲門。」她疑惑地說道。

  那個女人眯起一雙的丹鳳眼,歪著腦袋貼近著打量毫無所覺的雲娘。

  袁香兒飛奔穿過院子,一把拉住雲娘的胳膊,將她推到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怎麼了香兒?」雲娘奇怪地問,「我剛剛好像聽見了敲門聲,奇怪的是這會又沒有了。」

  袁香兒盯著緊閉的大門,手指間悄悄夾緊一張黃符。

  門外的女子還在問詢,「自然先生在家嗎?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

  過了片刻,見不再有人開門,那聲音才終於慢慢地消失了。

  袁香兒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鬆了一口氣,還好,她還不敢進來。

  師傅雖然離開了多年,但是這個院子始終留有師傅的氣息,平時大部分的妖魔從不會靠近這座院子的附近。

  也不知道是不是師傅離開的久了,氣息也就淡了,如今妖物竟然都敢直接到門口敲門了。

  真的該給自己找一個使徒,袁香兒在心裡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15 AM

第七章

  既然決定了要一個使徒,袁香兒開始做細緻的準備工作。

  這些年她確實修習了不少術法,但真正驅魔鎮妖的鬥法經驗還非常的欠缺。

  不知是不是因為曾經有師父在此地坐鎮多年,闕丘鎮上這些年就幾乎沒有出現過禍害人類的邪魅鬼祟。三兩隻偶爾出現的小妖怪完全不是袁香兒的對手,不是成為她玩耍的夥伴,就是變成她欺負的對象。

  袁香兒翻閱了不少典籍,知道想要和妖魔簽下主從契約是一件帶著風險的事。

  比如她手中這本《洞玄秘要》中就有提到,結契之時妖魔很有可能強烈反抗,需要施術者以法力威壓折服。如果施法者的功力不夠,不能令妖魔心甘情願屈服,那麼有可能在緊要關頭反噬自身,輕則受傷,重則殞命。所以大部分的高功法師契約使徒的時候,都寧可先將妖魔重傷,再用陣法禁錮,以求萬無一失。

  要先打個半死才行的嗎?袁香兒合上書卷,歎了口氣。

  她想起了師父在家的時候,和竊脂,犀渠等大小使徒都相處得都十分融洽,一點也不像是用術法強制脅迫來驅使妖魔。

  也許師父有什麼和別人不一樣的辦法。

  師父的書房中,雖然收集了世間各大玄學門派的經學要義,術法秘訣,但卻沒有留下他本人的隻字片語。袁香兒對自己的師父還是十分瞭解的,余搖雖然道法高決,但要說文學素養和七八歲時候的自己也差不多。那些晦澀的文字能讀通都算不錯了,想讓他著書一本確實太過勉強。

  袁香兒把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件件收進出門用的搭褳和背籮裡。

  帝鐘,陣圖,符籙,短刀,應急藥品,水壺,糕點,零食……啊,好像混進來了不少沒必要的東西。

  她打七歲起就住進了天狼山腳下的闕丘鎮,周邊的丘陵谷道從小摸得個熟透,但不說她們,即便是鎮子裡以打獵為生的獵戶,也只會在周邊方圓數里內的山林活動。

  整個天狼山脈,十萬大山,浩瀚無邊,不知占地幾何,密林深處人跡罕至,傳聞是妖魔們的領地,已經不再屬於人間。

  這一次要獨自進入大山林的深處,讓袁香兒不免也有些緊張。

  不過修習了這麼多年術法,總得試試。不走得太深,先抓一些山貓野犬所化的小精怪回來看家護院也就是了。

  原始森林中處處是參天古木,藤蘿縈繞,苔衣遍地,驕陽的光輝透之不進,這裡是混沌而昏暗的世界。

  袁香兒穿一身便於行動的短褐,手持竹杖,踩著厚厚的枯葉,撥開長草枯藤,一路探索前行。

  平日裡在鎮子上十分少見的精魄魅影,在這個地方比比皆是。枝葉之間,石苔陰處,時不時就冒出一排排的小腦袋,它們好奇地看著袁香兒這個闖入森林的異類。

  袁香兒正蹲著身子,用一塊糕餅誘惑不遠處躲在大樹後的一隻小小的兔子精,

  那個小妖精只有一尺來高,腦袋後垂著一雙軟綿綿的兔子耳朵,從雪白的衣袖裡面伸出兩隻小手,怯怯地想要接袁香兒手裡的餅,又有些害怕。

  「別怕,給你吃。」袁香兒小心地把餅子遞上前,「嗨,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使徒?」

  那隻兔子精聽見她開口說話,唬了一跳,咻地一聲跳回草叢中,消失不見了。

  「連兔子精都失敗。」袁香兒挫敗地歎氣,在一根粗大的樹根上一屁股坐下,看了看手中香噴噴的麵餅,自己吃了。

  果然還是應該帶紅蘿蔔來的嗎?

  她翻找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物品。其實家中庫房裡的法器有很多,什麼三清鈴,玉皇印,天蓬尺,八卦鏡,全都蒙著灰塵擺了一架子。但袁香兒除了一柄驅散用的帝鈴和護身的七星短劍之外,主要攜帶的還是自己歷年所製的符籙。

  師父余搖不論鎮妖還是驅鬼,多用符咒和指訣,不喜依賴身外之物。袁香兒師承於他,也同樣偏好鑽研符咒之道。

  如今的她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小姑娘,指空書符早已不在話下。剛剛若是狠心一道五雷符祭出,那種嬌嬌弱弱的兔子精,只怕瞬間被烤得外焦裡嫩,她想起那隻小兔子膽小怯弱的模樣,覺得捨不得,心裡又是好笑,這樣的使徒放在院子裡,除了可愛,估計也沒什麼作用。

  正在想著,一隻黃毛猴子從她眼前掠而過,一把搶走了袁香兒身邊的背簍,竄到了高高的樹杈之上,一邊得意地揮舞一邊沖著袁香兒手舞足蹈地笑話,

  「嘿嘿嘿,多少年沒在這裡看見過人類了,讓我瞧瞧都帶了什麼東西來孝敬你爺爺。」

  袁香兒大怒,單手掐了一個「扭」決,呵斥一聲:「下來!」

  那隻黃毛猴子不防她這有這一手,一時只覺身體被冥冥中某種強大的力道一把楸住,再站不得樹梢,哎呀一身從樹杈上翻落下來。

  袁香兒左手接住從空中掉落的背簍,右手掐「井」訣陷住落地的猴妖,反手祭出一張黃燦燦的雷符,黃色的符紙淩風獵獵,其上有朱紅符文靈光流轉,剎那間空中傳來陣陣雷鳴。

  「饒命,大仙饒命。劈不得,劈不得。」那黃猴十分機警,一看情形不對,連忙舉手作揖,以頭搶地,出聲討饒。

  「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使徒?如果你願意,我可饒你一命。」袁香兒問他。

  「願意,願意,能跟隨大仙左右,有什麼好不願意的。我肯定願意。」

  那猴子說話的副神態模樣和人類一般無二,莫名帶著種油滑和討好,顯得十分滑稽好笑。

  袁香兒半信半疑地收起空中的五雷符,想不到那隻猴妖也並非表現出來的那樣無能,一翻身就掙脫了「井」訣的束縛,幾個起躍向叢林深處逃竄。

  邊竄還邊回頭齜牙咧嘴地沖袁香兒露出一臉凶相。

  袁大小姐生氣了,拔腿就追,「就是你了,先打個半死,再契為使徒,看來前輩們的話一點都沒有錯。」

  但森林裡畢竟是猴子的天下,何況還是一隻成了精的猴子。袁香兒很快追丟了黃猴的蹤影,不得不停下腳步休息。

  兔子太膽小,猴子又太狡猾。到底要抓一隻什麼樣的小妖精才合適?

  袁香兒心裡也知道自己失敗的原因,她終究還是缺少實戰經驗,心也不夠果斷,不忍心出手就用殺招。

  下一隻看到的,不論是什麼種族,先打成重傷,抓回家去再說。她在心裡下了決定。

  昏暗的密林深處,隱隱傳來些許細碎的聲響,對靈力十分敏銳的袁香兒察覺到動靜,分開灌木的枝條悄悄走過去。

  那是一棵盤根虯結的巨大榕樹,粗壯的樹根邊上,團著一團銀灰色的東西。

  袁香兒小心翼翼地往那邊走去,草叢裡頓時飛起幾點螢火蟲的光芒,但伏在長草中的那一團淩亂的毛團依舊一動不動。

  袁香兒用一根樹枝輕輕將他翻過來,發現是一隻還沒有成年的幼狼,它傷得很重,後腿被咬斷了,腹部開了個口子,渾身的血污幾乎覆蓋了毛髮原本的顏色。在叢林之中,即便是野獸之間的戰鬥,通常也是一口咬斷敵人的脖子。袁香兒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想不通是什麼樣原因,導致這樣一隻幼獸竟然會遭遇如此群體性的攻擊和折磨。

  可惜了它雖然拼命掙脫逃離到這裡,最終估計還是活不下去。袁香兒用樹枝撥了撥幼狼那細白的前肢,前肢無力地翻過來,毛茸茸的頂端上是幾個鼓鼓的小肉墊。那沾了血跡的小毛爪子,在樹枝的撥動下微微抖動了一下。

  原來還活著啊。

  袁香兒伸手輕輕摸了一下那隻小狼的腦袋,發現那有著細細絨毛的耳朵,在自己的手心裡微微抖了抖,又抖了抖。

  隨後那隻幼狼眼睜開了一道,它幾乎在睜開眼的同時,就撐著前腿想要站起身來。

  四周陰森林木後,葉縫間,亮起了一雙又一雙的眼睛,伴隨著野獸低鳴。黑暗中,叢林裡的各種小妖魔彙聚了過來,他們似乎在覬覦著這隻受傷幼狼的血肉,卻或許因為忌憚著什麼,猶豫著不敢出來。

  那隻幼狼傷得太重,它弓著脊背,發出低低的喉音,前足顫抖著拼盡全力支撐著身體,最終還是無力為續,片刻之後就癱倒在地上。暗處的妖魔似乎立刻興奮了起來。

  此地不宜久留,但她相信只要自己一起身離開,這隻幼狼就會立刻被周圍潛伏著的小妖撕成碎片,吞噬殆盡。

  袁香兒看著地上那隻始終睜著眼睛的狼妖,有些替他感覺的悲哀。他還這麼小,卻只能在這裡等死。當然妖魔的壽命和人類不同,有些看起來很小的幼獸,其實有可能是已經渡過了上百個春秋。

  乾脆就他了,把他帶回去,治一治,契為使徒,養在院子裡算了。

  袁香兒是想到就立刻行動的性格,她將背簍裡的東西清一清,小心地把那隻受傷的狼抱起來放了進去,這隻還沒成年的狼瘦得很,剛剛好整隻放進她的背簍中。

  周圍陰暗處的妖魔躁動了起來,發出一聲接一聲的低吼。

  「人類,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你可知道你帶走的是什麼?」

  袁香兒不搭理他們,背起背簍大步就往外走。她可以察覺到眼下躲藏在黑暗裡的都是一些靈力不高的小妖精,如果不馬上走,萬一引來路過的大妖怪,那就有些麻煩了。

  一隻豪豬模樣的妖物按耐不住,從藏身處一躍而出,兩根尖銳的長牙閃著寒光,直撲袁香兒。

  袁香兒驟然駢指回身,祭出一張黃符,朱砂繪製的符文在空中脫離符紙,化為一隻明晃晃的火鳳,火鳳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張口噴出一大團火焰迎頭罩向那隻身形巨大的魔物。那隻豬妖從空中掉落,慌慌張張嚎叫著在地上來回滾動幾圈,頂著還著著火的尾巴逃竄回密林深處。

  小妖精們頓時一哄而散。而袁香兒早已趁亂一路跑出了天狼山脈。回到了闕丘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22 AM

第八章

  袁香兒快步穿過庭院,背上的竹簍已經被狼妖的血液浸透,一路滴滴答答的滴落血液,令人觸目驚心。她將竹簍小心解下,放簷欄的地板上。那隻小狼妖蜷縮在裡面,毛髮亂成一團。

  在路途上,袁香兒已經給他緊急處理過傷口,啟用了治療外傷的符籙,但似乎不夠頂用。袁香兒想了想,取出朱砂,在簷廊木質的地面上就地繪製了一個圓形的聚靈陣,又從庫房裡翻了幾塊熒光流轉的玉石壓在陣眼上。

  妖魔的自身癒合能力本來十分強大,但如今人世間靈氣稀薄,難以提供讓足夠他們恢復的靈力。袁香兒繪製的這個聚靈陣,能夠略微彙聚天地間的靈氣,應該會對這隻受傷的妖魔有所幫助。

  壓在陣腳上的那幾塊玉石看起來玲瓏流光,美質良才,隨便拿一塊到市面上,都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

  但放在袁香兒這樣的修士眼中,這些石頭裡也不過勉強帶上了一絲絲微弱的靈氣而已,本不足以佈陣,可惜她也沒有更好的材料,只能拿它們湊合著壓壓陣腳,略微增加一些陣法的功效罷了。

  袁香兒在聚靈陣的中心墊上一塊軟墊,小心地把那隻血淋淋的小狼抱出來,安置在軟墊上,輕輕伸手摸了摸。

  院子裡本來放養著許多家禽,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自打袁香兒把小狼妖抱出來之後,突然集體噤了聲,雞鴨大鵝們慌亂地縮回各自的窩棚,簇擁在一起瑟瑟發抖。連那隻見人就要撒歡的大黑狗,都迅速夾著尾巴竄回了它的狗窩。

  袁香兒沒有注意到院子裡的這些變化,她正頭疼著怎麼處理小狼妖那一身嚴重的傷勢。

  他身上的傷痕顯然是被不止一隻的妖物所傷。大小不同的撕裂,抓傷和各種類型術法造成的傷痕遍佈了小小的身軀。其中後腿和腹部的傷口尤其嚴重,右腿的腿骨被徹底咬碎,勉強連皮帶骨地拖在身後,似乎隨時都會斷裂。

  看著這樣血淋淋的場面,袁香兒打了個冷戰,她難以想像這麼小小的一隻幼狼到底是怎麼從一群妖魔的尖牙利爪下掙扎逃出性命,最後還能拖著這樣的身體一路逃到森林的邊緣,直到被自己發現。

  她開始清理那些可怖的血污和創口,為他敷上傷藥,接上斷骨,夾上夾板。

  繪製在地面上的聚靈陣的紋路開始流轉起微弱的靈光,天地間有靈氣流動緩緩彙聚到趴在靈陣中心那個小小的身體上。

  狼妖的眼睛突然間睜開,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初時沾染著迷茫,在看到袁香兒的一瞬間驟然變得銳利,狠絕,殺氣騰騰了起來。他翻過身伸出爪子,想要將袁香兒放在身上的手抓開。可惜他那雪白的小爪子此時綿軟又無力,抓在袁香兒的手背上,不過像是撓癢癢一般。

  「別亂動,剛剛給你接好的腿。」袁香兒握著他的右腿,把他的身體翻過來,生怕他掙斷了好不容易包紮好的腿骨。

  這個動作似乎讓那隻小狼妖更加憤怒了,他惱怒地掙扎,絲毫不顧及自己傷勢地拼命蹬腿,企圖掙脫袁香兒握住他腿部的手掌。

  「叫你別亂動,怎麼不聽話!」

  袁香兒一把按住四肢拼命掙扎的小狼妖,單手掐訣,呵了一聲:「束!」

  於是地面上產生了四道無形的束縛,把那隻小狼四肢大開地固定在地板上。

  「我脾氣不是很好,你最好乖乖的聽話,這是幫你治傷,又不是宰狼,亂動什麼動?」

  看見自己辛苦了許久,好不容易拼接上了的碎裂斷骨處又開始滲出血來,袁香兒心裡火冒三丈。

  那隻動彈不得的小狼眼中透著深刻仇恨和憎惡,惡狠狠地盯著她,喉嚨裡發出不甘的低吼。

  袁香兒接觸過不少年幼的小妖,他們大部分都十分單純,對人類的世界充滿著新鮮和好奇,只有少數或許因為在某些時候受到過人類的傷害,才變得對人類充滿仇恨。

  但袁香兒也不太在乎,總而言之,大部分情況下都只有她欺負這些小妖怪的份,輪不到他們欺負自己。

  小狼妖的下腹部上有一道極為嚴重的貫穿傷,只在路上草草包紮止血。這會既然已經將他固定住四肢,袁香兒便取出一柄剃刀,開始剃去傷口附近被血液凝固的毛髮。

  剃刀碰到腹部肌膚的時候,那隻一直惡狠狠的小狼將腦袋撇向一邊,一雙耳朵折到了腦後。但他那微微顫抖的耳朵尖,洩露了他兇狠的外表下開始害怕的心。

  袁香兒的心又有些軟了,她意識到自己脾氣確實不太好,過於急躁,可能嚇到了這隻剛剛受了傷的小東西。於是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個毛髮亂糟糟的腦袋,拿出溫和的態度安慰他:「行啦,別害怕,我保證不傷害你。真的只是給你上點藥,如果弄疼了你,你就告訴我。」

  那隻狼妖並不領情,喉嚨裡始終滾動著挑釁的喉音,沖著袁香兒露出鋒利的牙齒,一雙耳朵憤怒地緊緊貼在腦後。可惜他這個模樣反而勾起了袁香兒想要使壞的心,偏偏更是把那對耳朵翻起來,裡裡外外揉搓了一遍。

  「卑鄙的人類。」突然響起的低沉嗓音把袁香兒嚇了一跳。

  那聲音帶著一點屬於妖魔的獨特磁性,但絕不是袁香兒想像中的那種稚嫩童音,它交織了少年的青澀和成熟的冷傲,清冽而低沉,陰鬱又張狂。

  袁香兒收回自己手,她這才意識到這隻小狼妖並不像外形展現出來的那樣幼小,這副幼狼的模樣,也許只是他重傷之後為了減少靈力的消耗對自己進行的保護措施。

  許多大妖,來到靈氣稀薄的人間界之後,為了減少靈力的消耗,不會再保持巨大的獸形,而是選擇將自己的體型大幅度減少。甚至會下意識地化為人形,或者半妖形態,只因人體內自有小周天,靈力在期間運轉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最為省力,適合在這個世間活動。

  意識到這一點後,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繼續欺負這隻「成年」狼,

  「原來你會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無恥又卑鄙的人族,我絕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

  「你肯定是沒有名字吧?那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取一個名字。」袁香兒想了一下,「就叫小白好了,諾,和家裡的小黑正好一對。我以後就叫你小白行嗎?」

  「不喜歡?那換成旺財行嗎?或者白毛……」

  在袁香兒起了七八個自己覺得不錯,實際卻十分不靠譜的名字後,那道低低的聲音不甘地響起,

  「南河。」

  「你說什麼?哦,你是說你的名字叫南河?」袁香兒笑了,「還挺好聽的,那以後就叫你小南了。」

  袁香兒不再搭理南河那幾乎能吃人的眼神,拿起剃刀,小心地把他腹部傷口附近短短軟綿的毛髮剃乾淨,輕輕敷上特製的傷藥,再按上透氣的紗布,最後一圈圈地包紮起來。

  處理完傷口,又打來溫水,一點點梳開洗淨那些因為血水泥汙凝固而虯結在一起的毛髮。溫熱的毛巾仔細擦拭了耳後,脖頸,尾巴根處……清理了每一寸角落。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袁香兒突然有些恍惚,場景和時空恍然是那樣似曾相識,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曾養過這樣一隻的小狗,那本來只是一隻路邊的流浪狗,渾身髒兮兮的,是自己親自擰家,親手在洗手間將那隻小狗一點點的洗乾淨。剛到家裡的時候它十分暴躁而不好接近,對自己的親近充滿抗拒,但後來卻成為了自己最親密的夥伴,陪伴著自己度過了孤獨的童年。袁香兒歎息一聲,不知道自己在那個世界死後,還有沒有人照顧她養在別墅的那些小動物們。

  洗了好幾盆的水,南河的毛髮才露出了本來的顏色,竟然是一種十分漂亮的銀白色。這原來是一隻十分罕見的銀狼,可惜的是此時那些銀色毛髮,因為濕透了水,又被來回擦拭過,變得一簇簇地凝結在一起,露出底下大片的肌膚和骨瘦嶙峋的身軀。

  南河已經不再掙扎,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耳朵低低地垂著,喉嚨裡也不再發出聲音,視線死死地盯著牆角,眼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

  袁香兒鬆開禁制,那隻濕漉漉的小狼就一聲不吭地慢慢蜷縮起身體,尾巴圈了上來,自己把腦袋埋進去,似乎委屈得不行。袁香兒把他軟綿綿的身體抬起來,換了一塊乾淨的墊子,摸摸他的腦袋,盤腿坐在他的身邊開始念誦起能夠促進外傷癒合的金鏃召神咒。

  「羌除餘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

  袁香兒每念一句箴言,就輕輕晃一下握在手裡的帝鐘,帝鐘發出了叮鈴鈴的清脆聲響。

  那些帶著奇特韻律的咒言,伴隨著沁人心肺的鐘聲,盤旋反復縈繞在陣法四周。

  身負重傷卻一直死死支撐的小狼,終於在這樣的唱音中一點點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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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河屬井宿,共三星,即小犬座,其中最著名的是南河三。南河三與天狼星、參宿四共同構成了冬季大三角的三個頂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28 AM

第九章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家裡亮起了燈火。受傷的小狼蜷在聚靈陣裡睡得很香,他的毛髮乾了,變成了一團蓬鬆鬆的銀色毛球。惹得袁香兒無數次地想要伸手將他攘過來,狠狠揉搓一通。

  「哎呀,好漂亮的小狗子。是銀白色的呢,真是罕見。」從廚房裡出來的雲娘,稀罕地停下了腳步,「怎麼傷得這麼厲害?是被誰欺負了嗎?」

  「師娘這是小狼,不是小狗。我從山裡撿來的。你小心些,別太靠近他,小心被他咬到。」

  「原來是狼啊?」雲娘有些吃驚,「沒事的,還只是個小傢伙。你看著些,別讓它把家裡的小雞給吃了就行。」

  看著雲娘離去的背影,袁香兒想了一想,在聚靈鎮的外圈套上了一個四柱天羅陣。不管再小,這都是一隻具有攻擊性的狼妖,她需要防止小狼在自己不在的時候醒來逃脫,傷到雲娘或是鎮上普通人的性命。

  四方形的四柱天羅陣布成,細密交織的電網在空中一閃而過,又隱去形體。睡在陣法中心的小狼妖不安地抖了抖耳朵。

  冬季的夜裡很冷,袁香兒輕輕給他圍上一條小小的毯子,再搖著帝鐘,為他念誦了幾遍金鏃召神咒,才回屋休息。

  南河在睡夢中,一直聽見一種奇特的鈴聲。

  那清冽的聲音叮一下,伴隨著低沉而細密的吟頌聲,在夢裡遠遠地傳開了,

  女子的吟頌聲音空靈遼闊,時而很遠,時而又很近。好像童年的時候睡在母親的尾巴裡,聽著清風送來的陣陣松濤。

  不知從哪來的溫熱暖流,沿著四肢百骸爬上來,鑽進那些疼痛不已的傷口中,源源不斷的娟娟細流減淡了身體的痛苦,常年累月飽受折磨的身軀終於放鬆下來,難得地陷入柔軟的夢境中。

  夢醒終有醒時,南河在夜色中睜開雙目。

  發現自己還是那個被人類所捕獲的屈辱囚徒。天色已經全黑,夜晚的庭院影影倬倬,寂靜一片。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那個可恨的人類不知道去了哪裡,把他單獨留在簷欄內。

  自己身體上的傷口被用人族的藥物處理過了,腹部和雙腿都纏繞著乾燥的紗布。南河看到那些白色的紗布,回想起昏睡之前,那個人類對自己所做的事,羞愧和惱怒在一瞬間爬滿了全身肌膚。

  那個人類的雌性簡直……不知羞恥。

  耳朵和尾巴是天狼族最為敏感的部位,那裡神經密集,直通心臟。是他們天狼絕對不會讓他人輕易觸摸的地方,除了……自己最親密的伴侶。

  天狼族一生只有一位伴侶,永世互相忠誠。雖然他是這個世間的最後一隻天狼,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屬於的另一半,但他的耳朵和尾巴也絕不能讓人隨意觸碰。

  除了母親之外,從小到大都不曾被異性觸碰過的耳朵和尾巴,竟然就那個女人毫無顧忌地揉搓了個遍,她甚至還將自己的耳朵翻起來,細細的手指伸進耳廓,肆意地玩弄了一通。

  南河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那裡似乎到現在還殘留著那個女人手指的灼熱觸感。

  等自己恢復了靈力,必定要將那個不知死活的人類撕成碎片,一雪今日之恥,他狠狠咬住墊在身體下的毛毯。

  毯子?

  南河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鑽在一團暖和的毛毯中,身體下還墊著一塊軟軟的墊子。那個墊子,比他睡過的任何草叢都暖和,墊子下的地面上畫了一圓一方兩個疊套在一起的法陣,圓陣在內,方陣在外。

  陣法是只有人族才會的技巧,南河曾經狠狠地吃過陣法的苦頭。

  此時的他卻能夠清晰地察覺到天地中的靈氣被那個圓形的法陣所吸引,正絲絲縷縷彙聚到他那靈力幾乎枯竭的身體中。原來睡夢中那股舒適溫暖的感覺,就是來至於這個陣法。

  為什麼給他畫這樣的陣法,難道那個人類不怕自己的傷好了嗎?

  南河拖著斷了的後腿,向前爬行了幾步,方形的法陣四角霎時出現四根法柱的虛影,交織的電網在四柱間亮了起來。

  四柱天羅陣!

  南河繃緊身體,死死盯著那個交織閃耀的電網。痛苦的記憶翻江倒海湧上心頭,他曾被囚禁在這樣的陣法中,屈辱地遭受著非人的折磨,渡過了狼生最為黑暗的時期。甚至因此沒能跟上父母的腳步,而被單獨留在這個靈氣稀薄的人間界。

  果然,人類都是一樣,既惡毒又自私。他不可能再一次成為人類的囚徒。

  南河雙足蓄力,全力撞向那個電網。粗大的電流打在他的身上,把他彈回陣法中。他不肯屈服地掙扎起身,再一次拖著傷腿衝上前……

  直到僅有的力量消耗殆盡,那陣法依舊巋然不動。

  不甘又狼狽,被電流灼傷的肌膚傳來陣陣疼痛,最終他也只能頹然倒在地上,睜著眼看那屋簷外寒涼的夜空。

  蒼穹之上,銀河流光,星漢燦爛,南面的天空中有著一顆最明亮最顯眼的星星。星星閃著明輝,似乎在無聲地召喚著孤獨地被囚禁在此地的天狼。

  百年之前,那時候的南河還是一個真正的幼狼,母親站在高高的山崗之上,無數次地指著那顆星星告訴他,那是天狼星,是他們天狼一族真正的故土。

  等到兩月相承之日,天門大開,全族便會結伴離開這裡,穿過浩瀚星辰,飛升上界,前往那靈氣充沛的故土天狼星。

  但兩月相承之日又是哪一日,卻沒有人能說得上來。於是年幼的小天狼,也漸漸不再關注這件事,強大的父親,溫柔的母親,能夠撐起天空,為他安排好一切。

  那時候的父親是這片土地上最強的存在,萬妖為之俯首稱臣,拱衛為王。在父蔭的庇佑下,天狼族的孩子無憂無慮,可以在這十萬大山裡毫無顧忌地肆意馳騁。

  某一天,他們無意間奔跑到山林的邊緣,

  「那是什麼?」南河指著遠處亮著星星點點火光的地方好奇地問,哥哥姐姐們爭相為家裡最小的弟弟解答疑惑。

  「是人類,那是人類居住的地方。」

  「阿南還小,還沒有見過人類這種東西呢。」

  「我討厭人類,他們身上有一股味道,臭得很。」

  「我不一樣,我喜歡他們,他們的城鎮裡有許多好吃的東西。我經常混進去玩耍。」

  「聽說人類的生命很短,連一千年都活不到。」

  「一千年嗎?我怎麼記得還不到一百年?哎呀,總之都差不多,他們大概還活不到小南這麼大就會死去了。」

  ……

  哥哥姐姐們七嘴八舌地話描繪出了一個陌生而有趣的世界,勾起了南河的好奇心。

  他忍不住變幻成人類的模樣,悄悄潛入了人類的城市。

  人類居住的地方真是熱鬧啊!

  在天狼山上,有時候一連跑過數座山頭,也見不到一個族人。但是在這裡,他們群居在一起,街道上全是人,街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屋簷下吊著一個個紅色的燈籠,那些燈籠的亮光連在一起,照出了一片熱鬧繁華的盛景。

  空氣裡彌漫著各種各樣誘人的香味。

  「賣糖畫囉,飛禽走獸,龍鳳呈祥,想吃什麼畫什麼。」

  「冰糖葫蘆,好吃的冰糖葫蘆咧。」

  「炊餅,香噴噴的炊餅!」

  往來商販在叫賣著,那些從未吃過的食物,勾得小南河眼睛亮晶晶的,直咽口水。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臉,自己應該變得挺像人類的吧,除了多了一對耳朵和一條尾巴這麼一點點小區別,其它的地方應該都和人類一般無二了。

  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懂事地把尾巴塞進褲子中,頭上包了條頭巾,就高高興興地一頭紮進了亂花迷人眼的人間界。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南河也還記得初始那一段時間的驚歎和幸福。

  但很快,他被人類的術士發現,困在陣法中,捕捉回了他們骯髒的巢穴。

  兩個面目可憎的男人,圍在貼了符籙的鐵籠邊上,看著縮在角落中,戴著鐐銬的小南河。

  「哈哈哈,這可是血統純正的天狼族,不論是練成丹藥,還是賣了,都能發好大一筆的橫財。」

  哈哈大笑的是一個形容猥瑣的游方道人,他拈著稀鬆的山羊鬍子,看著牢籠中的獵物,眼裡透著貪婪的光,「或者把它契為使徒,從此老子就能驅使天狼為僕,行走江湖之時,也能多幾分顏面,只是有些浪費。」

  「這麼小的天狼都費了我們這樣大的力氣,若是再大一點的,只怕就抓不住了。」說這話的是一個滿身橫肉的壯漢,他的臉上被南河抓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疤,心底充滿怒氣。

  「道友說得極是,還是小心些,別讓它恢復了逃跑的力氣。讓老子來給它身上多添幾個窟窿,看它還怎麼跑?」

  雪亮尖銳的剔骨刀,從牢籠的縫隙間伸進來,籠外之人一邊戲耍,一邊肆意傷害著避無可避的小小天狼。

  ……

  「怎麼回事?」清晨,披著衣服出來的袁香兒看見了陣法中奄奄一息的小狼。

  經過了一夜時間,他的傷勢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因為遭受了反復的電擊而變得更加沉重了起來。

  佈置在外圍的天羅陣,出現了被多次撼動的痕跡。

  「這麼大的四柱天羅陣你看不見嗎?這是閉著眼睛往上撞?還連撞好幾次?」

  袁香兒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發覺他的體型比昨天剛遇到的時候明顯地縮水了。昨天的時候還能填滿整個背簍,如今卻只比一雙手掌大不了多少。

  「放開我……卑鄙的人類。」南河的眼睛睜開一線,虛落而疲憊地說。

  袁香兒這才意識到,他是想要趁自己睡覺的時候逃跑,為了能夠逃離這裡,他帶著傷不惜性命也想要破開自己的陣法。

  冬季的早晨很冷,白霧彌漫,寒風刺骨。托在手中的小狼已經失去正常的熱度。

  袁香兒把他抱進屋子,在火炕上重新畫了一個聚靈陣,把那團軟綿綿的毛團安置在暖和的火炕上。

  看著在炕上蜷縮成一團的白色小狼,袁香兒的心開始猶豫。

  本來她是想將這隻狼妖契為使徒,但如今看來,這顯然這是一個高傲的靈魂。不過是將他囚禁在陣法中,他都要不惜性命地掙扎。如果趁著他虛弱,強迫他簽訂契約,把他當做僕役使喚。不知道他會做出怎麼樣的反抗。

  他可能會寧願死去。袁香兒意識到了這一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34 AM

第十章

  早餐的時候,雲娘端給袁香兒一碗熱乎乎的牛奶。

  「趁熱喝,你不是喜歡這個嗎?難得早上在集市上看見。」

  袁香兒很高興,她喜歡喝牛奶,但這個時代沒有專門提供奶源的奶牛,想喝到牛奶並沒那麼容易。

  「那隻新來的狗子呢?我早上路過好像沒看見它在那裡。」雲娘問她。

  「狗,狗子?嗯,昨天夜裡太冷,我把他抱回屋裡去了。」

  袁香兒想起南河一直處於昏睡狀態,從昨天起都沒有吃東西,於是勻了半碗牛奶端回自己房間。她輕輕推開門,想看一下小毛茸茸有沒有醒過來。

  屋子中情形嚇了她一跳,導致她反射性地砰一聲又關上門。

  袁香兒貼著門板眨了眨眼,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一瞥之下看見到了什麼。

  屋裡的炕上躺著一個男人,那人微微蜷縮著身體,背對著門口,肌膚白皙,雙腿修長,一頭微微捲曲的銀色長髮散落在肩頭,兩隻毛耳朵從銀髮中冒出來,沒精打采地耷拉著,傷痕累累的脊背彎曲成一道弧線,末端有一條毛絨絨的大尾巴。

  這,是南河?

  袁香兒反應過來,捋了捋情緒,再一次推開了房門的時候,彷彿剛剛的一切只是個幻影,炕上的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了。袁香兒揉揉眼睛,只看見毛毯堆裡一隻小小的銀狼抬起腦袋,正警惕地盯著自己。

  因為靈力的過度枯竭,昏迷中的南河下意識地將自己化為在人世間活動最節省靈力的人類形態。開門聲響起,他猛然驚醒,晃了晃腦袋,立刻擺脫了自己最厭惡的模樣,變回狼形。

  這麼小團的一點東西,變成人形後竟然是那麼成熟的嗎?雖然剛剛一晃而過的那個身影十分年輕,有著一種模糊了少年和成年之間界限的青澀感。但不論怎麼看他那時的模樣,絕對難以把他和這麼小的一隻幼崽聯繫到一起。

  袁香兒把牛奶拖在一個託盤上,擺到南河的面前。

  「你應該餓了?吃點東西吧。」

  小南河的腦袋別向一邊,一眼都沒有看眼前熱氣騰騰的食物。

  袁香兒也不以為意,隨手拿了一本書,坐到屋門外簷欄的欄杆上去看了。屋門是開著的,這個位置離開屋裡的火炕有一段安全距離,但又可以保持出現在南河的視線中。袁香兒抽了地上的一根青草,叼在口中輕晃,目光看似始終落在書頁上,實際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留意著屋中的情形。

  妖魔的外貌在人類的眼中大多是兩個極端,一種怪異而恐怖,一種是妖豔而完美。

  袁香兒的心裡其實一直期待能和師父一樣,擁有一個像竊脂那般和人類體貌接近的使徒。

  美豔又強大,還能和自己像朋友一樣相處聊天。

  如今看起來眼前的這隻小狼,顯然是目前最符合自己要求的理想形,既有攻擊能力,又是可愛的毛茸茸,雖然還沒看見他的臉,但那曇花一現的半妖模樣,已經精準戳中袁香兒的萌點。

  可惜的是他不太願意。袁香兒遺憾地想著,如果實在不行,下一次就帶著紅羅蔔去天狼山找一找上次那隻兔子精吧,那隻似乎也十分可愛。

  南河繃著身體,警惕地注視著袁香兒的一舉一動。那個人來不再待在屋子中,始終在屋門外讀她的書,不再關注自己。這樣的距離使得他終於稍稍地鬆了口氣。一旦鬆懈下來,那碗擺在眼前的牛乳的香味就開始從他的鼻孔中直鑽進來。

  他經歷了艱苦的戰鬥和逃亡,流失了過多的血液,一直不曾補充養分,正是餓得心慌渴得難受的時候。天狼的嗅覺又極為敏銳,熱乎乎的牛奶散發出香濃的味道,無孔不入地入侵他饑腸轆轆的身軀,讓他幾乎按捺不住地想要品嘗上一口那香甜的液體。

  就喝一口。

  他一再地偷瞄袁香兒,確定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終於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盛在碗中白色的牛奶。熱騰騰的牛乳一路滾過他的食道,落進空蕩蕩的胃裡,讓他全身的毛孔都舒暢地張開了。小天狼終於忍不住把頭埋進盆子裡,大口大口的吞咽了起來。

  袁香兒悄悄看了看屋內,那隻彆扭的小狼終於把頭埋進盆子裡,粉色的小舌頭一卷一卷地,大口喝了起來,沾了一下巴白色的牛奶。

  雖然是一隻狼,但是和狗狗也差不多嘛。

  袁香兒對付對付這種傲嬌又怕生的小狗子很有經驗,她深知一開始不能讓狗狗們覺得你把注意力過度集中在他的身上,要給他留出安全空間,但又必須在他視線範圍內活動,等他熟悉自己,習慣了自己的存在之後,再不經意地慢慢接近。

  等南河呼嚕嚕地把一小盆牛奶舔得乾乾淨淨,袁香兒才合上書,走回屋子中。因為看小毛團子喝得太急,沾得一下巴濕噠噠的,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一下。

  小狼被嚇了一跳,張口就咬住了袁香兒的手指,喉嚨發出嗚嗚的警告聲。只是因為虛弱無力,叼著袁香兒手指來回啃咬的動作更像是在向她撒嬌,倒是弄得她一手都是口水。

  袁香兒把自己的手指抽出來,提起南河的後脖頸,將他放在屋內的圓桌上,正視著他說話,

  「我對你並沒有惡意,你好好聽話,不隨便咬人傷人,我就不把你關在陣法裡,行不行?」

  聽見這話的南河一下豎起了耳朵,烏溜溜的圓眼睛睜圓了。也許是體型幼小的緣故,他這個動作顯得分外可愛。袁香兒忍了忍,才沒把手伸出去擼一把他那顫巍巍的耳朵尖。

  「你騙我,人類都是狡猾的騙子。」妖族所特有的帶著磁性的聲音響起,

  南河勉強撐起身體,有些猶疑不定地打量袁香兒。

  「沒有騙你。如果想對你做什麼,我早就做了,騙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上午的時候隔壁的吳嬸,花嬸約著雲娘今天去二十里外的兩河鎮趕集。

  雲娘中午不在家吃飯,袁香兒抓了院子裡的一隻雞宰了,加入黨參當歸黃芪,煲在瓦罐中。另外在炤台的大鍋裡,蒸上小半桶的白米飯。

  她在廚房裡忙這些事的時候,把行動不便的南河放在一個鋪了棉墊的籃子中,提著到廚房,擺在自己可以隨時看見的角落裡。果然沒有再將他限制在陣法中。

  不多時,雞湯和藥材的香味從瓦罐中溢出。兩天一共只喝了半碗牛奶的小狼聞到了肉香。肚子無法掩飾地咕嚕嚕叫喚了起來。如今的他,已經接近天狼族最為關鍵的離骸期,正是需要大量食物補充能量的時候。

  天狼族的幼狼成年和尋常妖獸不同,是一生最為嚴峻的關卡,謂之離骸。為了應對這個難關,小狼們需要提前在體內儲備充足的能量,以便一舉突破境界的桎梏。離骸之後,能通天地之靈能,掌大神通變化,方可謂之成年。

  正是因為接近了至關重要的離骸期,南河開始大量捕食物妖獸,強壯自己的體魄,終於不慎洩露了隱藏已久的行跡,引來了天狼山的一眾大妖們的追殺。

  生活在這片山脈的大妖,曾經都是天狼一族的臣屬,被籠罩在天狼的絕對統治之下多年。一百年前,狼王舉族飛升上界,他們方得自由,又怎麼可能眼看著僅餘世間的一隻幼小天狼再度成長為強大的妖王,重新淩駕他們之上。

  袁香兒準備著午飯,偶爾回頭看一眼擺放在不遠處的竹藍,竹藍的邊緣冒出一個小小的白色腦袋,烏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冒出濃香的瓦罐。看見袁香兒回過頭看他,方才慌慌張張埋下頭去,把尾巴蓋到自己腦袋上。

  袁香兒心裡好笑也不戳破,揭開蓋子,用長筷取出燉得酥爛的整雞。給自己留了小半,剩下的全都細細掰成肉絲,泡回湯裡。取了南河剛剛使用過的盆子,勺兩勺米飯,泡上雞絲肉湯,仔細拌勻了。南河身上的傷很重,又餓了不短的時間,雖然他是肉食性動物,袁香兒還是給他準備了比較容易吞咽消化的食物。

  隨後她把毛髮柔順的小狼抱出來,安置在飯桌上,把這盆雞湯泡飯擺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另盛一小碗白米飯,一份雞湯,拿了筷子若無其事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喝著雞湯就著米飯,袁香兒埋頭吃自己的飯,一眼都沒有去看近在咫尺弓著背,豎著毛髮的小狼,彷彿對他毫不關注。

  過了許久,那隻小毛茸茸終於忍受不了肉湯的誘惑,一邊警惕地看著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把腦袋探進盆子裡。吃了沒幾口,那個腦袋就整個兒埋進盆子裡,連繃緊垂在身後的尾巴,都忍不住微微翹了起來。

  別看這隻毛團子,小小的一隻,但食量可一點都不小,盆子裡食物的份量隨著他腦袋的晃動,迅速地矮下去。袁香兒用撈勺再從瓦罐裡打一大勺香噴噴的雞肉湯,加進他的盆子裡去。

  長柄撈勺第一次遞過去的時候,小狼被嚇了一跳,戒備著連連向後爬行了幾步。次數多了幾,他也就慢慢習慣,埋在盆子裡的頭抬都不抬,只從喉嚨發出輕微的嗚嗚聲,聊勝於無地表達一下自己還保持著警惕之心。

  袁香兒看著那個露在盆子外面一動一動的小耳朵,輕輕伸手過去摸了摸。

  小狼嗚一聲地彈開,憤怒地看她一眼,僵持了片刻,見她不曾有其它動作,這才叼著盆子轉了一個反向,將後背對著袁香兒,埋頭繼續猛吃。

  還是不讓摸耳朵啊。袁香兒在心裡遺憾地想,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乖乖讓我擼一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40 AM

第十一章

  闕丘鎮市井繁華,人煙輳集,街道兩側各種經商買賣,南北行貨齊齊整整。果子行,糖行,沽衣行,應有盡有。橋頭巷尾打把賣藝的,算卦測字的,說評書的,唱大鼓的……熱鬧非凡。

  袁香兒提著個小小的籃子,走在擁擠的街道上。籃子面上蓋著一塊碎花布面,一個白色的小腦袋從棉布的邊緣拱了出來,轉著眼珠悄悄地四處看。

  「前面那家周記的栗子糕是鎮上做得最好的,綿膩香糯,入口即化。他們家的桂花糖也好吃,一股濃濃的桂花香。」袁香兒邊走著邊給南河介紹鎮上的風物特產,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饞了,跑進周記買了一大包的桂花糖和栗子糕。

  桂花糖做得很精緻,琥珀色的方塊內凝固著星星點點的桂花花瓣,含一顆在嘴裡,香香甜甜的。

  袁香兒拈著一顆遞到南河嘴邊。南河扭過頭去,他是不可能從別人手上吃東西的。

  可能狼是不愛吃甜食的吧?袁香兒掀開籃子上的花布,把那顆糖放在小狼身邊的墊子上。

  過了一會兒再看時,那顆小小的糖果已經不見了蹤影,銀白的小狼豎著耳朵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只有身後悄悄來回掃動的大尾巴洩露了他被甜到了的心情。

  「香兒?這麼巧遇到你。」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沽衣行的門外遇到了住在同一條巷子內的吳嬸一家。

  吳嬸的大閨女大花說給了兩河鎮上的一戶人家,開春就要辦喜事,因此正在緊鑼密鼓地置辦嫁妝。

  「香兒快來,幫我阿姐一道挑一挑。」二花親親熱熱地挽上了袁香兒的胳膊。他們家的幾個孩子都是袁香兒從小玩在一起的夥伴,彼此間十分熟撚。

  「哎呀,香兒,你這籃子裡裝的是什麼?還會動?」

  二花發現了躲在籃子中的南河,一下喊了出來。

  吳家的幾個女孩迅速圍了上來,稀罕地看著籃子中毛茸茸的一團小毛球。

  「哇,好可愛,是小狗子呢。」

  「銀色的毛,真是少見,香兒從哪兒抓的?」

  「它的毛好漂亮,又軟又柔順的樣子,讓我摸一下。」

  南河壓低了身體,慢慢往籃子後面退。

  一群圍上來的人類,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使他感到一陣壓抑和緊張。那些混雜著各種氣味的人類手掌,紛紛從空中向他伸來。

  誰敢碰我一下,我就咬他的手,把他們的脖子一個個咬斷。

  兇惡的狼族緊張地盯著那些黑壓壓的手掌,在心裡惡狠狠地想。

  袁香兒側過身,避開了那些想要伸過手來揉團子的人,舉起胳膊擋住了大花、二花、四花、五花的伸過來的手。

  「不能摸,他很凶的,只讓我一個人摸。」

  彷彿為了證明一樣,袁香兒伸手自然而然地在小狼的腦袋上摸了摸,因為繃著身體戒備著眼前一群突然圍上來的人類雌性。南河一時顧不上袁香兒的動作,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她已經得逞了收回手去。

  「這可不是狗,是狼吧?」沽衣行的掌櫃從櫃檯後伸過腦袋來,看了看袁香兒的籃子,拈著下頜的一撮鬍子,搖頭晃腦地說,

  「這身皮毛確實少見,就是太小了,若是能養大一些,再剝下皮來。倒可以賣個好價格。」

  那隻通體銀白渾身沒有一絲雜毛的雪狼瞪著眼睛,沖他齜牙咧嘴,露出鋒利的牙齒。

  「哎呦,這莫非還成了精了,能聽懂人話?」掌櫃的哈哈一笑,「小姑娘,我們這兒也收購皮子,你要不要把這隻小狼賣給我,我可以給你十兩銀子。」

  吳嬸聽到十兩銀子,驚訝地倒吸了口涼氣,連忙推袁香兒的胳膊,

  「香兒,快,快賣了,那可是十兩銀子,你收著將來留著做嫁妝都夠用了。」

  袁香兒啼笑皆非,拒絕了掌櫃的提議,告辭離開。

  「你想要做價幾何?咱們還可以商量著看看。」掌櫃還在她身後追加了一句。

  經過了這一齣,南河想起了幼年時在人類城鎮的經歷,興致低落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伸出兩隻爪子扒拉著籃子邊緣張望,而是默默蜷在籃子裡。

  「別這個樣子,每個人類都不相同,有喜歡你們的,當然也有想要傷害你們的。妖精不是也一樣嗎?」袁香兒哄著他,「開心點,前面有家烤鋪,我請你吃烤羊肉吧?」

  肥瘦相間的羊肉,經過碳火的炙烤,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氣。這股狼族無法抵禦的奇香很快讓小南河忘記了不愉快,從籃子裡重新鑽出來。

  袁香兒將一串剛剛烤好的羊肉舉在南河眼前,

  南河眼睛亮了,直盯著那掛滋啦滋啦冒著油花的羊肉串。

  這也太香了。

  羊肉是狼最喜歡的食物,何況被人類做得這麼好吃,但他又覺得作為一隻高貴的天狼,無論如何不應該就著人類的手吃東西,這不是等於被投餵了嗎。

  「快吃啊,這肉烤得地道,又香又嫩的,你再不吃我可全吃了。」袁香兒自己也吃,一邊被燙得直咧咧嘴,一邊含糊說話。

  南河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抵不住肥美羊肉的誘惑,飛快就著袁香兒手,從竹簽上叼下一塊羊肉,轉頭大快朵頤。

  一人一狼很快解決了二三十隻串。吃得滿嘴油光,心滿意足。

  賣烤串的師父一邊烤著肉串一邊心疼,「姑娘你恁得這般浪費,這麼好的肥羊分給一隻畜生吃,也太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大叔你不知道,這不是畜生,是我朋友。」袁香兒笑眯眯地看著那隻還在埋頭同羊肉奮戰的小毛茸茸,伸手輕輕順著他脊背上的柔順的毛髮擼了幾把。

  有了一起擼串的交情,袁香兒覺得那隻彆扭的小狼對自己的戒備放下了不少。趁著他吃得開心順他脊背的毛,他都沒有像之前那樣一下跳開,只不過嗚嗚了幾聲表達不滿。

  其實還是挺乖的嘛,畢竟是犬科的。袁香兒在心裡想著,比起自己曾經養過的一隻狸花貓好多了,那隻貓祖宗來家裡以後,她小心翼翼地哄了個把月,才終於肯在心情好的時候偶爾屈尊降貴地躺平了讓自己摸幾下。

  脊背可以,袁香兒又想得寸進尺地偷襲耳朵,看到小狼忍無可忍地齜著牙,嗷一口張嘴咬過來,才飛快地縮回手。

  南河惱怒地瞪著眼前的這個人類,不知道她怎麼就如此可恨,動不動伸手來摸自己的耳朵。而且她似乎絲毫也不覺得過分,還在自己面前嘿嘿嘿地笑得那麼歡快。

  南河看著那個人類白白細細,沾了油脂的手指,不知怎麼的,心底突然生起一種想要伸出舌頭去舔一舔的衝動。

  他被自己這種莫名其妙地想法嚇了一跳,舉起小爪子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臉,轉過身體背對著袁香兒,不肯再吃羊肉了。

  天狼族的自癒能力十分驚人,時間不過過去了三兩日,袁香兒發現南河斷了的後腿就癒合了大半,已經可以勉勉強強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廚房的地上走一兩步了。

  叮鈴鈴一串清脆的鈴聲,一個裝著銅鈴的鏤空藤球,滾到了小狼的腳邊,他警惕地低下頭左右看了半天,確定那只是一個普通的藤球而並非法器。

  「看我發現了什麼,我們來玩球吧?來,來,丟回來給我。」袁香兒站在炤台邊上沖他招手。

  準備著雞鴨飼料的袁香兒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翻出了一個球。就想著和小毛茸茸玩推球遊戲。

  愚蠢的人類,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南河不屑地別過頭,不搭理她。

  他的注意力全在灶上燉著的那一大鍋牛骨頭湯上。那鍋湯裡放了牛大骨,已經咕嚕咕嚕地燉了一整個早上了,香味一絲一縷地從蓋子的縫隙裡跑出來,主動鑽進南河的鼻孔裡去。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吃,人類做的食物確實是好吃,就是太麻煩了點。

  當然,即使再想吃,他也不可能問出口,面上還要努力維持著不屑一顧的冷淡。只有那條拖在身後的尾巴不耐煩地來回掃動,稍微洩露了他渴望的心情。

  袁香兒掀開鍋蓋,一篷白色的蒸汽帶著牛肉的香味升起,在小小的廚房裡彌漫開來。

  南河忍不住坐直了身體。

  「湯差不多了,這個骨頭也沒啥用了吧。」袁香兒看著那鍋牛骨頭湯,把裡面的牛骨用筷子夾出來,放進了一個盆子裡。

  隨後在南河渴望的目光中,挎著盆子,提上一大桶用剁好菜葉混著剩飯的雞鴨飼料,向廚房外走去。

  南河心裡有些疑惑,這幾天內,每次有好吃的東西,袁香兒總是第一時間和他一起分享,連吃飯都把他擺在同一張條凳上,他已經下意識地習慣了。這一次是要把食物端到哪裡去?

  小狼一瘸一拐地慢慢跟了出去,看見那個人類提著木桶,分別給那些雞窩,鴨舍,鵝棚裡分了食物。然後把那盆冒著熱氣的牛骨頭擺在梧桐樹下的狗窩前。

  院子裡那隻不要臉面的黑狗歡天喜地地猛衝過來,一邊諂媚地拼命搖尾巴,一邊把腦袋埋進本來應該屬於他的盆子裡去。而那個女人肆無忌憚地伸手摸那隻黑狗的腦袋和耳朵,還順著它肥碩的身體,揉搓了好一會。

  南河心裡湧起一股怒氣,他想要一口咬斷那隻黑狗的脖子,看那個女人還能把本該屬於自己的食物分給誰?

  啃骨頭啃得正歡的黑狗突然感到一股殺氣,它抬起頭看見那隻小小的銀狼正在不遠處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盯著自己。

  那只是一隻小小的幼狼,但從主人帶他回來的那一天,小黑就憑藉動物的直覺,察覺到了這是一隻龐大而恐怖的存在,是自己不能隨便招惹的。

  它認慫地夾起尾巴,委屈地嗚嗚兩聲,把那個自己天天吃飯用的盆子向小狼的方向推了推,表示退讓。

  誰要用那個髒兮兮的盆子,吃你碰過的東西!南河更怒了。

  袁香兒這才發現了跟出來的南河。

  「小南怎麼出來了,腿還沒好,別亂跑。」她把南河提到梧桐樹下的石桌上,看見小毛團不愉快地蜷著身體別過臉,才注意到了他和小黑之間的彆扭。

  「原來你想吃這個牛骨頭呀?這個燉得太久已經沒味道了,一會師娘會用牛肉湯做牛肉麵,還有大塊的醬牛肉,我們到時候一起吃那個。」

  毛茸茸的小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示自己一點都不想吃牛骨頭,可惜那對耷拉下去的毛耳朵,早已經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飛快地豎立了起來,還愉悅地抖了抖,一點不給面子地洩露了他的內心。

  袁香兒餵完了雞鴨,拍了拍圍裙,洗淨雙手,在石桌邊上坐下。拿出一疊黃色的符紙和一盒朱紅的朱砂,開始練習繪製符籙,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南河好奇地趴在桌面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那個人類白皙的手指握著一隻褐色的筆管,指尖泛著淡淡的粉色。

  那筆沾染了赤紅的朱砂,在黃紙上筆走游龍,天地間的靈氣似乎伴隨著那豔紅色線條的走動而一道遊動了起來。

  輕風徐來,冬日暖陽。

  時間緩緩流逝,院子裡的小雞在咕咕地叫喚,廚房裡傳來師娘攪動鍋勺的聲音,

  袁香兒畫得很專注,微風輕輕勾起她細碎的鬢髮。

  周圍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寂靜了起來。

  「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

  一個女子的聲音突兀地在袁香兒身邊響起,

  袁香兒筆頭一頓,驚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那個曾經在大門外不敢入內的女妖,不知何時進入了院子中。

  錦衣華服,妝容美豔,就那樣靜悄悄地站在袁香兒身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46 AM

第十二章

  「我師父不在。」

  袁香兒回答的很簡潔,沒有問任何多餘的話。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令她十分忌憚。師父雖然離開了多年,但這個家因為留有師傅的氣息,還從來沒有一隻妖魔敢主動靠近這個庭院,更不用說這樣悄無聲息地闖進來。

  院子的大門外的屋簷下,有袁香兒親手掛上去的八卦鏡,貼著驅魔除妖的鎮宅符。但這個女人可以在絲毫不驚動自己的情況下進來,足以說明她的道法高強。

  「不在嗎?那麼請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可以在這裡等他。」女人說話的時候微微頷首,謙遜有禮。

  袁香兒暗自打量著她,見她朱顏秀麗,鬢髮紋絲不亂,神色肅穆冷清,一身衣物打扮考究而齊整,舉止之間透出良好的禮儀規範,完全像是一位富貴人家的娘子。因為過於類人,又缺失了點活人應有的氣息,反而給人帶來一種不協調的恐懼感。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你還是先回去吧。」

  袁香兒一邊說著,一邊悄悄退後一步,背在身後的手指暗自扣好一枚符籙。另外一隻手摸到桌上弓背炸毛的小狼,把他提起來往後丟,打著手勢叫他退到屋內去。

  南河滾落在她身後,翻身起來,死死盯著那個突然出現的女人。如果袁香兒的背後有眼睛,她會發現此刻的小狼眼中帶著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一種面對強敵時渴望挑戰的野性。

  「我來了好多次,都沒有感覺到他的氣息。」女人側著面孔看身邊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似乎在回憶些什麼,「先生答應過我,封禁五十年,就會親手放我出來。為什麼始終沒有來?」

  袁香兒眨眨眼,根本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師父離開得非常突然,既沒有交代她什麼事,也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東西。

  豔陽高照的庭院裡,突然間就起了大霧,蒸煙騰起暝日月,灰霧彌蒙色氣昏,須臾間花木不見,頃刻裡人跡難尋。

  庭院中的樹木枝條失去了往日的形態,扭曲著漆黑的軀幹,變得張牙舞爪了起來。它們伸長著尖利的爪牙,蜿蜒向中間區域彙聚。

  迷霧之中,只有那個女子蒼白的面孔和華美衣裙絲毫不受影響,依舊清晰可見,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撫摸出現在身側影影倬倬的黑色樹枝,

  「我一直在這樹底下等著,等著先生來解開我的封禁。他為什麼沒有來?難道他和人類一樣,學會了欺詐和矇騙?」

  她說這話的時候,四周無數尖銳的黑色樹杈,化為魔爪鋪天蓋地向袁香兒的方向撲來。

  袁香兒駢劍指,祭一道金光神咒符,口中念頌有聲,「天地玄宗,萬氣本源,金光速現,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黃符淩空,金光燦燦,現出一位金甲神靈的虛影,那位神靈三目四臂,手持金闕神鏡,怒目生嗔,威風凜凜。

  他舉臂托起那面靈光寶鏡,鏡面中一道金光射出,劈開濃霧,那些鬼魅般的黑色樹影無處遁行,在金光掃過之時化為黑煙消散。

  金光打在那個妖魔身上,女子光潔的肌膚在金光照耀下晃動,她神色冰冷地看著袁香兒,似乎對此毫無畏懼。

  她那塗了口脂的櫻桃小嘴緩緩向著臉頰的四個方向裂變,詭異地扭曲開合,從中吐出腥紅的蛇信。秋水般的眼睛上下同時多出兩對眼瞼,而身體的下半部化成了肉白色的蛇尾。

  蛇尾盤旋縈繞,人首高舉淩空,六隻眼睛齊開,在濃霧中六束白光掃射過來。

  空中那個金甲神的虛像,在亂掃的白光中逐漸變淡,最終消失無蹤。

  袁香兒轉身就跑,她能夠瞬發的指訣和符籙顯然對付不住這個妖魔。而大型的陣法和符咒需要準備的時間。

  雖然這些年她也有略微修習煉體養氣的功夫,但近身搏鬥非她所長,肯定不是這隻形態猙獰的大妖怪的對手,還是逃跑來得實際些。

  尤其是對方的原型還是袁香兒最討厭的爬行類冷血動物,那條粗大的肉白色尾巴光看就令她生理性厭惡,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裡還沒跑出兩步,突然卻發現那隻她以為早就跑遠了的小狼竟然還在自己身後不遠處,正齜著牙伏低身體,一副隨時準備衝上去的模樣。

  而那覆蓋著鱗甲的巨大蛇尾已經卷水搖天地掃過來了。

  袁香兒心裡暗罵了一聲,腳下拐了個彎,伸手一撈把那隻小狼撈在自己懷裡,同時反手給自己匆忙加持了一道天帳護身符。

  只因頓了這麼一瞬,那隻粗大的蛇尾已經掃到她身上。護身符嗡一聲撐開一道金色的屏障,袁香兒只覺一股巨力襲來,天旋地轉,滾嚕嚕嚕滾到一邊。她暈頭轉向地爬起身來,察覺到臨時加在身上護符的靈光已經被撞碎消失。

  匆忙低頭看了看抱在懷裡的小毛球,總算他還沒有大礙,倒是自己的手臂火辣辣的疼,翻過來一看,不知時候蹭破了皮,看上去血淋淋的一片。

  袁香兒來不及罵那隻不聽話的小狼,抬手先祭出一道神鳳符,一隻火鳳赤紅的小巧身影從符籙中脫離顯現,張口噴出灼熱的明火,逼退氣勢洶洶盤桓而來的蛇妖。

  此刻的南河掛在袁香兒的手臂上,低頭看著那隻把自己護在懷裡的手。

  那隻手本來白皙又漂亮,喜歡動不動就伸過來揉自己一把。那靈巧又柔軟的手指翻來轉去,就能變出香味奇特的食物。若是持上法器卻又能夠驅使出力量強大的法咒。

  自己曾經無數次想過要將它們咬斷撕碎,吞進肚子裡去。

  但這一刻,這手上鮮血淋漓,細細的手指因為疼痛而伸不直了,攬著自己微微顫抖。他知道人類的術法強大,但肉體卻脆弱得很,是隨便撓一把都可能沒命的生物。

  愚蠢的人類,自己這樣脆弱卻毫無自知之明,竟然蠢到想用這麼弱小的肉體來保護他?

  南河盯著那些紅色的血珠看,心底湧上一股戾氣,這個人類是我看中的食物,要吃只有我能吃,別的妖怪憑什麼弄傷她?

  袁香兒知道自己能召喚出來的火鳳體積太小,能夠實施有效攻擊的時間很短。

  而這已經是自己目前能夠瞬發的最強攻擊型法術了。她最好是趁著火鳳沒消失的當口繼續跑,只是後院有師娘,周邊都是鄰里,自己一跑這隻蛇妖萬一鬧騰起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就在這樣危機的時刻,那隻不聽話的小狼,趁她沒留意一出溜又從她的手臂間溜了下去。

  小小毛團一落地,身影似乎就變大了一圈。

  袁香兒揉了揉眼睛,眼前白色的小狼像是充了氣的氣球一般,轉瞬間越變越大,從巴掌大小的一團,變成獵犬般大小,及至小牛犢似的塊頭,最終宛如一隻雄獅一般。

  厚實的脊背擋在袁香兒的身前,抖了抖威風凜凜的銀白毛髮,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狼嚎。

  那隻來勢洶洶的盤蛇停下了肆無忌憚的攻擊,尾部防守性地盤旋成一團,直立起六隻眼睛的人首,有些忌憚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銀白色天狼。

  「天狼族?天狼族不是早在百年前舉族飛升靈界了?這個世竟然還有天狼的存在。」女妖清淩淩的聲音在迷霧間回轉,「曾經自視甚高的天狼,竟也有甘為人族走犬的一天,真是令人唏噓啊。」

  「放屁,這個人類是我的食物,我先吃了你這條蛇,再吃她也來得及。」天狼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但說出來的話還帶點年少的稚氣。

  「那你怎麼不過來?看你的腿行動不便,是受了傷吧?」

  蛇妖的六隻眼睛眯成一條縫隙,細細的蛇信從口中吐出來又瞬間吸回去,一股綠色的霧氣以她為中心向四面彌漫。

  南河似乎不懼那毒氣,淩空撲向巨蛇,一口咬住那隻蛇妖,蛇妖粗壯的尾部瞬間纏繞上來,緊緊纏住他的身軀。一狼一蛇翻滾纏鬥,揚起漫天沙塵。

  袁香兒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狼蛇之間的纏鬥她看得清清楚楚。

  南河的後腿依舊無力,所以他用利爪和尖牙死死咬住蛇妖,不讓她脫離自己身邊。那隻蛇妖也很顯然明白了這一點,拼命勒緊他的身軀,想要迫使他鬆手,以便拉開有利於自己的戰鬥距離。

  我必須趕快做點什麼。袁香兒著急地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9:55 AM

第十三章

  此時的袁香兒雖然脫離了戰鬥得以騰出手來,但南河同蛇妖過度緊密地纏鬥在一起,她不論施展任何攻擊,都會同時傷到他們兩個。

  蛇妖佈滿肉色鱗片的身軀一圈一圈緊緊纏繞在南河的身上,把那身自己精心養了這麼多天,好容易養出點光澤的銀色毛髮勒地淩亂不堪。

  袁香兒知道南河腹部的傷有多重,更清楚他斷了的腿完全還沒好。

  但那隻巨大的天狼,一腳踩住蛇妖的腦袋,死死咬住她的後脖頸。一狼一蛇彼此掐住對方的要害,完全是一種拼誰先死的打法。

  袁香兒的心都楸緊了,雖然活了兩輩子,但事實上家境優越的她並沒有經歷過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大風大浪。但是此刻,她知道不是自己可以慌的時候。

  師父不知仙蹤何處,南河身負重傷,師娘非道門中人。如今她已經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人,反而應該由她立起來,成為他人的依靠。

  袁香兒摸索到掉落在地面的符筆朱砂,努力使自己鎮靜。隨後屏氣凝神,開始在地面上繪製一個圖案極其繁複的陣法。

  此陣法的全稱為太上淨明束魔陣,是她見過師父余搖使用過的極少數陣法之一,深知此陣法施展出來的威力極其強大。

  如今的袁香兒並沒有十分的把握完成這個難度極高的陣法。

  太上淨明陣不僅對佈陣者的法力和經驗要求很高,更因為陣法過於繁複而導致容錯率極小。但這個法陣卻是她能想到的最適合眼下情況使用,並且最有把握制服蛇妖的法陣。

  不允許出錯,也沒有時間失敗。

  袁香兒深吸了兩口氣,沉靜心神,提筆沾染朱砂,赤紅的線條在地面上流轉成型,她一顆不安的心隨著符筆運轉,陣法初成,而逐漸平靜下來。

  就在她身邊不遠之處,騰蛇鬥凶狼,黑沙走石,妖氣沖天。而袁香兒彷彿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周身的靈力和筆尖一點朱砂連成一線,溝通天地靈氣,漸成神鬼之陣。

  收筆成陣之時,她用負傷的左手掐劍訣點在陣眼,紅色的血液流入陣中,繪製在十二地支方位的符文頃刻間被賦予了生命一般,靈活遊動。

  法陣內外三套同心圓陰陽倒錯,正反轉動,華光一閃而過,束魔陣的圖文隱沒痕跡,在土地上消失無蹤。

  袁香兒從那種玄妙的狀態中脫離,方才感到周身的靈力彷彿被抽空了一般,全身脫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連握著符筆的手臂都微微顫抖,幾乎連那隻輕飄飄的筆桿都拿不住了。

  我這也未免太沒用了點吧。袁香兒在心中唾棄自己。當年師父施展此陣,寫意自在,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連氣都不帶喘的。哪裡像是自己這樣,畫完一個陣圖就差點送掉半條命。

  袁香兒唯一接觸過的真正玄門之人,只有自己的師父余搖,因而一切行為考核皆以余搖為標準。至於這個世間號稱玄門正宗的洞玄教,清一教等等門派,她也不過是耳聞,閱讀過這些門派流傳出來的一些典籍罷了,根本不知道尋常修仙門派的術法程度如何。

  她卻是不曉得,今日之事,若是有任何一位玄門中人在場旁觀,都會吃驚地合不攏嘴。

  以區區十六歲的年紀,一不擺香案,二不齋戒禱告,甚至沒借助任何法寶靈器,只在一刻鐘不到的時間內,卻能獨力完成以難度著稱的太上淨明束魔陣。這就是玄學第一大派的洞玄教,也不敢妄言自己有這樣天賦奇才的弟子。

  不過不論怎麼說,眼下這位天賦奇才的袁香兒還處於十分狼狽的狀態。

  她現在幾乎一點力氣都使不出,只想坐在地上好好歇一歇,但她的戰鬥還沒有結束,或者說根本還沒正式開始。

  袁香兒勉強自己站起身,

  「小南,到我這裡來。」她沖著南河喊。

  雖然戰鬥劇烈,但南河還是留意到了袁香兒之前藏身在遠處的動作,猜想到她必定在地面繪製了能夠協助自己克敵的陣法。

  這個人類繪製符陣的威力南河曾經領教過,猶豫了一瞬間,他使出全力拖著蛇妖,儘量向袁香兒的方向滾去。

  袁香兒屏氣凝神,心中緊張。兩隻大妖掀起騰騰濃霧,翻滾而來。而袁香兒面前的土地平平無奇,空無一物。

  近了,更近了!

  銀色的狼鬃飛舞,冰冷的蛇鱗寒光閃動,彼此糾纏著的兩隻大妖,身軀終於壓上了那塊夯土。

  剎那間飛沙洶湧,黃沙撲了袁香兒一臉,沙塵之中亮起了沖天的紅芒。

  片刻之後,地動山搖的動靜終於平歇,漫天沙塵緩緩落下。

  剛剛還空無一物的地面上,赫然顯現一圈道法威嚴的法陣,紅色的細細符文宛如活動的鐵索來回穿行,將兩隻強橫的大妖緊緊捆束在陣法中。

  「卑鄙,你陷害我?果然,你們人類都是一樣的卑劣,惡毒,無恥之徒!」

  被紅色符文捆束在陣法中的蛇妖失去彬彬有禮的模樣,吐著蛇信,六隻眼睛現出豎瞳,破口大駡。她兩隻手撐在地上,拼命想要撐起身體,然而細細的紅色符文光華流轉,勒緊她的身軀,一點點將她強迫壓在地上。

  袁香兒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卑鄙無恥,你是一條蛇想把我吞下去,我作為不同物種,別說設陣抓住你,就算把你剁成幾段燉湯喝了,都不算什麼過分的事。當然這種半人形的妖魔,對她來說抓來燉湯喝還是不太可能的。

  袁香兒眼看見成功制服蛇妖,心中終於鬆了一大口氣。巨大的陣法束住了敵人,同樣也捆住了南河。

  南河一身銀白的毛髮早已在先前的戰鬥中被血液染得處處鮮紅,即便他安靜地被束縛在陣法中,沒有流露出什麼痛苦的神情,袁香兒依舊十分擔心。

  所謂太上淨明束魔陣,是在陣圖內以十二地支方位形成十二道威力強大的束魔鏈,捆束住陷入陣法的一切妖魔。也是袁香兒目前唯一學會的,能夠通過控制局部陣法,釋放出南河而依舊捕獲敵人的陣法。

  袁香兒小心控制法陣,緊緊收縮束縛蛇妖的咒文,迫使她鬆開纏繞在南河身上的身軀。然後鬆開捆束住南河的符文,一點點把自己的小狼放出來。

  就在最後一道符文鬆開,南河抖了抖毛髮準備起身的時候,因為陣法有所鬆動而微微能夠抬頭的蛇妖突然抬起頭,張大了她開裂的嘴,沖著袁香兒噴出一大股濃郁的綠色氣體。

  這種氣體飽含著高濃度的蛇毒,即便是南河這樣肉體天生強大的妖魔,在濃霧中戰鬥得久了,都覺得體內翻江倒海得難受。何況是袁香兒這樣脆弱的人類之軀。

  南河直起身體臉上剛剛現出怒色,袁香兒轉頭看去,面上的笑容還未曾褪下,那團濃霧已經撲到了她的眼前。

  時間在那一瞬間突然變慢了。

  周圍的一切在袁香兒的眼中彷彿成為放慢了數十倍的電影鏡頭,綠色的毒氣如同雲朵一般慢慢地變化著形狀,南河漂亮的毛髮在空中緩緩起伏。

  袁香兒的左眼前方出現了一隻小小的青色小魚。

  小魚靈活地在空中遊動,它轉了一個圈,便一分為二,成為一紅一黑兩隻魚。兩隻小魚首尾相連,再轉一圈,化為一陰一陽的雙魚八卦陣。圓陣生成一個透明的護罩,把袁香兒整個人籠罩其中。護罩擋住了無孔不入的綠色毒霧,使它們消散在空氣中。

  「雙魚八卦陣,這是自然先生獨有的雙魚八卦陣,你,你怎麼會這個?」被徹底捆束動彈不得的蛇妖驚訝不已,紅色的符文交錯勒住她的面孔,把她按在地上,都不能阻止她說出心中的詫異。

  袁香兒心裡的驚訝一點都不比她少。師父當年不告而別,沒給她留下任何隻言片語,也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法器信物——至少,她曾經是這樣認為。

  想不到師父竟然在自己的眼睛裡,留下了這樣守護著她的陣法。

  袁香兒抬起手,輕觸了一下自己的左眼。

  她突然想起師父給她演示這個雙魚八卦陣的時刻。想起師父消失前的那一天,摸著她的頭說得那些話。在那個正午時分,竊脂趴在梧桐樹上,犀渠潛在腳邊,師父蹲在她的面前,凝望她的眼睛,使她陷入夢境。在那個夢裡她聽著海浪濤聲,看見了一隻暢遊在海天之間的大魚。這些年來,她的眼睛偶有不適之感,讓她養成了揉眼睛的習慣……

  當時年幼,她不曾留意過的種種細節此刻一一浮現到了眼前。

  原來師父不曾不告而別,他給自己留了這樣重要的東西。袁香兒低下頭,看著自己剛剛摸過眼睛的手,感到眼眶潮濕了。

  當年,師父到底是為何離開這裡,又是因為什麼原因,這麼多年不曾回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10:04 AM

第十四章

  「我的天。這是怎麼啦?」

  雲娘從廚房匆匆忙忙趕出來,面對著淩亂不堪,硝煙彌散的庭院,吃驚地捂住了嘴。

  戰鬥之初,蛇妖釋放出的濃霧形成了獨特的結界,在濃霧籠罩的範圍內戰鬥得再驚天動地,迷霧之外的人既聽不見動靜,也看不清裡面的情形,最多只看得見灰濛濛的一片霧氣。

  因而直到蛇妖被束魔陣制服之後,濃霧散去,廚房中的雲娘才聽見了院子中的響動聲,慌忙趕出來看情況。

  「呃,」袁香兒無從說起,「剛剛出現了一條大蛇。」

  捆在陣法中動彈不得的蛇妖雲娘看不見,她只看見了坐在地上灰頭土臉的袁香兒,和剛剛變幻回小狼模樣的南河。

  「蛇?」雲娘看到南河一身的血跡,心裡著急,「那小南身上的傷是被蛇咬的?這可怎麼辦?」

  她伸手想要把小南河抱起來。

  南河甩了甩腦袋,避開她的手,慢慢走到了坐在地上的袁香兒身邊。

  袁香兒因為脫力,一時爬不起身,稀罕地看見自己養了好幾天的小狼,慢騰騰走過來,蹬了幾下爬上她的腿,在她的膝彎裡找了個位置,蜷起身體睡了下去。

  南河在戰鬥中吸入了太多的毒氣,此刻毒火攻上來,腦袋昏昏沉沉的,下意識地找到一個讓他放心的角落睡上一覺。他迷迷糊糊摸到一個帶著溫度又似乎有些熟悉的地方,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

  「對了,家裡有蛇藥,你們等著,我馬上拿過來。」雲娘拍了一下手,轉身飛快往屋裡走。

  可是,那隻狗子是有這麼大的嗎?

  走了沒幾步,雲娘腦海裡晃過了這個奇怪的念頭,但因為急著取蛇藥,她很快把這個問題跳過了。

  南河雖然恢復了幼狼的模樣,但體積比起之前明顯大上了不少,趴在袁香兒腿上白絨絨的一大團,袁香兒輕輕搖晃陷入沉睡的他,怎麼搖晃都不醒。

  「小南?你怎麼了?」

  「它中了我的毒,人間的蛇藥是無效的。只有我這裡有特效藥。」被捆束在陣法中的蛇妖昂起脖子,用懇求的目光看著袁香兒,「如果你放開我,我就把解藥給你。」

  「你先把解藥給我,我再考慮要不要放了你。」袁香兒說。

  說這話的時候,她是做好需要拉鋸一番,討價還價才能拿到解藥。

  但一個小小瓷瓶已經從蛇妖那邊咕嚕嚕滾了出來,袁香兒小心的打開了,發現裡面裝著半瓶氣味清香的黑褐色小藥丸。

  「此藥能解天下百毒,你給他吃一顆,他很快就能醒來了。不過他是天狼族,血脈強大,就算不吃藥,自己也能好。」

  蛇妖不僅爽快地給出解藥,還把家底都給交代了,露出了一臉「藥給你了快把我放了」的表情。

  袁香兒不知道該說她是單純還是傻。她突然理解了這些不諳世事的妖族在人間走動之後,為什麼總是把「無恥的人類」這種話掛在嘴邊了。

  美麗的容貌,強大的能力,單純不設防的心,確實是不適合在人類世界行走。

  ……

  南河在睡夢中依稀聽見了雨聲和女性細碎的說話聲。

  他睡在一個既溫熱又柔軟的地方,有一隻手掌順著他的脊背,正在一下下地梳理著他後背的毛髮。

  那手指深入他繁密的毛髮裡,溫柔地分開凝結了的毛髮,撫摸著他的肌膚,時而用柔軟的指腹輕梳,時而用有力的指節按壓,每一下都能恰到好處地撓到了他的癢處。這樣的舒適讓南河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年幼的他和兄弟姐妹們一道擠在溫暖的巢穴裡睡覺,母親也時常這樣挨個為他們梳理毛髮。

  這種感覺太令他眷念,睡夢中的南河隱約感到不安,自己已經失去那樣的日子很多年了。

  如今,他是這世界上唯一的天狼,孤獨又寂寞地在昏暗的森林中穿行了上百年。像這樣的雨夜,他應該獨自蜷縮在冰冷潮濕的石洞中,戒備著敵人的追殺才對。

  為什麼能這麼地舒適溫暖?

  即便在夢境中察覺到了不對勁,他也不太願意醒來,他在夢中抬起脖頸,那裡皮膚堆積,毛髮密集,是自己最容易不舒服的地方。果然那體貼的手指就立刻撓到了脖子底下,好像帶著魔力一樣,舒服地讓他想呻吟幾聲,把自己的肚皮露出來。

  南河一下睜開了眼睛!

  屋外嘩啦啦下著冬雨,他不在森林,而是依舊在人類的屋子內,躺在那個雌性盤坐著的腿上。那個女人一邊煮著茶,一邊用手指輕輕撓著他的脖子。而自己剛剛在夢裡竟然生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想要將自己最脆弱的肚子翻出來,任憑她撫摸。

  袁香兒伸手將一杯煮好的茶擺在端坐在地上的蛇妖面前。

  蛇妖所坐著的地面繪製了一個四柱天羅陣,用來限制她的行動。而她也早已變幻回人形,端端正正地安靜坐在那個囚禁自己的陣法中心。

  她伸手接起袁香兒遞來的茶盞,右手二指捏盞沿,一指輕托盞底,左手舉袖遮面,側身在廣袖的遮擋下,將香茗一飲而盡。放下茶盞,伸出青蔥般的兩根手指在茶盞邊的地面上點了點,以示感謝。

  這會,她不再是猙獰瘋狂的樣子,而是成為袁香兒初見時那副疏冷美豔的模樣。一套標準的品茗動作做下來,比袁香兒這個人類還更像人族。

  「剛才不好意思,我叫虺螣(毀藤),你可以叫我阿螣就好。」虺螣禮貌地自我介紹。

  這個世間大部分的妖魔都有一種慕強的心裡,不論大小,只要你光明正大地將他們徹底打趴下,他們基本都會用一種尊敬仰慕地態度對待你。

  「所以,你到底和我師父有什麼仇怨。」袁香兒好奇地問,她對師父余搖的瞭解實在太少,難得來了一位師父的舊識,雖然是敵人,但她也想通過這隻蛇妖瞭解到一點有關師父的信息。

  「五十年前,我犯了點小錯事,先生教訓了我一通,把我封在一個罐子裡,壓在荒山中的一座涼亭下。」蛇妖回憶起封印自己的余搖,不僅沒有流露出不滿的情緒,甚至還帶著點尊敬和嚮往。

  「他答應過我,只要五十年,就解除我的封禁,讓我一圓自己的心願。可是我遵守著和他的約定,一直等呀等,終於等到過了五十年的時間,但自然先生卻一直沒有來。」說到這裡的虺螣,面孔上出現了憤憤不平的神色。

  四柱天羅陣的虛影在空中閃過幾道電流,提醒著她不能妄動。

  「你剛剛是說多少年前的事?」袁香兒問。

  「整整五十年前,亭邊的老梅樹花開花謝了五十回,我閑極無聊,一年年地數過。」

  「師父答應你五十年放你出來,現在正好五十年,你不是已經出來了嗎?」袁香兒奇怪地說。

  「可是,先生說五十年解我封禁,我為了守約,一直在那裡等著他親自來解封。」

  「師父說的是五十年後放你出來,只要你出來了,不管他人去沒去,都不算是他違約。」袁香兒給這位死腦經的妖魔捋順主要邏輯,「也許他老人家法力高深,當初貼的符籙就只有五十年的效用呢?」

  虺螣歪了歪腦袋,似乎在左右思考袁香兒所說信息的正確性。

  她們這裡正說著話,睡在自己膝蓋上柔柔順順任憑自己擼毛的小南河突然醒了過來,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驚嚇,猛得從袁香兒膝上一躍而起,一臉慌亂地看了袁香兒片刻,自己小跑到靠窗的角落裡蹲著,雙耳折了下來,帶上了種極為明顯的粉色,問他也不說話,只肯用屁股對著袁香兒。

  袁香兒專業擼毛多年,自認為練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擼毛技術。不論是怎麼樣傲嬌的毛茸茸,只要在自己手下擼上個五分鐘,沒有一隻不是開始服服帖帖地哼哼。今日想不到老司機也有失手的時候。

  她看著牆角裡只肯用尾巴對著自己的傲嬌小王子,心裡充滿了挫敗感。

  真想把他一把抓過來,按在地上,這樣那樣肆意妄為地揉搓一遍。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乖乖自己躺平了,讓我盡情擼一把銀白色的毛絨絨啊。袁香兒恨得牙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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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虺螣:音同毀藤,即螣蛇,虺:古書上說的一種毒蛇;螣:古代傳說中一種能飛的蛇。亦作「騰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10:09 AM

第十五章

  「啊,這個栗子酥真是好吃,好懷念人類的食物。」虺螣舉止優雅地吃罷茶水點心,侃侃說起往事。

  她喝了袁香兒幾杯茶,就開始自然而然地熟撚了起來,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此刻還是人家的階下囚。

  「你應該知道的吧?」虺螣說,「自從人間界靈氣日漸稀薄,妖魔們或是舉族飛升,或是另劈靈界,漸漸的許多曾經的夥伴就不再在此世間出現了。」

  「但在這諸多靈界之中,譬如狐族所居之青丘,我族所在之中山,鬼物彙聚之酆都等,因地緣和人界毗鄰相接,久居其中的妖魔依舊喜歡時常到人間玩耍……」

  虺螣咋一看十分清冷矜貴,事實上卻很愛說話,很快就說起了五十年前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往事。

  那時候,虺螣初從故土溜到人間,一時被人世的繁華熱鬧迷花了眼,流連忘返了起來。

  用她的話來說,為了在人間節省靈力,方便行走,她將自己變化為一位容貌普通,平平無奇的少女。

  袁香兒看了眼坐在對面那位有著閉月羞花之貌的美豔女子,心裡知道要把妖魔們說的話打一個折扣來聽。

  據虺螣口中訴說,在某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她這位平平無奇的少女來到一座破舊貧瘠的宅院外,透過院牆的孔洞,看見了一位在月色下苦讀的書生。

  那位李姓的才子容貌清雋,溫文爾雅,和虺螣一路所見的農夫大不相同,令小蛇精一時動了春心。於是勾引出一段才子佳人,月下逢狐的橋段來。

  「不能吧?」袁香兒沒想到自己能聽見這麼古典的狗血故事,她幾乎能猜到虺螣所要面臨的結局,「所以你不僅以身相許,還倒貼金山銀山,全力幫扶那個窮小子發家致富,功成名就去了?」

  「窮小子什麼的有關係嗎?」虺螣用一副很奇怪的表情看著袁香兒,「人類的錢財對我們妖族沒有任何意義,我管他窮還是不窮呢?」

  袁香兒舉茶壺給她添茶,對這種人妖之戀有些好奇,「那你圖的是什麼?」

  虺螣雲鬢高挽,脖頸白皙,舉止端莊優雅,實際上口中說的話卻全然不是人話。

  「當然是圖他的容貌,饞他的身子呀。」她很理所當然地說道。

  袁香兒差點把手中的茶水失手打翻了,如果不是來至現代社會,還真的會被這位想法獨特的蛇精給嚇著,

  「所以後來呢?」

  「後來我就天天纏著他,他當然也很喜歡我,夜夜都和我在一起。我們真的過了一段很開心的時候。」虺螣回憶起往事,不善於流露表情的面孔上也微微帶了點笑意,「可惜的是,雖然我每天都很快樂,但他似乎總能有許多不開心的事,我一直想讓他和從前一樣開心起來,終究是沒有做到。」

  在故事的最初,那位李生也只不過是心煩食物不足,衣物寒磣,住宅破舊。

  這些對虺螣來說都是舉手抬足就能解決的小事,她當然也樂於讓自己心上人高興。

  「郎君郎君,你看我找到了什麼?」虺螣帶著李生在人跡全無的草塚下挖出了一罎子的銅幣。

  李生高興地把她舉起來,在空中轉著圈,「啊螣,你真好,總給我帶來好運。能與卿卿相知相守,乃是我李生這輩子的福氣,我們永遠都在一起,白首不分離。」

  看見自己心愛的人高興,虺螣心裡也覺得高興,草長鶯飛,周圍的一切都在眼前快樂地不停旋轉。

  白首不分離是什麼意思?虺螣心裡想,

  反正我的頭也不會白,是不是說我和郎君永遠不分離?

  幕天席地的,兩人滾進荒草叢中,虺螣拿出渾身係數盤他,快樂的聲音肆無忌憚,將野草壓低了一片又一片。

  但隨著時日的漸長,李生的苦惱卻變得越來越多。好在對虺螣來說也還不算難事,蛇族本就有旺宅之力,哪怕她不刻意而為,只是在李生的家裡住著,李家也一日比一日興旺。

  眼看著李生的衣物越來越考究,往來的朋友非富即貴,宅子也從最初的茅屋變得雕樑畫棟了起來。但不知為什麼李生反而對虺螣越來越不滿意。時常說她不夠端莊,不通世故,幫不上自己的忙。

  於是虺螣開始學習人類的禮儀,模仿人類的舉動,她也儘量讓自己少說點話,回避家中的下人,以免讓自己的心上人不高興。

  「郎君請了夫子來家裡教我,我學了很多人類的東西,像是插花呀,茶道呀,這些事情其實還挺有趣。我一直學得很開心。可惜那些女夫子們不知道為什麼最後總是氣鼓鼓地走了。李郎說是我太過頑劣所至,可是我真的並沒有怎麼搗亂呀?我甚至都沒有盤到她們身上去過一次。」虺螣顰起眉尖思索了一會,展了展衣袖,「你看看我,是不是學得很像?」

  「你這只是殼子像,裡子一點不像,你明明是妖,又何必勉強自己做人。」袁香兒打擊她,「就你這個說話方式,那些讀聖賢書的老學究聽到了只怕要瘋。我猜那位李先生最後也只敢把你藏在院子裡。」

  虺螣哼了一聲,「那又怎麼樣,你的那隻小狼,估計連尾巴都收不回去,所以才不得已用狼形在人間活動的吧?」

  蹲在窗邊的南河一下轉過身來,齜牙吼了一聲。他當然知道以人形在人間界活動最為節省靈力,傷勢恢復得也會更快。但人類的身體遠遠不如獸形靈活,而那個女人又總喜歡對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動手動腳,如果化為人形……

  想到自己變為人形逃跑不及,被這個女人按在地上揉耳朵摸尾巴的畫面,南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抖了抖自己的小耳朵。

  袁香兒伸手把彆扭的小狼撈過來,不顧他四肢掙扎,將他一把按在自己身邊的墊子上,給他擺了個小碟,從茶點中撚出一塊栗子糕放在他眼前。

  小狼似乎愣了愣,不搭理地轉過頭去。

  袁香兒又在碟子上添了塊玫瑰火餅,看著小狼悄悄瞥了兩眼,最終還是沒有動靜,於是又添了一顆桂花糖。

  鬧情緒的白毛團子彆扭了半天,總算伸出粉粉的小舌頭,飛快地把那顆糖一下捲進口中。他吃完糖,舔了舔嘴,順便把那栗子糕和玫瑰火餅一起吃了。

  袁香兒洗了一個茶盞,用滾水來回沖燙了兩遍,倒上一杯清茶放在茶託裡推到南河面前。

  南河聞了聞那散發著淡淡茶香的一歐清茗,感到喉嚨確實有些渴,又忍不住舔著喝光了。

  吃了別人的點心又喝了別人的茶水,自然就不好意思再跑回去,只好按捺著性子,乖乖坐在袁香兒身邊的墊子上聽蛇妖講故事。

  故事很快到了尾聲,終於有一天,李生恢復了從前的溫柔,他抱著虺螣,輕吻她的脖頸,對她小意殷勤。

  事後握著她的手,一臉痛苦地對她說,「阿螣,如今我什麼都有了,只缺一個孩子。為了你我之情,我蹉跎至今,無奈傳宗接代終究是人倫大事,家慈那裡逼得又緊,縱然我心中千萬般不願,也只得迎娶高家的小姐為妻。要委屈你做妾,我的心中也是難受得厲害,但你放心,不過是個名分而已,你我之間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必不負你。」

  南河聽到這裡十分吃驚,插嘴問道,「他既然已經和你在一起,又怎麼還能夠再娶妻子?」

  虺螣嗤笑了一聲,「小天狼,他們人類和你們天狼族可不一樣。一個人同時擁有三四個伴侶都是常事,人族的王甚至還能同時擁有成百上千位伴侶呢。」

  從小生活在嚴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種族中的南河感到不可思議。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身邊的袁香兒好幾眼,難怪她隨便就敢摸我的耳朵,原來她們可以同時有好幾位伴侶,並,並不需要慎重的。

  莫名背了黑鍋地袁香兒完全沒想到這一茬,看見身邊的毛茸茸抬頭頻頻張望自己,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順便揉了揉他的耳朵根部,把他摸得炸了毛。

  「那位李生就真的娶了新的妻子,以你為妾嗎?」袁香兒沒留意炸毛的小狼,她的注意力被狗血故事給吸引了。

  「李郎想要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不同意過。說以當他說想要新的妻子,我自然也是同意了。」虺螣有些迷茫,「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一直很不開心。於是我悄悄守在迎親的道路上,看見大紅花轎來了,看見李郎笑盈盈穿著喜服去迎他們。他根本就不像他說得那樣無奈痛苦。我突然又不想同意了,就在草叢中化做一條大蛇,想把他們全嚇回去。」

  「那後來呢?」袁香兒和南河齊齊開口問道。

  「想不到李郎對我早有防備,他早早請了好幾位道法高明的術士混在迎親的隊伍中,便是為了克制我。我當時十分生氣,化出原形,很是鬧騰了一通。」

  袁香兒想起她剛剛在自己院子裡「鬧騰」的模樣,知道她這個鬧騰一通可未必像她說得這樣輕鬆寫意。

  妖魔率性,單純,但沒有人類的是非觀和價值觀,並且擁有恐怖的力量,時常在人間掀起腥風血雨。

  因而才有了那麼多斬妖除魔的故事流傳下來。實際上細述根源,也未必都能分得清誰對誰錯。

  只能說脆弱的人類,不適合同如此強大的存在混居在同一個世界。袁香兒心中想到,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循環,才使得人間界靈力日漸稀薄,人妖兩隔,各自相安。

  「因為我鬧得有些厲害,最後驚動了路過的自然先生。先生施展神通將我封印進了一個罐子中,當時我心中不服,同他爭辯。先生勸我說,只要我願意安心在這個罐子裡待上五十年,他就放我出來。到時候我若是還想和李郎在一起,他也不再管束。」虺螣摸了摸自己如雲的美鬢,青春的容顏,「我想著五十年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於是我就安心地數了五十次花開花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10:19 AM

第十六章

  「這麼說,你是打算回去找那位李郎君?」袁香兒說。

  「當然,我心裡十分想念他。」虺螣似乎已經忘記了當年和那位郎君之間「小小的」不愉快,心裡只掛念著曾經的那份美好。

  袁香兒看了她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五十年的時間,對妖魔來說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對於人類基本就是黃童到白叟的一生。

  或許是壽命過於漫長,妖魔的記性時常是淺淡而具有選擇性的,對於時間的觀念也十分淡薄。當初袁香兒來到這個院子兩年,竊脂還會時常以為她是昨天才到的小娃娃。

  「那麼,你還記你們當年居住的地方嗎?」

  虺螣果然被問住了,

  「糟糕,我不記得了。」她驚慌地思索了片刻,「我只記得那個鎮子上有兩條交匯在一起的河流,河流邊上有一座河神廟。廟的屋頂上有一個金燦燦的寶葫蘆。」

  「這個地方我知道,好像是兩河鎮,離此地不遠。」袁香兒想了想,「如果是兩河鎮的話,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收拾東西,準備前往毗鄰闕丘鎮的兩河鎮。

  一個白色的毛團子一瘸一拐地跟到了門口,

  「小南也想要一起去嗎?」袁香兒彎腰蹲了下來。

  男性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只說了一句話,「你自己不是這隻蛇的對手。」

  南河的聲音其實很好聽,但他極少開口說話,以至於袁香兒都沒法把這麼個大提琴般的嗓音同那隻毛茸茸的小傢伙聯繫在一起。

  他說的話很簡潔冷淡,實際上卻是對這隻蛇妖不太放心。

  袁香兒很快捕捉到了來至南河的那一點彆扭的關心,心情愉悅地把平時出門用的提藍墊得軟軟的,將小南河抱起來,放了進去。

  虺螣化為一條手指粗細的小蛇,盤在一個小小的竹籠裡,為了防止她暴起傷人,袁香兒在籠口貼了封禁的符籙,把竹籠一併放在籃子中。

  和雲娘告辭的時候,雲娘看見了,吃驚地說:「哎呀,哪裡來的小蛇,怎麼去兩河鎮還帶著這個?」

  出了大門外,袁香兒急忙提起虺螣所在的籠子,用口型小聲地問,「你沒有隱秘身形的嗎?」

  「什麼還要隱去身形?」虺螣在籠子裡立起小小蛇頭,同時張開六隻眼睛,「你看我變得這麼像,基本和人間的蛇一模一樣,沒必要再隱形了吧?」

  「不准同時現出六隻眼睛,不不,一隻也是不可以的,只能是左右兩隻。對,就這樣。你要再變出三隻眼睛我就把籠子蓋起來。」

  ……

  來往闕丘和兩河鎮的車馬很多,袁香兒交了五個大錢,搭乘上了一輛運柴草的牛車。

  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氣溫驟降,地面上的水漬結成了薄冰,車輪碾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道路兩側的樹木掉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

  坐在搖晃的牛車上,看著那些飛馳倒退的樹幹,袁香兒突然想起當年趴在師父的背上,一路順著綠蔭林道來到闕丘鎮時的情形。

  「阿螣,你說你五十年前就遇到我師父了?」袁香兒突然發現這個故事中不對勁的地方,「那時候我師父長什麼樣?」

  「先生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容貌當然也是一等一的好,會弁如星,青竹玉映,世無其二,令人見之忘俗……」虺螣說到余搖一臉敬仰。

  原來師父五十年前,就和如今一個模樣了,袁香兒心中既詫異又欽佩,或許師父已經修煉到了生道合一,達到了長生久視,全性葆真的大能境界。

  只可惜師娘卻是一位不能修道的普通人,袁香兒細細回想,突然想起師娘這麼多年來,容貌似乎也並沒有發生明顯的變化。前些日子尋到鎮上的那位周姓士紳,也曾說過師娘的外貌和二十年前的樣子一般無二。

  牛車搖晃了一路,來兩河鎮。

  或許是五十年來城鎮的變化太大,虺螣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座豪華宅院。

  「我當時獨居後院,甚少同外人接觸。只記得所住之處雕樑畫棟,軒昂壯麗,佔據了大半條街的位置。」虺螣看著似曾相識的街道這樣說到。

  她只知道自己的郎君姓李,連個全名都不曉得。五十年前,一個李姓的年輕人,在少的信息要在人口密集的城鎮中找出一個人來,幾乎是大海撈針,無從找起。

  走累了的袁香兒坐進一家茶樓歇腳。在二樓的雅座上點了一壺龍井幾碟點心,把南河和虺螣的籠子一起擺在了桌面上,讓他們也透透氣。

  茶樓場地的一角搭著個檯子,一位年過花甲的說書先生穿著長衫,懷抱一架三弦,正在臺上有聲有色地說著段子。

  巧得是這位說書先生,說得正是五十年前虺螣和李生之間的故事。原來當年此事曾在當地鬧得沸沸揚揚,便有文人墨客依據傳說,添筆潤色,寫出了《李生遇蛇》的說書段子,至今還被本地居民所津津樂道。

  只見那位先生搖動琴弦,弦音百轉千回,如訴如泣,一下拉住了全場的注意力。

  「卻說那李生,自娶了蛇妻之後,家業那是一日比一日的興旺。當年誰人不知,就門外這條紫石街,從街頭打著馬走上一刻鐘,都還出不了李宅的範圍。那宅院之內奇花異石,嬌奴美婢,金磚鋪就地面,白銀鍛為山石,綾羅裹上枝頭,紅蠟充作柴禾。主人端得大方,夜夜笙歌,大宴賓客。真個是潑天的富貴,享不盡的榮華。」

  「若能有這般的榮華富貴受著,別說娶一位蛇妻,便是那狐妻,鬼妻,我也一併娶了!」台下的一名大漢聽到興奮處,一拍桌子出聲應和。

  「聽說那位蛇妻,長得天仙一般的模樣,只要見上一眼,就能勾得男人的魂魄,到底是也不是啊?」另有人起哄。

  對於這些聽書的普通人來說,豔情故事,最吸引他們的還是故事中的這個豔字。

  「諸位稍安勿躁,且聽我慢慢道來。」說書人搖頭晃腦地說道著,「那位螣娘子被李生哄著,養在後院,輕易不許旁人得見。是以這偌大的兩河鎮見過她真容之人寥寥無幾。老生不才,年幼之時,倒是有幸一窺仙顏。」

  頭髮斑白的老先生說起了自己童年的往事,還微微透著點得意:「當年老生不過十歲頑童,嬉鬧蹴鞠之時將一個藤球踢進了李宅的後院,心裡捨不得,翻過牆頭去尋。將將從牆上下來,便聽見一個女子的笑聲遠遠傳來,於是我尋著笑聲悄悄摸尋過去,只看見院中架著一個鞦韆架,一位青衣女子坐在那鞦韆上,正高高地蕩上天空,發出一連串鈴兒般的笑聲。老生當年還是稚童,雖只瞥見那位娘子一眼,也就再也忘不了啦。」

  「你這個老窮酸,娘子到底長啥樣,你倒是快說呀你。」場下的人急了。

  說書人歎了口氣,拉動三弦,曲樂悠悠,淒婉綺麗,伴隨著曲調唱了起來,

  「楊柳腰身芙蓉面,新月峨眉點絳唇,盈盈秋水目有情,緲緲綾羅體生香,人間哪尋冰雪樣,敢是仙子降凡塵。」

  現場聽書之人聽著這句說書人肺腑之中吟出來的打油詩,都不免在腦海中勾想出五十年前那位佳人的模樣,發出嘖嘖驚歎之聲。

  連袁香兒和南河都被這位老者抑揚頓挫地說書方式吸引住了,忍不住扶著雅間的憑欄往下看。

  虺螣在籠中盤著尾巴直起頭顱,連連點頭,「沒錯,說得很對。我就是這麼漂亮。」

  「可歎是人間不足,欲壑難平,那位李生得了這般如花美眷,潑天富貴,卻還不甚滿足。又想博個功名前程,卻已經受不了那寒窗苦讀的辛勞。於是打起前高侍郎高家大小姐的主意。捧著金山銀山上門前去求娶,還要哄著那位螣娘子做妾。」

  台下又是一陣唏噓議論之聲,

  有人道:「螣娘子一山野精魅,又沒有三媒六聘,不過是夜奔私會,無媒苟合,做妾也是應該。」

  也有窮酸的書生自己代入了故事之中,故作癡情地道,「若是有這樣一位美貌佳人,能為我紅袖添香,匡助資斧,供小生進學苦讀,那小生必不負她如此情誼。」

  臺上琴音轉急,嘈嘈切切,有如珠玉落盤,擂鼓齊鳴,故事轉入最為高潮的時段。

  「想那李生高頭大馬,志得意滿,迎娶新娘之際。突然間路邊刮來一陣怪風,只見飛沙走石,狂風亂卷,昏暗中一對燈籠舉在空中,搖搖而至,及至近前,卻原是一隻盤山大蛇的兩隻眼睛,那大蛇張開血盆大口,一股腥風刮起,掀翻了花轎人馬,只見那新娘滾落了轎,新郎掉下了馬,一時間好好的一支迎親隊伍人仰馬翻,哭爹喊娘。客官們卻道這是為何?原是那蛇妻打翻了醋壇,心有不甘,現出原形前來攪合。」

  聽到這裡,本來還嚷嚷著要娶蛇妻的幾個男子都不免後背生寒,縮了縮脖頸。

  「那李生和蛇妻相處多時,十分清楚妻子的底細。早已重金尋得數位高功法師,喬裝打扮潛在迎親的隊伍中。防備得就是這個時刻。一時間金光符咒,寶器淩空,都要擒這蛇妖。誰知那螣娘子道行高深,凶性大發,法師們拿她不下,只殺得紫石街上,血流成河,屋毀房榻,卻可奈何。如今在街尾,還留有一道三丈深的石坑,便是那時蛇妖一尾巴甩出來的痕跡,故而被稱之為落蛇坑。幸得當年一位有道高人,行腳經過,這才施展大神通,降服了那隻蛇妖。否則兩河鎮如今是否還存在這世間,都未可知,未可知矣。」

  說書人收住琴音呀呀唱了一段悲歌,複又歎息,「當時螣娘子被法師制住,化為一條瑩瑩小蛇盤在地上,尤自抬著頭不住望著那李生,可歎那李生無情無義,只忙著攙扶侍郎家的新妻子,哪裡還顧得著蛇妖舊人。由得那位法師將蛇妖攜了遠去,自此之後世間再無蛇妻之說。」

  「那位娘子最後如何?」

  「蛇娘子如何已無人知曉。不過那故事中的李生卻是咱們鎮上之人,他的結局諸位想必也都知曉,就無需小生多言了。只有一句話送於諸君,善惡到頭終有報,黃粱一夢皆須了。咱們人活一世還是少做那忘恩負義之事為妙。」

  說書人歎了個結局,放下三弦拿了個拖盤出來,下場子尋打賞,「今日這《李生遇蛇記》就為客官們伺候到這裡,若是諸位覺得有些聽頭,還請慷慨賞賜一二。」

  經過袁香兒樓下之時,袁香兒伸手從欄杆上丟下幾個大錢,笑盈盈地問道,「先生,我是從外地來的。聽了著這個故事十分有趣,想和您打聽一下,那位故事中的李生是何許人物,如今可還活著。」

  周圍眾人哄笑起來,「活著呢,活得好得很,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說書人收起那幾個大錢,因笑道,「小娘子別聽這幾個潑皮混說。那李生自趕走了蛇妻,娶了高小姐之後,自以為很快就能仗著岳父青雲直上了。誰知人算不若天算,那位高侍郎早在京都犯了事,急需大量的金錢填那官司的無底洞,方才把家裡的小姐嫁給他這位土財主。也不過是圖李生家的錢財罷了。」

  「可憐那李生傾盡家財,終究也沒能保住岳父的官職。這夫妻兩個,一個是文弱書生,一位是金貴小姐,雙雙不通庶務,又顧著面子放不下排場,剩下的那點錢財,須臾間好似那雪山消彌,不知不覺就不見了蹤跡。這般磋磨了幾年,日子每況愈下,夫妻之間整日相互打罵,到底也沒留下個孩子。年老之後無人奉養,淪為街邊乞丐,倒也可悲可歎。所以我們這裡民間固有說法,蛇乃是保家仙,尋常在庭院中見到,都不可傷之嚇之,若是恭敬供奉,能保家宅興旺,傷之性命,破家散財。這位李生卻是不信邪,終有此報,怨不得誰。」

  身邊有那好事之人,伸著脖子喊道:「小娘子若是想見那李生的模樣,現在推開窗戶,看看街對面睡在泥潭裡的那位就是。」

  袁香兒依言推開窗。

  冬日午時,陽光有些晃眼。

  一個老乞丐坐在街對面的牆角曬太陽,雞皮鶴髮,滿身污穢,顫巍巍地伸出乾瘦的手指抓撓身上的蝨子。像是這冬季裡即將腐朽的枯木,終會隨著冰雪消融一道爛進泥地裡,被世人所遺忘。

  此刻,就在他的不遠處,隔著街道上川流往來的人群,靜靜站著一個女子,蓮臉嫩,體紅香,宛轉蛾眉,春華正好。

  「這是誰啊?」

  「哪家的娘子,好像不曾見過?」

  「我們鎮上竟然有這般漂亮的美人麼?」

  「輕聲些,仔細唐突了佳人。」

  路過的行人低聲議論,年輕的後生們都忍不住頻頻打量,悄悄羞紅了自己的臉。

  袁香兒急忙轉頭看桌上的竹籠,不知什麼時候籠上的符籙脫落,籠門大開,裡面的小蛇早已不知所蹤。

  阿螣聽不見身邊的那些議論,如若無人地靜立在街頭,滯目凝望。

  她這一眼,穿過紛擾人群,穿過數十年的光陰,有了一種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的恍惚。

  不知人間歲月為何物的小小妖魔,總於嘗到了那一點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的酸澀之意。

  「你,你是阿螣?」坐在泥地裡的老乞丐抖著手,眯上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興奮起來,他拄著拐杖勉強爬起身,顫顫巍巍地分開人群,蹣跚著向前撲過來。

  「阿螣,我的阿螣,你終於回來了,我在等你,這些年我一直等著你。當年仙師就曾說過,我定能活著等到再見你的那一日,先生果然沒有騙我,沒有騙我……」

  阿螣後退了兩步,帶著點奇怪的表情看著那個顫抖著向自己蹣跚走來的人類,那人的頭頂只剩三兩根稀鬆的白髮,皮膚乾枯鬆弛,滿面色斑沉積,帶著一身的腐臭味,用掉沒了牙的嘴呼喊自己的名字。

  一個被擠到的路人不耐煩地推了乞丐一把,「臭乞丐,阿什麼螣。幾十年了還整天阿螣,阿螣的做你的春秋大夢。」

  乞丐撲在地上,又顛顛地爬將起來,抬頭一看,空落落的街口只有一束灼眼的陽光照著,光束裡的飛塵輕輕舞動,彷彿嘲笑著不知所謂的他,哪裡還見得著什麼美貌佳人,夢裡蛇妻。

  坐車回去的時候,化為人形的阿螣靜靜坐在車上,屈臂搭著車沿,回首一直凝望著兩河鎮的方向。

  袁香兒看著她那一截白皙的脖頸和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孔,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安慰這位和自己不同種族的朋友,「阿螣,你還是很捨不得那位李……郎君嗎?」

  阿螣轉過頭來看了她片刻,輕輕搖頭,「若我戀慕的是郎君本人,無論他化為如何老朽的模樣,我都應對他見之欣喜。如今看來,我不過愛慕他的皮囊而已。幸得先生洞察世事,點化於我,我方知自己心中之所求。」

  車行漸疾,寒風刮得臉上的肌膚生疼。

  袁香兒把毛茸茸的小狼撈到自己膝蓋上,解下自己的斗篷倒過來穿,將小狼和自己一起攏在大毛絨斗篷裡。

  「這樣暖和點。」她說。

  南河的小腦袋掙扎著從斗篷中鑽出來,

  「你,你的生命也這麼短嗎?」那個好聽的男低音再度響起。

  「對啊,人類的生命就這麼短。」袁香兒望著天邊連綿的山頂上漸漸往下掉的夕陽,「在你們看來,就好像蜉蝣一般。早上出生,晚上就死了。但好在我們人類自己一般不會這麼覺得,還覺得人生挺漫長的,煩惱很多,快樂的事也很多。」

  南河的聲音就不再響起了,袁香兒借著斗篷的遮蔽,悄悄在他的背上肆意妄為地擼了好幾把,他都一反常態的沒有躲避。

  蓬鬆鬆的,真是太好摸了呀。要是每天都能這麼乖就好了,袁香兒心裡美滋滋地想著。

  什麼譬如朝露,反正我現在還朝著呢,不用去想暮的事情。

  回到闕丘鎮的時候,已經是昏黃時候,袁香兒抱著小狼,正要推開院門,跟在身後的阿螣卻停下了腳步,

  「我就不進去了,攪擾多時,承蒙不棄,來日再來拜謝。」

  她叉著手,微微彎腰行了一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10:29 AM

第十七章

  熱鬧的集市上,袁香兒穿行在人群中,採買一些師娘交代購買的生活用品。

  南河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邁著小短腿跟在袁香兒身邊慢慢地走著。到了人多的地方,袁香兒怕他被擠散了,把他撈起來,掛在胳膊彎上。

  「南河,你說阿滕是回她的家鄉去了,還是依舊留在人間界呢?她那種性格實在太容易吃虧了,真讓我有點擔心。」

  袁香兒一邊說著,一邊在豬肉攤子上挑揀。

  「老闆,切一刀條肉,要肥瘦相間帶著皮的,勞煩給片成薄片。」她指著自己挑好的肉。

  「好嘞,小娘子放心,這就給您切好的。」屠夫將手中的殺豬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兩下,動作麻利地切下了一條肉。

  肉攤的邊上挨著賣家禽的攤子,幾籠待宰的雞鴨擠在一起,聒噪個不停。再過去是羊肉攤,掛著兩個新鮮帶血的羊頭,另有賣狗肉的,賣凍魚的,不一而足。屠夫們霍霍的磨刀聲和家畜的各種鳴叫混雜出了人類集市的熱火朝天。

  「那條蛇很強。」南河突然開口,隨後補充了一句,「強者自有天地,弱者無從選擇,本是世間法則。」

  「你的意思是阿滕很強大,所以才有單純的資格?」袁香兒伸手摸了摸小狼蓬鬆鬆的腦袋,「哎呀,原來我們小南還挺會說話的。想想還真是這樣,她如果只是一個普通女孩,這樣的性子早被人欺負得連渣都不剩了。」

  袁香兒每摸一下,那小山尖尖一般的毛耳朵,就緊張地顫一顫,很快從白絨毛裡透出了一股可疑的嫩粉色。

  等個切肉的功夫,袁香兒一會摸摸腦袋,一會揉揉脖子,還把那充滿彈力的小肉墊翻開來磋磨。

  南河緊緊繃著身體,忍耐著把利爪縮起來,竟然沒有咬人也沒有逃跑。

  不知是什麼緣故,最近幾天南河突然變得溫順了許多,雖然還是不太親近,但至少不像從前那樣齜牙咧嘴,充滿戒備。袁香兒伸手擼毛,他最多也只是逃跑,很少再伸爪子撓人,也不會突然回頭給你一口。

  袁香兒因此心情大好,覺得自己下一步很有希望能把臉埋進銀白色的毛團子裡,肆意妄為地吸小狼。

  回去的時候,袁香兒拐進一家雜貨鋪子,取回一把自己早先定做的圓柄小毛刷。

  「這是用豬鬃做的,我特意交代他們用軟毛,應該挺舒服的,你試試看。」

  她先在自己的手背上試了試,確定軟硬程度正好,才在南河的脊背上順著毛髮好好地梳了幾下。

  這是一柄專門用來梳動物毛髮的小梳子,以她多年擼毛的經驗,只要梳子合適,手法得當,沒有一隻有毛的動物會不喜歡享受梳毛的時刻。那種略微有些粗獷又不失柔軟的毛梳,細細密密地刮過皮膚的感覺,能讓最傲嬌的小貓都繳械投降。

  可惜南河沒有像袁香兒想像中那樣露出享受的表情。

  他有些愣愣地盯著那柄豬鬃長柄圓刷,「這是,做給我的?」

  等到了肯定的回答後,他只把腦袋別向了一邊,耳朵沮喪地耷拉了下來。

  「怎麼了?」袁香兒奇怪地問,「或許你一開始會有些不習慣,等以後多給你梳幾次,你肯定會很喜歡的。」

  快到家的時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

  「最近怎麼老下雨。」袁香兒抱著南河,拔腿向家裡跑去。

  繞過街口,遠遠地看得見院子的大門外站著一個手持紫竹傘的女子背影,雲娘正站在門檻處同她說話。

  那女子雲鬢高挽,錦繡羅裙,向著雲娘微微彎腰行禮,之後朝天狼山方向離開。

  袁香兒一路跑著衝到門口,「師娘,我回來了。」

  「哎呀,看你淋的這一身。」雲娘撐傘把他們接進屋去,「廚房裡燒了熱水,一會去洗洗。仔細別著涼了。」

  「師娘,剛剛那是誰啊?」袁香兒把南河放在簷欄的地板上。

  「對了,說是你的朋友呢,名字叫阿滕。她說之前得到過夫君和你的幫助。因此特意送了一些謝禮來。我留她也不進屋。」雲娘提了提手上剛剛收到的一個竹藍子。

  「是阿滕?」袁香兒又驚又喜地追出院門,舉目向遠處張望。青山雨霧,野徑深處,天狼山腳下那個持著竹傘的窈窕背影已經走遠,漸漸消失在山腰的薄霧裡。

  院子中,雲娘蹲在南河面前,正在揭開提藍上蓋著的樹葉,青綠色的籃子裡面滿滿擺著一籃子粗粗的松茸,上面還沾著新鮮的泥巴。

  「哎呀,真是太客氣了,這麼新鮮,像是從山裡剛摘下來的一樣呢。」雲娘高興地說道。

  南河湊過腦袋來看了看。

  「是松茸呢,這個燉肉湯可香了。」袁香兒撿起一根肥肥胖胖的松茸,在南河的鼻子上點了點,「南河,阿滕她還記得回來看我們。」

  南河動了動鼻頭,想像不出這樣的「蘑菇」能有什麼好吃的地方。

  袁香兒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從屋裡出來。

  屋外的雨已經下得很大了,雨珠嘩啦嘩啦地從屋簷上往下掉,形成一道亮晶晶的雨簾。冬天的雨很冷,院子裡積著來不及排泄的雨水。一群黃色的小雞仔,想跟著媽媽跳到吊腳簷欄上避雨,卻因為短腿而夠不著,一個個撲騰著小翅膀乾著急。

  南河站在雨中,正飛速地一口一個把毛茸茸的小雞叼著甩上去。上去了的小雞在地面上滾一滾,很快追到因為害怕而遠遠躲在一旁的雞媽媽身邊,沒上去的嘰嘰喳喳往南河身邊湊。這些出生沒多久的小傢伙,已經忘記了天性中對狼的恐懼,它們如果泡一場冬雨,只怕活不過今天晚上。

  袁香兒跑過去從簷欄上伸手幫著把小雞們往上扒拉。最後把濕漉漉的南河抓上來。

  她將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摘下,罩在南河的頭頂上,迅速把他擦成一個亂糟糟的毛團子。

  「小南最近真的好乖啊。」袁香兒把濕了的毛團子帶回屋裡,「身上的傷口確定都好了嗎?給我看一下吧?」

  南河自從恢復了行動能力,就不再同意袁香兒把他翻過來,處理肚皮上的傷口,袁香兒覺得十分遺憾。

  果然那團白色的小球一聽見這句話,就迅速地壓底身體,戒備起來。

  「已經好了。」

  他只蹦出四個字,又冷又硬,袁香兒卻無端從中聽出了一種窘迫無措。

  「那我給你洗個熱水澡吧?你看你這都淋濕了。」袁香兒說。

  小狼更按捺不住了,竄起身體就要向外跑,被袁香兒眼疾手快地捏住後脖子,

  「別跑,別跑,開玩笑的。我就給你擦擦,我保證不亂動。」

  袁香兒打來一木盆熱乎乎的水,先用濕毛巾給小狼洗洗臉,擦擦耳朵,再把他沾了泥水的白色小爪子抬起來,放進熱水中,掰開肉墊的縫隙,細緻地裡外清洗一遍。

  趁著他慢慢放鬆身體的時候,袁香兒提起他的脖頸嘩啦一聲把整隻小狼放進了那個小木盆裡。

  「行啦,行啦,這樣才洗得乾淨。天氣這麼冷,你又一身的泥。好好泡一下熱水多好。」

  被哄騙了的小狼,委委屈屈地蹲在熱水盆裡,緊張地並著四肢,不高興地甩了甩尾巴。

  袁香兒拿一個木勺勺起熱水,一點點地從他脖頸上往下澆,搓著他濕透了的毛髮,規規矩矩地把渾身僵硬的小狼洗乾淨了,這一次倒是沒有搗亂。

  洗淨又擦乾了的小狼,銀色的毛髮纖細柔軟,泛發出一種月華般漂亮的色澤。

  屋外是嘩啦啦下著的冬雨,暖烘烘的屋子裡袁香兒用新買的毛梳一下下給南河梳著毛髮。

  「我的傷已經全好了。」南河突然這樣說。

  袁香兒沉迷在一片銀白的美色中不可自拔,沒有留心到他的言外之意,隨後回了句,「嗯,我知道啊,所以才敢給你洗澡的嘛。原來小南的毛髮洗乾淨了,這麼漂亮啊。」

  南河就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雨一直下了大半夜。袁香兒裹在棉被裡睡得很香。

  床邊上有一張四方的小櫃,上面墊著軟墊,是南河睡覺的地方。剛來的時候南河傷得很重,袁香兒不放心,把他的窩擺在自己的床邊,後來習慣了也就一直沒有移動。

  南河蜷在那個軟墊上,聽著屋外的雨聲。他的身體內有一股躁動,一下一下地抽動著他的血脈,提醒著他離骸期的即將到來。

  作為一隻天狼,血脈的力量告訴他,離骸期到來之前,他需要經歷大量的戰鬥,強健自己的筋骨,錘煉自己的意志。

  他必須回到天狼山,捕獵那些強大的妖獸,咬斷他們的脖頸,吞噬他們的血肉,服下他們的內丹,用大量的靈氣一次次地淬煉自己的身體,才能夠平安渡過艱險又痛苦的離骸期。

  而不是躺在這樣軟和舒服的地方,消磨自己的時光。

  離骸期是象徵著幼小的天狼蛻變為強大成狼的過程,隨著身體和靈脈一系列的蛻變和脫胎換骨,天狼會進入一個極為不穩定的痛苦時期。這個時期的幼狼本來應該待在族群中,被家人很好地守護著。可惜這個世間只剩下了他一隻天狼,他已經沒有同伴和家人,必須自己為自己捕獲更充足的能量,準備好隱秘而安全的巢穴,獨自度過這個天狼族最為關鍵又最為兇險的時期。

  應該走了,離開這裡,離開這個人類。不用和她告別,就在這個下雨的夜裡悄悄的走。

  窗外雨聲伶仃冷徹,微微的天光照在那個人類女孩的臉上,她的肌膚光澤,嘴角微翹著,似乎睡夢中都有什麼令她開心的事。

  看著那張面孔,南河突然想起了在天狼山上見過的一種花,那種花總是朝著太陽,開得灼熱而歡快,把整片山坡都披上一層金燦燦的色彩。

  有時候,他即使只是從昏暗的叢林中望到一眼那片耀眼的金黃,都能讓自己的心情愉悅起來。

  南河突然覺得心裡有些酸。已經有一百年,還是兩百年,他一直是孤零零一個,披雲戴月,荒山野徑,獨行在幽暗的叢林間。直到遇見了眼前這個人類。

  幼年的時候,他曾經被惡毒的人類抓獲,那些人類想將他變為供人類驅使的奴僕。他那時誓死抵抗,並深深厭惡著人類。

  但如今,經過了這些日子的相處,南河當然也明白了袁香兒對自己並沒有惡意,相反地她溫柔地治好了自己的傷,給自己舒適的墊子和香噴噴的食物,把自己抱在懷裡逛熱鬧的集市……

  雖然她對自己很好,但南河覺得自己可能始終無法討她的歡心,他既不能讓袁香兒隨意地搓自己的耳朵和尾巴,也無法像那隻不知羞恥的黑犬一般,不顧臉面地翻出肚皮給她揉搓。

  甚至還要在接受了她這麼多的照顧之後,在今夜不告而別。

  她肯定會很生氣。

  但總比她醒來之後,因為不同意而施展陣法和自己戰鬥來得好一些。南河心裡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面臨和她決裂的局面。

  等自己離開之後,她可能會去找一隻她時常掛在嘴邊的兔子精,或是其它毛髮更為漂亮的動物,契為使徒。

  南河沮喪地想著,她會耐心地對待那種乖巧柔順的兔子,摸他的耳朵和脖頸,給他煮香噴噴的食物,用那個做給自己的毛刷給他刷毛,然後會想果然還是兔子比那隻狼聽話,最後很快地把自己忘了。

  他一再地告訴自己要走了,但腳像被黏住了一般,怎麼也動不了。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月華透了進來,灑在屋子的地面上,斗轉星移,玉兔西沉,旭日東昇。又換朝陽透過紙窗,照在了袁香兒的臉頰上。

  袁香兒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見屋子的地面上停著一隻十分漂亮的大型狼犬。

  雖然可能還沒有完全成年,但那身軀的線條流暢漂亮,四肢緊實有力,銀白的毛髮暗華流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

  「南……南河,小南?」

  「我要走了。」那隻狼發出了和小南河一模一樣的聲音。

  「走,去哪裡?」袁香兒還處於剛睡醒的混沌狀態。

  銀白的天狼閉上嘴,把眼眸垂了下去。

  「不是,小南你……」袁香兒從炕上下來,蹲在南河面前,猶豫了一下,說出了一直在心裡反復過好多遍的話,「我一直想和你說,你能不能留在我身邊,做我的使徒?」

  天狼默默地退後了兩步,輕輕別過頭。

  他的步伐輕盈,肌肉的流線在行動中帶動起來,有一種野性的美,是一隻在叢林中縱橫馳騁的強大精靈。

  袁香兒心裡很捨不得,但其實她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做為一個理性的現代人,她其實知道不應該因為自己的喜好,束縛他人的自由。

  何況對方還是一位和自己一樣有著智慧情商的強大生靈,是袁香兒心中早已認可的和自己地位平等的朋友。

  袁香兒抬起手,摸了摸南河變高了的腦袋,好在那裡的毛髮還是一樣的柔軟。

  「行吧,那我送你一程。」

  袁香兒的家在闕丘鎮的最南面,背靠著連綿不絕的天狼山脈,再往南已無人煙。

  順著泥濘的羊腸小道,袁香兒慢慢往山裡走去,她的身側默默跟著一隻行罕見的銀狼。

  走到森林的路口,再往前是更為幽深的原始森林,也是妖精時常出沒的地界。

  袁香兒停下腳步,撅起了嘴,伸手摸了摸那對軟乎乎的毛耳朵,心裡酸溜溜地想著: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這一身的好皮毛也不知道都便宜了誰。

  她依依不捨地鬆開手,「回去吧,給你自由了。」

  直到聽見了這句話,南河才確定袁香兒是真的願意讓他離開。

  當初,自己傷重難支,她就是從這個路口把自己背出靈界,背進了人類世界。

  那時候,他靈力枯竭,腿腳折斷,被裝在竹簍裡,幾乎滿心絕望。他覺得這個人類一定會趁著自己最為虛弱的時候,強制他簽上奴隸契約,從此將自己當做奴僕肆意驅使。

  但想像中的痛苦和屈辱一直沒有到來,他又被送回了這裡。

  這時候南河甚至覺得,如果袁香兒此時此地施展法術,強制他結契,他也許會不忍心反抗。

  但沒有,什麼都沒有,那個人只是輕輕鬆鬆對他說,「回去吧。」

  銀色的天狼鑽進叢林,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人站在山路上拼命向自己揮手:「小心些,別再受傷了,如果有事,再回來找我。」

  她的身後是色彩斑斕的人類世界。那是一個由溫柔和卑劣,善良和殘忍交織出來的世界。

  喧嘩,熱鬧,有一個溫暖的墊子。

  南河轉回頭,銀色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10:34 AM

第十八章

  院子裡,

  袁香兒站在簷欄邊上劈柴,她雙腳站定,掄起利斧,乾淨俐落地將一截木材劈成兩半。

  平日裡蹲在簷欄的地板上看她劈柴的那小小的一團不見了,竟然就使得院子空落了許多。

  她歎了口氣,認命地繼續劈柴。

  「怎麼一口氣劈這麼多柴?看你這滿頭的汗。」路過的雲娘喊住了她,掏出懷中絲帕給她擦汗。

  「趁今天沒下雨,多劈一些,曬乾了好收進柴房裡。」袁香兒把小臉伸過去,讓師娘幫著自己把滿臉的汗都擦了。

  師娘的帕子是天青色的,角落裡繡著一副魚戲蓮葉圖,一條藍色的小魚活靈活現,遊戲花間,十分雅致。

  「香兒,小南去哪裡了?我做了醬大骨,正想叫它來嘗嘗,到處找不見它。」雲娘問。

  袁香兒頓了頓,撿起一截木柴擺在柴墩上,「他跑了,回山裡去了。」

  斧子啪嗒將柴劈成兩半,她又撿起一根擺了上去。

  「哎呀,這就跑了嗎?我還以為會一直留在我們家呢。」雲娘站在邊上看了一會,想起小姑娘進進出出都帶著那隻小狗子,知道她心裡捨不得,

  「香兒,你要是喜歡白色的狗子,師娘再去集市上給你買一隻好了。也正好和家裡的小黑湊成一對。」

  小黑聽見有人提它的名字,撒著腿跑過來,歡快地拼命搖尾巴。小黑這幾天很開心,自從那隻狼崽子不見了,院子又成了它的天下。

  「不用的,謝謝師娘。」袁香兒勉強沖著師娘笑了笑,一臉的委屈就差沒崛起小嘴了。

  渾身銀白,沒有一絲雜色。毛髮又濃又密,摸在手裡柔柔順順的。銀絲溜溜指縫間滑走,脖頸處短短的絨毛卻又有一絲紮人,留給指腹刺刺癢癢的感受,這樣美貌好吸的狗子去哪裡買?

  當初放手放得有多爽快,如今心裡就有多憋屈。

  「要是捨不得呢,你就多去山裡找一找,沒准還能找回來。」雲娘在她身邊找了個木樁坐了下來,「師娘小的時候,也養過一隻小魚。他擱淺在了海灘上,被我發現了,帶回家裡養在我院子中的水缸裡。」

  「我特別喜歡他,每天進學之前,我都要先趴在水缸邊上和他說一會話,那隻小魚好像特別有靈氣,每次我去看他,他就會頂開水面上的浮萍,露出他那個圓溜溜的小腦袋來。有時候,我趁他不注意,就偷偷在他那個腦袋上親一下。把他嚇得溜回水底去,甩我一臉子的水。」

  雲娘白皙的手指支著下頜,回憶起童年往事,歲月似乎特別眷顧她,幾乎在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蒼老的痕跡。

  袁香兒放下斧子,揉著手臂聽住了。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見了,院子就那麼小,我找了許多地方,問了所有家裡的下人,都沒人知道他的去向。」雲娘把視線投向天邊,青山之外還有縹緲雲霞,

  「那後來呢?就找不到了嗎?」袁香兒忍不住問道。

  「當然沒有,我怎麼可能讓他就這樣跑了。」雲娘笑了,「師娘我那時候還年輕,脾氣很大。找不到他我就去海邊找。在他當初擱淺的地方,天天沖著大海數落他忘恩負義,不告而別,毫無禮數,無情無義。終於有一天,海面上又出現了那個圓圓的小腦袋,灰溜溜地看著我。」

  「於是我哈哈大笑地把他裝在盆子裡,抱回家去了。」雲娘站起身,拈著帕子搓了搓袁香兒的腦袋,轉身進屋去了。

  「還能這樣的嗎?」袁香兒聽了故事,心情好了一些。雲娘養的那隻小魚顯然是隻妖精,或許因為喜歡雲娘,最後又回到她的身邊。

  雲娘還只是一個普通人呢。

  自己應該也有機會,遇到心甘情願留在自己身邊的小妖精,而不用喊打喊殺地把他們強制軟禁在身旁。

  袁香兒拾起散落一地劈好的柴,整齊地交錯壘在空地上,等著它們在太陽下曬得乾透了,再收進角落裡的柴房裡去。

  正彎腰撿著,突然看見劈柴的墩子上趴著一隻穿著衣服的長脖子雞。小小的身體,穿著一件小小的長袍,腳下是一雙小巧的登雲靴,衣領的上方卻是一條長長的雞脖子,正死乞白賴地貼上木樁上等砍頭。

  這不是自己小時候,經常出現在家裡的那隻砍頭雞嗎?

  「怎麼會是你?」袁香兒又驚又喜,把那隻雞從墩子上抱起來。惹得他發出一連串咕咕咕的叫聲。

  袁香兒裝了一碟炒香了松子,擺在那隻遠道而來的小妖精面前,又給他端了一杯茶水。

  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樹墩前,從袖子裡伸出人類模樣的小手,端起茶杯喝水,撿著碟子裡的松子吃。

  「謝,謝謝……咕咕咕。」

  這還是袁香兒第一次聽見他說話。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袁香兒笑眯眯地問他。

  「他……他們都說,你在這裡。」

  這是一隻靈智還沒有完全開化的妖精,他還不擅長順暢地用人類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但卻走了這麼遠的路來找自己玩耍。袁香兒到了闕丘這麼久,連自己的家人都不曾來看望過她,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老家裡的人呢。

  「那你就住在我這裡,做我的使徒好不好?」她帶著期待問道。

  那隻正雙手捧著熱乎乎茶杯喝茶的雞呆住了,眼珠子朝不同方向來回轉了轉,突然咻地一聲消失不見,茶杯從空中掉落下來,在草地上滾了一滾。

  袁香兒看著那個掉落在地上的茶杯,不甘心地撿了起來,重新倒了一杯子水,就著水面看了看自己的倒影,是因為自己長得沒有師娘那樣美貌,所以不但小狼不願意留在自己身邊,連小雞都不願意的嗎?

  視線的餘光裡,那隻砍頭雞又悄悄摸回了樹墩邊上,伸兩隻小手將碟子裡的松子扒拉進自己懷裡,然後捂著衣服偷偷摸摸地溜走了。

  冬季的田野是黑褐色的,看不見什麼新鮮的綠色。

  袁香兒蹲在田埂邊上,用一隻胡蘿蔔勾搭荒草叢中的一隻野兔子,

  「喂喂,你願意做我的使徒嗎?」她提著胡蘿蔔綠色的枝葉,搖晃著那隻橙紅色的蘿蔔。

  不出意外地,那隻野兔驚慌失措蹬著後腿逃走了。

  那只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野兔而已。

  「連普通的兔子都誘惑不了。估計是這根蘿蔔不好。」

  袁香兒拍拍屁股站起來,自己啃了口胡蘿蔔,嘴裡哢呲哢呲的,明明挺脆也挺甜的嘛。

  「我以為只有兔子吃蘿蔔,原來你們人類也吃蘿蔔的嗎?」一個細聲細氣地聲音從頭頂上的樹冠中響起。

  樹枝上輕輕巧巧地坐著一位少年,錦繡羅衫擁輕裘,腳蹬金縷靴,一頭黑褐色的長髮,用紅繩細細編了,總束在頭頂,垂落下一根油亮的長長髮辮來,像是那個富貴人家中被照顧得十分精緻的少爺。他的頭頂兩側頂著一對棕褐色的貓耳朵,和袁香兒說話的語氣十分嫺熟。

  「你是?」袁香兒想不起來有認識這樣的小少年。

  那位少年按了一下樹枝,靈巧地從數米高的樹枝上翻身下來,輕輕落在地上的時候化為了一隻小小的山貓。

  「剛剛才見過面,你居然這麼快就把我忘了?人類的記性都是這麼差的嗎?」那隻小貓開口指責。

  袁香兒終於想了起來,七年前,自己「剛剛」見過這隻小山貓。還差點死在他父親的利爪下,幸好師父及時趕到,施展雙魚陣救下了自己。

  「原來是你啊,這麼這麼多年一點都沒長大呢,還這麼小小的一隻?」

  「胡說,我今年三百歲,比你大多了,什麼叫小小的一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11:2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6-8 11:22 AM 編輯

第十九章

  「你這樣就三百歲了?」袁香兒稀罕地在小貓的面前蹲下身,雙手搭在膝蓋上,歪著頭看他。

  明明乳毛都還沒有褪乾淨,這樣小小的一隻,居然就三百歲了。妖精的世界還真是神奇。

  小奶貓沖她喵喵叫了兩聲,表示抗議。

  奶聲奶氣的,怪可愛的。

  「你叫什麼名字呀?怎麼又到這裡來玩了,小心別再被陷阱抓住了。」袁香兒問他。

  「我叫烏圓,上次那只是個意外。」

  袁香兒在心裡噗呲笑了一聲,烏圓,這麼圓滾滾的名字確定不是小名嗎?

  「我聽見了,你在找使徒。如果你願意……咳……我可以勉強當你的使徒。」小貓挺直了胸膛,表示自己已經很成熟,可堪大任。

  袁香兒想要使徒許久,一直沒能成功,這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塊餡餅直接砸到腦袋上,讓她有些不敢置信。

  雖然對方只是一隻連獵人的陷阱都無法自己掙脫的小奶貓,但畢竟是第一個願意成為自己使徒的小妖精,不免令袁香兒又驚又喜。

  「你?你是說,願意做我的使徒?」

  她向那隻小貓伸出手掌,烏圓遲疑了一下,伸出小腳踩上她的掌心。

  袁香兒把那隻小貓捧在眼前,和自己的視線平行。

  「烏圓,你確定知道使徒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啊,父親說過,就是有些妖族無聊的時候,陪人類玩幾十年的小遊戲。」

  「……」

  只是玩幾十年的小遊戲麼?

