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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 蜜寵小青梅【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07 AM     標題: 千尋 - 蜜寵小青梅【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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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來自21世紀的沈青非常明白天才的道路註定是寂寞的,
向來是學霸的她即使到了大穆朝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就會輸給誰,
她扮成男孩上書院,九歲考中秀才,十一歲考上舉人,
傲視群雄的寂寞人生在遇到殷宸時被終結,
他不僅長相是她的菜,身為師兄的他對她也特別照顧呵護,
書院裡妒恨她的學子不少,但敢招惹她的無一例外全被他狠狠修理了,
他不止在生活上呵護她,她心裡的傷他也妥帖的治療修復,
他鼓吹她自己擇佳婿開創新人生,毛遂自薦的同時還不忘深情告白,
更以鎮國公的身分向她求親、做她的靠山,讓那些人再也不敢找她麻煩,
兩人婚後生活也是蜜裡調油和和美美,她真的以為嫁給他是值得的,
誰知皇上一紙讓他娶平妻的賜婚聖旨,生生斷了他們甜蜜恩愛的情分……



【出版日期】 2019年04月12日
【出版社名稱】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藍海E66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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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08 AM

第一章  沒娘的孩子像根草

  靈堂前,一身素白的女孩垂頭跪著,約莫七、八歲模樣,有點瘦,蒼白的臉龐有著不合乎年齡的平靜沉穩,小小的手掌燒著冥紙,漂亮的眼睛盛滿哀傷。

  她其實……並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但她來了,並且留下。

  她是個不被疼愛的孩子,用一輩子的努力換來令人羨慕的身分,就在她以為人生從此順遂的時候,她來了這裡。

  她不甘心無數的努力、無數的掙扎化為烏有,她竭盡全力放聲大哭。

  「瞧,女兒哭聲多麼響亮有勁兒啊,肯定是個聰明孩子。」

  是這個充滿寵溺的聲音止住她的啼哭,也是這個男人溫柔的眼神讓她決定留下來。

  她從來不知,擁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爹是什麼感覺。

  然後軟軟的嘴唇吻上她的臉,她說:「慧極必傷,我不捨得女兒和我一樣。」

  男人說:「不怕,將來給她找個和我一樣、對妻子一心一意的男子,便無人能教她受傷。」

  那是她的爹娘,深愛彼此、也深愛女兒的爹娘。

  有這樣的疼愛,她不哭了,她認賠,她相信可以在這個世界活得美好。

  她的爹沈節是五品同知,一個重禮守禮遵禮的溫潤男子,她的娘邵蕙娘是太醫的獨生女兒,他們因情合愛濃結為夫妻,他們約定一生一世,這樣的父母親,彌補了她心中的不平。

  然……情況在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

  在母親第一次流產之後,小產過後的女子,必須養好身體才能再孕,但祖母的催促讓母親心急,之後,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小產讓母親的身體越來越虛,直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

  半年前,嚴厲的祖母與外甥女柳氏合謀,使出一招生米煮成熟飯計,造就事實,父親不得不娶表妹為妾。

  柳氏是個兩面三刀的偽白蓮,父親毀諾已教母親心死,而偽白蓮加諸在母親身上的委屈,更令她生不如死。

  她病、她弱、她吐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沈青知道爹的為難,但不原諒他的軟弱。

  他不該在世道底下妥協,不該為當孝兒失信于妻子,他的懦弱造就母親的死亡。

  所以她恨他,恨一個疼她、愛她、寵她到極點的男人。

  娘吐血後,病得無法下床,柳氏到母親病床前炫耀。「我懷上了,沈家有後,婆婆和相公的心願終於可以圓滿。」

  沈青看不得她的驕傲,冷眉笑道:「你知不知道近親通婚,容易生出畸形兒。」

  偽白蓮憤怒,狠狠扇她一巴掌,清晰的五根指印留在沈青的臉上。

  她頂著指印,被強拉到祖母面前領罪,罪名是詛咒親弟,她一句話都沒說,筆直地跪在廳堂前,任憑裘嬤嬤的戒尺不斷打在掌心,很痛,但她不哭喊,只是冷笑地看著高高在上的沈老夫人。

  爹下衙後知道消息,緊趕慢趕,把她從戒尺下救回時,她的手指已經腫得無法彎屈,沈青沒哭,只是淡淡地對父親說:「是你的錯。」

  四個字,像一顆巨石狠狠撞上他胸口。

  她當然明白,那不是爹的錯,而是規矩、是環境、是無數無奈造就這場錯誤,但她不原諒他,不原諒深愛自己的男人。

  父親氣急敗壞,沖到祖母面前質問,「您要把青青打廢嗎?她只有八歲,她是我的女兒啊!」

  至今她仍然清晰記得,祖母說:「你以後會有更多的兒女。」

  閉上眼睛,這句話讓在挨打時沒哭的沈青眼角滲出淚水。

  之後,她塗上厚粉在母親跟前盡孝,她說著笑話,一個接一個,想逗母親開心,但母親拉過她,蒼白的五指抹去她臉上細粉,露出鮮明的紅腫,她愛憐地看著她,問:「痛嗎?」

  她說謊,用力搖頭,「一點都不痛,還癢著呢。」

  娘哭了,淚水墜跌胸口,在那裡燒出大洞。

  娘把她抱在懷裡,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像小時候一樣。她說:「你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讀文,四歲作詩,你不知道你爹有多驕傲,我常想,如果你是個男孩就好,你那樣聰明早慧,定能撐起沈家家業。」

  「我可以的。」即使她是個女子。

  「青青,娘錯了,娘不該放任你的固執,天不就我、我便就天,世上沒有什麼可以一成不變,你為娘抱屈,可娘為你更擔心,你才八歲啊,你沒有能力和祖母、和家族世道對抗,你必須學著低頭,懂嗎?」

  她靜靜地聽著娘的話,慧極必傷,若這是她的宿命,那麼她就要有與傷害正面對決的勇氣。

  「你爹愛你,只是世間賦予他太多責任,不容許他把全部心力用來愛你。」

  沈青不想聽這話,她說:「娘,給我唱首歌吧。」

  邵蕙娘輕歎,她知道女兒沒把話聽進去,只是她從來都勉強不了女兒。

  她唱歌,那是她為女兒唱的最後一曲,是留給女兒的最後一抹溫柔。

  那個晚上,娘死去,沈青留在這個時代的理由之一,消失。

  父親聞言趕來,他抱著沈青,不斷告訴她,「別怕,你有爹,你還有爹。」

  還有爹嗎?早就沒有了吧!

  沈青僵硬著身子,寒聲道:「放開我,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

  她是個壞女生,無力對抗強權,只能傷害最愛自己的人。

  爹一怔,鬆開手,她歪著頭,冷眼看著他的疼痛,她不心疼,反而再朝他射去一箭,她說:「從此時、此刻起,我再沒有爹。」

  丟下話,她殘忍地欣賞淚流滿面的爹。

  她告訴自己,在他點頭讓偽白蓮進門那天,在他洞房花燭、娘卻高燒不已那夜,在他讓偽白蓮受孕那刻起,他再不是她的爹。

  客人陸續進門祭奠,披麻帶孝的沈青行禮如儀,小小身子收納起大大的仇恨,僵硬的小臉有著早熟的怨恨。

  「下雪了。」從屋外走過的奴婢發出一聲輕呼。

  下雪?那麼梅花開了?想起愛雪、愛梅,熱愛冬天的娘,想起和爹娘玩雪的日子……她瘋了似的丟下手上的冥紙,跑進柴房,抓起一把斧頭奔進花園。

  斧頭很重,可她咬牙提起,她的力量很小,但她硬是抓著斧頭,死命朝樹幹砍去。

  紛亂場面、紛亂的片段,不停在腦中上映——你

  柳氏捧著熱茶,對邵蕙娘道:「梅花結苞了呢,今年我會代替姊姊收取雪水,為相公烹煮一壺好茶,迎著清冽梅香,為相公撫琴,但……彈哪一首呢,要不,彈姊姊最拿手的鳳求凰?」

  邵蕙娘沒回答,唯有垂眸暗自神傷。

  沈青嘴硬,她一面倒茶一面說:「別忙,那是正室嫡妻做的事,身為產子器具,你只要負責下蛋就行。」

  下一刻,杯子傾斜,熱水往她身上潑去,驚天動地的驚叫聲響起,之後她在佛堂前跪了三個時辰。

  沈青覺得不虧,只恨手臂無力,沒能將熱茶潑得更高,毀掉那張醜臉。

  深吸氣,再鼓起力氣,用力砍下一斧頭。

  她不會讓柳含湘取代母親,那是她和爹娘最美好的記憶,不容許任何人染指。她死命抓住斧柄,目光帶著淒厲,用力砍去!

  虎口裂開,滲出鮮血,點點鮮血滴在雪地上,映出幾分慘烈。

  奴僕們紛紛圍上來,勸道:「小姐,別啊,你這是幹什麼吶?」

  「小姐,住手,那是夫人最愛的梅樹呀!」

  所有人都極力阻止,唯有沈節靜靜看著女兒悲傷的背影,說:「讓她去。」

  就這樣,安靜的院子、孤獨的男人、悲傷的女兒,以及一聲聲敲在心頭的斧頭撞擊聲。

  她不會停止,她堅持把它砍倒……

  突地,一雙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寬厚的胸膛護著她的後背,他說:「我幫你。」

  鐵器撞擊木頭的聲音,一下一下在偌大的花園中響起。

  沈青捧著書,逐字逐句讀著,安靜沉穩,彷佛母親的死對她沒有影響似的。

  沒有人知道她是個怪物,越是大悲大痛,她越是冷靜,越是傷心,她越喜歡讀書,好像書本是她的解藥似的。

  是的,前世就是如此,學校是她的避風港,成績是她的萬靈丹,學習是她填補傷口、製造自信的最佳材料。

  傷口未愈,手心裹著棉布,疼痛干擾不了她,只有心痛可以。

  母親下葬已經十天,她一直待在母親屋裡,她很清楚父親經常在屋外徘徊,但她對他的哀傷視而不見,她是個壞女兒,她知道的。

  門被踹開,幾個婆子沖進來,不由分說地抓起沈青,幾下功夫,將她捆成一隻粽子,可她平靜的臉上沒有受驚的表情,只有了然的笑意。

  才十天吶,柳含湘未免太心急了,無妨,自己就等著她出手。

  一路推推搡搡,她被帶到祖母跟前,祖母端著嚴肅面容冷眼看她。

  這張臉也曾對她露出慈藹笑容,直到母親生不出兒子,父親第一次拒絕納妾,從那之後,她就將自己和娘視為眼中釘。

  如今兒子順她的意,她有新媳婦、有未出世的孫子,她該開心不是,何必再擺出這張臉,嚇誰吶?

  沈青斜眼看著跪在旁邊的小蓮。

  小蓮低著頭不敢與小姐對視,她是沈青的貼身丫頭。

  沈青失笑,這麼快就被收買?人心,果真是最廉價、最沒節操的東西。

  「說,為什麼讓人給柳姨娘下藥?」沈老夫人一雙炯亮眼睛盯著她看。

  她沒辯解,只是淡淡地與祖母對峙。

  下藥?這個理由找得不差,外公是太醫,她確實從娘手中學了點醫術。輕笑一聲,她問:「祖母相信?」

  「不是你做的,你可以實說。」

  「實說有用嗎?母憑子貴,她便是有再多骯髒心思,祖母也會視而不見,對不?哪有什麼事比沈家子嗣更矜貴。」

  這是連辯解都不願?沈老夫人頭痛,脾氣這樣硬……邵氏把她教壞了,讓她不懂得作為女子該有的柔和謙卑,不能放任她這樣下去,得好好教教。「你說的對,沈家子嗣確實比什麼都矜貴。你自己說,該怎麼罰?」

  「杖斃?七尺白綾、二兩砒礵還是送往家廟,隨祖母作主。」沈青淡笑以對。

  沈老夫人皺起眉心,才八歲的孩子,怎會有一雙看透世事的清冽目光?面對危機,她不驚不懼、穩如泰山的氣度,即使自己在世間沉浮多年……也無法做到。

  她……若是個男孩就好了。

  「那就去家廟吧。」沈老夫人歎道,這一局是柳氏輸了,她雖得到想要的結果,但將失去兒子的心。

  「不行。」沈節大步進來,他跪在女兒身邊,對母親道:「送去家廟,青青的名聲就毀了,我不允許!」

  「你在乎她的名聲,可你看看,她在乎嗎?」沈老夫人氣道。

  「她不在乎,我在乎,她是我的女兒,我和蕙娘的女兒!」

  沈老夫人咬牙,這是她最痛恨邵氏的地方,就算她再失敗,兒子的心也不曾背棄過她。「好,那你說要怎麼處理?柳氏肚子裡那個,我要他平平安安生下,不許任何人折騰!」

  他看著女兒固執的臉龐,心疼道:「送去莊子吧,多派幾個人過去伺候。」

  這是他能想到最周全的作法。

  沈青抓住他的罪惡感,道:「送我去外祖母家吧,娘不放心外祖母,我有義務代母盡孝。」

  沈老夫人輕哼一聲,自家祖母不盡孝,倒想著給外祖母盡孝?

  沈節與女兒對視,她的眼神裡帶著祈求。

  自柳氏進門,她再不曾對自己做過任何要求,緩緩吐氣,他道:「就這麼辦,算是我們父女為蕙娘盡一份心。」

  離開沈家這天,雪下得很大,沈節親自到門口送女兒,心底眼裡滿是心疼。青青這樣小,剛失去母親,又要與父親遠離,這是誰造成的?

  「等柳姨娘的孩子出生,爹親自去接你回來。」他伸手想摸摸女兒的頭。

  沈青頭一偏,避開。「不必了。」

  不道再見、沒有臨行一瞥,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生活八年的沈家。

  離京的這天,她並不曉得京城出了大事,邊關戰報傳來,鎮國大將軍打了大敗仗,接連丟失兩座城,如今大軍被困在池州,待朝廷派兵援助。

  外公過世了,外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沈青的到來恰恰給了她些許安慰,整個人精神不少。

  外祖家在離京城約三日路程的晉縣,沈節不時派人送東西過來,這讓門前冷落車馬稀的邵家增添幾分生氣。

  只是沈青看都不看一眼,讓沈家管事臉上訕訕的,不知該怎麼向老爺回話。

  對這事,外婆說也說過、念也念過,都沒辦法讓沈青這頭倔驢低頭。

  沈青求外婆透過關係,在衙門裡買了個新身分,她改扮男裝,以邵青這個名字進書院念書。

  晉縣學風頗盛,這裡有兩個書院,她選擇靠近外祖家、規模比較小的「青山書院」。

  書院雖小,也有近百名學生,依程度分成五個班級,入學需要考試、測定程度,不是任何人都能進來的,因此就算是程度最差的戊班,往往也是在別的書院念過一年半載後才轉學過來。

  沈青不介意高調,入學考試,她三兩下寫完教習給的考卷之後,抬頭問:「能不能給我難一點的卷子?」

  這話說得真氣人,和她一起考試的十歲男孩,寫半天連三成都沒寫完。

  教習把卷子看過一遍,又給她另一份卷子,依舊沒有太久,她又全數完成,就這樣她接連完成五份卷子,最後被安排在甲班。

  甲班學生年紀約在十三到十八歲之間,八歲小童摻在裡面,任誰都會側目,自然她成了被排擠霸淩的對象。

  沈青不介意,依舊每天早起,高高興興上學,歡歡喜喜下課,臉上時刻帶著淡淡笑意,那副驕傲的表情……不少同學都想狠狠揍她一頓。

  果然,上學第五天,有人動手了,她回到家時臉上帶著傷。

  外婆看見,驚道:「是誰傷了我的小乖乖。」

  她心疼得眼淚都飆出來了,連忙咚咚咚跑回房裡翻箱倒櫃,找出一瓶黑黝黝的藥膏,再咚咚咚跑回沈青身邊,往她臉上塗上厚厚的一片,醜得緊。

  沈青像個大人似的,沒抗議外婆的過度反應,也沒嫌棄藥膏又臭又重,她拍拍外婆的背,安慰道:「沒事,只是失敗者的逆襲。」

  「別糊弄外婆,說清楚,怎麼回事?」

  「前天考試,今天成績出來。」

  「然後?」

  「我考第一,考第二名的同學說我作弊。」

  「你反駁?」

  「沒,我只是建議他試試,看要怎麼作弊才能做到第一,而非第二。」

  書院分班,不以年齡、而是以程度劃分,每月一考核,五次考核的平均成績決定你要升級、降級或退學。

  書院很看重每月底的考核,考試時書袋得放在外面,連座椅桌位都得更換,在這種情況下,想靠作弊贏得考試只有一個方法——你偷看別人考卷,問題是偷看的人考第一,讓被偷看的人情何以堪?

  說到底,就是她家青青太聰明能耐。「他就打你了?是哪家的毛孩子,外婆去找他理論。」

  「別,他已經心靈受損,再讓外婆理論一番,他的人生會留下陰暗面。」做人還是厚道些,這年頭可沒有心理醫生。

  「要不,外婆給你請師父練練拳頭?」

  「不必,我有了。」

  「你有?」

  「嗯,我給他一隻燒雞,他便同意當我師父,往後我得提早一個時辰上學。」

  一隻燒雞認來一個師父,那得是什麼樣的人吶?「那個師父叫……」

  「燒雞師父。」沈青笑著回答。

  「啥?」這會不會……太隨便?

  外婆被她給弄懵了,也不曉得沈青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但往後每天清晨,她還真的提早一個時辰進書院。

  她沒讓家裡的馬車接送,天色還灰濛濛的就小跑步出門。

  下午回家,晚飯前先把功課做完,飯後在院子裡一面消食、一面默書,接著蹲馬步、練拳習武,洗過澡後繼續書練字,非要子時才肯就寢。

  你說,一個女娃兒這麼刻苦自勵是為啥?

  但外婆是寵女達人,以前讓女兒順著性子長,如今也讓外孫女順著性子長,外孫女消食默書,她就消食背藥經,外孫女練武,她就練五禽戲養身,沒辦法熬夜不打緊,但她可以早起,給外孫女做食盒。

  總之外孫女回來,她越活越精神,日子過得越發舒心。

  拐進大街,天色很早,多數商家沒開門,沈青小跑著到,「楚家燒雞」店前,還沒進門,模樣嬌俏的楚大姊先一步迎出來,塞給她一個油紙包,還熱呼呼的、香氣直冒,她遞給大姊三兩銀子,道:「漂亮姊姊辛苦啦,這個月的。」

  「謝了。」楚大姊揮揮手,看著她後面背著書袋,前頭揣著燒雞,跑步上學去。一笑,楚大姊喃喃自語,「還真精神。」

  為這只燒雞,她每天得提早開店,在鋪子裡候著小客人,累不累?多少有一點,但爺的吩咐,自然要照做,只是……爺怎麼就對這小傢伙上心啦?

  不過她樂得做這筆生意,因為小夥子笑容很可愛,嘴巴很甜,每天聽他一句漂亮姊姊,能讓人幹起活來,一整天都特別有勁。

  未到書院門口,沈青氣喘吁吁。

  唉,這一路都歇過三次啦,體力不行,這肯定是古代大家閨秀短命的主要原因,得再鍛鏈鍛鏈才行,等體力練好,再將過去的跆拳道、國術、柔道一一練回來,就算不能長命百歲,至少不會早夭。

  緩過氣,她抱起燒雞繼續往前跑。

  時辰還早,裡頭別說教習、學生,連打掃的小廝都還沒來。

  青山書院倚山而建,腹地很大,前面是教室,後面是教習住的院落,右邊有一片宿舍,專供遠道而來的學生住宿,再往後,除一片林子之外,還有個草廬,不大,但蓋得極舒適。

  一腳踹開草廬大門,四十幾歲的男人橫躺在榻上,翹著腳,腳板一抖一抖的,姿態逍遙。

  「晚啦。」男人腳板一提,鞋子往她的臉砸去。

  沈青笑兮兮地頭一偏,閃開。

  「昨兒個晚睡了。」更正確的說法是沒睡好。

  她作夢了,夢見娘在梅樹下對她微笑,娘拉著她的手、為她理順頭髮,說:「我的青青辛苦啦。」

  她撲進娘懷裡,娘身上有熟悉的梅香,熟悉的溫暖,熟悉的催眠曲在她耳邊輕輕哼唱。

  場景太美,美得她想一直待在夢境裡。

  然而熟悉的場景在她抬頭時被破壞殆盡。

  娘的臉模糊了,換上柳含湘帶著惡意的笑,爹從遠處過來,帶著娘最喜歡的狐皮披風,輕輕披在柳氏身上,之後一個兩個……一群孩子推開她,圍繞著爹和柳氏,她不滿、她憤怒狂叫、她又哭又跳,眼淚流成了河,她與爹分隔在河的兩端……

  「晚睡?做啥去了?」

  「偷雞去。」她把燒雞放在桌上,痞笑道:「昨兒雞哭得厲害,我勸了大半夜呢。」

  男人瞄她,她的眼睛微腫,哭得厲害的人是她吧?「哼,沒半句實話。去蹲馬步。」

  「蹲過啦。」昨兒個晚上被惡夢驚醒,睡不著,她便下床蹲馬步,蹲得滿頭大汗、全身脫力,往床上一倒,再度入睡。

  「燒雞陪你蹲的?」

  「它監視我蹲的。」

  「再去蹲。」

  沈青嘻嘻笑開,沒討價還價,轉身蹲馬步去。

  男人抓抓亂蓬蓬的頭髮,拿起燒雞、扯下雞腿,邊嚼邊道:「揣著苦膽,笑得沒心沒肺,有意思嗎?」

  「聽說又有新生來考試。」

  「現在又不是招生日。」

  「青山書院」每半年對外招生一回,這時候書院外的學生緊張,書院內的學生更緊張,因為扣除年紀超過十八或往縣學報到的學生之外,不會有太多人離開,可書院就這麼大,哪能無限制招生?

  因此每月的考試非常重要,往往新生進學日也是成績不好的舊生退學時。

  「可以見得人家後臺夠硬。」

  「後臺再硬又如何?若沒實力,上回縣老爺的兒子還不是碰一鼻子灰。」

  「可……他們是山長親自考的啊。」有人苦著臉道。

  「什麼?他們?不是一個?」

  「什麼,是山長親自考的?」

  疑問聲同時發出,但透過這兩句驚歎,圍觀的人都能理解,這次的新生,後臺不是普通硬。

  沈青也在圍觀人群中,今晨被師父摔得一身土,剛洗過澡,頭髮還有些微濕,但剛洗淨的小臉分外白皙,襯得那雙眼珠子油亮油亮的。

  山長屋外擠著一群學生,她個子小,看不見裡頭的人,張望片刻無果後,她打消好奇心,反正如果能被留下來,以後自然能見到面。

  回教室拿書默背,她是個勤學的好孩子,前世時是,此生更是。

  漸漸地,同學們回到教室裡,大家談論的都是同一件事——你有關新生的。

  但沈青已經專心到忘我,對這些討論充耳不聞。

  不久後上課鐘響,沈青收起書,拿出昨天的作業,等級長過來收。

  這時幾個小廝抬進三組桌椅,原本教室後頭還有一塊地,下課空檔沒事還能在那裡打打架、練練拳頭,現在擺上桌椅,教室顯得有些窄。

  這不是好事,沈青認為。

  她是兩個月前加入的新成員,座位被安排在班級最後面,左右沒鄰居,後方空曠,如今三張桌椅往她左右、後面一擺,她突然覺得空氣稀薄起來。

  不過多數同學挺喜歡這個安排,這代表雖然有新生加入,卻沒有舊生必須從班級裡離開,這讓墊底的同學松了口氣。

  沈青不緊張,以成績來說她是領頭羊,退學的事輪不到她頭上。再者,學費一次繳半年,這不是才兩個月嗎?再無良,這可是書院,不是黑店啊,怎麼能把學費吞了?

  正當眾人議論紛紛時,教習先生領著三個人進來,都是十三、四歲的學生,身高差不多,但形象差很多。

  穿綾羅綢緞、擺明「我家很有錢」的那個,有一雙桃花眼,五官完美,連笑都不必,但凡勾勾眼就會讓女人尖叫,是個不折不扣的花美男。

  沈青心花朵朵開,這下可好,往後再不會有人嘲笑她男生女相,有個更美麗的傢伙在前頭,可以替她擋刀。

  第二個濃眉大眼,臉上帶著幾分英氣,頭戴紗幘、足登粉靴,十分精神,他像電影裡會仗義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角色,他笑眼眯眯,看起來無比熱情。

  第三個……沈青不想評語,因他全身上下散發生人勿近氣息,是臉皮上刺著「內有惡犬」、未開口就能讓人明白——你「三尺半徑,請站在圓周外」那種人。

  他長得不差,五官英挺、身材修長,兩道劍眉,眼睛炯亮深邃,照理說是會讓人眼睛一亮的傢伙,可惜表情剛硬,連同抿直的嘴角,用力昭告世界「本人心情不佳、少來惹我」。

  沈青該下意識低頭回避的,她是個怕麻煩的傢伙,少一事省一事,但……一雙美目緊盯著他,然後怦怦、怦怦怦……心臟跳得亂七八糟。心跳竟可以是這番模樣?像燒紅的鐵,錘子一敲,火星四濺,滾燙、美麗卻又膽怯。

  其實她夠冷靜、夠淡定,絕對能讓臉龐表現出無恙,也絕對可以說服自己,這種心跳模式叫做瞬間迷戀。

  她很清楚,迷戀是膚淺的、假想性質的,和現實完全脫節,更何況只是「瞬間」,只要多看幾秒,任由心跳適應他的容貌,她就可以脫離不受控的模式,可……該適應、該說服的事都做了,卻無法脫離?

  怎麼搞的?正常的八歲女童,不應該有氾濫的荷爾蒙呀。

  教習朗聲介紹,花美男叫穆穎辛,親切男叫陸學睿,而養了頭凶犬、又教人無法從瞬間迷戀中脫身的那位叫殷宸。

  直到後來再後來,漸漸熟悉之後,她發現穎辛果然很影星,成天頂著漂亮臉皮到處招蜂引蝶;殷宸果然很陰沉,沒人知道他想些什麼,用三公尺的距離和他相處最安全也最舒服,兩個都是人如其名。

  只有陸學睿……哪有半點「學豐智睿」的款兒?