  袁香兒托著小貓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親說人類既兇惡,又狡猾,十分恐怖,一直不讓我到人間來玩耍。其實我覺得也還好,人類看多了也沒有那麼可怕。」這隻從家裡溜出來的小山貓三句不離父親。

  「你父親知道你又溜出來了嗎?他同意你來人間界了?」

  「父親當然不知道,他在睡覺,否則我也溜不出來。」

  袁香兒開始擔心如果自己契了這位使徒,家裡可能隨時會撲進來一位憤怒的父親。她還深刻地記得七年前那位一言不發,就撲出來想將自己吞進肚子裡的大妖。

  「不過沒事的,父親大人平時不睡覺,一睡就要睡上一甲子,等他醒來的時候,我早就玩回去了。不會被發現的。」

  烏圓急忙打消了她的顧慮。他喜歡來人間玩耍,又有點害怕,想在一個能讓自己信賴的人身邊落腳。

  「哈哈,這樣啊,你還是先跟我回家看看吧。」

  一人一貓邊說著話邊回到了家。

  雲娘恰巧回來,正站在院門外,低頭看著門前。

  「香兒,香兒,你快來,看看這是什麼?」

  院門前的地面上鋪著一張樹葉,樹葉上放著一對黑乎乎的毛爪子,以及一小堆亂七八糟的各種蘑菇。

  「這個是?是熊掌呀。」雲娘吃驚地掩著嘴,「倒是精貴的東西,只是到底是誰這樣送來,也不說一聲。」

  熊掌還帶血,十分新鮮,蘑菇卻不是每一種都能吃。袁香兒在附近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痕跡。

  「有狼的味道。」烏圓跳上她的肩頭,在她耳邊悄悄說。

  袁香兒撥開那一處草叢,發現了一個沾著血的爪印。她抬起頭向著爪印所朝著的方向望去,那裡只有巍巍青山,羊腸小道,山腰間雲霧繚繞,沒有看見心中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哪來的小貓呀,香兒你又找了隻小貓回來。」雲娘和袁香兒並肩走進院子,邊走邊逗她肩上停著的烏圓,「小貓,要喝牛乳嗎?一會給你新鮮的牛乳。」

  烏圓喵喵喵了幾聲,表示很喜歡。

  「他的名字叫烏圓。」袁香兒伸手摸了摸小貓的後背。

  「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雲娘也伸手過去摸摸,小貓還算乖巧,並不怎麼怕生,「中午煮小魚乾悶豆腐給你吃,慶祝烏圓來我們家。」

  午飯過後,肚皮吃得圓滾滾的小山貓,摸著肚子癱在袁香兒房間的炕桌上,

  「人類的食物真是太好吃了,人類也很親切,並不像父親說的那樣兇狠殘酷。」

  袁香兒用一根狗尾巴草逗他,看他伸出小毛爪子四處撲騰覺得十分好玩。

  「你見過幾個人類了?就覺得人類很親切?」

  「見過你呀,你把我從夾子裡放出來,所以是好人。剛剛那位娘子,會煮好吃的小魚乾,肯定也是好人。之前路上有一個小胖子拿石頭砸我,被我撓花了臉,就哭著跑了。所以人類不是好人就是哭包,沒什麼好怕的。」

  烏圓忙著撲草,一不小心說了實話。

  袁香兒哈哈大笑,原來這隻小貓從山裡出來,一共就接觸過自己和雲娘兩三個人類。難怪他如今不怎麼害怕人。

  「這是什麼?」烏圓從炕上竄到炕頭邊的案桌上,那裡擺著一個軟軟的墊子,「看起來好像很軟,我睡這裡嗎?」

  「抱歉,這是別人的,不能給你睡。」袁香兒把那個墊子拿起來,在手裡輕輕摸一下,「我另外給你做一個新的。」

  「好吧。」烏圓伸有些嫌棄地看了眼那個別的妖精睡過的墊子,「要比這個還軟,我還要一個磨爪子的架子。」

  「行啊。給你蓋個貓別墅,有劍麻柱,貓爬架,鞦韆吊子,再加上四五個貓洞,茅廁單獨設置,床保證柔軟舒適。」袁香兒一口承諾,搭貓窩她很拿手,「只要你願意做我的使徒,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袁香兒覺得自己有些像是誘拐小朋友的怪阿姨。

  不過如今在古代,地價便宜,自己住得有天有地有庭院,手頭又寬裕,滿足個把小妖精的需求,她覺得沒什麼問題。畢竟人家很給面子地願意和自己簽訂長達幾十年的勞動合約。

  「我還可以給你做各種玩具,保證三餐吃好的,經常帶你出門溜達。你看怎麼樣?」

  她又加了一串的福利,小貓從案桌上跳下來,圓溜溜的眼睛裡都有光了。

  晌午過後,天空中丹雲密佈,朔風漸起,飄飄蕩蕩下起了雪花來。

  袁香兒跑進院子裡,把小雞仔和母雞都趕進雞窩,又匆忙從柴房裡抱出新曬的稻草,將院子裡的雞窩,鵝棚都厚厚實實地墊暖和。

  梧桐樹下,有一個新搭的高腳小木屋,明明看上去空無一物,裡面卻傳來小小的咕咕咕聲。

  袁香兒冒著雪跑過去,把一條厚厚的小毛毯子擺在了小屋門口。

  過了片刻,只見門內伸出一雙小小的手,青色的衣袖一閃而過,把那條毛毯捧進去了。

  「來了來了,抱歉,讓你久等。」袁香兒跑回簷欄,拍掉肩頭上的落雪,對蹲在屋簷下看雪的小山貓道歉。

  開闊的木地板上,已經繪製好了一個小小的圓陣,陣法按八卦方位各點著一盞明燈,在乾、震、坎、艮、四個方位下壓著袁香兒繪製的鎮妖通靈,結契法咒等符籙,坤、巽、離、兌四個方位下封著紅袋,裡面裝著一點點烏圓身上的毛髮,指甲等物。

  「你真的想好了,願意做我的使徒嗎?」袁香兒搓搓手,呵出一口白氣,第一次簽訂妖獸契約,她心裡有點緊張。

  成功結契之後,她和使徒能夠心意相通,不管在多遠的地方,只要她召喚,使徒都可以感受得到。彼此不論誰發生危險,對方都能夠知曉,配合起來異常方便。所以她一直期待能擁有一個自己的使徒。但她畢竟沒有實際操作過,也沒有旁觀過他人結契的過程,對這個僅限於書本上描繪的神奇法術十分沒底。特別是結契的對象,還是這麼一隻柔弱幼小的山貓。

  烏圓後肢端坐,前肢併攏,坐得直直的,抬高了下巴,露出脖子底下一小片細細的絨毛。似乎努力想表現出一種穩重的模樣,只是因為體型太過嬌小,反而顯得呆萌可愛。

  「在我施咒的過程中,即使有一點不舒服,你也要忍耐著,不能亂動或者生出反抗的心思。若是你抗拒,一個不慎,就會使你重傷,也會反噬給我。一定要注意了。」袁香兒再三交代,「如果你後悔了,結契以後過一段時間,咱們還可以解開契約。什麼都好說,只要你不衝動就好。」

  烏圓連連點頭,「你放心,我都記著了。父親都說我是個特別聽話的孩子。」

  特別聽話你能一再溜到人間界來玩嗎?袁香兒聽見他後面那句更不放心了。再檢查了一遍陣法,又確認自己做好的各種應急措施都擺放在自己手邊。院子門也鎖好了,師娘也交代過了暫時別靠近,簷欄四周設下結界,普通人完全靠不過來……

  袁香兒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各結一指訣,屏氣凝神,低眉垂目,開始念誦法咒。

  庭院裡白雪飄飄,祥瑞紛降,簷欄上法陣靈光流轉,燈火灼目。

  郎朗念誦之聲盤桓而上,銀裝素裹的乾坤世界內隱隱現出一個靈力運轉的旋渦。

  ……

  天狼山深處,一棵存活了不知幾千年的參天古樹,交錯虯結的粗大樹幹直入雲霄,在樹幹中部有一個隱蔽的樹洞。

  洞口處一隻毛髮銀白的天狼叼著一隻死去多時的棕熊,將他龐大的身軀拖進洞口。

  這是一隻修煉多年的妖獸,靈力強大,兇猛異常,和他戰鬥幾乎耗盡了南河所有的力氣。當然他的妖丹也能給南河帶來大量的靈力。

  不知道為什麼,南河心底總是隱隱急切,想要快一點讓自己強大起來,急著想渡過這個漫長的離骸期。

  把那隻棕熊妖的屍體從洞口丟進去,再小心地清理掉一路的痕跡和氣味。做完這一切,南河趴在洞口,累得一步也不想動了。

  洞口外下起了雪。

  這裡真冷啊,還很安靜,不再會有熱乎乎的食物,也沒有那些吵人的小雞。

  南河抬起頭,看著天上不斷往下斷落的雪花。他舔了舔自己受傷的傷口,傷口很疼,不過已經不會再有人在乎了。

  那些雪花掉落在樹葉上,發出細細的聲響。好像自己走得那個夜晚,在溫暖的墊子上裡聽見屋外的那種雨聲。

  那個人不知道在幹什麼,是不是已經找到她喜歡的使徒,把床頭那個柔軟的墊子讓給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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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冥有「余」,其名為鯤,鯤之大,一鍋燉不下。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需兩個燒烤架……鵬之徙於南冥也,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那位先生看著袁香兒,緩緩介紹家門:「我姓余,名遙。字自然,別號鯤鵬。」

  余搖,魚妖,魚自然,魚逍遙,魚鯤鵬。一盆子被師娘端回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8 05:28 PM

第二十章

  皚皚冬雪,凜凜寒氣。古道之上一隊旅人行色匆匆,打著馬急行。隊列中一位身著水合服,腰束絲絛的年輕術士停下腳步,轉過臉向著不遠處的闕丘鎮方向看去。

  「真人,怎麼了?」身邊的隨從趕上來問道。

  「有人在使契約之術,」那人開口,「真是難得,如今在人世間還能看見這樣的結契法陣。看來人間依舊臥虎藏龍,非我輩所盡知啊。」

  京都繁華盛景之地,國教洞玄教所在之神樂宮氣派恢宏,鑲金飾彩。

  漫天飄灑的祥瑞,將此地妝點成一派銀世界,玉乾坤,期間隱有仙樂傳來,令過往信眾禁不住生出頂禮膜拜之心。

  宮宇深處,一男子身披山水袖帔,頭戴法冠,靜坐觀想。他的面上束著一條印有密宗符文的青緞,遮蔽了眉目。

  室內一派寂靜,在他身側的弟子焚香捧茶,無不輕手輕腳,生怕弄出一點不該有的雜音,攪擾了師尊的修行。

  那男子突然抬起頭,不能視物的面孔朝向白雪紛飛的窗外,開口說道,「咦,西南方有人在使結契之術。」

  「師尊,結契之術,觀中多有師兄能行,如何驚動了師尊。」

  「你卻是不知,」

  那人紅唇淺笑,從袖中伸出手,微微抬手示意。便有兩位弟子匆匆捧來一個白玉圓盤,托舉在他的面前,只見那白玉盤中自生煙霧,盤中雲山霧罩,似另有一乾坤小世界。

  那位法師伸出手掌,掐了一個法決,在那白玉盤上一拂,那些煙霧輕輕散開,現出漫天星斗,星斗之下,隱約有著細小的山川河流,村野人家。在那群山腳下,細細的雪花形成一個小小的渦旋,正在緩緩流轉。

  幾位弟子伸頭圍在師尊的法器周圍看半天,不得所以,

  「弟子愚鈍,怎麼看這都是普通的結契之術,法力似乎也未見如何精純。」徒弟們小心翼翼地說話。

  「結契之術,乃馭妖魔為使徒,妖魔本性兇殘,多疑善變,桀驁難馴。想將它們契為僕從,必先施大神通將其折服。因而結契的過程,多半血腥彌撒,怨氣沖天,」那位法師的面朝向玉盤,彷彿隔著厚實的青緞也能看見其中景象一般。

  「如此祥瑞平和的結契法陣,為師也是多年不曾見過了。倒有幾分當年那位自然先生的風采。」

  雪後初晴。

  袁香兒坐在庭院裡紮貓爬架。這些東西外面的木工也只能給她做個框架,細節上還得自己來。

  因為要幹活,她穿了一身皂色的衣服,頭髮隨便在頭頂抓了個錐髻,把袖子捲在胳膊肘處,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套著一雙麻布手套,正踩著一根木棍一圈圈往上捆麻繩。

  「烏圓,來。試一試。」

  一隻小奶貓咻一聲竄過來,四肢並用在捆好麻繩的柱子上抓撓。

  這種劍麻繩的軟硬度剛剛好,還耐磨,手感獨特,讓小貓禁不住想使勁抓多上幾把。順著這個爬高竄低非常輕鬆,比爬家裡那些硬邦邦還不好抓手的大樹舒服多了。

  怎麼這麼舒服,小貓崽抓得高興了,抱著整根柱子滾倒在地上撒歡。

  袁香兒把那根捆好麻繩的棍子提起來,將掛在上面捨不得下來的小貓扒拉到地上。

  「還沒安裝好呢,你先玩這個。」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帶著鈴鐺的藤球,丟了出去。鈴聲叮鈴鈴響了一路,烏圓一下就追了出去,勾著前爪去撥動那個碰一碰就會響的玩具。

  趴在梧桐樹下的大黑狗心有不甘地嗚嗚了兩聲。它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這個院子裡最強壯的生物,為什麼主人當初帶回來一隻小狼會令它感到害怕,如今帶回家一隻這樣小的奶貓也讓它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避讓。

  袁香兒看著那隻圍著藤球左右撲騰的小傢伙,突然想起也曾經和自己玩過球南河,當時他抬起雪白的前爪,輕輕踩住自己丟過去的藤球,不屑一顧地別過臉去,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

  難道真的是越傲嬌越勾人嗎?明明已經有貓了,自己卻還是總對那隻白色的小團子念念不忘。

  沒情沒義的傢伙,也不知道回來看我一眼。袁香兒憤憤不平地給一塊木板繃上獸皮。

  冬季的時光很清閒,白日無聊,她可以細細地給烏圓搭一個暖和的貓別墅,每一根柱子都緊緊纏上麻繩,每一塊行走的木板都包上柔軟的皮毛,讓這個剛剛離開家鄉的小東西住得暖和一點。

  明天把南河的墊子拿出來,加點羽絨再曬一曬,萬一他回來了也有地方睡。順便也給他做一個新的玩具球吧,做成彩色的,掛兩根羽毛在裡面,他可能就會喜歡一點。

  袁香兒一邊搭著貓窩,一邊三心二意地想著那隻傲嬌又不太親切的小狼。

  藤球叮叮噹噹滾到梧桐樹邊,一雙小手從樹後伸出來,想要撿那個球。

  烏圓一下衝了過去,叼起屬於他的球,弓著背沖著那隻躲在樹幹後穿衣服的雞發出示威的低吼聲。

  「別這樣,烏圓。玩具要有夥伴一起玩才有意思哦。」

  袁香兒搬了一塊拋光好的木板來到樹下,用鏟子在泥土地上挖了一個坑,埋進去一個支架,然後將木板的中心點固定在支架上。

  「來,這個蹺蹺板需要兩個人玩,你們試一試。」

  袁香兒退後了幾步,烏圓一下就蹲在了木板的一端,佔據了屬於他的位置。

  過了片刻,穿著青色衣服的長脖子雞才小心翼翼地從樹後探出身子來,他雙手兜在袖子裡,慢慢挪動到木板的一端,兩隻眼睛轉了轉,突然揮動袖子跳起來,吧嗒一下跳上木板。他比小貓要重上許多,這樣突然一下直接把另一頭的小貓彈上了天。

  烏圓嚇了一跳,喵一聲,在半空中轉了個身,變成一位髮辮上編著紅繩,長馬尾在空中飛揚的小小少年。那少年從空中落下,狠狠蹲上木板的一端,將對面的長脖子雞同樣彈上天空。

  看著那隻雞咕咕咕地在空中撲騰著手臂,貓耳朵少年發出解氣地嘲笑聲。

  「哈哈哈,看你那慫樣,還敢構陷小爺。」

  「把身形藏起來,你還露著耳朵和尾巴呢,別嚇到了我師娘。」袁香兒打發了兩隻搗蛋鬼自己玩,專心搭別墅。

  院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雲娘一路小跑著穿過院子出來應門,順道向袁香兒忙活著的角落看了一眼。

  一個空無一人的蹺蹺板正自顧自地一上一下來回蹺動著。

  「什麼時候搭了這麼個玩具。還會自己動呢,真是有趣。」雲娘笑眯眯說了一句。

  袁香兒時常有一些古怪的行為,身邊也經常發生一些奇怪的現象。但雲娘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從來不過問也不干涉。隨意地讓袁香兒在這個家裡胡鬧折騰著長大。

  「哎呀,是你呀,快請進。香兒今天有在。」雲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袁香兒聽見這話,伸出腦袋看了一眼,又驚又喜地跳了起來,「阿滕,你怎麼來了?」

  院門外,眉目如畫的女子,梳著整整齊齊的髮鬢,亭亭玉立地同雲娘說話。

  「打擾您了,這家裡自己種的。」她禮道周全地將手中的提著的禮物遞給雲娘,規規矩矩地向著袁香兒點頭示意。

  「真是太客氣了,怎麼好每次都拿你的東西。」雲娘伸手接了過來,是一籃子尖尖的冬筍。

  袁香兒將阿滕讓進自己的屋子,沏茶端點心招待她。

  「阿滕,你現在住在哪裡?怎麼有空來找我玩。」

  「本來我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住在山上,不想再到人間這個傷心地。」阿滕捧著茶杯喝茶,一邊優雅而不失速度地吃著點心,一點看不出她有什麼傷心的模樣。

  「幾日前,我在山裡閒逛,偶然撿到了一個人類的幼崽。他看起來慘兮兮的十分可憐,我就把他拎回巢穴裡去了。他好像病得有些厲害,所以我來找你求一道祛病符。」

  「人類的幼崽?不會是走丟了的孩子吧?你應該把他送回來才對。」

  「可是他說他父母都死了,族裡的親戚為了搶佔家產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丟進深山裡。」阿滕一派純真地伸出一根手指撐著下巴,「我覺得他的模樣十分忍人憐愛,既然是沒人要的幼崽,就決定把他養在身邊當做寵物好了。」

  袁香兒捂住了額頭,「你怎麼能養人類當寵物呢?」

  「為什麼不可以?」阿滕不太明白,「你都可以養天狼的幼崽。」

  「那怎麼能一樣?」袁香兒瞠目結舌,半天倒是說不出不一樣的理由,她想了想開口道,「你看看啊,人類的壽命那麼短,你把他養在身邊,一會兒萌萌的孩子,就變成了俊美的郎君,你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又滿臉皺紋,腐爛到泥土裡去了。你花著心血養了半天,得了這麼個結局,心裡不難受嗎?」

  阿滕眨了眨眼,「說得也是,那等他好了,我還是把他放回去吧。對了,你那隻小天狼呢?你怎麼不養他,反而要了這隻毛都沒褪乾淨的小野貓做使徒?」

  她有些嫌棄地看著耳朵和尾巴都還收不回去,凶巴巴坐在桌子邊和她搶糕點的貓少年。

  烏圓聽得這話,一拍桌子貓起身,雙目立成金色的豎瞳,沖著阿滕露出尖利的牙齒。

  袁香兒還來不及阻攔,端莊嫺靜的阿滕,搖身一變,化為人面蛇身的妖魔,六隻眼睛齊睜,張著血盆大口,作勢向著烏圓一口咬去。

  烏圓喵嗚一聲,嚇得瞬間變回原形,竄到袁香兒身後瑟瑟發抖。

  「行了,行了。別欺負他,他還是個孩子。」袁香兒一手攔住蛇妖,一手護住自己的小貓。把那隻嚇到了的小貓抱到屋外玩去了。

  「真是的,你看吧,一點用都沒有。」阿滕變回了原形,得意地伸手摸摸髮鬢,整了整自己的衣物,「你說說看,是不是你被這隻貓妖的美色迷惑,見異思遷,所以才把小南氣走了?」

  袁香兒啼笑皆非,「你胡說什麼,小南是不願意做我的使徒,自己走的。」

  「害,你是不是傻的?」阿滕拍了一下手,伸出青蔥般的玉指遙點她的腦袋,「你怎麼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天狼族,乃是上古神獸,血脈高貴,一個兩個都矜持得要死,怎麼說可能主動留下。那隻小天狼一直在你身邊,磨磨唧唧不肯走,不就是想做你的使徒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嗎?」

  「這,這樣的嗎?」袁香兒表示不太相信。

  「你聽我的,」阿滕卷起袖子出餿主意,「下次見到他,直接施展束魔陣把他捆在地上,然後強制他結契,他肯定就半推半就的從了。」

  袁香兒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9:05 AM

第二十一章

  從集市上歸來,袁香兒挽著雲娘的手臂親親熱熱走在回家的路上。

  正巧遇到斜對門陳家的長子鐵牛。如今的鐵牛有了大名,單名一個雄字,現在縣衙裡做捕役。他下衙歸來,穿一身嶄新的圓領衫,戴交腳襆頭,腰上束著青白捍腰,跨一柄雁翎刀,身高腿長,劍眉星目,已不再是當年猴在樹上摘果子的頑童。

  人高馬大的陳雄見了雲娘和袁香兒反而有些局促,見了個禮面皮就紅了。

  袁香兒站在雲娘身後,平平淡淡地叉手行禮,既無扭捏,也沒有一絲多餘的熱情。

  袁香兒知道這個從小一起玩大的男孩對她那麼一點的青春萌動之情,可惜她對別人沒感覺,也就不想留下什麼不該有的誤會。

  陳家大嬸正好推開門扉出來,瞥了一眼自己沒用的兒子,拉住雲娘就站在路口說話,

  「韓家的事聽說了嗎?」

  「東街口永濟堂的那位大夫嗎?」

  「可不是他家嗎。」陳家嬸子一拍大腿,「韓大夫那麼好的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麼忌諱。年頭的時候夫妻兩個接連著走了,只留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公子。偏偏他家還有兩個黑心窩的族兄弟,明著收養,暗地裡變著法磋磨自己的親侄兒,一心想要斷送了那韓小公子的性命,好占了他家的鋪面田產去。」

  陳雄在邊上插了一句:「娘親,此事還不曾定案,倒不好這般說。」

  「你懂得個屁。」陳家嬸子一把推開兒子,擠在雲娘身邊,「你說那個韓小公子,大家都是打小見著的吧?小時候白白嫩嫩的,多水靈啊。在兩個叔叔家輪流住了半年,整個兒瘦的呀,手臂比桔梗還細,身上時常一塊青一塊紫的,說他叔叔嬸嬸沒虐待他,誰信吶。」

  「這麼說來,那孩子當真可憐。」雲娘歎息了一句,「韓大夫在世之時,行善積德,不應如此才是。」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古往今來都一樣,陳嬸看見雲娘配合她,更是說得起勁,

  「誰說不是呢,前幾日那起子壞了心腸的東西,大雪天的讓韓小公子進山砍柴,我在這院門口都瞧見了。估計那孩子那天起就沒回來,如今兩家人還假惺惺地到衙門裡擊鼓報官,說孩子丟了要找孩子。害得我家大郎這幾日好一通辛苦尋找。按我說根本不用找,肯定就是叫那兩個黑心肝的叔叔給害死了。」

  「阿娘。」

  身後傳來陳雄無奈的勸告聲,和陳家嬸嬸絮絮叨叨的埋怨聲。

  袁香兒跟著雲娘向著家裡走去,心裡卻想著阿滕之前說在山裡撿到人類的幼崽,會不會就是這位韓家的小公子呢?這麼說來這個孩子留在妖精的世界裡,說不定比生活在人類世界幸福一點。

  「香兒快來看看,這又是誰送來的?」雲娘拉了袁香兒一把。

  在她們院子的門外,擺放著一整隻新鮮的黃羊,那隻黃羊肥美異常,已經剝洗乾淨,整整齊齊擺在幾片大闊葉上,邊上依舊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蘑菇。

  袁香兒急忙在周邊搜尋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的痕跡。

  「算了,天氣這麼冷,整好吃羊肉火鍋。」雲娘和袁香兒一起把黃羊往家裡搬,她看著袁香兒直笑,「從前你師父在家的時候,經常有人這樣送禮物來,這七八年不見的事情,如今倒是又有了。」

  雲娘是一個普通人,她看不見隱匿了身形的妖魔,也不懂任何法術,但袁香兒覺得她的心裡比誰都明白。也許師娘什麼都知道,只因為那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所以不願多說。

  天色漸晚,雲霞漫天,濤聲陣陣的松林間,一棵高高的雲松頂部,站著一個孤單的身影。

  那人一頭銀光流轉的長髮被高處淩冽的寒風撩動。他一手扶著樹幹,身軀隨著腳下的樹枝微微起伏,琉璃般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那亮起了溫暖燈光的小院。

  「來嘍,香噴噴的羊肉湯。」

  院子裡傳來一個女孩清脆好聽的聲音。

  站在樹頂上的男人直起了身,眼眸亮了亮,他的視力極好,從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那個四方方的天井中的一切。

  那個女孩捲著袖子,雙手提著一桶熱乎乎的羊肉湯出來。她先到黑狗的屋子前,給那隻搖頭擺尾的大黑狗添了滿滿一盆子的肉湯。

  又到了樹下那個新建的高腳小木屋前,把一個冒著熱氣的漂亮搪瓷盆子遞到門口。

  門裡伸出一雙小小的手來接。

  「小心點,這個可燙了。」女孩貼心地交代。

  她一直都是這麼貼心的一個人類,只是如今這份心已經不再用在自己身上。

  「你來了這麼久,你叫什麼名字呀?」女孩蹲在屋子前面說。

  小小的屋子裡只傳出咕咕咕的聲音。

  「你如果不說,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啦。」

  她當初也是這樣哄著我說出名字的,樹頂上的南河嘴角露出了一點淺笑。

  「你的羽毛很漂亮,不如就叫錦羽吧?叫你錦羽怎麼樣?」袁香兒取出一隻筆,沾著朱砂在木屋的門廊上方,端端正正寫下了「錦羽」兩個字。

  門洞裡鑽出一個根本沒幾根毛的長脖子雞,他轉頭看了看那兩個字,用嘴櫞在那裡輕輕啄了啄,發出一連串愉悅的咕咕咕,表示滿意。

  這算什麼漂亮的羽毛,她大概沒見過好看的羽毛。山上有一隻鳥族大妖,獨爪三首,口吐烈焰,那一身金紅交織的翎羽才叫漂亮,等自己殺了那隻大妖,就把那羽毛送來好了,也讓她看看什麼叫漂亮的翎羽。

  「阿香,我的呢。」梧桐樹上倒掛下一個身披輕裘的少年郎來。他容姿豔麗,三分嬌憨,七分靈動,混著紅繩的髮辮直垂到袁香兒耳邊。

  「下來,回窩裡去等,好吃的都給你留著呢。」

  那少年翻身從樹上下來,半空中就團成一隻巴掌大小的山貓,靈巧地停在了袁香兒的肩頭,「我要最嫩的,最好的肉。」

  它的額頭若隱若現地有一個獨特的符文,那是使徒的標誌。

  南河看見了那隻山貓的「窩」,包著獸皮的踏板,裹著麻繩的柱子,進出自如的洞穴,搖擺可愛的吊橋……

  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

  這樣的幼貓,除了臉好看一點,還能有什麼作用,竟然廢這樣多的心思契他作為使徒。南河不知不覺握緊了袖子裡的手。

  即使不刻意去看,院子裡歡快的笑鬧聲還是一絲不漏地傳到這裡。

  或許是站的地方太高了,夜風吹來的時候,南河突然覺得有些冷,

  小山貓在對著熱乎乎的羊肉湯大快朵頤,而那個人蹲在那裡,伸手一下下摸著那隻貓的耳朵。

  一雙毛茸茸的耳朵從南河的頭髮裡冒了出來,在夜風裡抖了抖。一種清晰的觸感似乎又出現在了耳朵上,那個人總是用她溫熱的指腹,那樣肆無忌憚地揉搓自己最敏感的耳廓,她甚至還把手指伸進耳洞裡來,那樣的撩撥裡面的絨毛。

  南河的耳朵低低地垂了下去。

  袁香兒輕輕摸著烏圓的腦袋,天色暗了,山林中松濤陣陣。她心中突然一動,抬起頭眺望不遠處的山坡,那裡有一棵獨秀於林的高高雪松,在她抬頭的一瞬間,那雪松劇烈晃動起來,依稀有一道銀白的身影從上面一晃而過。

  等她揉揉眼睛,松樹上已經空無一物,山中寂靜,除了幾隻突然驚起的飛鳥,什麼也看不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9:13 AM

第二十二章

  袁香兒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練習繪製符籙,烏圓滾在邊上玩耍。

  「昨天的羊肉是誰放在屋外的,你有察覺到嗎?」袁香兒想起昨日的事。

  「不知道,我那時候大概在睡覺,是誰送的?羊肉很好吃,讓他多送點。」烏圓正專注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

  「我……我有看見。」高腳木屋裡發出結結巴巴的聲音,「是一個恐怖的存在,我嚇得……咯咯咯……一動也不敢動。」

  「哦?你怎麼看見他的?是不是一隻狼?銀白色的毛髮?」

  「我只看見了一雙腳,人形的腳……咕咕咕。」

  錦羽雙手兜著袖子,突然出現在石桌的附近,他昂著脖子咕咕咕了幾聲,身影逐漸變淡,原地消失不見,青色的衣袖又出現在了小木屋的門內。

  這是他的天賦能力,能夠隱秘身形和短距離傳送。他在屋外感覺到了南河的氣息,迅速地隱形並躲避回了屋裡。

  「錦羽,下一次如果你察覺到他再來,我有在家的話,你能不能悄悄提醒我一下?」袁香兒停下筆看著木屋的方向。

  木屋裡傳來一陣咕咕咕的聲音,這就是答應了。

  烏圓一不小心踩到了朱砂碟子,在袁香兒畫了一半的符紙上留下了好幾個紅色的梅花印。

  袁香兒捏著他的脖子將他提起來,看了看那張印著貓爪的廢符,順手祭到空中,那本該無效的符紙迎風自燃,在空中砰一聲化為一小團火球。

  「什麼情況?」袁香兒詫異道。

  「大概是因為我們山貓族的天賦能力,」烏圓坐在桌上,嫌棄地看著自己染成紅色的小肉墊,「妖族都有一些與身俱來的能力,我的一種能力是火焰。」

  袁香兒抬起烏圓的前爪在符紙上試了幾次,發現在空白符紙上,印上朱砂貓爪用處極其微小,倒是如果由她繪製好符頭敕令天柱的半成品符籙上印上貓爪之後,會起到和靈火符類似的效果。

  「還挺好玩的,省了一點力氣。」袁香兒玩鬧著印了一疊貓爪符,拿濕布擦乾淨烏圓的爪子,「你自己能施展火系法術嗎?」

  「可以!」烏圓端坐在桌邊,抬頭挺胸,鼓足力氣張開口,喵嗚一聲,噴出了一個比蘋果大不了多少的火球。

  他得意地翹起尾巴,「幸好成功了,怎麼樣,挺厲害的吧?」

  袁香兒鼓掌。

  其實烏圓自己也知道,這樣小的火球充其量嚇唬嚇唬凡人,對妖魔基本是不頂用的。

  「我的靈力還不夠,如果再大一些,到了我父親那個年紀,噴出的火焰可以把這整個院子都燒了,」烏圓很以自己的父親為傲,動不動就要提一次父親,「上一次遇到你們,那個男人的天賦能力是水,剛好剋制我族,所以父親才不和他計較。」

  「哪個男人?」袁香兒才反應過來烏圓說的是自己的師父余搖,「我師父他那是法術,並不是天賦能力。」

  師父喜歡用水系法術,當年施展雙魚陣護住自己,並用四根水柱捆住貓妖,都是水系相關的術法。不過師父是人類,只有妖魔才有與生俱來的天賦能力,人類的術法都是後天修煉出來的。

  「不是哦,他是妖族,既會人類的術法,又有自己的天賦能力,所以才那麼強大。」烏圓用舌頭梳理自己濕漉漉的前爪,「我族最強的能力是瞳術,天生就能看透世間萬物的本源。我是不會看錯的,他就是一條大魚,很大,非常大的魚。」

  袁香兒呆住了,她有些不相信這個小屁孩的話。這麼多年,她心中對余搖充滿崇敬和孺慕之情,所以儘管師父確實有很多獨特之處,但她從來不曾想過師父和自己不是同一物種。

  師父是那樣的接近人類,穿著最平凡的衣物,用雙腳慢慢走路,流著汗水將自己背在肩頭。

  他會劈柴挑水,會洗衣做飯。時常笑盈盈地蹲下身,用那雙寬和的手掌摸自己的腦袋。在袁香兒還小的時候,這個家裡的一切瑣事,都是師父親力親為。往往她趴在這張桌上練字,師父就在身邊拉著繩子晾曬衣服。她背誦著咒文,師父還圍著圍裙伸過腦袋來問她晚上想吃什麼。

  他活得比一個真正的凡人還更像人類。

  但仔細想想如果拋開這些濾鏡,師父確實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往日的點點滴滴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飄過,當初這個院子裡的眾多妖魔,他們對待余搖的態度和言行,那樣的融洽自然,彷彿余搖才是他們的同類,而袁香兒不過是一個混在妖群中的人類小孩。那些和師父接觸過的妖魔提到師父語氣,似乎從來就沒有把師父當做人來來談論。

  袁香兒心驚不已,隱隱覺得烏圓的話有可能更接近真實。只是她從前蒙著自己的雙眼,從沒有認真往這個方向思考。

  她開始想念那位像是父親一樣,對自己多有疼愛,把自己引進修行的世界,卻又突然消失無蹤的師父。不管余搖是人類還是妖魔,她都很想再見到他一面,她有很多的疑問想要師父為自己解答,也很想讓師父看一看自己這些年並沒有落下的功課。

  她想知道師父去到了哪裡,遇到了什麼事,是否需要自己幫忙。

  也許應該和師父曾經認識的那些妖魔和人類多接觸一下,或許才能夠更多地瞭解師父的過往和所在。

  畢竟自己如今已經長大,有了一點能力,也有了一兩個可愛的小使徒。

  「對了,烏圓,你知道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什麼嗎?」

  「天狼?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天狼了。」烏圓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父親告訴我這一片的天狼山脈都曾經是天狼族的領地。聽說,一百多年前,我還不太記事的時候,天狼族在兩月相承之日舉族飛升了。因此我也不知道天狼族的天賦能力到底是什麼。」

  這世間已經沒有天狼族了,只剩下小南一個了嗎?所以說,南河的天賦能力是什麼呢?袁香兒好奇地想著。

  天狼山的深處,枯松倒掛,巨石崢嶸,冰雪覆蓋的山巔一片銀白。

  在陡峭的石壁上,虯結的松枝之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地伏在一塊微微突出的岩石上。他有一身銀白的毛髮,和周邊的雪色幾乎融為一體,令敵人的肉眼難以辨別。

  他不知道在那裡潛伏了多久,冰雪甚至在他的身上和頭頂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而他紋絲不動,收斂靈氣,減緩呼吸,宛如本來就長在這峭壁上的一塊石頭一般,只有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偶爾轉動一下,盯著眼前開在峭壁上的一個洞穴。

  那是一隻浩然鳥的巢穴,這種妖獸有一身金紅色的漂亮翎羽,單足三首,三個腦袋可以同時噴出大量炙熱的火焰,那烈焰溫度極其高,幾乎可以融化這裡的山石頭,是一個危險而強大的敵人。

  越是強大,越是讓南河血脈亢奮,他們天狼一族,天生就流動著好戰的血液。

  他躍躍欲試,想要殺死這隻靈力強大的妖獸,獵取它的靈丹,自己就能一舉邁入離骸期,開始向著成為一隻真正強大的成年天狼衝刺。

  為此,他將自己的身軀化為最不起眼的幼狼形態,在風雪的掩蓋下悄悄爬上這個懸崖。極度耐心地在這裡潛伏了整整兩日,終於等到了浩然鳥歸巢穴。他已經很餓了,又餓又冷,饑腸轆轆,但他還不能動,要更為耐心地忍耐,只為了等一個時機,一個最佳的進攻時機。

  那隻浩然鳥從洞穴裡伸出三個腦袋,朝四周看了看。它剛剛捕捉到了一隻野牛精,吞噬了它的靈丹,好好的飽餐了一頓,此刻感到有些睏倦,想在巢穴裡美美地睡一覺,消化體內衝撞的靈氣。

  這裡的周邊沒有比它更兇猛的妖獸,是屬於它的地盤。放眼望去,只有光潔陡峭的懸崖,這個巢穴,是令它最為安心的地方。在呼嘯的寒風中,他威風凜凜的三個腦袋終於一個挨著一個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最後一個金光燦燦的腦袋閉上了眼睛的時候。

  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從洞穴邊上的一躍而起,幼小的身體迎風幻化,成為一隻體型巨大的銀色天狼。銀光流轉,流星過際,風馳電掣的巨狼狠狠撲向了洞穴中毫無防備的金紅色鳥妖,鋒利的前爪按住它的肩膀,牙齒一口咬斷了它的一隻脖頸。

  浩然鳥驚醒掙扎,餘下的一隻頭顱發出尖銳的叫聲,另外一隻頭顱轉過脖頸噴出灼熱的火焰。

  熊熊烈焰沖出洞穴,映得整座白雪皚皚的山壁一片通紅。

  天空中繁星璀璨,天幕上的星星彷彿被撥動了一下,陡然間漫天星光從天而降,神奇的星雨絲絲縷縷落進洞穴,巍峨的山頂上交織出一片浩瀚蒼穹般的星圖。

  那些能夠燒毀萬物的灼灼烈焰,彷彿被星空吞噬,陡然消失不見。

  山壁間響徹著淒厲的鳥叫和低沉的狼嚎。

  十萬大山之中,一個女子悠悠的聲音從深淵之中響起,

  「是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星辰之力。那隻小狼快要成年了,已經可以使出他們特有的天賦能力,必須儘快找到他。」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回應著她,「怕什麼,那還是一隻弱小,無力的小狼。看我抓住他,撕裂他的身軀,正好讓我們品嘗那純正的天狼血肉。」

  黑暗中,響起嬰兒一般的哭泣聲,詭異的童音響起,「嚶嚶嚶,不要大意。那可是這片土地曾經的妖王,才過了一兩百年,你們就忘記了被天狼族統治的恐懼了嗎?我可不想再匍匐在誰的腳下稱臣。我必須立刻咬斷他的脖子,現在就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9:23 AM

第二十三章

  南河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上巨大的古樹,從樹腰上那個隱蔽的洞口一頭栽了進去,砰一聲掉落進樹洞的底部,四五根金紅色的羽毛在他的身邊散落了一地,一個帶著火焰光芒的妖獸內丹骨碌碌地在那些羽毛間滾了半圈。

  銀色的天狼昏暗的洞穴底部趴了片刻,勉強睜開眼,伸出舌頭把那顆紅色的妖獸內丹捲進自己的口中,吞下肚子裡去。

  陽光從高高的洞口斜照進來,正好打在那幾片散落一地的金色羽毛上,給漂亮的羽毛織上一層金色的光澤。

  把這些羽毛帶給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南河覺得自己其實不太瞭解那個人類,人類似乎都喜歡顏色鮮豔的東西,比如一些花呀草呀,一些有光澤的錦緞和亮閃閃的金屬。有時候他們又會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亂七八糟的蘑菇,沾著泥巴的植物根莖,讓他難以理解。

  不過幸好那個人有一點和自己一樣,她喜歡甜的食物,喜歡那些鮮嫩多汁的羊肉,並且她能很巧妙的把那些肉類變得更加的香美爽口。

  南河想到這裡,咽了咽口水,感到空泛的肚子更加餓得難受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但此刻的他並沒有力氣爬起身,去外面捕殺一隻哪怕普通的野獸。

  他的後背和腿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南河回首看了一眼,後背被燒傷了一大片,原本漂亮的銀色毛髮脫落得七零八落,露出鮮血淋漓的肌膚。他想用舌頭舔一舔,可惜搆不著。

  這樣難看醜陋的模樣,幸好沒有出現在那個人的面前。她那樣的喜歡漂亮的毛髮,如果看到這樣脫落成一塊塊的醜陋皮毛,肯定更不喜歡自己了。

  何況如今她的身邊已經有了容貌俊美的山貓,千依百順的黑狗,還有那一隻不知所謂的雞。

  總是想著那個人類做什麼?南河唾棄了自己一下。

  是了,我受了她的恩惠,問心有愧,不過是想要償還她的恩情罷了。

  肯定只是這樣。

  他耷拉著耳朵,合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浩然鳥的妖丹在腹中擴散,大量的靈力驟然衝撞進了四肢百骸,每一根經脈都被洶湧而入的靈力衝擊著,一下下地膨脹搏動起來。那股力量過於強大,幾乎就要撕裂他的靈脈,破壞他的身軀。

  南河死死咬牙忍耐,感到頸椎和周身的骨骼彷彿在一點點的錯位,潰散了又重組,重組又一次潰散。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進入離骸期的痛苦。

  這個過程是每一隻幼小的天狼都必須經歷的。身處在危機四伏中的南河,沒有安全的環境來渡過這一次次的虛弱時段,因此他比起曾經的同伴更為急進,所必須忍受的折磨也更為劇烈。

  在這個時期,他需要用一波又一波的巨大靈力的洗滌骨骼身軀,慢慢擺脫原有軀骸的桎梏,成為一種更高層次的質體,稱之為離骸。沒有徹底經歷過離骸期的幼狼,不論身體多麼龐大,都不能算是真正成熟的天狼。

  南河緊閉住雙眼,忍耐著拆骨削肉一樣的折磨。他覺得自己的感官似乎在這種過度的疼痛中變得遲鈍而迷糊了。有時候他會混亂地感覺到身軀變得極為龐大,有時候又覺得身軀在無限縮小。

  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疼痛死死纏繞著他身軀和精神。在他的身邊只有危險和寒冷,沒有任何的同伴。

  洞穴外是呼嘯的北風,敵人隨時有可能發現了這裡,衝進來將自己撕成碎片。

  天狼星離他那麼的遙遠,在白晝裡連一絲一毫的光輝都看不見。他只是一隻被遺留在這個世界的孤狼,即便艱難地成功離骸,也只能形單影隻地在這片大陸上渡過千年萬年。

  南河在迷迷糊糊中回到幼年時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星河璀璨的夜晚,月浪衡天,涼蟾淩空,一隻小小的天狼全力在月色下飛奔。他好不容易從人類的牢籠中逃脫,帶著一身的傷痛和委屈,拼命向著遙遠的天狼山方向奔跑。

  浩瀚蒼穹彷彿抖動了一下,漆黑的天幕上徒然憑空多出了一輪圓月。

  一般無二的兩輪明月舉鏡交輝,在夜空中相承相應。玉兔成雙,銀毫遍灑人間。

  南河的父親說了成百上千年的,似乎永遠不會出現的兩月相承之日,突然就這樣毫無徵兆地降臨了。

  小小南河在星空下停住腳步,愣愣地看著頭頂上兩輪巨大的明月。

  遠遠的天狼山升起一脈細碎的銀光,那些星星點點的銀色光輝,流瑩般盤桓高升,緩緩向夜空飛去。

  他們排著齊整的隊列從銀盤般的圓月前遊動穿梭而過,儘管因為過於遙遠而顯得十分渺小,南河依舊清楚地看見了,那是他的父母,兄弟和族人。

  他邁著小小的四肢在地面上狂奔,竭盡全力嘶吼。但那遙遠的星漢之中,終究沒人能聽見廣袤的大地上一隻小小天狼的呼喚聲。

  族人的身影穿過明亮的圓月漸漸變得細小,最終湮滅消失在無邊的星河之中。

  像是突然出現一樣,天幕上的鏡月又驟然消失。

  無邊的夜空之中依舊只有一輪孤獨的圓月。除了天狼山上的狼群從人間消失不見之外,世間彷彿並沒有任何不同。

  只有那一隻小小的銀色天狼,顫抖著幾乎虛脫的四肢,低頭喘息著,慢慢向著再也沒有家人存在的天狼山脈走去。

  樹洞裡的南河睜開眼睛,渾身的汗水浸濕了他淩亂的毛髮。洞口照進來的那束陽光打在眼前的地面上,陽光中的一支金色羽毛,被微風撩動,微微翻轉。

  身體好疼,南河覺得自己幾乎要撐不住了。

  但他不願意放棄,這些羽毛還沒放到那個院子的門外,他也還想再悄悄看一眼那個人。

  想到了那個人笑盈盈的模樣,身上的痛苦似乎就減輕了一點。那個人依稀就坐在眼前的陽光中,從光束中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

  「疼不疼?別亂動,我給你塗一點藥。」

  南河輕輕嗯了一聲,再睜開眼,眼前的身影已經消失,只有一圈朦朧的光斑。

  洞穴的四面八方都響起那個清越的聲音。

  「忍一忍,一會給你好喝的羊肉湯啦。」

  「桂花糖,很甜的,吃嗎?」

  「別怕,我畫一個金鏃召神咒,很快就不疼了。」

  南河在昏昏沉沉中閉上了眼睛,甘泉般的誦咒聲響起。

  「羌除餘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

  「渡我苦厄,渡我苦厄……」

  悠悠餘音在昏暗的樹洞中不斷繚繞,安撫著那具痛苦的身軀。

  ……

  袁香兒在庭院的梧桐樹下折騰新發現的「印刷」製符術。

  她在黃紙上畫好符頭,天柱等等,對著錦羽招招手,「來,錦羽也來試一次。」

  錦羽跳上桌去,咕咕咕地脫下小靴子,抓了抓小細雞爪,光著爪子上前,在朱砂盒裡踩了一腳,啪嗒啪嗒在符紙上來回印了好幾個朱紅色的雞爪印。

  袁香兒正兒八經地駢劍指,起黃符於懸空,口中斥道,「急急如律令,敕。」

  那張符歪歪斜斜落在烏圓的身上,噗呲發出一小縷細細的煙霧,只把烏圓一小條尾巴隱匿不見了。烏圓十分開心,一下跳起身來,轉著圈尋找著自己看不見的尾巴玩耍。

  引得袁香兒哈哈大笑。

  「來來來,錦羽,咱們再來一次。看能不能把烏圓半個身子都變不見了。」

  錦羽抬起腳,正要在黃符上印下爪印,突然縮起雞爪,轉了轉眼睛。隨後他伸過脖子悄悄對袁香兒說了一句,

  「來……來了,他又來了。」

  袁香兒一下轉過臉,看向了悄無聲息的院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9:29 AM

第二十四章

  青松斜倚的院牆外,長身玉立的男子,獨立在雪地中。

  他身披一件銀毫大氅,赤著雙足,抬首凝望院門。

  肆意攏在腦後的長髮被微風拂起,露出如畫的容顏,當真青松難擬其姿,霜雪莫勝其神,皎皎如朗月之臨空,飄飄若謫仙之下凡。

  庭院內傳出陣陣的歡笑聲,南河在門外的雪地裡默默聽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走到了這裡,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這個熟悉的院門外。

  他既傷且疲,餓得厲害,真想一把推開眼前的這扇門。那個人肯定會拉著他的手,把他牽進暖和的屋子裡去,給他做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麵。

  但也許這一伸手,天狼山上那些猙獰強大的妖魔也會被一起帶進了這個溫暖的小院,給她們帶來無限的麻煩。

  南河彎下腰,在門口的雪地上鋪上一片樹葉,整齊地擺上五根金紅相交的翎羽,轉身準備離去。

  院門吱呀一聲突然開了,袁香兒的腦袋露了出來,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羽毛,又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

  「小南?」

  那個容貌漂亮得不像話的男人同袁香兒面面相覷了片刻,突然轉身就跑!

  「跑什麼跑?你給我站住!」袁香兒怒了,沖著那個轉瞬間就跑遠了的背影單手掐了一個「扭」決,呵斥一聲,「束!」

  那個裹著一身銀色輕裘,修長清雋的背影噗呲一聲撲倒在了雪地上,

  袁香兒追上前,喘著氣正想要數落他,想起剛剛在眼前一晃而過的容顏,到了嗓子眼的話語突然噎住了。

  那個撲在雪地中的已經不是自己曾經抱在懷中的小小毛團,雖然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但確確實實是一個人類模樣的年輕男子。他線條流暢的長腿從空落落的衣擺下露出來,凍紅了的腳趾微微蜷縮著,腿側卻露出了成片的燙傷,脫落了肌膚血跡斑斑。

  「你……」袁香兒向他伸出手,

  那個埋在雪堆裡一動不動的腦袋突然冒出了一雙毛軟乎乎的耳朵,衣服的下擺鑽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那雙耳朵抖了抖,一下紅透到了耳朵尖,身高腿長的男人就地化為一隻體型巨大的銀狼。那隻傷痕累累的銀色天狼抖了抖毛髮,強行掙脫了袁香兒的咒術,化為流星一般從雪地上飛奔逃走。

  袁香兒差點想罵一句髒話。

  她深吸一口氣,沉靜心神,取一黃符沾染地面留下的血跡夾於掌心,雙手指訣,口中默念請神咒。

  一個寸許高的銀色小人戴著銀色的尖嘴面具,出現在袁香兒面前的空中。

  袁香兒抱拳行禮,微微躬身,「有勞了。」

  那小人默不作聲,叉手躬身回了一禮,轉身向著南河消失的方向疾速追蹤而去。

  他的腿部連著一根銀色的線條,隨著他的飛躍前行,那銀色的身軀就像是脫落了線的針織衣物,慢慢地在一圈圈減少。袁香兒手持著銀線的末端,在雙腿上拍了兩張疾行符,緊跟了上前。

  烏圓化為小小的山貓,扒在袁香兒的肩頭。

  「阿香,我們進入天狼山的靈界了,這裡是妖精的地盤,你當心點。」

  「沒事,已經找到了。」袁香兒在一棵蒼天古樹前停下了腳步。

  那棵樹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粗壯的樹幹十幾個人都無法將其合攏,枝葉茂密的樹幹直接上雲霄,從樹底下抬頭幾乎看不見頂。

  一根細細的銀絲追到了樹幹中部一個不起眼的樹洞口,消失在了那裡。

  袁香兒攀爬著上了樹,來到了那個洞口前,從外面看進去這個洞穴很淺,裡面什麼都沒有。

  烏圓從她的肩膀上跳下來,在洞口前轉了兩圈,雙眸亮起一片瑩光,朝內注視了片刻,

  「有妖魔在裡面設了陣法,這個陣法帶著星辰之力,很難破解,阿香你別隨便進去。」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袁香兒已經探身進了洞穴,初始她的身軀黏滯難行,彷彿身處一片無邊的星海之中,那些星辰凝滯了片刻,紛紛主動避開她的身邊,袁香兒就這樣輕輕鬆鬆鑽進了洞穴中。

  一鑽了進來,才發現樹洞中和外表的假像完全不同。大樹的中心基本是中空的,洞穴高達十餘米,寬廣昏暗,底部的一角鋪著幾張猛禽的皮毛,上面蜷縮著一隻傷痕累累的銀色天狼。

  袁香兒從洞口爬下去,來到了避無可避的南河身邊。

  南河別過腦袋,閉上了眼睛。

  所有雄性的天狼,都以能有一身漂亮的銀白毛髮為自豪,越是濃密柔順有光澤的毛髮,越代表了強壯而有力。如今自己這副左一塊右一塊脫落了皮毛,狼狽醜陋的模樣,可以讓任何人看見,只唯獨不想見到眼前這個人。偏偏自己只能無奈地將最狼狽的模樣,毫無遮擋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會不會嫌棄自己,她不會再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腦袋了吧。

  帶著體溫的柔軟掌心久違地摸上南河的腦袋,和從前一樣,小心地揉了揉他的耳朵,又捏了捏他敏感的耳廓。

  「幹什麼見到我就跑呀,這麼久沒見,我一直很想念你。謝謝你送來的那些禮物。」

  那個人就蹲在他的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毛髮,柔聲和他說話,那種軟軟的聲音穿過他肌膚的毛孔,像是無數根細如牛毛的針,在南河的心尖上紮了一下,使他的一顆心突然就又酸又澀了起來。

  袁香兒看見了那隻變大了的小狼,終於睜開了眼睛,用那琥珀色的眼眸看了自己一眼,慢慢地把那白色的頭顱移過來,靠近了自己,嚴重燙傷的身軀可憐兮兮地蜷縮了起來,依偎在自己的身邊。

  這是認識了這麼久,這隻彆扭的小狼第一次地主動靠近了自己。袁香兒的心都差點給軟化了。

  「疼不疼?」她小心查看南河的傷勢,也不知道南河獨自在這裡經歷了什麼,彷彿從火場中鑽出來一樣,大面積的皮膚脫落,起了水泡,鮮血淋漓地掛落著,看了都讓人心疼。

  「給你畫一個金鏃召神陣吧?」

  她以為南河會和從前一樣慣性地拒絕,或者毫無回應,誰知過了片刻,洞穴中響起一道低低的嗓音,輕輕嗯了一聲。

  袁香兒取出隨身帶著的符筆,沾了朱砂,在南河的周圍畫了一個鎮痛止血的金鏃召神陣,盤腿坐在他的身邊低聲念誦了幾遍法決。

  那隻銀白的天狼默默趴在法陣中,下頜擱在自己的腿上,不時地將琥珀色的眼眸轉過來看看她。

  「我回去拿一點藥,再給你帶點吃的?還是說你跟著我先回去?」袁香兒站起身。

  南河垂下了眼睫,許久才聽見他的聲音,「這裡很危險,我的敵人很多,他們馬上就有可能出現。你……別再過來。」

  明明是拒絕的話,但袁香兒卻從中聽出一種轉了幾個彎的委屈難過。小南的耳朵都低下去了,他是不捨得自己離開。

  洞穴之外的烏圓被陣法擋住進不來,急得在樹枝上直打轉。

  「我這裡沒事,烏圓你先回去,幫我帶一點藥品和食物過來。」袁香兒沖著洞口喊到。

  烏圓你先回去。

  你先回去。

  你回去。

  南河耷拉著的耳朵突然就精神地豎了起來,來回靈巧地轉了轉。

  他知道自己應該讓袁香兒立刻離開,這裡並不安全。但那話到了嘴邊,滾過來滾過去,咽下去吐出來,來回折騰了幾百遍,就是說不出口。

  話還沒說出口,肚子已經率先發出了抗議的聲音。

  「你是不是餓了?」袁香兒說,「烏圓沒那麼快回來,你等我一會,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這句話徹底打消了南河欲言又止的話語,他想起了兩人一起在街邊吃的冒著油花的羊肉串,一起大口大口喝下去的香濃牛肉湯,空空的腹部幾乎要從前心貼到後了後背。

  只是吃一點東西而已,吃完馬上就讓她離開。忍受不住誘惑的南河咽了咽口水,這樣說服自己。

  洞穴內不能生火,袁香兒翻出樹洞外,獵殺了一隻山麂,在避風處烤得噴香熟透,帶著一身的香味溜了回來。

  她把那隻油汪汪的山麂肉一點點的撕下來,餵進躺在地上的南河口中。

  「吃得下去嗎?」袁香兒問他,「先吃一點點,一會再想辦法給你弄點好消化的東西。」

  南河珍惜地咀嚼口中熟透了的食物,香醇的肉汁順著食管流進饑腸轆轆的腸胃裡,一路撫慰了被他自己餓了數日的身軀。

  他傷得很重,咀嚼和吞咽都成為一種辛苦的事。如果是之前,他只能翻找出凍在洞穴中的生肉,勉強自己吞食冰冷堅硬的生肉。

  但此刻有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身邊,一點點的餵著自己吃香酥軟膩的烤肉,哄著自己喝那甘甜的山泉水。

  南河羞恥地想到,即使這個人喜歡摸自己的耳朵,其實也不是什麼不可以的事。

  大地傳來一陣微微的晃動,洞穴的枝條都簌簌抖動了起來。

  南河一下支撐起身軀,側耳聆聽了片刻。

  「他們來了。」他在這一瞬間從一隻軟綿綿的大毛團,化身為一柄出鞘的利刃,狠厲,堅毅,巍峨如山,

  「還來得及,你立刻走。」琥珀色的雙眸冰寒一片。

  「來的是什麼人?我不走,我陪你一起。」

  南河錯愕地看著她,「不。敵人很強大……」

  他的話還沒說話,袁香兒已經掐了一個井訣,把他陷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也不是弱者。」袁香兒不容置疑地用最快的速度,從洞口開始一路布下數個制敵陣法。

  敵人來得很快,地動山搖中,洞穴之外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從法訣中掙脫出來的銀狼無奈地把自己身軀巨大化了兩圈,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掃過來,輕輕將袁香兒捲在自己的身後,藏進了堆疊在地上的皮毛堆中。

  袁香兒被一片的皮毛淹沒,勉強從銀白的世界裡掙扎伸出腦袋,緊張地盯著晃動著的洞口處。

  她嘴巴上說得很堅定,其實卻從未真正和一隻大妖戰鬥過,心裡免不了地緊張。好在她還有殺手鐧,哪怕打不過,師父的雙魚陣應該還是能夠護住自己和南河的。

  一個巨大的人形頭顱從洞穴外搖搖晃晃經過,那腦袋上的皮肉層層疊疊耷拉著,彷彿一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千年接近腐朽的年邁生命,他那巨大的眼睛停留在洞口,渾濁的眼珠轉動著朝著洞穴內看來。

  袁香兒屏住了呼吸。白絨絨的尾巴輕輕蓋上來,把她藏了下去。

  幸運的是,那隻巨大妖魔似乎沒有烏圓那樣的天賦能力,在洞口看了一圈,最終慢悠悠地離開了。

  「烏圓,待在家裡,別靠近這個地方。」袁香兒通過使徒契約,及時給烏圓發出示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9:37 AM

第二十五章

  「阿香,你還在樹洞裡嗎?那附近有兩隻好恐怖的大妖怪,我都不敢靠近。」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烏圓的聲音。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過來,乖乖地退遠一點。」袁香兒一邊囑咐自己的使徒,一邊緊盯著洞穴外的天空。

  不多時,樹洞外傳來另外一種沙沙的聲響,一隻水桶粗的花斑大蟒從洞口處呼啦啦遊動過去。

  那隻巨大的蟒蛇盤在樹上,數條長長的脖子在空中搖擺,每一條脖子上都長著一張人類的面孔,張口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古怪聲音。

  袁香兒數了一下,覺得那條蛇大概有九個腦袋。

  雖然已經和虺螣混熟了,但是袁香兒依舊有點害怕這種蛇類的軟體動物,特別是這隻還這麼粗大和怪異。

  她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往那些熊皮豹皮的縫隙裡又縮了縮,伸手抱住蓋在自己頭頂上的白色尾巴。

  南河回頭看了她一眼,尾巴尖微微擺了擺,沒有掙脫。

  一個蛇頭的人面貼近洞穴,那張蒼白的面孔朝著洞穴內左右看了看,洞穴中的袁香兒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張面孔上的五官和細微的表情,但他似乎看不見洞穴內明晃晃的天狼。他細細的眉眼眯了起來,帶著點疑惑滯留在洞外不走。

  「到處都找不到呢,奇怪,我似乎聞到了一點天狼的血腥味道。」之前那個蒼老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九頭蛇在洞口回應他,「老耆,那隻小狼很狡猾,他故意在不少地方都留下了自己的血液,就是為了迷惑我們。哼,天狼山脈這麼大,大家都在找他一個。也不知道這隻天狼最後會便宜了誰。」

  「我,得到他的一定是我,我要捉到他,把他的皮剝下來,掛在我的洞穴裡。我喜歡那種銀色的皮毛。」

  「別說大話了,還是去厭女那裡問一問,看她有沒有發現吧。」

  說話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袁香兒悄悄從皮毛中鑽出來,往洞口上爬,想張望一下外部的情形。

  南河咬住了她的衣角,輕輕搖了搖頭。

  果然,安靜了片刻之後,洞穴外突然再一次出現那顆渾濁的巨大眼睛。

  「都說了,不在這裡,你偏偏不信。」九頭蛇七嘴八舌地抱怨。

  「奇怪,總覺得隱約一股燒焦的肉味。」名為老耆的聲音說道。

  「那是山麂的味道,和天狼沒有關係,我來的時候在附近發現一隻山麂的殘軀,有炙烤的痕跡,像是人類的手筆。可能有一個不知死活的人類闖進來過。」

  「人類?我不喜歡那種生物,他們太臭了。而且他們生活的地方一點靈氣都沒有。」

  一蛇一怪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慢慢遠離。袁香兒再一次小心爬上洞口,也不敢伸出頭去,只在洞口內張望,叢林間波瀾起伏的樹頂之上,露出一個十餘米高的怪物,他有一個巨大的頭顱和不太成比例的瘦小身體,穿著一件灰布長袍,正兜著袖子分開樹冠緩緩離去。在他的身邊,一條九個腦袋的巨蛇蜿蜒著身軀並肩齊行。

  袁香兒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從兩隻妖魔的語氣來看,天狼山內似乎很多強大的妖魔都要想抓到南河,總而言之這裡確實十分危險。

  一直繃緊身體戒備著的天狼甩了甩腦袋,一旦放鬆下來,他撐在地上的前肢就開始微微打顫,身軀忽大忽小地變化著,這是靈力快要枯竭,已經支撐不住巨大體型的象徵。

  袁香兒還來不及說話,後背的衣領突然被南河叼住了,一股力道傳來,她眼前一陣天旋地旋,被南河從樹洞中丟了出來。

  南河用了一股巧勁,讓袁香兒平平穩穩地落在地面上,但等她抬起頭,頭頂上的洞口卻迅速被陣法封閉,裡面傳了一道悶悶的聲音,

  「你走。」

  真是既傲嬌又彆扭。

  被丟出來的袁香兒無奈地歎了口氣。

  害,誰叫是自己養的狼呢,再彆扭也只能自己寵著不是?

  她想了想,把雙手攏在嘴邊,拔著嗓子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哎呀!救命!」

  然後憋住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果然那個樹洞裡很快伸出了一個小小的白色狼頭,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

  直到對上了袁香兒的視線,南河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但樹下的那個女孩昂著頭,笑盈盈地向他張開雙臂,

  「跳下來,我接著你,跟我一起回去。」

  「聽話,我又不關著你,等你傷好了,你可以隨時走。」

  「你下不下來?你不下來,我可站在這裡不走了。」

  「這個地方好像很危險,萬一突然再來一隻妖怪把我叼走了怎麼辦?好可怕,畢竟我是這麼弱小的人類。」

  袁香兒插科打諢,嘴炮放個不停,像南河這樣話都不捨得多說幾句的小妖精,不可能是她的對手。

  果然,那一團毛茸茸的小狼,站在高處斟酌了許久,終於一縱身從樹杈上撲下來,被袁香兒的雙手穩穩地接住了。

  ……

  「阿香,那兩隻大妖離開了。你趕快回來。」烏圓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行,我這就出來,路上還有什麼大的妖怪嗎?」

  「沒有看見了,越靠近人界,靈力越稀薄,支撐不了大妖活動,他們一般不愛去那裡。」

  在烏圓確定了道路安全之後,袁香兒抱著縮小了的南河一路飛奔。

  斜陽晚照,橘紅色的陽光鋪在白雪皚皚的雪地面,道路兩側的樹木在迅速地後退。

  南河蜷縮在袁香兒的懷抱中,明明很累,渾身散架了一般的疼,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一陣一陣湧上一股名叫高興的感覺。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一次,他也是這樣被這個人背在身上,一路帶出了危機四伏的森林,帶進了人類的世界。那時候他的心中充滿著悲哀和絕望。但這一次他被攏在溫暖的懷抱中,心中有一點酸澀,更多的是桂花糖一般的甜。

  南河閉上眼,他貼著那個一路飛奔的身軀,清晰地聽見一聲聲迅速而有力的心跳聲。

  那個人帶著他一路跑回了家,推開那扇大門,穿過熟悉的院子,進到她的臥室中,把那個軟軟的墊子拿出來。

  南河的身體溫度過低,即使抱在懷裡,依舊微微打著冷顫,需要一個溫暖的地方。

  袁香兒想了想,把那個時常晾曬的羽絨墊子直接放在溫熱的炕上,將南河放了進去。

  「還冷不冷?」她蹲在炕沿問。

  南河搖了搖頭,其實他冷得厲害,因為受傷失血,長時間緊張地戰鬥,體內的能量大量流逝,儘管他儘量克制,但稀鬆的毛髮尖忍不住地還在微微顫慄。

  他把鼻子埋進那個軟軟的墊子裡,只聞到了乾爽的陽光味,並沒有混進來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味道,於是他鬆了口氣,終於在溫暖的環境裡,安心地昏睡了過去。

  袁香兒蹲在床邊,小心地摸了摸她的狼,離開自己個把月,漂亮的毛髮就沒了,身上左一塊右一塊地禿著,這會縮在墊子裡,可憐兮兮地直打哆嗦。

  幸好把他弄了回來。

  袁香兒去廚房找雲娘要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咿呀一聲再度推開房門的時候,炕上的那隻小狼已經變成了人形。

  他背對著袁香兒,蜷縮著身體,睡得正香。

  白日裡一陣忙亂,袁香兒幾乎沒有看清南河人類的面孔,這樣想想,她似乎一次都還沒有見過南河人形時候,長得是什麼模樣。

  袁香兒咬了咬嘴唇,伸出手指,輕輕撩起那一頭散落的長髮,露出了覆蓋在銀髮之下潔白的臉龐來。

  這也太犯規了吧。她在心裡輕輕讚歎了一聲。

  或許妖魔都長得完美而精緻。不論是阿滕,還是烏圓,他們都有一副明媚動人的容顏。

  但是躺在眼前的這個男人,比任何一個都更符合袁香兒的審美,哪怕他面色蒼白,閉著雙眸,袁香兒都不得不承認,在他露出容顏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跳快了好幾拍。

  從前讀一些豔情話本,書中描繪賢明的君王為美人傾心,夜夜笙歌,荒廢了國事。或是知書達理的書生,被狐精迷惑,沉迷聲色,拋棄了聖賢禮教。袁香兒看過了都只不過付之一笑,覺得那只是文學作品的誇張意淫而已。

  此刻,她突然有些理解了那些角色,如果有南河這樣容姿的美色擺在眼前,即便是換了她自己,也真的有可能做出君王不早朝的昏庸之事來。

  那張肌膚勝雪的面容上,不論是眉毛的流線,鼻樑的側影,輕顫的睫毛,還是那抿在一起的嘴角,都怎麼就那麼地恰好長在了自己的萌點上呢。

  如果這是一個人類,那真完全就是自己的理想型了,可惜偏偏只是一隻小狼。

  袁香兒惋惜地戳了戳他光潔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扯過床上的被褥,小心避開他身上的燙傷,稍微遮蓋住了他的身體。

  南河有些警覺,微微睜開眼,看見是袁香兒的面孔,又徹底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原來這個墊子是他的啊,難怪你一直不讓我碰。」跟進來的烏圓,跳在炕沿邊的櫃子上,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床上之人腦袋上突然就冒出一雙軟乎乎的毛耳朵來,那耳朵在袁香兒的視線裡輕輕顫了顫。

  「為什麼變成人形了,耳朵和尾巴還經常會冒出來?」袁香兒有些不明白妖精們的特性。

  「他們狼族和我們一樣,耳朵和尾巴都特別敏感,一旦情緒激動,就很容易控制不住地跑出來。他大概是正在高興吧。」

  烏圓很不客氣地揭南河的短,完全沒有提自己平日裡變成人形的時候,根本連耳朵都收不回去的情況。

  「原來是這樣呀。」袁香兒伸手把南河扶起來,餵他喝熱騰騰的雞湯,「你喝一點這個,暖和一下。東街永濟堂有一種治療燙傷的蛇油軟膏特別有效,我一會出去給你買。」

  南河琥珀色的眼眸帶著一點剛睡醒的水霧,伸手來接袁香兒手中的碗。

  「多謝……我自己來。」他的聲音又低又沉,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有些冰涼,不小心觸碰到了袁香兒的手,在那裡留下了明顯的涼意。

  哎呀,他變成了這個樣子,好像有些不太方便呀。袁香兒後知後覺地想著。

  她的視線避開了那肌肉緊實的身軀,看到了被褥下露出來的一雙光潔腳踝,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握住那個位置,把人家強制翻過來,還大大咧咧地剃掉傷口附近的毛髮,給人包紮上藥。

  難怪那個時候,小南掙扎成那副樣子。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額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9:45 AM

第二十六章

  袁香兒來到東街的永濟堂,這家藥鋪獨家秘製的蛇油軟膏醫治燙傷的效果特別好,遠近馳名。

  永濟堂曾經是闕丘鎮上口碑最好的一家藥鋪,鋪子中出售的藥劑療效顯著,價格公道。原東家韓睿大夫醫者仁心,夫妻兩自打開了這間藥鋪之後,時常救死扶傷,贈醫施藥,幫助過不少人,很是受街坊四鄰的愛戴。

  袁香兒打小就時常被師傅派遣來這裡購買藥材,這對店主夫妻留給她的印象不錯。

  令人痛惜的是,年初春汛期間,韓大夫協同妻子外出,搭商船過江之時遭遇江匪,不幸在江上雙雙遇難。

  可憐夫妻倆膝下只有一位八九歲的小公子,這間生意紅火的藥鋪,便只得由韓大夫的兩位堂兄弟幫忙照管。那兄弟二人本就被韓大夫收留在藥鋪中打雜,如今打著照顧侄兒的名義,順理成章地接管了藥鋪。韓小公子也就輪流寄養在兩位叔叔家,過上了寄人籬下的日子。

  日暮時分,天地昏黃,萬物朦朧,模糊了世間各種界限。

  街道兩側的商鋪陸續挑起了燈籠,永濟堂的門口進進出出著許多買藥的客人,熱鬧不減。

  如今新任韓大掌櫃的妻子姜氏,正坐在鋪門外,拈著一條帕子同相熟的街坊訴苦。

  姜氏早些年跟著屢試不第的丈夫過著異常貧困的日子,又瘦又黑,折騰出一臉的苦相,性子十分吝嗇。即便夫君在堂弟的藥鋪學了手藝,做起掌櫃,生活漸漸有了起色。她也開始裹上了綾羅穿金戴銀,卻依舊擺脫不了那刻在骨子裡的尖酸刻薄。

  「我那可憐的侄兒,不知道命裡犯了什麼煞,年頭剛剛剋死了他爹娘,如今又把自己的小命給丟了。只苦了他嬸嬸我,半年來好吃好喝地費心養著他,費了幾多錢米,誰知這小沒良心的,撒手就這麼走了,可叫我怎麼活呀。」

  雖然擠不出眼淚,但她拈著帕子嚶嚶乾嚎,配合那張乾癟愁苦的面容,也很是像模像樣。

  自打數日前侄兒韓佑之在天狼山走失了之後,姜氏就在這門前接連訴苦了幾天,如今人人都知道她的侄兒已死於非命,這家日進斗金的鋪子當然也不得不由他們勉強繼承了。

  韓二掌櫃的妻子朱氏卻是個性格潑辣,身材矮胖的女人。此刻靠在櫃檯邊嗑著瓜子搭話,「嫂嫂是個心善之人,誰不知道你對侄兒比自己親兒子還好,是他沒有這個享福的命,小小年紀就夭折了。我這個做弟妹的心裡啊,也是難受得幾天都吃不下飯呢。」

  她一邊說話一邊翻飛嘴唇呸吐著瓜子皮,倒是一點都看不出吃不下飯的樣子。

  「人死不能復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琢磨著既然侄兒已經沒了,咱們還是請幾位法師來辦一辦法事,打發他安穩上路才是。」

  姜氏放下帕子瞪她,「那得花多少錢?」

  此刻積雪的街道上,袁香兒望著街對面的藥鋪遲疑了一下。

  熱熱鬧鬧的大門,亮如白晝的鋪面,藥鋪門頭的瓦當上赫然趴著一隻肉蟲狀態的妖魔,過往行人眾多卻毫無所覺。

  「噫,好噁心,那是什麼,我在山中從未見過。」停在袁香兒肩頭上的烏圓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

  「那是蠹(妒),一種食怨而生的妖魔,只在人間才有。」袁香兒看見那三尺來長的魔物在瓦片上緩緩蠕動爬行,實在有些不想從它底下穿過。那魔物人面蟲身,慢慢爬到屋簷邊,把皺巴巴的人臉從屋頂上垂下,幾乎就貼在了姜氏的腦袋旁,睜開層層疊疊的眼皮看著姜氏。

  而那姜氏恍然未覺,依舊顧著裝模作樣地和妯娌哭述。

  「它是靠吞噬人類的嫉妒,怨恨,憎惡等負面情緒生存的魔物。多在一些陰鬱擅妒的小人身邊滋生。」袁香兒給烏圓解釋那隻人間特有的魔物,

  「隨著它的慢慢長大,這個家哪怕從前滿盛福祿之氣,覆罩功德金光,都會逐漸消失。漸漸陰物彙聚,晦氣滋長,運勢凋零,生活其間的人很快就黴運連連,家勢衰敗。因而他們的怨恨和憎惡將變得越來越多,以供養蠹魔不斷壯大。」

  人生無常,逝者不知魂歸何處,生者卻還盯著人間的一些死物蠅營狗苟。卻不知算計到最終招來在身邊的都是些什麼樣的鬼怪。

  「喵,我看見了,這個房子本來金燦燦的,現在都差不多被這隻醜蟲子腐臭的黑氣驅散了。裡面真是太臭了,我不想進去。」

  「那你就在這裡等我。」袁香兒摸了摸肩膀上愛乾淨的小貓,找了個石墩,掃掉上面的雪,鋪上自己的帕子,將她嬌氣的使徒放在上面。

  她捏著鼻子忍耐著從魔物的身軀下穿過,走進藥鋪,買了軟膏。

  從藥鋪中出來邁過門檻的時候,那隻食怨獸從屋簷上探出腦袋,用暗紅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袁香兒沒有搭理它,拍掉沾染在身上的晦氣,跨過污水橫流的街道,蹲在石墩前,伸手接回自己乾淨的小貓,乘著昏昏沉沉的天色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將那間燈火明亮,喧囂熱鬧的鋪面留在身後。

  烏圓坐在袁香兒的肩頭,一雙眼睛在昏暗中瑩瑩發光,看著身後的鬧劇,「那個女人既然不悲哀,幹嘛要又哭又嚎呢?」

  「人類和你們不同。有時候心裡明明竊喜著,表面上卻要裝出悲痛欲絕的模樣,有時候心中明明悲傷,卻又不得不在人前擺出笑臉來。」

  「這又是為什麼?」烏圓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們的生命本來就只有那麼短,難道不應該專心地活快樂一點嗎?」

  在有著漫長生命的妖精眼中,人類的一生如同晨露般易散。烏圓覺得疑惑不解,他一直以為這些朝生暮死的種族,定然是十分珍惜自己那一閃而過的生命。至少也應該像阿香一樣,每天開開心心的玩耍才對。

  誰知到了人間之後,他發現許多的人類卻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生命短暫,總是將大把的時間花費在無謂的事情上。

  袁香兒回到家中,洗淨雙手,給南河塗抹蛇油煉製的燙傷藥。

  南河變回了銀色的小狼模樣,乖乖趴在桌面一條柔軟的毛巾上。

  人類是一種身體脆弱的種族,因而他們也比任何物種都花費更多的精力,一代代研發煉製治療創傷的藥劑和方法。

  那傷藥呈半透明狀的淡黃色,帶著一股奇特的香味,塗在南河的肌膚上,傷口那裡立刻傳來一陣沁涼之感。塗藥的人動作很溫柔,小心翼翼地對待他。指腹劃過他的肌膚,一路留下絲絲刺痛和酥酥麻麻的感覺。

  「後背可以了,你轉過來一下。」那個人說道。

  南河彆扭了片刻,慢慢滾過身體,四條腿蜷縮著,露出毛髮稀鬆柔軟的肚皮,他把腦袋局促地別向一邊,視線根本不知道要放在哪裡。

  「你別緊張,不過是塗個藥。你這樣我多不好意思。」袁香兒笑著說。她口中說著不好意思,手上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乾淨俐落地把南河的傷口處理好了。

  南河飛快翻回來,一瘸一拐地就想爬下桌子去。

  袁香兒將他撈了起來,連著毛巾一起抱回炕上的墊子裡,她忍不住想要摸那一點點的白色小耳朵,那耳朵尖尖的,小山包一樣,長著細細白白的軟毛,還會不時動來動去,實在也太可愛了。

  她試探著伸出手,輕輕順著那軟軟的毛髮摸了摸,滿身藥味的小狼趴在那裡,耳朵抖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聲音就是同意了,袁香兒高興地把好多天沒摸到的狼耳朵好好地磋磨一通。

  她其實更習慣南河幼獸的模樣,和這種小奶狗的樣子相處起來似乎比較沒有壓力。不過自從見過南河的人形之後,袁香兒好歹不再好意隨便把人家掰來擺去的欺負。

  「怎麼又變成了這個模樣,你們在人間界的時候,不是人形最為節省靈力的嗎?」她問南河。

  「我,還不太擅長變化人類的衣服。」南河把臉轉過去。

  所以不能在你面前赤裸身體。

  ……

  天幕低垂,涼蟾淩空,晚飯之後,袁香兒坐在門檻上幫忙切雲娘做好的米糖。

  這種小吃製作起來有些複雜,卻是當地過年前後,家家戶戶都要準備的零食。

  要製作這種米糖有多道複雜的工序,先要精選優質的糯米,浸泡蒸熟之後製成凍米,再將米凍油炸成米花,最後加入糖漿、花生和桂花等物,翻炒攪拌,凝固切片,才能成為一塊塊香脆可口的甜食,用在年節前後待客和哄孩子高興。

  袁香兒在砧板上切的,就是雲娘花了好多心思製作好的大塊米糖,要切得薄厚均勻,大小一致,包好收進罐子裡。烏圓和錦羽瞪著眼睛蹲在一邊等著。如果有不小心切碎的,袁香兒就會拋過來,烏圓嗷嗚一口叼住了,飛快竄到大榕樹上蹲著吃。錦羽還伸著雙手巴巴地看著呢,袁香兒只好再撿一兩小塊,放進他的手心裡。

  受傷的南河蜷在袁香兒身邊的墊子上,看著那隻長脖子雞甩著小袖子,捧著糖咕咕咕地跑了,不屑地瞥了倆隻小妖精一眼。

  袁香兒撿起一塊,遞到南河面前,「小南也想嘗一嘗嗎?」

  南河轉過腦袋搖了搖頭。

  袁香兒眼看著烏圓和錦羽跑得遠了,悄悄從荷包裡掏出兩顆梅花形狀的桂花糖,托在手心裡,低頭靠到南河身邊,悄悄地說:「我們吃這個,余記的桂花糖,上次去兩河鎮特意買的,就剩兩個了,咱們倆偷偷吃。」

  果然那隻傲嬌的小狼,琥珀色的眼珠動了動,伸過腦袋來,把一顆糖果舔走了,粉粉的小舌頭不小心在袁香兒掌心刮了一下,刮得她刺刺癢癢的。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誰啊?」袁香兒起身應門,這個時辰怎麼還有客人來?

  院門外站著一對年輕夫婦,

  「不好意思,冒昧打擾。」那位娘子面容和善,行了個周到的福禮,語聲懇切,「我們走了很遠的路,一直沒找到客棧,好不容易看見這裡有燈光。能不能讓我們借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

  她的鞋襪衣擺全濕了,大冷天的往下滴著水,形容狼狽,一臉哀求地看著袁香兒。她的丈夫默默地站在她身邊,恭身給袁香兒施了個大禮。

  袁香兒沉默地看著她許久,拉開門讓他們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9:53 AM

第二十七章

  那對夫妻跟在袁香兒身後走進庭院。冬夜寂靜,庭院四周繁密的樹木彷彿黑暗中的無數影子,沉默地駐立在角落裡,影影倬倬,令剛進屋的女子心中有些害怕,她悄悄挽住了身邊丈夫的胳膊。

  好在,前方的數楹屋舍中透出溫暖明亮的燈光,讓她稍微感到安心了一些。

  院子的中庭有一棵粗大茂密的梧桐樹,在他們經過的時候,樹下一隻強壯的大黑狗突然發出激烈的犬吠,把那位女子唬了一跳,她轉眼看去,恰巧看見樹邊一座小小的高腳小木屋裡伸出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把那個雞窩一般大小的屋門關上了。

  女子緊張地搖了搖丈夫的衣袖,示意他看一下。但他的夫君只是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掌,

  「麗娘,這是好地方,不必害怕。」她的丈夫說道。

  樹下的石桌上轉過來一隻貓,那隻貓隱在暗處,混沌一片看不清毛色,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綠瑩瑩地發著光,它弓著背,喵嗚了一聲似乎要撲過來。

  名叫麗娘的女子忍不住「哎呀」了一聲。前方領路的袁香兒停下腳步,開口阻止道,「烏圓,這兩位是客人。」

  那隻貓眯起眼睛,竄到樹冠中消失不見,黑暗中依稀傳來一聲男子的輕哼聲。

  袁香兒將兩人領進客房,「兩位想必餓了吧,在這裡稍坐一下,我去為你們準備飯食。」

  麗娘本想客氣兩句,但不知為什麼,聽見袁香兒說了這句話,腹中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饑餓感。

  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我有多久沒吃飯了?她在心中疑惑的想。

  「那就勞煩你了,我們一直在趕路,肚中實在是空泛得厲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和袁香兒道謝。

  這位年輕的主人雖然同意他們借住的請求,但一直十分冷淡地保持了距離,讓她有些局促不安。可是她確實走了太久的路,又餓又累,難得遇到這樣溫暖明亮的地方。只好顧不得那許多,厚著臉皮在這裡借住一晚。

  袁香兒轉身出去,不多時端進一個託盤,託盤上擺著兩碗堆得高高的米飯,和六碟菜肴果品。她將那兩碗插著筷子的米飯擺在麗娘夫妻面前,擺下菜肴。又在屋角的香案上點燃三支香,搖熄了明火,插進香爐中。

  「請自便吧。」她向那對夫婦點了點頭,帶上門出去了。

  「好香啊,夫君快來。」麗娘高興地拉著丈夫在桌子邊坐下,「夫君,你餓不餓?我著實有些餓得有些慌,咱們快吃吧?」

  她的丈夫在她的身邊坐下,用一種溫柔寵溺的目光看著她,拾起筷子不斷地將桌上好吃的食物往她的碗裡夾。

  自嫁入夫家之後,他們夫婦恩愛,琴瑟調和。只是最近這段時間,夫君似乎對她分外憐惜,不僅一直陪在她的身邊,還時常握著她的手,用一種眷念不捨的眼神看著自己。

  麗娘心中甜蜜,卻又莫名有些酸楚,她拿起筷子也給自己的丈夫布菜,「真是好吃。主家的那位姑娘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不愛說話,其實卻是個好人,為我們準備這樣豐盛的飯菜,明日我們可得好好謝謝她。」

  「嗯,我們好好謝謝她。」她的夫君說道。

  他們很快吃飽了飯食,攜手躺在床榻上。

  「啊,真是舒服。辛苦了這麼久,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麗娘躲在暖和的被褥中,和丈夫手握著手,額頭抵著額頭,悄悄說著話,「夫君,你覺不覺得這裡有些奇怪。那位姑娘似乎也有些奇怪,你看見沒有,她的手上一直抱著一隻白色的狗子,那隻狗好像受了傷,皮毛脫落得一塊一塊的。但它看人的眼神真的冷,就像……就像山裡的狼一樣。明明是那麼小的狗,被它看一眼我渾身就冷得直打哆嗦。」

  「沒事的,麗娘,你什麼也不用怕,放放心心的,一切還有我呢。」他的丈夫伸手把她摟在懷裡。

  是的,有夫君在,我沒什麼好擔心的。麗娘躺在溫暖的床上,靠在丈夫的胸膛,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們這麼久沒有回去,佑兒不知道有沒有想我們,明天一定要早一點趕回家裡去。」她的聲音漸漸低沉。

  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股請清泠泠的鐘聲,伴隨著一個女子低低念誦經文的聲音。那聲音至暝空中傳來,時遠時近,空靈縹緲,彷彿能夠治癒人間一切苦厄,淨化世間所有污濁。

  「夫君,你有沒聽見,有人在誦經呢。」麗娘閉著眼睛呢喃,「這個地方好舒服,我要好好的睡一覺。」

  她好像忘記了許多事,但這時候她已經不願再去細想。

  「你辛苦了,麗娘,安心睡吧,佑兒有我看著,你只管安心休息就好。」

  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麗娘覺得自己被溫熱和舒適包圍著,就像泡在最暖和的溫泉中,身體輕飄飄的,舒舒服服向上飛起。

  袁香兒盤膝坐在一張蒲團上,輕搖手中小小的帝鐘,默默念誦往生咒。

  清清的鈴聲和誦咒之聲響了一整夜。

  寅末時分,天色將明未明。

  蜷在她腿邊的天狼,突然睜開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屋門的位置。本應在客房中的那位男子,此刻出現在了屋門前,他面有悲色,雙手交握,深深向著袁香兒行了一禮。

  袁香兒結束咒文,抬起頭看他,「韓大夫,你,不記得我了嗎?」

  當年她還年幼,剛剛來闕丘鎮不久,和鐵牛大花們在東街口的永濟堂前玩耍,不慎踩著泥坑摔了一跤。

  一位年輕的大夫蹲在了她的面前,「你是自然先生新收的小徒弟吧?小女娃娃摔倒了卻沒有哭,很厲害呢。」

  他笑著給袁香兒摔破了皮的膝蓋上塗了點草藥。還給每個孩子分了一顆清清涼涼的秋梨糖。

  「韓大夫真好,我長大要嫁到他家做娘子。」流著鼻涕穿著開襠褲的二花說道。

  「瞎說什麼,不害臊。」大花扭了妹妹的胳膊一下,「韓大夫已經說親了,要娶青石巷的阿麗姐姐做妻子。哪裡輪得到你這個小鼻涕蟲。」

  當時的韓大夫還十分年輕,眉眼中帶著溫和的笑容,並不像如今這樣面有淒色,陰陽相隔。

  「超度之恩,無以為報,如何還能以年歲論資輩。小先生當受我一禮。」韓睿遠遠地站在屋角的陰暗處,「拙荊心中掛念幼兒,一直渾渾噩噩,行走在陰陽之間,不得解脫,今日辛得先生出手相助,方才得以往生,韓某感激不盡。」

  院中響起雄雞的鳴叫聲,天色微曦,那位躬身行禮的男子的身影漸漸變淡了,消失不見。

  袁香兒低垂著眉目在位置上靜坐許久,終於輕輕歎了口氣,回到臥室休息。

  奔波了一天又熬了個大半個通宵的她很快睡熟了。天色漸明,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曬在她身上的被子上。

  炕沿的墊裡上悄悄抬起一個銀白的小腦袋來。

  在這樣寂靜無人的時刻,南河終於得以安心地看一看睡在不遠處的這個人。她看起來很疲憊,眼下帶著一股黑青色,秀氣的眉頭在睡夢中微微皺在一起。這個人總是這樣的溫柔,不僅毫無所求地救了自己,就連那樣兩個遊魂孤鬼,她都耗費一整夜的時間費心超度。

  此刻她的手枕在臉側,瑩嫩的手指就那樣安靜地停滯在南河的眼前,南河湊近了一點,動了動小鼻子,鼻尖依稀聞到了淡淡的一股和自己身上一樣的藥味。

  小狼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昨日就是這個手指沾著藥膏,一點點驅散了他肌膚上火辣辣的疼痛。也是這雙手把冷得打顫的他圈在懷裡,端著精緻的小碗,餵他喝香濃的雞湯,她喜歡摸自己的耳朵,左摸右摸,不肯撒手。

  每一次,自己在痛苦的深淵中掙扎之時,這雙手總能及時的出現,將自己一把撈出來。

  她站在樹下張開懷抱,「小南,來,跳下來。我接著你。」

  於是自己就閉上眼睛,向著她跳了下去。被她一把接在溫暖的懷裡,帶出那個孤獨冰冷的樹洞,帶到這個熱鬧溫暖的巢穴裡來。

  南河突然想伸出小舌頭,舔一舔那微微泛紅的指尖。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急忙移開了視線。目光落到那一截瑩白的脖頸上,那薄薄的肌膚下埋著血管,經不起利齒的輕輕一咬就會折斷,明明是這樣脆弱,他不知道這個人類為什麼敢用這麼柔弱的身軀,站在自己的身邊,堅持一起面對老耆、厭女這樣的大妖。

  那脖頸再上去是如雲的長髮,白生生的一隻耳朵從烏黑的長髮中露出來。耳垂飽滿,薄薄的耳廓透著肉色。

  這樣的耳朵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南河在心裡想,可能特別的軟,還會微微有點涼。

  他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悄悄想要靠近,還來不及碰到又匆忙縮了回去,把頭埋回墊子裡,心裡怦怦直跳。

  難怪那個人那麼喜歡摸別人的耳朵。

  袁香兒的睫毛動了動,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看見團成一團用尾巴對著自己的小毛球,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尾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10:00 AM

第二十八章

  袁香兒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強爬起來吃早食。

  雲娘給她端上熱好的清粥小菜,她還懨懨地趴在飯桌上沒精神。

  「小南回來了呀,怎麼受傷了,看起來好像挺嚴重。來,給你牛乳喝。」

  南河爬在袁香兒身邊的桌面上,雲娘給他的面前擺了一碗熱牛乳。南河伸出小爪子撥動碗沿,把碗撥到袁香兒的面前。

  袁香兒的下巴擱在桌上,將那個碗推回去,「你喝吧,我也有呢。」

  「香兒,你昨天夜裡是不是一整夜沒睡?快天亮的時候我好像還聽見帝鐘的聲音。」雲娘看著她沒精打采的模樣,給她也端了一碗牛乳,「你還小呢,可不好那麼晚睡。」

  「對不起師娘,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袁香兒道歉。

  「那倒是沒有。」雲娘擦了擦手,笑著在桌邊坐下,「說起來,阿搖當年也時常這樣,獨自在房間內念誦一整夜的咒文。我聽著那種聲音,反而覺得很親切,彷彿回到你師父還在家時的日子。」

  袁香兒回想起當年生活在師父身邊的時光。師父余搖是一位特別熱心的人,不論是驅祟避邪,揲蓍問卦,鎮宅點穴,只要有人求到他面前,基本沒有不應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熱熱鬧鬧。鎮上的人也都對他們家特別的親切尊敬。

  現在想想,師父有可能未必是人類,但他卻生活得如此有煙火氣,彷彿比自己還更像一個人。

  袁香兒秉承了穿越之前的生活習慣,除非是已經發生在自己眼前不得不做的事,她一般不會多管閒事。畢竟在她生活過的那個時代,社會的風氣更注重自我和個人,路邊摔倒的老人大家都不一定敢上前攙扶。

  但如果換做是師父的話,遇到韓睿夫婦這樣的事,應該不會像她這樣撒手不管的吧。

  想起昨夜見到韓大夫的一縷神魂,袁香兒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她可以清晰地看見韓睿的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功德金光,這可能是他生前懸壺濟世,行善積德的緣故。正因為有了這層金光護著,使他和大部分渾渾噩噩的亡靈不同,他有著生前完整的記憶,思維清晰,行動自如,並不像是他的妻子麗娘那樣可以用往生咒輕易消除心中執念,渡入輪回。從他離開時候的神情來看,那個人只怕如今還徘徊在人間。

  即便是心地再淳厚的人,如果看見如今永濟堂,再聽說自己孩子的遭遇,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

  韓睿昨夜滿面淒色的模樣,從前陽光下溫文儒雅的笑顏,在袁香兒腦海中反覆出現,導致她一整個下午做什麼事都不利索,擔水擔灑了,劈柴劈歪了。

  忍耐到夜色昏暗之後,她再一次來到永濟堂的附近。

  不過是一日夜時間,永濟堂屋頂上的那隻蠹魔,竟然又變大了一整圈。

  此刻那隻混沌污濁的魔物,正昂起皺巴巴的頭顱,口中打橫叼著一個人類的魂魄。

  那人伸出蒼白的手臂,勉力掙扎反抗,魂魄的輪廓在絲絲潰散,顯然即將支撐不住。

  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時不時在他身上亮起,卻又很快被那隻魔物發出的黑氣驅散。他束在頭頂的長髮散落開來,露出了痛苦而絕望的面容,正是韓睿。

  屋簷之下,街燈璀璨,往來人群談笑自如,無一人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慘劇。

  袁香兒大吃一驚,顧不得其它,閃身在街邊的小巷中,駢指淩空祭出一道金光神咒符,口頌法訣:「天地玄宗,萬氣本源,金光速現,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灼目的金光從符籙中劈出,直照在蠹魔臃腫的身軀上,但凡金光所照之處,像被燒灼一般地嗞啦作響,冒起陣陣青煙。蠹魔扭動身軀,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丟下口中的人類魂魄,轉身迅速消失在宅院深處。

  「咦,剛剛是不是有光閃了一下?」

  「是打雷嗎?大晴天的,還看得見星星呢,真是怪事。」

  路人錯愕著紛紛抬頭,議論著剛剛一閃而過的金光。

  韓睿的身體從屋簷上滾落下去,掉落在街邊,他面目蒼白,形體似散非散,幾次伸手想從地面撐起身軀,都無力為續。

  「韓大夫。」袁香兒伸手小心地把他扶起來,趁著人群紛亂,帶離了此地。

  回到家中,她即刻著手繪製了一套聚靈陣,將那個幾乎就要潰散了的魂魄安置在陣法中,自己盤膝坐在陣邊,接連念誦了數遍安魂咒。倒伏在陣中的身影才漸漸穩固清晰了起來。

  「又是您救了我。」韓睿在陣法中掙扎著坐起身,攏袖遮面行了一禮。

  「韓大夫,」袁香兒蹲在他的面前,「你一生行善,福報深厚,若是捨棄執念,步入輪回,必定有一個好的歸宿,何必這樣流連在人間。那麼大隻的食怨獸,你想必看得見,為什麼還要冒險靠近。」

  韓睿垂下眼眸,長髮披散,容色慘淡,身軀呈現半透明狀態,「先生所言,本是金玉良言。只是犬子不知所蹤,生死未明白。我為人父母,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永濟堂……是我和麗娘一生心血所在,本是救死扶傷之處,卻被怨魔侵佔,污穢橫生,掌櫃私改配方,以次充好,枉顧人命,又讓我如何能夠離去。」

  袁香兒思索了片刻,「你兒子的下落,我可能知道。你在永濟堂找不到他。不如明天隨我一道去天狼山打聽打聽。」

  上一次阿滕說過在天狼山撿到人類的小孩,時間正好和韓大夫兒子走失的時間接近。袁香兒覺得可以去阿滕那裡看一看情況。

  「他去不了天狼山,」錦羽從他的吊腳小屋內伸出腦袋來,「他,他已經快散了。太陽一照,就該沒了。」

  烏圓趴在樹枝上哼了一聲,「你這隻沒毛的雞懂什麼。即便只是魂魄,也不是太陽曬一曬就會消失的啦。」

  「可是人類不一樣,人類的魂魄很脆弱。」錦羽扶著門探出半邊身體,「我在人類的村裡,見過許多像他這樣的人類魂魄,太陽一出來就化成氣泡不見了。除非……」

  「除非什麼?」袁香兒問。

  「除非給他找一個容器。」

  「容器?你知道需要什麼樣的容器嗎,錦羽?」

  「就是能把他裝在裡面的東西。」錦羽比劃了一下,「有眼睛,鼻子和人類長得像的東西。」

  袁香兒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從屋子裡找來了一對曾經在集市上買回家的福娃。陶瓷燒成的娃娃,一男一女,白白的臉蛋,笑盈盈的眉眼,雙手兜在袖子裡,神態可人。

  她把那個男的陶瓷娃娃擺在了韓睿面前,「韓大夫,你試試看?」

  韓睿的身形消失了,那個瓷人的眉眼神色卻突然變得鮮活起來,雖然還是那副攏著袖子眯著眼睛的模樣,但就彷彿真的會呼吸會微笑,栩栩如生宛若有神。

  「是的,在這裡面我感到好多了。」瓷人裡傳來韓睿的聲音,「多謝你,錦羽。」

  「咕咕咕。」錦羽發出一連串的咕咕聲,得到了人類的感謝,他似乎覺得十分開心。

  「喵,真是有趣,原來人類也可以變身的啊,變成這麼小的樣子了。」烏圓繞著比自己小了許多的陶瓷小人來回轉了好幾圈,好奇地想要伸出手去扒拉。

  袁香兒怕他失手把人像打碎了,急忙攔住他,伸手把兩寸大小的瓷人托了起來,和案桌上的另一個瓷人擺在了一起。

  臨睡前,她和案桌上的韓睿道晚安,「韓大夫,好好休息一夜。我一位朋友那裡可能會有小公子的下落,明日我帶你一起去尋尋看。」

  昏暗中傳來韓睿輕輕的一聲回應。

  袁香兒轉身離去之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韓大夫靜靜站在那裡,另一個穿著衣裙的瓷人眉眼彎彎地陪在他身邊,兩人肩並著肩,彷彿昨日雙雙進入庭院中的模樣。

  這位父親安撫妻子放下執念轉世輪回,自己卻無法割捨對孩子的牽掛,形單影隻地滯留在已經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不顧危險地闖入被蠹魔佔據的藥鋪,想要尋找孩子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收拾必備的用品,和雲娘辭別。

  「師娘,我去阿滕家裡玩一次,她住得有些遠,可能今夜我不一定回來。」

  雲娘向來不干涉她的行動,只厚厚地為她打包了一疊的糕點,「每次她來都帶著禮物,你也帶一些我們家的點心去給她。代我向她問聲好。」

  南河的身體還十分虛弱,天狼山裡又有許多想要對他不利的妖怪,不合適一起出門,袁香兒把他連同墊子一起放在一個竹籃子裡,交托給雲娘。

  「小南是不吃別人碰過的東西的,也不用別人用過的碗筷。這是他吃飯用的碗,這個是他喝水用的。」袁香兒拿出南河日常的用具,一一交代。

  「他身上的藥等我回來再換,別讓他碰到水。白天如果有太陽,讓他在院子裡曬一會兒。但是別把他和小黑他們放在一起。一定要單獨放在乾淨的地方,用墊子墊著,他身體還很弱,不能著涼了。」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不少事情,還是不放心,蹲下身,在南河的墊子上放了一張折疊好的符籙,悄悄對他說,「這是傳音符,可難製作了,我一共只有這兩枚。向裡面注入靈力之後,你說的話能傳遞到我那,只能用三次。要是有什麼事,你就用它聯繫我。」

  南河默默低著頭,伸出爪子把三角形的符籙扒拉到自己身體下壓著,扭過腦袋不再看她,不看那隻停在她肩膀上趾高氣揚的貓妖。

  「乖乖聽師娘的話,好好養著。我很快就回來了。」袁香兒摸他的腦袋。

  「行啦,我會照顧好他的,肯定對他比對你還好,你就放心吧。」雲娘笑著把她送了出去。

  袁香兒背上背著個竹筐,竹筐裡放著韓睿寄身的瓷人以及上山需要的用品,肩上停著烏圓,揮手告辭離去。

  「好了,就剩下我們倆了。小南中午想吃點什麼?」雲娘把南河的籃子捧起來,「香兒說你愛吃羊肉,給你燉羊肉湯吧?」

  她看見籃子裡那隻耷拉著耳朵沒精打采的狗子輕輕點了一下腦袋。

  「我們小南真是聰明,好像聽得懂一樣。難怪香兒那麼喜歡你。」雲娘提著籃子向廚房走去,「你不知道呀,你不在的這段時間,香兒可難過了,天天念叨著你。她把你之前用的東西都好好的收著,不讓烏圓他們碰。還經常拿出來曬一曬太陽。」

  籃子裡的那隻白色的狗子飛快地豎起了耳朵,琥珀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一字不漏地認真聽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10:08 AM

第二十九章

  戴著銀色的尖嘴面具的式神在前方飛馳,寸許高的身體底部抽出一條銀絲,所過之處一路留下長長的銀色的光線,隨著他的不斷前進,那具身軀像是脫了線的毛衣一般,從腿部開始一圈一圈的減少,眼看著雙腿消失,身軀消失,戴著尖嘴面具的頭部也只剩下少少的一點,最後消散在空氣中。

  袁香兒順著他留在道路上的銀色光線穿行在冬季的原始森林中。她用虺螣當初待過的那個竹籠上遺留的氣味召喚了式神尋找虺螣的住處,但由於時間已經離得有些久遠,虺螣留下的氣味過淡,進山的路程又太長,在沒有找到虺螣準確位置的時候式神已經失去效應。

  只能先在附近找找看了。

  此刻是正午時間,驕陽當空,即便行走在枝葉繁密的叢林中,依舊可以感到陽氣灼灼。

  袁香兒有些擔心藏身在背簍中的韓睿,「韓大夫,你感覺怎麼樣?陽光這麼大,需不需要避一避?」

  「多勞顧忌,我並無大礙,自從進入這個山林,在下的靈體好像越來越穩固了。」韓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烏圓蹲在背簍頂上,伸爪子把蓋在裡面的韓睿扒拉出來陪他玩,「這裡已經是天狼山靈界了,靈力之充沛,非人間可比。最適合他這種靈魄滋長,不過在這裡以精魄為食的噬魂獸也很多。要將他看好了,別一個不慎被哪隻魔物叼走了。」

  三人這裡說著話,一個鏤空的金球從灌木林中滾出來,叮鈴鈴正巧停在袁香兒的腳邊。袁香兒彎腰將它撿起,這是一個蝶戲牡丹鏤空黃金球,製作十分精巧,內裡裝著一個小小的金鈴,滾動起來鈴聲清脆,金黃的外表被摩挲得橙黃流光,顯然是有人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這是闕丘兒童中流行的一種玩具,用藤條編織成球體,裡面裝上一個響動的鈴鐺,精細一點的人家還會將編織的藤條染上顏色,或是在內部懸掛上彩色的羽毛,使得滾動之時五彩斑斕,叮噹作響,十分有趣。袁香兒家裡就有好幾個,有些還是她幼小的時候余搖親手給她編的。

  但畢竟只是兒童玩具,像是這樣用黃金精工細作的卻很少見了,想必是哪戶顯貴的大戶人家孩子手中玩器。

  「還給我,那是我的東西。」一個聲音從樹林後響起。

  袁香兒抬起頭,看見一棵掉光了樹葉的老槐樹下,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白白的小臉,漆黑的瞳孔,披著一件薄而柔滑小斗篷,赤裸著雙腳站在雪地裡。

  雖然外表像是人類,但在這樣的深山,這樣怪異的衣著,幾乎不太可能是人類的小孩。

  但袁香兒還是把那枚金色的小球遞上前,女孩伸手出白生生的雙手接住了,她的手指頭圓嫩白皙,沾了一點點泥土,無論怎麼看都還只是個孩子。

  「人類到這裡來做什麼?」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女孩處響起,那聲音聽起來餘韻悠長,冰涼而冷淡,和她小小的外貌一點都不相稱。

  「我來找一個朋友。」袁香兒說,「她的名字叫虺螣,請問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嗎?」

  「虺螣?」那個女孩漆黑的雙眸注視了袁香兒片刻,最終伸出一隻白嫩嫩的小手指著前方,「從那個位置轉過去很快就能看到了。」

  袁香兒真誠地和她道了謝,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

  小小女童年站在覆蓋了霜雪的枯枝下,穿著一身像是蝶翼那樣輕薄而滑順的短短斗篷,裸露出手臂和雙腿,一雙小腳就那樣光著踩在寒冷的雪地裡。

  像是錦羽那樣時常混跡在人類世界,或是像烏圓那樣從小受到家人精心照顧打扮,熟知人類的生活習性,就很擅長在變化為人形的時候,為自己準備一套精緻漂亮的人類衣物。但如果是遠離人間界,離群索居的妖魔,他們可能就弄不清人類裡三層外三層的衣物鞋襪穿戴方式,即便變化成人形,也可能隨便用一件斗篷遮體了事。

  「你這個樣子,冷不冷呀?」袁香兒問。

  儘管這個小小的女孩只是一個妖精,但袁香兒看著她這副孤孤單單的模樣,衣著單薄赤腳站在雪地裡,不免替她覺得冷,於是摘下自己頭上的羊絨風帽,戴到了小女孩的頭上。

  這種帽子邊緣有一圈絨毛,側邊一對護住臉頰的帽耳,底下還掛著兩個白色毛球,十分暖和。

  「走了啊,謝謝你了,小妹妹。」袁香兒揮手告別,鑽進了小女孩指點的那條道路裡去。

  女孩站在雪地上,伸出小手摸了摸腦袋上戴著的帽子,帽子對她來說有些大,熱乎乎的,留著剛剛那個人類的體溫,並沒有想像中那股討厭的臭味。

  「阿厭,不是說要吃了那個人類嗎?」地底下傳來低沉暗啞的聲音,白雪慢慢升起,出現一個身形十分巨大的,由岩石雪塊堆積成的人形魔物。

  小小女孩高高坐在石人肩頭,蕩著光溜溜的雙腳,興致勃勃地撥弄帽子上掛下來的絨球玩耍。

  「算了,看在帽子的份上。」

  「可是阿厭,我已經很餓了。」

  「走吧,我們去找老虎吃,野牛也可以。人類有什麼好吃的,又臭又只有那麼一點點,還不夠塞牙縫。」

  並不知道自己躲過一場浩劫的袁香兒順著女孩的指點轉過山路,

  烏圓這才從籮筐裡小心翼翼地冒出他的小腦袋,左右看了看,悄悄說到:「阿香啊,剛剛那位好恐怖,你都不害怕嗎?」

  「剛剛那位是很厲害的妖怪嗎?看不出來啊,她才那麼一點點大。」

  「不不不,她一點都不小,好大好大的一隻。把我都嚇著了。」烏圓的天賦能力是眼睛,能看透一切變幻直指真實。

  袁香兒把後背的籮筐抱到胸前,安撫地摸了摸他炸了毛的小腦袋,

  「沒事,不管是不是厲害的大妖,我覺得她還是挺親切的,你看前面,她果然沒有騙我們。」

  烏圓抬頭望去,在那層層雪松深處,隱隱透出一帶黃泥築就的矮牆,牆頭的茅草上壓著皚皚白雪,裡面數間木屋,屋頂的煙塵升起嫋嫋炊煙。一般只有人類居住的地方,才需要準備一日三餐,會有炊煙的出現。

  袁香兒小心地走進那間屋子,敲響竹門,

  「請問有人在家嗎?」

  「來了,來了,是誰呀?」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應門,院子內轉出虺螣笑面如花的容顏。

  「阿香,怎麼會是你?快進來。」虺螣又驚又喜,把袁香兒讓進屋中。

  進了虺螣的臥房,袁香兒好奇地四處打量。

  屋子雖然小巧,但床榻,屏風,桌椅,銅鏡臺一應器具擺放得簡樸雅致,打掃得一塵不染。案桌上還擺著一個松竹紋玉壺春瓶,瓶口插著一隻綻放的紅梅,襯得雅居暗香浮動,野趣淩然。

  「你這裡還真是像模像樣,別有風味啊。看不出來,你還挺會過日子的。」袁香兒在屋內的木桌前坐下。

  「你知道的,我們蛇族在冬天都特別的懶怠,一絲一毫也不想多動,哪能折騰這些。」虺螣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我這不是養了個人類的幼崽嗎?就想著好歹倒騰一些人類的家具過來,倒騰來以後本也不過隨便堆著。誰知道那隻小東西卻很勤快,都是他……咳。」

  正說著,一個八九歲的少年端著茶盤掀開屋簾進屋,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滿頭黑髮齊整地梳在頭頂,同樣用月白色的髮帶束了,肩上帶著塊黑紗,顯然正在熱孝之中。

  他面容消瘦,身上帶傷,額角上貼著一塊紗布,手腕脖頸上也露出明顯的爪痕,但神色倒還平靜。

  袁香兒心裡一咯噔,想著這位或許就是韓大夫的兒子韓佑之了。打從他出現之後,袁香兒的背簍就微微晃動了起來,袁香兒將安置在背簍中的韓睿寄身的陶瓷小人捧出來,放在桌面上,讓他好看見那位少年的容貌。

  那位少年默默給袁香兒和虺螣面前各擺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再在桌上放上兩盤各種乾果拼成的攢碟。甚至連烏圓的面前都體貼的擺了一盤的小魚乾,放了一小杯茶水,顯然很習慣這裡來一些非人類的客人。然後小小年紀的他懂事地默默行了禮退下了。

  桌上陶瓷的小人依舊是那副面容光潔,眉目彎彎,微躬著身的模樣。但幾乎不用烏圓解說,袁香兒都能從那細細的眉眼中看出一股濃烈的情緒,彷彿那小小的瓷人就要從桌角上跌落,追著退出屋子的少年而去。

  「你帶來的這是什麼?」虺螣坐在袁香兒對面,打量著桌上的韓睿,「好像是人間界才比較常見的鬼物。」

  「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袁香兒避開話題,打算先弄清楚情況,「阿螣,那位人類的少年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你說小佑啊。」虺螣看了一眼屋門的簾子,「他人類的父母都死了,天天被同類也就是你們人類欺負,住的地方被占去了,只能輪流寄居在親戚家,那些親戚對他不太好,每天不是打就是罵,飯都不給吃,大雪天的打發他到山裡來砍柴,遇到野獸從山上滾下來的時候,剛好被我撿到了,就住在了我這裡。」

  聽著這些話語,桌上的小瓷人本來正在微微晃動的身體漸漸沉靜了,他就那樣安靜地默默駐立在桌面上,彎彎的眉眼,瓷白的小臉,反而讓袁香兒看著就忍不住有些心酸。

  「但這個孩子畢竟是普通的人類,不適合一輩子活在妖魔的世界裡。」袁香兒開口說道,「而且,上次我們也討論過了,你真的準備好了要收養一個人類的孩子嗎?」

  韓睿是韓佑之的父親,從一個父親的角度考慮,他肯定是不希望兒子一生都沒有同類,沒有伴侶,作為一個柔弱的異類永遠生活在妖魔的世界裡。

  同時,對虺螣來說,作為一個生命接近無限長久的妖魔,耗費精力和情感,養大一個人類的小孩,眼睜睜看著他在極短的時間內長大變老及至死亡,也未必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就好比叫人類真心實意去收養一隻可愛的寵物,卻要在要幾天時間內看著他由幼小到老死一樣。想必基本沒有人會願意主動接受這樣的飼養經歷。

  「是的,我本來聽了你的建議,覺得確實不適合長期收留他在這裡。想將他送回人類的世界。」虺螣回避了袁香兒的眼神,隨後又沮喪地轉回頭來,「我保證,我試了好多次。可惜都失敗了。」

  她喝了口茶水,掩飾自己的尷尬,「你知道嗎?他真的很萌很可愛,小小的一隻,毛髮又柔順,還特別乖巧,會打掃屋子,又會做好吃的。我就想著再養他幾天,再養幾天,結果一直拖到了今日……好吧,明天你就幫我帶他回去吧。」

  門外傳來哐當一聲響動,是鍋盆失手掉落的聲音,一串小小的腳步聲音跑動著離開了。

  坐在桌邊的虺螣雙腿迅速變成了蛇尾,一下遊動到了門邊,掀起門簾就出去了。

  袁香兒帶著顏睿一起走到門邊,掀起門簾的一角,看見院子的遠處,虺螣正在打著轉哄那位韓小公子。那位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年,低垂著眉眼,一手持著鍋鏟,一手伸手抹淚。

  袁香兒估計虺螣那句明天就讓你帶他回去的話,已經做不得數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10:14 AM

第三十章

  由於路途遙遠,又下起了雪,袁香兒打算在虺螣家中留宿一夜。

  等兩個女人聊個盡興想起準備晚食的時候,那位九歲的小小少年,已經燒好了碳火銅鍋,準備好各式食材,還燙了一壺小酒,邀請她們上桌圍爐。

  屋外北風捲地,暮雪紛紛,千山寒霧,萬里凝霜。

  這種時候能圍坐在桌前,同好友吃著熱騰騰的火鍋,品上兩口小酒,可以算是人生一大樂事。

  阿螣雖然在烹飪上不拿手,但可以看出在準備食材上還是盡到了養育孩子的責任,桌上有不僅有牛羊肉,還有山中收集的各類菌菇,冬筍,棗類及乾果。

  袁香兒看見桌上擺著的各種洗淨切好的蘑菇,就想起一件趣事。

  「自從你上次給我們家送松茸,被南河看見了。他也學著經常往我家的門口堆各種小蘑菇,有毒沒毒能吃不能吃的都混在一起,哈哈哈,得虧沒把我給毒死了。」

  「小南不像我在人間住了那麼多年。他哪裡知道你們人類是多麼的嬌氣,只要吃錯一個蘑菇,都有可能丟了小命。」阿螣一邊說著一邊動作敏捷地把涮好的食物往身邊的韓佑之碗裡堆。

  「這麼說來小南又回到你身邊了?你是怎麼讓他回來的?」阿螣舉杯就唇,笑語盈盈,兩杯清酒喝下去使得她本來就豔麗的容顏更添了三分嬌妍。

  袁香兒哈哈一笑,做了一個兇狠的表情,「按你說的呀,用術法捆住他,一把拖回家。」

  正在吃飯的韓佑之似乎被嚇了一跳,他躲在阿螣身後,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

  「沒事,沒事,香兒她只是開玩笑,」阿螣連忙安慰他,「實際上香兒姐姐可溫柔了。」

  「她好可怕。我不要和她回去,阿螣姐,讓我留在這裡。我天天給你煮好吃的。」清瘦的男孩柔弱膽怯,無枝可依,楚楚可憐。

  「好的,好的。小佑就留在這裡好了。」阿螣已經喝多了。

  一身白衣的少年從阿螣身後露出臉來看袁香兒,阿螣看不見他的面容,但袁香兒卻看得一清二楚。這位少年並沒有像他在阿螣面前表現得那樣弱小無助,他看著袁香兒的眼神充滿著戒備和警惕。

  原來是個切開黑啊。

  雖然韓佑之年紀還小,但袁香兒感覺阿螣有可能已經不是這個九歲少年的對手。

  人類的生命固然短暫,但卻幾乎是這個大陸上心思最為複雜的生物。相比之下生命漫長力量強大的妖魔們反而來得單純得多。

  阿螣酒量不好,還十分貪杯,沒多久就露出了尾巴,軟綿綿地趴到桌上動不了了。

  袁香兒和韓佑之一起將阿螣扶上床榻,再出來的時候,那位年僅九歲的少年已經開始馬不停蹄地收拾碗筷。

  他謝絕了想要幫忙的袁香兒。

  「不必了。你只是客人,不勞你操心。」韓佑之的態度冷淡而疏離。

  袁香兒便在一旁坐了下來,看著眼前的少年,八九歲的年紀,清瘦的四肢,手指上帶著凍傷和老繭,收拾碗筷的動作麻利而嫺熟。

  「你年紀小小,倒是挺能幹的嘛,晚上的火鍋很好吃,辛苦你了。」

  韓佑之瞥了袁香兒一眼。坐在對面的女孩肌膚白皙,手指瑩嫩,披著保暖的皮裘,脖子上還套著個瓔珞項圈,顯然是一個在長輩的愛護中長大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歲月。

  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你真的想留在這裡,不回去了嗎?這裡畢竟是妖魔的世界,而你只是一個人類。」袁香兒說。

  「妖魔又怎麼樣?他們比起那些恨不得吸了我的血的親戚更像我的同伴。我寧可和他們在一起生活。」韓佑之冷冷地看了袁香兒一眼,「你呢?你也是人類,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這位小小的少年眯起眼睛,帶著濃厚的猜忌和懷疑,「你是一個術士,我知道你們術士都想抓住妖魔,好像奴僕一樣使喚她們,就像你的這隻貓妖一樣。但可惜阿螣姐的身邊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真是一點都不可愛的小孩。袁香兒看在韓大夫的面子上勉強沒有發脾氣。

  烏圓把腦袋從小魚乾的盆子裡抬起來:「喵?無知的人類,本貓大爺是來人間玩耍的,你才是奴僕,你們全族都是奴僕。」

  只有韓睿一直還站立在桌面上,眷念地看著在自己眼前忙碌的孩子,

  「佑兒,佑兒。」他輕輕呼喚。

  他的孩子臉龐消瘦,近在咫尺,自顧自地收拾桌上的殘羹,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

  那雙隻握過筆桿的小小手掌,如今遍佈傷痕和老繭,正麻利而飛快地忙碌著。他額頭上貼著紗布,脖頸上有著傷痕,小臉比韓睿記憶中瘦了整整一大圈,身高也變得高了,似乎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蛻變得堅毅穩重面面俱到了起來。

  「你娘親自小對你百般寵溺,從不捨得你碰半點粗重活計。從前我總擔心你太過嬌慣,難以自立。想不到我們不過離開一年,你卻是什麼都會了。」

  「都是爹不好,爹沒有保護好你娘,也無法再護著你長大。」

  韓睿的心中充滿愧疚和疼惜,恨不能伸出手,將自己許久不見的兒子緊緊抱在懷中。

  只可惜如今人鬼殊途,他寄居在這個冰冷僵硬的軀殼中,不僅無法觸摸到孩子柔嫩的臉蛋,給孩子一個溫暖的擁抱,就連自己連聲呼喚,近在眼前的兒子都無法知曉。

  好在還有袁香兒能夠聽見他的聲音。

  「小佑,我是一個術士,術士能溝通陰陽。同時我也是你父母的朋友。你父親他托我……來看一看你。」袁香兒看了一眼韓睿,按他的意思說話。

  少年拿著碗碟的手一下頓住了,他愣了愣,咬住嘴唇別過臉去,「你騙我。」

  韓睿昂頭看著站在眼前的孩子:「佑兒,她沒有騙你。爹爹很想你,那一日答應給我兒買回一盞元宵花燈,卻最終食言了,爹爹心中實是有愧。」

  袁香兒:「我沒有騙你,你父親很想你,那一日答應過給你買一盞元宵節的花燈,卻沒有辦到,他心裡一直很內疚。」

  一直表現得成熟穩重的少年眼眶驟然就紅了,

  「真,真的嗎?你見到了我父親……父親他還有什麼留給我的話嗎?」他低著頭,瘦弱的雙肩微微顫抖著,像是一個真正九歲的孩子一樣難過了起來,「父親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我沒有守住永濟堂,甚至躲進了山裡不想再見到那些惡人。父親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他淚水模糊的目光恰巧落在桌上的那個瓷人身上。明明是一動不動的陶瓷人偶,僵硬的臉蛋,凝固的眉眼。但不知為什麼,韓佑之總能覺得那細細的眉像是始終在凝望著自己一般,讓他打從心底生出一股親切之感。

  明明是那個女人在說話,但他恍惚真的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爹和你娘從沒有怪過佑兒,佑兒能夠這麼堅強生活,已經是爹娘最大的驕傲。只要是你自己的選擇,只要你自己能夠過得幸福,父親就從心裡感到欣慰。」

  在袁香兒的視線中,韓睿的身影從小小的瓷人中出現,帶著一層淡淡的金光,伸出雙臂圈住了自己低頭哭泣的孩子。

  ……

  夜裡,袁香兒回到收拾給她的客房中。

  韓睿站在她的面前,整了整衣袖,慎而重之地行了一個禮。

  「韓大夫,你這就要走了?你……能夠放心了麼?」儘管知道遲早有這個時候,袁香兒的心裡還是說不出的難過。

  「為人父母,永遠也沒有對孩子放心的時候。如今可喜的是,看到佑兒他能夠如此的獨立堅強。那位,那位螣娘子,也確如您所言,善良寬厚。」他輕輕歎息,「而我也再做不了什麼事,該當早些去我該去的地方,麗娘還在那邊等我。」

  「韓大夫,」袁香兒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一生救過無數人的命,最後卻遇到豺狼一般的惡徒。你心裡有沒有覺得不值得?」

  韓睿低眉淺笑:「君子之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固有缺憾,也足矣。何況若非如此,我只怕也得不到先生您的幫助。」

  袁香兒其實是不能理解這個時代「聖人」式的倫理道德觀的,對她來說這是一種過於迂腐陳舊的思想。但不得不說能像韓睿這樣一生堅守著善良和豁達的人還是讓她由衷敬佩。

  正因為如此,平日裡只喜歡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不愛多管閒事的她,也希望自己能為這位先生多盡一點力。

  「還有什麼是我能夠為您做的嗎?」

  「如果可以的話,倒是有一件小事……」韓睿輕聲細述,說出了自己最後的請求。

  「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就放心地交給我來辦吧。」

  大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推開窗戶,深山寒夜,浩瀚蒼穹,銀河流光。

  屋內已經沒有了韓睿的身影。

  回到靈力充沛的靈界,烏圓也不知道溜到哪裡玩去了。袁香兒獨坐窗前,看著屋外的星空雪景,突然有些想念那一團白色的毛茸茸。

  這裡的木屋沒有火炕,又開了窗子,寒氣伴隨著星光一起從窗外滾進來。

  讓袁香兒不由想起在同一個森林中的那個樹洞之中,自己全身埋在一整條大毛尾巴中的溫暖舒適。

  「小南這會不知道在幹什麼呢?」她這樣想著。

  南河蹲在火炕邊緣的墊子上,正看著窗外的星空。

  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汲取星辰之力,今夜雪後初晴,星空分外明亮,最適合入靜觀想,溝通天地,感應星辰。但不知為什麼,他心中總有些煩躁,始終靜不下心來。

  他把壓在身體下的那個三角形的符籙再一次扒拉出來,仔仔細細盯著上面紅色的符文看了半晌。這一天的時間,他不知道反復把這道符籙翻出來多少次。想往裡面注入一點靈力,但好像又沒有什麼特別必須說的事情。

  浪費只能使用三次的珍貴符籙做這種無聊的事,會被嘲笑的吧?南河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把那個三角形翻過來翻過去的撥弄。

  符籙上紅色的符文突然亮了起來,把他嚇得向後跳開一步。

  「南河?睡了沒?」熟悉的聲音從符籙中傳來。

  袁香兒趴在床上,雙手的食指中指併攏在一起,夾著符籙在眼前,注入靈氣,對著亮起來的符文說話。

  過了半晌,符文裡才傳來低低沉沉的聲音,「嗯,尚未。」

  小南好冷淡呀,袁香兒在床上滾了半圈,我是不是吵到人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10:20 AM

第三十一章

  「南河,我找到阿螣了,韓大夫的兒子果然在她這裡。」

  「一路上遇到不少小妖精,我把帽子送給了一個光著腳的小女孩。」

  「晚上阿螣請我吃火鍋。還喝了點小酒,這裡的羊肉真好吃,等回去我們也一起吃羊肉火鍋吧。」

  「山裡好冷呀,我凍得都睡不著。不過這裡的星星特別美,感覺自己離天空特別近。」

  「小南,韓大夫離開了,我心裡有些不好受。」

  ……

  袁香兒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當她擔心南河可能會不想聽而準備停下來的時候,符籙上的紋路總會及時亮了亮,傳來南河短短的回應聲。往往只有一個「嗯」或是「可以」,但那微微帶著點磁性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麼的不耐煩,於是袁香兒就繼續說下去。

  空山雪嶺,浪漫星河,在這樣寂靜的寒夜,縮在無人的小屋,肆意浪費著自己的靈力,和遠處的一位異族精靈聊天,真是一種別致而有趣的體驗。

  袁香兒幾乎快要把自己的靈力耗盡了,才勉強放手。

  第二日早晨,宿醉未消的阿螣軟趴趴地掛在袁香兒胳膊上,看她幫忙拯救自己差點燒糊了的小米粥。

  「站好了,你這樣我沒辦法做事。」袁香兒往煮熟的小米粥裡放一把桂圓乾,再攪進去一個雞蛋,香味就出來了。

  「我們蛇族本來就是軟的,這都軟了好幾百年,改不了。何況還是冬天呢。」阿螣開始耍賴。

  袁香兒噗呲一聲笑了,「你和我剛認識的時候可不一樣,那時候是多麼一本正經,舉止都透著股講究勁,害我以為是哪裡來的女先生。」

  虺螣從袁香兒身上溜下來,坐到了窗臺上,她抬起白皙的脖頸,漂亮的眸子看向遠處,「那個時候,我一心想要做一個人類。努力而拼命地模仿著你們,總想著方方面面都像一個真正人類那樣。如今卻不同了,我只要自己過得開心就行,再沒有需要在意的人了。」

  院子外的大門打開,韓佑之提著水桶進來。

  「小佑,快來吃早餐,我和香兒一起煮了好吃的小米粥。」虺螣探出腦袋向他招手,「這麼早起來做什麼?你這個年紀最需要睡覺,我記得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一整個冬天都是睡過去的。」

  韓佑之站在虺螣的面前,任憑她數落,臉上甚至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笑容。

  袁香兒白了虺螣一眼,沒揭穿她所謂的一起煮了小米粥,不過是幫忙敲了兩個雞蛋。

  她看得出來虺螣是真心實意喜歡這個孩子,而這個驟然失去一切的男孩也確實將妖魔的世界當成了自己的家。

  吃早餐的時候袁香兒聊起找到這裡的經過。

  「拿著金球的小女孩?」虺螣吃驚地抬起頭來,

  「嗯,四五歲的年紀,穿著短短的棕色斗篷,光著腳。和人類一模一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

  袁香兒忙著給烏圓端一杯溫水,防止他吃太多小魚乾噎著了。

  「那可是厭女,由怨靈生成的魅。」虺螣提醒她,「她的脾氣不太好,你千萬別招惹她。她已經活了很長時間,十分強大。」

  「我都說了她很可怕,阿香你還不信。」烏圓含混不清地附和。

  阿螣突然想起一事,拉住了袁香兒的衣袖,「小南進入離骸期了吧?你提醒他小心些,最近整座天狼山脈的大妖都在找他,想趁他最虛弱的時候,一口吞了他這隻天狼血脈。」

  「離骸期?」

  袁香兒是第一次聽說離骸期這個詞。

  吃過早餐,袁香兒告辭離開。

  阿螣和韓佑之一起將她送出很遠。穿著月白色棉袍的少年,最後攏起了袖子,默默向袁香兒彎腰行了一禮。

  袁香兒突然從那個瘦弱的身軀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

  走在下山的道路上,袁香兒心裡一直想著阿螣最後說得那些話。原來小南正在經歷那麼危險艱難的事,所以他才總是把自己搞得滿身是傷,所以他才要獨自回去天狼山。

  「烏圓,你知道什麼是離骸期嗎?」袁香兒問烏圓。

  「不知道,聽說要反復經歷離骸重塑的過程,想想都疼死了。」烏圓蹲在袁香兒肩上抖了一下身體,「我們貓妖沒有這個時期,大部分的妖族都沒有這個時期,就算修成大妖,也不過經歷一場雷劫就好。」

  「一場雷劫就好?雷劫難道不恐怖的嗎?」

  「到了那個時候,父親肯定會幫我的,沒什麼好恐怖的。」烏圓驕傲地說。

  袁香兒明白了,這是一位有父親疼愛的妖二代。

  她想起了那個渾身血淋淋獨自躲在樹洞裡的小狼。南河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隻天狼,在他最難熬的離骸期,不僅沒有夥伴的護持,還要不斷躲避著各種敵人的傷害。

  「你要回去了嗎?」一個女性的聲音突然在路旁響起。

  被稱之為厭女的小女孩,從一棵老槐樹後露出她那小小的身軀。

  烏黑虯結的樹幹,襯得她的肌膚比雪色還要蒼白。

  「是的,我這就回去了。」袁香兒悄悄後退了一步。

  「陪我玩一會球吧?」厭女從身後伸出了手,小小的手指上握著那顆金球。

  明明沒有風,她帽沿下的兩顆絨球卻飄動起來,腳下的白雪在無形的威壓下擴散,冰涼的雪霧撲了袁香兒一身。

  妖魔大多數都很純粹,力量強大,不講道理,也從不遵守人類社會的那些規則,它們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欲求,只憑藉自己喜好行事。

  袁香兒雖然不高興,但還不想和她打起來,於是伸手接過了她手中的金球,「行,那就陪你玩一會。」

  這種球她從小玩到大,十分熟練,一抬手,那金球便順著手臂一路滾過肩頭,從另一隻手臂上滾落,落地之前又被腳尖挑起,金色的小球高高轉在空中,灼灼生輝,發出悅耳的叮噹響聲。

  「烏圓,來!接著!」

  「看我的!」

  烏圓從袁香兒肩上一躍而下,在空中團身變化,髮辮飛揚,金靴少年,輕裘翻飛蹴金鞠,雪貓戲撲霜花影。

  隨後,那小小的金球飛向厭女,厭女那張面具一般的面孔終於露出了一點點笑容,她張開小小的雙臂,用額頭輕巧接住了旋轉不停的金色小球。

  小小的女孩在雪地間飛舞,薄薄的棕色斗篷展開,宛如一隻在冰雪的世界中撲騰的飛蛾,金色的小球伴隨著她的動作來回滾動,彷彿和她融為一體般,圓熟自如地四處旋轉,清脆的鈴聲遠遠地傳送開去。

  三個人玩得興起,一時也忘記了先前那幾分緊張的氛圍,彼此炫技,極盡所能。厭女反而是三個人中玩得最好的,從小接觸的袁香兒和身手靈活的烏圓都遠不如她。

  「行了,行了,這沒辦法比,只能認輸了。」袁香兒出了一身的汗,喘著氣停了下來。

  烏圓變回貓形,不甘心地喵了好幾下。

  「好久沒有玩得這麼開心了。平時都是我一個人玩。」厭女伸著一根小小的手指頂著球,鏤空的小球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滴溜溜地旋轉。

  「本來,我也有一個一起玩球的朋友。」她看著那個被摩挲得鋥亮的金球,「她是一個人類的孩子,在森林裡迷了路,被我發現了。」

  「我那時候想把她吃掉,可是她好像一點都不怕我,還拿出這個金色的小球,說要教我一起玩。」

  「我們就在森林中一起玩了很久。她餓了我給她找東西吃,睏了就和我一起睡在山洞裡。後來,她的家人找到了這裡,她就把金球留給了我,還說會再回來找我。我就讓她走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小臉上帶著一點天真的笑容,像是一個回憶著童年趣事的小小女孩,但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聲調突然冰冷,一瞬間變回成活了百年千年的女妖。

  袁香兒看著她手中那個已經起了包漿的金球,不知道這又是一個多少年前發生的故事。

  「如果你只是想要玩這個,等我有空了,可以時常到這裡來陪你玩。」她很誠懇地說。

  厭女突然停住了球,把它拽在手心,抬起頭來看向袁香兒,「阿椿那時候,也是這樣說。我一直等在這裡,可是她再也沒有來。」

  她身上那件短小的棕色斗篷,緩緩地在延伸變化,迎風中抖動展開,遮蔽了天日,化為了一隻巨大的飛蛾。

  那飛蛾的頭部是厭女的面龐,只是多了隨風飄搖的觸鬚,和詭異的口器。

  「人類,我不會再相信你。你們就留在這裡,哪兒也不許去。」嗡嗡腹語聲響起,巨大的蛾翅在空中扇動,鋸齒狀的蟲足向著地面抓來。

  烏圓弓著背,豎起尾巴,全身毛都炸了,發出自以為兇狠的威懾聲,相比起數米高的巨大飛蛾,那巴掌大小的身軀幾乎看不見。

  他勉強擋在袁香兒面前,小小的腿肚子嚇得直打哆嗦。

  袁香兒捏住他的後脖子把他擰起來,丟進後背的背簍中,「你躲好,別出來。」

  她反手祭出四張金光神咒符,符籙淩空,四位金甲神像出現在四柱方位,高舉手中寶鏡,面色威嚴,打出四道金光照向居中的厭女。厭女乃是怨靈滋生成的鬼魅,被神光一照發出刺耳難聽的尖叫聲。她扇動翅膀,升向高空,向著袁香兒露出憤怒的神情。

  蛾翅扇起颶風,捲起千堆雪,漫天沙,大地晃動,雪塊和石頭凝成一個巨大的身影,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那石人揚起胳膊,攜著狂沙亂石向著袁香兒一道掃來。

  袁香兒的左眼亮起一層微光,雙魚陣顯現,形成一個圓球形的透明護罩。在石人的一掃之下,護罩護著其中的袁香兒一路順著山坡往下飛快滾落。

  「鯤鵬的雙魚陣,為什麼會出現在你身上?哼,除非他本人前來,否則你也跑不了。」厭女的聲音冷冰冰地在空中響起。

  袁香兒身在陣中,隨著雙魚陣一路滾下山坡。

  天空中是那隻巨大的飛蛾,陽光被她遮蔽,在她的翅膀邊緣化出一圈金邊。但那些金邊突然散了,無數的小小的飛蛾從翅膀中幻化成形,自天而降,密密麻麻圍堵住袁香兒所在的雙魚陣,棕色的翅膀不斷撲騰著。

  雙魚陣終於停了下來,山坡上的石頭巨人邁著長腿從山頂上追下。

  「阿,阿香,不然我們就留下來再陪她玩一會吧,不就是玩球麼?犯不著拼命。」烏圓小心翼翼從背簍裡伸出腦袋來。

  袁香兒被滾動的雙魚陣摔得七暈八素,剛剛睜開眼,透過覆蓋在球陣外面的那些撲騰著的翅膀間隙,她突然看見了一道銀色的身影從遠處奔來。

  她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沒有看錯。

  那身影越來越近,銀色的毛髮從她的頭頂一躍而過,在空中化為巨大的天狼,流星一般撲向高懸在空中的飛蛾,將那隻龐大的飛蛾從空中撲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4:33 PM

第三十二章

  巨大的飛蛾在落地的那一刻,幻化為無數的小飛蛾四散紛飛。本來覆蓋在雙魚陣上的那些棕色蛾子,再也顧不上袁香兒,紛紛飛上空中,組成一道長長的隊伍,向著天狼所在之處飛去。

  顯然,突然出現的南河才是讓厭女覺得應該全力以赴的敵人。

  大妖之間的殊死搏鬥完全不同於袁香兒平日裡所見的小打小鬧,他們巨大的身影在雪嶺間滾動,一路捲起的風雪和塵埃鋪天蓋湧出樹林,急雨驟降般地衝擊在雙魚陣的護罩之上。

  一個是天星降世,引浩瀚星辰之力;一個是怨魔重生,積幽冥鬼魅之威。一時間魔蟲戰天狼。銀狼長嘯,引發地動山搖;蛾蝶亂舞,攪動天昏地暗。

  「太……太恐怖了,嚇死我啦,阿香。」烏圓趴在袁香兒背上瑟瑟發抖,舉著小爪子擋住眼睛,「原來南河這麼厲害的啊。」

  「小南怎麼過來了,他的傷不是都還沒好嗎?」袁香兒憂心忡忡地望著越離越遠的戰鬥,心中擔憂著南河的傷勢。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進入離骸期之後的天狼真正的戰鬥。

  南河身上的傷無疑還沒有癒合,可是他似乎完全不以此為懼。眼眸中蒸騰的是沖天殺意,喉嚨間響動的是嗜血亢奮,他淩厲得像一把刀,熾熱得如一團火,在殺戮中興奮,在生死間舔血。鮮血淋漓的傷口是他標榜成熟的勳章,生死成敗的戰鬥是他奠定王座的基石。

  高傲,兇猛,世間無其二的天狼。

  在袁香兒曾經的印象裡,她的南河彆扭,傲嬌,喜歡甜食,是一個小小的毛團子。

  此時此刻,袁香兒才終於意識到他雖然在自己面前那般地綿軟好欺負,但其實是一匹真正的狼。

  山坡上那隻石頭積雪堆積而成的山精調轉笨重的身軀,追著天狼與巨蛾的戰場走去。

  「不行,我至少要拖住一個敵人。」袁香兒對自己說。她出手祭出一張靈火符,小小的鳳凰身影,在空中出現,清鳴一聲,沖著巨大的山精噴出灼熱的火焰。

  火剋山精,石頭巨人後退了數步,舉起手臂擋住持續噴向他的火焰,那手臂上的積雪在烈焰中融化,山石開始一塊塊殘缺掉落,但同時地面上的石頭在不斷彙集凝聚上來,不但修復好了他的手臂,甚至使它變得更為粗大。

  「就這麼一點點的火焰,攔得住我?」山精低沉遲鈍的聲音緩緩響起,他惱怒地轉過龐大的身軀,向著袁香兒走來,沒一個腳步都在地面深深留下一個坑洞,震得大地晃動。

  「一張不夠,那就多來點。」袁香兒從懷中掏出了一疊的「貓爪符」。

  符籙的繪製需要耗費大量靈力,繪製過程又十分講究,往往消耗巨大,成符率依舊低下,因而很少會有人大量準備同一種符籙。袁香兒卻不同,她一不需要斬妖除魔,二不需要維持生計,製作符籙的大部分目的就是為了有趣。前段時間正巧為了娛樂,和烏圓合力「印製」了無數貓爪符。這種符籙帶上的山貓族純正的火系天賦能力,和靈火符效果類似,只是威力極不穩定,有大有小。這一回到危險的深山裡來,袁香兒就全放在背簍裡帶來了。

  此刻也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抓出二三十張就沖著山精一灑。天空像是放起了煙火,大大小小的火球此起彼伏在空中亮起,圍繞著那小山一樣的石人砸落下去,雪地上燃起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

  「媽呀,這招厲害了。這,這可是我的功勞,原來我也這般厲害。」烏圓看見熱鬧,大呼小叫。

  整個石人在密集的火球中溶解崩塌,袁香兒還怕不夠,引三張靈火符請出神鳥,三隻火鳳引頸清鳴,圍繞著山精噴出烈焰。

  「別……燒……了,饒……命。」山精身軀上的石塊紛紛揚揚墜落,五官在火焰中變形溶解,終於徹底潰散成一灘炙熱的石塊。

  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身影從冒著煙的亂石中慌慌張張爬出來,一溜煙就想向外跑。

  袁香兒掐了一個井訣,將他陷在裡面。黑色的小人在坑中掙扎,上下左右四處鑽洞,不得其徑。

  「饒命,饒命,別燒了,再燒我就真的沒了。」他露出一臉可憐兮兮的神情,雙手舉在頭頂不斷做出請求的姿勢。

  袁香兒也想不到剛剛氣勢洶洶的巨大山精,本質上居然是這麼一點大的小不點。

  「你想要我放了你?」

  「求求你了。」山精兩隻眼睛水汪汪的,用煤炭一樣的黑臉撅起嘴來賣萌。問題是袁香兒還真的覺得有點萌。

  「我保證我和我們山精一族,從今以後都不再攻擊你們。」他繼續可憐巴巴地說道。

  「能相信他嗎?」袁香兒悄悄問背上的烏圓。

  「當然,山精又不會說謊。他們那麼呆,還不具備有說謊那種複雜的能力。」烏圓奇怪地看著袁香兒,彷彿吃驚她連這都不懂,這可是所有妖精都具有的常識不是,人類有時候也挺無知的。

  猶豫了片刻,袁香兒最終還是鬆開禁制。叫她活活燒死眼前這個小生靈,她似乎還真的辦不到。

  那小小的黑色人影一下鑽進地底,消失不見了。

  袁香兒從燒得一片焦黑的凍土上走過,腳下不小心踢到一個漆黑的圓球,彎腰拾起來擦去表面的煙灰一看,原來是厭女不慎遺落下來的金球。之前黃燦燦的金色小球被煙火熏得一片漆黑,燒得變了形,本來漂亮的蝶戲牡丹凝成了醜陋的疙瘩,裡面的鈴鐺也不響了。袁香兒想了想,將它收在懷裡,向山頂走去。

  遠處的戰鬥已經進行到白熱化的程度,天空中的雲層散開,露出一個圓盤形的缺口,明明還是豔陽高照的白晝,那個圓圈裡卻看得見漆黑的蒼穹和點點繁星。

  星辰彷彿從高空不斷墜落,被星火點中的成片飛蛾無聲無息消失於無形。但蛾群卻悍不畏死地不斷覆蓋上來,遮天蔽日地圍繞著銀狼,在那巨大的銀色身軀的四周,一個灰色的絲繭正緩緩成型。只要絲繭徹底成型,它們就可以困住南河,遮蔽天日,讓他引不動星辰。

  「坤位,真正的飛蛾在坤位。」烏圓越過袁香兒的肩頭,突然喊了一句。

  在他人眼中密密麻麻一模一樣的飛蛾,在他的眼中卻有一隻極為特殊,那是厭女真正藏身的所在。但戰場被南河刻意引到很遠,從這裡喊過去根本聽不見。

  「哎呀,南河剛剛那一波流星沒有打中,她在乾位了,現在又移動到乾位去了。」烏圓急得吱哇亂叫。

  「你看得見嗎?那真是太好了!」袁香兒悄默默掏出了使用過一次的傳音符,「你告訴我,我傳音給南河。」

  厭女很快發現,自己開始在戰鬥中落於下風。對面的敵人不僅能夠引動星辰之力,甚至能在她的萬千化身中每一次能準確找到她的本體所在。厭女化為人形,憤恨不平地瞪了南河一眼,卻在這個時候發現懷中的金球不知何時在戰鬥中遺失了。

  這隻可惡的天狼竟然趁著她和人類玩耍的時候,突然對她發動了偷襲。一直被自己奴役的山精也趁亂跑了,她還弄丟了自己的金球。

  「過分,你們太過分了。」厭女一身被星力燙傷的疤痕,滿面怒容跺著腳化出翅膀,轉身展翅逃離。

  南河追了兩步,回首看了看,轉身向著袁香兒所在的位置跑來。他叼住袁香兒的衣領,一下將她甩到自己的背上,四足發力,在雪山雲海間飛奔。

  「天狼山雖然大,但剛剛的動靜已足以引來別的大妖,我們必須馬上離開。」南河的聲音響起。

  袁香兒趴在柔軟的毛髮中,耳邊是呼呼吹響的風聲,身側是迅速後退的雪景。絲絲縷縷的銀色毛髮沾了血跡,拂在她的臉上。南河舊傷未癒,新傷再添,但她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叫他停下來。

  「你怎麼來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裡待著嗎?」袁香兒把臉埋在厚厚的毛髮叢中,閉上眼睛,感受著翱翔在空中風馳電掣的速度。

  「我……我恰好出來。」

  南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想說昨夜聽見袁香兒在山裡遇到赤著雙腳的女孩,就一夜心神不寧。

  他想說自己一早就忍著傷痛,特意尋覓著她的氣味一路找來。

  他想說遠遠聽見鈴聲響起的時候,自己心中一片憤怒和慌亂。

  但不管怎麼說,自己如今已經接到了人,那個脆弱的人類正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己背上,全鬚全尾,一根頭髮也沒少,被自己好好地背回家去。他身體疼得厲害,但心中卻一片愉悅,覺得也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了。

  回到了村口的山腳下,南河將袁香兒放下地來,「你們先走。我處理一下留在路上的氣味,去去就回。」

  袁香兒回到家中,從金烏高懸直等到斜陽晚照,等到天幕低垂,等到繁星漫天,也沒看見說好去去就回的小狼。

  她心中不太安穩,在院子中折蓍草算了一掛。揲蓍布卦本是師父余搖最擅長的本事,起卦必應,從不虛問。但輪到袁香兒這裡,大概是因為沒什麼這方面的天賦,加上占筮之道遠沒有符籙佈陣那樣電閃雷鳴來得有趣好玩,所以她學得特別懈怠,不過只學到一點皮毛,十次起卦倒有五次不準。

  袁香兒三演十八變之後好容易得了一「泰」卦,雖然明知未必準確,但看著卦辭上寫著:「小往大來,吉,亨。」心中總算略微鬆了一口氣。

  「上坤下乾,彖曰天地交而萬物通,應該是個好卦吧,想來小南必定逢凶化吉,平安無事才對。」袁香兒合起蓍草對著星空拜了拜。

  夜半時分,袁香兒歪在床頭打瞌睡,依稀聽見院子裡傳來一點動靜。

  她披著衣物來到庭院,卻沒有找到那個銀白色的身影。

  「有看到南河回來嗎?」袁香兒站在錦羽的屋子前,輕輕敲了敲屋頂,小聲問他。

  高腳小木屋內伸出一隻小手,悄悄往柴房方向比了比。

  袁香兒來到柴房門外,透過門板的縫隙,果然看見一個銀光流轉的身影趴在柴房的地上。

  「南河?怎麼躲在這裡面,是不是受傷了?跟我進屋裡去吧?」袁香兒張望片刻,伸手準備推開房門。

  「別……別進來。」柴房內傳來低沉嘶啞的聲音,他似乎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急切地說道,「你別進來,讓我自己待一會。我,我很快就好。」

  此刻的南河化為人形,蜷縮在柴草堆中,他弓著背,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讓自己的喉嚨洩露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離骸期的悸動突然來臨,他強忍著痛苦摸索回這裡。想要回到那個人身邊,但又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痛苦呻吟的狼狽模樣。

  他把手臂咬出了血,忍耐著一陣陣襲來的痛苦,不能出聲哀嚎,不能痛苦翻滾。不想自己軟弱,狼狽,醜陋的樣子被那個人看見哪怕一點。

  袁香兒就要碰到門板的手指頓住了,柴房的門板縫隙很大,她其實全都看見了。

  那個人正在經歷著離骸期的痛苦,他被疼痛所折磨,繃緊著後背,渾身冷汗,手指死死抓著地面,但他卻寧願咬住自己的手臂,也不肯發出一點脆弱的聲音。

  袁香兒是瞭解南河的,他孤獨而驕傲,從不願任何人看見自己軟弱的一面。

  她最終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對著柴房的牆板坐下。

  「我不進去,我在這裡陪著你。」她隔著木板輕聲說道。

  無邊的痛苦,讓南河感到自己的意識幾乎就要潰散。

  他依稀覺得自己漂浮到了空中,看見了蜷縮在地面上那個蒼白的自己。這大概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見的影像,天空中強大無雙的星力緩緩劃過蒼穹墜落下來,一絲一縷地拖著長長的尾巴,掉落進他蒼白顫抖的身體中。

  強大而又霸道的星辰之力正在一點點改變著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肉體開始一點點潰散,被璀璨的星光所取代。

  在這間屋子之外,一牆之隔背對著他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靠著牆板,昂著臉,和他一樣眺望著夜空中的星辰。

  南河一下從飄忽的狀態中墜落回身軀,清醒了過來,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再度將他湮沒。

  屋外的那個人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輕聲念誦起了奇怪的咒語。

  她用頌唱的方式緩緩頌讀,空中依稀傳來低低的歌聲,那空靈的念誦聲時遠時近,像是一股冰泉,流過他即將被焚燒殆盡的身軀,撫平他傷疤累覆的心田。那聲音彷彿可以療癒一切,藉慰流浪多年遊子的滄桑,給煢煢孑立的孤狼一個溫暖的歸宿。

  天色亮了,晨曦透過門板的縫隙進入冰冷的屋內。

  南河睜著眼睛,汗水從額頭滾落,模糊了視線,他依稀從朝陽的芬芳中,看見門外坐著的那個背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他在漆黑的樹洞中寂寞的幻想,那個人真實的存在於他的身邊,近在咫尺,守了他一夜。

  長夜過去,旭日東昇,柴房的門終於被推開,一隻銀光璀璨的天狼從門內走了出來,銀色的毛髮隨著矯健的步履浮動,宛若有星光在一路散落。

  袁香兒揉了揉眼睛,看見那隻銀白的天狼一路變幻,成為她最喜歡的小毛團子的模樣,小跑上前猶豫了一下,最後扒拉上她的膝頭,蜷進了她的懷抱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4:41 PM

第三十三章

  看著那毛茸茸的一小團主動蜷進自己懷裡,袁香兒的心軟了一片,有了一種自己辛苦養的狼終於被養熟了的感覺。

  南河一直對自己的親近很排斥,除了受傷昏迷,大部分時候即便身體覺得很舒服,喉嚨裡也要嘟囔幾聲表達自己的抗拒。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和自己親近。

  她抱著懷中那軟乎乎的一團站起身來,幾乎想快樂地原地轉幾個圈,

  神奇的是經過了一夜的時間,南河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竟然痊癒了大半,就連之前因為燙傷而禿得左一塊右一塊的難看皮毛,都重新變得茂密了。這或許就是離骸期鍛體重塑的效果,同時他的體內似乎排除了大量污穢物,有些黏糊糊的,散發著一種不太友好的氣味。

  先給小南吃點熱乎乎的東西,還是先帶他去洗個澡呢?

  袁香兒一邊摸著毛團子,一邊向屋內走去,卻發現懷裡的南河軟軟地癱在她的臂彎裡,已經陷入昏睡中去。

  袁香兒既心疼又有些愧疚,本來把受了重傷的南河帶回來,是想讓他能夠好好的養傷。但他因為擔心自己而趕去天狼山,不顧自己的傷勢和那隻強大的魔物戰鬥。回來後或許因為劇烈的戰鬥而又陷入了離骸期鍛體的過程,忍受了一整夜的折磨。

  她把南河帶回屋,小心地放進屬於他的墊子裡。可能是因為過度疲憊和長時間的痛苦,南河睡得並不安穩,小小的四肢時不時地抽搐抖動一下。

  在冰天雪地中坐了一夜的袁香兒躺到了暖和炕上,把南河的小墊子拉到自己身邊,伸手輕輕順他後背的毛髮,安撫不太安穩的他。感到那小小的一團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挪了挪,又挪了挪,慢慢依偎到了自己身邊。

  袁香兒仔細想想,覺得自己對小南也不過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南河對她的善意和對她的依賴,她能夠清晰地體會得到,她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事實上,她很理解南河,遇到師父和師娘之前自己也是類似的一個人。不被任何人關注,也不被任何人需要。但越是孤獨寂寞,越害怕他人看見自己的脆弱,總要讓自己更完美無缺,將自己偽裝得矜持高傲,實際上卻在每一個夜裡獨自舔著傷口,渴望出現一個能夠真正帶給自己溫暖的人。

  一旦有人給予一點點溫暖,就忍不住地想要加倍回報,想要取悅和討那個人的開心。

  他用對人類有限的認知,記住了自己喜歡羊肉,喜歡蘑菇,喜歡顏色豔麗的東西。儘管身處危險的環境,正在渡過他最艱難的時期,卻還總是跑上大老遠的路,把獵到的最好吃的食物擺在自己的門口。

  袁香兒還記得他化身巨狼從自己的頭頂一撲而過的情形,明明身負重傷,面對著極為強大的敵人,卻還是第一時間拖著敵人遠離自己所在的區域。渾身都是血了,還把自己背在背上逃離戰場。

  受傷的時候怕自己看見,狼狽的時候怕自己看見,恢復了漂亮的毛髮才軟乎乎地爬到自己膝蓋上來。

  袁香兒的手指透過柔軟的毛髮,一下下撫摸著那還有些消瘦的脊椎。想對他再好一點,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不止有冰冷和孤獨,讓他也體會到這個世界上的溫暖。

  南河覺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穩,卻怎麼也醒不過來。睡夢中有流星一顆一顆地從天際滑落,墜落到自己身上,他下意識地顫抖一下,準備迎接劇痛的到來。但想像中的痛苦一直沒有來,他始終處於一個溫暖而舒服的地方,有柔軟的手指在恰到好處地撫摸著他的肌膚,讓他有一種想要徹底放下全身警惕鬆懈下來的感覺。

  這讓他十分的不安,自己應該躲在冰冷的岩穴中,或是漆黑的樹洞內,豎著耳朵戒備著隨時有可能出現的敵人才對。為什麼能夠這麼放心,為什麼能這麼暖和,為什麼都已經有人摸到自己的身軀了,還能夠安心地睡著不醒過來。

  南河一下睜開了眼睛,終於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從一個柔軟的胳膊下鑽出來,小心張望了一下,發現自己被圈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那個人一手枕在頭下,一手搭在他背上,彎曲著身體把他護在懷中睡得正香。

  昨夜,在劇烈的戰鬥之後,引發了第一次星力對肉身的洗滌重塑,沒有靈力的補充,他過得十分痛苦。偏偏還忍耐不住痛苦和寂寞,跑回這個院子裡來。

  為了幫助自己減輕痛苦,為了陪伴瑟瑟發抖的他,這個人在寒冷的雪夜裡,在柴房的門外坐了一整夜。

  南河昂起頭,默默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面龐。他最喜歡這樣的時刻,自己可以安靜地看著她,沒有人打擾,不用緊張也不會局促,想看多久都可以。

  屋外傳來庭院裡雞鳴犬吠之聲,那隻山貓從屋頂的瓦片上跑過去,留下一串細碎的腳步。

  「香兒,師娘去一趟集市,你好好看家呀。」雲娘在院子裡喊話,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又吱呀一聲關上了。

  這是一個熱鬧的世界,既溫暖又舒適,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世界,但他太渴望這份溫暖,渴望這份熱鬧。

  那張面龐的肌膚透著健康的光澤,睫毛在上面投射下清晰的影子,濕漉的呼吸依稀拂到了自己的心上,細細密密地在那裡來回刮了一遍。

  他微微湊近了一些,想像那裡應該帶著自己最喜歡的淡淡甜香味。這時,他皺了皺鼻子,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

  南河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身軀因為接受了星力的重塑,從毛孔排出了大量污穢物,向來柔順漂亮的毛髮此刻骯髒又惡臭,連睡覺的墊子都被弄髒了一大塊。南河一下漲紅了面孔,尷尬得恨不得在火炕上刨一個大坑將自己現場埋進去。他居然用這樣黏糊糊髒兮兮的模樣,爬到袁香兒的膝蓋上去。而那個人竟然就那樣把自己抱進臥房,還放到了床榻上。她為什麼不將自己丟在外面凍死算了,或者先將他丟進水池裡隨便洗一洗也好。

  南河慌忙從袁香兒的胳膊裡鑽出來,跳下炕,一溜煙地跑出門去,順著簷欄的地面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飛奔進了浴室。

  因為屋子的主人余搖當初喜歡泡湯沐浴,所以房子的浴室修得分外舒適,分為前後二室,中間以半人高的竹欄隔之,內置浴桶,近牆鑿井,安裝轆轤,方便引水以入。後設溝渠,可以直接將洗浴的水排出。屋裡砌鍋灶,需要的時候燃薪柴,可以隨時提供熱水,澡具巾悅,咸具其中,十分便利。

  南河一口氣衝進浴室,扯了條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一把,幾乎被自己身上的氣味熏得受不了。寒冬臘月,也顧不得燒水泡澡等耗時之事,想著左右無人,褪去皮毛,化為人身,提起一通冰涼的井水,嘩啦一聲倒在自己的頭上,把自己澆了個透心涼。他抖了抖濕漉漉的長髮,看著漆黑的污水順著雙腿流了一地,索性坐在水缸邊上,先給自己一口氣澆了七八捅的水。

  懷抱裡暖烘烘的一團不見了,袁香兒很快就醒了過來。

  師娘不知道去了哪兒,南河也沒在身邊,就連烏圓都不知道溜哪玩去了。

  「師娘?南河?」雲香兒沿著簷欄的木地板一路走著,

  聽見浴室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浴室的外門沒有關閉,地板上濕噠噠的一路水漬,炤台是冷的,沒有生火,內置懸空的竹門內傳來流水的聲響。

  「師娘?」袁香兒奇怪地推開外門走了進去。

  內室的對開竹門上下是挑空的,既可以通風透氣,又可起到稍微遮擋視線的作用。或許它最妙的作用,就在這半遮半露之處。

  袁香兒首先看見了青綠色的竹門下露出的一雙腿,那腿修長而有力度,蒼白的腳趾踩在墨青色的磚面上,有水流順著它們蜿蜒流下,或許是井水太涼,把它沖刷得像是玉石一般瑩透有光。袁香兒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知道自己應該退出去了,可是視線已經向上移去,讓她越過了竹門頂部,看見了那一頭銀白色的長髮,濕漉漉地貼在線條完美的肩膀上。那長髮的主人正吃驚地轉過臉來,幾縷濕髮黏在他的臉頰,纖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一滴水珠被從上面抖落下來。

  這也太犯規了吧?男人也能誘人成這樣嗎?

  袁香兒張了張口,感到喉嚨發乾,胸膛中的那顆心臟莫名地一下下加快了速度。

  「你……我不是故意的。」她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屋子裡再也沒響起水聲,徹底的安靜了,過了片刻,一隻濕漉漉的銀色小狼頂開門扇,探出腦袋來,耳朵尖紅撲撲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渾身濕透的毛髮擰成一縷一縷的,一滴滴地往下滴著水,冷得直打哆嗦。

  他還是這麼小的一隻呢,不是說離骸期沒有過去的天狼連成年都還不算嗎?袁香兒摒棄心中紛亂的雜念,匆忙找了一條大毛巾,將大冬天洗冷水澡的小狼包在了裡面。一路抱回屋子裡去。

  「怎麼不燒點熱水,你要是不會,可以把我叫起來,這樣要是冷病了怎麼辦?」袁香兒的語氣不太高興,「下次不許這樣。」

  「我身體很好,不會生病。」被包在毛巾中的濕毛球發出悶聲悶氣的聲音,

  「下次不這樣了。」他又低低加了一句,尾音聽起來,居然有些奶聲奶氣的,悄悄帶了一絲討袁香兒開心的意思。

  袁香兒把他帶進暖和的屋子,在桌上鋪了厚厚的毛巾,把他仔仔細細地擦乾淨,連耳朵裡面和尾巴根部都沒有放過。

  南河默默趴在毛巾上,強制忍耐著從耳朵和尾巴上傳來的一陣陣酥麻,那些地方遍佈著豐富的神經,太過敏感。再這樣下去,渾身都要軟了。

  要快一點阻止她。

  那手指伸進耳朵裡,開始撥弄那裡細膩的絨毛。一股電流穿過南河四肢百骸,在心尖處過了一道,引得他微微戰慄。他應該開口阻止,或是跳起來逃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難耐痛苦,卻又莫名帶著期待。一邊痛苦,一邊幸福。雖然還沒有完全渡過離骸期,南河突然察覺身體起了某種陌生的變化,他趴在毛巾上再也不敢動了。

  袁香兒把小狼徹底地擦乾,又取出了好久沒用的梳子,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給他梳順毛髮。今天的小狼特別的乖巧,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眼睛濕漉漉的,偶爾嗚嗚兩聲,帶著點奶音,讓人心都化了。

  「離骸期一直都會這麼痛苦的嗎?」她想起昨夜的情形,感到十分心疼。

  「第一次接收星力比較痛苦,後面就沒什麼大礙了。」

  後面當然也沒有那麼輕鬆,但有了能陪伴自己的人,有了可以安心待著的地方,離骸期似乎也就不再像從前那樣令人望而生畏。

  「這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沒有?」烏圓不知道從那裡玩回來,看見南河趴在桌上享受,頓時不高興了,「看起來好舒服,不行,我也要梳毛!」

  一道冷森森的目光從桌上掃下來,在他的身上溜了一圈,烏圓打了個抖,眼前依稀是一個山嶽般高大的剪影,狹長的眼瞼中含著亙古不化的寒冰,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烏圓一下炸了毛,飛快竄到了袁香兒身後,「阿香,阿香,你看他瞪我,喵嗚嗚嗚……」

  「行啦,行啦,」袁香兒安慰他,「這是南河的梳子,烏圓也不喜歡用別人的東西是不是?我已經給烏圓在店裡專門定做一個,過兩日就可以去拿了。」

  「要比他的漂亮,毛要比他的軟。」烏圓提要求。

  「行,還讓他們在柄上刻上烏圓的名字好不好?」

  烏圓這才高興了,叼起落在地上的藤球,高高興興溜出屋子找錦羽玩去了,順便和錦羽炫耀他即將有新的梳子了。

  看來還得給錦羽也做一把,雖然他應該用不著梳毛。袁香兒在心裡想到,乾脆多做幾把,給小黑也做一把算了。

  想到這裡,她打開櫃子,從裡面翻出了一個五彩的藤球,高高興興地拿給南河看,

  「我很早就做好了,等著如果你回來了,和你一起玩,我們在炕上玩吧?就我們兩玩。」

  五彩的藤球從炕沿上叮鈴鈴滾過去,南河伸腳踩住了。

  「人類,聽說可以有好幾個伴侶。」他突然低聲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好像在這個時代是這樣,很多人家都有三妻四妾什麼的。」袁香兒茫然地回答。

  沒答對送命題的她,發現剛剛才好了一些的傲嬌小狼,突然又扭過身去,不搭理她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4:57 PM

第三十四章

  袁香兒這一天的心就和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

  早上還因為終於把自己家的狼養熟了而歡欣雀躍,這會那位傲嬌小王子又只肯用屁股對著自己了,怎麼哄都沒哄回來。

  那剛剛洗過的毛髮蓬鬆鬆的,一小截尾巴擦著炕台掃來掃去,這是他很不開心的一種表現。袁香兒不知道小毛團子為什麼不高興了,但那一小簇白白的尾巴撩到她了,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了那麼一下。

  「不許碰尾巴!」南河突然扭頭吼了一句,聲音又低又沉,惡狠狠的。

  南河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和他說過話了,袁香兒覺得十分委屈。

  她真的很喜歡南河,一心也期待他能夠更喜歡自己一些。她承認最開始的時候只是迷戀南河的顏值,那樣一身漂亮的銀色皮毛,稠密而柔順的獨特手感,試問那一個毛絨控會不想把他拐到家裡來養幾天呢。

  隨著相處日久,看他在最危險的時候擋在自己身前,看他離開了還悄悄送回來的禮物,看他特意帶著傷到山裡來接自己,袁香兒心裡不是不感動的,她真的開始把南河當做一位朋友,想和他相處得更親近一些。

  袁香兒沮喪地撥動著身邊那顆孤零零的彩色藤球,

  唉,什麼時候才能夠隨心所欲地擼她的小狼呀。

  一條毛絨絨的東西輕輕地,無可奈何地搭上了她的膝蓋。

  纖細柔軟的銀色毛髮在空中擺了一下,軟軟地掃過她的手背。停在了她的手指尖前。

  袁香兒驚訝地轉過臉,一隻成狼大小的銀色天狼,蹲在了她的身邊,依舊是背對著她,低著腦袋,耳朵折成飛機耳,將他深淺漸變的銀白色大尾巴擺上自己的膝頭。

  袁香兒一下高興了,這樣大小的尾巴可是最好摸的,她伸手試著在那條尾巴上擼了一把,毛髮細膩的尾巴尖下意識地揚起了一點點,又按捺著低下去任憑她擺弄了。

  「南河你真的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直對我特別好!」

  心花怒放的袁香兒把那條毛髮柔順的尾巴從根部到尾巴尖來回擼了個十來遍,有一種終於得手了的通體舒暢。

  幼年形態的南河毛髮柔軟蓬鬆,嬌軟可愛。這種體型的他毛髮卻充滿了光澤感,由後背開始層層漸變的銀色,他的身形勻稱,肌肉結實,覆蓋著光澤順滑的厚重毛髮。

  如果不是想到他人形的模樣過於年輕俊美,袁香兒恨不能整個人埋進那誘人的絨毛堆裡去好好吸一吸。

  「南河你真是太漂亮了。」袁香兒一邊忙著擼毛,一邊不遺餘力地誇他,「我見過的毛絨絨也算不少,再沒有見過比你更美貌的了。」

  南河的喉嚨低低發出一點聲音,低垂的耳朵尖透出一點紅色來。

  對於一隻真正的雄性天狼來說,一身漂亮的毛髮都是他們引以為傲的事,那是他們成年後求偶的利器,沒有一隻雄性天狼不喜歡別人誇讚他毛色美豔。

  袁香兒接了一句:「我真的很喜歡你。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也幫了我好多次。我心裡也把你當成自己重要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如果遇到困難的時候,也能告訴我,讓我為你分擔一些。」

  南河的耳朵終於豎了起來,尾巴尖也忍不住地悄悄擺動。

  還是很好哄的嘛,原來他喜歡聽好聽的,看來以後要多說些甜言蜜語哄他開心,袁香兒在心裡想。

  ……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準備年貨。

  雲娘坐在院子裡,用一柄小刀剔去紅棗棗核,在其中夾上核桃仁,再薄薄裹上一層糖漿,沾上炒香的芝麻,做成一道香甜可口的點心。

  烏圓蹲在桌邊等待,雲娘時不時把一顆剛做好的棗夾核桃丟給他,看見他一縱身準確無誤的叼住了,美滋滋地串到樹上去吃。

  雲娘就笑了,她並不考慮一隻貓為什麼會愛吃甜食這個問題。

  但她看不見同樣在腳邊,伸著雙手巴巴等待著的錦羽。錦羽只能站在那裡,可憐兮兮地一直伸著一雙小手。

  「師娘在做我最愛的棗夾核桃呀,我來幫忙。」袁香兒正巧抱著變小了的小南河出來,把毛絨絨的一小團放在桌上,洗了手就在雲娘身邊坐下。

  她先不動聲色地拿了兩個放在了錦羽的手上,自己吃了一個,給南河餵了一個。

  「哇哦,太好吃了。小南你說是吧?」

  「你看看你,還沒幫忙,自己倒先吃了好些。」雲娘笑著拿帕子擦她嘴上沾著的糖,「你師父以前也最喜歡吃這個。」

  那湛藍色的帕子角落繡著一隻黑色的小魚和幾朵浪花。那魚兒小小一隻,卻繡得活靈活現,在湛藍色的帕子上,彷彿魚游大海,逍遙自在。

  袁香兒心念一動,一時愣住了,想起師娘這些年所有的手帕,畫作,主題似乎都和魚有關。

  她不禁想起了烏圓的話,難道師父真的並非人類,只是海中的一隻大魚,而師娘必定知道些什麼?

  雲娘看著袁香兒盯著她帕子上的圖案發愣,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她收回手絹,垂下眼睫輕輕撫摸上面的那隻小魚,緩緩開口,

  「你師娘我,出身在渤海邊上的登州,家祖留有餘蔭,勉強算得上是勳貴之家。」雲娘看著湛藍色的帕子,想起童年時候故鄉的大海,「你要知道,像我們這樣世家旺族裡長大的女孩,婚姻是由不得自己的,大部分時候不過是用來交換家族利益的籌碼罷了。」

  雲娘是家族中的嫡系小姐,金尊玉貴備受疼愛的長大,成年之後卻被許配給一位年紀比自己父親還大的男子做續弦,那人有皇族血脈,身份顯赫,族裡歡天喜地,人人都恭賀她從此一步登天,飛上枝頭。就連她的父母,都喜笑顏開,容光煥發,面有得色。

  出嫁前,她獨自抱著自己最喜歡的小魚來到海邊,赤著腳踩進海水裡,在波浪起伏的大海中不知道站了多久,最終將緊緊抱在懷中的木盆傾倒進海水裡。

  「走吧,給你自由了。」雲娘站在海水中,哭得滿臉都是鼻涕,「我要遠嫁去京都了,帶不了你走,再也養不了你。」

  那隻養了多年的小魚在她的腳邊游來遊去,用光潔的腦袋蹭著她的雙腿,依依不捨,似乎不忍離去。

  「你帶我走,帶我一起到海裡去,到大海底下去,好不好?」不願意葬送自己婚姻的少女蹲在大海中哭泣,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沒過她的腰肢,沒過她的胸膛,她的身邊一直有一隻小小魚在拼命頂著她,那小魚遊動得越來越急,想用小小的身軀將她頂回岸邊。

  雖然知道雲娘肯定沒事,但聽到此處的袁香兒還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就連蹲在桌上的南河都豎起了耳朵。

  烏圓從榕樹的枝條上垂下紅繩交織的髮辮。錦羽岔開小腳坐在他的屋頂上,吃著大棗,轉著眼睛看著這裡。

  「你們別這樣看我。」雲娘不好意思地笑了,「雖然當時年少輕狂,但終究還是愛惜自己的小命,也知道一死了之不值得。」

  從海中回來的少女,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穿上了嫁衣,坐上了前往京都的花轎。

  在路上,他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男子,那人的容姿俊美,舉止溫文,衣著卻十分古樸奇異。一路跟隨著送嫁的隊伍同行。隨行的家人告訴雲娘,那是一位游方術士,避世修行之人,因此舉止奇特,服俗怪異。

  原來修行之人長得這般好看。雲娘坐在花轎中長日無聊,悄悄掀起轎簾的一角偷看外面的那個人。

  那個人穿得那樣隨意古怪,人人都回頭看他,但他彷彿一點不自在的模樣都沒有。他只要看見雲娘,就會沖著她笑,那雙眼睛黑俊俊的,莫名帶著一種雲娘十分熟悉的感覺。明明是沒見過的容貌,雲娘卻覺得是一位相識已久的朋友。

  那人就這樣跟隨著他們走了數日,路上的天氣一直晴朗,隊伍走得很快。

  為什麼天氣這樣的好,路程這樣的順利,真希望天天下著大雨,永遠都到不了京都才好。

  雲娘這樣想著,彷彿有誰聽見了她悄悄的祈求,天空下起了大雨,那雨越下越大,在從未見過的傾盆大雨中,送嫁的隊伍在濕滑的山路上匆忙尋找避雨的地方,轎夫腳下打滑,竟然將新娘子從轎子裡摔了出來。

  雲娘順著山路一直滾了很遠,卻奇跡地一點都沒有受傷,甚至連衣角都沒有沾濕一點。

  最先找到她的是那個男人。

  那人在雨中彷彿比平日裡更加自在,明明淋著大雨,渾身卻不見半點淋濕的痕跡。

  他分開雨簾向雲娘伸出手,一臉窘迫和愧疚,「抱歉,都是我的不好,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了。」雲娘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帶我走吧。」

  聽到這裡的袁香兒張圓了嘴巴,「所以這個人就是師父?原來從那時候起,師父和師娘就在一起了。」

  「雖然完全不同,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卻很清楚。他就是那隻魚了。」雲娘笑了笑,白皙的手指摩挲著繡在手絹上的圖案,「他和我在一起之後,一直很努力想像一個人類一樣生活。他讓我教他識字,教他讀書,教他關於人類的一切。我陪著他雲遊四海,尋訪名師,學習人類的法術,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類。」

  「這樣看起來,好像很浪漫。」袁香兒說。

  就連南河都坐直了身體,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雲娘。

  「聽起來似乎很美好,但終究違背了世間規律,是為禁忌,不合時宜。」雲娘歎了口氣,把視線放在袁香兒身上,「隨著時日的流逝,我一日日的開始衰老,而歲月對於夫君來說,只過去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間。」

  袁香兒心中突然難過了起來,她替師娘感到難過,自己日漸老去,而心愛的人卻還依舊年輕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

  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日日垂垂老矣,腳步蹣跚,而本該並肩齊行之人,卻依舊停留在原地,昭華正好,青春年少。

  「你覺得是先老的人比較可憐嗎?」雲娘搖了搖頭,「其實先一步離開的人,反倒得到了解脫。年壽綿長的人才是被孤單留下的那一位。」

  袁香兒愣住了。

  「有一日你師父占了一卦,說有一位小姑娘和他有幾年的師徒之緣,他十分高興,特意走了很遠的路,去將她接到家裡來。」雲娘看著袁香兒,眼中帶著慈愛,「那時候你才那麼一點點,每天蹦蹦跳跳地進屋來喊我師娘。但我那時已是風燭殘年,腐朽之軀了,連路都快走不動了。」

  「可是師娘你當時……」

  你當時看起來還是那麼的年輕,和師父一雙璧人,神仙眷侶。

  「你師父一直是一個隨性之人,只在這一件事上無論如何也堪不破。我不知道他用什麼辦法留住了我的容貌,但其實那時我內在的一切,都已經衰老腐朽到了極致,活得十分痛苦。他無論如何不肯放手讓我離去,我早已心灰意冷,勸說他放棄,可是他十分固執地堅持嘗試各種方法。為此,我們彼此爭執,我甚至冷落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只希望他能夠自己想通放棄。」

  袁香兒一下站起身來,只是如今師娘恢復了,但師父卻不見了?