  沈青相信,她是學霸,而陸學睿絕對是學癡,不是癡迷的癡,是白癡的癡。

  章先生介紹過後,他們自動往後面桌椅走去,陸學睿急忙搶佔後方位置——你最適合打瞌睡的安全區塊。

  殷宸和穆穎辛分坐在她左右,兩人坐下,目光不約而同地掃過她。

  穆穎辛皺起濃眉,不解地望向殷宸,而臉色比鐵板更鐵板的殷宸,嘴角卻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咻地,紙團投向殷宸,他頭不抬,手掌一個扶額動作接下紙團。

  你的計畫?

  提筆,殷宸在旁邊寫下。

  是,但你可以不跟。

  咻地,紙團又丟回穆穎辛手上,他打開一看,深吸氣,忍不住橫眼一瞪,這臭傢伙!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09 AM

第二章  身分非凡的轉學生

  吃過飯,沈青拿起書到外頭消食加默書。

  才兩堂課,陸學睿已經和大家打成一片,他指指沈青背影問:「班上怎麼會有個孩子?」

  被問到的學子撇撇嘴道:「他是個怪物。」

  「怎麼個怪物法?」

  他講話很莫名其妙,他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老是笑得沒心沒肺,沒人喜歡跟他打交道,就算暗地對他動手,他吃悶虧也不發一語……

  沒多久功夫,沈青的形象就被清清楚楚攤在新同學眼前。

  連半個朋友都沒有啊,穆穎辛又覺得她可憐了,他總是……覺得她可憐。

  「那小子連毛都沒長吶,念書能跟得上嗎?」陸學睿樂呵呵問道。

  但陸學睿這話,同學們接不來,一張張臉憋得死緊,看得他滿頭霧水。

  「你們這是啥表情啊?難不成一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屁孩,還能贏過你們?」

  從第一被擠到第二的薛齊指指後面。「牆上貼了考試成績。」

  陸學睿也不起身,頭轉開,眼睛快速飛掠,咦?「你們班邵青很厲害哦,每次都拿第一。他是哪個?」

  薛齊指指在樹下消食的沈青說:「沒長毛的那個。」

  轟!陸學睿雙目大瞠,不會吧……爹要是知道他連個八歲小童都比不上,家法會不會從長鞭換成刀劍?

  站在遠處,殷宸靜靜看著沈青,他終於又朝她走近一步……

  她坐在大樹下,仰頭、把書蓋在臉上,睡得很熟,殷宸不掩飾腳步聲,直到站在她身旁她也沒發現,是心寬還是太疲憊?

  想了想,他伸腳踢她,沈青拿開冊子、揉揉眼睛,看著高大的殷宸。

  柳眉微蹙,沈青問:「做什麼?」

  「上課了。」

  這麼快?這身子太小,很需要睡眠的啊!她伸懶腰,笑咪咪說:「謝啦。」

  才要撐地起身,一隻大掌進入視線,猶豫片刻,她又一笑,再次說聲,「謝啦。」

  但,她沒有借他的力站起來。

  防備心這麼重?殷宸臉部線條又硬三分。

  「為什麼在這裡讀書?」殷宸問。

  他問的是「在這裡」,從京城到晉縣,再到青山書院。

  但青青錯解他的意思,以為他問的是——你八歲孩童的教室不在這裡。

  她揚眉,笑得可愛可親、討人喜歡到不行。「因為我是天才,我很厲害啊!」

  挺直背脊,大步走開,天曉得為了在他面前擺出驕傲樣,她的腳得分得多開、拉出多大的腳步,才能讓他吸幾口自己身後的瀟灑塵土。

  黑線橫過他額際,他神色陰沉了……

  她跑著上學,也跑著回家。

  教習剛喊下課,她一溜煙跑得沒影,害陸學睿想跟怪物聊兩句也沒機會。

  這次她只停下來喘兩次就到家裡了,馬步沒白蹲,師父那陣摔打也沒白挨,在風雨中長大的樹,果然不輕易夭折。

  「青青回來啦,快快,快看外婆給你買了什麼?」

  外婆守在門邊,看見青青,立刻把她拉進屋裡,桌上擺著幾件新衣,粉的、紅的、黃的……都是京城時興的,外婆拿起來往她身上比劃。

  她卻笑咪咪地舉起手。「外婆,幫我裁幾件男裝吧,手肘都磨破了。」

  沈青沒明著反駁,但外婆心知肚明,她猜出是沈節送來的,還在同她爹發脾氣呵,外婆無奈苦笑,這孩子太倔了。

  外婆轉開話題,沒逼迫她。「又破了?你是穿衣服還是撐衣服啊。」

  「沒法,男孩子就是這個樣兒。」

  「還真當自己是男孩?」外婆瞅她。

  「我不是嗎?」她笑著反問。

  外婆接不了話,唯有心疼,重男輕女呵,沈家把青青的心傷透了。

  攬過外婆肩膀,她笑道:「走,去書房,讓我看看外婆今天練的大字。」

  「我、我……」

  「厚,外婆偷懶了,對吧?」

  「寫了、寫了,寫一大張呢。」是一大張紙上頭只寫兩個字。「我今兒個很忙的。」

  「忙什麼?」

  「隔壁張大嬸同我說話,客人上門總不能晾著吧。」

  沈青望著笑顏逐開的外婆,在心底輕聲道:「親愛外婆啊,您可得活的久一點啊,親眼看我為邵家爭光……」

  「漂亮姊姊,今兒個穿新衣啦,這衣服真襯你的白皮膚。」接過燒雞,沈青又小跑步起來。

  楚大姊看著她的背影,這孩子,怎就這麼討人喜歡?她新衣服才上身就發現了,家裡那個呆子,就算從早看到晚怕也不會發現吧。

  楚大姊進屋,拿起食盒,剁了兩隻燒雞,揚聲道:「當家的,把這雞給爺送去。」

  昨夜無人入夢,沈青一覺到天明,精神好、氣色更好,外婆讓下人用熱水沖了雞蛋湯,加上麻油、香菜,喝一口全身發暖。

  陽春三月,清晨還有些微涼,以往這時候,娘都要備著給她裁新衣。

  她總拿著剪刀,心滿意足說道:「我們家青青又長個頭了。」

  爹便接話,「長個頭好,要不這麼小的孩子,聰明成這副樣兒,旁人要說咱們家出妖怪了。」

  娘常讓她裝傻,老說真正聰明的人,懂得木秀于林的道理。

  可是難啊,她總在不知不覺間露出本性,她本來就不是孩子呀。

  如今她終於學會裝傻,成天樂呵呵地說著傻話,阻卻許多想探究小神童的好奇心,但希望看她裝傻的娘已經不在……

  抱著燒雞跑過街道,直奔書院大門,書院裡還是一個人都沒有。

  她跑到草廬前,又準備好一腳踹開大門,但腿還沒伸呢,門就從裡頭打開了。

  「天下紅雨了,師父竟然捨得下床?」沈青揚聲道。

  話說完抬眼,才發現開門的不是師父。探頭往裡看,師父果然躺在大床上,只是師父看見她懷裡的油紙包,突然著惱。

  「又是燒雞,你跟雞有仇嗎?」師父沒好氣問。

  「這不是師父的最愛?」沈青撓頭不解,師父這生的是什麼氣,生理期來了嗎?師父也是女扮男裝?可女人長成這模樣……太委屈……

  師父狠瞪殷宸兩眼,就說呢,人還沒走近就急吼吼跑去開門,那副急色樣……有姦情嗎?他咬牙切齒,肯定有!

  他生氣啊,四十幾歲的老男人,居然被小夥子擺了一道,青出於藍也不是這種青法,小小年紀,一副花花腸子,誰攤上誰倒楣。

  師父審視一臉迷糊的青青,半晌,火氣漸消,還好,丫頭不是共犯。有人同自己一起被騙,感覺好過些。他悶聲道:「膩啦,明兒個換新菜。」

  「喂,我才剛付完下個月的燒雞錢吶。」沈青嘴上應著,卻沒為這話生氣,細觀師父,他的口水已經在嘴角蔓延,擺明很愛的呀,所以這話……肯定是在跟誰置氣。

  誰呢?師父可是書院裡「神聖的存在」,教習們三令五申,禁止學生們進入此地,既然如此,誰能讓他發脾氣?

  是……她抬頭看著很陰沉的殷宸?

  眉梢微勾、嘴角輕揚,沒錯,是他!他設計師父,也設計沈青。

  他把楚大姊、青青、「楚家燒雞」和缺乏控制力的師父串在一塊兒,串出他要的發展,只是精明的師父一眼看穿,沈青卻滿頭霧水。

  一瞬不瞬看著殷宸,她琢磨著,他在這裡做什麼?

  有背景的插班生,清晨出現在草廬裡,那麼她家師父……不會剛好也背景雄厚吧?這是否意謂……不經意間,她用幾隻燒雞抱上一條大腿?

  沈青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殷宸,那副蠢樣兒太傷師尊英名。伸手,師父往她腦袋敲一記。「怎麼,看見男人就犯傻?叫師兄!」

  沈青回神道:「不公平,入門有先有後,就算他比我老很多,可我先來,他後到,論理,他該喊我一聲師兄。」

  想當他的師兄?殷宸失笑,有膽色!

  「誰說你先來?人家十年前就到了。」師父又朝她後腦巴一下。

  撫撫後腦,拿她的頭當沙包啊?鼓起腮幫子,她道:「那就沒辦法可想啦,師兄就師兄唄。」

  「你還要想辦法?蹲馬步去。」師父斥喝一聲。

  「是,師父。」她乖乖到平日蹲馬步的地方站定,腳剛屈下腿,想到什麼似的,揚聲問:「呃、那個……師父,可不可以請教您尊姓大名?」

  很陰沉的殷宸,瞬地陰沉不起來,噗哧大笑出聲,不是已經拜師月餘?

  只他這一笑,原本無比聰慧的沈青秒變傻。

  哇哇哇……怎麼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他笑起來,「影星」必須靠邊站,陸學睿的顏值排行榜要一路排到天涯海角,她強烈恍神。

  又發呆?有姦情……絕對有姦情!師父不滿,長腿打橫一掃掃向她的小短腿。

  正在恍神中的沈青,理所當然該跌個狗吃屎,沒想到第六感搶先反應,她身子一彈、一個後空翻,穩穩站在地面上。

  這反應,殷宸吃驚,而師父……摸摸鬍鬚、點頭微哂,他果然沒看錯人。

  沈青滿臉懊惱,怎一個不小心就被人給試出深淺了?

  搖頭苦笑,她無奈問:「師父,律法規定,謀殺徒弟得判幾年刑?」

  「放心,師要徒死、徒不敢不死,律法不管這種事。」

  「萬惡的獨裁社會啊。」她歎息,繼續蹲馬步……

  師父覷她,問:「說說,你之前拜誰為師?」

  她再歎。「可不可以不說?徒弟天性低調。」

  「可以,那就馬步蹲到死。」

  這是虐待無罪,屠殺有理的概念嗎?她道:「既然師父執意……好吧,我認過五位師父。」

  「哪五位?」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東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自創蘭花拂穴手,西毒是西域白駝山人士,善用毒、正在練九陰真經,南帝精通一陽指,北丐的打狗棒法舉世無雙,降龍十八掌連真龍都會怕,而當中武功最高強的是中神通王重陽。」她胡扯一通。

  師父:「……」

  沈青眉開眼笑問:「嚇到了厚?就說我想低調的嘛。」

  師父深吸氣問:「他們是不是都死透啦。」

  「吭?」沈青沒聽懂。

  「被你活活氣死的,要不,你怎麼會拜我為師?」

  哈哈哈……沈青捧腹大笑。「沒錯,他們都成仙成龍啦,誰讓我有扶龍格呢,凡當過我師父的,死後都變成舉世無雙的大人物,師父,您得好好珍惜我,您未來的造化,全落在我身上了。」

  聽兩人一搭一唱,殷宸垂眉淺笑,這還是那個半年三個月都不說一句話的師父?

  通常下課後,她跑得比誰都快,趕著早點回家見外婆,但今天她另有打算。

  書院外頭開了一家新飯館,去過的人都說物廉價美味道啵兒棒,因此夫子才剛喊下課,她一溜煙跑得比誰都快。

  果然,飛得快的鳥兒有蟲吃,鋪子裡十幾張桌椅幾乎都是空的。

  選一張靠牆的小桌子坐下來,連點幾道菜,她下意識摸摸書袋裡頭的食單,對,她想賺點小錢。

  前世的她是政治系學霸,剛踏入社會就成為立委助理,找資料、寫報告、提策略樣樣難不倒,她身強體健武功好,當助理還兼任保鑣,專擋狗仔攝影機,另外她還有一手好廚藝,能煮菜做點心,為自己打理各路人脈與關係。

  待菜端上來時,其他桌子陸續有人入座,幾乎全是書院裡的學生。

  老闆有遠見,通常做學生生意的店家都開得不大,多數還是流動攤販,就怕學生休假、喜新厭舊、口袋不充裕……不敢把生意做大。

  可青山書院不同吶,這裡是晉縣好人家小孩的第一志願,話說得誇張點,此處可以被認證為未來菁英的集散地,不管是在書院念書的優秀青年,或嚮往能進書院念書的上進青年,來來往往,生意差不到哪兒去的。

  「看起來不錯,進去坐坐吧。」陸學睿的大嗓門出現在鋪子門口。

  刷地,眾人目光全朝同一方向轉去。

  八、九月微涼的天兒,穆穎辛還拿著扇子故作瀟灑,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在沈青看來做作得很,偏他這一扇,還真扇出書院的扇子風潮,這段期間,日日都有賣扇子的攤販在書院附近叫賣。

  哪天他興之所至學起白素貞,會不會所有人走來走去都拿著把雨傘?

  師兄還是一貫的陰沉,那張臉像是債權人,活像書院上下全欠他銀子了。

  三人才加入沒多久,已然成為書院的風雲人物,雖然沒亮出身分,可那身氣度,再加上與眾不同的態度,再沒眼色的人也曉得如果有機會就得努力往他們身上攀。

  因此殷宸前腳剛踏進飯館,立刻有人起身,自動把位置讓出來。

  看著同儕們的良好表現,很會做人的陸學睿拍拍對方肩膀,喊一聲,「兄弟,謝啦!」

  被拍肩的那人竟然樂傻了……兄弟欸,他變成大人物的兄弟了!

  陸學睿長腿一跨,開始點菜,一道接一道,吃免費似的。

  沈青撇撇嘴,不關她的事,儘快吃完,找個機會和老闆接頭,希望這單生意能夠順利。

  目前她雖然不缺錢,但一個人想要獨立自主,首先得讓經濟獨立。

  感覺一個黑影站到自己桌邊,她仰頭,撞上殷宸似笑非笑的陰沉臉。「做啥?」

  他沒回應,往她右手邊位置坐下,拿起筷子,掠奪起她的菜。

  「我有說要請客嗎?」她指指鼻子,用瞠大雙倍的眼睛對他發出質疑。

  殷宸依然沉默,自顧自吃著,此行為不可取,沒想穆穎辛有樣學樣,坐到她左手邊,也拿起筷子自行取用。

  她指指陸學睿所在地,說:「你們的桌子比較大。」

  「是。」殷宸咬一口她最愛的糖醋魚後,很奢侈地回應一個字。

  不理解殷宸和穆穎辛舉動的,不光沈青,連陸學睿也一臉的不明白。「對啊,快過來,咱們的菜很快就上了。」

  陸學睿嗓門大,滿屋子人全聽見,獨獨殷宸和穆穎辛聽而不聞,繼續進攻沈青的菜。陸學睿看看兩人,摸摸鼻子、順著兄弟們的意思,往沈青對面坐下,也拿起筷子。

  所有人都盯上沈青,尤其把桌位讓出來的「兄弟」,好像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似的。

  在沈青二度抗議前,陸學睿點的新菜送上來,她洩憤似的舉箸狂吃。

  啥?這叫一報還一報?不是啦,這叫禮尚往來,是做人的基本禮貌。

  然後他們吃飽,然後她沒付帳,然後臉很冰的那位揮揮手,老闆就恭恭敬敬把他們送出門。

  咬咬唇,她壓低聲音問:「師兄,這館子是你家開的?」

  「是。」他又很奢侈地應她一個字。

  唉……賺錢大事鎩羽而歸,賺自家師兄銀子,做這種事會良心不安,為撫平良知,只能對不起貪婪欲望。沈青垂眉垮肩,今天諸事不順。

  「今天你和薛齊吵嘴了?」殷宸問。

  「沒事兒,不過是失敗者的逆襲,不招人妒是庸材嘛。」經歷得太多,她不當一回事。

  「你被關在茅廁,是他做的。」

  「不是門卡住?不對啊,我多撞兩下門就開啦。」

  「我打開的。」

  唉,小手段越來越多,神童不好當吶。「天才的道路註定寂寞。」

  「還天才咧?臭美!」陸學睿輕嗤。

  揮手道別,沈青沒與陸學睿爭辯,走出飯館準備回家,可高大的黑影又走到她右手邊。

  「做啥?」沈青斜眼問。

  「送你回去。」殷宸簡約回答。

  「我又不是孩子,迷不了路的。」

  她真不懂啊,什麼時候得他青睞?因為師兄愛護師妹?因為令狐沖嶽靈珊情結?還是因為師父有交代,師妹是他畢生最重要的責任?

  師父?沈青直覺搖頭,不可能,比起她的安危,師父肯定更在乎燒雞安危。

  「對啊,他又不是孩子,幹麼送?」陸學睿不滿,擋在前頭,不讓殷宸走,沒想殷宸竟一手將他撥開,繼續同沈青並肩。

  噘嘴,陸學睿覺得自己被背叛了,但一個殷宸已經夠過分,沒想穆穎辛竟也快步跟上?

  「薛齊買通人,要在路上伏擊你。」殷宸寒聲道。

  「就因為我考贏他?不會吧,考試有輸有贏,請詳閱入學說明,哪有人這麼輸不起?」

  「放心,從明天起,你不會再看見他。」他不在乎薛齊的動機是妒忌或其他,他只想確保沈青平安順遂。

  不會再看見薛齊?有這麼嚴重嗎?是她不清楚帝國主義的遊戲規則,還是男人之間的遊戲都很暴力?

  沈青縮縮脖子問:「所以,他的下場……」

  「很慘。」穆穎辛說完,再補一句。「凡阿宸經手,沒有不慘的。」

  「別聽穆七胡說,頂多一手一腳,養幾個月就能下床。」殷宸替自己辯解,他哪有那麼殘暴,不過是給點小教訓。

  一手一腳還不慘?那是青春少年家啊,年紀輕輕就讓薛齊體驗中風的痛苦,太慘了。

  沈青乾笑幾聲。「其實我可以自己處理,你知道的,我師父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外加中神通。」

  「對啊,他可以自己來,你們幹麼插手?」陸學睿忿忿不平道。

  可惜沒人把他的話聽進去,仍然一左一右護著她。

  陸學睿的不滿迅速膨脹,加快腳步追上前,不斷嘮叨碎念。「你們幹麼對他這麼好?同情弱小嗎?書院裡又不是沒有更弱小的……」

  他的嗓門很大,他的碎念功夫不同凡響,沈青不曉得殷宸和穆穎辛怎麼能夠忍受,但她無法。

  倏地停下腳步,害跟在後頭的陸學睿差點兒撞上,她俐落轉身、雙手環胸,問道:「你知道喜歡是怎麼一回事嗎?」

  「不知道?」陸學睿微怔,剛剛他們有討論到這種事?

  「喜歡就是明明知道是多此一舉的事,也想要跟著你一起做。」

  「聽不懂。」陸學睿瞪大眼睛,危機感上升,他肯定、肯定、肯定有陰謀。

  他說喜歡,天……會不會……他喜歡上自己了?阿宸、穆七一左一右跟著,不是保護,而是挾持,他們擔心自己被他染指?他的想像力迅速擴張。

  「比方你可以自己吃飯,我卻想要陪著你一起吃,比方你可以自己回家,我卻想要陪你走這段路,縱然車馬急、風雨阻,縱使冰雪封路、路途險阻,為能見你一面,再多的崎嶇也都是坦途。懂嗎?

  「這世上每個人都很忙,但對喜歡的那個人,永遠有空,因為於我而言,除了你之外,其餘皆是小事,倘若你也喜歡我,我便會與你真心相守,便願意陪你細水長流。」

  終於,陸學睿膨脹的想像力被戳破,聽懂了!

  猛然倒抽氣,他指指殷宸再指指穆穎辛。「你是說,他們……喜歡上你?不可能!臭美、臭美,你太臭美啦!」

  噗!一個沒忍住,穆穎辛噴笑。

  殷宸沒這麼大反應,但嘴角上揚,他喜歡她一本正經地說著廢話。

  不過……

  對喜歡的那個人,永遠有空,因為於我而言,除了你之外,其餘皆是小事。

  如果這是「喜歡」的規則,那麼……笑容擴展,心舒泰,殷宸的眉目間染上幾分溫暖。

  沈青笑彎眉毛,雙手一攤,道:「不是臭美,不然你說說,他們幹麼非要陪我吃飯回家?」

  「可、可……你是男的呀。」

  「這就是讓人最苦惱的地方啊,我是男人都這個樣子了,要我是女的,他們肯定要排隊匍伏在我的石榴裙下。」

  忍不住了,穆穎辛哈哈大笑,而殷宸摸摸她的頭髮,滿眼寵溺,只有陸學睿還在那邊滿口的臭美臭美說不停。

  遠方打鬥聲起,隔得遠了,正在說笑的他們沒聽見,時間不長,好像才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不過殷宸沒妄言,過完今天,她再沒見過薛齊。

  這社會的不公不義,不僅僅表現在師徒關係上,也在身分背景上展露無遺。

  學期第三次小考開始,沈青和往常一樣勤學精進。

  考試後,同學們討論答案時,她豎起耳朵認真聽過一輪後,有十成把握自己能再度奪冠。

  沒想到成績出爐,她竟然只拿第三!

  第一、第二被分別被穆穎辛和殷宸拿走,連那個考卷拿去喂狗,狗都不屑一顧的陸學睿,成績竟也在中間?這是什麼世界?

  對於這個結果,班上同學很滿意,讓背景雄厚的人踩在腳下,總比被一個小鬼壓在頭上來得光采。

  「穆穎辛考第一,得請客。」

  八面玲瓏的穆穎辛被眾人一拱,笑眼眯眯道:「行,後天放假到杜康樓,全班都去。」

  杜康樓?他不光背景雄厚,連荷包也雄厚得緊,那裡一桌酒席至少得十兩銀子起跳。

  陸學睿對自己的成績也無比滿意,大聲吆喝。「杜康樓吃完飯再去百燕樓,一人挑兩個姑娘作陪,爺請客。」

  他這一嗓子喊得眾人興奮起來。

  這年紀進百燕樓能做啥的不過寥寥數人,多數人只能在姑娘身上摸兩把、香幾個,過過幹癮,滿足一下虛榮心。

  「去去去,穆穎辛、陸學睿這麼大氣,大家都得賞光。」

  「邵青也去嗎?」帶著惡意口氣,說話的是年紀僅次於沈青的阮苳斯。

  他今年十二歲,晨昏顛倒的卯足勁,好不容易拿到甲班的入門票。

  他得意洋洋驕傲不已,家人到處宣告他家兒子多能耐、多本事,沒想樂不了幾天,八歲的邵青也進了甲班,他的面子直接被丟進垃圾桶啦。

  這還不是教他最恨的,他最恨的是,初來乍到,在一群學長跟前,就算排名最末也理所當然,之前他自我安慰沒關係,至少考試有邵青墊底,沒想他居然拿第一,這是欺負誰吶?

  他的嫉恨水漲船高,好不容易有人考在邵青前頭,真是大快人心啊,這會兒不修理他更待何時?

  阮苳斯開口,眾人哄笑起來。

  他又道:「邵青去的話,是去找姑娘還是找奶娘啊?」

  「軟東西,我找奶娘你找啥?親娘嗎?」

  嬌嬌嫩嫩的聲音一出,哄堂大笑。

  阮苳斯、軟東西……這年紀那話兒肯定是軟的,笑話邵青?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啊!一屋子少年笑得前俯後仰。

  陳立走過來,攬住沈青肩膀,趁機重重往她後背一拍,拍得她氣不順,咳過幾聲。

  他和阮苳斯有拐彎兒的親戚關係,平日裡情誼好,怎看得慣好友被欺?

  殷宸目光微凜,抓起準備二度往沈青後背拍去的大手,陳立訝異,轉頭對上一雙陰沉眼睛,只好吶吶收手。

  他的動作盡落入穆穎辛眼中,他對陳立搖搖手指。「欺負同學,可不行吶。」

  「我沒有!」陳力反駁。

  穆穎辛沒再爭辯,心中卻道:可憐,認個錯得了,幹麼非要討皮肉痛?

  兩天后,陳立打人的手上了夾板。

  據說是天外飛來一根樹枝,他用手去擋,結果骨頭粉碎啦,小小樹枝怎會造就大大傷害?他沒想通,大夫也沒想通,家裡長輩認定他犯了鬼神,逼他齋戒沐浴、連續作法十天,才饒過他。

  沒錯,這是殷宸的作法,簡單粗暴,卻效果顯著。

  不過當下陸學睿沒發現陳立打人,只看見陳立的手靠近沈青後背,他笑道:「青子個頭小,再讓你拍出內傷,日後讓他怎麼找媳婦?」

  話出口,全班又是一陣和樂融融的笑聲。

  趁著旁人沒注意,殷宸一把將沈青拉到身旁,掌心貼在她後背,一股暖流傳入。

  真舒服……這是傳言中的內功?沈青揚揚眉頭,她知道自己被維護了。

  她問:「這是身為師弟的福利?」

  他沒回答,只是掐了掐她的臉,問:「你確定是師弟?」

  沈青心頭一悚,他……他在說什麼?

  下學後,學生迫不及待沖出教室,好像裡頭有鬼似的。

  沈青一反常態沒跑在第一個,反而慢吞吞地收拾書本筆墨,直到連走廊都聽不見學子的喧嘩聲,才起身走到鄰座,悄悄地搜起三位有力人士的抽屜。

  她翻翻找找,終於找出剛發回來的考卷。

  讀完穆穎辛的,不算差,但默寫部分輸她一點,讀完殷宸的,也不壞,但解釋部分沒有她精闢。

  由此可證,他們的背景不是總統級就是部長級。

  最後,她找出陸學睿的卷子。

  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一揉,把卷子前後翻兩遍,她不相信,再往抽屜裡尋找……沒錯,就它啊!

  這是什麼?是空白試卷,呃,她錯了,不完全空白,因為中間還畫上一隻烏龜。這種考卷竟能拿到中段成績?

  果然,不管在哪個時空,特權都是最好用的東西。

  她想把這張卷子送到「軟東西」手中,他該撻伐的物件是陸學睿,不是自己。

  「這麼較真?」

  穆穎辛的聲音讓沈青嚇一跳,手上卷子差點掉下去。

  抬眼,不光穆穎辛,殷宸和陸學睿也在,桃園三結義似的杵在教室門口。

  「不服輸?」陸學睿朝她挑眉,笑得一臉春暖花開。

  她把三張卷子往桌上一壓,取出自己的,在他們眼前晃兩下。「我寫的更好。」

  「臭美!」陸學睿呸一聲。

  「沒錯,可惜命不好。」穆穎辛刺她一句。

  「無妨,努力可以改變一切。」她握緊小小拳頭,表現出大大志氣。

  「是嗎?要不要打個賭,明年二月的縣試。」旁的不敢說,運氣這種東西,穆穎辛從來都是好到不行,要不哪能輕輕鬆松就坐到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位置?

  「案首嗎?」

  「好啦,賭了,你輸就宴請咱們去百燕樓大醉三日。」陸學睿怕沒熱鬧看,忙起哄。

  沈青大翻白眼。「你拿什麼賭?畫一排烏龜家族嗎?烏龜哥哥!」

  噗,穆穎辛放聲大笑,這傢伙嘴巴這麼壞?

  背上書袋,沈青朝教室外走去。

  殷宸不苟同地看好友一眼。「跟個孩子較真?長進了!」說完,他也大步走出教室。

  望著兩人背影,穆穎辛皺眉自語。「我就是喜歡看她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啊。」

  青青腳步小,殷宸腳步大,沒多久他便追上她。

  「驕傲。」隨聲音出現的,是壓在她頭頂的大掌心,她轉身,抬頭望他。「人在屋簷下,得學會低頭。」殷宸又說。

  像他,低頭再低頭,終有一日蓄足力氣、一飛沖天,好教那些人措手不及。

  「若屋簷高度不符合我的需求,那就拆掉重蓋。」她說得無比霸氣。

  「你的血很廉價嗎,非要撞得頭破血流?」

  「我的血不廉價,但我的驕傲更昂貴。」

  倔!沒見過這樣的女子,但……算了,那屋簷要是她拆不了,他來幫一把。為啥待她這麼好?因為……她曾是他生命中的一抹溫暖。

  「後天一起杜康樓去嗎?」殷宸問。

  「去,有好吃的為什麼不去。」第一名被偷,總得撈點好處回來。

  「那百燕樓別去了,我帶你到千雪山走走。」

  沈青一愣,突然發現,他對她的好,好到……找不到理由解釋?懷疑啊,真是師妹優惠條款?古時候的師兄、師妹都是這樣一路發展的?

  可……還是不對啊,她明明是師弟。「不,我得去找找。」

  「找啥?」

  「奶娘啊!」她抬起下巴,拋出一句。

  殷宸失笑,這丫頭還真是說不得。

  不久,穆穎辛和陸學睿快步跟上,沈青向他們投去白眼,想欺負她?甭想!

  她踮起腳尖在殷宸耳畔問:「我是你師弟,對不?」

  「有疑惑嗎?」

  「不疑惑。」確定了他承認這門關係,沈青便熱情地勾起他的手臂,朝穆穎辛、陸學睿拋去一個很示威的下巴。「說,是咱們關係特殊還是你們關係更好?」

  竟是……殷宸不想笑的,但用種方法破壞他們感情?她幼稚得很好笑……抿著唇,強壓胸口,他打死不讓笑容逸出。

  「快回答我啊。」大聲說完,沈青小聲在他耳邊行使賄賂權。「燒雞一隻。」

  可殷宸是有品格、有道德的有為青年,怎能為一隻燒雞毀十幾年交情?

  「都很好。」他回答得很官方。

  「不行,非得二選一。要不,我換個方法問,如果我和他們同時掉進河裡,你救誰?」

  「你。」阿宸想也不想就答。

  「哈哈,聽見了吼。」她得意洋洋地指指自己。「他會救我,我們的關係遠比你們要好很多、很多很多……」

  她驕傲的炫耀還沒結束呢,就聽他解釋——你

  「阿睿和穆七都會泅水。」

  這句描補讓穆穎辛和陸學睿爆出大笑,沈青卻悶透了。

  沈青翻臉,手指戳上他的胸口,唉喲……夭壽硬,她瞪他,手狠甩兩下。

  「算了,我們關係很普通,不要跟來,以後我往東、你朝西,我過陽關道、你走獨木橋,道不同不相為謀!」頭一甩,抬高驕傲的下巴,她轉身就走。

  穆穎辛大笑。「她敢甩給你臉子欸,你真是把她給寵壞。」

  殷宸不介意把她寵壞,對兩人擺擺手道:「別跟來,她正在氣頭上。」說完朝她跑去。

  「不會吧,他要去哄青子?」陸學睿不敢置信地看著殷宸,他家阿宸只有被哄,哪有哄人的分?

  穆穎辛聳聳肩,一手搭上他,說:「走吧,逛逛去!」

  「漂亮姊姊,你昨兒個吃了什麼?怎麼皮膚嫩得像豆腐?」

  楚大姊一笑,樂得眉眼開花,這小子就是眼尖,不過哪是她吃什麼,分明是她被人……吃了。「小青子,我照你的辦法用茶葉焗了蛋,我放兩顆在油紙袋裡頭,記得吃。」

  「謝謝漂亮姊姊。」收下油紙包,繼續往前跑,一路飛奔,像前頭有什麼東西吸引她似的。

  看著她像小鹿般的背影,殷宸不自覺皺眉,她的武功是從哪裡學來的?

  楚大姊發現他,拿起掃帚到門外掃地,殷宸從她身邊經過時,低聲道:「讓他們回京,好好護著長公主。」

  「是。」

  錯身,殷宸在進書院之前,追上沈青。

  「師兄早啊。」

  他向她伸手。

  「做啥?」

  「燒雞。」

  哦哦,她是有說過要請他吃燒雞,但他的回答沒讓她滿意啊,不過……誰讓她天性大方,性格寬厚呢。打開油紙包,她把兩枚焗蛋取出來。

  「燒雞……蛋?」

  「蛋破殼了,會變什麼?」

  「雞。」

  「那就對羅。」

  「我沒看見雞。」

  「把它們吃進肚子裡,慢慢孵。」她拍拍他的肩膀、無比認真說:「我相信師兄有足夠能力,把它們變成你想要的樣子,一定可以!」說完,她小跳步往草廬跑去。

  殷宸握著微溫的雞蛋,複習記憶中那一抹溫暖,半晌、笑了。

  在他的人生中,「笑」是種稀有而陌生的經驗,但是在她身邊,這經驗就會突然地迅速增加。

  她跑得歡快,好像很高興似的,不過樂及生悲,她踩上一顆滾石,差點兒跌個狗吃屎。

  忍不住,他又笑了。

  沈青跑進師父草廬,把燒雞往桌上一擱,摩拳擦掌,眉開眼笑道:「師父,我準備好了。」

  師父抓起燒雞,納悶問:「準備好什麼?」

  「你說今天要教我輕功的。」

  所有武功當中,她對這個項目最為嚮往,前世練國術、跆拳道、柔道,再厲害,兩條腿也只能短暫離開地面,若是輕功練成……楚留香舍她其誰?

  「這倒是,把箱子裡兩個沙袋拿出來。」他撕下一隻雞腿,往嘴巴塞,這「楚家燒雞」就是百吃不膩。

  沈青拿出兩個約十來斤重的沙袋,問:「拿出來了,做啥?」

  師父看一眼隨後進來的殷宸,道:「給她綁上。」

  殷宸點頭,拿起沙袋往她小腿處綁,只是兩坨重物上身,怎麼走路?

  「師父,你這是整我還是教我?」

  「你不是要練輕功?」

  「是啊,可我沒要練負重啊。」

  「你長期綁著沙袋,慢慢習慣它的重量之後,一朝取下沙袋,自然會覺得身輕如燕。」

  啥?這樣也算?沈青抗議。「我要練的不是低級輕功,是那種能夠飛簷走壁、高來高去,能踏水千里的高級輕功。」

  「爬都沒學會就想飛?務實點,先綁著,低級的練成再考慮高級的。」

  「那得綁多久啊?」她苦了臉。

  「先這樣綁個半年,再慢慢增加到三十來斤,以你的資質,五年、八年應該就夠了。」

  這麼久?從電腦科技時代來的人,沒耐心等待。「師父,有沒有那種三、五個月就可以速成的武功?」

  「有!」師父把另一隻雞腿,塞進嘴巴。

  「什麼功夫?」

  「馬屁功。」

  「……」她看見烏鴉群飛。

  「阿宸,把她拉出去蹲馬步。」

  「綁這個還蹲馬步?師父不是想謀財害命吧!」

  「謀財害命?首先,你得拿得出財。」師父臉上笑容不褪,指揮殷宸把她往屋外帶去,免得打擾他吃燒雞。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09 AM

第三章  連中小三元

  一群少年學子去了百燕樓,最受鶯鶯燕燕歡迎的是誰?

  大家都猜錯!不是後臺很硬、背景很硬的桃園三結義,而是急著找奶娘的沈青。

  是啊,這群小公子能對她們做啥?一夜春風?甭想,三兩下風就斷啦,更別說花大把銀子把她們給包養或贖回家當奶奶。

  她們心知肚明呢,不過是陪著吃吃酒、取取樂,之後妥妥帖帖地把人送出門,再嬌聲嬌氣喊幾句,「小公子有空來看看姊姊啊。」

  既是取樂,自然要挑最可愛、最甜嘴的沈青吶。

  瞧這孩子長得多討喜啊,唇紅齒白、粉妝玉琢,觀音座下的金童似的,尤其是那張沾了蜜的嘴,多甜啊!

  「姊姊肯定是仙女,犯了天條、下凡塵歷劫來的,歷練過這一生,下輩子定是個富貴閒人。」

  「風塵多出奇女子,沒有姊姊們,世間哪得雋永詩詞!」

  瞧瞧,換了誰,誰會不喜歡嗎?

  於是現在的畫面是——一群學子把眼刀射向沈青,而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金鈴兒軟軟胸口,一手抱著柔柔的纖腰,嘴裡吃著玉娘剝的葡萄,喝著玉煙吹涼的茶水,聽月牙兒唱小曲……

  大夥兒氣到說不出話,只有穆穎辛和殷宸抿唇暗笑。

  「這傢伙還真享受。」陸學睿酸裡酸氣說道。

  「來這裡,不就是圖個享受?」殷宸挑挑眉。

  「你把他寵壞了。」陸學睿不滿。

  有嗎?他什麼時候寵她啦,他不過是……不讓人欺負她罷了。

  像「軟東西」把蛇塞進她抽屜裡,他就把蛇切成八段,塞回「軟東西」的抽屜,嚇得他嘔吐不止,請假三日,像有人想撕她的作業,頭一陣昏,醒後動作繼續,回過神時發現撕碎的竟是自己嘔心瀝血的作業;比方有人拿石頭砸她,誰知石頭會轉方向,往偷襲者頭上回砸,砸得那人十幾天了,額頭腫塊還在。

  真的沒寵,他只是在教導同儕,忌妒是件不好的事,往往不小心會被反噬。

  可他的教育效果彰著,看,最近班上平靜和樂多了。平靜很好,平靜有助學風成長。

  「你喜歡她嗎?」穆穎辛問。

  「你不喜歡她嗎?」殷宸反問。

  穆穎辛語塞,不喜歡嗎?她不一樣了,不同得讓人想要靠近再靠近,只是他已經決定收手,男子漢一言,快馬一鞭,看一眼殷宸,他沒有後悔的藉口。

  他痞痞一笑。「連閱人無數的青樓妓子都逃不掉她的魅力,世上有誰不喜歡她?也只有沈家那個沒眼力的老太婆。」

  他的回答勾出殷宸危機意識,他把酒杯注滿,推到穆穎辛手邊,提醒他那個酒後的承諾。

  穆穎辛失笑,他記得的,對於兄弟的承諾,他從不輕易忘懷,更何況,他很清楚阿宸為自己犧牲過什麼。

  殷宸緩聲道:「她才八歲,父納妾,容不下,寧決裂,不妥協,十五歲的她會是何等剛烈?」

  他都懂,要不怎會選擇收手?穆穎辛不會只有一個妻子,他必會妻妾成群,那是伴隨身分定會出現的事,既然不可能,那就……

  「我只是喜歡看她可憐兮兮模樣,不樂見她得意。」邪魅鳳眼微揚。

  「別欺負她。」殷宸鄭重道。即使他明白,穆穎辛的「欺負」正是為了日後的「不欺負」。

  「怕啥,不是有你護著嗎?」

  「你樂意被她討厭?」

  「總比不被她記住的好。」

  殷宸搖頭歎道:「對她好點,像同學、像哥哥,她已經夠辛苦了。」

  穆穎辛笑得滿面春風,重複同樣的話。「不是有你護著嗎?」

  這是託付?抬眉,殷宸鄭重道:「我會的。」他會一路護到底!

  沈青沒有醉,只是微醺,她想啊,難怪男人吃香,男人確實更自由、更自在、更快樂。

  殷宸負著手跟她身後,刻意放緩腳步,配合她搖晃的腳步。

  「師兄。」突然一轉身,她仰頭喚他,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只是他太高,手抬得太酸,於是往下滑一點、再滑一點點,滑到他腰間,聲帶帶著幾分鼻音,好吧,她承認自己有些醉。

  「嗯。」

  「你們是很厲害的人嗎?」

  「對。」不管是背景或本事,都很厲害。

  「當這樣的人,很快樂,對吧?」

  快樂嗎?或許,對大部分的人來講是的。「嗯。」

  「我發誓,要變成你們這種人,要讓自己很厲害、很快樂、很驕傲、很……那個那個!」她高舉五指,但腳步沒站穩,一頭栽進他懷裡。

  他直覺抱住她,這一抱發現,她好小、好軟,好……讓人不想鬆手。

  沈青不是故意的,只是這一栽,臉貼在他胸口,舒服的氣味襲入鼻息,這是哪裡啊,怎麼會粗粗長長的手臂一環,就環出她的幸福感、安全感,怎麼不算很冷的天,卻讓她迫切想要得到更多溫暖?

  於是貪婪的小手臂環上他的腰際,加把力把他圈緊緊,再往前靠他緊緊,這是圈地的概念,好像圈得夠緊,就可以往上面插標記,自己將成為這塊區域的主人。

  「好。」他會娶她,讓她變成他們這種人,讓她很厲害、很快樂、很驕傲、很……那個那個。

  「我很認真。」

  「我知道。」

  「寅末起、子時睡,我認真讀書、勤奮練武。」

  「我知道。」不是敷衍醉鬼的回答,是真的知道,邵家屋頂,他沒少待過。

  「我要考狀元。」

  考狀元?府院、鄉試、會試要搜身的,怎麼考?不過既然決定護著她,那就一路護、一路縱,她想做什麼,終歸讓她心想事成便是。

  莞爾一笑,他笑著回答,「考狀元很好。」

  他只說五個字,卻像千斤頂似的,把她的信心驕傲全給頂起來,也不曉得哪裡來的雀躍,她高興得往上一跳,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把頭埋進他頸窩,殷宸一驚,連忙把她抱緊,怕她摔下來。

  就這樣,兩人身子貼著身子,她的氣息鑽入他心底,深深珞印。

  「我很高興。」

  「高興什麼?」

  「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師兄,我比嶽靈珊更幸運。」

  嶽靈珊?誰?無妨,重點在——「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師兄」,向來不愛笑的他彎了眉毛。

  有他強健有力的手臂抱緊,她鬆開手,捧住他的臉,認真說:「我的師兄比令狐沖更帥,有這麼好的師兄,誰還會看上林平之那個混蛋,師兄,我真愛你!」

  他被調戲了嗎?依舊無妨,重點在——「我真愛你」,不愛笑的他不只彎了眉毛,連嘴角也跟著往上翹。

  「師兄,從現在起,你受聘當我的避風港,好不好?」

  「好。」他樂意為她遮風擋雨。

  「師兄,如果有林平之Part2,你要把他趕得遠遠,不要讓我被他害死。」

  害死?林平之?殷宸目光淩厲,咬牙道:「好。」

  沈青不知道自己的醉話,害得書院裡面的「林評之」走了多少次黴運。

  「那你不要喜歡任盈盈,也不要愛上東方不敗,要專心對我好,行不行?」

  東方不敗?那些人都是誰啊?殷宸滿頭霧水,卻仍回答,「行。」

  他一句句回應她無厘頭的問題,她真的沒有大醉,她只是藉酒裝瘋,為啥?不知道欸,她也不知道自己企圖測出什麼,但……一個男人願意無比耐心地應付你的廢話,那他肯定是很喜歡妳的。

  被喜歡是件很愉快的事,所以她很開心,用力圈住他的脖子,再鑽兩下,吃豆腐也好、小狗尿尿占地盤也行,她就是想在他身上留下一點點自己的什麼。

  深吸氣,跳下他身子,一個沒站穩,整個人差點兒往後倒仰,幸好他伸手拉住她,大大的掌心裹住小小的手背,粗粗的繭子輕輕磨蹭,突地……一股強烈的熟悉湧上。

  停下腳步、猛地抬頭,瞬間變得清亮的目光望著他。是他,那雙握著自己,一斧頭、一斧頭砍著梅樹的手……

  「是你?」

  殷宸歎氣,她想起來了?點點頭,他回答,「是我。」

  然後……說好不哭的,她一再告誡自己不許哭,要哭也是讓痛恨的那個人哭,可是她哭了,控制不住的淚水也藉酒裝瘋,一顆、一串,拚命往下流……

  他不會安慰人,只能把她抱進懷裡,輕輕順著她的背,任由她待在她圈住的地上,用眼淚作標記,標示他是她的人。

  ◎  ◎

  臘月十五,青山書院放假,這假要到年後十五才結束,住宿的學子們紛紛打包行李,準備返鄉之路。

  師父不給休,沈青還是得到草廬練武,但多少撿到一些好處——她可以到辰時再出門。

  書院門口,不少學子聚集、相互道別,看見桃園三結義,沈青身子一閃就要溜,沒想到——

  「青子。」穆穎辛的聲音傳來。

  她歎氣、翻白眼,轉頭看著穿戴整齊,準備回鄉的穆穎辛和陸學睿。

  穆穎辛排開眾人向沈青走來,還沒開口,手就往她頭上搭去。

  「過完年,可不能只長歲數不長個頭。」穆穎辛開口。

  陸學睿道:「青子可得好好用功,過完年就要考縣試,你別輸得太慘。」

  「那是,不過阿睿你的畫工也不能落下,要是考官認不得考卷上的烏龜姓啥叫啥,弄了個名落孫山怎麼辦。」沈青皮笑肉不笑的道。

  「名落孫山?我是誰啊?」陸學睿重重哼兩聲。

  「糟糕,不學無術已經夠可憐,現在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不行不行,得吃藥,京城裡有沒有名醫可以幫你治治啊?」

  陸學睿瞪他。「誰說我不學無術?我哪裡不學無術了?我最近都讓夫子誇兩回啦,字也練得挺好的,只小輸孫大家一點點,這不是挺玉樹臨風、卓爾不凡、傑出優秀的嘛?到底是哪裡不學無術了?」

  沈青很不給面子地捧腹大笑,拍拍陸學睿肩膀說:「知道我最欣賞你什麼?」

  「什麼?」

  「我就喜歡你這睜眼說瞎話的樣子。」

  噗!穆穎辛、殷宸忍俊不住,呵呵大笑。

  穆穎辛道:「早說過,這小子只有我能欺負,你摻和什麼。」說完又揉上沈青的頭。沈青用開他的手,別過身,打鼻孔裡用力哼一聲。

  穆穎辛說:「我那裡有晉縣歷屆考題和解答,你要不要啊。」說完,壓低聲音說:「當中有一冊題本,據說能命中八成考題……」

  猛地轉身,沈青雙眼發亮,一閃一閃亮晶晶,對著穆穎辛微笑。「我要。」

  穆穎辛往她額頭打了個栗爆,學她說話,「我就喜歡你這沒節操的樣子。」

  這話引出哄堂大笑,陸學睿很滿意穆穎辛替自己討回面子,手肘靠在他肩膀,對殷宸示威地勾勾眉毛道:「這才叫死黨。」

  被耍了?沈青不滿的想揍人,卻被殷宸攔下,他語重心長道:「你打不贏他,下次找機會,我幫你打。」

  沈青小人雙手橫胸,咬牙補上一句。「往死裡打。」

  殷宸失笑,這個他可不敢。「快去吧,師父在等你。」

  穆穎辛不理她,朝校門走了三、五步,突然一個荷包往後丟,直直落進沈青懷裡。「壓歲錢,甭謝了。」

  這舉動再度惹來大笑聲,哪有同學給同學壓歲錢的道理,那是把沈青當成小孩子了,對於一個男子漢而言,這行為挺傷人自尊。

  沈青對穆穎辛背影擠眉弄眼、作足鬼臉,才往草廬跑去。

  人漸漸散開,殷宸送好友上馬車,臨行,陸學睿問:「真不回京?」

  「我這不是離家出走嗎?」母親逼他習武、逼他父承子業,可他對戰事「深感憎惡」,所以離家出走啊!

  「這戲還得演幾年?」穆穎辛感歎。

  「世間誰不作戲,你既真無心,就表現得更無心些,讓他認了你、視你為股肱。」殷宸提醒。

  「容易嗎?兩個娘互掐十幾年,當兒子的想結盟,得再費不少勁兒。」

  「各自努力吧。」他相信,有朝一日他們都會得到自己所想。

  「是,各自努力。好好盯著青子,讓他認真念書,別到時輸了考試,面子抹不下,跑去跳河。」他可不想殘害國家民族小幼苗。

  「她行的,除非你暗使手段。」殷宸堵話。

  「不不不,手段非使不可,要不烏龜大軍怎能入榜?」陸學睿反對。

  殷宸彈他一個栗爆。「讓你讀兩本書是有多困難?」

  陸學睿不滿極啦,這傢伙到底還是不是他的兄弟?「以前你不是說,我不念書也沒關係,你會罩我的嗎?」

  突地,他好懷念在宮裡念書的美好光陰……

  殷宸揚唇,道:「時過境遷。」

  「我就知道,你變心了!都是小青子害的,開學後我非要想辦法惡整他不可。」

  「你敢!」殷宸和穆穎辛異口同聲。

  語出,穆穎辛微愣,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他道:「欺負小青子是我的樂趣,誰都不能掠奪。」

  殷宸不想解釋,他只想表明立場。「青青是我護著的,誰都別想動她。」

  陸學睿悶上加悶,癟著嘴,啞聲道:「你們……氣死我了,我要找別人結義去!」殷宸、穆穎辛嗤笑一聲,一人拍他一邊肩膀,笑道:「還委屈上啦。」

  「能不委屈嗎?」他鼓起腮幫子,假意往兩人懷裡鑽去,頓時笑聲響起。

  這才是少年應有的模樣,若不是那段……現在的他們會笑得更無憂無慮吧。

  ◎  ◎

  沈青沒有放下功課,在旁人放假時她同樣認真,讀書習武樣樣沒落下。

  除夕夜外婆讓人做了一桌好菜,沈青靠在她懷裡,讓外婆喂著,好像還是三歲小童。

  外婆問:「真不回去?」

  柳氏生下個大胖兒子,沈老夫人的願望實現,沈家氣氛好轉,青青回去無礙的。

  「不回去,一輩子不回去,永遠不回去,死了都不回去。」她毫不猶豫的說。

  外婆一急,連忙搗緊她的嘴。「大過年的,別說不吉利的話。」

  「隨口說的話豈能成真?我把柳含湘詛咒過千百遍,她還不是活得好好?」

  外婆凝重了眉目,摸摸青青的頭髮。「你爹沒錯、柳氏沒錯,你祖母也沒錯,你不該恨他們。」

  輕咬下唇,她反問:「那麼是誰錯了?」為什麼她的娘要死去,她的世界要變了顏色?