  「即便是我,也知道讓一個凡人長生久視,是多麼的有違天道。」雲娘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天邊,「我不知道他為此付出了什麼,但他既然已經堅持這般做了,我就要好好地珍惜這得之不易的一切,把他給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好好的。開開心心地等著他,我想總能等到他回來為止。」

  雲娘伸出手,把袁香兒鬢邊的一縷碎髮別到耳後,「香兒,如今師娘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早早知道這一切的是非因果,天道人倫。將來能像你師父期待的一樣,更好地走屬於你自己的道路。」

  袁香兒伸手握住了雲娘的手,沒有把自己心裡的話說出口。

  師父當年沒有告訴她任何事就離開,大概是希望她能夠毫無壓力地在這個小小的鎮子上無憂無慮的長大。

  當年那個父親一樣的男人帶著溫和的笑容,找到了她,握著她的手把她一路牽來這裡,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如今她已經大了,有了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她希望有一天能夠弄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麼,找到師父,替師娘把他帶回這裡。雖然世間廣闊,茫然無序,但就像師娘說得一樣,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可以慢慢去做,機會總是還有,希望也還存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9 05:04 PM

第三十五章

  接近年底,集市上十分熱鬧,有錢沒錢的人家都免不了採買些年貨,添置些新衣,準備過年。

  市集上的商品也變得比往日豐富得多,各種南北行貨,新鮮吃食,擺得街道兩側滿滿當當。

  袁香兒將一包酥酥脆脆的米花糖放在眼前身形高的妖怪手中,名為祙的妖魔伸出黑漆漆的雙手,接住那個香噴噴的布袋,他一直駐立在橋頭邊,歪著腦袋看袋子裡的東西。

  直到袁香兒走了很遠,祙的身影又從石橋的橋墩邊趕上來,寬肩小頭從目,一身奇特的模樣,黑色的手臂舉在袁香兒面前,攤開手掌,手心裡靜靜躺著一朵沾著水珠的山茶花。

  這個時節想找到開著的山茶花可不容易,袁香兒笑嘻嘻地接過那朵山茶花,將它別在鬢邊,微微躬身向自己的朋友道了謝。黑色的大個子學著她的模樣,也微微彎了一下腰。

  祙是袁香兒到闕丘鎮之後認識的第一個妖怪,九年的時間一晃而過,他從一個普通的妖魔變成了自己的朋友,這個小小的鎮子也從一個陌生的地方變成了自己的家。幾隻小妖精混雜在人群中,安居樂業的鎮民,寧靜平和的小鎮,彷彿這裡是一個不需要她擔心任何事的世外桃源。

  揮手和祙告別之後,袁香兒來到一家首飾行,拿出了在山上撿到的那個金球。她想著厭女十分看重這個球,如果能把它修好,下一次見面的時候還給她,或許能減少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鋪子裡的老闆拿著那個燒化了大半的金球左看右看,搖搖頭,「此乃累絲工藝,難做得很。咱們這樣的小地方可沒這種手藝。別說我們店,整個闕丘我保證找不出能修這個球的匠人。大概只送到州府或京都這樣繁華之地才修繕了得。」

  聽見老闆這樣說話,袁香兒只得把球收了回來。正要離去的時候,一位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陪著女眷從門外進來,男人是鎮上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他身邊的女子螓首蛾眉,纖腰玉帶,身姿款款,媚眼含羞,乃是人間尤物。

  錯身而過之時,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向著袁香兒方向轉了過來,眼角微彎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

  「那個男人活不了幾天了。」蹲在袁香兒肩上的烏圓小聲說道。

  袁香兒回首看了一眼,只看見剛剛進去的那個年輕男子雖然看上去得意洋洋,實著面色發青,眼下烏黑,渾身籠罩著一股灰氣,已有短命之相,

  「果然那個女子是妖精嗎?我看著也覺得不太對勁。」

  「是狐狸呢,身後有三條尾巴。他們狐狸一族最喜歡溜到人間來玩耍,經常裝得特別像。」

  袁香兒跨出門框,鋪門外賣絹花的婆子正和一位主顧嘀咕,

  「看見了沒?楚家的那位新近討的第十二房小妾。」

  「作孽啊,就他家一個,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好人家的閨女。」

  「聽說這次是一位鄉下佃戶家中的女兒,老子娘去年生了場病,向主家借了幾個大錢,年底還不上,就非要人家用閨女抵債。」

  「可惜了,可惜了,農家的閨女長得卻也這般水靈,可憐掉進了楚家這個魔窟。」

  袁香兒聽了一耳朵閒話,也就懶得多管閒事。出了首飾行,心裡想起南河變化為人形,卻變不好衣物,赤著腳可憐兮兮的模樣,便拐到沽衣行買了幾件男子穿的成衣,又進了果子行糕餅鋪各買了不少時新糕點,大包小包地往外走。

  路過東街口永濟堂的門外,那裡的大門口正請了道家法師前來做法事。

  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議論紛紛。

  「這永濟堂的鐵公雞如今倒也捨得壞鈔做這般大的道場。」

  「你不知道他們家最近出了不少倒黴事,破財害病惹官非,一件接一件的來。都說是招惹了不乾淨的東西,不得不花了大價錢特意請高功法師來鎮一鎮。」

  「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我看就是心虛,自從韓大夫仙游之後,鋪子落到這兩個兄弟手中,一個以次充好,錙銖必較。一個坑蒙拐騙,醫德敗壞。能不出事嗎?這永濟堂的老招牌啊,算是砸他們手中了。」

  前頭法事的排場布得不小,法堂香案,靈幡飄飄,鮮花果品,金紙銀錢,一應俱全。做法事的法師仙風道骨,頭戴寶冠,身穿五色袖帔,手持桃木劍,正在法堂前念念有詞。只見他呵斥一聲,抬手祭出一張符紙,那黃符飄在空中,無風自燃,引得圍觀的眾人一陣驚呼。

  「哎呀,好厲害,我一點火靈氣都沒有感受到,他是怎麼讓符紙燒起來的。」烏圓蹲在袁香兒肩上看得興致勃勃。

  袁香兒笑了:「不過是騙人的小戲法罷了。不需要靈氣。」

  就在法堂正上方的屋簷上,體型已經變得十分臃腫的蠹(妒)魔也正伸出腦袋來看熱鬧,滴滴答答的口水不斷滴落在法師帽子上,那位莊嚴肅穆的法師卻一無所覺。

  只見他手持桃木劍,大喝了一聲:「呔,妖魔哪裡走!」

  氣勢洶洶一劍劈在案桌上,桌面事先鋪就的黃布條上赫然出現一道鮮血淋漓的紅痕。

  圍觀的眾人無不嚇了一跳,膽小地甚至閉上了眼睛。「哎呀,砍死了,砍死了,你看都是血。」

  屋頂上的蠹魔被那喝聲嚇得一哆嗦,縮回腦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茫然的現自己毫髮無傷。

  「哈哈哈,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你們人類也太好玩了。」烏圓笑得直打滾。

  袁香兒不得不捏住他的脖子,轉身離去。

  身後道場還在熱鬧,永濟堂的兩位老闆和妻室們正跪在法師面前,感激涕零的高價買下護身符。

  相比此地的熱鬧,街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歪坐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大冷的天裡穿著一件單衣服,灰敗著臉色,哆哆嗦嗦地和一隻流浪狗擠在一起取暖。那隻同樣瘦骨嶙峋毛髮髒亂的小狗沖著一個無人的角落拼命吼叫。

  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一人看見在那個小乞丐身前,靜靜站著一隻魔物。束冠著袍,臉上長著尖銳的弓形鳥喙,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默默盯著蜷縮在地面的小男孩,那隻狗子夾著尾巴抖個不停,卻始終擋在主人身前。

  「好臭,好臭,那又是什麼?簡直是惡臭。太難聞了。」烏圓捂著鼻子喊。

  「其名鬼鳩,噬魂為生,他知道這個小孩要死了,在這裡等著將他離魂的時候將他的魂魄一起吞噬下去。」

  路過之時,袁香兒停住腳步,伸出手指在小男孩眉心輕輕點了一下,一股點細細的靈氣閃過,男孩喘了口氣,悠悠轉醒。

  袁香兒留下一包新出爐的桂花糕和兩錠碎銀。這個孩子目前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太餓了。但如若放任不管,他或許會就在今夜餓死街頭。

  鬼鳩轉過長長的脖頸,慘白的眼珠盯著袁香兒發出極為不滿的一聲尖嘯。

  「他還活著,沒你什麼事,你現在就走,否則將你封禁十年。」袁香兒低聲開口,雙手成決,掐了個大光明鎮魔訣。

  鬼鳩遲疑片刻,展開腐臭熏天的翅膀,桀厲的一聲尖叫劃破蒼穹,展翅離開。

  「阿全,你看這是什麼?是吃的,啊還有銀子!太好了,我們倆這個冬天都不用餓死了。」

  袁香兒抱著採購來的大包小包,心情舒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後傳來小乞丐歡天喜地的聲音,期間夾雜著雀躍的犬吠。

  這個世界有很多妖魔,他們有些能和朋友一樣,共同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有些卻對人類充滿惡意。在這個小鎮還不明顯,因為這裡幾乎沒有能傷害到袁香兒的妖魔,但在闕丘之外的世界,如何繁花盛景,光怪陸離,她還從未曾觸摸。

  到了家門口,院子的大門外停著一隊人馬。軒車寶馬,從者眾多,看起來有些眼熟。袁香兒辨認了一下,發現是那位曾經來過一次,住在洞庭湖畔的周生。他的妻子突然性情大變,宣稱自己是男子,非但不再肯讓他近身,還把家裡折騰得雞飛狗跳。

  此刻的院子裡,那位名為周德運的男子正不顧臉面地跪在雲娘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您就替我想想辦法吧,我這請遍了各路大仙法師,都不頂用啊,您看看我都被我家娘子給打成什麼樣了。」

  他抬起臉上,只見他本來還算得上英俊的面孔上好像打翻了染料鋪子,青的紫的什麼顏色都有,鼻樑正中包著一塊白色紗布,十分具有喜劇效果。

  雲娘為難地拈著帕子:「外子雖略有些神通,但我卻對此事一竅不通,你讓我如何幫你?」

  「周德運,你纏著我師娘幹什麼?」袁香兒走上前去,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來,看著那個男人的樣子莫名覺得有些好笑,「你妻子為什麼把你打成這樣?她既然內裡換了個瓤,變成了駐守邊關的將軍,你總不能還對人家升起什麼非分之想吧?」

  周德運漲紅了面孔,吭吭哧哧地說道,「非我所想,只是在下日前請了一位有道高人,他說我家娘子發此癔症乃是陰氣太重,邪魔上身。只要……只要有了身孕,自然自己就好了。」

  「啊,你們還想要人家懷孕生子?這是不是也太不道德了。」袁香兒簡直覺得匪夷所思。

  「小生家裡只有這一位娘子,夫妻之間琴瑟調和,故劍情深,並不想停妻再娶,一心盼著她能轉好,恢復如初。何況那……那本就是我娘子,我,我如何不道德了?」周德運自己說的也不太有底氣,說到氣處又咬牙切齒,「誰知那邪魔法力高深,一應符咒法器通通不懼,只是抵死不從,還把我揍成了這個樣子。」

  「我這是實在沒奈何,只得求到雲娘子這裡。先生不在家裡,還請娘子找一找,賜下一張半張先生留下的驅魔符咒,或許先生的符籙才能起些效應,驅除那鬼祟,喚醒我家娘子,使我周家也不至絕了後。嗚嗚。」

  這古人的思想真是既迂腐又可笑,不過難得他倒是對自己的髮妻一往情深。

  袁香兒在雲娘身邊坐下,「這樣吧,你若是不嫌棄,我去替你看一看,或許湊巧能琢磨出個可行之道。」

  周德運喜出望外,「姑娘乃是自然先生的高徒,請都請不到的精貴之人,如何敢言嫌棄。小生心中早做此想,只恐勞累姑娘,恥於開口。」

  他遍請法師術士,折騰了一年之久,不得解決之道。心中只服童年時救過自己一命的余搖,如今余搖不知所蹤,能請到他的弟子自然也是好的,只是考慮到袁香兒年紀幼小,不便開口,這會見她主動提起,自然是驚喜萬分。

  雲娘卻有些憂慮,「從我們這到洞庭湖畔的鼎州,少說有一二百里的路程。」

  不管香兒修習了再高深厲害的術法,在她的眼中始終還是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姑娘,

  周德運站起身來,各種承諾保證,「我們到了辰州便改道沅水,走水路不過一日夜就能到。沿途都是現成的車馬,我絕不讓小先生受一絲半點委屈,不論是否能成,必定妥妥當當將她送回來,還請雲娘可憐則個。」

  「師娘,路也並不算遠,我保證來得及回來陪你一起過年。」袁香兒握住雲娘的手搖了搖,「我想去師父曾經走過的地方走走。順便看一看外面的這個世界。」

  雲娘只得歎了口氣,點頭同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11:36 AM

第三十六章

  袁香兒把自己買的衣服一件件拿給南河看,

  「這是中衣,穿裡面,這是長袍,穿外面。這個叫捍腰,最近很流行。這個是……」

  袁香兒拈起一小片不知道什麼時候混進來的柔軟布料,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這個算了,不穿應該也沒關係。」

  「這些衣物是給你變成人形的時候穿的。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呢,你要是回來,就到我屋子睡,這裡最暖和。餓了的話,就去找師娘,她會給你東西吃。」袁香兒坐在炕沿將那些內外衣物整齊疊好,口裡絮絮交代。

  烏圓是自己的使徒,錦羽長住在家中,但南河只能算是客居的朋友,還需要渡過他自己的離骸期,袁香兒當然不好意思邀請他陪著自己一起出遠門。不過她還是抬頭悄悄看了南河好幾次,指望他親口說一聲想要一起出門看看,這樣自己也好順水推舟拉著他一道走。

  可惜南河只是蹲坐在面前,始終低頭看著她疊衣服。這隻小狼本來就十分沉默,今日更是成了鋸嘴葫蘆,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袁香兒只好歎了口氣,反復把各種事項再交代了一遍。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變得這麼囉嗦,上一世自己也時常在出差之時,將家中的小夥伴交托給他人,好像並沒有這樣的依依不捨。

  那時候家中空闊,唯一能讓自己想念的不過三隻貓兩隻狗。不像現在心中滿滿當當塞著幸福的牽掛。

  「錦羽,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幫忙守著院子,照顧好師娘呀。」袁香兒來到榕樹下,敲了敲木屋的屋頂,錦羽不喜歡變換新環境,準備留在家中。

  木屋的門打開了,從裡面伸出一雙小手,那手心捧著幾片軟乎乎的羽毛。

  「這個是?」

  「結……結契。」結結巴巴的聲音從屋子內傳來。

  「錦羽?你是說,你願意做我的使徒了?」袁香兒又驚又喜。

  即便時間過去很久之後,袁香兒都還記得當時這一刻的驚喜和幸福。

  她伸出雙手,珍之重之地接住了那雙小手託付給她的羽毛,繪製了契約使徒的法陣,把羽毛安置在法陣之上。

  這真是讓她貼心又溫暖,多了一個在家中的使徒,至此以後她即便遠在天邊,都可以接到錦羽傳遞來的信息,隨時可以知道家人的動態,再不用過度的牽腸掛肚。

  此刻,遠在京都的神樂宮內。

  蒙著雙眼封閉了視覺的法師抬起頭來,「這麼快又結契了,陣法依舊這般自然,毫無怨懟之氣。到底是誰啊,還真是有趣。」

  「皓翰。」他低聲喚了一個名字。

  一位頭上長著角的男人憑空出現,單膝跪在了他的身前。那人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旖旎拖在光潔的地磚上,精赤的上身繪製著無數詭異的紅色符文,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主人。何事召喚?」

  端坐著的法師將蒙著雙目的面孔轉向屬於他的使徒,

  「皓翰,我記得當初得到你,可是費了我好大的力氣。」

  「是的,當初在北海和主人大戰了三日三夜,終究不敵主人神通。」

  「那時候,你明明法力耗盡,渾身是傷,卻依舊不肯屈服,最終我不得不動用三皇印將你壓於法陣之上,才勉強成功結契。」法師伸出白皙柔弱的手指,托起強壯妖魔的下頜,「如今,若是我解開你的禁制,你會不會心甘情願做我的使徒?」

  妖魔的雙眸豎立,內有暗華流轉,「主人,我不想欺騙你。」

  「哼,沒情沒意的東西。」法師失望地鬆開手,懶散地靠回座椅中,「也不知道那位是誰家的孩子,真希望她能早一些走到我們的眼前來。」

  卻說袁香兒告別家中眾人,在周德運的一路精心安排下,先搭乘馬車抵達闕丘鎮所屬的辰州,再由辰州改道水路,乘坐商船沿沅水東行,耗費兩日夜的時間,到達煙波浩瀚的洞庭湖畔。

  周德運家住的鼎州城,地處水利交通樞紐要道,城鎮熱鬧,市井繁華。

  袁香兒坐在軟轎裡一路行來,只見道路上人煙輳急,車馬並行;兩側房屋鱗次櫛比,鳳閣疊翠;內裡花街柳巷,秦樓楚館歡聲笑語,端得是歌舞昇平,繁花盛景。

  「哎呀呀,那家賣的是什麼,看起來很好吃。那裡在耍把勢,一會我們來看看好不?」烏圓扒拉在轎子的窗口,探出腦袋,被熱鬧的景象目不暇接,「哈哈哈,幸好我來了,回去說給他們聽,錦羽和南河還不知道得怎麼嫉妒呢。」

  「阿香,你看見了沒,我們走的時候,南河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胡說。」袁香兒把快掉出去的小貓擰回來,「錦羽是自己不喜歡陌生的地方,想留下來看家。南河要是想來,自然會開口,他都沒說要來,我怎麼好意勉強他。畢竟他還在離骸期,還需要忙著獵取妖丹呢。」

  「哼,」烏圓舔著自己的小爪子,小聲嘀咕,「父親說得一點都沒錯,會撒嬌的孩子才有糖吃,南河那樣的悶葫蘆只有吃土的份。」

  轎子走了大半個時辰,抵達周府。

  周家不愧多年積蘊之家,宅院外觀軒昂大氣,入內別有雅趣,樓臺亭閣,奇花異草,其間僕婦往來行走,井然有序。

  周德運對袁香兒十分周到客氣,一路恭恭敬敬引著她來到正堂大廳。

  此刻的廳內有著不少人,和尚道士,巫婆神漢,林林總總,穿著各自的法袍道服,均坐在廳上吃茶。因門派有別,彼此不太服氣,正針鋒相對地冷嘲熱諷著。

  這些人都是周德運這段日子重金聘請來的法師,折騰了許多時日,卻無一人能夠解決周家娘子奇特的癔症。

  有些人在周家住了段時日,看主家大方,捨不得好酒好肉的招待,厚著臉皮留下來看熱鬧。也有些是心有不甘,別著勁想要將此事解決,好在一眾同行中揚名立萬。

  此時看著周德運恭恭敬敬迎著一人入內,都免不了伸長脖子,想要看一看來的又是哪一派的有道高人。

  隨知那人近到眼前,卻是一位二八年華的少女,娥娥紅妝,纖纖素手,繡面朱顏,雲鬢香腮,肩上還停著一隻奶聲奶氣的小乳貓,像是哪戶人家偷溜出來玩耍的大家閨秀。

  坐在當先的一位大胖和尚,撐了一下手中叮噹作響的禪杖,皺著眉頭道,「周施主,你莫不是急糊塗了,貧僧道你離開這些時日,是去那寶剎深山尋覓得道高人。誰知卻帶回了一個小姑娘,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

  他口中大咧咧地說著話,正巧看著那位少女肩頭的小貓轉過臉來,那小貓眉心有一道紅痕一閃而過,烏溜溜的眼睛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胖和尚突兀地合上了嘴,不再吭聲。

  身後的眾人正準備跟著起哄,誰知他卻一反常態閉口不再言語,和尚身邊一位高瘦的道人拍著他的肩膀道:「胖和尚,往日裡就你嘴最貧,今日怎麼啞巴了?」

  那和尚只是瞪了他一眼,依舊不肯說話。

  直到周德運同眾人打過招呼,將袁香兒引去後院,他方才惱怒地回了一句,

  「哼,別總想攛掇著我得罪人,那位看起來年紀小小,來頭可不一定小。她肩膀上停著的那隻貓,你們瞧見沒,那可是結過契的使徒。」

  「是使徒啊?」

  「使徒,那貓妖是使徒?」

  「小小年紀,就有使徒了?」

  使徒兩個字,如同石投水面,在人群中引起一陣波瀾。

  「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世間妖魔漸少,能成功結為使徒更是難得。」那胖和尚看著袁香兒離去的背影,語調中帶著幾分嫉妒,「即便她不是自己結的契,那也必定是哪家名門大派出身,族中長輩才有這個能力為她精心準備以供驅使的妖魔。我平白無故,幹嘛要去得罪這樣一位背景深厚的小姑娘。」

  「小小年紀的,還真叫人嫉妒阿。」瘦道人同樣伸著脖子望著袁香兒離去的方向,「誰不想給自己搞一個使徒呢,我這輩子不知道試了多少次,都沒有成功。你看吳瘸子,不就因為有了那麼一隻等階低下的蒼駒做使徒,走到哪都比你我多幾分牌面。」

  離他不遠處坐著一位斷了一條腿的男人,那人聞言不屑地哼了一聲,緊了緊手中一道細細的鏈條,寫滿紅色符文的鏈條另一端,穿過一隻肌膚蒼白渾身無毛的魔物脖頸,那魔物沒精打采地趴在他腳邊的地面上,朝著袁香兒離去的方向掀了掀眼皮。

  周德運領著袁香兒來到一間廂房,那廂房門窗緊閉,窗戶上交叉釘著粗大的木條,把所有的窗子都封死了。大門外拴著幾圈鐵鍊,用一把大鎖緊緊鎖住。門外站著幾個丫鬟,端著清粥小菜,正挨著門縫輪番勸慰,

  「夫人還是吃一點吧,奴婢做了您從前最愛的拌三鮮和糟豆腐,您就吃上一口吧?」

  「夫人,您幾日都沒吃東西了,這樣身子可怎麼吃得消。」

  「夫人便是和大爺置氣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使性子。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屋內傳來極其低啞虛弱的一點點喉音,那聲音充滿憤怒,顯然是不同意。

  周德運走上前,低聲問道:「還是不肯吃東西?」

  丫鬟們相互看了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自您離開,整整三日了,一滴米水都勸不進,只要有人進去,就大發脾氣。」

  周德運連連歎氣,對袁香兒道:「小先生你不知道,此人雖然占得是我娘子的身軀,無甚力氣,但武技還在,實在厲害得很,七八個人合力也拿他不下。一不小心就掙脫了鎖鏈跑出來。我怕他傷到娘子的的身體,只好鎖著他。誰知他倔強起來,絕食相抗。這已經三日沒吃東西,不論是勸解還是強灌都無濟於事,這要是壞了我娘子的身體,那可怎生是好。所以我才那般著急,捨卻臉面不要,特意求了您過來看看。」

  他取出一柄鑰匙打開門口的大鎖,吱呀一聲推開屋門。

  此刻的屋外陽光明媚,亮堂堂的。這一門之隔的室內卻昏暗淩亂到了極點。

  袁香兒適應了一下光線,從門口向內望去,只見昏暗的屋內滿是翻倒的桌椅,零亂的衣物和摔碎的器皿撒亂一地。屋內靠牆有一個垂花大床,床前的地面上坐著一位女子,那女子垂著頭,面容憔悴,眼窩深陷,口唇乾得起了泡,被毛巾死死堵住了。一頭長髮胡亂披散在身前。雙手被反剪在身後,身上鎖著粗壯的鐵鍊。

  「她一意尋死,這也是沒法子才鎖著她。」周德運低聲和袁香兒解釋。

  袁香兒向前走了兩步,那女子立刻抬起頭來,警惕地盯著她。

  「咦,好奇怪,明明是女人的身體,裡面卻是男人的魂魄。」烏圓立在袁香兒肩頭,用只有袁香兒聽得見的聲音說到。

  「你看得清長得什麼模樣嗎?」

  「看得見,穿著鎧甲,白色的衣袍,身後中了一箭,滿身都是血。」

  看來這個人真的像他說的一樣,是在沙場上戰死的將軍,魂魄還保留著自己死前最後的記憶。這件事本來不難處理,要不招魂,要不索性就讓他以周娘子的身份活著。難就難在周德運還想將自己娘子的魂魄找回來。

  「小先生,我家娘子還有的救嗎?」周德運揣摩著袁香兒的面部表情,緊張地搓著手。

  袁香兒示意他稍安勿躁,在被五花大綁的周家娘子身前蹲下身,上下打量了片刻,伸手將他口中的布條扯了出來。

  「我們聊一聊,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那位周娘子露出厭惡的神情,轉過臉去,靠著床頭合上眼,他絕食了三日,虛弱已極,不想再搭理這些手段百出折磨著他的惡人。

  袁香兒看著她那灰白的面色,虛弱的氣息,心裡知道如今首要任務,是讓這個人先吃點東西,若是由著他將這具身軀餓死了,那可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袁香兒想了想,開口勸道:「你既是宿衛邊陲的將官,想必也有不少同袍舊故,親朋摯交。何不說出姓名來,我倒可替你尋訪他們,或可解眼下之僵局。」

  那人靠著床欄睜開眼,漆黑的長髮遮蔽了大半面容,有些辨不得雌雄的模樣,

  「我堂堂七尺男兒,化為婦人之體,這般形態,恥辱之至,有何顏面再見故人。」他淒淒冷笑,「如今我只求一死,好過這般不人不鬼,苟延殘喘。」

  「你就算不說,我也能知道你是誰。」袁香兒撐著一隻胳膊看他,「紫金紅纓冠,龍鱗傲霜甲,團花素錦袍,使一柄梨花點鋼槍。這般的打扮想必也不是無名之輩。這幾年我國邊陲安定,只在北境時有戰事發生。我只需打探一下,一年前可否有一位這般打扮的將軍出了事故,找出你的身份,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床邊之人一下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聽見袁香兒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曾經的裝束打扮。

  「你……你……」他吶吶抖動著嘴唇,終於露出了驚惶的神色,這個時代以男子為尊,大部分人都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作為一位叱吒風雲,征戰沙場的將軍,有可能打從心底就以變成如今的模樣為恥。看來他是真的很懼怕被人知道原有的身份。

  心裡有畏懼之處,就有談判的空間,好過一無所求,一心求死。

  「所以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可以先不去查你的身世。」袁香兒道。

  那人身軀微微顫抖,委頓在地,蒼白的面上一臉悲愴,「你……要我配合什麼?」

  他突然想到了某事,面色悽楚,別過頭去,眼眶在那一瞬間紅了,「我絕不可能雌伏委於男子。」

  「不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袁香兒急忙否認,「我需要你吃一點東西,好好休息,然後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怎麼把你送走,再把周家娘子接回來。畢竟你也不願意待在這裡,而周員外也只想和他真正的娘子團聚。」

  那人抬起頭,用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袁香兒看,片刻方擠出幾個字,「你,你不騙我?」

  「你看,我有找出你身份的能力,你卻沒有可以反抗我的餘地,我根本就沒有騙你的必要。」袁香兒攤了一下手,「除非是你自己想賴在這裡不走。」

  那人神思百轉,終於垂下眼睫,點了一下頭。

  周德運喜出望外,急忙揮手讓丫鬟端米粥進來。

  那人卻抿住嘴,別過頭,「先前,他們往飯食裡加了料,才擒住了我。」

  袁香兒看向周德運,周德運面紅耳赤,急忙解釋,「我那是聽張大仙的,說只要陰陽調和,就可救回我家娘子,一時急了才出得此下策。」

  「但我發誓我什麼也沒對他做,」他指著自己臉上的傷,不高興地嘀咕,「就是下了藥,我也不是他的對手,還被他一路揍出了臥房。」

  「那行,為表清白,你先嘗一口。」袁香兒懶得聽他解釋。

  周德運二話不說,讓丫鬟分出小半碗粥,一口喝了下去。

  那男子這才點頭接納,他餓了數日,虛弱已極,只勉強喝上幾口清粥,被鎖著鎖鏈扶上床榻上,不多時就昏睡了過去。

  周德運跟在袁香兒身後出來,高興地來回搓著手,「自然先生的高徒,果然不同凡響。您這一來,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這心裡實在是感激之至。您看看我這接下來,還要準備些什麼?」

  「他太虛弱了,先讓他好好休息,等調整過來,再看著情況行事。」袁香兒停住腳步,「你要是再出這種下藥捆人的手段,這事我就不管了。」

  周德運愁眉苦臉,「絕沒有下次了,其實我挺怕他的,要不是為了娘子,我根本不想靠近那人半步。說實在的,他說自己是戰場上下來的,我是信的。這上過殺場的軍人就是不同,雖說還是我娘子的容貌模樣,但他一個眼神過來,我就覺得後背發涼,腿肚子直打哆嗦,啥事也辦不成。」

  烏圓等了這半天已經按捺不住,蹲在袁香兒耳邊直嚷嚷:「既然沒啥事,我們出去玩去吧,剛剛來的路上看見變戲法的,耍大雀的,我想去看,現在就要。」

  袁香兒同意了,笑著往外走。走出周宅沒多久,發現過往行人一個個紛紛向著她們身後張望。

  不少年輕的娘子,羞紅了面孔,拈著帕子頻頻顧盼。

  「哎呀,快看。那個人。」

  「哪來的郎君,這般俊俏。」

  「當真郎豔獨絕,公子無雙。」

  「從前看書上說的只是不信,今日方知何謂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大媳婦小娘子們,半遮著面孔,竊竊私語。這個世界雖然男子地位高於女子,但民風倒也並不算過於保守,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出門行走,沒有不能拋頭露面之說。只是這般大膽直白的誇讚男性,只差沒有擲果盈車的盛狀,袁香兒還是第一次見著。

  袁香兒隨著她們的視線轉過身去,紫石道邊,白雪覆蓋的屋簷下,長身玉立著一人,那人著身著雲紋長衫,足蹬烏金皂靴,漆沙攏巾收著鬢髮,清白捍腰勒出緊實的腰線,眉飛入鬢,眼帶桃花,似嗔非嗔,薄唇緊抿地看著自己。

  「南河?你怎麼來啦?」袁香兒歡呼一聲,跑上前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11:43 AM

第三十七章

  看見南河的那一瞬間,袁香兒的心情是歡欣雀躍的,她一下就跑到南河身邊,

  「南河,你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找到的這裡?」她驚喜地說這說那,「哎呀,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眼前這位突然出現的美男子看著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幽怨?

  袁香兒搖搖頭,將腦海中荒謬的想法甩開,「你這樣過來,離骸期怎麼辦?這裡遠離天狼山,靈氣稀薄不要緊的嗎?」

  南河看了她一眼,解下腰上繫著的荷包,揭開一角,露出了一小枚流光溢彩的橙黃色圓珠。

  「萬一遇上,服用這個補充靈氣應該也就夠了。」

  「這是妖丹。你哪兒來的?」

  這句話剛說出口,袁香兒就反應了過來。她一路走來,香車寶馬,軟轎輕舟,安逸舒適,悠悠哉哉花了兩日夜的時間。而南河趁著這個空檔,趕到天狼山獵殺了一隻妖獸奪取妖丹,再一路疾馳尋覓到鼎州,這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滴水成冰的季節裡,袁香兒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像是將整顆心都泡進了溫泉裡,舒適得讓她忍不住就揚起笑顏。

  南河一手托著靈氣四溢的妖丹給她看,另外一隻胳膊始終背在身後。袁香兒突然伸手將他的胳膊扯出來,挽起袖子,果然看見手臂上赫然幾道血淋淋的抓痕,猶自沿著手臂向下滴著血珠。

  「這只是小傷,舔一舔就好了。」南河往回收手。

  袁香兒卻捏住了他的手掌,不讓他動,來回念了三遍金鏃咒,看著血止住了,方才取出自己的手帕將傷口臨時包紮起來。

  南河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好像和之前那種軟乎乎有肉墊的小爪子差了許多,袁香兒心裡這樣想著。

  這個人總是這樣彆扭又倔強,想來也不肯說,受傷也不肯說,即便肚子餓了只怕也不會開口說出來吧。

  一陣咕嚕嚕的聲響不知從誰的肚子裡傳出來。

  袁香兒抬起頭,看見眼前的人因為被人發現了自己身體的這麼一點述求,而飛快地抿住了嘴別開視線,耳朵染上一點不好意思的薄紅。

  「小南餓了吧?你這兩天是不是都來不及好好吃飯?走吧,我們一起去吃點好吃的。」

  「我也是,我也餓了。」烏圓飛快地接話,從袁香兒的肩頭落到地上,然後乘他人不備,突然變幻成一位錦衣輕裘的少年郎。

  「這裡的靈氣的也太稀薄了,我也想和南哥一樣,變成人形,我人形也很好看。」他伸手搭著南河的肩膀,「南哥,讓阿香帶我們去吃這裡最好吃的菜。」

  「好呀,吃最好吃的。不過烏圓你的耳朵冒出來了,快收回去,別被人看見了。」袁香兒手忙腳亂地捂住烏圓的腦袋,「哎呀,尾巴也出來了,尾巴先別管,先藏到衣服裡吧。」

  周德運將袁香兒請到鼎州,自然是準備一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這位自然先生的高徒。

  他本正在前方好好的領著路,一回頭突然就發現自己心目中神仙一般的小先生,突然和當街就同一位年輕俊朗的男子說上了話,兩人拉著手親親熱熱的模樣,顯然是早已十分熟撚。

  周德運心裡咯噔一聲,他在雲娘子面前可是打過包票,要好好看護好小先生。

  此刻年紀尚幼的小先生和年輕的郎君過度接近,自己是不是也有責任攔一攔?正在躊躇間,眼前一花,小先生身邊又出現了一位錦衣華服的異族少年,一般的容顏妍麗,舉止親近。

  一位似皓月臨空,冷峻清貴;一位似人間仙株,活潑美豔。

  周德運想起這兩位有可能都不是人類,不由驚得毛骨悚然。

  「爺……我,我是不是看花了眼?」他身邊的小廝小聲嘀咕,「我剛剛好像在那位少年頭上看見貓耳朵了。」

  「閉上你的嘴,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周德運抬手給了他一下,「那是神仙家的事,不論看到什麼也一律只當沒瞧見。管好你自己,好生伺候著便是。」

  周德運帶著袁香兒等人登上鼎州最豪華的一座酒樓,開了一間雅間。憑窗臨湖,放眼望去煙波浩蕩,橫無際涯,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令人心曠神怡。周德運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小二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員外好些日子不曾來了,今日想嘗些什麼菜色?」

  烏圓立刻開口,「我聽說你們人類有什麼西湖醋魚,我就要吃那個。」

  「這位小爺,咱們這裡是洞庭湖,不是西湖,沒那個西湖醋魚。」小二陪笑著說到。

  「說得是什麼話,這幾位可是我周某人的貴客。」周德運一拍桌面,「沒有西湖醋魚,不會做一道洞庭湖醋魚上來。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小兒愁眉苦臉,連連點頭,「是小的不會說活,周員外的貴客,即便是沒有的菜也必定能有得,一會讓咱們家大廚特特給做一道,包這位小爺滿意。」

  「將你家拿手的紅煨洞庭金龜、翠竹粉蒸鱖魚、雞汁君山銀針魚片、八寶珍珠魚一應做好了端上來。再湊四碟乾果,四碟涼菜,四碟山珍素菜,一鐘老參雞湯,燙上一壺蓬萊春酒。」周德運一口氣點了一二十道菜肴,轉過臉來客客氣氣地道:「小先生和兩位看看,還想吃點什麼?」

  烏圓一聽基本全是魚類,心花怒放,「你這個人類不錯,你娘子的事就放心地交給小爺吧。」

  從周德運的角度正好看得見烏圓身後露出來一條毛茸茸的貓尾巴,嚇得兩腿直哆嗦,口中卻只能連聲稱謝。

  袁香兒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的南河,悄悄從桌上伸過手去,捏了捏他的手,

  「南河喜歡吃的是肉,對不?」她抬頭問店家小二,「有什麼好的肉食嗎?」

  「回這位小娘子的話。咱們家的君山板鴨,烤乳豬,手抓羊肉,醬牛肉都是當地一絕。」

  「那就都來一份吧。」

  「都……都來?」能說會道的小二都結巴了,忍不住抬頭看向周德運。

  「看我做什麼?照小先生說得做,只要伺候好了,統統有賞錢。」

  周德運口裡說著,心裡卻越來越慌。他的餘光瞥見,那位看上去冷清清的男人在聽見袁香兒點菜之後,身後嘭一下冒出了一條銀白色的大尾巴,蓬鬆鬆的銀色毛髮此刻正掃著椅子腿高興得擺來擺去。

  很快,一桌子的菜肴擺了上來,半桌海鮮半桌全肉,明明也見不著什麼爭搶,但那小山一般的菜肴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光盤。

  周德運左邊坐著烏圓,右邊坐著南河,只覺自己被夾在兩隻山嶽一般的陰影中用飯,吃得那個——

  叫戰戰兢兢,幾乎動不了筷。

  坐在他對面的袁香兒卻氣定神閑地品嘗著美味佳餚,時不時舉杯和他碰一個。

  期間還不忘交待,「小南餓壞了吧,多吃些,烤乳豬都是你的,不夠再給你點。烏圓你還是變回去吧,你耳朵又出來了,一會該嚇到小二哥了。你吃慢些,別像上次一樣被刺卡住了。」

  小先生也不容易啊,養著這些妖魔耗費頗大,看來這次要多多地籌備謝儀才是,周德運心中想著。

  袁香兒吃飽喝足,逛了一天的鼎州,回到周宅,那位周夫人已經睡醒了。

  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精神頭好歹好了些,能夠自己從床上起身,還讓丫鬟餵了半碗白粥。

  袁香兒解開他的鎖鏈,將一套嶄新的男裝擺在床頭,

  「我想你可以比較喜歡穿這個。如果精神尚可,換好衣服就出來,我們好好商討一下解決之道?」

  那人坐在床榻上低垂著眉眼,看著那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長袍,片刻之後,抱拳為禮。

  大堂之內,客居在周宅的各路法師被邀請到了一塊,

  早上的那位小姑娘笑盈盈地走了進來,懷裡抱著一隻小山貓,身後跟著一位俊美無雙的男子。

  「我……我怎麼感覺那位一身的妖氣,又是使徒嗎?」胖和尚用蒲扇般大小的手遮著口同身邊的瘦道人小聲嘀咕,

  「兩個使徒,這也太讓人嫉妒了。」瘦道人幾乎想咬帕子,「所以說修行一途『財侶法地』缺一不可。尤以財之一字擺於首位。有錢人就是財大氣粗啊。」

  他們還來不及詫異少女出去逛了一圈就多了一位使徒的事,注意力就被跟隨其後進來的一位女子所吸引。

  這位女子在場之人全都熟悉,他們在此盤桓多日的目的便是為了此人,此人佔據了周家娘子的身軀,是他們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驅除的邪魔。

  先前無數人曾開壇布法,但這位邪魔絲毫不懼,披頭散髮,滿面怒容,形同鬼魅,被鎖在鐵鍊裡怒吼。

  這還是大家第一次看見他身上沒有鎖著鐐銬,衣冠齊整,神情平靜地步行於人前。

  只見那位周娘子穿著一身素黑色的素色男式長袍,領口露出一截白色的裡衣,襯得膚色如雪,她把一頭青絲像男子一樣在頭上梳了個錐髻,柳眉深鎖,鳳目淒淒,一撩下擺在桌邊坐下,習慣性地將脊背挺得筆直。明明是弱柳扶風之軀,卻不墮金戈鐵馬之勢。

  「是這樣的,」袁香兒對他說道,「我希望你能將來到這裡的詳細過程細說一遍。此間不凡前輩高人,大家商討一下,或能想出一兩全之法。」

  袁香兒知道自己不論理論知識,還是實戰經驗都遠遠不足。而周德運請了這麼多的法師術士,總不可能全都是騙子,想必也有不少有真本事的人存在。大家一起集思廣益,可能更能夠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她希望的是能夠儘快幫到他人,倒並不在乎個人是否揚名立萬。

  那位周娘子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那日在戰場之上,我中了賊人一箭,周身劇痛,掙不住從馬上滾落下來。」

  他身負重傷地滾落在黃塵中,起身之後只覺身邊白茫茫一片,不見天日,他在這一片迷霧中渾渾噩噩走了許久,尋覓不得出路,也忘記了身在何處。某一日突然在白霧間遇到一女子蹲於路邊嚶嚶哭泣,詢之,此女言曰,成婚多年,上侍公婆,下育小姑。因夫君只好雅談高臥,不喜繁雜庶務,是以家宅瑣事,內外庶務,均由她一力承擔,妥帖打理。只是多年未能生育,因而被公婆時時責駡,夫君厭棄,他人嘲笑。

  只覺女子存於天地之間,何其難也,是以在此哭泣。

  周德運聽到這裡,急忙說道:「我並無嫌棄娘子之意,只是周家只有我一脈單傳,未免急切了些,偶爾就……」

  他越說越小聲,覺得自己過往對娘子的種種行為態度,確實不能算得上沒有嫌棄之意。

  眾人間也有人回聲:「一個女子,不能為夫家延續香火,本為大過,能管家理事又有什麼用,不曾休了她,周員外已經算得上是有情有義。也不知有何顏面哭泣怨懟?」

  那位周娘子苦笑一聲:「我本也是這般想法,只有真正身為女子之後,才略微明白了她的苦處。」

  當時,他因渾渾噩噩走了不知道多久,只見著眼前這一人,又見她哭得搖搖欲墜,不免伸手攙扶。誰知就在觸碰到手臂的那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旋,彷彿一腳踩空墜落深淵。醒來之後,就已經進入這具身軀之內了。

  「不對啊,」胖和尚撐了一下禪杖,「你這有可能是生魂。死靈走的是漆黑一片的酆都鬼道,只有生靈才在白晝裡徘徊。」

  「生靈的意思是他有可能還活著,只是魂魄意外離開了軀體。」袁香兒側身為南河解釋,「只是現在不知道真正的周娘子的魂魄到底去了何處。」

  南河沾取手臂上的血液,伸指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小圈,從周家娘子頭上截取一截青絲放於圈內,紅色的圓圈內漸漸起了層白霧,霧氣中隱約可見一位女子的魂魄在縹緲移動。

  「小星盤?這麼容易就做了一個小星盤?」

  「這到底是誰?哪裡出來的大妖嗎?」

  周圍響起竊竊私語之聲,

  「要說世間的小星遙觀之術,當屬深藏神樂宮內的白玉盤,據說可以看見世間任何一處你想看的角落。不像這樣模糊不清。」

  「那是洞玄派的鎮派之寶,幾人能夠瞧見?倒是這般引動星力結小星盤之術,聞所未聞。」

  眾人圍觀著那個在小小星盤內活動的朦朧影子,那身影或坐或站,輕鬆寫意,顯然不受拘束,生活自在。

  「這樣看起來,周家娘子確實還活著,而且會不會換到了這個男人的身體裡去了?」

  「不可能,她的魂魄若是不受拘束,我先前用蒼駒招魂了無數次,為何均為成功?蒼駒的招魂之術非凡俗可比。」斷了一腿的那位術士面色不善地反駁道,他抬起唯一完好的腿,狠狠踹了趴在身邊的使徒數腳,「是不是你又敷衍我,不曾盡力?等這次回去,我要叫你好看。」

  那渾身無毛的魔物滿臉戾氣地瞪著瘸子,喉嚨裡發出壓抑而憤怒的喉音。但因為受著契約的約束,最終還是不得不憋屈地伏下身,任憑主人的踢打。

  「小先生,」周德運拉著袁香兒的衣袖急切地問,「既然娘子還活著,她為何不回來尋我?」

  袁香兒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她其實有些理解那位周娘子不主動回來的原因,這個時代女子生活之艱難,社會地位之底下她也算是深有體會。即便換成是她,在這樣的環境中,也許也更願意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生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11:54 AM

第三十八章

  困擾了周家一年多的事情,在袁香兒到來之後的短短時間內,終於出現了轉機。

  周德運大喜過望,眉開眼笑。

  大廳內的眾人神色各異,有訕訕不已,有暗自嫉妒,當然也有表現出親近之意的人。

  那位瘸了腿的男子冷哼一聲,站起身來扯著他的使徒自顧自地離開了,他的使徒看起來像是一匹沒有的鬢髮的小馬,背上縮著一對肉翅,渾身肌膚交錯著新舊疤痕,傷痕累累。

  先前在背地裡埋汰過袁香兒數次的瘦道人,當著袁香兒的面卻異常的熱情親切,

  「小友年紀輕輕,卻修為不凡,真是令我等敬佩不已。如今已被小友找準方向,只需順著線索找到周夫人,鎖拿二人魂魄,各歸原位,即大功告成也。」他滿面笑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從衣袖裡摸出兩張捲了邊的符紙,「老夫專修鬼道,這是我獨門秘制的攝魂符,可保生魂聚而無失,還請小友笑納,也算我為周員外之事略盡一點薄力。」

  袁香兒客客氣氣地接過來,「那就多謝前輩啦。」

  周德運自然也跟著連連道謝,還命隨從當即捧來謝儀。

  其他人一看,心裡暗罵瘦道人太狡猾,用兩張並不算稀罕的符籙,一來在主家周員外面前留了面子,二來同這位出身神秘,又年輕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迅速打好了關係。

  這麼一來,那些有想法的人便也紛紛圍上來同袁香兒攀談起來。

  周德運雖然是富庶之家,但以他家的程度能夠請到的多是在民間闖蕩出一些名氣的散修,真正高門大派裡那些地位崇高的修士,諸如在京都的國教洞玄派,昆侖深處的清一教,他還是夠不著資格請的。

  如今人間靈氣稀薄,資源匱乏,散修的修行之道尤為艱難,他們也就免不了一邊羨慕嫉妒那些能夠享受著門派資源的名門弟子,同時又忍不住得想要同他們接近,以便探討一些功法秘訣,多少沾那麼點便宜。

  按道理她這樣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多是潛心道學,缺少歷練,不通人情世故,很容易摸透左右的才對。但很快,這位看起來單純可欺,笑得甜甜的小姑娘實際上卻滑不溜手,一點都不好糊弄。好像客客氣氣地和你聊上半天,口裡前輩前輩的,實際上連個師門出身都不肯洩露。

  袁香兒雖然看起來年輕,實際上輩子早已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工作了多年,對這種場合並不怯場,應對自如,遊刃有餘。

  眾人不但沒從她口中套出什麼,倒是被她若無其事地套出了不少事情,略微瞭解了一些如今修真界的情況。

  待到眾人散去,只留下周德運和那位附身在周家娘子身上的將軍。

  周德運興奮不已,搓著手恨不能即刻啟程,北上尋找自己的娘子。但那位將軍卻神色猶豫,雙眉緊鎖,似乎極為不安。

  袁香兒安撫他,「我們出發的人不會太多,只帶幾位口風緊的家人。到了那裡,我保證不經過你同意我們都不輕易接觸你的親朋故舊。找到你的身軀之後,若真是周家娘子暫居其內,我們想辦法單獨和她見面,視情況一起商討下一步的行動。不管怎麼樣,絕不會暴露你還活著,並寄居在周家娘子體內這件事,你看行嗎?」

  那位將軍繃住下頜,咬肌挪動,看了袁香兒許多,終於下定決心,艱難地說出幾個字,「大同府,豐州。」

  豐州啊,那個地方可遠得很,袁香兒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地圖,感覺大約在現代的呼和浩特附近,放在眼下的大陸板塊,更是邊陲荒涼之地,萬里黃沙,狼煙時起,去一趟可不算容易。

  「我家娘子從小生活在江南水鄉,住在那樣荒蕪莽荒的地方怎麼受得了,想必是受了不少委屈。我這就去接她,這就去接她回家。」周德運心浮氣躁,幾乎恨不能立刻就啟程。

  但想到從此地去北境,萬里之遙,光是打點行裝,安排舟車都不是一兩日能成之事,又不由急得直跺腳。

  「這樣吧,如今已近年關,你準備行裝,安排路線。等翻過年去,我們再出發。特別是這位……」袁香兒看了周娘子一眼,還不知道那位將軍的姓名。

  「在下……仇嶽明。」那位將軍閉上了眼,斟酌許久,終於開口說出自己之前不惜以死維護的名字。

  「仇,仇,仇將軍?」周德運一下蹦起來,說話都結巴了。即便生活在安逸祥和的內陸地區,他也聽過這位少年成名,駐守邊關,立下赫赫戰功的將軍的威名。

  他想起自己先前幹的糊塗事,差點沒當場給自己兩耳刮子。

  袁香兒接過話題:「特別是仇將軍的身體,過於虛弱,一定要趁著這段時日好好調養。否則長途跋涉,移魂換位,未必吃得消。」

  因為過完年才遠行漠北,袁香兒打算先回闕丘和師娘好好過一個年,臨走之前自然要大肆採購一些鼎州特產,帶回去孝敬師娘,饋贈四鄰好友。

  袁香兒和南河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左買一包糖果,又買幾斤乾貨,擰得兩個人手上都堆成了山。

  「對了南河,你那個小星盤是怎麼辦到的?似乎很有用。」袁香兒想起南河那個一出手就鎮住了全場的法術,

  「那是我的天賦能力,用我的血為媒介引動星辰之力。再加上所尋之生靈的隨身之物,只要他在星空籠罩的範圍下,都無所遁行。可惜我能力不足,還只能看見一個極不清晰的影子。」

  「那已經很厲害了,你沒看見所有人都十分吃驚呢。」

  「如果你想要,可以將我的血液融合進類似圓盤的器皿中,煉製成你們人類使用的法器,就能達到相同的效果。」

  袁香兒把頭搖成撥浪鼓:「用你的血?不要不要,我寧可不要。」

  「也並不一定要是血液,身體髮膚都可以。」

  「真的嗎?」袁香兒高興地伸手摸了一把南河的胳膊,遺憾地發現因為穿了衣物,而沒有了往日毛茸茸的手感,

  「那你分我一撮毛髮,改天我也試試看,能不能練出一個金玉盤,銀玉盤什麼的。」

  南河卻莫名呆滯了片刻,一瞬間耳尖泛紅,回避開袁香兒的眼神,片刻之後才勉強回應了一聲「好」。

  她並不知道的。並不知道那個風俗。

  南河覺得自己耳朵快要控制不住地冒出來了。

  在天狼族求偶成功之後,有一個最重要的儀式,就是彼此交換一撮自己的毛髮,並將對方的毛髮編織混雜在自己的身上,稱之為「結髮」。

  反正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其它天狼了,她說想要我的毛髮,只是煉器而已,給,給她也沒什麼關係吧。

  沒有注意到多愁善感的南河情緒的變化,袁香兒走進一家乾貨行開口打包十隻板鴨,

  「這裡的君山板鴨很好吃,又放得住,打包個幾隻回去下酒好不好?銀魚乾好像也不錯,要不要也帶上一些,烏圓?奇怪,烏圓跑哪去了?」

  袁香兒回過頭,發現烏圓在人群中走散了。

  一處人跡稀少的小巷子。

  巷子內站著一個瘸了腿的男人,那人彎下腰,晃動著手中的一碟子香炸脆魚,誘惑離他不遠的一隻小山貓。

  「吃嗎小貓?香噴噴的脆魚,可給你吃。」男人盡力擺出親切的笑容,堆出一臉的褶子。

  烏圓警惕地盯著那個男人,動了動鼻子,一臉嫌棄,「哼,才不要,香兒都只給我剛出鍋的,肉質最鮮嫩的洞庭小銀魚。誰要你這個。」

  「別走,別走,你再看看這個,你肯定沒見過。」那人肉疼地從懷中掏出一塊泛著瑩綠色光澤的玉石,「這是靈玉,蘊含充沛的靈氣,戴著它即便在靈氣稀薄的人間界化為獸形,也可以維持一段時間。只要你過來,我就把它給你。」

  「靈玉誰沒見過,我老爸墊了一堆在身體下睡覺,小爺才不稀罕。」烏圓嗤之以鼻,「何況你畫了這麼明晃晃的一個陣法在地上,我又不是傻的,我幹嘛會過去?」

  那瘸腿的男人沉下面孔,「蒼駒,抓住他。」

  烏圓轉身就跑,一個黑色的身影擋住了他的退路,此人黑衣黑髮,肌膚如雪,神色冰冷,一雙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是妖魔蒼駒的人形。他披著一件半長的黑袍,裹露在外的四肢傷痕累累。

  此刻他一言不發,伸出蒼白的五指就向烏圓抓去。

  烏圓張開口,喵嗚了一聲,噴出一大團紅色的火焰。

  蒼駒顯然時常在這種地形戰鬥,身手異常靈活,踩著牆壁避開了火球,在牆頭扭轉身體,結了個手印,噴出一個數倍於烏圓大小的火球。

  烏圓從小到大就沒怎麼和人打過架,眼見巨大的火球撲面而來,一下慌亂了手腳,幸虧他是火系魔物,並不怎麼畏懼凡火,慌裡慌張地從火球中穿出來,拔腿向外飛奔。

  「蒼駒,你要是敢讓他跑了,我就在這裡剝了你的皮。」瘸腿男人惡狠狠地站在巷子的陰影內。

  烏圓四肢並用,全力奔跑,一股強大的風力從身後襲來,一下就將他掀翻在地。

  蒼駒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長直的黑髮在烏圓的視線中緩緩落下,

  「抱歉,我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

  蒼白的五指向著烏圓抓來,越離越近,就要抓到他的面門之時,突然一個柔軟的手掌將他一把撈了起來,護進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袁香兒抱著烏圓站在巷子口,冷冷地看著瘸腿的男人和他的使徒蒼駒。

  「瘸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懷裡的小山貓把整個腦袋埋進她的臂彎,發出嗚嗚嗚的奶音,露出一小節炸了毛的尾巴尖在瑟瑟發抖。

  袁香兒覺得自己也要炸毛了。

  那瘸子面上的肌肉堆了起來,冷森森地哼了一聲,「你把這隻山貓賣給我,我給你五塊靈玉。」

  「你就是給我五十塊靈玉,我今天都不會讓你好好的離開這裡!」

  彼此說話的聲音還未落地,那瘸子就已經掏出符籙開始念誦咒文,在他眼前提前繪製好的法陣溢出濃濃黑氣,張牙舞爪的黑色藤蔓從法陣中爬出。

  袁香兒一手抱著烏圓,只出一手,瑩白的手指在空中變幻莫測,如曇花驟現,似幽蘭驟放,

  「天缺訣,陷!」

  「地落訣,束!」

  「泰山訣,罰!」

  三道咒術伴隨飛快變幻的指訣吟誦。

  瘸子腳下的地面突然裂開,將他陷落其內。大地中的黃土層層湧起,毫不給他喘息的餘地,緊緊束住了他的身軀。天空中降下無形的壓力,接二連三打擊在他的頭頂之上,壓得他慘叫連連。密集法術攻擊,打得他根本反應不過來。

  陷落在地下的男人心中一片發涼,在時常行走於江湖的這一批散修中,他的修為算是不錯的,甚至還有令人艷羨的使徒相伴左右。因而儘管他性格陰暗脾氣惡劣,同行之間還是對他多有恭維,禮讓三分。讓他總覺得自己即便比起那些大門派的弟子,也差不了多少。

  這一刻,他這才發覺自己和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女之間的差距有多大。這位十六七歲的女孩單手成訣便可讓他毫無反手之力。

  他甚至看見那位少女,駢兩指淩空書寫,口中呵斥一聲,「神火符!疾!」

  空中便出現了一隻火鳳的身影,那火鳳清鳴一聲,開口噴出神火,將陣法中的汙木燒得一乾二淨。

  「放開我的主人!」蒼駒從空中落下,身手快如閃電,攻向袁香兒。

  一隻巨大的天狼從袁香兒身後出現,狼嗷低沉,一張口咬住了蒼駒的身軀,把他整個人叼在半空中。蒼駒在南河的口中拼命掙扎,伸出滿是傷痕的手臂,推打南河,卻無濟於事,只能發出痛苦的聲音。

  「別,別殺他。他剛剛留了一手,想放我走的。」烏圓把腦袋從袁香兒的臂彎裡抬起來,飛快地說了一句,又將頭埋了回去。

  「原來門派之別,差距竟然如此之大。」瘸子所在位置靠近法陣,被煙熏得一臉烏黑,眉毛頭髮燒了大半,他看著半空中被擒拿住了的使徒,心灰意冷地開口求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姑娘饒恕一次。」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抓烏圓?」

  「山貓族的天賦是真實之眼,我缺這一對眼睛煉製照明妖魔真身的照妖鏡。如果你願意賣給我,我不僅可以出夠靈玉,還可贈予你蒼駒的毛髮和血肉,那是煉製攝魂令的好東西。」

  袁香兒登時怒了,連使二十次泰山訣,把他壓得骨骼碎裂,口吐鮮血。

  「他是妖魔,被你契為使徒,不過就是牛馬一般的存在,姑娘賣或不賣,又何必如此惱怒?」瘸子呸掉口中的血,面部肌肉抖動,「難不成你身為人類,竟然還同情這些妖魔?」

  「他們不是貨物,也不是牛馬,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能說話會思考,你怎麼能幹出這種殘忍的事來。」

  「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妖魔,是我們人類的天敵?」埋在土地裡的瘸子突然憤怒了,面容扭曲,「他們以人類為食,強大而沒有感情,輕而易舉就能毀滅了你的村子,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對他們來說,我們就是螻蟻,是爬蟲。你竟然護著妖魔?哈哈,可笑,想不到這個世間竟然還有向著妖魔的人類。」

  或許是妖魔毀了他的家園,這個人看起來和妖魔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袁香兒揉了揉眉心,知道因為立場不同,自己和他之間大概永遠不可能說服彼此,

  她只能歎了口氣,「人類有善惡之人,妖魔也一樣,有兇惡的,自然也有友善的,不可一概而論。我們人類自己不也是一樣,殺人、絕戶、屠城這種事,做得更多的難道不是我們人類自己嗎?」

  瘸子冷哼一聲,「我不管那麼多。我只知道他們拿走了我的腿,拿走了我的一切。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些畜生。」

  袁香兒沉默了,看著地上對妖魔深惡痛絕的瘸子,和南河口中被長期虐待得遍體鱗傷的蒼駒。

  「這樣吧,你解開你使徒的契約,我就放你一條命。」

  「不可能……唔。」瘸子還來不及怒駡,周身的黃土驟然收得更緊,一點點將他向地底深處拉去。

  而那位施展法咒的女子冷漠地站立在他的面前,等待著他做出抉擇,

  「我……我放,我解開契約。饒命,饒我一命。」即將被淹沒頭頂的他不得不屈服,最終同意解開了一直以來奴役蒼駒的契約。

  瘸子被從地底放出來,滿口是血,一臉怒色的瞪著從南河口中放下來的蒼駒。

  他念誦口訣恢復了蒼駒的自由身。

  「畜生,竟然讓你跑了。讓你這個畜生給跑了……」瘸子吐了一口血,昏迷了過去。

  蒼駒沉默地看著倒在地上已經昏迷過去的前主人,這個人類對他充滿了惡意,折磨了他很久。

  有風拂起他柔順的長髮,髮絲飛舞,似乎給那張蒼白的面孔上帶上了一絲悲傷。

  袁香兒看著他手臂上露出來的傷痕,那裡新舊痕跡層層累覆,顯然常年遭受著非人的折磨和虐待

  「你很恨人類嗎?」袁香兒忍不住問他。

  有著黑色長髮的妖魔點了一下頭。

  「你,想讓他死嗎?」袁香兒指的是地上昏迷過去的瘸子。

  蒼駒想了一下,慢慢的搖了搖頭,「不,我不希望他死去。」

  「好像是很多年前,我還是一匹小馬的模樣,到人類的村莊玩耍,認識了一個小男孩。」蒼駒看著地面上,即便陷入昏迷依舊滿臉戾氣的中年男人,「那是一個很貧瘠又安逸的小村子,每一次我去,那個男孩都很高興,他給我準備他自己都捨不得吃的糖塊,笑得那麼開心。」

  他抬頭看袁香兒,神色似乎有一絲迷茫,「可是有一天,我睡了很長的一個覺,醒來的時候再去找他。他已經不再記得我,他的外貌也變了很多,斷了一條腿,口中只急切地要我做他的使徒。」

  「我同意了做他的使徒,但他剃去我的毛髮用於煉製法器售賣,鎖住我的脖頸不讓我反抗,還沒日沒夜的打我,再也沒對我露出過曾經的笑容。再也沒有請我吃過糖果。」他低下了頭,現出本體,變成了一隻沒有毛髮的醜陋馬匹,「我不再喜歡人類了,我打算回靈界去,再也不到你們這裡來。」

  在他張開翅膀即將飛走的時候,袁香兒突然喊住了他。

  「誒,你等一下。」袁香兒把一袋自己剛剛買的桂花糖遞在他的面前,「不喜歡人類沒有關係,不來人間也沒有關係。你喜歡糖果,這包糖送給你,帶回去慢慢吃,再好好的睡一覺,把人間的一切忘了吧。」

  蒼駒的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伸頭叼住了那一袋的糖果,他轉頭看了南河和烏圓一眼,展開後背的肉翅飛上天空,

  「真羨慕你們。」

  空中傳來他沉悶的聲音。

  袁香兒抬頭看著天空很久,直到那個小小的黑影徹底地在陽光中消失不見。

  她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壞了的金球。「鼎州這麼大,想必有不少首飾行。我想一會兒找一家大的,把這個修一修。」

  恢復成人形的南河轉頭看她:「厭女的金球?」

  厭女是天狼山鼎鼎有名的大妖,最大的特徵就是無時無刻不把玩著一顆金球,南河一眼就認了出來。

  「嗯,我陪她玩了一次球。總覺得她看起來好像很孤單的樣子。我想著如果下次見到她,至少可以把她的玩具還給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2:09 PM

第三十九章

  瘸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和他的使徒失去了聯繫。他意識到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令人厭惡的,髒兮兮的妖魔,從此再也召喚不來了。

  他的心中充滿仇恨,自從腿斷了以後,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仇恨,世界對他總是充滿惡意,彷彿從不捨得給予半點溫柔。世人對他鄙夷輕視,個個在心底嘲笑他是一個殘廢。

  但他有著戰鬥力強大的使徒,能夠製作售賣別人沒有的法器,那些人不得不假意歡喜地巴結著他。

  可是如今,他連唯一的使徒都沒有了,他真恨這個世界。

  瘸子臉上的肌肉抖動,咬著牙在雪地裡爬起身,他修行多年,雖然傷得很重,但還不至於要了他的命,身邊空落落的,沒有任何東西,天氣似乎比往常更加的冷了。

  一雙烏金色的皂靴停在了他的眼前,瘸子抬起頭,靴子之上是精緻的雲紋長袍,勒著清白捍腰,再其上是一副皎如玉樹,俊逸無雙的容顏。

  那人有一雙琥珀色的妖異瞳孔,正含著冰雪,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

  瘸子如墜冰窟,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這個容貌美豔的男人,是那個女人身邊的妖魔。他知道這隻妖魔原型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銀白色狼妖,強大而恐怖,一招之間就能咬死自己強大的使徒。

  來自童年的恐懼一下攝住了瘸子全身,當年他的家鄉就是毀在一隻毛髮濃密的巨大妖怪爪下。

  可悲的是,那隻妖魔的眼中甚至根本沒有他們這些生靈的存在。他可能只是正在經歷一場戰鬥,或是隨意發洩一頓脾氣。利爪淩空,吼聲震地,海浪一樣的毛髮席捲,隨意地用那擎天柱一般的四肢從村子中踩踏而過,毫不經意地就毀掉了他最為珍惜的一切。

  他會殺了我,就像當年的那隻妖魔一樣。瘸子麻木地閉上了眼睛。

  「你還記得一匹青黑色的小馬嗎?因為他喜歡吃甜食,你小的時候每次都帶著一塊飴糖在村子後山等他。」空中傳來魔物的聲音。

  「什……什麼?」瘸子有些愣住了。

  那些濃黑而惡臭的記憶一層層地被剝開,露出了深藏其中唯一的一點清白時光。

  依稀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是有過這麼一匹小馬駒。

  那時候村子還在,他也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在村子的後山遇到了一匹毛色異常漂亮,不怎麼害怕人類的小小馬駒。

  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塊糖果給了那匹小馬,從此他們成了朋友。每一次他帶著自己捨不得吃的飴糖來到後山,小馬就會歡快地向他飛奔而來,舔著他的手心,還讓他騎在自己的後背上。

  那時的天空灑滿陽光,青草地上全是無憂無慮的歡樂。可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那匹小馬不再來了。小男孩握著手中的糖果,到山坡上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糖化了,不再能吃了,那位朋友的身影也沒有出現過。

  之後的歲月,變得艱難而悲慘,痛苦將童年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歡樂深深掩埋。如果不是今日眼前這隻妖魔提起,瘸子甚至不記得自己的生命中還有過這樣快樂單純的時日。

  「你的大部分同伴都不能成功,而你卻得到了蒼駒那樣強大的使徒,你知道是為什麼嗎?」那妖魔的聲音似乎開始遠離,顯得縹緲虛幻。

  「為……為什麼?」瘸子轉動著渾濁的眼珠,「那自然是因為我當時的陣法……」

  他耳邊似乎有驚雷在響起,腦子裡亂哄哄的,當時成功契下使徒,得意和狂喜沖淡了一切疑慮。如今細想,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法陣似乎並沒有多少高明,自己的法力實際上也根本比不上蒼駒的妖力強大。

  但為什麼他得到了蒼駒呢?

  蒼為青黑,駒為小馬——後山的草坡上,舔著他手吃糖的青黑色馬駒。

  瘸子瞪大了瞳孔,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成年之後,從沉睡中醒來,一路飛奔向你,心甘情願成為你的使徒,那一刻他的心情,不知你如今是否能體會到一星半點?」

  南河看著泥汙中的那個呆滯陷入回憶中的人類,從雪地裡拔起腳步,轉身離開。

  留在身後的那個男人,年過半百,身軀殘缺,孤獨陰澀,身邊不再有任何一個朋友。不知此後,他那顆殘忍而暴戾的內心,是否也能偶爾想起曾經的那片山坡,和那匹飛奔向他的馬駒。

  南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特意走回來,或許那時看著那傷痕累累飛回靈界的身影,就忍不住想著,至少能將他真正的心意傳達給眼前的這個人類。

  ……

  此刻的袁香兒抱著烏圓坐在鼎州城最大的首飾行,百年老字號福翠軒中。

  她問了幾家商號,都說福翠軒製作這種金球的技藝最為出眾,推薦她來問一問。

  福翠軒的掌櫃年逾四十,一副穩重憨厚的模樣。他拿著袁香兒遞過來的金球細細端詳了半晌,有些猶疑不決,抬起頭來道:「此物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依稀就是小店家傳的玲瓏球,只是損毀過度,圖案紋理都難以辨認,還請客人隨我入後堂稍坐,容我攜此物去請教家中長輩,看看是否還存有當年製作的圖紙。」

  袁香兒隨著他轉入門店之後的一間雅廳,相比起門店的華麗氣派,後院的這間廳堂倒佈置得古樸而有雅韻,顯出了百年之家的底蘊來。

  紫檀雕花案桌上供奉著金銅古鼎,青花瓷器,兩側一溜的楠木交椅,上懸一副工筆水墨大畫,並一對烏木雕刻的對聯。

  掌櫃告辭入內,袁香兒便獨坐在交椅上等待,一面賞畫一面摸著懷中的烏圓,「南河跑回去幹什麼?這麼半天還沒過來。」

  「南哥肯定是替我報仇去的。估計已經把那個瘸子一口吞下肚子了。」烏圓氣鼓鼓地鑽出腦袋來,「不不不,那個人類太臭了,我南哥可下不去嘴,別倒了自己的胃口。」

  袁香兒啼笑皆非,「以後人多的時候不許再亂跑,被別人抓走了可就沒有小魚乾吃。」

  「我不管,我今天嚇到了,要吃一整桶的小魚乾才可以。」

  袁香兒點著小貓的鼻子:「行啊,一會去洞庭湖邊上,吃湖裡剛剛打撈上來的小銀魚,讓店家裹上麵粉灑點鹽,兩面煎得嫩嫩的,安慰一下我們受驚了的小烏圓。」

  烏圓這下高興了,渾然忘記了剛剛的驚嚇,從袁香兒懷裡跳到了地上,在房間內四處溜達,

  「咦,這畫畫得好像天狼山呀,讓我想起上次我們和厭女一起玩金球的時候。」烏圓抬頭看著廳上懸掛的字畫。

  袁香兒尋聲望去,只見畫中山巒疊嶂,青松映雪,松樹下一對天真爛漫的垂鬢女童正開心地踢著一枚玲瓏金球。兩個女孩,一人褐衣一人錦袍,被畫師描繪得活靈活現,歡快生動的神情彷彿時光被凝固在了畫卷之上一般。

  左右書有對聯: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瓏;匠心獨刻骨,鬢皤莫忘恩。

  袁香兒看著畫面上女孩燦爛的笑容,微微皺起眉頭,國畫技法不容易識別人物面孔,但她總覺得這個褐色衣物的女孩莫名有種熟悉之感。

  此時,一位神色親和的使女掀起簾子,端著茶盤進來,笑盈盈的給袁香兒奉茶。

  「勞煩姐姐,敢問廳上這副名作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袁香兒向她詢問。

  那使女笑著舉袖掩唇,「這副畫不是別人畫的,是我們家太夫人年輕時的手作。」

  商戶人家的女孩倒並不像世家旺族中的丫鬟那般被從小教訓得三緘其口,不敢說話。這個小姑娘性格活潑,十分健談,袁香兒和她年貌相當,幾句攀談下來很快熟撚了起來。從她的口中得知了發生在這間百年老店的一些廣為流傳的往事。

  數十年前,這間工藝精湛的老字號,也曾因為家中缺少了繼承人,遭遇小人惦記,而險些斷了傳承。後來,多虧當時家中唯一的女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夫人,以女子之身,排除萬難,一肩挑起家族重責。

  當時的太夫人頂住流言蜚語,咬牙不肯外嫁,二十好幾才招了一位贅婿,終於帶領著家族渡過難關,不僅守住家業,甚至還將家傳手藝發揚光大,做到了如今盛名遠播的程度。

  「這件事,我們鼎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都誇我家太夫人是女中豪傑。」使女提起他們家的傳奇女英雄,雙目放光,一臉崇拜。

  「大家都說,我們太夫人是有神仙庇佑的人,才能如此慧業過人,不遜於男子。聽說太夫人在年幼的時候,曾經走失在天狼山脈,大雪封山的季節,十歲的年紀,足足在雪山深處迷失了一月有餘,」她合了一下手,向畫卷拜了拜,「你猜最後怎麼著?竟然毫髮無損的出來了,你說這是不是被神仙護著的?」

  袁香兒和烏圓看著那副畫,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們終於想起了厭女口中說過的故事,有一位在深山迷路的人類女孩,和她吃住在一起,一道玩耍金球,最後那女孩將球送給了厭女,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天狼山。

  「你家太夫人如今高夀?」

  「太夫人過了年去,就六十有六啦,身體還硬朗得很,每頓要吃兩碗米飯,日日早晨起來都耍玲瓏球呢。」

  這裡正說著話,屋外響起一串密集的腳步聲。

  當先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夫人,她拄著檀木拐杖,步履急促,面色激動,

  「都別攔著我,是誰,到底是誰帶來的這個玲瓏球?快領我見見。」

  她的身後急急忙忙追著兒媳孫女,丫鬟僕婦,個個拎著裙擺,跑得氣喘吁吁。

  「太夫人等上一等,仔細腳下。」

  「阿娘慢些,小心摔著了,容媳婦先給你打個簾子。」

  「太奶奶慢些走,等孫兒一等。」

  那老夫人卻誰也不搭理,自己抬手一掀簾子,當先跨了進來,直直看著袁香兒,

  儘管她是鼎州城人人傳頌的傳奇女子,但歲月並沒有寬待與她,早已毫不留情地帶走了她的豆蔻年華。

  如今的她站在那副掛畫之下,畫中妮妮女兒蹴金鞠,時光永固。畫下雪鬢霜鬟,垂暮黃昏,枯瘦的手緊緊抓著那個變形了的金球。

  那位老夫人死死盯著袁香兒看了半晌,蒼老的手掌拄著拐杖,不住顫抖,許久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是,你不是阿厭,這個金球你從哪裡得來的?」

  她顯然日常裡積威甚重,身後的大大小小魚貫跟進屋內,個個一臉好奇,卻無人敢多聲,只悄悄打量著袁香兒。

  袁香兒站起身來,面對著一群女人灼灼的目光,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2:25 PM

第四十章

  倒是那位太夫人率先鎮定下來,她屏退了眾人,只留長子和長媳在身邊陪客。

  她扶著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緩了兩口氣,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努力使自己那張看起來有些嚴厲的面容顯得溫和一些,小心翼翼地同眼前這位年輕的女孩說話,

  「小娘子,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金球是從哪裡來的?你不要當心,婆婆絕不搶你的東西,只要你願意說出來,就是拿十個金球和你換都行。」

  福翠軒的大掌櫃,也就是太夫人的長子婁銜恩,此刻心裡有些發酸,他是母親一手教大的,從小跟在母親身邊出入商場,見慣了母親剛毅果決,作風強硬。已經很久沒見過母親這樣,患得患失,陪著小心,談判還沒開始,自己先露了怯的模樣。

  罷了罷了,母親一生只有這一件心事梗在心中,別說十個金球,便是百個也將它買回來,左右要令母親大人開心便是。

  婁銜恩在心裡拿好了主意,那邊又聽見他的母親率先自報了家門,

  「老生姓婁,單名一個椿字。此球是我幼年之時贈與一位友人之物,我很想知道她人在哪裡,如今過得好是不好?」

  「原來你就是厭女口中的那位阿椿啊。」袁香兒想起怨女提過的那個名字。

  聽見了袁香兒的這句話,婁太夫人一下坐直了身體,死死抓住椅子的把手,口裡輕輕「啊」了一聲。

  她的兒媳婦在一旁扶住了她,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娘親,莫要激動。如今既已有了那位的消息,且聽小娘子如何說。」

  於是袁香兒就將當初遇到厭女的經過選擇部分,大致說了一遍。

  「原來,她還在原處等我。」婁太夫人頹然坐回位置,抖著手來回摩挲那枚歷經了半百歲月的玲瓏球,過了許久,才平息了情緒緩緩說起往事,「第一次見到阿厭的時候,我才是一個十歲的小娃娃……」

  當年,年僅十歲的婁椿跟著母親回娘家小住。

  外婆家在天狼山腳下,家中年紀相近的表哥表姐整日帶著新來的表妹進山玩耍。那一日婁椿在叢林間發現了一隻純白的雪兔,驚喜萬分,一路追逐。

  明明記得並沒有跑出多遠,一回頭的時候,婁椿卻發現身後的道路突然就不見了。

  剛剛還可以聽見的兄弟姐妹們的歡聲笑語,不知道何時消失無蹤,四周徒留一片寂靜,昏暗的林子裡視乎有無數的眼睛在窺視著小小的她。

  婁椿哆哆嗦嗦滿臉眼淚地在森林中走了很遠的路,越發看不見一絲一毫人類活動留下的痕跡。天色變得昏暗,遠處依稀傳來深山中一些詭異的聲響,最要命的是天空還在這時候下起了雪。

  那些大人們用來嚇唬孩子的,關於妖精鬼怪,猛獸強人的各種恐怖故事,更加鮮明的在小女孩腦海中來回浮現。

  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裡,也許馬上就會跑出一隻老虎、黑熊,或是什麼狐狸精,無頭鬼,他們會抓住可憐的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吞進肚子裡去,嗚嗚。

  十歲的婁椿抱著自己小小的肩膀,一邊哭一邊走,人生第一次對死亡這件事有了真切的認知。

  「別再哭了。你也太吵了。」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突然從一棵槐樹後出現。

  她穿著一身不太長的褐色衣袍,赤著雙腳,雪白的胳膊扶在樹幹上,一臉極其不耐煩地看著婁椿。

  終於遇到自己同類的婁椿找到了感情的宣洩口,她不管不顧地抱住了那個小女孩,哇地一聲哭得更大聲了,死活不肯鬆手,險些沒把鼻涕眼淚全掛到那個孩子的衣服上去。

  「其實沒多久我就知道了,阿厭並不是和我一樣的人類。」回憶到這裡的婁太夫人露出了懷念的笑容,「但我並不怕她,阿厭看起來很凶,動不動就說要把我吃到肚子裡去,實際上她的心比誰都軟。」

  「她是那麼的厲害,什麼都難不住她。但我只要拉著她的袖子,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說我餓了,說我好冷,她就會跳著腳,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我找來好吃的食物,她帶我去避風的山洞休息,還用柔軟的皮毛給我墊了禦寒的床榻。」

  「那時候我還為自己擁有這麼點小聰明感到洋洋得意。」婁太夫人拋起那枚已經不會響的玲瓏球,讓它在自己的一根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圈,「那些日子一直在下雪,厚厚的大雪覆蓋一切,我幾乎一步都走不出去。但阿厭卻每天都掰開洞口的積雪鑽出去,給我找來新鮮的食物。剩下的時間,我們兩個就窩在暖和的山洞裡一起玩這個玲瓏球。」

  「一開始,是我教她,但她很快就勝過了我。我們擠在一堆細細軟軟的皮毛堆裡,勾著手約定永遠都要在一起玩耍。」

  歷經歲月的玲瓏球無聲地轉個不停,婁太夫人凝望著它,眼角的皺紋在陽光中漸漸變得深刻,

  「雖然和阿厭住在一起很快樂,但我很快開始想家。我開始哀求阿厭帶我回去。她最初不答應,後來耐不住我一直搓磨終於鬆口同意了。」

  厭女帶著婁椿來到她們當初相遇的那顆大樹下。

  「順著這裡向前走,路上不要回頭,很快就能回到你們人類的世界。」厭女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指著前方的道路。
  「謝謝你,阿厭,這個送給你。」婁椿將自己從小隨身帶著的玲瓏金球放進自己朋友的手中,依依不捨地和她告別,轉身向著山外走去。

  「阿椿,」身後的朋友喊住了她,「你還會回來嗎?」

  「嗯,一定,我一定回來看你。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好好玩玲瓏球啊。」婁椿淚眼婆娑,拼命揮手。

  「好,那我就在這裡等你。」阿厭卻只是站在樹下淡淡的說。

  婁椿走出很遠,回頭看時,那個小小的身影還站在那裡,白白的小手撐著樹幹,就好像她們初見時的模樣。

  「那你後來為什麼沒有再去找她?」袁香兒開口詢問,雖然厭女確實很兇狠,又很強大。但想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幾十年孤單地在那附近玩著玲瓏球,卻沒有等來自己的朋友,不免也覺得她有些可憐。

  「一開始,是家裡出了變故,實在脫不開身。」婁太夫人的目光暗淡下來,「說起來終究是我的錯,我想著她不是人類,壽命綿長,便是讓她等一等想來也不打緊。就這樣時間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待到一切穩定下來,我也相對自由之後,我才高高興興地去天狼山找她,可是不論我怎麼走,去多少次,都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條路。」

  停在袁香兒肩頭的烏圓,用只有袁香兒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普通人類是進不了靈界的,偶爾靈界出現裂縫和人間相接,才會有人類誤闖進來。但這種裂縫不太穩定,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換方位。厭女那個傻子大概是想不到這一點的吧,出入兩界對她那樣的大妖來說,和呼吸一樣的容易。」

  「原來是這樣。陰錯陽差,就蹉跎過了幾十年。」袁香兒有些唏噓,

  婁太夫人站起身,把拐杖交給身邊的兒媳,端端正正向著袁香兒行了一個福禮。

  即便袁香兒是從現代社會來的,但也知道不好受年紀這麼大的老者的禮,起身避開了,

  「太夫人這是何意?」

  「既然小娘子找得到那個地方,老生有個不請之請,還望小娘子能帶著老生走一趟。」

  婁太夫人這句話一出,她的兒子和兒媳當即吃了一驚站起身來,急急說道,

  「母親不可,如今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母親這般年紀如何進得了天狼山深處?若是母親執意想念,不如由兒子替您去一趟,好好拜謝恩人也就是了。」

  「娘親莫要心急,便是要去,也等著來年開春,雪化了,天氣和暖。讓媳婦安排好舟車軟轎,緩緩抬著您上得山去。」

  婁太夫人舉起手,阻住了他們的話語,

  「都說人到七十古來稀。我本已放棄,曾認為這輩子,也兌現不了當初的承諾。想不到機緣巧合,竟讓這位小娘子將玲瓏金球送到了我的面前,這是上天垂憐,給我一個機會,我絕不能再錯過。」

  「母親大人。」婁銜恩還要再勸。

  「孩兒,你還記不記得母親當初給你取這個名字的意義。」婁老太太握住了執掌家業多年長子的手,「為娘這一生,從未虧欠過什麼人。唯獨負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若是此事不能遂願,一生為憾,活著也沒什麼滋味。」

  婁銜恩為難了半晌,終於收攏衣袖,站在母親身後,夫妻倆一起向著袁香兒行了一禮。

  「讓我帶你去天狼山麼?」袁香兒心中遲疑,

  「不不不,我們不去。」烏圓趴在袁香兒肩頭,「厭女太恐怖了,我可不想去見她。要是她還在生氣,變出一堆蛾子把我們埋了可怎麼辦?」

  這位老太太信守承諾,將童年時的約定牢記在心中五十餘年,令人敬佩,但袁香兒不知道是否應該帶她前去見那隻喜怒不定,實力恐怖的大蛾子。

  「帶她去吧。」南河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他正巧在福翠軒夥計的帶領下進入屋中。

  他邁步進屋,來到了袁香兒身側,說得話很簡潔,但立刻就平息了袁香兒的疑慮,「不用擔心厭女,還有我在。」

  從闕丘到這裡的時候,是周德運陪同前來。想不到回去的時候,同行的浩浩蕩蕩多了婁家一應人等。

  仇嶽明特意從床榻上起身,將她們一路送到周宅大門之外。

  周家娘子本是一位弱質芊芊,風流婉轉的女子。只因內裡換了個魂魄,明明一般的身軀單薄,纖腰楚楚,但就那樣站在門欄處,挺直著瘦弱的脊背,緊擰著雙眉,就無端給人了一種殺伐決斷,氣勢不凡之感。

  他凝著眉目看著袁香兒,欲言又止。

  袁香兒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餘年,作為一位安居在國家腹地的普通百姓,對那些駐守邊陲,征戰沙場,為她們提供了一份安逸生活的軍人是敬佩而尊敬的。這位年少成名的仇將軍之赫赫威名,即便在闕丘這樣的小鎮上也都時常能夠聽聞。《仇將軍大破天王陣》,《白袍小將轅門射戟》等等橋段甚至被編寫成了戲文,梨園傳唱,婦孺皆知。

  袁香兒想到他這樣一個人,險些被囚禁在後院,折磨至死,心中免不了戚戚。

  「您不必多慮,只需專心靜養即可,」此處人多,袁香兒緊守承諾,絕口不提他的姓氏名諱,「等過完年,咱們再一道北上,我必為您的事盡力。」

  仇嶽明低首垂目,行了個軍人間常用的抱拳禮。

  告別鼎州,揚帆起航,順著沅水逆流而上。

  兩岸青山,江影空闊,碧波雲淡,不由令人心情舒暢。

  袁香兒坐在樓船二樓的廂房,陪著婁太夫人飲茶。

  她輕輕轉著手中的青玉茶盞,憑窗遠眺,有些心不在焉。婁太夫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船頭的甲板尖上,一人迎風而立,衣襟飄飄,若流風之回雪,容顏皎皎,似朗月之淩空,只疑鬼神下紅塵,不擬人間俗物。

  「那一位是和阿厭一般的人物吧?」婁太夫人開口問道。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袁香兒感到有些吃驚,她天生陰陽眼,都未必能憑藉肉眼看破南河的妖身。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他身上有那種氣質,看上去高傲冷漠,實際上單純又柔軟。過於寂寞,又什麼都不願說出口。」婁太夫人依稀回憶起往事,露出了一點笑容,「總是害得你時常不明白要怎麼哄她開心。」

  烏圓正蹲在窗臺上舔自己的爪子,聽了這話哼了一聲,「心裡想要又不肯說,這不是傻子嗎?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並不是所有妖精都這樣的哈,本大爺就從來都不這樣。」

  「是是是,我們家的烏圓是爽快又可愛的小甜餅。」袁香兒利用使徒契約,在腦海中同他說話。

  烏圓從窗臺上跳下來,滿意地喵了一聲。

  「哎呀,好可愛的小貓。」婁太夫人伸出手指,撓小山貓的下巴,能享受絕不回避的貓大爺,立刻眯著眼抬起脖頸,舒服的開始哼哼。

  「當年我和阿厭在一起的時候,最拿手的事就是哄她開心了。」因為快要抵達闕丘,婁太夫人顯得有些興奮,談興很高,「無論她再怎麼生氣得暴跳如雷,我只要挽著她的胳膊,多多地說一些甜言蜜語哄她,她立刻就能把剛剛發生的不愉快給忘記了。真希望這一次去,還能有機會再哄一哄她開心。」

  哄他開心呀,袁香兒下意識地把視線投在船頭的那個身影上。

  南河獨立船頭,閉著雙目,一手掌平舉托在身側。如果擁有袁香兒這樣天生對靈力敏感的眼睛,此刻就可以看見天空中的星星落下絲絲縷縷星光,點點彙聚在他的手掌心中。星光滿溢,又一絲一縷地掉落在甲板,如流水般散開,漸給整艘高大的樓船鍍上一層淡淡銀輝。

  船老大正一臉疑惑地問船員,「老子走了半輩子的船,還是第一次遇著這種情形,明明大風的天氣,逆流而上。船身卻一絲震動都沒有,平穩得像是在地面上一樣。真是怪哉,奇了。」

  年輕的船員嬉笑回答,「能平順安穩不正是好事嗎?老大你恁得多心。」

  船行的一點點變化,引不起年輕的船員的注意,他興致勃勃地看著遠處的甲板上,一位年輕的小娘子正走向船頭,去到她的心上人身邊。

  袁香兒來到南河身邊,默默看著他在碧波萬頃間採集星力,凝練肉身。

  南河狹長的眼瞼睜開,琥珀色的眼眸轉過來,那裡面依稀有星河流轉,似乎藏著萬千心思,

  「小南,」袁香兒後背靠著船櫞,河風吹亂了她的鬢髮,「我不會像他們那樣。」

  「不會像什麼?」南河有些迷茫。

  「不會在你成年之後,就認不出你來。不會明明承諾了卻又沒做到,讓你白白等待那麼多年。」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但她此刻覺得就是想說,「我絕不會這樣,我不捨得。」

  南河看了她半晌,一臉平靜地別回臉去,似乎對她的話毫無反應。

  一雙毛絨絨的耳朵尖,突然從烏帽的邊緣擠了出來,透著一股難以掩蓋的粉色,在風中抖了抖。

  「別,別收回去,先讓我摸摸。」袁香兒蒼蠅搓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3:35 PM

第四十一章

  樓船泛泛排波劈浪,驕陽正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眼前的人背對著河面,笑面如花,捲曲的睫毛輕顫,像是一雙扇動著的蝴蝶翅膀。南河覺得胸口也有一隻蝴蝶飛過,輕輕地停在枝頭,喚醒了一樹春花。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幾分竊喜,幾分躍躍欲試,向著他的耳朵伸出手來。

  南河突然開始懼怕那隻白生生的手,直覺告訴他必須躲開,但身體卻被死死地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那柔軟的手越來越近,一把握住了他敏感的耳朵。

  她還在笑,眉眼彎彎全都染著歡喜,皓齒輕輕咬住了紅唇。

  南河發現自己的內心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他突然明白了所謂的成年,不僅是自己的身軀得到重塑,力量變得強大,更代表著他會從內心深處自然而然地產生某種新的感情需求,某種神秘的,不可言述的欲求。

  他的心跳莫名開始加速,一下比一下更快,一下比一下更響。

  拍打在船頭那些喧鬧的水浪聲,似乎都被胸膛中如鼓的心跳聲蓋過,

  他覺得自己不像是站在船頭的甲板,而是立足在萬丈深淵的邊緣。明明看見蒼駒、厭女,一個個在這裡摔得片體鱗傷,偏偏還是準備閉著眼睛跳下去。

  這就像是一場戰役,還沒有開始,他卻已經要輸了。戰鬥是天狼族的本能,而他不允許自己在戰鬥中失敗,失敗,對他來說時常就意味著死亡。

  但這一次,他站在深淵的邊緣,已經無路可退。

  那人還在陽光裡笑,用輕輕柔柔的聲音喊著他,「小南,小南。」

  「我不捨得呀。」「讓我摸摸。」

  細細軟軟的聲調,卻比最為鋒利的牙齒還要厲害。溫溫柔柔的手掌,卻比最為堅硬的利爪還要恐怖。

  南河開始丟盔棄甲。

  作為一隻天狼,他知道自己一生只能選擇一位伴侶,這顆心一旦交出去,就再也拿不回了。然而眼前的這一位只是一個人類,人類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幾十年。將來那悠悠漫長的歲月,他將會比從前過得更加淒慘孤獨。

  他該怎麼辦?

  他無可奈何。

  那人掌控著他最柔弱的要害,不肯鬆手,使他繳械投降,無從反抗。

  她口中說著甜言蜜語,殘忍地得寸進尺,最終撕開了他的胸膛,將那手伸進他的血肉之軀,握住了他那一顆滾燙的心。

  絲毫不顧他的苦苦哀求,一把將它摘下,就那樣地抱走了。

  南河閉上了眼,耳朵也被她摸過了,尾巴也被她摸過了,還能怎麼樣呢,只能把自己給她了。

  ……

  船行到了豐州,棄船登車,改走陸路,直接上天狼山。

  到了天狼山腳下,婁太夫人就不肯再讓子女僕婦跟隨了。

  「我這是去看一位老朋友,不用你們這麼多人,沒得嚇到了她。」

  她這樣說著,袁香兒就知道婁夫人看起來衝動又歡喜,其實心中還是有數的。知道妖魔喜怒不定,性情難以捉摸,她執意守約,卻不願家人陪同前去冒險。

  她甚至對自己說,「香兒你帶我上山,給我指一指路,剩下的讓我自己找進去就好。」

  袁香兒當然不會她自己摸進天狼山靈界。在婁銜恩千叮萬囑,百般不放心的哀哀目光中,袁香兒領著婁太夫人上了山。

  下雪的山路不太好走,帶著一位年邁的老者,這路走起來就更加困難,上一次袁香兒從闕丘鎮的方向上山,就獨自走了大半日的路程。這一回還不知道要走上多久。

  但婁太夫人是令人敬佩的,她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在濕滑的雪地上,既沒有喊累,也沒有說苦,只是一言不發地儘量跟上袁香兒和南河的腳步。

  再往裡邊走,就連一點點的小道都沒了。袁香兒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走在陡峭的山坡上,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從山坡上滾落下去。

  「沒事,你緊著自己就好,我能走,我今天太高興了,想到能見到阿厭,我再遠都能走。」老太太氣喘吁吁,精神頭卻顯得異常亢奮,但她確實已經不再適合攀岩登高了,袁香兒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背著她走一段。

  「我背你。」這個時候,南河在婁老夫人的面前蹲下身。

  「不用,不用。」婁太夫人連忙擺手。

  南河只是蹲著不動,回眸看著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看起來冷淡,清透,有一點不同於人類的妖豔。但他的動作卻和暖。

  婁太夫人愣了愣,恍惚想起從前的時光,

  「怎麼那麼沒用,路都走不好,上來吧,我背你。」厭女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回過眼眸看她。

  婁太夫人最終接受了南河的幫助,伏在了他的背上。

  「真是謝謝你啊,小夥子。其實,我這腳還真的快不行了,終究還是老了啊。」

  南河不說話,他只是站起身,邁開修長的雙腿,幾下就登上險峻的山嶺,回首看向袁香兒,

  袁香兒在山腳下昂頭看著他。

  這個男人或許就是適合站在這樣的青松雪嶺之間。他有著漂亮而精緻的面容,長睫低垂,眼角拉出一道迷人的弧線,琉璃般的眼眸在冬日的陽光下輕輕轉動,這讓他在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冷冰冰不好接近的感覺。

  但袁香兒知道他遠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冷淡從容。

  他是一位溫柔而又孤獨的生靈,明明試探著想要靠近,卻又時時準備著逃跑。

  想要哄他高興,似乎沒有婁太夫人說的那麼容易。

  這幾天在船上,她竭盡所能,掏心掏肺地說了不少話,但南河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好像更低落了,他甚至偶爾透出一點悲傷的感覺來。

  可是南河長得太漂亮了,不論什麼樣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都能引人遐想。

  歡喜時讓人跟著心情變好,悲傷時令人心裡隱隱升起憐憫。

  就像這個時候,他站在雪嶺松下,冰肌玉骨,瑩瑩生輝。那雙唇輕輕抿著,帶著一種淡淡的粉色——那裡的味道可能特別甜美。

  袁香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她開始懷疑是因為南河這些天一直保持著人形陪伴在自己的身邊,讓自己產生了一些莫名的情緒。

  袁香兒甩甩頭,把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甩掉。

  都怪南河長得太漂亮了,這事可不能只看臉啊,人家和自己有著跨越著種族的天塹。他是妖族我是人族,完全不同類別的生物呢。

  可是——師父不也是妖族嗎?

  袁香兒迷茫地向上攀爬,心裡想著事,腳下一滑,險些摔了一跤。

  「嚇了我一跳。」烏圓急忙扒拉住她的肩頭,「阿香,你光顧著看南河,路都走不好啦。」

  「別瞎說。」袁香兒一把捂住了烏圓的小嘴,有些心虛地抬頭看向等在崖頂上的南河。

  南河也在看她,因為烏圓的話臉上帶出了一點笑,於是袁香兒也跟著笑了起來。

  ……

  「是那裡,就是那裡了,這個地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婁老夫人指著前方不遠處一顆枝幹虯結的槐樹。

  她從南河的背上下來,整了整衣服,扶了扶鬢髮,

  「怎麼樣,我看起來還可以吧?」她的情緒抑制不住地激動,面上帶著一點興奮的潮紅。

  「可以的,您看起來很精神。」

  袁香兒看著那棵黑漆漆的,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槐樹,心中遲疑,不知是否立刻過去。

  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女孩出現在了黑色的槐樹之後。

  「你們竟然還敢到這裡來。」她毫無表情的面孔像帶著一張蒼白的面具,向著袁香兒伸出那白皙的手臂,「我的金球呢,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一隻巨大的飛蛾影子出現在她的身後,無數灰褐色飛蛾從森林間驟然驚起,密密麻麻盤桓在半空中。

  「金球在這裡,它有些壞了,」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從袁香兒身邊出來,向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遞上手中的金球,「我在來的路上,剛剛才把它修好。」

  那個剛剛修復完成,被製作地精光閃閃的玲瓏金球,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金輝。

  厭女看著那個球,突然才注意到這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人類,她的眼睛眨了眨,面具一般的面孔似乎出現了裂痕,漆黑無光的眼眸向外放大,

  白髮蒼蒼的老者,手握金燦燦的金球,向槐樹下的女童走了過去。

  厭女一動不動地歪著腦袋,看了半天,連空中嗡嗡飛舞的蛾子都停下了動作,安靜地凝立在半空之中。

  「阿……椿?」厭女的語氣森冷無波,她冷冰冰地開口,「是你?你已經這麼老了。」

  「雖然是有些老了,但還玩得動玲瓏球。」婁太夫人拄著拐杖,帶著溫柔的笑,把金色的玲瓏球提在指間轉動。

  她一步步地向前,終於走過了五十年的歲月,來到了朋友的身前,

  「阿厭,我回來了,來陪你一起玩。」

  金球輕輕響了一聲,清越的鈴聲彌漫在雪嶺樹梢,填平了五十年的癡癡等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3:48 PM

第四十二章

  婁椿的這一生其實過得很艱難,這個世界對女性過於苛刻,她幾乎是用一種拼命的態度才衝過一道又一道的坎,耗盡心血,方才保住了家族、自己、和她所愛的孩子們。得到了想要的結果,換來了一副凝而不散的鐵石心腸。深深的皺紋,緊鎖的眉心,固定成了刻板嚴肅的相貌。平日裡就連家裡的孩子們看見了她都總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然而到了這裡,在陽光下雪地裡,她彎著腰,手上拿著那個金色的玲瓏球,面對著身前小小的女孩,披了一輩子的硬甲才終於化了,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她眉心舒展,整張臉的線條柔和起來,就連眼角的皺紋都顯得溫暖,好像回到了沒有一絲憂慮的童年。

  槐樹之後巨大的陰影和天空中漫天的飛蛾都被她忽略了,她是徹底放鬆而舒展的,毫無戒備,眼中只有那個蒼白而詭異的女孩,遍佈皺紋的手指拿著跨越了時光的金球,和當年一樣,耐心地哄著她的知交好友。

  「來玩吧,阿厭,我學會了許多新招式呢。」

  「這一次我不會再輸給你了。」

  厭女在她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只是盯著那枚金球,她的表情一片空白,令人很難看明白那張面容下蘊藏的是不是狂風驟雨。

  袁香兒小心翼翼地靠近,和她們保持著很近的距離,她時刻戒備著,緊緊注視著厭女的反應。她根本沒有料到婁老夫人竟然毫無準備地就這樣直接走上前去了,一點戒備都沒有離得那麼近,令她和南河都有些措手不及。

  厭女明明是這樣強大而危險的存在,袁香兒不能確定這個冷冰冰的妖魔體內是否還藏著當年的那份柔軟。

  她隨時準備著發動雙魚陣,生怕厭女一個不高興一巴掌就把婁老夫人給拍死了。

  然後,她看見厭女毫無表情的面容上小嘴微微張了張,

  「既然特意來了,就勉強陪你玩一次。」

  她的話顯得生硬又彆扭,過於直白的裝模作樣,像是極不擅長於社交之人說出的言語,幼稚到令人發笑的程度。

  但袁香兒是真的笑了,打從心底裡高興,

  她們兩個,一個沒有忘記多年的承諾,而另一個的心還一如當初。

  這真是最好的結局。

  袁香兒突然慶倖自己一念之間,拾起了那枚金球。

  這一刻她理解了婁椿對厭女的那份信任和毫不畏懼,那是出於彼此的真正熟悉和瞭解而產生的情感,並不以時間和外人的看法所改變。就好比她對小南和烏圓他們,即便過去五十年,一百年,她一樣也能夠毫無芥蒂地走上前去。

  白髮蒼蒼的老者像是一個孩子一樣,在雪地上有些笨拙地踢著金色的玲瓏球,褐色短袍的女童如同舞動的飛蛾,繞著她身邊來回飛舞。

  「香兒,南河,來陪老身一起玩吧?」

  「也行,我們也湊個熱鬧,烏圓也來。」袁香兒捲起袖子上了,「小南你愣著幹什麼,快點來啊。」

  「南哥,你是不是不會啊,這個很簡單,快來,我來教你。」烏圓興致勃勃地下場,一下就忘記了自己說過厭女很可怕,絕不再和她一起玩的話。

  厭女看見了南河,想起自己上一次輸給這個「未成年」的傢伙,小小的眉毛緊在了一起,

  「小狼崽,上一次沒分出勝負,這一次用玲瓏球讓你知道輸的滋味。」

  本來不屑於和這些人玩在一起的南河終於挽起了袖子,「雖然不想欺負你們,可惜我們天狼族從小就沒有學過認輸這個詞。」

  千樹雪,萬仞山,寂靜了多年的空山雪嶺,一朝被歡樂鋪滿。

  直到日頭偏西了,一行人才停下遊戲休息,婁椿氣喘吁吁坐在了樹根上。

  「老嘍,還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了。」

  厭女站在她身邊,瞥了她一眼,

  「阿厭,」婁椿抬頭拉住了厭女小小的手,「讓你等了很久吧?對不起啊。」

  厭女轉過臉去看著那棵槐樹沒有說話。

  「我們該回去了,估計婁掌櫃在山腳都等急了。」袁香兒不得不打斷她們。

  歡樂的氛圍在一瞬間凝滯了,袁香兒終於從厭女那張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孔上,讀出她某種屬於低落和寂寞的情緒。

  她在那棵槐樹下,愣愣地站了一會,眨了眨眼,低頭慢慢把那枚金色的小球收進懷中。

  「我送你。」她說。

  婁銜恩背著手站在天狼山腳下來回打轉。

  「這日頭眼見著都要落山了,母親怎麼還沒出來,不行,即便被母親責駡,我也得上山看看。」

  領著他們前來的嚮導連連搖頭,「東家,去不得,咱們這裡的風俗,這天一黑啊,便再不能往裡走了。」

  婁銜恩急道:「那怎麼行,我母親還在山裡。這樣吧,我給你加錢,你必須領著我們進去找找。」

  嚮導蹲在路邊抽著旱煙,不肯挪動半下,「東家,不是我不想掙你的錢。可這錢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咱們本地人都知道,這大山深處是鬼神的地頭,到了日落逢魔時刻,人神之間界限模糊,咱們凡人輕易走動不得。」

  這裡正爭執個不休,遠處的羊腸小道上緩緩走下來幾個人,

  斜陽的餘暉披在他們的身上,其中一人鬢髮如雪,拄著拐杖,手邊牽著一個小小的女孩,一步步地往下走。

  婁銜恩見著自己的母親平安歸來,大喜過望,上前迎接。

  母親在雪山裡走了一天不僅平安無事,甚至連精神頭都還十分旺盛,讓他高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只是母親身邊牽著的這個小姑娘讓他心裡有些發毛。

  十歲左右的年紀,烏溜溜的眼睛,白白的小臉,赤著雙腳踩在雪地上,一手拉著母親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作為極少數知道母親秘密的人之一,婁銜恩明白這位大概就是母親掛念了一輩子的恩人。五六十年過去了,她還是母親口中的那副孩童模樣。雖然知道是恩人,但依舊免不了敬畏這樣非人類的存在。

  家中掛在大廳上的那副天狼山戲球圖,畫的便是這位的相貌。那副母親親手書寫的對聯,「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瓏,匠心獨刻骨,鬢皤莫忘恩」,以及自己的名字銜恩,都是在提醒著莫要忘記了這位曾經救助母親的恩情。

  婁銜恩想起母親從小的耳提面命,強忍住住心中的恐懼,哆哆嗦嗦地行了個禮,

  「母……母親,這位就是恩人了嗎?」他結結巴巴地拜謝,「見過恩……恩人。」

  婁椿對著厭女介紹,「阿厭,這是我的長子。」

  她又指著從後面跟上來的兒媳,「那是大兒媳婦。家中還有幾個孩子,這次沒有來,有機會也該讓你見見。」

  厭女黑黝黝的眼珠看著眼前的人,

  那些在給她行禮的都是阿椿的家人,熱熱鬧鬧,子孫滿堂,人間煙火,和自己隔著遙遠的距離。

  「娘,阿娘,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兒媳婦的膽子倒比兒子還大些,小心翼翼從長子身後探出腦袋來,試探著說。

  「你們先回去吧,我打算就住在阿厭這裡。」婁椿突然宣佈。

  厭女一下把小小的臉轉過來,抬頭看著身邊的婁椿,她眨了眨眼,那小臉上頓時有了光。

  「從前說過,要好好陪你玩耍,也沒能做到。」婁椿低頭看著容貌比自己孫女還要小些的女孩,「如今孩子能獨當一面,家中的事也了了,我左右也剩不了多少年,就都用來陪著你吧。」

  「母親,這如何使得,萬萬不可!這荒山雪嶺條件艱苦,如何住得?」婁銜恩慌忙跪在了母親的膝下,「若是母親留在此地,兒子怎生承歡膝下,還怎麼時時向母親討教?」

  「起來,像個什麼樣子。」婁椿在兒子面前十分有威嚴,「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婁家辛苦,該吃的苦也都吃盡了,剩下的這麼點時光,就讓我活成我自己想活的樣子吧。」

  「這個地方,我十歲的時候就住過,如今住下自然不用你們操心。左右我只住在山腳附近,你若掛念,偶爾前來探視便罷。」

  玲瓏金球一事以一種意想不到的結局落下了帷幕。

  袁香兒回到了闕丘鎮的家中。吃了一頓師娘煮的香噴噴的辣子麵,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正歪在久別重逢的師娘房中膩歪。

  她枕著雲娘的膝蓋,一邊伸手拿小几上新做的棗泥酥,一邊和雲娘說起一路的種種見聞。

  「你走這麼一趟,倒還遇上不少有趣的事。看來確實是該讓你多出去走走。」雲娘坐在羅漢床上,拿一條大毛巾擦她濕漉漉的頭髮,「那位婁太夫人,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

  「是啊,這和我想的可不一樣。誰能想到她金玉滿堂的家不要,卻願意在天狼山上住下來。」袁香兒想到婁銜恩夫婦最後也拗不過母親,在她們告辭的時候,夫婦倆還在就近匆匆忙忙採購家具被褥,說要往山上送去。

  「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身為女子,能做到像她這樣透徹而勇敢,真是難得。倒也不枉費那位和她相交一場。」

  袁香兒吃著棗糕,嘴裡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句,「總覺得還是有些可惜。」

  從這裡的窗戶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院子中的那棵榕樹。

  烏圓口中叼著一個小袋子,那是從鼎州帶回來的小魚乾,啪嗒一聲丟在了錦羽的吊腳小木屋前。

  屋門打開了,伸出一雙小手將那袋小禮物收了進去。過了一會那小手重新伸出門來,捧出一疊棗泥酥——雖然看不見錦羽,但雲娘聽袁香兒說了他的存在,每次做了新鮮的吃食,都會在小木屋前放上一份。

  烏圓嗤笑了一聲,「誰稀罕這個啊。」

  終究還是叼走了兩塊,竄到樹杈上吃去了。

  「並不算可惜,」雲娘擦乾袁香兒的頭髮,拿一柄牛角梳慢慢幫她梳通長髮,「人世間的快樂,多從這『可惜』二字而來。正因為有了想要珍惜的事物,時光的流轉才有了意義。」

  即便是不同種族,也不要緊麼?袁香兒看著窗外大樹下石桌,那上面有一隻小小的銀狼,蹲坐其上抬頭望月。

  細細碎碎的月華星光,從空中灑下,點點在他身軀流轉。

  原來師父每天在樹下修習,師娘便是在這個位置看著他。

  袁香兒曾覺得這個時代的人迂腐而守舊,不如自己開闊豁達。如今想想,猛然發現,她們比自己還要隨性浪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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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設定大致是這樣,後面也會慢慢點到,

  1、但凡很少和人類接觸的妖魔,即便外形變化得毫無破綻,衣服和表情這些細節多半是很不拿手的,比如厭女和南河,都是穿著個破袍子,面攤的類型。但長期混跡在人類世界,或者從小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得到精心照顧的妖魔,比如阿螣和烏圓還有錦羽,他們的衣服都很精緻,表情也比較多。

  2、妖魔化形之後可以選擇讓人類看見或者隱形,但沒有完全化形的小妖人類是看不見的,比如錦羽還有當初的小狐狸,小黃鼠狼,小兔子。

  3、烏圓從一開始就是戰鬥能力很菜的類型,他的技能在別的方面。(最主要還是負責可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4:04 PM

第四十三章

  袁香兒躲在天狼山的一處高地,收回尋蹤式神,悄悄探望,山谷的谷底那裡有一隻五彩斑斕的妖獸,正駐立在那裡閉目養神。

  沒兩天就過年了,南河卻越發頻繁的進入山中狩獵,每次都拖著一身的傷回家。袁香兒不太放心,這一次悄悄帶著烏圓跟過來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

  她總覺得,小南這麼急切地收集妖丹,是為了能在年後跟著自己去漠北,而拼命地攢儲備糧。

  「看,那是我南哥。」立在袁香兒的肩頭烏圓喊了一句。

  「噓,小聲點,別被他發現了。」

  袁香兒發現烏圓雖然看起來單純,實際上社交屬性點滿,不但自發就喊起南河哥,還記得給錦羽帶回伴手禮,連雲娘都分外偏心於他,果然是嘴甜的孩子有糖吃。

  她們所處的地勢很高,從這裡望下去,壁立千峰,岩巒巍峨,霜雪簇簇,大地是斑駁的黑白兩色。

  一匹銀白色的天狼出現在岩壁上。

  精悍,淩厲,行動如風,緊實的身軀內蘊含著強大的爆發力,帶著一種令人嘆服的美感。他在岩石上飛奔,俯衝向自己的獵物,銀白的毛髮輕揚,在身後灑下一路星光。

  袁香兒跟著屏住了呼吸,心跳跟著加快。

  南河從山坡俯衝,縱身一躍,身化一抹銀輝,撲倒那隻五色牛妖。

  牛妖猛然睜開眼睛,昂頭鳴叫,雙目中射出兩束光芒,長長的光束探照著衝破雲霄。

  山谷的天色驟然暗下來,黑壓壓的雷雲在山谷的上空彙聚翻滾,銀色的閃電遊動期間,令人心驚膽戰的粗大霹靂從雲間劈下,接二連三全劈在南河的身上。

  南河的周身電流交織,卻絲毫沒有畏縮之意,他齜著鋒利的牙齒,眼露凶光,在鮮血和雷電中死死咬住牛妖的脖頸不肯鬆口。

  天空的雷雲在他低沉的吼聲中破開一個圓形的缺口,遙現漆黑的蒼穹和天外星辰,星光如隕石暴雨,破開雷電從天而降落入山谷,和那些霸道的雷電交織纏鬥在一起。

  山谷內湧起滾滾濃煙,濃煙中電光閃閃,星力灼灼,五彩的健壯神牛,銀白的兇悍天狼,兩個身影在閃電和星雨間翻滾纏鬥。

  一個是怒目雷神,一個是奪命星宿,一時間雷獸鬥木奎,牛妖戰天狼。攪弄得地動山搖,驚起林間飛禽走獸四處奔逃。

  烏圓縮低了身體,露出一點點腦袋,「打雷,阿香,這是雷獸,我們妖族都怕雷電。」

  袁香兒看著那在滾滾濃煙中偶爾出現一角的銀色身影,他滿身交織著電光絲毫不懼。袁香兒的眼角湧上一陣濕意,心中熱血蒸騰。

  她不是沒有和妖魔戰鬥過,被護在安全的雙魚陣中,佈陣畫符,念咒掐訣,有一種掌控著神秘力量遊戲紅塵間的娛樂感。

  可是眼前的戰鬥是拼命,是真正的血戰,或許一次的失敗,丟的就是性命。

  南河奪取妖丹並不容易,很多時候征戰多時,最終還是被強大的獵物掙扎逃脫。自從鼎州回來之後,他密集的頻頻入山,幾乎每一次都在夜幕中傷痕累累的回家,問他的話,他可能只會說小傷,沒事,舔舔就好。

  袁香兒心中有所觸動,一直以來蒙在道心上薄薄的一層紙突然破了,這個世界的一切變得更加清晰而真實,讓她收起了自己一直以來在術法修習上輕忽散漫的心。她起身咬破指尖,莊而重之,淩空書符,在那一瞬間她似乎進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

  這種感覺她曾體在阿螣第一次進入家中時會過一次,那時巨大的蛇妖出現在庭院,她生死關頭摒棄雜念繪製四柱天羅陣,同樣進入到了這種物我兩忘的狀態。

  天地間的靈力源源不絕匯入體內,又沿著周身靈脈從指間流入符文,最終歸於天地,生生不息,循環不止。袁香兒一舉書成四張符咒,四張靈氣書就的靈符爍爍生輝,懸凝空中,實而不散。

  袁香兒駢指遙點,靈光灼灼的符文旋轉著降入谷底,佔據四柱方位,驟然放大,交織流轉的靈力凝成圓形的避雷陣盤。恰恰擋在了戰鬥中的兩隻妖魔上方。

  一道手臂粗細的雷電從空中劈下,被陣盤擋住,化為細小的電流四散遊走。

  密集的落雷交織著恐怖的電網,不斷從空中落下。

  四張符籙同時亮起,避雷的陣的幻影在空中晃了晃。

  袁香兒臨時繪製的避雷陣法只擋住了短短一點時間的雷擊,就在空中潰散。

  就這樣一小會的時機,漫天星光驟然璀璨,沉沉狼嘯從谷底響起。

  滾滾的濃煙還在彌漫,山谷間驚天動地的響動聲卻逐漸停歇,終究歸於平靜。

  袁香兒還在伸著脖子看谷底的情況,那道銀色的身影破開煙塵出現,幾個起落來到她的身邊,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你們怎麼來了?」剛剛結束戰鬥還帶著點沙啞的聲音響起。

  「當然是當心你啦,南哥。」烏圓的腦袋從躲避處鑽出來,「瞧你這話問的,其實看見我和阿香,心裡開心壞了吧?」

  「怎麼樣?傷得重不重?」袁香兒小心摸著南河的腦袋,那裡有一道被電擊燒傷了的疤痕。

  「一點小傷,舔舔就好了。」他果然這樣說著,隨後伏低了自己巨大的身體,「上來吧,我們回去,這裡不安全。」

  夜半時分,袁香兒在睡夢中醒來。

  窗外涼蟾高臥,一室月華如洗。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一直睡在床頭矮櫃上的小小天狼不見了,只留著一個空空的軟墊。

  袁香兒披上衣物,走出屋外,站在冰涼的簷欄上,向著庭院望去。

  天空之中,細細碎碎的月華和星輝像是滿天浮游的螢火,彙聚成娟娟細流在空中遊動,絲絲縷縷地流動進院內的柴房中。

  他怕吵到我,所以又躲到這裡來了。

  袁香兒躡手躡腳地靠近,房門虛掩,化為人形的南河盤膝坐在柴草堆上。

  瑩白的長髮旖旎而下,披散在地面,那人緊鎖著眉頭,額間微微出汗。但顯然比起上一次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咬著手臂忍耐好上許多。袁香兒心中略微鬆了口氣,摸回屋子找了個軟墊,穿上厚實的衣物,悄悄坐在柴房的門外等待。

  直到斗轉星移,天邊微微泛白。天空中的異像才漸漸消失。

  「我……本來是怕吵到你休息。」帶著點喘息的低沉嗓音從屋內傳來。

  「已經好了嗎?」袁香兒轉過身,站起來伸手推開門,笑盈盈地探頭入內,

  「不要緊的,下一次可以叫醒我,我為你畫一個聚靈陣,守在你身邊,會更安全一些。」

  南河坐在草堆上,因為抬頭看她而微微昂著脖子,他的臉上還掛著汗水,幾縷細細的捲髮黏在白皙的脖頸上,肌膚因為剛剛接受過星力而瑩瑩生輝,雙唇瀲灩,眼眸中盛著一點柔軟的笑意。

  袁香兒覺得喉嚨有點發乾,她聽見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她鬼使神差地在南河面前蹲下身,向他伸出雙手,「抱你進屋好嗎?」

  這句話說出口後,袁香兒眨了眨眼,才發覺似乎有些歧義。

  好像和上一次不太一樣,小狼還沒有變成毛團子,此刻是一個比自己還要高的的俊美男子。

  南河用濕潤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帶著點埋怨,隨後認命地將自己的頭靠上了袁香兒的手掌。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袁香兒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僵住了,思維已經無法順利運轉,那個漂亮的男人還用他的臉在自己的掌心蹭了蹭。

  一時間空氣似乎變得像是油脂一般黏黏糊糊的,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有些困難。

  「我是說,你如果累了,可以變小一些。我帶你回去休息。」她胡亂找補了一句。

  南河抬起身,修長的手臂就撐在袁香兒身側,這樣兩人的距離就靠得有些過於近了。

  他側過頭,低垂眉眼,漂亮的眼眸輕輕晃動,鼻翼沿著袁香兒的脖頸親嗅,溫熱的氣息一路落在那裡的肌膚上。像有什麼東西從皮膚上爬了過去,癢癢得直往心尖裡鑽,還在她的心頭狠狠撩了一把。

  用這張臉,靠這麼近,還做這種動作,是犯規的!袁香兒在心裡喊道,你現在可不是小狼,又長成副傾城傾國的模樣,再這樣下去我可能要犯錯誤了。

  要命的是那薄薄的雙唇微分,在這種時候還輕輕說了一句話。

  「我……也做你的使徒好不好?」

  「什麼?」袁香兒正在暈頭轉向,根本沒聽明白,「南河你剛剛說什麼?」

  南河已經抿住嘴,退了回去,把二人間的距離拉開了。

  「不是,小南,你剛剛說什麼?」袁香兒抓住了他的手,心頭發熱,「你,你是說?我沒有聽錯?」

  南河側過臉,垂下眼睫,過了許久,才輕輕說道,「如果你還想要我的話。」

  袁香兒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動得過於快了,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

  心底莫名好像多了個潘多拉盒子,正有一雙手準備悄悄將它打開,看一看裡面藏了些什麼了不得的想法。

  只是結使徒契約,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努力想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此刻應該向南河表達自己的欣喜和高興,給他許諾結契之後會對他一樣尊重和喜愛。

  袁香兒聽見自己口中開始吧啦吧啦說著話,可腦海中總有一個角落在天馬行動的胡亂跑動。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雖然我們年紀對不上?

  首先還是種族的差異吧,不不,首先是南河的心意,人家只是想和你結個使徒契約,沒准會被你這樣奇怪的心思嚇到。

  到底在想什麼,快把這可怕的想法趕走吧。

  她心不在焉的,果然已經不太想要我了。南河難過的低下頭,覺得這輩子都沒這麼的沮喪過。

  ……

  在天南山的某個角落,

  有一座由各種礦石凝聚成的古怪小屋,外表古怪而堅實,裡面卻擺滿了各式各樣屬於人族的家具用品。

  厭女盤著白生生的小腿,坐在一張小木桌前,不耐煩地敲著桌面,

  「吃完東西就趕緊滾,以後不許再來我這裡,你們會嚇到她。」

  桌子的一邊坐著老耆,另一邊坐著九頭蛇。

  老耆頭顱巨大,身材瘦小;九頭蛇擁有人類的身軀,衣領處卻伸出九條細細的脖頸,其上各頂著一個腦袋。

  二人不搭理厭女的話,就著桌上的各式點心大吃特吃,梗著脖子灌茶水。

  婁椿端進來一盤新蒸好的肉包子,擺在桌上,笑眯眯地說,「不打緊,我這幾天見多了,也漸漸習慣了。客人慢慢吃吧,孩子們送了很多上來,左右也吃不完。」

  九頭蛇的三個腦袋轉回頭,目送著婁椿離開,四個腦袋忙著吃包子,另外兩個腦袋抬起來疑惑地看著厭女。

  老耆咽下口中的食物,「阿厭,你最近怎麼養起了人類?這個人類很好吃嗎?」

  「那是我的朋友,你敢碰她半下,我就把你封在繭裡抽乾,讓你比現在還老上十倍。」

  老耆連連擺手,「我對人類沒興趣,他們味道不好,還一點靈力都沒有。我們是來和你商量怎麼對付那隻天狼的。」

  「最近那隻小狼太猖狂了,接連奪了虎蛟和雷獸的內丹。」九頭蛇的一個腦袋開口說話,「這樣下去可不行。這裡很快就沒有人會是他的對手,我們應該趁早聯起手來,把他找出來幹掉。」

  厭女撇了撇嘴,「我對那隻狼已經失去興趣,他的事你們別來找我。」

  「為什麼?」九頭蛇一拍桌子,九個腦袋一起抬起來轉向她,「當初是你說天狼的內丹滋味最好,引誘得我牽腸掛肚這麼久,現在你居然想反悔。」

  「是我說的又怎麼樣?」厭女的一隻小腳踩上桌子,「不過一個內丹罷了,我感覺殺了你可能會直接有九個內丹,我有些想試試。」

  九頭蛇一下萎靡了,縮回脖子,「不不不,都是誤會,我只是腦袋多,其實也只有一個內丹的。」

  離開了那間狹窄的屋子,九頭蛇和老耆恢復了巨大的妖身,

  「厭女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九頭蛇長長的尾巴遊走在雪地間,「不過那個人類做的食物真是好吃,我也想養一隻人類了。聽說虺螣的家裡也有人類,每天都給她煮好吃的。」

  「別傻了,人類可不好養,嬌氣得要命。」老耆的雙手袖在袖子裡,搖搖晃晃向前走,「冷一點會死去,熱一點也會死,你大聲點沖他們說話,都能把他們嚇死。一兩年忘記餵食,回家就只會看見一副乾屍。即便小心翼翼的養著,一點都不出錯,他們也連一百年都活不到。」

  「哦,這樣啊,那還是算了吧。」九條蛇遺憾地撇撇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4:17 PM

第四十四章

  袁香兒收起手中的朱砂和筆,看著新繪製好的陣法和坐在陣法中的男人,心中莫名覺得有些緊張。

  她一手拾起南河的一縷銀色長髮,一手拿著一柄小剪刀,

  那些髮絲捏在手中,像是最柔美的綢緞,滑順異常,讓她有些心猿意馬,她的心底隱隱升起一種罪惡的想法,叫囂著將它們剪下來,放在陣法中,這個男人從此就屬於自己了。他無法再逃跑,無法再反抗,從此以後只能對自己言聽計從,任憑擺佈。

  「真的可以拿走嗎?」袁香兒說。

  南河只是看著她不說話,眼中瑩瑩有光,讓袁香兒覺得自己剪去這麼一縷髮絲,是犯了什麼大罪過。

  從前,她覺得結下契約就和是當年的自己養一隻寵物差不多。於是她養了一隻小貓,又養了一隻小雞,

  這會還準備養一個……男人。

  袁香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去了一趟鼎州,接觸到了江湖中的那些修真人士,她認識到了使徒契約並非像自己想像中那般美好,可以說是一個極為不平等的主僕契約,一旦簽訂,作為主人幾乎可以肆意地欺辱和擺佈他們的使徒。

  即便如此,單純的烏圓,錦羽和一直以來高傲冷淡的南河,都心甘情願地答應了自己這般無禮的要求。

  袁香兒突然覺得心中感動,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位好主人,她有全心全意地照顧和疼愛她的使徒們。可是如今,手裡拈著南河的長髮,她才知道在自己的一點點小恩小惠的背後,這些單純的朋友回報給自己的是他們的自由和尊嚴,是重如山嶽的信任。

  「怎麼了?」南河看見了袁香兒眼中的遲疑,他慢慢站起身來,「如果你不要我……」

  他的腦袋上鼓出兩個小小的包,一雙毛耳朵跑了出來,軟軟地耷拉著,轉身想往外走。

  「誒,小南你別走。」袁香兒回過神來,敏捷地拉住他的手臂,看著委屈巴巴的南河,有些哭笑不得,「你聽我說啊,小南,不是你想的那樣。」

  如果說烏圓是一個在愛中長大的孩子,開朗活潑率性而真誠,很容易討人喜歡。南河就是一個敏感而內斂的男人,他不擅長表露自己的情感,還很容易自我否定。甚至把自己所有的尖刺全包裹起來,只向內朝著自己,哪怕心已經被紮穿了,也不願被人看出一絲端倪。

  如果不是一對控制不住的耳朵每每出賣了他,袁香兒可能都沒那麼容易從那副冷漠淡然的面孔上分辨出他內心豐富敏感的情緒。

  以小南的性格能主動說出結契的話,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掙扎,可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傷心。

  「我是想改一下這個法陣,南河。」袁香兒解釋道,「去掉裡面關於束縛和懲戒的內容,只留下彼此心靈溝通,相互感知對方安危的作用。讓它成為人類和妖魔之間平等交往的陣法。」

  「為……為何要這般?」

  「從前我是不太瞭解,如今知道了,怎麼好讓你們因為我結那麼不合理的契約。」袁香兒左右看看,確定烏圓和錦羽不在,開始厚著臉皮哄南河,「我最喜歡小南了,怎麼可能不願意和你結契。等我把陣法改良好了,我們就馬上結契好不好?」

  如果是陌生人,結契什麼樣的契約都無所謂。但對於一心對自己好的人,袁香兒只想加倍的對他們好。

  南河沒有說話,只把臉別到一邊,那俊美的側顏上,眼睫低垂,雙唇微微張了幾次,終究在嘴角出現了一點向上的幅度,他明明笑得那麼淺,但袁香兒卻跟著滿心歡喜了起來。

  雲娘提著一筐衣服出來的時候,看見袁香兒正獨自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咬著筆頭對著一堆的稿紙寫寫畫畫。

  「香兒你要不要去看看小南,他好像有些不太對勁。」雲娘把衣服都抖開往繩子上掛,「剛剛我出來,看他蹲在走廊上,整個耳朵都紅透了。想摸摸他是不是發燒了,他卻跑得飛快。」

  「哦。他阿……他沒事。」袁香兒嘿嘿嘿地笑了。

  小南這樣高興啊,等陣法改好了,再把烏圓和錦羽的契約都改了。

  對,早就該這麼做了。她興奮地想。

  只是這好像有點難,要是師父還在家就好了,能和他請教一下。師父和竊脂、犀渠的感情那麼好,說不定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

  爆竹聲聲除舊歲,家家戶戶守歲筵開。

  除夕之夜,下起了細細的小雪,雲娘和袁香兒一起收拾了一桌的年夜飯,就擺在了簷欄下。她們鋪了毯子,架起火盆,燙了一壺小酒,娘倆個一邊守歲,一邊賞著院中的雪景。

  袁香兒在雲娘面前,按照當地的禮節恭恭敬敬行了個伏禮,感謝師娘一年來的照顧。

  「來來來,這是給香兒的壓歲錢。」雲娘遞給袁香兒一個紅包。

  「謝謝師娘。」袁香兒笑嘻嘻地接了。

  「這是南河的。」雲娘又取出了一個,放在南河的小爪子前,「小南是第一個來我們家的,自從小南來了以後,家裡就越來越熱鬧了。」

  南河猶豫了一下,伸出腳來,將那個紅包踩住了。

  烏圓一下竄上簷欄,出溜到雲娘面前打轉,

  「喵喵,喵喵喵?」

  「當然少不了我們烏圓的。」雲娘笑盈盈地遞出一個紅色的小荷包,讓烏圓叼著走了。

  然後她站起身,提著棉袍的小擺,走到了錦羽的小木屋前,將最後一個紅色的荷包放在了木屋的門前。

  事實上錦羽從她走下簷欄的臺階之時,就一路小跑著跟在了她的腳邊。

  「新年快樂啊,錦羽。」雲娘對著木屋上的名字說道。

  看不見的錦羽沖著她發出一串咕咕咕咕的聲音。

  雖然彼此不能交流,但並不妨礙她們的相互喜歡和快樂。

  雲娘分完紅包,提前進屋休息。

  「你也差不多就行了,不能喝得太多。」臨走之前她交代袁香兒,「要是你師父在,想必還不讓你這個年紀就喝酒。」

  「只要師娘您同意了,師父沒有不答應的事。」袁香兒笑嘻嘻地說。

  院子內,烏圓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和錦羽分享自己的紅包了,他打開紅包袋子,裡面是一副象牙做成的羊拐,每一面都雕刻有別致可愛的圖案。

  「你的是什麼?」烏圓探頭看錦羽的紅包袋子,裡面是一模一樣的象牙羊拐。

  「太好了,來玩吧?你會不會這個?」烏圓一下化為少年的模樣,伸手抓起了四個羊拐拋在空中,反手一把接住了。

  錦羽同樣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玩具,發出了咕咕咕的聲音。論起玩人間的遊戲,他可一點都不輸於烏圓。

  袁香兒看著庭院中玩鬧起來的兩隻小妖,打開自己的紅包,裡面和往年一般,是一枚黃金的錢幣,錢幣上十分接地氣地一個刻著「招財進寶」四個字。

  「你的是什麼?」她伸頭看南河的,「哎呀,咱們倆是一樣的。」

  南河的紅包裡,同樣倒出了一枚小金錢,不過換了「添丁進福」四個字。

  這八個字在過年的人間十分常見,家家戶戶的紅燈對聯上,比比皆是,成雙成對的出現在一起。

  這個時候,兩枚金錢擺在一起,就特別像是一對。

  南河看看袁香兒手中的,又看看自己爪下的,似乎十分喜愛,用爪子將那枚錢幣撥過來撥過去。最終叼了起來,先跑回臥房收藏妥當方才放心。

  鎮子上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小小的煙火不時升上誰家的房頂,炸出一片熱鬧歡騰。

  烏圓和錦羽在雪地上玩得正歡。

  袁香兒喝得有些微醺,將身邊銀白的小狼抱到腿上搓過來揉過去。

  天空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鳴嘯聲,遠處的天邊懸浮著一隻巨大而詭異的妖獸,細頭細尾,中間卻鼓著個圓鼓鼓的肚子,像一艘胖乎乎的熱氣球,飄飄蕩蕩向著天狼山方向飛去。

  「那是什麼東西?長得那麼奇怪。」袁香兒迷迷糊糊地問。

  「那是龍,龍會在除夕夜歸巢。」

  「龍?龍長那個樣子的嗎?肚子怎麼那麼大?我以前過年為什麼沒看見。」

  「他六十年回來一次。食飽方歸,歸來一夢六十載。周而復始。」南河看了袁香兒一眼,上一次你還不曾誕生在這個世間。但下一次,下一次我們還可以一起看他。

  「哈哈哈,原來是貪吃吃得那麼胖,我說呢。」袁香兒醉醺醺地哈哈直笑,「阿南,你也變得那麼大,讓我趴在上面飛一圈行不行?」

  「你的毛那麼軟,陷在裡面肯定和躺在雲上飄一樣舒服。」她暈乎乎地站起身,把南河整個抱起來,用腦袋蹭那一團銀白的毛茸茸,「還是我們家小南最好,既漂亮,又能幹,這麼體貼,毛還特別好摸。我一定要和你結契,我們馬上就結……結契。」

  「你喝醉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無奈地響起。

  「胡說,我哪裡就能喝醉。我現在畫十個天羅陣都沒問題。不信我馬上畫給你看。」袁香兒搖搖晃晃往樓梯下走,腳下一滑,身體就往下倒。

  一隻有力的胳膊攬住了她。她在迷迷糊糊間依稀聽見了一聲歎息。

  大年初一,袁香兒在宿醉中醒來。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昨夜是怎麼回到床上來的。

  反正此刻的她卸了釵環,脫了鞋襪,小臉洗得乾乾淨淨的,舒舒服服地窩在了被子裡。

  袁香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首先看見的是蜷在床頭櫃上的一團毛茸茸。

  「新年好呀,小南。」

  那隻銀白色的小狼神色不明的看了她一眼,抖了抖小耳朵,從櫃子上跳下來,一溜煙地跑了。

  我昨夜做了什麼嗎?袁香兒使勁回想,發現腦海中一片空白。

  大年初一是客人上門拜年的時候。

  第一位敲門的是祙,袁香兒打開門,從他的手中收到了一大籃新鮮的山茶花。她把山茶花拿給雲娘看。

  「這麼多茶花也戴不完,白放著可惜了,不如做成茶花餅吧?」雲娘高高興興地從袁香兒手中接過花籃。

  隨後是時常走動的鄰居上門回禮,袁香兒年前從鼎州帶回來土特產,給四鄰分派了一圈。因而她們也都帶上豐厚的禮物前來拜年。

  對門的陳家嬸子提著兩尾魚一隻雞,站在門外和雲娘嘮嗑了許久。她的大兒子陳雄穿著一身精神的行頭,提著東西站在母親身後,紅著面孔,不時地悄悄看向袁香兒一眼。

  吳嬸家的大丫送來了喜餅,拉著袁香兒責怪,「你跑哪兒去了,我就要出門了,想找你多聚聚都見不著人。」

  她開春就要嫁到兩河鎮上的人家,將來回娘家不易,對兒時的夥伴戀戀不捨。

  袁香兒伸手抿了抿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的鬢髮,將一柄婁家答謝的金釵別上了她的鬢間。

  「這是特意給你留的,算提前給你添妝了。」

  「哎呀,這麼貴重,讓你費心了。你且等你,等你嫁人那一日,我一定給你送一支更漂亮的。」大丫開心得摸著頭上漂亮的金釵。

  人來人往熱鬧了一整日,日落時分院牆外響起了一串清越的鈴聲。

  南河一下繃緊了身體,發出威懾的喉音,瞪著院牆外一棵高聳的雲杉。

  那樹梢之上坐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手中轉著一枚滴溜溜的金色玲瓏球,正是多日不見的厭女。

  「哼,果然是鯤鵬住過的地方,防禦的挺嚴實嘛。」厭女不高興地坐在樹梢上說。

  余搖雖然不住在此地多年,但院子中依舊留有他的氣息和他布下的陣法。又經過袁香兒多方加固,除非經過允許,尋常妖魔進不了這個院子。

  袁香兒打開院子的大門,向她招手,「進來吧。」

  厭女從樹梢上跳了下來,此刻的她穿著一身滾著兔毛邊百蝶穿花緞面夾襖,腳上蹬著一雙金紅色的虎頭鞋,頭頂上依舊戴著袁香兒當初送她的羊絨風帽,襯著白嫩嫩的肌膚,顯得粉妝玉砌,冰雪可愛。

  「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袁香兒誇她。

  「好看嗎?阿椿做給我的。」厭女張開雙手在地上轉了個圈,當真像蝴蝶一樣輕盈可愛。

  「好看,沒有哪個小姑娘能比你更好看了。婁太夫人怎麼樣,住得還習慣嗎?我正想著這幾日去看看她。」

  「她很好,就是偶爾有些咳嗽。虺螣說可以找你要一些祛病的符籙戴在身上。」

  「行啊,我過完今日,沐浴熏香,認認真真為婁太夫人畫兩張驅除風寒的祛病符。去漠北之前一定給你送到山上去,順便給婁太夫人拜個年。」袁香兒真心誠意地希望老夫人長命百歲,身體康健。

  厭女輕輕哼了一聲,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低頭玩轉手中的金球。

  袁香兒包了一袋糕點,和南河一起將她送出門。

  這裡是鎮上最靠近天南山的位置,轉出門來,便是上山的道路,站在山腳下,厭女停下腳步,突然伸手將手中那枚小小的金球遞上前,

  「阿椿給了我一個最新款式的,這個舊的沒用了,就送給你玩吧。」

  「送給我?」袁香兒愣住了。

  「這是法器,她煉製過了,裡面藏著她的力量。你收下罷。」南河突然開口。

  厭女轉過身來看著山下熱鬧繁華的城鎮人家,蒼白的小臉上雙瞳如漆黑的深淵,「數百年前,此地發生天災,顆粒無收,餓殍遍野。許多養不起孩子的人家,就將家裡的女孩丟在了天狼山深處,任憑妖魔野獸吞食。」

  「那時候死的女孩太多了,冤魂眾多,積怨而生了我。因此我的能力,便是溝通天地間的魂魄。」

  「這枚玲瓏球,跟在我身邊多年,我將它煉製成了法器,有攝魂鎮靈的功效。你留在身邊,或許對你能有所幫助。」

  那個小小的身影說完這句話,幻化為無數飛蛾,四散在空中,一路飛向天狼山深處的那間小小屋子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4:31 PM

第四十五章

  大年初五,袁香兒帶著花燈和禮物,進入天狼山,到虺螣家拜年。

  「阿香,你來啦?我正和阿佑學做香丸,想著做好了給你送去呢。」虺螣變出一條尾巴,從庭院裡飛快地遊動出來迎他們。

  袁香兒手中提著一盞蛇形的花燈,蛇身靈巧地盤在一起,用青色的娟布加上薄薄的牛角片,巧妙地拼接出了靈動的仿真效果,燈光細細地從鱗片間隙中溢出,蛇頭還能一開一合吐出紅色的蛇信。就連袁香兒買到的時候都驚歎這個年代手工藝之巧奪天工。

  跟在虺螣身後出來的韓佑之看見那盞燈的時候,整個人一瞬間就愣住了。

  「這是你父親臨走的時候,托我辦的事。」袁香兒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把手中的燈籠遞上前,「他讓我替他道個歉,以後的路不能再陪著你,希望你自己能夠好好地走。他們都會在燈光處看著你的。」

  韓佑之看著那盞四溢著暖黃色燭光的燈籠,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住了那條細細的燈柄。

  去年,就是在這個日子裡,父母出門辦事,把他留在家中。他各種撒嬌吵鬧,想要跟著一起去。

  「佑兒聽話,乖乖待在家中。兩河鎮的花燈製作精細,遠近馳名,父親給佑兒買一個最漂亮的帶回來,行嗎?」父親當時摸著他的腦袋哄他,「佑兒想要一個什麼燈?」

  「我屬蛇,要一個蛇燈,會吐信子的那種。」

  他欣喜地等了一整夜,會吐信子的花燈沒有回來,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兩個人,也沒有再回來。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衣領上,韓佑之迅速地用衣袖抹去了。

  虺螣將袁香兒一行讓進屋子,不放心地頻頻伸頭張望。

  那個小小的少年坐在回廊的欄杆上,抱著雙膝低頭看著身邊發著光的燈籠,溫暖的燈光打在他的面孔在,讓他看起來有些悲傷,又露出點回憶起往昔的笑容來。

  「他是不是很傷心啊。」虺螣坐立不安,「阿佑平時很愛哭的,今天沒有哭,反而更讓我擔心。」

  「人類的成長總是會伴隨著種種磨礪,你不必過於緊張。」袁香兒和她一起看著窗外的少年,「這個孩子看起來柔弱,實際上十分的強韌,你就放心吧。」

  虺螣歎了口氣,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你上次說,又要出遠門一段時間?」

  「是的,這一次去漠北。我不在家的時候,還要勞煩阿螣時常去看看我師娘。」

  「行啊,你就放心吧。你不在家,我常常去看她便是。」虺螣答應得很乾脆,「如果有什麼事,你也可以叫錦羽跑過來告訴我。」

  從虺螣家中告辭,袁香兒帶著兩張怯病符,攜帶禮物,走到山腳,給婁太夫人和厭女拜年。

  婁太夫人住的屋子是用山裡現成的石頭臨時搭建的。

  各種花崗岩,石英岩,甚至一些晶瑩剔透的礦物原石,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整整齊齊累成了三四間小屋,外圍用一種圓溜溜的彩色鵝軟石堆砌成一圈的圍牆,圈出了一個不小的庭院,整棟建築在陽光下流轉著淺淺的光澤,既有些粗礦,又帶著幾分神秘的美感。

  院子打掃得很乾淨,有水井,石磨,雞鴨窩棚,還搭著個鞦韆架,正中心堆著兩個歪歪斜斜的雪人,手拉著手,插著紅蘿蔔做的鼻子。

  屋子裡的家具用品倒是一應俱全,精細考究,塞得滿滿當當的。

  「銀色的這張請您佩戴在身上,黃色的這張燒了化水喝。還有這個是我師娘做的金桔冰糖,潤肺寬氣,對喉嚨好。」袁香兒將自己帶來的禮物,一一擺在桌上,問候婁太夫人,「您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你們能過來看看我,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婁椿笑眯眯地說,「我什麼也不缺,孩子們來了很多趟,把這裡都快塞滿了。阿厭有些瞎緊張,我不過咳嗽了兩聲,她就慌慌忙忙跑去找你。其實我覺得住在這裡,空氣也好,吃得也舒服,身體比往年冬天還硬朗了許多。」

  院子裡,厭女正在和烏圓一起玩袁香兒送來的花燈,獅子形狀的花燈製作精美,綾絹蒙的燈身,周圍繞著一圈細細的絨毛。伴隨著花燈搖晃,獅子的首尾和四肢活靈活現地擺動起來,一雙點著金漆的大眼睛,還會忽閃忽閃地眨著,十分的生動有趣。

  厭女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蹲在地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搖頭擺尾的小獅子,每當烏圓想伸爪子碰一碰,她就飛快地出手狠狠將烏圓的小爪子拍掉。

  只聽得一院子都是烏圓不甘心地喵喵叫聲。

  「阿厭她雖然說自己是怨靈,但畢竟是孩子們的魂魄凝聚,對什麼都好奇得很。我覺得她一點不像積怨而生,不過是那些女孩的寂寞,遺留在了世間,彙聚而成的生命。」婁椿眼角的皺紋眯在一起,「她實際上是一個好孩子,我現在只希望自己能多活個幾年,能夠多陪陪她。」

  「山裡靈氣充足,食物健康,不似人間渾濁,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南河難得地開口說話。

  「承你吉言,你們這也就要動身去漠北了吧?」

  「行程就定在後日。」袁香兒道,「這一次的路程有些遠,可能要去很長一段時間。沿途看一看各地的風光,再體驗一下大漠的風情,回來說給您聽。」

  婁椿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對少年少女,女孩自信而溫和,像那冬日的暖陽,男孩冷傲而俊美,有如這雪山上最聖潔的雪峰,坐在一起令人賞心悅目。

  「我年輕的時候,時常聽旁人謬贊於我,但想想我在你這個年紀,其實還遠不如你這般的大氣灑脫,出門遠行,不以煩難艱險為懼。那時候我的家裡亂成一片,我表面上凶得很,誰都不怕,其實每天晚上躲在被子裡偷偷哭鼻子。」婁春伸手給她們添了茶水,「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在想,這是誰家的女娃娃,能教得這般寬厚大氣,真真是一點都不遜於男子。」

  「大概是因為師父和師娘都太寵我了,有恃無恐,所以過得恣意了一些。」袁香兒也覺得自己比起上輩子,越過越幸福。

  那一世在孤獨和寂寞中長大,首先學會的是堅強和隱忍。而這一世在愛中長大,學會的是包容和愛身邊的一切。

  正月初七,宜出行,宜嫁娶,宜教六畜,忌出火。

  袁香兒告別雲娘踏上北上的旅途。

  周德運和仇嶽明一併在闕丘鎮所屬的辰州等她,他們在這裡登上一艘豪華而舒適的商船,沿著沅水北上,過了鼎州,再入洞庭湖。

  仇嶽明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他穿著一身簡潔的男裝,脊背挺直,神色淩然,雖然依舊身姿單薄,容貌娟麗,卻莫名帶上了一股雌雄莫辨的美來。相比起一身華服的周德運,反倒更引人頻頻注目。

  「您的身體好些了嗎?」袁香兒問。

  「有勞記掛,已不礙事。」他還是有些不太自然地看了周德運一眼,勉強道,「多得周兄照料。」

  周德運十分怕他,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應該的,應該的。」

  仇嶽明拿出一張手繪的輿圖,攤在廂房內的桌上,給袁香兒講述行程,

  「我們沿沅水北上,至鼎州入洞庭湖,一路走水路到鍔州。從鍔州改陸路,到了東京之後,走河東路自太原府過雁門關,抵達大同府。最後越過長城,去豐州。」他一邊指著地圖講解路線,一邊徵求袁香兒的意見,「這是在下感覺相對安全的線路,您看是否可行?」

  袁香兒看周德運,周德運連連點頭,「我對此事一竅不通,全仗仇……仇兄安排。」

  袁香兒便道:「我也沒有出過遠門,此事聽您的便是。」

  「在下小字秦關,小先生可依此稱呼便可。」仇嶽明收回手,神色略微柔和。

  「那秦兄喚我阿香就可以。」袁香兒給他們介紹坐在窗邊的南河和抱在懷中的烏圓,「這位是南河,這是烏圓。都是我的朋友。」

  南河回頭瞥了二人一眼,烏圓喵了一聲,仇嶽明尚且鎮定,周德運縮起脖子,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船行了一夜,早上起來,進入煙波浩瀚的洞庭湖內。

  仇嶽明持著一柄短劍,早早在甲板上已經練了幾回劍法,美人如玉劍如虹,瑟瑟江面,瑩瑩波光,身姿曼妙。

  「我夫人的身體本來不太好,別說拿劍了,筆桿子拿久了,都說手腕子酸。」周德運從窗臺上看下去,「秦兄這一來,倒是有希望把她的身體給練好了。」

  他正從一具金絲細竹編織的都籃內擺出銅爐,急燒,茶罐,茶瓢等器具及一套鷓鴣紋的黑釉建盞來,並指使著隨身小廝去江心取水。

  口中抱歉道:「出門在外,帶不得多少東西,連喝口茶都尋不得好水,怠慢小先生和諸位了。」

  仇嶽明從甲板處上來,取毛巾擦了一把汗,在茶桌邊一道坐下。

  「過了東京之後,西北路可不太平。到時候我等需輕車簡從,一應不得招搖。別說茶,能有一口乾淨的水喝就算不錯了。」

  周德運頓時愁眉苦臉。

  「或許你就別去了,我和秦兄去把你家娘子換回來也行。」袁香兒看著這位生活考究的紈絝子弟,覺得不帶他上路可能還便捷一些。

  周德運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得親自去把娘子接回家來。」

  「你真的有那麼稀罕你家娘子麼?」袁香兒有些好奇,這個年代,女子的地位低下,三妻四妾者眾,能為妻子這般費心的,也算是少見了。

  「說來倒也奇怪,娘子在家的時候,我卻並沒有如今這般惦念。」

  周德運說起往事,不由想起自己新婚之時,掀起蓋頭的那一刻,看見紅燭之下嬌羞的如花美眷,心中也是極其歡喜的。但日子久了,似乎也就變得尋常了,娘子是大家閨秀,端莊嫺靜,孝順父母,照顧妹妹,打理起家務一把好手。他的日子開始過得逍遙自在。

  日日約上三五好友,踏青游湖,飲酒論詩,品茗聽蕭,絲竹之音不絕,良辰美景不虛。便是喝醉了回家,一雙溫柔的小手接住他,為他奉衣端茶,照顧周全。

  似乎世間再沒有什麼讓他煩惱的事。

  家境富裕,僕婦成群,家業被妻子打理的井井有條。在外他可以肆意揮霍,從不用顧忌錢財。回到家中,即便無端排遣些脾氣,妻子也是溫柔和緩,以夫君為尊。唯一不足之處,便是還沒有子嗣,父母念叨的厲害。他心裡尋思著這倒不是什麼大事,等他再逍遙兩年,若是妻子還沒有動靜,娶一二小妾,延續香火也就罷了。

  他也沒有像尋常男子那樣,因此事對妻子多加訓責,不過偶爾說上幾句。雖然知道父母對妻子多有不滿,時常訓罵,偶有責打。

  但為他心中覺得人子女的,以孝為天,妻子既然在家中金尊玉貴的享著福,順受父母之命,也是為人子媳應該的做的。

  直到有一日,妻子突然發了癔症。再也認不得他,對他拳腳相加,惡語相向,不肯讓他靠近半步。

  家裡的一切頓時亂成一團,僕婦小廝不服管束,不是這裡丟了柴米,就是那裡壞了規矩,日日來尋他掰扯,他哪裡搞得清這些,只顧著暈頭轉向,胡亂打發了。

  想起往日回到家中,看見妻子坐在小軒窗下,持著帳目對牌,細聲細語,似乎輕輕鬆鬆就能將一切整得井井有條,換做他接手,才發現千條萬緒,雜亂如麻,根本打理不清。

  他也不知道家裡的產業經過這些年,倒是不聲不響地擴大了數倍。外邊田地的莊頭,商鋪的掌櫃,錢莊的賬房,每天一早就排著隊,拿著理不清的賬本收條來尋他羅唕,直忙得他頭疼欲裂,疲憊異常,再也沒有和朋友們吟詩作對的心力。

  加上小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需要百般相看。父母年事已高,時時尋醫問藥。

  周德運突然想不明白,當初妻子是從哪裡拿出精力,每日還能對他笑臉相迎,小意殷勤。

  「她日日在身邊的時候,我沒體會到她的好,直到她突然發了癔症,家中混亂,我悵然若失,知道了她的難得。這心裡彷彿空了一個洞,只想著一定將她尋回來。」周德運舉著茶盞,有些喝不下去,「父母和親朋都勸我放棄,和離了再娶一房。但到了如今,我心裡只是放她不下,再無娶她人為妻之想。」

  仇嶽明放下手中短劍,接過周德運遞來的茶盞,一飲而盡。

  「我常年居住塞外,沙場上只有打馬的漢子,熱血的男兒,那是男人的天下。我也曾經十分看不起女子,直到這一回蒙難在身,才知事世對女子之不公。」他看了袁香兒一眼,面有愧色,「我自詡滿腹韜略,只因換了個女子之身,最終連個後宅都擺脫不了,無可尋容身之地。最終還是,多得女子相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4:40 PM

第四十六章

  一連坐了幾日的船,眾人抵達鄂州城。

  鄂州被稱為楚中第一繁盛處,自然別有一番熱鬧景象,道路兩側的建築多為白牆黛瓦,一眼望去層層疊疊的硬山頂,高牆翹簷頻飛,簷額彩繪斐然。

  周德運小心地從跳板上了岸,舒展了一下身體,「總算是踩著實地了,在船上搖晃了這麼多天,我這走在地上感覺身體還在晃的。」

  他轉身伸手想要接他娘子下船,仇嶽明瞥他一眼,手持短劍健步走下跳板。

  周德運又想看看香兒先生是否需要攙扶,袁香兒已經追著烏圓一路從跳板上跑下來,「烏圓別跑那麼快,仔細掉到水裡。」

  身後跟下來的南河淡淡轉過眸子看了他一眼。

  周德運只好訕訕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最近這麼幾天的相處,幾乎顛覆了他從小到大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在他記憶中,家中的女子都是溫婉,柔弱,百依百順,只生活在後院中那一小方天地。若是無枝可依便會凋零,只有仰仗男人才能夠生存下去。

  但如今,看著仇嶽明和袁香兒的模樣,想起了曾經的妻子,他隱約覺得若是解開了那一層的束縛,這個世界上的許多女子說不定並不比他們差些什麼。

  當天晚上,一行人入住鄂州最為豪華的一間客棧中。

  客棧的廂房佈置得典雅舒適,寢具潔淨,全天供有熱水。一樓的大堂售賣有精細的酒菜,更有抱著琵琶月琴的藝妓穿行其間,提供娛樂服務。

  周德運叫了一桌席面送到廂房,請袁香兒等人上桌。待到眾人入席,一位玉肌瓊妝的歌姬抱著琵琶款款而入。出雲袖,石榴裙,沖著眾人盈盈下拜,素手纖纖,轉軸撥弦,起曼妙仙音。

  「旅途條件艱苦,著實辛苦小先生和諸位了,難得到一處安穩的地界,咱們好好放鬆放鬆。」周德運招呼眾人,「在下沒有別的愛好,最喜音律,這位秋娘乃是此地教坊第一部,堪與京都雨師坊的胡娘子比肩,聽得她素手一曲,堪可解乏。」

  「周員外說笑了,咱們這樣的粗淺技藝,如何能同胡娘子相比。」身穿紅裙的秋娘笑了起來,「只是既得諸位抬愛,今日就伺候一曲《惜春郎》,還望客官賞臉聽一聽。」

  說完這話,她輕輕瞥了南河一眼,玉手紛飛,紅唇微啟,眉目含春,獻曲彈唱,將一曲《惜春郎》唱得柔情百轉,引人入勝。

  袁香兒其實是十分喜歡這個時代的那些美人,她們的身上有著古代女子獨有的韻味,行止翩翩若輕雲出岫,芊腰款款似弱柳扶風。低眉淺笑之間,曲調動人心弦,連看著你的眼光都怯怯帶著水光,溫柔又多情。

  別說是男人,就是她身為女性,被這樣的目光笑著看上幾眼,都覺得心中舒坦,賞心悅目。

  袁香兒頓時有些理解生在這個時代男人的幸福感,被這樣美麗的異性以柔弱謙卑的姿態侍奉著。苦練多年的高超琴技,也不過呼之即來,博君一悅而已,這無疑是一種志得意滿的享受。

  可惜那位美麗的娘子眼中沒有她,只是頻頻將秋水一般的眼眸看向南河,含羞帶怯,眉目有情。

  無奈南河冷著一張臉,非但不搭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一曲罷了,秋娘起身謝客,她先來到周德運面前,笑盈盈地道了謝,接過謝儀,相約下次再請。又特意走到南河面前,款款福了一福,「奴家居住尋芳閣,小名秋娘,此後歸家,翹首專盼,還盼郎君時常看顧,莫要相忘。」

  南河眼看著她約了周德運,又公然再約自己,心中十分難以理解,突然開口問道,「你,你有多少個郎君?」

  那位秋娘啞然失笑,「郎君恁得這般質純,奴家生如浮萍,沒有從一而終之說,不過露水姻緣,只看今宵罷了。」

  南河抿住雙唇不再說話了。

  不知道為什麼,袁香兒覺得他如果不是人類的模樣,此刻只怕又要用一條小尾巴對著自己了。

  入夜時分,

  袁香兒在客棧柔軟的床榻上睡得香甜。

  窗戶外響起了一聲極其細微的響動,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出現在被推開的窗縫外,悄悄向內打量。

  袁香兒床榻前的軟墊上,一雙毛茸茸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周德運單獨給南河開了一間臥房,但他還是蜷到了袁香兒床邊的腳踏上睡覺,倒是把廂房的大床便宜了烏圓。

  南河低低的喉音響起,窗戶啪嗒一聲合上了,窗外的那雙眼睛迅速消失不見。

  夜幕深沉,街道上除了一些掛著紅色花燈的建築,人類的活動已經大部分停滯下來。

  陰暗的巷子裡,偶有一些野貓野犬踩踏著泥濘跑過。

  一隻有著綠色雙眼的生物在潮濕陰暗的巷子裡飛奔,他的速度極快,幾乎可以貼著垂直的牆面奔跑。

  但有一個身影比他更快!