  「誰都沒錯,是你娘命苦。」

  「不,是世道錯了,不該規定男人才能撐起家業。」她斬釘截鐵道。

  噗哧一聲,外婆戳她額頭一記,佯怒。「穿幾日男裝,就壯志淩雲起來?」

  「我不穿男裝也能壯志淩雲。」

  「女孩子家,還是得守女子本分。」

  這一套話她不愛聽的,沈青給奶奶舀一湯匙豆腐,轉移話題。「這兩個月,外婆的字越發好了,要不要同青青一起考狀元?」

  「還考狀元呢,要不要當女帝啊?」外婆失笑。

  「有機會的話,我不反對。」

  她驕傲的模樣惹得外婆大笑,團圓桌上一老一少,笑聲不停,對外婆來說,這個年過得無比熱鬧。

  吃過飯,外婆年紀大不能熬夜,給沈青壓歲錢後就進屋子裡睡下。

  沈青找來兩個大籮筐,進廚房搜羅一陣,推開門往書院方向走。

  門外下著大雪,瑞雪兆豐年,這場雪受盡農家歡迎。

  沈青穿上皮靴子,踩著雪地,長長的扁擔壓在小小的肩膀上,她沒被壓垮,習武經年,體力漸漸追上。

  沈青推開門時,殷宸和師父也在吃年夜飯,只是餐桌上除一壇酒之外,只有花生米、醬瓜,以及一鍋半焦的米飯,這頓年夜飯吃得真寒酸。

  也難怪,廚娘回去過年了,街上沒人做生意,有錢也無處花。

  沈青走進屋子,揚聲道:「快來幫忙。」

  她把鐵鍋架在木桌中央,鍋子是兩層的,可分開成上下層,下層很厚,呈凹狀,沈青從炭盆撥出幾塊燒紅的炭放往裡頭擺,再放入兩塊新炭,最後將上層鐵鍋擺正,倒進熬透的大骨湯,最後將粉絲、肉丸、魚丸、排骨……等食材放入。

  沒多久香氣四溢,奶白色的熱湯滾個不停,沈青拿起切得極薄的肉片往湯裡涮,三兩下,薄薄的肉片散出香氣。

  她給師父和殷宸涮滿大半碗肉片,再將沾醬往他們面前推。

  兩隻肉食性動物,咬上一口肉就停不下來,直到把碗裡的肉全吃光,師父滿足地摸摸肚皮道:「這才像過年。」

  「有沒有覺得收我當徒弟是走大運啦?」沈青笑道。

  「是啊,你是天才嘛!」

  「天才是其次,重點是……這收徒弟嘛,是有大學問的。」

  殷宸夾一筷子肉塞進嘴裡,把笑意一併塞進去,他知道,她又要用一本正經的態度說混話了。

  「什麼學問?」他沒聽說過收徒弟跟學問扯上關係。

  「得收聰慧、收活潑討喜,還得收孝順聽話的。」她指指自己。

  「像你這樣的?」師父斜眼望她。

  她用力點頭。「多謝師父誇獎。」沈青揚揚眉,再指向殷宸。「如果收到那種……又沉又悶、又不懂得擺笑臉討師父歡喜的,身為師父有權利棄收。」

  「我棄收他,你要接收嗎?」

  「可以的,有事弟子服其勞咩。」她拍拍殷宸肩膀,大方道:「以後你就跟著我混啦,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不會虧待你的。」

  師父沒好氣的翻白眼,她知不知道阿宸是何等人物?要他乖乖聽話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長?

  「你又要指使阿宸幫你做什麼?」

  「沒啥,解點小小疑惑。」沈青討好地又涮上幾塊肉,放進殷宸碗裡。

  殷宸看著碗裡熱騰騰的肉片,她拐著彎說一大篇,這肉……似乎不太好下嚥吶。「有話直說。」

  「我想知道,咱們師父到底姓啥叫啥?背景有多厲害?」她刻意當著師父的面問,這問題她問師父不下十次,次次都得不到解答。

  殷宸與師父對上眼,師父點點頭,殷宸鬆口氣,這肉可以安心吞進肚子裡了。

  「我們師父叫做沐四海。」殷宸道。

  師父同意殷宸說,這代表她通過師父的考核,終於拿她當自己人了?

  咧唇一笑,她得寸進尺。「名字普普通通,勉強可以入耳,那背景呢?很厲害嗎?」

  這話問得再正常不過,對吧?可是——

  咳咳……殷宸被肉噎住,他猛地用力握拳敲擊胸口,而沐四海的眼珠子……在地上翻滾?怎麼啦?

  「你不知道沐四海?」師徒倆異口同聲。

  「不知道……是很嚴重的事嗎?」

  師徒互望一眼,再轉頭看沈青,最後一起決定把視線定在火鍋上,在比賽似的,爭先恐後往鍋裡夾菜。

  「所以師父是……江洋大盜?武林盟主?先賢先聖?龍子皇孫?皇帝的爹?」

  沈青並不知道,自己一度很接近正確答案。

  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曉得沐四海不是沐四海,而是穆雲,意思是姓穆的要去雲遊四海。

  沒事幹麼雲遊四海?喜歡大自然、不耐煩世俗凡塵?

  才不是,穆雲是穆穎辛的叔叔,殷宸、陸學睿的舅舅,關起門來是一家親。

  若干年前,朝廷需要公主去大齊和親,但皇帝捨不得自家女兒遠嫁,幸好當時的太子、如今的大齊皇帝對戶部尚書之女蔣欣一見鍾情,決意求娶,皇上龍心大悅,立馬賜婚。

  這一賜婚,出京的穆雲回來後大怒,跪求皇帝收回成命,但事關兩國外交,豈能隨便亂來。

  最終,蔣欣出嫁,穆雲心碎。

  鴛鴦夢醒,若能各自安好,倒也無事,可偏偏大齊太子哪裡是真心喜歡蔣欣?他不過是幾次與穆雲對仗,屢戰屢敗,怒火叢生,企圖奪走他心愛的女子,讓穆雲與皇帝反目成仇。這招數很小人,卻很好用,果然穆雲一怒之下卸下兵權,雲遊四海去。

  直到皇帝去世,新帝登基,皇帝哥哥對弟弟千呼萬喚,終於喚出他的親情,穆雲不肯返京,卻願意待在青山書院,願意讓親人知道自己的下落消息,情況發展至此,皇帝不敢再奢求其他。

  吃過年夜飯,殷宸把沈青裹得厚厚實實,帶她飛到屋頂上守歲,沒錯,就是「飛」,沈青心心念念想學、師父卻打死不教的高級輕功。

  沒有月亮,只有繁星點點,滿空星辰亮了她的雙眼。

  「別氣穆七,他對你其實是善意。」殷宸突如其來一句。

  這種話對九歲孩童很難理解,但對靈魂實際已超過二十的沈青並不難。「知道啊,我是他的專用受氣包,有他頂著,旁人不敢越俎代庖。」

  殷宸失笑,他想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而是……

  穆穎辛明知給不起,便不敢給了,他的善意用惡意包裹,讓她討厭,是不教她為難。這次,皇上還會賜婚嗎?

  他們都知道「專一」對男人而言是多麼嚴苛、不合理的要求,就算他們願意,世俗也不會同意,男人不僅僅是男人,他們身後還有家族、責任、子嗣婚姻,從來都不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的事。

  穆穎辛選擇止步了,而他選擇勇往直前,他相信只要堅持,情況可以被改變,所以他相信、他堅持,他對她將要用盡全心全力。

  不同選擇造就不同作法,穆穎辛決定欺負她、挑釁她,決定在她心底留下身影,而他決定保護她、照顧她,用一世來守護她。

  所以那天,她拿著斧頭往樹幹砍去時,穆穎辛止步,而他沖上前握住她的手,擺平她的滿心不平。

  「不止這樣。」殷宸道。

  「不止?對啊,還有壓歲錢,他家肯定富得流油吧,出手就是一迭金葉子,太貴重了,貴重到我鄭重考慮中……」

  「鄭重考慮什麼?」

  「下次他嘴賤時,我要不要試著沉默。」

  噗,這丫頭……「我也有禮物,你收不收?」

  「很貴重嗎?」

  「不貴重不收?」

  「收,怎能不收,我很缺錢的。」

  「有這麼缺?」殷宸失笑。

  「缺!缺凶了,恭喜發財、好運旺旺來,快快拿來。」她朝他伸手。

  他從懷裡掏出荷包,她的手被裹在厚被子裡了,沒有手可以接,他把荷包掛在她的脖子上。

  「這分量……很厲害嗎?」

  「比不上穆七給的。」

  「師兄不能這麼小氣的。」

  「我窮啊。」兩人相識一眼,笑了。

  沈青把頭窩進他懷裡,九歲孩子對於愛情不該有太多情緒,但她喜歡他,喜歡他的懷抱和氣息,她自然明白,這樣的依賴並不聰明。

  「為什麼不回家過年?」她問。

  沈青不認為他的背景會比其他兩隻差,這樣的天之驕子,就該好好地待在同溫層。

  「避禍。」

  「避什麼禍?」

  他沒回答,只是眺望遠處的眼神更深邃了,那不是一個十三歲男孩該有的目光,但……計較什麼呢,她的表現也不像九歲孩童啊。

  ◎     ◎

  過完年,學子們一個個回來了,甲班同學都在準備迎接二月份的縣試。

  縣試在縣城舉辦,由縣官主持,考的人不多,縣裡幾個書院加起來不超過兩百人,原則上會錄取五十名,參加之後的府試。

  從京裡回來,桃園三結義走了一趟縣太爺府邸。

  消息不知道怎麼流出來的,旁人知道並不覺得如何,反正早就猜出他們身分不一般,但沈青氣炸了,用這招搶案首太沒品。

  為表達嚴正抗議,她很多天沒和殷宸說話,害得殷宸更陰沉了,而影星笑得更影星,截然不同的表現,讓烏龜滿頭霧水。

  外婆不知道沈青要參加縣試,早上還做飯團讓她帶進書院吃,在考場外集合等待點名入場時,沈青刻意離他們遠遠的。

  捜身這關她不害怕,反正該發育的地方還沒有出現徵兆,頂多是被衙役摸兩把。

  但她不在乎,殷宸在乎,他從人群中穿過,走到她面前,向她伸手。「走!」

  沈青對他做鬼臉,小女兒嬌態盡現,她沒發覺在他面前,自己總是輕易卸下防備。

  「你要讓人搜身?」殷宸問。

  「不然呢,你以為我跟你們一樣有特權?」她口氣糟糕透頂,想到自己拚死拚活也敵不過人家的家世背景,這讓人非常懊惱。

  「特權,我給你。」

  沈青揉揉鼻子,偏著頭看他,鄭重考慮。

  「還想什麼?」

  「用了你的特權,需不需要一輩子低頭?」

  這時候還考慮低頭的事,她是有多高傲、多好勝啊?扳過她的身子,握住她的肩膀,殷宸回答,「不會有你想的那種事。」

  那種事?哪種事?意思是她以小人之心,對上人家的君子之腹?意思是他們沒有要求縣官直接把案首給內定?

  「這是場光明正大的比試?」她斜眼看他。

  「如果我們不進縣官家裡,今天的比試就不會光明正大。」

  意思是……如果他們沒去拜訪縣官,人家就會巴巴地把功名捧到他們跟前求笑納?

  他們的來頭遠遠比她想像的更大、再大、非常大,大到旁人可能花一輩子都考不上的秀才,他們一彈指就有專人雙手奉上?那舉人呢?進士呢?如果他們真有這麼厲害,她是不是該考慮把這三對大腿給抱緊緊?

  「走不走?」殷宸問。

  「你們能夠快速通關?」

  「說什麼鬼話?快來。」拉過她的手,他直接把她往考場後頭帶。

  考場後門,陸學睿和穆穎辛已經等在那裡。

  看見她,穆穎辛挑挑眉、笑得一臉賤,「我就說什麼傲骨,這小子識時務的很。」

  「不會是阿宸逼人家識時務的吧?」

  這回,沈青難得地沒生氣、沒回嘴,反正便宜已占,給他們酸上幾句也不虧,她笑咪咪地把外婆做的飯團遞給殷宸,還大力推薦,「我外婆做的飯團,味道可好了,師兄試試。」

  「你只給阿宸?」穆穎辛不滿。

  「嫉妒啊?沒辦法呀,師兄師弟一家親,關係哪是朋友能夠比擬的,讓讓,外人哥哥!」她推開穆穎辛,擠到兩人中間。

  難得地,殷宸的陰沉臉露出笑容,他迎上穆穎辛,態度表明,做出決定就不能反悔。

  穆穎辛大翻白眼,他有說要改變主意嗎?

  後門打開,小吏彎腰躬身迎上前來。「公子爺們到了,請進請進。」

  然後他們得到最好的位置,然後他們考試順利,然後……三天后放榜,沈青拿到案首,穆穎辛第二,殷宸第三,而那一串畫風精緻的烏龜拿到第五十名。

  沈青剛到家門口就被外婆急忙拉進屋裡,她一臉嚴肅道:「快告訴我,那個邵青不是你。」

  沈青也嚴肅回答,「外婆,那個邵青就是我。」

  「你……」外婆食指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

  沈青嘻嘻一笑,不以為意。「我怎麼辦到的?我有貴人相助啊。」

  「誰跟你說這個,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個丫頭片子跑去參加科考,那是欺君之罪,要被殺頭的啊!」

  「沒這麼嚴重啦。」

  「誰跟你說不嚴重……」外婆拍拍額頭,說:「不行、不行,我暈了,我氣死了……」

  外婆的大戲演一半,外頭傳來敲門聲,她不得不把到嘴邊的話給吞回去。

  打開門,殷宸、穆穎辛和烏龜哥哥站在門外。「你們……」

  「外婆好,我們是青子的朋友,他考上案首,我們來同他慶賀的。」陸學睿嘴巴塗了蜜,滿臉笑嘻嘻。

  這會兒他可是真服氣青子啦,他真考上案首欽,那不只是班級的競爭,而是整個縣的學子都參加的考試,雖然秀才不算什麼,但青子才九歲,要是讓他一連闖三關,其他人還有得混嗎?

  難怪青子敢臭美,人家是真的不平凡啊,說不定天底下真有文曲星下凡這種事。

  外婆看著他們、再看看孫女,頭痛啊……揮揮手,她滿臉無奈道:「去吧去吧。」

  外婆一說,陸學睿立馬上前,勾住沈青的肩膀。

  「不可以!」外婆大喊。

  陸學睿轉頭,一臉不解。「什麼不可以?」

  不可以勾肩搭背啊,她家青青是姑娘……滿腹委屈無處說,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更皺了。然後,殷宸像是能讀夠懂她的心似的,把陸學睿手臂推開,和穆穎辛一左一右像門神似的把沈青護在中間。

  外婆這才鬆口氣。

  ◎     ◎

  本朝童子試是接著考的,二月縣試完便是三月府試、四月院試,沈青有貴人相助,一路順風,三個案首,小三元的名號落在一個九歲男孩身上,轟動地方。

  信一路送往皇帝禦桌,皇帝仔細讀過,心情微揚。

  府衙送入京城的密信中提及,老七和阿宸上門要求公平比試,想以真正的實力出仕,不過是個秀才名頭,給便給了,要什麼公平?不過由此得知,阿宸這孩子腹中有才,真心想走科舉仕途,這樣……可以安心了。不知道明年的鄉試會有什麼結果?皇帝有些許期待。

  「皇上,青山書院那裡……」

  「讓趙泉儒、梁嶽去教導那幾個孩子。」青山書院頂多能教出幾個秀才,舉人就難說了,老七他們需要更有能耐的師父。

  「不讓七爺、陸公子和殷公子回京嗎?」

  「回來做什麼?讓他受人蠱惑來怨恨朕嗎?」皇帝寒聲道。

  「是,奴才立刻去趙家、梁家宣旨。」

  ◎     ◎

  考上秀才之後便要準備鄉試,此時書院裡來了兩位大儒,專門負責教導考上秀才的學子,這對沈青而言是大好事。

  這次書院裡有七個人考上秀才,當然,烏龜哥哥也占一個名額,這是相當相當好的成績,為此今年青山書院招生人滿為患。

  她依舊每天拎一隻燒雞去見沐四海。

  放榜後,沈青進草廬見師父,沒想到她開門,一顆花生米從裡面丟出來,不偏不倚地打上她的腦袋,小小花生米大大力道,痛啊!她鄭重懷疑,額頭腫了。「師父用花生恭喜徒弟考上秀才?這種恭賀法還真是別出新裁。」

  沐四海瞪她,丫頭片子跟人家考什麼秀才?「不務正業,蹲馬步去!」

  看一眼師父表情,是真的生氣?又……更年期不順?她笑笑,把燒雞放在桌上,道:「師父趁熱吃,別放涼了呀!」說完,跑到外頭蹲馬步去。

  正在榻上打坐的殷宸覷師父一眼,也跟著出去。

  「做啥?」沐四海右腿往前伸,攔住。

  「蹲馬步去。」

  「她在受罰,跟你何關。」

  「考上秀才要受罰,我也考上了。」

  「你跟她能比?一個丫頭片子,還想考舉子、進士,這心思得壓壓。」

  「她想考便考,有何不可?」

  或許進翰林院會困難幾分,不過想想辦法,總能辦得到,拿狀元,他沒把握,但考進士?小菜一碟。

  殷宸微哂,頭也不回地走到草廬外,站在沈青身邊蹲馬步。

  「師兄也受罰?」草廬裡的對話她聽見了,卻非要問上這一句,是……欲蓋彌彰。

  自殷宸掐上她的臉,問過那句「你確定是師弟」之後,兩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好像不說不提,性別就能夠被模糊似的。

  但方才殷宸與師父的對話,把那層紙給揭了,他們全知道她是女的,唉……戲還要再演下去嗎?

  只是她想不透啊,師兄怎就待自己這麼好?就因為幫她砍了梅樹?要是他幫她砍的是櫻桃樹,結下革命感情,日後會不會一個總統、一個副總統,兩人連袂搞大選?那就真的太了不起了。

  「嗯。」

  一個字,結束她無聊的問話,她揉揉鼻子,笑問:「師兄無不無聊?」

  「不無聊。」

  他這種會把天聊死的人,很難搞吶。「閑來無事,師兄想不想聽故事?」

  「好。」

  「想聽什麼故事?」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噗!沈青大笑,記憶力不差嘛……她搖頭說:「不,今天講令狐沖和嶽靈珊的故事,這故事呢,在講一個師兄愛上師妹的故事。」

  目光一瞥,殷宸耳朵迅速翻紅,他又被調戲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11 AM

第四章  自己挑選好夫婿

  日子一天天過去,春去秋來,時序轉換,才入冬,轉眼春又至,沈青已十一歲了,個子長高不少,而十五歲的殷宸等人更抽芽似飛快往上竄,三個少年變成三根柱子,往書院裡一杵,每個人經過都得抬頭仰望。

  考上小三元之後,沈青在書院裡的地位非同小可,霸淩事件早就離她遙遠,更別說有殷宸的「殷勤教導」,同學們對她的態度只有好上加好。

  陸學睿也一樣,非但不計較沈青喊他烏龜哥哥,還對她一股熱情無處說,時常在肢體行動上盡情表現對她的厚愛。

  「青子,走!睿哥請你吃飯去。」他靠近,手就往她肩膀搭上。

  殷宸隔得遠,來不及搶救,只見陸學睿用上勁兒,往她背後猛拍。

  「家裡有飯。」

  「也行,去你家吃飯。」

  「我家窮,請不起人。」

  剛說完,就見殷宸皺眉,穆穎辛斜眼,兩人同時走近,殷宸把沈青拉到自己身邊,穆穎辛用力拍上陸學睿的背,狠狠的一下,大概是他剛施力的三到五倍。

  陸學睿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他怎麼越來越覺得,他們和邵青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

  陸學睿不死心,又湊到沈青身邊。「要不,我去買些雞鴨魚肉,讓你們家廚娘做。」

  沈青橫眼瞪他,「幹麼非要跟我吃飯?」面對陸學睿牌的牛皮糖,她越來越沒辦法。

  「穆七生辰,給他賀賀唄。」

  沈青訝異,她什麼時候成了桃園三結義的一份子,連賀生辰這種事都有她的分?

  殷宸對她說:「真沒時間嗎?一個時辰也行。」

  如果是旁人說說就罷,但殷宸要求……她揚起笑眉,「好吧,我回家跟外婆說一聲。」

  陸學睿見她妥協,果然殷宸更有魅力,忙道:「不必,我讓小廝跑一趟就行,我們去百燕樓?」

  果然,千嬌百媚圍繞身邊是他的最愛。

  殷宸正想反對時,就見一個小姑娘臉上含羞帶怯迎面走來,又是穆穎辛的愛慕者?看好戲的目光齊齊落在穆穎辛身上,他聳聲肩,一派坦然,正準備接受小姑娘的殷勤示好,沒想到小姑娘竟然走到沈青面前,把小小的籃子遞給她。

  「哥哥說,邵公子喜歡吃胡椒餅,我烙了一些,你試試。」不會吧?這小子才十一歲,就有小姑娘喜歡了?三雙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只見她笑眼瞇瞇地接下籃子,問:「小姑娘的哥哥是誰啊?」

  「哥哥叫做焦子方。」

  「是子方兄啊,多謝小姑娘,也幫我謝謝子方兄。」

  「如果、如果……邵公子喜歡的話,以後我常做給邵公子吃。」

  「多謝多謝。」

  小姑娘紅著臉走了,陸學睿一把握住她的肩膀道:「太厲害了,年紀輕輕就散發男人味,也能吸引小姑娘了。」

  穆穎辛把頭轉到一邊,極力憋住笑意。

  這是初體驗,之後一回兩回三回,小姑娘的禮收到沈青手軟,收到殷宸開始考慮,要不要幫她傳出一點龍陽之風,讓女子不再對她感興趣。

  穆穎辛看著滿桌菜,居然找不到地方下筷。

  垂眉,他想起那些年的生辰,沈青都會為他備下一顆雞蛋、一顆鴨蛋。

  她亮晶晶的眼睛裡總是帶著期盼,總是對他說:「一雞一鴨,可別吃撐了。」

  她的笑話百年不變,唯有眼底的笑意一年比一年淺,直到她死去,死在最美麗的十八歲。

  她是個善良女子,卻有些固執、有些善妒,她不懂得使手段固寵,她只會殷切等待,然後一天天憔悴下去,她把自己給等得枯萎,直到她死去那天,阿玫親手為她合上雙眼,對他說:「青青姊終於解脫。」

  對於男人,沈青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一夫一妻、執手一世,這樣的女人註定要抑鬱而終。

  於是初見他便決定放手,決定依著承諾將她讓給阿宸。只是日日相處,發現青青與前世大不相同,他對她總是情不自禁,突然覺得不甘心。

  看他半天不下筷,陸學睿問:「不合你的口味?」

  「生日不是都要有一顆雞蛋、一顆鴨蛋的嗎?」

  這話一出口,殷宸轉頭望他,目光中帶著探究。

  沈青笑道:「那是窮人家的吃法,這裡有雞有鴨,哪需要蛋來做象徵。」

  穆穎辛接話,「你外婆都是這樣給你過生日的?」

  「嗯嗯。」說罷,她看著遠方的魚,可惜手短,正考慮起身夾會不會失禮時,殷宸將整盤魚給端到她面前。

  笑眼望向殷宸,謝字尚未出口,他已夾起一大塊魚肉往她碗裡擱。

  看!阿宸才是對她最好的那個,連聲謝也不說,她直接把魚肉往嘴巴塞。

  殷宸的動作是在宣示主權,穆穎辛明白,眼神微黯,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如此親密。

  他後悔了,現在改變態度……還來得及嗎?

  下意識地,他伸出筷子,夾了烤雞腿要往她碗裡擺。

  看見烤雞,沈青嚇呆了,抓起碗連忙往殷宸身邊靠,不要烤雞、不要烤雞……買那麼多年烤雞,她聞到味兒都想吐。

  她的反射動作讓穆穎辛心頭一沉,把雞放進自己碗裡,咬一口,不解,這招牌燒雞怎麼多了股澀味兒。

  路很長,半醉的陸學睿走在前面,搖搖晃晃。

  送沈青回家後,他們往書院走去,殷宸和穆穎辛雙手背在身後,長長的影子隨著腳步晃動。

  通常這時候沒話找話說的人是穆穎辛,但他沒開口,殷宸說了。「後悔了嗎?」

  「是。」

  「來不及了。」

  「我知道。」

  「她對你無心。」

  「我懂,但她和前世不一樣。」她變得更聰明慧黠、更幽默大方、更俏皮可愛,也更教人……舍不開。

  穆穎辛沒說錯,但是在不確定她是不是更聰明慧黠、俏皮可愛之前,殷宸已經決定要喜歡她,目前看來,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帶著炫耀口吻,他說:「我的生辰,她給了我一顆雞蛋、一顆鴨蛋。」

  穆穎辛笑得更苦。「你還真的很懂如何踩好友一腳。」

  「這一腳是防範未然,我不想失去好兄弟。」殷宸與他對望,兩個男人眼神相抗。

  穆穎辛垂頭問:「為什麼重來一遍,你可以活得如此自信?」而他卻一直在躲避猶豫。

  「因為我知道自己要什麼。」

  ◎     ◎

  又快到過年了,穆穎辛的壓歲錢給上癮,一荷包的金葉子,讓她可以在新的一年當中充大爺,陸學睿見狀也給起壓歲錢,他給的是銀票,五百兩一張。

  若交往的朋友全是這種等級,她不必上進勤奮就能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

  殷宸給的不一樣,九歲那年,他給她一塊玉玨,上面刻著他的名字,那是他大哥給的。十歲他給她一柄匕首,也刻他的名字,他說「這是我二哥從邊關捎來的禮物」。十一歲,他給她一個木雕老虎,是三哥給的,也刻著他的名字。

  今年,她還沒有拿到禮物,但她相信上頭一定有殷宸兩個字。

  他是麼子,從小崇拜父兄、一心尚武,但因為母親的寂寞,他放棄前往邊關建功立業,而是和陸學睿進宮,跟著穆穎辛念書。

  他年幼、他集全家人的寵愛于一身,哥哥給的禮物,是想念也是寵愛,現在他把他的寵愛給了她。

  去年秋天沈青考上鄉試,成績不差卻不及穆穎辛和殷宸,厲害的是陸學睿也能考上。

  這個結果,她心裡有數。

  本朝的秀才考試,內容包括帖經和墨義,試題一般是摘錄經書的一句,遮去幾個字,讓考生填充缺去的字詞,而墨義則是關於一些經文的問答,這種考試方法,對當了多年學霸的沈青並不困難。

  但鄉試的內容就廣泛的多,考詩、書、時政論述等等,沈青是念政治的,這方面的知識自然不差,但她輸在對當今朝政的理解度。

  不過年後的會試她準備放棄,因為九歲的秀才、十一歲的舉子太惹眼了,萬一不小心又變成十二歲的進士,這名頭得有多響亮啊,到時惹眼過度,就怕性別身分掩都掩不住,更重要的理由是外婆,她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這時候她無法離開。

  年前時沈節來了。

  眼看女兒氣色很好,沈節放下心事。

  妻子過世,他從未忘記過她,每每想起只覺心如刀割,因此更加想念女兒,只是無數封家書,永遠的沒有回音,他知道她心中有恨,沈家三番兩次派人來接她回去,她連人都不見,他知道她還恨著。

  母親道:「繁兒還小,禁不起折騰,她不想回來便別回來,省得惹事。」

  母親分明知道下藥事件與青青無關,卻還這般說話,他怎捨得女兒回來受罪?所以……待著吧,待到她心平,待到她可以接受自己。

  所有人都不認為他有錯,開枝散葉是身為男人的責任,可他再沒錯,終是害了蕙娘性命。

  「聽說,你書念得很好?」沈節道。

  看著父親,不平油然而生,他越來越有大官派頭了,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對吧,家有如花美眷及兒子,這麼愜意的他來這裡做什麼?顯擺嗎?不必啊,在他迎柳氏進門那刻起,他的快樂與否,她已經不在意了。

  她沒回答,反問:「聽說沈大人已經把柳含湘扶正?」一句話,問得沈節尷尬。「是的,繁兒需要名分。」

  一哂,沈青沒有多餘的話,只是那笑極其諷剌。當初是怎麼說的?說此生唯有娘是他的妻子,現在……難不成柳含湘是鬼?

  「別恨繁兒,他是你弟弟。」沈節道。

  「我娘只有我一個獨生女。」她沒有弟弟妹妹,那個沈家與她再沒有關係。

  「青青,你非要這樣倔強?」

  「我的倔強困擾沈大人了嗎?」

  「你是我從小抱著、哄著養大,是我最疼愛憐惜的女兒。」

  「把沈大人的疼愛憐惜都給那個……叫繁兒的對吧,我不介意的。」

  她是真的不想要他這個父親了?「固執對你有什麼有好處?」

  「我的固執,從來不是為了要求好處,我的固執是替母親不平,為她心疼,世間所有人都可以忘記她,獨獨我不能!」

  「你始終認定是我殺了你母親。」

  「不是嗎?」她回答的很快,毫不猶豫地,表示在她心裡此事不容置疑。

  「沒錯,蕙娘是我殺的。」沈節苦澀一笑,佝僂著背,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

  「青青!」斥喝聲響起,外婆拄著拐杖走進屋裡。「青山書院就是這樣教你的嗎?教你不敬長輩、不孝父母,教你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面對外婆的責備,她不辯解,垂下頭,緊咬唇,依舊倔強。

  「我要怎麼教你才能明白?你娘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錯,是她福薄,是她肚子不爭氣,任何人娶回這樣的媳婦,都要納妾、都要停妻再娶,沈家對你娘已經夠寬厚,你怎麼能得理不饒人,怎能仗著你父親的疼愛恃寵而驕?」

  見外婆喘不過氣、臉色鐵青,沈青嚇到了,大夫說外婆不能動怒的,她急急跪地,拉著外婆的裙子。「外婆別生氣,你好好說,我會聽的、我一定會聽的。」

  「我能不生氣嗎?是我把你娘給教壞,教得她不把婦德女誡放在眼裡,善妒刻薄、容不下人,她會早逝是她咎由自取。

  「難道你看不見你爹是如何的愛重她,你爹沒有半點對不起她,如果她願意放開胸懷、看淡一切,好好保重身子,日後將柳氏的兒子好好教養長大,那麼沈家會怎麼對待你娘?

  「從頭到尾都是她的錯,她心胸狹窄、不懂得顧全大局,她還把女兒教養成她那副樣子……是邵家對不起沈家,是我的錯,阿節……老太婆對不起你……」外婆老淚縱橫,當著沈節的面就要跪下。

  「娘,您別這樣,我擔當不起,我沒能好好照顧您,已經對不起蕙娘,怎麼還能……娘,您別折我的壽,您讓我九泉之下怎麼面對蕙娘……」

  「通通是我的錯,外婆沒錯、娘沒錯,爹更沒錯,他有權利娶妻納妾,他有義務開枝散葉,他做的每件事情都再正確不過,是我心眼小,是我不懂得審時度勢,全部的錯通通算在我頭上行不行?我不要出生就好了!」說到最後,她負氣了。

  外婆見她這樣,氣極恨極,抓起拐杖打在她身上。「你、你怎麼這麼壞,這麼固執,你這不是認錯,你這是叫老太婆去死吶,好啊……好啊,原來該死的是我,我去死、我去向你外公認錯,生女未善盡教養之責,讓你來禍害沈家……」

  她一面打一面罵,祖孫倆哭得不能自已。

  沈節見狀,眼睛一閉,淚珠淌下,他到底做錯什麼?

  倏地,白眼一翻,外婆暈過去,沈節一驚,及時將老人家接住。

  沈青跪在外婆房門外,大雪的天,不一會兒,雪就壘上她的肩、迷了她的眼,眼淚墜跌,在地上凝成一顆顆冰珠子。

  她錯了嗎?不對,她沒有錯,生不出兒子是男人的錯,負責性別的是男人的精蟲,不是女人的卵子,娘為沈家子嗣盡心盡力,明知身子不好,還是晈牙逼自己一次又一次懷上孩子,以至壽終。

  她那麼努力地想要達成沈家的願望,她為愛情連性命都付出去,憑什麼還是邵家對不起沈家?憑什麼?她不服氣!

  是沈家重男輕女的觀念害死娘,是父親對祖母的妥協害死娘,是他們一票人聯手把娘推入黃泉路上。

  不想穿越的,一點都不想,如果她願意,可以有一百種方法讓自己死回去,可是她留下來了,因為娘……因為再溫柔不過的娘,她那樣寵她愛她,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

  為什麼娘死了,她卻不能討公道、不能怨懟、不能憎恨,只能認錯?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緊緊攢著衣角,她好生氣……

  沈節從屋裡走出,看著跪在雪地裡的女兒,心澀不已。

  為什麼他們父女會變成這樣?

  那個會搗著他的眼睛,用嬌嬌嫩嫩的聲音問「爹,猜猜我是誰」的女兒,那個會摟著他的脖子,很認真很認真說「爹,我長大後可不可以嫁給你」的女兒,怎麼會變成這樣?

  閉上眼,他卻關閉不了傷心。他很清楚,再也回不去了……他們之間的傷痕已經無法修補。

  罷了,就這樣吧,當不成父女,至少別做仇人。

  「起來吧,別凍壞身子又讓你外婆傷心,大夫說她已經沒事。」

  沈青別開頭,不願看他聽他,她要死命地抵制他,再不讓他進入她的生命。是,他再不是她深愛的爹,不是帶給她幸福的那個男人。

  沈節看著倔強的女兒,輕聲道:「如果恨我能夠讓你開心,那就恨吧,但是不管你願不願意相信,你永遠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放下話,他轉身離開邵家。

  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她哭得更厲害了,好像有無數的委屈從胸口沖了出來,她擋不住,無力對抗……

  「外婆。」眠底委屈未褪,卻強撐起笑臉。

  「青青,外婆打痛你了嗎?」

  她搖頭。「不痛。」

  「知道錯了嗎?」

  不認錯,但她點頭,緊緊握住外婆枯瘦的手,貼在自己滿是淚濕的臉龐。

  「外婆知道你不服氣,但你對抗不了世道,即使它對女人再不公平,你都必須向它低頭,懂嗎?」

  「懂。」

  「你早晚要回沈家,要從沈家出嫁,這麼多年沈老夫人始終沒要你回去,可見對你早已寒心,你只剩下父親可以指望,只有他會在乎你過得好不好,會認真為你挑選夫婿,而夫家好壞將會決定你的下半輩子,聽外婆的,你必須跟你爹和好。」

  「好。」她一句句言不由衷,只為讓外婆放心。

  「那就好。」外婆累極,愛憐地撫撫她的臉,沉沉睡去。

  沈青跪在床邊看著外婆憔悴的臉,淚如雨下,她擺不平滿腹委屈,但她必須聽話,難受在胸臆間氾濫。

  ◎     ◎

  草廬裡,沐四海正在教導殷宸兵法。他比他幾個哥哥更聰明,一點就通。

  「以東翼為主、西翼為輔……」話說到一半,沐四海停下聲音,師徒倆對望一眼,沐四海飛快將兵書往上一拋,兵書準確無誤地直奔橫樑上。

  殷宸翻身下榻,打開門。

  門外,大雪紛飛的天,穿著單薄的沈青滿頭滿身都是雪,幾乎要被雪給覆蓋了,殷宸濃眉緊蹙,一個心急,將她拉進屋裡,飛快把她身上的雪拍去。

  她在哭,眼淚掉個不停。

  「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殷宸連聲問。

  她哽咽得無法回答,急得沐四海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可從來沒哄過小丫頭。「多大點事兒啊,哭成這樣?」

  師父越說她越哭,殷宸心疼了,胸口一陣一陣的悶痛。

  「你受傷了?」殷宸問。

  她搖頭。

  「外婆出事?」殷宸又問。

  她搖頭。

  「家裡出事?」殷宸再問。

  她還是搖頭。

  「是心情出事了?委屈了、難受了?」

  這回,她終於點頭。

  殷宸吐氣,緩和心中不安,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裡。

  沈青還在哭,眼淚鼻涕全留在他身上,殷宸不介意,沐四海卻受不住了,哭聲讓他腦仁兒發疼,他往炭盆里加幾塊炭,對殷宸說:「哄娃兒我不行,交給你啦。」

  說完,大氅一披,拉開門,迎著雪花走出去,臨行前看一眼屋裡的孩子,輕輕笑開,也只有阿宸能容忍青丫頭。

  殷宸找了件自己的衣衫幫她換下,連連喂她喝下兩杯熱茶後,把她抱回膝上。他沒說話,光是抱著她,像哄娃兒似的,輕拍她的背,任由她的淚水繼續滲透自己衣襟。

  「有什麼委屈?」他問完又道:「如果想說就慢慢講,不想說也沒關係,總之,我都在這裡。」

  他的話不甜,卻讓她甜了心。

  然後她哭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說著無人認同的話,說著所有人都要逼她低頭的正理,說著說著委屈淡去。

  這就是前世的她不快樂的原因?

  前世她是穆穎辛的側妃,他見過她三次,她不算美麗,但可憐兮兮的模樣教人難忘,但更令他難忘的是她的不快樂。

  她不曾笑過,她不是冰山美人,她努力想當個稱職側妃,但始終失敗。

  前世的她與他無關,朋友妻不可戲,他,當然不會與她有任何交集,但那是唯一的一次——

  她兩手捧著一個雞蛋和一個鴨蛋,他們是意外遇上的,但她走到他面前,告訴他,「外婆說,壽星要吃一顆雞蛋、一顆鴨蛋,才算過完壽辰。今天是我生辰,可是我吃不下了,你幫我好不好?」

  他接下蛋,然後她對他笑了,那個笑,是他前世裡難得的一抹溫暖,像他掌心中的蛋。那個晚上,她死了。

  「是我的錯嗎?」沈青問。

  「不是。」

  「是我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對不?」

  「不對。」

  「可是,所有人都指責我。」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懂你。」

  一愣,沈青抬頭。「那你能懂我嗎?」

  「能。」

  她不知道一個「能」字會讓她這樣歡欣鼓舞,投入他胸口,抱緊他的腰,決定了!她要喜歡他,要待他好,不要像嶽靈珊對令狐沖,要像喜歡郭靖的小黃蓉。

  她的依戀讓他嘴角上揚,他又說:「你外婆說的不全然正確。」

  「哪個部分?」

  「好夫婿並非要你父親挑,你可以自己選。」

  她已經夠大逆不道的,他比他更甚,不過……她超喜歡。「我也這樣認為。」

  「那麼……」他勾起她的下巴,認真問:「挑我,好嗎?」

  挑他嗎?挑個和自己一樣離經叛道,一樣與世俗格格不入的男人?

  眼淚還凝在眼角,她問:「你喜歡我嗎?」

  「喜歡。」

  「為什麼喜歡?」

  「因為……」他認真想半天,卻想不清為什麼?因為那兩顆蛋?並不是,因為她很可憐?也不是。

  因為……朝夕相處,從心疼她、護著她到喜歡上她,像水到渠成、像理直氣壯,好像喜歡她本來就是應該發生的事,不需要任何的原因或理由。

  見他答不上來,她問:「那是從什麼時候喜歡的?」

  「砍梅樹時。」更正確的說法是——從見第一面起,他便想著,牢牢抓住前世擦身而過的溫暖。

  「能不能等我確定,不管有任何阻撓艱辛,你都會一直喜歡我,我再挑你?」

  這話問得好自私,但她知道感情會時過境遷,知道他偉大的家世背景或許會成為柵欄,阻隔愛情進行,知道現在是朝朝暮暮,自然會醞釀出喜歡,可一朝兩地相隔,誰曉得感情是否會轉淡。

  知道她對男人沒信心,他不生氣反而笑了,冷峻的臉龐勾起張揚的快樂,這一點點的小進步,已教他心滿意足。

  他說:「好!」

  從這天過後,他很努力地讓她知曉,他對她的喜歡一直持續,他不會說好聽的話,他的臉還是微冷微臭,但他讓她真真實實地感受到,喜歡不變質。

  ◎     ◎

  會試將至,穆穎辛、殷宸打包好行李準備上京。

  「青子,三年後你要參加會試就到我家住,我家修葺得富麗堂皇,保證你住進來樂不思蜀,我娘就喜歡你這種漂亮的小孩,肯定會待你比待親生兒子好。」陸學睿熱情邀約。想到娘,陸學睿心苦吶。

  長公主娘發話,回去後得到兵部報到,弄個宮廷侍衛當當,再不能遊手好閒下去。幸好穆七也得乖乖回朝堂當差,有人和自己一樣苦命,他心裡舒服些。

  穆穎辛一笑,扇子往他頭敲去。「三年後,她就不是小孩啦。」

  陸學睿撓頭一笑。「也對,到時候……青子啊,你可別越長越歪啊,瞧你,越大越像娘兒們,到時進京,被那好男風的紈褲給拐了去,哭都沒地方哭。」

  「狗嘴吐不出象牙!」沈青瞪他一眼。

  殷宸揉揉她的頭,確實啊,三年後小丫頭就是大姑娘了,那時她還會想考狀元嗎?「師父那裡,你多照應。」

  「知道,一天一燒雞咩,也不知他怎就吃不膩。」她皸皺鼻子。

  他認真叮囑。「想念書就念,不想念書就跟著師父,阿睿沒說錯,長相上你得多注意。」

  「嗯。」

  「回去後我會給你捎信,有任何事都打發人來找我。」

  看著殷宸,沈青長歎,真沒猜錯,桃圜三結義的背景果然非常雄厚。

  一個是皇帝最寵愛、最有可能繼位的七兒子,另外兩個得叫皇帝舅舅,他們都有個金枝玉葉長公主娘,差別在於,兩個長公主,一個嫁給人人讚揚的大將軍,一個嫁給混吃等死卻家世不凡的紈褲。

  照理說誰都會更羨慕嫁給有為青年的那位長公主。

  也確實啊,長公主嫁進門,雖然老公不常在家,可返京一趟、下一顆蛋,福田福地、福人居吶。

  她整整生下五個兒子,兒子一天比一天大,四個全送上戰場,只留下老麼在身邊作伴,沒想一場戰事,老公和四個兒子全死了。

  消息傳回那天,恰恰是沈青離京之日。

  原本不舍老麼上戰場的長公主發了狠,非要小兒子替父兄報仇,沒想殷宸和母親大鬧一場,說要走科考仕途,絕不投筆從戎,鬧著鬧著,竟鬧意氣離家出走。

  沒想殷宸前腳離京,後腳穆穎辛和陸學睿也跟著離家出走。

  這會兒陸學睿的長公主娘進宮哭了,她成親多年,好不容易生了個寶貝疙瘩,從小到大吃香喝辣,啥事也沒經歷過,怎就膽子這麼大,敢拋棄爹娘。

  皇帝頭痛不已,幸好不多久派出去的人就傳回消息,幸好除了志向堅定的殷宸之外,另外兩個小子時不時會回京……找補給。

  看著殷宸,她笑問:「信寫到鎮國公府?」

  「是。」

  「不會被胡截?」

  「胡扯什麼?」

  她壓低聲音,在他耳畔說:「我可是誘拐了你的狐狸精。」

  他往她頭上彈一栗爆。「想誘拐我,豈有那麼容易?」

  她樂呵呵笑開,問:「這次考試,有沒有把握?」

  「有。」

  「那可不可以小小放水,把狀元留給我考?」她鼓起腮幫子裝可愛,真糟……她是習慣成自然了,老在他面前忘記自己是男孩。

  「臭美,你真當狀元是樹上果子,一摘一大把,人人都有分?」陸學睿伸手往她額頭上戳,可還沒碰上呢,殷宸就一掌把他的手拍掉。厚,護成這樣,真教人傷心!

  「自然是不好考的,不過,我誰啊?」

  「臭美臭美,趙夫子、梁夫子要跟我們一起回京,我倒要看看,你自個兒讀三年,能讀出什麼毛來。」陸學睿輕嗤一聲。

  「我明白你的不理解,因為不是天生英才的人,就是差那麼一截啊。」

  陸學睿哇哇大叫,指著她對穆穎辛討拍。「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癩蝦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當別人全是傻的啊,就他最聰明,臭美!」

  沒想到穆穎辛回答,「你確實比她傻啊。」

  陸學睿蔫了,他們還是他的兄弟嗎?

  「真那麼想考狀元?」殷宸問。

  「真這麼想考狀元。」沈青用力點頭。

  「知道了,回京後我找個好師父來教你。」

  「謝啦。」她一高興,扯起他的衣袖唱起歌。「世上只有師兄好,有師兄的孩子像塊寶,投進師兄的懷抱,幸福享不了。」

  哪裡來的怪腔怪調的歌,不過殷宸喜歡,攬過她的肩,難得的輕鬆,「師兄給的福氣,你儘管享著吧。」

  「既然師兄這麼說,我不客氣啦。」

  「你敢客氣,我跟你惱。」

  她笑盈盈地望著他,不容易啊,這是他說過最最最幽默的話。

  但這首「師兄歌」聽得穆穎辛心中發澀,看不得殷宸得意,他道:「你什麼時候回京?我爹恐怕要給我尋親事了。」

  兩句不搭軋的話硬湊在一起,外人一頭霧水,但殷宸聽得明白。

  前世科舉過後,皇帝確實為他定下兩門親事,正妃杜氏以及側妃沈氏,杜氏比沈氏大一歲,兩年後嫁入皇子府,三年後,沈青被抬進門。

  這話近乎挑釁,殷宸銳目掃過,氣氛頓時凝重。

  沒想沈青誤會穆穎辛的意思,笑盈盈回答。「要請我喝喜酒?那你可得派大車隊來接才行,我沒那麼隨便的。」

  穆穎辛一噎,咬牙道:「阿宸十六了,家裡肯定也要幫他張羅婚事,身為師弟,你可以順便進京幫他掌掌眼。」

  這句話,沈青聽明白了。哼!揣著明白裝糊塗,明知道她是女的,還把「師弟」兩個字咬得那麼重。

  可她哪是能任人欺負的?下巴一抬,她看向殷宸,意有所指道:「師兄,咱們可是約定好的,你要等我長大。」

  殷宸很滿意她接的話,滿臉的溫柔,攬住她笑道:「是啊,約定好了,我等你長大。」

  笑意凝在穆穎辛嘴角,兩人已經有了約定你所以他再努力都沒用?

  氣氛二度凝重,幸而陸學睿及時插話。

  「你們約定一起成親嗎,行啊行啊,也加我一個,到時我們一起挑媳婦、一起進洞房,肯定會傳為佳話。」

  噗!沈青捧腹大笑,殷宸也跟著笑不停,而穆穎辛心再苦,也得笑……笑聲沖淡了離情依依。

  ◎     ◎

  送走殷宸,沈青走在書院裡。

  樹還是一樣的樹,雲還是一樣的雲,同學還是一樣的同學,連軟東西還是一樣嫉妒自己,但她突然間覺得空蕩蕩起來,好像書院裡少掉的不是三個人,而是三十人、三百人。

  揉揉鼻子,那裡酸了。

  她沒進教室,而是往師父的草廬走去,推開門,師父還是一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閒書。

  師父的閒書是真的很「鹹」,有色話本、豔本樣樣有,她也想看的,但殷宸眼睛一瞪,就把她的欲望給瞪回去。

  以後可以大大方方看了吧,反正師父不會罵人。

  「來做什麼?不回去上課?」

  「今天請假。」她坐到師父身邊,一雙眼睛看得沐四海心頭發毛。

  他坐起來,警戒問:「你想做什麼?」

  「師父早就知道我是丫頭了?」

  「不然阿宸有龍陽之好嗎?」他瞪她一眼,很明顯好嗎?

  她歎氣,突然往師父身上一撲,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他被她這舉動嚇得全身僅硬,她被那個西毒給下藥了?「你不會是看上我這老頭子吧?我可是醜話先說,誰都別想破我的童子身。」

  師父的話讓她咯咯輕笑起來,「師父,讓我撒撒嬌吧,師兄不在了……」她缺了撒嬌物件。

  他呵呵笑出聲。「想阿宸啦?」

  「嗯,想啦。」

  他才剛走呢,她就掉了心,空落落的胸口,連舉手抬足都覺得難受。

  「要不,回京裡去?」

  「不要。」外婆身子越來越差,而那個京城有她不該卻忍不住怨恨的爹。

  「固執。」

  「師父,固執是好事還是壞事?」她的頭在他頸窩蹭了蹭。

  「不懂審時度勢,會是好事?」

  「那師父有沒有後悔過?」後悔為一個女子拋棄身分、雲遊四海,離開親人、離開熟悉的一切?

  是的,她終於知道沐四海的身世故事,是從陸學睿嘴巴裡挖出來的。

  厲害吧,有三個背景雄厚的同學已經很了不起,再加上背景雄厚的師父,她都快張揚得不認識自己啦。

  沐四海勾起薄唇,淡淡笑開,回答,「後悔了,後悔年少無知,不知擅自珍惜,直到失去才曉得人生已然不同。丫頭,別怨恨你爹抗不住世俗的要求與標準,不是他的錯,生在世俗中,沒有人敢不世俗。」

  「我外公可以。」

  「怎不想想,若你外公順應世俗,現在你外婆不會孤苦無依,不會只能依靠外孫女陪伴送終。」

  「可是外公給外婆的,全是美好的記憶,而我娘沒有外婆的幸運。」

  她終究是為親娘抱不平啊!沐四海摸摸她的頭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果當年我不與蔣欣賭氣,齊國那只老狐狸不會有可趁之機,也許現在我們子孫環繞膝下,會坐在園子裡閒話家常,說說年輕時的美好……可來不及了,那些只有我們知道的傻話,我能找誰說去……」見她還是滿臉倔傲不馴,手一指。「蹲馬步去。」

  「我沒做錯事,又罰我。」

  「不是罰,是讓你平心靜氣,好好想想,人生可以放下的事那麼多,為什麼要揪緊著仇恨不放?更何況恨上自己最愛的人,最傻。」

  師父的話重重敲上心口,她鬆開手,走到草廬外蹲馬步。

  抬頭望天,更想師兄了呢,他在,她可以無限制耍賴,他從不要求她認錯更改,她要恨便恨、要愛便愛,他會為她找到充分理由,讓她壞得理直氣壯。


  


第五章  痛失至親回沈家

  十四歲,是個美好的年齡。

  十四歲的沈青再也掩不住少女的風姿,出門必須在臉塗紫葉水,再穿上厚厚的墊肩及裹胸。

  麻煩、不舒服,但比起身為女子無形的拘束,她更不在意身體的拘束。

  這兩年,她還是日日清晨進書院,只是不再念書,念書這事兒,有殷宸為她送來的家教專人指導,進書院是為著跟師父習武。

  這段日子下來,雖沒練出飛簷走壁、飛針傷人的功夫,但撂倒幾個偷雞摸狗、合夥搶劫的傢伙倒也不是太困難。

  通常她天未亮進書院,辰時過後返家念書,她和以前一樣努力,考狀元的雄心壯志始終沒變。

  現在不是練武時間,沈青還是一路往書院跑,臉上笑容止也止不住,因為殷宸又來信了,明知道每月都會收到一封,卻還是在收到信時忍不住開心。

  她太快樂了,急需一個討論物件,可以和她說說殷宸、聊聊過去的物件,因此她往書院快跑,跑過大門、教室、宿舍……她跑到草廬前,用力推開門——

  她傻住了!

  桌子呢?椅子呢?師父那一箱閒書去了哪裡?屋子裡空蕩蕩的,好像那些東西從來都不存在似的。

  怎麼會?她早上還在外頭蹲馬步、練拳的呀,她還賴在師父身上撒嬌說:「師父,你教教我劍法吧。」

  「學劍法做啥?上陣殺敵?」

  「我想耍帥嘛。」

  「要是不小心往身上劃兩刀,那就真夠帥的。」

  她歎氣搖頭。「師父老了。」

  「我哪裡老?」

  「要不怎記不住,我是天才,天才豈會做蠢事。」

  天才兩個字讓師父大翻白眼,噓歎兩聲道:「認真說來,你師兄才是真天才,我遇見他的時候才四歲,沒人教,竟自個兒在牆邊蹲馬步,整整兩個時辰吶。」

  這話真戳人心窩子,就算她十四歲,誰要敢讓她蹲兩個時辰馬步,她跟誰翻臉。不過見識過殷宸的武功,確實啊,她這個天才都自歎不如。

  早上還在和她鬥嘴的師父,去了哪兒?

  突然,她想到了什麼,從原路狂奔回去,現在她很厲害,半路上不必停下休息也不會臉紅氣喘。

  沖進家門、跑回屋裡,翻出早上師父給的冊子,上頭歪歪斜斜地寫了「武功密笈」四個字。

  她沒認真看,只當師父閑來無事練練毛筆字。

  再次打開,裡頭字跡潦草,可見是在匆促間寫下的,上頭寫著最近正在學的內功心法,一頁頁往下翻,沈青臉色越見凝重。

  師父寫得相當認真,把她日後該學的都寫上了,為什麼?因為不能再教、不想教?因為——

  翻到最後一頁,兩個大大的字映入眼簾。

  走了!

  師父走了?

  殷宸離開、他也離開,穆穎辛、陸學睿通通走了,寂寞像從天而降的巨石,打得她頭昏。

  晉縣很不好嗎?為什麼所有人都想走?