  銀白色的身軀越過巷子狹窄的天空,落到了那隻妖魔的身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天狼的四肢彪悍有力,琥珀色的雙眸陰森可怖,冷冷地盯著眼前的獵物,發出了威懾的喉音。

  小小妖魔在巨大的威壓下冷汗直流,他毫不懷疑自己只要再做一個多餘的動作,就會被眼前強大的存在撕成碎片。他混在人類的城鎮生活已經很久,學會了熟練地變化為各種人形,哄騙單身的人類親近自己。

  他生活在這裡,唯一要堤防的是那些道法厲害的人類術士。而這樣強大的同類,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了。

  「大哥,饒……饒命。我什麼也沒做啊。」綠色眼睛的妖魔討饒祈命。

  「你躲在窗外看什麼?」銀色的天狼雙眼眯起,「你想對她不利?」

  「不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妖魔瘦小的身軀跪拜在地上,鋒利的前肢握在一起,「我只是聽說來了一位帶著使徒的術士,擔心是洞玄教的那些法師派了人下來鄂州清繳我們,就想悄悄看上一眼。」

  「洞玄教?」

  「是啊,你知道的吧?這些術士最近很猖狂,殺了不少我們的同伴。」那隻妖魔揣摩著南河的神色,發現他並不是人類的使徒,於是小心翼翼地說,「大哥,我們是同類,如今妖族在人間生存不易,你不應該找我麻煩,畢竟人類才是我們的敵人。」

  南河皺了皺鼻子,「你身上有血腥味,——是人類的血。」

  那妖魔舔了舔還沾著血的尖尖手指,露出興奮之色,「是啊,剛剛才得手。這年頭想吃個人類不容易,我潛伏在那個人身邊多時,好不容易取得了他的信任,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了他,挖了心臟來吃。」

  「哎呀,您這是幹什麼?」綠色眼睛的妖魔一下被南河踩在腳下,嚇得驚聲尖叫了起來,

  「你剛剛想溜進去,偷吃她的心臟?」

  「是,是又怎麼樣?外來的旅客,只要處理得好,死了也不容易被發現。那些人類骯髒,無恥,本來就該成為我們的食物。你是妖魔,又不是使徒,幹嘛幫著人類。他們仗著自己會法術,捕殺活捉我們的同伴難道還少嗎?」

  「人類並不全都骯髒無恥。也有很好的人類。」

  「你在說什麼?你……難道喜歡人類?喜歡剛剛屋子裡那個人類雌性?」妖魔發出尖銳地嘲笑聲,「別傻,大哥。人族都是狡猾而無情的生物,喜歡上人類的妖魔都沒有好下場。」

  「她們只認可自己的同類,永遠不可能真正喜歡上妖族。哪怕對你和顏悅色,那也不過是想利用和欺詐而已。她從你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最後只會轉身嫁給人類的男人,不可能把你放在心上。」他趁著南河愣神,從他的爪下掙扎出來,一邊後退,一邊遊說,「你相信我,我在這個城鎮住了太久,看過太多犯傻的妖魔。你應該現在就轉身回去,咬斷那個人類的脖頸,將她的心挖出來吃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一股颶風撲面掃來。在人類的城鎮裡混跡了數百年的小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死於非命。

  南河躍上屋頂挑出的翹簷,在那裡舔了舔爪子,向來時的方向跑去。

  他不在意那隻小妖說的話,對天狼族的每一隻狼來說,判斷一個生靈的好壞用的是自己的雙眼和耳朵。阿香對自己如何,只有他自己最為清楚。

  只是那隻妖魔說的有一點沒有錯,人類似乎並不只有一位伴侶。

  南河停住了腳步,在他腳下不遠處的一間院子,掛著明晃晃的燈籠,即便是深夜,依舊有著不少進進出出之人。有的是一個男人摟著幾位女性,也有一個女子陪著幾個男人。

  那些人每一個都在笑,似乎過得很快樂。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夾在在夜風中,傳入了南河聽力過人的耳朵。

  遠離族群從小獨自生活的南河,並不明白那些聲音代表著什麼意義。他遲疑了一下,輕巧地躍上屋脊,悄悄從那些瓦片上踩過。

  他聽見了男人的喘息聲,和一種屬於女性的甜媚聲響,那些聲音混在一起,鑽進了他不通人事的身軀,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心中慌亂而局促。

  滿面通紅的小狼逃離了那聲音恐怖的地界。他一路在雪夜裡飛奔,噗呲一聲將自己整個狼鑽進一堆蓬鬆的白雪中,把自己凍了許久,直到渾身徹底冷卻了,再也看不出什麼異狀。他才抖落冰雪,哆哆嗦嗦地爬回屋子,順著窗戶的縫隙鑽了進去,回到了那個人的床邊。

  他看著床榻上的袁香兒,那人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將來有一日,她有可能一邊抱著自己,一邊摟著其他異性甜言蜜語,南河的胸口就像被一柄尖刀抵著一般的難受。而他自己手握著那柄刀,眼睜睜地將刀尖紮進心裡。

  為什麼要喜歡上花心的人類呢,南河悲哀地想著,用冷冰冰的鼻頭輕嗅那人露出被褥,垂在床沿的手掌。

  那人下意識地就翻過手來,開始撫摸他的耳朵,又順著臉頰撓他的下巴。南河把腦袋靠過去,順從地翻過身體,享受著那靈巧的手指觸摸在肌膚上的感覺。

  或許我可以咬死所有出現在她身邊的雄性,那樣她會不會只看著我一個?

  袁香兒在睡夢中,感到有一個濕漉漉的東西蹭著她的掌心,她就條件反射地把那團毛茸茸肆意揉搓了一通。

  那團毛茸茸又冰又冷,微微顫抖。

  袁香兒一下睜開眼睛,發現地板上一路的水跡,南河渾身濕噠噠的,縮在床下的腳踏上打冷戰。

  「大半夜的,你跑去玩雪了嗎?」袁香兒強撐著睡意把南河一把拎上床,胡亂找了條毛毯給他擦乾,將他裹在毯子裡,塞進自己溫熱的被窩。

  迷迷糊糊陷入沉睡之後,她好像聽見枕邊響起一道輕輕的話語,

  「只要我一個不行嗎?」

  「行,只要小南一個。」袁香兒睡眼朦朧,含含糊糊地說。

  「實在不行,留下烏圓和錦羽,別再要其他人了可以嗎?」那聲音似乎委屈的不行。

  於是袁香兒只想著哄他高興,

  「不要烏圓,不要錦羽,只要小南就好了。」

  離開鄂州之後,一行人改坐上周德運租用的馬車,臨時租借的馬車性能不太好,跑起來氣悶又顛簸。

  仇嶽明早早棄車就馬,並且很快就憑藉記憶恢復了熟練的馬術,在大道上策馬馳騁了起來。

  袁香兒看得十分羨慕,也下車學習騎馬。

  看仇嶽明騎馬時覺得她英姿颯爽,飛揚灑脫。輪到自己騎在馬背上,才發現渾然不是那麼回事。

  馬跑起來顛得她渾身散架,腰疼屁股疼,大腿內側被磨得生疼。

  「不行了,不行了。我得下來走走。」袁香兒勒住韁繩從馬背上下來。

  她和南河一人一匹馬,速度較快,將周德運的馬車甩了一大截的路。

  「騎馬太不舒服了。還是騎小南比較舒服。」袁香兒對陪伴在身邊的南河抱怨。

  南河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珠清清亮亮的。

  小南好像很高興,剛剛這句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袁香兒奇怪的想。

  路邊的灌木林裡一陣響動,一隻金黃色毛髮的小狐狸從林木中竄了出來,他身上中了一支箭羽,帶著一路的血跡,烏黑的四肢全力狂奔,沖過袁香兒身邊的時候,他卻突然間剎住了腳步,

  「小阿香?怎麼是你?」

  密林內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那隻小狐狸焦急地回頭看了一眼,一下竄到了袁香兒的懷中,

  「有壞人在追我,阿香你快把我藏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4:52 PM

第四十七章

  袁香兒辨認了一下,突然想起這是童年時家鄉中的小狐狸。那時候的自己是袁家沒人稀罕的三丫頭,時常在地裡瘋跑,田梗地頭常常遇到一些混跡在人間玩耍的小妖精。

  那時候這隻小狐狸多以半妖形的小男孩模樣出現,所以袁香兒一時沒將他認出來。

  出門之前,袁香兒早早央雲娘用獸皮縫製了一個便於攜帶的隨身背包。林間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袁香兒急忙打開背包,將裡面的幾件雜物取出,把那隻受了傷的小狐狸藏在裡面。

  將將藏匿好了,只見遠遠從林子深處,飛奔出一簇人馬,一個個錦帽貂裘,持弓佩劍,飛魚袋內插羽簇,馬鞍後頭拴繫著獵物。

  人群當中簇擁一年輕男子,著一身重蓮團花小袖錦袍,腰繫雙搭尾蛇鱗寶帶,黑紗羅冠勒著鬢角,綬帶飄飄,左牽細犬,右擎蒼鷹,飛眉入鬢,玉面寒霜,端得是氣勢不凡。

  這些人勒住馬匹,便有人沖袁香兒和南河開口問道,「可曾有看見一隻受了傷的狐狸從此地經過?」

  袁香兒茫然搖頭,一臉真摯,演技到位。

  但當中的那位男子卻不為所動,他顰眉打量袁香兒片刻,淡淡開口,「把你背上的包裹打開來看看。」

  袁香兒護住背包,一臉戒備,「你們莫非是劫道的山匪?」

  那群人少不了嗤笑起來,

  一位開道的伴當上前勸說,「小娘子莫要渾說,這裡的是洞玄教的法師,都來自京都神樂宮。你不可無禮,速速將包袱打開便是,我等查驗過後自還於你。」

  袁香兒不同意:「不行,荒郊野道的,你們一群人突然跑出來,憑什麼說翻我的包袱就翻。」

  「無需和她囉嗦,我察覺到靈力的波動,顯然藏著一隻小妖精,把那個包袱拿過來。」身穿重蓮錦袍的男子語氣嚴厲。

  這句話剛落地,眾目睽睽之下袁香兒後背的背包裡鑽出了一隻小奶貓的腦袋,那隻小貓頗為不高興地沖著眾人喵嗚了一聲,蹲到了袁香兒的肩頭,眉心隱約閃過一道紅痕。

  「使徒?那是使徒吧?靈力波動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這樣的小姑娘竟然是同道中人,差點看走眼了。」

  「哪個門派的弟子,看得出來嗎?這樣的年紀就出來走動了。」

  人群中幾位穿著錦袍的術士開始小聲議論,他們不像周德運家中那批散修對擁有使徒大驚小怪,而大多在感歎袁香兒這樣的年紀能被師門允許出來行走江湖。

  「原來是位道友。」居中的男子遲疑了片刻,伸手行了個道禮,「在下乃洞玄教掌教妙道真人坐下弟子,敢問道友仙鄉何處,師出何人?」

  洞玄教被拜為國教,受天子尊崇,門中弟子身份尊貴,修為不凡,走到哪裡都是人們追捧的中心,自然個個都有些高傲的脾氣。

  這位雲玄年紀輕輕便被掌教妙道真君收為親傳弟子,更是從骨子裡就帶著股冷傲的氣勢。只是如今奉師命帶著諸位師弟出行,少不得收斂脾氣,不好無端於其他門派的人起衝突。

  於是他自報家門,具禮問詢,心裡想著這位姑娘不論出至哪個門派,都不至於不給他們洞玄教這麼一點小小的面子,為了一隻小狐狸精同他們為難。

  袁香兒搖搖頭:「抱歉,我不認識你們。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她已經看清楚了,這些人的馬背上著掛了不少斷了氣的「獵物」,顯然都是一些死後化為本體的小妖精,有些被砍去肢體,有些被取了內丹,血淋淋地十分可怖。

  袁香兒偶有聽聞世間人妖混居,因為種族不同,彼此間為了生存時常相互殺戮。但袁香兒在闕丘安逸地生活了這麼多年,並不能理解這種仇恨。這隻小狐狸是她幼年時期的玩伴,一起爬過牆頭分過果子。袁香兒對他有了感情,不可能眼睜睜把他交到「獵人」手中,由著他們剝皮分屍。這就像是人類如果為了溫飽而獵食動物,她覺得是應該的,但如果有人要碰她從小養到大的寵物,那可萬萬不行。

  「道友不願打開包袱,莫不是心虛?」雲玄舉起手臂攔住她的去路,「近年來,京西到鄂州一帶多有妖魔為禍人間,我等奉師命,沿途清繳,正在捉拿一狐妖,追緝至此卻突然斷了蹤跡。若非道友藏匿,卻是何解釋?」

  他這一句話說完,肩頭那隻蒼鷹雙目中亮起黃光,伴隨一聲桀厲的鳴嘯,展翅舉於空中,尖銳的雙爪向著袁香兒背上的背包抓去。

  袁香兒才要祭出符籙,南河的背影已經擋在了眼前。他的雙眸亮起冰冷的星輝,一手背於身後,只舉一臂,五指淩空一抓。

  那隻飛在空中的蒼鷹尖叫一聲,摔在地上,撲騰了一地羽毛。就地一滾化為一位披著褐色羽翼的女子,一瘸一拐地退回到玄雲身後。

  「妖魔?他是妖魔。」

  「什麼種類,看不出來。」

  「管他什麼種類,擒下來再說。」

  洞玄教的術士人人面色不虞。

  「你先退後。」南河側過臉,對著袁香兒道。

  雲玄的神色冷了下來,他微微抬起手,輕輕勾了一下手指。

  南河的四周,八卦方位,各迅速站上了一位術士,他們圍住南河手中結法訣,兩兩祭出一張符籙,金光閃閃的四張符咒緩緩升上天空,隱隱形成一個法陣。

  這個法陣南河還很熟悉,正是袁香兒曾經用此把虺螣和他一起困住的四柱天羅陣。

  南河冷哼一聲,別說他如今的實力遠遠勝當時,便說這八個人一起佈陣,動作遲緩,吟唱個不停,他隨便破開一個缺口,這個陣法就布不成,根本不可能就此困住他。

  南河還沒有出手,就聽見了袁香兒不高興地聲音,

  「八個欺負我家小南一個,臭不要臉。」

  天空中突然降下無數大小不同的火球,劈裡啪啦一股腦打在那些佈陣的法師身上,頓時燒得他們手忙腳亂,慌腳雞似地忙著撲滅身上的火焰,所謂的四柱天羅陣還未結成就已經消散於無形。

  「不識好歹,你這是什麼哪裡來的法門?」雲玄皺起眉頭,這個人雖然用得也是道術,但也太不講究道門鬥法的規則了,這樣一不擺陣,二不訟咒,漫天不要錢的灑符籙,幾乎就是個暴發富的打法。

  更奇怪的是,他博覽各家術法,竟然看不出這個密集又強大的攻擊術法是出至何門何派。

  他慎重地出手夾著一張銀色的符籙,默默念誦法訣,展符祭到空中,銀色的符籙上符文流轉,空中隱隱現出一隻紅色的神鳥鳳凰。

  袁香兒這還是第一次和人類術士真刀真槍地鬥法,什麼都慢上半拍,看見火鳳的虛影出現,才反應過來那是神鳥符。她的師父余搖並沒有怎麼系統地傳授過她鬥法用的法術,她所修習的術法大多都是自己從余搖的書房中翻出來的。也不知道師父是怎麼辦到的,在他的書房隨隨便便地就擺放著各家各派的秘籍術法,其中最多的當然就是這號稱天下第一大派洞玄派的道術。

  因此袁香兒學會的許多實用的術法都出至於洞玄派,比如眼前這個神鳥符,她也算用得十分得心應手。

  袁香兒抬手出一張黃色符籙,符文後發先至,一隻一模一樣的火鳳瞬間出現在空中,兩隻神鳥齊齊清鳴一聲,各自噴出一團巨大的火球,在空中彼此抵消了,騰騰的熱浪鋪地掀開,撲了在場所有人一臉。

  雲玄舉袖擋住熱浪,揮開袖子甩開雲霧,驚訝萬分地看見對面的那位小姑娘依舊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自小拜在師父門下,年少成名,鬥法之時少有敗績,已經是道門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但他心中知道剛剛那一招對手,看似平手,實著是自己輸了。

  自己先起的手,念誦符咒,祭出中階銀符,而對方不經過吟唱,隨手祭出普通符籙,甚至沒有用本門秘術,而是嘲笑似的刻意用出了和他相同的洞玄派法術,竟然輕鬆抵消了自己的神鳥符。

  這位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雲玄又驚又疑,如此天分之高,為何籍籍無名。

  雲玄悄悄對身邊的人道,「請法器,招渡朔來。」

  身後的弟子點頭退去。

  一陣鐵索碰撞的聲音響起,地面湧起一股寒霧將方才滿地的火焰之氣消彌,霧氣中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那人長髮漆黑,肌膚蒼白,細眉長眼,眸中隱現金光,薄薄的雙唇是濃黑的墨色。既恐怖又美豔,有如鬼物現世,又似神祇降臨。

  令人心驚地是他的身軀纏繞著碗口般粗重的鐵鍊,那些鐵索不僅拷住了他的雙臂雙足,更是從他的兩肩貫穿了身軀,沉重的鐵鍊上密密刻著暗紅色的符文,行走之時鋃鐺作響,但那名為渡朔的男子卻舉動自如,似乎絲毫不被這樣穿過身軀的枷鎖限制,他甚至沒有露出半分痛苦之色,冷冷地沖著雲玄開口道:「什麼事?」

  「拿下那個妖魔。」雲玄指著南河發佈命令。

  渡朔抬起眼眸看了一眼對面的南河,挑了挑眉頭,「哦?天狼族,倒是少見了。」

  他漫不經心地抬起一根蒼白的手指,那毫無血色的指頭上指甲漆黑。他用那手沖著南河一指。

  南河在他出手的那一瞬間,直覺感到了危險。他收手握拳,交錯護住頭部,身軀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出十來米,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原來還只一隻小狼啊。」渡朔輕笑了一聲,「可憐見的,就讓我陪你玩玩吧。」

  他動了動帶著鐐銬的手腕,手指的肌膚慘白如紙,短短的指甲漆黑,那毫無血色的手指掐了一個奇特的手訣。

  南河腳下的大地突然開始下陷,彷彿空氣中出現了一個無形的力場,連堅實的土地都被壓陷出一個淺淺的圓形坑洞。南河高高躍起身軀躲避,無處不在的空間力場在他身邊不斷出現,他只能用最快地速度在茂林中來回穿行閃躲。

  成片成片的高大樹木在重壓下轟鳴倒地,南河的髮冠在戰鬥中丟失,一頭銀色的長髮在迅速奔跑中化為流動的星辰拖曳在身後,一路留下星星點點的幻影。

  「渡朔的力量是空間之力,除了老師身邊的皓翰,我還沒見過那隻妖魔是他的對手。」雲玄感覺挽回了一點顏面,悄悄鬆了口氣,帶著這麼多師弟,還在地方官員派出的隨行武士面前,若是輸給這樣一個小姑娘實在也太丟面子了。

  但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臉上,藍天不知何時缺了一個圓口,白日現出星辰,漫天的星力有如流星墜落,轟隆隆全砸在了渡朔的身上,揚起漫天煙塵。

  煙塵散去之後,露出渡朔狼狽的身影,順直的長髮淩亂,披在身上的長袍也敞開了領口,露出那些鑽入身軀的猙獰鐵鍊,他甚至被砸得陷入了土地一截。

  渡朔收回護在頭頂戴著鐐銬的手臂,把陷入地底的雙腳拔出,狹長的雙眼眯了起來,臉上隱隱帶著怒色,

  「還沒完全渡過離骸期的小狼,居然就可以引動星辰之力了。倒是讓我起了認真較量的心思。」

  他的五指驟然收緊。

  南河立足之處四面八方的空氣齊齊壓縮,土地瞬間塌陷了範圍極廣的一個巨大坑洞。就連遠遠停在外圍的不少馬匹都受到了驚嚇,揚起前蹄嘶鳴,不受控制地開始向遠處逃竄,場面登時亂成一團。

  但那個坑洞的中心,卻有一個圓形的土地完好無損地保留著,銀髮飛揚的男子平靜地蹲在那裡,雙眸中戰意蒸騰。

  渡朔顰起了細長的眉頭。

  他看見了那個天狼族的男人身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人類少女。

  那少女一手按在身前的男人肩上,一臉不虞地瞪著他。

  在他們的周圍護著一個透明的圓球形法陣,一黑一紅兩隻小魚正圍繞著法陣悠悠遊動。

  「雙魚陣?鯤鵬?」渡朔突然笑了一聲,又笑了一聲,彷彿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手捂著臉昂頭哈哈笑了幾聲,「鯤鵬啊,他竟然還把這個陣法留在人間。」

  然後他放下了手,攤了攤手上叮叮噹噹的鐐銬,在土地上坐了下來,「沒辦法,這兩個人我對付不了。」

  雲玄靠近他的身邊低聲道:「渡朔,你答應過師尊一路聽我號令,絕不敷衍。」

  渡朔無所謂地抬了眉,「我沒敷衍你,那個陣法我破不了,你就是叫你師父來,我也只能這樣說。」

  雲玄猶疑不定地看著不遠處的袁香兒和南河,在他身後的師弟悄悄勸道,

  「算了吧,師兄,不過是一隻微不足道的小狐狸。就算跑了也無礙的。」

  「我們鬧得動靜是不是也太大了些。還是算了吧。」

  剛剛那一戰推平了小半個山頭,搞出得動靜也未免太大了,這裡是官道,遠遠不少往來的百姓停下車馬,正驚懼地看著此地議論紛紛。

  雲玄吸了幾口氣,壓下了爭強好勝之心,這一次出門剿滅妖魔,師父命他領隊,又將身邊強大的使徒賜予他驅使。他本來意氣風發,想著一路降妖除魔,高歌猛進,好在江湖上揚一揚名號,想不到這才走出京都沒多遠的道路,便遇到了這麼一挫,不免稍稍熄了過度膨脹的心態。

  「這位道友,如今妖魔為禍人間,你我既是同道中人,應知斬妖除魔乃我輩之己任,想必你也不會包庇隱匿一隻小小狐妖。」雲玄提氣朗聲對開口,「今日你我切磋,點到為止,這便告辭。」

  他一行話說完,也不管袁香兒如何反應,打馬回身,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

  徒留大戰之後一地狼藉。

  周德運一行人這才小心翼翼地駕著馬車從遠處靠近上來。

  周德運看著山谷間倒伏的樹木,崩裂的土地,道路上成片成片的坑洞,不禁咋舌,

  「我的小姑奶奶,這是鬧得哪一齣?」

  「那些人是似乎是京都來的。」仇嶽明同樣打著馬繞到過來,望著那些人遠去的背影說道。

  「你認得他們?」袁香兒問。

  仇嶽明奇怪地看了袁香兒一眼,有些不理解她這位「修行」之人,為何還沒有自己瞭解這些世人皆知的常識。

  但他還是耐心地為袁香兒解釋,

  當今世道人妖混雜,修習術法者眾,其間多分為顯世和避世兩類主張,以道修兩大門派洞玄教和清一教為例,洞玄教的教義講究入世修行,教中弟子以斬妖除魔,保境安民為己任,為天子所尊崇,拜為國教。而清一教深居昆侖山,避世潛修,教中的修行之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在民間偶然流有事蹟傳說。

  「洞玄教掌教秒道真人座下弟子,才有資格穿這種重蓮紋錦繡法袍。那位雲玄真人在京都赫赫有名。我雖遠在塞外,也時有耳聞,因此我知道他們是從京都來的。」仇嶽明說道。

  袁香兒點點頭,她現在不關心這些喜歡顯擺還是喜歡清靜的教派,只關心著背包中小狐狸的傷勢。

  她爬上周德運為她專門準備的車輛,打開背包,包中那隻小狐狸一瘸一拐地爬了出來,澎地一下變成了十年前那個小男孩,他的模樣幾乎和十年前一般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本來白胖胖的小臉瘦了許多,髒兮兮地掛著污漬血痕,腦袋上耷拉著一雙耳朵,身後拖著一條毛茸茸的金黃色尾巴,後背上還留著半隻折斷了的箭羽,眼淚汪汪地癟著嘴看著袁香兒。

  袁香兒解開他的衣物,察看他的傷勢,只見那支利箭嵌進了小小的肩膀中,看起來十分猙獰。袁香兒一手持著消毒過的刀刃,一手拿著紗布,對著那斷了半截血淋淋的箭矢,感到有些無從下手。

  「我來吧。」南河從袁香兒手中接過箭柄,他一手按住小狐狸的後脖頸,順著箭頭一刀準確地切開肌膚,毫不猶豫地拔出利箭,然後用塗滿傷藥的紗布緊緊按住傷口,整個過程不過花了一二秒鐘。

  小狐狸一聲不吭,只是趴在袁香兒的膝蓋上,包著眼淚,撅著嘴,身後的狐狸尾巴來回地掃了掃。

  倒是把烏圓嚇了一大跳,兩隻爪子捂住了眼睛躲到袁香兒身後不敢看。

  這看起來確實很疼,

  「你怎麼到了這裡,那些人為什麼追你?」袁香兒摸摸可憐兮兮的小狐狸的腦袋,「對了,一直都沒有問過,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胡,叫三郎。香兒叫我三郎便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5:20 PM

第四十八章

  狐狸變成的小男孩肩上纏著繃帶,披著一件外衣,坐在馬車上吸溜溜喝著袁香兒端給他的熱湯,說起了自己這些年的遭遇,

  「自從阿香你走了以後沒幾年,村裡突然來了幾位法師,鬧哄哄地說村裡有許多妖精,要斬妖除魔。一開始我們還覺得很有趣,悄悄跑去圍觀。結果才知道那法師和吳道婆不一樣,」

  他鼻頭紅紅的,手上臉上都是擦傷和泥土,頭頂上的耳朵微微有些低垂,金黃色的大尾巴毛髮亂糟糟的,看起來十分可憐。

  「當時那個血紅的法陣亮起,當場捉住了很多小夥伴,夥伴們一個個被迫現了原形,被那些人按在院子裡剝掉皮毛,再也活不了了。我嚇得慌不擇路四處奔逃,惶惶不可終日。後來一個族中的姐姐教了我隱匿妖氣和變幻之術,這才變為人形躲躲藏藏地生活了幾年,我本來變得已經很好了,甚少被人發現過。只是前日在酒肆聞著酒香,一時嘴饞偷喝了少許,露出了尾巴。方才被那位洞玄派的法師一路追趕到這裡。」

  「原來那些小夥伴死了許多。」袁香兒想起童年的夥伴,心中傷感,伸手摸摸他的小腦袋,寬慰道,「三郎變厲害了,都學會變化之術了呀。」

  「嗯,我變給阿香看呀。」胡三郎頓時又高興起來,一句話說話,嘭的一聲騰起一團煙霧,煙霧消散,化成了一位年輕俊逸的成年男子。

  他變成男人就算了,偏偏不好好地變幻衣服,身上還是披著那件短短的袍子,肩頭束著白色的繃帶,眼角透著一抹紅痕,傾身靠向袁香兒,

  「香兒你看我變得好不好看?」

  袁香兒突然直觀的理解了人類總掛在口中念叨的狐狸精的意思。

  其實小狐狸變幻的這個男人,並不見半分的嬌柔女氣。反而眉目分明,身高腿長,帶著幾分溫潤清雋的氣質。可以說是巍巍若玉山之將崩,皎皎如朗月之入懷。無須刻意粉飾造作,天然從骨子裡就帶上了一種魅惑人心的氣韻。

  袁香兒伸手抵住他的額頭,「不要,你給我變回來。」

  胡三郎顰起眉心,露出了一點為難的神情,果然是在人群間混跡得久了,他的微表情做得十分到位,沒有半分生硬不自然,就像是一位真正的青年郎君。

  「阿香不喜歡呀,那這樣呢。」

  隨著又一陣煙霧散去,少年郎君變為一位青春正好少女,伸出蓮臂挽住了袁香兒的隔壁,那張面孔清純無辜,身材卻是山巒起伏,蓮臉嫩,體紅香,說不盡的風流婉轉,道不完的楚楚動人。

  袁香兒伸手指在他的額頭彈了了一下,「你這些年到底在哪裡生活的,快給我變回原樣。」

  那位少女雙手捂住被彈痛了的額頭,撅起了嘴巴,腦袋上先是冒出了一對毛茸茸的耳朵,又從身後變出了一條金黃的尾巴,隨後身軀才漸漸變小,恢復成了五六歲的小男孩模樣,一臉委屈地說:「青狐姐姐都說我變得很好,時常讓我去替她唱曲子給那些來教坊的客人聽。阿香你為什麼不喜歡?」

  袁香兒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朵,「不要搗亂,你保持原樣就好。」

  南河在車內看著他們兩個久別重逢,有說有笑,默默起身下了馬車,獨自騎上一匹馬隨車前行。

  烏圓一路爬上了他的肩頭,

  「南哥,南哥,你看那隻小狐狸,也太過分了,一來就黏著阿香不放。」他氣鼓鼓地在南河耳邊說話,「哼,果然是一隻狐狸精。」

  車子的窗簾是拉開著,車內歡聲笑語,那隻小狐狸乖乖巧巧地趴在袁香兒身邊的椅墊上,主動把那條金黃色的大尾巴交在袁香兒手上,那尾巴尖的一簇白毛在空中擺來擺去,招搖得很,刺得南河眼睛發疼。

  南河沉默地看了片刻,轉過頭來,抿住嘴不說話。

  烏圓吹鬍子瞪眼,「我們應該聯合起來把他趕走,讓香兒依舊只寵愛我,額不,我是說只寵我們兩個。」

  不論他怎麼煽動,南河始終沒有說話,甚至沒看他一眼,

  「南哥,你不能總這樣,我爹說了,想要什麼東西,你就必須爭取,你不爭取,那好東西肯定都被別人給搶了。」

  「爭……爭取?」南河終於轉了轉眼眸。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因為袁香兒在半路上和雲玄打了一架,耽擱了不少時間,一行人便錯過了宿頭,不得不露宿荒野。

  下雪的冬季,露宿在野外可不是一件什麼美好的事。比起白日,冬季的野外的夜晚氣溫驟降十來度,寒風呼嘯,滴水成冰。

  一行人連同跟隨前來的周家僕役,尋了一個避風之處,燃起幾堆篝火,相互依靠著取暖。

  袁香兒蹲在南河的身邊,「好冷啊,小南你冷不冷。」

  她搓著手籲氣,一條由深至淺漸變的銀白色尾巴落在了她的手上。

  袁香兒愣住了,下意識先摸了兩把。

  又溫暖,又柔順,蓬鬆鬆的。啊,好幸福。

  果然還是小南的尾巴摸起來最舒服。

  「我比他好。」那個人背對著蹲在她面前,憋出了一句吞吞吐吐的話,似乎整個人都委屈得不行,一雙別在腦後的耳朵紅透了。

  「南河~~」袁香兒心都軟了,忍不住在南河的名字後加了個尾音,「三郎還是小朋友,又受傷了,我們一起照顧他一下嘛。」

  她伸手順著毛茸茸的大尾巴擼了幾把,又在那尾巴根處捏了捏,好笑地看著那銀白的尾巴尖隨著她手裡的動作擺動。她捏一下就尾巴尖尖就跳一下,有意思得很。

  仇嶽明頂著寒風,披著斗篷向他們所在篝火走了過來。他固然意志堅定,但這具身軀畢竟十分柔弱,已經被凍得臉色發白,聲音搭顫。他努力穩住自己,對袁香兒道:「阿香,你去車上睡。」

  他們只有兩輛馬車,又小又窄,不是捨不得買好的,只路途遙遠,山路崎嶇,寬大的馬車被卡在半道上行動不得。仇嶽明就是冷死也不願意和周德運擠一輛車的,當然他也覺得自己不能夠和袁香兒同車而眠,所以打算頂著寒風撐一個晚上。

  「不用的,我和南河擠一起就行。您趕快上車去吧。」袁香兒懷裡抱一團毛茸茸的皮草,溫暖的火光投射在她笑盈盈的面孔上,「周夫人的體質可不好,你要是病倒在路上,我們還得耽擱不知道多少時日。」

  仇嶽明還想堅持,卻看見袁香兒身邊那位一直十分神秘的男子突然化成了一隻毛色銀白的狼,那隻體型極為龐大的野獸伸展自己的尾巴,將袁香兒整個人裹了進去,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冰冷寒涼,不太高興地看了仇嶽明一眼。

  荒山野嶺,狐火蟲鳴,被這樣一隻體型巨大的妖魔瞪了那麼一眼,便是身經百戰的仇嶽明心裡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只得退了回去。本來抱著被褥正要從車上下來的周德運看到火堆後突然出現的巨大身影,嚇得連滾帶爬上了他的車廂,吧嗒一聲關上了車門,再也不敢露面了。

  天狼的毛髮特別的柔軟和滑順,一點都不紮人,還帶著南河炙熱的體溫,袁香兒整個身體被陷在這樣的溫熱柔軟中,幸福到忘乎所以,她雙手環住最為柔軟的脖頸,把整張臉埋在那裡使勁揉搓,沒口子地誇讚,「哎呀,還是小南好,我家小南真的最好了。」

  夜色漸濃,北風過境,溫暖搖曳的篝火邊,一隻巨大的銀白天狼蜷著身軀安靜地伏在那裡。

  這樣的荒野和夜晚,是他熟悉而安心的所在。

  一位少女依偎在他濃密的毛髮中睡得正香。

  南河側頭看了看少女恬靜的睡顏,感到一陣心滿意足。他將自己毛絨絨的尾巴捲上來,輕輕蓋住那人的身軀,不讓任何一絲寒風侵襲。

  小狐狸和烏圓蜷在火堆的另一邊,睡在堆成窩棚的被褥內。小狐狸悄悄問他附近的烏圓,

  「阿香很喜歡那隻天狼嗎?」

  烏圓不滿意地看了這隻一來就企圖撼動他地位的狐狸精一眼,「哼,阿香她最喜歡的是我。最好吃的和最好玩的東西都是先緊著我的。我還有一間阿香親手給我做的屋子。如果你乖乖聽話,回家以後我就勉強讓你進去玩一玩。」

  天明之後,一夜未眠又損耗了靈力的南河,化為小小一隻天狼,蜷在袁香兒懷裡補眠。

  隨行的那些周家小廝和伴當,遠遠看著前方吊著腿坐在馬背上的那位少女,哆哆嗦嗦不敢靠近。

  雖然主家大爺一直十分推崇這位小娘子,以先生稱之,但袁香兒畢竟只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路走來又十分地隨和好說話。大家也就起不了什麼特別的敬畏之心。

  直到昨天夜裡,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妖魔憑空出現,護在她的身邊,只為了給她遮蔽風霜。嚇得他們幾個一夜大氣都不敢喘。

  今早起來一瞧,那隻巨大的魔獸不見了,小姑娘懷裡卻多了一隻毛色獨特的小小銀狼。

  這下他們幾人不僅不敢對袁香兒有所輕慢,便是在她身邊待著的那些小貓小狐狸都畢恭畢敬了起來。

  「貓,貓大爺,胡大仙,這是您的午食。」一位僕從小心翼翼地將兩盆按袁香兒吩咐剛剛煮好的食物捧到烏圓和胡三郎面前,一絲一毫也不敢怠慢,誰知道這麼小小的一隻奶貓不高興起來,會不會像那天夜裡一樣突然變成小山一般的怪物,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呢。

  烏圓屈尊降貴地舔了一口貓食,發現裡面放了不少干貝和蝦米,於是滿意的拍出一條小魚乾甩在了僕從面前。

  那位僕從也不敢嫌棄,恭恭敬敬雙手捧著賞賜退回夥伴中間,淚流滿面地讓同伴看手中的小魚乾,「大夥看,貓大仙賞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5:32 PM

第四十九章

  從鄂州一路顛簸,過了信陽之後,官道終於平坦了起來,也意味著距離繁華的京都越來越近。

  雖然只是路過,但想到能見到首都的熱鬧繁華,大家精神都振奮起來。

  「等出了京都,渡過黃河,接下來的路會越來越難走,再也沒有先前這般安逸了。」仇嶽明給他們潑冷水。

  周德運的整張臉頓時垮了下來,「先前這樣都還不算難走嗎?以後還要更辛苦?」

  一路的風餐露宿,這位大少爺也少不了灰頭土臉,腰酸腿疼,再也維持不了那份處處精細考究,養尊處優的排場。他聽到接下來的路程還要更加艱難,心中不由連連叫苦。可是看著馬背上年幼的小先生一臉泰然。身體單薄的「自家娘子」更是一路騎行探路,安排食宿,指揮有度。他這個坐在馬車中的「七尺男兒」不得不揉了揉顛簸得酸疼的屁股,將一肚子的苦水咽了下去。

  「阿香,去了京都我想去看望一下青狐姐姐,之前多虧她照顧我。」袁香兒身邊的車簾掀開,露出半張少女清麗的容顏,她雙手合十做了個拜託了的姿勢,既嬌憨又可愛。

  坐在另一輛馬車上的周德運窺見了那青蔥玉手,給嚇了一跳,

  天爺!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小娘子,這一天一個樣的,心臟都要受不了。周德運慌忙捂住胸口放下簾子。

  「你口中的青狐姐姐,就是之前說生活在教坊中的那位狐狸姐姐嗎?」袁香兒騎在馬背上,挨著馬車的窗戶並行。她對胡三郎之前提過的,一直混居在人群中生活的狐狸精有些好奇。

  「她一直生活在京都,就沒有被人發現過嗎?天子腳下,繁華盛地,能人異士眾多。能安穩生活這麼多年,你那位姐姐倒也挺厲害的。」

  「嗯,青狐姐姐在人間生活了許久,對人類的一切都很熟悉呢。一開始的時候,如果不是她收留我,我可能早就死了。」

  胡三郎接受了袁香兒的邀請,打算從今以後一起到闕丘定居。因此打算進京都之後去和自己的族人道別報個平安。

  巍巍古都遙遙在望,城門前車馬如龍,氣勢恢宏。

  入得城來,但見千門萬戶,碧樹銀台,玉樓金闕。路上行人,華裾羅裙,環佩叮噹。青石大道,金環壓轡,玉輦縱橫。花街柳巷,歌姬妖嬈,王孫買笑。端得是一派繁花盛景,盛世年華。

  為了節約時間,袁香兒一行沒有進入內城,只在外城尋了一個便於出入的客棧落腳休息。

  周德運在小廝的服侍下要了香湯洗面,熱水燙腳,更換衣服,按腰捶腿,終於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他在飯桌上想起一事,頗為遺憾地說道,

  「京都有位音律大家,人謂胡娘子,此次行事匆忙,無緣得見,也算是一大憾事。」

  一路走來,因為有周德運這個紈絝子弟同行,每每經過繁華重鎮,在酒肆中用餐歇腳的時候,總要請些當地歌姬琴師來獻藝解乏,這些人不論技藝如何,但凡提到「京都胡娘子」都甘居其二,自謂不如,這讓袁香兒和仇嶽明這樣對音律之道不算十分上心的人也都免不了有些好奇。

  袁香兒便道:「既然都到了京都,不如我遣店中夥計去請上一請,不計多少銀錢,到底見識一下是怎麼樣的仙音妙曲?」

  她雖說在生活中比較隨性,但其實家中庫房裡堆滿金山銀山,可任其花費,因而對金錢也並不在意。

  「小先生有所不知,這位胡娘子雖說是位風塵中人,但想要聽得她一曲妙手仙音,卻非金銀之力可得。一天只奏一曲,不論出多少錢,只要沒有提前邀約,一律不搭理。據說邀約的請柬已經可以排到後年去了。」周德運接連歎息,似乎真心引為憾事。

  這裡正說著,一名周德運的小廝手持一封天青色的拜帖,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大爺,雨師坊的胡娘子來訪,車轎已在客棧門外。」

  周德運一下站起身來,「什麼?你說何人來訪?當真是胡娘子?我……我怎生有這般顏面?」

  他慌慌張張向外跑,又急急退了回來,「快,快給爺整一下衣冠。蠢貨,手腳利索點。如何能讓胡大家等候,這般失了禮數。」

  這裡一通收拾齊整,提著衣擺扶著帽子往外跑。袁香兒和仇嶽明也好奇地推開客棧的窗戶,果然看見酒肆門外停了一輛樸實無華的青帷小車,車上下來一位娘子,只見她丹鳳眼,柳葉眉,淡妝素服,頭上戴著昭君帽,手裡抱一琵琶。

  相比教坊中妖嬈多姿的女子,她的容貌倒顯得平常,神色也十分清淡。她的身後跟下來一位杏眼桃腮的姑娘,卻是女裝的胡三郎,胡三郎扶著那位娘子的胳膊,抬起頭沖袁香兒擠了擠眼睛。

  於是袁香兒知道這位胡娘子原來便是他口中那位青狐姐姐。

  「烏圓,你看得出來嗎?要不是三郎告訴了我,這位還真是讓我一點端倪都看不出。」袁香兒悄悄問趴在窗口的烏圓。

  「奇怪。」烏圓奇道,「我竟然也看不出,這在我眼裡就是一個人類。我爹說過,這世上只有一類種族的變化是真實之眼看不透的,就是狐族中的九尾狐。九尾狐世所罕見,想不到今日在這裡遇到了一隻。」

  那位胡娘子在周德運的熱情迎接下,進得屋來。

  她倒也不敘前事,只款款行了個禮,轉軸撥弦,先獻技一曲。

  只見那玉指調雲漢,素手亂山昏,曲中有仙音,相與登飛樑。

  在鄂州聽秋娘的琵琶之時,袁香兒已經覺得是一種難得的視聽享受,人妖嬈,曲玲瓏,音律至美。

  但眼前素手撥冷弦,清泠泠的樂聲在室內一蕩開,袁香兒才終於知道什麼叫真正的人間仙樂。

  那朱玉般的樂聲掉落在地面,流淌開來的時候,你根本無暇再顧及演奏者的容貌幾何。

  酒肆中喧鬧的聲音頓時為之一靜。

  喝得面紅耳赤的酒徒停下酒杯,突然想起了家中油燈下哄著孩兒入睡的妻子。

  眯著眼睛打算盤的掌櫃抬起頭,記憶悠悠回童年時沒心沒肺的放牛時光。

  腰懸雁翎刀的遊俠放下緊握刀柄的手掌,掌心溫熱,憶起當年醉倒花街時的一位紅顏知己。

  周德運回想起曾幾的瀟灑愜意,以及這些日子的種種苦楚,不禁舉袖掩面。

  仇嶽明沉默地攥住拳頭,皺緊雙眉,頰邊咬肌浮動。

  就連袁香兒都隨著流淌過心田的樂聲,回憶起很久以前,連自己都已經模糊了的記憶,在自己發生車禍的前一天,正巧是自己的生日。

  一向十分忙碌的母親突然出現在了家中的客廳,看見她下樓的時候起身看了看自己精緻的腕表,淡淡說了一句,「我今天有個會議,晚一點一起吃個飯。」

  那時候母親的嘴角明明是帶著一點笑的,但自己卻因為對她的成見已深,根本沒有察覺,甚至連母親難得的邀約都隨便找了理由搪塞了。

  現在想想,單身養大自己的母親,或許也只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她也未必就會對自己的突然離世無動於衷。

  一隻溫熱乾燥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

  南河正側頭有些擔心地看著她,袁香兒在那琥珀色眼眸中看見了茫然無措的自己。

  她的眼底有了濕意,這裡已然是不同時空。

  在這個世界我過得很好,得到了師父師娘的關愛,也有了不少的朋友,您在那邊也不必為我傷心難過了。

  琵琶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餘韻悠悠,眾人久久難從滿腹愁懷中抽離。

  周德運一面抹淚,一面鼓掌,「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聞君一曲,死而無憾兮。」

  胡娘子收起琵琶,起身禮謝。

  她抬起眼眸看向袁香兒,「我和這位小娘子一見如故,不知道可否能勞煩相送一程。」

  袁香兒知道她大概想說說三郎的事,點點頭留下了周德運和仇嶽明,送她出去。

  倆人也不乘坐車轎,就沿著人來人往的大街向前走。

  「我單名一個青字,你可以叫我阿青。」胡娘子率先開了口,「聽三郎說,他要和一個人類居住在一起,我心中十分的不放心,執意要來瞧一瞧,倒是讓你見笑了。」

  袁香兒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畢竟這些小妖精都有些傻乎乎的,她大概是不同意三郎和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類離開。

  「就這麼看一眼,你就放心了?」

  「我和三郎他們不同,我在人間住得太久,對你們人類十分瞭解,自有一套識人之道。」

  「何況我還看到了你的這位使徒——很少有人會養這樣小的山貓做使徒,還養得這麼珠圓玉潤的。」阿青看了眼袁香兒肩上的烏圓,輕輕地笑了,「人類的法師可能只會奪取他的真實之眼,煉為法器。妖魔大多數的時候對人類來說,只是可以利用工具和可以隨意殺死的敵人。」

  她又向著袁香兒身邊的南河輕輕頷首,「天狼族最是心性高傲,連他都願意與你同行,我就更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烏圓不高興地喵了一聲,「無知的九尾狐,本大爺的厲害之處你根本毫無所知。」

  胡三郎從一旁探過腦袋來,沖著他做了個鬼臉。

  袁香兒安撫地撓了撓烏圓的下巴,「是的,是的,阿青她不熟悉烏圓,所以不知道我們烏圓的好。」

  阿青也轉頭對三郎交代,「闕丘靠近天狼山,靈氣充沛,安逸舒適,確實比你待在我的身邊好許多。但你既然要生活在人類世界,就要多多收斂我族習性,別給阿香添太多麻煩才是。」

  她們一路走一路聊了不少關於三郎的過往,不由有些熟稔了起來。

  「阿青你好像不太喜歡人類,那為什麼還一直居住在人類的城市裡呢?」袁香兒問。

  那位青狐娘子垂下眼睫,沉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在袁香兒以為她不會想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才停下腳步,抬起脖頸看著遠處的青山開口,

  「曾經,我居住的地方有一座很美的山林,山裡生機盎然,溪水潺潺。那裡居住著一位力量強大的大人,那位大人特別的溫柔,長長久久地守護著一方生靈,便是生活在那裡的人類都將他奉為神靈,為他修築廟宇,香火供奉。」她回憶起往事,細細的眉眼變得溫柔,帶上了一絲幸福的笑容,抬起袖子掩住了口唇,「我那時還是一隻不懂事的小狐狸,時常溜出家門,發生危險,幾次三番都是那位大人救了我的性命。」

  「可是有一天,出現了一位十分厲害的法師,他拆毀廟宇,驅趕我們離開,連那位大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反而被他……被他鎖拿在陣法中,強制契為使徒。」阿青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我也沒有能力幫助那位大人,所以只能想辦法混居在人類的城鎮裡,離那位大人近一些,希望偶爾讓他聽到我的琴音,好排解一點身心的痛苦。」

  她抱著琵琶,站在雪地裡,細細的眉眼間滿是落寂。

  袁香兒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的琴音為什麼那麼能勾起人們對往日的回憶,只因為演奏者心中深切的懷念和思慕,從她的弦樂中流逝出來,引起了聽者的共鳴。

  「是什麼樣的人?」袁香兒忍不想詢問。

  「瞧我,還說三郎呢。」阿青急忙收斂了情緒,勉強笑笑,「我今天是怎麼了,這不是你一個小姑娘能夠過問的事。京都這裡臥虎藏龍,複雜得很,你們停留一個晚上,明日早早離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5:44 PM

第五十章

  袁香兒一行人在客棧住宿了一夜,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收拾行裝準備繼續北上。

  走出客棧大門,門外寶馬香車,旗幟昭昭,兩排鮮衣華服的侍從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裡。

  之前在半路上打過一架的雲玄,白袍素冠,玉帶雕裘,站在隊伍最前方。

  「快看,是雲玄真人。」

  「雲玄真人,哪裡,在哪裡?」

  「今日出門竟能遇見雲玄真人呀。何其幸哉,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酒肆客棧裡的客人也一一推開窗子,探出頭來,不論男女,一個個興奮不已。

  雲玄看見袁香兒出來,面上微微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很快穩住了氣勢,斯文有禮地上前行了個平輩之間的道禮。

  「這位道友,吾奉家師之命,特來相請,邀約入仙樂宮一見。」

  袁香兒先前不過是裝傻,並非真正的不諳世事,洞玄教掌教,妙道真人的名諱,她還是有聽過的,雖然不明白這位國師大人為什麼邀請自己去洞玄派的仙樂宮。但既然人家是客客氣氣邀請,她當然也禮貌客氣地謝絕。

  她回了一禮道:「國師大人邀請,真是讓我十分榮幸。只可惜我們還要趕路,還請道友轉達,等下回來京都必定上門拜會尊師。」

  雲玄面色變了變,師尊在他的心目中是天人一般的存在,即便天子都恭恭敬敬以師禮待之。他不敢相信在京都竟然有人敢不應師尊的召喚。

  但他好歹還記得師父的交代,壓了壓火氣,靠近袁香兒小聲說了一句,「師尊說了,他是余搖的故人,所以想見你一面。」

  袁香兒瞬間抬起了頭。

  ……

  仙樂宮內,

  國師妙道真人所居住的宮殿地勢很高,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京都。

  妙道真人蒙著雙眼,身披法袍,站在窗邊,似乎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遠眺人間盛景。

  「你也覺得是鯤鵬的雙魚陣嗎?」他從窗邊轉過頭來問道。

  在他的身後不遠處,站著兩位身形高大的使徒。其一膚色蒼白,長髮及地,身上貫穿著沉重的鎖鏈,正是不久之前和南河交過手的渡朔。

  另外一人額心長有一角,古銅色的肌膚上佈滿紅色的怪異紋路,名為皓翰。

  渡朔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否認。

  「我聽雲玄提起的時候,還以為他年輕看錯了。」妙道真人坐回他的座位,舉袖拂了一下擺在面前的白玉盤上,白玉盤上的煙霧散開,現出了一片浩瀚而平靜的海面。

  「想不到他把這個保命的技能留給了一個人類的孩子。」妙道低頭凝望那片海域,似乎自言自語地輕輕說道,「或許,鯤鵬他是真的喜歡人類。」

  「現在覺得內疚了嗎?」渡朔嘲諷道,「即便像是你這樣的人,也會有覺得對不起人的時候。」

  「渡朔。」皓翰淡金色的瞳孔轉了過來,不贊同地搖搖頭,「別這樣和主人說話。平白自討苦吃。」

  妙道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只是靜靜面對著眼前的白玉盤,白玉盤上顯現的海水始終蔚藍一片,藍寶石一般的海面下隱藏著無人知曉的世界。

  妙道看了許久,神色有些寂寞,「生而為人,又怎麼會沒有愧疚的時候呢。可惜大道無情,為了追尋我輩之道,不得不割捨太多東西。」

  他一拂袖,「去吧,那個孩子來了,去幫我帶她進來。」

  袁香兒坐著馬車來到仙樂宮,只見得層層廟宇繪棟雕樓,珠翠交輝;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仙樂飄飄。果然有國教之風。

  國師妙道真君所在的宮殿地勢最高,順著蒼松老檜一路走上臺階,來到了一塊紫石鋪就的廣場,廣場四周豎立孟章神君、監兵神君、陵光神君、執明神君,既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像神君的半人形石像。

  廣場的之後松柏林立,其間有著一座氣勢恢宏的寶殿。

  朱紅大門外的臺階上,站著一位面色青白,薄唇墨黑,帶著一身枷鎖的妖魔。

  「走吧,跟我進去,他要見你。」渡朔淡淡看了袁香兒一眼,轉身率先入內。

  南河拉住袁香兒,不贊同地搖搖頭,「別去了,我感到裡面有一個十分強大的存在,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袁香兒握緊他的手:「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師父的消息,我很想去。何況,我覺得如果他們若要對我們不利,也沒必要特意把我們引到這裡來。難道他不能出來嗎?」

  南河遲疑了一瞬間,鬆開手跟著袁香兒一起往內走,穿過那扇大門的時候,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發出微微一聲細響。袁香兒穿了進去,而南河和烏圓卻被擋在了門外。

  袁香兒回頭看時,大門處迷蒙一片,已經看不見門外的景象。

  她的腦海中響起了烏圓焦急的聲音,「阿香,阿香,你怎麼樣?我們進不去,被擋在外面了,太狡猾了這些人。」

  「沒有國師的允許,任何妖魔都是進不來的。」渡朔停下腳步等她,目光冰涼而沒有溫度,「不必擔心,若是真的要對付你,還犯不著使這些手段。」

  袁香兒想了想,對烏圓說道,「我沒事,你和南河等在外面就行。」

  她跟在渡朔的身後走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走到兩側是高大的朱漆紅柱,柱子腳下的柱礎非尋常人間常見的吉祥圖案,而是雕刻著一隻隻栩栩如生的妖魔。

  一路走來那些妖魔或是張牙舞爪追著人類吞噬,或是被壓在紅柱之下不得翻身。太陽的光影從紅柱的間隙間打進來,在地面上投下一格格明暗交接的光斑。

  渡朔赤著蒼白的雙腳,緩緩走在袁香兒前面,腳踝上粗大的鐐銬一路發出冰冷的聲響。

  袁香兒看著那穿透了身軀的鐵鍊,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疼不疼?」

  渡朔側過半張蒼白的臉,細細的眉目轉了過來,

  「人類給牛穿上鼻環驅使它們犁地的時候,會考慮它疼不疼嗎?給馬套上籠頭讓他們拉車的時候,有考慮它疼不疼嗎?階下之囚,為奴為僕,還管什麼痛不痛苦。」

  袁香兒看著他那細長而的清冷的眉目,突然覺得和一個人十分相像。

  她想起了烏圓說過的一句話,

  我們妖魔第一次化形的時候,經常會依照自己最親近最喜歡的人相似的模樣去變化呢。從此以後這個相貌就固定為本形了。

  「請等一下,」袁香兒問,「請問你認不認識一位叫做阿青的姑娘。」

  鋃鐺作響的腳步聲突然停住了。那個長髮及地的背影沒有回頭,停頓了片刻,又重新走了起來。

  袁香兒就知道自己有可能猜對了。

  「阿青她很擔心你,她這麼多年一直就住在這座城市,」袁香兒加快了腳步,跟在他的身邊輕輕說道,「她常常彈琴,希望能讓你聽見她的琴聲,也不知道你這些年有沒有聽見。」

  袁香兒知道自己眼下可能做不了什麼,但既然遇見了,至少轉達一下阿青的心意,省卻她幾十年如一日在這京都之中演奏著琵琶,而這位關在深宮中的使徒有可能根本無從得知。

  渡朔一句話也沒有說,冰冷的面容上看不見絲毫表情的變化,他把袁香兒帶到一間休息起居用的偏殿之外,推開門之前突然低聲說了一句,

  「他不是什麼好人,以後別再到這裡來。」

  袁香兒跨入殿中,殿中光線不是特別明亮,靠窗的位置有一個矮榻,榻上的蒲團上歪著身體閑坐著一位身披山水袖帔,頭戴法冠,面上束著一條印有密宗符文青緞的法師。他面向著架在身邊的一個巨大的白玉盤,直到袁香兒進得殿來,方才抬起臉來。

  他的身後侍衛著一位魁梧而精悍的妖魔,額心長著尖角,金色的瞳孔,虯結的肌肉上流動著暗紅的符紋。

  袁香兒知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妙道真人了,她站定之後,叉手持晚輩禮。

  「坐吧,我和你的師父余搖是朋友。你無需拘束,叫你來不過是想見見故人之後而已。」妙道真人微微抬了抬手臂,他肌膚白皙,身形消瘦,有幾分弱質彬彬的模樣,並沒有威震天下第一大派掌教的氣勢。

  他的話音落下,便有一道童端來蒲團,案桌,擺在了袁香兒面前,還奉上一盞香茗。

  袁香兒在那張蒲團上坐下,「請問您怎麼知道我是師父的徒弟?」

  妙道真人就笑了,「我的徒弟雲玄說,你小小年紀,就能夠靈犀一點,指空書符了。施法之隨性自然幾乎就和自然先生一脈相承。不是他的徒弟還能是誰?據我所知,他可沒有女兒。何況,他還把自己護身保命的雙魚陣留給了你。」

  「那麼你……知道我師父去了哪裡嗎?」

  這是袁香兒最想知道,也是她甘願冒險進來這裡的原因。

  妙道臉上的笑容停滯了,過了片刻方才輕輕說道,「他既然不願意告訴你和他的妻子。我又怎麼好違背他這麼一點心願,做這樣的惡人呢。」

  他止住了袁香兒的繼續追問,「我和余搖相交一場,也算是你的長輩,既然他離開了,將來你在修行的時候,若是有和不明之事,或許短缺些什麼或可來尋我。」

  隨後他抬了抬手,又一道童入內,將手中的一個楠木託盤擺在了袁香兒面前。託盤上整整齊齊放著數塊美玉,塊塊通透起光,瑩碧溫潤,充沛的靈氣縈繞其間。

  「這是一點見面禮。」

  袁香兒只得起身謝過,「若是說到修行上的疑惑,晚輩確有一迷茫之處。」

  妙道真人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袁香兒便從懷中取出幾張薄紙,上面零零碎碎,畫滿了一種法陣。

  「我想改一下契約使徒的法陣,一直不得其所,難以成功。」袁香兒眼看著眼前人人敬畏的國師說道。

  她從洞玄教徒們對待妖魔的態度看出,這位國師對待妖魔的態度可能十分不友好,但她依舊想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哦,你這麼小小年紀,就想著改動法陣?要知道,改法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許多人專攻一輩子的法陣之道,也無法改動陣法,或是研究出一個新的法陣。」妙道真人帶著點好奇,「說說看,你想怎麼改那個法陣?是想增加契約成功的容易度,還是加強結契之後對妖魔的控制。」

  「我想消除控制和懲處的作用,只留溝通和彼此感知的效果。讓這個陣法成為一個平等的契約。」袁香兒清晰地說出自己的述求。

  這下不僅是妙道真人愣住了,連站在他身後的皓翰和站在門口的渡朔都忍不住側目看了袁香兒一眼。

  「可是,沒有了約束控制的作用,這個契約還能有什麼用處?」妙道不解地問。

  「沒有了控制和折磨,還有溝通和相守。我們和妖魔的關係不一定只有彼此壓制奴役,有時候也可以像是朋友一樣相處。」袁香兒看了一眼門外的渡朔,「無端囚禁和折磨那些和我們人類一樣,擁有智慧和情感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野蠻和殘忍嗎。」

  妙道真人露出一種忍俊不禁的神情,他幾乎是轉頭掩了一下臉才忍住了沒有當場笑出聲來。

  「你這個孩子,想法也太幼稚了。」

  袁香兒並不因為他誇張的嘲笑而露怯,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她對妙道持晚輩禮,其實並不覺得自己比他年紀幼小。相應的,經過短短兩次接觸,她心裡十分不滿洞玄教無端肆意掠殺妖魔的行為。

  「行,你把的法陣畫出來給我看,我幫你改。改成以後,你馬上會知道沒有束縛你根本驅使不動你的使徒。」

  妙道真就像一位在遷就固執孩子的長輩,口氣不是認同而是縱容。

  袁香兒用手指沾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在案桌上畫起了她構想了很久的法陣。

  一絲絲靈氣順著她的指尖流轉,即便目不能視物的國師,也能透過感知體會到陣法的模樣。

  「咦,這個法陣?」他慢慢坐起了一直斜歪在榻上的身軀,

  原來,之前看到的那兩次結契,就是她。我原以為,余搖是妖族,所以才能同自己的使徒和睦相處。想不到這個小姑娘竟然也能做到,真不愧是余搖的徒弟,竟然連性情和習慣都和那位一模一樣。

  袁香兒畫完法陣,指著一個關竅之處,抬起頭看他,「不論我怎麼修改,總還差這麼一點不能通順。我真的想改出這個法陣,還請前輩指點一二。」

  妙道慢慢從矮榻上站起身來,走到袁香兒的面前,

  「袁香兒,你可能從小在你師父身邊,沒有見識過妖魔的殘酷之處。」

  他領著袁香兒來到大殿的一側,這裡的牆壁上繪製著長長的一卷古老的壁畫,繪者的筆力深厚,卷中一切景致生靈無不繪製得栩栩如生。

  昏暗的陽光打在其上,有如存在於另一個時空的景象。

  那裡有猙獰恐怖的巨大魔物,他們肆意噴出火焰和洪水,山崩地裂,人類的家園因此毀壞,螻蟻般的人類在妖魔的爪牙下苦苦掙扎,而畫卷的一角,無數修習了術法的能人異士,手持寶器,正同妖魔殊死搏鬥,相互抗衡。

  妙道真人在壁畫前緩緩踱步,手指輕輕摸過壁畫,「在你還沒有出生的那個年代,人妖混居,世道艱難。我們人類於妖魔而言,就是螻蟻一般,可以肆意虐殺的存在。如今天佑我人族,靈界遠離,人間不復是妖魔的天下,我輩才得以安居樂業,坐享朗朗乾坤。」

  「你竟然想要和那些妖魔平等相處?」他伸手扯住身後皓翰的長長的頭髮,將他的腦袋一把拉低,掰轉他的面容,尖角,豎瞳,牙齒鋒利,「這樣的怪物,曾經是我們人類的天敵,你竟然覺得他們能成為朋友?」

  「我師父也是妖魔,你為什麼稱他為你的朋友?難道都是騙我的嗎?」袁香兒打斷他的話,「所以您認為,現在該換我們折磨虐待欺負妖魔了?不分好壞,一概清剿?明明他們之間的大部分都性格平和,很好相處,就非要彼此殺戮,將兩族結下血海深仇,永世不解嗎?」

  妙道將臉轉向袁香兒,低頭看著袁香兒,他的面孔上蒙著青色的絹布,袁香兒只能看見那絹布上的符文,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知道這位高高在上的國師可能聽不得這樣反駁的話語,但她並不想退讓,這已經是她最禮貌的一種說法。

  過了片刻,妙道才抬起手指,搖搖向著袁香兒所繪製陣法輕輕一點,一點靈光落進了桌面的陣法上,那個袁香兒畫了無數遍,難以改造成功的結契法陣,就在那一瞬間運轉自如了起來。

  「也罷,看在余搖的份上,我指點你這麼一次。你要將這些殘忍恐怖的東西當做朋友,希望將來你不要因此而後悔。」

  遠處傳來轟的一聲巨大的響動,這間屋頂和牆壁都跟著簌簌向下掉落塵埃。

  「有人企圖破陣,四像神君的法陣居然沒能攔住。」皓翰抬頭看了天空一眼,身影驟然消失。

  袁香兒突然感到懷中一道符籙滾燙得熱了起來,她伸手摸出來一看,是自己曾經留給南河的,僅剩下一次功效的通訊符。

  袁香兒拿起符籙,那符籙上靈力正高速流轉,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其間傳來南河斷斷續續的呼喊聲。

  「香……阿香……你在哪裡?」

  大殿外的天空中破開了兩個圓形的缺口,裡面落下的不再是細細的星輝,而是一顆顆拖著長長尾巴,熊熊燃燒的隕石。巨大的隕石攜著獵獵凶光,沖著護著宮殿的陣法砸下來。

  「這是國師的起居之處,有隔絕一切外物相互溝通的法陣,你的使徒和你那隻小狼聯繫不上你,瘋成這樣了。」站立在殿門外的渡朔看著天空不斷落下的火球,開口提醒。

  「什,什麼?這裡收不到通訊?」袁香兒這才想起,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和烏圓聯繫,也沒收到烏圓的消息了。

  她甚至顧不上和妙道真人打聲招呼,提著裙擺撒腿就向外跑去。

  一路跑一路聯繫上了烏圓,「烏圓,烏圓,我沒事,這就出來了,你們別急。」

  腦海中立刻傳來烏圓哭唧唧的聲音,「阿香,嗚嗚,你怎麼才回話啊,我和南哥都快急死了。」

  袁香兒氣喘吁吁沖出那道大門,門外那塊平整的廣場早已一片狼藉,駐立在四角的四象石雕,毀壞了一座。皓翰蹲在另外一座石像頂上,背後露出一條金燦燦的老虎尾巴,身上暗紅色的紋路都流轉起來,正帶著一點嗜血的興奮盯著眼前的南河。

  而南河,袁香兒從未見過這樣的南河。

  暴戾,狠絕,殺氣沖天,不顧一切。

  他面色猙獰地一把抹掉嘴角的血,就要對著皓翰衝上去。

  「小南!」

  袁香兒及時叫住了他。

  「我沒事,南河,我一點事都沒有。」袁香兒從大門外的臺階跑下去,向著南河一路跑去,「我出來了。」

  然後她就落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一雙有力的手臂箍住了自己。

  「沒事就好,別怕,不用害怕,我就要進去接你了。」南河的聲音在耳邊說。

  那圈住自己的手臂微微顫抖,他自己在害怕,卻喊她別怕。

  「我們結契把,阿香,馬上就結。這樣我什麼時候都可以找得到你。」

  他炙熱的呼氣埋在袁香兒的肩頭。

  袁香兒伸手輕輕安撫他的脊背,「好的,馬上就結契。我終於學會了,給你一個平等的契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7:45 PM

第五十一章

  看著袁香兒等人遠走的背影,皓翰蹲在白虎的雕像上,眼眸裡還燃著未褪的金光。

  「挺厲害的嘛,陵光神君的像都給他毀了。」他的眼睛眯了眯,「沒打成,可惜了,如今想找一隻天狼幹一架,可不容易。」

  「離骸期都還沒渡完的小狼,你便是贏了也沒什麼光彩。」站立在一旁的渡朔淡淡回了一句。

  皓翰扭過頭來看他,上上下下把他來回打量了半天,

  「我怎麼覺得,你對這個小姑娘有些不太一樣。」皓翰收回尾巴和利爪,變回人形,「之前只要和人類有關的事,你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絕不會多說半句。剛剛我可聽見了,你在提醒她,提醒她在主人發怒之前出來攔住自己的使徒,對不對?」

  渡朔沒有搭理,他迎著風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視線貌似不經意地落在山腳下那一片片鱗次櫛比的屋脊上。

  「你是不是覺得那個人族的小姑娘有些特別?竟然會有不想佔便宜的人類。她還敢為此頂撞國師。我也被她的言談嚇了一跳。害,這個年紀的人類還單純著,等她再長幾年就變了,很快就會和洞玄教的這些人差不多了。」

  皓翰不需要渡朔回應,他似乎已經自說自話習慣了,

  「我好像又聽見琵琶聲了。真好聽,這麼遠都能傳得上來。」

  「找機會勸一勸吧,」他那金色的瞳孔順著渡朔的視線一起落到山腳下,「那隻小狐狸,總是離得這麼近,太危險了。萬一被主人發現了,她可就完了。」

  空氣裡傳來鐵鍊碰撞的一聲輕響。

  渡朔閉上雙眼,說了半句話,

  「我若是勸得動……」

  袁香兒和南河並駕齊行,走在回去的路上。

  想起剛剛那一幕,袁香兒還心有餘悸。

  「你們也太衝動了點,那個地方可是洞玄教的總壇,隨便出來一位都是大拿。烏圓你感受不到我的處境還算安全嗎?」

  使徒和主人之間,彼此可以感應到對方的境況是否危險。

  「我……我勸過南哥不要衝動的,我說了我感覺到你沒有危險。他不聽我的。」烏圓附在袁香兒耳邊小聲說,他一邊說一邊心虛地瞄了南河好幾眼,希望南河能夠不要揭穿他。

  他是不可能承認,自從聯繫不上袁香兒,他頓時就慌了。剛剛比誰都激動,一個勁地上躥下跳地大喊,「南哥加油,砸他娘的,我們衝進去救阿香出來。」

  「幸好只是損壞了一座石雕,人家沒說啥。萬一把屋頂砸穿了,估計還得揪著我們賠不少錢,哈哈。」袁香兒打趣道,故意淡化了砸了仙樂宮有可能發生的恐怖結果。

  南河騎行在她身側,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彷彿剛剛用盡全力抱住袁香兒微微發抖的人不是他。

  袁香兒意識到,他不太高興,他還在後怕。

  打馬趕上兩步,袁香兒探過腦袋哄南河,「結契,結契,回去我們就結。你以後就隨時可以知道我安不安全。」

  南河雙腿一夾馬腹,策馬跑了,把她們遠遠甩在身後。

  即便如此,袁香兒也及時看見了他嘴角勾起的一抹笑意。

  袁香兒看著遠遠跑在前面的那個背影,他的腰線緊實,雙腿修長,騎馬奔馳的動作顯得特別的有味道。

  她不由回想起剛剛被那個人摟進懷中的那種感覺。胸口有一種暖暖的東西滿了上來,溢了出去,就像熬在鍋裡的桂花糖,濃稠的糖漿溢了一地,空氣裡佈滿甜香。

  知道自己被愛著,被關心著的感覺真好。

  總是泡在這樣的溫暖和幸福中。就連上輩子那顆尖銳的心都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柔軟。

  曾經一直怨恨著的母親,如今回想起來,也終於能從不同的角度看到母親星星點點流露出的溫柔。

  袁香兒感謝上天能給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讓自己遇到這麼多可愛的靈魂,並且被他們所愛。

  她也深深喜歡著他們,喜歡著這個世界。

  長樂宮內,站立在世界頂端的國師背著雙手,面對著眼前的壁畫。

  寢殿裡空蕩蕩的,弟子們沒有宣召不敢入內,隱藏在暗處的使徒懼怕並且怨恨著他,絕不會主動出現。

  案几上那個用茶水畫成的法陣已經隨著水分的乾涸靈氣消散,不再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的眼中,應該說他感知的視線裡,只有眼前的那副壁畫。

  絲絲縷縷的靈氣構成的人物和妖魔,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沒有牆壁的束縛,那些線條在跳動變化著,彷彿另一個時空中活生生的世界。

  在畫卷的一角,一隻體型巨大的九尾妖狐昂天長嘯,九條長長的尾巴如盤蛇懸天,將入侵領地挑戰他權威的法師們一個個在山崖上拍成肉泥。

  一個年輕的小道士跌坐在角落裡,水墨線條勾勒出他驚慌失措的面部表情,他滿臉鼻涕眼淚,眼睜睜地看著那隻妖魔把自己最為崇敬的師父,愛戴的師兄,一個接一個地吞進肚子裡。

  那尖利的牙齒,腥臭的大嘴中流淌下來的紅色,令他驚懼,膽寒,在他的心中刻下永世不滅的仇恨。

  那個單線條繪成的小人跌跌撞撞滾落山崖,從狐妖的腳下僥倖逃脫。

  他形容狼狽,滿腹悲憤,跪在山林間發誓此生以殺證道,殺盡世間妖魔。

  失去了師門和同伴,孤獨的小道士伶仃行走在畫卷中,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跤,受了多少次傷,直到他一身疲憊地倒在一顆梨樹下。

  「誒,你怎麼了?」梨樹上坐著另外一個靈墨繪製的小人,那小人的手中拋接著一枚黃澄澄的秋梨,「你是不是餓了,這個梨子給你吧。」

  「別愁眉苦臉的,現在是秋天,豐收的季節,食物都很好吃,應該高興點。」

  「站得起來嗎?我帶你去我家吧,我妻子做飯很好吃。」

  豐收的季節收穫了此後餘生唯一的友誼。

  兩個小人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每隔一段時日,畫卷中的小道士總會回到梨樹附近的小屋,他的朋友會等在那裡燙上兩壺小酒,陪他把酒言歡,徹夜長談。

  只有這個時候,殺氣騰騰的小道士才能短暫地放下心中的大石,遺忘殺戮帶來的滿身疲憊。

  靈氣構成的畫面越變越快,小道士觸怒了一隻強大的妖王,水墨線條的小人一路在山巔間奔逃,在大川中流亡,終於避無可避,倒在妖魔的利爪之下。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朋友出現在他的身前,那些構成身體的線條扭轉,化為一隻大魚,趕走了妖魔,救下了他的性命。

  「你竟然是妖魔。」小道士撐著身體爬起來,他的劍尖遙指向自己唯一的朋友,顫抖的手幾乎不能握住劍柄。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是自己所痛恨的妖魔。

  「嗯,我是妖魔,但也是你的朋友。難道人和妖之間就不能成為朋友嗎?」

  那人背對藍天和晚霞,沖著他微笑,向他伸出了手。而他丟下劍柄,落荒而逃。

  壁畫前的妙道伸手按住了自己眼前的青緞。

  素來穩健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

  「不,沒有原諒,也沒有朋友。我的世界只有殺戮。殺戮,才是我唯一的道。」

  太陽不知何時落下山頂,沒有他的傳喚,甚至沒人敢進來掌燈,屋內的世界徒留一片昏暗。

  ……

  卻說袁香兒一行人出了京都城,渡過黃河,取道向北。

  因為擔心再生事端,從仙樂宮出來以後,她們一路走得很急,錯過了宿頭,只好在沿途的一家莊院投宿。

  周德運的伴當敲開了院門,應門的婆子開門一看,連連搖頭,

  「不成,不成,這許多人如何住得下,白白帶累我被主家的責駡。」

  正要合上門時,一隻手臂擋在了門楣上,一位少年郎君眉眼彎彎地沖著她笑,

  「大娘行個方便,只怪我們貪行了半日,錯過宿頭,這裡前後都是亂山,叫我們無處歇腳。」

  那位剛剛和丈夫吵過架,正在生悶氣的婆子莫名就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好了。她突然就換了張面孔,笑眯眯地說,「也是,誰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你們且等著,我去和主家說一聲便是。」

  胡三郎斯斯文文地叉手行禮,「多勞大娘費心。」

  「沒事,沒事。我家主人素來好客,一準能同意。等會我帶你們去客房,再給你們燒點熱水,讓你們好好解解乏。」那婆子一面說著一面高高興興地進屋去了。

  烏圓蹲在袁香兒的肩上,「看吧,這就是狐族的天賦能力,魅惑之力。對人類尤其管用。看來讓三郎跟著,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嘛。」

  他們很快被安排進了舒適的客房,袁香兒這才有機會嘗試著繪製新的結契法陣。

  她持符筆沾朱砂在地面試畫了一個,法陣靈光流轉,渾然天成。

  「原來只差這麼一點,整個陣法就通了啊。」袁香兒看著地面的法陣摸摸下巴,「枉費我揣摩了那麼久,都沒能想通,人家卻一眼就能看出訣竅所在。不愧是前輩啊。」

  「可是阿香,你真的要和我們結這樣的契約嗎?」烏圓蹲在一旁看著袁香兒畫陣圖。

  「怎麼了?不好嗎?」

  「對我們來說,當然是很好。」烏圓歪著腦袋說道,「可是這樣你以後就不能控制使徒了呀。萬一遇到不聽你命令的妖魔怎麼辦?」

  袁香兒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我又不像那位國師和那些法師、道人一樣,要靠斬除妖魔,比鬥法術吃飯。我拿那麼多言聽計從的使徒來幹嘛?」

  「不願意的,不論大小妖怪,我也根本不想把他們捆在身邊。就我們幾個互相喜歡的朋友,高高興興住在一起,不是就非常好了嗎?」

  「你真的這樣想嗎?阿香。可是我爹他說,」烏圓難得地有些懷疑父親說過的話,「我爹說人類是不可能真正喜歡妖魔的,我們和人類永遠不可能共存在一個世界,人類只會把妖魔當做,當做……」

  「當做可以隨便利用的工具,和可以肆意殺死的敵人。」三郎出現在門邊,接下了烏圓說不出口的話。他還是少年郎君的模樣,斜倚著門框,漂亮的眼睛有些落寂,「其實我很喜歡人類。可惜他們那麼討厭我們。」

  但他很快變回了本形,頂著耳朵和狐狸尾巴的小男孩彷彿想明白了什麼,伸出一隻手指,

  「但阿香和其它人類不一樣,阿香從小就和我們玩在一起的。我覺得她會喜歡我們的。等南河結完契約,我也要做阿香的使徒。」

  袁香兒擺好法陣,先抓了一隻從莊院裡借來的母雞,放在陣法中,運轉了法陣。

  不多時,腦海中傳來了一種奇特卻可以理解的想法,

  「我晚上要下一個蛋,明天還要再下一個。」母雞對袁香兒說。

  袁香兒把母雞媽媽抱了出來,摸摸它後背的羽毛。又將一隻普通的花貓放進法陣中。

  「隔壁屋裡的母貓好漂亮,一會我要去找她求歡,快點讓我離開。」

  袁香兒哈哈大笑,解除了兩隻普通小動物的契約,放它們離開。

  「成了。沒有問題了。」

  她轉頭向著南河招手,滿臉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南河,來。」

  從第一次見到南河,就滿心喜歡,小小的一團銀白色,柔軟又漂亮,當時就那麼地想要將他契為使徒,把他留在身邊。如今兜兜轉轉,彼此之間更為瞭解和喜愛,能夠絲毫沒有芥蒂的締結契約,袁香兒心中真是興奮又歡喜。

  南河伸手解下束髮的冠帽,一頭長髮旖旎垂落。他翻手拔出一柄隨身的短刃,割斷一縷銀光閃閃的長髮。

  隨後,持起袁香兒的手,將那縷髮絲鄭重地放在她的手心,抬起琥珀色的眼眸看她。

  袁香兒握著那一縷銀髮,那裡有一種細微的觸感,直直地鑽進手心的肌膚,勾動了神經,觸得她心尖發麻。

  她慌忙收斂心神,佈置好法陣,看著坐在陣法中的那個人,最後再小心地問了一遍,「確定同意了嗎?」

  那人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袁香兒凝神運轉法陣,溝通天地之力,天地間的靈力順著符文開始彙聚,流轉。

  「我早就同意了。」

  這句話響起的時候,袁香兒甚至一下不能分辨自己是用耳朵聽到的,還是用意念感知的。

  直到那聲音接二連三在腦袋中直接響起。

  「很早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對你說,我同意了。」

  「不論你能活多久,不論你要結多少個使徒,我都是你的了。」

  袁香兒愣住了,她看著坐在瑩瑩起光的陣盤中的那個男人,

  星輝流轉的銀色長髮,清透如水的眼眸,完美的鼻樑,瀲灩的雙唇。

  真想親他一下。

  袁香兒的腦海中鬼使神差地轉過這個念頭。

  糟糕,我剛剛沒把這句話傳遞過去吧?

  她難得地漲紅了面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8:05 PM

第五十二章

  袁香兒手忙腳亂地掐斷了和南河之間的聯繫,自我暗示了八百遍,終於勉強相信自己剛剛並沒有忙中出錯,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傳遞到南河腦海中。

  她埋頭收拾東西,把壓在陣眼處的那些銀色長髮小心收攏起來放進了隨身的荷包裡。一直沒好意思抬頭看南河的表情,在她的視線裡只有一條銀白色的大尾巴,尾巴尖微微抬起,細細的絨毛在空中來回掃動,掃得她心裡酥酥癢癢的。

  夜深人靜之時,

  袁香兒獨自睡在客房的床榻上,興奮得有些睡不著。她可以感知到南河所在的位置,南河就蹲在她頭頂上方的屋頂。

  小南今天怎麼還不下來?到底在磨嘰些什麼。

  袁香兒在床上滾了兩圈,把那一縷銀色的長髮翻出來,舉在眼前看了一會。

  好漂亮。一絲一縷都流轉著星輝月華,捏在指腹中,涼絲絲滑膩膩的。袁香兒將它們理順,繫住了一端,編成一小條細細的麻花辮。編好細細一看,大概是因為在床上滾了半天,銀絲中好像混入了一兩根自己黑色的頭髮。

  算了,就這樣吧,袁香兒拈著那一小條編好的髮辮,在手指間反復把玩,忍不住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

  什麼時候將它煉成法器好了。南河說過煉製成圓形的法器,可以有白玉盤的效果。

  煉一個可以隨身攜帶的東西吧?手鐲好像不錯,戒指也可以,嘿嘿。

  可惜煉器之術還不太會。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啊……

  袁香兒在胡思亂想中陷入了夢鄉。

  莊院的夜晚漆黑而寂靜,今夜是晴天,蒼穹倒扣著大地,天幕上繁星璀璨。

  南河蹲在屋頂的瓦片上,抬著頭看夜空中的天狼星。寒冷的晚風,吹亂他柔軟的毛髮。

  第一次聽見結契這個詞語的時候,是在一個冰冷而窄小的鐵籠內。

  猙獰噁心的面孔,蹲在鐵籠的前面,張開發黃的牙齒對他說,「不要反抗,乖乖的和我結契。否則把你這身皮子活活剝下來,賣給洞玄教的道長做法器。」

  一隻生銹的鐵箭,從鐵籠的縫隙裡伸進來,帶著玩弄的意味,緩慢地刺向他的身體。他在鐵籠中拼命閃躲,只因空間過於窄小,終究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寒冷的利器刺穿了他的手臂。那鋒利的利器毫不猶豫,沒有一絲憐憫地傷害他,帶著血肉從他的手臂裡拔出來,又一次地慢慢向他逼近。直到他渾身是血,傷痕累累,那個鐵籠才被打開。一隻粗魯的大手伸了進來,捏著他的脖子把他提出去,放在了一個法陣的中心。

  「和我結契,做我的使徒,就饒你一命。」那個人類惡臭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虛弱的南河趴在陣法中心,看著自己紅色的鮮血沿著法陣流淌開來,那時候他咬著牙在心裡說,

  絕不做人類的使徒,就是死也不要和人類這種東西結契。

  想不到一百年之後,自己竟然心甘情願地成為了一個人類的使徒,而那個人為了他,甚至特意修改了契約的形式。

  南河翻下屋簷,悄悄推開窗口,傾聽了片刻,聽見屋內傳來綿長均勻的呼吸聲,確定那人已經睡著,這才一溜煙鑽進了屋。

  他四足著地,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抖了抖一身的寒氣,化為一頭銀白色長髮的男子站起身來。

  男人站在床沿邊,借著微弱的雪光,低頭看著床上的袁香兒。

  阿香今日似乎很開心,即便在睡夢中都洋溢著一臉的笑容。她的手放在枕邊,手心攥著一縷頭髮,銀色的髮絲被細細編成了髮辮,中間混雜著一兩絲溫柔的黑色。

  結契的時候,自己不管不顧地說了許多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那個時候,阿香似乎回應了一句什麼。

  南河聽見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阿香怎麼可能突然……那樣說。

  在那個時候,當他想要仔細聽個明白,那邊已經乾脆果斷地掐斷了他們彼此間的聯繫。使他覺得,那一定是自己過於高興而產生的幻覺。

  南河的目光變得溫柔了起來,他悄悄地拈起披散在枕邊的一縷烏黑長髮,放在指腹間輕輕摩挲片刻。他四處張望,確定無人看見自己半夜偷偷摸摸這樣羞恥的舉動,這才彎下腰,帶著虔誠的態度,將那冰涼的髮絲就在唇邊吻了吻。

  髮絲冰涼,他的雙唇卻滾燙,燙得自己心尖發麻。

  他小心翼翼的動用靈力,掐斷了一縷黑髮,收在自己懷中。最後化為銀白色的小狼,蜷起身體,依偎著那人的手臂合上眼睛。

  袁香兒在迷迷糊糊中,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脊背。

  ……

  過了黃河之後,地貌就以連綿不絕的山地丘陵為主,又是下雪的冬季,道路變得難走了許多。

  但袁香兒並不以此為意,她的心情似乎特別的好,一路騎在馬背上,口裡悠然哼著歌。

  「南河。」她在腦海裡悄悄和南河建立聯繫。

  果然,很快就聽見對方輕輕回應了一聲,「嗯?」

  這樣可真是太方便了,袁香兒想。

  它甚至不像語音交流那樣,幾經斟酌容易掩飾。心念流轉之間,心中的情緒幾乎無處遁行。比如此刻,誰能想到小南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嗯字中,竟然滿載著羞澀和幸福呢。

  如果是平時,就聽他這麼單單的一個字,沒準還覺得他不太耐煩呢。

  「南河?」

  「嗯。」

  「南河?」

  南河轉過臉看著袁香兒,琥珀色的雙眸中透著一股無奈。

  「嘿嘿,我就是想試一下。」袁香兒沖著他做了個鬼臉,「小南,這樣太方便了,以後我們可以說悄悄話,他們都聽不見。哈哈。」

  寒冬時節,朔風漸起,天空中紛紛揚揚下起雪來。

  山腳下轉出一個村落,嫋嫋炊煙從各家各戶煙囪中升起。這片區域土地貧瘠,丘壑叢生,不利於農業生產,所以當地的居民顯然生活得並不富足。遠遠望去,村道兩側的房屋多為破舊的茅房土牆,山道上遇到的幾位樵夫獵戶也都少有齊整的禦寒冬衣。

  「阿青姐姐好像就出生在這一帶呢。」三郎掀起車簾,趴在窗口看外面的景色,頂著一雙尖尖的耳朵。

  在前方半山腰的位置,露出了一座破破爛爛的山神廟的屋頂。

  「哦,是麼?阿青以前就住在這裡嗎?」袁香兒想起了阿青提到過,當地人曾經給渡朔建過山神廟,於是問道,「三郎,你認識渡朔嗎?」

  「我從前沒見過,但有聽說過這位大人的名字,聽說是一位強大又溫柔的大人,就連人類都給他設了廟宇,時常供奉呢。」

  「真的嗎?他是不是做過什麼特別過分的事?為什麼國師要用鐵鍊鎖著他?」

  袁香兒知道有些事從不同人的角度聽起來完全不一樣,妖魔口中的好人,當然也可能對人類來說是為惡人間的恐怖存在,就連南河都還抓到過一隻潛伏在城鎮裡專吃人心的妖魔呢。

  「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嘛。」三郎尖尖的耳朵從窗口消失,化為一位春華正好的少女,從馬車上跳下來。

  她攔住了一位砍柴下山的年輕樵夫,施禮道,「敢問這位大哥,這山上的廟宇供奉的是哪位神靈。我家大官人最是虔誠,向來是逢廟必拜的,正打算著前去祭拜一番。」

  那位生在在鄉村裡的樵夫哪裡和這樣斯文秀氣的姑娘說過話,頓時漲紅了面皮,知無不言地說了起來,

  「那不是什麼山神廟,幾十年前是被一個妖精佔據著的。我聽村裡的老人說,那妖精壞得很,不僅天天吃童男童女,禍害鄉里,更是變成神靈欺騙大家。幸虧路過了一位得道的仙師,在這裡同妖精鬥了三天三夜,將妖精打回原形,牽著在村裡走了一圈,大家這才認出他的真面目。至此這間廟宇也就荒廢了。姑娘你們就別浪費時間上去了。」

  告別的樵夫,車行轉過山道,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間小小的廟宇,屋頂崩塌了一角,牌匾也不見了,牆壁上爬滿蔓藤,臺階上蓋著雪,一副破敗荒涼的景象。

  然而廟宇內似乎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正在跪在地上焚香禱告。

  袁香兒一時好奇,止住馬車,順著山道走了上去。這是一間很小的廟宇,通共只有一間殿堂,佛龕上神像的頭部崩裂了一角,屋頂還破了一個大洞,一束天光從洞中打下來,正照在那位老者匍匐的後背上。

  供桌上擺了一碟花生,一碟米糕,一碟橘子,焚了三支香,老人合掌禱告,「山神大人,好久沒來看您了,希望您一切都好,順順利利的。」

  老者禱告完畢,顫顫巍巍站起身收拾碗碟,才看見廟宇的門口站著幾位年輕人,其中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倚著門框,正昂頭看著崩壞了面目的神靈。

  「請教老丈,我聽聞這只是一個為禍鄉里的妖魔,為何您還來祭拜他呢?」袁香兒交叉雙手持晚輩禮,低眉詢問。

  「妖魔又如何,這位大人不知道幫過我們多少次。從前不論是乾旱,蟲災,獸潮。只要來山神廟拜拜,一切都很快就會好轉。大家只是心裡懼怕妖魔,所以一聽說大人是妖怪,就忘了他曾經對我們的幫助。那些沒心沒肝的傢伙,竟然還拿石頭砸他。」老者口中恨恨地說著,慢慢將桌上的碗碟收入帶來的提藍中,「如今的年輕人,更是連大人的模樣都沒見過,以訛傳訛,說什麼大人禍害鄉里,吃童男童女,都是些混帳話。」

  「您又怎麼能知道這些不是真的呢?」

  老者不滿地看了袁香兒一眼,哼了一聲,

  「數十年前,村裡有一個男孩的母親去世了。他的家人忙著辦喪事,無暇顧及悲傷又驚懼的孩子……」

  那個男孩跑進了山裡,躲在山神廟中,想起母親的慈愛,頓時哭得肝腸寸斷,暈厥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黑透了,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山林深處隱隱傳來各種野獸的聲音。男孩這才感到了害怕,就在他抱著身體縮在供桌下瑟瑟發抖的時候。一位年輕的男子掀開了供桌的桌幔。這個人打扮得十分奇怪,一頭及地的長直髮也不梳起,就那樣放任披散著,他赤著雙腳,細長的眉眼微微帶著笑,向男孩伸出手,「小孩,出來,我送你回去。」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男孩也就忘記了害怕,乖乖地在他的笑容中牽住了他的手,被那個男人抱了起來。那天的雨下得異常的大,山道濕滑,但那個男人似乎毫不介意,輕鬆自如地走在雨中。奇怪的是他們的身上一點都沒有淋濕,驚懼了一天的小男孩靠在那個溫暖寬大的胸膛前,不知不覺的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了自己家的床榻上。而慌忙找了一天的家人,無一人知道他是怎麼突然回到家中的。

  「沒錯,那個男孩就是老夫我。」老者頓著手中的拐棍,「若是山神大人吃童男童女,我又怎麼可能還活到如今這般年紀。」

  他說完這個故事,憤憤不平地冒著雪走下山去。

  袁香兒站在破敗的神廟門前,看著崩壞了的神像。細細的雪花從屋頂的破洞飄落。那石像殘留的半張面目,依舊可以看出細長的眉毛,狹長的眼睛,依稀是渡朔的模樣。

  龜裂的石縫裂在臉上,使那張本來微笑著的容顏看上去像是在哭泣一般。

  因為下著雪,一行人乾脆在這間小小的破廟打尖歇腳。

  南河在山林裡轉了一圈,帶回了足夠所有人飽餐一頓的野味。

  自有周家的僕人們宰殺獵物,埋鍋做飯。

  「仔細點,烤得嫩嫩的,沒準一會貓大爺高興了,還會有賞。」

  相處了這些日子,僕人們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這幾位大仙看起恐怖,實際上不難伺候,只要伙食做得好吃,時常都有賞賜。可惜的是,這賞賜的內容不太穩定,有時候隨手拋出來的是一顆令人欣喜的金珠子,有時候卻只是一條小魚乾。

  他們也逐漸摸到了規律,大部分時候,如果伙食準備得太好,貓大爺過於開心,打賞反而變成了他自己喜歡的小魚乾。所以,要怎麼把握好中間這個恰到好處的度,一直讓幾位立志在沿途發家致富的僕役十分為難。

  仇嶽明坐在篝火邊,看向神廟的角落,在那裡,袁香兒歪著身體,舒舒服服地靠在一隻巨大的銀色狼妖的身上,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一隻金黃色的小狐狸,而面孔正朝著蹲在她面前的一隻小山貓,彷彿正在同那隻小貓說話交流一般。

  「原來妖魔也並不像我們想像中那麼兇惡恐怖,也是可以這般好好相處的。」仇嶽明說道。

  「啊,您,您是和我說話嗎?」坐在他附近的周德運受寵諾驚,他一直很怕這位將軍,而這一路這位頂著他娘子面貌的將軍也沒有給過他好臉色看。

  「我在軍中,一直接受的思想是妖魔即是我們人類的死敵,他們罪大惡極,見之必誅。如今看來,妖中也有善類,人中亦存暴徒。我對從前的行為有些動搖,不知道一味斬妖除魔是否還是正義。」

  周德運縮著脖子往篝火裡添柴,「正義不正義我是說不好,不過在下覺得,妖魔存在於這個世間,本來就先於我們人類。存在又不是他們的原罪,我們人類剿滅妖魔就剿滅妖魔,倒不必給自己扣什麼正義的帽子。」

  仇嶽明抬起眼睛看他,「想不到周兄還有這般見地,倒是小覷了你。」

  周德運笑著連連擺手,「不敢,不敢。我不過是因為打小生活安逸,妖魔之類對我來說就像是書中故事,沒有什麼切膚之痛。身在局外,才能這般說話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8:21 PM

第五十三章

  袁香兒一行在落雪的季節裡艱難走出這片山地丘陵,地勢開始變得平坦,道路兩側時常出現大片大片冬季荒蕪了的田野,沿途的城鎮也逐漸變得城堅池高,威嚴肅穆了起來。

  這裡是國家北面的屏障,生活在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時常策馬南下,在邊境上燒殺搶掠,引發大小規模不同的戰爭。

  那些用以抵禦外族而修築的城牆,因為沾染過真正的硝煙和鮮血而顯得厚重威嚴。錦繡寬袍的名流文士不見了蹤跡,人群中卻時常出現披甲持銳的邊防戰士和面貌獨特的異族商賈。

  對北地的居民來說,財狼虎豹一般的胡人比偶爾在傳說中才出現的妖魔來得真實而可怕。

  並州的雁門關是北方的重鎮之一,只要出了這裡,草原乃至沙漠就會逐漸出現在視野裡。離他們的目的地,大同府所轄的豐州,也就不遠了。

  春節過去還不算太久,街道上的年味還很足。袁香兒看見路邊那些掛著糖霜的冰糖葫蘆有些嘴饞,這裡的冰糖葫蘆口感獨特,去核的山楂內填充了連綿細膩的紅豆沙,或是香濃可口的芝麻糊,外表裹上糖稀,再厚厚地沾滿一層乾果,吃起來酸甜適中,口齒餘香。

  袁香兒從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手中接過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自己吃了一個,把餘下的遞給南河。

  她鼓著腮幫,眉眼彎彎,「我們分著吃一串。」

  她知道南河嗜甜不喜酸味。只給他嘗個味道。

  南河果然只就著她的手吃了一個。

  「我什麼口味都吃,我要最大的那串。」化為人形的烏圓伸出手來,接過一串冰糖葫蘆,嗷嗚一口咬掉兩個,含糊著說,「南哥要不要我也分你一個?」

  南河轉過頭去,假裝沒聽見。

  袁香兒就站在插冰糖葫蘆的幫子邊上,一串接一串地往外遞冰糖葫蘆。

  烏圓一串,三郎一串,仇嶽明一串,周德運一串,隨行的僕役伴當,人人有份。

  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心裡很高興,這對他來說就是難得的大客戶了。容顏秀麗的小娘子正從他的手上一串串地接過糖葫蘆,遞給身後的人。

  欺霜賽雪的纖纖玉手接過最後一串糖葫蘆的竹籤,遞到了空無一人的地方,那串紅彤彤的果實突然憑空不見。

  小販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那位小娘子已經笑盈盈地轉過身,和他結算錢幣。

  一定是看錯了吧,怎麼可能突然消失了呢,小販心裡想著。

  他並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後,一直站著一個穿著長袍卻頂著鯰魚腦袋的妖魔。

  那妖魔蒼白的手臂接住了袁香兒遞給他的糖葫蘆,仔細看了半天,昂頭張開大嘴,將整根糖葫蘆連竹籤一起丟進了嘴裡,哢滋哢滋地吞下去了。

  「有大風哦。」

  在袁香兒一行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句聲音。

  「大風天,不宜出行。」那個鯰魚頭的妖魔說。

  袁香兒轉回頭來,沖著他笑著揮揮手,「知道啦,謝謝你。」

  因為聽了這位鯰魚精的勸告,大家沒有繼續趕路,在城鎮內尋覓一間客棧住下。

  午後果然平地卷黃沙,刮起了大風,沙塵迷人眼,行路艱難。

  鎮上的人們正在舉行神遊活動,將寺廟裡的神像披上大紅織錦抬出來,沿街遊行。舉世崇敬的三君聖像,信徒眾多。一路鑼鼓熏天,旗幟昭昭,沿途信眾焚香禱告,跪拜祈福。

  袁香兒從客棧二樓推開一點窗戶,透過縫隙看著街道上的情形。

  「人類那麼怕妖精。」烏圓蹲在她肩頭舔著爪子,梳理毛髮中的沙粒。「神靈說白了其實也是妖精,為什麼人類就不怕他們呢?」

  「神靈也是妖精嗎?」袁香兒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論調。

  「不管怎麼說都是一種強大的靈體,總不能算作是人類了吧?」

  「或許是那些神靈的力量,到了人類不可企及的高度,所以人們對他便只剩下崇拜和敬畏了。」

  轎子上金光閃閃的高大神像,低眉慈目,府視人間,烈烈紅綢金錦,在黃沙中飛揚。沿途信眾伏在道路兩側,風沙也阻不住他們頓首叩拜,祈求神靈庇佑。

  袁香兒突然就想起在山林間,看見的那座破敗了的山神廟。想起了那位肌膚蒼白,失去自由的使徒。似乎看見了他被鐵鍊鎖拿,從神廟中拖出來,在人類的村落中遊行的那一幕。

  那些他曾經幫助過,愛護過的人類,在他現出原型,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後,對他露出憎惡的表情,唾駡著朝他身上丟去石頭。

  渡朔他應該已經對人類這種生物,徹底的失望了吧。

  颶風刮得越來越大,漫天黃沙遮天蔽日,風聲呼嘯,搖動得客棧的門窗咯吱作響。

  酒肆內彙聚著被風沙留住腳步的客商,來至天南地北的商人們推杯換盞,高談闊論,交換著旅途中的消息見聞。更有胡姬舞娘穿行其間,輕歌漫舞,三弦琴悠揚,直教碌碌紅塵中的旅人偷得浮生半日逍遙。

  袁香兒等人坐在閣樓的雅間內,因為晚上住下不走,便開了幾罎子的酒,並要了兩桌當地特色菜肴。

  「誰知道早上還好好的天氣,竟然憑空起這樣大的風沙。多虧有小先生神機妙算。若是這樣的沙暴天氣,走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原上,那可有苦頭吃了。」周德運舉杯在手,「來來來,我敬小先生一杯。」

  他身邊的僕役們連連點頭,現在這些人都對這位小先生服氣得不行。

  袁香兒舉杯對飲,這裡的酒是米酒,甜絲絲的,入口綿柔,後勁卻不小,喝得身體暖烘烘的。

  「阿香,我也敬你一杯。」仇嶽明起身端著酒杯,鄭重地說道,「別的也就先不多說了。此行結果不論如何,先生的恩情在下銘記於心。」

  袁香兒和他喝了一杯,笑盈盈地說,「朋友之間,就不用這樣客氣了。」

  正喝得高興,樓下大堂內酒徒們寒暄的聲音傳了上來,

  「此番多虧了仇將軍,否則老夫只怕沒得性命同老兄弟相遇。」一位帶著北地口音的男子大著嗓門說話,「若不是恰巧仇嶽明將軍在大同府內養傷。胡人這一次必將破關而入,大同府只怕早已是人間地獄,一座死城了。」

  他的同伴回道:「仇將軍真不愧將星臨世,庇佑我關內萬千生靈啊。」

  仇嶽明這三個字一出來,樓上一屋子的人登時豎起耳朵,向著中庭望下去。

  其中以仇嶽明本人最為緊張。

  一路走來他看似沉穩,實著心中忐忑難安,既擔心周娘子的魂魄確實在自己的身體中。她以一女子羸弱之魂魄,突然於狼虎之軀環繞的軍帳中甦醒,會不會鬧出什麼不可收拾之事。又擔心周娘子的魂魄根本沒有和自己互換,而自己的身軀早已化為白骨,埋藏在黃土之下,世間再無他魂歸之處。

  這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提起他的名諱,仇嶽明心中猛然一抽,扶著閣樓的欄杆,伸頭就沖樓下看去。

  喝酒的是兩位商賈打扮的老者,其一鬚髮皆白,面有滄桑,喝了幾口小酒,說到興頭上,不由說起過年之前自己在大同府經歷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戰事。

  那時胡人的鐵蹄連破豐州,雲內,東勝等地,引得駐守大同府的節度使領軍前去救援。誰知胡人的軍馬一擊即潰,節節敗退,大同府守軍立功心切,調集兵馬,追擊而去,卻不知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一路敵軍精銳就潛伏在雲州附近,瞅準守軍離開的時機,直撲兵力空虛的大同府城。

  「那些胡人如同惡鬼一般,將大同府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揚言要屠城三日,血洗大同府。」老者提起驚心動魄的恐怖回憶,嘴角的法令紋深深顯現出來,「胡人你知道的吧,那些個傢伙姦淫擄掠,比鬼魅還恐怖,一旦被他們入了城,全城的人也就都完了。」

  他的夥伴唏噓不已,舉杯和他碰了一下,顯然這些北地的居民都深受異族入侵之苦。

  「那時舉城哀嚎,人人驚懼無依。偌大的大同府只留有兩千守備軍士,而城外的敵軍多達數萬之眾。城內領兵的知州大人還是一個文官,一時嚇得抱著小妾躲在府衙裡直哆嗦,囔囔著要上吊抹脖子。」老者歎了又歎,昂頭喝光了杯中酒,一拍桌面站了起來,「多虧我神威將軍仇嶽明,恰巧因傷從豐州退回大同府療養。這個時候仇將軍他不顧自己的傷勢,披甲持銳,振臂一呼,動員全城百姓,不論老弱還是女子,全部穿上鎧甲,拿著旗幟站上城牆。」

    他這裡說得興奮,周圍喧鬧之聲漸小,在場的人都聽住了。

  老者滿面紅光,「那些塞外來的惡狼,以為大同府只得一座空城,突然見著城頭旌旗昭昭,人影幢幢,鮮衣亮甲的將士站滿了城牆,登時心下嘀咕,懷疑反中了我方的圈套。又見我大法神,仇嶽明將軍威風凜凜登上城頭,哪有一個不被嚇得腿軟的。只聽我方城頭擂起喧天戰鼓,一時間城門大開,仇將軍戴紫金紅纓冠,穿團花素錦袍,著龍鱗傲霜甲,手持梨花點鋼槍,領著兩千兵馬雄赳赳出得城來。那些胡虐膽戰心驚,嚇得抱頭鼠竄,慌慌張張不戰而敗去也,哈哈哈。」

  現場的百姓齊齊拍手叫好,固然老者的故事裡有著不少誇張的成份存在,但此地的百姓都深恨入侵的蠻人,聽這種故事,自然是敵方顯得越無能,我方英雄越神勇,怎麼更能揚我方赫赫聲威怎麼來。

  老者看著這麼多人捧場,說得越是口沫橫飛,「老朽這般年紀,本來是披不動鎧甲,拿不住鐵槍的。只是當時於絕望之中,見得仇將軍登高呼籲,一心為保我等家園,言辭懇切,四處奔忙,心裡由不得熱血沸騰,也跟著發了少年狂氣。當時別說是我這樣的老人,便是城裡那些嬌滴滴的小娘子們,一個個都站了出來,披上鎧甲走上城牆充人數。總角小兒,也出得家門幫忙搬運軍資,遞送糧食。也虧得全城不論老幼,這般齊心協力,才將敵軍嚇得不戰而退。」

  人群中有人問道,「老漢,你說你當時在城內,也上過城牆,可否親眼見到將軍威儀?將軍到底什麼模樣,性格如何?」

  老者挺了挺胸膛,清了清喉嚨,朝著四面抱拳,「老朽不才,倒也有些運道,在城牆之上,恰巧就被安排在將軍不遠處,有幸得見將軍容顏。當真是威風凜凜,器宇不凡。更難得的是將軍這般征戰沙場之人,平日為人倒是謙遜有禮,和士兵們同吃同住,對我等老弱,更是十分體恤照顧,真真是個神仙下凡一般的人物。」

  樓下掌聲連連,為這位智勇雙全的英雄鼓掌,樓上眾人卻面面相覷。

  仇嶽明一手反復緊握欄杆,素來持重沉穩的他有些慌了陣腳,心裡是一陣驚一陣喜。

  喜得是從這些人的話語來看,自己的身軀果然還好好地存活於這個世界。驚訝的是裡面居住的這位臨危不亂,錚錚鐵骨之人卻不知是何許人也。

  要說對此行的結果最為掛心之人,還數仇嶽明。他擔心的是到了地頭,發現情況並不似自己所想,那等於是剛剛給他希望之後,又重新將他推入深淵。如果不能回到身軀之內,除非周德運願意,否則從律法的角度來看他甚至擺脫不了周夫人這個身份。

  到時候對他來說,一死了之反而是最好的結局。他每每想到自己再回不軍營,一心報國的熱血無處傾注。卻有可能被關押在後院,為某個男人傳宗接代,不免寒毛聳立。

  仇嶽明幾經斟酌,開口問袁香兒道,「不知能否為此行占上一卦?」

  袁香兒喝了幾杯酒,有些上頭,又見仇嶽明的憂心忡忡,便從懷裡取出三枚金錢,

  「那就占一卦試試,不過我與占筮一道所學有限,不一定做得準數。」

  她將金錢合在掌心,雙手合十,默誦禱言。心中靈犀一轉,將三枚金晃晃的錢幣在桌面上一排撒下。如此數次,得出一個水天需卦。

  「怎麼樣?」仇嶽明急切問道。

  袁香兒推演片刻,「從卦象來看,險在前,剛健而不限,義不困窮,利涉大川,往有功也。意思是雖然前途有些艱險,但因為您性格剛健,持走正道,終究不至於窮途末路,會有好的結果的。」

  仇嶽明長長籲出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容來。

  周德運連忙道:「小先生也為我占一卦?」

  他的伴當湊趣地說,「員外問的是同一件事,這位既已得了好卦,員外自然更是能夠心想事成。」

  袁香兒的師父余搖十分擅長占筮之術,連她自己這個徒弟都是師父某日一卦占出來的,她也一直對此道心嚮往之,只可惜自己一直不太善於此道,今日一試之下,覺得手感比往日順遂,便起了第二卦。

  「怎麼樣,怎麼樣?想必娘子見到我去接她一定很高興。」周德運搓著手興奮道。

  窗外呼呼響著風聲,袁香兒看了半天卦象,又抬起頭看他,面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天風姤,天下有風,女壯,柔遇剛也,勿用取女……」

  看見周德運的臉色已經垮了下來,她把後面一句「不可與長也」咽了回去。

  周德運這個人,從袁香兒的角度來看,是這個時代富貴人家常見的典型渣男一枚,好逸惡勞,沒擔當,大男子主義,不太尊重女性。

  但結伴走了這麼久,彼此之間已經十分熟悉,周德運作為朋友來交往還是很不錯的,性格溫和,為人大方,愛好廣博。

  袁香兒有些不太忍心看著他整個人萎靡了的模樣,也不希望他這麼滿懷希望,路途迢迢到頭來卻得不到一個好結果,不由安慰他道,

  「我這個占筮之術學得很不地道,十卦倒有八九卦不準,做不得數。何況,這個卦裡還有個水火未濟的變卦,意味著事情還有無限可能。倒不必提前多慮。」

  化為人形坐在桌邊吃飯的烏圓抬頭問道,「什麼是水火未濟?」

  胡三郎插了一句,「這是人類八卦的卦象之一。未濟的卦詞說的是小狐狸快要過河了,卻濕了尾巴,有陰陽混亂,事未成之像,但又留有無限變數。」

  袁香兒十分驚奇:「你居然懂得這個?」

  「嗯,先前跟在阿青姐姐身邊,她很喜歡推演占卦,我也聽了不少。但阿青姐姐總說她雖然善於此道,但自己最為關心之事,卻永遠占不出來。」

  袁香兒低頭將三枚金錢收了起來,這個卦象她看得不太透徹。不由心中感歎,要是師父在的話,一定能清楚得知道事情的走向,不像自己這般含糊不清,算了和沒算一樣。

  原來在大道的旅途中,走得越遠,才越發現自己所學遠遠不足。

  烏圓伸了一隻胳膊攬住周德運的肩頭,安慰那個一路給他供奉美食的人類,「放心吧,我們這麼些人都過去了,不論是誰攔著不放,我們就是搶也能將你家娘子搶回來的。」

  「別都一個個都喪氣著臉,都還沒走到地頭呢,說不準的事。」三郎轉身化為一妙齡少女,「不如我唱曲子給你們聽。」

  她下樓找胡姬借了一把三弦琴,起調綸音,清了清嗓子,唱起一曲時下流行的歌謠,

  「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先拂商弦後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世間誰人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

  他低眉淺笑,信手撥弦,琴技倒也未必如何圓熟,卻自有一種天真浪漫,隨性灑脫之意。

  少女纖細的腳踝上繫著一串銀鈴,邊彈邊唱,載歌載舞,歌喉悠悠,鈴聲清越。模糊了性別界限的容顏,山中精魅,鬼神之音,在這邊塞風沙中,遙遙散漫。

  胡姬聞之起胡璿之舞,遊子聽得落思鄉之淚。

  曲終一劃,羅裙已旋到袁香兒腳邊,美麗的少女雙手伏在袁香兒膝頭,一剪秋瞳脈脈望著袁香兒,「阿香我跳得好不好?」

  「好!曲藝雙絕,世所罕見。」袁香兒不吝讚美之辭藻。

  「那阿香我們也喝一杯。」青蔥玉手倒滿兩杯清酒,正要笑吟吟地遞上前去,少女突然覺得一陣頭皮發麻,一股冰涼的寒意從脊椎爬上來,彷彿在一瞬間將他丟進了萬年冰窟。他甚至不用回頭,都能知道背後一雙森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帶著大妖所特有的恐怖威壓。

  「抱,抱歉。我只是習慣了。」胡三郎一哆嗦,瞬間變回人畜無害的小男孩,刷一下收回酒杯,「我突然想起,我還沒有成年,不太能喝酒。」

  他抱著胡琴,夾著尾巴,迅速溜下樓還琴去了。

  「哈哈哈,叫你妄想勾搭阿香,佔據我的寵愛。」烏圓哈哈大笑,「不過酒有什麼好喝的,我爹說了沒成年之前不讓我喝那個。」

  袁香兒想起自己好像還沒和南河喝過酒。於是倒上兩杯酒,轉頭看南河。

  「小南你能喝嗎?我們倆喝一杯?」

  小南既然已經到了離骸期,就是介於成年和未成年之間的狼了,小喝幾杯應該可以的吧?

  身邊的人伸過手來,接過她的酒杯,和她輕輕的碰了一下杯。

  「能。」

  一個聲音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很奇怪的是,這個聲音莫名帶著股刺鼻的酸味。

  聲音為什麼會帶上味道呢,袁香兒不太理解地想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8:32 PM

第五十四章

  寒冬臘月,屋外北風呼嘯,天昏地暗。

  這個時候能待在安穩的屋子內,和幾個朋友圍著紅泥小火爐,喝酒聊天,就顯得分外溫暖舒適。

  袁香兒和周德運等人說著話,剛剛轉過頭來,就看見身邊的南河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眨了眨眼,突然嘭一聲化為一隻銀白色的天狼趴在了桌子上,正軟綿綿地往下滑。

  「啊,這才幾杯,小南就醉了?」

  袁香兒急忙一把撈住了他,不好意思地沖其他人笑笑,「你們自便,我先帶他回屋休息。」

  周德運一行人眼看著南河大變活狼,都給唬了一跳,好在這一路結伴走來,總也算見過幾次,適應了不少,還能穩得住自己,不再像最初那樣驚懼萬分。

  南河酒醉之後變化的狼形是他的本體,已經接近成年的大小,抱起來有些沉重。

  袁香兒把他的腦袋擱在自己肩頭,抱著這好大的一隻毛茸茸穿過密集的人群,往客棧後院的廂房走去。

  沿途來來往往不少住宿的客人好奇地看著她,甚至更有攔下詢問幾句。

  南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人類的這種飲料喝起來的時候甜絲絲的沒什麼感覺,他也不過喝了幾杯,不知道為什麼幾杯輕飄飄的酒水下肚,心臟就開始怦怦地越跳越迅速,全身的血管在跟著一下一下地搏動,頭上的屋頂開始旋轉,腳下的大地也在旋轉,自己的整個腦袋迷糊一片無法思考。

  他感到一雙熟悉的手將自己抱了起來,抱在令他安心的溫暖懷抱中,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那人伸手輕輕順著他的脊背,柔聲安撫他,「沒事啊,你只是醉了,這就抱你回去休息。」

  這條路上吵鬧得很,不停響起一些奇怪的對話聲。

  「哎呀,妹妹,你這隻狗子的毛色可真漂亮,讓姐姐我摸一下行嗎?」

  「不可以。」抱著他的人伸手擋住了伸向他的爪子。

  「咦,小娘子你這隻狗子的毛色真是罕見,是番邦來的品種吧?在下十分心儀,不知可否轉賣?價錢都好說。」

  「抱歉,不賣的。」抱著他的人說。

  各種雜音充斥在耳邊,人類的歌舞聲,喝酒聲,腳步聲……

  南河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他暈乎乎地靠在那個暖和的懷抱中,幾乎希望那輕輕搖晃的腳步可以就這樣一直地走下去。

  袁香兒進到屋內,把喝醉的南河放在床上。那隻小狼迅速地蜷成了一團,他面上一片潮紅,口裡不停吐著熱氣,顯然很不舒服。但他也只是把耳朵緊緊別在腦後,兩小撮的眉頭擰在一起,安安靜靜趴著不動,沒有任何搗亂的行為。

  袁香兒打來熱水,給他擦了擦滾燙的臉和四肢,歪在他的身邊安撫地摸他的腦袋和脊背。

  「難不難受?要不要喝點水?不會喝酒幹嘛還逞強說自己會喝?」

  南河就把腦袋拱了過來,將下巴蹭到了那隻暖和的手上。袁香兒順手摸他的臉頰,撓他的下巴。

  然後她看見手底下那隻已經不小的小狼,翻了個身,把自己白絨絨的肚皮翻了出來,四肢耷拉著,一副求撫摸的樣子。

  成年的天狼後背是漸變的銀色毛髮,滑順飄逸。但肚子那一片卻還是細細軟軟的白色絨毛。

  袁香兒眼睛一下就亮了,她搓了搓手,小心地順著毛髮細膩的脖頸往下摸,那一片的毛髮軟得不行,帶著腹部肌膚溫熱的手感,加上那百依百順耷拉著的四肢,讓她這個毛絨控打從心底湧起一股滿足地酥暢感。

  真的好幸福啊,小南現在連肚皮都肯讓我摸了,喝點小酒就軟成這樣,看來可以經常餵他喝那麼點。袁香兒暗搓搓地想著。

  手底下綿軟的手感不知道什麼時候變了,變成了滑膩而富有彈性的肌膚。

  袁香兒呆了一呆,那裡是如玉石一般富有光澤的皮膚,以及線條流暢精實的肌肉。

  她條件反射地收手,但一隻有力的手掌伸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後退。

  袁香兒的呼吸頓住了,她覺得至少應該伸手將那人搭在腰間唯一的一塊銀色皮裘提上來一點。但那個男人已經撐著光潔的胳膊抬起了他漂亮的身軀來。

  袁香兒不知道從身邊爬起的這位算是妖精還是男人,那平日裡冷清的面容染著霞色,嫵媚風流;桃花眼裡含著秋水,眉目生春;薄薄的雙唇沾了胭脂,瀲灩有光。

  那人撐起上半身,將胳膊撐在她頭側,垂下頭看著袁香兒,微捲的銀髮帶著星輝輕輕垂落在她的肩頭。那琥珀色的雙眸似乎蒙了一層水霧,纖細的睫毛低垂,藏著無數欲說還休的情思。

  袁香兒咽了咽口水,錯開目光,可是那視線要落在哪裡呢?

  下面是滾動著的喉結,光潔而肌肉緊實的肩頭,帶出精緻線條的誘人鎖骨,再往下她已經不敢再看。

  「我……」一個聲音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我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也做不到像烏圓那樣討喜。」

  那聲音聽起來心酸又難過,袁香兒不忍心讓他這樣難過,伸手摸了摸他發燙的面龐,

  「小南,你喝醉了。別胡說,我要你唱歌跳舞幹嘛?」

  「我沒有家人,也沒有領地,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能給你的,也只有我自已而已……」

  那聲音漸漸低沉,說話的人終於醉倒在她的枕邊。

  袁香兒愣愣拈起耷拉在肩頭的一縷銀色的長髮,她聽見了自己心裡有著冰雪消融的聲音,那一下比一下跳得更快的心臟,讓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對南河或許不僅限於寵愛和喜歡,更有一些抑制不住的情緒在暗地裡滋長。

  這可讓我拿你怎麼辦?你這副模樣,叫誰能忍得住。

  袁香兒歎了一口氣,拾起銀色的皮裘,蓋住了沉睡中的男人。

  出了雁門關之後,土地變得貧瘠,人煙也逐漸稀少。

  有時候沿著連綿不絕的草原走上很久,才會遇到一隊結伴行走的商人。

  「你們這麼幾個人是不行的,前面不僅有可能會有兇神惡煞的胡人搶掠,有時候還會出現妖魔。」有些好心的商人勸諫道。

  這裡已經是國家的邊緣地帶,時常出現騎著馬匹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胡人,衝進村子肆意搶掠一番。他們和那些禍亂人間的妖魔,在這個地方都不受到管束。

  沿途偶爾能看到路邊倒著已經風化多時的骸骨。

  當他們途經一個僻靜的小村落,更是發現整個村子的人已經被不知道哪裡來的強盜屠殺殆盡,搶掠焚燒過後的灰黑破敗的屋子,遍地白骨嶙峋的屍首,一具小小的屍首遠遠掛在村口的樹梢,圍繞著嗡嗡作響的蠅蟲,嚇得周德運渾身打著哆嗦,用袖子擋住了眼睛,埋在馬車裡一眼不敢看向外面。

  「為什麼連幼崽都不放過?」南河看著這個一路死寂的灰色村莊,「即便是我們妖族之間的戰鬥,奪取的也不過是生存所需。絕不會肆意屠盡對方全族,連巢穴裡的幼崽都不放過。」

  「大概我們人類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吧。」常年浸泡在沙場的仇嶽明回復他,「我們有時候看上去很懼怕死亡。但卻無時無刻不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殺戮。肆無忌憚地大量殺死自己的同族,即便我是軍人,有時候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沒有理由的嗎?比如我們天狼族奪取獵物,是為了飽腹或者成長所必須的靈氣。即便是敵人,也很少會在不必要的時候浪費對方的生命。生命對我們來說是很值得敬畏的一種東西。」

  「都是一些十分可笑的理由,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人類甚至可以大量地殺死自己的同胞,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袁香兒遠遠看著那些屍體,心情也覺得十分惡劣。

  在她的視線中,幾隻巨大的黑色鰩魚從那破敗的村落間飛起,在空中搖動著巨大的尾巴,遙遙向著西北方向遊動而去。

  那是死靈彙聚而生的魔物,這種魔物一旦多了,容易滋生邪魔惡靈,昭示著這片區域正不斷發生著殺戮和大面積生靈的死亡。

  從這裡向前走了沒多久,路邊坐著一位抱著孩子乞討的婦人,她低垂著頭臉,面上蒙著面紗,身前放著一塊缺了口的陶碗,但凡有人經過,就在碗邊敲一下,發出叮噹的乞討聲。

  走在隊伍前方探路的仇嶽明看著她懷裡小小的嬰兒可憐,便摸出一塊銀錠,從馬背上拋向她的碗中。

  那婦人抬起臉,濃密的額髮下竟有一雙嫵媚動人的眼睛,她用那幽暗的雙眸看向著仇嶽明,伸出手來接那錠銀子,口中溫柔地說,「多謝夫人賞賜,還請夫人可憐可憐奴家,再多賞一些。」

  仇嶽明被那暗華流轉的眼眸看了一眼,只覺腦海中嗡了一聲,迷迷糊糊就跳下馬來,向著那個婦人走去。

  正在神情恍惚之際,一隻手臂從他身後伸過來,將他猛得向後一拉。

  仇嶽明連著踉蹌了幾步,立刻清醒過來,嚇出了一背冷汗,

  烏圓已經化身金靴少年出現,在他被迷惑之前及時推開了他。

  「收起你的把戲吧,我看得一清二楚。」烏圓對那個女子說道。

  那女子將懷中的小孩往地上一放,紅色的沙巾飛揚,腦後濃長的髮辮化為了一隻蠍子的尾勾。

  「哼,自己甘願做人類的使徒就罷了,憑什麼還打攪我進食?」女妖露出了紅色蠍子的原型,瞪著一雙黃銅色的眼睛,巨大的蠍尾遙舉空中。

  帥不到三秒的烏圓瞬間慫了,喵一聲化為原形,飛快向走在後頭的袁香兒方向逃竄。

  「嗚嗚嗚,好大隻的蠍子。阿香,南哥救命。」

  巨大的蠍尾刺過來的時候,銀色的天狼從天而降,把小小的山貓護在身下,擋住了女妖淩厲的一攻。尖銳的蠍尾紮進天狼的身軀,天狼毫不退縮地踩住她的脊背,一口死死咬住她的脖頸。

  張牙舞爪的蠍子和兇狠強橫的天狼一瞬間撕咬在一起,向遠處滾去。

  「南哥受傷了,三郎,我們快去幫忙。」烏圓哇哇亂叫。

  袁香兒提著他的脖頸將他和胡三郎丟在一起,自己一路向著戰場追去。

  「你們在等在這裡。」

  這裡是一個向下的土坡,有一個落差數米的高度。南河和女妖在坡底混戰在一起。

  女妖丟下的嬰兒包袱在地上化為了數十隻小蠍子。密密麻麻地開始沿著山坡衝下去,企圖增援自己的母親。

  袁香兒趕到土崖邊緣,出手先結了一個陷陣,在山坡下的土地上裂開一道一字深坑,一哄而上的小蠍子紛紛掉落其中。來不及攀爬上來,南河已經結束了短暫的戰鬥。

  他從一片血污中站起身來,毫不留情地剖開那隻蠍子的身軀,取出了她的內丹。

  「小南你沒事吧?」袁香兒站在山坡上喊,結了凍的土地十分濕滑,她心裡又擔心著南河,腳下打滑,不慎從土坡上溜了下去。

  她以為自己會摔得很慘,結果掉進了一團軟綿綿的毛髮中。

  那毛絨絨的身軀接住了她,化為人形,雙手圈住了她的身軀,在地上滾了半圈,發出輕輕悶哼一聲。

  袁香兒從空中落下,就陷進了那個溫暖的懷抱裡,突然明白了他說,我把自己送給你的意思。

  不管哪一次戰鬥,南河總是衝在她的前面,護在她的身邊。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一件武器送給了她。

  「受傷了嗎?」袁香兒從南河的懷裡爬起來,看他右邊肩胛骨的傷口,那裡被蠍尾紮穿了一個洞,黑色的血液流淌出來,看起來十分可怖。

  「一點小傷,舔舔就好了。」南河不以為意地站起身,和袁香兒一起爬上山坡,同趕上來的烏圓等人匯合。

  無數的小蠍子從之前的坑洞中爬了出來,慌慌張張向著四面逃竄。

  「這些小……小的妖怪不用處理掉嗎?」仇嶽明看著那些迅速遠離的小妖問,他想到女妖剛剛笑面如花地抓向他的手臂的那一幕,心中還感到有些後怕。

  周德運則是看見地面血肉模糊的女妖,心有戚戚,舉袖遮擋視線。

  「他們的母親向我們挑戰的時候,就做好了自己有可能戰亡的準備。勝者得到食物和靈丹,敗者赴死,這是我們妖族的準則。」南河坐在地上,把長髮撩到胸前,任由袁香兒為他包紮傷口,「但禍不及幼崽,我們妖族沒有清繳巢穴,屠殺幼崽的習慣。」

  仇嶽明和周德運相互看了一眼,想起剛剛被胡人屠殺殆盡的小村莊,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從某些角度來看,人類還不如妖魔。

  經過這一番驚嚇,一行人緊緊彙聚在一起,小心謹慎走完了剩下的路程,終於進入了大同府的地界。

  在這個北方第一重鎮的城池內,隨處可以見肌膚黝黑,身形魁梧的邊防軍士來回走動的身影。

  路邊酒肆茶館中說書唱曲的,不再講那些月下逢狐的橋段,多愛說些兒女英雄快意恩仇的故事。

  袁香兒在茶館中要了兩壺茶水,和茶博士打聽仇嶽明的情況,聽說尋的是仇嶽明將軍的居所,茶博士熱熱情情地給指明了方向。

  「從左邊的大街拐進去,第三個胡同口,門外有兩座石獅子的便是將軍府。將軍自打一年前在豐州受了重傷,便一直在那座府邸中養傷。若非將軍正巧住在我們大同府,胡人圍城之時,真不知有誰還能像仇將軍那樣救我們於水火之中。」

  「我等也是旅途中聽多了將軍的威名,十分敬仰,想上門拜會一番,又恐仇將軍不待見,只不知將軍性格如何?」

  「害,這您不必多心,我家婆子時常給仇將軍府上送菜,都說仇將軍雖在戰場上威風凜凜,殺得胡人屁滾尿流,但平日裡卻是個溫和可親的性子,不論對誰都十分寬厚。」他甩下肩上的毛巾指著剛剛跨進茶館的幾位軍漢道,「不信你問那幾位軍爺,他們都是仇將軍治下的。」

  仇嶽明抬頭看向從茶館外大踏步走進來的幾個男子,腦海中嗡的一聲響,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什麼都有。

  這幾位猿臂蜂腰,身形彪悍的軍士,不是別人,正是手下最為親近的幾個兄弟。一年多之前,他身負重傷,從馬背上掉下來的時候,最後一眼看見的便是這幾個男兒睚眥欲裂,紅著眼眶一路喊著自己的名諱衝過來的情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9:06 PM

第五十五章

  進門的數位軍士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眉毛短促,沉穩持重。身後跟著一紅臉大漢,燕頷虎鬚,凜凜有威。

  聽見有人在打聽仇將軍的情況,他們卻不像普通百姓那樣立刻熱情洋溢地介紹起自己的將軍,而是露出了點懷疑的神色來。

  高瘦的男子不動聲色地打量袁香兒等人一眼,見他們是中原人士,更有年輕女眷隨行,這才稍微放緩了神色,一撩下擺直接在周德運的面前坐下。

  「爾等打聽我家將軍近況,所謂何事?」

  周德運一直生活在中原腹地,過得是賦詩投壺,游春聽曲的日子,往來的無不是儒雅俊秀的斯文人士。

  突然間一群虎踞狼顧的軍漢,帶著戰場上未褪的殺氣,鎧甲鏗鏘,寒刃如霜,嘩啦一聲地圍坐在他面前,不由讓他脊背生涼。

  他自然不敢說出他們的將軍是自己娘子的話來,結結巴巴一時不知怎麼應答。

  那紅臉大漢卻是個性急的,見著周德運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掄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一拍桌子,

  「你個鳥人,這裡打聽我家將軍的消息,問你話又答不上來,莫不是胡人派來的細作?」

  周德運被他嚇了一跳,心裡頓時湧上一陣委屈。

  從前他出門在外,手頭闊綽,僕婦成群,人人都捧著他,恭維著他,不曾受過半分委屈。可是這段時日裡,東奔西走,風餐露宿不說,一會被巨大的妖魔嚇到,一會從白骨累累的村落中穿過,還要被這些兵痞子大呼小叫地吆喝,實在是憋屈得很。

  你們這些兵痞子有什麼好得意的,回頭見著將軍,若真的是我家娘子,看我讓娘子怎麼收拾你們。他在心中恨恨地想到。

  「我們是仇將軍家鄉的同鄉,因為聽得將軍在此地,故而想要拜見一番。」仇嶽明替周德運接過話頭。

  他看著眼前的這群兄弟,心中激動不已,而面上卻不能流露出端倪,只是微微紅了眼眶。

  瘦高個的男子名蕭臨,紅臉的叫朱欣懌。蕭臨聰惠沉穩,朱欣懌勇猛剛毅,正是他最為親近的兩個兄弟。

  他們彼此都為對方擋過槍,數次從死人堆裡互相拉扯著逃出來,是生死與共,有著過命交情的兄弟。他曾經以為和這些兄弟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想不到今日還有機會這樣面對面地看見他們。

  蕭臨也正在打量眼前的這個女人。他還不曾娶妻,但他也知道在邊塞之地,女人的地位十分低下,正常男人之間說話的時候,女人是沒有資格插嘴的。

  在他的印象中不論去哪位前輩家裡做客,後宅的女子無不是含胸垂首,不敢直視他們這些男子,不要說這樣當眾插話,便是連飯桌都沒資格上的。

  然而眼前說話之人卻於尋常女子不同,她端坐在那裡,脊背習慣性地挺得筆直,雙手自然地搭在膝蓋上,目光清澈直視著他,毫無羞澀之意。

  蕭臨莫名從這個女子的身姿中看出某種熟悉之感。好像她並不是一位陌生的後宅婦人,而是自己應該熟稔的帳中兄弟。

  「諸位是我家將軍的同鄉?」蕭臨撇開腦海中奇怪的念頭詢問。

  仇嶽明將幾乎脫口而出的熟名字咽了回去,穩住心神開口,

  「這位……將軍,既然是仇將軍的親近之人,想必有聽將軍提起過,他的家鄉後山有一片酸棗林,那裡的棗子又酸又甜,十分可口。山腳有一條小河,裡面的河蚌大而鮮美。仇將軍有一位從小上山下河的夥伴名叫大胖,可惜大胖在他十三歲那年被入侵村子的胡人挑在了槍尖上。此後他便從了軍……」

  那是在一個大雪的夜裡,他們被敵軍圍困了數日,斷糧斷水,躲在戰壕後啃著地上的冰雪充饑。

  仇嶽明便對身邊的兩個兄弟說起家鄉的美食,說起那香甜的大棗,說起那肥美的河蚌,說起自己一起尋覓美食的童年夥伴。

  「沒錯沒錯,這事將軍只和咱倆說過。看來確是將軍的老鄉啊。」朱欣懌聽得此話,不再懷疑,一拍手掌,上前握住了周德運的手,使勁搖了搖,「慚愧,慚愧。老朱我是個粗人,老鄉你別見外,咱家這就帶您幾位去見我家將軍。」

  幾人放下了戒備之心,拿出了塞北漢子的豪爽熱情,領著周德運一行向將軍府走去。

  一路在袁香兒等人有意無意的問詢下,聊起了那位仇將軍的近況。

  「說起豐州當時那一戰,還真是驚險啊。賊子的那一發冷箭,正中將軍心口,將軍掉下馬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天都塌了,當場就哭了鼻子。」五大三粗的朱欣懌說起一年前仇將軍受傷的那一場戰役,依舊心有戚戚,「幸好老天聽到了我的祈禱,將軍當時看上去那般兇險,一連昏迷了數日,最終還是轉圜了回來。」

  走在前頭的蕭臨聽著他這般說話,忍不住笑了一聲。

  「臨子你笑什麼,你當時也哭了,別以為我沒看見啊。」

  蕭臨被揭了短,面色有些微紅,對周德運等人解釋道,「當時將軍的情況確實十分危急,以至於剛剛醒來的那段時日,有些神志恍惚,這才特意打了申請,從前線撤下來到這大同府來療養。誰知道便是在這裡,還是免不了和敵人幹上一場。」

  袁香兒和仇嶽明對視了一眼,他們都從這兩位將軍的話語中聽出了自己想要獲得的信息。看起來仇嶽明的身軀確實是在他陷入昏迷之後,被另一未知的魂魄所佔據,並且這個人一開始很不適應仇嶽明的身份,不得不借著養傷從前線退下來,安居在這大同府內。只是因為恰巧敵軍圍城,他才挺身而出,挑起了守護城池的責任。

  幾人說著話,來到將軍府衙前,迎面正正撞上一隊回府的人馬,人群當中捧著一人,著素花袍,騎烏騅駒,飛眉入鬢,顧盼不凡,正是那少年成名的神威將軍仇嶽明。

  坐在馬背上的「仇嶽明」,和周娘子身軀中的仇嶽明相互看見彼此,雙雙愣在當場。那人詫異地張了張嘴,正要說話,隨後她的視線和周德運碰到了一起。

  周德運心情激動,向前走了兩步,哆嗦著喊周娘子的名諱丁妍,

  「阿妍,阿妍。」

  丁妍的眼瞼瞬間睜大,僵立片刻,冷冰冰地下令,「把這些人趕走,不許他們靠近將軍府半步。」

  說完此話,她一甩袖率先進入府中,朱欣懌和蕭臨面面相覷,也只能無奈地沖周德運等人搖搖頭,跟進了將軍府。

  朱漆的大門在將軍的一聲令下之後,轟然關閉。給袁香兒等人狠狠吃了一個閉門羹。

  周德運頓時慌了,拉著袁香兒直問,「怎麼回事,小先生?某非不是我家娘子麼?」

  袁香兒看了一眼烏圓,烏圓點頭道,「確實是一個女子的魂魄,容貌和周家娘子一模一樣。」

  周德運急道,「既是我家娘子,緣何不同我相認,我家娘子最是知書達理,對我一向溫柔體貼,怎生可能這般冰涼陌生?」

  此刻在將軍府內,

  「仇將軍」大踏步地甩開眾人,幾乎有些踉蹌地跨進了廂房,將自己獨自關在了裡面。

  昏暗的廂房內,她獨自一人不知道在其中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徹底地暗了下來,丁妍還依舊坐在漆黑的屋子內,睜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架在架子上的龍鱗傲霜甲,那副鎧甲在黑暗中隱隱流轉瑩光,就像是她披著的這具軀殼,鮮亮,堅固,能夠給她馳騁天地間的自由,但卻終究不屬於她。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點暖黃的燭光照進來,是她最為信賴的管家娘子掌著燈入內。

  「何事讓將軍如此煩憂,不知能否說與奴婢聽聽。」管家娘子一路把屋內的燈點上,屋子逐漸明亮暖和了起來,「如果是白日裡尋來的那些子人,不論是打秋風的親戚還是些什麼人,只要將軍您說一聲,奴婢去為您打發了便是,何使將軍如此苦悶?」

  周家娘子丁妍看著眼前已經過了昭華之年的女子,那人的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那是此人自己劃傷的。這是一個被自己無意間從歡場解救出來的女子,她的丈夫是一個賭徒,賭得狠了將自己的老婆壓上賭桌一併給輸了。是丁妍偶爾歡場應酬,才將飽受折磨的她從那污穢之地贖買回來。

  雖然承受了那樣的屈辱,又毀了容貌,但眼前的人依舊溫和平靜,不急不緩,持重沉穩地幫她管理起了偌大的將軍府。

  是了,她也是女子,連這樣艱難都能渡得過去,沒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丁妍這樣在心裡想著。

  「他們不是打秋風。是我……」她歎息一聲,終於將心中不願觸及的話語說了出口,「是我佔據了人家的東西,卻還捨不得歸還。」

  管家娘子停下手中的動作,露出不解又詫異的神色。

  「替我把老朱和臨子叫進來吧。」她的將軍說道,

  蕭臨和朱欣懌站到了「仇將軍」的面前,垂頭聽訓,即便朱欣懌這樣的大老粗,也意識到了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將軍坐在交椅上看著他們沉默了許久,終究開口,「自我受傷以後,神思懈怠,把許多東西都忘了,倒是給二位兄弟添了不少麻煩。」

  蕭臨和朱欣懌交換了一個眼神,抱拳施禮,「將軍今日是怎麼了?是那些人有什麼地方不對嗎?還是屬下們犯了什麼錯?但請將軍責罰便是。」

  他們心目中最為崇敬的將軍擺了擺手臂,「和你們無關。我叫你們來,只想問你們一件事。我受傷之後和我從前相比,是否多有不如?」

  蕭臨揣摩不透她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將軍怎生如此說話,雖說將軍重傷之後,遺忘了許多事,但將軍這一年來加倍努力,修習武技兵法,正把過去的一點一點都拾了起來。此次敵軍圍城,將軍更是指揮有度,謀略無雙。全城軍民的命都是將軍給的,可以說無一不對將軍敬重有加。」

  他看見自己的將軍似乎長長鬆了口氣,終於露出點笑容來,「那樣就好,我知道自己終究也沒有什麼不如他人的地方。」

  「害,老大您這是怎麼了?」朱欣懌不解地道,「老大您不知道,其實大家都說,您這一場病,反倒把那暴躁脾氣給病好了。之前……嘿嘿,之前大家都很怕您。便是老朱我被您瞪一眼,都要心裡打一天的擺子。如今這樣卻是正正剛好,您過年前還給咱們每個兄弟發了套棉服,把那些小崽子感動得眼淚汪汪的。」

  他捅了捅蕭臨的胳膊,「你說是吧,臨子。」

  蕭臨認同道,「確實是如此,以前在將軍面前,心裡都繃著弦,如今感覺輕鬆許多。辦事也放得開,屬下覺得我軍軍心反倒比從前更加穩固了。」

  「仇將軍」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是了,這樣我也就沒什麼遺憾了。即便打回原形又能如何,我自然還是我。勞煩兩位跑一趟,去將白日裡那些人請回來吧。」

  在大同府的一家客棧內,周德運紅著眼眶鼻子,正對著滿桌的菜肴生悶氣,飯菜是一口都沒有吃。

  「你們說說這是為何?難道娘子不願意跟著我回到奢華安逸的家中,反而願意生活在這黃沙遍地的苦寒之處?」他放下筷子,一臉憤憤不平。

  仇嶽明也心神不寧,吃得有一筷沒一筷子的。

  下午的時候,他在城內走了一圈,發現大同府內的治安狀況十分良好,巡邏的士兵訓練有素,城防守衛安排得有條不紊。他想到將軍府門外的那匆匆一瞥,看見自己的身軀跨馬揚鞭,風姿卓越,飛馳而來,他幾乎不能相信裝載在其中的是一位弱質芊芊的女子。

  「明日再去找她。如果她還是這種態度,我們就只能強制將她的魂魄拘出來交換。雖然我挺佩服她的,但畢竟也沒有道理強佔著別人身體的道理。」袁香兒取出厭女贈與的玲瓏球,在空中轉一轉,清冷的鈴聲讓在場所有的人心神為之一晃。

  仇嶽明:「這位娘子非常人也,我感激她這段時日的所為。希望還是能有機會和她好好聊一下。」

  周德運抱著腦袋,依舊不敢相信這件事,娘子看見他的出現,竟然沒有感動萬分,喜極而泣。而是逃一般地迅速離開了。

  他尋思許久,自覺家境殷實,自己也算是一位好相公,二人夫妻向來和睦,他心裡只覺對這段婚姻滿意得很,為何娘子來了邊塞這種地方沒多久,竟然就會改變心意,不再眷念於他了呢?

  南河的後背被蠍子蟄傷,黑青了一大片,袁香兒在用了虺螣當初贈送的解毒膏藥給南河肩上換藥。

  「你問問秦關兄就知道了。」袁香兒一邊給南河上藥一邊說,「看他是願意回到這裡面對兇狠的敵人,還是願意住在你家的錦繡繁華的後院?」

  「這,這怎麼能一樣。娘子是女子,怎麼能同秦關兄相較。」

  「有什麼不一樣的嗎?只要你願意真的站在對方的角度想想,就會發現,只要是人,不論性別,想法和需求其實都差不多。」

  周德運無法接受,吶吶無語,只得埋頭吃飯。

  「手受傷了就不要亂動。我餵你吃吧?」袁香兒端著飯菜哄南河。

  「不……不必了,一點小傷。」南河伸手左手來接碗筷。

  「你又要說一點小傷,舔舔就好。你倒是告訴說後背的位置要怎麼舔得到?」袁香兒舉起勺子湊近他,「啊,張嘴。」

  「不行,阿香你偏心,我也要餵。」烏圓蹲在椅子上,張開了嘴。

  「那我也……」三郎擠在他的身邊,同樣張開嘴。

  袁香兒一時被他們鬧笑了。

  這裡正鬧騰間,有僕役入內稟報將軍有請。

  「是嗎?娘子派人來請我了,她終於想起還是家裡好,回心轉意想要和我回去了吧?」周德運跳了起來,整理衣冠拔腿就要跟著前去。

  袁香兒和仇嶽明有些詫異地相互看了一眼,早上那位周娘子的態度,顯然很不願意見到他們,難道到這麼快就想通了嗎?

  他們數人跟隨來人進入將軍府,被請入正廳之內。

  那位神威將軍居於主座之上,看見他們入內,揮手屏退下人。她抬眼看著坐於客座上的仇嶽明,沉默了許久,這才苦笑了一下,

  「我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軀竟然還活著,你們還能帶著她,走到我的面前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9:19 PM

第五十六章

  周家娘子丁妍開口說話的時候,袁香兒其實對她是帶著一點戒備之心的。

  比起這裡的任何一個人,袁香兒都更能理解丁妍的想法。

  若是讓她在兩個身份選其一,她也必定不願在禮教的束縛下深居後宅,渡過壓抑而沒有任何自由的一生。

  丁妍作為一位在統封建思想中浸泡長大的女性,能在遇到這樣傳奇的經歷之後,迅速地適應新的身份環境,不露出紕漏,並將自己的生活維持得這麼好,必定是一位堅強而能幹的人。

  這樣的人往往也意味著具有一顆果決的心,而人心是最為複雜難測的。

  袁香兒的腦海中開始走起各類古裝狗血大戲,比如榮華富貴的將軍拒不和糟糠之妻相認,一摔杯子帳篷外隨時衝上來一群手持刀斧的武士,意圖殺人滅口。又或是金榜題名的狀元郎不願被人揭穿身份,一面假意周旋,一面捧上毒酒一杯斷人肝腸。

  她被自己的腦補嚇了一跳,一時茶水也不敢喝了,點心也不敢亂吃了,心裡忐忑戒備著,生怕這位丁娘子翻臉不認人。

  此刻的丁妍看著坐在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孔,心中五味雜陳,明明是自己的面孔,卻顯得那樣的陌生。真的不想回到曾經那樣黑暗而壓抑的歲月中去。

  她的手指來回磋磨著交椅的把手,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那樣的晦澀,

  「請問這位就是仇將軍本人了嗎?」

  仇嶽明抱拳一禮,「我和你一樣,感慨萬千,萬萬想不到,還能夠像這樣面對面看見自己的面孔。」

  「實際上,我想我們是不是見過一面,」丁妍說道,「就在我渾渾噩噩的時候,我在恍惚中覺得有一個男子拉了我一把,隨後我就到了這裡,那人想必就是將軍您了。」

  仇嶽明想起最初的時刻:「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覺,如今看來竟然都是真的。」

  丁妍叉手為禮,「我到了這裡之後,聽了無數將軍從前的事蹟,心中對您十分敬服。所幸這段時日所為,倒也不至過分失措,沒有給您的威名抹黑。」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終究開口,「你們這一次找到我,是有了什麼應對之法嗎?」

  「娘子,你們可以換回來的。」周德運激動地站起來,想要靠近一些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但看著眼前端坐在座椅上的將軍,終究只敢搓著手吶吶指著袁香兒道,「這位袁先生是自然先生的高徒,道法高明,我特意將她千里迢迢請過來,她有辦法讓你們回歸正常。」

  自己的妻子終於將視線落到了他的身上,那目光有些軟化,不再像是早上那般陌生冷漠,眼神中帶著點無奈,又隱隱透著些悲傷。

  周德運似乎受到了鼓勵,急忙上前幾步,「阿妍,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家裡都亂了套。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好容易找到了你。這就跟我家去了吧,啊?」

  丁妍看了他半晌,沒有接過話題,而是將目光看向袁香兒,「這位女先生確有移魂換位的把握嗎?」

  袁香兒還是第一次同這位周德運念叨了一路的娘子說上話,但也不打算瞞她,

  「我並沒有實踐過。臨行的時候朋友送了一個能夠拘束魂魄的法器。沿途我用死靈和動物試驗過數次,都沒出什麼差錯。但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丁妍就沖她露出了一點笑容,「我知道了,多謝你這麼坦誠相告。」

  「你……真的確定願意各歸其位嗎?」袁香兒忍不住問道。

  丁妍能夠這麼爽快的同意,讓袁香兒對她多了幾分好感和好奇,坦白地說,這事如果換做她自己,可能都沒那麼容易願意把這個用了一年多的自由身份還回去。

  「我並不願意。」丁妍垂下眼睫,緊攥著拳頭,低聲說,「說實話,早上看見你們的時候,我既慌張又害怕。心中亂成一團,甚至產生了一些惡毒的念頭,我想過召集士兵將你們趕出大同府。或者乾脆……乾脆把你們抓起來,扣上細作的罪名,打入大牢一了百了。」

  她的眼裡閃過寒芒和掙扎,片刻後還是長歎一聲,轉而露出釋然的神情,

  「幸好我最終想通了,沒有變成那種可怕的人。其實能有這一年的經歷已經很好,它使我看清了自己真正所想所需。如今,即便沒有了這層身份,相信我也能過上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我願意和仇將軍各歸其位。」丁妍最終抬起眼看向所有人,目光清澈,「但我不會再做回周夫人,也不願意再回鼎州去了。」

  「阿妍,你,你,你說什麼?你不和我回去又能去哪裡?」周德運大吃一驚,話都說不利索了。

  丁妍直視著他,目光平和,「夫君,你們周家鐘鼎世家,最講究禮儀教化。平日裡我見自家的掌櫃賬房,都要隔著簾子,十來個婆子在一旁伺候。即便如此,家裡還時有風言風語。如今我在這軍營裡住了一年有餘,早不合適做周家的媳婦,你給我一紙休書,放我自去吧。」

  周德運沒有想到這一層,憋紅了臉,半晌跺著腳道,「我……我不嫌棄你便是。你跟我回去,咱倆還和從前一般,和和睦睦地過日子。」

  丁妍失聲笑了,她低頭輕輕撫摸腰間佩劍,「郎君啊郎君,我問你,你可知道我是怎麼突然就和仇將軍換了魂魄?」

  周德運結結巴巴:「我那日在妙音坊聽曲,不慎喝多了。等第二日家人找過來尋我回去,你就,就已經是仇將軍了。爹娘說你是失足落了水,被嚇著了,這才突發的癔症。」

  「我那不是失足,是自己投的湖。就在家中後花園的臨春湖。」丁妍突然打斷他。

  「投,投湖?」周德運一連被打擊了幾次,幾乎懵了,「娘子,咱們家家境寬裕,僕婦成群,高堂慈愛,你我感情也一直很好,娘子是何故……何故如此想不開啊?」

  周德運完全想不到,他一直以為生活得幸福美滿的妻子,竟然會投湖自盡。不止是他,便是袁香兒和仇嶽明都感到不解,什麼樣的壓力能讓這樣堅強的女子也選擇放棄生命?