  好半晌後她苦笑了,不是不夠好,晉縣只是他們的中繼站,而非永久停留的地方,但於她而言,這裡是娘死後她能夠自在呼吸的地方。

  在這個世道,男人與女人之間隔的不是一條線、不是鴻溝,而是一道天梯,一段她拚了命也追趕不上的距離。

  突然間她很想、很想……很想遙遠的二十一世紀,直到一聲聲呼叫把她從自艾自憐中拉回來。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不好了!」

  跪在外婆床前,沈青默默垂淚,外婆的淚水也在深深的溝壑中蔓延。

  「你不點頭,外婆怎走得安心?」外婆虛弱道。

  怎麼點頭?努力那麼久,她就只差一步啊!

  殷宸保證,必教她夢想成真,她發誓要向沈家證明,女子也能撐起一片天,她的人生可以靠自己來周全,努力那麼久的事,她不想放棄!

  「傻孩子,考上狀元證明不了什麼,只會讓你惹上欺君之罪,你所有的努力只為著赴死嗎?」

  「不會的,師兄會幫我,他說可以就可以。」

  「阿宸能夠縱著你,卻保全不了你,要不殷氏也不會只剩他這個骨血。」

  「師兄說到做到。」她咬牙道。

  怎麼辦?這孩子比她娘親更固執……一急,噗!她吐出一口血,不斷咳嗽,臉色發紫,眼看要喘不過氣。

  丫鬟見狀,一面為她拍背順氣,一面哽咽道:「小姐,求求您,您就依了老夫人吧。」能不依嗎?她可以對全世界發狠,卻無法對疼愛自己的外婆狠心啊!

  一咬舌,她嘗到血腥。「好,我回沈家,我不考試了,我當個婉順好女子,乖乖待嫁。」

  她不甘心,她逼迫自己,她放棄、她傷心、她難過,因為不想外婆遺憾……

  「你發誓,你不回……沈家,外婆……魂飛、魄……散,死不……瞑目……」

  外婆使盡全身力氣,瞠開雙目,用力看著沈青。

  怎麼可以?怎能讓她以外婆為誓?猛搖頭,她不要!

  「發誓……」外婆緊緊拽住她,逼迫。

  沈青死命握緊雙拳,任由指甲戳入掌心,在上頭烙下血痕。閉眼,淚水從眼角滑下,深吸氣、舉掌為誓。

  「我對天起誓,若不回沈家,就令外婆魂飛魄散,永世不得安寧。」語出,多年努力瞬間灰飛煙滅。

  外婆點點頭、鬆口氣。「好……孩……」

  「老夫人!」

  丫鬟放聲大哭,沈青猛地張開雙眼,淚如雨下……

  ◎     ◎

  下朝時分,陸學睿遠遠地看見殷宸,快步跑上前,一把攬住他的肩頭。

  陸學睿成為宮廷侍衛,平日覺得他辦事不靠譜,但這兩年越來越有模樣了。

  穆穎辛跟在陸學睿身後與殷宸碰面,三人肩並肩,桃園三結義再度合體,只是中間少了個矮子,難免心中惆悵。

  「父皇打算下月初封三哥為太子。」殷宸眉飛色舞,比起前世,皇帝整整提早三年封太子。

  兩年前返京,殷宸考上探花,順利進入翰林院後,與穆穎辛、陸學睿投靠到三皇子陣營,兩年來,他們在皇帝跟前使勁兒為三皇子下功夫,在朝臣面前悉心為三皇子抬轎,有他們的幫忙,三皇子如虎添翼。

  穆穎辛做的事都看在三皇子眼中,他成功得到三皇子與皇后娘娘的信任與看重,並視他為股肱。

  至於母妃的痛哭流涕、哀號怨氣,穆穎辛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此話一出,穆穎辛和殷宸對上眼,他們辦到了。

  前世穆穎辛得皇帝偏愛,最終登基為帝,但不服氣他的臣官十有七、八,他花十幾年功夫才將他們一一打壓,可那些人都是賢臣啊,他們不過是相信,三皇子會是個更好的皇帝。

  事實上沒錯,他們目光犀利、閱人無數,比起穆穎辛,三皇子確實更適合那張龍椅。前世穆穎辛當了幾十年的痛苦皇帝,一輩子戰戰兢兢,如今能脫離桎梧,自然開心。

  而殷宸,前世的他為好友兩肋插刀,陪他籌謀算計,本該征戰沙場的他卻被困在朝堂裡,宰相這名號很好聽,但對於父兄的愧疚……上輩子的殷宸被罪惡感狠狠折騰,至死都不安心。

  重來一回,他們都可以不一樣。

  三皇子封太子,殷宸自他口中取得承諾,一旦有戰亂,必定說服皇帝,讓他掌大旗,為穆朝出征。

  太子不明白,為什麼殷宸非要他這個承諾,如今國富民安、四海升平,為什麼他認為齊國會無端發起戰役?而取代鎮國公的徐澈將會大敗?

  太子不明白,但穆穎辛和殷宸都很清楚,那是前世清清楚楚留下的軌跡。

  前世徐澈大敗,皇帝派周銓出征,勉強打了個平手,最後兩國談和,這次……殷宸定要爭取此役,他要與徐澈正面交鋒,要查清父兄死因。

  「這樣很好。」三人對視一笑,腳歩輕鬆。

  「穆七要成親了,去喝一杯賀賀吧!」陸學睿提議。

  沒錯,穆穎辛馬上要成親了,對象還是前世的結髮妻子杜玫。

  那是個溫良爾雅的女子,她為他生下兩個傑出優秀的兒子,她親自教養他們,也把幾十個不是她所出的庶子女教養良好,讓他的後宮平靜和樂,皇子公主們手足情深,不見奪嫡亂象。

  杜玫活得比他更老,比起沈青,她更適合後宮。

  兩年前,穆穎辛從父皇給的名門淑媛名單中一眼挑中她。

  對於沈青,心中依舊不平。

  那年梅樹下初見,他放手,是不願她再次枉死,不想複習前世錯誤,但一起念書上學、長期相處,與前世截然不同的沈青令他怦然心動。

  他後悔,卻仍然放手,因為她眼裡只有殷宸,而殷宸心裡也裝滿了她……

  殷宸發現穆穎辛凝在嘴角的苦澀,長臂攬上對方的肩,他明白兄弟為自己放棄了什麼。

  「杜玫是個好女人。」

  「我知道。」她的家世、教養、性情,再沒有人比她更適合自己。

  「這是正確決定。」

  「我明白。」

  「謝謝你的知道和明白。」殷宸道。

  陸學睿聽著聽不懂的話,看著兩人「目光傳情」,不滿的分開他們,硬把自己插進中間,說:「從現起,用我看得懂的眼神、聽得懂的話來表達。」

  兩人再度對上眼,均笑開。

  「走吧,喝酒去。」殷宸道。

  「好,不醉不歸。」陸學睿大聲附和。

  「我聽母妃說,姑母也在幫阿睿找媳婦。」穆穎辛說。

  陸學睿瞠大眼睛。「真假?淑妃娘娘親口說的?」

  「嗯,母妃說要替姑母掌掌眼。」

  陸學睿唉叫一聲。「我不要!」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容得了你要不要?」殷宸瞪他,不過是成親,瞧他那副慫樣兒,又不是要把他推入火坑。

  「那你咧,你比我還大,為啥姨母不替你張羅?」

  「我娘和姨母不同。」殷宸道。

  一句話,穆穎辛和陸學睿垂了眉,都知道的,過去英姿颯爽的姨(姑)母,自從那場戰役之後就變了個人,變得陰沉抑鬱,讓人不敢接近。

  陸學睿抱歉自己挑了個爛話題,連忙乾笑兩聲圓過去。「娘說要找個厲害的媳婦管我,以後我再也不能逛花樓、聽曲兒,連跟哥兒們喝酒,都會人在旁邊嘮嘮叨叨,呼……我才不要成親!何況我和阿宸、青子約好的呀,我們要一起娶媳婦兒、一起進洞房。」

  這一說,穆穎辛和殷宸笑開,一人一掌落在他背上,把他拍了個踉蹌。

  這時火曜不知從哪裡躐出來,他在殷宸身前拱手道:「爺,沈姑娘的外祖母過世了。」

  殷宸蹙眉,急道:「好,我馬上去。」

  穆穎辛跟著開口,「我也去。」

  「婚禮。」殷宸提醒。

  是啊,晉縣雖不遠,但一來一往也得六、七日,何況還得幫沈青辦喪事,大婚在即,新郎官怎能缺席?

  穆穎辛歎道:「翰林院那裡,我幫你告假。」

  「多謝。」

  「快去吧,有任何情況,捎信回來。」

  「我會。」殷宸拍拍穆穎辛肩膀,飛身一躐,轉眼不見人影。

  看著殷宸背影,片刻後陸學睿問:「沈姑娘是誰,瞧阿宸那副緊張樣兒,是他的心上人嗎?」

  心上人?確實啊,若不是他們已經在彼此心上,他怎大度得起來?「是。」

  「真假?他什麼時候認識一個沈姑娘了?不行,太沒有義氣,他居然告訴你不告訴我,等他回來,我跟他沒完!」

  穆穎辛失笑,等他知道沈姑娘是誰,他想不想完,還真不是他能作主的。

  陸學睿一臉八卦,笑問:「快告訴我,是哪家的沈姑娘,模樣怎樣?性情怎樣?比起皇上賜婚的杜家姑娘又怎樣……我得寫信告訴青子,阿宸都找到物件了,我們兩個得加把勁兒,可不能輸……」

  ◎     ◎

  隨行在棺木旁,沈青一身素衣、面無表情。從外婆咽下最後一口氣開始她就憋上了,說不出口的情緒壓在胸前,越來越漲、越來越悶,悶痛到讓她無法忍受,大家都告訴她,哭出來就好了,可是她沒辦法……

  她無法吃睡,她像行屍走肉,明明還在喘息呼吸,卻恍若失去知覺。

  其實很早以前她就明白外婆身子不好,知道外婆不能一直陪伴她,知道她早晚會和娘親一樣拋下自己……

  早知道的事,早該做好準備,只是死亡……誰能準備周全?就算早知道,還是會有奢望啊。

  奢望奇跡,奢望外婆再撐久一點,等她考上狀元,證明自己能夠頂天立地,她將大聲對外婆說:「我不是普通女子,邵家的榮耀、邵家的門楣,有我在!」

  可是,外婆等不及……

  這是第二次送走最親密的人。

  前世她在不懂親情是什麼之前就失去親人,她是個只能依靠自已在茫茫人海中獨行的孤兒,這輩子本以為通通有了,卻沒想到……仍舊一點一點失去……

  她不哭,因為明白,哭得再凶也改變不了上天掠奪的動機,再傷心也不會有人因此而佇立,她再能幹、再有本事,終究只是一個人,前世、今生……都一樣……

  揚手,紙錢自手中散去,在空中飛揚、翻騰、落地……

  這是在嘲諷她?任她再會翻騰,終也要落地……

  緩步前行,周圍彷佛圍起防護罩,她聽不到哀樂奏鳴,看不到下人悲戚,她的靈魂被抽走,只剩下肉體隨著隊伍前進。

  揚手,紙錢再度從手中散去,只是手落下的時候,一個堅定的掌心握住她,轉頭……她看見他。

  「別怕,我在。」殷宸說。

  一句話,他掌心的溫度迅速從她的手心擴展到手臂、到身軀、到心臟……

  她一語不發,兩人安靜對望,他闖進她的防護罩,把人氣帶進她的世界,然後感動一點一點、再一點……

  凝結成冰的淚水在此刻瓦解,堵在胸口的哀傷被融化,她的委屈哀愁爭先恐後冒出來向他討拍。

  那話兒說得多好啊,眼淚只對在乎自己的人有用。

  於是她的淚水教他愁了眉、硬了唇角,教他的心扭成團,讓他無法安生。

  他生氣,氣她把自己弄得這麼瘦,氣她讓自己不成人樣,她不知道,即使在遠方,他仍然時刻惦記掛念她嗎?她憑什麼不在乎他的在乎,憑什麼不理會他的擔心,憑什麼這般折磨自已……不知道她折磨到的人是他嗎?

  他是真的生氣,卻捨不得讓她看見怒氣,於是五官自動刪除憤怒,只留下疼惜。

  「我很痛,這裡。」她指指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

  殷宸回答簡短,但沈青確定他明白她的心痛,並且把她的心痛攏在掌中,用武林高手那套,把心痛揉成灰,從指縫間落下。

  交談只有三、兩句,之後不再對話。

  她是痛到說不出話,他是心疼到說不出話,她繼續隨著棺木往前走,他繼續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坐在秋千上,殷宸在她身後輕推。

  整整三天,他給她餵飯、抱她、拍她入睡,他牽著她走在兩人曾經並肩歡笑的路上,但他們沒說話,好像不需要透過言語也能溝通似的。

  秋千輕蕩,蕩開她的語言中樞,說話的欲望出現。

  心隨意走,她終於開口。「搬到外婆家後,我再沒坐過這個秋千。」

  「為什麼?」

  「外公說,這是要做給他最疼愛的外孫女的,誰也不能坐。我不是外孫女,我要當外公的孫子,所以,不坐。」

  「嗯。」

  「外婆罵我固執,說不管我改不改姓,都是她最疼愛的外孫。可我不只想當她『最疼愛的』,我還想當她『最驕傲的」、『最榮耀的」外孫。」

  「你已經是。」

  殷宸說的對,誰家外孫女兒能考上秀才、舉子,還是小三元呢,「邵青」這兩個字太紅,連縣太爺都送來匾額,讚揚外婆教育有成。

  外婆戰戰兢兢地收下匾額,一面叨念,「你這孩子,心怎麼就這麼大,不能安生點嗎?」念完卻立刻進廳裡給外公燒香,感謝祖宗庇蔭。

  外婆多矛盾吶,不贊成她卻又縱著她,明知危險,明明不樂意她冒險,卻又替她掩蓋真相。若不是疼極愛極,誰會這麼無聊?

  「可我不能再考狀元了。」

  「為什麼?」

  「外婆逼我賭咒,逼我回沈家,讓我當個安分的閨秀,安分待嫁。」

  對這麼不安分的她,要求安分,多為難人。

  「你怨恨外婆?」

  「不恨,她只是用自以為對我好的方式待我。」

  「所以……」

  「我害怕,怕走入牢籠,怕無形的約束讓我喘不過氣,還怕面對……」她最愛也最恨的父親。

  他蹲到她身前,勾起她的下巴,認真地、鄭重地再說一次。「別怕,我在。」

  他用鏗鏘有力的語氣說出四個字,然後,她就信了。

  她點頭,點得眼淚不小心掉出來,她說:「好,不怕,再也不害怕了。」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她從秋千上滑下來,撲進他懷裡,她用力抱住他,好像練過吸星大法,能從他身上吸取足夠勇氣似的。

  他問:「你想回沈家嗎?」如果她不想,他就有本事把她藏得無人找到,他對自己的能力向來自信。

  「不想,但必須回去。」她不信鬼神,卻不想外婆冒險,萬一真會魂飛魄散呢?萬一賭咒成真了呢?

  他抱起她,坐在秋千上,帶著她輕輕蕩著。「那就回去吧,我會上沈家提親,往後你是我的人,沒人敢欺負你。」

  「但嫁了人,我就不能當狀元。」她笑著窩進他胸口。

  「是。」成為殷夫人,她不能考狀元,不能在他的庇護下進入翰林院。

  他本打算給她五年,讓她馳騁朝堂盡情發揮所長,他也在這段時間內將前世遺憾消彌,五年後她完成夢想、退出朝堂,並且成為他的妻子。

  但沈家不安全,坦蕩磊落的她不會是後院女子的對手,計畫必須改變,成親必須提早。

  「但你會發現,值得的,即使那是條截然不同的路。」殷宸道。

  值得?這是他的承諾嗎?

  沒有溫柔的甜言蜜語,只有重重的承諾,這男人真實誠……沈青笑了,他已經在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植花栽柳,為她鋪就好風景了嗎?

  她在他懷裡點頭,重重地、相信他的承諾。

  金風送爽,道路旁野菊迎風招搖,風景無限好,沈青始終窩在殷宸懷裡。

  她可以更堅強的,她本來就是獨立自主的女性,小小挫折難不倒她,只是現在,她想要脆弱。

  脆弱地依靠著他,脆弱地讓他在前面擋風遮雨,她想要偷懶一下下,因為回到沈家,她想會很累心。

  「害怕?」輕拍胸前的女孩,他喜歡被她依賴。

  「不害怕。」

  他不信。「倔強。」

  從他懷裡抬起頭,沈青認真說:「我不會把日子過成讓自己害怕的那個樣子。」

  很好,自信的沈青回來了。「我信你。」

  「我也相信自己。」她不是足不出戶的穆朝女子,她知道外面世界雖然危險,但危機會讓人更堅強。

  「這樣很好。」從來,他都想要一個和自己比肩的女子。「不過也請相信我,我會把你護得好好的。」

  沈青一笑,數百年後的女性,未必需要男人的保護,但能聽到這樣的話,終是窩心。

  「記不記得『軟東西』?」

  「記得,我們離開後,他還找你的碴?」

  「我不找他碴就不錯了。我只是想起以前有一次班上玩蹴鞠,他為了顯示優越,讓我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免得撞壞。」

  殷宸想起來了,那次不知誰惡作劇,在休息的地方弄來一隻老鼠,嚇得眾人跳到椅子上又叫又喊,是沈青把老鼠給抓住的。

  「你怎麼不怕?」見她被欺負,殷宸火大,想把老鼠往始作俑者嘴裡塞,但她自己解決了。

  「老鼠是用來嚇我的,若我怕了,往後這種事會層出不窮,面對敵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正面迎上,不是躲躲藏藏。」

  「木秀于林,辛苦了。」

  「也莫怪他們,跟稚童同班,學業還輸一大截,多沒面子。」

  「想要面子就努力去爭,欺負人算什麼事兒。」

  「小屁孩哪懂這番道理?」沈青輕嗤一聲。

  殷宸失笑,自己就是個小屁孩,還說旁人是屁孩。

  「那件事是我做的。」她又丟出一句。

  「哪件事?」

  「寫給陳教習的情書。」

  「是你模仿阮苳斯的字跡給陳教習寫情書?」

  「對,誰讓他背地裡說你好男風,我就讓他真真正正好一回男風,還是喜歡上風流倜儻、風度翩翩的陳教習呢。」

  那次,阮苳斯被罰在教室外頭跪兩個時辰,書院裡的學生來來去去,沒一會兒功夫,他偏好男人的傾向就傳遍書院。

  「你真狠。」

  能怪她嗎?誰讓他維護她,維護得滴水不漏,任誰看在眼裡……連陸學睿都吃醋了,更何況是別人。

  「想想,那時候真好玩。」青春年少、無慮無憂,只做想做的事,不必面對世界砸下來的壓力。

  「等回京裡,穆七和阿睿都在,阿睿還念著要和你一起娶媳婦、進洞房。」

  「沒見過比他更魯鈍的。」

  長到十二歲,少女模樣漸漸出現,班上有人笑話她女扮男裝,陸學睿聽見,立馬橫眉怒目跳出來辯白,說她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男人,還說:「如果她是個女人,連讀書都輸給女人,那你們是什麼貨色?」一句話就把大家堵得無話可說。

  「穆七成親了,在我離京後不久。」

  「哪家的名門閨秀?」

  「杜尚書家的嫡次女。」

  「肯定是個美好的女子吧。」

  「是。」前世的杜玫,不僅為穆穎辛生育皇子,替他將後宮管理得井然有序,還將一堆皇子教養成材,造福大穆千秋萬代,她可以成為歷代皇后的最佳典範。

  以當皇帝來說,穆穎辛比不過如今的太子,但以皇后相比,太子妃許氏遠遠不及杜氏。

  「來不及喝他一杯喜酒,但彩禮得補上。」

  「回京找他討喜酒去。」

  沈青用力點頭。

  「那我們呢?你希望婚期在什麼時候?」

  「我可以自由選擇?」

  「若你不想應付柳氏,近日就可成親,若你不想太急,可以等到你及笄後。」

  愁眉,她難做決定。她不想面對的不是柳氏,而是父親,她過不了心裡那道坎,卻也不想傷害彼此,那人終究給過她八年的美好歲月。

  他沒有催促她,耐心地等她想清楚。

  抱著她,兩人在秋千上搖搖晃晃,風輕吹,帶起他們的髮絲在空中纏綿飄揚。

  「我想……近日內成親。」她還是做出決定,決定躲避父親。

  「好。」一個好字,滿了胸臆,他控制不住喜悅,不會跳舞的殷宸想要抱起她轉圈圈。

  感受到他的興奮,突然間被寵愛的感覺籠罩,她仰頭在他臉上親一下。

  很輕的吻,但軟軟的唇瓣觸動了某條神經,造就某份悸動,然後他俯下身,封住她的唇。

  輕柔的吻不受控地漸漸濃烈,他想要汲取她的氣息、她的一切,他知道從今爾後,再也不必思念成河,知道她終於要成為他的一部分,怎麼能不激情、不歡愉……

  他不知道吻了她多久,他鬆開手,她卻想偎得更近。

  滿足喟歎,沈青像無尾熊似的攀在他身上。「怎麼辦?我想現在立刻馬上就嫁給你。」

  她的「現在立刻馬上」像一把棉花糖,把他的胸口塞得滿滿。

  他沒有傻過的時候,但此刻傻了,他沒有手足無措的時候,但此刻手顫心抖了,他沒有欣喜若狂的時候,但此刻喜極目潤了。

  說不出的酸甜一口氣灌入心中……這感覺就叫做飄飄欲仙吧?好似腳下飄來幾朵雲,好似身上綁了風箏線,好似一陣風起,他就會飛上天。

  他究竟要多在乎這個女子,才會在她許嫁的瞬間變成癡人?

  但……不介意,為她改變,他心甘、情願。

  ◎     ◎

  沈青跪在祖母跟前。

  多年不見,她老了,滿頭銀絲、臉頰皺紋橫生,但精神依舊奕奕,目光仍然淩厲,她仍是掌控沈府後院的女人。

  柳氏也衰老得厲害,即使用厚厚的胭脂掩飾,仍看得出來眼底下的墨黑。

  她過得並沒有想像中好?聽說她也流掉兩、三個未成形的胎兒,是壓力太大?在生產壓力的籠罩下,孕婦承擔的遠比想像中多。

  「終於知道回來了?」沈老夫人冷眼看著沈青,她越大越像邵蕙娘,邵蕙娘是她心頭的一根剌,她死後,兒子雖仍對她敬重,卻再無親近心思。

  沈青不生氣,抬頭,嘴角帶著淡然笑意,笑容中的篤定自信讓沈老夫人和柳氏覺得礙眼。

  「終歸是姓沈,早晚得回來,當然,如果祖母將孫女從族譜中除名,孫女就不回來了。」她還有一張花錢買來的戶帖呢,她不擔心!

  「這就是你從邵家學回來的規矩?」沈老夫人怒道。

  她不喜歡邵蕙娘,聰明嬌俏卻不溫馴乖巧,事事追根究底,非要找出真理,可世間哪來的真理,道理往往站在強者那方。

  「孫女說錯話了嗎?是哪句?還請祖母教導。」

  「嘴尖舌巧,像你這般性子,哪有好人家肯上門求親。」沈老夫人的拐杖在地上重敲兩下。

  「娘別生氣,青青還小,慢慢教導便是,不是每個孩子都像繁兒那樣知禮守禮的。」柳氏踩她一腳的同時沒忘記抬抬兒子。

  提到繁兒,沈老夫人怒氣略消,但她也不是傻子,怎聽不出柳氏話中挑撥,目光掃過,柳氏忙低下頭。

  「你若不改改不性子,日後定要吃虧。」沈老夫人對她道。

  沈青冷笑,她最大的虧就是在沈老夫人身上吃的,因為她要孫子,母親被迫吞下委屈,自己被迫離家,不過……不會了,她已經強大到有足夠能力自保,這世間除了自己,再沒有人可以讓她受委屈。

  沈老夫人不滿意沈青,但她是個再重視規矩不過的,眼看孫女就要及笄,京城人家的女孩兒到這個年紀已經相看好親事,她卻到現在還沒個下落,話傳出去,肯定會讓人暗地說話。

  兒子的官聲不能損,沈家的名譽更不能損,她的婚事……看一眼怯怯懦懦的柳氏,小門小戶出來的,就是登不上檯面,只不過青青的婚事,還是得由她出面。

  沈老夫人對丫頭說:「最近有不少人家辦金秋宴,把帖子拿過來。」

  柳氏聞言,一雙眼睛亮起來。

  沈老夫人性情嚴謹,加上早年守寡,性格剛烈,甚少與外人打交道,因此京城宴會沈家從不摻和。

  當年邵蕙娘也不喜往人前湊熱鬧,恰恰免去困擾,但柳氏不是這種人,她喜歡熱鬧,喜歡應酬說笑。

  年輕時她有一群閨中好友,她嫁人為妾,自覺身分矮一等,好不容易把正妻給熬死,自己成為正室,她每天都想到外頭逛逛,恨不得敲鑼打鼓把這樁喜事昭告天下,好吐盡一肚子悶氣,沒想婆婆性情孤僻,自己不出門,也把她給拴在家裡,恨得人牙癢癢。

  繁兒打出生就養在婆母膝下,兩歲後送到他父親院子裡養著,老爺肯親自看顧,當然是好事,但孩子沒養在身邊,難免寂寞,且至今沈府中饋仍由婆母把持,她連點邊兒都沾不上,成天無所事事,又無法鬧騰,日子像坐監似的。

  滿是盼望的目光望向婆母,柳氏道:「娘想出門嗎?可娘才剛病一場……只青青的終身大事也得打算起來,若是娘放心,就讓媳婦代您出去走走,也好到處打聽哪家的後生配得上咱們青青。」說完,她得意地朝沈青挑眉。

  這是要……拿捏婚事、給她下馬威?

  看見柳氏的挑釁,沈老夫人有掩不住的失望,幸好兒子把繁兒帶到落梅院親自教導,若是跟著這麼一個娘,怕是要教歪了。「你挑幾家好的出去走走,順便帶青青見見人,否則都沒人記得,咱們沈家還有一個大姑娘。」

  終於等到這話,柳氏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是,請娘放心把這差事交給我,既然要出門應酬,媳婦和青青總得裁幾件新衣裳,再打點頭面首飾,才不會太寒酸……」

  話在沈老夫人犀利目光中斷掉,柳氏低頭噘嘴,她不曉得自己哪裡又做錯了,自從她再無所出之後,婆母待她越來越刻薄,真懷念懷上繁兒那段日子呵。

  沈老夫人尚未應聲,沈青便道:「我不出門應酬,衣服、首飾不必了。」

  「不裁衣服,難道你要穿成這樣,男不男、女不女到處亂跑?」柳氏一聽不得了,沈青不吃肉,她哪來的湯喝?