  「很多人都覺得我命很好,嫁入了名門世家的周府。夫君是風流名士,脾氣也不錯,不僅沒有納妾,更從沒動手打過我。」丁妍端坐在主位上,以男子的模樣說起作為女子時的經歷,似乎令人聽起來多了幾分難受,「不僅是夫君你,便是我父母,從前的我自己,都覺得我不該再有什麼抱怨的地方。」

  「可是你們知道人人羨慕的周夫人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嗎?婆婆年紀大了,醒得很早。周家對禮儀的要求又分外嚴格,因而我每一天卯時不到就必須起來,早早侯在母親的門外等著請安。然而母親一見到我,先要劈頭蓋臉數落上半個時辰,說我多年無出,白占著媳婦的位置,耽擱了周家香火,簡直罪大惡極。有時候說到氣頭上,還要動手打我,當著所有下人的面。」

  周德運聽到此處,心中難受勸慰道,「母親脾氣是有些不好,但我們做子女的,總不能說長輩的過錯,也只能委屈你忍耐一些。」

  「是的,作為媳婦如何能忤逆公婆,自然只能忍耐一些,我從前也是這般想著。」丁妍平靜地述說著往事,「聽完婆婆的訓斥,我需要在站在桌邊服侍婆婆和小姑用早食。她們會一邊吃,一邊諸多挑剔。等到她們吃完。我才能回到自己屋內,獨自在丫鬟的伺候下匆匆用飯。隨後,家裡的各大管事婆子便會拿著對牌,來回復家中瑣碎雜務,採買日常用品,置辦小姑嫁妝,應酬人情往來,懲戒犯錯僕婦,林林總總,繁多雜亂。午後稍歇一會,便去前廳拉起屏風,接見外面那些商鋪田莊來的掌櫃莊頭。晚食的時候,要再去婆婆跟前立一遍規矩,而我的夫君,或許會在夜半時分酒醉歸來,我還不得不起身小心伺候。」

  丁妍苦笑了一下,「你們可能覺得這都沒什麼,不過後宅一點瑣事,哪一家的媳婦不是這樣過來的。」

  「不不不,這不容易。」袁香兒連連搖頭,「換了是我,根本做不來。」

  「這些都還不是最難的,」丁妍看了袁香兒一眼,「最難的是,我嫁入周家的時候,周府已經是個空架子了,入不敷出便罷了,外頭的排場還一點都不能少。公婆不通庶務,丈夫只好風月。誰又知道我摔了多少跟頭,這幾年如履薄冰,小心謀劃,一間一間鋪子整合,一點一點帳目清算,總算守住了家業,還將家中產業慢慢發展到今日的程度,讓家中上下得以恣意輕鬆地揮霍度日。」

  周德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恣意瀟灑,肆意風流的背後,是妻子在付出艱辛和努力。而他竟然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

  「這一日一日的,我甚至只能在周家這個小小的園子裡活動,出不了這個門,見不到外面的天空。然而不論我多努力,做得多好,從沒有人會認同我的能力。他們不會誇一個女人持家辛苦,生財有道,彷彿這些都是應該的。長輩永遠指責打罵,夫君埋怨,下人們在背後時常竊竊私語,嘲笑我不能為周家傳宗接代的過錯。只要沒能為周家誕下血脈,我不論做得再好都還是一個無能的女人。」丁妍低頭握緊腰間的劍柄,「我曾向自己的母親哭訴,母親告訴我,每一個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便是有委屈,唯一的辦法也只能忍耐。然而我不想忍下去。」

  仇嶽明同樣皺緊了雙眉,他在周家後院困了一年時間,深知那個嚴苛要求禮教的家庭是多麼的壓抑而憋屈。他不禁在想,自己將來會不會也讓妻子過上那樣的生活。

  「曾經,我為了擺脫這一切,懦弱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感謝神靈還給了我這次悔過的機會。如今我已經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丁妍傾訴的聲音迴響在空闊的大廳,她直視著周德運,「夫君,我不會再和你回去了。給我一紙休書,你我一別兩寬,相忘於江湖吧。」

  直到這一刻,看見丁妍堅定而毫無猶豫的眼神,周德運才意識到自己娘子是真的想要離開他的身邊,離開那個家。

  從前在他的心目中,妻子是依附於自己而生存的,即便偶爾被母親打罵而委屈,即便自己偶爾控制不出情緒沖她發洩幾句,都不算什麼大事。只因她已經嫁給了自己,別無出路,永遠不可能離開自己的身邊。對她好是自己溫和守禮,有些不好,大概也沒什麼關係。

  但如今,他眼看著妻子堅決的神情,耳邊聽著那些決絕的話。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可能永遠失去了她。失去這個自己從前從未重視,但卻總是溫溫和和守在自己身邊的人。他的心驟然彷彿空了一大塊。

  「不至於的,娘子。從前是我沒注意,往後我都改,都改了行嗎?」周德運的眼眶紅了,「你想要怎麼樣,我都聽你的。」

  丁妍沖著他溫和地笑了笑,「我想要的你給不了,這不是你的錯,可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麼奇怪,我應該和這世間所有女子一樣學會忍耐。可是還能怎麼辦呢,我已經見到了更寬廣的世界,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還請你見諒,請你放手吧。」

  從周德運第一次求到袁香兒門口,直到今日過去了漫長的時間,沿途多有波折,袁香兒想過到達這裡後的各種可能,卻沒有想到在這個緊束女性思想的時代,還能有丁妍這樣為了爭取自由而敢於直接同命運抗爭的女子。

  她一邊看著迷茫失措的周德運有些同情,一邊又為冷靜勇敢的丁妍感到欽佩。

  玲瓏金球的聲音響起,空靈而飄逸,有一種超脫世俗,遙遙飛升之感。兩道虛無的魂魄,被鈴聲牽引,合閉著雙目,飄飄渺渺自身軀中遊蕩而出,袁香兒居中盤坐,低聲念誦靜心鎮魂咒,小心護送兩道魂魄各歸己身。

  鈴聲漸歇,仇嶽明首先睜開眼睛,他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再抬起頭看見袁香兒身邊的丁妍,轉而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丁妍也在此時,緩緩睜開雙目,她只是平靜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成功了?」袁香兒問。

  仇嶽明翻身而起,單膝跪地,向著袁香兒納頭便拜。

  袁香兒急忙雙手扶住,「這是怎麼了,將軍怎生行此大禮。」

  「當日我身困周家後宅,不堪受辱,一心尋死。若不是香兒你救我於水火之中。如何能有如今重見天日之時。」仇嶽明看著袁香兒,執意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大恩不言謝,只盼來日後報。」

  看見他們成功換回來了,袁香兒心裡也鬆了口氣,雖然路途上也做過各種實驗,但涉及到正真活生生的靈魂互相,她還是緊張得出了一把汗。對她來說,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幫助仇嶽明找回自己的身軀,至於丁妍本人願不願和周德運回去,袁香兒覺得不是自己適合干涉的事。事實上雖然接觸短暫,但她有些敬佩丁妍敢於割裂過去,追求自由的果斷和勇敢。

  二人魂歸其位,仇嶽明主動和丁妍商議一番,喚來蕭臨,朱欣懌以及管家娘子翠娘三人。

  三人看著端坐在廳堂上的將軍,和他身邊那幾位神秘的客人,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一天可太奇怪了。早上將軍發了脾氣將這幾人拒之門外,從所未有地把自己在屋中關了一天。掌燈時分卻又急去將客人請了回來,這會一道坐在正廳,主客相宜,似乎已經十分融洽。

  只有近身服侍的翠娘,依靠女性敏銳的直覺感到了將軍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翠娘是最近一年才進入府中服侍的,她心思細膩,對將軍的一切喜好動作,都牢記心中。此刻的將軍不論坐姿還是言談,似乎都流露出了微妙的不同之處。素來不近女色的將軍大人,對坐在身邊的那位十六七歲的姑娘表現出了異常的溫和親近。從前的將軍性情溫和,潤物無聲。此時的將軍氣質不凡,持重如山。

  不對勁,真的處處不對勁。翠娘心中想到。

  卻見著將軍緩緩開口,「從前,我將此事視為奇恥大辱,發誓即便生死,也絕不能讓自己相熟的朋友知曉。但如今,我不再以此為恥,也想將這個離奇的經歷告訴我最信賴的朋友。還望你們稍微鎮定一些,細細聽我說完。」

  仇嶽明心平靜氣地將這一年多來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述之於口。

  眼前三人聽得此事,心中無異於掀起驚濤駭浪,要不是將軍親口述說,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世間竟有這般離奇的故事。

  這一年來,將軍身上總總不對勁之處,從前他們有些不能理解,如今回想起來,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朝夕相處了一年多的將軍,溫和寬厚、御下有道的將軍,勤修苦練、不避寒暑的將軍,面對敵軍圍城毫無畏懼,鎮守城池的將軍,竟然只是一個弱女子。

  三人看看仇嶽明,又看看他身邊的丁妍,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錯,正是這位娘子,在我不在的期間,替我鎮守了大同府,救濟一方百姓於水火之中。」仇嶽明指著身邊的丁妍,「本來應將丁娘子之所為公之於世,讓更多人記得她的功績。無奈鬼神之說,過於離奇,不便宣揚。但我想,至少應該讓你們幾位親近之人知曉,知曉和你們朝夕相處了一年的人並不是我,而是她。」

  翠娘聞言,率先伏地行了一禮,蕭臨,朱欣懌相互看了一眼,也雙雙拜地行禮。

  丁妍眼眶微紅,將他們拉了起來。

  翠娘抹著眼淚道,「不曾想將軍竟是女郎,不論如何是將軍救了翠娘。將軍不論何等面貌,翠娘這一生總要服侍在將軍左右的。」

  ……

  邊塞風光,和錦繡江南大是不同,別有一番蒼茫壯麗之態。

  距離仇嶽明丁妍魂歸其位,轉瞬過去了三五日。袁香兒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整日只帶著南河烏圓等領略大漠風光,吃遍塞外美食,籌備著這兩日就啟程回鄉。

  渾厚的城牆之上,羌笛悠悠,冬雪皚皚。

  一眼望去,可以看見盤桓萬里的城牆,像一條巨蛇蜿蜒爬行在連綿起伏的大地之上。

  南河閉著雙目,坐在牆頭凝練星力。

  袁香兒靠在不遠處的牆垛上,口中叼著根稻草,遠眺落日長河,曠野荒原。

  「阿香你在這裡,我尋了你半日。」仇嶽明蹬上了城頭。

  「怎麼樣,仇將軍?周德運還是沒法說服丁妍跟他回去嗎?」袁香兒從牆頭跳下來。

  仇嶽明苦笑著連連搖頭,「丁娘子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她打定主意不再回頭,只怕周兄也拿她沒有辦法。她甚至請我幫她在大同府落了商戶戶籍,看來是從此打算就在此地定居,經商為生。」

  「她是準備以經商為生?孤身一人,在這個時代?還真是有勇氣。若是她缺少本錢,我倒還帶著些積蓄,可以先行周借。」

  「以她之能倒也不算什麼難事,何況我駐守此地總能看顧她一二。」仇嶽明陪著袁香兒沿著城牆邊走邊說,「只可憐周兄百般放她不下,昨夜還拉著我喝了一夜酒,喝得爛醉如泥,到現在還未醒來。」

  「唉,我挺同情老周的,其實對他來說,走這一路也很不容易。」袁香兒也不免感慨,「但我也敬佩丁娘子的勇氣。可惜像她這樣的人不容易被如今的世俗所包容。估計也只有我這樣的怪物比較能理解她。」

  「你並不是怪物,阿香,你比誰都優秀。」仇嶽明突然說道。

  此時有風拂過,年輕的將軍站在城牆上,雄姿英發,朗目劍眉,眸光灼灼,

  「或許有一些唐突,但你們這兩日便要啟程,我若是不說,只怕一生為憾。」入萬千敵陣而無畏的將軍,此刻倒是窘迫而急促,「我知道你的世界異於我等,但不知道可否讓在下……讓在下有幸更多瞭解一些。」

  他背對著萬里河山,雙眸中盛滿著年輕而炙熱的情感,他不必再說,袁香兒已經全聽懂了。

  這樣真摯的感情是令人感動的,但這一路走來,仇嶽明以女子之身同袁香兒相處,袁香兒根本沒有留意到他對自己有了不一樣的情愫,自然也就無法給予任何回應。

  「聽將軍這般言語,我萬般榮幸。只是我們修道之人,難入世俗之情愛,或許……只能辜負將軍的一片心意了。」袁香兒誠懇且堅定地謝絕了這份自己不願接受的情感。

  城池的遠處,聽力極其靈敏的烏圓豎著耳朵,

  「卑鄙的人類,居然想要勾走阿香。南哥,乾脆讓我去弄死他。」

  南河抿著嘴,一言不發。

  「南哥,可不能大意。」胡三郎在一旁添油加醋,「人類的雄性一旦看上某位雌性,求偶的手段那是層出不窮。你不能再這樣下去,必須主動一點,否則阿香可真的會被人類拐跑了。要知道他們人類最喜歡的配偶還是自己的同族。」

  南河漲紅了面孔,艱難道,「主動?如何主動?」

  「主動的方法可多了。你聽我的,我最瞭解人類。」三郎踮起腳尖,在他耳邊悄悄說,「你可以和她撒嬌,求撫摸,然後誘惑她,勾引她,把自己洗乾淨了獻給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09:59 PM

第五十七章

  袁香兒站在山頂上,看著仇嶽明獨自走下城牆的背影,那素來挺直的脊背微微彎了起來,低垂著脖頸,帶著幾分蕭瑟和落寂。

  希望他只是一時的萌動和熱情,很快就能將這段情感淡忘,袁香兒有些愧疚地想著。

  有一個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碰了碰她的後背,袁香兒轉頭一看,化為巨大狼形的南河靜立在她的身後。

  「上來嗎?」一個聲音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

  這句話如果是南河用聲音說出來的,必定只是冷淡平板的三個字,絲毫聽不出任何情感。

  但因為從意識中直接傳遞到腦海,袁香兒立刻就品出了那股羞澀忐忑又有一點難過的複雜情感。

  這樣纖細的情緒從眼前這副威風凜凜的身軀中傳遞出來,莫名地就特別撩人,使得袁香兒忍不住跟著興奮起來。

  「啊,我可以騎嗎?」這句話聽起來似乎不太對勁。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坐上去嗎?」

  這好像也不太對,

  不管那麼多了,坐著小南兜風難道不是一件超級快樂的事嗎?

  袁香兒歡呼一聲,將整個人撲進毛茸茸的專屬座駕中去。

  銀白的天狼在荒野上空飛翔,袁香兒埋在飛揚的銀髮中,馳騁空中,胸懷大暢,

  她索性在半途把礙事的鞋子踢了,丟在崇山之間,赤腳磨蹭著冰涼柔順的毛髮,有風拂過她的臉龐,揚起她的衣袖,腳下後退著蜿蜒的城牆,無邊的大地。

  天邊落日溶金,暮雲合壁,幾令人不知身在何處。

  「啊——這樣飛在空中真是太快樂了,小南你真好,你怎麼總是這麼好。」袁香兒雙手合攏在嘴邊大喊,

  飛得累了,袁香兒便整個人躺在軟綿綿的皮毛中,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擼著濃密的毛髮。

  「南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嗎?」她閉著眼睛問道。

  「嗯。」這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人類的生命不會太長,你別離開,就陪我直到……直到渡過一生,行嗎?」

  「嗯……」

  等我死了以後,南河還有好長的生命,長到足以忘記一切。他會再有新的夥伴,把我忘記了。這麼想想袁香兒心裡有些酸溜溜的難過。

  盡興飛了許久,南河的速度緩和下來,落在地上化為人形。錦衣輕裘,玉帶寶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經過這段時日在人間行走,南河已經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很好得變化出整齊的人類衣物了。

  他讓袁香兒坐在樹下,蹲下身,翻手拿出一雙小靴子,親手給袁香兒穿上。那雙靴子一上腳立刻變得紋絲合縫,大小正好。

  「這個不是你的毛髮變化的嗎?可以借給我穿嗎?」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是我的東西,沒有什麼是你不能使用的。」南河幫著袁香兒穿好鞋子,沒有抬頭,低沉的聲音響起。「阿香,你喜歡仇將軍嗎?」

  「原來你偷聽到了呀,」袁香兒輕輕搖頭,「將軍是個很好的男人。但我們不合適。」

  她怕南河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補充了一句,「彼此之間觀念不一樣,生活方式也差得太遠。最主要的是,我對他也沒有那種心動的感覺。」

  她站起身,試著跳了幾步,鞋子既合腳又輕便,十分舒適。

  南河看著眼前的袁香兒。

  那我呢?我合適嗎?

  這句話在他的喉頭來回滾動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但咽喉像是生了鏽,怎麼也無法將這短短的一句話問出口來。

  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南方來的術士,是洞玄教的人吧?」

  半空中,懸停著一隻形似獅子的魔物,威風凜凜的鬃毛,獅身人臉,四蹄和尾部化為黑色的濃煙飄散空中。它的背上閑閑地坐著一位年輕男子。

  那男子一身尋常的水合服,腰束絲絛,頭戴青斗笠,腳穿麻鞋,一腿盤踞,一腿垂掛,坐姿悠閒,正帶著點探究的目光看著袁香兒。

  他能夠不動聲色地出現在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南河和自己都沒能發現,可見十分厲害,袁香兒退了半步,暗自戒備地回答,「我不是洞玄教的人。」

  「哦,不是最好,我討厭他們那些裝模作樣的人。」年輕的男子坐在獅子背上,十分隨意地打了個稽首,「在下清源,出自昆侖清一教。敢問道友如何稱呼?」

  「我姓袁。」袁香兒謹慎地說。

  那位術士點點頭,「你的這個使徒是天狼吧?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愛好,最愛收集罕見獨特的使徒。遠遠看著天狼見獵心喜,故而特意追上來,敢問道友能夠割愛,將他轉賣於我?」

  「不賣的。多少錢都不賣。」袁香兒拒絕了他,準備離開。

  「話不要說得那麼早嘛?沒準我有你想要的東西呢。」那術士也不生氣,眉眼彎彎,「這世間沒有不能交易的東西,單看多少籌碼能夠打動人心。」

  他從懷中掏出兩個瓷瓶,倒出兩枚金光內斂的丹藥。

  「見過嗎?此一乃駐顏丹,能保容顏不老,青春永駐。此二乃延壽丸,能延常人十年陽壽,已是眼下能尋覓到的延壽丸中的極品。」他向前伸出手掌,彷彿袁香兒不可能拒絕他的誘惑,「想要嗎?」

  「不,我不需要。」

  那位清源道人微微挑眉,勸說道:「別小覷了,雖說只能延續十年壽命,但也實屬難得,如今靈氣衰竭,開爐不易,整個人世間再也尋不出幾枚來。若不是天狼世所罕見,我還捨不得拿出來和你交換。你和你的使徒感情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吧?」

  袁香兒搖搖頭,拉上南河的手,就往外走。生命再珍貴,這世間也有不能用於交換的東西。倒是南河一路頻頻回頭,盯著那人手中的丹藥看。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清源摸了摸坐下使徒的鬃毛,不敢相信地搖搖頭,「這才真是稀罕了,還有人能不要延壽丸。」

  在大同府住了幾日,終究到了離開的時候。

  仇嶽明親自將他們送出很遠,直到大同府高大的城牆都變得模糊不清,他才停下了送行的腳步。

  分別的時候他站在袁香兒的面前,久久沒有說話。

  「別這樣呀,秦關兄。」袁香兒輕聲寬慰他道,「我這就先回去了。將來,咱們朋友之間總還能有相見的時日。」

  仇嶽明擰著雙眉,眼中是克制的難過,他是一個內斂持重的人,那日的一番話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縱然心中百般不捨,也不會再糾纏不休。

  「我永遠都會記得,當時我被鎖在那間暗無天日的屋子內。是你推開了門,扶我起來。此恩此德,某絕不敢忘。」

  揮別了仇嶽明,離開大同府,馬車碌碌向南而歸。

  去的時候滿心希望,怎麼也想不到回來的時候卻連那個被人頂替的妻子都留在了大同府。

  周德運一路上失魂落魄,滿腹愁腸,容顏憔悴。

  「我真的就那麼糟糕嗎?我都改了難道還不行嗎?」他在飯桌上吃著吃著就紅了眼眶。

  「你長得也還行,家裡也不是沒吃的,回去再娶一個媳婦不就是了。」烏圓從一盆小魚乾中抬起頭來,「牛不吃草強按頭也沒意思不是?」

  「反正你們人類可以三妻四妾,要是怕娶不到滿意的,多娶上幾個,總能有一個喜歡的。」說這話的是胡三郎,他在教坊混跡了幾年,對人類的花心習以為常。

  「再娶誰,那都不是娘子了。從前娘子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沒什麼感覺。如今她說不要我了,我……」周德運癟著嘴,哽咽著吃不下飯去,「為什麼她一個女子寧願獨自留在那苦寒之地,也不願意跟我回家,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嗚嗚。」

  「就因為你的想不明白,丁妍才不願和你在一起。你根本理解不了她,或者說你們就彼此不合適。」袁香兒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吧,周兄。烏圓說得對,強扭的瓜不甜。回去調整一下,好好過你的日子。」

  周德運捏著碗和筷子,低下頭去,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看上去十分的可憐。

  為了讓他振作精神,周家的僕役沿途更加小心伺候,休息時常常聘請歌姬名伶,演藝奏樂,助興取樂。只是周德運不同於往日,始終興致缺缺,怏怏不樂。

  轉眼回到京都附近,還住在上一次居住的客棧。

  胡三郎借著休息的時候,出去拜會胡青,空跑了一趟回來,「奇怪,姐姐從不外宿,教坊的人卻說她兩日沒有回來了。」

  「是麼?」袁香兒也對阿青的琴技記憶猶新,十分懷念這位雖然只有短暫接觸的朋友,「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入夜時分,屋中寂靜,袁香兒睡在床上,化為本體蜷在袁香兒床前的南河突然豎起了耳朵。

  「阿香,有人來了。」他喚醒了袁香兒。

  袁香兒坐起身,指尖夾著符籙,屏氣凝神,盯著緊閉的屋門。

  門外的走廊傳來幾聲隱秘的腳步聲,加上一些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嘩啦一聲響,屋門被人推開。一股冰冷的寒風夾著血腥味捲進屋中。

  一位肌膚蒼白,長髮披散的男子出現在屋門外,他身披一件破舊的大氅,手腳上戴著鐐銬,琵琶骨被鐵鍊穿過,卻是許久不見的渡朔。

  深夜突然來訪的渡朔失去了從前的冷淡從容。他髮絲淩亂,渾身血跡斑斑,顫抖的蒼白胳膊死死扶住門框,鬆開另一隻手,從他的懷中滾落出一隻昏迷不醒的九尾狐。

  「阿青?」

  「阿青姐姐!」

  剛剛從隔壁趕過來的胡三郎大吃一驚,撲上前去,將昏迷的阿青扶起來,發現她雖然受了傷,但氣息還算平穩,總算稍稍鬆了口氣。

  「請……幫我一次。請把她藏起來。」渡朔死死盯著袁香兒,他的眼下黑青一片,嘴角沁著血絲,伸出染血的手指解下身上那件破舊的外袍,披在了阿青的身上,「你放心,有了這件袍子,白玉盤也找不到她。」

  他脫下了外袍,裸露出上半身,袁香兒這才發現他半邊身體早被鮮血染紅,更令人驚駭的是,那條貫穿他身體的鐵鍊,正在咯咯做響地緩慢地從傷口進進出出,彷彿有一位主人在遠遠收緊著力量勒令他必須立刻回到自己身邊。

  渡朔卻對此絲毫不顧,他只是盯著袁香兒,一字一字開口,「請……求……你,行不行?」

  「可以,我會照顧好她。你放心。」袁香兒急忙回答他,「可是你……」

  渡朔聽到了這句話,似乎終於鬆了口氣,「我無妨。」

  額頭的冷汗混著血水流過他的臉頰,他的面上卻看不出一絲痛苦之色。他只最後看了一眼昏迷在三郎懷中披著長袍的阿青,掐了個手訣,渾身是血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門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0 10:18 PM

第五十八章

  渡朔突然到來又突然消失。徒留一地淩亂的腳印,和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敞開的屋門空蕩蕩的,門外是一片濃黑的暗夜,北夾著白雪呼嘯著在茫茫天地中卷過。

  最快反應過來的反而是胡三郎,他迅速將阿青抱進屋裡去安置妥當,清創、上藥、包紮,手腳麻利,一氣呵成。最後他守在了床邊,拉住阿青的手,小小的耳朵低垂著,一臉擔憂地看著受傷了的同伴。

  他還是當年那副小小少年的模樣,和袁香兒十年前在牆頭相遇之時幾乎沒有一點變化。

  袁香兒還記得那時年幼的自己趴在吳道婆家滿是苔痕的牆頭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院子裡的吳道婆表演跳大神。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壓著牆頭的石榴樹枝條被頂起,鑽出了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臉蛋,亮晶晶的眼睛,一雙毛絨絨的狐狸耳朵頂在腦袋上。

  「咦,人類的小孩?你看得見我嗎?」

  年幼的袁香兒眨了眨眼,知道這時候再裝作看不見已經來不及了。

  兩個小娃娃大眼對小眼瞪了一會,被院子裡唱念具佳的表演轉移了注意力,各自趴在牆頭看表演去了。小狐狸邊看還邊從袖子裡摸出幾個烤熟了的板栗剝著吃。見袁香兒頻頻張望,以為她嘴饞,便用圓乎乎的小手攥著一個裂開了口的板栗遞向前。

  「喏,分你一個。」

  從那以後,袁香兒看戲的牆頭上便時常冒出一對狐狸耳朵,或是一隻怯生生的小兔子,有時候還有一隻帶著難聞氣味的黃鼠狼。

  她也因此時常收到板栗,榛子,蘑菇,胡蘿蔔以及老鼠乾等「零食」。

  那時候這些混跡進人類村莊裡玩耍的小妖精天真又單純,生活得無憂無慮。自己十分喜歡他們。

  如今外貌還是一模一樣的小男孩,卻精通了人類的法則和事故,學會了取悅他人和察言觀色,學會熟練又沉穩地照應受傷的同伴。

  袁香兒很早就聽過三郎他們遭遇了圍剿和屠殺,不得不從村子裡逃出來,過上四處逃亡的生活。但直到這一刻,那些浮於淺表的故事彷彿突然被揭掉了迷蒙一片的面紗,變得清晰而真實,鮮血淋漓了起來。

  那怯生生卻總喜歡悄悄偷看自己的兔子姑娘,那個動不動就放一個臭屁熏得自己不得不捏起鼻子的小黃鼠狼,是不是都已經被人類的法師釘在法陣中,剝下皮毛,死在毫無意義地殺戮裡。

  第二日一早,為了不被洞玄教發現,袁香兒一行早早啟程。坐上馬車離開京都。

  胡青已經醒來,她將那件破舊的長袍披在頭上,沉默著坐在車窗邊。

  透窗而入的晨曦裡,螓首低垂,秋瞳含悲,似一支歷經風雨的空山幽蘭,天教憔悴度芳姿。

  「阿青,發生了什麼事?」袁香兒坐在她的身邊。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大人。」胡青閉上了眼,一滴清透的淚珠從空中滴落,「我藏身京都多年,自以為沒人能夠識破我的真身。兩日前在太師的壽宴上,我明明聽說妙道真君要來,卻心中總懷著僥倖,想要躲在角落裡,悄悄看上渡朔大人一眼。」

  「我自己被發現了也就罷了,左右不過身死魂滅,誰知大人他……他還是和從前一般的心軟,拼盡全力將我救了出來。」她雙手捂住面孔,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指縫中流出,「大人強抗著契約的束縛,帶著我東躲西藏,拒不理會主人的召喚,那鐵鍊一直在他的身軀裡拉動,不知讓他受了多少罪。這番回去,還不知道那個人類要怎樣地折磨他。為什麼不讓我死了算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袁香兒幫她把快要滑落的長袍扯好,那件殘破的衣袍入手卻極其輕柔細膩,隱隱有層層疊疊的美麗紋路,顯然不是凡物。

  「別這樣,阿青。渡朔將他的衣袍留給你,是希望護著你平安。他為了救你犧牲頗大,你更不能辜負了他一番心血。」

  胡青伸手緊緊握住長袍的衣領,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第一次見到大人的時候,他就是穿著這件羽衣,他把我獵人的陷阱中提出來,笑著對我說,快跑吧,小傢伙,下一次我可不再管你。可是,下一次他還管我。」

  胡青的臉頰輕輕摩挲著柔軟的衣料,回想起了山林中那位溫柔的山神大人。「那時候這件衣服是多麼的漂亮,潔白的紋路,光華流轉,穿在大人的身上,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神靈。」

  他就是神靈,永遠是她的神靈。

  小狐狸開始喜歡上從家中偷溜到山神廟來玩,

  廟裡時常進出著許多人類,他們端著祭品香燭,跪在神像前祈禱。

  人類的願望總是無窮無盡的,想要生一個男孩,想要娶一名媳婦,想要金榜題名,想要明年不乾旱,全都來找山神大人。他們也不想想,山神大人怎麼可能替他們生孩子,娶媳婦,上考場呢?

  但是那些人類看不見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在這個時候總是饒有興致地支著下頜,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大部分時候不太搭理他們,但偶爾也會替他們做一兩件能力範圍內的事。例如降下雨露滋潤乾旱了的田野。控制妖獸不令他們去田地裡破壞。

  阿青常常忍不住偷吃一些人類送來的祭品,人類的食物真的很好吃。

  渡朔大人也只是笑著看捏住她的後脖子,把她提起來,「不能再吃了,再吃你都胖成球了。」

  可阿青下一次還吃。

  她開始喜歡上了渡朔大人,山林裡喜歡大人的妖精可太多了,大人的身邊總能圍繞著各種各樣的小妖精。

  渡朔大人最喜音律,為了爭得他的喜愛,阿青混進了人類世界,學了一手好琵琶。

  至此之後,青山竹林,花間月下,時有冷弦發清角,輕音越幽壑,援瓊枝,妙曲獨為君奏。

  這時候那位渡朔大人就會坐到她的身旁,微微眯起眼睛,側耳聆聽。

  「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胡青對袁香兒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長長久久地在大人身邊彈奏下去,永遠也不會有疲憊的一天。」

  周德運聽了她的故事,連連歎息搖頭,「國師妙道真人的威名遠揚,被奉為玄門正宗第一人。卻只知高居廟堂之上,不論青紅皂白地捕殺你們這些妖精,卻從不管百姓真正的疾苦。我看他比起自然先生是遠遠不如。」

  袁香兒聽他提起自己的師父,想到周德運少年時候便和師父有過一面之緣,因而問道,「周兄當年是怎麼見到我師父的?」

  「我還依稀記得,當年我生了重病,藥石罔顧,眼看著就要斷送小命,爹娘都急壞了,帶著我四處求醫。誰知在半道上,遇見自然先生攜雲娘子雲遊經過。聽見我哭得厲害,先生在路邊倒了一碗水,念符畫咒,勸說我爹娘餵我喝了下去,我當時就好了許多,第二日竟然就能起身喝下半碗粥了。」

  「先生濟世救人,菩薩心腸,這才應該是玄門典範。」周德運總結了一句。

  袁香兒聽著他的話,不由想起師父居住在闕丘的時候,只要人有難處求到他的門上,他總是毫不推脫,熱情相助。被他幫助過的,救治過的人類數不勝數。不止是人類來,便是一些小妖魔求上門來,他也都一視同仁地幫忙。導致後來院子裡住著的小妖魔越來越多。

  其實,師父他並不是人類,以妖魔之身,卻願意善待人類,對世間所有生命一視同仁。

  袁香兒坐在馬車上,看著車窗外呼呼遠去的山景,腦海中回想起那間殘破的山神廟,想起廟中虔誠祈禱的老人,想起那失去自由和尊嚴的神靈,想起那雪夜中抗著咒術的制約,敲門求助的男子。想起那些被洞玄教的術士掛在馬後剝了皮的妖魔屍體。想起師父笑盈盈站在院子中,幫助著並非他種族的每一個人類……

  袁香兒有些坐立不安。

  「你想要救出渡朔?」南河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不是的,我沒有那個能力。」袁香兒腦海正中亂成一團,「但我覺得我不能這樣放著不管。他違抗了國師的命令,可能會被折磨至死。」

  「你等在這裡,我去京都一探。」

  「小南你……」袁香兒看著南河,南河也在看著她,他們彼此有一樣的心意,想要做一樣的事。

  「我們一起去,不衝動,視情況而定,盡力而為。」

  仙樂宮內。

  國師高居其上。數名弟子恭恭敬敬跪在他的身前。

  「師尊,這是弟子們此行剿滅抓獲的妖魔。」

  他們的身前擺放著幾個朱漆大託盤,盛放著血淋淋的皮毛和內丹。另有幾隻被抓獲的小妖,用鐵鍊鎖在一起,哆哆嗦嗦跪伏在地上。

  妙道的雙目不能視物,也似乎沒有仔細挑選的興趣,他對侍立在身邊的大弟子玄雲招了招手,

  「將一些有用的收撿起來,無用之物燒了便是。」

  一個被鐵鍊鎖住的女性妖魔努力抬起漂亮的頭顱,「既然對你們毫無用處,為何又要平白獵殺,大家都是一條生命。」

  妙道從椅子上下來,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狐族?」

  那女妖看著他那蒙著雙目的面龐,想起關於這個人類的總總傳說,微微顫抖了一下。

  「害怕嗎?」妙道捏著她的臉不放,「原來妖魔也會害怕。」

  他嫌棄地甩開手:「自己乖乖地趴到法陣中去,做我的使徒,供我驅使,我就饒你一命。」

  那女狐垂下頭,眼珠在暗地裡轉了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副馴良依從的模樣。

  「我願意奉您為主人,只求您放我一條生路。」她姣好的身軀靠近妙道腿邊,身姿柔順,面容嫵媚,目光怯怯,聲音中帶著一種勾魂奪魄的魅力,「我都聽主人的,還請主人憐惜。」

  在場的洞玄教弟子們聽著這樣軟軟綿綿的聲音,心神都為之一動,心裡莫名就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覺得確實這般對一位嬌嬌弱弱的女子有些不太對。有些人若不是師尊在場恨不得立刻就上前替她解了身上的枷鎖。

  「只要你聽話,我自然不傷害你。」國師似乎也受了狐族的天賦能力影響,變得溫和而好說話,他彎腰靠近了那美麗動人的狐妖,似乎要替她解開枷鎖。

  就在他毫無戒備彎下腰的那一剎那,狐妖突然掙脫鎖鏈,鋒利的利爪閃著寒光,狠狠紮向妙道的心窩,

  「哈哈哈,所謂的玄門第一人也不過如此。你以為我是被你這些無能的徒弟擒拿的嗎?」狐妖哈哈大小,「我在路上早可以逃脫,不過是學了你們人類的騙術,假意被擒到此地,我要殺了你,給我整個巢穴的同伴報仇!」

  狐妖雙目泛著綠光,唇齒間露出尖牙,興奮地舔著舌頭。但她高興的表情很快僵硬了,她發現自己的手根本沒有插進那人的胸膛,而是堪堪僵硬在了那人的胸前並且失去了知覺。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手掌的存在。此刻那種失去對身體控制的麻木感從手臂蔓延上來,她的整個身軀都漸漸不能動彈。

  眼前的男人臉上束著一條極寬的緞帶,緞帶之後似乎隱藏著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而那個東西正透過繪製著詭異符文的緞帶凝視著她。狐妖感到她的身體正在漸漸失去知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男子緩緩向她舉起手臂,那手臂白皙而瘦弱,動作慢騰騰的,似乎沒有一點力道。但那細細的手指掐在了她的脖頸上,一點點掐緊,令她痛苦地不能呼吸。

  妙道回到自己的寢殿,站在了室內的那副壁畫前。

  他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壁畫,堅硬的牆面如水紋一般蕩開,水紋中跌出一個身影。那人渾身被刑囚得體無完膚,匍匐在地面動彈不得,一頭漆黑的直髮散落,露出穿透過身軀的腥紅鐵鍊。

  一隻死去的狐狸屍體被啪地丟在他的臉上。

  「說吧,那隻九尾狐在哪裡。」妙道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人,「不要太頑固,堅持不過是平白讓你自己痛苦。你知道的,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隻九尾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1 10:32 AM

第五十九章

  渡朔沉默著一言不發,無聲便是他的反抗。

  妙道看著趴在眼前的妖魔。

  那妖魔墨黑的眼眸冷淡地看著自己,明明傷重得連爬起身來都做不到,但眼神中卻依舊沒有柔弱和屈服。

  這種眼神令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起了年幼時期的自己,摔倒在泥地裡,同樣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眼前那隻巨大的九尾狐妖,那時的他弱小而無力,面對著那樣強大的存在,只能眼看著自己的同伴一個個死去,束手無策。

  此後在他的心中弱小就是一種原罪。

  他再也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般境地。

  如今大妖們另闢靈界,離開了這個世界,人類逐漸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曾經令人畏懼的強大妖魔,因為數量稀少,而正在逐一被人類清剿。

  「現在,我才是強者,而你不過是一隻無力反抗的可憐蟲。」妙道居高臨下地看著渡朔,「弱者就要有弱者的樣子,不說的話我會讓你知道違抗我的下場。」

  他伸出兩根瘦弱的手指,細長的手指交疊在一起扭成一個奇怪的指訣,渡朔身上那些鐵鍊的符文亮起,帶著猩紅的血色,詭異地緩緩扭動起來,

  渡朔那張素無表情的面孔終於有了變化,喉嚨裡發出了抑制不住的痛苦喉音。

  「說。」妙道真君殘忍的等著他要的答案。

  趴在地上的妖魔額頭青筋爆出,手指摳住地面的磚縫撐起身體,染著血的腥紅鐵鍊在他的身體內遊動進出,但回答妙道的卻是一聲低沉的怒吼。

  國師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的手指伸進衣袖,緩緩拈出了一張紫色的符籙,那張紫符一出,甚至還未曾祭上空中,屋子內已經交織亮起耀眼的銀色閃電,電條抽在渡朔赤裸的後背上,把他整個人抽得趴回地磚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一隻強壯有力的手掌憑空出現,突然握住了國師持符的手腕。

  皓翰高大的身影在國師身邊顯現,他握住了國師纖細瘦弱的手腕,皺著眉頭,「主人,手下留情。渡朔已經撐不住了。」

  妙道將臉轉向身邊的使徒,「今天,是連你也打算反抗我嗎?」

  「不,我沒有反抗您的意思。我族崇尚力量,從您打敗我的那一天起,您就是我崇拜的對象。」皓翰看著國師的面色,緩緩鬆開他的手,在他的身前跪下,「主人,那只是一隻弱小的狐狸,為了生存長年混跡在人類的教坊中賣藝為生,也沒有查出什麼傷人的惡行。您何需動怒至此,仔細傷了肉身。」

  妙道真人扶著桌案坐下,聲音裡帶著嘲諷,「沒了這具硬撐了這麼多年的肉身,契約自然解除,不是正中你的下懷嗎?」

  口中這樣說著,終究還是收起了指訣符籙。

  「你進來有什麼事?」

  「回主人的話,上一次來過的那個小姑娘從塞外回來了。路過京都,上門求見,此刻正等候在大門外。」

  「哦這麼快就辦完事回來了。看不出來,那個小姑娘還懂得前來拜會,也算知禮數,讓她進來吧。」妙道一揮衣袖,地面上一動不動的渡朔身形開始變小,最後被壁畫牽引,沒入壁畫中去,水墨畫就的壁畫某處,多了一個身束鐵鍊,匍匐於地的小人。

  袁香兒和南河來到豎立四方神像的廣場。

  到了這裡,南河被結界阻擋,就進不去了。

  「你別害怕。」

  「你不要怕。」

  兩句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同時響起。

  袁香兒啞然失笑,伸出手握住了南河的手掌。比起自己的手,那張手掌既寬大又溫暖。帶給她安心。

  在袁香兒的印象中,南河還是一隻幼狼的模樣,應該由自己抱著他,保護他,安慰他的惶恐。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小狼已經真正成為了眼前這個男人。

  長腿,蜂腰,精悍,力量強大。

  他此刻站在自己眼前,可靠而有力,目光堅定,一心想要保護著自己。

  「你進去以後不要怕。」南河看著她,那雙眸裡真的有細細星光,「若是遇到什麼事,就通過契約喊我。我一定能夠趕進去。」

  「嗯,我喊你。」

  被人保護的感覺真好,有一個能夠彼此信賴,相互守護的人,是一生的幸運。

  這一次來迎袁香兒入內的果然不再是渡朔,而是一個容貌古怪的老者,他披著一身有著褐色羽毛的大衣,四肢像是枯枝一般纖長乾瘦,鼻子如同鳥櫞一般突出,他只說了一句,「隨我來。」便佝僂著脊背,拖著長長大衣,一言不發地在前方帶著路。

  袁香兒走在上次走過的長長走廊,心中在通過使徒契約,不停地和南河聊天。

  「上一次,我是進入屋子內,才和烏圓斷了聯繫。看來只有屋內有屏蔽精神溝通的法陣。」

  「嗯。」

  「我進去以後,雖然不能和你說話,但若是我遇到危險,你還是能夠察覺到的,所以也不用太過擔心。」

  「嗯。」

  「正常情況,我不會和國師起衝突的,我只是想探一下渡朔的情況,再見機行事。」

  「好。」

  如果不是用意念溝通,袁香兒又怎麼會知道這些短短的幾個字之下有著多少壓制不住的擔憂。

  「阿南,你知不知道妖魔明明比人類強大,但為什麼這個世界人類逐漸成為主宰?」

  「何故?」

  「因為我們人類呀,並不只依靠武力來解決一切問題。我們有時候在力量比不過的時候,還可以用各種方式,比如談判,謀略,或者說欺詐。總而言之,解決的方式並不只有一種。」她已經走到了那間熟悉的大門前。

  帶路的老者伸手推開門,便垂手立在原地,一言不發。

  上次來的時候,站在這個位置的是渡朔,

  「妙道不是什麼好人,回去之後別再來這裡。」

  當時渡朔是這樣說的。

  「我進去了,南河。」袁香兒在腦海中說完最後一句,抬起腳穿過結界進屋去了。

  妙道還是坐在當初的位置上,他抬一抬手,一位人面蛇身的女妖便遊走過來,為袁香兒看座上茶。

  「塞外一行順利嗎?」主座之上的妙道溫聲開口。

  袁香兒抬頭看著這個男子,上次見面,他以師父朋友自居,教導陣法,饋贈靈玉,雖然彼此在觀念上分歧很大,但袁香兒還是把他當做道學上的前輩看待。

  如今,瞭解了他的濫殺和殘暴,袁香兒心中對這個人只剩下憎惡。她打疊精神,拿出當年商業談判的素養,笑語盈盈,不讓敵方看出絲毫端倪。

  「有些意料之外,但終究還是成功了。」袁香兒甚至還雙手捧上塞外採購的牛肉乾作為禮物,同時說起了自己西北一行的故事。

  「這是一點特產,帶來給您嘗個新鮮。」

  雖然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妙道卻顯得有些高興,示意守在身後的皓翰上前接過。

  「左右不過是一介凡人的小事,也值得你這樣耗費時日,大老遠跑這麼一趟。你這樣的年紀應該多做一些能夠揚名立萬的大事,好在江湖上留下威望,樹立口碑。」

  「我既然跟師父學了術法,就總要有能用上的地方。不論大事小事,自己覺得開心就是好事。」

  「你這個小孩,說話倒有點意思,和你的師父一個口氣。」妙道的嘴角難得地帶上了一點笑。

  「不然怎麼是我師父的徒弟,師父當年就特別熱於助『人』,不辭辛勞地為四鄰八舍排憂解難,不知道幫過多少人。」

  妙道的笑容停滯了,「余搖他,一直都是如此。」

  「是啊,」袁香兒說,「師父他雖然是妖魔,但他很喜歡人類。否則他也不會收我做徒弟,還把他的雙魚陣留給了我。」

  妙道抿住了嘴,不再說話。

  袁香兒悄悄打量這位威震天下的國師,他成名已久,但如今看起來依舊肌膚光潔,體型勻稱,除了瘦弱了一些,幾乎和年輕人無異,可見在道學之上已有小成,初窺天機,修習了長生久視之道。

  「雙魚陣。」妙道念出這個詞語,心中想起一事,沉吟片刻,對袁香兒說道,「我有一事,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去辦。如今想想,你倒是最合適的人。」

  「國師您乃是前輩大能,能有什麼事還非要晚輩我去辦的?」

  「天狼山內,有一隻青龍,六十年歸巢一趟。今年恰逢他的歸期。此龍有一水靈珠,持之能入萬丈深海。我欲取此珠一用。」

  「以前輩之能,若是要下水的話,掐一個避水訣就好。何需那般折騰,龍口奪食,不是耍處。」

  「你生活在內陸,並不知道,在大海的底部,也有山川,有深淵和峽谷。其深者,不知幾萬里也。便是我們修煉之人,若是毫無防備的下去,也會被瞬間壓成肉糜。所以,只有找到水靈珠方可。」

  「您去那麼深的海底是要幹嘛?」

  「這個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此珠對我十分要緊。你若是能幫我取得此珠,無論你想要什麼報酬,我都可以給你。」

  袁香兒心中一喜,這是一個機會,當對方也有求於自己的時候,談判才容易進行。她壓抑心中情緒,沒有在面上表露出分毫,而是連連搖頭,

  「給再多東西我都不去,那可是龍穴。國師大人只怕自己去了都無功而返的吧?我這條小命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不,你不一樣,你是余搖的徒弟,龍乃是水族之王和鯤鵬最為要好。你便是冒犯一二,他也絕對不會取你性命。何況你還有雙魚陣護持,便是有事,逃命總是能做到的。我再多贈你法器靈寶,必能成功。」

  袁香兒暗暗吐槽妙道的為人。龍穴,上古大妖之巢穴,豈能像他說得那般容易。這個男人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根本就不會在意他人的死活。

  她裝作並不知此事的模樣,一臉天真地歪著腦袋想了想,終於勉勉強強開口,「既然並不難,那我就跑一趟試試。只是去之前我想向國師大人討要一事。」

  妙道露出喜色,「但說無妨,只要你為我拿回水靈珠,無論想要什麼我都給你便是。」

  「是這樣的,」袁香兒笑盈盈地道,「您看啊,您身邊這麼多厲害的使徒,讓人十分羨慕。但我身邊只有兩三隻小貓小狗,若是去龍穴要打架,一個厲害的都沒有。實在不太方便。」

  「所以我想讓你把渡朔借給我。」袁香兒笑嘻嘻地說。

  妙道聽見這話,臉上的笑容一瞬間不見了,他把雙手攏進袖子,慢悠悠地靠上椅背,等了片刻方才緩緩開口,

  「我的使徒那麼多,你為何獨要渡朔啊?」那聲音輕輕柔柔,涼絲絲的,聽不出什麼喜怒。

  但袁香兒後背莫名爬起一層雞皮疙瘩,她吸了一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緒。懷疑自己這句話只要一個沒答好,眼前這位自稱師父好友的國師,便會翻臉不認人。

  這是她在職場上多番談判練出來的心裡,對方越是兇狠惡毒,她反而越能穩得住,因為她不覺得自己該害怕這種人。

  「害,您身邊使徒的身手,我也只見過渡朔啊。當時和渡朔交手,我和我家那隻還沒成年的小狼聯手都不是他的對手。我就覺得他特別厲害。」袁香兒說得『坦白真誠』,毫無凝滯之處。

  妙道眯著眼睛『打量』眼前的少女,少女的聲音聽起來一派天真,她渾身的靈力在妙道封閉了視覺的感知裡,渾然自如,緩緩流轉,看不出一絲緊張害怕的模樣。

  他心中轉了幾轉,想想渡朔不過見過袁香兒一兩面,還是在自己和徒弟的眼皮子底下,無論如何,不應該有什麼交情。

  而袁香兒確實去了塞外,應該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捉拿九尾狐的事。

  可能,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妙道將剛剛提起來的警惕之心,稍稍的放鬆了。

  「渡朔不行。除了渡朔和皓翰,我其它的使徒你可以隨便挑一個。」

  「前輩你不太地道,還說不論討要什麼都行。叫我去龍穴那麼危險的地方,連厲害一些的使徒都不肯借給我一位。回頭拿一些小貓小狗忽悠我了事。」袁香兒站起身,不高興地拍拍裙子,「那我還是不去了。」

  妙道,「我另擇一倆位實力高強之人助你便是。」

  「我不,就要渡朔。其它人厲害不厲害的,我其實也區分不出來。左右他們都比我厲害。」袁香兒直接杠上,「我想好了,只要渡朔。不給不去,就這樣。」

  這個機會非常好,可以強勢一點。她剛來的時候,想不到能遇到這樣的機會。如果把握住了,或許能救渡朔一命,至少有希望暫緩他的死亡。

  和國師談判的度十分微妙,她悄悄一再嘗試觸碰妙道的底線,終於看出了妙道真的很在乎那個水靈珠。於是藉著年紀小,堅持自己的立場。

  妙道他身居高位多年,早沒有人敢這樣和他說話,一時被袁香兒帶著節奏走,

  只能皺起眉頭,「休要使小性子。」

  「我哪裡使小性子啊,前輩。我從前和我師父要東西,師父總是很快就同意了,從沒說過我小性子。」

  「主人,不過是借用一下,有何要緊。水靈珠事關重大,那隻微不足道的小狐狸交給我們去追查便是。」皓翰彎下腰在國師耳邊低聲勸道。

  國師心中一陣煩躁,一揮衣袖,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從壁畫中跌落出來。

  「非是我不願借,他受傷了,行動不便,你看連站都站不起來,只怕無從助你。」

  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在壁畫中聽到一切的渡朔伸手撐著地面,一點一點地站起身來,等他的話音落地,長髮披散的妖魔已經沉默著站穩了身形。

  妙道捏捏眉心,只得從袖中取出三枚符籙,「這是控制他身上那條鎮魂鎖的靈符,若他不服管束,你驅動此符,可令他有如入無間地獄。」

  「行,我一定好好用。」袁香兒從他手中接過符籙,一隻白生生的小手繼續攤在妙道的眼前,

  「國師大人,還有什麼靈符法器一併賜了吧。我這可是要去龍穴。好歹多給點保命的道具。」

  妙道:「……」

  袁香兒牽著鎮魂鎖走在屋外的長廊上,身後跟著斷斷續續的腳步聲,手裡的鐵索黏膩膩的,袁香兒回頭一看,渡朔走得很慢,腳步卻始終未停。蒼白的面孔上一頭都是冷汗,身後地面上落下一排觸目驚心的腳印。

  「你走得了嗎?你的本體是什麼?變小一些,我帶著你走吧?」袁香兒忍不住說道。

  「別說話,先……出去。」渡朔輕輕搖一下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1 10:42 AM

第六十章

  袁香兒從結界的大門中出來, 第一眼就看見了守在那裡的南河,她一直緊繃的神經頓時就放鬆了許多。

  「阿香。」南河伸出雙手接她。

  她就從臺階上一下跳下來,

  「我沒事,我還把渡朔帶出來了。」袁香兒高興地說。

  那位被鐵鍊鎖住的山神正赤著腳一步步從臺階上走下,每一步腳步抬起,都在那些生著苔蘚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帶著血的腳印。

  直到最後一步他脫力而踉蹌了一下,但一隻手臂很快從旁伸過來支撐住了他的身體。

  那隻手臂有力、溫熱,他自己曾經甚至在戰場上與之爭鋒相對。

  但此刻,那手臂的主人在他的眼前化為一隻體型巨大的天狼,四肢穩健,毛髮生輝,

  「上來吧。我背你,你不能再走了。」曾經的敵人說。

  鎮魂鎖碰撞的聲音響起。

  袁香兒看見了渡朔的原型。

  那本該是一隻很漂亮的蓑羽鶴,瘦玉蕭蕭的脖頸,垂落頭側的亮黑翎羽,帶雪松枝般曲勁的雙腿,尾端挑著墨黑的潔白羽翅。鶴鳴於九皋,清遠閑放,優雅又美麗的生靈。

  但此時那些漂亮的大片翎羽幾乎全都脫落了,狼狽不堪的身軀上遍佈著各種傷痕,被一道隨之變化了大小的細細鐵鍊緊緊鎖拿。

  他把頭頸埋在翅膀裡,任由袁香兒小心地抱起了他坐上了南河的後背。

  仙樂宮內,妙道坐在他的白玉盤前。在玉盤的微觀世界中,可以看見廣袤無垠的大地上,一個小小的白點在向著南方飛馳。他們帶著渡朔,而渡朔的翎羽具有屏蔽窺視的能力,很快那小小白點逐漸開始和大地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但妙道依舊久久凝望著盆中廣袤的天地。他的面前跪著一隻人面蛇身的女妖,雙手高舉一個空了的小小檀木匣子。妙道伸出手指輕輕撥動匣子上的鎖片,鎖片發出了細細的金屬聲響。這個匣子內本來放了數張紫色的高階符籙,此刻已經全都不見了。

  紫符繪製不易,不僅需要昂貴難得的材料,更是要耗費繪製者大量的心血精力,非一日之功能得,平日裡便是仙樂宮內的親傳弟子也難以得到一張國師親賜的紫符防身。

  「皓翰,我是不是著了這個小姑娘的道。他們會不會就是想要來救出渡朔的?」

  「不能的,您多想了。」陰暗處金色眼眸的使徒回答道,「那位法師和渡朔只見過一面,還打很凶,彼此有仇無恩,若非如此,上一次過來的時候,那隻小天狼就不會緊張地差一點把結界都給衝破了。」

  妙道輕輕哼了一聲,「左右你也是向著他的,你們都是妖族,是同類。」

  他合上匣子,揮退女妖。

  他的大弟子雲玄跪在門外稟告:「師尊,陛下在宮中設宴,已等候多時,遣宮使來催請數次了。」

  「知道了。」妙道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懶洋洋地站起身來。有道童拿著國師的法袍進來,伺候他穿著衣物。

  「您不太想去嗎?」皓翰低沉的嗓音響起,

  「那些人乏味又無趣得緊,一邊畏懼著我,一邊想從我這裡得到好處。」妙道整了整衣袖,「相比這些所謂的同類,我還寧願和你們這些妖魔待在一起,至少你們是明明白白的敵人。」

  「那您是為什麼非要待在這樣喧鬧的京都呢。」

  為什麼非要住在京都呢?

  妙道低垂下眼睫,這裡是人間最熱鬧的地方,人煙輳集,繁花似錦,似乎只有置身在這樣的吵鬧中,綿長枯燥的歲月才顯得不那麼空泛無聊。

  軒昂壯麗的皇宮內,絲竹並奏,鶯歌燕舞,金杯交碰,玉盞頻傳。

  國師駕臨的消息傳遞進來的時候,熱鬧喧嘩頓時為之一滯。

  身披山水袖帔,頭戴法冠,面上束著青緞的國師駕臨,色若春花,形若芝蘭,仙氣飄飄。

  便連皇帝都親自從龍座上下來迎他。

  皇帝已過了古稀之年,帶著一身行將就木的腐朽之氣,顫顫巍巍在侍從的攙扶下,領著文武官員殷切地迎出來,

  「國師來了,朕心這才寬慰。」

  垂垂老矣的帝王看著年輕國師的目光是熱切且期待的,相比起國泰民安,如今的皇帝陛下更迫切地希望從這位仙師身上求得長生的秘訣。

  他也顧不得帝王的尊嚴,親親熱熱將妙道真人迎到自己身邊特設的尊位上去了,頻頻舉盞,低聲垂詢,一口一句我師所言極是。

  大殿極為空闊,遠遠坐在角落裡的少宰悄悄和身邊關係親近的中書侍郎交耳言說,

  「國師好大的排場,看上去這般年輕,卻連陛下都要親自迎。」

  「噓,小聲些,別看他的模樣年輕,其實年紀可比你我都大,聽家父說起過,幾十年前,這位國師就是這副容貌了。」

  「這樣看來,倒已和妖魔鬼神無異,不再是我凡塵中人。難怪如此清高矜貴,從不將我等放在眼裡。」

  「別說我等,那些強大的魔物妖族,他也一般不放在眼裡。我曾率天武衛隨軍護持,眼見仙師們將那些和人類一模一樣的妖魔剝皮分屍,看得我受不住當場都吐了。」

  「別看我等位高權重,或許在他這樣的人眼中,我等這般雞皮鶴髮垂垂老矣的模樣,是十分可笑而可憐的吧。」

  妙道接過皇帝的敬酒,舉杯就唇,這大殿之上再細小的聲音也不能逃過他的耳朵。

  入喉的酒冰且澀,一絲溫度都沒有。

  宮牆之內,瓊樓玉宇,歌舞生輝,如此熱鬧非常的地方,似乎卻比不上當年那墜著黃果的梨樹下,那有著熱酒的小小茅屋中。

  遠離京都城外的荒野上,停滯著兩輛小小的馬車,車邊幾個焦慮不安的生靈頻頻舉頭望著天空。

  在銀白色天狼從天而降的時候,小小的烏圓,頂著狐狸耳朵的三郎,披著羽衣的阿青,甚至連一路垂頭喪氣的周德運和他的僕人們都歡呼了一聲,一擁而上。

  胡青看見袁香兒懷中抱著的白鶴之時,眼眶瞬間就紅了,漂亮的眼睛中噙滿了眼淚,袁香兒以為她就要哭了,她卻死死咬住了自己白皙的手指,沒有讓任何一滴眼淚掉落下來。

  她提著裙子趕上前,抖著手臂從袁香兒手中將那隻傷痕累累的白鶴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上了馬車。

  馬車開動起來。

  當袁香兒在車廂中為治療渡朔,念誦完三四遍金鏃召神咒的時候,胡青已經俐落地把渡朔一身猙獰的傷口處理好了。

  恢復成人形的渡朔被安置在潔淨的軟榻上,腦後枕著柔軟的錦墊,滿身的血污已經被小心地清理了。他面色蒼白,昏迷不醒,身上蓋著薄薄的被褥,額頭、脖頸、肩頭上都細密地纏繞著潔白的繃帶。

  「我以為你會哭呢。」袁香兒收拾起法器,看著還在忙碌個不停的胡青。

  渡朔沒有回來的時候,胡青已經忍不住哭得稀裡嘩啦。想不到渡朔鮮血淋漓躺在了她的面前,她反而能含著淚,咬住牙關行動起來。

  「治療大人比一切都重要,我現在且沒有空哭泣。」胡青咬著紗布的一角,用力扯下一道長長的布條,托起渡朔拷著鐵鍊的手腕,將那因過度掙扎而磨損的腕關節塗上膏藥,仔細地一圈圈纏上乾淨的紗布。

  隨後,她小心地將那包紮好的手臂放回軟塌上,輕輕提起被褥,為躺著的病人壓好被角。

  車輪聲碌碌,床榻上的人緊閉著雙目,安靜地躺在那裡。

  胡青跽坐在一旁,看了半天,方才轉過臉來,眼眶裝著滿滿的淚水,要掉不掉地看著袁香兒。

  「喂,別這樣啊。想哭就哭嘛。」袁香兒說。

  胡青嘴一癟,伸手抱住了袁香兒,把腦袋埋在她的肩頭,發出了細微的哭泣聲。

  袁香兒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青的模樣,手抱琵琶,踏雪而來,矜貴優雅,一曲動天下。怎麼忍心看著她哭成雨打梨花,我見猶憐的模樣。

  她只好想著辦法開解道,「別哭啊,你喜歡渡朔,不是替你撈出來了麼?現在應該先想著好好照顧他,讓他把傷養好。」

  「我,我以前不太喜歡你們人類,」胡青抬起頭來哭得稀裡嘩啦,「我還經常到你們人類的村子裡偷東西吃,總是喜歡欺負那些到教坊來的男人,嗚嗚嗚,對不起,想不到你還肯幫我,我以後不再那樣了。」

  她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已經沒有藝冠群芳,教坊第一部的清貴模樣,就連說起話都失了「人類」應有的邏輯,卻反倒令袁香兒啞然失笑,多了幾分女性朋友之間的親切感。

  車馬一路向南而行,南方的天氣已開始回暖,冬雪半消的枝頭,偶爾抽出幾隻早發的嫩芽,無懼寒風,嬌俏俏的惹人心喜。

  胡青坐在營地的篝火邊,懷抱琵琶,素手搖琴。

  輕行浮彈之間,琴音悠悠,翩綿飄邈,若鸞鳳和鳴,鶴唳雲中。

  「胡娘子的琴音整個都不同了啊。她從前的琴音聽著有股愁思鬱結的悲涼之意。如今卻分外暢懷舒適,聽得人心裡暖洋洋的。」周德運舉袖子抹眼角的淚水,「不知道為什麼,我聽了特別為她高興。」

  袁香兒躺在草地上,靠著南河寬厚的脊背,看夜空中銀河流光。

  細細的白色絨毛溫暖著她的臉頰。袁香兒伸出一直手指,指著天空的某處,「南河,那顆是不是就是天狼星?」

  她聽南河說起過童年時期的故事,知道他心中的心結。

  南河抬著頭,和她一起昂頭看著夜空中那顆醒目又明亮的星星。

  悠揚纏綿的琴聲,總能令人回憶起細密溫馨的童年往事。當年,兩月相乘之日突如其來,千百年一遇又轉瞬既逝,父親作為族長,也是不得已才離開的吧?

  「我查了星圖。」袁香兒白皙的手指沿著天幕往上劃,「你看,在天狼星附近,最亮的那顆就叫南河,南河星在我的故鄉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小犬座。」

  你的家人既然給你取這樣的名字,想必也是對你充滿了疼愛。他們雖然不得不離開,心中也一定對你有一份難以割捨的牽掛。

  南河著看著星空,眼眸深處也滿滿盛著細碎星光,他難得地說起深埋心中的遺憾,

  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星辰之力,他們的身體髮膚都能夠煉製類似白玉盤的法器,窺盡星空之下一切事情。但他的父親卻沒有找到他,一直是他當年幼小的心靈中最大的委屈,如今細細想來,或許別有原因。

  「當年,那些抓住我的術士,是用法器屏蔽了我族的窺天之術,就像渡朔的翎羽可以遮擋白玉盤的窺視。他們挾帶著我四處轉移逃避,幾次被封禁在籠中的我都依稀感覺到父親兄長和我錯身而過。那時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如今想想父親他們,應該是有找過我的,或許只是他們並不瞭解那些人類術士有多麼狡黠。」

  「我想你的家人在那顆星星上面,會不會也因為擔憂牽掛著你,做出各種白玉盤、黃玉盤,天天在上面看著你的生活,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讓他們擔心。」袁香兒轉過身,伸手摸南河的腦袋,「看來我要好好待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讓他們也好放心。」

  不過將來還是要請渡朔分一點羽毛,做個法陣在院子裡擋一檔這窺視一切的窺天之術,省得幹點壞事欺負一下小南都被他家人看著了,那可不太好意思。袁香兒暗搓搓地想。

  鈿轂車廂停在一側,微風斜揭繡簾,琴音逐入車內。

  漆黑寂靜的車廂裡,斜倚著一個身影。那人長髮披散,袖著雙手倚在軟墊間,微微睜著雙眸,眸光如水,靜聽徐徐輕音。

  荒野間的篝火跳動著,為他沉寂的黑色眼眸裡重新點上了溫暖的細碎火光。

  時光彷彿回到了從前,溫柔的山神坐在竹林間,聽著狐狸化身的少女,為他彈奏著琵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1 10:49 AM

第六十一章

  一行人在鄂州棄車就船,改換水路回洞庭湖,

  江邊春水生,巨艦一毛輕。胡青坐在樓船的廂房中,埋頭在桌面寫寫畫畫,蠅頭小字細細寫滿了厚厚一疊紙。

  在來的路途上,她幾乎利用了所有歇腳的時間,嘗遍了途經之地的特色小吃。有時候到一個地方,她會叫上滿桌菜肴,一邊筷箸不停地細品每一道菜肴,一邊拿著紙筆記錄,還實實派遣三郎拿著金銀外出求購口味俱佳的菜譜。

  此刻正在慢慢摘抄謄寫,桌面上蠅頭小字寫滿了厚厚一疊紙頁。袁香兒拿起一看,全是這一路走來各種特色小吃,經典菜肴。比如京都的羊肉炕饃,果木烤鴨,鄂州的熱乾麵,四季湯包,糊湯粉,以及鼎州的紅煨洞庭金龜,八寶珍珠魚。不論大小菜肴還是街邊小吃的食材,菜譜,出自哪家飯館林林總總一併記得詳細。

  「阿青記這些是做什麼?」袁香兒問。

  「龍族,性讒,好口腹之欲。天狼山那隻青龍每隔六十年出山一次,吃遍人間美食,食飽方歸。可是出了名的嗜吃。我們既然要去龍穴,我想著應該儘量收集各類菜肴美食,帶著好吃的食物上山,或能有用。」胡青低頭整理食譜記錄,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我只是從自己的角度這樣想著,也不一定有用。」

  「原來是幫我去取水靈珠做的準備呀,這麼費心,多謝了。」袁香兒自己還沒開始考慮怎麼進入龍穴,想不到阿青已經開始替她仔細籌備了。

  別說,她這個法子沒準還真能起點作用。袁香兒想起年三十的夜裡,看見那隻慢悠悠飛回天狼山的龍。吃得都快成球了。

  胡青停下筆,看著那一疊娟秀的字跡,「阿香,有些恩情不是靠說謝謝能償還的。所以我不曾和你道過謝。你救了渡朔大人,我怎麼樣也要護著你,至少不能讓你獨涉險地,」

  「水靈珠,我務必會助你取得。」她埋頭奮筆疾書。

  渡朔的身影出現在門框外。

  「渡朔大人,您怎麼起來了?」胡青急忙起身想要扶他。

  渡朔抬起一臂,謝絕了她的行動,「阿青,我已經好多了。」

  他的氣色比起兩日前好了許多,長長的直髮,墨黑的雙唇,披了一件普通的大氅,一撩衣擺在袁香兒的對面坐下,

  「需要我做什麼?」

  「需要你做什麼?」袁香兒呆了一呆,渡朔的傷口是她親手協助處理的,知道那有多恐怖痛苦,絕不是兩三日就能痊癒的傷勢。

  話說便是他在今天就能爬起身來,已經讓袁香兒大為吃驚。

  「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好好休整,慢慢把自己的傷養好就行。」

  渡朔的五官舒展了一下,顯然對這種說法十分吃驚,「可是……」

  他不懷疑袁香兒對他的善意。

  但他也認為,這個人類既然將自己借用出來,進龍穴取水靈珠的時候,至少會讓自己這個大妖擋在前面打個頭陣。

  畢竟青龍乃是上古神獸,實力強橫,沒有人會是一隻巨大的真龍的對手,若是國師出征,必定讓他眾多使徒為他擋在前方拼命。

  他也做好了由自己為袁香兒拼命的準備。

  可是她只讓自己好好修養,好好養傷,不需要自己為她做任何事。

  渡朔不由想起自己曾經居住的那片山林。

  最初的時候是他無意中在山中幫了幾個人類,那些人類對他感激涕零,獻來鮮花果品,將他奉為神靈,甚至還為他修築了一座山神廟。

  一開始他覺得十分有趣,對那些人有求必應,那些人類也因此感恩戴德,對他讚不絕口。可是後來,渡朔漸漸發現,人類不似他的同類那般容易滿足和高興,他們的欲望複雜而深切,欲壑難平,永遠實現不完,永遠沒有止境。

  直到他不再能實現每一個人的願望,直到他被這些人拖進深淵,唾駡踩踏。

  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人類這個種族。但如今他卻發現,這個種族就像他們的欲望多種多樣一樣,性情也同樣有著多種多樣。

  「渡朔,」袁香兒看著那些還拴在他身上的沉重枷鎖,「或許人類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可是我還是想告訴你。上一次我路過那座山神廟,看見那裡還有一位老人,天天祈禱你的平安喜樂。也正因為他,我知道了你的故事,想要伸手給你一點幫助。」

  渡朔的眼睫低垂,嘴角帶上一點笑,「是他啊,那個男孩。」

  原來不止有那些貪婪惡毒的人類,也有不求回報對自己充滿善意的人類,也有掛念著自己,向自己出手相助的人類。

  自己曾經愛著那些生靈,卻也不曾愛錯。

  過了洞庭湖,周德運在鼎州下船,和袁香兒分道揚鑣,各自回家。

  分別前周德運設席一桌,作為餞別。

  周德運攏著袖子給袁香兒施了一禮,「小先生若是需要食材,菜譜,某在這方面倒有些熟友,待我回到家中,細細收集整備,再令人送到闕丘。」

  「有心了,多謝。那就勞煩了。」袁香兒拍了拍他的肩。

  「哪兒的話,應該是我謝謝您。多謝小先生辛苦陪我走這麼一趟。」周德運歎了口氣,「雖然阿妍沒有回來,但這一路跟著小先生走走看看,自我感覺長了不少見識,往日我自詡瀟灑,博文廣識,豈知不過坐井觀天而已。這一趟下來,我才知道這世間的許多事,並非我心中所想這般。」

  「你能想得開便是最好。回去好好過日子吧。」袁香兒勸慰他。

  「小先生,我……我心裡還是放不下阿妍。」周德運面色微微一紅,「我想著回家以後整備家業,安置高堂。等有空了,我還去塞北看阿妍,多去幾次,時日久了,阿妍見我改頭換面,又這般誠心,興許還能回心轉意。」

  周德運的這一番話令袁香兒有些詫異,她沒想到一向綿軟懦弱的周德運,在對妻子這件事上卻如此執著。

  他們的未來會走成如何,也只能看他們自己了。

  酒桌之上,阿青彈奏一曲,無限柔情毫不掩飾地隨著曲聲流淌,她的眼中滿溢著快樂,灼灼目光只流連在一人身上。

  受她的琴音影響,袁香兒給身邊的南河倒了半杯酒,

  小南喝醉的樣子那般可愛,忍不住想要他喝上一點,讓他晚上軟綿綿地趴在自己身邊,隨自己搓來擺去,還會主動把肚皮翻出來。

  袁香兒告別周德運回到樓船上的廂房,南河正站在窗邊遠眺江面,狐狸尾巴的三郎坐在窗臺上,一手附在南河的耳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

  看到袁香兒突然進來了,三郎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刷一下豎起耳朵,變為一隻金黃色的小狐狸,從窗臺上跳下去,一溜煙跑沒影了。

  「三郎又和你瞎說些什麼?」袁香兒往窗外看了看,船行碧波,青山夾道,那一末尖尖的金色尾巴閃了一下,不知鑽進了哪扇窗戶裡去了。

  「他說渡朔大人身為山神,俊美而強大,你為了救他連龍穴都不惜去闖一闖,肯定是對他十分稀罕。」身後有一個帶著點酒氣的聲音響起,「阿香,你真的是很喜歡渡朔嗎?」

  「這怎麼可能,」袁香兒啼笑皆非,「我要是喜歡渡朔還不得被胡青給吃了。」

  「那我呢?」那個聲音突兀地打斷她的話。

  「你什麼?」袁香兒一時沒聽明白。

  她轉過身,看見立在窗邊微醺的人兒面飛紅霞,因為一句話而羞紅了一整張俊俏的面孔。

  素月淩空,明河共影,表裡澄澈。袁香兒突然就心神領會了,

  那我呢?阿香你喜歡我嗎?

  袁香兒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她知道自己對南河有著不一樣的情愫,但她一直按耐著這份情感,將它暗暗藏在心底。天狼族一生只有一位伴侶,而自己壽命短暫,根本不是天狼合適的伴侶,是以她從不曾將那份意思表現出來過。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小南也對著自己也抱有了同樣的心思。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顯然剛剛洗過澡,披散著長髮,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香甜味,他靠著窗棱,背襯著波光粼粼的江面,與他一頭銀色的長髮遙映生輝,

  美豔又精緻,強大又彪悍。一雙琥珀色的雙眸因緊張等待著答案而微微顫動,粉透了的毛耳朵正頂開頭髮冒出來,豎得尖尖地等著聽他想要的回復。

  純情可愛,毫不自知地在小小的空間內散發著誘惑人心的強大荷爾蒙。

  「可是天狼一生只能擁有一位伴侶,你要是選了我……」

  面對著強大的誘惑,袁香兒勉強自己還保持著一絲理智說話,但她很快停住了語句。

  她看見南河露出了一臉委屈的神情。

  南河此刻只覺臉上一陣一陣地發燙,心裡既局促又難過,一直忍著沒能問出口的話語,今日不過是喝了一杯小酒,怎麼就突然間脫口而出了呢?

  像從前一樣不就已經很好,萬一阿香拒絕了,自己還怎麼和她相處,怎麼厚著臉皮化為本體,蜷縮進她的懷中。他恨不能把剛剛吐出口的那句話咽回肚子裡去。

  看阿香的口氣,顯示是根本沒想過和自己的關係的。南河突然覺得心裡很酸。

  人類為什麼是這樣的一個種族,阿香把自己什麼地方都摸過了,還收藏著自己的頭髮,想不到在她的意識中,竟然還沒有將自己當做伴侶看待。

  南河的腦海中亂哄哄的一團,三郎剛剛在他耳邊說的無數個主意,此刻就在他的腦海像是飛蛾一般四處亂轉。

  都和你說一定要主動些。

  你見過教坊裡的那些小姐姐是怎樣誘惑自己喜歡的人的嗎?

  軟語溫香,曲意妖嬈,向她撒嬌,求她撫摸自己的全身。

  最後的時候三郎在他耳邊說:把自己的衣服全都……將你整個人都獻給她就好。

  「我們天狼族,一生只尋一位伴侶,身心都只能給那一人。」他背過身去,強忍著羞愧,將如玉一般的手指放在了衣服的盤扣上,「我的心早就給了你。我的身體自然也……」

  衣冠不整的模樣,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被刮進屋子的寒風肆意嘲弄著。

  南河既羞且愧,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心又慌又亂,只覺自己像置身於一塊鐵板上被炙烤著,無可奈何地在煎熬中等待著屬於自己的判決。

  但那裁決的聲音卻遲遲沒有到來,地上的衣物被晚風撩起綬帶,暴露在月光下的肌膚被寒風先摸過,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雞皮疙瘩。

  他聽見一聲輕輕的笑聲,「這都是三郎瞎給你出的主意吧?」

  南河頓時面紅耳赤,低下身撿起衣物就要往外走。

  「你若是不要便罷了。」他艱難苦澀地說。

  他的手臂卻被一隻炙熱的手掌拉住了,那指腹的溫度滾燙,堅定地握住他的手腕。炙熱的溫度從肌膚的接觸面傳進去,像一股電流流過全身,引得他心尖發麻。

  「我要,誰說我不要。你現在就是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既然你都這樣了,叫誰還忍得住,也沒必要再忍。

  袁香兒又好笑又感動地把她的小狼拉回來,撿起他的長袍披在他的身上,為他緊了緊衣領,

  想要南河自己搞清楚人類情侶之間是怎麼循序漸進地相處大概是不可能了。大概也只能自己先主動一些。幸好主動也不是什麼壞事。

  月光探頭進了窗棱,在那人身軀上若隱若現的位置留下明暗分明的誘惑之色,他漂亮和而光潔的肩頭披著月華,性感而迷人的喉結在月光的陰影中來回滑動。

  他們彼此靠的那麼的近,袁香兒甚至可以聽見南河清晰的心跳聲。

  「以後別聽三郎的,」袁香兒把那不停抖動著耳朵的腦袋扯低下來,靠近他,「我們可以慢慢來,我會自己告訴你,我們人類的伴侶在相處的時候都要做些什麼。」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雙染了春色的雙唇上,覬覦這個位置已經很久了,一直很想知道那裡嘗起來是不是特別甜。

  銀河流光,煙波浩瀚,袁香兒當著漫天星斗的面吻上了她的天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1 11:11 AM

第六十二章

  在那一刻,夜幕上的星辰似乎變得分外璀璨,

  袁香兒終於嘗到了那雙唇的滋味。他們彼此分開,清晰地聽見對方鼓噪如雷的心跳聲。

  有細微的東西爬過肌膚,觸得頭皮一陣陣發麻,腦中紛亂響徹著震撼的重低音,心跳迅速又激烈,漫天星辰在紛紛墜落,濤濤江水把兩人推在懸崖邊緣,驚險刺激得令人肌膚戰慄。

  袁香兒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完成剛剛那個吻。她盯著自己剛剛觸碰過的雙唇,那薄薄的唇瓣微分,正和自己一般抑制不住地喘息著,呼出了灼熱的氣息。

  他真的太甜了。這是袁香兒此刻唯一能清晰想到的念頭。

  還想要更多,想要花很多時間細細品嘗這雙瀲灩的雙唇,想狠狠掠奪,攪弄剝奪他的一切感知,直至他神魂顛倒。

  近在眼前的那雙眼眸像是氤氳著水霧的湖面,湖底全是柔軟的水藻,他的目光帶著溫度,呼吸帶著溫度,滾燙的氣息落在了袁香兒的肌膚上。那隻小狼學會了用有力的胳膊將她禁錮在了牆壁上,湊過擁有銀色長髮的腦袋過來吻她,炙熱而濕漉漉的觸感急切地在她的唇上舔過,舔過她的面頰,耳垂和脖頸。

  雖然很破壞氣氛,但袁香兒還是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擋住了南河湊過來的臉,

  「抱歉,我一時沒忍住。但你不能這樣舔我,至少在人形的時候不能這樣用舔的。」她反手關上了窗戶,把一臉迷茫的心上人按在椅子上,抬起他的下顎,低頭看他,「我教你人類的情侶之間是怎麼做的,你看看你喜不喜歡。」

  她於是低頭細細親吻那雙唇,用舌尖分開,侵入他柔軟的世界。

  那裡面好甜,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奇特的甜香。

  袁香兒從意亂情迷中清醒過來,才發現這股越來越明顯的氣味並不是自己的幻覺,它們真實存在,彌散在這小小廂房之內。

  她低頭看滿面飛霞,被自己吻得快要熟透了的南河,發現他正是這股氣味的來源。此刻有一點一點的星光從窗縫間溜進屋來,南河整個身體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變得瑩瑩生輝,縈繞著誘人心魄的甜味。

  南河清醒過來,他雙眸晃動,低頭看了看自己,突然間滿面通紅地化出本體,擠開窗戶一躍而出,袁香兒探出頭去的時候,那滿身星輝的銀色身影,已經幾個起躍間消失不見。

  天亮之後,袁香兒坐在胡青的廂房內幫她一起整理食譜,從廂房敞開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見在甲板上來回跑動玩耍的烏圓和胡三郎。南河遠遠避開人群,獨立在船頭,他今日穿得特別嚴實,雲紋長袍束清白捍腰,頭戴冠帽,任憑河風吹得衣角烈烈飛揚,猶自巋然不動。

  袁香兒看得有些呆了,為什麼昨晚會放他跑了呢。

  胡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動了動鼻子,「那隻小天狼已經進入離骸期了吧?你昨晚上對他幹了啥?」

  「?」袁香兒不明白胡青怎麼會知道。

  「你不知道的嗎?」胡青含笑瞟了她一眼,「他們天狼伴隨著離骸期也意味著發情期到來,特別是有心上人在身邊的時候,他們容易失去對身體的控制。」

  袁香兒被發情期三個字嗆得直咳嗽,她突然發覺所有的成年女妖精都擅長談論兩性話題。

  原來昨天夜裡的那股甜香味是這個意思。

  「別不好意思。」胡青靠近袁香兒身邊,「這個時期是很難過的,哪怕你們還沒在一起,你也可以多照顧他一些。昨天夜裡我看見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狼撲通跳進了冷冰冰的江裡,遊了好久才濕噠噠地爬回船上來。」

  不愧是狐狸精,一眼就什麼都看透了。

  袁香兒的臉紅了,「主要是小南他太單純了。」

  「越是這樣的男孩子,難道不是越讓人想欺負他嗎?」胡青揶揄道。

  「說,說得也是,因為他太過單純可愛,反而讓我忍不住更想對他做點過分的事。」袁香兒捂住了發燙的臉頰,「你不會覺得我不太好吧。」

  「阿香你真的和我認知的人類不太一樣,」胡青有些感慨,「我在教坊待了很長時間,一直覺得你們人類的女孩異常扭曲。她們在這種事情上似乎永遠不敢表達出自己的需求,甚至覺得在這種事的時候不應該追求自己的快樂,她們往往講究的是奉獻,為了遷就男性而犧牲自己應有的享受。對我們妖精來說,這簡直是一種可笑的行為。我們只希望彼此都能得到最好的享受。」

  胡青牽著袁香兒的手,「你沒有啥不對的,只要你喜歡,你大可以放手欺負他,把他細心調教成你最喜歡的那種樣子。」

  袁香兒突然有一種回到自己大學時期,在熄燈後和閨蜜夜談時的熟悉感,在這個世界大概只有這些女妖精才能和自己毫無顧忌地討論這種顏色話題了吧。

  等到了家把虺螣介紹給阿青認識,你們倆一定也能成為好朋友。袁香兒這樣想著。

  「即使對象是你的渡朔大人,你也是這樣想嗎?」袁香兒突然道。

  這下換胡青臉紅了,「啊,你怎麼能這樣說渡朔大人,大人他高雅矜貴,仙姿玉貌,冰清玉潔……」

  她說著說著眼睛就亮了,

  「如果讓他失去冷靜理智,為了我發出按耐不住又可愛的聲音,」胡青一下捂住了臉,「啊,不行了,光想想我就要死了。」

  就在這時,渡朔的身影出現在門外,肩披長袍衣物,病體虛弱,白皙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門框,「準備一下,要下船了。」

  屋內兩個女人齊齊轉過頭來看他。

  那位仙姿鶴立的高嶺之花抬了抬眉頭,不明白屋內的兩個女孩為什麼對他露出了這樣奇怪的表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1 11:23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6-11 04:05 PM 編輯

第六十三章

  船行到了辰州,登陸上岸,離闕丘鎮的家也就不算太遠了。

  因為沒有外人,眾人也就不再乘車坐轎。步行穿過城鎮之後進入天狼山,打算翻越山脊動用法力抄近路跑著回去。

  南河今日穿得特別嚴實,束髮的網巾壓著鬢角,飛眉入鬢,鳳目流光,長髮緊緊攏在冠帽裡,露出了一截修長的脖頸。清白捍腰勒出緊實的腰線,雙扣尾蛇鱗腰帶在纖腰上緊緊繞了兩圈,大步走在隊伍最前面,凜然肅穆,氣勢強盛。

  從早上起,他就一直躲著袁香兒甚至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沒有。

  袁香兒的視線流連在那清瘦挺拔的腰背上,

  本來明明想好了,只要他陪著自己,像朋友一樣相伴一生也就行了。可是昨夜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氣氛太好,也或許是因為酒精助興,一不小心就把人給親了,親一下就算了,偏偏還把舌頭放進去,撩撥得一房間都是又濃又鬱的甜香味兒。

  袁香兒看著那個背影,只覺耳根發燙,太令人不好意思了呀。

  南河雖然沒有回頭,但似乎很快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脖頸繃緊了,走路的動作都開始變得僵硬,衣領外的後脖頸逐漸爬上了一道可疑的粉紅色,連耳廓都慢慢地跟著紅了。

  因為第一次接吻而羞澀不已的袁香兒,看見對方比自己加倍害羞和窘迫的時候,突然就覺得心裡放鬆了。

  怎麼辦,他可愛成這個樣子。

  袁香兒咬住下唇,忍不住就想使壞,她突然勾連起使徒契約,在腦海中喊了一聲,「南河!」

  「啊?」果然,那邊傳來一聲嚇了一跳,驚慌失措的聲音。

  走在最前方的那個人突然踉蹌了兩步,又匆忙穩住身形,局促地轉頭回來看她。

  袁香兒笑嘻嘻地對大家說,「已經進山了,這裡沒啥人,不如我們跑著回去吧?」

  「是啊,這裡是天狼山,靠近靈界,靈力充沛得很,我感覺好舒服。」胡青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林中靈露的精華,在人間居住了許久的她感到了被靈力滋養的舒暢。「好久沒在森林中奔跑了,大人,這次換我帶著你跑呀。」

  她轉身看渡朔,有些擔心他的傷勢,

  渡朔長髮飛揚,身軀升起至半空中,廣袖飄飄,衣襟獵獵,

  「來。」他在空中回過頭,看著他的小狐狸。

  胡青就像春花綻放一般地笑了,身姿盈盈,輕舞飛揚,像蝴蝶一般快樂地追隨在她的山神大人左右。

  連綿不絕的青山,芳草鮮美,綠葉黃華,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撒落在廣袤無垠的綠野中。

  二人影成雙,一掠過平川,鴻雁翩翩,齊飛遠去,雲蒸霞繞,綠野仙蹤難覓。

  看著狐狸和鶴一下就自顧自地飛得那麼遠,烏圓變回小奶貓耍賴,「我不想跑,阿香你抱我。」

  袁香兒彎腰讓她溜上自己的肩頭,三郎立刻也變為小狐狸,舉著兩條細細的前腿,「我也要,我也要。」

  袁香兒又彎腰把他抱了起來,

  肩上停著貓,懷裡抱著狐狸的袁香兒笑嘻嘻地看著南河,

  回避了袁香兒一早上的南河慌亂地舔了舔嘴唇,最終還是將自己化為一隻銀光閃閃的巨大天狼,彆扭地靠近袁香兒了身邊,在她身前伏下了身軀。

  袁香兒騎上她的天狼,摸了摸身下脊背上柔軟的毛髮,眼看著那對毛茸茸的耳朵隨著她的動作摸一下抖動一下。

  銀色的身軀離地而起,飛馳在綠色的山野,空氣中傳來一陣淡淡的甜香。

  乘坐車馬需要走上一日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這裡已經是靈界的邊緣,那個方向就是我的家。」袁香兒站在山頂上,指著不遠處的闕丘鎮,

  「靈界中靈氣充沛,適合調養傷勢,你們在這裡好好找個地方住下。」袁香兒向著渡朔和胡青說道,

  「你,讓我住在靈界?」渡朔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你可知道妙道用束魔鎖鎖住我,便是怕我靈力恢復,不易控制擺佈,你竟敢讓我自行住在這樣靈力充裕的地方,你難道不怕我恢復了靈力,就此不聽你驅使。」

  那些殘忍穿過他琵琶骨的鐵鍊上時不時有暗色的符紋亮起,發出輕輕的碰撞聲。

  「我又不是妙道,我沒有什麼事需要你去做,幹嘛非要控制著你不放?」

  渡朔垂下眼睫,看了一眼身邊的阿青,「你救了阿青一命,我心中感念至深。你若要闖一趟龍穴,可使我為先驅。」

  「渡朔,」袁香兒歎了口氣,「你打得過龍族嗎?」

  「龍族乃是上古神獸,威力非比尋常,我自然不是對手。但若拼盡全力,多少可為你拖延片刻。」

  「你既然不是對手,我幹嘛非要讓你去送死呢,拖延片刻,我也不一定拿得回那枚靈珠。我雖然答應過妙道,但此事並不急於一時,我自會慢慢謀劃。你重傷在身,身具枷鎖,這件事不用你考慮,你只管安心養傷便是。」袁香兒知道渡朔或許不再容易信任人類,但依舊說得很誠懇,「這個束魔鎖,我目前還沒有能力解開。但我儘量想法子,不讓你再回到國師身邊去,時間久了,總能慢慢解開這條鎖鏈,你且安心靜養去吧。」

  渡朔凝視著她許久,終究不再說話。

  站立在他身邊的阿青看看他,又看看袁香兒,噙著淚水別過頭,舉袖抹去眼淚。

  告辭他們向著山下走去的途中,袁香兒回首張望,看見那位身披長袍的男子正隱沒進山林間,一隻寬廣的衣袖牽著懷抱琵琶的阿青,阿青低著螓首,透亮的淚水灑了一路。

  不多時,山林間傳來動人的琵琶聲。

  袁香兒一行在這快樂的樂聲中,向著溫暖的家鄉奔去。

  白色的銀狼在青山綠水間奔馳,有著烏黑長髮的山神默默站立在高處的樹梢,遠眺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身影。

  「大人?」抱著琵琶的女子出現在他的身邊。

  「阿青,陪我回去一趟。回那座山神廟。」

  回到家的時候,雲娘正在庭院裡曬衣服,看見他們出現在門口,將懷裡的衣盆一丟,濕漉漉的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欣喜萬分地小跑著迎出來。

  袁香兒飛快跑進庭院,「師娘,我回來了呀。」

  「我的香兒回來了,快讓師娘看看瘦了沒?路上可還順利,有沒有受什麼委屈?」

  雲娘拉著她的胳膊,左看右看。

  袁香兒挽住她的胳膊,膩在她身上撒嬌,「我什麼都好,就是想師娘了。」

  咕咕咕的聲音響起,錦羽張著小小的袖子跑過來,一雙白生生的小手高高舉在袁香兒面前,

  袁香兒一下將他抱起來轉了個圈,「我也想錦羽了,錦羽看家辛苦啦。」

  錦羽轉在空中發出一連串咕咕咕地聲音。

  笑鬧一通之後,袁香兒將遠遠躲在後面的胡三郎提了出來,

  「師娘,這是三郎,以後就住這裡。」袁香兒介紹道。

  胡三郎此刻現出人形,是一個小小少年的模樣,頂著耳朵和尾巴,躲在袁香兒身後探出腦袋,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雲娘。

  「阿,好可愛的三郎。以後就是家裡的一份子啦。」雲娘彎下腰,用柔軟的手掌輕輕摸了摸三郎的腦袋和耳朵。

  看見這個人類果然如袁香兒所說地並不排斥自己妖魔的形態,胡三郎鬆了口氣,

  「嗯,我很乖的,會打掃院子,還會做飯。吃,吃得也不多。」

  「好乖的孩子,你喜歡吃什麼?晚上做你喜歡吃的菜。」

  「他和我一樣吃小魚乾就好。」烏圓的聲音冒出來。

  「這是烏圓。」袁香兒指著輕裘金靴,髮辮飛揚的少年說道。

  「哎呀,原來我們烏圓長得這麼漂亮。」雲娘舉袖掩著嘴。

  烏圓被這麼一誇,很快就冒出了耳朵和尾巴,乾脆變回小小的山貓,蹭到雲娘的腳邊,昂著脖子喵了一聲,

  「喵,晚上想吃魚片火鍋。還要乾炸小魚乾。」

  「行啊,行啊,都依我們烏圓的。」

  「錦羽站在這裡,師娘你還看不見,但他也很喜歡師娘。」

  地面上突然憑空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腳印,那雙腳印繞著雲娘轉了一圈,讓雲娘知道了他的存在。

  然後,袁香兒伸手牽過最後一個人。

  「這就是南河了,師娘。」

  「南河?」師娘看著眼前和袁香兒並肩而立,鐘靈毓秀的少年郎君,「就是……那個南河嗎?」

  袁香兒感到南河的手心微微出了汗,她稍稍用力捏了捏那寬厚的手掌。

  「是的,他就是小南。我特意帶他來給師娘看看。」袁香兒加重了最後幾個字的語氣,握著南河的手始終沒有鬆開,她感到那隻手同樣用力回應了她。

  晚餐吃的是火鍋,就設在庭院的簷欄下,烏圓一會忙著帶三郎見識他的玩具和別墅,一會忙著給錦羽講一路的見聞,忙得滿院子亂竄。

  紅紅的碳火和骨碌碌滾著的高湯,香氣和歡樂在庭院中彌散。

  「真好,多了這麼多人,好像又和從前一般熱鬧了。」雲娘似乎十分高興。

  「之前沒來得及和師娘介紹他們。如今我想想既然大家明明生活在一起,也沒必要瞞著師娘才對。」

  雲娘隔著銅鍋蒸騰的白霧,給袁香兒布菜,「香兒你做得很好。其實我心中一直想見見他們的樣子。你師父當年很少和我介紹他的妖精朋友,所以我也只是偶爾看見他們的影子罷了。」

  「為什麼師父不願告訴師娘呢?」袁香兒有些不解地問。

  「或許他當時覺得人妖之間,緣分過於短暫,不如不用相識得好。」雲娘伸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腦袋,「你雖是你師父的徒弟,卻不必樣樣學他,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即可。」

  回到家中的日子,親切而愉快。

  三郎很快有了屬於自己的屋子和玩具,每日和烏圓、錦羽三隻小妖精追著滾動的藤球在院子裡歡快地跑來跑去。

  袁香兒查閱了大量有關龍族的資料,細細密密做著筆記。

  這一日,她盤坐在炕桌邊,從師父留下的一大堆古籍文獻裡翻找自己需要的東西。

  「龍族乃是上古神獸,力量強大。我們不是對手,若是我渡過離骸期,修煉個數百年,或還有一爭之力。」南河坐在桌案邊看她抄抄寫寫,一條銀白的大尾巴從身後露出來,在炕床上掃來掃去。

  「這世界上強大的東西多了去,也不能一個個都靠打服。」袁香兒頭也不抬地翻這書頁,「我感覺阿青之前給的思路就不錯,我再細細查一下龍族的喜好,認真琢磨琢磨。」

  「小南,我很喜歡阿青和渡朔,總想幫他們一把。」袁香兒咬著筆頭翻書,伸手把南河的尾巴撈到腿上,順著那毛茸茸的手感來回揉搓,「我想著妙道那般重視水靈珠,我們如果真的能得到水靈珠,或許能用它和妙道換取渡朔的自由?」

  「總而言之,我會小心行事,不會衝動。你覺得呢?南河?」

  她說了許多,沒聽見回復,鼻子裡突然聞到一股獨特的甜香,她轉頭一看,半人形的小南早就軟軟趴在了炕桌上,而自己的手掌正正握著人家的尾巴根,那條毛茸茸的尾巴在自己的手裡顫慄著抖個不行。

  「啊。」袁香兒抱歉地鬆開手。

  南河面紅耳赤地撐起身體,他的心中既羞又憤,就在剛剛,自己竟然對阿香起了極其污濁的念頭。

  他自幼離開種群,在叢林間過著東躲西藏的生活,對成年伴侶的相處方式沒有瞭解的途徑。在他的心目中從來不知道,除了彼此舔袛,相擁而眠,還有其它的親近方式。

  曾有一夜他誤入人類的花街,聽見了一些不該有的景象,對他來說那完全是兩性之間對另一半單方面的欺壓和褻瀆。他曾經深以為恥,但想不到自己如今竟然能對阿香產生同樣污穢的念頭。

  阿香對他這般溫柔,還承諾和他一生相守,給他甜蜜的親吻和撫摸。

  自己的心卻這樣的髒。

  南河拔腿就想往外跑。

  袁香兒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又好氣又好笑,「你要去哪裡小南?」

  南河耷拉著頭頂的耳朵,不肯轉過身來。

  「你要去哪裡,小南?不能再泡冷水啦。」

  她慢慢把南河拉到身邊坐下,將桌面的紙筆推到一旁,湊到他身邊細細私語。

  「小南,你好香啊,」她輕輕聞他的脖頸,「阿青說這是你們某種特殊的時期才會有的味道。」

  看到身邊的人坐如針墊,袁香兒勾連了契約,將話語直接說進他的腦海中,「你這樣是不是要我幫你一下?」

  「不……不用。」(要,要的。)

  「那要怎麼幫呀?」纏綿悱惻的氣音同時響在他的耳邊和腦海,帶著笑,帶著一點戲弄的意思。

  「摸,摸一下尾巴就好。」(像昨天那樣親我,摸我耳朵,摸我尾巴,我就很舒服。)

  「只要摸尾巴就可以了嗎?」

  (請快……快一點)那聲音都快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1 06:48 PM

第六十四章

  袁香兒喜歡擼毛絨絨,特別是擼毛絨絨的大尾巴,更能極大地滿足她身為毛絨控的癖好。

  但此刻,看著那伏在炕上微微發顫的肩胛骨,那散落肩頭的淩亂銀絲,袁香兒的心底突然突然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就像在烈日下想要甘泉,在饑餓時渴望麵包,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本能在心底悄悄抬頭。讓她想看著這句身軀被染上顏色。

  彷彿一萬隻螞蟻從心尖上爬過去,酥酥麻麻的讓她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她把那條又肥又厚的大尾巴光明正大地握在手裡,輕輕用十根指頭來回輕捏。再看南河,只看到他一瞬間繃緊了脊背,雙拳緊緊攥著床單,手臂上結實的肌肉鼓起了漂亮的弧線,他把腦袋死死埋在床上,從後背的角度看過去,只見耳朵和脖頸一片通紅。

  袁香兒的指腹從尾椎開始一點點揉搓,提起那尾巴尖尖細細揉捏。那人漂亮的肩胛骨一下拱了起來,如願以償地讓袁香兒聽見了一聲按捺不住的抽氣聲。

  她捏著那尾巴抖一抖,再把整條尾巴放在手裡,用指尖自尾巴根部開始往上梳理。指尖穿過毛髮,時輕時重地刮過皮膚。

  屋內那股奇特的濃郁香氣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南河猛地轉過頭,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看過來,他的肌膚瑩瑩生輝,桃花眼裡盛著秋水,芙蓉面上染著春色,明豔無雙,勾得人心動神蕩,把袁香兒看得都呆住了。

  「阿香,」南河撐起身輕輕喚她,他的神色迷離又無助,「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

  「當時我傷得很重,渾身的血都快流光了,周圍又冰又冷,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他的眼眸蒙著一層水霧,似乎在迷蒙中回憶到了從前,「突然一個人類的女性從樹叢中鑽了出來,周圍那麼多虎視眈眈等著將我瓜分撕碎的妖魔,她卻渾然不管,一把將我撈在懷中,抱著就跑。」

  「跑回家去,把我抱在溫暖的炕上,餵我吃甜甜的食物,還小心翼翼地替我包紮傷口。那時候我雖然對她很凶,但事實上我的心底已經喜歡上了那個人類的女孩。」南河看著袁香兒,緩緩靠近,「阿香,我喜歡你,從一開始我就喜歡上了你。」

  他拙劣而生疏地吻上了袁香兒的雙唇,「永遠待在我的身邊,永遠別離開我。只要你待在我的身邊,不論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袁香兒只覺一條柔軟濕濡的舌頭闖入了自己的世界,初時羞澀生澀,續而變得狂熱激烈,他食髓知味,不斷地索取,幾乎要從她的咽喉中勾了那魂魄而去,滾燙的呼吸胡亂地落在袁香兒的肌膚上,她幾乎不能區分彼此的心跳聲。

  雲娘帶著虺螣進來的時候,袁香兒還坐在院子中捂著臉回憶早些時候那個意亂情迷的吻。

  袁香兒不在家的這段時日,虺螣時常來探望雲娘,對這個院子已經十分熟悉,

  她繞到袁香兒身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唬了一跳。

  「想什麼呢,阿香,喊你半天了。」

  「阿螣,你什麼時候來的。」袁香兒拉著虺螣的手,見到她很開心。

  「來了半天了,就看見一個人在嘿嘿嘿的傻笑,也不知道高興些啥。」

  「好香啊,你這是什麼味兒?」虺螣湊近袁香兒身邊,抽了抽鼻子,恍然大悟,「不會吧,這麼快?南河長大了?」

  袁香兒笑著掐她一下,算是默認了。

  她湊近袁香兒耳邊悄悄道:「你這就盤他了?」

  「胡說,我又不是你們蛇族,」袁香兒推她一把,面色微紅,「我啥也沒做,就幫他摸了摸尾巴。」

  虺螣遮著袖子嘿嘿嘿地笑了,「傻子,你大概不知道吧,天狼族的尾巴……嘿嘿嘿。」

  兩人久別重逢,先彼此互掐了一番。

  「對了阿螣,我這次認識了一位朋友,名叫胡青,是九尾狐呢,如今也住在天狼山上,改天認識一下一起玩啊。」

  「好呀,九尾狐可是少見,便是狐族隱居的青丘都尋不出兩隻來。」

  此刻,她們口中的那胡青,正陪在渡朔的身邊,站在那間破舊的山神廟中。

  這裡腐朽而寂靜,殘缺的神像,倒塌大半的樑柱,神壇上厚厚的塵土,地面荒草叢生,角落裡張滿了白色的蛛網,一隻蜘蛛似乎被驚嚇到,匆匆忙忙從屋頂垂下蛛絲,逃一般地不見了。

  胡青搖搖了身後九條尾巴,感到十分的不適。在她的記憶中,這間小小的廟宇,永遠是這片山林中最熱鬧的地方,香火繚繞,瓜果祭拜,進進出出著各種年紀的人類。其中混雜著像是她們這樣的小妖精。

  她不安地看了看身邊的山神大人,陽光從破了屋頂投射下來,正正在他冷淡的面孔上打出清晰的光影。

  渡朔看著自己的神像,那石神崩壞了一半的面孔,眼下裂著一道溝壑,看上去彷彿哭泣著嘲笑自己一般。

  他想起自己敗給了妙道的那一天,被鎮魂鎖鎖拿拖著走出了這裡,跌跌撞撞走在人類的村落中。那些曾經得到過自己無數幫助的人類,遠遠地躲著,露出了嫌惡驚恐的神情。

  「妖魔,滾出我們村子。」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丟來一團污濁的泥巴,她手中抱著的那個孩子去年險些病死,是自己聽見了她的祈求,親自施展術法救治回來的。

  「卑鄙的妖魔,快點滾出這裡。」丟石頭的老者上個月還跪在他神像前叩拜,感激自己耗費法力降下的一場甘露。

  他狼狽而痛苦地被拉扯著監禁在這座他不知道守護了多少年的村落裡,石塊和泥團接連打在他傷痕累累的身軀上,讓他一時分不清疼痛的是受傷的身體,還是割裂的心。

  「山神大人,我又來看你啦,今天的天氣還不錯,不知道你過得怎麼樣啊?」

  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渡朔的回憶,渡朔轉過頭去,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佝僂著脊背,提著竹藍,正動作遲緩地從門外跨進來。

  那老者看不見隱匿了身形的渡朔和胡青,自顧自的徑直來到供桌前,顫巍巍地從籃子裡取出一碟黃澄澄的橘子,一碟油膏,拄著拐杖慢慢地在露出棉絮的破舊蒲團上跪下,

  「信男什麼也不求,只盼山神大人您早日脫身,安穩順遂。」他雙手合十,虔誠拜了幾拜,半祈禱半念叨,「如今我年紀也大了,腿腳越發得不太好,也不知道還能來這裡幾回,真希望在死之前,還能再見著大人您一面啊。」

  老者說完話,突然看見就在他身前,剛剛磕頭時還空無一物的地面上,一小片小小的羽毛突然出現,靜靜地躺在那裡。

  那小小的羽毛,奇異地有一種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質感,表面上瑩瑩流轉著瑰麗的光澤,絕不是凡俗中所能見著之物。

  「這……這?」老者疑惑不解,小心翼翼用乾枯的手指撚起那片小小的羽毛,對著陽光看了半天,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這是山神大人的羽毛,是大人賜給我的?」他激動地站起身,四處張望,「大人,山神大人,是您回來了嗎?您回來了嗎?」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一陣微風吹過,殘缺的神像上掉落了一縷塵埃。

  「我知道您回來了,您肯定很傷心吧?」老者哽咽了起來,用勞作了一輩子粗糙的手指抹著眼淚,「不過沒關係,只要您平安回來了就好,只要知道您平安回來了,我這輩子的心願也就了了,可以放放心心地走啦。」

  他匍匐在地上,彎下脊背,磕了一個又一個的頭,歡喜的眼淚掉落在塵埃裡。

  過了許久,老者方才慢慢站起身,開始收拾桌面的祭品。老者的收碟子的手頓了頓,發現祭拜的橘子少了兩個,他不由又轉過頭去擦了一把鼻涕眼淚。

  「大人您可能不知道,當初大家確實很是過分。不過後來,還是有好些子的人心裡暗暗愧疚。最初那幾年,還有好幾個人和我一樣悄悄時常到這裡來祭拜您。可惜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老的老,走的走。得虧我當時年紀小,方才有幸撐到了您回來的這一天。」

  他一邊收拾著,一邊在口中嘮叨,最終提著那個竹藍,把那片小小的羽毛小心地收在懷中,腳步婆娑向著下山的路上走去。

  走在山道上,身後的暝空之中,依稀傳來了一句話語。

  「戴著它,能夠驅邪辟祟,保你此後安泰,子孫後代邪祟不侵。」

  老者猛然轉過身,努力睜開渾濁的雙眼,想從暝空之中看見少年時代見過的那具身影。

  山風陣陣,草木瀟瀟,破敗的山神廟內寂靜一片。

  「誒,曉得,曉得的,山神大人賜的東西,我細細收著,以後它就是我家的傳家之寶了。」

  胡青站在山神廟內,看著那個蹣跚步行的背影,將手中的兩個橘子遞給了渡朔一枚。

  「人類什麼的,也不是一味的壞,倒也有許多可愛的傢伙。」

  渡朔的目光柔和起來,「我們年歲悠長,些許苦難卻也無妨,倒是他們能夠如此,十分難得。」

  他回過身,向著那具神像伸出手,五指輕輕一抬,神像分崩離析,四散倒塌,露出底座之下一個小小的洞穴。

  洞穴之內,竄出一小道橘紅色的光芒,那道光芒一出,整間神廟剎那間瑩瑩生輝,光華奪目了起來。

  渡朔抬手,將那抹橘光攏在手中。

  「原來這底下還藏著東西,這是什麼?」胡青好奇地問。

  「這叫信仰之力,是我在這裡擔任山神數百年,一點點的積累,也不過得了這麼一點點。這東西雖然收集起來十分耗時,但威力卻是不小。幸好當時不曾被妙道發現。」

  「人類的信仰之力?有什麼作用嗎?」

  「它的用處有許多,但此刻對我來說只有一個用途。」渡朔抬起手指,將手指上那一抹金色塗到鎮魂鎖之上,堅固粗大的鐵索,發出了刺耳的聲響,一點點崩裂,從染上信仰之力的那處截斷。

  「信仰之力,破人間一切兇器。」

  斷裂了的鎮魂鎖光芒大盛,突然間開始猛烈扭動起來,腥紅的鐵鍊在渡朔的身體中進進出出,企圖重新勾連,將這隻妖魔鎖拿。

  渡朔額頭青筋爆出,跪倒在了地上,他一手死死抓住那不斷掙扎的鐵鍊,用力將它們一點一點地從身體內拽出來。

  「大……大人。」胡青痛苦地捂住了嘴,

  眼睜睜看著那腥紅色的鐵鍊一截截的出現,就好像也穿在她的身軀上一樣痛苦。紅色的符文化為電流火花,猙獰叫囂著四處流竄,打在她最敬愛的人身上,但她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渡朔雙目赤紅,額頭冷汗直流,手掌卻是極穩,毫不遲疑地把那長長的鎮魂鎖一節一節抽離自己的身軀。

  直到鎖鏈剩下最後一小節,他才終於脫力倒了下去,

  「幫……幫我一下,阿青。」他喘息著倒在地上,手指依舊死死抓著扭動著的鏈條。

  胡青慌忙抓住了鎮魂鎖,哆哆嗦嗦抖著手,突然大喊了一聲,閉著眼一用力,終於把那條腥紅的鏈條抽了出來。

  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一邊抽泣一邊匆忙將渡朔扶起來,為他包紮肩膀上猙獰的血洞。

  「不用哭,這不是好事嗎?沒了這道枷鎖,我就自由的多了。」渡朔閉上了眼,「也終於有了戰鬥的能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1 10:24 PM

第六十五章

  清晨,朝陽未吐,雲娘端著一筐雞食來到院子裡,看見一個有著狐狸耳朵和尾巴的男孩哼著小調,拿著掃把在掃著庭院中的落葉。

  「三郎真是個好孩子,這麼勤快啊。」雲娘誇獎他。

  胡三郎在看見雲娘的那一瞬間,下意識就把耳朵和尾巴收了起來。他在人間生活許久,知道人類害怕排斥他們這些屬於妖魔的特徵。

  「在家裡的時候,三郎用最舒服的模樣待著就可以了。」雲娘彎下腰看著他,「廚房裡有剛做好的蔥油餅,三郎餓不餓,要不要先去吃一點?」

  「我不餓,我等師娘和大家一起吃。」三郎乖巧地說著,冒出毛絨絨的耳朵來討雲娘開心。

  小動物們很少有這般乖巧懂事的,他們往往單純而鬧騰。這孩子的拘謹和順從顯然是在人世間鍛煉出來的,雲娘有些心疼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耳朵,

  「蔥油餅,我要,我要。」一隻小山貓從梧桐樹上跳下來,繞著雲娘打轉,「師娘,我可以用它們捲小魚乾吃嗎?」

  「知道你愛吃,準備了剛剛炸好的小魚乾呢。」

  烏圓歡呼一聲,撒腿往廚房跑,「三郎,錦羽,快點,跟我來。」

  在他身邊的地上憑空出現了一串跟隨左右的小腳印。

  「三郎也去吧,和烏圓他們一起去吃。」雲娘對眼前明顯心動卻又猶豫不決的狐狸少年說。

  嘭一團煙霧騰起,掃帚和落葉掉落在地上,一隻小狐狸四肢並用飛快地追著山貓去了。

  院子的大門吱呀一聲響起,那位有著一頭銀色長髮的少年郎君在朝陽初生的晨曦中,背著高高的柴草推開院門進來。他將後背的柴禾卸下來,那一大捆磊得比身高還高的柴禾鬆鬆地提在他手上,似乎比鴻毛還要輕便。

  他看見雲娘在院子裡,規規矩矩地躬身持晚輩禮。

  俊俏又知禮的晚輩總是讓人喜歡的。雲娘打量載著一身露水歸來的南河,發現他的衣物落滿塵土,從肩膀向脖頸延遲出一道紫紅一片的可怖傷痕。

  雲娘知道自從回來以後,這隻小狼夜夜都要去天狼山,帶著一身傷痕回來。最初那幾天他傷重得讓人為他擔憂。令人心疼的是,他總是在清晨悄悄溜進家門,先躲進院子中的柴房,整理傷口,更換衣服,勉強收拾得看不太出端倪方才進屋。

  好在最近他的狀況漸漸好了許多,甚至還能騰出餘力來順道打一些柴草或是獵物回家。

  「小南,是有什麼著急的事嗎?為什麼每天把自己弄得這樣傷痕累累呢?」雲娘問他。

  南河將木柴放在柴房外,轉過身來溫聲回話,「師娘,我想要儘快變強一些。」

  「變強一些?」

  「是的,我們要去一趟靈界深處,那裡和人間不太相同。」南河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需要變得更強一些,好……保護好阿香。」

  這個孩子和烏圓他們又不太一樣,他的性格帶著一絲靦腆,對自己有著親近之意。

  令雲娘感到親切的是,他雖然是妖魔,卻從不將自己排斥在外,不論和他聊些什麼,他總是坦然地相告。不止是他,最近的香兒,以及在香兒的引導下,烏圓和時常來訪的虺螣她們都開始慢慢更為坦然地以妖魔的身份和雲娘相處。

  雲娘漸漸發覺,曾經看起來神秘而遙遠的那些生靈,其實也並沒有想像中那樣恐怖,他們和自己一般無二地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院子的大門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從半開的門扉看出去,可以看見門外出現一位身著青衣,懷抱琵琶的年輕女子,她的身後隱約露出一位白袍男子的衣角。

  「我來,我來,」袁香兒穿過雲娘的身邊,一路向著門外跑去。

  「師娘,這是我兩位朋友,來家裡做客。」鬢髮飛揚的少女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向她說,

  門口處很快響起了對話聲。

  「渡朔,阿青,你們怎麼來啦,快請進。」

  「打擾了。」

  那位秀美溫和的小娘子和她身邊長髮披散,儒雅俊逸的男人,遠遠地向著這裡叉手行禮。

  雲娘的視線有些模糊,依稀回到從前,她的丈夫一路從她的身邊經過,打開院子的大門,迎接客人進屋。

  門外有時會出現一位年輕的術士,有時是一位頭髮斑白的老者,他們的身後隱約跟著一些奇特的生物,客客氣氣地和她打招呼。

  那時候院子裡十分熱鬧,那些特別有靈氣的小動物們鑽來鑽去,枝葉繁密的梧桐樹上時常休息著一隻有著長長翎羽的大鳥,漂亮的翎羽從樹葉中垂落,趴在樹枝上的大鳥懶洋洋地從枝葉間看過來。走廊的木地板下面,也時時會有奇怪的響動,偶爾還能聽見一兩聲低沉的嗓音。

  在知道余搖不得不即將離開自己之後,雲娘一度以為她的日子會過得十分的寂寞孤獨,想不到因為香兒這個小丫頭的存在,這個家漸漸似乎又和往日一般地熱鬧了起來。

  她還記得那也是在這樣一個初春的時節,余搖站在那棵梧桐樹下,轉過頭來看著自己,他手上拈著散落的算籌,一臉的欣喜,雙眸中都帶著點點細碎的粼光,「阿雲,我占了一卦,卦象上說我似乎會有一個小徒弟了。」

  他是那樣地開心,「真是奇怪,連我自己也看不透這個卦象的走勢。這個孩子十分特別,有了她這樣的變數存在,或許會帶來無盡的可能。」

  當時雲娘不能理解丈夫雀躍的心,但如今她卻感謝丈夫將這個孩子留在自己的生命裡。不論其它,這個從小就善良又懂事的孩子在她的師父離開之後,比自己更為堅強而樂觀地撐起了這個家,和自己相互依偎著渡過了最初那段難熬的時光。

  袁香兒邀請渡朔和胡青在梧桐樹下的桌椅上坐下,

  她吃驚地發現渡朔身上的鐵鍊不見了。

  渡朔將一條細化了的鐵鍊擺上石桌,交給了袁香兒,

  「我打算和你一起去靈界,帶著這個不太方便,將來……送我回去的時候,你再把它還給妙道,就說是我自己弄斷的。」

  細細的鎖鏈堆在桌上,還凝固著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色,不用想也能知道渡朔為了取下它經歷了什麼。

  袁香兒瞳孔收縮了一下,

  「越往靈界深處走,越是妖魔的世界,和人間大不相同,間或還有上古大妖出沒。」渡朔看了南河一眼,微微點頭示意,「雖然有南河在你身邊,但我還是想和你們一起去。」

  他不放心袁香兒和南河深入靈界,一探龍穴,想要跟著去,為此不惜拔出限制自己行動的束魔鎖。

  南河開口道,「你弄斷了這個,回到妙道身邊的時候,他只怕不會輕易放過你。」

  「不放過又能怎麼樣,他左右也只有那些手段,我都見識過了。」渡朔淡淡道。

  胡青抱著琵琶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抖動了一下,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了眼神中的憂心忡忡,

  「我也想和你們一起去,」她很快地抬起頭說,「我從來就很喜歡人間美食,學了不少,這段日子又刻意學習準備了,聽說那位青龍最喜歡吃好吃的,我跟著去可能也能幫上一點忙。」

  袁香兒看著擺在桌上那帶血的鐵鍊不說話。

  過了許久,她才輕輕點點頭,「那行吧,我為你們準備客房,你們就在我家中住下,過幾日我們就出發。」

  長髮白袍的男子在她的面前化身為一隻漂亮的蓑羽鶴,展開他的寬大有力的翅膀,浮飛上了梧桐樹的樹梢。

  「這棵樹上留著一種很舒服的味道,我在這裡休息即可,不必過多麻煩。」

  梧桐繁密的枝葉中傳下來他的聲音。

  袁香兒在樹下昂著頭,透過層層疊疊的葉片,看見透過間隙的那一點黑白色的羽毛。

  朋友的好意她已經明白,此刻過多的感謝和言語都顯得蒼白,只需要珍惜地接受便好。

  她細細圍著梧桐樹布下了能夠治癒傷口的金鏃召神咒,在陣腳壓下靈氣充沛的靈玉。希望這位朋友為她而承受的傷痛能儘快的痊癒。

  夜幕降臨之後,袁香兒在屋子內,聽見梧桐樹下傳來動聽的琵琶聲。

  「阿青還捨不得回屋裡休息。」袁香兒趴在窗口,朝著屋頂的位置喚道,「小南你在嗎?」

  南河的銀髮立刻從屋簷上垂落,露出他的臉來,他倒掛身軀輕輕鬆鬆躍下,足尖點在窗臺一手撐著窗櫺低頭看袁香兒。

  「真好聽啊,我喜歡阿青現在的琴聲,不想再聽見從前那種悲傷的曲調了。」袁香兒靠在窗邊,遠眺夜空中的星辰。

  「我也喜歡。」南河從窗臺下來,來到袁香兒身邊,「阿香,你心情不好?」

  袁香兒一手托著腮,聽著夜色中悠悠琴音,「之前,我聽說了渡朔的故事,心中有些不忍,因而幫了他一把,不過是順勢而為解他一時之危。其實並沒有付出什麼,可是他……」

  她沒有說下去,但南河聽得懂。

  渡朔雖然說得輕鬆,但依國師那樣偏執而狠毒的性格想必不會輕易放過他。除非能夠解除他們的主僕契約,否則一旦渡朔回到仙樂宮內,等待他的日子可想而知是怎樣的殘酷。

  因為袁香兒打算進龍穴一探,胡青忙忙碌碌收集食譜,南河日以繼夜提升實力,而渡朔無懼觸怒國師,親手扯斷了制約自己行動的枷鎖。

  他們這些妖魔們,不論好惡,總是單純而濃厚。

  袁香兒想起了很多事,自己將烏圓從獸夾中放出,烏圓便記在心中許多年,並成為了她的第一位使徒。她把受傷的南河從森林中帶回來,南河將自己整個人都給了她。她對渡朔伸出了援手,渡朔不惜代價,只為在靈界中護自己周全……

  「我不會讓他再回去了。」袁香兒輕輕說了一句。

  曾經順勢而為,模棱兩可的想法,今日之後成為她必須做到的目標。

  「我不打算把他還給妙道。」袁香兒目光堅定地看著南河,「南河,你覺得我能做到嗎?」

  「我和你想的一樣。」南河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我們一起試試。」

  袁香兒很喜歡這樣的南河,他沒說我是為了你去做此事,讓我替你去做此事,而說的是我們一起去。

  我也這樣想,我們一起去,我們一起來面對這件事。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好聽的情話,它意味著你的伴侶對你的認可。他不以你為弱者,而是平等相待,相互扶持,攜手同行。

  說起來很奇妙,明明南河和她是屬於不同的種族,但是很多時候,甚至用不著使徒契約,他們彼此之間的心意都是相通的,能感受到對方細微的情緒變化,他們總是能夠相互幫到對方。

  更是能有著共同想要去做的事。

  「怎麼又受傷了,脖子那裡都淤青了。」袁香兒踮起腳尖,看著南河露出衣領的一截脖頸。

  南河伸手扯了扯衣領,「一點小傷……」

  然而他的心上人已經湊近了過來,本來有些疼痛的脖頸被那羽毛般的呼吸輕輕掃過,立刻變得酥酥麻麻,

  「我知道你又要說一點小傷,舔舔就好。」柔軟的話音纏繞在南河耳邊,「不過這個位置你舔不到吧,讓我幫幫你?」

  那人語調說著說著就帶著股撩人的味道,然而南河已經分辨不出她說了些什麼,他的衣領被人拉了拉,眼前的親愛的人吻上他的雙唇,用那致命的舌尖從心底最深的地方,勾出了一抹濃郁的甜香來。

  ……

  出發前往靈界之前,家裡來了一位不受歡迎的客人。

  錦繡法袍,神色倨傲,正是妙道那位年輕的弟子雲玄。

  袁香兒在院子中和他說話的時候,三郎一個沒注意,正巧從庭院裡跑過,看見這位曾經追殺過他的法師,嚇得四肢打滑想要找地方躲起來。

  「果然,這隻小狐狸是被你藏匿的。」雲玄不悅地沉下臉色。

  「道友,三郎已經是我的使徒了,你這是特意到我家來,找我鬥法的嗎?」袁香兒並不怕他,

  雲玄身後跟著一位穿著黑褐色胡服的妙齡女子,正是雲玄的使徒。

  隨著主人的情緒變化,那位使徒至眉毛以上的半張面孔瞬間被白黑相間的羽毛覆蓋,雙目一時化為淩厲的鷹眼,兇狠地眼神盯住了三郎。

  狐狸天生就懼怕老鷹,三郎忍不住後腿打顫。

  一隻手掌從後面伸了過來,在小狐狸的頭頂上摸了一把,

  「怕什麼。」南河出現在了他的身邊,摸著他的腦袋,看了那隻雌鷹一眼。

  那位使徒想起當初被南河一招之間掐住脖子拍在地上的情形,瞬間退化了淩厲的形態,往雲玄身後躲了躲,悄悄扯了扯雲玄的衣袖。

  雲玄想起師尊交代的正事,不得不按捺下脾氣,自覺低聲下氣地說,「一隻小狐狸而已,我不是為了這麼一點小事來的。」

  「師尊遣我來一問,如今春日融融,天氣和暖,正是出行的好時節,道友答應師尊之事,因何這許多時候還不見動靜?」

  「這位真人,你有去過龍穴嗎?」袁香兒不緊不慢地在桌邊坐下。

  「那隻青龍的巢穴,在靈界深處,那裡……我們不太方便進去。」雲玄的面色微微一紅,他不僅沒有去過龍穴,更是連靈界的邊緣都從沒踏入過半步。

  洞玄教在靈界脫離人間,人妖兩族逐漸分離之後,四處滅殺少量滯留在人間的妖魔,行動時從來都是不論老幼一律斬草除根,毫不留情,是以在妖魔中的名聲很不好,不少僥倖逃脫,進入靈界的妖魔對他們更是恨之入骨。

  故而他們不敢輕易進入妖魔的地盤,在那靈力充沛的地界,完全是屬於妖魔的領地,生活著眾多著實力強橫的大妖們,更有上古神獸遊走其間,便是他的師父妙道仙君也極少輕易涉足。

  「你也知道那裡很危險。我當然也不想平白丟了小命,所以總要做一些準備工作的嘛。」

  袁香兒先前消極怠工,如今實著已經拿定注意要得到靈珠。但免不了要先抱怨一番,她將自己整理的資料給雲玄展示,掰算著手指道,「我既要打聽龍族的喜好,龍穴的位置,還要準備足夠的符籙,法器這些東西,有那麼容易的嗎?你回去和國師說,請他耐心等著,我肯定為他跑一趟就是,至於成不成,那我就不能保證了。」

  她這句話中,含了一個巧妙的試探,雲玄沒有聽出來,急切地回答道:「你一定要盡力,師尊說了,只要道友能為他取回水靈珠,他都必定慷慨給予厚贈,我們洞玄教乃是天下玄門正宗,教內奇珍異寶無數,道友難道沒有想要的東西?」

  這樣看來,妙道想要得到水靈珠的心可能比自己想得還要重,只不知道他拿這顆珠子到底要做些什麼,又能不能捨得用渡朔來交換。

  「可是我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袁香兒一派少女天真單純的模樣,「而且我想著國師他老人家身邊什麼靈寶沒有,又哪裡會真的執著於這麼一顆避水珠子,說不定就是消遣著我們晚輩玩兒的試煉吧?」

  「不不,你千萬不能這樣想,師尊他這些年為了這顆水靈珠可謂費盡了心力,他對此此十分重視。」雲玄說到此處,不免露出一些豔羨的神色,「說起來,此事對道友實乃天賜良機。師尊有通天徹地之能,這世間不知多少人想得他之青睞,只要道友能替師尊達成心願,不論是要天材地寶,長生秘藥,還是絕世法器,我想師尊無有不應的。但凡得之一二,在修為之上都可謂大有裨益。」

  「那行吧,我盡力而為便是。」袁香兒似乎被說動了。

  妙道那裡有長生秘藥,有絕世法器,有天材地寶,都可以同意換這顆珠子,那麼一位使徒應該也是捨得的。

  雲玄眼看說動得袁香兒重視,沒有壞了師父的託付,心裡鬆了口氣,慎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這是師尊親筆手書,記錄了一些他對靈界的瞭解,你可以看一看,或許有所幫助。」

  袁香兒接過來,和自己的筆記相互對照。奇怪的是妙道的字跡她看起來十分眼熟。

  在師父的書房中收集有眾多手抄的各門派的典籍秘法,其中以洞玄教秘法最多,袁香兒從小看得熟悉,如今看著妙道的信件,才發現那些竟然大多是妙道的手筆。

  看起來這位國師和師父真的曾經是朋友,至少有過一段時間極為親密的往來啊。袁香兒在心中這樣想,他那樣痛恨妖魔,卻又和師父成為朋友,也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

  天狼山靈界邊緣,有一座寶石累砌成的宅院。

  此刻的庭院之內,九頭蛇頂著掉了四個腦袋的脖頸,憤憤不平地傾述,

  他餘下的五顆頭顱七嘴八舌地一人一句,「太過分了那隻小狼。簡直欺人太甚。」「你看看,我沒去找他麻煩,他竟然一次次找上門來,要不是我腦袋多,估計早就死在他手中了。」「長出四個腦袋得花好長時間呢。」「我早就說了,要趁早下手,你們都不緊不慢的,現在他越來越厲害了。」「如今該怎麼辦?真是太倒黴了,或許我們又得回到被天狼統治的時代。」

  「哈哈哈,」厭女赤著腳盤坐在石桌上,指著他哈哈大笑,「你這個樣子太好玩了,他應該砍掉你八個腦袋,只留下一個看看,這樣你看起來說不定能好看一些。」

  「沒辦法了老友,確實不是對手。剛開始我還能重傷他,現在我只能被他追著跑。我對他算是服氣了,已經不打算要天狼的皮毛了。」老耆頂著碩大的腦袋坐在桌邊吸溜吸溜喝著熱茶,雙手接過婁椿端給他的杏仁酥,「謝謝啊,這個很好吃。」

  對很多妖魔來說,實力是最容易讓他們認可的事物,尊敬並且崇拜強者是大部分妖魔的共知。一旦認知到實力的差距,他們會立刻改變自己曾經的態度。

  「已經只能這樣了嗎?」九頭蛇捧著茶杯萎靡了,「那好吧,噢我可憐的腦袋們,就這樣白白犧牲了。」

  「也沒什麼關係吧,他還沒有殺了你們的能力,頂多砍你幾個腦袋練練身手。你們小心避一避,等他渡過了離骸期,不再需要妖丹淬煉身體,也就不會這麼兇殘了。」厭女白嫩嫩的小腳垂掛在桌子邊緣搖晃,「何況我聽說了,他們要去靈界深處,尋找那條青龍。」

  「是嗎?」九頭蛇和老耆變得開心起來,他們互相慶祝,「希望那隻天狼早日被那條貪吃的龍吞下肚子裡去。」

  一聲鶴唳從空中傳來,一隻蓑羽鶴在空中盤桓一圈,停在了院子內的一棵蒼松上,化為一位身披白袍的年輕男子,長長的黑髮順著他的肩背散落下來,他立在樹梢,居高臨下地冷冷看了庭院中的幾人一眼。

  「好……好強大的氣場。」九頭蛇哆嗦了一下,「這是誰啊?」

  老耆:「不知道呢,從前沒見過,不是我們這片的妖魔。」

  就在此時,一隻威風凜凜的巨大天狼從天而降,背上還馱著一位人類的少女。

  「婁太夫人,阿厭,我路過這裡順道來看看你們。」那位少女開心地揮手打招呼。

  騎在她身下的天狼寒冰一般的眼眸轉過來,瞥了九頭蛇和老耆一眼,他們剛剛的對話顯然被聽見了。

  九頭蛇整個身體都縮小了一圈,被砍斷的四處脖頸莫名疼痛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16 AM

第六十六章

  「真的要去找那隻青龍?回頭別把自己填到龍肚子裡去。」厭女坐在桌上,一如既往的冷淡,

  「嗯,大概又要離開一段時間,所以特意過來看看你和婁太夫人。」袁香兒已經習慣了她的彆扭,並不以為意,領著南河、烏圓、渡朔和胡青在厭女的院子裡坐了下來。

  因為路途比較危險,便沒有帶胡三郎和錦羽兩個小傢伙。臨走的時候,三郎有些懨懨不樂,袁香兒特意把他單獨叫到一邊,

  胡三郎耷拉著耳朵,抬起濕漉漉的大眼睛看她。

  「三郎,你看啊,這個家裡師娘她是凡人,錦羽還是個不能化形的孩子。叫我出門在外怎麼能放心得下,只好把這個重任託付給三郎你啦。」

  三郎抬起頭來,「我……我幫你看好他們。」

  「真是辛苦三郎了。」袁香兒摸摸他的腦袋,「我們三郎既聰明,又能幹,會變各種形態,還熟悉人間事物。幸好有三郎你在,把家裡交給你我才放心。」

  小狐狸頓時挺起胸膛,眼睛亮晶晶的,高高興興地一手拉著錦羽,一手被雲娘牽著,把袁香兒等人一路送到大門外。

  當然,本來袁香兒是想將烏圓也留在家裡,可是他偏偏在此事上特別聰明,口中答應得好好的,一轉眼就跟了上來,

  「哼,你休想忽悠我留下,我爹每次出門不想帶我的時候,都是用這些藉口的。」跟到半路被發現了的烏圓氣鼓鼓地說。

  袁香兒只好把這隻小山貓提上來,放在他最喜歡蹲著的肩頭。

  「阿厭你熟悉那位青龍嗎?」坐在桌邊的袁香兒問厭女。

  「不熟悉。」厭女搖頭,「只知道很能吃。」

  九頭蛇和老耆趁著他們沒注意,正悄悄往外走,渡朔舉袖攔住了他們,

  「和兩位請教一下,知道那隻青龍的消息嗎?」

  他口中說得客氣,強大的威壓卻如凜冽的刀刃一般撲面而來,激起了老耆的好戰之心,他厚厚的嘴唇抖了抖,就要放大本體挑戰。

  五頭蛇一下拉住了他衣袖,長長的脖頸湊到他耳邊勸說,「他們那麼多個,打起來我們數量上吃虧啊,就是那個人類的雌性都十分厲害,最初我還打得過那隻小狼,正在欺負他,就是這個人類突然冒出來,抬手三張靈火符,差點把我烤熟了。」

  他這邊拉住老耆,還在脖頸上的五個腦袋轉過來,面具一般的臉上眼睛彎起來,一個腦袋一句話地說了起來,「那隻青龍,我知道一些。」「好吃懶做性格還特別不好。」「每次去人間吃東西,吃個六十年,回來除了睡覺基本啥事不幹。」「也不是什麼事都不幹,這位青龍除了喜歡美食還喜歡漂亮的男妖精,幹下了不少黑歷史。」「所以才說龍性最淫,這麼多年不知禍害了多少生靈,和牛生了麒麟;和豕生了象;和馬生了龍馬……」

  所以說一睡六十年是指這個意思的嘛?

  「我以為青龍是男性,原來還是一位女性嗎?」袁香兒捂著腦袋問。

  「龍族乃是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他們沒有性別之分,完全依照自己不同時期的喜好來展示外形。不論雌雄都能夠孵育龍蛋。」

  袁香兒感覺打開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告辭離開的時候,厭女說道:「玲瓏金球可震懾、拘拿一切鬼物靈體。若是經過酆都幽冥,那裡鬼物眾多,記得用它護身。」

  袁香兒蹲下身和她道謝,伸手將她一直戴在頭上的那頂帽子正了正,順便掐了一把她那白嫩嫩的小臉。

  離開厭女的屋子之後又順路去見了一趟虺螣,

  虺螣送了一個小藥盒,裡面裝了她們蛇族的特效藥。

  「這是解百毒的,這是治燙傷的,這是讓敵人手腳無力,四肢癱軟的,這是……」她靠近袁香兒耳邊,悄悄咬耳朵,「這是那事的時候用的,嘿嘿。」

  告別的時候,袁香兒騎著南河在天空越飛越高,還看見地面上的虺螣和韓佑之在依依不捨地拼命揮手。

  帶著朋友們的禮物和祝福,一行人向著連綿不絕的十萬大山深處飛去。

  厭女的石屋用寶石堆砌,虺螣的木屋用硬木搭蓋,雖然十分別致,但總歸是人類建築的模式。但是伴隨著他們的一路深入靈界,林中的景象開始脫離人間的範疇,植物在靈氣充沛的環境下瘋長,巨大茂密且多樣化。

  一棵棵參天大樹高聳入雲,樹冠亭亭如蓋遮蔽了天空。臂粗的古藤四處垂掛,袍子和蘑菇在潮濕的角落層層疊疊的生長,青綠色的苔蘚點綴著細碎的小花,空氣中飄搖著絲絲縷縷的絨花。

  巨大的石像和一些破敗無人的房屋被繁密的植被覆蓋,昭示著此地曾經也有過人類活動的痕跡,他們或許被遺忘在此間上百年,如今只能掙扎著露出一些斑駁而的部位,透著悠久古樸蒼涼之感,沉默著等待自己被完全掩埋的命運。

  一個小小的半透明的靈體從露出地面的樹根上用力鑽出來,人形的細胳細腿,沒有五官,半透明的小小身軀歪歪扭扭走了幾步,就開始歡快地在草地上跑了起來。

  被靈力滋養的森林間,無數這樣新生而懵懂的生靈一個個地冒了出來。

  一隻巨大的蜥蜴從樹幹上飛快地爬下來,分叉的長舌頭一吐一伸,吸溜一下將那隻剛剛誕生的小小靈體捲進了口腔中。

  他那冷漠的眼珠轉過來看了袁香兒等人一眼,和出現時一樣迅速離去。

  「啊,這樣就被吃了,好像有些可憐,他才剛剛出生。」袁香兒說。

  南河道:「靈界內的靈炁充沛,能夠滋生出大量的靈體,但同時也在叢林中被大量淘汰,不斷吞噬同伴的靈力成長,最終能夠成為實力強大的大妖者萬中無一。」

  「原來妖魔的世界生存這麼的殘酷啊?」

  「雖說是如此,數萬年來,隨著時間的積累,妖魔的數量卻也變得越來越多。可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天地之間靈氣的流通開始變少。靈界和人間界正漸漸被剝離開來。」

  「絕地天通,使人妖不擾。看起來像是哪位大能的手筆啊。」

  「不論怎麼說,如今幾大靈界之間雖然彼此能夠連同,但卻全都在漸漸遠離人世,特別是最近幾年,靈氣枯竭得異常迅速,即便是天狼山這樣和人間接近的靈界,入口也在不斷變化和減少。也許再過不了一百年,妖魔所在的靈界就真正從人類的視野中消失了。」

  這裡正說著話,不遠處的叢林裡穿過一隊飄行在半空的隊伍,隊伍之內旌旗無風自飄,一位容貌俊美的男子懶散地坐在一頂華美的肩輿上,肩輿無人挑抬,卻能淩空飛行,幾條穿著衣服戴著帽子的鯉魚跟隨在轎子四周,遊動在森林的綠蔭下一路前行。

  袁香兒十分稀罕地看了半天。

  又過來一位衣袖飄飄的少女,那女孩面容乾淨,神色冷淡,穿過她們身邊飄然遠去,紫色的衣袖隨著她的飛行被風鼓起,飄飄如仙。但她的身邊卻跟隨圍繞著數個小鬼的頭顱,那些小小的鬼物面色青白,頭上長著尖角,沒有身體和四肢,神色卻是或猙獰或愁楚或是嘻嘻哈哈一路笑去。

  時不時會有詭異的妖魔從身邊路過。

  「將來妖魔不會再留在人間了嗎?」袁香兒的心中有些沮喪,對她來說和這些精靈們生活在一起的歲月奇妙而有趣,但是在未來,這些生命將漸漸不再會出現在人間。「大家都願意的嗎?就這樣離開生活了幾萬年的世界。」

  「妖魔的壽命綿長,時間觀念淡薄,我想許多妖魔甚至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們慢慢悠悠地跟著靈氣走,溜達在靈氣充沛的靈界,以為可以隨時回到人間玩耍,或許等他們回過頭時,身後那個熟悉的人類世界,早已經不見了蹤跡。」

  「這對人類來說是一件好事。」渡朔聽著他們的聊天說了一句,「人類的身軀太脆弱了,將來不再和妖魔生活在一起,他們就不用再懼怕力量強大的妖魔,敬畏琢磨不定的鬼神,清清靜靜互不攪擾,各自生活,想必他們能過得更好。」

  「世事難料。倒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袁香兒想起自己重生之前那個沒有妖魔的世界,「人類這種生物,一但失去了天敵,就會迅速地繁衍出龐大的數量,然後開始毫無底線地破壞環境,甚至自己折騰毀滅自己的武器。而且靈氣枯竭的世界裡,再也不能修習術法,也無從追尋長生之道。我感覺人類或許會把自己的路走得更窄。」

  幾人聊著天,穿出了這片森林,眼前的視線豁然開朗,在一片巨大的盆地中,出現了一個眾多妖魔彙聚的集市。形態各異的樓亭台閣,依山疊嶂。

  五彩琉璃的三層小樓懸空而立,仙樂般的歌聲隱隱回蕩,一道銀白的瀑布從欄杆間流淌出來,高高的傾瀉下去。再更高處蜂巢一般的巨大建築掛在山壁上,有著透明雙翅的俊美少年從小六邊形的窗口不穿鑽進鑽出,在蜂巢下的地面上,微景觀一般的細小房屋連成一片,身材微小衣冠齊整,頭上長著觸鬚的小人穿行走動……

  街道之上,張燈結綵,兩側是熱鬧開張的商鋪和擺攤的小販,居中穿行著高矮差別巨大,形態各異的妖魔們。

  「原來這裡也有集市啊?」行走其間的袁香兒感到十分新奇。

  「有的,這是妖魔的集市。還有鬼物的集市,另外也有少量人類的集市。」烏圓蹲在她的肩頭說話。

  「這裡也有人類嗎?」

  「當然也有,他們是在最初的時候隨著靈界一起遷移過來的,但上百年過去了,生活在這裡的人類已經十分稀少。當然還有那些千百年前便得道成仙的修士,他們倒不懼妖魔生活在這裡,不過他們這些人已經失去肉身,修成靈體,大約也不能算是人類了。」

  袁香兒擠在妖魔中行走,好奇地四處張望,道路上喧嘩熱鬧,除了行人的長相和售賣的東西不同,幾乎和人類世界沒有太大的區別。

  「新鮮的冉遺魚,食之不寐,可禦凶。便宜賣了啊。」

  「畢方的翎羽啊,稀罕貨,只換不賣。」

  「虎蛟內丹,質地純正,走過路過看一看。」

  這些妖魔吆喝的東西都是些什麼,袁香兒大部分都沒有見過。

  轉過路頭,一個被眾多妖魔圍繞著水泄不通的攤位讓袁香兒大吃一驚,

  那裡搭建了一個高臺,檯面上布有一張貴妃榻,鋪著軟墊,後設華美的屏風羽毛,貴妃榻上坐著一個衣冠楚楚的人類男子,他身上既沒有枷鎖也沒有任何制約,並沒有流露出袁香兒想像中的抗拒神色,而是高高興興坐在位置上,一點沒有因為自己成為拍賣物而感到任何難堪悲憤。

  一位身材矮小的妖魔,站在臺上賣力吆喝,「罕見的純種人類,他會煮好吃的食物,會打掃巢穴,會唱歌彈琴,還會縫製漂亮的皮子衣物。只要按月提供金銀和靈石,便可以把這位人類豢養在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29 AM

第六十七章

  展示臺上的那個男人,不過斜歪在貴妃椅上,看看書,喝喝茶,做些人類日常習慣做的瑣碎小事。

  圍觀的妖魔卻很快興奮起來。

  「啊,好可愛,好軟萌,看到他喝水了沒?還要用那麼小的杯子,一點一點的喝。」

  「人類真是脆弱又嬌氣啊,可是怎麼那麼戳我,好想養一隻,又怕我養不好。」

  「聽說數百年前,人類是到處都可以見到的生物,現在為什麼這麼稀少罕見了?」說這話的是一隻年紀幼小,出生在靈界不足百歲的妖魔,對他來說,人類彙聚的時代已經是傳說中的故事了。

  逐漸有妖魔開始表達自己想要領養的意向。

  長著青蛙腦袋的瘦小商販跳到台柱邊的木樁上,翻閱著手上的一疊卷宗。

  「窮奇大人,您不行,您有吃人的歷史。現在人類在裡世已經接近滅絕,不能再充作食物了。」

  紅色毛髮,身材魁梧,尖牙突出的強大妖魔不高興地嗤了一聲,轉身離開了人群。

  他離開之後,一位聲如哄鐘,肌肉虯結,額生雙角的大妖,給青蛙商販付了昂貴的價格,買下展臺上稀罕的人類。

  青蛙腦袋的商販拿著幾頁密密麻麻的飼養注意事項,逐條給他講解:

  「必須準備溫暖的巢穴,舒適的衣物,人類的肌膚很嬌嫩,稍微粗糙的皮毛都能割傷他們的柔軟的肌膚。」

  「食物的準備是重中之重,能吃的東西在裡世很難找到,必須通過專門的渠道購買,千萬不能胡亂餵食,搭配的營養和禁忌事項都寫在這上面了。」

  「每天都必須抽時間帶到外面遛彎,否則容易因為情緒的低落引發精神類的疾病。」

  ……

  「最後每個月必須提供給他金銀和靈石作為零花錢,半年要給一次探親假帶他回家。這些都寫在合同上了,不過比起飼養人類的開銷,這不過都是些小事而已。」

  那位看起來高大而強壯的妖魔,興奮地搓著手,紅著臉,嘿嘿直笑,「知道的,知道的,這些我都曉得。我養過一個人類,成功養到一百二十歲了呢。」

  妖魔中發出噢的一陣敬佩讚歎之聲。

  「她死的時候,我可傷心了,許久緩不過來。」高大的妖魔用虎爪一般的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淚花,化身為一隻馬身,虎爪,頭生雙角的魔物,在買賣合約上印下自己的爪印。

  展臺上的男子便款款走了下來,主動站在了他的身邊,還伸手順了順他的脖頸上的鬃毛。

  「啊,我死了。他好乖巧,好溫順。」

  「這麼快就主動幫忙擼毛了,聽說人類擼毛的手法特別好,沒有任何一族可以和他們媲美。」

  「人類生活很精緻的,哪怕什麼都不做,就是看他們吃吃喝喝都很有趣。有人的妖魔都是土豪,真是令我羨慕。」

  圍觀的妖魔七嘴八舌議論著,成功得到寵物的妖魔小心地將那個人類駝在後背,自豪地抬頭挺胸踏雲離去。

  袁香兒聽到青蛙長篇大論地呱呱說了半天,才驚覺在妖怪的眼中,人族竟然是這樣嬌氣而金貴的寵物。

  她忍不住問道:「那個人真的會是自願的嗎?居然會有人類願意當妖魔的寵物?」

  從小生活在靈界的烏圓在她的肩頭說:「在這裡,人類的數量極其稀少,妖魔都十分稀罕人類。選擇被飼養的話生活起來會輕鬆很多,應該很少會有不願意飼養的人類吧?我當初就是想看一看人類,又到處找不到,最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跑了無比遠的路,直接溜進浮世,那才遇到了香兒你。」

  被刷新了三觀的袁香兒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

  一路慢慢沿著街道走動,兩側是裝飾浮誇的各種商鋪,裡面擺著無數袁香兒聞所未聞的商品。

  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他們走進了一家熱鬧非凡,掛著「裡舍」牌子的酒樓兼客棧。

  妖魔對吃飯和住宿的要求似乎十分隨便,因此偌大的集市卻只有這麼一家酒樓,為那些極少數對生活要求較高的妖魔提供服務。

  酒樓裝潢得熱鬧喜慶,在這裡吃飯的客人也大多數衣著華美,談笑風聲,有清純可愛背生雙翼的少女,也有仗劍在手,一衣如雪的鬼面俠客。有身形巨大面容猙獰的大妖,也有袖珍迷你成群結隊的精靈。

  五盆熱氣騰騰的食物端上來,其他人都埋頭大快朵頤,唯有袁香兒看見碗中詭異的食材根本無法下筷。

  難怪妖魔要覺得人類十分嬌氣,他們對待食物不僅是烹飪方式簡單粗暴,食材更是隨意到無法下嚥。

  「阿香,別那麼挑食,裡界就只有這些東西吃,人間那樣精緻的吃食,這裡是找不到的。」

  烏圓吸溜吸溜地吸著被袁香兒自動打上馬賽克不想再看到半眼的晚餐。

  「你們吃吧,我啃啃乾糧就好。這裡的東西,我真的沒法吃。」袁香兒謝絕了烏圓想將他碗裡的蟲狀物分自己一半的提議。

  「是誰說我家的東西沒法吃?」

  二樓的夾層內,一位女妖的脖子像是麵條一樣拉得老長。她眉眼精緻,髮鬢齊整的腦袋從二樓垂下來,直接懟到袁香兒的面前,

  袁香兒和她倒過來的頭顱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還來不及被她那長長的詭異脖子嚇上一跳,那位長脖子女妖先大驚小怪地喊了一聲,

  「哎呀,居然是人類,嚇了我一跳。」

  她很快把脖子收回去,又從樓上噔噔蹬的跑下來,邊走還邊用手仔細抹好鬢髮。

  這位女子頭髮全部高高挽起,身上穿著一件袖袍寬大,錦緞華美的短袍。這種衣服,在如今的人世已經不流行了,倒是在數百年前朝曾經風靡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款式。

  她上身穿著華美的錦袍,下身卻沒有穿任何羅裙曲裾,只有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熱褲,露出一雙筆直的長腿,腿上紋滿青色圖文的紋身,氣勢逼人的圖案配在細長白嫩的雙腿上,顯現出一種不拘的美。

  「你是人類吧?我叫厲娘,是這裡的老闆。」那位女子一下在袁香兒對面的桌上坐下,上下打量她的雙目有了光,「是純正的氣息啊,完完全全的純種人類呢。想不到竟然還有這樣的人類,你從哪裡來到這裡的?」

  「我們從人間來。」

  「人間?你是說浮世嗎?原來你是從浮世過來的,自從兩界分離到如今都好幾百年了,這些年越來越少浮世的人類誤入這裡,我都幾乎忘記那邊的樣子了。」

  「浮世是什麼?」

  「哦,時間太久了,我已經忘記了曾經不是這樣稱呼。我們這裡稱你們所在的世界為浮世,而稱這裡為裡世。」鬼娘掩嘴笑道,「呵呵呵,其實都一樣啦,不過是個稱呼而已。」

  她看了看袁香兒面前一動沒動過的食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吃不慣這些吧?這裡沒有賣人類的食物,要想買到很麻煩。如果想要吃,你可以自己去山林中尋找一些適合人類的食材,寄放在廚房加工。我這裡也提供住宿,你們願意的話,我可以免費讓你們住一個夜晚。放心吧,裡舍是這裡最安全的地方,禁止相互鬥毆。只要是走進裡舍的客人,不管你多麼柔弱,都不允許有人欺負你。」

  袁香兒便從善如流地和她道謝。

  厲娘在前面領路,紋滿紋身的雙腿大踏步走在前方,「不用客氣,難得遇到的人類,還是純種的,我還挺興奮的,呵呵呵,回頭可以吹噓一下了。」

  有了休息的地方之後,南河把袁香兒託付給渡朔,自己動身外出去附近的山林間尋找食物。

  「阿香你等一等,我去給你找些吃的。」南河說。

  南河離開後,這邊剛剛安定下來,便很快有了妖魔前來敲門。

  袁香兒應聲開門,見到的是一位廣袖輕袍,晉魏風流,形容俊逸的男子。或者說男妖精。

  「我聽說來了一位人類的客人,心中極喜,特特趕來一見。」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展開紙扇輕輕搖擺,瀟灑俊逸,「在下山侍,敢問貴客姓名?」

  他看起來一點不像妖魔,反倒像是一位風流倜儻的文人雅士,只可惜那雪白的紙扇正反面赫然寫了八個極大極顯目的話「絕世風流」「無雙美豔」。

  袁香兒非常辛苦才憋住了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這大概是一位喜歡人類生活模式,想要模仿卻仿得有些不倫不類的魔物。

  「在下特意在雅座準備了一桌吃食,都是人類可以食用的。我們這就過去吃吧?」他說話的時候也努力如那些名士一般,三句有兩句文縐縐的,卻又少不了有一句半句說不完整。

  「不用客氣,我們都已經用過晚食了。」

  袁香兒謝絕了這位突然到來,異常熱情的陌生妖魔。

  「啊,果然是純正的血統。這樣的多疑謹慎,是純種人類沒錯了。」那位山侍一點都不見生氣,反而高興起來,他十分有風度的滿面笑容,「在下自小就稀罕人類所在的浮世,可惜生不逢時,無緣得見。如今那邊十分危險,身為妖魔的我沒機會過去。所以聽說從那邊來了幾位朋友,就急著想要認識一下,聽一聽浮世的故事,還請不要見怪。」

  「不過是一頓便飯,就設在樓下,我都已經讓人擺好菜肴了,還望您萬萬賞個臉。」他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態度誠懇真摯的模樣,「只是想聊聊天而已,拜託了。」

  袁香兒看他說到了這個份上,加上自己也想和居住在此地的妖魔瞭解一下關於這裡的情況,便點頭答應。

  帶上渡朔,胡青和烏圓一起赴宴。

  宴請設置在一間佈置十分豪華的屋內,進出端菜的都是一些滿身寫滿符文的木頭傀儡。

  那些木偶看起來神情呆滯,行動卻十分精緻準確,從不出錯。

  端上來的菜肴雖然製作工藝簡單,但好歹確實是人類可以食用的食物。不再像是之前那些恐怖的妖魔軀體,或是詭異的蟲蛇等等根本無法下嚥的東西。

  袁香兒儘管達到這裡不久,但也知道了,在裡世人類可以食用的食材很少,也沒有人會專門儲備,不易在市場買到。這位山侍君的招待算是盡心周到了。

  「阿香不用和我見外,放心地吃吧,我家中養了好幾隻人類,因此這些吃食也是現成儲備的,倒不怎麼費事。」

  渡朔暗暗檢查了一下食物,發現並無可疑之處,方才和袁香兒點頭示意。

  袁香兒從未來過靈界,渡朔和胡青也數十年不曾回來,

  因而多和山侍請教詢問,山侍十分健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彼此很快熟稔起來。

  山侍也和袁香兒細細打聽人間界的事情。

  但凡袁香兒細述一二,他便高興地拍起手來,「原來如此,浮世果然有趣。今日能聽阿香一言,足讓我回味悠久。」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透明的水晶球,拿摺扇在球上輕輕點了一下,水晶球內便出現了一座懸停空中的宅院。

  這棟住宅袁香兒有印象,便是他們進入集市的時看見過,那棟懸在半空中,有流水從欄杆間瀑布般不斷流落下去的院子。

  隨後水晶球內的畫面開始放大,視野彷彿跟著飛鳥進入庭院,一路瀏覽這座宅院中的風光景色。

  精巧的樓閣下是一排長長的木棧道,高高的木樁埋進水中,棧道的兩側具是池塘,開滿大朵大朵的蓮花,一艘畫舫閒蕩期間,一位身著綾羅綢緞,滿頭珠翠的人類女子坐在船櫞,伸出帶著數個滿綠翡翠鐲子的手臂,撥動湖面的蓮花。

  那女子容貌十分平凡,在妖精雲集的世界裡,甚是可以說是醜陋了,但她的生活倒是過得極其恣意奢華。

  畫面再轉,進入閣樓,樓臺上一位滿頭華髮,垂垂老矣的男子。他拄著拐杖,坐在屋內吃晚食,身邊數名人偶貼身跟隨,端茶遞水,垂肩捏腿,照顧得無微不至。

  畫面再轉,庭院依山傍水,白雲繚繞,內裡居住著幾位人類,男女老少,不一而足,唯一的特點就是人人都生活得十分輕鬆富足,即便垂垂老矣,也不見被嫌棄的情況。

  「阿香,這些都是我請到家中長住的人類朋友,他們都說如入人間仙境,快活得不得了。」山侍從案几前走下來,靠近了袁香兒,語調溫柔,目光灼灼,「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阿香你一起同住?」

  這位山侍相比其它妖魔,顯然更為瞭解人類的心態,他說話也轉了一個彎,不直說做寵物,只說做客,給人留了面子。

  其實他並未到過真正的人間,甚至也鼓不起勇氣真正爬山涉水,跨過遙遠的距離去看上一次。

  但不知為什麼他就喜歡圈養人類。家庭環境也還富裕,能夠讓他同時養著數名人類,還提供優越的生活。因為他從厲娘那裡聽說,今日裡舍來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純種人類,心中歡喜雀躍,擺祝了籌碼前來,自以為十拿九穩能夠打動任何一位人類的心。

  當然,最後得到了袁香兒堅定的拒絕。

  「這是為何?」山侍整張漂亮的臉蛋都皺了起來,他看向渡朔和烏圓思索半天,「難道你已經有主人了嗎?可是我看著這兩位是人類的使徒,不可能是你的主人。」

  「抱歉,我真的並無此意。謝謝你的這頓款待,我想我們該走了。」袁香兒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不不,你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你們人類喜歡黃金,我可以用黃金給你建一間屋子。」山侍吧啦吧啦急切地說道,「你住在我那裡的時候,我絕不干涉你任何行動,你要是不喜歡我就只遠遠看著你難道還不行嗎?」

  袁香兒萬萬想不到,自己成為這位手辦收集達人心目中必須得到的收藏品之一,只能哭笑不得地拒絕。

  山侍因為家境富裕,從小只要喜歡的人類,無不順利收入自己的宅院,從未有自己買不到的心儀人類的時候。這下心裡急了,伸手就抓住袁香兒的手腕。

  「我真的特別喜歡純種的人類,一直想要真正擁有一位,可惜裡界裡的人類即便號稱血統純正,還是多多少少有一些妖魔的血統。難得遇到你,又這麼聊得來,我實在是很喜歡你,請你再考慮考慮。」

  袁香兒還來不及反應,屋子的推拉木門嘩啦一聲被拉開,冰冷的寒氣幾乎捲地而來,一隻肥碩的山豬呼一聲從門外丟進來,正正砸在山侍的臉上,將他砸了一大個跟頭。

  南河出現在門口,怒不可竭,殺氣騰騰。

  山侍推開壓在身上的肥豬,爬起身來。俊俏的面孔上被砸得露出一隻碩長的鼻子,和一雙尖銳的獠牙。

  他捂住臉,看見地面上鮮血淋漓的同類屍體,眼淚汪汪道,「不願意賣就算了,幹嘛打妖呀。」

  夜色漸濃,

  一路風餐露宿的袁香兒終於得以在有屋頂床榻的地方休息。

  她躺在裡舍的床上,這大概是她這輩子住過的最為奇妙的「酒店」了,人間十分珍貴的各色寶石的原石,在這裡被當做了基礎的建築材料。

  碩大的紫水晶,黃翡,石榴石和松綠石胡亂擠在一起堆砌成了凹凸不平的牆壁。

  天花板上一群身體發著光的透明小魚在悠悠來回遊動,為屋子提供了照明,柔和的光影遊走在瑰麗的牆面上,細細的五彩光芒在小小的空間內變幻,構成了一個奇妙而夢幻般的世界。

  若是不需要光亮休息的時候,只需將窗戶推開,那些琉璃燈般的小東西便會搖著尾巴排隊從窗戶遊出去,懸停在裡舍上空,需要時再開窗招呼它們入內。

  這樣「豪華」到不可思議的房間內卻空洞而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角落裡只擺著一個巨大的巢穴。

  一個用草木和羽毛構建的標準鳥巢,便是提供給住宿的客人休息用的床榻了。袁香兒躺在上面,被枯枝硌得難受,十分想念那個專屬於她的軟綿綿熱乎乎的皮毛抱枕。

  「小南,在幹什麼呢?」她忍不住用契約呼叫南河。

  「嗯,修煉。」(煩躁,低落,在屋頂上又冷又傷心)

  「下來吧?屋子裡比較暖和。」

  「你先休息。」(好的,我就來了。不,不,我還在生氣。)

  「還在生氣呢,生氣了就不想看到我了嗎?」

  「……」

  (一見到你就沒辦法生氣了,可是我還想再生一會氣。)

  從腦海裡傳遞過來的情緒十分彆扭有趣。袁香兒幾乎要被他表裡不一的言行逗笑了。

  南河說完話,豎著耳朵等了半天,發現袁香兒那邊的聯繫已經被掐斷了,腦海中突然寂靜下來,他努力聽了很久,對面也沒有再傳來任何一句話。

  他蹲在裡舍朱紅的屋頂上看著天空的月亮,靈界夜晚的月亮特別大,地面流光璀璨,一些夜遊的妖精們打著燈,帶著七八個伴侶,飄飄蕩蕩在街道上穿行。這裡是妖魔的世界,容貌俊逸、毛髮美豔的妖魔比比皆是。

  阿香該不高興了吧?