  「我一直都是這樣穿的。」

  沈老夫人冷眼道:「邵家容許你沒規矩,沈家可容不下。」

  「是啊,邵家確實沒有會把人給逼死的規矩。」

  沈老夫人目光一凜,這是想同她秋後算帳?哼,當年她能把邵蕙娘壓下來,能讓囂張的柳氏聽話乖巧,她就有本事讓沈青變成自己想要的孫女。

  沈老夫人沒破口大駡,只是冷冷地叫她跪下,心中卻盤算要找嚴苛的秦嬤嬤進府,好生教導沈青。

  這時,沈節領著沈繁進屋,一進府他就聽到消息——青青回來了。

  心裡一陣激動,女兒願意回來,是不是代表……他迫不及待進入廳中。

  「青青。」他急切輕喚。

  她沒回答,只是低頭,視線定在青磚上。

  沈老夫人看一眼兒子,明白他對孫女的歉疚,算了,整治沈青,不急在一時。沈老夫人溫和道:「起來吧,那是你弟弟,去認認。」

  沈青從地上起身,她跪了大半時辰了吧,幸而在師父眼皮子底下蹲過無數馬步,若是體虛氣弱的少女跪上這麼一會兒,恐怕連站都站不直。

  沈節對繁兒說:「過去叫姊姊,爹教過你的。」

  沈繁落落大方走到祖母跟前,先有模有樣地行禮道:「孫兒剛下學,同父親過來與祖母請安。」

  「好好好,咱們繁兒教養真好。」

  言下之意就是沈青教養差了?

  沈老夫人的話讓柳氏無比得意,眉開眼笑,過度的張揚讓沈老夫人和沈節面露不豫。

  繁兒行完禮,走到沈青跟前,好奇地看著她,一雙形似沈節的漂亮眼睛非常討喜,年紀小小就像個大人似的,讓人覺得可愛。

  「你是大姊姊嗎?爹說你很厲害的,三歲就能讀通三字經、千字文、唐詩宋詞。姊姊怎麼辦到的,能不能教教繁兒?」他的聲音稚嫩清脆,看著她的小臉上滿是崇拜。

  沈青無法討厭他,更何況,大人的錯無權讓孩子承擔。摸摸他的頭,沈青道:「讀書要明白其意,別死背硬記,方是要點。」

  見女兒願意接納兒子,沈節滿腹欣喜,她終究是個心軟良善的孩子。

  繁兒認真想過半晌,用力點頭。「繁兒明白了,謝謝姊姊,以後繁兒有問題,可以請教姊姊嗎?」

  柳氏火大,這小子不巴結親娘,反倒巴結起沈青?她口氣不善道:「你姊姊是女的,大字識不了幾個,能教你什麼?有問題問你爹去。」

  沈節不悅,冷眼朝柳氏射去。

  接收到相公目光,柳氏暗掐自己一把,提醒自己再不樂意也別在相公面前表現出來,他對沈青可偏心得很。

  吶吶地,她補上幾句。「姊姊年紀大了,是該說親的時候,繁兒別打擾姊姊。」

  沈青卻沒打算給她臺階下。「既然柳姨娘不喜歡弟弟與我親近,便不親近吧,反正我很快就會離開。」

  明知柳氏已經被扶正,她仍故意叫她柳姨娘。

  「離開?你還要去哪裡?」沈節抓住她的話尾。

  「不是姨娘說的嗎?我就要說親出嫁了呀。」丟下話,她屈膝向沈老夫人行禮告退,轉身往落梅院走去。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12 AM

第六章  備嫁前故友重聚

  離開的時候八歲,沈青沒有自己的院子,她和爹娘同住在落梅院裡,三人朝夕相處,日夜黏在一起。

  院子很乾淨,下人打理得很細心,那是因為爹還住在這裡,那麼柳氏……搖頭,不幹她的事,她不願意想。

  「她沒有住在這裡。」父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沈青轉身,視線對上他的。

  「落梅院只有我和繁兒,他住在你隔壁房間。」沈節又道。

  「父親可以不必跟我說這些。」

  「那是你心裡的結,不解開,你不會鬆快。」

  沈青苦笑,結早已經打死,他再努力也解不開。

  「外婆讓你回來的?」

  「是。」

  「她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沈青垂頭,半晌後抬起頭,回答,「外婆已經過世。」

  「為什麼沒派人送信回來?」沈節驚問。

  「人活著才重要,死了,送不送、風不風光,都沒有意義。」

  「你真是這麼想?還是認為,岳母不會希望我出現?」

  沈青沉默。

  果然……「就這麼恨我?」

  是,曾經多愛,現在就有多恨,倘若不愛了,便也不會再恨。

  「我對不起你母親,但是沒有對不起你。」

  「我明白,所以父親不必對我愧疚,更不必企圖彌補什麼,就這樣吧。」

  「就這樣?就怎樣?不關心、不在乎,不聞不問?」他的關心全被她擋在門外,六年來,他寫過無數封信,她從未回過,岳母說這孩子倔,信連看都沒看就燒掉,但他不死心,一封封寫、一封比一封更厚,可她……她讓他手足無措。

  「對,這樣很好。」

  「恨我,真的會讓你比較快樂?」

  「不會,但必須。」

  「為什麼必須?」

  「我必須用恨來提醒記憶,記住娘曾經受過怎樣的委屈。」那是生她養她愛她的娘,誰都可以漠視她的委屈,唯獨她不可以,不僅不行,還要日復一日加深記憶,才不枉娘愛她一場。

  沈節垮了肩,這種感覺他明白,他也是日復一日地提醒自己,蕙娘的哀傷與委屈,他和青青一樣無法原諒自己,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疼愛的女兒,離他越來越遠。「給我一個可以彌補的方法?」

  「把娘還給我。」若娘回得來,柳氏存不存在,她無所謂,繁兒在不在,她能視而不見,她會帶著娘遠走高飛,她會帶娘領略另一種幸福滋味。

  天曉得,與其說她恨父親,不如說她更恨自己,如果那個時候的自己夠堅強、夠有力量,如果她有本事解開娘身上的束縛,那麼走得遠了、過得幸福了,她們對父親只有記憶與懷念,不會有痛恨。

  「我無法把蕙娘還給你,所以我再努力都沒用,是嗎?」

  「父親的努力會造成我的壓力,就這樣吧。」

  沈節眼底浮上哀愁,捧在掌心的女兒打定主意讓他成為陌路人了。

  「怎麼能夠『就這樣』?你出生那天,我把你抱在懷裡,低低吟著你娘最喜歡的那首詩——紫角初繁,青裳正好,充閭清露飄香。我為你取名沈青,你是我一輩子的責任與愛。

  「你娘死去,我不會比你好過,我愛她更甚於自己,我沒有一天忘記過她,即使繁兒是柳氏所出,在我心裡,他就是我與你娘的兒子,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可以為此撻伐我,身為沈氏子孫,我別無選擇。」

  「外公選擇忠於妻子,疼愛女兒。」她堵了他的話。

  岳父……確實是個勇敢男人,他能抗得住世俗眼光,寧可從大家族裡退出,也不教妻子女兒受分毫委屈。青青是對的,他不是別無選擇,他是沒有勇氣做其他選擇。

  「我不會放棄的,你可以拒絕我的疼愛,但你不能拒絕我是你父親的事實。先休息吧,你祖母說的對,十四歲的女孩,早該定下親事了,就算你不喜歡柳氏,還是需要她帶著你與京城婦人相熟,你且且忍忍吧。」

  他佝僂著背往外走去,沈青發覺,不只祖母、柳氏,爹爹也老了,這個家裡,沒有人過得快意嗎?為什麼要弄成這副局面?為何要為世俗牽絆,要被不合理的規矩束縛了自己?沉沉的哀愁壓碎了她的心,脫口而出,她輕喚一聲,「爹。」

  是爹……不是父親!沈節猛然轉身,是青青喊的對吧,不是錯覺,對吧?

  沈青咬牙,太衝動了……不該的……不該留下餘地,讓自己有空間傷心,她早就決定捨下沈家,捨下她曾經深愛的爹爹……

  「青青!」

  咽下衝動,她深吸氣。「如果您還掛念父女之情,明日會有人上門提親,您允了吧,我會在最短時間內出嫁。」

  沈節驚訝,她就這麼迫不及待離開沈家?她寧願隨便找個人出嫁,也不願意待下?她真有這麼恨,恨到損了自己也沒關係?

  「尚未及笄就要出嫁,我不會允的。」

  「為什麼不允?」

  「我不允許你倉促決定、害了自己,不允許你為逃避沈家、跳入火坑,成親是女孩子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必須慎重再慎重。」

  「當年外公外婆選擇父親為婿,難道不是慎重再慎重之後的決定?可到頭來又如何?還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寒聲道。

  又是父親了……哀傷烙上沈節心頭,他無奈道:「我不會因為自己犯錯,就允許你犯錯,我說過,不管你認不認我,你都是我一輩子的責任,我有義務阻止你犯錯。」

  「父親擔心我像母親那樣,落入無可挽回的結局?放心,我不會讓自己變成娘,因為我打心裡認定,女兒不輸兒子,女兒也能撐起門楣、光耀祖先,並且我會讓娶我的人深刻明白這一點。」

  「你聰明伶俐又早慧,有過人機智,這讓我打小把你當兒子養,卻忘記教導你身為女子該有的品德,你不願受拘束,我便與你自由,總想著身為女子能快活幾年?能縱著便縱著吧,不料這樣的教養竟是害了你,害得你不安分、不認命、不妥協……你知不知道這樣的性子,成親之後會有多少苦頭等著?」

  「父親的意思是,母親的痛苦源自她的教養、她的不安分、不認命,而不是父親的背叛?」

  果然啊,所有人都這樣認為,若娘能大方接納他的妻妾,為他教養庶子女,這個家就會和樂融融、受人推崇。那麼如今這個家的沉重抑鬱,是不是也要母親來負責任?

  這世道就是非要把女人委屈到底,來成全男人的自私?

  「任你再掙扎,你終究是個女子,終究要進入家庭,成為別人妻子。」

  「終究是個女子?父親在眨低女子嗎?父親可知道過去六年我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

  「晉縣有個少年學子名喚邵青,九歲考上秀才,十一歲成為舉子。」

  邵青……沈節倒抽氣,他當然知道,那是舉朝上下最年輕的秀才舉子,名聲都傳進朝廷裡了,皇帝心知邵青是七皇子書院裡的同學,有意召人進宮一見,是七皇子及時阻止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父皇莫予他過度榮耀,免得他迷了本心,朝廷錯失棟樑。」

  沈青驕傲地抬起下巴。「男子可以做的事,我只會做得更好。」

  真的是她……邵青竟是他的女兒?

  想起七皇子看著自己的異樣眼光,所以七皇子知道她的真實身分?複雜感覺在心中翻騰,是驕傲啊,驕傲有這樣一個女兒,可……現實迫使他嗅到危機。「那是欺君之罪。」沒錯,這是欺君之罪,但是有殷宸在,她不怕。「明日殷宸將上門求親,父親允了吧!」

  求娶之人是殷宸?炸雷消息一個接一個,沈節驚得說不出話。

  短短兩年,殷宸從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編修,升到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他與七皇子、太子走得很近,身上又有世襲的鎮國公爵位,日後前途必不可限量,更別說他的母親是長公主,他的父兄為朝廷戰死沙場,為補償這個外甥,皇帝虧待不了他。

  邵青、七皇子、殷宸、青山書院……他明白了,沒有他們的護航,女兒豈能進得了考場?何況八歲的青青就無法讓他作主,更遑論如今的她。

  事實證明,這件事他確實無法作主,因為隔天上門的,不是談親事的媒婆,而是皇帝的賜婚聖旨。

  一回到京城,殷宸就進宮求皇帝舅舅為他賜婚。

  重點是,他求娶的不是武官女兒,而是五品同知的女兒,皇帝爽快應允,為給殷宸長臉面,還順帶把他未來岳父往上提一級,成為從四品知府。

  沈節沒有猜錯,對於這個外甥,皇帝確實有愧疚之情、彌補之意。

  邵青恢復為沈青,她穿上女裝,不是祖母為她備下的,是娘的舊時衣裳,這樣的她更像邵蕙娘了。

  聖旨進沈家那天,殷宸送一名婢女進沈府,還讓她傳話,說是要保國公夫人安全。沈家怎就保不了沈青安全?這是在你沈府巴掌吶,但即使是沒面子,沈老夫人也得受著,誰讓未來的孫女婿是鎮國公。

  婚期訂得相當近,沈節成日忙著為她備嫁妝,只恨不得把家當全列進嫁妝單子裡,柳氏為此鬧過幾回,沈老夫人雖不樂意,卻也看得清楚時局,兩家身分地位天差地別,日後不是沈青仰仗娘家,而是沈家仰仗沈青。

  就看兒子這次的升官,不也是皇帝看在孫女婿的分上?

  過去崩壞的感情,就算來不及修補也不能任其擴大,因此請秦嬤嬤入府的管教計畫停擺,而沈老夫人再嚴肅高傲,面對孫女時,就算做不到和顏悅色,至少得心平氣和。

  但沈青說:「父親不必忙,除母親的嫁妝之外,我只想要園子裡那棵梅樹。」

  那是父親為母親栽下的,那年,她終究沒將它砍去,誰知受過創傷的梅樹,傷口密合後長得更鬱鬱青青。

  沈青的決定得到沈老夫人的讚賞及柳氏舉雙手同意。

  沈節很少發脾氣,這次卻撂下重話。「如果連女兒的嫁妝我都作不了主,那麼沈家的家主換人做吧。」

  一番權衡利弊後,沈老夫人硬著頭皮掏出家底,為沈青置辦嫁妝。

  這是小事,不重要,沈青並未放在心上,她放在心上的是,父親對她說:「柳氏從沒在那棵樹下,對我做過你母親做過的事。」

  他知道的,父親一直都知道她為什麼要砍樹……她差一點點哭了,在父親面前。

  父親又道:「你可以放棄沈家,但我不會放棄女兒,因為你母親不會放棄你,更不允許我放棄你。」

  親情的箭一枝枝朝她射去,讓她無處可躲。

  最終她沒要走那棵梅樹,但殷宸為她種下一園子的梅樹。

  ◎     ◎

  馬車在七皇子府邸門前停下,今天不是大日子,沒有特別宴請誰,邀請入席的是當年的同門,但皇子府正門大開,陸學睿和穆穎辛都等在門前。

  車簾掀開,殷宸先下馬車,再伸手將車子裡的沈青扶下來。

  看見沈青,陸學睿先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下一瞬沖到馬車旁,一把掀開簾子,往裡頭捜尋一番未果,他不想相信,兀自做最後掙扎。「阿宸你不是去接青子,怎麼把人家妹妹給接來了?」

  這個不肯接受現實的傢伙!噗哧一聲,沈青笑道:「烏龜哥哥,你仔細看看我是誰啊?」

  「你、你……」他連退兩步,一把拉住穆穎辛,勉強支撐自己。「青子怎麼……」

  沒等他質疑完,穆穎辛道:「你穿這樣好看多了。」

  陸學睿猛地抬眼,看看殷宸、再看看穆穎辛,一掌巴上自己額頭道:「你們全都知道,只瞞著我一個?」

  「這是為你好啊,怕你自尊心受損咩,讀書考試就算啦,連蹴鞠都輸給女孩子,嘖嘖嘖,現在宮廷侍衛都不講究素質的呀?」

  她那張刻薄嘴……沒錯,她是青子!

  陸學睿苦著臉,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手臂剛落在她肩上,就會立刻被隔開,終於知道,為什麼只要青子在,穆七、阿宸就會化身為門神,把她護在中間,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科考時她可以跟著他們走後門……他、真是、太蠢……

  「算了,既往不咎。」他很快認清現實,大方地揮揮手。「不過約定好的事,你得做到。」

  「什麼事?」

  「我們要一起成親、一起洞房的呀。青子,我娶你吧,明兒個就讓我娘上你家提親,可我得先把話說清楚,成親後,夫為天綱,你可不能把我的糗事洩漏出去。」他興致高昂說道,突然覺得,如果娶青子做夫人也不錯。

  殷宸忍不住別過身去,揉揉鼻子,憋住笑。

  穆穎辛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說:「來不及了,青子已經被阿宸捷足先登。」

  「吭?不會吧,阿宸已經求皇帝賜婚……等等,你是沈青?沈知府的女兒。」陸學睿垮了肩,又來又來,每次都是他落單,現在連成親也要輸人一步,他悶聲道:「連皇帝都敢騙,青子,你的膽子是用什麼做的?」

  騙皇上算什麼,她連皇帝都敢編排呢。沈青捧腹,努力笑出女孩子樣兒。「你的腦袋轉這麼慢、身手又普通,皇上把安全交給你,豈不是請鬼拿藥單。」

  「每個團體都有菁英分子,也難免有拐瓜裂棗,阿睿背景雄厚,畫一排烏龜都能考上秀才舉人,為什麼不能當宮廷侍衛?」殷宸落井下石。

  穆穎辛接話。「你別怨啦,要不是阿宸手腳快,我的背景比你更雄厚呢,怎麼說娶青子這回事兒也得從我先輪。」

  「那可不行。」陸學睿硬是架拐子把殷宸推開,勾住沈青肩膀低聲在她耳畔說小話。

  「你別嫁給阿宸,殷家的婆婆不好服侍,我家婆婆和藹可親得多,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嫁我?」

  沈青拍開他的手,靠到殷宸身上。「抗旨是要砍頭的,我很珍惜我的脖子。」

  「我去求皇帝舅舅。」陸學睿不甘心。

  穆穎辛笑道:「別求啦,父皇肯定疼阿宸比疼你多。」

  「那可不一定,皇帝舅舅每次看見我都眉開眼笑,哪像看見阿宸就擺出張臭臉。」

  「我和皇上談的是國家大事,能嘻皮笑臉?哪像你,一出場就扮小丑,我看你不是宮衛,是弄臣。」

  一群人就這樣一路鬥嘴走進皇子府,熱熱鬧鬧、說說打打,像過去那樣。

  走進花廳,只見太子坐在堂中,正與府裡太監說話。

  太子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子,一襲青衫,腰間系著明黃腰帶,玉冠束髮,濃眉方臉,五官略微剛硬,他的長相遠遠不如穆穎辛,更像殷宸幾分,但一雙眼睛飽含智慧,不怒而威。

  他審視剛進門的沈青,眼底閃過一抹驚豔。

  飾玉蝶花鈿,藕色夾襖外罩蓮紅色對襟織錦長裳,上有銀線繡成的點點落梅圖,衣服是舊的,款式太老,但套在青春年少的沈青身上,有說不出的端莊淑雅。

  她臉上並無半點脂粉,瓜子臉,柳葉眉,櫻桃口,一顰一笑,靜如皎月,燦如星辰。

  身形尚未長成,個子矮小、身材單薄,但露在外面的肌膚瑩白如玉,若扮作男人……十足十是個粉妝玉琢的嬌嫩小子。

  「這就是九歲考中秀才、十一歲考中舉子的邵青?」難怪阿宸傾心,這樣的女子,便是他也會驚豔。

  他們把自己的事全向太子交代了?「沈青拜見太子。」

  「別行大禮,今兒個是家人相聚。」

  「是。」殷宸順勢把沈青牽起來,淨是維護。

  太子看兩人一眼,失笑,果然有了喜歡的女子,就會變得不同。「老七,把弟妹請出來,今天咱們一家人聚聚。」

  穆穎辛轉身吩咐下人,然後把一屋子僕役全打發下去。

  「聽阿宸說,你不考狀元啦?」

  沈青看一眼殷宸,搖頭道:「不考了。」

  「真可惜,阿宸為著讓你順利進場考試,想方設法讓我欠下他一筆人情,現在……人情還需要還嗎?」太子笑望殷宸。

  桌面下,沈青握住殷宸的手心施了力氣,拇指輕輕劃過他的手背,他怎能待她這般好?她才剛走兩步,他已經搶在前頭,為她鋪就十裡錦繡……為這樣一個男人,便是捨棄舊路、選擇新道,也該甘之如飴。

  他回握她的手,輕淺一笑,他說過的,會讓她覺得值得。「要,以後青青自會向太子哥哥討回這份人情。」

  「這是換債主了嗎?也好,弟妹看起來心慈些,定不會讓表兄為難。」

  太子語音剛落,陸學睿立刻哇哇大叫。「她心慈?表兄可別被她外表欺騙,她陰得很!」

  「怎麼說?」太子好笑問。

  「她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可每回考試都跑在前頭,若不是阿宸和穆七加入,壓她一頭,她那副驕傲嘴臉啊……誰見著都想狠狠揍上一頓。」

  見太子態度隨和,是個能說笑的,沈青介入道:「你好意思說嘴?畫烏龜交卷的傢伙,讀幾年書,學問不見長進,倒是烏龜越畫越細緻。」

  「太子哥哥,你不知道她多陰險,她居然偷我的考卷、釘在牆上,讓全班都曉得教習評分不公平,為這事兒,還鬧上了一場呢。」

  「是誰在我的書冊裡畫滿烏龜的?既然這麼喜歡炫技,就讓你炫個過癮。」

  看兩人像孩子似的吵起來,太子笑問:「後來這件事怎麼擺平的?」

  青青和陸學睿同時轉頭看向殷宸。

  「是阿宸處理的?」太子問。

  殷宸莞爾。「我告訴同學,陸學睿的娘是長公主,舅舅是皇帝,別說教習評分不公,就算他要畫一排烏龜考狀元,考官也不敢出聲喊話。」當然殷宸也秀出自己和穆穎辛的考卷,證明除了陸學睿之外,教習對其他人一律平等。

  穆穎辛接話。「青青和陸學睿鬧出的事還少?哪次不是阿宸處理善後。」

  「還不是某人嘴巴老說:『誰讓你是我表哥。』責任歸屬就在別人身上啦。」沈青意有所指。

  「還不是某人不要臉,每次要人收拾殘局就大聲唱『世上只有師兄好』……」

  「一表三千里,你和我比親近?」

  「同門滿天下,你和我爭關係?」

  眼看兩人又要開吵,太子呵呵笑開。「這得讓阿宸來評評理,他跟誰親、跟誰關係密。」

  「這話在理。」說著,沈青仰頭看殷宸,嬌俏目光等著他回答。

  「撒嬌?我也會。」陸學睿拉起殷宸的手,目光灼灼。

  沒想殷宸沒有半分猶豫,直接把陸學睿推開,言簡意賅道:「青青是要陪我一輩子的人。」

  陸學睿跳腳。「喂喂喂,重色輕友的傢伙,有沒有聽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沈青小人得志。「沒聽過,我們家師兄只聽過兄弟不如手足,妻子才是命符。」

  站在門外,杜玫看著廳裡鮮活的青青、熱鬧的氣氛,嘴角勾起笑意。

  她沒見過沈青這樣的女子,原來女子也能活得此般不同,是不是只要做出正確選擇,就會出現正確結果?

  陸學睿先發現杜玫,他跳下桌,跑到杜玫跟前討拍。「七嫂,你評評理啊,女子怎能像她這樣?舌尖嘴利,半點婦德都沒有。」

  杜玫進屋,先向太子躬身為禮後,說道:「婦德是用來限制女子的,她的男人比起限制她,更樂意她快樂,旁人有何話可說?」

  杜玫隨口幾句,讓在場男人陷入深思,因為不快樂,所以要限制,怕她們有多餘心思,毀去男人安寧?這是婦德真實功用?

  沈青聞言,眼底浮上驚豔。

  那是七皇子妃,是再端正賢淑不過的女子啊,她竟然……沈青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嫂子,我真喜歡你。」

  杜玫淺淺一笑,是個真性情的女子啊。她挽住沈青的手,細細審視她的眼神,認真問:「沒被我的話嚇著?」

  「為什麼要嚇著?嫂子說的是真理。」

  陸學睿忙道:「穆七,快把嫂子帶開,別讓她被青青給帶壞。」

  陸學睿開口,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唯有穆穎辛靜靜看著杜玫,那是他認識了兩輩子的妻子?