  明明當初覺得只要能陪伴在她身邊就已經足夠,已經下過決心要尊重她種族的習俗,卻為什麼越來越變得貪婪而不足。

  看著那隻豬妖抓住阿香的手說和她聊得來,喜歡她的時候自己幾乎無法忍耐地憤怒。

  一想到香兒有一天有可能抱著另外一隻毛髮漂亮的妖魔,像對自己一樣,撫摸對方的身軀,捏著對方的下巴,勾出那個人的舌頭來親吻,他心裡就像被鈍刀慢慢搓磨一般又酸又疼。

  不想把那種炙熱的擁抱同別人分享,希望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吻只屬於自己。

  南河發覺心底焦灼地升上來一種繼承於血脈的欲望,獨佔自己伴侶的渴望是那樣強烈,那些令人神魂顛倒的體驗他不想同任何人分享,只希望獨屬於二人之間。

  南河這一刻才發覺血脈力量的強大,為什麼別的人類和妖魔都可以輕輕鬆鬆擁有多位伴侶,也接受自己的伴侶同時還有他人。而自己僅是想想,就已經幾乎無法忍受。

  南河趴在寒冷的屋頂上,耳朵低低耷拉著,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寂寞又難過。

  「找到你了!」

  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南河一跳。

  一個笑盈盈的腦袋從翹起的屋簷邊上露出。

  袁香兒提著裙擺,順著借來的梯子爬上來,小心踩上了光滑溜溜的琉璃瓦。

  果然,只要一看到她的面孔,什麼氣惱和嫉妒都瞬間煙消雲散。

  在袁香兒露出腦袋,提著裙擺向自己走過來的時候,南河的尾巴已經比內心先一步忠誠地豎了起來,歡喜地在那裡來回搖擺。

  他伸出手去拉袁香兒,袁香兒便挨著他坐下,親親熱熱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小南辛苦去為我找吃的,我卻跑到這裡來,和別人先吃了好吃的東西,是我沒考慮周全。我該和你道個歉。」

  南河沒有說話,他轉過身,伸手將袁香兒摟進懷裡,緊緊地抱住了她,將自己銀輝覆蓋的腦袋,埋在她的肩頭。

  「亂發脾氣的是我。不好的是我。」他甕聲甕氣地說。

  (阿香,我好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心裡不斷傳來的卻是這句話。

  他抱得太過用力,以至於袁香兒很清晰地察覺到他情緒中的酸楚之意。

  「南河,你我之間是一樣的,並沒有高低不同之分。你要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就好好地說給我聽,行嗎?」

  南河考慮了很久,袁香兒覺得他已經把那句話在舌尖來回咀嚼了八百次之後,終於捨得開口說出來,

  「我……我希望你只要我一個人。」

  彷彿害怕聽見令自己傷心的答案一樣,他說完這句話,加重了手臂的力道,把袁香兒按在自己的懷中,不肯看她的眼睛。

  「阿南,你在說什麼啊?」被他抱在懷中的人伸手柔軟的雙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我本來就只會有你一個啊。」

  被意外的驚喜砸了個正著,南河腦海中幾乎空白了一瞬間。

  袁香兒聽見自己的腦海中傳過一陣亂七八糟的亂碼。那個人已經高興得不知道要想些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鬆開手,握住袁香兒的肩膀,急切地道,

  「阿香,你說什麼?」

  「我說我,只喜歡你一個,這一輩子都只有你一隻狼,再也不想要別的人了。」

  夜深了裡舍的窗子陸陸續續被打開,一縷一縷的銀色小魚在月夜下從窗子裡遊蕩出來,在空中彙聚成河,暖黃色的河帶環繞著層層疊疊的裡舍,銀河流光,星漢璀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39 AM

第六十八章

  這裡的地勢很高,低頭往下看,腳下是層層疊疊的飛簷,燈火迷離的街道,天空中有無數閃著瑩光的小魚在遊動,

  南河的眼波裡也遊動那細碎的光,袁香兒此刻的腦海中塞滿了他歡欣雀躍的聲音,

  (真的嗎?這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你一定沒有騙我?)

  他是那樣的心花怒放,以至於袁香兒差點被那樣排山倒海的快樂所覆蓋。

  她這才發現南河或許曾經誤會了什麼,他大概以為人類的女性有著擁有三夫四侍的風俗。甚至獨自憋屈著忍受了這個可怕的誤會那麼長的時間。

  袁香兒伸手摸了摸南河的臉,「南河,你怎麼會這樣想?我們人類也和你們天狼族一樣是個以一夫一妻為主的社會啊。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畢竟還是少數,何況,哈哈,男人和女人還是有些不同的。」

  「可是……」那位因為自己的誤會而苦惱了很久的大妖迷茫了。

  原來他一直在彆扭著這樣的事,即然是如此怎麼又還能做到這般義無反顧地將自己交托她?袁香兒被自己男朋友的單純可愛到了,決定哄他開心,

  「不管別人如何,我喜歡上了南河,只要你願意陪著我,我這輩子就只打算喜歡你一個。」她抵著南河的額頭,放低聲音悄悄地說,「以後都只喜歡南河,只想要南河,只親南河一個,只抱著南河睡覺……好不好呀?」

  即便是袁香兒,把這樣肉麻的甜言蜜語說出來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微微紅了面孔,覺得心跳有些加速。

  幸好那位可愛又單純的新手男朋友終於學會了自己主動湊過來吻她。

  他呼吸灼熱,閉著雙目,吻得虔誠而認真。用這具人類的身軀剛剛學到的技巧,小心翼翼地貼近,尋覓著唇瓣,溫柔而克制地探索著那令人沉迷其中的世界。

  空氣中沒有那種特殊的誘人甜味,只能聞到銀色的髮絲帶來的純粹清香。

  規規矩矩小心翼翼的親吻,沒有沾染著一絲情欲,他像捧著世界最最重要的珍寶,吻得真摯而虔誠。

  袁香兒伸手,摸到了一張濕漉漉的臉龐。

  我怎麼這麼糊塗,看他開心成這樣,我真應該早一點發現,早一些告訴他的。

  「也……只摸我的尾巴。」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南河局促地提了個自己的要求。

  這樣的氛圍,這句話和這樣含混的嗓音撩到袁香兒。

  她的腦海中湧進了一堆因為受到驚嚇沒有把持好而洩露進來的聲音,

  (我這樣親她是對的嗎?我有沒有做錯?)

  (你做得很棒,好的不能再好了)

  袁香兒在心裡回復他。

  本來就坐在屋頂邊緣上的二人,因為男主角的一時慌亂而滾落了下去。

  層層飛翹的屋簷和那些朱紅的牆壁在墜落的二人身邊穿過,瑩光的小魚受到了驚嚇四處飛散。

  袁香兒的身體在往下墜落,心卻在向上飛揚,她看著近在眼前的南河,真想大聲對他喊一萬遍,

  南河我好愛你!

  不過她不必喊出聲來,契約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她肆無忌憚地在南河的腦海中說著各種愛他的情話。

  看著他紅了耳朵,看著他軟成一灘春水,這種感受簡直太美妙了。

  快要掉落到地面的時候,南河才化為一隻銀色的天狼,袁香兒一下掉落進一個毛絨絨軟綿綿的懷抱中,被輕輕擁抱著漂浮在半空。

  昏暗的夜色裡,銀色的天狼仰面懸浮在無人的路面上,一個人類的女孩趴在他的懷中,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二人都不想說話,就這樣擁抱著隨性漂移了許久,視線裡逐漸出現了暖黃色的光,耳邊熱鬧了起來。

  他們已經不知不覺靠近了集市。

  在這個妖魔的世界,生活似乎並不太分晝夜,或者說夜晚的集市比白日更加的鬧熱喧嘩。袁香兒騎著銀白的天狼隨著街道的人流行走。

  身邊穿行著形態各異的妖魔,有身形巨大而恐怖的惡鬼,也有容貌美豔的嬌娘,更有俊逸瀟灑的郎君,當然少年兒童的妖魔也不少見。根本不能以外形判斷他們的年紀。

  這些或是走動或是飛行的妖魔身軀四周多半懸浮著一些發光照明的燈籠。形態詭異的燈籠在漆黑的夜晚中伴隨著主人前進,照亮地面的道路。整條街道因為這些行走遊動的燈籠而變得流光溢彩,絢麗多姿。

  「你們沒帶燈籠嗎?晚上沒燈籠這路可不好走。」一個走在他們附近的小妖怪說道。

  他把自己挑在手中的燈籠歪過來一點,順便照亮了袁香兒和南河眼前的路面。只見那些青色地磚的縫隙間,時不時地生長出一個個小小的黑色靈體,它們像是地底的蘑菇一樣,突然冒出來,化為沒有五官的小小人形,歡快地奔走了。

  若是沒有燈籠的照亮,極易踩到這些不斷生長出來的小小靈體。絆倒自己或是踩死它人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小妖怪像是一個人類小男孩的模樣,他有著和人類一樣的四肢,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衣袍,腳踏草鞋,頭上戴著半個骷髏頭,只露出一個小小的下巴,那個被他戴在頭上,不知什麼種類的妖魔頭骨垂落著長長的毛髮,將「小男孩」的整個身軀覆蓋,使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亂糟糟的骷髏怪。

  他手中的燈籠雖不會自動漂移,但也不是凡物,乃是一個鬼頭燈,那發光的鬼頭八字眉,三角眼,嘴角向下做出愁眉苦臉的模樣,口中還能說話,

  「自己都管不好,還顧著照亮別人的路呢。」那個鬼頭燈籠念念叨叨。

  「抱歉,我們家只有這一個燈籠,雖然囉嗦了點,但他照得很遠呢。」小男孩笑著說話,露出了一對小小的虎牙,很是可愛,「你們要去哪裡?我可以順道照你們一段路?」

  「謝謝你啊,我們住的並不遠,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袁香兒指了指不遠雕樑畫棟,鎏金貼彩的建築。

  那個小男孩面罩下的眼珠轉了轉,壓住了心裡的興奮。

  袁香兒並不知道的是,妖魔們天生地養,很少在意居住環境,這麼大的集市其實也只有裡舍一間供吃住的客棧。那間看起來伙食粗糙,床榻只是鳥窩的「酒店」卻只有一些身家富裕,對生活要求細緻的妖魔才會選擇在期中居住。

  大地在明顯地搖晃了一下,隨後又一陣搖晃。

  遠方傳來整齊劃一的吶喊聲,

  「嘿呦嘿呦!」

  「嘿呦嘿呦!」

  大地隨著這種喊聲,一下一下地震動搖晃。

  路邊熱鬧的商鋪迅速熄滅了燈光,關閉了店門,層層疊疊高樓的燈火一路慌亂地熄滅,遊動在裡舍上空的瑩光魚一窩蜂地湧進了屋內。

  路上的行走的妖魔亂成一團,一哄而散。

  袁香兒和很少出現在妖魔集市中的南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躲進巷子中的小男孩焦急地向著他們揮手,「快,快,你們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快躲進來,塗山大人回來了。」

  袁香兒和南河剛剛躲到男孩的身邊,

  遠處的雲層裡便亮出點點星火,那是一隻點著燈籠的長長隊伍。

  小小的星火以異常快的速度靠近,剛剛還喧鬧不已的集市,此刻漆黑一片,所有的妖魔都慌亂地將自己藏身在陰暗中,伏低著身軀,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紫石地面上捲起一股腥風,卻見滾滾雲層間先是降下一隻巨大的利爪,一把抓住了一隻躲避不及的鳥妖,在鳥妖瘋狂的掙扎中,毫不留情地將他捲上空中。

  淒厲的鳥鳴響徹在寂靜的月夜裡,很快嘎然而止,一篷鮮血從天而降,斑斑點點潑灑在紫石鋪就的道路上。幾滴刺目的血點甚至飛濺到袁香兒的手臂。

  街道的一端又亮起了黃色的燈光,那是從天而降的燈籠照亮了路面。

  「恭迎塗山大人。」

  「恭迎塗上大人歸來。」

  四處陸陸續續響起膽戰心驚的聲音。

  一隊肌肉虯結,氣勢洶洶的妖魔們,簇擁著一個小小少女從天而降。

  那少女的容貌清純而秀美,白嫩嫩的小手打著一把紅傘,一臉淡然地向前飛行。如果不是那被血色徹底浸紅的另一隻手臂,和胸前血跡斑斑的衣物,還有那掛著血絲的嘴角,誰也無法從那張單純無辜的小臉上看出她剛剛一言不發地殺死了一隻巨大的妖魔。

  她的身側,緊緊跟隨著那些身材高大爪牙尖銳的手下,身後還有一隊精赤著上身抬著巨大籠子的妖魔,他們扛著沉重的籠子,發出整齊的呼喝聲。那些蓋著布幔的籠子邊緣一路流淌下黏稠的血液,顯然裡面關押著她此次出征捕獲的戰利品。

  這樣一隊詭異而強大的隊伍,像是一陣刮過集市的颶風,肆無忌憚地席捲了一條生命之後,迅速穿越街道,逐漸消失在遠處的黑暗裡。

  等到那隊伍的燈光徹底消失不見,躲在角落裡的妖魔們方才鬆了口氣,紛紛露出頭臉。

  「這就是塗山嗎?她看起來那麼小,我簡直沒有反應過來。」袁香兒摸了摸胸口站起身。

  「在靈界,實力強大的妖王都有屬於自己的地盤,這裡附近很大一片區域都是這位塗山大人的勢力範圍。要走到青龍所在的區域,還有很遠的一段路程。」

  「那這麼說來,這裡的妖魔難道不是她的子民嗎?她就這樣的……」袁香兒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親眼看見妖魔王血淋淋的隨手殺戮,讓她有些心驚肉跳。

  「大王剛打了勝仗,肚子餓了,又興奮,誰還管你子民不子民的,只能怪那隻鵪鶉倒黴啦。」他們身邊的一隻妖魔爬起身來,心有戚戚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幸好大王出門的次數不多,只要避著點就好。」

  袁香兒這才發現剛剛拉他們躲進這裡的小男孩不見了身影,她想要從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中摸出一張用來照明的符籙,誰知卻摸了個空。

  那位一路十分熱情的小小男孩,居然是一個小偷!

  「怎麼了?」南河看袁香兒的表情不對。

  「我居然也有這麼看走眼的時候。」袁香兒又好氣又好笑。人間熱鬧之處多有竊賊慣偷隱匿期間,怎生料得到在妖魔的世界竟然也有一樣的行當。

  「我就在你身邊,竟然沒發現他竊走了你的隨身之物。」憤怒的南河因為生氣而妖魔化,臉部的上半部分長出了銀色毛髮,「你回去等我,我必把這個小偷找出來。」

  「算了算了,這要去哪裡找?」袁香兒拉住了他,「荷包裡也就幾張普通的符籙,改天花點時間再畫幾張就好。」

  回到裡舍的時候,遠遠地就聞到一陣濃郁的肉香。

  胡青正在把南河打來的那隻山豬烹飪烤熟。她在人間生活了數十年,刻意學習過,十分精通烹飪之術。此行又特意收集了各種佐物配料。在這裡得了適合的烹飪的材料,又有可以借用大廚房,正好可以一試身手。

  先將豬肉用各種香料醃制,揉搓入味,再刷上醬料蜂蜜,在碳火上轉著圈,嗞啦嗞啦烤得油花直冒。

  裡舍的橫樑,地板,各處角落裡蹲著無數雙眼睛,隨著味道的越來越香齊齊響起吞咽口水的聲音。

  老闆娘厲娘一路出來趕人,「看什麼看,看什麼看,這是別人特製的,有靈石沒地買。都別看了滾回去睡你們大頭覺。」

  趕走了一眾大小妖怪,她自己扒拉在欄杆邊,長長的脖子繞了好幾圈,恨不得貼到那隻還沒烤好的烤豬邊上先咬上一口。

  「嘿嘿嘿,九尾狐妹子好俊的手藝,有沒興趣留在我這裡幫忙呀,一切待遇都好說。」

  胡青不說話,轉著烤豬,在表皮上灑一層薄薄的孜然,那香料的氣味經火焰炙烤,混和著熟了的肉香飄逸出來,勾得厲娘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袁香兒挽起袖子上前幫忙,纖手舞銀刃,銀光連閃,一片片外焦裡嫩,流淌著肉汁灑著孜然和辣椒粉的烤肉,隨著她手中銀刀的翻滾,落進了託盤中。

  「好……好妹妹們,分姐姐嘗一口吧?就一口?」

  袁香兒將一塊香酥的豬手叉在小碟中,托在厲娘的面前,「這可是我的食物,得來也不容易,分給姐姐吃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事想和姐姐打聽一二。」

  「你說,你說,但無不言的。」

  袁香兒把那碟豬手遞給她,又分裝阿青烤好的肉食,喊烏圓,渡朔和南河上桌。

  眾人才剛剛坐定,厲娘已經連皮帶骨將整個豬手嚼了大半,被燙得直咧咧嘴,「好吃,好吃,浮世來的果然名不虛傳。你們能多住幾天就好了,只要你們願意留著,住多久我都可以不收費。嗚嗚,好燙。」

  胡青就笑了,擦了擦手上的油脂坐下來,「厲娘覺得這道菜肴何如?若是釜之於龍穴之前,不知是否能引青龍大人睜眼一見?」

  「原來你們想找青龍大人啊?」厲娘口裡不停含混不清地說著話,「那隻龍的脾氣可不太好。」

  「雖然你們做得菜很是不錯,但那隻龍可不比我等,她遊歷浮世遍嘗天下美食。也不知道口味到底刁到什麼程度。」厲娘耿著長脖子把豬肘子整個咽下去,眼裡盯著桌上的盤子,「不過她也不是沒有別的愛好的嘛。」

  「哦?願聞其詳。」袁香兒給她夾了一大塊豬排。

  「這還用說嘛,咱們都是女子,誰還能不懂呢,」她手上拿著油汪汪的肉,揶揄地用手肘捅了捅袁香兒,眼睛向著南河和渡朔擠了擠,「你但凡能捨得把這兩位隨便獻上去一位,我想青龍大人都會願意從龍穴中出來,見上你一面的。嘿嘿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46 AM

第六十九章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一行準備離開,厲娘依依不捨地將她們送出門。

  她心裡很是掛念著昨晚上沒能吃夠的烤肉,恨恨地咬著手裡的帕子,「真的不能多住些時日嗎?非要那麼趕著去的嗎?在我這裡住個三五十年再走嘛。」

  往來路過的大小妖魔們驚訝不已,伸頭伸腦地張望。

  「這幾位都是些什麼來頭?讓老闆娘這樣地器重。」

  「就是,窮奇大人來入住的時候,都沒見到老闆娘這樣地不捨的相送呢。」

  在這間妖魔旅館的住宿,對袁香兒來說是一種十分新奇有趣的體驗。她取出一小袋雲娘製作的蜜汁竹蒲豬肉脯送給老闆娘,感謝她免費招待了大家一晚。

  厲娘叼著一小塊肉乾放在口裡嚼一嚼,眼睛一下瞪圓了,「嗯?這個也好吃。好好吃。」

  昨天被南河嚇跑了的山侍居然也跟過來送行,他收起了豬鼻子和獠牙,又恢復了那副風度翩翩的模樣,捧著一個不起眼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蹭過來,討好地遞給袁香兒,

  「住在我家的翠花就最喜歡這些小玩具,她說只要是人類的姑娘沒有不愛的,送給你呀,你看看喜不喜歡。」

  袁香兒打開匣子,險些被滿滿的珠光寶氣給晃花了眼,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晶瑩剔透的各色紅藍寶石,水頭瑩潤的翡翠白玉,胡亂裝了整整一匣,隨便拿出一枚到人間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物。

  但在山侍的口中,這大概真的只是稍微有些價值,可以用來哄人類開心的小玩具。

  「真的很漂亮,」袁香兒仔細欣賞了一番,蓋上盒子,把匣子推了回去,「不過我不能收。何況我接下來還要走很長的路,帶著也不太方便。就謝謝你的好意了。」

  山侍期待著的神情一下耷拉下來,「連禮物也不肯收嗎?那讓我摸一下行嗎?我就摸一下?」

  他的眼神發亮,搓著雙手,一臉躍躍欲試想要在袁香兒腦袋上或是哪裡摸一下。

  袁香兒無奈地看著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剛剛把南河帶回家的那段日子,後悔得直想捂住自己的臉,那時候動不動就想要摸南河一把的自己,看在南河的眼中大概也是這副猥瑣的模樣吧?

  摸一把肯定是不能同意的。

  好在來的時候雲娘在她的行禮中裝了不少的零食,袁香兒排除了豬肉製品,翻出了一包軟糖南棗核桃糕,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山侍,算是答謝昨晚的宴席。

  於是厲娘和山侍一位啃著豬肉鋪,一位舔著核桃糕,眼淚汪汪地站在裡舍的門口目送她們離去。

  「嗚嗚,你們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回來還要住我這裡的呀。」厲娘揮著手絹,開始情真意切地擔憂著她們的一路安危。

  「阿香你慢慢考慮一下,我家裡的屋子隨時給你準備著,金屋,全金的屋子。嗚嗚。」山侍也猶不死心地喊,看見南河回頭瞪他,才瑟縮地閉住了嘴,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位天狼的對手,不過養寵物嘛,拼的本來就不是戰鬥能力,而是財力和溫柔,山侍覺得自己還是有那麼一絲希望的。

  「你這是什麼東西,聞起來好甜,分我吃一塊?」厲娘長長的脖子繞著山侍轉了半圈,盯著他袋子裡的食物直看。

  「不行,這是可愛的人類小姐姐送給我的,我自己都捨不得吃。」山侍珍惜地捂緊袋子口。

  「不要小氣嘛,我把我的豬肉鋪也分你一小條。」

  「不,你這個混蛋,憑什麼叫我吃豬肉。」

  「吃一口有什麼關係,又不是你身上的肉,真的很好吃。」

  ……

  騎在南河背上走出了很遠的袁香兒聽見身後傳來的巨大的響動聲,回頭看去只見裡舍的門外滾起濃濃煙塵,濃煙之中,一隻獠牙鋒利的巨大豬妖和一隻肢體如同觸手一般柔軟的魔物纏鬥在了一起。

  袁香兒:「啊,他們倆怎麼打起來了?」

  烏圓停在她的肩膀上,回頭向後張望,

  「沒事的,他們倆是朋友,我爹說了朋友之間多打打架感情才會更好?」

  「哦,真的是這樣的嗎?」

  「其實,那個,好像也不一定,」烏圓撓了撓腦袋,「有一次我看見鄰居家的食朧姐姐就不小心把她最要好的朋友給打死了,為了不浪費,她把她的朋友整個吃下肚子裡去了,嚇得我做了一個月的噩夢。」

  「食朧姐姐是誰?」

  「她的本體好像是螳螂吧?我不知道,我爹說娶誰做老婆都不能娶她們一族。」烏圓回憶起少年時期的噩夢,哆嗦了一下。

  袁香兒想想那樣的場景,同樣哆嗦了一下,覺得十分驚悚。果然妖魔的世界雖然絢麗多彩,但還是外面的浮世比較適合人類生活。

  出了這一段熱鬧又繁華的集市,周邊的景色很快又恢復了肅穆荒涼。

  妖魔們大都不好群居,集市之外各自的住所都分隔得很遠,即便是坐在南河的背上一路在山野間飛奔,也要走上許久的道路,才會偶爾看見一兩個妖魔所築的奇特而巨大的巢穴。

  反倒是數百年前,人類留下的痕跡,一路藏在那些茂密的野草和綠葉之下,時不時露出殘圭斷璧的一角,彰顯著這個世界曾經到處都遍佈著人類這種生物的足跡。

  那些巨大而威嚴的石製神像,被苔痕和藤蔓爬滿身軀和面孔,寂寞而孤獨地被遺忘在荒野茂林的深處。

  走在前方的渡朔突然停下腳步,打了一個手勢,一行人立刻跟著停下,伏低身體藏進了高高的荒草叢中。

  片刻之後,石像林間傳來窸窸聲響,一隻四肢瘦長的小妖慌忙衝出叢林。幾乎於此同時,一隻全身赤紅的巨大魔物從一座神像之後挾帶狂風虎撲而出,巨大的手掌按住了倉皇逃竄的小妖,那隻小妖努力伸張著細長的手臂,還來不及發出叫喚聲,已經被紅色的魔物一口咬住頭顱,生生撕成兩半。

  紅色的血液飛濺在那座神像腳下,妖魔肥大的身軀遠遠背對著袁香兒等人的方向,蹲在地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血腥的一幕還沒結束,袁香兒卻發現那石像的頭顱上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著一位人類模樣的小小女孩,少女的神色冷漠,她赤著雙腿,白嫩嫩的小手上握著一柄雪亮的長刀,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渾然不覺的魔物。

  正是那位恐怖的塗山大人。

  渾身赤紅的魔物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慢慢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轉動著銅鈴一般的眼珠,緩緩抬起頭來,在看見頭頂上方那個女孩的一瞬間,他飛快地丟了手裡的食物,肥碩的身體以意想不到的敏捷動作從地上彈起來,拔腿就向外跑去。

  少女纖細而小巧的身軀從神像上躍起,冰冷的刀光在空中閃了一下,魔物那巨大的紅色頭顱便骨碌碌滾落進了草地間,女孩這才剛剛從空中落下,雪白的小腳輕巧地踩在了那顆幾乎比她還高的頭顱上。

  她甩掉刀上的血,轉過頭來準確無誤地看向袁香兒等人藏身的方向。

  「乖乖出來領死。」

  明明是清澈而美麗的大眼睛,卻在一眼之下看得袁香兒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她有了一種被一隻亙古的巨獸死死盯住了的感覺,幾乎要咬住牙關才能克制自己心裡升起的本能畏懼。

  南河和渡朔都在這一瞬間化出巨大的妖形,雙雙擋在她們的前方,將袁香兒,胡青和烏圓護在身後。

  「哎呀,在這個地界,竟然還有敢忤逆我塗山的傢伙存在麼?」少女站在巨大的魔頭上,迎風舉起手中的雪刃。

  就在戰鬥一觸即發之際,她突然看著渡朔的身後愣了愣。

  「咦?這麼年輕的同族?」塗山那張戴著面具一般的小臉突然有了表情,雙眼彎了起來,舉袖掩口,「呵呵呵,好可愛啊,許久沒有見到這麼小的同伴了。那麼看在你的份上,今日便饒恕了。」

  她留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提起那顆碩大的紅色頭顱,赤足一點輕輕鬆鬆飛上了天空,身影很快在雲層中變得極小,逐漸看不見了。

  眾人緊繃的心方才狠狠地鬆了口氣。

  經過剛剛那些妖魔的打鬥,纏繞在石像上的藤蔓植物脫落了不少,露出石像悲憫垂目的面容。

  「這些都曾經是人類所崇拜的古神呢,我親眼見過人類花了好大的力氣修築這些神像,每日虔誠地拜啊拜的,我還以為他們會永遠地這樣崇拜他們的神靈。」胡青一路跑著一路看隱秘在叢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神像,

  「想不到不過是數百年,浮世裡的人類好像已經將他們全忘了。」她十分唏噓感慨。

  「忘記也不是壞事,」渡朔放慢腳步,站在前方的萋萋草木間等她,「不再被人天天惦記,不再被人時時呼喚,他們可能才靜下心來,想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阿青,走了,跟上來。」他向他的小狐狸伸出手。

  「嗯,我來啦,渡朔大人。」

  四肢靈巧的小狐狸搖擺著九條毛絨絨的尾巴,飛快地在月光下越過草木紛飛的野地,化身為容顏嫵媚的女子,笑面如花地挽住了屬於她一個人的山神。

  「人類真的這麼善忘的嗎?那麼再過個一兩千年,浮世的人類是不是就會徹底地忘記了這個世界還有我們的存在過啊?」烏圓不滿地在袁香兒耳邊說,「枉費我這麼喜歡你們的啊。」

  袁香兒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可惜的是,好像確實如此。」

  一千年以後,人類會變成怎麼樣的生存模式,別人說不上來,但袁香兒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所謂的妖魔,鬼神在那個時代,已經成為了傳說中的故事,世界也和如今大不相同,人類徹徹底底地是那個世界的主宰。

  「阿香,這對人類來說是一件很好的事吧?」南河抬頭看著剛剛升起在天邊的天狼星,回想起因靈氣稀薄而遠遷的族人,「靈炁不能在浮世流通,妖魔鬼神漸漸不往,人類得以安居樂業,互不攪擾,彼此相安,確實對脆弱的人類來說,是一件好事。」

  「雖然看起如此,可是……」袁香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南河這個問題。

  可是即便有絕地天通之能的神仙,就真的能夠看透人類的命運嗎?

  數百年前,不知世間哪位大能施展神通,將浮裡兩界分離,阻斷了浮世靈炁的來源。從那之後,人類才能漸漸擺脫恐怖的強大妖魔,過上了繁榮安定的日子。數百年前改變這個世界的是誰無人得知,但從結果來看,他或許是真心想要守護在妖魔面前脆弱無力的人類。

  即便跨越了千年的時代,袁香兒並不能確定人類最終的宿命是否因此而變得更好。從眼下看來,身體脆弱的人類避開了強大的妖魔,莫測的鬼神,從此成為世間的主宰,似乎是一件絕好的事情。

  可是失去了對世界的敬畏之心,沒有了天敵,人類或許以更快地速度,自己毀掉了自己奇幻而美麗的世界。他們在小小的星球上無限地繁衍,毫無顧忌地破壞自己所居的環境,每個小小的人族都在那個世界緊湊而忙碌地打轉,逐漸忘卻了真正的自然和天空……那樣失去靈氣的將來真的是最好的世界嗎?

  再往前走,叢林間漸漸出現了一些漂亮的白色樹木,它們有著紫紅色的軀幹,垂掛著潔白柔順的枝條。

  那些晶瑩剔透的純白枝條在風中連成一片,輕輕搖擺,空中隱隱傳來細碎悅耳的晶體碰撞聲,如夢似幻,動人心神。

  「這是白篙樹,阿香,樹上的汁液味道甘甜,食者不饑,可以釋勞,我去取一點給你嘗嘗。」南河前往樹下,折斷一根白色的枝條,從枝條的斷口便流出一股蜜色的液體,南河將其接在杯子裡,遞給了袁香兒。

  袁香兒嘗了一口,果然如蜜糖水一般,又香又甜,異常可口,最神奇的是,喝了不過幾口,肚子裡的饑餓之感便散了好些,奔波走了一天的疲憊也都消失無蹤。

  「真的很好喝,這麼神奇。我多裝一點帶在路上喝?」

  袁香兒拿出水壺,分開白色的枝條,正要折斷枝條取樹汁,卻看見了不遠處的另外一棵白篙樹下站著一個小男孩正在和她做著相同的事,

  那個小男孩同時看見了袁香兒,二人彼此一愣,他迅速丟下手中的枝條,轉身就跑。

  南河的身影已經越過了袁香兒,迅速向前追去。

  「抓住他,就是這個小偷。」袁香兒指著那個逃跑的身影喊道,撥足跟上前去。

  烏圓扒拉在她的肩頭,被顛得直喘氣,「什麼小偷?」

  「上次和你說的,在集市上偷了我的荷包的小偷。」

  「什麼?偷了阿香的東西?快!抓住那個不要臉的小賊!」烏圓吱哇大喊。

  一行五人齊齊向著那身材小巧的男孩追去,小男孩的身影在白色的樹林間左一閃右一閃,異常靈活,顯然對此地極為熟悉。

  「奇怪,他看起來不太對啊。」烏圓趴在袁香兒的肩膀上,開了他的真實之眼,「他看起來不太像妖魔,好像是……沒錯了,是一個人類。」

  「人類?」袁香兒吃了一驚,「不可能,人類的孩子有跑這麼快的嗎?」

  「我說不上來,反正他確實是一個人類,或許他用了什麼特別的辦法,才能跑得這麼快。他披著那個骷髏和毛髮,大概是為了帶點妖魔的氣息好混跡在妖魔中,畢竟大部分妖魔區分人類,也只是依靠氣味聞一聞。但我不一樣,我一眼就能看穿了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58 AM

第七十章

  雖然那個男孩逃跑的速度異常迅速,但還是很快被南河追上。

  就在南河的手即將抓到他肩膀的一瞬間,一隻手掌從旁突出,截了住南河的手。

  來者是一個年輕的人類男子,他和南河二人拳拳相對,各自彈開數步,又揉身再上,迅速衝撞到了一起。

  待袁香兒等人趕到的時候,南河同突然出現的男子彼此之間已經拳腳相交,過了十來招了。

  袁香兒停下腳步定睛一看,和南河交手的是一位人類,衣著破舊,眼神桀厲,淩亂的鬢髮胡亂抓在腦後,左目上留有一道醒目的傷疤。

  對於南河的戰鬥模式,袁香兒還是很熟悉的,有了使徒契約能找到南河的位置之後,她經常跟著去天狼山內偷看,知道平日裡對自己軟綿綿的南河打起架來,卻一貫是不管不顧地兇狠。或許是從小在危險的環境中長大練得一身戾氣,他的戰鬥往往是對敵人狠,對自己也從來不太顧惜。

  很多時候,敵人是被他不要命的打法嚇得先膽怯三分,更有直接夾著尾巴退讓逃脫的。

  但眼前這個人類模樣的男子,卻彷彿和南河一個路數。

  兩人撞在一起各自出的都是殺招,砰砰怦怦一頓拳腳之後,那人倒退了十餘步。他伏地身體卸掉慣性,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絲,腳下一頓,再次衝向南河。

  「這也是人類嗎?」烏圓遲疑了一下,「不不不,我看出來了,他不是純正的人類,他身上混著妖魔的血統。」

  「偷東西還敢挑戰我南哥,看我去撓花他的臉。」烏圓想跳下去湊熱鬧。

  袁香兒眼疾手快提住了小貓的後脖子,「他看起來還不是南河的對手,我們且看著就好。」

  「一個半妖,在近戰上能和南河有一拼之力,挺厲害的呀。」胡青也同樣停下腳步,站在袁香兒身邊觀戰。

  袁香兒對於妖魔間的戰鬥不夠瞭解:「這樣算是很厲害的嗎?」

  「小南的近身戰鬥是十分強悍的。」渡朔袖著雙手一旁觀戰,「法術上姑且不論,如果只論近戰,便是我對上南河,也都沒什麼取勝的把握。」

  戰鬥看起來很激烈,但南河顯然還沒有盡全力,所以大家也只是站在一旁觀戰,還沒打算出手相助。

  但下一刻卻戰況急轉,就在南河擊倒那人,準備出手鎖拿的瞬間。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來,眼眸中出現一片綠芒,空氣在那一瞬間變得濕潤,彷彿萬物都開始舒展,周圍那些白篙的枝條輕輕搖擺,發出玻璃般的碰撞聲,無數的植物藤蔓在地面上瘋狂蠕動,很快緊緊纏繞住南河的雙腿和身軀,限制了他的行動,一層一層的植物覆蓋上來,死死想要捆束住南河。

  「阿駿,跑。」

  那人在困住南河的同時,卻不再戀戰,口裡招呼一聲,果斷開始逃跑。

  「想跑也沒那麼容易。」渡朔輕笑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向前方淩空一指。

  正在飛奔的男子彷彿被空氣中某種無形的力道壓了一下,他從半空中掉落,在地上滾了一圈,卻又迅速翻身而起,繼續向叢林深處奔去。

  但就是這樣一瞬間的耽擱,已經使他失去了逃跑的時機。一聲憤怒的狼嚎響起,漫天斷裂飛散的藤蔓中出現了一隻巨大的銀色天狼。兇狠的天狼搖動鬢髮,一躍而出,張開大嘴一口咬住了企圖逃跑的敵人。

  「不,別傷我哥哥。」

  偷了袁香兒荷包的小男孩從白篙樹林間連滾帶爬地跑出來,

  「我把東西還給你們,別傷我哥哥。」他的腦袋上戴著妖魔的骷髏,身後披著獸皮,像一隻小小妖獸般一路飛竄出叢林,雙手高高舉著袁香兒的荷包。

  「混蛋,阿駿你先跑,他們是妖魔,快跑!」被南河咬住的哥哥從南河的口中掙扎伸出手臂,一面不顧受傷爆發出力道企圖反抗南河,一面開口阻止自己弟弟送死的行為。

  名叫阿駿的小男孩已經不管不顧地跑到了南河面前。在天狼巨大的體型之下,他小小的身軀顯得十分瘦小,但他還是撲通一下匍匐在南河腳下,把腦袋埋在土裡,雙手哆哆嗦嗦舉在頭頂,捧著那個荷包,

  「東西還給你們,大人,饒恕我一次吧,求求你們了。」

  南河眯起細長的眼睛看了他片刻,把他受了傷的哥哥吐在地上,化為人形,伸手接過他的荷包,遞給了袁香兒。

  袁香兒打開荷包一看,符籙整整齊齊的沒有少,放在荷包裡的幾顆桂花糖卻不見了,她看了一眼那個偷了她東西的小男孩沒有說話。

  這個男孩六七歲的年紀,混跡在市井之中,該討喜的時候很能討喜,該求饒的時候毫不猶豫地跪地求饒,已經算得上十分的圓滑世故。能在這個年紀便這樣成熟的孩子想必生活得不容易,她雖然不太喜歡,但幾顆糖果就不打算再提了。

  被阿駿扶起來的兄長似乎從袁香兒的細微神情中看出了什麼。

  「你還欠人家什麼沒還?」他低聲問努力攙扶著自己的弟弟時駿。

  時駿低下小腦袋,伸手在口袋裡摸了半天,髒兮兮的手掌攤開,掌心裡放著一顆用糖紙仔細裹著的桂花糖,

  「對,對不起。都被我吃了,只剩這一顆,本來是想留給哥哥你的。」他可憐兮兮地和哥哥道歉。

  他的兄長看了他半晌,轉過身取出一塊不太起眼的靈玉,

  「我們用這個抵。」他說。

  時駿畢竟年紀還小,一下喊了出來,「可是哥哥,這是你拼命打贏比賽才得到的。」

  他癟著嘴,眼眶裡迅速包起了眼淚。

  父親去世後,家裡欠了不少錢,日子不太好過。哥哥時複雖然很厲害,但是卻不願意像他一樣在集市上混一些快錢還債。每一塊靈玉都掙得十分不易。可是每次他偷東西若是被兄長發現了,時複總要狠狠教訓他一頓。從前時駿不太理解,直到今日,害哥哥差點丟了性命,付出了不輕的代價,他的心裡才有些後怕起來。

  時複沒有看他,只是看著袁香兒,

  這裡是靈界,靈氣充沛,不怎麼起眼的靈玉並不算很值錢的東西,但抵幾顆糖果總是綽綽有餘的。

  「不必了,幾顆糖果而已,收回去吧。」袁香兒說。

  時複拉住想要上前收回靈玉的弟弟的手,帶著警惕看著南河和渡朔慢慢地後退,最終拉著弟弟轉身隱沒進白篙林的深處。

  等到倆兄弟遠離之後,南河看著白茫茫的一片林子說到,「看來這附近或許會有人類居住的村落。」

  靈界分離之後,有少量人類因為總總原因,被遺留在這個世界。這裡的白篙樹對人類來說,好吃又容易飽腹,留在裡世的人類都喜歡群居在白篙林的附近,據說成片的白篙林會誕生樹神,守護著周圍生活的人類。

  「是嗎?會遇到人類嗎?」袁香兒有些期待。

  他們進入這個妖魔的世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一直看見各種奇形怪狀的生靈,讓她帶上了一種思鄉的情緒。有可能見到一些自己的同伴,令袁香兒十分開心。

  果然,穿出了白篙林之後,出現了一片紅色岩石構成的峽谷。

  狹窄的谷道,兩側是光潔如鏡的紅色石牆。從峽谷中穿行而過,可以清晰地看見一行人在石壁上的倒影。

  袁香兒側目看去,自己的模樣和現實中一般無二,可是走在她身邊的南河明明是人形,在石壁中現出來的卻是一隻雄壯的天狼,南河的身後是一隻形態優雅的蓑羽鶴,正邁著長腿,不緊不慢地走著。

  狐狸模樣的胡青跟在蓑羽鶴的身邊,她的身後有著九條長長的尾巴。

  蹲在袁香兒肩膀上的烏圓正奶聲奶氣的說話,彷彿比他變化出的模樣還更可愛幼小一些。

  「不可能,我才沒有這麼小。」烏圓不高興地說。他努力把自己的外形變得更為成熟威風,但石壁上的影像卻毫無變化。

  「這叫赤血石,赤血石構成的石壁天然可以映出生靈的本來模樣,任何法術變化在它的面前都沒有作用。」胡青給袁香兒解釋,「可惜的是切割下來之後的石頭卻失去了這種奇特的效果,所以也只能在現場看看,並沒有什麼大用。」

  胡青邊說著邊悄悄看著石壁,用細長的前肢,摸了摸自己尖尖的臉頰,

  自己的原形還算整齊漂亮吧?毛髮也十分乾淨有光澤,應該沒有在渡朔大人面前丟臉吧?

  袁香兒正一臉新奇地看著鏡中的景象,伸手搆著南河披散在身後的銀髮摸了摸。

  「我們南河的毛髮好漂亮啊,亮閃閃的像星星一樣,鏡子裡外都一樣呢。我們烏圓也好可愛啊,比真實的樣貌更可愛了。」

  真希望渡朔大人也能像是阿香那樣,摸摸我的腦袋啊。九尾狐捲了捲九條毛絨絨的長尾巴,嫉妒地想著。

  很快走出峽谷,眼前豁然開朗,出乎袁香兒意料之外,峽谷內是一個和外面的人類世界已經大不相同的小鎮。

  四面環山的小鎮內有著整齊而劃一的道路,那些搭建在路邊的房屋奇特而古怪,有用妖魔骨骼做成的屋粱屋脊,有用特殊彩色薄膜糊成的窗戶,用碩大貝殼頂成的屋頂。

  穿行在街道上的人類一個個容貌俊美,身材勻稱,身上穿著的衣服依稀是記錄於書籍上數百年前的款式。

  符紋咒語在這裡似乎被廣泛應用,街道上行走的車輛並沒有馬匹牽引,而是在車輪上描繪了精密的符咒,鑲嵌著靈玉,自行滾動前進。

  掛在屋簷下的燈籠也不點著蠟燭,而是種植了可以汲取天地靈氣發光的植物。

  街邊的小店裡擺放售賣各種奇特的妖魔面具,之前遇到的小男孩時駿戴在頭上的骷髏頭,原來不過是這裡常見的款式。

  總而言之,數百年生活在妖魔雲集的裡世中的人類,生活似乎和浮世已經大不相同了。

  路上的行人見到袁香兒一行出現,無不露出了稀罕好奇的神色。

  他們遠遠地看著袁香兒和她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交頭接耳相互討論著,一時卻似乎沒人願意靠近路口那片巨大的紅色石壁。

  過了片刻,一位婀娜多姿,妖嬈秀美的年輕娘子才分開人群,小心地靠過來招呼,

  「姑娘看起來不像本地人?不知仙鄉何處呀?」這位娘子滿面笑容,熱情而親切,帶著一絲打量和好奇。

  袁香兒眨眨眼睛,忍不住向著石壁來回看了幾次,面前出現的這位貌美如花,身材窈窕的小娘子,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十分矮胖,面上還長著一塊塊異色的斑紋,實在和她出現在袁香兒面前的形象差別太大。以至於袁香兒被分了神,幾乎接不上她的話頭。

  「啊,我是從浮世來的。」她勉強壓制住了吃驚,沒顯得過分失禮。

  聽到了這句話,人群哄一下熱鬧了起來,

  「浮世來的人類?已經有上百年沒聽說有浮世的人到來這裡了吧?」

  「是純種的同族啊,好少見呀,一點都沒有用法術改變容貌,真是和赤岩上的影子一模一樣。」

  「浮世的姑娘,天然就這麼漂亮嗎?」

  「她還帶著妖魔的使徒呢,好厲害啊。」

  人們一個個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這裡的人們對於浮世來的同伴似乎比對南河這些妖魔更為稀罕,他們甚至熱情地開始邀請袁香兒去自己的家裡做客。

  「難得有浮世來的客人,小娘子去我家歇個腳,我家裡釀著上好的鹿胎酒,正好招待客人。」

  「還是去我家吧,我的屋子裡備有取暖的法器,一室如春,可以好好休息。」

  「都別和我搶,我家庭院大些,可以品茗賞雪,去我家最是得宜。」

  袁香兒有些應接不暇。

  眼前的每一個人,放在外面的世界來看都可以算得上容姿俊美,器宇不凡。

  但卻和他們在石鏡上的倒影差別甚大,顯然這裡十分流行用術法改變容貌身形。

  正在混鬧間。一隊衣著鮮亮的僕從開道分開人群,只見那鈿轂香車,華蓋朱輪,無馬自行,碌碌而來。

  容貌俊美的僕從掀起車簾,扶下一位翩翩如玉的郎君來。

  「郡守大人來了。」

  「見過郡守大人。」

  「小娘子,這位是牧守我們這一方天地的郡守大人。」

  圍觀的百姓們紛紛行禮,為袁香兒介紹他們這小小一塊土地的管理者。

  這位年輕貌美,派頭不小的郡守大人下得車來,在侍從的簇擁下越過人群,先是抬首望了望石壁上的影子,很高興地點了點頭。

  但他自己卻十分小心地沒有暴露在石壁照映的範圍內。

  「躲那麼遠也沒用,你別看他長得人模人樣,其實又矮又肥,滿臉的疙瘩。」烏圓悄悄把自己眼中的畫面告訴給袁香兒,吐了吐舌頭,「是這裡最難看的一個。」

  「客人遠道而來,本地已數百年沒有接待過浮世之人,當以貴賓待之,還請貴客隨我入郡守府休息。」

  那位俊美而年輕的郡守大人笑著相邀。

  袁香兒想要婉拒,但那位郡守已經喚來軟轎香車,一行人連同沿途百姓,熱情地簇擁著袁香兒等人來到郡守府。

  峽谷的土地也不過浮世中一個普通村鎮的大小,居民數量一眼望去也並不算多,但因為是遺落的世界,這位地方官員給自己封了郡守這樣的高位,並搭建了氣勢不凡的郡守府。

  大塊赤紅石搭蓋的府邸軒昂壯麗是整個鎮子中最華美的建築,居中一棵高高的白篙樹生長出了庭院,樹下擺放著供桌香爐,樹上掛著祈禱的彩幡,十分顯眼。

  郡守親自將袁香兒一路迎進府邸,在白篙樹下設宴款待。

  「鄙人姓呂,家主乃是周王室近臣。姑娘從浮世來,不知當今天下局勢如何,是否知曉我族於浮世的那一支血脈是否依舊安泰?」呂郡守介紹起自己的身世,並詢問袁香兒浮世的情形。

  「現在已經不是周朝了,周之後早已改朝換代數次,呂氏倒還是大族,雄踞在東北一帶。」

  呂郡守聽說世間已經改朝換代多時,不免唏噓了幾句。

  綬帶綸巾,眉目如畫的濁世佳公子,低頭為逝去的故國嗟歎,要不是烏圓不停悄悄用使徒契約給袁香兒洗腦,袁香兒險些都被他的外貌蒙蔽了。

  (我看出來了,他有一點蜥蜴的血統,你看他分叉了的舌頭正在吐出來,我不喜歡蜥蜴,一半人一半蜥蜴更不喜歡。)烏圓在袁香兒腦海中說。

  袁香兒寒毛聳立,她比較害怕這種冷血動物,起了一背雞皮疙瘩,勉強不失態地對著呂郡守那張白皙漂亮的面孔。

  「在座的幾位這些都是你的使徒嗎?姑娘真是厲害,能以妖魔為使徒,難怪能獨自走到這裡。」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確實多虧他們的幫助我才能平安走到此地。」

  呂郡守並不像浮世的人類那樣懼怕妖魔,他甚至向著南河和渡朔,各自敬了一杯酒。

  但南河渡朔他們對他十分冷淡,他也只好敬畏地舉杯為禮,不敢再招惹,他們似乎十分明白妖魔的強大和瞭解妖魔的性格。

  「我從古書上看到,浮世的人類都是純種的,而且不願意去妖魔家打工的嗎?」呂郡守扶袖為袁香兒添酒。

  (他的手上一半皮膚都是鱗片,黏糊糊的。啊,我不要喝他倒的酒。)烏圓繼續吐槽。

  「是的。浮世的大部分人都害怕妖魔,或者很少接觸妖魔。」袁香兒一邊在腦子裡聽烏圓的吐槽,一邊擺出笑臉應酬呂郡守,感覺十分苦逼。

  「是這樣的嗎?好可惜啊,在這裡純種人類去妖魔巢穴工作的收入很是不菲,福利也很好,我們鎮上的百姓但凡找個好主家,都能得到大把的黃金靈玉,每月還有固定的休沐日呢。」呂郡守貌似隨意地介紹這裡世的情形,輕輕抬起漂亮的眼眸看袁香兒。

  「這樣聽起來,好像確實不錯。」袁香兒並不覺得不錯,對她來說待遇再好,她也不太願意成為別人收養的寵物。

  「古籍上面記錄著浮世的生活,和我這裡大不相同,令人十分好奇。聽說你們的燈籠是用明火的,那樣不會燒起來嗎?」

  「好像浮世沒有白篙,動不動糧食不夠吃,百姓會不會因為糧食短缺而餓死呢?」

  呂郡守對浮世十分好奇,問了不少的問題,庭院中美麗而巨大的白篙枝條,隨風飄搖,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響,如夢似幻,

  袁香兒抬頭看著那些冰雪一般漂亮的白色枝條,「這種樹木確實十分神奇,有了它的存在人類生活便利了許多,為什麼浮世沒有了呢?」

  「這棵白篙是我們赤石鎮的守護神,她賜予我們人類的不僅是食物而已呢。」

  年輕的郡守坐在樹下,虔誠地合攏雙手,向著庭院中的擎天巨樹朝拜,

  他祈禱之後,回過頭來,「你如果在我們赤石鎮居住得久了,會和我一樣感謝白篙神的恩賜。」

  漫天白色的枝條輕輕搖擺,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回應他所說之話。

  隔離了數百年,即便曾經是相同的祖先,浮世的人類和這裡的人類的生活似乎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呂郡守和袁香兒彼此交談了許久,互相為著彼此世界的不可思議而驚歎,他這裡的食物美味,美酒香醇,還有夢幻般的景致,使得宴席上賓主盡歡。

  「這樣看來,浮世的生活並不如這裡,」宴席的最後,呂郡守舉杯相敬,「阿香可否願意在這裡定居?我等必將掃榻相迎。」

  袁香兒有些酒意,擺擺衣袖謝絕,「人人都有故土情節,在我心目中,裡世固然美麗玄幻,但在浮世人類還是自由一些。我辦完了事,肯定還要回去的。」

  那位年輕的郡守坐在白篙枝條的陰影下,樹蔭遮蔽了他俊美的容貌,久久沒有再傳來他的聲音。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堅決辭行離開,呂郡守也就沒有過度地執意挽留,而是親自驅車將袁香兒送出峽谷,這讓袁香兒很是鬆了口氣。

  出峽谷的時候,袁香兒在街邊擁擠的人群中看見了時複時駿倆兄弟,然而時複只是淡淡看了她所在的車駕一眼,轉頭隱進人群離開。

  袁香兒到了峽谷之外,客客氣氣和前來送行的人們道別,呂郡守掀起車簾,下得車來,展袖行禮,

  「我想我們還是有機會再見面的。」他笑盈盈地說著。

  離開人類居住的赤石鎮,一路愈發荒蕪,除了偶爾出沒林間的妖魔,再無他事。

  夜裡的山林十分寒涼,袁香兒和往常一般靠著南河溫暖的身軀睡覺。

  「小南,這裡雖然也有人類,但我覺得他們好像已經和我有點不一樣了。」她陷在柔軟的毛髮裡,看著夜空的星辰,「這樣想想好像有點孤單。」

  「還有我陪著你。」

  「哈哈,是的,我還有小南呢。」袁香兒翻了個身,抱住南河毛絨絨的大尾巴。

  「小南,你喜歡浮世還是裡世?」

  「浮世。」

  「為什麼是浮世?」

  「因為在那裡,遇見了你。」

  袁香兒就笑了,她在寂靜的寒夜,滿天的星斗中,陷在溫暖的毛髮間進入了夢鄉。

  「阿香,阿香。」昏昏沉沉間,她依稀聽見有人在喚她。袁香兒睜開眼,看見不遠處有一棵軀幹紫紅,枝條雪白柔軟的大樹。

  樹木之下粗大的樹根突出在土地之上,南河俯臥在那些樹根上,正抬頭喚她。

  「怎麼了?南河?」袁香兒急忙向前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奇特的甜香。

  「阿香,你幫幫我。」那個男人銀色的長髮傾瀉了一身,在某個不合適停留目光的位置,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冒了出來,迎著袁香兒的視線輕輕搖擺。

  「怎……怎麼幫?」袁香兒覺得喉嚨有些發乾。

  「你知道的,你總是喜歡這樣欺負我。」南河撐起上身,輕聲呢喃,「又能怎麼辦呢,誰叫我偏偏就喜歡你。」

  「阿香,快過來。」

  袁香兒猛然睜開雙眼,面紅耳赤地從夢境中醒來,只覺心中怦怦直跳,彷彿忘記了些什麼。

  根本沒有什麼白篙樹,也沒有樹下旖旎的畫面。南河蜷在她的身邊,閉著雙目,規規矩矩睡得正香,他依稀感覺到了袁香兒的動靜,把夢裡的那條春光無限的大尾巴蓋了上來,密密蓋住袁香兒,防止她著涼受風。

  袁香兒躲在溫暖的毛髮中捂住了紅透了的面孔,知道自己饞南河的身子,難道自己已經猥瑣到了無端也能做起某種夢的程度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0:03 AM

第七十一章

  「啊,還有這麼小的神龕啊。」

  袁香兒撥開草叢,她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樹下發現一座小小的屋子。

  細細小小的瓦片上爬滿的苔蘚,已經看不清昏暗的屋簷下供奉的是什麼神靈。

  「這多半供奉的是樹神。」胡青在袁香兒的身邊蹲下,「從前人類崇拜且敬畏一切力量強大的生靈。不論是靈物,妖魔,修士,只要能夠親近庇佑人類,人類都會為他們修築大大小小的神像。上到那些絕地通天的大能們,下至村子裡聚靈而生的植物妖獸,都有供奉膜拜的人類。」

  這棵巨大的梧桐樹不知道獨自在這荒山中生長了多少個百年,褐色的軀幹粗壯到數十人也合攏不了。

  這裡或許也曾是人類生活著的村落,但如今周圍一切人類的痕跡都早已不見,唯獨這棵樹下這個小小的神龕卻還被孤單地保留著。

  袁香兒伸出手,將神龕前的雜草拔了,一縷陽光透過來照進了那小小的屋子,依稀可以看見神龕裡小小的神像的頭髮上雕刻著一條古樸的緞帶,是梧桐樹的樹靈啊,曾經也生長在人類的村莊裡受著人類的喜愛和尊敬吧。

  她不由想起自己院中那棵伴隨著自己長大的梧桐樹。

  竊脂在樹上居住過,師父在樹邊的石桌上手把手地教自己畫符籙,烏圓和錦羽在樹下玩著蹺蹺板……那層層疊疊的綠蔭見證了她無數歡樂。

  袁香兒站起身抬頭看著眼前的梧桐樹,輕輕在粗糙的樹幹上摸了摸。

  「謝謝。」一道徐緩的聲音在袁香兒的耳邊響起。

  袁香兒眼前一花,突然在那一瞬間被帶進了另一個生靈的感知世界。

  眼前的畫面似從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無數的人類圍在她的腳下歡喜地載歌載舞,她彷彿變成了一棵大樹,人們在樹枝上掛上彩色的幡條,捧來祭品,修築神龕,跪在樹下祈禱。

  「樹神,阿山哥哥明日來我家提親,請您保佑一切順利,我好喜歡他,希望這輩子能和他在一起。」一位少女撫摸著樹木的軀幹,紅著面孔祈禱,袁香兒能感覺到她手心柔軟溫熱的肌膚。

  「樹神大人,我很快就要生娃娃了,保佑我這一次生一個大胖小子吧。」一位即將臨盆的孕婦護著圓鼓鼓地肚子,一臉幸福地在樹下抬頭看上來。

  「家裡的牛走丟了,樹神大人幫幫我找一下吧。否則我會被阿爹揍死的。」年幼的放牛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哇哇坐在樹根上哭泣。

  人們的悲歡和喧鬧似乎感染到了袁香兒,或者說是袁香兒所在的這棵樹,讓她看著這樣的熱鬧,也因此有了開心和愉悅的情緒。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附近卻漸漸變得冷清了起來,來到樹下的人越來越少,

  「樹神大人,我們要搬走了,不知為什麼最近這裡的妖魔越來越多,聽說東邊的土地上適合人類生存,我們打算搬過去看看。將來有機會再回來看樹神大人您啊。」

  當初紅著臉在樹下求姻緣的少女,已經成為了成熟的婦人,挽著包裹,牽著大大小小的孩子,站在樹下辭行。

  很快人類果斷地遷移,這裡附近再也沒有了那種吵鬧喧嘩的聲音,徹底的寂靜下來,再也沒有人類出現過,甚至人類留下的那些房屋,都在一點一點的崩塌,消失在塵土中,再也看不出痕跡。

  「人類真是無情的生物啊,我從小就在他們中長大,可是他們欺負我沒有可以移動的雙腿,說走就走了,把我一個丟在這裡幾百年。」

  一位頭髮上束著緞帶的女孩出現在樹枝上,就坐在袁香兒的身邊,她蕩著纖細半透明的雙腿,托著腮看著空蕩蕩的樹下,嘟著小嘴抱怨著。

  一種寂寞的情緒如同潮水一般漫過袁香兒的心頭。

  那位女孩轉過臉來看坐在身邊的袁香兒,在溫和的陽光下露出笑容,

  「對不起啊,不小心就把你拉了進來。」她握住袁香兒的手,輕輕推了她一把,「很久沒看見人類了,真是開心,送你出去吧,謝謝你。」

  袁香兒一個恍惚,發現自己依舊站在那棵古老的梧桐樹前,她的手掌還扶在樹幹上,胡青在她的身邊,正抬起頭來看她。

  時間只過去了短短的一瞬間,自己剛剛被樹中的靈魂所影響,看見的那些漫長時光,原來是來至眼前這棵樹木悠遠的記憶而已。

  「你……」袁香兒抬頭看著遮天蔽日的巨大樹冠,「我在不久之後,會回到人類的世界,如果你還願意,就給我一根你的枝條,我可以把它種在人類生活的世界裡。」

  過了片刻,彷彿有風吹拂,繁密的枝葉響起細細的響聲,空中落下了一截小小的樹枝,嫩嫩的枝條前端捲曲著帶著兩片小芽,瑩瑩有光,富含靈氣,可保它離開主幹很久時間也依舊保持著生命力。

  袁香兒將小小的枝條和塊靈玉包裹在一起,小心地放進隨身背包中。

  他們啟程繼續向前走的時候,身後的樹林傳來陣陣濤聲,似乎在和袁香兒背包中的小小枝條告別一般。

  袁香兒回過頭,那駐立在山間古木下的神龕已經看不見了,只有那參天的樹冠上繁密的綠葉在風中輕輕招手。

  「怎麼了?阿香?你撿那條樹枝幹什麼?」胡青問袁香兒。

  「我剛剛好像看到了這裡曾經的樹神,她告訴我,她很懷念人類的世界,我打算帶她回去看看。」

  「剛剛?你被樹靈影響到了?」胡青伸過手來牽住了袁香兒的手,「這些樹靈活了許多年,雖然不能移動,但卻時常有些特別的能力,尤其擅長誘惑人類,別說拉走你的魂魄,就是拉走你整個人都有可能,你還是離他們遠一些好了。」

  南河化為天狼本體,搖了搖一身漂亮的毛髮,「這裡的路不好走,還是我背你吧。」

  袁香兒一看見南河,就覺得特別心虛。

  「啊,不,不必了。我自己走就好。」她面色微微一紅,謝絕了南河的邀請,自己給雙腿上貼了兩張神行符幫助自己迅速行走。

  她又怎麼好意思說出口,自己已經接連兩三日做了那種特別難以啟齒的夢境。

  在夢裡南河只披著尾巴,躺在野地裡招惹自己,而她要不是半途驚醒過來,數次都差點沒能忍住誘惑,幾乎要把人家按在樹根上這樣那樣直接法辦了。

  南河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搖身變回人形,一言不發地走在前路開道。

  金烏西落,玉兔東升,袁香兒一行圍繞著篝火,夜宿荒野。

  烏圓吃飽了肚子,已經圓潤地滾在袁香兒給他墊的毛毯上睡著了。

  渡朔起身巡視周邊的安全,袁香兒和胡青擠在一起聊天。

  「你這是怎麼啦?你是故意想回避南河嗎?」胡青悄悄地說,她抬起下巴點了點南河所在的方向,「幹嘛突然這樣對小南,你不知道這樣他很傷心的嗎?」

  「啊,有這麼明顯嗎?」袁香兒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為了不讓自己再做那種夢,她今日刻意和南河保持了一點距離,但是真的有表現得連阿青都一眼看出來了嗎?

  她偷偷看了一眼南河,銀色的天狼遠遠地蜷在篝火的另一頭,腦袋沉默地埋在尾巴裡,一雙耳朵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這一路的每一個寒夜,袁香兒都是早早擠在他的身邊入睡,只有今夜沒有馬上過去。

  果然是難過了啊,這個敏感的傢伙。

  袁香兒抱著毛毯訕訕地走過去,規規矩矩裹著毯子躺在南河身邊,爪子收好沒有亂放,心裡默默誦讀了兩遍靜心咒,祈禱自己不要在夢裡獸性大發,洩露出什麼不可言述的聲音來,那可就丟人了。

  「我做錯了什麼嗎?」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低低沉沉的,酸楚又難過。

  袁香兒愧疚了,丟開毛毯滾到南河身邊,搬過他的大尾巴蓋在自己的身上。翻出自己帶著的小梳子幫他順背上的毛髮。

  「別亂想,你一點錯都沒有。」

  (如果說有啥錯,也錯在你長得太過美貌,讓我總受不住誘惑胡亂做夢。)

  袁香兒不小心把一句心底的真實想法傳了過去。

  她慚愧地捂住了臉。自己怎麼就變成這樣把持不住了呢?好歹也是在古代正經長大的女孩,真是愧對了師娘十餘年的教導。

  或許是越介意的東西就越容易出現在夢裡,儘管在睡前念了無數遍靜心咒,做了各種思想教育工作,睡夢中的袁香兒依舊來到了那棵白篙樹下。

  這一次南河坐在低處的樹枝上,他沒有看袁香兒,抬著脖頸昂首望著夜空中的明月。蒼白的月光映得他的肌膚瑩瑩生輝,一條柔軟潔白的皮裘松松耷拉在他的身上,光潔修長的小腿從空蕩蕩的底部垂落,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緊實的肌膚下隱隱透著青色的血管,在袁香兒看過去的時候,那白皙的腳趾明顯地蜷縮了一下。

  有時候極致的誘惑不在於穿少,而恰恰這種若隱若現的時候才最令人窒息,看他含羞帶怯,看他伸出瑩白的手指,那手指在月色下伸向了鬆散的皮裘。

  袁香兒甚至知道了自己又進入夢中,她在朦朧的睡夢中進退不得,

  等著那誘人的禮物即將拆開,等著那最迷人的位置被剝落出來,一切的美好都將被呈現在寒風裡,為她一人而綻放。這樣等待的一刻最是撩人,讓她幾乎捨不得擺脫這個夢境醒來。

  「阿香。來我的身邊。」樹上的人喚她,向前伸出光潔的手臂。

  她不由邁開腳步向著那棵白篙樹走了過去。

  白色的枝條在風中輕輕招搖,南河的手臂在月華下瑩潤有光。

  前進中的袁香兒只覺得腦門突突直跳,她潛意識裡隱約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勁,遲疑地放慢了腳步。

  「阿香,」南河抬起濕潤的眼睛看她,沮喪地垂下耳朵,彷彿控訴著她的不識時務,「我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躲著我?」

  「不不,我沒有的。」袁香兒慌忙解釋,忍不住就伸手握住了南河的手。

  在她握住南河手的那一瞬間,南河的手也立刻緊緊握住了她,那熟悉的手掌化為強韌的白色枝條,緊緊攀上來纏繞住了袁香兒的手臂。

  飄搖在空中的白色枝條興奮地飛揚了起來,漫天飛舞的枝條形成一個白色的旋渦。

  袁香兒猛然睜開眼,她發覺自己依舊躺在南河的身邊,然而周圍的一切似乎被蒙上一層看不清的白霧,自己的身軀正在迅速變淺變淡,身軀所處的空間在交疊變幻,她正在被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拖進另一個白色的空間。

  袁香兒想要張口呼喊,但她已經喊不出聲音,也無法動彈。

  南河就睡在她的身邊,閉著雙目,呼吸勻稱。渡朔端坐在不遠處,閉目打坐,火光照應著他平靜的面容。而胡青和烏圓蜷著身體,睡得十分安穩,沒有一人發現袁香兒身上發生的異狀。

  袁香兒身下的地面似乎崩塌了,她彷彿正在掉落進一個無底的空間裂縫,在裂縫合攏的那最後的一刻,她終於看見身邊的南河睜開了雙眼,一臉驚愕地向她望來。

  眼前驟然一片茫然的蒼白,白色的亂流將南河慌亂失色的眼神閉合在了一片蒼白之外。

  不知在一片混亂中穿行了多久,似乎過去了很長時間,又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袁香兒從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滾落出來,她扶住在空間轉換中眩暈的腦袋,勉強站起身,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華美的庭院,巨大的白篙樹,虯結的紫色軀幹,漫天招搖的白色枝條。

  樹下站著一人,看著她撫手微笑,「阿香,我都說了,我們很快又會見面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1:13 AM

第七十二章

  袁香兒站直了身體,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極其繁複的法陣中央,古怪的白篙樹的樹根幾乎和這個法陣連為一體,陣腳上壓著數塊價值不菲的靈玉,想來就是就是這棵白篙樹和這個法陣讓自己看到了那些幻覺,並將自己強行拉到了這裡。

  樹下走出一人,那人綬帶綸巾,廣袖輕袍,翩翩有禮,是一位熟人。

  正是幾日之前袁香兒剛剛在赤石鎮上辭別的那位呂郡守。

  「呂郡守,你這是何意?」袁香兒壓抑著心中的憤怒。

  「別這樣敵視地看著我,阿香。」那位年輕的郡守依舊溫言淺笑,「我對你並無惡意,只是對你十分喜愛,想挽留你在此地定居而已。」

  袁香兒留神戒備,心裡呼喚著南河和烏圓,但這個地方似乎有能夠阻隔契約聯繫的力場,使得袁香兒得不到任何回應。

  「沒有用的,你聯繫不上你的使徒,他們也不可能知道你在這裡。」呂郡守雙手合十,向著身前的樹木參拜,「你身邊的那些妖魔十分強大,為了不驚動他們而把你單獨帶過來,我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財物,甚至不惜請動白篙神的幫忙,動用了神力,才好不容易成功。」

  「為什麼非得是我?」袁香兒不相信一面之緣的男人能夠對她有什麼特殊的情感,這裡面想必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緣故。

  她的雙手背在身後,悄悄掐動指訣,發現體內靈力運轉無礙,法力不失,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環顧四周,除了眼前的呂太守和這棵古怪的大樹,院子內還布有大量披甲持銳的男子,每一個人都戒備地看著袁香兒。

  顯然,這還不是逃跑的好時機。

  白篙樹晶瑩剔透的白色枝條飄動起來,發出歡樂清脆的聲響,柔軟的枝條親昵地拂過袁香兒的頭臉。

  「你看,樹神十分的喜歡你。」呂郡守伸手撫摸安靜垂掛在他眼前的枝條,「白篙樹是人類的守護神,數百年來我們也習慣依賴著他們生活。曾經赤石鎮的周圍長滿了取之不盡的白篙樹,令我們飽食終日,生活得無憂無慮。但這些年他們卻在迅速地減少,就連我院子裡的樹神,也漸漸開始不再回應我的祈禱。」

  他轉過頭看向袁香兒,那目光灼熱而滾燙,像是獵者看見了欣喜的獵物,野獸找到了飽腹的食材,

  「大妖們只喜歡雇傭血脈純正的人類,樹神也只願意守護真正的人族。而這數百年來,我們一族被隔絕在裡世,與妖魔為伴,人族的血脈逐漸稀薄,連樹神都不再覺得我們是他喜歡的人類。幸好上天並沒有放棄我們,還讓阿香你來到了赤石鎮。」

  袁香兒退了一步,心裡怒氣上湧,毫不客氣地說,「別說的那麼好聽,妖魔是飼養而不是雇傭,白篙少了你們應該自己種植糧食。我們人類從來就不是依附其它生靈存活的種族。我看你們不止是失去了血脈傳承,根本連我族勤勉不息,自力更生的特性都給遺失了。」

  呂郡守並不生氣,寬容地笑笑,「你這不過是一時氣話而已。只要你在這裡生活上一段時間,你一定會喜愛上赤石鎮。」

  他一步步走向袁香兒,隨著他腳步的前進,那清雋的容貌也隨之慢慢變化,逐漸變成了一張袁香兒十分熟悉的面孔。

  南河的面孔。

  「樹神告訴我,你喜歡這個妖魔。你在夢境中是被這隻妖魔所惑,才心甘情願地被陣法攝來。」他頂著和南河一模一樣的五官外貌,靠近過來,像是一位真正的情人一般溫聲細語,「只要你願意留在這裡,我不介意你把我當成他。我會比他做得更好,我和你才是同族,瞭解你想要的任何事。」

  袁香兒接連退了幾步,明明是和南河一樣漂亮的容貌,一樣好聽的聲音,卻讓她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我如果不同意呢?」她說。

  那張熟悉的面容帶上了點邪魅的笑,「你可能年紀還小,不知道有的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

  南河的容貌過於俊美,袁香兒一直覺得自己喜歡南河,很多時候是沉迷於他的美色,直到這一刻,袁香兒才發覺,即便是一模一樣的容貌,換了個芯,換了神色和舉止,帶給她的觀感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比如眼前這位,頂著南河的面孔,穿得比南河華麗灑,舉止比南河講究,卻讓她噁心得快想吐了。

  「你不喜歡這副模樣嗎?」『南河』露出為難的表情,「或許你喜歡別的模樣?只要你喜歡的容貌,我都可以為你變幻出來,這是我血脈的天賦能力,和我在一起絕不會讓你有膩煩的一天。」

  「不,不是外貌的問題。」袁香兒忍住心中的噁心,試圖冷靜下來,考慮先穩住他的辦法,「你這個計劃根本行不通,我的意思是說,即便我同意你這個荒唐的建議留下來,我一個人一生之中也留不下幾個後代,對你們整個鎮子的血脈問題,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南河』捂住嘴笑出了聲,「原來你想錯了,看來我們的觀念差別真是大。」

  「只得到你一個純正的血脈,怎麼可能捨得由你來生育?」『南河』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五官漸漸變得秀美,身形也開始玲瓏有致,出現了女性的特徵,「比如說我,我的家族即便孤雌也可以繁衍後代。」

  她紅唇嬌軟,十指青蔥,嬌嬌俏俏靠近袁香兒輕聲說道,「到時候,只需要你配合一下,生育的事交給我就行。」

  「什麼?」袁香兒這下真的被她的言論給鎮住了,南河女態的模樣嫵媚又動人,讓她詫異得幾乎轉不動腦袋。

  「你們兩個過來一下。」那人沖著附近一高一矮持著槍侍立的兩位男子招手。

  兩人齊齊走了過來,看著袁香兒的目光同樣的熱切。

  「和我們浮世來的客人說說你們家族是怎麼繁育後代的。」

  身材高大魁梧的侍衛拍了一下胸膛,然後比劃了一個橢圓的形狀,「我家有一點龍族的血脈,父母都可以繁育後代,父親從口中吐出一個蛋,母親孵化三年孵出了我。」

  略矮一些的那位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我們家是水馬血脈,我完全是由父親生育撫養長大的。」

  「怎麼樣啊,阿香。」女態的南河親親熱熱地說,「你住在這裡啊,每天只要開開心心地從這些人中挑選你自己喜歡的如意郎君就行。你負責快樂,我們得到的血脈,必定一生錦衣玉食供著你,絕不讓你受半點罪。你看行不行呀?」

  袁香兒貌似接受了她的誘惑,遲疑了一下終於有些鬆口,「這樣聽起來,倒是還不錯?」

  呂郡守看見袁香兒如此好說話,不由心花怒放,她伸手挽住袁香兒的胳膊,開出更多的誘惑條件。

  「最妙的是,你還是修道之人,能夠溝通天地,煉精化炁。裡界的靈炁充沛,我們再為你尋覓得以長生的天材地寶,功法要訣。你必能長長久久地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又何愁血脈遺失?我人族自當逍遙自在,永世不愁生計。」

  袁香兒掙脫她的胳膊,「這事我可以考慮,但你好歹要得給我點時間思量思量,你還是先變回來吧,你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習慣。」

  「可以,可以,都聽香兒你的。」呂郡守變回了第一次見到時的容貌。

  本來以為此事要費眾多口舌,或許還得採取強硬措施,想不到袁香兒如此容易溝通,他心裡一時高興,自然是說什麼都好。

  看來浮世的風氣也十分開朗大方,並不如古籍裡記載的那般保守迂腐的嘛,呂郡守心裡美滋滋地想著,得到了一位純正人族血脈的修士,永遠將她留在鎮子上,真是神靈的眷顧才有的好事啊。

  「既然要我留在這裡,你應當帶我四處看看,讓我親眼看一下這裡的生活環境是否如你說的那般好。」袁香兒提自己的要求。

  呂郡守看著袁香兒秀秀氣氣毫無戰鬥能力的模樣,心裡掂量,浮世來的小姑娘,既沒有妖魔的血脈,又沒有經過任何變化,十七八歲的年紀而已,法力必定有限,這般嬌弱的身形,又失去了使徒,想必折騰不起什麼浪花來。她想四處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多帶人手看好她便好,何必讓她心不甘情不願,彆彆扭扭反倒不美。

  他沉吟片刻後開口,「那倒也不是不行,但你須得緊隨我的身邊,不得四處亂跑,尤其不能出了峽谷的位置。」

  於是袁香兒知道了,白篙樹能夠屏蔽契約溝通的範圍大概有限,若是能夠跑出這個峽谷應該就能聯繫上南河他們了。

  此時此刻,在荒野外的篝火旁,南河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巨坑。

  阿香明明就睡在他的身邊,他卻眼睜睜看著她陷入了地面,憑空消失不見。即便他立刻跳起身來,短瞬之間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半點袁香兒留下的痕跡。

  「南河,你先冷靜點。」渡朔伸手按住南河的肩膀,南河猛地轉過臉看向他。

  渡朔瞳孔驟縮,撤開手,上半張面孔現出大量的翎羽。

  南河的面目在篝火的映照下冰涼又桀厲,撲面而來的殺氣激得渡朔忍不住現出了防禦形態。

  「是誰?誰帶走了她?」

  以南河的年紀在渡朔的心目中,一直還是一隻還未成年的小狼而已。直到了袁香兒失蹤的這一刻,南河壓制著怒火的目光看過來,終於讓他有了這是一隻可與自己匹敵比肩的大妖的震懾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1:06 PM

第七十三章

  袁香兒在呂郡守的「陪同」下,走在赤石鎮的街道上。身前身後簇擁著數十名身強體壯,擁有半妖血統的護衛。名義上是保護安全,其實唯一的目的不過是看住袁香兒不讓她有機會逃跑。

  沿途行人看見他們一行,無不側目相望,向袁香兒投來熱情而洋溢的笑容。

  袁香兒一派輕鬆自在,四處好奇地張望。

  只見那青石鋪就的寬闊街道上,不需要馬匹牽引的玉輦香車自在縱橫,無人駕駛的翠頂寶蓋碌碌前行。

  飛簷之下五彩華燈交相輝映,金莖兩側碧樹銀台舉道爭風。

  往來行人,無一不美,俊逸妖童香車遊街,婀娜豔婦盤龍屈膝。

  好一處無憂無慮,如夢還真的避世桃園。

  「呂大人,上次太過匆忙,也沒有領略一番鎮上的風物,這回既然得你盛情相邀,倒是正好到處瞧瞧。」袁香兒笑盈盈地說著,彷彿真的有那麼點考察一番留下來定居的意思。

  呂郡守十分高興,待她格外殷勤周到,「在下單名一個役字,阿香喚我呂役便是。我們赤石鎮多得是娛樂消遣之地,阿香若是喜歡,往後自然日日有人陪著你出來玩耍。」

  呂役領著袁香兒進了一處戲園子。那園子內三面看臺,兩層的客座,早已熱熱鬧鬧坐滿了觀眾。戲臺之上笙歌縹緲,仙管風流,唱得是一曲《南柯記》,梨園子弟身姿嫋嫋,水袖輕搖,將那人間悲歡演義得淋漓盡致。

  一曲終了,眾人齊聲喝彩,便是袁香兒也覺得賞心悅目,跟著起身叫好,呂役見著袁香兒說好,就說了一個賞字。

  不多時,兩位戲臺上的名角帶著妝前來謝賞。小生容貌俊美,花旦眉目生春,雙雙用那秋水般的眼睛向著袁香兒撇來,臨走的時候,扮演花旦的年輕男子咬著紅唇,將手裡的香味濃郁的帕子丟進袁香兒懷中。

  「這兩位是我們這裡最有名的角兒了,人漂亮,身段好,符合條件。阿香若是喜歡,盡可點為郎君,他們無不歡喜異常的。」呂役體貼地在她身邊說道。

  袁香兒撿起那繡著桃花的帕子,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她活了兩輩子,兩輩子的桃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收到的多。

  如果不是這些人目的不純,只將她看做某種工具的話,她或許還值得欣喜一下。

  逛完了戲園,又在茶樓吃了精美的點心,沿途玩賞大小鋪子,看了雜耍白戲,採買特產珍物,將整個鎮子逛了個大概。袁香兒邊走邊儘量默默記牢各處地形。

  最後,呂役領著袁香兒來到一處鬥獸場。

  圓環形的看臺同樣坐滿興奮的觀眾,居中是一大片整平了的夯土地。

  袁香兒一路走來總覺得這個鎮子有些不太對勁之處,到了此刻終於想明白了。

  這裡的居民生活得過於悠閒灑脫,青天白日的大好時光,不論戲園還是街道,都充滿無所事事的鎮民,真正從事生產的人類卻似乎一個也沒看見。

  「怎生到處都如此多人?大家都不用工作讀書的嗎?」袁香兒問道。

  呂役正坐在她的身邊,指揮隨從擺放攢盤茶水,聽到這句話,不由面露自得之色,

  「自然是不必的。這裡的百姓,有白篙神守護,可以飽食終日無所煩憂。若是誰家在用度上有缺,一家只需舉一人,外出同妖魔簽訂雇傭契約,金銀靈玉便用之不竭了。至於讀書嘛,不怕你見笑,咱們這裡通共這麼點地方,讀書識字也無仕途晉升之道,是以大部分人便也懶怠費那個精神。」

  袁香兒點點頭,她已經發現了,這裡的居民大多隨性散漫,言談之間也質樸直白,毫無顧忌,行事作風其實已經不太像是人類,反倒和妖魔們的性子更為接近。果然如同他們自己所說,人類的血脈特徵已經漸漸在他們身上消失。

  「我卻是喜歡讀書的,」呂役努力和袁香兒拉進距離,他周到地把茶水和點心擺在袁香兒的手邊,「看古籍上說,浮世的居民或是日日勞作為三餐所憂。或是寒窗苦讀,博個功名利祿。生活甚是辛苦。阿香以後留在這裡,便再也不用受那些苦楚了。」

  這裡聊著天,看臺下響起了開場的鑼鼓,觀眾們頓時興奮起來。或許是日子過得太過閒適平淡,這裡的人最喜歡的娛樂竟然是挑選勇猛的武士,看著他們和那些野外抓來的凶獸殊死搏鬥,以此取樂。

  新進場的武士有著一頭濃密虯結的鬢髮,身材雄壯,肌膚油亮,臉上塗著濃重的油彩。他看見看臺上的呂役和袁香兒十分興奮,一路跑過來,向著袁香兒的方向雙手捶打胸膛,發出震天的吼叫聲,脖頸及至胸膛的肌膚隨著他的動作浮現了一大片明豔而奇特的亮藍色。

  「這是在對你表示喜歡,他們家的血脈很雜,並不符合條件,人也粗俗蠢鈍,不是什麼值得搭理的東西。」呂役先對袁香兒解釋,隨後看向場地上吼叫個不停的男人揮手驅趕,「滾回去,你不行,你一族無法由雄性繁育後代,阿香面前沒你什麼事。」

  那個男人一下耷拉下雙臂,垂頭喪氣地從喉嚨裡發出不滿的咕嚕聲,卻也不敢反抗呂役,只能轉頭憤憤向著鬥獸場的中心走去。

  他的對手是一隻威猛的雄獅,但雄獅卻不是這位混和了妖魔血脈的人類的對手,沒多久強壯的雄獅便被這個男人鉗制住脖頸狠狠按泥土裡,叢林中的霸主此刻也只能四肢徒勞地在泥土裡掙扎,鬥獸的武士心中正值憤恨,一發狠大吼一聲,竟然徒手將雄獅的腦袋活生生地斷了下來。他舉著血淋淋的獅頭沿途奔跑吶喊,看臺上的觀眾不以為血腥,反而一個個興奮地站起來為他鼓掌。

  「這些個野蠻的傢伙,沒有嚇著阿香吧?」呂役笑吟吟看著袁香兒,他口中說得溫柔,實際上卻有故意給袁香兒一點下馬威的意思,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想必沒見過多少鮮血,給一點糖,再嚇一嚇,讓她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來。

  「能在這些地方表演掙錢的傢伙,多是一些卑賤貧瘠之人,阿香看著樂一樂便是,不必在意他們的生死。」呂役不以為意地說道,「這些傢伙有些因為血脈過於龐雜,大妖們看不上。還有一些卻是守著某種可笑的自尊,不願意於妖魔為僕,家裡又窮得沒辦法,才選擇做這些辛苦的營生養家。若,比如新進來的這個便是。」

  袁香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鬥獸場的一角鐵門拉開,走進來了一個男子,此人袁香兒倒是認識,名叫時複。他的弟弟曾經偷了袁香兒的荷包,三天前他本人還在峽谷的入口和南河交過手。

  時複一進入場地,全場觀眾頓時熱切地呼喚起他的姓名,想來他是這裡的常客,深得觀眾的喜愛。

  當然,這種血腥之地的喜愛,也並不一定是什麼好事。

  此刻的時複肩膀和手臂上甚至還裹著帶血的紗布,那是三天前和南河戰鬥中被南河所傷,短短時日根本無法痊癒,但他卻不知道為何,依舊參加了這場兇殘的對決。

  他年幼的弟弟走在看臺的最下圈,一臉擔憂地看著場地中哥哥前進。

  經過袁香兒所在之處,時複抬起頭,向著看臺上看來,他的左眼處劃有一道疤痕,鬢髮淩亂地抓在腦後,從下而上看過來的眼神顯得冰冷又兇惡。

  呂役不滿地哼了一聲,「愚蠢的小東西,那麼難看的疤痕也不捨得花錢處理掉。一家子都是怪胎。」

  袁香兒對這個人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呂役:「這兩兄弟的父親本來是一位血統純正,容貌俊美的男子。某一日出門在外,不知道被哪位大妖看中了,直接攝去巢穴,數月方歸。歸來時懷裡便抱著兩枚青色的蛋。問他是出於何族血脈,他卻絕口不提。從此以後竟然足不出谷,專心在家守護孵化後代。這一守癡癡守了數十年,兩個兒子才陸續破殼而出。不等孩子完全長大,自己也因貧困潦倒,百病纏身,一命嗚呼了。沒給孩子留下啥,倒是吃藥看病欠了不少債務,反倒要兩個孩子替他償還。」

  「要孵幾十年啊。」袁香兒腦補了一位溫柔孵蛋孵了幾十年的父親,「看來這位父親很喜歡那隻妖魔和他自己的孩子。」

  呂役嗤笑一聲,「妖魔都是無情無義的傢伙。他們的壽數悠長,時間對他們沒有任何概念,有時候打一個盹,或是一個疏忽,時間就流轉了數十上百年,喜歡上一個妖魔,時時需要苦苦等待,等他們回頭想起你,你可能早已作古了。」

  袁香兒眨眨眼,她有很多妖魔的朋友,都和她抱怨人類濫情而善變,這是難得聽見人類對妖魔有期待和抱怨,真是新鮮。

  呂役看她不以為意,皺起眉頭勸她,「我知道阿香你喜歡你的那位使徒,他的容貌確實迷人,但外貌又能有什麼用呢,他根本不是我們的同族,習性總總都於人類不同,不能體會你我的悲歡。阿香你聽我一句勸,忘了那隻妖魔吧。」

  「你若是喜歡他的容貌和身子,」呂役靠近袁香兒,化為南河的容貌,用南河的聲音輕聲說道,「我可以用他的樣子陪著你,但凡你喜歡的事,隨你怎麼樣都行,絕不會比不上他。」

  袁香兒伸手擋住他靠過來的身體,「打住,打住。我並不喜歡你這個樣子,你快變回來。」

  就在此時,看臺上的觀眾發出一陣驚呼,鬥獸場的角門打開,一股腥臭的氣味彌漫全場,昏暗的門洞內傳來低低的獸吼,一雙赤紅的眼眸陰森森地出現在漆黑的門洞深處。

  看臺上的人們吃驚呼叫,又漸漸屏住氣息詭異地安靜下來。

  一隻肌膚腥紅,形態如虎,額尖長著利角,渾身遍佈尖刃的妖獸緩緩從陰影中現出身形。

  那妖獸一步步繞著鬥獸場的邊緣走動,血紅的雙眼盯著場地上唯一的男人,發出刺耳難聽的吼叫聲。

  這並非一隻普通的野獸,而是有著窮奇的血脈,以兇殘嗜血而著稱的妖獸。

  「是凶獸啊,真正的妖獸!」

  「這下終於有好戲看了。時複那小子能是它的對手嗎?」

  「我這次要買時複輸,這小子太狂了,每次都是他贏。說實話我很想看他輸一次。」

  「嘻嘻,我也喜歡,越是狂傲的戰士,我就越想看他最終被妖獸按在爪下,開膛破肚,以可憐兮兮的模樣死去。」

  「唉,時複好像還帶著傷,看來這一次未必贏得了,只怕以後沒有這個人的賽事可以看囉。」

  眾人並不以場上戰士的生死為意,反而議論紛紛地開始下注買定輸贏。

  「不不不!為什麼是妖獸,別人都是普通野獸,為何偏偏我哥哥的對手是這樣厲害的妖魔!」時駿高喊起來,他飛快地跑到場地邊,扒拉著防護網,沖著裡面大喊,「哥哥,出來,快出來,我們不比了,家裡欠的錢我們再求著大人寬限幾日便是。」

  但時覆沒有看他,他慢慢半蹲下身體,一臉警惕地盯著不遠處的敵人。

  這裡是鬥獸場,觀眾買的就是生死搏鬥間嗜血的樂趣,又豈會同意選手中途退出。

  時駿慌忙拉住在場地邊收取賭資的場主,「大人,我哥哥身上還帶著傷,這就是讓他去送死啊。哥哥為您掙了那麼多錢,求您行行好,放過他一次吧。我們不比了,不比了。」

  「滾一邊去。莫要礙著老子掙錢。」忙著滿場子收錢的場主一把推開年幼的男孩。

  男孩一個踉蹌滾到一旁,待要站起身來,黃土地上憑空生長出了綠色的藤蔓,捆住了他的身軀,不顧他的叫喊,溫柔卻堅定地將他拉出看臺之外。

  場地上的凶獸嘶吼一聲,一股腥風撲面,尖牙利爪的妖獸向著身形遠小於它的人類撲去。

  時複眼看著氣勢洶洶撲來的妖獸,並不閃躲,雙手當胸一合,無數柔韌的藤蔓便破土而出,密密纏繞住那隻力量強大的凶獸。

  於此同時,他拔足向那隻猛獸沖去,淩空翻身,蹬上妖魔的脊背,一手抓住它額頭的利角,一手直取它脖頸間的要害。

  「哦哦哦,控制植物,時複那小子的拿手絕活,一上場就用上啦。」

  「這小子還是挺有兩下子的,勝負還是難料啊。我是不是買虧了。」

  看臺上議論聲疊起。

  妖獸張開巨口,噴出了一片熊熊大火,那些細嫩的藤蔓在火焰中很快被兇狠的野獸掙斷,堅硬如鎧甲的肌膚也不是一雙肉掌輕易能夠破開。

  妖獸在火海中甩動身軀,將背上的時複遠遠甩出去。時複後退了數十米,止住身形,毫不停留拔腿飛奔,一路險險躲過妖魔不斷噴出口的炙熱火焰。

  「喔——!快,搞死他。老子的錢都買的他輸。」

  觀眾沒有人介意自己同類的生死,只因戰事的轉變而跟著興奮尖叫。

  「阿香覺得誰會贏呢?要不要也下注買買看?」呂役支著下頜,輕鬆地看著場地中的生死之戰。

  你說你們赤石鎮充滿歡樂,多得是消遣娛樂之處,原來這就是你們閑極無聊之後尋求快樂的方式?

  袁香兒看著他那張漂亮的面孔,看見了那張面具之下的醜陋,然而她沒有把心裡的反感說出口。

  「我覺得那個人類會贏。」袁香兒從荷包裡取出一塊靈玉,丟進了收取賭資的場主懷中。

  那塊靈玉便是三天前,時複留在她的面前,用來補償自己弟弟偷竊的玉石。

  場地之上,時複再度沖著妖獸高高躍起,他的法術對於火系的妖獸不具有優勢,身上帶著傷更不容他久戰,

  他決定冒險一搏。

  在他落地的一瞬間,他放低了重心,整個人就地一滑,向著妖獸的腹部之下滑去。他在短短的交戰中已經看出,柔軟的腹部是這隻全身披甲的妖獸最為脆弱的所在。

  地面是熊熊烈火,靈敏的妖獸低下頭顱,將頭上那隻鋒利的尖角對準了沖著自己的敵人。

  時複知道他有可能被那閃著寒光的利刺挑上空中,慘死當場。即便如此,他也只剩這唯一的機會。

  他的蔓藤爆發出最大的力量在烈焰中破土而出,死死纏住妖獸的頭顱,束縛著那額頭尖利的角,不讓他動彈。

  很好,只要能堅持住一瞬間,他就能就勢滑進妖獸的腹部之下,剖開它的胸膛,奪取它的性命。

  意識到危險的妖獸同樣爆發出了最為巨大的力量。

  它掙斷了藤蔓!

  野獸在宛如修羅地獄般的火焰中抬起了頭顱,赤紅如血的雙目透過火光盯著沖向它的小小人類,時複甚至看見了利角的一點寒光已經衝出斷裂的藤蔓向他閃來。

  他伸出了自己血肉做成的手掌擋在身前,即便廢了一隻手,他也要保住自己的命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

  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妖獸抬頭的動作突然僵住了,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道捆束,限制,僵化而無法再做出有效的攻擊。

  當然,這個過程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然而這一瞬便是生死兩端的差別。

  全場無數雙眼睛看著煙塵滾滾的鬥獸場,但只有貼著地面滑行的時複看見了煙塵滿地的土地上一閃而過的法陣光芒。

  有人幫了他,是誰?

  他來不及多想,就勢貼著那冰涼的利角,從妖獸的身軀下鑽了到了它的腹部之下。

  巨大的嚎叫聲響徹全場。等漫天煙塵稍事消彌,小山一般的魔物才在塵土中轟隆隆倒下。

  渾身浴血的戰士從妖魔的身下爬出來,手上握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臟。

  他站起身,自己的血和妖獸的血混雜在一起染紅了他的頭臉,他像是一隻從地獄歸來的修羅,將視線從看臺上掃過,看臺上是一張張醜陋而扭曲的嘴臉,他們胡亂地呼喊著,叫囂著,用別人的痛苦和鮮血來填補自己的空虛無聊。

  時複的視線在袁香兒所在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間。

  原來是她。

  他回過身,不再搭理滿場響起的呼喝吶喊聲,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沉默地離開了鮮血淋漓的鬥獸場。

  「哎呀,想不到還是阿香的眼光好啊。這許多人都輸了,偏偏你還看準了,真是了不得。」呂役詫異地誇讚道。

  袁香兒悄悄收回背在身後的手掌,輕輕揉了揉剛剛掐過指訣的手指。

  在遙遠的荒野之外。

  搜遍方圓數里內的每一個角落,南河和渡朔等人也找不到袁香兒半點痕跡。此刻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而焦慮。

  烏圓已經亂了陣腳,用小小的爪子拼命地刨著地上的土,一邊刨土一邊憋著小臉掉眼淚。

  「怎麼就不見了呢,阿香,你出來,你快點給我出來。嗚嗚嗚,為什麼我用契約喊她,她一點回應都不給我了。」

  然而早已經挖得又大又深的土坑內什麼都沒有,只有袁香兒一直隨身背負的那個背包孤零零地被擺放在土坑的邊緣。

  「如果不是為了我,她本不必到這樣危險的地方來。我竟然無法看好她。」渡朔站立在那個被南河和烏圓挖出來的巨大土坑邊,墨黑的長髮低垂。他的身體大半被黑灰色的翎羽所覆蓋,半本體化是妖魔極度憤慨時才會出現的形態。

  胡青伸手握住了他的翅膀,一臉擔憂。她也同樣地慌亂不知所措。

  「我想起了一點,阿香似乎提過一句,她在夢中看見了我。」南河突然說了一句。

  「你說阿香夢到了你?可是,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渡朔轉過頭問他。

  「不是這樣。阿香是無意中告訴了我,她說她近日好幾次夢見了我……我誘惑她。」即便難以啟齒,南河還是很快地把話說了出來。

  他清晰地記得,昨夜便是在這裡,他因為袁香兒的幾日來刻意的回避而異常難過。

  就在那時阿香靠到了他身邊,為他梳理毛髮,用契約和他悄悄說話,一個不小心將心中的一句想法傳遞了過來。

  (如果說有啥錯,也錯在你長得太過美貌,讓我總受不住誘惑胡亂做夢。)

  對,阿香當時便是這樣說的。那時候自己聽見了這句話,心中既甜蜜又幸福,根本沒有去想這件事有何不對之處。

  如今想想,從阿香開始刻意回避自己,再到她不慎流露出的這句話,無不透著古怪之處。

  「她似乎受到了某種法術的干擾,而我當時卻完全沒有察覺。」南河冷靜思索之後說出了結論。

  胡青詫異地看著南河,此刻的南河以人形的模樣站在巨坑邊緣,身軀挺直,衣裝齊整,銀髮飛揚,緊凝著雙眉看著袁香兒消失的位置沉思。

  相伴走了這麼長時間,她對南河的性格自認為也有些瞭解,相比起妖魔的歲數來說,南河還十分年輕。年輕而驕傲,單純又強大,對阿香的感情很深,並且有著一股強烈的依賴感。胡青本來以為,袁香兒不見了,最先亂了陣腳的肯定是南河。

  但沒想到,在這樣大家都慌亂了的時刻,南河卻能夠克制而隱忍地壓制住自己焦慮的心,冷靜地引導大家開始仔細思索。

  「對,我也想起一件事,經過那棵榕樹的時候,阿香說她被樹靈所影響,被拉進了那個樹靈的精神世界。」胡青想起一事,急忙說了出來,「阿香和我們不一樣,她是人類,人類的精神力比較脆弱,容易被樹靈的術法所攝。你們說,會不會是我們沿途得罪了哪隻強大的樹靈了?」

  就在此時,地面上袁香兒的背包裡傳來輕輕的響動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6-12 01:17 PM 編輯

第七十四章

  南河等人相互看了一眼,迅速翻開袁香兒的背包,從裡面找出了一條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枝條。拆開外面的包裝,那條和靈石包在一起的枝條依舊新鮮,頂端的小芽瑩潤可人,絲毫沒有萎靡的痕跡。

  四個腦袋湊在了一起,盯著那小小的一條樹枝。

  那枝條在眾人的視線中微微晃動,似乎在極力想要表達些什麼。

  「它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要說?」胡青疑惑地道。

  「讓我來試試。」渡朔舉起翅膀,翅膀上的羽毛一路褪去,那蒼白的手臂伸過來拈住枝條,他閉目凝神,一道清晰可見的靈力順著他的指端流出,緩緩注入樹枝中,靈氣的光芒漸漸將整條樹枝包裹了起來。

  細細的枝條瑩瑩發光,蜷縮的小小葉芽招展開來,從中冒出了一個抱著雙膝的小人,那小人迎風生長,很快長到手指般大小,終於伸展四肢站起身來。

  「謝謝你。」她低頭拍了拍碧綠色的衣裙,向著渡朔行了一個禮,「我本來不想這麼早醒來,但是沉睡中感到阿香好像出了一點事,當時我在背包裡沉睡,卻被一股奇特又熟悉的波動驚醒。那應該是我們樹靈獨有的能力。」

  「是誰?」

  「是誰幹的!」

  「她在哪裡?」

  「你知道嗎?」

  渡朔、烏圓、南河、胡青齊聲開口。

  小小的樹靈用一根手指支住下巴,「嗯,我能察覺到他很強大,似乎和很多的同胞聚集在一起,他的枝條是純白色的,嗯,那股靈力能把阿香的肉身一起帶走,應該還依託了人類的法陣幫忙。」

  「白色,很多,人類的法陣……」

  南河的眼眸波動,沉吟片刻,抬起頭來。

  赤石鎮!是赤石鎮的白篙樹。

  四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欣喜地從彼此的目光中得出了結論。

  夜幕低垂,

  袁香兒被安置在一間華麗而雅致的廂房內休息。

  只見這廂房裡綾羅被光生輝,珠箔銀屏迤邐。圓桌玉盤托霜橙紅橘,床頭紫案置暖香輕吹。瑩瑩發光的奇特植物罩上透明的琉璃燈罩,成為屋內獨特的採光設備,一一掛在角落裡一棵數米高的紅珊瑚上。

  袁香兒躺在貂絨鋪就的紫金床上,架著腳看著鑲嵌在屋頂上的明珠。

  不能不說他們用來誘惑自己的條件是直擊人性弱點的,這裡的生活奢侈而安逸,完全不需要勞作,可以終日無所事事,不用承擔生育的痛苦和責任,每天都有著不同類型的美男子對你殷勤追捧,又有多少人能不為之心動?

  在這樣不知疾苦,安逸享樂的環境下一代一代生活下來,人類又最終會變為什麼樣子呢?

  屋子的窗戶正對著庭院,可以看見那棵巨大的白篙樹,他在晚風中輕輕搖擺著柔軟的枝條,發出細碎而動聽的聲響。

  似乎和呂役說的一樣,這棵白篙樹真的很高興。

  耳邊充斥著那些風鈴輕響般的聲音,袁香兒漸漸合上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一閉上眼,就發現自己又出現在了夢中的那棵白篙樹前,只是此刻樹下沒有南河。

  樹枝上坐著一位短髮的少年,他昂著頭,正在看懸掛在天空中巨大的圓月。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稚氣的面容和纖細的四肢上,讓他整個人帶上一種半透明的不真實感,彷彿說話大聲一點,都能讓他在空氣中消失無蹤。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裡來。」袁香兒問。

  那個少年過臉來,顏色淺淡的睫毛眨了眨,一臉無辜和迷茫。

  袁香兒腳下的地面卻開始碎裂,眼前巨大的白篙樹也隨著四散崩塌,這個世界在一片漆黑之後又重新明亮起來。

  沒有巨大的白篙樹,沒有華麗壯觀的郡守府,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黃土整平的院子,院子的圍牆低矮,有雞窩有水井,內裡三兩間茅屋,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

  一位肌膚黝黑的男人正舉著鋤頭在庭院中挖土,把一棵小小的樹苗種進了院子中。

  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在樹苗的根部精心澆水了點定根水,看了看端端正正種在地裡那棵小苗,高興地裂開嘴笑了。

  「加油長出根來,小傢伙,以後你就住在我們家啦。」男人跑進屋子裡,很快從屋內抱出一個皺巴巴的新生嬰兒,小心抱著到那棵半人高的小樹苗邊上,「看吧,媳婦給我生了娃,我把你種在院子裡,以後你們倆就一起好好長大。成不?」

  繈褓裡的嬰兒癟一癟嘴,發出一聲充滿生命力的嘹亮哭聲,立在院子裡的小樹苗在風中搖了搖僅有的兩片小葉子。

  袁香兒此刻就站在院子中,彷彿差了時空一般,院中的人對她的存在毫無所覺。那位樹靈所化的少年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的身邊,牽著她的手,露出一臉幸福的神色幸福看著眼前的一幕。

  眨眨眼的功夫,小小的嬰兒就變成了蹣跚學步的小娃娃,他從屋子裡一搖一晃地走出來,摸到了小樹的枝幹上,呼呼直喘氣。

  「根兒要多吃點飯飯,好好長個子,你和小樹比一比誰長得更快。」男人摸著孩子的腦袋說。

  「根……根兒長得快。」牙牙學語的孩子結結巴巴道。

  「哼,他說錯了,他從來沒長過我。」樹靈少年拉著袁香兒笑吟吟地說。

  袁香兒知道自己是在夢中,但這個夢似乎過於細緻真實了些,彷彿身在另一個人的記憶中一般。

  名叫根兒的小娃娃抽條一般地長大了,小樹苗也越長越高,擁有了結實的身軀和傘蓋一般的樹冠。

  每天從外面滾了一身泥回來的男孩會麻溜地爬上樹杈,賴在小樹的身軀上,

  「小白小白,今天我們打架打贏了,可把隔壁村的幾個小崽子胖揍了一頓。」

  他給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起了個名字叫做小白。

  「小白,隔壁村的柳兒長得可真水靈,今天我揪她的辮子把她給欺負哭了。」

  「小白你怎麼長得這麼快,我希望自己也能長得再快點,爹老了,前些日子咳得下不了地。」

  於是全家人都開始慢慢叫這棵小樹小白。

  小白呀,小白。

  「小白長得可真快,記得是根兒出生的那年一起把他種在院子裡的吧?」家裡的母親在他的身上掛上曬衣服的繩子,

  「小白也是家裡的一員呢,真好,都可以在他的樹蔭下乘涼了,今年的天氣可真熱啊。」作為父親的男人在樹下擺了一把搖椅。

  小男孩阿根不知什麼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強壯而有力的男人,他扛著鋤頭推開院門進來,先在井邊喝了口水,又在樹下的搖椅上躺下,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

  「小白,爹說要給我娶一個媳婦,」他有些煩惱地看著頭頂綠蔭蔭的樹冠,

  「可是這些年的年景似乎不太好,土地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幹,糧食打不上來,還時常有妖魔出現,家裡只怕拿不出娶媳婦的錢。」

  一陣風吹過,翡翠一般的樹葉在風中莎莎做響,似乎在回答自己朋友的話一般。

  「倒是小白你,似乎沒有受影響呢,長得越來越漂亮了。」躺在搖椅上的年輕男子笑了。

  袁香兒握著樹靈少年的手,她能夠感受到樹靈所感知的一切,於是她知道了土地為什麼乾涸的原因。

  大量的靈氣在地底流淌,像是潮水一般湧過這片土地,普通的植物不能承受過於強大的靈力,正在燥熱中漸漸死去,但也有部分天資獨厚的生靈開始學會從土地中汲取靈力,生長得更加蓬勃旺盛。

  靈界正在慢慢從人間脫離,而這裡即將成為靈界的一部分。

  乾旱,饑荒,巨大而恐怖的妖魔頻繁出沒,使得這裡脆弱的人類社會結構很快失去了往日的悠然自得。

  袁香兒覺得手掌被攥緊了,牽著她的少年似乎想起了什麼,變得慌張了起來。

  安靜而溫和的村子轉瞬間就亂哄哄起來,不斷有令人心驚的哭泣聲在某處響起,隨後人們開始進進出出,將一具又一具死去的屍體匆匆抬走。

  樹靈少年一臉驚慌,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又是為了什麼發生,平靜而安寧的日子不復存在,他一直十分喜歡的那些生靈在迅速地一個個減少。

  「小白啊,我活不了多久啦。」曾經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將它種在院子裡的男人出現在他身邊。這個家中的頂樑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老得這樣厲害,他滿面溝壑,脊背彎曲,粗糙的手指摸著樹幹,抬起有些渾濁的眼睛,

  「以後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陪著根兒,替我照顧好他。」

  那天夜裡,屋子裡爆發出了讓少年害怕的哭泣聲,許久之後阿根從屋子裡慢慢走出來,低著頭來到樹下,伸手環住了樹幹,濕潤的感覺透過樹木的皮膚傳了進來。

  阿根在哭,抱著他在哭,

  「爹走了,娘也快不行了,地裡一點吃的都種不出來,外面還鬧著妖魔,小白,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小白,你能不能幫幫我,幫幫我。」

  小白嘩嘩搖晃著綠瑩瑩的葉子,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想要告訴他的朋友,就在他們腳下的土地,明明流淌著一股異常美味的東西,自己的樹根每天都能從中汲取無窮無盡的美味和營養,可是他所愛的朋友們卻為什麼得不到這樣美食而在一個個離開。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拼命生長樹根,憑藉著本能努力將那些流淌著的美味汲取出來,希望能夠把它們傳遞阿根。

  可是不論他如何瘋狂地努力,往日喧嘩熱鬧的村子很快慢慢安靜下來。

  人類一個個的不見了,小白覺得越來越害怕,害怕著他的同伴家人就這樣消失,害怕某一天阿根也像其他人一樣,突然就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阿根躺在樹下的搖椅上,曾經健碩的男人如今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他雙目無神地看著頭頂上美麗得像是寶石一般的枝葉,

  「小白,我也到最後了,幸好還有你在,我出生的時候是你陪著我,走的時候,也麻煩你送我一程罷。」

  他的眼睛開始慢慢合上,迷迷糊糊中聽見了往日熟悉的樹葉聲在耳邊嘩嘩響著,

  這些聲音實在太吵鬧了。幾乎讓他無法安睡,他努力睜開一線眼睛。

  眼前碧綠的樹冠似乎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一種奇怪的白色枝條在視線裡垂掛下來,垂到了他的嘴邊,甜美的汁液一滴滴落進他乾涸的口腔中,流進他饑腸轆轆的腸胃。

  瀕死的阿根在最後一刻被突然靈體化的白篙樹救活了!

  白篙樹分泌出了讓人食之能夠食之飽腹的美味汁液。村子裡僅存下來的人類,都依靠著這一棵神奇的白篙樹撐過了嚴重的荒年。

  人們開始重新聚集,在樹下膜拜,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們為這棵神奇的樹木披上美麗的幡條,恭敬地稱呼他為樹神。

  村裡慢慢再度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令人安心的日子似乎又回來了。

  重新健康起來的阿根娶了隔壁村的柳兒為妻,他像是他父親當年那樣,懷裡抱著自己新生的孩子來到樹下,

  「小白,你看,這是我的兒子呢。」

  畫面在眼前再度變化,圍牆,茅屋,村落不見了。

  樹上掛著的幡條精美秀麗。破舊的庭院成為了奢華壯闊的府邸,坑窪不平的泥土路和村裡慢悠悠的黃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飛簷疊翠尋歡樓,火樹銀花不夜天。

  白篙樹靈站立在存活了數百年的大樹上,冰涼的手緊緊拉著袁香兒。

  這裡是他的精神世界,袁香兒透過他的視野看下去,華美異常的樓閣集市在樹靈的眼中灰黑一片,寂靜無聲,他看不見那些混雜著濃郁妖魔血統的人類,也很少能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沒有了,大家都去哪兒了呢?」他不解地轉過頭看著袁香兒。

  「你……看不見他們嗎?」袁香兒問。

  「沒有了,大家都不見了。」少年只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的視線和人類不同,他似乎只能看見自己想要見到的東西。

  「所以你才把我拉了過來嗎?」袁香兒歎了口氣,拉著這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靈在樹枝上坐下。

  少年低頭想了想,說道,「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喜歡的朋友回來了,我很高興。」

  幾百年時間過去了,失去了原身,完全變為靈體的樹靈已經忘記了許多事。

  唯獨紮在心中根深蒂固的一股執念久久不能散去。

  「我不能留在這裡。」袁香兒儘量溫和地說,「這裡已經沒有人類了,你知道,有很多的人類生活在沒有靈氣的浮世,如果你還想要和人類生活在一起,我可以帶著你一起回去?」

  「沒有靈氣的浮世?」少年搖搖頭,「我走不了,沒有了靈氣我很快就會枯萎。」

  「你留下來陪我。」

  他漂亮的眼睛空洞地看著天空巨大的明月,並沒有和袁香兒講道理的打算。

  袁香兒在那一瞬間退出夢境醒來,

  她從床上爬起身,推開窗戶,窗外月華如水,巨大而美麗的白色靈木靜靜沐浴著月光。發出愉悅而細碎的枝條碰撞聲。

  他是強大而無法溝通的生靈。

  看來也只能想辦法悄悄地走了。

  ……

  呂役在屋子裡,問著府邸的侍從,

  「那位在忙些什麼?」

  「一直很安靜呢,」侍從高高興興地回答,「小娘子早起後進食了一碗桂圓粥,半籠蒸餃,半籠金銀酥,直誇咱們這的伙食好。用飯之後要了針線,拈著兩塊布頭埋頭不知道在縫些什麼。」

  呂役站起身,在書架上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本珍藏了數百年的古籍,看見圖冊上一位女子坐在窗前嫺熟地穿針引線,點點頭道,「不妨事的,聽說浮世的女子就喜歡這些針線活,只要她不往外跑,她想要些什麼儘量服侍周全了。」

  袁香兒在屋中剪了兩塊錦緞,塞進棉花,胡亂縫成了一個女子模樣的小人。

  瞧著左右無人拔了一根自己的頭髮塞進娃娃中,斂氣靜心,指空書符,在小人的後背仔細繪製了一個替身符咒,輕輕吹了口氣。那小人便變成了一個和她容貌衣著一模一樣的女子。

  袁香兒正經法術修習得並不勤快,卻對這些雜七雜八的旁門左道十分感興趣,涉獵甚廣,眼下的這個替身術便是她覺得十分有趣的法術之一,小時候時常倒騰來玩。

  此術所化的替身看起來和真人一般無二,但卻呆滯無神,不能發聲走動。遠看可以矇騙一二,只要走近一看,說說話,推一推,便會立刻露餡。

  袁香兒走到門邊,探出腦袋左右看了看。呂役對她還是很不放心的,門外整個院子裡安排了無數防備她逃跑的侍衛。

  不過這些人雖然是侍衛身份,也都在裡世生活慣了,從來沒吃過苦受過累,當然不會像是真正的軍人那樣板正直立,全神戒備。

  而是左兩三個一群,又四五個一堆,歪歪斜斜湊在一起閒談聊天。

  最靠近門口的兩位侍從,袁香兒還特別有印象,這兩人一個會生蛋,一個能懷孕,想來是呂役刻意安排著優先接近袁香兒的候選人。

  袁香兒便沖著他們笑了笑,

  「我想安靜看一會書,你們有一些吵到我了,能不能請你們……」她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你們稍微離得遠一點呀。」

  「可以,可以,當然的,沒有問題。」

  兩個男子連連點頭,退開一段距離,因為和袁香兒說上了話而高興。

  畢竟院子裡這麼多人盯著這間屋子,她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

  「你看她的動作,真好看。說話也溫溫柔柔的。」

  「浮世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樣,還會看書呢,我連我的名字都認不得。」

  「就是,就是,希望她第一個看上的是我。」

  「憑什麼是你啊,你那一點龍族的血脈都不知道傳了多少代,早就混雜了,我們水馬族的男人才是最能夠體貼照顧女子,你難道不知道嗎?」

  「你說什麼,你這是想打架嗎?」

  屋外的兩人遠遠地爭吵起來,再無心思監測袁香兒在屋內的行動。

  袁香兒迅速將那個替身人偶扶到桌邊坐好,背靠著窗戶,手上塞進一本書籍,擺出一副專心致志讀書的模樣,自己悄悄站在窗口,伸手推開窗戶,好讓外面的所有人,都可以看見她坐在桌邊的背影。

  隨後,她從隨身帶著的荷包裡,取出一張黃色的符籙,這張符籙上什麼符文都沒有書寫,只畫了個符頭符尾,中間卻踩滿了無數三叉狀的小腳印,就像是某隻小雞踩翻了朱砂盤,然後再到上面隨意踩踏一遍的模樣。

  袁香兒躲在窗後,拈著那張雞爪符,放在手中祈禱,「錦羽,錦羽,這次就全靠你了,一定要給力一點啊,咱們一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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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役的名字,來源於變色龍的別稱「避役」,名字的意思大概是想要不勞而獲的人。

  蜥蜴的種族中有一種是可以孤雌繁殖的,就是只要兩位女士挨挨碰碰親熱一點,就可以懷孕,真是很神奇的生物。

  海馬家族是由媽媽把卵生到爸爸育兒袋裡,再由爸爸大著肚子生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1:25 PM

第七十五章

  袁香兒回想起錦羽呆頭呆腦,舉著一雙小手要東西吃的模樣,臉上不由就露出了笑容。

  已經出來好長一段時間了,真希望能夠快點辦完事,早一點回到師娘、錦羽和三郎他們的身邊。

  錦羽的天賦能力是隱身,烏圓的天賦能力之一是火焰。之前她鬧著玩的時候,用他們倆的爪印做了好多符籙,雖然發動起來不太靠譜,但這次來的時候她還是挑選了幾張收在荷包裡。

  數量不多,希望能成功。

  袁香兒心中默默祈禱,發動符咒,隨著小小一通煙霧之後,她發現自己的雙腿看不見了,只剩下上半個身體懸在半空中。

  她再接再厲,祭出第二張符咒,這下身體也隱形了,剩下一個腦袋懸在空中,反而顯得更加驚悚。袁香兒無奈地祭出第三張符咒,幸好這一回終於錦羽附體,成功讓自己整個人隱去身形。

  她輕手輕腳從窗戶爬出去,輕輕跳下窗臺,小心看了一眼還在爭執中的兩個守衛,那兩個男人對她明晃晃的行為一無所覺,依舊爭執不休,袁香兒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穿過他們身邊,向院子外摸去。

  院子裡負責守衛的人很多,袁香兒不知道這裡面會不會有某些擁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夠看透她的行蹤。

  她也只能提著一顆心從那些人身邊謹慎穿過,總算上天保佑,一路平安走過了庭院,連院子中心的那棵白篙樹,都對她的出逃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剛剛穿出院門轉過抄手遊廊,迎面就遇著呂役帶著一隊隨匆匆而來,袁香兒急忙貼著柱子避在牆角。

  「東西都準備得怎麼樣了?」呂役邊走邊問,此刻的他沒有了在袁香兒面前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他顯得冷漠而倨傲,步履匆匆,行事帶風。

  「大人放心,用品器物都備好了,酒宴也沒有問題,隨時可以舉辦婚宴,只有喜袍還在趕製中。」一位侍從緊著在他的身後低頭回話。

  「速度要快,東西要準備最好的,再挑選鎮上俊美的男子,逐一到她的身邊去,一定要讓香兒覺得我們重視她,圍著她轉,使得她打心裡喜歡這裡,捨不得離開。」呂役停下腳步,壓低了聲音,「另外備一點藥物,加派人手看好她,做多手準備。我總覺得有些不太放心,總之不論用什麼手段,都必須讓她留在我們赤石鎮。」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袁香兒就在他身邊兩三步的距離,把他那張漂亮面孔上細微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原來呂役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單純和好糊弄也都是假像,自己在計劃著逃跑,他也同樣在防備和算計著自己,袁香兒不由慶倖自己已經溜了出來。她屏著呼吸等這一行人從身邊經過,拔腿向著角門的位置飛奔而去。

  跟在從角門進出運送食物的僕婦身後,袁香兒成功鑽出門外。身上的符咒已經開始失去效應,指尖最先慢慢在空氣中顯現出來。

  錦羽畢竟還小,用他的天賦能力所製作的符籙失敗率高,有效時間也短。但即便如此,短短的這一會兒隱身時間還是幫了袁香兒的大忙。

  緊靠著郡守府的一家沽衣行內今日沒什麼客人。

  店夥計剛剛趴在櫃檯上打了個盹,睜開後眼隱約覺得角落裡掛在牆上的衣物不太對勁,他一抬眼看見了讓他驚悚萬分的一幕,

  在鋪子的一角,一隻白皙的手正在取下架子上一件不起眼的長袍,那玉手纖纖,骨節均勻,本該十分養眼,可是那只是一隻孤零零的手!

  手腕之下什麼都沒有,那動作靈巧的手掌懸在空中,不僅能悄悄將衣物摘下,甚至還能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停下動作,向他轉了過來!

  店夥計還來不及叫喊出聲,那柔軟的手指左右纏繞擰成了一個奇怪的手訣,沖著他一點,受到驚嚇的小夥計不知怎麼地就失去了意識,軟軟地趴上櫃檯,繼續打他的盹去了。

  袁香兒脫下一身華服,換上從沽衣行得到的衣袍,依靠著昨天逛了一整天的記憶,混雜在人群中,穿行在一些相對昏暗的巷子裡,向著峽谷的出口跑去。

  白日街道上人流很大,她衣著樸素,戴著帷帽,穿行在人流中,並不起眼。但麻煩的是整座鎮子內有著不少高矮不同的小白篙樹,她必須避開這些樹木所在的範圍,以免被那位少年模樣的樹神所察覺。

  袁香兒用盡可能快地速度前進,如今她只希望留在屋內的替身人偶能夠撐得久一點,讓那些人再晚一些發現她,留給自己多一些逃亡的時間。

  已經可以遠遠地看見那條出谷的道路了,

  後面的街道卻傳來嘈雜地吆喝聲,手持武器的侍衛呼啦啦地分開人群,呼喝著四處搜尋。

  袁香兒看著已經近在不遠處的窄窄出口,恨恨地咬咬牙,不得不轉身躲進了附近巷子中。

  很快,不止是那些侍衛,整個街道上的鎮民都開始加入到搜尋她的隊伍中。這座慢悠悠的鎮子彷彿被投入了涼水的油鍋,瞬間沸騰起來。不管是衛隊還是百姓,都忙著尋找她這位從裡世來到這裡的,可以提供「純血」的人類。

  無數的人在穿街走巷子地翻找。

  「快,必須找到那個從浮世來的小娘子。」

  「數百年了吧,就只來了這麼一位,可不能讓她給跑了。」

  急切的說話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不停在附近響起。

  袁香兒四處躲避,不慎退進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死胡同,身後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她不得不靠著潮濕的石牆在牆角的陰暗處蹲下身,可惜的是地面上低矮的植物根本不夠遮蔽她的身形。

  如果這一次失敗了,被抓了回去,讓他們有了戒備心,以後只怕更難出去。

  難道只能硬闖嗎?

  袁香兒夾緊了手中的符籙,凝神戒備。一個男人的身影突然從巷子口穿出來,他的目光正正對上了袁香兒。二人彼此都吃了一驚。

  那人眼瞼上留有一道明顯的疤痕。是在鬥獸場見過的時複。

  袁香兒認出了他,也確定他看見了自己。

  「怎麼樣,有發現沒有?」時複身後傳來問詢聲。

  就在袁香兒幾乎都要祭出符籙的時候,那位面像兇惡的年輕人卻轉過頭,向著身後說道,「沒有,只是個死胡同。」

  時複轉身離去,背在身後的手指在離開前動了動。

  巷子裡那些低矮的植被飛快地瘋長起來,柔軟的枝蔓抽條,寬闊的綠葉展開,十分有效地將袁香兒的身形遮蔽。

  巷子口的搜查小隊轉身離去,腳步和說話聲漸漸遠離。

  袁香兒在那些繁密的枝葉間蹲下身,將自己藏得更隱秘一些。

  天色漸漸變化,出現在附近的搜索隊越來越頻繁。天空中甚至有騎著飛禽的騎士在空中來回飛行。

  袁香兒覺得自己被發現只是遲早的事,然而她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躲避。

  前方傳來一道細細的腳步聲,一隻小手分開了草葉,頂著魔物骷髏頭的小男孩探出他半張小臉,是時複的弟弟,那個偷過她荷包的小男孩時駿。

  「啊,哥哥說得沒錯,你果然在這裡。」時駿笑著說,他把那頂帶著厚厚魔物皮毛的骷髏摘下來,遞給袁香兒,「姐姐,你帶上這個跟我來吧,躲在這裡是不行的。」

  袁香兒思索了片刻,接過他手中的面具。帶著遮蔽面目的骷髏頭,染上了一身妖氣,跟著時駿順著街邊向前走。

  一隊沿途搜尋的隊員迎面而來,領隊的隊長已經向著袁香兒的方向眯起了眼睛。

  時駿不慌不忙地拉著袁香兒的手,一派輕鬆地邊走還邊蹦上兩步。

  那隊持著尖銳武器的男人穿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他甚至比袁香兒還要鎮定安穩,像是一個真正的弟弟一樣,搖著姐姐的胳膊撒嬌,

  「阿姐午食做小炒肉給我吃吧,我好些日子沒吃,可想了。」

  袁香兒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搜索隊接到的任務是尋找單獨行走,氣息純正的人類少女,於是小隊長便不再留意這一對妖氣明顯的原住居民,匆匆忙忙向著前方尋找過去。

  時駿的家離得很近,土院瓦房有了不少年頭,顯得破舊而滄桑,

  在屋門外左右看看,確定附近沒有任何人,時駿方才打開屋門,和袁香兒迅速躲進院子中。

  「謝謝你,這麼危險的事,你為什麼要幫我?」袁香兒摘下頭盔,向時駿道謝。

  「嘿嘿,這也沒什麼,」時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我每一次偷東西,只要被發現了,對方總要把我揍個半死,從沒有輕易放過的。只有姐姐你說算了。」

  「姐姐你是個好人。」小小的男孩終於露出了點和年紀有些接近的笑容,「哥哥也說你是個好人,他說在鬥獸場的時候是你出手相助的,他喊我來幫你一把。」

  「是嗎?那真是謝謝你們。」袁香兒在他的面前蹲下身,「這裡就住著你們兄弟倆嗎?」

  「家裡就只有我和我哥了。之前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家裡比較熱鬧一些。」小小的男孩似乎有些沮喪,隨後他馬上又抬起頭來,「不過,我們還有母親。雖然目前還找不到母親,但父親生前說過,母親是一位美麗又強大的女子,她總有一天會來看我們的。」

  這裡說著話,院子的門打開了,時複從外面進來,反手合上了門扉。

  他淩亂的頭髮隨意束在腦後,眼瞼上帶著刀疤,看向袁香兒的目光非常冷淡,一點沒有時駿口中描述地那般熱情。

  他沖著袁香兒點點頭,沒有說多餘的話,徑直穿過庭院,摘下掛在屋簷下的一掛熏肉,鑽進了廚房中去。

  這裡的院子不大,廚房和餐廳設在一起,時駿拉著袁香兒廚房一角的四方桌邊坐下,讓時複獨自在鍋臺邊忙碌。

  雪刃在砧板上發出齊整而細密的聲響,時複站在炤台邊,熟練地炒菜做飯。

  「雖然吃白篙樹汁就能飽,但我還是喜歡我哥哥做得菜,哥哥做的菜可好吃了。」時駿把腦袋擱在桌面上,邊說邊咽口水,「如今的峽谷肯定堵滿了抓你的人,是萬萬不能去的,我們知道有一條小路,翻過山能夠出去。等吃過了午食,我們再送姐姐你出去呀。」

  噔噔蹬垛菜的聲音停住了,背對著他們切菜的時複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你……從浮世來,還會再回去嗎?」他側過臉來問,

  袁香兒:「當然,我來這裡辦點事,很快就會回去的。」

  「如果,我們幫你逃出這裡,你能不能帶我們找到去浮世的道路?」

  「你要去浮世?這裡生活著不好嗎?」袁香兒詫異了,

  時複不說話了,埋頭做好飯菜,端在桌上。一大盆白米飯,一碟子茹筍炒臘肉。

  他做得飯菜很簡單,但生活在這裡的人類只吃白篙汁液就可以飽腹,幾乎從不在家開火做飯。年紀小小的時駿不熟練地拿著筷子,已經扒拉著米飯,吃得滿嘴流油了。

  「我們欠下的錢已經都還了,我不想像寵物一樣被妖魔圈養在籠子裡,也不願意終日鬥獸供人取樂。」時複舉筷給弟弟夾菜,「聽說浮世的人類可以依靠努力勞作生活,我想到那個世界去。」

  「那……我們不等娘親了嗎?」時駿鼓著滿嘴巴的飯菜,有些吃驚地抬起頭說道。

  「我們沒有母親。」時複放下筷子,「阿駿,忘了母親吧,我們只有父親,沒有母親。」

  「可是,父親他在世的時候常常說起的,他說母親很漂亮又很溫柔的。」時駿委屈巴巴。

  「阿駿,你清醒一點,父親他癡癡等了一輩子,可曾等來母親?那條龍她子女眾多,遊戲人間,只怕根本不記得曾經還生育過我們兩個。」

  小小的時駿癟著嘴,眼淚都快下來了。

  「你們的母親是龍?哪一條龍?」

  時駿眼淚汪汪:「在這個地界上還有別的龍嗎?」

  「青龍?」袁香兒合了一下掌,「這麼巧?我這一次進來裡世,就是為了找到她。」

  袁香兒試探地看了一下表情各異的兩兄弟,「要……一起去嗎?」

  赤石鎮是一個小小的盆地,四面環山,山頂上處處都生長著白色的白篙樹。只有在赤色石壁的地方,有一道窄窄的道路出入口,只要有人守在路口,就無法離開這裡,這也是呂役對袁香兒比較放心的緣故之一。

  此時此刻,出谷的道路上想必眾兵把守,就等著袁香兒自投羅網。

  時家兄弟帶著袁香兒避開人群,繞到石壁一處險要之處,沿著光滑的石壁慢慢地攀爬上去。

  「早些年,這裡四處長滿了白篙樹,不論你從哪裡走,都逃不過樹神的眼睛,是完全沒有辦法潛逃出去的。幸好這幾年不知為什麼,這些樹變得越來越少了,這才被我發現這條完全沒有白篙樹生長的道路。」

  時複在前頭領路,不時動用天賦能力垂下藤蔓來協助袁香兒和弟弟爬上山壁,蹬上這一片滑溜溜的石壁,道路就變得和緩了不少。

  突然消失了兩日,南河和烏圓他們想必急死了吧。

  想到很快就可以找到南河和夥伴們,袁香兒的胸腔裡幾乎都盛放不住那顆雀躍的心。

  呂役給她的屋子再奢華舒適,也遠遠比不上那一團柔軟的毛絨絨讓她來得想念。

  她越走越快,幾乎就要小跑了起來。

  路邊的樹叢中,站立著一個赤著雙足的少年,半透明的身軀,眸色空洞,冷淡地看著袁香兒。

  袁香兒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哪有什麼赤足少年,叢林間只有一支小小的白篙樹苗,那細細的樹苗藏身在雜亂的草木間,十分地不顯眼。

  「哥,這裡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長出來的樹苗?」時駿胳膊顫抖地拉住了時複的手臂。

  時複緊皺著雙眉,看見了那棵柔韌的樹苗,他的心也就隨之沉了下去,這裡的所有白篙樹,都是郡守府中那棵樹神的分身,他們共享著視覺和感知,被它看見了,也意味著他們洩露了行蹤。

  「跑,快跑。」他喊了一聲,推了袁香兒一把,扯著弟弟就往前跑。

  一道巨大的黑影籠罩從山嶺間滑動過來,罩上了他們的頭頂,那是一隻翅膀寬大,飛行無聲的巨鳥。

  「想跑?跑得了嗎?」

  呂役身姿瀟灑地從空中的鳥背上跳下,無數披甲持銳的男子紛紛揚揚跟著他從空中落下,擋在了他們前去的道路。

  「香兒,你竟然騙我,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呂役看著袁香兒,依舊是那副溫柔又多情地模樣。

  袁香兒輕輕向後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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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家兄弟的名字是從龍生九子的「蚣蝮」,「狻猊」中取部首的半個字,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名字和異能都不一樣。

  「龍性淫,無所不交,故種獨多耳」(《五雜俎》卷九)。「如得牛則生麟,得豕則生象,得馬則生龍駒,得雉則結卵成蛟」,「不特九種已也」(《萬曆野獲編》卷七)等等說明龍有很多孩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1:42 PM

第七十六章

  「你為什麼要偷跑,阿香,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嗎?」呂役彷彿受了什麼委屈,露出難過的神色。

  若非親耳聽見他悄悄準備對自己下藥拘禁,袁香兒差點都要生出愧疚之心了。

  「哪兒的話,你們對我實在是很好,我其實也不忍心離開。只是肩上還擔著點事,等我辦完了……自然還要回來尋你。」袁香兒看著他的眼睛說話,一隻手臂悄悄地背到了身後。

  「原來是這樣啊。」呂役語氣溫和,面露微笑。

  話到後半句的時候,他那笑著的雙瞳收縮起來,口中吐出了一條細細的舌頭,在空中捲了一下。

  懸停在眾人頭頂的那隻巨大飛鳥,潰散成位一片黑色的濃霧,層層黑雲從天空撲下滾地而來,呂役身後的那些護衛高舉起寒芒畢露的武器,兇神惡煞地向著袁香兒撲將上來。

  幾乎在他們發動攻擊的同時,袁香兒也駢指出手,祭出了一張紫色的符籙,

  口中呵斥有聲,「天地玄宗,萬氣本源,金光速現,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紫符懸立空中,紫光奪目,現出一尊威風凜凜的巨大金甲神像,金甲神頂天立地,怒目圓瞪,手持金闕神鏡,神臂高高托起的靈光寶鏡中刷出一道耀眼的金光,那巨鳥化成的黑霧被金光一照,如同被燙傷一般嗞啦作響地收縮起來,濃霧中傳來一聲桀厲的痛呼聲,滾滾而來的黑霧迅速收縮,一路倒退著遠遠離去。

  那些大聲呼喝著衝上來的男人,被金光來回掃射一通,不少人承受不住,捂著冒起白煙的身軀,倒地打滾。便是屹立不倒的人也一個個失去了俊美的容貌,現出了半人半妖的模樣,有的長著半身鱗片,有些頭上頂著尖角,面目猙獰地繼續向著袁香兒撲來。

  袁香兒再出一符,紫光閃閃迎風而展,符咒在空中無限放大,鑽出一隻渾身燃燒著烈火的火鳳,火鳳引頸清鳴一聲,張口噴出熊熊烈焰。

  這兩張符籙都是從妙道手中搜刮來的,不同於尋常的黃符,威力十分巨大,一使出來便起了奇效,將蜂擁而來的敵人衝開一個缺口。

  呂役被那兩位龍族和海馬族的護衛護在身後,兩人從口中噴出水龍,同撲面而來的熊熊火焰衝撞到了一起,激起漫天水汽白煙。

  此刻,呂役那優雅勻稱的體態早已不見了,現出臃腫矮胖的模樣,雙眼突出,上半張面孔上佈滿了坑坑窪窪的綠色疙瘩,果然如同烏圓描述的一般醜陋難看。

  他氣急敗壞地伸出手指,「你,你這個騙子,竟然藏得這樣深!」

  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被他的陣法攝到此地之後,一直沒有任何反抗,乖乖服軟。讓他大意地以為袁香兒必定實力平平,用不著嚴加防範。想不到此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袁香兒不搭理他,拉住時駿,招呼時複一聲就往外衝。一黑一紅的雙魚陣形成圓形的透明護盾,護衛住她的周身,擋住那些淩亂攻向她的法術。

  袁香兒一口氣躍過了滿地哀嚎的火場,從缺口處衝出了包圍圈。

  一開始是她拉著年幼的時駿在跑,很快就變為時駿拉著她跑。時駿年紀雖然小,但奔跑的速度卻異常之快,手上臂力也十分強大,幾乎帶著袁香兒飛奔起來。

  「哈哈,我們跑出來了,」時駿邊跑邊向後招呼,「哥哥快跟上來。」

  跟在他們身後不遠的時複,卻突然剎住了腳步抬起頭向後方看去。

  袁香兒也同樣停下了腳步。

  細細碎碎,像是無數風鈴一齊搖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初時微弱,愈見清脆,轉如萬馬奔騰,向著此地湧來。

  一片白色的波浪從山後湧起,潮汐一般漫過翠色的山巒,波瀾壯闊鋪天蓋地而來。

  那是白篙樹的枝葉,此刻,那些玻璃般美麗的細碎枝條瘋狂地交織生長,漫山遍野滾滾而來。

  在白浪之後,更多的村民蜂擁緊隨其後。

  原來,乘坐飛鳥趕來的呂役不過是第一批抵達的追擊者,後面還有白篙的樹靈和那無數的敵人。

  「你帶著小駿,先走一步。」背對著他們的時複,突然開口。

  「什麼?」袁香兒還沒反應過來,身下的土地裡抽出綠色的枝條,頂起圓球形的雙魚陣,柔軟的枝條推著那透明的球體,迅速將他們向著一路下山的陡坡滾去。

  「喂,你給我住手!」袁香兒差一點被摔暈了。

  「哥哥,你不可以又這樣,哥哥!」

  這裡是高地,山勢陡峭,山坡上連綿不絕的碧綠樹木突然活了起來,一棵接一棵地抽出柔軟的枝條,接力一般頂著圓球形的雙魚陣向外推去。

  透明而結實的球形護陣,彷彿一顆巨大的氣球,被山坡上一棵棵的樹木接力頂出去,短短時間滾碌碌地順著綠蔭起伏的山坡一路飛快遠去。

  袁香兒被摔得七暈八素,天旋地旋,完全無法做出反應,只能緊緊抱住懷中的時駿。

  一片混亂的畫面中,袁香兒看見那個背對著自己站立的身影。巨大的樹木在那人的身邊掀開泥土拔地而起,粗壯的枝條蓬勃的樹冠交錯生長,很快遮蔽了天日,堵住了整條山道,將那個單薄渺小的背影湮沒其中。綠色植被組成的高聳屏障,將同蜂擁而來的白色枝條衝撞到了一起。

  「幫我看著小駿。」他的身影湮沒其中之前,說了這麼一句話。

  那句話說得並不大聲,卻清晰異常地從山頂上飄落下來,鑽進了袁香兒的耳中。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明明什麼都沒有為你們做過。

  袁香兒閉上眼,抱緊了時駿小小的身體,任由雙魚陣越滾越快,一路被起伏的樹冠推著,向著遠方遠遠滾去。

  沒多久,那些不斷抽出的枝條突然消失了,推著他們前進的樹冠恢復了平靜,雙魚陣終於停了下來。袁香兒解除陣法,站起身,山的那一邊濃煙滾滾,不知道是何情況。

  年幼的時駿已經在一路衝撞滾動中昏迷過去。袁香兒獨自站立在寒風料峭的山谷間,看著遠處的硝煙,一時有些茫然不知如何舉步。

  「阿香,阿香!聽得見嗎?阿香?」

  南河的聲音毫無預警地在腦海中響了起來。

  袁香兒的眼眶在一瞬間濕潤了。

  活了兩輩子的時間,袁香兒一直以為自己的性格十分堅強。在沒有父親,母親冷漠的上輩子,她學會了自己面對和處理任何事。在從小被家人放棄的這一世,她在師父離開之後,理所當然地挑起了守護師娘的責任。

  守護和幫助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直面遇到的所有困境和難事,是袁香兒的處事原則。她其實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依賴和眷念一個人的時候。

  「我在這裡,南河,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她說。

  一股難以言訴的情感通過彼此聯繫的紐帶鋪天蓋地地湧過來,他甚至不用說話,袁香兒已經體會到他滿溢出來的幸福感激,和那恨不得插翅飛到的感覺。

  袁香兒的心突然就鎮定了,沒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回去那個鎮子,把時複再撈出來。我可以辦得到。

  她重新站直了身軀,握住了自己的拳頭。

  如果有誰攔著,我就燒了他們的樹,砸了他們的村子。

  身後傳來了一陣風動,

  袁香兒轉過頭,一道自己想念中的身影如風一般掠上山石。

  那人踩在石頭上,銀髮招搖,胸膛起伏,口中大口喘著粗氣,明亮的眸子在眼眶中微晃,死死地盯著她看。

  阿香。

  南河輕輕在心裡喚了一聲,向著袁香兒伸出手來,

  袁香兒接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既冰又涼,觸碰到了袁香兒的指尖,狠狠地抓緊了,把她一把拉進了自己的懷中。

  那雙結實地手臂就箍住了袁香兒的身軀,微微顫抖地不斷地加大著力度,

  「總算找到了。」渡朔從天而降,收起翅膀,落在袁香兒的身前。

  「阿香,嗚嗚嗚嗚,你跑哪去了,急死我拉。」烏圓像炮彈一樣,一頭鑽進袁香兒的懷中。

  九條尾巴的小狐狸出現在山岩上,飛快跳躍下來,化為人形拉住了袁香兒。

  「可算找到你了,嚇死我們了。」

  朋友們重逢相聚,激動地有哭有笑。袁香兒從大家的簇擁中抬起頭來。

  「我們先離遠一些,這裡不安全。」袁香兒說,「帶上這個孩子,我有事需要大家的幫忙。」

  南河在她的身邊蹲下身,「我背你走。」

  他的頭髮跑亂了,臉頰上掛著汗,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為了第一個衝到自己身邊,他跑成了這副模樣,甚至比飛在天空的渡朔還快。

  袁香兒想起分別之前,自己還拒絕了他的背負讓他心裡難過,不由感到愧疚,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趴在南河的背上,環住了南河的脖子,貼著他臉頰,可以清晰地聽見彼此蓬勃的心跳聲。

  「對不起,南河,讓你擔心了。」袁香兒閉上了眼睛。

  南河低著頭停了一下步伐,

  「不,是我的錯。」

  (阿香,我錯了)

  他化成一隻銀白的天狼,拔腿在山林間飛奔。

  是我錯了,我曾經以為即便你離開了,我也能獨自生活,如今我才發現我錯得多麼離譜。

  重新相聚的一行人迅速遠離赤石鎮,來到一隱蔽的山坳處休整。

  袁香兒將自己這兩日的遭遇大致述說一遍。

  「時複是為了幫你才陷入敵手,我們一定想辦法把他接出來便是。」渡朔聽完之後說道,得到了眾人一致的認同。

  袁香兒看了一眼清醒過來,低頭坐在一旁的時駿,安撫地握住了他的手,「抱歉,為了幫助我,害你哥哥陷入危險,我們會想辦法救出你哥哥。」

  時駿搖了搖頭,「這不怪你,哥哥他這個人一向如此,看起來很冷淡,其實心特別熱,但凡有人對他一點好,他總要想法子加倍報答回去的。何況,是我們自己也想跟著你離開鎮上。」

  袁香兒在心裡歎了口氣,她一度很厭惡赤石鎮上的半人類。如今任何種族其實都不該一概而論,他們之中既有呂役那樣自私陰險之人,也有時複這樣古道熱腸的類型。自己在鬥獸場上隨手幫了他一把,他便這樣默默記在心中,拼著性命回報自己。

  停在榕樹樹枝上的小小樹靈,提著裙擺飄落到了袁香兒肩上,「我請我的同族幫忙看了一下,那個鎮上的人帶回了一個傷痕累累的男子,把他捆在一棵巨大的白篙樹下,正在……折磨著他。」

  時駿臉色一白,刷一下站起身來。

  「你在這裡好好待著,等我們的消息。」袁香兒把他按了回去。

  「不,只有我才最熟悉赤石鎮的道路,我帶著你們回去。哥哥那時候,與其說是為了幫你,更是為了讓我順利逃跑。」時駿攥緊了小小的拳頭,低著頭,「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病在床上了,經常有人到家裡來欺負我們,哥哥每一次都是用他的蔓藤困住我,把我護在他的身下。如今我已經大了,我也要護著他一次。」

  袁香兒看了他片刻,「那這樣,我們兵分兩路,我從正面回去穩住呂役那些人。你領著南河和渡朔,悄悄潛進鎮子,等我的信號一起行事。」

  南河反對:「不行,這樣你太危險。」

  袁香兒摸摸鼻子,「其實,我是最安全的一個,他們對我有所企圖,不會要我的性命。我只需要拖拖時間,在你們動手的時候,開動雙魚陣護著時複就行。」

  南河皺眉:「他們對你有什麼企圖?」

  「我剛剛沒說嗎?他們抓我回去,就是想讓我……」袁香兒莫名有了點心虛的感覺,「想讓我多娶幾位夫侍,好把人族的血脈留給他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1:48 PM

第七十七章

  烏圓忙著在一堆空白的符紙上來回跑著踩腳印,

  「阿香,你帶多多的符籙去,要是誰敢欺負你,你就燒他丫的,我這一次有很認真地踩,肯定威力特別大。」

  胡青將自己脖子上的一條項鍊摘下來,掛在袁香兒的脖頸上,「這是我貼身佩戴多年的法器,能施展我們九尾狐一族的天賦能力,魅惑之術。雖然沒什麼大用,但那些人好歹有人族的血脈,或許能在某些時候起一點作用。」

  項鍊的吊墜是一小小一塊狐狸形狀的南紅石,紅得明媚可愛。

  「謝謝,我覺得它一定能派上大用場。」袁香兒摸了摸那還帶著胡青體溫的吊墜。

  「你當心點,一定不能出任何事。」胡青柔軟的手伸過來握住了袁香兒的手,眼裡裝滿了不放心。

  「對啊,阿香你還是別一個人去了。」烏圓跳過來,順著她的裙擺往上爬,跳到她掌心耍賴打滾,「這兩天你不見了,把我急個不行,這才剛剛找到,你又要去危險的地方。不行,不行,不然你還是帶著我一起去吧。」

  「放心,我不會魯莽行事。烏圓你多畫點火球符,好保護我的安全呀。」

  袁香兒安撫沖她撒嬌打滾的烏圓,一邊悄悄拿眼睛偷看南河。

  她知道南河在情緒波動得厲害之時,耳朵和尾巴會控制不住地冒出來。高興的時候毛絨絨的耳朵嘭一下冒出來,興奮的時候尖尖的耳朵也要冒出來,最讓人喜歡的是羞澀的時候耳朵軟乎乎抖動的模樣。

  這還是袁香兒第一次看見南河因為生氣而冒出耳朵,一雙毛耳朵在腦袋上尖尖地豎立著,上面的毛髮都氣得炸開了。他的眼眶帶著一點紅,薄薄的唇線緊緊抿著,雖然沒有說話,但不管是誰都看得出來這隻天狼已經處於怒火中燒的狀態。

  此時已是深夜,他們藏身在寂靜的山谷中,不遠處的赤石鎮上依舊燈火輝煌,一位小樹靈的身影從飛簷疊翠的尋歡樓下掠過,飛出了那片火樹銀花的不夜天。

  她一路穿過山間的林木飛回來,停在袁香兒手中的樹枝上,

  「看到了,看到了。就在鎮子內最華麗的那棟建築裡。」小姑娘微微喘著氣,「他被捆在那棵白篙樹下,那些人暫時沒有再欺負他,可是他的身邊防守得實在很嚴密,即便是我,也只敢停在遠遠的樹梢上看一眼。」

  「多謝,勞累你了,你先休息吧。」袁香兒和那位還沒有手指高的小姑娘道謝。

  小樹靈似乎很高興,踮著腳尖轉了個圈,蜷縮起身體又回到樹枝內去了。

  確認了時複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大家決定稍事調整,天亮之後按計劃行事。

  奔波了一日夜的袁香兒躺在那一大團熟悉的毛髮堆裡,

  這裡是荒郊野嶺、寂靜孤林,沒有白玉床、黃金屋,也沒有那錦被絲綢,寶珠夜明,唯獨只有那一隻把自己緊緊護在在懷中的銀白天狼。

  但袁香兒的心卻覺得異常平靜滿足。一身的疲憊寒冷都在南河溫暖的懷中漸漸平復。她抱著那條蓋住自己身軀的尾巴,輕輕撫摸那些柔軟的毛髮。

  驚險逃亡的不安,同伴被捕的失措,一切孤獨惶恐,疲憊勞累都伴隨著這種溫暖的溫度而消失。

  她又重新變得穩定堅強,無所畏懼了起來。

  南河的眼眸在夜色中幽幽發著細碎微光,自始至終看著自己。

  他雖然沒有說話,袁香兒心裡卻升起一股好笑的直覺,如果這裡沒有其他人,南河會不會像烏圓一樣撒著嬌不讓她走。想起南河變為小狼的形態,翻出肚皮和自己撒嬌,忍耐著任由自己上下其手的畫面,袁香兒的心就忍不住癢癢。

  這個男人總是喜歡壓抑自己,什麼事都忍著不想說。但自己偏偏就喜歡看他被逼迫得按捺不住,洩露出淩亂又可愛情緒的模樣。

  袁香兒翻過身,趴在南河耳邊撩他說話,「你放心。我肯定不會有事。」

  南河的耳朵抖了抖。

  「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占我的便宜。」

  南河的耳朵尖紅了,「我要第一個。」

  「第一個什麼?」

  「第一個娶……娶……」

  袁香兒又笑了,原來他在吃錯啊,她附在南河的耳朵說撩他說,「我第一個娶的當然是小南,最後一個也是小南。所有那些開心有趣的事,我都只和南河你一個人做。」

  南河在黑暗中化為人形,湊近了過來,竊竊地想要索取一個親吻,卻又羞澀地忍住了。

  周圍有太多在休息的同伴呢,會被聽見。他這樣想。

  一隻瑩潤的小手已經伸了過來,攥住他捲曲柔軟的銀髮。不准他逃跑,很快,黑暗中有人覆蓋上他的雙唇,不容置疑地分開唇瓣,開始探索那柔軟濕潤的所在。

  寒夜的氣息似乎都變得像那個吻一樣濕潤了。

  這個可愛的男人敏感又細緻,羞澀而多情,偏偏還要壓抑著自己,生怕被人發現了。

  袁香兒發覺自己就喜歡看他這副面飛紅霞,眼帶春色的模樣。看他快被逼瘋,看他喘息連連,卻又只能難受地忍耐著,不敢發出一絲一毫地聲響。

  兩天沒見,想他想得厲害。如果不是在這個緊急時期,自己或許會花一整夜的時間欺負他,眼看他的理性漸漸消失,觀察他各種可愛又迷人的樣子。

  「你等著,等我把時複救出來,」袁香兒和南河分離,目光落在他那微微紅腫的瀲灩雙唇上,「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時複被涼水潑醒的時候,發現天色已經亮了。

  他被四肢大開地綁在白篙樹下的祭臺上。

  捆住手腳的是用白篙樹的枝條搓成的繩子,這種繩子強韌結實並且在日光的暴曬下會很快地流失水份而緊緊收縮。他的四肢和脖頸分別套著繩索被拉向不同的方向,等到太陽高升,他整個人就會被殘忍地慢慢撕裂,飽受痛苦地折磨而死。這可以算是他們赤石鎮上最嚴厲的刑罰之一了。

  紅色的丹陽越出山頂,溫暖的陽光卻像是一位即將奪走他性命的死神,驅使寒冷爬上他的四肢。捆束住手腕和腳踝繩索微微地開始收緊,他的身軀上遍佈著各種新舊傷口,在這樣的拉扯之下,屬於他的酷刑才真正在陽光之下開始。

  時複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

  他看著頭頂的天空,視線裡全是搖擺著的白篙枝條和漫天雲霞,他的身邊圍著無數手持銳器的族人,人人一臉憤慨。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天空的機會了。

  幸好,阿駿他順利逃地了出去。對不起,小駿,從此哥哥不再能護著你,希望你自己保重。

  「為了一個陌生人,背叛你的種族,你可知道後悔?」呂役的面目出現在他的身邊,低頭看著他,一臉憤怒厭惡的模樣。

  時複嗤笑了一聲:「我這樣的人,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與其在鬥獸場上供你們消遣取樂,死得毫無其所,不如用來幫助一位真正對我付出善意的人。」

  呂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圍觀的人群紛紛叫喊起來,

  「混蛋,還敢狡辯,殺了他!」

  「處死他,殺了他!這個叛徒!」

  「叛徒,罪人,處死他!」

  「你這個蠢貨,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呂役一腳踩在祭臺上,伸手掐住了時複的脖子,那張佈滿疙瘩的面孔上,雙目驟縮,「就因為你愚蠢的行為,昨夜開始樹神已經徹底和我們斷開了聯繫。不論我怎麼祈禱,都也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

  「祈禱什麼?祈禱永遠做著籠中鳥,瓶中花?祈禱依靠囚禁一位無辜的外來者,延續這種依賴著神靈賞賜過活的日子?」時複仰躺在祭臺上,毫無退怯地直視呂役,「幾百年了,活在這裡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走出過這小小的峽谷半步,他們甚至不知道外面的天空和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樣。」

  呂役收緊了手指,看著被他施暴的少年面色充血,發出痛苦的咳嗽,

  「活得不耐煩了嗎?如果車裂之刑還不能讓你懺悔,我會讓你知道這世間的痛苦何止千萬種。」

  「住手,放開他。」一道清越的女聲穿過人群,清晰地響起。

  圍在祭台附近,面目猙獰的半人類們齊齊紛紛轉過臉去。他們很快議論紛紛地讓出一條道路,路的那一端站著一位少女,那少女迎著初升的朝陽,款款走來。

  呂役鬆開口,詫異地站起身來,他想不通明明逃了的袁香兒竟然還會主動回來。

  「把他放了,我回來了。」袁香兒孤身一人,靠近了那重兵把守的祭台,抬起頭對著祭臺上的兇手說話。

  呂役的口中忍不出吐出一條細細的舌頭,吸溜一下又收了回去,這是他興奮之時半妖態的體現,往日裡他總是極力克制自己,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但此刻卻也忍耐不住了。

  「不,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他站在祭台邊緣,眯著眼睛看袁香兒,抬起手中一柄短鏈的銀槍,抵在時複的胸前,「想要他活命……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時複忍著劇痛,扭頭看向袁香兒,勉強擺動脖頸,做了一個讓她立刻離開的神色。

  袁香兒卻不看他,只是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既然回來了,當然是想要他活命。」

  她甚至還沖著呂役笑了笑,舒緩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不過,我和這個人也是偶然相識,我能回來和你談談,算是已經仁至義盡,若是他死了,或者你提的要求太過分,那我也好算了。」

  這種時候,雙方談判,各自揣摩的是對方的底線,先露怯的一方算輸。是以即便想早一點將時複救下來,袁香兒也只能儘量擺出不是很在乎的模樣。

  呂役盯著袁香兒看了半晌,突然手腕一動,雪亮的槍尖紮進了祭臺上的血肉之軀,使得重傷的少年抑制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高高在上的劊子手露出挑釁的神色,扭動手裡的長槍。

  袁香兒咬住了紅唇,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打斷他殘酷的行為,「行了,你要我做什麼事,我同意便是。」

  「我之所求,香兒難道還不明白嗎?」呂役露出得勝的微笑,「香兒,其實你不必如此委屈。我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你。你留在赤石鎮上,我們必當錦衣玉食,金屋玉床地供著你。每日你只要由著自己的喜好,挑選幾位你喜歡的郎君,同他們締結琴瑟之好。你大可日日笙歌,夜夜尋歡,像是女王一樣地生活。將來鎮上遍佈你的後代,無人不敬奉追捧於你。你便是赤石鎮真正的女王,這難道不是女子最為幸福的日子,難道不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嗎?

  「確實很好,」袁香兒一字一句地說,「我已經同意了,只要你放了他,我就留在赤石鎮。」

  呂役抽出紮進時複胸前的那柄銀槍,槍尖的血槽滴落一串殷紅的血液。

  槍下的時複已經虛弱地發不出聲音,他只是看著袁香兒,蒼白的嘴唇微張,用口型反復說著,

  走,快走!

  但袁香兒卻不肯看他。

  「從前我不知道,香兒你這麼厲害,還這麼地會騙人。」呂役用那張佈滿疙瘩的面孔笑盈盈地說話,「如今我當然不敢再輕易相信香兒。」

  他蹲在時複身邊,扯動他脖頸上的繩索,「看見了嗎?這種繩子在陽光下收縮得很快,不出一天的時間,這個人就會被活活車裂而亡。」

  他在這裡停了一下,等著看那個年輕的少女失措的反應。

  但袁香兒只是冷淡地看著他,彷彿料定他自己會主動說下去。

  呂役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指著圍在四周的鎮民,

  「這裡這麼多的人,香兒你只要選出三位你喜歡的郎君,這個人的命,你就算救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1:57 PM

第七十八章

  袁香兒心中騰起一股怒意,這麼久以來,不管對妖魔還是人類,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起了殺意。

  此刻她的身前身後,圍滿了面目猙獰的鎮民,這些人半人半魔,有著人類相似的身軀又摻雜著野獸的特徵,正和呂役一般一臉貪婪地看著自己。

  群敵環伺,身處險境,袁香兒的心卻前所未有的冷靜下來。

  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孤獨一人,南河、渡朔、烏圓和胡青,她的摯愛親朋此刻都在不遠處暗暗守護著自己。

  有著他們的存在,她的內心就分外地穩。再難的事擺在面前,她也有一種絕對能夠戰勝的自信。

  呂役想過袁香兒會暴怒,會害怕、會難堪而窘迫。可是眼前那位十七八歲的少女,在看了他半晌之後,反而展顏笑了,

  晨曦恰恰在此時照過來,打在她嬌嫩的容顏上,照亮了她的脖頸間那一點鮮紅色的吊墜。她這一笑就如同嚴冬裡驟然開出一朵絢爛而張狂的花來。

  「行啊。都依你。」她笑著說,那眼眸明亮得攝人心魄,那雪白般的頸窩上的一點孤紅紅得耀眼。

  明明自己人多勢眾,對方孤身一人,限於自己所設的陷阱。

  呂役的心中卻無端湧起了一股害怕的錯覺,一種發麻的感覺爬過肌膚,讓他隱隱害怕又無可抗拒地被眼前的少女吸引,

  那隻點綴在少女脖頸的紅色狐狸,明豔豔地幾乎讓他挪不開眼睛。

  從前呂役想要的只是一位真正血脈純正的人類,利用她為鎮子注入新鮮的血脈,延續神靈的眷顧。他對袁香兒的那些溫柔親切也不過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的手段而已。直到這一刻,他的心頭似乎悄悄升起一股渴望,渴望擁有這個女孩的笑容,想要順著她的意思,聽她的話,讓她高興起來,一直這樣對著自己笑。

  不,不能這樣。呂役心生警鈴,他一抬手,吩咐重重的護衛圍住祭臺上的人質。

  「你必須按我說的辦,完成了婚禮之後,他才有活命的機會!」

  相對呂役地無端緊張狂躁,被脅迫的年輕女孩只是平靜地說道,「可以。」

  女孩嬌妍的肌膚在陽光下映出柔韌的光澤,這張面孔即便在赤血石的石壁倒映裡也分毫沒有差別,真實而美豔。她明明是這樣嬌柔又弱小,獨自面對著棘手的困境,卻依舊自信而沉著。

  真正的人類都是這樣的嗎?

  所有在場的鎮民看著那位面對著寒刀利劍卻毫無懼色,笑靨如花的少女,心中都忍不出生出這樣的想法來。

  在神靈都開始漸漸放棄他們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大概就是上天賜予的希望,她這樣鮮活無畏地站在這封閉了數百年的赤石鎮,彷彿給這個無所事事荒唐無度了百年的世界帶來了一股灼眼的真實。

  鎮上的居民開始迅速行動,所有適婚之人,不論男女都換上了華美的衣物,擠進了這個庭院。紅燈彩綢在袁香兒居住過的廂房張掛起來。大紅喜帕,龍鳳喜服,寶珠華器一件件端上來供她挑選。

  袁香兒笑著拈起一條金絲勾勒的紅蓋頭,「這個東西在浮世裡可都是男子蓋的,你可得依著我們那邊的習俗。」

  與世隔絕了數百年的呂役被她的笑容忽悠了,連連點頭,「可以,可以,都按你的風俗來辦。」

  他指著庭院裡烏壓壓一片的人群,柔情款款地說著:「香兒喜歡哪位郎君,盡可自己挑選,絕沒有人強迫你的。」

  昨夜,袁香兒施展金光神咒符,破除了一切妖術,導致所有前去追擊的戰士都不得已現出原形,至此刻還不曾恢復俊美的容貌。

  此刻,擠在院子裡混在在人群中的候選人,有獅身人面的怪物,有同時長著魚鰭和鳥翅人類,也有後背背著厚重龜殼的男人。

  他們依照本地的習俗盛裝打扮,給自己戴上魔物骷髏做成的頭盔,披上色彩鮮豔的羽毛,裹著上柔軟蓬鬆的皮裘,以想要吸引袁香兒的目光,顯示自己對此事的重視。

  畢竟得到一個人類血脈的後代,對每一個家族都是好事,將類人的後代出售給妖魔為僕,幾乎意味著整個家族都可以得到長期而大量的供養。

  呂役吸溜了一下長長的舌頭,心裡帶上一點期待。從前他十分介意自己的醜陋,絕不肯將自己的影像出現在赤血石的石壁之上。但此時此刻,大家一起露出原型,反而讓他有了一股釋放了的輕鬆感,香兒並沒有對他露出嫌棄的表情,甚至還時常對他笑,他心裡覺得袁香兒是喜歡自己本來的相貌的。

  如果香兒這樣的懂事可愛,那麼在將來的日子裡,或許自己可以考慮不要這麼勉強她。

  若是她不想每天都挑選三位郎君,偶爾只想和自己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呂役這樣想到。

  袁香兒站在廂房前遊廊的臺階之上,把目光投入在院子中那些奇形怪狀的半人魔身上。

  目光所過之處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

  「啊,她看過來了,選我,選我。」

  「選我,小娘子,選我呀。」

  人群一時喧嘩沸騰。

  「阿香,還是直接搶人吧,南哥都快要爆炸了。」烏圓嘀嘀咕咕打小報告的聲音突然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

  袁香兒這次是真的笑了。

  她伸出手,將擠在人群中一個戴著魔物骷髏,身後披著長長皮毛的年輕男子拉上了臺階。

  那人的身姿修長挺拔,肌膚白皙,猙獰兇狠的頭盔下,只看見他露出半截的臉頰染上了霞色,薄薄的雙唇緊緊抿成一道。

  「就他了。」

  袁香兒抬手一翻,紅綢飛揚,大紅的蓋頭蓋住了那個男人。袁香兒回頭沖著呂役眨了眨眼睛,將那個被選中的幸運兒人推進了暖玉溫香的臥房。

  廂房層層的屋門合上,屋外庭院內的人群靜默了一瞬間,又一下喧華了起來,

  「那是誰?那個幸運兒?」

  「誰家的兒郎被選中了?」

  「不知道啊,一下就蓋上了頭巾,根本來不及辨別。」

  「反正是我們鎮上的人,等出來以後就知道了。」

  「咦,是不是有什麼味道,好香。」

  臥房中坐在床邊的南河一把扯了頭上的蓋頭,他滿臉紅霞,眼中染著怒火,咬牙切齒:「我要殺了這些人!」

  袁香兒按住了他的手,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等一下我們再一起去揍死他們,現在就先讓你來做這第一個呀。」

  「唔……」

  南河來不及說話,雙唇已經被柔嫩的觸感封住了。

  華幔低垂,寶樹生輝,奢靡溫香的廂房,虎視在外的惡賊,懸崖邊的緊迫感放大了感官的刺激。

  「不用忍著,出一點聲音,我們只要裝裝樣子。」那人帶著輕喘咬著他的耳朵說。

  口裡說裝裝樣子手上卻刻意使壞,

  很快,一股濃郁的甜香味在昏暗的屋子中彌漫開來。

  庭院外徹底安靜了,那股濃香意味著什麼,身為半妖的他們無有不知的。

  不多時,袁香兒打開屋門,她長髮披散,衣裳齊整。

  但那一室掩也掩不住的濃香,無聲地表達了這間屋子內剛剛發生了些什麼。

  妖族在發情的時候會發出獨特的氣味,即便是半妖也很多具有這樣的特徵。

  屋外等候的呂役露出了一臉的喜色,「香,香兒,你看看我,下一個是我行不行?」

  他在此刻心花怒放,心中是壓也也不住的歡喜。雖說是由她挑選,但袁香兒想必不會拒絕自己。呂役覺得自己馬上可以如願以償,整個鎮子也從此也重獲人族血脈。事情進行得比想像中還要順利。

  他興奮地想要進入屋內,將屋內那個明明占了便宜,此刻還不知好歹背對著外面坐在床邊的人轟出去。

  「行啊,」袁香兒伸手攔住了門框,「但我有一個條件。」

  「條,條件?」

  「先帶去我看看時複,我要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不行,我們說好的……」

  「我,必須先看他一眼。」一直很好說話的袁香兒,在最關健的時刻,突然變得十分固執堅決,「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們的協議就此作廢。」

  袁香兒在輪到他進屋的時刻反復,讓心中急切的呂役一時亂了陣腳。

  「我只是想到他身邊,看一眼,確認一下他是否無恙,你為什麼就這樣小氣呢?」袁香兒放柔了聲音溫和請求,但又很快變了臉色,「是不是他已經死了,所以你才這樣不同意?」

  「不不,他沒事,還活得好好的,你這般不放心,我帶你去看就是。」呂役妥協了,他不放心地交代一句,「只是讓你看他一眼,你別想打其它的主意。」

  「嗯,我保證,什麼也不做。」袁香兒轉了一下單薄的衣裙,「你看我什麼都沒帶,連裝符籙的荷包都沒有呢。」

  白篙樹下的祭台邊緣,層層守衛著無數手持利刃的護衛。

  袁香兒跟在呂役身後登上了祭台。

  她在昏迷不醒的時複身邊蹲下,伸手輕輕推他,「時複,時複?」

  在痛苦中昏昏沉沉的時複睜開一線眼睛,虛弱地看向眼前的人。

  「撐著點,時複,我這就帶你走。」袁香兒說。

  「香兒你說什麼?」身後的呂役陪著笑,想要過來拉她,「你還要和我……」

  袁香兒轉過臉,之前笑盈盈的雙眸此刻冰涼一片,蒸騰著森冷殺氣。

  青蔥玉指揚起,淩空成訣,口中呵斥,

  「天缺訣,陷!」

  呂役反應不及,嘩啦一聲從祭臺上掉落下去,

  他狼狽想要爬起身來,那位心心念念的少女居高臺之上,冷冰冰地看著他,手中指訣變幻,

  「地落訣,束!」

  「泰山訣,罰!」

  似被鐵鍊捆束身軀,似有巨石一次次從天而降,砸得他皮開肉綻頭暈眼花。

  祭台邊緣的護衛眼見袁香兒突然翻臉,一擁而上,閃著寒芒的利刃,威力強大的術法齊齊向著袁香兒轟去。

  上一次交手的時候,袁香兒的雙魚陣剛剛使出來,就被時複遠遠地送走了,以至於大部分敵人根本沒有真正見識到雙魚陣的威力。

  若非如此,呂役等人大概還不敢如此大意,放著袁香兒上了祭台。

  袁香兒對攻向自己的攻擊不管不顧,只是蹲下身,專注解開繃緊時複四肢的那些繩索。

  一紅一黑兩條小魚,圍繞著袁香兒靈活遊動,形成一個透明的球形護罩,將她和時複嚴嚴實實護在裡面。

  不論是尖利的刺刀,還是絢麗的術法,都不能撼動那看似薄脆的護陣分毫。

  袁香兒割斷繩索,扶起奄奄一息的時複。

  時複的身上新傷舊痕交錯,昨日送走袁香兒和弟弟,獨自擋住樹神和敵人的戰鬥,使得他年輕的身軀幾乎處在潰敗邊緣,又被緊收的繩索勒了半日,他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袁香兒給他加持了一道又一道的癒合法咒,終於聽見他發出微弱的聲音,

  「小……小駿?」

  「小駿沒事,他在安全的地方,很快就帶你去見他。」

  雙魚陣外,是無數敵人的刀光劍影,法咒爭鳴,半昏迷中的時複含糊說了一句什麼。

  他喉嚨受了傷,說得很細微,但袁香兒卻聽見了。

  「母親……母親,你……終於來了。」

  袁香兒還很清晰地記得,昨日在他的家中,這個男人冷漠而平靜地對自己的弟弟說,我們沒有母親,只有父親。

  但如今他身受重傷,垂死邊緣,在半昏迷中夢囈,卻在期待地喊著母親。

  作為家中的長子,年紀輕輕便挑起照顧父親和幼弟的重責,其實心目中比任何人都更想見一面那位從未蒙面的母親吧?

  袁香兒心裡有些酸:「你撐著點,很快就陪你去見你的母親,好不好?」

  陷入泥土中的呂役在從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從深坑中爬出來,氣急敗壞著指著雙魚陣中的袁香兒,

  「你!你不要幹傻事,乖乖從裡面出來。」他的臉被咒法砸得鼻青臉腫,滿臉是血,跺著腳咒駡,「防禦陣法再厲害又能怎麼樣,你難道還能在裡面躲一輩子?」

  袁香兒埋頭照顧時複不搭理他。

  呂役齜牙咧嘴地說道,「等我把你從陣法中弄出來,我必要你跪著求我!推,把他們連著陣法一起推下來!」

  他的話音還未落,一聲低沉地喉音彷彿從地獄中響起。在他們的身後,袁香兒剛剛「洞房」過的那間屋子從內而外爆炸碎裂開來,

  金絲帳幔,芙蓉錦被的碎片飛得漫天都是,一隻巨大的銀色天狼從中現出身影。

  他呲牙長嘯,雙目燃著火光,身形一圈一圈地不斷變大,大過了屋頂,高過了巨樹,佔據了整座庭院,滾滾濃煙之中現出了妖王震怒之軀。

  漫天星斗流光雨下,熊熊隕石墜落之威,轟隆隆砸進了這座流光溢彩安逸了數百年的不夜之城。

  所有能夠戰鬥的武士匆匆拿起兵刃,顫抖著雙腿向著肆意撒野的天狼湧去,他們雖然有半妖血脈,但在這被白篙守護的世外桃源,幾乎從未參與過任何真正劇烈的戰鬥,事到臨頭,只能盲目地一擁而上,企圖用人海阻止這隻發狂的大妖。

  清越的鶴鳴在空中響起,一隻巨大的鶴影劃過天空,山崩地裂之中,鶴影過處大地無端塌陷,屋舍崩壞,道路損毀。

  「不行,郡守大人,兩隻大妖,太厲害了,我們抵抗不住啊!」

  「快,快向樹神祈禱。」呂役呆立戰場之中,想不明白自己的城鎮為何突然落入這樣的情形,那些明明遠離的妖魔是怎麼突然出現這裡的,

  「大人,樹神,樹神他毫無回應啊,」報信的武士一臉絕望地看著他,「我們已經被神靈拋棄,鎮子,我們的鎮子就要毀了!」

  呂役看著四處崩塌起火的家園,茫然不知所措。

  他們世代受著白篙神的守護,圍繞山谷的眾多白篙樹用他們的神力守護著這裡,驅趕了所有靠近峽谷的妖魔。

  居住其內的人類生活了數百年,從不需要耕種,從未受到過妖魔的襲擊。以至於他們已經忘記了怎樣通過自己的雙手獲得糧食,忘記了怎樣用自己的戰鬥守護家園。

  銀光閃爍的巨大惡魔直奔過來,一口咬住了他的身軀,叼著他飛上天空。

  呂役看著腳下濃煙滾滾的家園,在被樹神放棄了之後,數百年的繁華熱鬧,竟然就這樣一夕崩潰。

  他在臨死前閉上了雙眼。

  或許是錯了,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巨大化的蓑羽鶴飛到袁香兒的身邊,袁香兒帶著時複跳上了渡朔的後背向著高處飛去。

  成功救出時複,還借機欺負了一次南河,袁香兒心情舒暢。她撈上烏圓,乘坐在渡朔的後背上掠過那片赤紅的石壁,向著山谷外飛去。

  山頂之上那些稀稀鬆鬆的白篙樹靜默地看著他們。

  一個少年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樹林間,抿著嘴,空洞的雙目凝望著飛行而過的袁香兒。

  渡朔止住飛行,懸停在空中。

  袁香兒看著眼前蒼白的少年,他的身影透明,目光呆滯,煢煢孑立,似乎隨時就要在風中潰散。

  「你一定要離開嗎?」那少年開口。

  「抱歉。我不可能留在這裡。」袁香兒說,同情他的遭遇,不屑他的所為,也沒有幫助他的能力。

  少年垂下眼睫,「父親曾經說,我也是你們的家人,是家裡的一份子。他讓我守著阿根,守著家裡的孩子,我一直很努力,拼命完成了他的囑託。」

  「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你們為什麼還是一個個離開,卻把我一人丟在了這個地方。」他看著自己幾乎消失了的雙腿,「要知道,我已經不能離開此地了啊。」

  袁香兒歎息一聲,從他的角度看去,竟也覺得他十分可憐,「或許,你應該多看一看身邊,這裡除了人類,還有許多其它的生靈,有你的同類和夥伴,他們同樣喜歡著你,真實地生活在你的身邊。」

  少年張開手掌,手心凝聚一點奪目的白光,白色的光芒隱去,現出一顆水晶般透明的小小果實。

  「它有止痛祛病治百疾之效,留給你吧,你是我唯一可以見到的人類了,就算留個紀念。」水晶果實從少年手中浮起,落到了袁香兒面前。

  「我想我該睡上一覺,」透明的少年抱著雙膝,蜷縮起身體,埋下了自己的頭頸,「等我醒來,千百年過去了,我或許能將你們這些無情無義的人類忘記。」

  他的身軀慢慢變小,化為一塊淚滴般的晶體,隱沒進白篙樹林之間。

  那些發出悅耳聲響的枝條在一瞬間寂靜下來,雪白的色澤漸漸褪去,恢復了從前的一片碧綠,白雪一般的山頭,漸層漸次地複染碧綠。

  為了人類而努力汲取靈力的小小樹靈,至此陷入長久的沉寂。

  跟過來的烏圓一溜煙爬上袁香兒的肩頭,「快走快走,南哥要醋淹赤石鎮了。」

  袁香兒在渡朔的身上回首看了一眼身後,峽谷內四處都是滾滾而起的濃煙,

  「別聽烏圓的,」渡朔的聲音傳來,「小南因為你,對所有含有人類血脈的種族都留有幾分情面。他不過發洩一番,不會過度傷人的。這些人類經此一事,或許能夠真正重新開始適應沒有樹神庇佑的生活。」

  「不過那個什麼郡守的命肯定沒了。」烏圓急不耐地傳播小八卦,「阿香你不知道,呂役說要你娶三位夫婿的時候,南哥幾乎都要氣炸了,是我死死拉住他,才沒讓他提前發飆。當時那股酸味熏得我,必須回去吃三罐小魚乾才壓得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2:11 PM

第七十九章

  袁香兒找到一處避風的山洞,將受傷的時複安置在裡面。

  「他傷得太重了,還是人族血脈,復原能力遠比不上妖族,這可怎麼辦?」胡青幫著袁香兒剪開時複鮮血淋漓的衣物,包紮傷口,對著那具血跡斑斑的身軀皺緊了眉頭。

  袁香兒在地面繪製了聚集靈氣和癒合傷口的兩套陣法,低聲反復念誦起金鏃召神咒,但也僅僅止住了流血而已。

  時複面色蒼白地躺在陣法中,依舊昏迷不醒,甚至還發起了高熱。

  袁香兒取出白篙留給她的那顆玻璃一般透明的果實,樹靈沉睡之前告訴過自己,這顆果實有著療傷的奇效,

  「我們試試這個?」

  松子一般大小的果實晶瑩剔透,頂端有些細細的紋路,像是一棵小小的水晶心臟。

  袁香兒嘗試著向裡面注入靈力,那水晶般的果實便明亮起來。慢慢離開袁香兒的手心,懸停在空中,散發出純白而溫和的光芒。

  那溫和的白光覆蓋了時複周身,時複那毫無血色的面色終於緩和了一些,緊緊鎖住的雙眉也漸漸鬆開了。

  時駿跟在一旁,一會幫胡青遞遞毛巾,一會眼巴巴地看著袁香兒施展法術。眼淚早就糊了一臉,卻又因為害怕打擾到對哥哥的搶救,不敢哭出聲,只能拼命咬牙忍著,眼淚鼻涕窸窣著往下掉。

  袁香兒擰了一條熱毛巾給他,「擦擦臉吧。」

  時駿接過來抹了一把臉,乖巧地道謝,「謝謝姐姐。」

  鼻子眼睛都哭紅,怯怯地問,「我哥哥,哥哥他肯定不會有事的對嗎?」

  這是一個聰明機靈又情感豐富的孩子,初識時的那一點隔閡早已消失不見,袁香兒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樹神留下了果實很有效,你放心,我們一定竭盡全力救他。」

  清透的小小果實始終懸停在空中,散發著治癒的柔光。袁香兒當真想不到,那位樹靈在沉睡之前還能留給自己這樣對人類散發著善意的治癒法器。

  焦慮了兩日夜的時駿哭得累了,握著他兄長的手,蜷在他身邊睡去。

  包紮好時複的傷口,胡青擰了一條涼帕子,覆上他高熱的額頭。

  看見那乾裂的雙唇微微張了張,輕聲夢囈,

  「母親……」

  「啊,這孩子想念他的媽媽了。」

  對活了大幾百歲的胡青來說,二十歲還不到的人類當然還可以算是孩子。

  「他們的母親就是我們要找的青龍。」

  「啊,你是說那隻青龍?」胡青掩住嘴,「青龍六十年往返人間一趟,那隻龍去年才剛剛回來,這麼說來這兩個孩子或許都不曾見過他們的母親。」

  並不是每一個種族的母親都會和人類一樣有看顧養育孩子的習慣。

  袁香兒手中搓磨著白篙的果實,和胡青並肩站在山洞口看著山腳下濃煙四起的赤石鎮。

  那位樹靈年復一年地在此地長久守候,卻不知道他家人的壽命早早已如蜉蝣一般逝去,就連他喜愛的人類也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數百年。

  「等回去以後,我把他種在院子裡試試,他那麼喜歡我們人類,真想能夠讓他不至於那麼失望。」

  「嗯,他一定還有機會的,有機會生活在他喜歡的世界裡。」胡青挽住了袁香兒的胳膊,「我也喜歡你們,雖然人類有像妙道那樣可惡的傢伙,但也有像阿香你這樣可愛的人。」

  袁香兒伸手掐她胳膊,「我也喜歡妖魔,每一個都長得這麼漂亮,讓我忍不住就想要掐一把。」

  「別掐我,要掐掐你們家南河去。」胡青和她互相掐來掐去,「今天在鎮上我可聞到味兒了,話說你每次把人家欺負得發出那樣濃郁的氣味,卻還要人家忍著,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袁香兒摸摸腦袋,「每一次都是我欺負他,好像是有些過分。」

  叢林間傳來枝葉撥動的聲響,一隻銀白的天狼分開灌木的枝條奔跑上山,矯捷的身軀帶著戰場的硝煙,冰冷的雙眸盛著未退的殺氣。

  他伴著如血的殘陽走上山嶺,一路走,一路將那凜然的殺氣脫落在地上,及至走到袁香兒身邊的時候,那雙眸中的寒霜已化為春水,伸過腦袋親昵地蹭了蹭袁香兒的臉。

  胡青推了袁香兒一把,袁香兒面色莫名紅了紅,爬上了南河的脊背。

  黃昏的時候騎著銀狼馳騁在山野間或許是這世間最美好的享受,

  天色迷蒙,晚霞燦爛,波濤一般起伏的樹冠披著夕陽的金輝,

  最妙的是,這樣浪漫多情的世界,很快就會知情識趣地進入更深的幽暗,那旖旎著曖昧幽香的夜晚。

  涼絲絲的夜風吹過臉頰,袁香兒貼著南河的脖頸趴在他的後背,雙手圈著南河的脖子,揉搓那裡柔軟的毛髮。

  「小南今天生氣了?」

  「那個人竟然當著我的面,讓你娶……娶三個男人。」南河齜著利齒,猶不解氣。

  「行啦,消消氣,你把人家整個鎮子都拆了。」袁香兒笑話這隻醋狼,

  「我本來,沒有那麼貪心的。」南河低沉的嗓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可是那一天,在裡舍的屋頂上,你告訴我的話,我都當真了。我……已經沒辦法忍受別的人覬覦你。」

  袁香兒伏低身體趴在南河背上,「我說的話自然是真的。小南說的話,我也都是當真的。」

  「什麼?」

  「你說你要把整個人都送給我,你說你要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她身下的銀色天狼紅了耳朵。

  「今天的那第一位郎君看起來很美味,我通共就只有他一個人了,卻還來不及好好享用,就被打斷了。不知道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呀?」袁香兒的聲音細細地從他紅透的耳朵裡鑽進去。

  縱橫四野,掀翻了整個赤石鎮的大妖一時失去了飛行的能力,嘩啦一聲連人帶狼一起掉落進地面繁密的叢林間,濺起漫天草葉。

  ……

  袁香兒獨自從叢林間回來的時候,面上還帶著未褪的紅霞,頭上沾滿了淩亂的草葉。

  「阿香你跑哪兒去了?」烏圓圍著她打轉,「阿香你身上什麼味,怎麼這麼香,你是不是背著我偷吃了什麼好吃的?」

  胡青一把將烏圓提開,打趣袁香兒道,「南河呢?」

  袁香兒咳了一聲,臉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晚……晚一點再出來。」

  「真的被你吃下去了?」胡青湊在袁香兒耳朵邊說話,「你把人家欺負得都不好意思出來了?」

  袁香兒悄悄看看左右,咬著胡青的耳朵悄悄說,「他太可愛了,我就一下沒忍住。換了是你也一樣,你難道就不想看見你那位渡朔大人失去理智的模樣嗎?」

  「你……你是說看著渡朔大人嬌喘不停的樣子嗎?」胡青捂住了臉,「啊,確……確實,想想都讓人受不了。」

  太陽落下又升起,漫漫長夜過去,

  山洞裡的時複從昏迷中醒來,覺得身體無處不是劇烈的疼痛。

  但是既然還能感到疼痛,就說明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身邊隱隱有女性的說話聲,還有乾柴在火焰中燃燒崩裂出火星的劈啪聲。他似乎躺在一堆稻草上,傷口都被很好的處理過了,身下鋪著觸感舒適的毛毯,身邊還燃著溫暖的篝火,有人救了他,還把他照顧得很好。

  眼皮像是灌了鉛一般的沉重,以至於他用盡力氣才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隙。

  時複首先看見的是自己的弟弟時駿,這讓他鬆了一大口氣。時駿顯然狠狠地哭過了一場,鼻尖通紅,髒兮兮的小臉上還掛著淚水。或許是哭累了,他握住自己的手指,沉沉睡倒在自己身邊。

  「他的傷看起來好了不少,似乎有些恢復意識了。」

  「真是太好了,希望能夠儘快好起來。」

  有人在身邊說著話。

  他從微微睜開的眼縫裡,依稀看見白皙的手臂伸過來,仔細擦去他臉頰脖頸的冷汗,又將他額頭的帕子取下,換上一條冰冰涼涼的帕子。

  「聽得見嗎?時複,想不想喝一點東西?」

  「別當心,你已經渡過最危險的時候了,很快就能好起來。」

  昏昏沉沉中,一直有女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

  他在這種輕柔的語調中恍惚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在時複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已經垂垂老去。一生思念著母親,情思鬱結的父親很早就纏綿病榻,臥病不起。年紀小小的時複以幼小的肩膀挑起了照顧父親,養育幼弟的責任。

  鎮上的人因為飽食終日,很少有人願意出來工作,時複卻什麼髒活累活都接,從不挑剔。只要能掙得更多的錢,就可買到藥物給父親治病,可以養育剛剛破殼而出的弟弟。

  他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絕不希望再失去父親,失去親人。

  那一天,在鬥獸場受傷的時複回家的路上發起了高燒,昏倒在路邊的雪地裡。

  一位懷抱幼兒路過的娘子將他搖醒,「孩子你生病了,快回家去找你娘親吧?」

  那位母親的容貌他已經淡忘,只記得那雙手柔軟又溫熱,輕輕擦去他額頭的冰雪,將他攙扶起來。

  原來,這就是母親的手。

  暖黃的路燈下,那位母親溫柔地低頭看著自己懷中的孩子,豐腴的手掌輕輕拍著包著孩子的包袱,那緩緩離開的背影刻進了時複的心底深處。

  從此,這位生活艱難的少年就在心底悄悄期待起母親的到來。

  每當自己受了傷,生了病,他總是咬著牙,在心底偷偷幻想一下如果母親回來了,會怎樣溫柔地照顧自己。

  父親總把母親掛在嘴邊,說她是一位溫柔美麗又強大的人。

  可是一直等到男孩變成了少年,變成了能夠挑起一切的男人,那位母親的身影依舊沒有出現。直至父親帶著終生的遺憾,離開了人世之時,他才知道自己的母親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青龍大人。

  青龍遊戲人間,六十年一個來回,根本就不是一個會把孩子放在心上的母親。

  從此失望的男人將母親的影子從心中抹去,不論多少傷痛孤獨,也不再期待那永遠不可能出現的溫柔。

  只是在飽受酷刑被綁在祭台之上,忍受著痛苦瀕死之際,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忘記,自己最渴望地依舊是能見到那個人一面。

  時複睜開眼,痛苦而屈辱的祭台不見了,他身在一個溫暖的山洞,洞裡燃著篝火,橘紅的火光照在石壁上。

  床邊是沉睡的弟弟,是把他從痛苦中拯救出來的朋友,是為他包紮傷口的年輕女子。一隻小山貓在地上打轉,門口蹲坐著力量強大的妖魔。

  既溫暖,又令人安心。

  「醒來啦?」袁香兒轉過頭來問他,「我們要去尋找青龍,你想一起去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2:18 PM

第八十章

  豔陽淩空,藍天一碧如洗,灼眼的陽光播撒在廣袤無垠的山野間。

  巨大的蓑羽鶴翱從天空飛過,展翅浮飛的影子從青山綠草間一掠而過。

  腳下是蒼茫大地,頭頂是青湛穹廬,坐在渡朔寬闊的後背上,第一次高空飛行的小時駿既緊張又興奮,

  「啊啊,那裡有一群野牛,從這裡看下去,牛群都變得好像螞蟻那麼小!」

  「快看,山那邊有一隻好高大的妖魔在行走,他的腦袋都伸進雲裡去了,我們快躲開他。」

  化為少年的烏圓盤膝坐在他的身邊,「大驚小怪地做什麼,沒出過家門的小東西,坐好了,小心從這裡掉下去可沒人救你。」

  這個半人半妖的小東西,聽說才六七歲,哈哈,這可也未免太小了。烏圓得意洋洋地想著,自己總算不是隊伍裡最小的一個,可以好好擺一擺長輩的風範了。

  他下意識忘記了自己已經三百歲的高齡,而天天提著他脖子的袁香兒還不過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都坐好,誰也別掉下去,省得渡朔大人還要忙著撈你們。」胡青坐在兩個不安分的小傢伙身後,看守著他們,順便照看躺在她身邊的時複。

  時複仰面躺在渡朔寬闊的脊背上,身下柔軟的翎羽伴隨著清風拂過他的臉頰。日行千萬里的大妖化為本體,載著他飛行。眉眼細長的女子跽坐在側,伸過手來替他掖緊蓋在身上的毛毯。

  袁香兒騎在銀髮飛揚的天狼背上,同他們並行齊飛,時時轉頭探問,「怎麼樣,時複覺得還可以嗎?要不要停下來休息?」

  這突如其來圍著自己的溫柔讓時複很是不習慣,從他幼年時期開始,就只有他照顧家人的記憶,他的一生幾乎從沒有體會過來至他人的關愛。他只覺得心裡墜墜的,莫名得眼睛酸澀。

  「你,也是妖魔嗎?」他開口問身邊的胡青。

  「是啊,我是狐族,我叫胡青。」胡青的身後變出九隻毛絨絨的大尾巴,展開來在空中晃了晃。

  「那是烏圓,山貓族。」她指了指已經和時駿勾肩搭背玩在一起的烏圓,又低垂視線,「這位載著我們的是渡朔大人呢。」

  袁香兒並行在他們身側,伸手摸摸身下銀色的毛髮說道,「我是真正的人類呢,這位是南河。」

  天空中飄蕩著絲絲流雲,時複仰面看著,似乎在自言自語,「浮世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那裡的妖魔都能和人類像朋友一般相處嗎?」

  渡朔溫和的聲音傳了上來,「浮世靈氣稀缺,妖魔罕見,那裡的人類依靠自己身體勞作而生,多數已經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妖魔鬼神的存在。至於能不能像朋友一樣相處,看得是雙方的性格是否相投,倒也和種族無關。」

  渡朔暗黑色的翎羽遠遠劃過長天,「你們若是想前往浮世,忙完此事之後,我載著你們一道回去看看便是。」

  神鳥展翅,泛野浮天,攜勁風,一躍三千里。

  即便借助渡朔和南河這樣大妖的腳程,從外面的世界走到這裡,也已經耗費了數月時間。若是普通的人類或是靈力不足的小妖,想要在兩界間穿行,幾乎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那路程太過遙遠,使得本來居住在同一個世界的他們慢慢忘了彼此。人妖相隔的兩個世界正在越離越遠,總有一日將會徹底地分離,將彼此的影相僅留在口口相傳的傳說中和那些陳年古籍的畫卷裡。

  視線裡漸漸可以看見海的時候,青龍所統御的領地終於到了。

  裡世的大海無邊無涯,萬萬里有餘,據說從未有人抵達大海真正的邊際,傳說中在海的南處是赤紅的深淵,極北是無邊的冰原,東有海外仙山,西臨幽冥暗府,大海深處吐雲霓,含魚龍,隱鯤鱗,潛靈居,有著無數強大而神秘的存在。

  眾人在海岸邊停下腳步,從這裡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一座孤懸海面的高山,那便是青龍的巢穴。

  傳說中的青龍是一位永遠只會睡覺和遊戲人間的妖王,但屬於青龍的領地上依舊彙聚了許多慕強而來的妖魔,以至於這附近的海岸邊成為了一個繁華熱鬧的集市,以供生活在這片海域的妖魔們交換貨物。

  袁香兒一行穿行在集市中,這座海邊集市處處帶著海水的味道。

  岸邊的房屋,多用紅色的方條岩石砌成,屋簷斜翹,沖天而起,又鑲以色彩斑斕的海貝珍珠,屋台樓閣層層累覆,豔麗多姿地妝點在吐著白色浪花的海岸線上。

  人面鳥身的海鳥成群在海岸邊飛過,相更叫嘯,發出詭色殊音。臉上生著鱗片魚鰭的鮫人從碧藍的海中浮現出身影,捧著華美的鮫綃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從海底走上岸來。

  鮫人編織的綠煙羅綃披掛在杆頭,海妖淚化的夜明珠盛放於匣中。珊瑚琥珀,硨磲瑪瑙,不要錢一般地堆積如山。能夠發出歌聲的海蚌,帶著奇幻斑紋的寶石隨意的擺放在商人的地攤前。人間界不可能找到的古怪食材,奇珍異寶,在這裡都可以尋覓發現。即便是轉世重生的袁香兒,都免不了為這樣獨特而夢幻的集市所嘆服。

  這裡的妖魔們似乎生活得分外恣意灑脫。貼著地面飛行的魔物縱聲歡笑,集市上披著海藻的商販十分有閒情逸致地邊彈邊唱。酒樓、茶室和浴房一間挨著一間沿街開設,門廊外淩空懸掛著上下飛舞的七彩琉璃燈。

  在這個地界,雌性的數量似乎相對稀少,雄性的求偶行為在這裡顯得熱烈而直白。幾位穿著錦繡霓裳的女妖舉著燈籠嬉戲追逐而過,留下一路銀鈴般的笑聲,引來路邊無數雄性妖魔舉目相隨。

  魚頭人身的水怪舉起不知從哪裡打撈的古怪寶箱向她們展示著自己的富有。垂著長長魚尾的海妖坐在高處的欄杆上撥動箜篌,為她們唱起了情歌。甚至有一隻不知什麼種類的妖魔,開屏似地展開巨大的魚鰭,魚鰭上華光一片,睜著十餘隻大大小小的眼睛,袁香兒差點被他嚇了一跳,知道的明白他在求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嚇唬人。

  便是袁香兒和胡青兩人,行走在繁華的街道中的時候,也時時能收到男士們熱情的口哨聲。

  有一位披著彩色翎羽的年輕男子,彈著三弦琴,邁著歡快的舞步,旋轉著單膝跪到袁香兒面前,口中唱著情歌,捧上一隻漂亮的海螺。

  南河從旁伸出手來,一把攬住袁香兒的腰把她拉向自己,上半張面孔現出銀針豎立的毛髮,齜牙發出低低的喉音。

  那位有著漂亮翎羽的妖魔估摸了一下南河和自己的實力,懨懨地褪卻了。

  「有伴侶了嗎?真是可惜。」

  「難得有新來的妹子。還是可愛的人族呢。」

  附近還有細細的議論聲傳來。

  南河攬著袁香兒不肯鬆手,釋放出了一股獨屬於他的濃烈氣味。他簡直想要立刻找到一個私密的空間,好好的和香兒一通耳鬢廝磨,讓她的全身清晰地染上自己的氣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們是屬於彼此的。

  再單純的男孩子,歷經了人事之後,也會迅速地成長為一個男人。南河開始控制不住地對香兒有著更多的想法,滋生了更為強烈的獨佔欲。

  回想起幾日前在山林中的情形,南河忍不住地耳尖發燙,他一時幸福得彷彿整顆心都被填滿,一時又懊惱於自己的青澀和不諳世事,在那時手忙腳亂讓香兒看了笑話,還要依靠香兒細心教他。

  袁香兒正在偷看自己的小狼,一會凶得很,齜牙咧嘴恨不得把靠近自己的所有異性都趕走,一會又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莫名就紅了面孔,軟乎乎的耳朵也跑出來了,折在那裡自顧自地紅了耳朵尖。

  赤石鎮山林中的那一夜,袁香兒一輩子都會牢記在心中。南河在月色下瑩瑩起光的肌膚,還有那些滾落的汗水,難以抑制的沙啞喉音,她要永遠把他們留在心底。

  或許在這種兩情相悅的事情上,人類的習俗是以男性為主導。可惜南河純粹是一張純潔的白紙,而袁香兒卻是一位硬盤裡有著3G視頻的老司機。所以她順理成章,滿心愉悅地狠狠欺負了一番那位懵懂無知的強大妖魔。

  有道是花有清香月有陰,只愛春宵不愛金,只恨當時不能有更多的時間,好好品味他那副可愛又可憐的模樣。

  一行人走進路邊的一間酒肆歇腳用餐。

  二樓的雅間開闊而舒適,憑欄遠眺,海面像是一塊巨大的藍寶石一般平靜美麗。遠遠望去,一座孤獨的山峰聳立在海天之間,山上吞雲吐霧,鳧鳥不渡,飛魚難躍,看不清山巒的真實面目。那裡是上古神獸的巢穴,巨大的青龍或許正在其中盤桓著身軀,守著她的億萬珍寶沉睡。

  胡青坐在開闊的窗邊彈奏手中的琵琶,悠悠琴聲伴隨海浪傳開,窗外的水面嘩啦躍出一隻體型漂亮的海妖,濕漉漉的海妖欄杆外的崖壁上爬上來,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臂,探過窗臺將一朵紅豔豔的山花遞在胡青面前。

  「謝謝你啊。」胡青接過了那朵花,將它別在自己的鬢邊。雙手疊在欄杆上,和海妖交談了許久。

  直到夕陽的霞光染紅海面,海妖才縱身一躍,濺起一大篷潔白的浪花,回到大海深處,

  「他說青龍就在那座龍山之上。但她的化身時時會到這個集市上溜達。有人說是青面獠牙的夜叉,也有人說是珠冠冕服的女帝,每一次的形態都不一樣,沒有人知道青龍的真正的化身長得是什麼模樣。」

  胡青說著話,伸手輕輕撫了撫鬢邊的山花,悄悄瞟了渡朔一眼。她的渡朔大人身披鶴氅,袖著雙手,依舊那樣溫和恬靜。

  如果大人也能像小南那樣稍微為我吃一點醋,該有多好啊,胡青有些遺憾地想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2:40 PM

第八十一章

  夜晚降臨之時,海邊的集市逐一亮起了燈,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窗戶為那些古樸厚重的朱紅建築更添了幾分浪漫神秘。

  一隻穿著長袍的小穿山甲穿過潮濕的街道,順著建築的陰影一路小跑,來到一家客棧的牆角下,抬起頭看著透出熱鬧剪影的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香啊。」他想。

  自從數日前,幾位來至浮世的旅行者住進了這裡,每天這家客棧都會飄出一股獨特的食物香味,是那些新來的客人在製作美味的食物。

  他只是一個妖力低下的小妖,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用來交換,只能每天溜到窗戶底下,伸長脖子聞一聞那股氣味好解解饞。

  暖黃色的窗戶嘩啦一聲被人推開來了,一位漂亮的人類少女從窗戶裡探出頭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類啊,被嚇了一跳的小穿山甲呆呆地想。

  「果然又來了啊。」那個人類姑娘笑盈盈地說著,手裡捏著一塊剛剛烤好的肉餅,薄薄的餅子一面焦黃,細細的小蔥和帶著油花的肉沫從中溢出了濃郁的香味,惹得小穿山甲咕咚吞了口口水。

  「你是不是想吃?這個給你吧?」少女一手撐著窗沿,俯下身來,將那塊金黃的烤餅遞到他的面前。

  一邊感到害怕,一邊又忍受不了香味誘惑的小妖終於甩了甩尖尖的長尾巴,抬起袖子舉著一雙小小的手接過那塊熱乎乎的烤餅。轉身竄進巷子的陰影裡去了。

  躲起來之後,他又露出滿是鱗片的小腦袋,一邊哢滋哢滋地啃著餅,一邊偷看袁香兒。

  「他看起來好像錦羽啊。」烏圓圓滾滾的身體蹲在窗臺上,和袁香兒一起看那隻雙手捧著餅的小妖怪,「好像我們已經離開家很久了。也不知道錦羽和師娘過得好不好,我帶了好多漂亮的珠子,回去分給他一起玩。」

  袁香兒在海邊的客棧住了幾日,每天除了打聽上龍山的辦法,就是和胡青一起大張旗鼓地製作美味佳餚。

  不少好口腹之欲的大妖們聞風而來,用他們那些會唱歌的海蚌,能照明的珍珠來和袁香兒換美食吃,袁香兒好奇心爆棚,收集了不少形態各異的奇珍異寶。當然團寵烏圓也借機得了不少他看上的零食玩具。

  「阿香待在窗口幹什麼?快來和我們一起喝酒。」一隻魚頭人身的魔物喝了酒沖著袁香兒囔囔,他算是集市上比較富有的一位魔物,手上獨特的東西也多,每日扒拉著不知從哪裡尋覓來的各種奇特的寶物,來和袁香兒換吃的。

  「阿香你看看,我今天給你帶來了什麼好東西。」他從懷裡掏出一小包油紙包著的東西,獻寶似地遞給了袁香兒。

  袁香兒打開一看,驚喜地發現是方方正正一塊類似芝士的食物,品嘗了一點,口感香滑,風味獨特。

  「這可是好東西,謝謝了,有了他明天可以試試做披薩餅給你們嘗嘗。」袁香兒高興地說,「從哪兒來的?」

  大頭魚人很高興,鼓了鼓腮幫,又取出了一個遍佈銅銹的青銅罐子,期期艾艾地遞給袁香兒。袁香兒小心揭開蓋子,裡面卻是一罐變了顏色的半液態,傳來一股熏人的惡臭。

  「這不行,早壞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袁香兒捏住了鼻子,妖魔們對食材的鑒別能力也實在太差了,讓她不由想起南河送她毒蘑菇的那些日子。

  身上的魚鰭隨時可以開屏,魚鰭上睜開著十幾隻眼睛的魔物名字為多目。他眨著十幾對眼睛,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銀質酒壺,「有好吃的不能少了好酒。我這裡備著酒呢。」

  不太起眼的小小酒壺內卻傾倒出了琥珀般的美酒,那酒味道香醇,入口綿柔乃是人間難尋的佳釀。更為神奇的是巴掌大小的銀壺彷彿永遠傾倒不完一般,只要你舉杯就它,它就能源源不斷地湧出美酒佳釀。

  大家就著一桌子袁香兒端上來的人間美食,飲著永無止境的美酒,聽著屋外層層疊疊的海浪濤聲,盡情飲宴,把酒言歡。

  「阿香是人類,好……好少見,我已經好幾百年沒見著人類了。我特別喜歡人類。」大頭魚人喝得有些多,說話都開始結結巴巴。他舉起酒杯敬了袁香兒一杯。袁香兒高高興興和他碰了一下杯子,一飲而盡。

  「大頭,你不是被人類從浮世趕出來的嗎?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整天對人類罵罵咧咧。」多目揭他老底。

  「是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大頭魚人伸出細細的胳膊,不好意思地撓撓滑膩膩的魚頭,「人類明明很弱小,但他們卻總是能做出各種有趣的東西。特別是食物,做得比誰都好吃。雖然有一些人類很討厭,但我覺得大部分還是可愛得不得了,我真的是很喜歡他們。」

  他細細的雙手交握在一起,魚眼眯了起來,露出一臉懷念的表情。

  人類或許有很多不足之處,但大多妖魔生性單純,回憶起人類來還是只記得人類的種種好處,他們對袁香兒這位唯一來到裡世的人類態度十分熱情友善,常常有人找袁香兒拼酒給她送一點小禮物,袁香兒來者不拒。

  這酒真好喝,滋味醇厚,回有餘甘,多喝些料想也無礙的。

  沒多久,大小妖魔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在酒肆的前廳飲醉狂歡。

  烏圓拉著時駿,穿過那些喝多了酒,已經開始載歌載舞的妖魔,找到胡青。

  「胡青姐,阿香呢?」

  「不知道呀,她好像喝得有點多,應該是和小南在一起吧?」胡青轉過身來回話。

  此時的胡青正站在靠海的窗臺邊,和幾隻露出海面的雄性鮫人聊天。

  鮫人們喜歡歌唱,一手好琴技的胡青很是受他們的歡迎。他們從水面上探出身體,爭相和胡青說話,高興起來就要唱上幾句動人的情歌。

  「走走,小駿,我帶你找阿香去,她今晚得了一盒好漂亮的珠子,正好當做彈珠玩。」烏圓風風火火拉著時駿跑了。

  胡青想喊他們都來不及。

  阿香喝多了,肯定是和小南親親熱熱地在一起呀。

  想到袁香兒和南河的幸福甜膩,胡青免不了羨慕。我這樣和其他男性說話,渡朔大人就連一點介意都沒有呢。她悄悄頭瞧了一眼在不遠處悠然自得,自飲自斟的男人。

  難道在他的心中,我還只是當年竹林中那個小孩嗎?

  一名成年的鮫人露出精壯結實的上半身,濕漉漉地躍出水面,撐著窗臺的欄杆坐在窗沿上展喉歌唱,那歌聲空靈而誘人,柔軟而神秘,遍佈洋溢著對眼前美人的讚頌之意,不論在鐵石心腸的人兒都免不了為此歌聲迷惑,鮫人唱到動情之處,伸手拉起胡青的手,想要就唇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一隻穿著烏黑長靴的腿突然從旁伸過來,一腳將那隻不識禮數的鮫人踹回海裡去。

  鮫人重新浮出水面,一臉怒色,憤慨地用他族聽不懂的鮫語咒駡起來。

  長髮披散,身披鶴氅的男子出現在美麗的胡青身後,微微頻眉,額頭上現出若影若現的翎羽痕跡。天生對鳥類帶著恐懼的幾隻鮫人瞬間安靜了,沉下海面,只露出眼睛以上的半個腦袋遠遠地躲在海礁之後不甘地看著。

  「渡朔大人,您怎麼……」

  胡青又驚又喜,還來不及說完話,渡朔已經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一路拉著她的手將她扯離人群。

  走到樓梯下的隔板前,渡朔才鬆開了緊握的手,明明做了一反常態的事,但他卻始終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雖然他沒有出聲,但對胡青來說已經足夠了。精通的音律的少女踮著腳看著她的山神說話,面如春花,神采飛揚,內心的幸福感幾乎像湧泉一般滿溢出來。

  胡青歡快地說著話,卻不知道幾乎只和他們一牆之隔的小小樓梯間內,南河正窘迫得無地自容,他一手撐著牆面不讓自己的身體滑下去,一手緊緊握住袁香兒的手腕,動用契約在袁香兒的腦海中小聲說道,

  「阿香,別這樣。你喝醉了。」

  「胡說,我哪裡會醉,我酒量向來好得很。」袁香兒雙眼迷離,面色緋紅,手底不乾不淨,本性暴露。

  「唔……」南河發出一絲按耐不住的喉音,急忙死死咬住了嘴唇。

  隔著一片薄薄的木板,清晰地傳來胡青和渡朔的說話聲。再遠一點的大廳內,是無數大小妖魔高談闊論,烏圓和時駿到處跑來跑去,隨時大呼小叫地貼著樓梯間薄薄的木牆跑過。

  只要他不慎發出哪怕一點點聲音,這些聽力敏銳的妖魔就會立刻知道他們躲在這裡,在做些什麼。

  南河幾乎羞憤欲死,他強迫自己要立刻拒絕阿香酒後越來越沒有分寸的動作,但身體卻誠實地動彈不得。

  袁香兒貼著他的耳朵,綿綿細語,「你動情了,你身上的味道,真是棒極了。」

  「我喜歡這個味道,你是不是故意用它來勾引我,每次一聞到這個味道,我就忍不住想要和你親熱。」

  完了,南河閉上眼,濃郁的香味散發出去,他也就再也無所遁形。

  或許還會有人闖進來一探究竟,南河不去想自己此刻被剝了皮毛的羞恥模樣公然暴露在眾人視線裡會是怎麼樣的情形。

  但不知道為什麼越是羞愧難當,又越是有一股莫名的興奮順著心尖爬上來,令他肌膚上每一個毛孔都在為之顫慄。

  「別怕,」醉醺醺的袁香兒抓著他的尾巴吻他的眼角,「集市上有能夠煉製法器的大妖,我特意用渡朔的羽毛,請他煉了一個遮天罩。啟動它的時候,就是你叫得再大聲,香味再濃,外面的人也聽不見的。」

  她抬起瑩白的手腕,晃動那裡不知何時戴著的一圈黑白相間的手鏈,

  「不信你試試看。」她突然捏了一下南河的尾巴,沒有防備的南河沒忍住發出了一聲清晰的聲響。

  他捂住了嘴,靜聽片刻,果然一牆之隔的眾人毫無所覺,胡青開開心心的聲音依舊毫無停頓地順著隔板傳了進來。

  南河紅了眼睛,一下翻身按住了袁香兒,胸腔起伏,氣息紊亂,就要低頭吻她。

  她真是太壞了,壞得讓人又愛又恨,恨不能將她撕碎了,吞進肚子裡去,又恨不能將她含在嘴裡百般憐愛。南河發誓要好好報復一番,可惜他還來不及動作,四肢突然一重,被死死禁錮在了地上。

  袁香兒雖然喝醉了,法術卻不失不望,甚至比沒醉之時運用得更為純熟自如。

  「地落訣,束縛!」她扭轉指訣,得意洋洋地念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8:26 PM

第八十二章

  聽說袁香兒今天要用芝士做新的食物,大頭魚人和多目早早就跑到客棧蹲守。

  兩隻妖魔將下巴擱在操作臺上,看著袁香兒耐心地將麵粉一道道篩得雪白細膩,又在其中加了鹽和酵母,用牛奶調和反復揉製。桌台的另一邊胡青並刀如水,纖手翻水,細細切著蔬菜和火腿。

  多目後背的魚鰭開了又合和合了又開,數十隻眼睛眨來眨去,看個不停,「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人類會在食物上花這麼的心思了吧?反正換了我是學不來的,光是這些瓶瓶罐罐我都分不清。」

  「還得等多久啊?怎麼這麼麻煩,看起來已經很好吃了啊。」大頭魚人指著刷上了油,被放置在一旁醒麵的生麵團說道,伸出細細的手臂就想要先嘗一口。

  「耐心等一會。還早得很呢。」袁香兒拍開他企圖偷吃麵團的手,不緊不慢地切著芝士碎。

  「香兒咱們這做得是什麼?看起來好像很是簡單。」胡青面有憂色,「我們這些日子精心做了那麼多菜肴,幾乎把各大菜系的名菜都做了一遍,卻沒有引來半點動靜,是不是我們的消息有誤,這樣根本不可能引來那隻龍的注意。」

  他們到達此地已有了數日之久,孤懸海中的那座龍山,看上去離得並不遠,但即便是渡朔展開翅膀向它飛去,還是南河從水面鳧渡,都根本無法靠近。那山就像是虛無的幻影,海面的蜃樓,看似近在眼前,卻永遠也無法真正抵達。

  他們只好在集市上百般打聽上山的辦法,卻無一人知曉,只聽說青龍時常化身在此地遊蕩,又喜好美食。他們便在這集市圍鍋灶飯,把世間知名菜肴諸如佛跳牆,果木烤鴨,西湖醋魚,東坡肉……逐一做了個遍。

  引來了無數流著口水的大妖小妖,唯獨沒有出現那隻青龍的身影。

  「阿青,我想了一想,這位青龍活了那麼長的歲月,每隔六十年都會去人間遊歷一番尋覓好吃的食物,只怕這個世間知名的菜色,沒有她不知,沒有她不曉。早就被她反復吃了個遍,口味也養得刁鑽了。我們做得那些菜再怎麼用心,也未必上酒樓中真正的大廚,可能對她沒有多少吸引力。可能還要另找途徑。」

  袁香兒口中說話,手中動作不停,攤平醒好的麵團,用錐子在上面紮下細細小洞,再仔細刷上特製的醬料。

  「那該如何是好?」胡青愁眉不解,「我們難道還能知道這世間從未出現過的菜肴嗎?」

  袁香兒就笑了,在她所生活過的世界,信息流通,交通發達,各國豐富的美食都能隨意品嘗。雖然未必有神州大地上傳統精緻的菜肴好吃,但比起菜譜的新奇多樣,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人能勝過袁香兒。

  「我恰巧知道一些別致的點心菜色,這個集市又容易尋到各種來自於海外的獨特食材。讓我來試一試好了。」

  圓圓的薄餅上鋪設了胡青初初炒過的青椒洋蔥,再細細撒滿芝士碎片,被放置在一片厚實的鐵盤之上。袁香兒沉心靜氣,雙手前舉,凝神運用起了基礎火系法決——神火咒。

  神火咒雖然是修行之人最容易掌握的初級法決,但若是要像袁香兒這樣,精細控制火力的大小,到可以用來烘焙的程度,卻十分不易。這還得益於她從小不務正業,喜歡瞎搗鼓的習性。

  在那些名門大派裡的修士,若是有人像袁香兒這樣把神火咒苦修到極致,目的只是為了方便自己烘焙燒烤。那必定要遭到師長的責駡懲處,指她不務正業,浪費天分。幸好袁香兒的師父余搖從不介意這些,甚至在她剛學會神火咒,倒騰著法咒烤地瓜烤肉串的時候,余搖還會一臉高興地蹲在她的身邊,指導著她如何精準把握法訣,以便能把烤肉烤得更為恰到好處,外焦裡嫩。

  雪白的麵團一點點地鼓起,漸漸覆上了一層誘人的金黃色,奶黃的芝士酥軟了,融融成一片,包裹上噴香的火腿和爽口的蔬菜。於是,一股獨特的食物香氣便在屋內蔓延開來。

  「阿香我說你為什麼非要去龍山呢?」大頭魚人被那股誘人的香味勾得口水直流,「龍山看上去屹立在海中,實際上卻被上古法陣守護著,從未有人真正上去過。你不如別想著去龍山,就留在這裡。我天天給你收尋你喜歡的食材,讓你做成這些好吃的,豈不快活?」

  其它等著開飯的大小妖魔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了起來。

  「是啊,根本沒有人上過那座山呢。」

  「沒有,我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都沒見過。」

  「或許有上去的,但也都死在了山上,不曾回來過。」

  「倒是神龍大人經常會來鎮上,她的威壓好強大,嚇得我跪在地上抬不起頭來。」

  「聽說能夠上龍山的道路只有窄窄的一條,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著,無從找起,即便你運氣極好,找到了道路,那裡的海域不僅有強大的陣法,還有守護著神將天吳,危險得很。」

  喧鬧之中,一道清越動人的女音分開雜亂的聲音,清晰地在所有人的耳邊響起。

  「想要去龍山,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呢。」

  一位年輕的女孩坐在屋樑上,纖手托著腮,搖盪著雙腿,饒有興致地看著袁香兒的動作。她好像突然間出現,又像是早已在那裡蹲了許久。

  嘈雜喧鬧的屋內像是有人一把掐住了所有的人脖子,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屋內所有大妖小妖都匍匐下身軀,想盡辦法將自己縮得小一些,躲進陰影裡,以不那麼醒目。

  袁香兒這一路上聽過無數人對青龍各種描述,她的心中早已對龍的模樣充滿好奇心。

  她想過青龍有可能是青面獠牙,身強體強的夜叉模樣。有可能是氣勢淩厲的御姐風範。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青龍竟然是一位模樣看上去甚至比自己還小的少女。

  那位少女從樑上跳了下來,伸手拿起一片剛剛烤好的披薩餅,抽斷長長的芝士條,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嗯~~~~,好吃。這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從沒有吃過?」少女的眼睛亮了,她歪著腦袋,紅唇微微嘟起,淨白無暇的面孔,旖旎的長髮及地。

  「阿……阿香。就是她了。」烏圓躲在了袁香兒身後,帶著一點害怕的顫抖悄悄在袁香兒的腦海中說。

  誰能想到活過悠久歲月的上古神獸,震懾一方領域的強大妖魔,遊戲人間,情緣豐富,在世間留下無數血脈的青龍,竟然是這樣一幅不諳世事的女孩呢。

  「這叫披薩餅,」袁香兒看著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這世間的美食何止千萬種,你沒吃過的東西還多著呢。」

  辛苦走了這麼久,終於見到了青龍,務必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我沒吃過的東西還有很多?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青龍吃完比薩餅,拍拍小手看著袁香兒說道,「人類總有諸多欲望,你們特意來尋我,想必也是想向我要什麼東西吧?」

  袁香兒就直言了,「我們從遠方來,想向您求水靈珠一用。」

  「哼,貪婪的人類,水靈珠可是我們龍族秘寶。」青龍托起滾燙的鐵板,毫無壓力地把餘下的餅帶走,「這個我拿走了,如果你們能順利上得了山,又做出像這樣美味的菜肴,我便實現你們的願望。」

  「作為回報,告訴你入口的位置,今夜子時,龍門開在山坤位。能不能進得來,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青龍留下這句話,身姿輕盈,裙擺飛揚,轉身便要離去。

  「等一下,你,你還記得時懷亭這個人嗎?」一個聲音喊住了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8:54 PM

第八十三章

  「時懷亭?」少女短短的眉毛微微皺起,思索了片刻,「不記得。」

  她的眉毛淡而短促,眼睛又大又清澈,十六七歲的模樣,說起話來肆意張揚。

  這毫不猶豫的「不記得」三個字,像是一柄尖刀紮進了時複的心。

  年幼的時駿從初見青龍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憤憤不平地喊出口,「可是,阿爹他一直等著你……唔。」

  小時駿後半截話被哥哥從後面伸過來的手捂住了,炙熱的眼淚就啪嗒掉了下來,流過哥哥有力的手掌。

  「別說,小駿。她不是,她配不上父親。」時複捂住掙扎中的弟弟,向後退。

  他的眉毛同樣短而淺淡,眼睛卻漂亮而狹長,因為帶有一道疤痕就顯得有一點凶,此刻眉頭擰在一起,死死盯著眼前那位一臉無所謂的少女,眼眶發紅。

  「你們為什麼用這副眼神看著我?我應該記住那個名字的嗎?」少女明明沒有動作,身影卻在一瞬間出現在了倆兄弟身前。

  她歪著腦袋打量時複和時駿,「奇怪,明明沒有見過,但你看起來卻很眼熟,特別是這雙眼睛,好像在哪裡見過?」

  「你,你太過分了,你連阿爹的名字都不記得。」時駿掙脫了哥哥的手,撞了眼前的青龍一下。

  他個子小,速度卻很快,青龍猝不及防地後退了兩步,匆忙護住險些撒了的披薩餅,抬起小小的臉來,一時峨眉倒豎,滿面怒容。

  「大膽!何方小妖,敢觸犯龍威。」

  一聲古樸而渾厚的嗓音不知從何處響起,少女纖細的身軀後蔓延出巨大而猙獰黑影,那龍形的影子仿若有靈一般盤踞在牆壁之上張牙舞爪。

  昏暗中彷彿有一雙巨大的金色豎瞳在少女身後的陰影處睜開,帶著亙古神獸的恐怖威壓,盯視著屋中所有的人。

  屋內匍匐在地的大小妖魔在這股威壓下發著抖窸窸窣窣後退。

  在巨大的龍影面前,時駿本能地從心裡怕了,被哥哥時複伸手將他護在身後。

  但還有一個男人擋在了他們倆更前方。

  那人一頭銀白的長髮,身軀微微前傾,盯著眼前修羅惡煞一般的龍影,嘴角甚至還裂出了一點笑。

  在他的身後一隻巨大的狼形陰影延伸出現,凶狼的影子和張牙舞爪的龍影針鋒相對。

  「天狼族?裡世間竟然還有天狼存在。」那道帶著迴響的嗓音再度響起,「不過是一隻小狼,竟敢挑釁吾的威嚴。」

  「我可能年紀小一點,但你也不過只是化身。」南河一點不退。

  少女倒豎著眉頭,墨黑的雙眸看了南河半晌,神色放緩,身後那道巨大的影子從屋牆上退了下來,收縮回正常的形態。

  「算了,今天難得有好吃的,心情這麼好,我便不和一隻幼崽計較了。」她用一根手指頂著土製披薩的鐵盤轉了兩圈,

  「吾歸也。」

  說完這話,少女的身軀很快開始變得透明,在原地消失不見。

  「想要水靈珠,就帶著好吃的到島上來。」

  少女最後的聲音還在屋中回蕩,她突如其來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

  躲在角落裡的大小妖魔們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長籲一口氣,

  「青龍大人好久沒來了,想不到今日竟然現身了。」

  「是啊,她這次的模樣真好看。上一次我根本沒看清她長啥樣。」

  他們嘀嘀咕咕地議論著今日的奇遇。

  時駿憋紅了小臉,眼淚不停往下掉,終於憋不住,抱著他哥哥的大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娘親,娘親她怎麼是這樣的,她還凶我,嗚嗚,我不要母親了。嗚嗚嗚。」

  傍晚時分,有人敲了敲時複敞開的屋門。

  時複正坐在窗臺上,眺望海天之間緩緩下沉的夕陽,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看見來者是袁香兒和南河,時複站起身,低頭為禮。

  當時雖然昏昏沉沉,但香兒救他於水火,南河大鬧赤石鎮,渡朔將他背出敵陣,胡青對他一路照顧,他都是知道的。

  他的心中對這些朋友存在著一份感激和尊敬。

  「我們晚上出發去龍山,你和小駿在這裡等我們回來可以嗎?」袁香兒問道。

  「我想要跟你們一起去。這條海路不好走,我也希望能盡一點力。讓小駿留在岸上就好。」

  「可是……」袁香兒斟酌著詞匯,不知道怎樣寬慰這位少年。

  「其實我早知道她是一位怎麼樣的人。心中對母親本就沒有期待。」時複無所謂地說,「只是讓小駿傷心了點。」

  他說他對母親本沒有任何期待,可是袁香兒清楚地記得他在重傷之時,口中艱難呼喚母親的模樣。

  男人中有渣男,女人中當然也有,顯然那位不負責任的母親令苦苦期待的兩個孩子大失所望。

  此刻,在雲霧繚繞的龍山上,青龍轉著手指上的託盤,高高興興地走進自己舒適奢華的巢穴。

  那空闊的巢穴內盤踞著一隻巨大的青色龍軀,鱗片瑩瑩起光,龍角威風凜凜,雙目緊閉,呼吸勻稱,正在沉睡之中。

  「大人回來啦?」

  「大人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幾位婀娜多姿的女性妖魔圍攏上前,為青龍更換衣物,捧上銀盆洗手漱口,奉上剛泡好的暖茶。

  少女站在沉睡的龍頭前,那是她的本體真身,神龍一睡六十載,閑極無聊的她修出身外化身,以便在沉睡的時候也得以外出遊玩。

  「今天很開心,找到了好吃的東西,還遇到了有趣的人。」少女在一張鋪設了柔軟皮毛交椅上坐下,架起腳,享受著侍從的垂腿,又把自己今日新得的麵餅給她們看,「冷了好像就不香了,讓我給它熱一熱。我今天在人類那裡學會了怎麼熱這個。看我的。」

  她一隻手轉著那裝著披薩的鐵盤,一隻手像袁香兒那樣念誦起神火咒,一篷巨大的火焰憑空出現,燒向那冷卻了的鐵盤。火焰過後香酥柔軟的麵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黑漆漆的硬饃。青龍遲疑著咬了一口,迅速呸到地上。

  「啊呸,什麼味。」她懊惱地看著被自己加熱失敗的食物,「可惜了,不能吃了。」

  「大人時時去浮世,人類的活計還是一點都沒學會呀。」侍女們笑了起來。

  「我喜歡浮世,不過不喜歡人類那些繁雜瑣碎之事。」

  青龍丟了不能吃的食物,在交椅上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半躺著,「我只愛吃吃美食,四處遊蕩,再睡一睡自己看上的男人,漫漫時日也就不至於那麼沉悶無聊。」

  侍女們呲呲地笑了,她們服侍青龍成百上千年,早熟知自己主君的喜好。

  想到和自己交好過的那些男子,青龍的腦海中突然現出了一雙溫柔而漂亮的眼睛。

  她啊了一聲,一下坐直了身軀,將為她捶腿的侍女唬了一跳。

  原來是他,那雙眼睛和今日憤怒地看著她的那位少年重疊了。

  「原來他們說的是阿時啊?」青龍恍然大悟,

  她回憶了半天,方才慢慢坐下身,趴坐在椅墊上,看著洞口外海天之間緩緩下沉的夕陽。

  侍女溫柔的手伸過來,為她輕輕按摩肩背。青龍在舒適的按壓下,想起了數十年前的一段境遇。

  「你們還記得阿時嗎?」她問。

  侍女溫聲回答:「記得呢,時郎君剛剛來的時候很不高興,每天都板著一張臉對我們。」

  青龍輕聲笑了起來,「是的呢,當時我路過山林,一眼看見他就愛得不行。剛開始的時候,他百般不同意,是我使盡渾身解數哄他,哄了許久才哄到手的。」

  她趴在柔軟的椅墊上,回想起那雙時時凝望著自己的眼眸,那眼眸中彷彿總帶著一點縱容和無奈,深藏無數欲說還休的愁思。自己曾經是多麼地喜歡那雙眼睛,為那和蒼穹一般漆黑的眼眸所迷醉。

  記得自己即將前往人間的時候,那人一臉蒼白地看著自己,眼中滿溢著自己不能理解的悲哀,懷裡抱著兩個自己吐出來的龍蛋,堅持要回他的族人中去。

  「那好吧,阿時,我先送你回去,等我回來了就去看你呀。」

  青龍還記得那時候,自己是這樣對他說的。

  過幾天就找個機會,去看看阿時吧,少女在躺椅上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心中這樣想著。

  皓月當空,海面上波光粼粼。

  夜晚的大海比白日更加的神秘而擁有魅力。海浪輕輕拍打著船身,海妖悠揚的歌聲不知從何處隱隱傳來。

  袁香兒一行人坐在一艘魚骨帆船上,乘風破浪直向龍山行去。

  那座山峰和往常一樣無法靠近,明明直沖著它行駛而去,卻總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就穿過了它的地界,變幻到人們的身後去了。

  直至夜半時分,子時到來,緊守在坤位的一船人終於看見海面起了奇妙的變化。

  漂浮在海面上銀屑一般四散的月光突然聚攏了起來,那些月光慢慢浮上夜空,在空中凝聚成一座古樸蒼涼的銀輝拱門。

  巨大的門洞之後,遙遙立著那座龍山,只有在此時,那雲霧繚繞的龍山才顯出了幾分真實之感。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龍門啊?」大頭魚驚喜萬分,「活了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呢。」

  多目:「我倒有一次在午時看見過龍門的出現。那時海面之上仙樂齊鳴,一行衣冠飄飄之仙人魚貫而入,嚇得我紮進海底不敢靠近。」

  袁香兒停船勸兩隻大妖回去。「門之後的海路不知道存在著什麼,只怕不太好走了,此事和二位無關,就送到這裡,請回吧。」

  兩人拼命搖頭,

  「不行不行,阿香你看你身邊,全是帶毛的,要是起個大浪只怕都沒人能撈你。」

  「就是,你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好吃的可就吃不到了,誓死也要捍衛你的安全。」

  袁香兒被二人直白而毫不掩飾的話語給逗笑了。也被兩人純粹的心意所感動。

  大頭魚人的腦袋是一隻巨大的魚頭,下身是人類的雙腳,他舞動細長柔軟的雙手,站在船邊放聲歌唱。

  他的聲音雖然不像人魚那般清悅,但帶著一種十分具有感染力的歡快節奏。多目嘩啦嘩啦地開起屏來,胡青彈起琵琶給他們伴奏。

  南河站在船頭的最前方,搖望遠方的情形,他還在為昨日在樓梯間的事難為情,不論袁香兒怎麼喊他,都堅決不肯下來相會。

  渡朔的身影盤桓在空中,時不時傳來一聲鶴唳。

  烏圓突然大呼小叫。原來他從船上的一個空桶中發現了悄悄跟上船來,並躲藏在其中的時駿,

  時複怒火沖天,此刻龍門在望,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任由弟弟待在船上。

  一時間小小的帆船上歌舞聲起,混雜著少年們上下追逐的歡笑。

  袁香兒看著眼前璀璨流光的龍門,和身前這番熱鬧景象。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在這個世界已經有了這樣多的朋友。

  這樣一路熱鬧而開心,無懼艱險。

  魚骨帆船緩緩駛進那道銀輝色的龍門,銀光閃閃的門洞彷彿吞噬一切的巨口,沉默地看著穿過門下的這艘小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05 PM

第八十四章

  寶石一般平靜的海面上,靜靜地立著一個銀輝拱門,魚骨帆船蒼白的船頭從那銀光閃閃的柱子間慢慢駛過去的時候,船上的人很明顯地發現眼前的景色變了。

  門前門後,一柱之隔,明明是同一片大海,卻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船身之下的海水不再深沉渾厚,而是像玻璃一般清透見底,即便是夜晚也可以看得見海底有著一片片暗紅色的巨大橢圓形石片,人間珍貴無比的珍珠寶石,金銀寶箱隨意地沉寂在石頭縫隙中。

  「哇,好多漂亮的寶物啊,都沉在水底呢。」時駿從船沿伸出腦袋看著海底隱隱灼灼的寶物。

  「看天空,你們看天空。」烏圓蹲在桅杆的望鬥上,轉著腦袋看頭頂的天空。

  頭頂的蒼穹不再墨黑一片,一道又一道繁星組成的光帶自南向北橫跨而過,銀河流光,璀璨星辰。

  「啊,這看起來好像……」

  天空中彷彿有著一具由星輝構成的巨大骨架,拱衛蒼穹。月亮也不再是明月,混沌昏黃,居中一道暗色的豎線,像是一顆古樸的恒星,又像是毫無靈氣的眼睛,高懸夜空,默默注視著這個世界。

  「我,我怎麼覺得我們像是進到某個生物的肚子裡來了。」胡青有些不安。

  鱗片,骨架,眼睛,還有那宛如心臟一般駐立在海面的山丘,讓她有了一種進入某種屍骸內部的感覺。

  「這是芥子空間,小世界。曾經有某位溝通天地的大能,用一句巨大的屍骸煉製了這個獨立的空間。」渡朔抬頭張望著無邊無際的海面,「真是厲害,不知道是哪位煉器大能的手筆。」

  「龍,這是龍骨,紅龍的骸骨。」大頭魚人哆哆嗦嗦地說著,

  滿腔熱血,激情洋溢地跟進來的兩位水族,被此地真龍遺留下來的氣息嚇得互相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咱們這就叫龍骨灣,一直有一個傳說,此地是萬餘年前,神獸紅龍埋骨之地。」多目尖尖的牙齒同樣不停打顫,「可是一直也沒有人見過那位大人的骸骨,原來在這兒啊。」

  「紅龍大人就是青龍大人的生母。」生長在當地的大頭魚人和袁香兒補充,「不過聽說青龍大人孵化的時候,紅龍大人已經死去多時了。」

  「我父親也有這樣一個小世界。」南河站在袁香兒身邊輕聲對她說。

  那是一個晶瑩剔透的芥子空間,沒有任何危險和敵人,剛出生的幼狼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那銀世界玉乾坤中嬉戲玩耍,直至稍微長大。

  「這是為了讓你們更安全的長大,父親特意請朋友幫忙煉製的呢。」父親曾經梳理著小狼的毛髮這樣說過。

  南河的幼年時期便是在那一片安逸的銀白中渡過。以至於後來,在那些最艱苦的歲月裡,他時常喜歡藏身在冰天雪地的雪山間居住,獨自舔著毛髮回憶幼年時的那一份溫暖。

  船行悠悠,劃過清透如鏡的水面,令人分不清水天之間的界限。

  深海之下,一群人魚貼著鋪滿彩色鱗片的海底搖曳而過,龍山像是浮在水中一顆心臟,生機勃勃地駐立在光潔的海面上。遠方偶有巨大而古怪的水妖露出龐大的脊背,在海面一湧而過。

  那位在萬年前就死去的母親,是否也是為了這樣的原因,才將自己的遺骸煉製成了這樣的一個守護著後代的空間。

  回身看時,他們來時身後那道拱門已經漸漸開始消散,變得虛無不見。

  前途叵測,後無退路。

  「你們水族天生害怕龍族,還是先退到外面等我們?現在再不出去恐怕就一時出不去了。」袁香兒勸那倆位看起來威猛雄壯,實則從進來起就抱在一起哆嗦個不停的水妖。

  「沒事的,阿香,光是進來這麼一趟,回去也夠我吹噓好久了。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天賦能力是遠遁,可以在危險的時候隨機傳送到遠方。所以我是不要緊的。」大頭魚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我可以指定的傳送地只有龍骨灣,別的地方完全隨機,也不能帶別人一起跑路。」

  原來就是有這樣的天賦能力,所以他才那樣身家富裕,並且總能找來千奇百怪的食材。

  「那多目呢?你的天賦能力也是可以逃跑嗎?」

  「並沒有,嘿嘿,我的能力是視幻和假死。」多目笑著眯起十幾隻眼睛,「是讓人曾經的記憶浮現在空中,以及必要的時候能夠變出石頭假死過去。不好意思啊,阿香,我們倆都不是戰鬥系的水族。」

  大頭魚人人高馬大,多目滿身尖銳的魚鰭,擅長的技能卻是逃逸和假死,喜歡做的事是賣萌和湊熱鬧。

  袁香兒哈哈哈地笑了。

  笑聲未逝,船隻緩緩前行,平靜的海面驟然掀起一個巨浪,大浪將魚骨小船拋上浪尖,一隻漆黑的身影慢慢從海面之下浮現出來。

  八頭八臂,渾身漆黑,口噴煙霧,手裡持著各色寶器,他的眼眶中沒有瞳孔,只有盲目的蒼白。

  「擅闖者死!」水妖低沉呆滯的聲音響起,舉著手中的雷公錘高高魚躍出海面,向著骨船撲來。

  「我們是來拜訪青龍的,龍門開的位置時間都是她親口告知的。」袁香兒大聲向他解釋。

  「擅闖者死!」

  那隻水妖目光呆滯,毫無反應,只會機械地一再重複這句話,並氣勢洶洶齜牙咧嘴向著骨船撲來。

  南河第一時間迎上前去,三拳兩腿,乾淨俐落地將那巨大的黑影撕成兩半。

  「什麼嘛,看起來那麼嚇人,其實一點都不厲害啊。」烏圓從望斗上伸出腦袋,鬆了一口氣。

  「還沒有結束。」南河回甲板,轉身看向身後。那漂浮在水面上的兩塊屍體很快痙攣似的抖動著,再度慢慢站起身起來,此刻黑色的海妖一分為二,變為兩隻四頭四臂的妖魔,白茫一片的眼中有了瞳孔,依舊神色呆滯地看著南河。

  「他不是生靈,是一種煉製出來的法器,是煉製這個空間的大能用來守護此地的傀儡。」渡朔提醒道。

  龍山的洞穴內,

  少女趴在沉睡的巨龍頭頂上,陷入柔軟的鬢毛間,有些昏昏欲睡。

  洞穴外的山坡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滿了成片成片開著藍紫色小花的植物,那些頎長秀麗的紫色細碎花朵在月夜下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令人放鬆而舒適。

  青龍在一片細密朦朧的香味中想起了當年那個捲著袖子站在花叢中的男人。

  「阿時,阿時,弄這些泥巴做什麼?」

  當時的她提著自己的裙擺,穿過還只有小小一簇的紫色花叢,飛奔到阿時身前,挽著他的手臂和他撒嬌。

  她壽命過於漫長,在漫長的歲月流逝的太多重要的事物,以至於值得珍惜的東西也漸漸變得虛無。她沒有親人,即便連朋友也只留下了一隻和她一樣的大頭魚和一隻煢煢孑立的獨腳雞。

  每隔六十年,她便會出門遊歷一番,吃美味的食物,睡自己喜歡的人。

  她喜歡美食盤桓在唇齒間的感覺,享受那種你情我願的快樂糾纏。

  沒有人能拒絕一隻龍,一隻富有,強大,魅力十足,經驗豐富的生靈。她成功征服過無數的人。這個站在花叢中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現在回想起來,他真的很可愛,雖然最初的時候百般不同意,但在自己使出全身解數勾引誘惑,他最終還是點了頭,敞開身心成為了自己的人。那段日子他們日日纏綿,過得十分快樂。

  「這種花的香味有助於睡眠,會讓你睡得更舒服一些。」阿時拿著鋤頭站在花叢中,帶著淺淺的笑看著她。

  「傻阿時,我們龍族六十年才睡一次覺。我剛剛睡才醒沒多久,等我下次沉睡還早得很呢。」她伸出手指點了點阿時的鼻子,用一張天真無邪的面容笑著說,「別弄這個,不如我們來做點快樂的事吧?」

  阿時的眼中便透出一點她不太理解的悲涼和縱容。是的,阿時是一個很好的情人,總是由著她,縱著她,使得她舒適幸福。

  紫色的花叢被他們壓倒了一片又一片。

  「我記得以前,阿時種這些花總是種不好,是什麼時候長得這樣多的呢。」趴在龍頭的少女含含糊糊地問道。

  侍女們相互看了看,青龍大人的情緣一向豐富,忘性也大,真是難得還能將那位時郎君略微放在心上呢。

  「這些花在這裡長了六十多年,又沒人折騰,自然就漫山遍野起來了。」侍女們輕輕笑著說。

  但是大人,您是不是忘記了,那位郎君可是稀有而短壽的人族,六十年過去了,他未必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過即便想得起來,大人只怕也未必在意的吧。

  遠處的海面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響。

  青龍一下來了精神,抬起頭顱,「啊,真的來了嗎?」

  「是什麼人?竟然能有外人闖入?多少年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了。」侍女們吃驚地圍向洞門外。

  「是我,是我特意把龍門開啟的時間和方位告訴那個人類的。」青龍一下翻身坐起,在高處得意洋洋晃動著自己的雙腿,「我遇到一個高傲的人類,她竟然說世間還有許多我沒有吃過的美食。所以我答應她,只要她能來到我的面前,真的做幾道罕見的美味菜肴給我吃,我就把她想要的水靈珠送給她。」

  「嘿嘿,我就等著,就看她們有沒這個命到達這裡。」青龍不知道什麼時候翻出一顆透明的玻璃珠,細膩的手指滴溜溜轉著那透明的珠子。那珠子看起來平平無奇,卻在青龍轉動之時整個海面的水汽似乎都在為止發散蒸騰,變化了起來。

  「大人,你也太隨便了。」生長在這個小世界中,服侍了多年的侍女不滿地嗔怪道,「水靈珠是龍族至寶,你就這樣許諾出去。」

  「你不知道,這世間本沒有什麼寶貝比快樂更重要。」坐在龍頭的少女,摸了摸自己沉睡的身軀,「只要能開心,我什麼都捨得。」

  「算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侍女掩嘴笑道,「反正還有天吳守著龍門呢,便是大羅金仙都未必闖得進來。」

  「天吳?我討厭那個傢伙。」少女的眉頭緊皺,「他從不聽我的號令,只知道死死守住龍門。」

  「您怎麼會這樣想,那可是您的母親紅龍大人留給您的東西啊。」

  母親?青龍並不能理解母親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從出生起,她就沒見過母親和父親。她獨自在這個世界裡誕生並且迅速學會了自己長大。及至許久之後,才有人告訴她,這裡的大地是母親的鱗片,天空是母親的骨骼,日月是母親的眼睛。她的母親用骸骨為她構建了一個安逸的巢穴。

  對她來說,母親便是洞穴內冰涼的石頭,高不可及的天空和無法抵達的深海。

  青龍從龍頭上跳下來,走到洞穴外扶著冰涼的石頭,看著遠處海面上一波波冒起的青煙。

  一分為二的天吳再度攻擊上來的時候,南河發現剛剛還不堪一擊的他已經徹底可以跟上自己的攻擊速度。

  自己出招的角度,方向和時期,這隻傀儡彷彿都可以預測到了一般,死死封住自己的每一次攻擊。更是利用二對一的優勢對自己展開了猛烈的夾擊。就像同時和兩個自己戰鬥一般,南河瞬間開始感到了壓力。

  「我去幫忙。」袁香兒準備出手。

  身旁的渡朔卻伸手攔住了她,他緊緊皺著眉頭,在袁香兒不解的目光中搖搖頭,「再忍耐一會。」

  時駿盤坐船頭,雙手成訣,幾株粗大的豆蔓從海底破土而出,生長著衝出海面,扭轉的蔓藤將兩隻魔物一口吞噬,包裹在瘋狂生長著的植物蔓藤間,死死纏繞勒緊。

  南河的星辰之力及時降下,配合默契地順利結束了兩隻妖魔的性命。

  妖魔的屍身掉落在甲板上,

  「看我燒了它,省得它再活過來。」烏圓站在桅杆的鬥盆內,猛吸一口氣,鼓起小小的胸膛,噴出一大股灼熱的火焰燒在那兩具屍體之上。

  沉靜了數秒鐘的屍體在烈焰中突然又重新扭動起來。

  「怎,怎麼?」烏圓不敢置信,急忙接連噴出一團又一團火球,但那兩具天吳的分身依舊在火焰中扭動著站起身來,化為了雙頭雙臂的四隻魔物。

  這四隻魔物的眼眸不再呆滯,轉動有靈,身軀的顏色也不再漆黑一片,而是漸漸帶了一層漂亮的金色,雙手各持的法寶靈氣流轉,雷鳴陣陣,如金身神靈降世,空中隱有梵音繚繞。

  四名金人其中一人,張口噴出一團火焰沖著烏圓而來,那火焰幾乎和烏圓剛剛全力以赴吐出的火焰一模一樣,甚至更為灼熱。烏圓猝不及防,被火焰從空中掀翻下來,幸得袁香兒及時接在手中,飛快撲滅他身上燃燒的烈火。

  船頭的時駿剛要起身,海中巨大的蔓藤突然不再受他控制,扭轉而下一把將他束在空中,而漫天隕石從空中砸下,瞬間將時駿砸入深海。

  大頭魚人撲通跳下海面,「別急,別急,我去撈他。」

  片刻之前還十分輕鬆的戰鬥,突然就變得異常艱辛。

  袁香兒和渡朔不得不加入戰局,她這才明白渡朔不讓自己提早出手的原因。這個不知道什麼材質煉製的傀儡,幾乎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每一次死亡都具有學習複製的能力,他能在復活之後立刻學會殺死他之人的所有招式能力,並且分出多一倍的分身加以還擊。

  此刻,袁香兒等人就等於同時面對著四個具有南河,烏圓和時駿戰鬥能力加在一起的敵人苦戰。

  更可怕的是,即便戰勝了這一波,敵人很顯然還將以八倍的數量,學習袁香兒和渡朔的天賦能力,對他們施以反攻。

  這會是一場艱難的苦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16 PM

第八十五章

  京都的仙樂宮內,妙道長身站立在白玉盤側,看著玉盤內的景象,手指忍住不舒展了一下。

  煙霧繚繞的玉盤內,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海,海面上駐立著一座小小的銀輝拱門,一艘魚骨帆船的船頭正緩緩駛入其中。

  明明只有兩根細細的門柱,孤零零立在水面上,但那尖尖的船頭駛入之後便再也沒有從另外一端出現。

  「想不到他們還真的找到了龍門的位置。」皓翰站在他的身後,雙手交叉在胸前。

  妙道輕輕哼了一聲:「哼,這個女娃娃,一直用渡朔的天賦能力屏蔽了我的視線,到這個時候才肯讓我看見一眼。看來,不是個好糊弄的傢伙。」

  皓翰擰緊濃眉:「他們能進得去嗎?那龍門的入口,守著的可是具備神識的上古神器天吳。上一次即我們都差一點沒能從他手下逃出來。」

  「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類能夠闖入龍山,那只能是袁香兒。她是自然先生的徒弟,繼承了雙魚陣。你要知道余搖就曾經憑藉著雙魚陣成功闖入龍山。」妙道的語氣淡了淡,「不過一起去的其他人可就不好說了,你和渡朔是朋友,還是好好地替那隻高傲的鳥類祈禱一下吧。」

  帆船上,坐在船尾的袁香兒似乎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哈哈大笑了起來。她的身前是手舞足蹈的魚妖,身後站著銀髮披散的天狼,一船齊聚了各種各樣的妖魔。

  她一個小小的人類,坐在一群的妖魔之中,怡然自得,肆意歡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違和。

  妙道被那樣放鬆的笑容刺痛了雙眼,年輕的時候在余搖的家中,他無數次見過坐在案桌對面的朋友向他露出那樣輕鬆而自然的笑來,他被這種笑容所欺騙,那麼多年都沒看出自己唯一的摯友竟然是一隻妖魔。

  小小的魚骨船被銀白的門洞吞沒,徹底消失不見,白玉盤中徒留一片茫茫大海。

  龍門內的世界,無人可以窺探。

  此刻,在龍門之內。四個天吳的分身懸立空中,身泛金光,手持寶器,層層低沉的疊音反復訴說著同一句話,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南河和渡朔各自擋住一隻傀儡。袁香兒雙手成訣,結太上淨明束魔陣暫時困住餘下兩隻分身。

  危險的戰鬥是磨練術法的最好方式,這一路以來大大小小的戰鬥已經使得袁香兒成為一位強大的法系術士。

  相比去年第一次使用這個陣法的遲緩和無力續航,此刻的袁香兒對法術的掌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但即便如此,長時間束縛兩隻強大的傀儡還是讓她十分吃力。靈力源源不斷從她的身軀中流逝帶了一種疲憊感,她只能咬牙忍耐。

  陣法中被禁錮住的兩個金色身影開始搖搖晃晃,很有可能在下一刻就掙脫出來,對著一船的人發動強烈的攻擊。

  「阿香,開雙魚陣!」

  戰鬥中的南河一眼瞥見袁香兒沒有開啟雙魚陣護身,分出心神吼她。

  敵人並不是不可戰勝的。難的是這一次若是再殺死這些敵人,下一次復活的對象將更為恐怖。他們只能想盡辦法束縛、重傷這四肢傀儡,卻還要小心保全他們的生命。

  袁香兒沒有回話,只是換了一個指訣加持陣法。

  天吳最強大的能力,在於能夠短時間內複製攻擊者對他使用過的招式,如果這一場戰鬥沒有成功,她卻使用了雙魚陣,下一次復活的天吳將能夠使用雙魚陣,就更加無法戰勝了。

  她寧願冒著危險戰鬥,也絕不能在非關鍵的時候,就被天吳學去了堅不可摧的防禦陣法。南河和渡朔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堅持不肯將自己最為厲害的絕招使用出來,使得戰鬥變得更加艱難。

  離戰場不遠的海面上,大頭魚人拉著時複浮出波濤起伏的水面。

  「怎麼樣?小哥,你沒事吧?」

  被天吳拍入海底的時複咳了兩聲緩和一下,「我沒事,多謝。」

  他很快發現自己在水中能夠遊動自如無礙。或許是血脈的原因,雖然從小生活在山谷,從未接觸過大海,但是此次一進入水中他便有一種舒適自如的親切感覺,彷彿自己天然就應該生活在這裡,可以自由自在地水中暢遊。

  幾位華服雲鬢的侍女,簇擁著一位明珠般的少女。飄行在離他不遠的海面之上,

  那少女淩空而立,衣襟飄飄若輕雲之蔽月,青絲浮動如流風之回雪。她的身後襯著巨大的明月,正低頭看著泡在水中的時複。

  時複從小幻想過無數次母親的模樣,有時溫柔而慈和,亦或明豔而典雅。無論何種形態,他從未曾想過母親會是這樣一位看上去甚至還沒有自己大的少女。

  俏生生,冷清清,看著自己的目光毫無溫度。

  侍女們舉著彩袖,和擁在她們中間的青龍說話。

  「青龍大人您看,那位郎君盯著我們瞧呢。」

  「奇怪,你們有沒有發現,他的眉毛和大人很像呢,淡而短促,好可愛。」

  「這樣說來,嘴巴也像,生起氣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

  「他是混血呢,所以看不清種族,會不會就是大人在哪裡留下的血脈呢?嘻嘻。」

  青龍袖起雙手,看著浮在水面上的那個少年,那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微微帶著點薄怒,那短短的眉毛確實像著自己,狹長的眼睛卻像他們的父親。

  是呢,第一次見到阿時的時候,他也是這副生氣的模樣,不情不願地被自己帶回巢穴。

  「我喜歡你,想留你住幾天。」當時自己托著腮,饒有興致地看著被自己一陣風捲來的男人,「你放心,我從不勉強別人。來都來了,你且安心住上幾日,要是你幾日後還是不願意,我就送你回去。」

  當時,站在她面前的阿時,就是這副薄怒又疏離的冷淡模樣。

  「誒,」青龍問海水中的男人,「你的父親呢?」

  時複抬頭看她,咬肌浮動,片刻方才開口,

  「死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死了?」青龍愣了一會,

  「哦,這麼快的嗎?」她淡淡地說。

  時複咬著牙,看著「母親」微微發愣的神色,她也不過只是有些吃驚,甚至連難過都談不上。

  父親,這就是你苦苦等了一生的人。

  時複微紅了眼眶,不再看半空中的青龍,轉過身向著戰鬥中的魚船遊去,

  侍女們看著兩個游向戰場背影,小聲議論。

  「時郎君已經故去了啊。這是他的孩子,人類的生命還真是短暫呢。」

  「是啊,真是遺憾,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人。」

  「很快又要準備迎接新的郎君了吧,這次又會是怎麼樣的人呢,嘻嘻。」

  她們並不在意地當著青龍的面討論,幾千年了,主人身邊的伴侶來來往往,她不曾放在心上過。

  「大人,別靠過去,天吳戰鬥的時候毫無理智。」一位侍女拉著想要繼續前行的青龍,「畢竟您只是化身,小心傷到了您。」

  本體沉睡的時候,化身能使用的能力也就變得相對弱小,跟著一起出來看熱鬧的侍女們勸她不要靠近危險的戰場。

  「奇怪,我這裡好像有點不舒服。」青龍低頭看自己的胸口,「有一點悶悶的難受,這是為什麼呢?」

  原來阿時已經死了,人類還真是脆弱生物。

  她想要回想一下最後和阿時說過的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能記得的只有他們最後一次的歡好。那一次,阿時一反常態,狂熱地親吻她。她很開心且興奮,卻無意間看見有淚水從阿時那狹長而漂亮的眼瞼掉落出來。

  「怎麼哭了,阿時?你是……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不需要。今晚可以隨你高興,」他潮濕的吻不停落在自己的臉頰上,「你想怎麼樣都行。」

  「真的嗎?我想怎麼樣都行?」青龍的眼睛亮了。

  那個晚上她過得暢快而美好,記憶深刻。

  事後,心滿意足的她親吻那個可愛的男人,「阿時,你真好。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不論是財寶,法器,你想要什麼我都送給你。」

  「留一個孩子給我吧,我想要我們之間的血脈。」

  「你想要龍蛋?為什麼呢?孵化龍蛋可是很辛苦的事。即便你是人族,稀釋了血脈,孵出一個孩子也需要數十年的時間。」

  「我想要,我只想要我們的孩子,別無所求。」

  青龍從回憶中醒來,看著海面上已經遊走的小小背影,

  原來那就是阿時一直想要的東西。

  戰場之上,眾人戰天吳。

  一時攪弄得驚浪雷奔,駭水迸集,海面上狂風大作,夾雜無數陣光火石。

  小小的魚骨帆船時而被高高拋上浪尖,時而又猛然平摔下來。

  渡朔運用空間之力擒住一隻金色的天吳分身,分開水浪,將他壓下海底,一路拆卸了他的手足壓為粉末,只見那失去手足的金色身軀,沉入深海,趴在海底匍匐挪動,不再具有攻擊能力。

  渡朔鬆了口氣,回首望去,南河雙手染著銀色的星輝,一手一個擒拿住兩隻傀儡。

  而時複的登天藤蔓層層累覆,從袁香兒手中接過最後一隻傀儡,徹底困住了他。

  「走,千萬別弄死了。趁著他們不能動彈,我們一口氣衝上龍山。」

  南河這樣說著,但他手中提著的重量似乎在迅速變輕。他低頭一看左右兩邊,被星力鎖住的天吳身軀正在溶解,

  就在他這一低頭的短短時間,那眉眼清晰,四肢類人的傀儡已經軟成一灘溶液,潰散流逝,化為了金色的液體,流入海中,溶進海水裡去了。

  巨大樹藤在不斷勒緊,困在裡面的傀儡消失不見,只從間隙裡流淌出大量金色的溶液,那些液體迅速地沿著樹幹逃逸進海面,海底鱗石上的殘破傀儡也化為一團金色的液體,宛如活物一般在海底快速遊動。

  無數低沉的聲音再度從四面八方響起。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擅入者死!」

  遠處觀戰的侍女們紛紛後退。

  「啊,真正的天吳大人要出現了,他們終究逃不過這一劫。我們離得再遠一些吧?」

  「天吳大人守在這裡上萬年了,從不知變通,也不講情面,這麼長的時日裡,是不是只有那一位穿過了他的封鎖?」

  「是呀,這些人只怕都要死了,好可憐。為什麼非要來貪圖龍族的財物呢。」

  低沉的唱和聲在四面八方響起,和大家想像的分出八個分身不同,這一次液體金屬彙聚到了一起,一個巨大的金色魔物慢慢從海中升起,隨著海水淅瀝瀝落下,可以看見這位守護龍穴上萬年傀儡的最終面目。

  高聳入雲,八頭八手,周身金光閃閃,手臂各持寶物。他高舉手中法寶,手臂倆倆相碰,雷電和灼熱的火焰撲面衝來,星輝和大地之力如期而至,將那艘小小的骨船掀翻入海中。

  站立在船上的時駿,胡青,烏圓等人猝不及防落進海中。

  南河攔在袁香兒的身前,「你們後退。」

  他這裡的你們包括著袁香兒,但袁香兒回身對著時複等人說,「你們後退。」

  時複從水中撈出弟弟和烏圓安置在船上,發力推船遠離,自己卻在船櫞一蹬,回身戰場。

  南河是第一個衝向天吳的,他雙腿踩在海面上一路飛奔,速度極快,在身後激起一道長長的白色水浪,巨大的天吳伸出那些長長的手臂,紛紛從天而降向著南河抓下。

  就在剛剛,他手中天吳傀儡溶解的瞬間,他看見從那融化的眉心掉出一小團金色的火焰,那火焰不畏水火,率先溶入大海慌忙逃走。

  南河覺得這團火焰可能才是戰鬥的關鍵。熄滅八個頭顱中的火焰,或許才能真正打贏這場戰鬥。

  必須要快,大家戰鬥已久體力靈氣都所剩不多。

  南河一路向著傀儡狂奔,所有攻到眼前的攻擊,他都絲毫不顧,但那些即將抓住他。擊中他的圖面,都及時地被一股束力抓獲,因而略微遲緩。就那麼一瞬停頓的時間,南河已經一次次地從攻擊鑽了過去。

  袁香兒就在他的身後不遠,肅穆凝神,指若蘭花綻放,飛速地變幻指訣,施展術法擋住那些攻向南河的巨手,和落雨一般的術法攻擊。

  南河是把自己的安危性命交托在她的手中,她前所未有地集中注意力,超常發揮,護住了一往直前的南河。

  巨大的手掌總是落後一步,跟在南河身後不停砰砰砸在泥土地上。雷電,星輝,火光,一道道落下,激起四處飛揚的塵土。

  南河已經躍上空中,出手便削去了傀儡的半個頭蓋骨,一把抓住其中逃逸而出的金色火苗。

  那火焰發出尖銳的叫聲,卻被南河毫不留情地掐滅。

  果然,巨大傀儡的一頭一臂,徹底沉寂下來,不再動彈。憤怒的傀儡幾乎陷入瘋狂狀態,餘下的七隻手臂化為殘影,也不用法術攻擊,直接將南河狠狠從空中拍落。

  時複的藤蔓接住了南河的身軀,將他傳遞給袁香兒,而他自己越過袁香兒一路向著殘缺的傀儡沖去。

  袁香兒抱著南河浮在海面上,一手取出妙道給她的高階符籙,為時複保駕護航,一手取出白篙果實,運轉靈力為南河療傷。

  天空中雷雲密佈,濃煙滾滾,巨大的傀儡不時從濃煙中露出幾個金色的頭顱,長長的手臂激起水花如同暴雨不斷打在袁香兒的頭臉上。

  時駿從煙霧中掉落下來,被人接住了,救上船去。空中響徹著渡朔清越的鶴鳴,就連胡青都幻化為九條尾巴的魔獸,衝進了戰場。

  傀儡的火焰被一朵一朵地掐滅,同伴們也在一個個的負傷。

  袁香兒覺得丹田隱隱作疼,她的靈力快要乾涸,但她咬著牙,握住發光的果實,始終靠近南河傷勢嚴峻的胸膛。

  南河突然睜開眼,握住了袁香兒的手腕,

  「可以了。」他說。

  他浮在海面上,伸手按住被魔物撕裂的肩膀,微微喘息一聲。幻化為巨大的銀色天狼,向著頭頂濃煙滾滾的戰場衝去。

  站在遠處看著戰場的青龍歎息一聲,「天吳是永生不滅的,即便神火全部熄滅,也不過多花點時日恢復。只是這些人不明白天吳的最終恐怖之處,怕是都活不成了。」

  「好久沒看見天吳大人被逼到這樣的份上了,他們這麼努力了還是要死嗎?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大人我們回去吧?」侍女說道。

  青龍抿住了嘴,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像是往常一般事不關己地退走。

  化為人形的烏圓駕駛著魚骨船來到袁香兒身邊,和時駿一起伸出手來拉袁香兒上船。

  「阿香,阿香,快上來休息。」

  袁香兒才拉住烏圓的手爬上船,身後的濃煙裡傳來斷斷續續沉悶的聲響。

  「擅……闖……者……死。」

  袁香兒回頭一看,煙塵中電閃雷鳴,星力交雜,不知道什麼情形。

  卻有一隻金色的大手從煙霧中伸了出來,向著他們的小船一把抓下。

  袁香兒拈出所剩無幾的符籙,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已經幾乎使不出靈力來了。她閉上眼,準備在最後的時刻發動雙魚陣護住烏圓他們。

  小船上,烏圓是害怕的,但他還是哆哆嗦嗦站起身,「阿香你歇著,我……我保護你。」

  時駿腿肚子打顫,勉強站起來和烏圓擠在一起,「我,也算我一個。」

  角落裡大頭魚人和多目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多目在驚恐中突然展開魚鰭,數十隻的眼睛齊齊睜開,探照燈一般地射出了數十道凝聚不散的光線。那些光柱來回穿透濃霧,濃霧被光線所驅散,海面上殘留的煙塵之中出現巨大而殘破的傀儡,那傀儡的身軀上滿是斷了的頭顱和手臂,僅餘最後一個或者的腦袋頭顱和兩隻能夠活動的殘破手臂。

  南河和渡朔身負重傷,勉強懸立在空中,時複和胡青已經無力再戰,被渡朔背負著降落下來。

  多目的光芒照在傀儡身上,傀儡唯一的腦袋似乎呆了呆,一個透明的氣泡從他的腦袋中冒出,嘭一聲浮到天空中慢慢變大,大大小小的泡沫中有著各種真實的影像,有人物,有景致,一個接一個帶著影像的氣泡冒了出來。

  這是多目的天賦能力,夢幻泡影,能將被目光所照射到的生靈腦海中的記憶影像化,在泡沫中放映出來。

  這個能力在戰鬥的時候不起什麼作用,但危機關頭,多目驚嚇之中下意識地使用出來,數十道毫無攻擊能力大光束齊齊打在了巨大的傀儡身上,卻讓傀儡呆住了,他抬起腦袋看空中的那些氣泡。那些屬於他這個傀儡的記憶。

  在大部分的氣泡中,都有一位年輕的女子,一頭火紅的頭髮,明豔而張揚。

  「成功了嗎?太棒了成功了,我做出了傀儡!」

  那大概是傀儡第一次睜開眼睛的圖像,氣泡所現的正是他的視角,那位女子的臉貼在畫面前,興奮不已地看著他。

  「你能動嗎?能走路嗎?太好了你什麼都會,」

  「給你取個名字吧,叫天吳,從今以後有你陪著我,這裡就不會這麼安靜了。」

  這位女子在氣泡中轉著圈歡快地說著。

  背景大多是淩亂的煉器室,佈滿了各種煉器的工具和煉製一半的半成品。

  這位紅色頭髮的女性顯然是一位高深的煉製師。

  她總是在忙忙碌碌地煉製法器,失敗地時候揉亂了頭髮唉聲歎氣,成功地時候抱住天吳在畫面上落下一個巨大的唇印。

  「天吳,天吳,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你可以永遠陪著我,我永遠不會孤單了。」

  但是沒多久,升起的氣泡中出現了年輕男子的身影,他們倆很親密,遠遠地離開天吳獨處,不再過來。

  「天吳,你看看這是什麼?」在一個氣泡裡,紅髮的女子一臉幸福地坐在天吳的身邊,給他看自己抱在懷中的一枚龍蛋,「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純種的血脈呢,不知道要孵多少年才能出來的孩子。這是我的寶貝,天吳,你和我一起守著她行不行。」

  明明不具有感情的傀儡呆呆地看著那些氣泡,全然忘記了自己身在戰場。

  然而南河絕不會放棄這樣的時機,他出手取出了最後一團金色的火焰,結束了這場戰鬥。

  金色的傀儡轟然潰散,溶解落入海水中,煙霧消散的天空裡遊蕩著他留下的記憶氣泡。

  在最後一個氣泡中,一頭紅髮的女子躺在地上,她在自己的身上繪製了細密的符文,伸手依依不捨地撫摸著身邊的蛋殼。

  「抱歉孩子,母親不能等到你的出生,無法陪著你長大。」她溫柔地笑著,並不以即將到來的死亡為懼,「幸好娘親還懂得些煉器之術,總算能給你一個守護著你長大的巢穴。」

  畫面裡出現七八隻長長的手臂,和一些意義不明的聲音。

  那個女子的視線看了過來,「天吳。我說過你能永遠陪著我,但我忘記了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真正的永恆。如今,我要先離開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守護我的孩子?」

  「對不起,要你這樣長久地守下去,辛苦你了。」女子安詳地合上了眼睛,遍佈她身軀的符文灼眼地亮了起來,她化身為巨龍,骨架撐起天空,眼睛化為日月,鱗片沉在海底。

  心臟化為一座小小的龍山。

  「你記住,擅入者死。」這是她最後留下的聲音。

  遠處的青龍也正抬頭看著那些從天空飄過的氣泡,氣泡中的面孔她第一次見到,但是十分神奇的,她就是知道那人是誰。

  那溫柔地低頭撫摸著蛋殼的女子。

  那就是母親,她的母親。

  從此母親的符號似乎不只有冰冷的石塊,無法觸及的天空,和海底堅硬的鱗片,她有了一張真實的面孔,有了真實的溫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28 PM

第八十六章

  巨大的傀儡慢慢沉入海底,所有的人都徹底地鬆了一口氣。

  這一戰打得十分艱難,頂在前線的戰鬥人員基本都負了傷,其餘之人也都免不了受驚落水。此刻正一身濕濕噠噠地相互拉扯著上船休整。

  「阿香,阿香,我剛剛有沒有勇敢?」烏圓看見危機解除,開始恢復了嘚瑟的天性。

  袁香兒摸摸他濕漉漉的腦袋,「我們烏圓這次好厲害,會知道保護大家了。」

  烏圓得意死了。

  「小駿也很勇敢。」袁香兒沒忘記另外一個小朋友。

  小時駿有些窘迫,不好意思說剛剛天吳的大手淩空抓下來的時候,自己嚇得差點尿褲子。

  時複對著大頭魚人說道,「多謝你。謝謝你特意下水拉我上來。」

  魚人細細的手臂不好意思地摸著滑溜溜的腦袋,「嘿嘿,小哥怎麼這樣客氣,我除了遊得快些,什麼忙也沒幫上。倒是多目幫了不小的忙。」

  於是所有人都向多目道謝,多目想不到自己也有被表揚的一天,嘿嘿直笑,挺直了胸膛,寬大的魚鰭高高興興地開了又合,合了又開。

  「你傷得怎麼樣?」懸浮在空中的渡朔問身邊的南河,身為鳥類的他在水戰中吃了不小的虧,沒能像南河一樣衝在最前線。

  南河看著腳下波瀾起伏的海面,皺起眉頭,「我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強大的上古靈器在眼前緩緩沉入深海,但南河心裡有一種直覺,讓他總覺得這場戰役勝得還是有些過於輕鬆。

  「我也覺得不太對。」渡朔懸立空中,和他一起看著腳下咕嚕嚕冒著氣泡的海面。

  他聽皓翰提起過,妙道曾帶著洞玄教的精銳隊伍闖過數次龍門,卻次次損兵折將,鎩羽而歸。

  如果天吳只是這樣程度的妖魔,雖說確實強大,但理應攔不住法力高強的妙道才是。

  遠處的海面上,青龍的侍女們已經開始慌了起來。

  「快回去吧,主人。這些人竟然熄滅了天吳的靈火,太危險了,這裡很快就會……」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隨著傀儡的碎片慢慢沉到海底,天空中那一枚昏黃的月亮驟然明亮,那化石一般沉寂多年的豎瞳突然有了神采,居高臨下地俯視萬物。

  海浪驟集,波光閃爍,海水像是燒開了一般沸騰起來。海面之上聚集出現了四五個急速旋轉的旋渦,靜靜躺在海底的那些彩色鱗片一片片懸浮,從大海的深處交織旋轉向著海面湧上來。

  一時之間驚浪雷奔,旋渦蹙急,五彩的鱗片夾攜海水躍出海面,在海天之間膠戾激轉,形成了長長的水龍捲。

  安寧的大海轉瞬變了臉色,波濤洶湧,暴雨傾盆,彷彿天地就要在下一刻傾倒過來,所有的一切都被空中龍捲風強大的吸力拉扯過去。無數鋒利的龍鱗在那裡面旋轉,巨大的水龍捲夾著刀刃般的鱗片,就成為巨大而恐怖的絞肉機器,一旦被扯入其中,便是大羅金仙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下場。

  「主人,快點,我們快走呀。您的本體在沉睡,化身不免脆弱,何必留在此地冒險?」侍女們看著那越來越粗大的水龍,著急地拉扯著青龍的衣袖。

  天吳的最終形態不是八個分身,也不是巨大化的傀儡,而是在靈火熄滅之後,進入最終的防禦姿態,和整個法陣融為一體。如果說頭顱中的靈火熄滅之前,他還保留著幾分神志,未必非要取人性命。靈火熄滅之後,他就會進入瘋狂的攻擊模式,以徹底毀滅所有眼前的生命為執念。

  侍女們知道很快這片大海就會變為修羅地獄,唯一安全的所在只有她們居住的龍山。

  「走,回去吧。」好在她們的主人青龍終於想明白了,轉過身同她們回山。

  前行了不過幾步,青龍卻又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恰好看見那海面上的小船被巨浪掀翻。

  小船翻在滔天巨浪裡,船上所有人掉落在水中,順著極速的水流被拉向高速旋轉的水龍捲。

  那龍捲風的吸力有著翻山倒海之能,即便每個人都運用靈氣相抗,也極難掙脫,只能在洶湧的波濤中徒勞起伏,無可抗拒地被拉扯向閃著五色鱗光的奪命之地。

  這是上古巨龍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留下的殺陣,它沒有花俏的招式,沒有惑人的煙霧,只以強橫的力量,翻天覆地,誓將所有的入侵者剿滅。

  一力降十會。

  大頭魚人在旋渦中起起伏伏,掙扎出他的腦袋喊話,「阿香,快跑,這沒法弄。」

  袁香兒把抓在手上的小山貓一把塞進他的懷裡,

  「請你幫我帶著烏圓。」

  魚人是所有人中游得最快的,他提著烏圓潛入海中努力逆行遊動,浪濤聲中徒留烏圓的叫喚聲。

  多目見得如此,收斂魚鰭四肢,身體變幻顏色,生命體徵幾乎完全消失,成為一塊黑沉沉的石頭一路沉入海底,緊緊吸附在海底的地面,再也引不起法陣對他的注意。

  在這個時候,水族遠遠比陸地上的種族來得有優勢,即便最後抗拒不了吸引力,總還是可以多撐著一會。

  時駿拖著他的兄長在流水中掙扎,拼命逆著旋渦的吸力向外遊。

  他明明從未遊過泳,但卻遊得很好,幾乎不輸於海底那些努力逃逸著的人魚。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的話,說不定真的能這樣遊走,至少不至於那麼快陷入絕境,可惜他還必須帶著自己的哥哥。

  水龍剛剛升起的時候,負傷在身的時複為弟弟擋住了浪濤之間沖湧過來的鋒利龍鱗,傷上加傷,已經無法獨自行動。

  「你聽我說,小駿。放開我。」時複虛弱的聲音響在海濤之中,「我們倆總要活一個下來。」

  身後巨大的水龍越來越近,其它人也不知被捲到哪去了。

  時複拼命揮動小小的胳膊劃著水,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兄弟兩依舊被拉著後退。

  回過頭看去,幾乎近在眼前的巨大水龍勾連天地,發出恐怖的呼嘯聲,一片片寒光在閃爍其中,可以想像若是被拉入瞬間就會被絞得血肉模糊。

  好可怕,他的心裡慌成一片,不禁產生了將哥哥丟下,自己逃出生天的想法。

  他不想死,害怕承受被捲入利刃之中攪碎的痛苦,發自內心的怕。

  哥哥已經暈過去了,就算在此刻把他丟下,他也不會知道的。時複斜著眼珠看身邊的兄長,心中不斷湧起恐怖的念頭。

  緊拽著兄長衣領的手指鬆了鬆。

  放手把,自己逃命去,哥哥想必是不會怪我的。他的心中有聲音在勸說著自己。

  那輕輕一放就能鬆開的手指,但此刻卻彷彿重如千斤,僵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無論如何也鬆不開。

  無論如何也鬆不開……

  時駿眼中迸出了眼淚,把昏迷中的兄長拉過來,緊緊抱在懷中,哭著閉上了雙眼,任憑自己被巨大的吸力拉進深海,沉進旋渦中去。

  阿爹,救救我。

  娘親,救救我。

  他在心底絕望地呼喊。

  突然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止住了他下落的勢頭,帶著他飛快地逆流遊動起來。

  時駿睜開眼睛,身邊拉著他的是一位俊秀的少女。那女子一手抓著他們兄弟兩人,纖細而靈巧的雙腿在暗流中飛快擺動,小小的身軀竟能輕鬆抗拒著強大的吸力,逆流向著遠處遊去。

  她毫無表情的面容直視前方,海藻似的秀髮在水波裡招搖,遊魚一般靈巧地避開迎面而來的所有刀鱗,飛快地帶著時家兄弟遊動著。

  娘……娘親?

  ……

  「阿青,南河,還有誰……唔。」袁香兒冒出水面喊了一句,為了說這句話,她不慎被灌了一大口鹹澀的海水。

  到處都是狂風驟浪,冰雹一樣的海水打得她一頭一臉,巨大的水柱已經近在眼前,她根本看不清周邊的情形,大家的情況怎麼樣,都是否還活著。

  雙魚陣自發地從她的身軀中激發出來,環繞在她的身邊,守護著她的安全。她就像乘坐著一個透明的氣泡,顛三倒四地漂浮在激流中迅速地湧向旋渦中心,等待著被吸入那千萬鱗片構成的絞肉機器。

  這麼多人中,也只有她一人擁有這樣強大而堅固的護身法陣,至於其他人要怎麼從這樣的險境裡脫身,她不敢想像。

  這個世界只有你最合適闖這個龍門。

  袁香兒想起了臨行之前,妙道對說過的話。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在這樣的旋渦中她即便陷入昏迷,雙魚陣也能自發護著她渡過此陣。

  但她身邊的這些朋友,在這樣法力強大,奪天地之造化的陣法前,只怕無一有倖免的可能。

  袁香兒在雙魚陣中起起伏伏,眼前一會被波浪淹沒,一會又現出漆黑的夜空。

  她突然看見頭頂的夜空撕裂了一道口子。芥子空間之外,真正的天空出現在裂縫中,有無數星輝正在擠過裂縫湧入這個世界。

  瑩瑩發光的天狼懸浮在洶湧猙獰的水龍前,星星點點的銀輝不斷落在他的身上,那整具雄健的狼軀幾乎全化為無形的星輝。

  銀色的星輝絲絲縷縷纏繞上空中扭曲的水龍,水龍狂躁的波動在越聚越多的銀輝下漸漸平和,開始慢慢變得細小,減弱,安靜下來。

  星辰之力安撫山河巨變。

  這是天狼一族罕為人知的天賦能力。

  只是為了打開這樣小小的空間缺口,勾連天地,南河幾乎耗盡自己所能。

  巨大的水龍不見了,一片片的彩色鱗片重新落回水面,它們旋轉著歸於海底,海面上留著一個深深的彩色旋渦。

  所有在海浪中掙扎已久的人們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紛紛向著遠離旋渦的方向遊去,逃出危境。

  沒有人注意到那隻銀白的天狼脫力從空中落下,一頭掉進旋渦中心的附近。他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只能任憑自己的身軀和那些鋒利的鱗片一起湧向海底深處,等待著被亂刃撕裂肌膚的痛苦。

  但還有一個人在竭盡全力全力向他遊來。

  「快走,別過來,離開這裡,阿香。」南河勉強從旋轉的水面伸出腦袋。

  「不,不可能的!」袁香兒拼命向著旋渦中心伸出手去,「手給我,快給我!」

  在赤石鎮外重逢之時,南河一把抱住她時傳遞過來的那種心情,在這一刻袁香兒切實地體會到了。

  眼看著自己心愛之人身陷危險之中,自己卻搆不著,抓不住,無能為力是什麼樣的滋味。

  她的心臟緊緊驟縮在了一起,呼吸之間都帶上了疼痛。

  南河時常說不能忍受失去她的痛苦,她聽在耳中只覺得小小的甜蜜。時至今日,袁香兒才明白,原來自己對著他也有著一份同樣濃烈的感情。

  南河的腦袋在水中浮浮沉沉,周圍的水面已經被血色染紅。他還固執地喊,「你先走,阿香,我沒事。」

  我不走,絕不。

  袁香兒的用行動回答了他。

  所有人都逆行想要擺脫旋渦的吸力,只有她不管不顧全力向著危險的中心遊去,為了能夠遊得更快,她甚至解除了護身的雙魚陣全力劃水。一片銳利的龍鱗滑過身邊,在她白皙的臉上劃出一道紅痕。

  南河的眼眶紅了,他只能向著袁香兒伸出自己的手,兩人在激流中一起努力,指尖終於觸碰到一起。

  南河閉上眼,將自己化為體重最輕的幼狼形態,被袁香兒一把拉進了自己的懷中。

  袁香兒緊緊抱住那隻小小的銀狼,迅速張開護身法陣。此時已到旋渦中心,水流的吸力將他們一下拖入海底。海水淹沒了天地,五色的鱗片接二連三砸在透明的護罩上,在那裡激起一道道術法的光芒。

  袁香兒蜷縮在圓球形的雙魚陣中,任憑天旋地旋,四處撞擊,她只死死抱住自己的天狼。

  南河就像她們初遇之時,柔軟而幼小,緊閉著雙眼將腦袋擱在她的肩窩,灼熱的呼吸染在她的肩頭。

  不知旋轉了多久,世界終於安靜了,袁香兒陷入一片眩暈之中,

  昏昏沉沉間她覺得自己懷中的天狼變大了,變得強壯而可靠,帶著她一路向著光明之處遊上去。

  海面上逐漸恢復平靜,劫後餘生的大頭魚人帶著烏圓踩上了柔軟的沙灘,多目也慢慢從海底爬上岸,在海岸邊冒出腦袋,摸著胸口小心地四處張望。

  碧波蕩漾的海面上,胡青的琵琶變成一艘小船的大小,琵琶是她多年隨身之物,已經煉製為法器,可大可小,可隨心意變幻。

  此時,琵琶小船乘風破浪,在水面上飛速穿行,胡青踩在琵琶的面板之上,憂慮地四處眺望,呼喊著渡朔的名字。

  在最為危險的關頭,渡朔大人勉強用所餘不多的法力將她推到遠處,自己卻被捲向深海,此刻還沒有浮出水面。

  終於,她看見清澈透明的水面下,漂浮著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

  胡青猛地紮進水中,很快把昏迷不醒的渡朔拉上小船。

  渡朔的傷勢並不嚴重,但他的原型是鳥族,比起在場的所有人,他的水性是最為不好的,靈力枯竭又被捲入深海,因為嗆水而暫時失去了意識。

  胡青小心地將他安放在琵琶化為的船面。

  此時的天色微明,淡淡的晨曦柔和了他面部的線條,渡朔長髮濕透,淩亂地黏膩在他蒼白的肌膚上,細細的眉眼閉合著,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相比起平日的持重儒雅,此刻的渡朔平添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

  胡青蹲在他的身邊,歪著腦袋悄悄打量著那映襯在晨曦中的眉目。從幼年時候開始,自己就迷上了這眉眼,這雙唇。

  這一晃多少年都過去了,歷經無數波折,世態幾經變化,自己初心不改,還守在大人的身邊。

  徹夜的驚心動魄,失而復得,此刻的悠悠小舟,寂靜清晨。

  一切都那樣恰到好處地悄悄撩動胡青的心弦。

  躺在眼前的人微分雙唇,一縷細細的濕髮蜿蜒勾在唇邊,那樣的惹人目光流連。

  她俯下身,輕輕伸手捏住了那人的下巴。

  這可是渡朔大人啊,你膽子也太大了。

  我就偷偷親一下,一下而已。

  蔚藍的水面上,孤舟泛海,小狐狸偷偷嘗到了覬覦已久的雙唇。

  人間美味,無出其右。

  這輩子都值了。

  渡朔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架巨大的琵琶上,頭頂是湛藍的天空,身下是平靜的大海。

  他動了動身體,在戰鬥中受了傷,渾身到處都疼是正常事,奇怪的是為什麼連雙唇都微微有些紅腫。

  一隻漂亮的九尾狐隔著琴弦坐在琴面的另一側,背對著他,九條柔軟的大尾巴在身後搖擺,昭示著主人的心情愉快。

  她聽見了動靜轉過臉來,看見自己醒來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快樂地跳到自己身邊,而是飛快地轉回頭去,正兒八經地坐直了。

  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嗎?

  渡朔微微笑了笑,阿青打小在自己身邊胡鬧慣了,還能做出什麼大不了的事來呢?

  他大概萬萬想不到胡青悄悄對自己幹了些什麼。

  琴船向著龍山而去,

  「阿青,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渡朔仰躺在琴面上,看著天空悠悠白雲,「在仙樂宮,最難的那些日子裡,我常常偷看著鐵窗外的天空,期待著能聽見你的琵琶聲。」

  「每一次,忍不了痛苦和屈辱,快要到極限的時候,那熟悉的琴聲總能悠悠傳來,舒我內心之抑鬱,解我身軀之苦痛。」

  「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34 PM

第八十七章

  微風鼓浪,水石相搏。

  時複在海岸邊的石灘上醒來,視線所及之處,青龍化身的少女赤著雙腳獨立礁石邊緣,眺望著遠處。

  岩石之下驚濤拍岸,白浪渾濁,石頂的少女衣襟獵獵,長髮婆娑,飄飄欲飛,無畏無懼。

  這裡是屬於她的世界,大海就是她的家。

  那位女子轉過臉來,清透的眼眸看了時複一眼,抬腳轉身離去了。

  「哥哥,」時駿搖著兄長的衣袖,小聲地說,「是……這位,把我們救上來的。」

  他終究不好意思稱呼一個陌生的女子為母親,只用了一個代稱,但稚嫩的眼眸已經被點亮,裡面滿是壓也壓不住的興奮。

  時複舉目望去,那人走得飛快,幾個起躍間已經上了半山腰。

  山頂上有著大大小小的洞穴,紅木構建成懸空的長廊,將那些洞穴彼此相連,華服美鬢的侍女迎下來,將那位女子迎進懸梯當中最大的一個山洞裡去了。

  時複收斂心神,將目光投向海面,尋找自己在混亂中失散的同伴。

  海岸邊的淺灘裡出現了一個身影,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沙石間,懷裡抱著一隻傷痕累累的小狼,是袁香兒。

  時複和時駿急忙伸手出手接她,袁香兒爬上礁石,搖搖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一屁股在倆兄弟的身邊坐下,小心安撫沉睡在她懷中的南河,

  「小聲些,他累著了,讓他睡一會。」

  很快,烏圓和魚人、多目,一起找了過來,朋友們劫後餘生,看見大家都平安無事,比什麼都令人開心。

  只有出海去找渡朔的胡青耽擱了很長時間,二人回來的時候,烏圓不高興地跳上前,

  「阿青你也太慢了,害得我們以為出了什麼岔子,魚哥都載著我出去找你們倆回了。」

  烏圓或許天生點亮了招人喜愛的屬性,魚人護著他跑了一路,他又給自己收穫了一位魚哥。

  山洞中的青龍趴在軟塌上,任由侍女們忙碌地為她更換衣物,擦乾頭髮。

  「那些普通的母親,都是怎麼養育後代的?」趴在軟塌上的青龍突然開口問道。

  溫柔的侍女手持大毛巾,輕輕擦拭著她的頭髮,淺笑著說,「奴婢們只是紅龍大人煉製的傀儡,並不知道那些真正的母親都是怎麼樣的呢。」

  她們是紅龍煉製的傀儡,在這個封閉的小世界裡生活了成千上萬年。

  那位煉器宗師賦予了她們思考說話和活動的能力,甚至於若是在漫長的歲月中有所損壞,她們只需要泡在海底化為人魚的模樣修養一段時日,便可自行汲取天地間的靈力修復身體。

  如此生生不息渡過了萬千歲月,唯一的指令是守著龍蛋的孵化,撫養照顧出生在龍山之中的這位小公主。外面的世界如何,外面的生靈是怎生模樣,她們其實並不知曉,只能從偶爾來到龍山的郎君們那裡獲知一二。

  「我從一本書上看過,做為母親要管剛出生的孩子吃喝,給子女們修築一個溫暖的巢穴。」一位侍女興沖沖地說出自己的所知。

  「然後呢?」另外一人問。

  「然後,然後在孩子們長大一些後,把他們從懸崖邊的巢穴裡推出去就完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並不用那麼麻煩,聽說只要多生一些孩子,數量上足夠了,哪怕不聞不問也終究會有幾個活下來的。」

  「還有把孩子生在別人的巢穴裡,這樣就自然會有人替你孵育後代。」

  她們一拍手,「這樣看來,也不是很難的嘛。」

  青龍哈哈大笑,成年之後時常四處遊歷的她,好歹知道養育後代並不是侍女們說得那回事。

  「主人,那些人上來了。」有一位女侍進來通報。

  「行吧,讓她們進來。」青龍拍拍衣裙坐起身來。

  袁香兒等人進入了龍山頂上最大的那個洞穴,這個巨大而開闊的天然石穴內部卻被佈置得奢華舒適。

  玉床金榻,芙蓉帳掛珊瑚勾;美婢嬌奴,紅酥手薰碧螺香。

  洞穴深處,珠翠華寶堆積成山,高高的寶山上盤踞著一隻巨大的青龍。

  那隻上古神獸閉目沉睡,龍息幽幽在洞內迴響。

  一位少女坐在龍頭,蓮裙金靴,垂目低頭看著他們。

  她的手中一上一下拋接著一顆核桃大小的透明珠子。

  「花這麼大力氣,想要的就是這個吧?」圓潤的手指將那透明的珠子向前一拋,

  玻璃球一般的透明珠子,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落進了袁香兒手中。

  「喏,拿去吧。」

  走在洞穴外的懸廊上。

  袁香兒看著手中的珠子,還不敢相信自己這樣就得到了這個傳說中的龍族至寶。她以為還要經過百般刁難和考驗。青龍或許會因為她們覬覦自己的寶物,成功闖過法陣而不太高興,借此提出各種難題作為兌換寶物的條件。

  想不到那位看起來不太好說話的少女,隨手就把東西給他們了。

  那滴溜溜轉在她手心中的圓珠,傳來一股強大的水靈氣,證明了它便是她們跋山涉水遠道而來的目——水靈珠。

  「真的這麼容易就給我們了?不是說是龍族的寶貝嗎?也不用我們製作美食換取了嗎?」她忍不住疑惑。

  胡青和她走在一起,低聲交談,「沒準是因為她的寶貝太多了不稀罕吧,你看她的真身簡直是睡在一座山的寶物上,不愧是傳說中的龍族,真是太富有了。」

  「並不是這樣呢。」在前方領路的侍女轉身笑著回答,「主人她只是不太會表達。她其實很開心你們能進到這裡,水靈珠大概是她回饋給你們辛苦戰鬥的禮物。畢竟幾千年來,你們還是第二次能夠自行進入龍山的生靈。上一回的那位最後還和主人成為了朋友呢。」

  她領著袁香兒等人走到一處稍小的洞穴群前,躬身行禮,「龍門下一次開啟還要幾日的時間,您幾位這幾日可以安心住在這裡。若有所需,大可使喚我等去辦。」

  袁香兒叉手回禮,「多勞姐姐。」

  侍女不由笑了,「我們並非生靈,不過是前主人煉製的傀儡而已,姑娘不必對我等這般客氣。」

  袁香兒搖頭道:「你們能說話,有思想,有情感和記憶。便已經是一種生命的形態,怎麼可以說不是生靈呢。」

  那位侍女愣了愣,反復將袁香兒的這句話品味了片刻,模式化的笑容帶上了幾分真誠,感慨道,「不愧是自然先生的門下,這心性和眼界幾乎和先生一模一樣呢。」

  這下換作袁香兒吃驚了,「姐姐見過我的師父?你如何知道我是師父門下弟子?」

  「姑娘身上的雙魚陣難道不是自然先生獨門法陣嗎?若不是先生要緊的徒弟,這樣重要的護身法陣怎麼會傳到您的身上。」她看著袁香兒只是笑,「總不能是先生的女兒吧。」

  袁香兒可是血統純正的人族,沒有半分妖魔血脈,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這麼說,你見過我師父使用雙魚陣。」

  「啊啦,你還不知道呀,」侍女舉袖掩嘴笑道,「我說的那位唯一進入這裡之人便是余搖大人呀。他是我們主人的朋友呢。」

  容貌俊逸性情溫和的男子卻沒被主人看中色相,而將其真心視為朋友的可不多。

  大概是那位自然先生擁有著同樣強大的實力,一般綿長而且悠久的壽命,才能在最初見的時候,就得到彼此平等的對待,進而慢慢以朋友的方式相處了起來。

  「是嗎?原來青龍是師父的朋友。」袁香兒聽見這個消息很是開心。

  她走出家門,遊歷四方的一大因素就是期待在旅途中能夠打探到一二關於師父余搖的消息,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真的遇到了師父的一位故人。這可真讓她打從心底感到振奮,她決定在龍山上住個幾日,多和青龍搞好關係,好好探聽一下關於師父的過往。

  龍山上的客居,外表全是自然古樸的洞穴,內裡卻間間都佈置得奢華舒適。

  招待他們入住的侍女們個個熱情洋溢,捧來柔軟的錦被,精緻的器皿,華美的衣物,

  「幾十年沒招待過客人啦,好熱鬧,感覺就像過節一樣,我們都很開心呢。」

  「讓我們好好服侍您。有什麼需要只管說便是。」

  ……

  袁香兒的床榻上躺著一隻銀白色的小狼。

  她掀起金銷帳簾,見著那隻趴在軟墊上,呼呼沉睡的小小天狼。

  好久沒看見南河變為這樣幼年的形態了,袁香兒回憶起往昔的時光,按捺不住伸出手指捏一捏那軟乎乎的小耳朵,摸一摸毛絨絨的腦袋和脊背,又順著脖頸鑽進去,撓一撓那裡細軟短促的毛髮。

  果然小狼很快就在睡夢中翻過肚皮來,沖她露出了柔軟的腹部。袁香兒上下其手地使壞,越來越不規矩,

  很快,床榻上嘭地一聲冒起了煙霧,小小隻的毛絨絨化為了四肢修長的男子。那人剛剛睡醒,眼神中帶著迷茫看過來,別有一分勾人的味道。

  他看見了袁香兒,就伸出光潔的手臂,在袁香兒的一聲驚呼聲中,將人一把揉了進去,翻身按在了自己身下。

  「阿香,阿香。」南河的鼻尖摩挲著袁香兒面孔,睡眼惺忪,聲音微沙,反復呢喃袁香兒的名字,

  袁香兒臉上的那道傷痕結了痂,微微刺到他的鼻尖,南河停下親昵的動作,凝望那傷口片刻,俯身輕輕舔著那道傷口。

  「別鬧,這樣好癢。」袁香兒笑著伸手推他。

  「我們天狼族都是這樣療傷,很有效的。」南河頗為無辜地抬起頭,舔完她的臉,又捧起她的手掌,細心而虔誠地輕吻手指上在戰鬥中留下的傷痕。

  他的舌尖濕潤,帶著灼熱的氣息,一下一下勾在皮膚上,癢癢地勾出了人心底的一團火。

  袁香兒按住他的手,咬著嘴唇撐起身體看他。

  「說得也是,這樣療傷的方式似乎不錯,你看你身上的傷口那麼多,該讓我好好的為你治療才是。」

  南河的面孔一下就漲紅了,明明什麼事都做過了,他還是不能承受袁香兒這樣那樣的各種花式調戲。

  「怎麼啦?不是你自己說的嗎?」袁香兒靠了過來,在他的耳邊悄悄說,「都傷在哪兒了?快讓我看一看呀。」

  青龍見到袁香兒的時候,她的眼角眉梢都還堆著美滋滋的春色。

  以至於那位看上去單純,實則多年老司機的青龍大人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女人剛剛經歷過了什麼。

  人類和妖魔之間的歡好有那麼值得開心嗎?青龍在心裡撇撇嘴。

  好像確實不錯,我曾經也擁有那麼一個。

  「青龍大人來得剛好,我們在烤餅乾,一會請你嘗一嘗。」袁香兒開口招呼她,

  案桌上擺著一鐵盤,盤上整齊地擠著一團一團奶黃色的小麵餅。袁香兒正雙手施展神火咒,小心翼翼控制著火候,抽不出手來打招呼。

  烏圓和時駿兩個孩子在袁香兒的身邊幫忙搖晃牛奶罐製作天然黃油,看見青龍進來了,時駿忍不住悄悄拿眼睛打量她。

  那雙漂亮的眸子帶著一絲想要靠近又不好意思的羞澀,令青龍依稀間看見了曾經生活在這個洞穴內的那個身影。

  六十年前的時光彷彿只在昨日。這幾日來,在那飄散著餅香的案桌邊,在紫色的花海中,在暗香浮動的床帳內,在龍山的角角落落,那個男人的身影總會不意間出現,依舊用那淺笑溫柔的眼眸默默看著自己。

  我這是怎麼了,他已經死了,死去就應該被遺忘,為什麼我還會想著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

  青龍揉了揉眼睛,不理解自己最近心中這種奇怪的感受是為何而生。

  奶黃色的麵餅被恰到好處的溫度烘烤,漸漸變得酥脆蓬鬆,彌散出一股誘人的奶香味。一向視美食勝過一切的她,第一次失去了對舌尖上享受的熱切追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09:44 PM

第八十八章

  袁香兒的廚藝本來很是普通,前世單身一人,沒有做飯的興趣,這一世有師父和師娘慣著,也很少下廚。

  幸好她曾經參加過一個短期烘焙培訓班,對西式點心的製作略有些瞭解。

  在如今這也算得上是獨一無二的技能了,正好可以用來吸引喜好美食的青龍。

  此刻她小小翼翼控制火候烤製的,正是加足了黃油和白砂糖的曲奇餅。

  在裡世可以尋找到的食材天然且新鮮,製作出來的食物都很好吃,唯一不足的是缺少相應的設備和輔料。幸好能幫忙袁香兒打下手的每一個人都算得上是天賦異稟,一群大妖們用法術補上了設備的不足。

  「這什麼黃油也太難提煉了,我都搖累了還沒好。」烏圓新鮮了一陣,很快厭倦了。

  「讓我來吧。」時複說道。

  一根柔韌的藤蔓從空中伸過來,接過烏圓和時駿手中的牛奶罐子。

  從洞穴頂部垂掛下來的綠色藤蔓吊著三四個牛奶罐子,在空中一刻不停地來回甩動。只要如此維持半個時辰,罐子裡的牛奶就會油水分離,得到製作黃油的初步材料。有了黃油可以烤出香噴噴的曲奇餅和蛋糕。

  另外一邊,胡青趴在案桌邊,盯著眼前的數個陶罐,每個罐中都裝了半罐蛋清,九條狐狸尾巴越過身體伸到桌前,各自纏著一大把筷子正自顧自地攪拌個不停,打出了一罐罐連綿細膩的白色泡沫。這是袁香兒一會要用來製作蛋糕的原料之一。

  「阿香,快看看,我這樣行了嗎?」胡青停下操縱筷子的尾巴,喊袁香兒。

  袁香兒抽空撇了一眼,「還不行,要打到筷子立在泡沫中不倒。」

  「好噠。」胡青應了一聲,各個陶罐裡的筷子又噠噠噠地打了起來。

  青龍被這一些列奇怪的操作所吸引,搬了把椅子在坐在桌前看著,

  「你的控火術練得格外精細,我倒是很少看見有人能將控火術練到這樣極致的程度。」她說。

  袁香兒小心觀察雙手間烤餅乾的火候,頭也不抬地回道:「練得細緻也沒什麼用,只能在做飯這樣的小事上略有幫助而已。」

  「怎麼能說是小事呢,這世間一切生命都離不開飲食二字,可見此事方才是重中之重。那些修習了術法,只為了打架鬥毆的人才叫本末倒置。」

  「您這個說話的口氣,倒是和我師父很像。」

  「我和余搖認識了上千年了,既然能做朋友的,自然有相似之處。」

  「青龍大人,您知道我師父去了哪兒嗎?」

  「吾名孟章,你叫我阿章也可。」一臉稚嫩的少女將下巴擱在桌案邊緣,報上自己的名字,並不太在乎輩分的混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但你若是想要找他,明明身邊就有現成的辦法。」

  「阿章教我。」袁香兒從善如流,立刻換了稱呼拉近關係。

  「天狼族擁有星辰之力,用天狼的身體髮膚煉製的法器,盡可窺星空之下一切。是用來尋找星光所照之下生靈的利器。你身邊不是就有那麼一隻天狼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洞玄教的國師那裡見過一個類似的白玉盤。」袁香兒連連點頭,取出了一直隨身攜帶的南河那一撮毛髮,「可是即便在裡世,我一路上也詢問了不少煉器大師,都沒有找到會煉製的人。」

  孟章一臉的不高興,「這世界上最厲害的煉器大師,你不知道是誰嗎?」

  「啊?」

  烏圓的聲音及時在袁香兒腦海中響起,「就是她,就是她。龍族代代相傳的天賦能力便是煉製神兵法器。」

  袁香兒烤兩盤餅乾的當口,孟章就將那一縷南河的頭髮煉製好了,煉成了倆枚戒子一般大小的銀環。

  「找一個安靜的時刻,滴入精血化為己用便可。此環大小隨心,便於攜帶,放大之後,可觀圓環內景象。」

  袁香兒意外拿到一直想要的法器,還一次得了倆,欣喜萬分,

  「可是為什麼要煉成兩個,是成雙成對的意思嗎?」

  偏偏是兩枚銀光流轉的戒子,把這個給南河一個,是不是有點像求婚的意思,想不到阿章是一隻這麼體貼的龍,袁香兒心裡感激。

  「我煉製法器一向喜歡煉兩個。」孟章沒什麼表情的說,

  「嗯,是備著一個替換用?」

  「可以用一個丟一個,好彰顯我龍族的富有無人可及。」

  「……」

  曲奇餅乾烤好了,因為第一次製作準備的原料不多,烤不了多少塊。

  但早就快按捺不住性子,嗷嗷待哺的卻有烏圓、時駿,魚人、多目和孟章等一眾人等。

  一盤子的餅乾端上桌,清空的速度幾乎只在一瞬之間,風捲殘雲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動作之快。其中的大部分都落進了臉上看起來興趣不大,手速卻無人能及的青龍肚子中。

  也不見她有什麼特別的動作,厚厚的一疊餅乾咻一下就進了那張櫻桃小嘴,還不會顯得特別鼓出。

  「味道還不錯,確實沒有吃過。」她伸舌頭舔了舔嘴唇,「看來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有這麼多我沒吃過的美食。」

  烏圓不幹了,從前但凡阿香做的食物,他都是第一個吃,吃得最多的那個。

  可是他又慫青龍,只能扯著袁香兒的袖子扭骨糖似地撒嬌。

  「阿香,阿香,人家幫忙了一早上,才吃到一片,嗚嗚嗚。」

  「行啦,新的黃油還沒那麼快做好,等下一批吧,我一會烤蛋糕給你們吃呀。蛋糕也很好吃。」袁香兒摸他的腦袋,「你看看時複,時駿還有阿青他們也都還沒吃呢。」

  烏圓抬頭一看,時駿可憐兮兮地坐在空空的盤子前面,果然一片餅乾都不曾搶到,這讓他的心裡平衡了一些。

  孟章手上捏著最後的餅乾,一點一點的啃。她有得吃別人都沒有,都看著她吃,讓她的心裡特別高興,似乎這最後幾片的餅乾味道都變得更好了。畢竟還沒有什麼人敢從她手裡搶奪食物。

  時駿看著一片餅乾都沒有的碟子有些沮喪,他幫忙了半天,心裡悄悄被那個香味勾搭了一早上,早就想要嘗一嘗,卻沒能搶到。坐在他身邊的哥哥時複伸手搓了搓他的小腦袋以示安慰。

  孟章突然想起侍女們說過的話。

  「養孩子嘛,就是管他們吃喝,給他們住的巢穴。」

  管他們吃喝。

  時駿咽了咽口水。

  在他面前的碟子上突然擺了一片黃澄澄的餅乾。

  他一塊,他哥哥一塊。

  兄弟倆轉過腦袋去看孟章,孟章卻沒有看他們,拍了拍手上的餅乾屑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

  「繼續做。做好了叫我來吃。」

  袁香兒托著烤好的蛋糕找到南河的時候,南河盤膝坐在一塊山石上,萃取星力。那顆白篙果實淩空懸繞在他的身前身前,為他治療身上的傷勢。

  等南河修行告一段落,停了下來,袁香兒就拿那兩枚戒子給他看。

  「是用你給我的頭髮做的呢,我們倆一人一個吧?」

  銀色的戒子彷彿也落上了星光,銀輝流轉,細細看時,卻有一道黑絲其中纏綿穿行,糾葛纏繞。黑得恣意耀眼,更襯銀白。

  「抱歉,好像不小心混了一根我的頭髮進去。」袁香兒笑嘻嘻地說。

  話還沒有說話,南河已經握住她持著戒子的手,伸過頭來吻他,他的呼吸很重,帶著一股特有的甜香,卻吻得隱忍克制,莊重情深,彷彿想要烙下一個刻印,刻下永世不變的諾言。

  明明只是淺淺的一個吻,南河那慎重認真的模樣,平白生出了一股別樣隱晦的情色,比起平日裡糾葛纏綿更撩得人心動。

  袁香兒差點沒忍住,想到此刻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只能咬咬牙先放下了。

  她將其中一枚戒子煉化,放大為臉盆一般大小,戒圈內頓時亮起一片銀輝。

  很有可能馬上就能知道師父的行蹤了,袁香兒心中激動。

  她雙手合十在腦海中默想師父余搖的模樣,儘管多年未見,師父的清雋爽朗的樣子依舊可以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

  銀色的光芒起了變化,銀輝散開,戒圈裡現出一片茫茫大海,海面粼粼微波,無差無別。

  「怎麼是大海?難道我師父在海水下嗎?」

  師父既然是鯤鵬,待在海底倒也正常,可惜小星盤這一類的法寶只能看見星空之下的景象,比如在這個小世界內,在海底,或者在沒有窗戶的屋子裡的畫面,都無法看見。

  只是這世間的大海萬千,會是哪一處海面呢。

  袁香兒催動靈力,控制星盤中的畫面縮小,海水的波紋看不見了,湛藍的大海從高空看下去的模樣,就像是一塊漂亮的藍寶石,這塊寶石無邊無際,不知所在何處。

  袁香兒再三縮小畫面中的景象,終於在大海的邊緣看見一道赤紅的線條。高高的大陸邊緣驟然截斷,斷面處一排赤紅的石壁,形成了深而不見底的懸崖。河流流到板塊邊緣,化為銀色的瀑布從崖上奔流之下,沒入廣袤無垠的大海。

  「這是……赤淵?」南河念了一句妖魔中流傳的短句,「南之極地,赤紅之淵,下為南溟。南溟者,海也,縱橫萬萬里,無人知所極。」

  「你的師父,在南溟?」

  「師父他在南溟的海中?」

  倆人同時說了一句。

  南河:「南溟在大地的盡頭,便是我和渡朔全力奔走數十年也無法行走走到那裡。你若是想找尋師父,還要將來另找機緣。」

  師父為什麼跑去那麼遠的深海,又是為什麼一絲消息都沒有傳遞回來給她呢。

  本來以為可以立刻得到師父的消息,結果依舊還是空歡喜一場。

  袁香兒不免心中沮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0:21 PM

第八十九章

  時家兄弟坐在一起,山坡上漫山遍野淺紫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

  「這裡好多這種花,我記得小時候院子裡也有這種花,都是父親種的。」時駿摘下一支細細碎碎的小花,拿在手中擺弄,「父親走後,沒人打理這些花也就都死了,想不到在這裡卻生長了這麼多。這個花叫什麼名字,哥哥?」

  時複搖搖頭,那時候的他焦頭爛額地忙著料理父親的後世和撫養弟弟。根本無暇顧及院子裡的花花草草。

  紫色的花朵星星點點,一路延續到山腳,山腳下是看不到邊際的大海,白色的浪花拍打著山坡,透過清澈的海水可以清晰地看見海底的五色鱗石。時而有人魚搖曳著長長的尾巴,貼著那些絢麗的石片遊過。

  空中豔陽張目,俯視大地,虛幻的瑩輝骨骼在湛藍的天空中若影若現。

  「這裡真美啊。哥哥。」時駿看著頭頂的天空。

  「美雖然是很美,但不是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這裡除了……她,甚至連一個真正的生靈都沒有。」

  「是麼。」時駿有些難過,他聽懂了哥哥話語中的意思,「那我們同阿香他們一起離開之後,還有機會再來這裡嗎?」

  「大概是很難了。」時複打破弟弟的幻想。

  時駿低下腦袋,小聲說了一句:「娘親給的那塊餅子,很好吃呢。」

  他知道自己這樣大概會被哥哥笑話。母親是一位恣意任性,活得比自己還孩子氣的人。或許是得到的越少,越覺得珍惜,母親遞給他的那小小一片麵餅,讓他反復放在心裡咀嚼了無數遍,戀戀不忘其中美味。

  時複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打開層層包裹的絹角,露出了小心包裹在裡面的一片餅乾。

  他看著遠方的海,把那片餅乾托在弟弟眼前。

  「啊,哥哥,你還沒有吃呢。」

  「給你吃吧,」時複摸弟弟的腦袋,「母親雖然冷淡了點,但她好歹還活著,而且還會活得很久。有她存在,我們就不算孤兒。這樣想一想,是不是就好一些。」

  時駿看著身邊的兄長,

  原來哥哥也和他一樣呢。

  在山的另一面,袁香兒和南河並肩坐在山石上,看著波光粼粼的大海。

  這樣看似平靜的大海,在深海之下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袁香兒看了很久的大海,慢慢開口,「師父對我來說,是勝過父親的存在。」

  「他不僅改變了我的人生,更是用他的溫柔慈愛影響了我。」袁香兒想起了幼年時期的往事,「從前的我和如今很不一樣,如果不是遇到了師父,我或許根本不知道怎麼去愛身邊的朋友和家人。」

  海浪聲層層疊疊的,遠遠傳過來,就像是師父消失的那天中午,在睡夢中聽見的聲音一般。

  「就是到了現在,我都還能清晰地記得小時候師父背著我的記憶。」袁香兒垂下眼睫,「師父離開家八年了,我還以為今日終於能夠有他的消息,真是……高興得越多,失望得越大。」

  南河看著身邊的人,從他認識袁香兒的那天起,阿香就總是一副嘻嘻哈哈,快快樂樂的模樣。

  她是一個溫柔的女孩,但絕不柔弱。她體態纖細,內心卻很堅強。身邊所有的朋友都或多或少得到過她的照顧。只要有她在,就會讓整支隊伍都有安定的感覺。

  難得地看見她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南河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孤獨長大的他其實沒有安慰他人的經驗。

  要讓阿香開心起來,他想。

  快想想,阿香喜歡些什麼。

  沮喪中的袁香兒被一條毛絨絨的大尾巴蓋住了膝蓋。

  她抬頭看向身邊的南河,

  「別難過了,尾巴給你摸。」南河咳了一聲,尾巴尖微不可察地動了動,避開了袁香兒的視線,

  袁香兒看著他的側顏,那漂亮的脖頸上帶著一抹霞紅。她心底的陰鬱一下被沖淡了不少。

  送上門的尾巴哪有不摸的,袁香兒抓住那柔順的大尾巴左擼右擼,看著那銀輝色的尾巴尖尖不時因為按捺不住而隨著她的動作跳動一下。

  「心情好點了沒?」

  「嗯。」

  袁香兒好多了,毛茸茸的尾巴果然是緩解情緒的神器。

  「阿香你別急,我陪你一起,總有一天能找到你師父的下落。」南河忍著過電一樣的酥麻感,捂住了眼睛,「嗯……夠了……」

  袁香兒把他的手拿下來,看著那雙因為忍耐而瀲灩的眸子,

  「我們一起找,到時候,我要把你介紹給師父,我要告訴他,你是我的……」

  她沒有把話說完,一手握著南河的手,把那枚銀色的戒子放進他的手心,合上他的手掌,自己的臉也忍不住微微發燙。

  「誒,我說你們也注意點,這幕天席地的,法陣都不設一個,半山都是天狼的氣味啦。」

  一個不解風情的聲音打斷了手拉手的兩個人。

  青龍孟章稚嫩的臉蛋出現在了更高一些的山石上。

  袁香兒也不以為意,拉著南河的手沒放,轉過頭來看她,「阿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孟章抬了抬短短的小眉毛,一手托著雪白的香腮,「人間的女孩子我也見過不少,每一個都比兔子精還靦腆。你卻有些特別,阿搖那個傢伙看起來隨隨便便,其實還挺會教徒弟的嘛。」

  提到師父的時候,袁香兒一點也沒有謙虛,「是的,我師父把我教得很好。」

  「那個,」孟章抬了抬下巴,示意袁香兒手指上戴著的戒子,「已經可以使用了嗎?借我用一次。」

  袁香兒摘下戒子,拋在空中,銀色的圓環在空中放大,化為桌面大小。

  孟章伸出手指,在圓環上空一點,環內的銀輝當即散去。

  此刻接近午時,大地之上理應明陽高照。

  環內的景物卻塵氣莽然,昏暗縹緲。如昏黃,似永夜,渾渾噩噩,不似人間。混沌中卻又依稀有城郭,樓臺,街巷。似人類所居之城鎮,昏暗中有人影往來屑屑,鬼燈搖搖,忽隱忽滅。

  畫面順著煙霧繚繞的街區晃過,袁香兒甚至還在一晃動的鏡頭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韓佑之那早已離世的母親麗娘。

  袁香兒打了個寒顫,在這個地方生活的都是死者?

  南河:「這是酆都,亡者之城,鬼物彙集之所。」

  畫面停頓下來,昏暗的世界在淅瀝瀝下著雨,雨中出現一個男子的背影,那人年歲已高,滿頭華髮,四肢清瘦,正站在一片陰雨中,昂頭望著天空。

  孟章望著那背影半晌,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離去。

  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小世界,突然陰鬱起來,明陽合上了眼眸,天空陰雲密布,淅瀝瀝下起了雨。

  「下雨了呢,好難得啊。」侍女們推開窗戶,伸出手來接著雨水,

  「不過反正很快就會放晴的吧?這裡的天氣隨主人的心情而變化,主人的忘性一向很大。」

  再過一日便是龍門開啟的時刻,

  袁香兒把製作黃油剩下的脫脂牛奶全部施法冰凍了,打算製作成細膩可口的牛奶綿綿冰,請這裡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傀儡姐姐嘗一嘗,感謝她們照顧了這幾日的時光。

  「哎呀,我們也有份的嗎?」侍女們高興地說。

  她們的身體是傀儡,依靠汲取這個小世界內循環生息的靈氣活動,並不需要從食物中汲取養分。

  但她們其實也存在著味覺,能夠嘗一下新鮮美味的食物還是很高興的。

  或許那位紅龍母親,創造這個世界的時候,害怕孩子寂寞孤獨,才在這個封閉的世界裡設置了這樣眾多和真人一般無二的人偶,以便陪伴著自己的孩子長大。

  「嗯,材料有很多,姐姐們就放心地吃吧。」袁香兒說。

  來的時候,因為打算用美食攻略青龍,所以用秘法攜帶了不少的食材,離開的時候就準備儘量的消耗掉。

  袁香兒找來乾淨的鉋子,大家一起動手把成塊的牛奶冰刨出細密的冰屑。

  「這冰飲子倒是常見的食物,只是做法略有些特殊。」孟章蹲在案邊,看著那一片片雪白的冰片掉下來,伸手接了一片嘗了一下,「味道還行,就是這樣做起來有些麻煩。」

  她很擅長品嘗美食,只要這個世間出現過的食物,基本沒有沒吃過的。但是對製作食物卻一竅不通,也不具備製作食物的耐心。

  袁香兒:「這裡沒有刨冰機,如果有的話,可以做出更細膩口感更好的,速度也快。」

  孟章:「刨冰機是什麼?」

  袁香兒用濕漉漉的手指在桌面上畫給她看,大概說了一下原理,

  很快,桌上就出現了兩台熒光閃閃,氣勢不凡的新出爐法寶——取代電力在法寶內注入靈氣,可以達到和刨冰機一樣的功效。

  在刷刷的響動聲中,紛紛下落的綿綿冰被一盤一盤地接了出來。

  冰面上被鋪設上各種乾果水果,再澆上果醬蜂蜜。吃得所有人讚不絕口。

  「阿香,阿香,這個好吃。多做些,我要吃一大盆,上面鋪小魚乾的那種。」

  天賦能力是火焰的烏圓為了吃,竟然也能超常發揮,幫忙凍住了不少牛奶,就等著變著口味一盆接一盆的吃下去。

  「這不行,吃多了小心肚子疼。」袁香兒捏著他的後脖頸把它從盤子邊提起,不讓他再吃了。

  烏圓拼命掙扎,「那她,她怎麼能吃那麼多。」

  在搶東西吃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克服了對龍族的生理恐懼。

  孟章捧著最大一盆冰坐在洞穴的窗臺上:「確實不錯,風味獨特。」

  也不見她怎麼動作,雪山一樣的冰飲迅速地填進了她小小的身軀中。侍女們一盆接一盆地遞給她。她吃得面不改色,那小小的肚子也絲毫不見鼓起。

  去年,在除夕夜見到這隻吃成球的龍飛過天空,那時候她到底是吃了多少東西啊。

  袁香兒捂住了臉。

  青龍的侍女們都吃得十分開心,千百年來因為覺得自己吃了食物也不過平白浪費,她們很少這樣敞開來吃。

  這種冰飲子,不吃就化了,也是浪費,她們只好開開心心敞開懷來吃一頓。

  「真是謝謝姑娘了。我好早就想這樣好好吃一頓,可是姐姐們總是不同意。」一位小侍女說道。

  「瞧你,我們是傀儡,吃到肚子裡的東西,最後還要原原本本拿出來。不是浪費嗎?」年貌看上去長一些侍女邊吃著冰碗邊笑著說她。

  「可是我就是饞嘛,大概是紅龍大人當年把我們做得太真實了,我總覺得我也能吃好多的東西。」

  「吃吃吃,你儘管敞開來吃,吃破了肚子,變回人魚去海底遊個一百年。」

  侍女們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在她們笑鬧的當口,孟章把袁香兒喚到身邊,就著她的手,把她手腕上戴著的那條手鏈一分為二,煉化為一雙黑白相間的手環。

  「那隻鳥的天賦能力很有用,他的羽毛應該這麼用,你這是找誰煉的遮天環,簡直暴殄天物。」她一臉不屑地鄙視同行。

  相處了這幾日,袁香兒已經摸到了這隻上古神獸的脾氣,她嘴上說得隨意,實際上這卻是她表達謝意的一種形式。

  孟章她生性不羈,出手大方,只要做了讓她高興的事,她一般立刻都有表示。這種表示,在袁香兒這裡往往是成雙成對的一對法器。

  清純的面容,不羈的性格,強大的實力,豪闊的出手方式,這大概就是她征服了眾多情人的魅力所在吧。

  袁香兒試驗著那一雙用渡朔羽毛煉製的遮天環,果然已和在龍骨灣的時候,匆匆請人煉製的手鏈不可同日而語。它張開的結界,可以在很大範圍內遮擋所有法器的窺視,包括仙樂宮內的那個白玉盤。

  甚至可以在不觸碰的情況下,阻斷身邊生靈的視線,阻擋結界內一切聲音和氣味的洩露。有了它們再也不怕任何人或是任何「星星」窺視他們啦。

  袁香兒摸著這對寶貝手鐲,幾乎要哈哈大笑。雖然孟章這個女人在情事上有點渣,但不能阻擋袁香兒對她充滿感激之情。她甚至恨不能在這裡多住幾日,好再麻煩孟章幫忙煉製一些具備冰箱,烤箱之類功能的法器。

  「這可是好東西。」孟章一手撐著窗臺,一隻白嫩的小手附在袁香兒耳邊,「有了它們,你就算想和你那隻小狼在大街上親熱,都沒人能夠發現。」

  「啊,還有這樣的用途嗎?」袁香兒忍不住悄悄朝南河看去,和渡朔胡青站在一起的南河正向她看來,露出了一臉疑問的神色。

  「青龍大人用渡朔大人的翎羽煉製了什麼東西?」胡青開口問道。

  孟章大咧咧地開口,「給阿香煉製了一個可以在大街上……唔。」

  袁香兒一把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幹什麼?幹什麼?」孟章把她的手扒拉下來,豎起眉毛生氣了。

  袁香兒連哄帶勸,承諾明天離開前,給她烤好充足的餅乾點心,方才哄住了。

  侍女們看著鬧哄哄的窗臺,露出欣慰的笑容,「阿呀,真是難得,主人又交上朋友了。」

  「這位小姐姐膽子真大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敢捂住主人的嘴巴。」

  「主人她看起來很生氣,其實是高興的吧。」

  「是的呢,不愧是余搖先生的弟子。這位小姐姐這樣的活潑有趣,主人她還沒有和這樣的夥伴一起玩耍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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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龍渣屬性沒啥好洗的,但請記得她和我們種族不同。

  不用再把那句龍性淫……說一遍吧,哈哈。

  《海賦》中有一句話:話爾其為大量也,則南澰朱崖,北灑天墟,東演析木,西薄青徐。經途瀴溟,萬萬有餘。吐雲霓,含魚龍,隱鯤鱗,潛靈居。

  所以在前幾章其實有提過,裡世南面是赤紅之淵,北面是寒冷極地,西方是酆都幽冥,東海有仙居,本文大概就是這樣一個的世界觀的設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0:31 PM

第九十章

  孟章手裡端著袁香兒單獨做給她的舒芙蕾,淩空飛上山頂。這裡是她最經常獨自待著的位置,她喜歡在這個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看著四面的大海,享用難得的美食。

  然而今天這裡卻已經有了人。那位天狼族的男人正盤膝坐在山頂的岩石上,閉目打坐,萃取星力。

  南河感覺到身邊有人出現,睜開了眼睛,向孟章點頭示意。

  孟章落進山頂上紫色的花地裡,獨自享用手裡的點心,「你是阿香的男人吧?哦,你們居然還簽訂了使徒契約。」

  她看見了南河額心一閃而過的印記,也知道南河和袁香兒感情十分的要好。

  南河沒有否認,輕輕嗯了一聲。

  天狼和龍族一樣,擁有無限綿長的壽命。像他們這樣的種族,一般不會輕易對那些壽命短暫的生靈傾注過多的情感。亙古神獸大多遊戲於天地之間,冷眼旁觀世間滄海桑田,山川變幻。

  「你這樣地愛一個人類,不會後悔的嗎?」孟章含著勺子,帶著一點疑問,「我有過很多情人,他們的壽命都不太長,有時我不過睡一覺,或者出去吃頓飯,他們就枯萎,死亡,消失無蹤了,永遠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不顧一切地愛上他們,難道不只是給自己帶來無盡痛苦的傻事嗎?」

  南河看著她:「你會問這樣的話,大概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喜歡過一個人。」

  「胡說。你這隻小狼才活了多少年。」孟章不服氣了,「我擁有過的情人比你多。在我認為情和欲本就是合而為一的東西,我的每一個情人,我都對他們有過真實的欲望,也就是真正的喜歡,並沒有欺騙他們。只是隨著欲望消散,這種附帶而生的情感自然就慢慢淡去。」

  「說得沒錯,情欲本為一體。但若是真正動情,你根本無法控制心底的欲求。」南河從山石上站起身,看見半山的朱紅懸廊上,那個熟悉的身影正提著裙擺,高高興興向著這裡走來。

  「你是否有過那種心情,按捺不住地想要她,想要和她在一起。看見她笑,你發自內心地開心。看見她難過,你也避免不了地傷心。若是她不在身邊,腦海中時時刻刻都會出現她的影子。但凡彼此相擁,便是天下最快樂的事。」

  「等你有了這樣的情感,將來如何,自己以後會不會痛苦,付出是否值得,這些問題你都根本無從考慮。」

  孟章有些發愣,

  阿時不在身邊的這些日子,腦海中常常出現他的影子。

  和他滾在紫色的花地裡,快樂得好像飛上了天空。

  看見他臨別之前落下淚來,向自己討要一點血脈,自己心裡是不是莫名湧起奇怪的感覺。

  原來不懂的人是我嗎?

  漫山遍野的紫色山花在海風中輕輕搖擺,

  袁香兒一路攀上山頂,「小南,阿章,你們都在這裡,讓我一通好找。」

  她把自己做好的一大袋曲奇餅,蛋黃酥,牛軋糖等這個時代還沒有的小零食交給了孟章。

  「侍女姐姐們說,今天晚上月亮升起之後,龍門便會打開。我們就要回去了。」袁香兒是來和孟章告別的,「謝謝你給了我那麼多好東西,這些雖然不太對等,但也算是我的一點點心意。」

  這位朋友一夢六十年,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緣分和她再見面。

  孟章打開袋子口聞到了一股令她喜歡的香味,就把腦袋鑽進去了,她的腦袋從袋子裡抬出來時,已經黏了一嘴角的餅乾屑,

  「好吃。」她說,「禮物的價值,當看收的人是否需要,就我而言,能讓我得到享受的事物,才是最有價值的東西。那些珠寶法器,對我來說反而沒什麼意義。」

  袁香兒伸手將掛在她鬢邊的一支紫花取下,「這是薰衣草吧?裡這裡種了這麼多,好漂亮啊。我很少在這個世間看見這種花呢。」

  「衣什麼草?你認識這種花?」孟章將那枝花枝接過來。

  「嗯,薰衣草的香味能安神助眠,顏色也好看,在我的家鄉很受人喜歡,它有一個很浪漫的花語——等待愛情。」

  藍紫色的小小花瓣單獨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直至那些頎長的穗狀花序成片成片的連在一起,潛移默化地將那含蓄的紫色佔據整片山坡,你的視線才會不自覺地被她所攝,內心為那漫山遍野的美所震動。

  孟章說了句毫無關聯的話,「他們有的喜歡財物,有的喜歡法器,有些癡迷功法秘要,我多多的饋贈,總能讓每一個人在離去的時候都心滿意足,高高興興的。但有一個人什麼都不要,只想要我留給他一點血脈。他為什麼會想要兩個很難養育,又對他沒什麼作用的孩子呢?」

  袁香兒就明白了她口中的人是時家兄弟的父親時懷亭,這本來不應該是她過問的事,但她也很想為那位等待了一輩子,獨自孵化後代的男人問一句答案。

  「阿章,我有一個好朋友,她曾經喜歡上一個人類的男子,倆人日日纏綿,歡喜無限。可是她們分開了五十年,五十年後,她再見到那個男子的時候,那人已經白髮蒼蒼,滿面溝壑,和她不再相配了,她也就失去了對那人的喜愛。她當年喜歡上的,不過是年輕而俊美的外表。」袁香兒說道,「時家兄弟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也已經年事已高。」

  她只是替那位死去的人問一句,心中都免不了有些緊張,生怕那位苦等了幾十年的男子只得到一個冰冷不屑的回答。

  「我在小星盤裡看見他了,頭髮枯白,肌膚也失去了光澤,和年輕時候完全不同了。」孟章轉動著手指間的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他,依然那麼喜歡。覺得他即使是老了也很好看。我甚至覺得親眼看著他每個時期變化的過程也是很有趣的事。」

  「你……對他覺得遺憾嗎?」

  「不,沒有後悔。後悔是弱者無能之時才說的話。」孟章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我是龍族,世間至強的生靈,我不想要遺憾,就沒有遺憾。」

  她在土地上微微借力,裙擺飛揚,輕盈的身體飛向空中。

  懸於藍天的太陽輕閃了一下,小小的身影已經沿著紫色的花海投下半山,一頭鑽入洞府中去了。

  袁香兒和南河彼此看了一眼,

  「她這說得是什麼?」袁香兒不太理解。

  南河卻伸手將她拉過來,攬進懷裡,用力擁緊了。

  「我也一樣,不想要遺憾,想要擁有有你存在的永恆。」

  這樣是不是太過於貪心。

  海上升起昏黃的月亮之時,銀輝色的龍門再度出現。

  袁香兒等人坐上魚骨帆船,和龍山上相處了數日的諸位告別。

  揚帆起航的時候,孟章卻突然一提裙擺,跳上了魚骨小船,「我出去辦點事,正好和你們一起走一程。」

  侍女們大吃一驚,「這怎麼可以呢,青龍大人,你的分身不比本體,脆弱得很。在您本體沉睡的時候,應該好好待在安全的地方才對,怎麼能隨意拔足遠行呢。」

  「這樣我們怎麼放心得下。我們又不能離開這裡陪伴您去。」

  「是呀,是呀,萬萬不行。你到底有什麼非要現在辦的事,等六十年後醒來再去辦不也是一樣的麼?」

  侍女們嘰嘰喳喳地勸慰,

  孟章哼了一聲,足下一點飛上天空,當先一人掠過海面,向龍門飛去。

  她一甩衣袖,海風便鼓起魚骨小船的船帆,迎風破浪跟在她的身後駛來。

  侍女們只好站在岸邊,沖著離岸起航的袁香兒喊道,「香兒姑娘,你多幫我們看著點我家主人,拜託了啊。」

  她或許也知道自己家任性妄為的主人是沒人能夠照顧得了的,卻又無可奈何,只得不放心的向著空中遠遠飛離龍島的身影大聲喊話,

  「一定要小心呀,主人,外面厲害的大妖有很多,別意氣用事,輕易和人家起衝突。」

  「別吃得太多,小心飛不動掉落下來。」

  「要是遇到可心的郎君倒是可以帶回家來,二人好好在家裡玩耍便是。」

  飛行在空中的身影彩衣獵獵,頭也不回,留下一句「知道了。」便一頭紮進銀光閃閃的龍門,徹底出了小世界。

  魚骨帆船向著那道銀色的拱門駛去。

  船身之下有著成群結隊擺尾遊過的人魚。彩色的鱗石上,一團團金色的液體挪動著彼此相互吸引,靠近成團,那是天吳在自我修復。據說過不了幾日,金光閃閃的殺神便會恢復八頭八臂的模樣,重新從海底站起,牢牢鎮守龍門。

  這一刻穿過龍門的心情,和來時完全不同。

  旅途不再充滿危險和莫測,她們得到了想要的法寶和豐厚的饋贈,交到了有趣的朋友,渡過了幾日舒心的日子,時家兄弟也見到了母親容貌。所有人都算得上是如願以償,滿載而歸。

  出了龍門,回到龍骨彎的集市,多目和大頭魚人眼淚汪汪地和大家告別。

  「我住在天狼山外的闕丘鎮,你們要是有來浮世,記得來找我玩。我帶著你們吃遍浮世的萬千美食。」袁香兒許諾。

  多目咬著帕子,二三十隻眼睛齊齊泡滿眼淚,「一定,一定去。」

  烏圓拉著大頭魚人的手依依不捨,「我們山貓一族家在翼望山,我將來會回來看望父親,魚哥可到我家做客。」

  大頭魚人摸著腦袋,「呵呵,呵呵。」

  山貓族的領地他們魚族怎生去得?

  那裡生活著的可不都是烏圓這樣的小奶貓。獅虎一般的巨貓大概會在他還沒找到烏圓的時候,就已將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孟章早已不耐煩地站在龍骨灣等他們。

  「您……您真的和我們一起走嗎?」時駿又高興又有些膽怯,小心湊過去詢問。

  「你們去浮世,有另一條路更近,我順便帶你們走一段。」

  孟章以少女的模樣和渡朔南河一起飛行在空中。

  「那真是好,有阿章帶路,想必能快上不少。我們來的時候走了很久的路。」袁香兒突然想起一事,「說起來還是因為我在天狼山下看見阿章你飛過,還以為那裡是離你家最近的入口。」

  「天狼山腳下住著我的朋友,回來的時候我本來想去他家坐坐。他的妻子做的米花糖和棗夾核桃不錯,我想著好好吃一頓再回。」

  都吃得那麼鼓了,還想著再吃一點才肯回來睡覺麼?

  「那後來為什麼沒有進來?師娘今年做了好多米花糖和棗夾核桃,我也在家裡,都沒有看見阿章你呢。」

  孟章難得地面色微紅,「阿搖那傢伙的氣味不見了。你知道的,你們人間的道路從天空看下去都幾乎一模一樣。咳。是吧,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原來是迷路了,若非如此,自己早就見到青龍了,沒準也就少了這一趟奇妙的旅行。

  晚霞漫天的時候,他們在一處避風處紮營休整。

  時複主動承擔了晚餐的烹飪工作。他用天賦能力催生了青竹,砍下新鮮的竹節製作竹筒飯,又挖出嫩嫩的竹筍,摘下剛剛冒出草地的菌菇,燉了鮮美的竹筍菌菇湯,另外還烤了一隻蜜汁小乳豬。

  這一路路上,廚藝很好的時複時常幫忙準備伙食。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今日的伙食分外不同,那位看上去一言不發的年輕男人,實際上暗暗用了心。

  沒心沒肺的孟章從時複手上接過一罐又一罐的竹筒飯,就著香脆的烤豬,鮮美的菌菇湯,吃得滿嘴流油。

  嗯?養孩子其實也沒什麼好難的?他們原來是會自己煮吃的,而且煮得這麼好。

  等等!

  「烏圓,你敢和我搶烤豬,看我不一口把你吞下去。」

  然而烏圓和孟章搶了幾日的飯菜,已然不再害怕這隻威名赫赫的青龍了,依舊我行我素,誰先吃到算誰的。

  孟章只能加快速度搶烤肉,她不僅需要搶自己的那一份,還需要不時給時複,時駿倆兄弟碗裡夾,一時忙得不行。

  侍女們說過,養孩子,就是管他們吃,管他們住,等長大以後再從懸崖上推下去就行了。

  果然養孩子還是有點累啊,這兩個小東西只會煮飯,卻不知道自己搶食,還要靠著我的幫忙才吃得到東西吧。

  晚上睡在篝火的四周,時駿四肢大開踢了被子睡得呼呼作響,孟章躺在他的附近,幾乎擺著同樣的姿勢,睡得正香。

  時複拿著毛毯先給弟弟蓋上了,又小心翼翼給孟章身上蓋了一條。

  隨後坐在弟弟和母親的中間,叉著手抵住下巴,安靜地看著篝火。

  「反而需要你照顧母親,是不是有些辛苦。」同樣還沒睡的袁香兒坐在篝火對面問他。

  「父親晚年病得很重,我一邊照顧他,一邊帶著弟弟,那時候總覺得很苦很累。」時複看著眼前燃燒的火焰,眼眸中都是搖曳的火光,「直到父親離開了。送走了他,看見空蕩蕩的臥床。我才突然發現,若是連照顧他的機會都沒有了,心中比從前更加苦澀。」

  「所以能夠遇到你母親,哪怕她……不太靠譜,你也是高興的嗎?」

  溫暖的火光打在時複年輕的臉上,明暗變化,他垂下眼睫,「父母的愛是很奢侈難得的東西,哪怕只有一點點,弟弟他也會很高興的。」

  不只是弟弟,你也覺得很高興吧?

  父母的愛,對這世間大部分人類的孩子來說,都是輕而易舉,日日相伴的東西。

  真希望阿章她能夠更多一點的回應你們這份期待。

  半夜時分,袁香兒在沉睡中悄悄被人搖醒。

  她一下睜開眼睛坐起身來,同她靠在一起睡的南河同樣很快醒了過來,翻身坐起。

  搖醒他們的是孟章,她做了個小聲的動作。

  孟章手中拿著一顆淺藍色的貝殼,放在營地的地面上。貝殼張開,吐出一層又一層淡淡藍的水波一樣的藍光,藍光漫過大地,罩上天空,把這一小塊的區域都籠罩在一片藍光之下。

  「這是蜃樓陣,陣法外的人看不見裡面的情形,也無法進來。裡面的人昏昏欲睡,除非有人破陣,否則不容易醒來。」孟章悄悄說,「我離開一下,你們等我一下,幫我看著他們,別讓他們醒來。」

  「阿章,你要去哪裡?」

  要這樣悄悄溜走,又不想讓時家兄弟倆知道?

  孟章卻不想開口。

  「這裡,是不是離酆都不遠?」南河突然說道,「你要去鬼城,酆都幽冥,尋找時懷亭的魂魄,見他一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0:46 PM

第九十一章

  一個男子搖搖晃晃地走在昏暗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頭是暈的,腿是軟的,街上的景物也影影倬倬。家在哪裡,路怎麼走,他都想不起來了,只覺得腦袋中渾渾噩噩。

  但他的心裡卻並不慌,他的父親乃是總領一州之事的知州大人,在這個地界上,又有誰不知道他李成仁李二公子的名號,他就算爛醉在街頭,也自然有那溜鬚拍馬之徒會好好將他送回家去。

  話說平時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二貨狗腿子們都跑哪去了?怎麼沒人來攙扶一下?回去必定狠狠抽他們一頓鞭子。

  對了,他們都叫啥名字?明明日日廝混在一起,那名字怎麼突地一個都想不起來了,

  真的是醉得太厲害了。

  身邊有個影子擦著他的身體過去,讓他莫名打了一個冷戰。還沒反應過來,又被人撞了一下。

  李成仁惱怒起來,這些刁民恁得大膽,竟敢撞他李二爺。

  他暈乎乎地伸手想要抓住前面那人的胳膊。那人閃身避開,轉過臉來,一雙淡而短促的眉毛豎起,一臉怒色地看向他。

  昏暗朦朧的街道上,人影都是混混沌沌的,偏偏只有這位驟然回首之人樣貌格外明晰。

  還是位小娘子,十六七歲的年紀,四肢和腰身有著獨屬於少女的青澀纖細,小臉白嫩得彷彿那剛剝了殼的雞蛋,水靈靈的秋瞳似嗔還怒地瞪過來。

  瞪得李成仁半邊身子都酥了,酒也恍然醒了大半。

  「哪裡來的天仙般的小娘子,從前都躲在哪兒,枉活我這麼些年,今日才叫我瞧見真真的美人兒。」調戲這樣的美人幾乎已經成為他的本能,他嬉皮笑臉地伸出油膩膩的大手。

  那小娘子橫眉豎目,正要回話,邊上有一人伸過手來拉住了她,

  「阿章,別搭理,不能耽擱,我們走。」那人說道,那也是一位女子,容貌隱在暗處,聲音分外溫和好聽。

  李成仁還來不及細細打量來者的模樣,一隻如羊脂白玉般的手掌已經伸到他的眼前,那白嫩的手心托著一個滴溜溜旋轉的玲瓏金球。

  金球叮的一聲發出輕響。

  那聲音幽幽迴響,凝久不散,彷彿從最冷的冰泉下傳出的驚歎。

  清越,淨化,冷透心扉,超脫世俗,將沉睡中的人從迷夢中驚醒。

  李成仁打了個冷戰,腦子一瞬間清醒了許多。

  對了,他想起來。

  在今日的集市上,自己遇見了一位良家女子,雖是荊釵布裙,難掩身段窈窕、容顏秀麗,一眼就把他的魂魄給勾了去。

  跟著他的僕役幫閒都深知他這一口喜好,很快起著哄將那位小娘子堵進無人的小巷。他一時間淫蟲大動,色心漸起,狠狠抽了那個小娘子幾個耳刮子,把人打懵,正要不管不顧地強壓著那美貌婦人快活。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怎麼突然到了這個鬼地方來的呢?

  李成仁覺得脖子有些不太對勁,伸手摸了摸,驚悚地發現那裡竟然插著一支尖利的銀釵。

  不!這一定不是真的。

  他顫抖著手摸索,那細長的釵子從脖子的一端穿入,憤怒的釵尖紮透了脖頸,從另外一個方向血淋淋地鑽了出來。

  濕漉漉的血液正如泉湧一般沿著他的脖子往下流。

  李成仁心裡慌得不行,他想喊,張了張嘴,牙齒只在咯咯咯地打顫。他伸出手想要求救,但身前那兩位女子早已甩手離去。

  「救……救命……我不想死。」

  「我……我是李二少爺啊……救我。」

  然而平時前呼後擁的他,在這個地界似乎無人關注。李成仁哆哆嗦嗦地著向前走。他拉住了一個路過身邊的人,那人穿著一身整齊的綢緞衣服,面色青白一臉茫然地轉過來看他。

  「哦,李二狗,你這個混球終於也來了啊,真是蒼天有眼。」那人冷冰冰地說。

  此人他竟然認得,是一位住在他家附近的熟人,曾經總是低聲下氣地被他欺負。可是他明明記得此人已經死去多時了呀。

  李成仁渾身發麻地鬆開手,他這才發覺他抓住的那人,身上穿著的是發葬時亡者才會穿著的壽衣。而自己的身上,居然也穿著這種衣物。

  李成仁涕淚直流,連滾帶爬地想拉住另外一人,那人轉過臉來朝著他,眼球鼓起,舌頭伸出,脖子上有著一圈深深的黑褐色痕跡,形態蒼白可怖,毫無生機。

  「不,不,不!我沒死,我不想死!我不想待在這個鬼地方!誰來救救我!」

  「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那樣了!求求誰來救救我!」

  他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在昏暗混沌的酆都城內卻傳不了多遠。

  而孟章和袁香兒已經穿過無數鬼物遊魂,一路向前飛奔。

  袁香兒的手心一直轉動著厭女贈與她的玲瓏金球,這枚玲瓏金球煉化了厭女的天賦能力,能夠穩固神魂,更可震懾,拘拿,驅離一切鬼物靈體。是她們這樣的生人進入鬼界的利器。

  孟章急進的腳步噶然而止,她喘著氣,停下身來。

  在她的眼前,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背影。

  那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正拿著一柄鋤頭,微彎著腰專注地反復侍弄眼前一小片空白的土地。

  土地上明明什麼都沒有。他卻蹲下身,滿是皺紋的眼角笑了起來,用手指搓了搓地上的土。

  「怎麼還沒開花呀,真希望能快一點開出紫色的花給阿章看看。」他目光呆滯渾噩,口中呢喃著自言自語。

  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秀美的金縷靴。

  老者抬起頭來。

  一位少女娉娉婷婷的站在他的面前。

  那少女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清輝,朝氣蓬勃,生機怏然,和這樣死氣昏沉的地方格格不入。

  老者茫然的眼神從她身上掠過,伸手繼續拾掇地裡的泥土,

  「種了花,再種點蔬菜吧,阿複阿時兩個孩子都喜歡吃。」他念念叨叨侍弄著眼前的土地,完全沒有辨認出站立在他面前的人是誰。

  孟章看著那眉眼似曾相識,卻又完全不同了的面容。

  那面容溝壑縱橫,老態龍鍾,

  阿時曾經是一位多麼俊美溫和的郎君啊。

  她那堅硬的心被時光的冷漠刺痛了。

  如今阿時渾渾噩噩,已同自己陰陽兩隔,再也不能笑著抱起她,連自己是誰都已經辨認不出了。

  金鈴的聲音在濃霧中響起,時懷亭眼眸開始漸漸變得清明。

  他彷彿做了一個冗長而渾噩的夢。夢醒時分那位在他心裡住了一輩子的人,俏生生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阿時,我來看你了。」那人平靜地看著他,像是從前那樣同他打招呼。

  手中的泥土淅瀝掉落了一地,時懷亭的嘴唇抖了抖,猛然扭頭轉過身去,背對著孟章。

  「你這是怎麼了?阿時,轉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孟章不解地問。

  「不……我已經老了,」脊背佝僂的老者傳來低啞的聲音,「我太老了,阿章,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副模樣。」

  阿章喜歡什麼樣的郎君,沒有人比時懷亭更為清楚了。

  他是家族中血統相對純正的人類,自從成年之後,家族裡的人就一直逼著他,希望他能夠成為某位大妖的寵物,好給家族帶來源源不斷的財物和賞賜。

  那一日,心情抑鬱的時懷亭從赤石鎮裡溜了出來,鑽進枝條雪白的白篙林中。

  「我寧可窮一點,也絕不願意成為妖魔的寵物。像鎮上的那些人那樣放棄尊嚴討好妖魔為生我死也不願意。那些人甚至還帶回混雜妖魔血脈的後代,導致我們人族的血脈越來越稀薄。」年輕的時懷亭穿行在樹林間,心裡默默地想著。

  就在這時瑩瑩生輝的白篙枝條間垂下了一張清麗的面容,

  「啊呀,好漂亮的小郎君。我喜歡你,你要不要跟我去我家?」

  後來,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裡,阿章對他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誇他漂亮。

  阿時,你好漂亮。

  阿時,你真美,哪一個地方都美。

  不要擋著,給我看看,我好喜歡呢。

  阿章喜歡的是自己俊美的容貌和年輕的身體,時懷亭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但是又能怎麼辦呢,即便知道對方只是沒心沒肺的妖魔,自己依舊無可奈何地陷落了。

  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不是嗎?

  他悄悄蜷縮起滿是皺紋的手指,蒼老暗啞的聲音傳出來,

  「阿章,你能在最後,來看我這一眼。我真的很開心。」他說到後來,聲音有些穩不住,閉上了眼,「請……別看如今的我,至少讓我最好的模樣能留在你的記憶裡。離開吧,阿章。」

  身邊一片寂靜,時懷亭睜開眼睛。那在夢裡夢到過千百回的面孔,正明晃晃地站在他的身前。

  「你現在樣子,我也很喜歡。」孟章細細看著他的模樣,笑盈盈地,「你知道的,我從不屑說謊。阿時你怎麼那麼厲害,連老了都這麼好看。」

  「皺紋也好看,白頭髮也別有味道,我都好喜歡。」

  「別擋著,給我好好看看。」

  她想要伸手摸他的面容,可惜卻摸了一個空,手從虛無間穿過,彰示著二人之間隔著生死,陰陽兩端。

  時懷停低下頭來,孟章踮起腳尖,他們的雙唇相互觸碰到了一起。

  沒有實質的接觸,

  但彼此都清晰地感到唇瓣上傳過一陣觸電的酥麻感,那強烈的感覺漫遍四肢百骸,直燙得心尖發麻。

  兩滴清透的淚水,從時懷亭的眼角滑落,六十年的無望等待全濃縮在這一點小小的水滴當中,那無形的眼淚穿透過孟章的身軀,落在了塵土中。

  孟章的手指一下攥緊了。

  昨天南河和他說那幾句話的時候,她覺得死板無謂,不能理解。

  這一刻,那聲音在耳邊再度響起。

  你會按捺不住地想要他,不顧一切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但凡彼此相擁,便是天下最快樂的事。

  是的,她想要阿時。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是龍,世間最強大的生靈之一,只要她想要的東西,便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她有很多辦法可以實現。可以把阿時的魂魄收在袁香兒的玲瓏球中,將他帶回去。給他煉製一具身體,把他製作成天吳那樣的傀儡,讓他永生永世陪著自己,成為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僕從。

  隨時隨地肆意享用他的身軀,撩撥他的神魂。永遠都有無盡的快樂。

  眼前的阿時正抬起身看著她,對她露出了淡淡的笑。

  那種笑容既溫和又平靜,恍然間宛如時光不曾流逝,還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樣。

  「阿章,謝謝你。我的心已經不再有任何遺憾,我覺得我似乎就要走了。唯願你能一生快樂。」他說著這樣的話,準備接受即將到來的真正永別。

  他等了我一輩子,只要我開口,他必定會願意,願意成為我的傀儡,願意放棄轉世永遠待在我的身邊吧?

  孟章想起了居住在海底的天吳,

  這個世間其實沒有真正的永恆,即便是龍,也有壽命結束的一天。母親已經離去萬餘年,但天吳還被留在人世間,孤獨而寂寞地品味永恆,死亡對他來說或許才是奢侈的事。

  雖然這樣能使自己得到快樂。但他也會永遠失去自由,失去投胎轉世的機會,甚至連靈魂的記憶都會在無盡的歲月中漸漸消彌。

  不不不,沒什麼好考慮的,為什麼不做呢,讓自己快樂並沒有什麼不對。

  時懷亭的聲音還在輕輕傳來,「若是你願意的話,請你去看看那兩個孩子。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對他們很是愧疚。」

  他的身影已經漸漸開始變淡,星星點點的亮光從他的身軀中溢出,向著天際飛去。

  「阿章,要不要先留他一留?否則他很快就要走了。」袁香兒提醒孟章。

  孟章死死看著眼前的即將消散的人,掌心傳來一陣刺疼,緊攥拳頭的手指甚至劃破的掌心。

  她的雙唇張了張,始終沒有說出話來。

  時懷亭的聲音開始變得虛無,

  「他們都是很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時複的眉毛像你,時駿的嘴巴像你。」

  「阿章,我一直沒好意思開口。我也喜歡你。」

  「喜歡你的每一個地方。」

  孟章始終沒有開口說話,那些話語在心田反復炙烤,任憑那些滾燙挽留將稚嫩的心田燒灼得傷痕累累。

  她卻終究保持了沉默。

  魂魄星星點點的瑩輝繞著孟章轉了一圈,依依不捨地升上天空,向著人間飛去。

  「好的,我知道了。」孟章輕輕地說。

  ……

  死氣沉沉的酆都城內騷動了起來,站在高聳城牆上的南河站起了身。

  舉目眺望,無數的鬼物如潮水一般向著城中某處彙聚,更遠的幽冥深處,蒼白而巨大的幽魂,搖搖晃晃從黑暗中露出身形,向著城中走來。

  這是有生靈入城,才會引發的混亂。

  兩道身影如同流星一般向著他衝來,巨大化的玲瓏金球始終追隨在她們身後,鈴聲悠悠震懾後方層層疊疊令人頭皮發麻的惡鬼。

  南河化身為天狼,載上袁香兒和孟章,四足發力向天空飛去。

  腳下成群的鬼物追了許久,終究慢慢散去。

  「成功了嗎?」南河問。

  「見到人了,可是……」袁香兒看了一眼身後的孟章。

  「昨日是我說錯了。」孟章轉頭看著身後酆都鬼府,旖旎的長髮在風中飛舞,「我知道我錯了,即便是最強的人,也有免不了的遺憾。」

  在那幽冥鬼城,一縷細細的瑩輝正悠悠升上天際,

  我比他更為堅強,為了他,我選擇了讓自己承受遺憾。

  失去了可愛的人,始知何謂情愛。

  即便身為世間至強,也終有品嘗到悔恨的時刻。

  曾經不知道愛恨為何物,一生悠悠歲月無痕。

  或許此刻心中之痛所帶來的意義,才是在世間存活過的真諦所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0:57 PM

第九十二章

  時複在睡夢中感覺有人伸手摸他的腦袋。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自己的父親時懷亭出現在身前。

  「爹?」時複撐起身,從地上坐起,心中有些驚疑不定,看見父親明明很高興,卻又隱隱覺得被自己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父親看起來氣色很好,不像往常那般病體纏綿、神思鬱結,帶著一臉溫和笑著看向他。

  「小複,爹沒能照顧好你們。對不起,這麼久以來,一直辛苦我們小複了。」

  「不,不辛苦,只要阿爹你一直這樣好好的,我怎麼樣都不辛苦的。」時複心中高興,阿爹的病是什麼時候好的?變得這樣健康而硬朗了。

  他的父親卻沒有說話,只是在星星點點的瑩輝中沖著他笑。

  「對了阿爹,我和小駿見到娘了。」時複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急忙說道,「她就在這裡。我帶你去見她。」

  「是的,爹已經見到她了。爹這一生再無所求,只希望你和小駿能夠好好的。」

  父親的身影開始變得淺淡,他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爹這就走了,你們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不,等一等,阿爹,我還有很多話……」

  時複伸手撲上前,想要拉住父親,但那道溫柔淺笑的身影在他的手中散開,化為點點星輝消失於指縫間。

  時複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他以手遮目,坐起身。原來是夢啊,為何如此真實。

  身邊的弟弟時駿,幾乎在同時驚醒,口中呼喊:「阿爹,阿爹,你別走!」

  倆兄弟相互凝望。

  「哥,我剛剛夢見父親了。」時駿看著他說,「爹看起來好像很開心,他還笑了,叫我們要好好的。感覺好像上真的,就像阿爹真的來過了一樣。」

  營地的篝火還燃燒著,但周圍其他人早都醒了,

  早餐在燉鍋裡咕嚕咕嚕地響著,渡朔站在高枝上警戒,南河已經拾來新的柴禾,孟章正彎腰拿起地上一個漂亮的貝殼。

  似乎所有人都醒了很久,只有他們倆兄弟睡得香濃。

  時駿從胡青手中接過一碗煮好的八寶粥,顛顛地第一個端到孟章的身邊。孟章伸手接了過來,咕嚕咕嚕埋頭就喝。

  「嗯……那個,我……」時駿搓著手指,手心出汗。

  該怎麼稱呼她呢,是不是該叫她娘親了。

  「什麼事?」孟章停下碗看他,面無表情。

  「不,不,不,沒什麼。沒事。」

  母親還是和從前一樣對他們倆兄弟疏離又冷淡,這讓一心想要親近的時駿有些沮喪。

  幸運的是,之前只說順道陪他們走一段路,如今孟章似乎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一路伴隨著他們走了很遠,一直走到了臨近浮世的位置還不曾開口要離開。

  「這裡是塗山的地界。那隻公狐狸驕縱,殘暴,性格惡劣十分討厭,我和他素來不和,你們也少和她接觸。」孟章說道。

  袁香兒見過塗山兩次,每一次都是血淋淋殺戮的場面,對這位塗山大人的兇殘記憶深刻,可是他明明是一位漂亮的小女孩呀?

  「那位塗山是狐族嗎?還是雄性?」袁香兒問。

  孟章:「九尾狐,和胡青一樣。別看他外表嬌小,實際可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是領一方土地的妖王了。他有個變態的愛好,就是喜歡穿女裝,假扮女孩子。」

  雌雄莫辨的俊美少年,使一柄細長太刀,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率著氣勢洶洶的手下大戰歸來,當街肆意殺死了一個自己領地的妖魔。

  第二次在叢林之中,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現,一刀砍下了小山一般大小的妖魔頭顱。踩在那紅色的鬼頭上,居高臨下喊袁香兒等人出來受死。

  確實是一位嗜血殘酷的妖魔王。

  有時候人類的語言似乎就帶著一種召喚能力,說什麼來什麼。

  地面上捲起一陣腥風,天空的黑雲中降下一隊妖魔。

  當先小妖和鬼頭開道,居中簇擁著一位撐著紅傘的美貌女童,不,應該說俊美少年,身後跟著成群結隊的巨大山精,精悍的妖獸。

  一時間妖雲滾滾,陰風陣陣,濃厚的血腥味鋪天蓋地,沿著大路走動的妖魔鬼物紛紛避讓。

  從袁香兒等人身邊穿過的時候,那撐著紅傘的少年突然停下身形,倒退幾步轉過臉來。

  「嗯?又是你們幾個?」他歪著腦袋,似有所疑,上下打量袁香兒等人,「這次,人員好像有些不一樣呢。」

  紅色的竹子傘下,毫無預警地現出一雙金色而狹長的眼睛。

  世間的一切在那眼眸緩緩睜開中,驟然失去色彩,唯見那紅傘紅豔如血,

  妖異金瞳擴張,掃射出一片金光。

  避無可避的金光掃在身上,令所有人毛骨悚然,身軀被迫做出了本能反應。

  南河渡朔都現出了戰鬥時候的妖形,胡青化為九條毛尾巴的狐狸,烏圓是一隻炸了毛的小山貓。就連時複時駿兩兄弟,都在身後出現了半截龍尾,額頭上冒出小小的龍角。

  在場沒有任何變化的,就只有袁香兒和孟章,袁香兒本體就是人類,孟章乃是身外化身化不出妖形。

  「呵呵呵,果然有意外之喜。」塗山那獨屬於少年的清透冷笑聲響起,「讓我看看今天有什麼好事,竟然被我遇到了龍族血脈。」

  他的笑聲還在前方響著,身形卻憑空消失,一瞬間出現在了時複時駿倆兄弟的中間。

  塗山一手攬住一人的肩膀,眼中金芒閃閃,「龍血可是好東西,雖然這兩個只是混血,也算不錯了。跟我走吧。」

  時複心裡湧起一股本能的恐懼,想要反抗,身體卻僵化做不出任何舉動。那壓在肩頭的手掌明明十分纖細,卻如同鐵鉗一樣,幾乎要掐碎他肩膀的骨頭。

  他都如此,弟弟更無力反抗,這突然出現的兇狠敵人就要在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瞬間將他們倆兄弟提走!

  塗山提上倆人就要走。

  一雙白嫩的手掌攜颶風切入。

  「放肆,誰准你帶走他們!」

  來人一聲嬌呵,五指化爪抓向塗山的手腕。

  塗山瞳孔驟縮,野獸的本能讓他感到來者不敢小覷,他反轉手腕穩穩架住抓來的五指,但也就因此失去了對時家兄弟的控制。

  這驚心動魄的幾般交手,其實不過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

  塗山和孟章已然過了數招,南河,渡朔同塗山帶來的那些妖魔打了起來。

  戰場內頃刻間掀起颶風濃煙,

  時家兄弟被孟章從煙塵中一把推出。

  時複護著弟弟在土地中穩住身形,剛剛要站起身來。

  一個小小的貝殼出現在兄弟二人眼前,在空中變大,張開殼蚌,把他二人罩在其中,藍色的水紋出現,那水色晃了晃,形成了龍族以堅固著稱的蜃樓護陣。

  孟章在和敵人交手,卻把他們推了出來,護在陣法中。

  「你是什麼人,敢攔我想要的東西!」塗山停下戰鬥,看著他的獵物被強大的陣法護住,心中不滿。

  在他眼前那位看不出身份的少女冷冷哼了一聲,身後的地面上蜿蜒出現了巍峨的龍影。

  「蜃樓陣,龍影?你是……青龍?」塗山皺起雙眉,但他隨即又笑了,

  「不對!不過是化身而已。」

  「呵呵,哈哈哈!」他忍不住開懷大笑,「青龍呀青龍,你固然是上古大妖,但我塗山也不輸於你。就憑屈屈一個化身也敢到我面前放肆,今日便讓你嘗嘗自取其辱的滋味。」

  胡青化為本體的時候,大家都見到過,毛茸茸的一隻小狐狸,九條長長的尾巴在空中招搖,十分可愛。

  但當眼前這位萬年妖王化形的時候,就絕稱不上可愛而言了。

  山嶽一般大小的赤紅狐狸伴隨著如雷般的響動,出現在天地間。九條尾巴如盤蛇淩空,魔蟲亂舞,金色的雙瞳居高臨下俯視大地,口中噴出的冰冷氣息,使整片山頭的草木結上冰花。

  在他的頭頂,血紅色的竹傘如同羅蓋一般張開,張出一片暗紅色的光牆。光牆圈住的暗紅色空間是屬於他的結界,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

  袁香兒等人被攔在結界之外,看著紅色的結界裡孟章小小的人形身影對戰山嶽一般的上古魔獸,十分著急。

  「把那兩隻龍崽交給吾,吾放汝之化身離去。」低沉的嗓音從半空的魔獸口中發出。

  「想得倒美,我便只是化身,也足以剝了你這紅毛畜生的皮!」少女小小的身影對上遮天蔽日的妖魔。

  陣法之內濃煙滾滾,電閃雷鳴,狂風暴雪,長蛇一般的狐狸尾巴,在濃霧中翻騰。

  「怎麼辦?娘親的情況不太妙,哥哥,我們得去幫她。」

  蜃樓陣內的時駿急得團團轉,四處摸索出口。淺藍色的護陣光芒柔和,卻異常堅固,無論如何都摸不到任何出去的辦法。

  他的兄長站在他的身邊,有些呆滯地舉目看著半空中的戰場,

  時複幾乎是在鬥獸場長大的孩子,為了換取生活的物資,為了守護家人,他曾經無數次地面對著恐怖的妖獸。

  如今,在眼前的戰場殊死搏鬥的卻是另一個人,為了守護著他和弟弟。

  從小心心念念期待的來至母親的守護,突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形式實現了。

  濃煙稍散,戰場之內,塗山的利爪已經抓住孟章小小的身軀,將她舉到空中,

  「解開蜃樓陣!」猙獰的九尾狐說道。

  「呸!我偏不給你解,你永遠都別想解開我龍族蜃樓陣。」渾身是血的少女眼中有沒半分怯弱。

  「那便勒死你,你休要怪我。」

  鋒利的獸爪勒緊,掐進孟章的手臂,孟章露出痛苦的神色,紅色的鮮血沿著那尖銳巨大的指甲流淌下來。

  「住手!放開我母親。」

  「住手!放開阿章。」

  時家兄弟拼命拍打著蜃樓陣。

  南河甩開敵人,開始衝撞紅傘下紅光閃爍的結界。

  袁香兒心急如焚,手結法陣,祭銀符,同樣全力衝擊塗山鋪設的結界。

  結界中洋洋得意的九尾狐卻突然露出詫異的神情。他尖叫一聲,鬆開了手,猛的將孟章甩在了地上。

  他的手臂上的肌膚,那些但凡沾染過孟章紅色血液的地方,開始冒起了白色的濃煙,正在迅速而恐怖地腐蝕糜爛下去,傳出一股刺鼻的惡臭。

  「我族的天賦能力是鍛造。這具化身是我親手煉製的法器,你便是想要損壞,也要付出代價。」孟章扶住自己受傷的手臂站起身來,身上全是血,眼裡卻是得意的笑,「拼著這個化身不要了,我也要讓你知道龍族之威不可犯。」

  她的一條胳膊被九尾狐所洞穿,已經徹底活動不了,赤紅的血液順著手臂往下滴落,腐蝕性極強的血液滴落在地面,地上的草木迅速枯萎糜爛,失去了生機。

  塗山齜著牙齒,一臉痛苦地看著自己嗞啦作響的手臂。他化為人形,拔出長刀,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手臂上的腐肉一刀剃去。有些位置腐蝕甚深,被連皮帶肉徹底削去,只留下森森白骨。

  紅傘所設的結界於此同時,被袁香兒的銀符所破。

  結界內濃煙漸歇,現出在其中的是人形的塗山和孟章,兩人各自扶住自己受了重傷的手臂,彼此怒目相視。

  狂傲的少年面目扭曲,垂著手臂,鮮血淋漓,白骨森森,十分猙獰恐怖。

  半身染血的孟章得意而笑,絲毫不已嚴峻的傷勢為意。

  塗山一跺腳回到追隨他的手下中間。

  「去,將這些人狠狠教訓一頓。」他對身後那些體積巨大的山精下指令。

  在剛剛的戰鬥中,跟隨他的魔獸,妖物被打倒剿滅了不少,但這些塊頭巨大的山精卻不知為什麼呆頭呆腦地站著,毫無動作。

  塗山雖然受了傷,但他的隊伍依舊戰鬥力強大,特別是隊伍中防禦力和攻擊力都十分強大的山精,幾乎是所有魔物的剋星,他依此南征北戰,剿滅過無數強大的敵人。

  黑壓壓的山精們騷動起來。

  南河,渡朔,袁香兒全都嚴陣以待。

  誰知,片刻之後那些山精卻嘟嘟喃喃開口。

  「不,我們不去。」

  「你們說什麼?」塗山不可思議地轉過頭,「你們竟敢違抗我的命令。」

  「塗山大人,非是我們不遵您的命令。」一隻岩石構成的巨大山精排眾而出,「我們山精一族,是共享受記憶的種族。我族曾有人對那個人類發過誓言,凡我族人,絕不主動對她動手。所以,真是抱歉,不能遵循您的命令了。」

  塗山一時氣結,數千年了,他依靠強大的戰鬥能力,不論在人類,還是其它妖魔王前,幾乎都沒有吃過虧。想不到今日,竟然莫名其妙在這裡栽了跟頭。

  袁香兒手持符籙正準備大戰一場,聽到這裡也是一臉茫然,想不起來山精幫著自己是什麼緣故。

  「是那時候,扛著厭女的山精。阿香你這就不記得了?」烏圓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之前和厭女交手,厭女身邊有一隻小小的山精,當時自己一時心軟,放他離去。那烏溜溜的小山精便對自己發誓,從今以後全族都絕不與袁香兒為敵。

  袁香兒只當他隨口一說,過後便忘,想不到他們全族每一隻山精竟然真的都能遵守這個約定。

  塗山怒氣衝衝地看著戰場。

  那隻銀白的天狼已經咬死不少跟隨他的魔獸,向他撲來。神色冰冷的蓑羽鶴懸身空中,強大的空間法術頻發,同那隻天狼配合默契。

  凶狼當道,厲鶴淩空,還有那個人類,她竟同時會多種剋制自己的雷符。更不用說還有一隻青龍的身外化身存在。而自己因為一時大意而失了一隻手臂。

  塗山產生了退縮之意。

  「不過就是一點血脈,今日便罷了。」

  他含恨看了孟章一眼,捲起一陣妖風,攜著手下的妖魔飛天離開。

  「沒事吧?」袁香兒扶住孟章。

  孟章呲牙咧嘴,「能沒事嗎?你看我傷得這麼重。」

  時駿小小的身影從蜃樓陣中出來,一路飛奔向她。

  「不許過來!」孟章吼他。

  跑到半路的時駿聽見這話,委屈巴巴地停住腳步,眼淚都出來了。

  孟章被那個可憐兮兮的眼神看得受不了,只得改口,

  「我這血液有毒,會傷到你。我沒事,這只是我的化身,回去花點時間修復一下就行。」

  雖然是化身,也一樣會疼會難受,想要修復需得耗費不少修為,但孟章沒有說出口,彷彿這真的只是隨便修修就能修好的法寶而已。

  「真的沒事嗎?可是您看起來好像很疼。」時駿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疼的是我,又不是他,有啥好哭的。孟章心裡嘀咕,幼崽就是愛哭,這一點太麻煩。不過算了,好像也並不非常討厭。

  「我送你們到這裡,這就回去了。」孟章和大家告別,她指了指血肉模糊的手臂,「再不回去修復,我這具身體,可就沒手了。」

  在她起身欲飛的時候。時複突然叫住了她。

  孟章轉過臉來。

  「嗯……」鬥獸場上生死搏鬥都沒有怕過的少年難得地臉紅了,「母……母親,您多保重。我們有空,會再回龍骨灣看您。」

  幼崽這種生物,麻煩歸麻煩,終究還是挺可愛的。有空的時候,我也出來看看他們倆隻吧。

  孟章想起侍女們關於養育孩子的話,

  給飯吃,給窩睡。

  她拉住袁香兒。

  「阿香,到了你們人間,你替我給兩小隻買個宅院。」說完伸手進懷中想要取出什麼東西。

  袁香兒攔住她,「一點小事,包在我身上就好。我雖然沒你富有,幾棟宅院還是買得起的,哪怕你想要買一棟,丟一棟都沒問題。」

  「哼,你可想好,真的不要嗎?」孟章的手不拿出來了。

  「是什麼?」袁香兒又眼饞了。

  「我但凡煉製法器都成雙成對,你有沒有想過,水靈珠為什麼會只有一個呢?」

  「阿章,你是說?」

  孟章從懷裡取出一枚深藍色的琉璃珠:「水靈珠,分為雌雄二珠。此乃雌珠,持雌珠者可窺雄珠周圍景象。」

  袁香兒這下高興了,水靈珠是她打算交給妙道用來換取渡朔的自由之物。若是有了兩顆,自己留一顆,把另一顆給妙道之後,還可以偷偷看一下他都在做些什麼。

  雖然只要能換回渡朔的自由,那個變態做什麼事自己也不太關心。不過誰讓妙道總用白玉盤偷窺自己呢,能夠報復一下也是好的。

  袁香兒突然想到不對勁之處,「那你當初偷偷留著另外一顆珠子幹什麼?你你你……沒有這麼猥瑣吧?」

  孟章伸手掐她一把,輕哼一聲,「休要囉嗦,本來也打算這時候交給你。」

  她蹬足躍於天際,飛身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1:19 PM

第九十三章

  裡世的這一趟旅程,路途遙遠,一來一回耗費了足足半年的時間。

  離開時還是冰雪初溶的早春,回來時已是生機勃勃的盛夏。

  半年沒有回家,隨著身邊的景物越來越熟悉,袁香兒思鄉的情緒濃烈了起來,恨不能下一步就飛進家門。

  出了天狼山,遠遠就看見山腳下那座熟悉的庭院。水磨磚牆的清涼小院從綠竹中露出它那親切的模樣。大門外,從錦羽那裡得到消息的師娘已經早早站在那裡等待。

  雲娘牽著三郎,三郎牽著錦羽,錦羽邊上還蹲著看家的大黑狗。一排四個,齊齊伸著脖子向山裡張望。

  曾經袁香兒不太能體會家這個字的含義,出差在外不論多少天都不會帶給她多少情緒上的激動。對她來說,酒店的床和家裡的床睡起來似乎也沒什麼區別。

  只有在這裡,她從南河背上下來,一路飛奔向雲娘,只覺得那快樂的心臟雀躍地幾乎都要蹦出胸腔來。

  那發自內心,填滿胸腔的快樂告訴了她,家的真正意義不在於屋子和床榻,而是守在家中等待著她的人。

  袁香兒跑得飛快,險些一頭撞進雲娘的懷中去。想起自己如今已經成年,不好再像小時候那般裝癡賣嬌,勘堪在雲娘身前剎住腳步,喘著氣大聲喊話:「師娘,我回來啦!」

  雲娘嗔她一眼,卻又拉住她的手把她一把攬進懷裡。柔軟細膩的手掌撫摸著袁香兒跑亂了的頭髮,

  「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樣子。」

  袁香兒厚著面皮將自己降回孩童時代,攬著雲娘的腰,著實撒了一會嬌,才開始給雲娘和大家介紹新朋友。

  「這是時複和時駿倆兄弟。他們以後會長住在我們鎮上。」

  時複有些緊張,他面上帶著刀疤,看起來就有些凶,生怕給雲娘留的印象不好,規規矩矩行了個莊重的古禮。

  時駿行了禮躲回哥哥身後,扯著哥哥的衣服探出腦袋來,看著雲娘只是笑。

  「好漂亮的兩個孩子,歡迎來到闕丘,瞧我,高興地都忘記了,快先進屋子歇歇吧。」雲娘笑盈盈的,彎腰輕輕摸了一下小時駿的臉蛋。

  轉身招呼大家進屋。

  時駿捂著被摸過的臉頰,看著雲娘的背影:「阿香的師娘好溫柔啊,和娘親一樣溫柔。」

  其實孟章還遠遠談不上溫柔二字。

  初次見到孟章的時候,年紀幼小的時駿是大失所望的,心心念念的母親和想像中完全不同,一點不像父親說得那樣漂亮親切又溫柔。

  但現在他能夠得意地挺起小胸膛。覺得自己的母親也是一位美麗,溫柔的母親呢。她還很強大,為了保護自己倆兄弟甚至會和塗山那樣的大妖拼命。

  夜晚,在飽餐一頓並安置好大家之後,袁香兒單獨帶著南河來到雲娘的臥房。

  「香兒,小南,有什麼事嗎?」坐在燈下的雲娘轉過臉來。

  袁香兒有些局促,她推了南河一把,「南河,給師娘倒杯茶吧。」

  南河不明白為什麼,但還是很快從桌上的茶具裡倒了一杯茶水,雙手端在雲娘面前。

  「茶我可不能隨便喝。好歹要說清楚了。」雲娘看著南河直笑,「小南你大概不知道,我們這兒只有娶媳婦的時候,新娘子才給長輩奉茶。」

  南河的眼睛一下睜大了,他轉頭偷看袁香兒,腦袋上冒出了一雙粉色的耳朵,但那捧著茶杯的手卻很堅定地紋絲不動。

  袁香兒摸摸鼻子,話說到這份上了,不好意思也只能梗著脖子上。

  她也到了茶水,依照本地的習慣,恭敬地端著在雲娘腳邊跪下了。南河有樣學樣,撩起衣襟跪在她的身邊。

  「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就是師父和師娘了,所以這事終歸要和師娘說。」袁香兒面飛紅霞,說話的聲音卻很是堅定。

  雲娘扶著她的手,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孩,剛剛來的時候還只有那麼一點點高,如今已經能獨自闖南走北,拿定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但雲娘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想法和她說清楚,「香兒,人妖之間有堅固的種族天塹,這條路師娘走過,比別人難得多,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袁香兒抬起頭來,語氣中沒有絲毫猶豫:「嗯,我想好了。我喜歡南河,想這輩子都和他在一起。」

  南河正在看她,此刻的阿香面孔紅豔豔的,眼中瀲灩有光,發覺自己在看她,就悄悄轉過眸子來,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南河覺得自己能記一輩子那麼久。

  此刻,他真的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捧給阿香,想為她做任何她想要的事。

  雲娘看向南河說,「小南,你是妖族,你要冷靜地想想,要知道你們現在一起固然開心,可是將來,你還有漫長的生命要渡過,香兒卻不能陪著你那麼久。到了那時候你或許會感到後悔。」

  「不論將來如何,千年萬年。但有今日,終不悔。」南河的雙手穩穩向上捧起熱氣騰騰的茶杯。

  這會換了袁香兒偷偷看他。小南腦袋上的耳朵低垂,眼神卻異常清透而堅定呢。

  在他們彼此的這份感情中,南河一直帶著點患得患失的不安。今日袁香兒終於搞明白了,那份不安的根源來至於這裡。

  生命短暫本來應該是人類的悲哀,可是對於彼此相愛的伴侶來說,被獨自留下的那個才更加的可憐吧。

  雲娘見袁香兒和南河都如此說,便接過他倆的茶,各自喝了一口。終於露出了笑容。

  「既然你們決定在一起了。我們就好好辦一場喜事,也將街坊四鄰請來熱鬧熱鬧。」她宣佈。

  「師娘,我目前還不想辦這個。至少在師父沒回來之前不想辦。」袁香兒說,「我的婚禮,其它的不要,至少要你和師父齊齊整整坐在高堂上受禮才行。」

  雲娘聽得這話,呆愣了半天,終究別過臉去,「你這孩子。」

  從師娘屋子裡出來的時候,袁香兒還難掩心中興奮,終於過了明路啦,她步履輕快,腳尖都帶著雀躍,恨不能高歌一曲。

  走過簷欄的時候,南河一借力,揉身上了屋頂,又伸下手來拉她。

  袁香兒上了屋頂,坐在他的身邊,「幹什麼爬上來?」

  「今天晚上,有天狼星。」南河凝望著她,眸光微微晃動,傾身向她靠了過來。

  身後是藏也藏不住的尾巴,頭頂是愈發明亮的天狼星。

  「有天狼星怎麼了,你也想……唔。」

  袁香兒話還沒說完,已經被吻住了雙唇。

  南河的吻總是那樣滾燙而洶湧,他似乎永遠覺得不夠,永遠想要汲取得更多,想讓時間只停在這一刻。

  袁香兒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和自己心愛的人擁吻在天狼星的見證之下。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將裡世帶回來的梧桐樹枝條種進地裡。

  她記得梧桐樹的樹靈喜歡熱鬧,於是將她種在院子外面,靠近街道的地方。

  這裡是進出天狼山的入口,日日有砍柴的礁夫,打獵的獵人,放牛的孩童進出,熱鬧又不過於喧嘩。

  梧桐樹的枝條插入地裡,立刻開始抽枝發芽,轉眼間就變成了一株小小樹苗,最頂端兩片嫩綠的葉芽張開,從中蹦出一個背生雙翼的樹靈。小小女孩伸展胳膊,伸了個懶腰,睜開眼睛。

  「啊,終於到了。這裡就是浮世!」她小小的拳頭抵在嘴邊,薄薄的雙翼轉著圈地亂飛,「沒錯了,好多的人類,好熱鬧。謝謝你,阿香。我叫阿桐,你叫我阿桐好麼?」

  「別客氣,阿桐,希望你喜歡這裡。」袁香兒提著水壺給剛剛種下的小樹苗澆水,「剛來的時候別亂跑,有什麼需要就到院子裡叫我,知道了嗎?」

  「知道,知道,別讓這裡的人類看見,別隨便嚇唬人類。我都知道的,嘻嘻。」樹靈的一雙小手握住了袁香兒的手。

  袁香兒從懷中取出那顆白篙的果實,果實堅硬透明,完全地晶體化,並不太像能夠孕育出生命的物質,

  「你說我把他種下去的話,能長出樹苗來嗎?」

  雖然這顆果實具有療愈一切傷口的功效,對袁香兒來說十分有用。但她進入過那位白篙少年的情感世界,心中對那位單純而執著愛著人類的樹靈有一份不忍心。

  「你試試看,我也幫著一起。」阿桐說道。

  梧桐樹喜歡熱鬧所以種在院子外。白篙從小生活在人類的庭院中,袁香兒就在院子裡找了一塊陽光好的土地,把那枚晶瑩剔透的果實埋了下去。

  她在那片土地上細細繪製了聚靈陣,擺下靈石,澆了一點水。

  阿桐繞著那片土地飛舞,伸手灑下一片綠瑩瑩的亮光。

  但袁香兒蹲在地上等了很久,那片土地始終毫無半點動靜。

  阿桐飛累了,停在袁香兒的肩膀上,「不行呀,不論我如何呼喚,都沒有一點回應呢。還是等幾天再看看吧。」

  「嗯,那就等幾日看看。」

  直過了四五日,袁香兒幾乎已經對那毫無動靜的土地不抱希望的時候,那鬆鬆的黑褐色泥土裡終於冒出了一枝小小的嫩芽。

  不是銀白色,而是人間常見植物的翠綠色,

  嫩嫩的小芽,顫巍巍地在聚靈陣裡抖了抖,像是伸展四肢一般在空中張開綠葉,抽出枝條,很快長成半人高的一棵小樹苗。

  袁香兒覺得有些眼熟,她想起來,在當時進入那份記憶的世界中,看見白篙樹苗第一次被種進園子裡,不就是這般高度模樣的嗎?

  樹頂上浮起了一個透明的小小氣泡,那氣泡內蜷縮著一個幼小的男童。

  還沒有兒童手指高度的小男孩伸展身體,掙破氣泡,蕩著雙腳坐在枝頭。

  「你是誰?是你把我種在這裡的嗎?」他抬頭看向袁香兒,一臉茫然單純,聲音稚嫩地開口說話。

  「我叫袁香兒,你可以叫我阿香。以後這裡就是你家了。」

  「是麼,這是家啊?我好喜歡。」小小的男孩笑了,「阿香,我有名字嗎?」

  「你啊,你的名字叫白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2 11:29 PM

第九十四章

  盛夏時節,葉綠陰濃,鳴蟬相和。

  庭院向陽的角落裡,半人高的小白篙樹苗在陽光中挺直了稚嫩的身軀,精神抖擻。一個小小的樹靈坐在嫩綠的葉片上,正昂著頭好奇地四處張望。

  他誕生到這個世界上沒多長時間,這裡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新奇有趣。

  在他的附近有一間放置柴草的小屋,屋頂上盤膝坐著一位銀髮及腰的男子。

  那人察覺到他的打量,睜開狹長的眼瞼,轉眸看了他一眼。

  「你是妖魔嗎?還是人類?」小白篙樹靈一臉稚氣地問,

  「那是南河前輩,要有禮貌,要打招呼。」阿桐飛舞著翅膀,來到他的身後,對他說話。

  「南河前輩。」小白篙乖乖行禮打招呼。

  南河抬起手臂,低頭回了一禮。

  這位南河前輩看起來十分強大,又很溫柔呢。

  身邊的阿桐姐姐是梧桐樹的樹靈,是和他同一天被種在這裡的姐姐。她雖然只比自己早發芽幾日,但似乎什麼都懂,也特別熱心愛照顧人,時時翻過院牆來找他玩耍聊天。

  「小白你快點長大,我好領著你去出玩呀,外面有好多人類。」阿桐姐姐圍著他說個不停。

  「人類很有趣的,他們會織出漂亮的布條,裹在身上。喜歡唱歌跳舞,還會把漂亮的煙火放到天上去。」

  白篙眼睛亮晶晶的,聽得十分專注,這個院子裡溫馨熱鬧的氛圍讓他隱隱有些熟悉,似乎有過什麼人,也這樣小白,小白地喚過他。但他卻又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有過類似的經歷。

  「這裡似乎很少像我們這樣的同伴了,大家都留在了裡世。」阿桐在小白篙的身邊坐下,低垂下眼睫看自己的腳趾頭,「大概只有我一個這麼喜歡人類,還特意麻煩阿香將我帶出來吧。」

  「不,不只有阿桐。我也喜歡人類。」白篙急忙說。

  「真的嗎?」

  「真的,真的,雖然不太記得了,但我確定我很喜歡人類的。我喜歡阿香,雲娘,還有外面跑來跑去的那些孩子。當然我也喜歡阿桐和大家。」

  阿桐就嘻嘻哈哈地拿自己白皙的小腳去踹白篙的腳。

  碧綠的枝頭在明媚的陽光下搖擺個不停。

  「師娘,我出去一會兒。」袁香兒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她很快跑出來,坐在簷欄上換鞋襪。

  「誒,去哪兒?」

  「去時家兄弟那兒,看看他們在新家住得慣不慣。」

  雲娘提了一盒食盒出來,「把這個帶去,給那兩個孩子,替我向他們問聲好。」

  袁香兒先從盒子裡摸了一塊新出爐的玫瑰火餅叼在嘴裡,笑嘻嘻地提著食盒向外走。

  她在院子裡把迎過來的錦羽抱起來,放進隨身的挎袋裡,又接上烏圓。再和屋頂上打坐的南河揮揮手,最後還和梧桐樹上的渡朔打了聲招呼,方才開了院門出去。

  「南河,渡朔,阿青,阿桐,小白,我出去啦。」她歡快的聲音留在院子裡。

  雲娘站在簷欄上目送她離開,沾著麵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院子,似乎越來越熱鬧了呢。

  阿搖,香兒她做得很好,就和你當初一模一樣。

  時家兄弟的新住處是袁香兒幫忙置辦的。

  一棟三進的小宅院,外表看上去並沒有過分顯眼,內裡佈置卻舒適考究極盡奢華。

  最妙的是,這座小院的後花園連著一大片水質清澈的池塘,也被袁香兒一併買下給圈在了一起。

  周德運和婁太夫人乃至邊關的仇將軍都托人給袁香兒送來過豐厚的謝儀。加上家裡庫房中師父留下來堆積成山的財物,讓袁香兒時常有一種錢多得沒處使的感覺。

  難得這一次為朋友出力,想著孟章的性格喜好,袁香兒便敞開來花銷。在不過於惹人注目的情況下,幾乎把人間能買到最好的家私器具,都給兩兄弟配齊了。

  羅漢床金銷帳,錦被雕裘,四季羅衫,玉碗金盆,奇花異石,填滿了整個宅子。

  「阿香,這也未免太過了。我們怎麼好意思。」倆兄弟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這樣說著。

  他們從前的家不過三兩間茅房,時複甚至不得不在鬥獸場拼命,以勉強維持生計。

  「不用謝我,這可都是你們母親出的錢,認真算起來我還占了不知道多少便宜。」袁香兒笑盈盈地說,「快進去看看,要缺了什麼,還和我說。」

  時駿看著兄長,拉了拉他的衣物,眼睛都是亮著的,「是娘親給的呢,哥哥。」

  時複握住了他的手,牽著他進屋去了。

  我們的母親,既溫柔又漂亮,強大無敵,還十分富有。她請阿香幫忙給我們準備這樣舒適的屋子。

  這一回袁香兒來探望的時候,卻喊了許久的門,時駿才滿頭滿身濕噠噠地前來應門。

  從龍骨灣回來之後,時家兄弟點亮了自己血脈天賦中的游泳技能,袁香兒給他們準備的這片水潭,幾乎是時駿每天快樂的源泉。

  「又泡水去了?你哥哥呢?」袁香兒在前廳的椅子上入座。

  屋子雖然沒有其它外人,但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庭院裡甚至已經種上了花草,還開了一小圭菜地,顯然這兩兄弟很是珍惜,也有所習慣這裡的生活。

  烏圓從袁香兒肩上跳下來,領著錦羽在院子裡四處溜達。他和時駿走了一路,十分嫺熟,這個地方已經來過好幾次,而錦羽還是第一次來。

  六七歲的時駿很懂事地端來茶水點心,「阿香你們先吃點心,哥哥不在家裡,出門找活計了。」

  「出門找活計?」袁香兒有些意外,「為什麼要找活計,我留下來的銀錢不夠用嗎?不夠的話大可和我說呀。」

  「不是這樣的,阿香給的銀錢珠寶,都好好地收在庫房裡呢。」時駿連連擺手,「哥哥說了,這裡真的很好。要想儘快適應這裡,就要多和人接觸。還要學會立身的技能,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日日都早早出去,至晚方歸。」

  「哥哥還說,要給我請一位夫子,教我讀這裡的書,認這裡的字。」時駿苦著臉,拉拉袁香兒的袖子,「阿香,你幫我和哥哥說說,晚些再請夫子,且讓我多快活幾日罷。」

  袁香兒拿掉他的手,「這我可不幫你,難得你哥哥有這樣的想法,聽他的沒錯。」

  時駿耷拉下臉,唉聲歎氣了半晌。很快又把還沒到來的苦惱丟在腦後,約著烏圓和錦羽下池塘去玩。

  「水裡有什麼好耍的,我們不喜歡搞得渾身濕噠噠的」烏圓連連搖頭,錦羽連連擺手。

  「可是池塘底下有小銀魚,還有這麼大的龍蝦和螃蟹。還能摘到甜甜的蓮子……」

  「別說了,別說了,去去去。」

  三小枝歡快地下水摸魚去了,倒把袁香兒撇在一旁。

  袁香兒便打算自己到集市上逛逛,看能不能遇到在那裡工作的時複,倆兄弟一個能吃苦,有毅力,識大局。另外一個聰明精靈,通曉人情世故。驟然突然來到不一樣的世界,想來也能很順利地適應這裡生活。

  袁香兒替他們高興。

  夏季的日頭很大,集市上行走的人並不多,卻在東街的永濟堂門外,裡三層外三層擁著大堆的人群。

  永濟堂本是韓睿大夫家的藥鋪。韓大夫一生懸壺濟世,醫者仁心,曾使永濟堂的招牌遠近馳名。可惜自打韓家兩夫妻意外離世之後,這家藥鋪被歹人所占,所售的藥劑以次充好,唯利是圖,漸漸砸了招牌。最近聽說已經經營不下去了。

  到底又發生了何事,擠了這麼多人在圍觀。

  袁香兒好奇地分開人群,擠進去一看。

  永濟堂的門外,站著一位白衣少年,正是在山中消失了一年時間的韓小公子,韓佑之。十歲出頭的年紀,此刻他已經不似去年那般骨瘦嶙峋,形容憔悴。靈山幽居一載,被虺螣養成了一位如珠似玉,如琢如磨的翩翩美少年。

  一胖一瘦的兩位老闆娘和他們的丈夫正氣急敗壞地堵在藥鋪門口。

  肥胖的朱氏拈著帕子指著韓佑之破口大駡,那唾沫星子幾乎都要噴到韓佑之臉上,

  「剋死爹娘性命的掃把星。你還有臉回來。當年好吃好喝地養著你,不知感恩便罷了,還一聲不吭地跑了。枉費你嬸嬸我貼錢貼力,給你們家料理後事,不知敗了我家多少銀錢。這都還沒和你算呢,你還好意思一回來就和長輩清算家產?」

  她氣勢洶洶,心裡其實是虛的,這一年來也不知道走得什麼黴運,家裡接連破財,好容易從韓家搜刮來的一點財物,早就耗光了,如今不過剩下這個鋪面和屋舍值點錢。若是韓佑之回來了,這些死物左右挪不走,等於都是這個孩子的了,她自然是絕對不肯的。

  韓佑之面對肥碩兇狠的女人,年幼的脊背挺得筆直,他看著頭頂上祖父當年親手書寫的招牌,一字一句,句句鏗鏘,「本來俗塵中的是非,我打算算了。可是你們頂著祖父和父親留下的招牌,行那售賣假藥,謀害人命之事。我便萬萬不能容忍。」

  人群頓時譁然。

  「賣假藥啊。」

  「難怪我在他家拿了藥,說是包好,卻吃了數月都不見起效呢。」

  「真的這樣喪盡天良嗎?」

  「韓小公子是韓大夫的兒子,若非真事,他怎麼可能出來說這話,壞自己家的招牌。」

  又瘦又黑的姜氏推開丈夫站了出來,揮手做出欲打的姿勢,「沒良心的小崽子,白白養了你那些日子,竟敢這樣忤逆尊長。」

  幾個被他們拉攏過的韓氏族人,也指指點點幫忙說話。其實都知道公道在何處。但誰叫韓佑之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少年呢,便是欺負了又能怎麼樣?

  袁香兒從人群中擠進來的時候,這鬧劇正上演到緊張時刻,她在人群中四處張望,果然很快就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看見了虺螣的身影,此刻她合著手,咬著帕子,一臉老母親擔心幼崽的緊張模樣。

  袁香兒擠到她的身邊,拍了她肩膀,把過於專注的她嚇了一大跳。

  「阿香?你怎麼來了?」

  「我剛好路過呀。韓佑之表現得不錯嘛,我看他氣場強得很。你在緊張啥?」

  「我,我這不是怕佑之受欺負嗎。」虺螣拉住了袁香兒的手,「阿香我好緊張。」

  「你怕什麼?」袁香兒笑道,「看熱鬧就好了,便是有事也有我們在看著,幾個凡人而已,還不夠你一巴掌掀的。」

  從虺螣的身旁伸出一張熟悉的小臉來,原來是小狐狸胡三郎,

  「阿螣姐姐,阿香姐姐,你們不用擔心。沒事的,人間的這種事,不用動手,費一些金銀打通關係就好,最是簡單了。你們且看著就好。」

  袁香兒對胡三郎的世故圓熟感到十分吃驚,好奇道:「你用錢打通了什麼關係?」

  她的話音還沒有落下,一隊縣城裡來的衙役兇神惡煞地分開人群,大鎖鏈一套,就要將姜朱二人及其丈夫拿走。

  「幾位官老爺,我們這是犯了什麼事?」

  「官差大老爺,拿不得,我們可都是良民啊。」

  在一個孤兒面前可以耀武揚威的人,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勢力之時,迅速地膽怯了,涕淚直流地哭求起來。

  「良民個屁,現有苦主在知縣大人面前舉發你家售賣假藥,誤人性命。人證物證俱在公堂,都跟我去公堂之上和大人分辯去吧。」

  在場圍觀的百姓聽了這話,更是一片譁然。對本來就印象不好的兩對夫婦指指點點。一些本來幫著他們說話的韓氏族人,頓時啞火了。不再敢說韓佑年紀小,不合適管家產的話。

  幾位公差抓人十分麻利,但對韓佑之的態度卻一反常態地極為和善,替他搜拿了房屋店鋪的鑰匙文契,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一副關係嫺熟的模樣。

  胡三郎道,「看吧,人間就是這樣,只要提早多多堆錢錢打點一下就行。能用錢解決的事,那都不算難事。」

  虺螣摸了摸胸口,籲了口氣,「只要給金銀就可以的嗎?那真是太好了,能不用打起來最好,這樣比較不會影響到小佑。」

  由於韓佑之那裡看起來還需要和官差交接很久,袁香兒便告辭先回家。

  虺螣抱起年幼的胡三郎,跟著她一路往回走。

  「這次真是多虧了三郎啊,想不到那些黃白之物這樣有用。這些東西不能吃,不能喝,還沒有靈氣,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被人類看重,家裡倒是多得很。」虺螣邊走邊感慨。

  袁香兒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她時常過來看望雲娘,一來二去,和留在家裡的胡三郎、錦羽都十分熟撚。

  袁香兒也表揚胡三郎:「想不到三郎這般能幹。」

  三郎也就在人間生活了十年,已經比自己還更熟悉人類社會的規則了,狐狸精不愧是狐狸精,天賦能力就是交際。

  胡三郎被兩人表揚地不好意思,「阿香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虺螣姐時常來家裡看望我們呢,每次都給我們帶好吃的來,我幫這麼一點小事不算什麼啦。」

  袁香兒對此事還有些不解:「話說,阿螣。你為什麼帶韓佑之回來。你這是打算讓他留在人間生活嗎?」

  虺螣顰著秀氣的眉頭,撅起紅唇,「我其實很捨不得的,小佑真的很好,他又體貼又乖巧,做飯好吃,還會打掃衛生。我想留他一輩子的。」

  袁香兒:「那是為了什麼?」

  「靈界裡只有妖魔,他要住在那裡的話,永遠就只有我一個朋友,實在太孤單了。而且他總要長大,還要娶妻子,生孩子……我在靈界去哪裡給他找一個人類的妻子?他還那麼喜歡讀書,我那裡也沒人可以陪他讀書。我想他還是適合生活在屬於他自己的世界裡。我不應該把他強留在我的身邊。」

  虺螣想起了曾經交往過的李生,李生喜歡讀書,說要謀取仕途,而自己只喜歡玩樂,不適應人間。兩人因此不歡而散。

  袁香兒:「你問過他的意思了嗎?又或者你可以留在闕丘和他住在一起。」

  「我問了,他說想回到這裡拿回父母留給他的家業。」虺螣心情低落,十分沮喪,「我覺得他可能還需要考取功名,繼承家業,娶妻生子什麼的,總之都是我不懂的世界,我知道我不受人類歡迎,不適合留在這裡。但這卻不必和他說了,我只想看他安頓好就悄悄離開。

  她搖著袁香兒的手,哭喪著臉,「阿香,為了這事,我已經偷偷哭了好幾次了。我怕告別的時候,哭得停不下來,那就太丟臉了。」

  袁香兒:「養了這麼久,又放他離開,不覺得寂寞嗎?」

  虺螣歎了又歎:「阿香,我發現如果真心的喜歡上一個人,覺得他很可愛,是會把他的喜好擺在自己之前的。養了佑之這麼久,他在我心裡就和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了。我當然首先是希望他過得快樂,幸福,自己的心意反倒變得其次了。」

  袁香兒就摟住她的肩,「去我家玩幾天再回去,叫你不要養人類了,平白自己傷心了吧。」

  一行三人正往家裡走。

  不料身後傳來一聲喊聲:「站著,虺螣你給我站著!」

  韓佑之出現在路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指著虺螣,半晌緩過氣來:「虺螣姐,你要去哪裡?」

  虺螣剛剛口若懸河,這會卻慌了,「沒……沒去哪裡。」

  韓佑之皺起眉頭,看著她抱在懷裡的小狐狸,「虺螣姐,你有了這隻狐狸精,就打算不要小佑了是嗎?」

  「不是。」虺螣一下把小狐狸塞進袁香兒的懷中,「這不是我的狐狸精,是阿香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3 03:43 PM

第九十五章

  袁香兒替朋友背鍋,只好摸著鼻子認了,把小狐狸模樣的三郎接過來抱在手中,「沒錯,這是我家的狐狸,和你虺螣姐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抱著三郎退後幾步,留給虺螣和韓佑之好好說話的空間。還不忘摸摸三郎的腦袋安慰他,「我們三郎長得太可愛了,誰都怕被你撬了自家的牆角。」

  三郎果然高興地笑了,「嘿嘿嘿,我長大以後,還會更漂亮的。」

  因為這次去裡世半年把錦羽和三郎兩個小傢伙留在家裡,回來之後袁香兒就時常帶著他兩個出門玩耍,彌補一下聚少離多的虧欠。不過此時摸著蓬鬆鬆的狐狸毛心裡感到十分舒坦的同時,袁香兒莫名卻有了點心虛的感覺。

  總忍不住四處張望,生怕南河的面孔下一刻就在某個街角出現。

  這一刻,袁香兒突然就有點理解了那些三妻四妾的渣男的苦惱。

  在另一邊韓佑之正紅著眼眶對虺螣控訴:「姐姐就算不要我了,也不該這樣一聲不吭地將我丟下。哪怕只當我是隻寵物養著,都不帶這樣狠心的。」

  「不是不是,你怎麼會這樣想。」虺螣慣常拿韓佑之的眼淚沒辦法,急急忙忙解釋,「我怎麼可能不要你,我必定還會來看小佑的。」

  韓佑之停下抹淚的手,抬起紅紅的眼眶,「你這一回去,我是不是就和婁婆婆一樣,再也找不到進山的路了。只要你不出來見我,我永遠都無法找到虺螣姐。」

  虺螣張目結舌,她離厭女住處很近,曾帶著韓佑之去做過幾次客,偶然間聽婁太夫人提起過她們的往事,想不到小佑牢牢記在心中了。

  難怪那麼快就能發現她離開,原來是心中早有擔心,時時都在留意著自己的動態。

  虺螣歎了口氣,在韓佑之身前蹲下,「小佑,我曾經自己一個在人世間生活過,知道作為異類活在一個陌生的世界,是很孤獨難受的一件事。身邊的人都和自己不一樣,沒有人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同族,自己真正的喜好和娛樂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分享。」

  她溫柔地擦去少年臉上的淚水,「我就是因為太喜歡小佑,才不忍心讓你也體驗這樣的生活。你看,當時我說陪你回到人世間的時候,你是怎樣發自內心地高興?你那時候快樂的神情我永遠都記得,我只希望你天天都能那麼地開心。」

  「如果沒有了虺螣姐,這樣的快樂寧可不要。」少年垂下眼睫,拉住了虺螣的衣袖,「我們回去吧,姐姐。我什麼都不要了,家業和祖宅,書籍和財物,都不要了。我跟你走,一起回山裡去。」

  斜陽橘紅的光芒染在年代悠久的古巷中。

  深深的巷子裡,小小少年和他身前的妖魔低聲在暖陽中說了許久的話。這才牽著手來到袁香兒面前。

  「阿香,我們說好了。」虺螣頗有些為自己的反復不好意思,又覺得十分高興,「小佑他還是跟我一起,我陪著他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我們還回裡界去。」

  袁香兒:「你確定想好了?」

  對袁香兒來說,她其實更希望韓佑之能就此留在浮世。希望已經受過一次傷害的虺螣,不用再和人類產生過於緊密的糾葛。

  「嗯,想好了。不論將來怎麼樣,我都認了便是。」看起來粗枝大葉的虺螣認真地說,她其實什麼都懂。

  袁香兒便留她們在自己的家中歇腳,好歹要等韓佑之順利接手被侵佔的祖產後,再行離開。

  回去的路上,韓佑之悄悄拉住胡三郎和他道歉,「三郎,你幾番相助,我才得以順利奪回祖產,我心裡很是謝謝你。剛剛不過玩笑之言,望君勿怪。」

  胡三郎的人類化身比他還小一些,和他肩並肩行走,「沒事,沒事。嘿嘿嘿,我又不是虺螣的狐狸精,我是阿香的狐狸精。」

  韓佑之拿眼睛看他,「這話你敢在那位南河的面前說嗎?」

  胡三郎捂住他的嘴四處張望了一番,狠狠恐嚇,「別胡說,仔細南哥聽見了。那我可就真的賴在你姐姐家住啦。」

  晚餐的時候,因為虺螣來家裡做客,雲娘備了酒菜,胡青彈起琵琶,胡三郎和歌伴舞,烏圓錦羽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白篙和小桐也來湊熱鬧。

  眾人投箸擊鐘,美酒閒談,陶然共樂,且歌且舞。

  南河醉倒了,虺螣多喝了幾杯,也已經露出了長長的尾巴,把整個身體盤在簷欄的柱子上。正滿面紅霞地和胡青說著醉話。

  「嘻嘻,你看小南又喝醉了,阿香要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裡奈君何了。」

  「乾脆把你的渡朔大人也灌醉試試,不敢嗎?不試試你怎麼知道,我告訴你,這不論是人是妖,喝醉了就是兩個樣子。」

  席間,袁香兒找了個機會在韓佑之身邊坐下,「你真打算放棄人世的身份,和虺螣永遠住在山裡?」

  韓佑之的目光看著熱鬧的庭院,

  「第一次看見虺螣姐的時候,山裡下了好大的雪。那天他們一整日沒給我吃東西,還讓我背一大捆柴。我又冷又餓,腳下無力,不慎從山崖上滾了下去……」

  掉下了山崖,摔斷了手臂。醒來的時候,天早就黑了,大雪封山的時節,無論他怎麼呼喊,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北風。從身體凍得打顫到漸漸開始失去知覺,從餓得肚子發慌到漸漸失去知覺,韓佑之躺在雪地裡,看著不斷飄下雪花的天空,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請來一個人吧,隨便來一個什麼人,救救我。

  他不想死。他的心中充滿怨懟和憎恨,不想讓那些折磨自己的卑鄙小人如願。他想要活著,活著從那些人手中搶回父母留給自己的東西。

  上天似乎聽見了他的請求,雪地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似乎是一隻巨大的蟒蛇在蜿蜒爬行。

  很快,韓佑之看見了出現在他視線中的面孔。那甚至是一個比蟒蛇還更加恐怖的物種,她有著蛇的尾巴和人類的身軀,更為驚悚的是,在那蒼白的面孔上竟然齊齊睜著六隻眼睛。

  最終不是被凍死,卻要被妖魔吃掉嗎?韓佑之閉上了眼睛。

  「當時,是虺螣姐將我抱回去的,我靠在她的懷裡,這才發現妖魔的體溫竟然比很多人類還熱。」韓佑之小小的面孔上,有著歷經世事的成熟,「我那時候就在想,這隻魔物既厲害又單純,好哄得很,我一定哄好了她,好利用她為我報仇。」

  袁香兒聽到這裡,挑了一下眉毛,所以第一次見到韓佑之的時候,對他是不太喜歡的,總感覺這個男孩子過於聰明,舉動中帶著幾分刻意,偏偏又把虺螣拿捏得死死的。

  韓佑之有些茫然地看向袁香兒,「香兒姐,你見過我的父親吧?父親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一生懸壺濟世,惠澤眾生。我一直希望弄死那些霸佔我家業的惡人,埋頭苦讀,重振家業,做一個父親那樣的人。迎回永濟堂多年聲譽。」

  「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嗎?以你和虺螣的交情,只要你開口,她必定好好地為你辦了。又為何拖延至今呢?」

  「是的,看起來似乎很容易。虺螣姐比我想像地還要單純。我不過是做做家務,煮煮飯菜,她就覺得我十分乖巧懂事。只要我哭,她就慌成一團,圍著我打轉。只要我說餓說冷,她就千方百計為我蓋起屋子,想方設法為我找來好吃的。」

  「我本來,早就可以回到人間,」少年的眼眸中寫滿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落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一直沒有說出口,一拖再拖。直到那麼遲鈍的姐姐,都反應過來我想念家鄉,想要回到人群中。她終於主動提出了幫我回家的計劃。可是……」

  袁香兒:「那現在呢?你真的打算放棄你家祖傳的醫術,藥鋪和房子,以及自己在人世間的身份了嗎?」

  「香兒姐,今天下午,看見惡人受到懲處,拿回了祖屋地契,我本來覺得志得意滿,十分開心。我以為這就是我一直以來唯一想要的事。」韓佑之轉臉看向袁香兒,「可是當我看見虺螣悄悄跟著你走了之後,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個家到底是不是家,靠的不是它是哪裡的屋子,而是在於屋中住的人。爹娘都不在了,而這個世界唯一對我好的,並不是人類,仇恨不再是我最重要的事,我如今只想陪伴著對我好的人,平平靜靜像從前那樣過日子。」

  袁香兒拍了拍他的肩膀,「過你想過的日子去吧,這也是你父親對你唯一的期許。」

  時光便在這樣和緩溫暖的氛圍中緩緩流逝,

  虺螣卻始終住在袁香兒的家中,停留在了浮世沒有回去,

  「不急的,等小佑把手續都辦好了。」

  「還是等小佑把他喜歡的書都收拾了。」

  「等看著那兩家壞人的罪名定了再走好啦。」

  「亂七八糟的藥鋪還需要整整。」

  她找了這樣多明顯的藉口。

  小佑想要陪著阿螣在她適應的裡世生活,而虺螣同樣想著在小佑喜歡的浮世多待一些時日。

  彼此都以對方的喜樂對優先,彼此都相互體貼照顧著對方。

  儘管袁香兒想要多拖一拖時日,但不受歡迎的客人還是很快就來了。

  妙道的徒弟雲玄帶著他的使徒雪客找了過來。

  袁香兒只好招呼他在院子裡落座,

  「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道友固然用術法屏蔽了白玉盤,但你不要忘了,師尊身為國師。」雲玄面有得色,「他老人家,想要知道這一小小村鎮上的消息,自然多得是辦法,無非也就慢個幾日罷了。」

  袁香兒不以為意地輕哼了一聲。

  「這麼說道友你真的順利進入龍門,拿到水靈珠了?」對水靈珠的急切之心使雲玄忽略了袁香兒的怠慢,「你是怎麼通過天吳……」

  他的話說一半,一隻粉妝玉砌的小樹精吭哧吭哧地爬上桌來,舉著他白嫩嫩的小手指給袁香兒看,「阿香。我手指頭破了,好疼!」

  袁香兒便扶著他的手給他吹吹,「怎麼那麼不小心呀。」

  她還特意念誦了兩遍癒合咒,撕了一條帕子給他包上。小樹靈這才當著雲玄的面,慢悠悠溜下桌子回去。

  袁香兒:「啊,抱歉,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天吳……」

  一隻穿著衣服的雞噠噠噠地跑過來,手裡端了一碟子的杏仁酥。

  「謝謝你啊,錦羽,幫師娘端點心來嗎?」

  那隻長脖子雞點了點頭,袁香兒便從盤子裡拿一塊杏仁酥先遞給他。

  那雞還不肯走,伸出小手指掰了一會,掰出了個三字。

  「是要你和烏圓,三郎,一人一個是嗎?」袁香兒又在他的小手掌上擺了兩塊。

  錦羽這才端著三塊小餅乾,噠噠地歡快跑走了。

  雲玄被接連打斷,幾乎忘記了本來要說什麼,「你這對使徒也太好了吧?他們只是妖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強必盜寇,弱而卑伏,應盡誅之,萬不可縱。」

  「他們有血有肉,會說話,有思想,有善有惡,和我們人類又有什麼不同呢。」袁香兒將手裡的點心擺上桌面,給雲玄倒了一杯茶水,也給他身後的那位名為雪客的使徒倒了一杯。

  「啊,我……給我的嗎?」那位身材窈窕的姑娘露出意外之色。

  袁香兒還給她讓點心。

  雪客看著那香噴噴的杏仁酥顯然心動了,漂亮靈動的眼睛悄悄瞥著自己的主人。

  「行吧,行吧。」雲玄不耐煩地揮揮手。

  使徒姑娘欣喜地眨了眨眼,高高興興和袁香兒行了個禮,端著她的茶水點心坐一邊吃去了。之前幾次交手,被南河一把摔在地上的仇恨她顯然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雲玄心裡莫名煩躁。每次在這個袁香兒和她的使徒面前,自己都總會被帶亂了節奏,失了分寸。

  「我說你這個人!你真的可以把這些模樣怪異的妖魔當做你自己的朋友嗎?」

  袁香兒看著他,「我聽說,你們殺了很多妖魔。」

  她的手指輕輕摸著掛在脖頸上的一枚南紅吊墜,慢悠悠地說話:「我的家鄉,是一個平靜又安逸的小村子,村子裡有許多無害的小妖魔,同人類混居而生,他們比人類還更早就生活在那裡。我和他們從小一起玩耍長大,不曾見過他們肆意傷害過人類。」

  「但你們進了那個村子,不問緣由,不計善惡,不論老幼,將那些大小妖精,一網打盡,當場格殺,甚至剝了皮毛吊在村口。」

  「那又怎麼樣?斬妖除魔,乃是我輩己任!」雲玄凝起劍眉,挺直身板。

  袁香兒的咬肌動了動,她把化為小男孩的胡三郎招來,抱在腿上,指著道:「這樣的一個孩子,你真的忍心殺死他,剝下皮來,掛在馬上宣揚你們是為了正義?」

  雲玄吶吶張嘴,「他……」

  眼前的小小少年,紅著眼睛從袁香兒懷裡轉過頭來看他,有著和人類一模一樣的眼神,會和人類一樣哭泣求饒。

  雲玄不是沒有殺害過這樣的年幼妖魔的。曾經在戰場,有一隻紅眼珠,垂著長耳朵的小女孩倒在他的馬前,苦苦哀求。那時,他的屠刀也曾猶豫過。那女妖的肌膚如白雪,一雙眼睛似紅寶石一般閃爍生輝,過於類人的神色楚楚可憐,實在像一個幼小的人類女童,讓他怎麼也下不了手。

  此刻一道神雷從天而降,將那道行低微的兔子精生生劈死。

  「雲玄。」師父高坐法陣之上,眼束符文,身披法袍,降下神雷,莊嚴肅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強必盜寇,弱而卑伏,應盡誅之,萬不可縱。」

  當時師父地呵斥聲令他嚇了一跳。他不敢違抗師命,茫然舉起屠刀和師兄弟們一道簇擁著衝入殺陣。

  人在群體中的時候,時常很容易失去自我的意識。

  當大家都舉著刀衝殺向前,那殺戮的行為就變得必定是為了維護正義。當大家都說著同樣的話責駡一方。似乎那句話就必定是正理,

  雲玄第一次在心底對師父說過的話稍稍升起一種不該有的違和感。

  袁香兒還在說:「這位姑娘是你的使徒,想必跟在你身邊多年了吧?她也是妖魔,如果有一日你師父當著你的面,將她按在地上殺死,剝皮抽筋,你也毫無感覺。覺得非我族人皆可殺嗎?」

  「胡說!放肆!師父怎麼可能殺了雪客。」雲玄一拍桌子站起來。把端著點心吃得正開心的雪客嚇了一跳。

  不可能,別人不可能動雪客。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會……

  但是,師父真的不會嗎?

  雲玄心底微微動搖了,師父對任何妖魔都深惡痛絕,只要有必要,他絕對可以對任何一隻妖魔痛下殺手,毫不留情。

  看來,以後要少讓雪客在師父面前出現。

  「少胡說八道,妄圖挑撥我們師徒情誼。」雲玄冷靜下來,坐回座位,「我來這裡是問你水靈珠的消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3 03:50 PM

第九十六章

  「水靈珠我自然是拿到了,但卻不能隨便交出去,除非國師親自來拿。」袁香兒說。

  雲玄差點又要拍桌子,他有些奇怪自己今日怎麼這樣控制不住情緒。但眼前這個小女子也未免太過放肆,師尊何等身份?她尋得水靈珠,不說趕快恭恭敬敬送到京都,竟然還大言不慚想讓師尊親自前來。

  「不來就算了嘛,我跑了大半年的路,好歹要休息個把月,你回去告訴前輩,等我休息夠了,自然去京都看他。」袁香兒笑嘻嘻地,手指貌似無意地輕輕摩挲鎖骨上那一小枚紅色的吊墜。

  這隻狐狸形的南紅吊墜,是胡青送她的法器,具有九尾狐族的天賦能力,可以影響乃至控制對方的情緒。

  袁香兒平時用得少,但卻發現它是談判的利器,它可以在不動用到多少靈力的時候,潛移默化影響或是放大對方的某種情緒。既很難被發現,又能使對方變得更加情緒化。

  比如在剛剛的對話中順著雲玄的話語,只要悄悄動用法器,就可增加他的愧疚感和懷疑的情緒,使他不自覺地亂了章法,洩露出更多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她當然是不可能到妙道的老巢去和他交易,也更不可能讓雲玄把水靈珠直接帶走。

  她要在這裡做好準備,等著妙道親自上門來。所以不論雲玄怎麼生氣,她其實都不會同意隨著他去京城。

  雪客放下手中的點心,有些擔心地看著自己在暴怒邊緣的主人。眼前的這位小娘子雖然看起來年幼又溫柔,但雪客卻隱隱覺得她比自己的主人還要厲害。而她的使徒自己也遠遠不是對手,但是那位天狼自己在他手下就走不了幾招,何況院子內影影倬倬似乎還有幾位厲害的存在。

  院子裡有一顆高聳入雲的梧桐樹,樹頂上站著一位白衣黑髮的使徒。雪客知道他,那是國師大人的使徒渡朔。但此刻他只是冷淡的看著這裡,一點都沒有下來幫忙的意思。

  幸好主人雖然看起來在暴怒的邊緣,卻又恢復了理智,氣衝衝地摔門離去了。

  雪客急忙行了一禮,跟了出去,關上門之前,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樹頂的身影,渡朔似乎並沒有跟他們回去的打算。這個院子雖不大,卻有一種讓雪客舒適的感覺,換了是她,也願意在這裡多留幾日,不願回到那位恐怖的國師大人身邊。

  可是他們已經被人類所擒,早失去自由之身,貪戀這一時的溫暖又有什麼意義呢?雪客想不明白。

  雲玄走後,袁香兒開始全面為妙道的到來做準備。她把烏圓,錦羽,三郎等幾個小傢伙寄放在時家的院子裡。又勸說雲娘去兩河鎮遊玩個幾日,那裡正好有個祭城隍的廟會,十分熱鬧。

  自己加固了庭院原有的陣法。又忙著在四周細細繪製下各類強大法陣。雖然萬一起了衝突,這些陣法不能完全阻止妙道,但有所準備,總比身在敵人的地盤來得好多了。

  自此袁香兒每日研究各種陣圖,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這一天她一手拿著陣圖,一伸手卻摸到了一個毛絨絨的腦袋。

  啊,袁香兒愣了愣,她是想要去拿符筆,但坐在身邊的南河以為自己想要摸他,就主動把腦袋湊過來了?

  袁香兒只好停下繪製了一天的符文,就勢揉了揉南河可愛的耳朵。擼毛這種事最是容易讓人分心,一旦上了手就很難停下來。她左摸右摸,很快就和半妖化的南河嬉鬧著滾到了一起。

  「快起來,我這活還沒幹完呢。」袁香兒說。

  南河把她按在地面上,禁錮在手臂中,低頭看她,

  (起來可以,除非你先親我一下。)

  雖然什麼都做過了,但讓他說這種話的時候,即便周圍沒有人,他也往往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在腦子裡想想用契約傳過來卻可以。

  「可以啊,你先躺平了,讓我親哪裡都行。」比起說葷話,初嘗人事的小南還遠遠不是袁香兒的對手。

  果然,強勢不到半刻的南河瞬間紅了耳朵,放鬆了抓住袁香兒的手臂。

  「怎麼了?不是你自己主動的嗎?」袁香兒爬起身捏他的鼻子。

  「阿香,我是看你最近太緊張了。」南河蹲坐在袁香兒身邊,飛機耳偶爾動一動,撩得袁香兒有些心猿意馬,「你是不是很擔心,怕我們不是妙道的對手?」

  「我是有些害怕,怕自己沒弄好這事,害了朋友,連累了你。」

  袁香兒以為這樣的氛圍下,南河會說「別怕,有我在」或者是「別怕,我會保護你」之類的話語。

  但南河握住了她的手,「我們天狼族的伴侶之間,沒有連累這個詞,不論如何都攜手共渡才是應有之道。妙道固然強大,但我們倆個在一起,沒什麼好怕的。禍福與共,生死相依而已。」

  「對,咱不怕他,你好好看我怎麼對付那個變態老頭。」袁香兒有精神了。

  妙道比她想像中來得還要快,這一日袁香兒站在院門口,正和隔壁吳嬸家的二花說話。

  「大姐自打嫁了夫郎,先頭倒也還好,近日幾次回來總是一副悶悶不樂,魂不守舍的模樣,我真是替她擔心。」二花最近很為出嫁的姐姐煩惱。

  她的姐姐大花是袁香兒從小玩大的玩伴,年初的時候嫁給兩河鎮的張家,因為袁香兒和周德運去了北方,沒來得及參加婚禮,只能草草隨了禮,袁香兒也是有些遺憾,打算找機會見上一面。

  「是嗎?改日有去兩河鎮,我去看看她。」

  這裡還在說著話,院中的梧桐樹上嘩啦一陣急響。

  居住在樹上的渡朔,突然從樹上掉落了下來。

  袁香兒回首一看,渡朔化為人形,想從地上撐起身,卻失敗地再一次倒下去。

  南河伸手扶起他來,渡朔緊咬牙關,面露痛苦之色,幾不能自持,

  「他來了。」他伸臂扶住院牆,顫抖著身軀向院外走去,勉強讓自己說出完整的話來,「我得去見他。」

  使徒契約是一種對妖魔有著強制約束力的契約。作為主人對自己的使徒有著絕對的控制權。哪怕隔在千里之外,只要主人發動契約召喚,使徒都會因為無法忍耐身軀的劇痛,而不得不主動回到主人身邊。

  先前給渡朔短暫的自由,是他妙道同意放手。此刻,他想要召回渡朔,一逞主人之威,渡朔根本毫無反抗的能力。

  夏日的陽光很烈,鼓噪的鳴蟬在那一瞬間寂靜了下來。

  門外不遠的街道上,一男子身著尋常道袍,眼束青緞,頭上戴著一頂平平的斗笠,袖著雙手,面向袁香兒。他容貌清雋,身材消瘦,蒙眼的青緞之下肌膚白皙,看上去像是一位美風姿的少年郎君。

  袁香兒卻知道這是一位實力強大,已經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歲的老怪物。

  他的身後隨行之人有男有女,奇服異裝,雖然人數不多,但氣勢隱隱逼人。袁香兒就知道這些只怕都是妖魔,妙道的使徒。

  為了儘快拿到水靈珠,這位從不出京都的國師大人,微服簡從,匆匆趕來。

  「前輩既然來了,還請進屋坐吧?」袁香兒叉手行禮,

  「阿香,阿香,這是誰啊?」二花不曾見過這般人物,悄悄拉袁香兒袖子問。

  袁香兒握了一下她的手,搖搖頭,「速回去,別多問。」

  二花還沒有說話,眼前一花,那位蒙著眼睛的道長和他身後的隨從就憑空消失了。她轉過頭,身後的袁香兒消失不見,關上了院門,明明只有一道薄薄的木門,但從門外卻聽不見裡面絲毫的動靜。

  「原來阿香也是這樣厲害的。」二花愣愣道。

  余搖離開的時候,二花還是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姑娘,對那位人人傳頌至今的自然先生沒什麼印象。因此也從沒將自己這位兒時玩伴看做什麼特殊之人。直到這一刻,她才發覺,阿香的世界似乎和她們不太一樣。

  妙道在石桌邊坐下,二話不說,伸出兩指先掐了個手訣。

  渡朔悶哼一聲,雙膝劇痛跪倒在當場。他額角青筋爆出,死死咬住牙關才沒讓自己發出過於難堪地聲音。

  「私解鎮魂鎖,膽子不小,看我怎麼罰你。」妙道冷冷說道。

  「你誤會了,鎮魂鎖在這裡,」袁香兒取出斷了的鎮魂鎖,替渡朔解釋,「並非故意,半途戰鬥的時候不慎弄斷的。」

  妙道輕哼一聲,纏繞在一起的白皙手指微微一彎,繼續迫使渡朔發出一聲抑制不住的喉音。

  他不在乎鎮魂鎖是怎麼斷的,他只想先聲奪人,在氣勢上給袁香兒先來一個下馬威。

  但他打算繼續懲戒的手勢頓住了,只因袁香兒從袖子中取出了一顆亮閃閃的玻璃珠,那水氣濃郁的水靈珠只在空中晃了一晃,又被收了起來。

  「水靈珠?」妙道那一出現就繃緊的唇線終於放鬆了,向袁香兒伸出手去,「給我看看。」

  「國師大人,您也太不夠意思了。忽悠我去取寶物,說得是十分輕鬆,其實完全是龍潭虎穴啊。」袁香兒卻把那珠子攏在衣袖中,「你看看我,這一去大半年,經歷了多少水深火熱的戰鬥,差點就沒命回來。這才勉強僥倖得了手。」

  妙道就笑了,「我都說了,只有你能夠成功的。你替我取得寶珠,居功至偉,想要什麼謝儀,儘管開口便是。」

  「那就不客氣啦,」袁香兒笑嘻嘻的,「我也不要別的,就想多要幾位厲害的使徒。不然您將您身邊的皓翰和渡朔送給我吧?」

  獅子大開口,坐地起價,為地是留個空間給妙道還價,達到自己真正的目的。

  妙道的笑容淡下來,他可不像雲玄那麼好糊弄,沒有接袁香兒這一套。

  「小小年紀,不可過於狂傲貪婪,做事要有分寸。」他說

  他身後的使徒一個個摘下斗笠。有袁香兒見過的皓翰,蒼老邋遢的老者,渾身遍佈蜘蛛花紋的女性,還有一位額伸長長雙角,身上長滿眼睛的年輕男子。一個個放出威壓,身後都拖著長長的妖魔影子。

  袁香兒「哎呀」一聲,捂在衣袖裡的手一鬆,把那顆珍貴的玻璃珠失手掉在地上。

  眾目睽睽之下,那人間至寶掉在地面上,啪嗒摔成幾塊。

  妙道心中驟然一緊,忍不住伸手向前欲救,卻晚了一步。這才發覺碎在地上的不過是一顆凝結了水靈氣的玻璃珠而已,真正的法寶哪有這般容易損壞。

  心心念念的寶物險些碎在眼前的後怕敢讓他勃然大怒,束住雙眼的青色束帶後隱隱現出詭異的黑芒,袁香兒登時覺得四肢僵化,舉動遲緩,幾若石化。她本能地祭出雙魚陣,才稍微感覺好些。

  袁香兒在陣法中站定,雙手成訣,整個院子的地面隱隱浮起陣法的紅光,八方出現八根赤紅色的火柱。

  妙道冷笑一聲,「無知,就憑你這樣的法陣,也能擋得住我嗎?」

  袁香兒:「擋著你當然是擋不住,但毀了一顆水靈珠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妙道皺眉:「你說什麼?你將水靈珠放在何處?」

  「放在何處我不記得了,終歸是在我家院子裡的某處吧。青龍和我說過,水靈珠雖然是龍族至寶,但它其實也很脆弱,這個水系的法寶特別懼怕火焰。被這八卦明火陣一噴,我估計再珍貴的寶物也都毀了。」

  庭院四周,籠著遮天陣,裡面打得再厲害,外面的人也一無所覺。庭院內的八卦方位,各立著一根洶洶烈焰的火柱,但凡驅動陣法,不可避免地整個庭院都會陷入一片火海。水族的法寶,確實經不得這樣的烈火。

  而袁香兒俏生生站在他的面前,身側守著一隻上古神獸,那銀白色的天狼眉心隱約現出屬於使徒的印記,氣勢洶洶瞪著他。還有一隻六眼蛇身的龍蛇族在昏暗中聳立著脖頸,睜著六隻眼睛從高處望下。院牆邊緣綠色的蔓藤瘋長,托著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少年,神色冷淡,殺氣騰騰。

  不過半年不見,這個小女孩的實力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敢和自己抬杠了。她甚至準備了這樣的法陣,就為了和自己談條件。

  妙道看了她半晌,終於慢慢坐下身來,「倒是小覷了你,余搖竟然能教出你這樣的徒弟,你和你師父大不相同,他可沒有你這樣的心思。」

  「過獎,多謝前輩讚譽。比起國師大人您,我還差得很遠。」袁香兒虛心接受表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3 03:57 PM

第九十七章

  「去裡世的路,真的走得很辛苦嗎?」妙道說這句話的時候,又變回了一個關愛後輩的長輩。

  彷彿剛剛氣勢洶洶的人不是他一樣。

  妙道這個人在大部分的時候都顯得矜持冷淡,穩穩端著道統第一人的風範。

  但袁香兒和他接觸得多了,發覺他那看似仙風道骨的表皮下實著掩著殘暴嗜血的岩漿,動不動就會因為抑制不住而爆發一次。

  這是一個扭曲而喜怒無常的人,十分不好相處,哪怕剛剛還春風和煦一個不好就要翻臉不認人。

  袁香兒深恨他對渡朔的肆意折磨侮辱。但為了能將渡朔從他手中搶下來,現在還只能強壓著心中的怒火,小心翼翼同他周旋。

  「是的,前輩。那個世界真是可怕。裡面全是恐怖的魔物。我遇到了一隻豬妖,他試圖讓我做他的寵物。我還被樹靈迷惑,險些陷在一個赤紅色的鎮子裡永遠出不來……進了龍山之後,守門的天吳是不死之身,怎麼打也打不死,他把我們所有人都捲入海底,我差點以為自己無法活著回來。」

  袁香兒一邊慢慢說著,一邊細細觀察妙道,不放過他任何一點細微的神色變化。

  她揣摩著妙道的心態,把自己在裡世新奇愜意的旅行描述得三分真,七分假,顯出其中的千難萬難來。

  就連妙道都不得不點頭道,「確實讓你辛苦了。」

  「快要出來的時候,偏偏還遇到了一隻九尾狐,所有人都差點死在他的手上。」袁香兒眼睛直看著妙道,貌似不經意地在他胸口撒了把鹽。對付妙道這種人一味地討好是沒有用的,他已經習慣被所有人討好,深知你的討好掐媚一種對他的畏懼。

  在和這樣的人談判中,你一定不能完全跟著他的節奏走。

  果然妙道的臉色一下凍住了,「你說誰?」

  「哦,我說那隻雄踞一方的妖王,他的名字似乎叫塗山。」

  一股有如實質的殺氣,以妙道為圓心向四周嘭一聲衝擊開來,掀起一地寒煙。盛夏時節,整個院子的石板地都在那一瞬間結了層薄冰。

  就連妙道身後的四位使徒,都悄悄後退了幾步。

  他們都知道,塗山這個詞,對國師而言是禁忌中的禁忌。這幾年來,從沒有人敢在國師面前提這個名字,這個女孩的膽也太肥了。

  「塗山!」妙道臉部肌肉扭曲,牙關咬得咯咯直響,「你遇到塗山了?他怎麼樣,他如今長得什麼樣子?」

  「他啊,他打扮成一個小姑娘的模樣,撐著一柄紅色的雨傘。我一開始甚至以為那只是一個小女孩。別看他嬌嬌小小,實際上卻異常的強大。我們這些人沒人是他的對手。」

  「你們卻竟然能從他的手裡逃脫?」

  「多虧了青龍大人那時和我們在一起,傷了他一隻手臂。我們才得以僥倖逃脫。」

  「受傷了?哈哈,那個變態的暴徒也有這麼一天。」

  袁香兒繼續刺激他,「國師大人,你那麼恨九尾狐,甚至連一隻小狐狸都一路追殺。為什麼不去裡世,找這隻九尾狐祖宗麻煩呢?」

  你們兩位若是能對上一次,相互解決了對方,我才叫高興呢。

  妙道的面孔變得扭曲,「那個傢伙,遲早有一天,我會滅了他滿門。」

  原來是打不過。即便是妙道也無法獨自殺入塗山的地盤報仇麼。

  妙道漸漸從暴戾的情緒中清醒過來,塗山兩個字,勾起了他童年最為痛苦的回憶。那隻九尾妖狐當著他的面把他的師兄們一個個拍死在山壁上,把教導他的恩師一口咬斷脖頸,就在他的眼前,腥紅的魔獸殘忍地殺死了他整個師門。這個仇恨成為沉重的枷鎖,成為永遠無法掙脫的噩夢,鎖在他的心頭上百年,讓他無從解脫,無一刻安寧。

  妙道的手指扳住冰冷的石桌。石桌的涼意,透過肌膚傳來。

  曾經,這個庭院,這張梧桐樹下的桌子椅是唯一可以讓他得到鬆懈的地方。坐在桌子對面的人,笑語盈盈同他舉杯相碰,一醉解千愁。

  可是那個人他最信任的朋友竟然騙了他。

  妙道抬起手指在梧桐樹下那光潔的石桌面上撫過。那張袁香兒從小趴在上面寫字畫符,師娘坐在那裡曬乾貨分點心的石桌,竟然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簡陋平常的石板上波瀾起伏,先冒出了一點綠色,很快綠層盡染,綠野遍地,出現了山川河流,其上更有雲霧繚繞,細小的飛鳥穿行其中。

  妙道看著袁香兒吃驚的神色,「你還沒見到過嗎?這叫『一桌世界』是從前你師父和我一起做來消遣的。」

  「師父和你做的一桌世界?」

  「那時候我們偶爾切磋一下法術,或是讓各自的使徒比對一下。在這裡面進行比鬥的話,鬧得再翻天覆地都不會影響到外面的世界,不會嚇到余搖的那位凡人妻子。」

  妙道看著袁香兒莫名來了興致,「你不就想要渡朔嗎?你我各出三人,比三場,贏了我的話,渡朔就歸你了。」

  袁香兒皺緊眉頭,

  「阿香。」渡朔突然不顧及妙道,喊了袁香兒一聲,沖著她搖頭。

  「這是我給你的機會,你要懂得珍惜。」妙道慢悠悠地說,「我這個人最討厭被別人威脅,便是你手握水靈珠,也得按我想要的來。否則珠子我即使得不到,你這一院子的人一個也別想活。」

  他沒有給袁香兒考慮的時間,微微一抬手,「皓翰。」

  皓翰單膝跪在了他的身邊。

  額生利角,眸現金瞳,長髮旖旎,精赤的身軀上繪滿詭異的紅色符文,這是一位彪悍又強壯的妖魔。

  「去吧,若是輸了不要回來見我。」

  皓翰縱身躍上石桌,健碩的身影不見了,石桌上的小世界裡,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形身影。

  「讓我先去試試。」袁香兒這邊,時複從托身的藤蔓上下來。

  得知了妙道要來的消息之後,時複執意前來相助,袁香兒本不想將剛剛安定下來的他捲進這件事裡,當然更不可能讓他第一個出戰。

  「還是讓我先去,我先試試他們的實力,阿香和南河你們壓陣。」虺螣也搶著說,聽說妙道要來之後,本來應該回天狼山的她再度找到藉口,待在袁香兒家不肯離去。

  袁香兒正在阻攔這兩人,南河已經縱身躍進石桌的世界裡。

  (我第一場先試試,第二場留給你。若是我們都贏了,他們也就可以不必冒險。)南河的聲音在袁香兒腦海響起,(何況,我早就想和這個皓翰比試一場。)

  他這話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含義,如果我們倆都輸了,時複和虺螣也同樣不用上場,最大限度地保護了主動留下來相助的朋友們。

  在石桌的小世界,無邊的曠野中,銀白的天狼和額上長角的猛虎狠狠衝撞在了一起。

  南河引星辰之力,皓翰降雷電之威。赤紅的隕石從天而降,砸得地動山搖;漫天雷雲中銀蛇亂舞,攪動得飛沙走石。

  戰鬥很快就進入白熱化的程度,皓翰不僅招來雷電,更是從大地深處凝固出一條又一條金屬長刺,淩厲的金刺攜著遊動的閃電,從四面八方攻向南河。他的天賦能力是金系能力,表現為控制金屬和雷電。

  相比起兇狠霸道的皓翰,年輕的南河顯然處於下風。在兇狠的戰鬥中,那身銀白的毛髮很快染上了血色。可天狼從不因傷痛而退卻,傷痛反而激起了他的血性。他的雙眸燃著興奮的戰意,身如魅影,避過金槍電雨,向皓翰猛衝過去。

  「哪裡來的小傢伙,還真的能和皓翰杠上。」妙道身後的妖魔說。

  「是天狼呢,真罕見。天狼都是一群好戰的傢伙。這麼小就能和皓翰鬥一鬥了。」

  「可惜終究還是差一點,遲早要敗下陣來的吧?」

  妙道支著下頜,看得有趣,轉過臉對渡朔道,「想不到啊,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肯為你拼命的人。可惜了,皓翰的性子你也知道,打起來什麼都顧不得,未必會為了你就留手呢。」

  戰場中膠著的二人驟然分開,皓翰哈哈大笑,「你不錯,遲早會成為我的勁敵。但現在還早了些,乖乖認輸吧,還能少受些苦。」

  「現在就妄言輸贏未免太早。我不會輸。」南河身上帶了傷,眼中卻有炙熱的光,「為了不讓渡朔回你們那個變態的主人身邊,阿香付出了很多努力,我必不讓她的努力白費。」

  皓翰的攻擊頓了一瞬間,「無用之功,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能夠同主人相抗衡的力量。」

  就在此時,白日的天空之中,突然裂開一道口子,露出雲層之後漆黑的宇宙和那浩瀚星辰。

  點點銀白的星輝,慢悠悠從天空飄落,鑽入了桌面上的小世界,瑩瑩起光的星輝成群結隊向著南河身上落去。

  糟了!

  袁香兒大吃一驚。

  南河的離骸期已經進入了平穩的尾聲,不再像一開始那麼痛苦難耐。

  每一次星辰淬骨,他只要準備好充足的靈力,在僻靜處閉目打坐,就能安穩順利地渡過。以至於袁香兒最近都不再緊張他的離骸期,將此事暫放在腦後,但想不到在這樣關鍵的時候,離骸期最後一次的淬體重煉卻十分不巧地到來了。

  南河拖著被星力淬煉的痛苦身軀,在場地中勉強跑動,不要說反手之力,就是皓翰那兇猛密集的攻擊,都已經無法完全避開。

  「小南,你出來。」袁香兒站起身來。

  妙道舉袖攔住了她,「不行哦,除非他認輸,或是死了。否則這一場都還不算結束,你不能破壞規則。」

  小世界裡的南河跑動越來越慢,無數的星辰縈繞追隨著他的身軀,給他帶來致命的痛苦,他的額頭落下痛苦的冷汗。一道金色的長刺甚至在他躲避不及之時,穿透了他的小腿,滯留在他的身上,紅色的血液隨著他的奔跑星星點點一路灑落在碧草地間。

  妙道身邊那位雙角多目的使徒,伸手搭上渡朔的肩膀,此妖名窕風,

  「好可憐的喪家之犬。我看你還是趁早給主人認個錯,乖乖歸隊算了,主人的力量不是這幾個小娃娃能夠挑釁的。」

  渡朔蒼白著面色,一言不發。

  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他為很多人流過血出過力。但這一生還未曾讓朋友為自己流過血。南河的鮮血落在大地上,刺痛了他的眼睛,落進了他的心中,點點滴滴都那麼地炙熱,燙得他那顆已經灰滅了的心臟重新滾燙沸騰起來。

  「南河。」他站起身,向著石桌內的小世界喊,「你出來,不需逞強,我便是回國師身邊,也無大礙。」

  坐在石桌旁的妙道就笑了,越倔強的傢伙,屈服之時越能帶給他快感,這樣的場面他很是喜歡,也十分享受。

  他就想看著渡朔不得不彎下那筆直的脊背求他,想看見袁香兒眼中那討厭的光芒熄滅。那種起來年輕而明亮的眼睛,讓他打從心裡不舒服。

  在桌面的小世界裡,外人的聲音無異於驚雷響徹大地,但南河彷彿沒聽見渡朔和袁香兒的呼喊一般,依舊狼狽而笨拙地躲避著,渾身銀白的毛髮幾乎已被全部染紅。

  「算了,我不想欺負你。你認輸出去吧。」就連皓翰都忍不住停下了攻擊。

  「南河,你出來!」袁香兒和身邊的朋友們喊著南河。

  (阿……阿香。)南河的聲音通過契約傳進袁香兒的腦海中。

  (快出來,小南,你先出來,剩下的交給我。)袁香兒急忙說。

  (不,阿香,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感覺很奇妙,我的身體似乎就要發生什麼徹底的變化了。)

  (可是你,你傷得很重。)袁香兒不忍心。

  (阿香,你能不能給我唱一遍那個……就是每次我受傷的時候,你在我身邊念的那個咒。)

  (我只要聽到它,我就會感覺好很多。我一定能撐過去。你相信我。)

  袁香兒恨恨地歎了口氣。

  金鏃召神咒的韻律聲在南河腦海中響起,

  那聲音時而冷冽清透,時而神秘溫柔,令他疲憊痛苦的身軀為之一輕。這個聲音對他來說實在太熟悉了,它在他被群妖追殺,瀕死之際在他的腦海中響起過;在他身負重傷,獨自蜷縮在樹洞中響起過;在他被星力淬體,痛苦難當之時響起過;在他無數次受傷的時候,都曾輕輕傳來,撫慰過他一度破碎不堪的心靈。

  (羌除餘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

  (渡我苦厄……)

  渡我苦厄……

  石桌的世界裡,傷痕累累的天狼身邊彙聚的星輝越來越多,使整隻狼軀都為之爍爍生輝,變得灼眼奪目令人無法直視。

  那銀色的光芒從狼軀中綻放四散,似乎有什麼新生的東西要從那灼眼的星光中誕生而出。

  「殺了他!立刻動手。」妙道站起身來。

  皓翰立刻出手,但已經太遲了,雷電穿過耀眼的光團,毫無反應地被星輝湮沒。

  星光之中,瑩瑩生輝的成年天狼,一身星輝精悍矯捷邁步而出。不論活了多少歲,只有徹底過度了離骸期的天狼,歷經星力重塑身體的天狼,才算得上一隻真正的成年天狼。

  南河抖了抖星輝滿身的毛髮,一路灑落點點銀芒,他的外貌看上去和之前似乎並無多大區別,但當那雄健的身軀從容步出之時;那狹長的眼瞼睜開,如水的雙眸淡淡掃過來之時,所有人的心裡都免不了咯噔一聲。

  原來這才是完全成年的天狼,果然大不一樣了啊。

  皓翰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身體的重心。

  前後不過短短的時間。眼前的南河帶給他的感覺竟然就完全不同了。那隻天狼看過來的時候,竟然引得他的頭皮發麻,心底升起了一股本能的畏懼。

  南河輕輕吐出低語,「請星辰之力。」

  天空中降下一顆流星。僅僅一顆,不像之前鋪天蓋地,遠遠看去那小小的流星拖著長長的火焰破空而來。很快流星越來越大,如瓜果、如車輪、如圓桌、熊熊燃燒的巨大隕石向著皓翰撲面而下。

  戰鬥以意想不到的轉折結束了。

  妙道擰住認輸退出的皓翰衣領,「你是故意的,你輸給他,以為這樣就能幫上你的好兄弟?」

  皓翰舉起雙手,「抱歉主人,我是真的輸了。剛剛結束離骸期的天狼一身未散的星辰之力,實在過於強大。回去之後但憑主人責罰便是。」

  「回去之後再和你算帳!」妙道面色陰沉,將他推在一邊,對袁香兒道,「下一場,你們先出人。」

  袁香兒早早想好,不管下一場敵人是誰,都由自己出戰。她搶在所有人有動作之前,一抬腳踩上石桌。

  腳下彷彿踩了一個空,站定之後,她發覺自己置身一片茫茫無邊的草原,遠處有高地起伏的丘陵,天空飄著縷縷白雲,甚至還有飛鳥偶爾掠過。

  看起來就和真是的世界一般無二,空闊無邊,又沒有真實的生靈,確實是比鬥的好場所。

  遠處的天邊轟隆隆傳來雷鳴一樣的對話聲,

  「阿香你怎麼就進去了。這一場該讓我來啊。」那是虺螣在著急跺腳。

  「阿香,你一定小心,不行就出來,下一場讓我上。」這是時複的聲音。

  (阿香,不要怕。我陪著你。)南河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渡朔卻一直沒有說話,袁香兒知道這位寡言少語的朋友此刻心中必定十分焦急難過。

  他是一位既溫柔又善良的朋友,耗費了上千年的時間守護著人類和山林,以至於被曾被奉為山神。像他這樣的生靈,像他這樣的朋友,絕不該遭遇到那樣屈辱的對待。

  無論如何,拼盡全力,也要贏了這一場戰鬥,贏得渡朔的自由。袁香兒想。

  在她的眼前,緩緩降下一個魔物,那人額頭有著長長的雙角,背生雙翼,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

  「誒,認識一下,我叫窕風。」那隻魔物懸停在空中,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我不想欺負女人,可惜主人的責罰太恐怖了,我可沒有勇氣反抗。」

  袁香兒抽出一張銀符,眯起雙眼,「我剛剛聽到了,你說誰是喪家之犬?這一局就讓你品品自己做喪家之犬的滋味。」

  「哎呀,那麼凶啊?」窕風笑嘻嘻地,「你不就占著你師父留給你的護身法陣嗎?你以為沒有攻擊能打到你身體就有恃無恐了?要知道主人帶我來,就是為了對付你的呀。」

  他後背黑色雙翼張開,渾身上下無數雙眼睛齊睜,烏黑的瞳孔一起向袁香兒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3 04:08 PM

第九十八章

  袁香兒抽出一柄隨身攜帶的小刀,雖然看起來很鋒利,但其實只是她平時用來削水果用的刀具。

  窕風在半空中笑彎了腰:「哈哈哈,我說小娘子,你這真的是來比試的嗎?你不會連血都沒見過吧?那我欺負你的時候可真有點不好意思了。」

  袁香兒沒搭理他,只是雙手握住了刀刃,輕輕一拉。

  是的,她握住的不是刀柄,而是銳利的刀刃。

  張開手掌的時候,鮮紅的血液立刻順著肌膚滾落下來。

  袁香兒的皮膚白皙,那樣突兀的血色就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她單手掐了一個「扭」訣,呵斥一聲:「下來!」

  鮮血更增法訣之威,

  窕風正在說著話,不防她一言不發突然動手,啪嗒一聲從半空中掉落下來。

  袁香兒翻動手指,變幻指訣,再出一「井」訣,道一聲:「陷!」

  窕風頓時陷在地裡動彈不得。

  這兩個手訣都極其簡單,連續出招極快,打得是一個出其不意。但能夠控制住窕風這樣的大妖大概也只有短短一點時間,在這短短的時內,袁香兒左手掐訣,右手駢倆指,靈犀一點,指空書符。

  鮮紅的血液順著白皙的手指流下,滯留在空中,形成了紅光閃閃的血色符文。

  伴隨著符文的成型,草地上浮起一圈紅色的法陣,法陣的十二個方位,若影若現出現十二尊神靈的虛影,地底隱約響起清音吟誦,積天地法則之威,條條紅鎖在陣心出現,一道道束住法陣中心的妖魔。

  「咦,太上淨明束魔陣?」圓桌之外,便是妙道也略微吃驚地坐直了身軀。

  「看不出來啊,人類的小姑娘竟然能有這一手,窕風這個話嘮的傢伙,這下吃了大意的虧了吧。」皓翰摸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旁觀。

  被陷在陣法中的窕風心中暗暗叫苦。他成為妙道的使徒已久,人類術士的戰鬥見了不少。那一個個身軀柔軟的人類法師,難道不是都遠遠站在戰場之外,先念誦,祭符,擺放法器,互相自報家門。更有時候還要花很長的時間,先吵上一架。需要擋在前面放手搏鬥的戰鬥多半交給他們這些使徒。

  誰知道這一次遇到一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小姑娘,看上去倒是秀秀氣氣弱不禁風的模樣,想不到一言不合說打就打,左手掐訣右手符咒,一照面就放大招,自己一時不慎吃了大虧。

  窕風企圖掙扎,那法咒形成的鎖鏈迅速勒得更緊了,把他死死按在地面動彈不得。

  石頭桌外的妙道倒是不急,「太上淨明陣,一隻手就布出來了,真是難得。還是這樣的年紀,翻遍洞玄教只怕也找不出相同資質的孩子啊。余搖倒是尋了個好徒弟。」

  隨後,他冷冰冰的聲音從外界傳進桌面的小世界中,「窕風,你要是敗了,我就折斷你的羽翼,把你困在山河圖中,受一個月的火灼之刑。」

  窕風顫抖了一下,他出生在極陰之地,最怕烈火,只得悶聲悶氣地回答,「知道了。」

  袁香兒在裡世的海外見識過多目的能力,擔心妙道的這位使徒擁有和多目類似的精神類攻擊能力。所以她利用了敵人對自己的輕視,出其不意一開始就是大招,直接將其壓制。

  在這個過程中,她刻意避開了視線,完全沒有和窕風身上的任何一隻眼睛有著視線交匯。

  只在確定捆束壓制住他了之後,向著那個方向稍微看了一眼。

  袁香兒沒有意識到人的思維有時候是跟不上行動的。除非蒙上雙眼,否則即便心裡知道不能和那些眼睛視線交匯,但看見法陣的鐵鍊之下冒氣了濃濃黑煙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凝目望去。

  看過去的一瞬間,袁香兒便知道事情不妙,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眼前的地面上,剛剛還束縛著妖魔的法陣、符文、神像,在一陣風煙霧之後一切都消失不見。綠茵恢復了平平整整的原樣,

  剛剛被束在陣法中狼狽不堪的妖魔,此刻依舊還是初入陣法時的模樣,正懸停在半空中,帶著點輕蔑朝自己說話。

  「誒,認識一下,我叫窕風。」窕風懸停在空中,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我不想欺負女人,可惜主人的責罰太恐怖了,我可沒有勇氣反抗。」

  他說著和剛剛一模一樣的話語,彷彿那一場短促的戰鬥,並沒有真實發生,只不過是袁香兒的一時幻覺。

  袁香兒後退了一步,這不對勁,她肯定陷入了某種特殊能力當中,不能坐以待斃,要想辦法掙脫出來。

  懸停在半空中的妖魔開口對她說話,「你有沒有覺得,在我們做夢的時候,時間彷彿過去很久,有時候甚至在夢中渡過了一輩子,但醒來的時候,發現僅僅過去了一瞬間?」

  「你覺得那只是夢境,其實那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小世界,只要你願意,每一個小世界都有會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在這裡時間的流逝和外界遠遠不同。」

  他帶著磁性的嗓音在空闊的草原上,顯得虛無縹緲,時遠時近,但又令人忍不住細細傾聽。

  「告訴你也無妨,為什麼主人要我來對付你,只因我的天賦能力是任何護身法陣都抵擋不住的。我能夠操縱的,就是你意識世界的時間。」他微微前傾身體,腦袋靠近袁香兒,「時間是一種看上去無害,卻又最為恐怖的東西。」

  袁香兒不信他的話語,她出手祭出隨身攜帶的神火符。窕風挑了挑眉,露出了難看的表情。

  神火鳳凰出現在空中,灼熱的烈焰正正噴向眼前的敵人。

  窕風並不躲閃,任憑火焰將自己瞬間燒為灰燼,灰白的灰燼掉落在草地上,神鳥的身形在空間漸漸消失。

  下一刻,灰燼不見了,草地上熊熊燃燒的烈焰也不見了。

  又恢復了空闊無邊的草原,毫髮無傷的青青草地。這裡沒有建築,沒有人類,甚至除了天空偶爾飛過的虛鳥,再沒有半點生靈的氣息。這一次,就連懸停在空中的窕風都不曾出現。

  但他的聲音卻不知從何處傳來,「人類,是一種十分脆弱的生命呢,肉體脆弱,精神也異常脆弱。太高興了會崩潰,太悲傷也會崩潰。就連長時間的寂寞都承受不住。這樣脆弱的種族,不過是偶有一點小聰明,就自以為能成為世界永恆地主宰,也真是可笑。」

  袁香兒沖著空氣喊道:「你出來!躲在哪裡?」

  「別急嘛。我們有無限的時間。相信我,這個世界漫長的時間會使你陷入瘋狂,絕望,最終自己毀滅自己。你若是太過無聊的話,我可以送你到你的過去,去彌補一下心中曾經的遺憾。」那個聲音至虛無中傳來。

  身邊的景象開始變化,草坪和森林在飛速倒退。

  浮光掠影穿行而過的景象有袁香兒剛剛去過的裡世,繁華的京都,遼闊的塞外,以及溫馨的小院,甚至有袁香兒七歲之前的那個貧瘠破舊的家。

  很快變幻的影像停了下來,她發覺自己身處一個現代化風格的客廳。

  潔白的牆面,潔白的地磚,黑色的皮藝沙發。這是袁香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是她前世的家。此刻她正從樓梯上走下來,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母親。

  「這會沒時間了,我白天還有個會,晚上一起吃個飯。」母親看著手錶,皺著眉頭說。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手心的肌膚傳來大理石欄杆的冰涼感,高懸在穹頂的吊燈,從廚房一溜而過的橘貓,甚至母親嘴角那一抹因為緊張而帶起的不自然的皺紋,都讓她彷彿身臨其境。

  那一次,袁香兒拒絕了母親難得提出的邀請,當晚就遭遇了車禍身亡。甚至來不及和母親和解,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也許,只要此刻在這裡點一下頭,她的命運就會改變,可以留在現世,重新過上曾經的那種生活,

  袁香兒看著妝容精緻的母親,輕輕歎息一聲,「抱歉,媽媽,我約了別人。」

  母親像上一次那樣不高興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等一下。」袁香兒叫住了她,「媽媽,我有了喜歡的人,他的名字叫南河。我想哪天能帶他來給媽媽您看一眼。」

  母親側過臉,輕輕點了一下頭,「好吧,讓我見見他。」

  周圍景像再變,來到了袁香兒七歲那年的袁家村。她手上挎著一個破舊的包裹,大姐抹著淚,二姐哭鬧不休,母親和父親神色愧疚,一家人齊齊站在門口將她送走。

  袁香兒打開包袱,把那片撕掉一半的麵餅拿出來,分給大姐和二姐各一半。

  「香兒,你這是做什麼?」父親伸出粗黑的手掌阻攔。

  「謝謝你們,但是我已經不需要這個了。」袁香兒牽住身邊之人的手,那個人向著她微笑,這是在這個世界上最令她安心的存在。

  她跟著余搖回到小院。

  那一日,在梧桐樹下的石桌前,余搖蹲下身,對她說道:「香兒,人間生死聚散理應順其自然,本不該過度執著。」

  此刻,師父的這句話聽在心中不異於驚雷響起,袁香兒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師父,什麼生死聚散,你到底要去哪裡?你為什麼不告訴香兒!」

  余搖低下頭看著她,那眼眸清透深邃,彷彿裡面有深淵,有大海,承載著深海中萬千世界。

  這一次,袁香兒沒有昏睡過去,她清晰地看見,從余搖眼眸的深海中,緩緩遊出兩隻小魚,一黑一紅,搖頭擺尾遊過無限空間,進入了自己的眼中。

  「不要怕呀,香兒。這是在我們自己的家,師父會守護著你的。」

  這一句話師父當年沒有說過,此刻到底代表著什麼意思?穿越了漫長時空的袁香兒只覺腦海中迷迷糊糊,似乎有無數巨大的聲響在她的腦海中不斷響起。

  她猛然間驚醒,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時,身在何地。

  依舊被太上淨明咒束縛在法陣中的窕風吃了一驚,在他眼前的人類女孩,明明已經中了他的幻陣,陷入無窮無盡的時空中去了。依照經驗他只需稍微等待片刻,這個人類就會在漫長而無限的時光中迷失自我,最終消散崩潰才對。

  隨知道那個女孩竟然能自己掙脫出來,她猛然睜開眼睛,大口喘著粗氣,卻在看見自己之前,迅速抽了一條絲帕,蒙住了她的雙目。

  「沒有用的,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醒來,但你已經中了我的幻陣,我就能無數次地再讓你陷落進去。」窕風無奈地說,「不然你還是乖乖認輸吧,渡朔左右是一隻妖魔,和你們人類又有什麼關係呢。犯不著這樣為他拼命吧?」

  袁香兒不搭話,盤膝在地上坐了下來。

  果然,即使閉上了雙目。窕風的模樣依舊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那佈滿身軀和手臂的眼睛齊齊睜開,在袁香兒避無可避的腦海裡,對上了她的視線。

  周圍的景象變得很快,這一次出現的大概是未來的景象。厭女坐在漆黑的梧桐樹上,扶著樹幹低著眉眼,孤獨而小小的身軀下,立著一塊厚重的墓碑,墓碑上無字,僅僅雕刻著一對女孩玩耍著玲瓏金球的畫面。

  韓佑之騎著高頭大馬在街道上迎娶妻子,而被他趕出家門的虺螣正趴在袁香兒的院中喝得爛醉如泥。

  而袁香兒自己也開始一點一點的變化,光潔的肌膚爬滿了皺紋,脊背佝僂,鬢髮如霜。她垂垂老去,只有南河依舊是年輕的模樣。南河伸出雙手,捧起袁香兒蒼老的臉,想要低下頭親吻她。

  「將來的事,並沒有發生,大概是你強行為我編寫的,一點都不真實,所以我沒辦法產生代入感呢。」閉著眼睛的袁香兒開口說話。

  窕風趴在法陣中不滿地說:「哪裡不真實了,這些就是你要面臨的命運。」

  袁香兒就笑了,她伸手摘下眼上的手絹,「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即便是老了,行動不便,也不可能這樣羞羞怯怯地等著南河來親近我。」

  地面上的草坪開始浮動變幻起來。這一次卻是窕風驚訝地發現自己浮起到了空中,他正被這個桌上的小世界排斥,他施展不出法力,身軀又被束縛,只能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拋出了這個小世界之外。

  「你,你,你幹了什麼?」他的喊聲還遺留在半空中。

  袁香兒看著他消失的位置,低頭輕輕撫摸生長在這個世界裡的青草,那些柔軟的草葉仿若有靈一般,纏繞住了她受傷的手掌,在那裡輕輕摩挲,很快袁香兒手心的傷口止住了流血。

  「你可能不知道吧,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我恐怕真的不是你那種能力的對手。」袁香兒看著那些柔草,「但這裡,是不一樣的,這可是我師父製作的小世界,這裡是我的家呢。師父他特別護短,從沒有讓我在他身邊被欺負過。」

  她在被窕風控制住意識的當口,感受到了師父遺留在這裡的靈力波動。那股熟悉的靈氣鼓舞了她,讓她找到了操縱這個小世界的辦法。

  這裡是余搖和妙道一起建築的世界。妙道能夠操控,身在裡面的她也同樣繼承了控制這個世界的辦法。

  袁香兒從小世界裡出來,對她來說,彷彿歷經了前世今生那麼漫長的戰鬥,但對於外面的旁觀者,他們的戰鬥極其短暫而不可思議。

  在他們的眼中,一進入石桌內的世界,袁香兒就迅速出手,束縛住了強大的妖魔。隨後,她不知道為什麼呆立當場,又坐在草地上打坐了片刻。這場戰鬥就莫名地結束了。

  但不管怎麼說,先出場的是窕風,也就意味著他們取得了勝利。

  虺螣和時複都高興地雀躍起來,他們甚至不用參與戰鬥,就已經勝利了。即便是渡朔那克制而緊繃的面部線條,也都隨之微微放緩。

  (阿香,你怎麼樣,你看起來好像很疲憊。)南河伸手扶住了袁香兒的手臂,在她腦海中說話。

  (我沒事,就是累了點。)袁香兒沖他笑,經歷了那麼多的時空,她確實在精神上極度疲憊。但不管怎麼說,結局是好的,她打從心底高興。

  妙道面色陰沉地看著眼前興奮雀躍的幾人。窕風幾乎不敢看他的面孔

  妙道的視線其實看不見真正的事物,但他依舊能感受到眼前這些人的歡快。

  她有著年輕的生命,必定有著一雙明亮又清透的眼睛。她正和魔物們親密無間地拉著手歡笑,人妖之間毫無芥蒂,活得那樣輕鬆愉快。

  在這棵梧桐樹下,就在這張石桌旁,也曾有一個人這樣目光明亮地看著他,同他高談闊論,舉杯相碰。那時候自己的眼睛還沒有瞎,世界也不像如今這樣一片黑暗。

  「阿妙,你要學會放下仇恨,否則你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快樂。」那個人輕輕鬆鬆地對他說。

  你懂什麼,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憑什麼能笑得這樣歡樂。

  「第三場,我親自下場。」妙道冷冷開口。

  「什麼第三場?」袁香兒吃驚道,「我們說好比試三局,我已經贏了兩場,就算是贏了,根本不用再比第三場。」

  「我不管,說好三場就是三場,」妙道站起身,摘下頭上的竹笠,傾瀉出一頭蒼白的長髮。年輕的肌膚,衰老的長髮,絲絲濃黑的煙霧從覆蓋雙眼的束帶邊緣洩露。不再像是人類,彷彿幽冥中回魂的惡鬼,

  「第三場,你們由誰來。」惡鬼勾起紅唇笑了,一步步向他們逼近,「在我這裡可是沒有認輸一說,死亡才是最終的結局。

  「你這個人怎麼能這樣,你這是不講道理。」虺螣氣憤道。

  袁香兒攔住了她,憤怒的魔鬼,如果執意殺戮,其實是沒有道理可以講的。

  怎麼辦?袁香兒腦中急轉,拼命思考應對之策。

  實在不行,還是我來,有師父的雙魚陣護著,他不一定殺得死我。

  「既然他們已經贏了,那我就是阿香的使徒了。你非要比第三場,就由我再和你打上一次。」渡朔的聲音響起。

  「很好!」妙道回過臉看那個令他厭惡的,一直不肯向他屈服的妖魔,「今天就讓你知道屈辱的死去是什麼滋味。」

  「不行!」袁香兒出手攔他,「國師,你要鬧到如此地步,我就是拼死也再不可能將水靈珠給你。」

  「若是你執意要戰,我來做你的對手。」南河同樣出手阻攔。

  就在鬧得不可開交之時。院子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哎呀,怎麼這樣熱鬧。」雲娘的身影出現在了院門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6-13 04:15 PM

第九十九章

  看見雲娘突然出現,袁香兒第一個反應過來,她迅速趕到門邊,迎接雲娘。

  她其實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對雲娘表現出過於重視,以免引起妙道的注意。

  但也正因為真正重視,使她不敢拿雲娘的安危冒險。

  「師娘,您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袁香兒將雲娘護在身後,開口詢問。

  「啊,因為兩河鎮那邊似乎發生了點事,所以我和吳嬸她們就提前回來了。」雲娘越過她的肩頭看向院內,露出一臉意外欣喜的神色,「啊,這不是阿妙嗎?好多年沒見到你了。」

  劍拔弩張,暴戾狂躁的妙道被這一聲「阿妙」喊住了。

  阿妙是他俗家的小名,後便取了妙字為道號。已經多少年沒聽過有人用這個稱呼喊他。可以說這個世界上還敢這樣叫他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

  從前,就在這個院子裡,就時常有人喊這個名字。

  「阿妙,你來得正好,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阿妙,我又新得了個法陣,你快般我參詳參詳。」

  「你們倆別忙啦,快來吃飯,阿搖,喊阿妙一道進屋。」

  ……

  雲娘向妙道走去,袁香兒急忙伸手攔她。

  雲娘笑著和她解釋:「香兒,你可能不認得,這是你師父的好友,從前常常來家裡的。」

  袁香兒盯著妙道,不讓雲娘過去。不止是她,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些好奇妙道的反應。

  那位片刻之前還殺氣騰騰,揚言非要見血的國師大人,此時一動不動地站著。青緞覆面,唇線緊繃,沒有人知道他想做些什麼,沒人知道他下一刻會不會暴怒出手,傷人性命。

  只見那位素來倨傲的國師呆愣了片刻,整理衣袖拱手為禮,微微低頭稱呼了一聲:「大嫂。」

  「這都有多少年沒見了。」雲娘乍見故人,心中高興,「阿搖時常念叨著你,要是他知道你今日來了,一定很高興。」

  妙道的嘴抿得更緊了,沉默著一言不發。

  「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吃飯。家裡還一直留著你喜歡喝的秋月白。我再去廚房做幾個小菜。」雲娘熱情地招呼多年未見的朋友,起身去廚房收拾酒菜。

  這下不止是袁香兒等人感到吃驚,就是妙道身後的幾個使徒都大感新奇,他們的國師大人什麼時候對他人這樣恭恭敬敬。即便是在皇帝面前,他也從不低頭行禮的。

  窕風仗著妙道看不見他,在妙道身後使勁沖著皓翰幾個打眼色。

  主人這是怎麼啦?什麼時候見過他這麼懂禮貌的啊?他和這位娘子原來認識啊?你們誰知道到底發生了啥?

  皓翰看他一眼,示意他注意收斂。

  雲娘高高興興進屋去了。妙道收回衣袖,面色陰晴不定地站了片刻。

  他突然抬起手臂,劍指淩空,靈氣流轉,終末一點,眼前的地面上便亮起一個圓形法陣。

  那是締結使徒契約所需的法陣。

  他出手抓住渡朔的衣領,把他推進陣法中。

  「不就是想要這隻鶴嗎?給你便是。」妙道對袁香兒說,「必須用我的法陣結契,不許用你那個改得亂七八糟的陣圖。香兒,將來你會知道,沒有懲罰和約束,這些卑劣的傢伙,根本不會真心服從你,將你的命令放在心上。」

  袁香兒心中大喜,這時候當然不會跟他抬杠:「好的,前輩,都聽你的。」

  妙道:「不許給他解開契約,不許放歸他回森林。」

  袁香兒連連點頭:「不放,不放。肯定不放。」

  等你一走,我就讓渡朔和胡青回天狼山去,逍遙自在地生活,氣死你。

  他們兩人同時向法陣內輸入靈力,袁香兒順利從妙道那裡接收了渡朔的使徒契約。

  當她清晰地感覺到和渡朔之間建立起某種聯繫的時候,她欣喜地知道自己謀劃已久的心願終於達成了。

  袁香兒看著坐在法陣裡的渡朔,渡朔也正在看她。第一次見到渡朔的時候,他身披鐐銬,眼中荒蕪一片,了無生趣。

  但此刻的渡朔,眼裡有光,有希望,帶著笑。

  如果不是怕刺激到妙道,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袁香兒此刻開心地幾乎想要跳起來歡呼。

  「水靈珠。」妙道向她伸出手。

  袁香兒取出水靈珠的雄珠,交給妙道。那顆可以看見雄珠周邊情形的雌珠依舊悄悄留在自己的衣袖中。

  妙道看了一眼水靈珠,收進袖中,不再說話。他甚至沒有和進屋的雲娘打招呼,轉身徑直向外走。

  帶來的使徒一個個跟在他的身後,窕風想到自己有可能受到的責罰,愁眉苦臉地跟著出去。

  皓翰輕輕拍了一下渡朔的肩膀,跟著走出了院子。

  他們一走,院子裡的大家迅速擁抱在一起,快樂的歡呼聲從每個人心底溢出,滿溢了整個庭院。

  胡青帶著時駿、三郎、烏圓和錦羽等在確定安全之後回來,幾個小傢伙聽說成功了都很高興。炮彈一樣從院門外衝進來,圍著渡朔打轉。

  渡朔性情溫和,時常在路途中化身飛禽,載著這些腳力不足的小傢伙飛行。他們都和渡朔十分親近。

  「渡朔大人,您沒事了?」

  「真是太好了,恭喜渡朔大人呀。」

  「以後一直都可以和胡青姐姐渡朔大人在一起玩耍了,氣死妙道那個老賊了吧,哈哈哈。」

  「咕咕咕咕,咕咕。」

  胡青是第一個跑進庭院地,但她卻提著裙擺站在院門口,只是看著庭院中的一幕,胸膛起伏,眼眶裡亮著水光,

  「阿青。」渡朔向她張開手臂。

  那個從小就不管不顧,總是遠遠跑來一頭撞進自己懷中的小狐狸,這一次卻罕見地隱忍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胡青移動腳步,慢慢走上前,看著梧桐樹下重獲自由的山神大人,眼框裡噙著淚,眼眸中含著笑,

  「真是太好了,渡朔大人。」她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轉身就離開了,她怕多待一刻,就再也壓制不住心中那烈烈燃燒的一團火焰,使它噴薄爆裂出來。

  此時有風吹過,風裡帶來嘩嘩的樹葉聲,

  渡朔張開了手臂卻沒有抱到自己的小狐狸,他皺起了眉頭,只覺懷中空落落的,莫名有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

  胡青離開他的身邊,走到袁香兒身邊,拉住了她的手。

  「別哭啊,」袁香兒說,「高興的事。」

  「你這樣說,我更想哭了。」胡青眼淚掉下來了。

  「別哭了,晚上我們喝酒慶祝一下?」虺螣和她們擠在一起。

  袁香兒:「好,多做點菜,喝點小酒,把大家都叫上,熱鬧熱鬧。」

  到了夜裡,院子裡點起了篝火,大家把酒言歡,慶祝渡朔獲得自由。

  「師娘,那位妙道真的是師父的朋友嗎?」袁香兒坐在雲娘身邊挽著雲娘的胳膊問。

  「是的呢,以前阿妙常常來家裡,你師父和他十分要好。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不再來了。」雲娘回憶起往事,「本來說好了留他吃完飯呢,怎麼突然又走了,他以前並不這樣。」

  「師娘,我很不喜歡那個妙道。三郎、胡青和渡朔,都差一點被他給殺了。」袁香兒把自己雙手的傷痕給雲娘看,「下午我和他還打了一架,打得十分兇險,幸虧師娘你及時回來了。師娘以後都離他遠一點好不好?」

  雲娘聽了袁香兒的述說,看著她手掌上的兩道刀口,心疼地直哎呀,「怎麼會這樣,阿妙怎麼能這樣。」

  妙道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便是雲娘也說不上來。

  袁香兒能感覺到,相比起對其他人,妙道對她有一股延續自師父的照顧之意。特別是自己以晚輩的身份稱呼他,而不是喊他國師的時候,他經常能夠洩露出那麼一絲的關照之情。

  可是他對自己同樣有一股莫名的憎恨,似乎就不願意見到自己順遂如意,不願見到自己和身邊的妖魔們愉快相處的樣子。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矛盾又扭曲的人,殘忍且變態,偏偏還那麼強大,擁有可怕的力量。袁香兒真的不希望和他有過多的接觸。

  「你們這裡這麼熱鬧啊。」一個聲音從院牆外的樹頂上響起,「還有好多好吃的。」

  大家抬頭一看,意外地看見一位熟悉的身影。

  「孟章!你怎麼來啦?站在樹頂上幹什麼,快下來。」袁香兒欣喜地招呼突然來到人間的青龍。

  孟青從高高的樹上一躍而下,「我只是路過,順便來看你一眼。」

  她的本體在龍山沉睡,分身從安全的角度來說,應該守在龍山附近。怎麼順路也順不到浮世這麼遠的地方來的,

  袁香兒也不揭穿她,「手怎麼樣,修好了嗎?」

  孟章就把自己的手臂給她看,「還不太能動,勉強先補上了。」

  時家兄弟抑制著興奮過來見禮,孟章卻只是十分冷淡地向他們點點頭。

  「幹嘛對時複、時駿這樣冷淡啊?」袁香兒悄悄問她,

  「你沒做過母親,所以不知道。做家長就是應該這樣的。」孟章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歪曲信息,一本正經地說。

  她取出一罐裝在貝殼裡的膏藥,遞給袁香兒。

  「這是什麼?」袁香兒好奇地問。

  「消除疤痕的靈藥。」孟章用下命令的口氣,「等我走以後,你替我拿給他。」

  時複的眼瞼上有一道很長的疤痕,是小時候在鬥獸場搏鬥留下的,那道扭曲的疤痕使他本來俊秀的面孔看起來有些兇狠,年紀輕輕就留下這樣顯眼的疤痕,使他不管走到哪裡都免不了會被路人多注視幾眼。他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心中想來還是介意的。

  袁香兒沒聽孟章的,抬手把時複叫了過來,「時複,你來一下。」

  時複向這邊走來。

  「你母親有東西要給你。」袁香兒說。

  孟章彆扭地生氣了,豎起眉頭瞪袁香兒。

  袁香兒推了她一把,「愣著幹什麼,快給他,人家等著呢。」

  孟章只好不情不願地把貝殼放在時複手上。

  「給我的嗎?多……多謝母親。」少年高興的聲音響起來。

  本來撇開視線的孟章轉過眼看了一眼。

  眼前的少年面色通紅,眼睛亮晶晶的,雙手十分珍惜地捧著那個對青龍來說並不算什麼的藥膏。

  收到這麼點東西就那麼開心嗎?

  好像挺可愛的,養幼崽也不是那麼無聊地嘛。不負責任的母親這樣想著。

  「阿香,你們來一下。」虺螣悄悄喚她們。

  袁香兒拉著孟章一起過去。

  虺螣攏著大家悄悄說,「阿青讓我們幫她一下。」

  袁香兒就抬頭看胡青。

  胡青的臉蹭一下就紅了,她紅著面孔把腦袋湊過來,貝齒輕咬紅唇,一雙秋瞳悄悄瞥向和南河他們坐在一起的渡朔,終究還是把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大家幫我一下,幫我……灌,灌醉……他。」

  「灌醉你的渡朔大人?你今天膽肥了?」袁香兒興奮。

  孟章來勁了,「你想今天就拿下他?」

  「我今天真的是實在太高興了,這心裡一直砰砰直跳,我管不住自己,也不想管了。」胡青捂住了臉,「今天晚上我必須和渡朔大人說明白。」

  袁香兒端著酒盞到渡朔身邊,「渡朔,來我們喝一杯。」

  渡朔站起身,和她碰了一下杯子,一飲而盡,

  「阿香,以後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渡朔的聲音很輕,話卻說得很重。

  「我要你的命來幹嘛,」袁香兒給他添酒,「你若是要謝謝我,就和我喝上三杯酒。」

  兩位生死相交的朋友坐在梧桐樹下,共飲了三杯烈酒。

  袁香兒退回去,虺螣又過來敬酒。虺螣和渡朔本無交情,這次卻特意冒險留下來幫忙,渡朔心中對她感激,來者不拒,喝了數杯。

  虺螣面色微紅地回去了,孟章又找上門來……

  渡朔的酒量極好,大家輪番敬酒,他始終穩穩地坐著。虺螣已經趴下了,袁香兒和胡青都微醺帶酒,幸好孟章是個沒底的海量,抓著渡朔你來我往,終於讓那位穩重端方的男子帶上了酒意。

  「我喝得有些多了,容我先告退。」他扶著案桌站起身,化為一隻蓑羽鶴,搖搖晃晃向榕樹飛去。

  沒飛好,半途掉下來一次。

  一隻膽大包天的九尾狐狸帶著跑了出來,叼上他就跑。

  浪漫的夏日之夜裡,遠遠傳來渡朔無可奈何的聲音,「阿青,別胡鬧,放我下來。」

  袁香兒看著跑遠了的狐狸,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狼,

  「小南,你今天怎麼沒有喝醉?」她找到了從前一杯就倒的南河。

  「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渡過了離骸期,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了。」南河似乎很高興,「阿香,我們兩喝一杯。」

  「是這樣啊。」袁香兒卻不太開心,「可惜了,少了很多樂趣。」

  他不知道,他喝醉的時候在羅帳裡有多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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