  ◎     ◎

  殷宸送來的丫頭叫水月,手腳俐落、反應很快,還有一身好功夫。

  她才來兩天,就把府裡上下給查得明明白白。

  她說,原本落梅院沒人住,只著人打掃乾淨,自柳氏流產兩回,大夫說她身子有損之後,老爺便從斜照樓搬過來。

  她還挖出不少八卦。

  一回柳氏給老爺送雞湯,喝過湯後,柳氏在落梅院待上一夜,夜裡動靜鬧得很大,自那之後,老爺吩咐婆子,一入夜,就將通往落梅院的小門鎖上。

  下人們傳說,老爺厭棄柳氏,老夫人張羅著給老爺尋小妾,沒想老爺斷然拒絕,道:

  「沈家有繁兒,再不會斷了子嗣,請母親放心。」

  身為兒子,他不敢埋怨母親,身為子孫,他必須為沈家延續血脈,他盡了該盡的責任,卻失去自己的幸福。

  聽到這些八卦,沈青心底鬧騰得厲害,像是糖醋醬辣椒全和在一塊兒,數不盡滋味,在胸口蔓延。

  面對父親,她再也說不出口恨,只是驕傲的她,沒有人教過她低頭,也沒有人為她搬臺階下。

  沈老夫人不說話,但看著嫁妝一箱箱備下,柳氏心疼不已,那些原該是她兒子的,怎就讓沈青得了去?她生氣,卻不敢在婆婆和丈夫面前發作,只能在其他婦人面前吐苦水。

  自從沈家和鎮國公府結親的消息傳出去,過去不上門的人上門了,沈老夫人懶得應付,便推給柳氏應酬,一來二往的,她與不少婦人熱絡起來。

  這天,陳夫人和呂侍郎夫人連袂進府。

  可別小看侍郎夫人,她的親姊姊是嫁進宮裡多年,從一個小小的常在,慢慢爬上嬪位的女子,她能為皇帝生下一個公主、兩個皇子,手段不容小覷。

  柳氏難得遇上身分如此高貴的夫人,她把家裡最好的東西全拿出來待客。

  只是沈家家底擺在那兒,再好的東西也不值人家一哂,但出乎意料的,呂夫人和陳夫人見著柳氏倒是熱絡得很。

  人家肯紆尊降貴,柳氏哪有不極力奉承的理兒,幾句話下來,熟得像一家人似的。

  「你說,沈姑娘的運氣怎麼就那麼好呢,就這樣許給鎮國公了?」

  柳氏接話。「我也納悶,咱們家大姑娘前腳才進沈府大門,後腳聖旨就來了,要我猜……」她壓低聲音道:「大姑娘在外祖家那段日子,便與鎮國公有首尾。」

  呂夫人見柳氏這般說話,心底存了鄙夷,但看一眼陳夫人,硬是壓下不屑,繼續與柳氏周旋。

  陳夫人笑道:「你可知道鎮國公的底細?」

  底細?柳氏皺眉,不就是皇親貴胄,還能有什麼底細?那是沈府一輩子都攀不上的高枝,不曉得那個死丫頭怎會撞上好運道。

  呂夫人道:「沈夫人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誰敢拿到明面上說。」

  「莫非,有什麼陰私事?」柳氏好奇問。

  陳夫人看好戲似的說:「聽我一句勸,日後兩家結親,能不上門就別上門,最好對外擺明態度,沈家與鎮國公府沒關係。」

  怎可能沒關係,婆母花銀子像水一樣往外流,還不是為著巴結這門親戚。

  柳氏急道:「好姊姊,你們這樣子,說得我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能不能給我透個底?」

  呂夫人暗暗冷笑,什麼時候她們成了柳氏的好姊姊?沒得辱沒了自己的身分。

  陳夫人瞄瞄左右,向她招招手,柳氏忙挪椅子靠近。

  「你知不知道,已逝的老鎮國公是個很厲害的大將軍,殺敵無數吶,後來娶長公主為妻,生下五個兒子,前四個跟著老鎮國公上戰場,後來父子五人全死在戰場上。」

  「這……不是大功勞嗎?」柳氏問。

  「錯,鎮國公父子不是死在敵人手裡,是死在皇帝手裡,功高震主吶!皇帝對殷家忌憚著呢,不曉得哪天就會對剩下的這根獨苗動手,要不,堂堂一個鎮國公,怎會只領一個五品小官當?」

  柳氏嚇著了,事實竟是這樣,她還想著呢,滿京城名門閨秀這樣多,這樁好親事怎就落到沈家頭上。

  她聽過株連這種事,當年林大人犯事,判誅九族,午門前血流成河,都過去一整個月了,空氣裡還聞得到血腥味。

  若皇帝要對鎮國公動手,沈家會不會因此遭禍?想到繁兒腦袋落地,她嚇得面無人色,說話結巴。「這、這親、親事,不、不能結……」

  「自然不能結,要不,堂堂的國公爺呢,怎就輪到你們家,自然是因為……日後有啥事,皇帝不必考慮太多,該怎樣就怎樣。」呂夫人似笑非笑道。

  「可是皇帝賜婚,誰敢抗旨……」柳氏用力吸兩口氣,突地想通什麼似的,輕拍胸口。

  「沒事沒事,外嫁女嘛,出嫁後自然與娘家無關,再株連也連不到沈家頭上。」

  「這話說得在理,所以我才讓沈家與鎮國公府別走得太近,要不雷霆震怒吶,誰曉得皇帝會不會牽怒,把沈家判為鎮國公府同黨,記不記得當年的林家?林家被皇帝厭棄,關宋家、曹家什麼事,他們不過是嫁了個女兒。」呂夫人心中嘲諷柳氏的無知,她並不知道九族裡頭妻族也包含在其中,屆時若真出了事,她根本逃不了。

  不過是嫁個女兒?呂夫人的聲音在柳氏耳裡無限擴大,越想越心驚,越想越恐懼。「不行,這事得告訴我們家老爺!」

  「也行,但你家老爺會信嗎?這事兒只有我們皇家人知道,你要千萬小心,別讓話透出去,連累你家老爺遭禍,若是讓皇帝聽見風聲,怕是喜事未成,喪事得先辦。」

  陳夫人嚇得柳氏不知所措,是啊,老爺總維護那個賤蹄子,最近又與殷宸交好,還沒當成岳婿呢,兩人就老關在書房裡說話。

  依老爺那性子,怕是日後殷宸真的遭禍了還要挺身為他辯護呢。

  她急了慌了,一把握住陳夫人的手問:「不告訴老爺的話,我一個婦道人家……好姊姊,你們給我出點主意吧!」

  呂夫人用帕子掩掩嘴角,輕笑道:「不會學學劉家,皇帝剛透出想給兩家結親的意思,劉家就逼得女兒上吊,這不,免去一場大災禍,救回一家幾十口人。」

  幾個月前,劉家姑娘上吊的原因竟是這個?

  可是……逼女兒上吊?沈青是老爺的心頭肉,老爺對她比對繁兒更好,自己怎麼可能逼她上吊。

  愁了眉心,她咬緊嘴唇……

  ◎     ◎

  兩人相偕離開沈府,上了馬車,呂夫人問:「你說,柳氏會不會信了咱們的話。」

  陳夫人一哂。「這可不是咱們的話,多少朝堂大臣都這樣猜測,要不,當年糧草援兵已經備齊出京,皇帝怎會突然下令讓大軍在杞縣休整十日,直到殷家全軍覆滅才上戰場?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麼?」

  「可如今皇上對殷宸可好著。」

  「當然好,這是籠絡補償吶,好歹是自己的親妹妹,死了兒子丈夫,能不在其他方面多給點補償嗎,只要殷宸不翻舊帳,這輩子富貴榮華就離不了他。」

  「他又不犯傻,誰會放著好日子不過,跑去翻陳年老帳本?就算讓他翻出朵花兒,難不成老鎮國公和四位少爺還能活回來?」

  「我瞧也是,要不他怎會棄武從文,那態度擺明瞭是既往不咎。」

  「殷宸自然是個聰明的,至於柳氏,我們這樣說,她會對女兒動手嗎?」

  「我猜會,那人一看就是個心狠的,又不是她的親生女兒。你知道她對做嫁妝的工匠吩咐什麼嗎?要他們往漆里加清靈香呢!這日夜聞著,沈青想懷上孩子都困難,你說說,這損人不利己的事兒她都做啦,何況是損人利己的事。」

  「既然如此,明天就遞牌子進宮,平樂公主等著我們回話呢。」

  「行。」在兩人的商量中,馬車漸行漸遠。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13 AM

第七章 毒婦柳氏嘗惡果

  沈青與殷宸幾乎是天天膩在一起了。

  沈老夫人明裡提醒、暗地提醒,可沈青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而殷宸只把沈青當一回事,所以……兩人依舊是白天夜裡,找到機會就在一塊兒。

  誰讓他現在很閑呢,婚姻事業兩得意呀。

  如今人人都說皇帝跟前少不了三個人,穆穎辛、陸學睿加殷宸,可不是因為他們的能力高超,而是因為幾個無知少年在皇帝跟前鬥嘴,總能逗得龍心大悅,讓皇帝彷佛回到年少時光。

  既然閑,怎捨得沈青在沈家受委屈,不把她帶出門?

  於是他們遊遍京城風光,殷宸只差沒帶她進皇宮,參觀參觀宮裡的娘娘們。

  在陸學睿的慫恿下,殷宸還帶沈青上青樓,現在的沈青還是一樣受妓子青睞,誰讓她一張嘴巧言令色,逢人便誇,還有她的詩……過去不曉得她那麼厲害,信手拈來就是絕妙好詩,哄得美人一個個笑顏逐開,還有歌妓把她的詩譜成曲兒,唱紅京城上下。

  應沈青要求,馬車在皇宮附近繞一圈,她掀開窗簾往外看去,眼底有幾分惋惜,那表情看得殷宸想笑。「這麼想當官?」

  「當然,穿著官服,隨號令下跪、拜,揚起嗓子大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場景光是想像就讓人心情激蕩。」

  「講得好像你真看過似的。」

  是看過,看過無數宮廷劇啊。她把頭從視窗拉回來,靠進他懷裡,越來越瞭解「窩」這個字對人類的心理健康有多大意義。窩進去,她就會發懶,懶得積極進取、懶得勤奮上進,只想就這樣子一路窩到底,享盡安全溫暖舒服感。

  「青青。」

  「嗯?」

  「成親後,我找機會帶你進宮逛逛。」

  「朝堂後宮,我更樂意待在前頭。」她記得游紫禁城時,光站在白玉石階上俯瞰眾生,便是她一介平民百姓也愛上這種高高在上的尊貴感,難怪有野心的男人都想爭一爭這九五至尊之位。

  「對不起。」他清楚她的本事,更清楚她為婚姻放棄了什麼。

  「回沈家是外婆的心願,是我在她臨終前立下的誓言,你在我無可奈何之時,提供我一個更好的選擇,你沒有對不起我,反是我該感激你。我講究公平,你怎麼待我,我便怎麼還報,我會牢牢記住你對我的好。」

  摸摸她的頭,他從沒想過可以這麼快就擁有她,更沒想過,短短兩年光陰,竟讓一個稚童長成這模樣。

  她變美了,很美,比前世的沈青更美麗。

  學問讓她有自信,本事讓她對自己更篤定,她褪除前世的抑鬱寡歡,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子。他更喜歡此生的沈青,握緊她的手,他低聲道:「你不需要回報,因為待你越好,我會更快樂。」

  曾經以為快樂再不會回來,誰想到遇見她,她把快樂塞進他胸膛。

  什麼時候決定和她一世交纏?是前世可憐的沈青把一顆雞蛋、一顆鴨蛋塞進他手中的時候?是握住她抓著斧頭的手,感受她在他胸前簌簌發抖的時候?還是在草廬裡遇見一個截然不同的沈青開始?

  不確定,但他確定喜歡是種蠶食鯨吞的事,一旦回過神,心已經落在她身上,再也挪移不開。

  「真這麼喜歡我嗎?」

  他笑、他發傻,這種事還用說。

  見他不說,沈青自顧自道:「這就是天才的困擾啊,不知不覺就被人給偷偷喜歡上、惦記上了。」

  一句話,惹得殷宸低笑不止。

  「怎麼,不認同我的話?還是不認同我是天才的事實?」

  「你確實是天才,兩歲會認字、三歲能讀文、四歲能寫詩,像你這麼聰明的女子不多。」

  「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扶起她的肩膀,與她面對面,他認真說:「青青,我與你父親談過。」

  他的話瞬間將氣氛凝結,一時間,車廂裡有令人難忍的安靜。

  好半晌後她才開口,「他找上你?」

  「是。」

  「談什麼?」

  「很多。」談她的成長、她的喜怒哀樂、她的依賴、她的一切一切……

  「然後呢?」

  「他愛你。」他做出結論。

  簡短三個字,俐落地把她的心給刨出來,丟進濃醋裡。

  真討厭呵,她掩著藏著搗著,不教人知道的事兒,他怎就光明正大說了?

  握緊她的手,他強迫她抬頭。「你這樣對他,並不公平。」

  「你也要撻伐我了,也要認定錯的是我?也要覺得我很壞?也要……」

  搗住她的嘴,阻止她的喋噪不休,他認真望著她的眉眼,用最大的耐心對她說:「我沒要撻伐你,我只是心疼,我相信你也一樣愛岳父,只是恨一個你最愛、也最愛你的人,很辛苦對吧?」

  與他對望,眼眶漸漸凝起淚花,他的話怎麼這樣毒啊,一句話便刨了她的心,又一句話就腐蝕了她的感情。

  全世界的人都忙著指責她、糾正她,只有他看見她的哀慟與辛苦。

  猛然撲進他懷裡,她捧起他的臉,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殷宸一怔,片刻後,柔軟了眉眼,他抱緊她,奪回主控權,在她唇間輾轉流連,一遍遍吻著,讓她明白,他對她有多麼心疼。

  ◎     ◎

  殷宸親自送青青返家,這行為令沈老夫人不悅,但對方位尊,她不敢有多餘的話。

  「廚房裡送來銀耳紅棗湯,小姐要不要先用一點再更衣?」水月問。

  她家小姐脾氣怪,從外頭回來必要沐浴,說外頭細菌多,得洗洗才不會染病。細菌是啥水月不曉得,但聽口氣肯定是髒東西,可哪兒髒了,真正髒的是人心。想到柳氏那些小動作,令人不齒。

  沈青端起銀耳紅棗湯,輕輕攪動湯匙,她想起那年母親病重,大夫說要用燕窩養著,沈家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便是沈老夫人喝燕窩,每個月頂多就三兩用度,可是為了娘的病,爹賣掉不少字畫,給娘籌來一碗又一碗燕窩。

  娘心疼她,也想讓她吃喝上,她笑著反對。「若不是要用它來養病,誰肯吃?燕窩可是燕子娘親為哺育下一代,吐出來的心頭血,銀耳效果相仿,我吃銀耳便是。」

  吃著吃著,娘吃慣了燕窩的味道,她也習慣了銀耳滋味。

  在晉縣,外婆天天給她換著花樣做點心,再返回沈家……這碗銀耳紅棗,除了爹,不會有人為她如此上心。

  一匙匙,沈青慢慢喝著,她想起和母親用燕窩、銀耳豪氣乾杯的模樣,穿越一遭,她相信靈魂轉世,不知道娘的魂魄歸往何處,蓬萊仙山?二十一世紀?或是人人羨慕的天堂?放下碗,她看見水月一臉怪模樣。「怎麼了?」

  「今天雲裳坊的老闆來了,柳氏暗中命他以次充好,把折下來的銀子送到她那裡。」

  沈青失笑。阿宸把練過高級輕功的水月給她,實在是大材小用,她閑來無事就跑去聽壁腳,府裡大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連這點小錢都要貪,這些年,柳氏是活得多憋屈啊?所以身為女人,怎能不自立自強,依附男人的日子,要如何事事順心?

  「小姐,你不生氣?」她奇怪地看著沈青。

  「有什麼好生氣的?」她本來就沒打算帶走沈家任何東西。

  「上回首飾頭面也是,這次又來,真不曉得她在想些什麼?」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貪婪嗎。「行了,備水吧,今天有點累,想早點睡下。」

  「是。」水月轉身準備下去吩咐,可還沒走到門邊呢,意外突然發生。

  一股腥鹹味湧上,噗地,血從沈青喉間狂噴而出,眼前漫起一陣血霧。

  沈青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場景何其相似……那年,娘也是吃下燕窩,一口鮮血吐出,昏倒在地,之後身體每況愈下,所有人都以為她傷心過甚,以為她失去求生意志……暈眩一陣強過一陣,天花板在頭上快速旋轉,她站不住了……

  「小姐,你怎麼了?」水月急促的聲音傳來。

  她閉著眼睛,強抗那陣暈眩。

  「藏銀耳、找師兄……」無法說得再多了,眼前一片黑,她不由自主墜入深谷。

  ◎     ◎

  「幸好發現得早,婢女及時催吐,調養幾日便可恢復。」

  大夫聲音不大,但迷迷糊糊間,沈青聽見了。

  心中苦笑,還以為宅鬥宮鬥的戲分與自己無緣,沒想到還是遇上。

  是誰動的手?沈老夫人?不會,沈老夫人頂多痛恨她不守規矩,還不至於要她性命,何況能攀上這門親事,她心裡怕也是樂意的,那麼……是柳氏?為了嫁妝不服氣?

  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響起,有人來到床邊,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怕碰壞她似的。「我不會讓你白白受苦。」

  是父親的聲音。

  沈青醒了,卻不想張開眼睛,因為無話可說,因為心苦,因為知道她說任何的話都是為難他,也為難自己,她一次次告訴自己,就這樣吧,努力不恨,即使不再愛……

  她沒張眼,但眼皮微微震顫。

  沈節心中鬱結,他明白女兒不想看見自己,他苦笑著鬆開手,退兩步。

  殷宸看沈節一眼,輕搖頭,走到床邊,食指輕碰她微蹙的眉頭。

  沈青沒看見父親的動作,卻能猜得到,大家都知道她醒了呀……張眼視線對上他的。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殷宸問。

  「沒事。」

  她才剛開口,沈節立刻接話。「來人,把小米粥送上來。」

  「我不餓。」她拒絕。

  「餓不餓都要吃,你昏迷時,水月催吐幾回,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又灌下湯藥,再不吃點東西,胃要痛的。」

  「我中毒了?」

  「對。」殷宸坐在床邊,扶她坐起,靠在自己身上。「你做得很好,水月把雪耳藏起來,罪證還在,大夫正在驗,很快就會有結果。廚房的人已經綁起來,封了門,不讓下人進出。」

  「可是有人失蹤,對不?」

  「你怎麼知道?」

  沈青轉頭,沉沉目光對上父親。

  迎上女兒的視線,沈節心臟一跳,竟覺得手足無措,儘管如此,他還是深吸氣,朝女兒走近。「有話想對爹說?」

  點點頭,她回答,「當年,娘一模一樣。」

  「什麼意思?」

  「娘喝下燕窩,不過數息便吐血暈倒,之後身子每況愈下,娘的貼身婢女如玉延遲大半天才請來大夫,隔日她告假,之後再沒有回來。」

  她沒指控誰,卻字字句句都是疑點,若沒有驚人的相似狀況,她這輩子都不會懷疑母親的死有問題。

  表情瞬間冷冽,沈節凝聲道:「我會查明真相。」他快步離開。

  直到再看不見父親背影,沈青方垂下眼睫。

  「信任他。」殷宸道。

  「我沒有不信任他。」她其實都明白的,明白爹沒捨棄娘,明白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該由他承擔所有責任……只是明白的事那麼多,心仍無法放下。

  「那就試著允許自己待他好一點。」殷宸道。

  「人類是種很糟糕的動物。」她歎道。

  「怎麼個糟糕法?」

  「對越在乎的人,要求越高。」

  「意思是,若同樣情況落在旁人身上,你便可以原諒?」

  「是,因為不在乎所以不會受傷,不相千的人傷不了我。」可偏偏那人是她最愛的親爹。

  「你真固執。」

  「沒錯,所以娶我不見得是正確選擇,想想清楚,你還有機會退出。」

  他認真看她,讓他退出,是因為她在乎他、所以要求更高,因為他能傷到她,他若犯錯,她將不會輕易原諒?她在防範未然、拒絕受傷。

  「來不及了。」殷宸道。

  「因為聖旨不能違逆?」

  「不,因為我們已經無法成為不相干的人。」

  「我會是個麻煩妻子。」

  「我是不害怕麻煩的男人。」

  兩人對望半晌,同時笑開,他親親她的額頭,很小Case的動作,卻讓她心動心悸,圈住他的腰,第一次,她正面回應父親的事。「我會努力,讓事情過去。」

  他很高興,她願意為過去的傷痕而努力。

  小米粥送上來,她喝得一滴不剩,當水月帶著託盤轉身,他嘴角微揚,曉得不久之後,岳父將會知道,青青沒有拒絕他的關心。

  扶她躺下,他跟著躺在她身旁,以手為枕,讓她靠著。

  殷宸說:「娘喜歡你送的書,誰寫的?」

  外頭的話,她肯定聽了一耳朵,聽說他與母親不和,這不,未成親就先忙著討好。

  未來的婆婆喜歡?她賭對了!

  「我。」她指指自己。

  正起神色,他再問:「哪套?《儒俠晏青》、《大漠落日》還是《南丐曆公》?」

  「都是。」她挑眉,面露驕傲。

  「你?」殷宸意外了,他知道她擅文,科考難不倒她,但江南風光、大漠落日、鹽田鹽工、南蠻風俗……閨閣女子怎有此般見識?何況她才十四歲。

  「不信?我那裡還有一套快完成的,在櫃子裡,你去翻翻。」

  「不必了,我相信。」

  「說說,你娘最喜歡哪套?」

  「《大漠落日》。」

  娘曾陪同父親在邊關住過幾年,在皇上尚未懷疑殷家的忠心之前。

  娘是長公主,從小到大什麼都不缺,獨獨缺少自由,她嚮往策馬狂奔的大漠風光,崇拜枕戈待旦的馬上英雄,所以當年皇太后挑的兩個駙馬,她選擇父親。

  本以為將會得到一世自由,殊不知得到的是一世落寞……不過不會了,此生他再不會讓娘帶著遺憾走入九泉。

  「書付梓了嗎?」殷宸問。有這等本事,該讓所有人知道。

  沈青搖頭。「外婆不喜歡我盛名在外。」

  考取功名,外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雖心中深感榮耀,卻時時擔憂。

  「知不知道鎮國公府有一家書肆?」

  「知道,所以我送上的不是書,是一筆大財富,對吧?」

  斜眼,看她那副得意樣兒,他彈指敲上她額頭。「我想,娘會更喜歡了。」

  兩人相視而笑,他知道她為了自己極力討好娘親,她對每個上心的人,都很上心。

  ◎     ◎

  「說!為什麼這樣做?」沈老夫人恨鐵不成鋼,一杖重重落在柳氏身上。

  她是自己的親外甥女,明知她愚昧無知,明知她眼皮子淺、性情刻薄,這樣的女子比起邵蕙娘輸太多,根本不可能得兒子所喜,但她還是想盡辦法讓柳氏進沈家大門,當中不無為妹妹撐腰的意思。

  妹妹體弱,婆母薄待,為顧全姊妹情誼,她才讓柳氏進門,多年來她盡心約束,深怕柳氏行差踏錯,沒想到她還是鬧出大事。

  柳氏看著跪在地上的王二嫂,全身顫慄不已,她怎麼會被抓到的?她不是已經逃得遠遠的?是……殷宸?

  克服恐懼,她使盡力氣才有辦法抬起頭,然而只是一個眼神接觸,殷宸冷酷的目光像快刀,嘶地直射她胸口。

  冷不防地、莫名而來的剌痛痛得她癱倒在地。

  殷宸在袖子底下握住沈青的手,這是最後一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下傷害青青。

  「我、我……我全是為了沈家著想啊!」柳氏很清楚這屋子裡只有婆婆會同情她,跪爬到婆婆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哭號不止。

  「殺人是為沈家著想,那下次你再想替誰著想,是不是要放火?」沈青冷笑。

  聽見沈青的聲音,柳氏猛地轉身,大怒。「都是你!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害沈家被抄家滅族?」

  「我姓沈,不該回沈家,倒是你這個姓柳的該待在沈家?至於抄家滅族?放心,我可沒有泯滅人性,犯下殺人罪刑。」沈青一個字一個字緩聲道。

  「你可知道你要嫁的是什麼男人?你可知道皇帝忌憚他,恨不得將殷家滅了,結這個親,不是高攀,而是害沈家下地獄!你不潔身自愛,到處招惹男人,定會害得沈家覆滅,這種子孫憑什麼姓沈!」

  柳氏的話令殷宸一怔,她知道什麼?

  殷宸尚未開口,沈青咧唇一笑,寒聲道:「原來皇帝賜婚竟是因為我不潔身自愛?這話……國公爺,您可得跟皇帝說道說道,也得問問皇上,好端端的,怎麼會忌憚起臣子?不知是皇帝無能還是臣子功高。」

  沈青一句句說得沈老夫人臉色鐵青,轉頭看向沈節,他不動如山,只是用一雙寒冰似的刀子眼不停戳向柳氏。

  沈青又道:「無妨,若沈家擔心被拖累,可以立刻將我逐出家門。」說完,她轉頭對殷宸說:「國公爺,如果我不姓沈,你還肯娶我嗎?」

  這是明明白白的維護。

  殷宸回答,「當然娶!但若柳氏所言為真,沈姑娘不怕被我拖累?」

  「我旁的本事沒有,就一個優點——天不怕,地不怕。」

  好個天不怕,地不怕,殷宸剛硬的五官溫柔了,冷冽雙眸溫暖了。「好,我立刻進宮,請皇帝將聖旨上的沈青改為邵青,如何?」

  「甚好。」

  兩人一搭一唱,急得沈老夫人臉色鐵青,暗暗咬牙。

  這話要真的傳進宮裡,不必等皇帝來抄家,沈家上下就得先把頭給割了送進宮裡。

  被抱住的腳一推一踢,沈老夫人將柳氏踹得倒仰。「信口雌黃,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是呂夫人和陳夫人告訴我的,劉家姑娘怎麼會上吊……」柳氏一五一十,將兩個夫人給賣了,她加油添醋,把情況形容得無比險峻,沈節始終沒有說話,從頭到尾只是聽著、看著。

  過去他自覺對不起柳氏,不喜她,卻在春藥催促下要了她,是他有過。她為他產下子嗣,他卻無法愛上她,面對她,他始終有愧。

  因此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計較她的心機算計,沒想到她竟濫用他的愧疚,謀殺他的幸福,這樣的女人,怎能輕饒?

  他厲聲問:「你買通廚娘下藥?」

  「我、我……我這是為沈家、為繁兒好啊!」她咬牙道。

  「你害死蕙娘,又是為誰好?」沈節咬牙。

  猛地倒抽氣,柳氏滿目驚惶,上下牙齒打顫,他……他知道了?不、不可能的,他只是猜測,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他……不可能!強自咽下恐懼,她硬聲抗道:「我沒有,老爺不能空口說白話,汙我名聲。」

  話雖這樣說,可她臉上明明白白的驚惶心虛,豈能瞞過任何人?

  沈青道:「是空口白話嗎?要不要找如玉來對質。」

  她知道如玉?莫非……「不可能,她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又一條人命?沈青輕輕一笑,反問:「你確定她死透了?確定她的運氣很糟,不會碰見一個好心人將她救回來?確定她知道柳姨娘殺人滅口,不會將陳年往事吐得一清一楚。」

  口氣咄咄逼人,她一句問得比一句快,讓柳氏來不及思考,只能追著她的話往下想。

  於是她臉色慘白,冷汗不斷從額頭往下滑,緊咬的下唇滲出鮮血……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柳氏沒想錯,如玉一死,證據已失,就算要將她送進官府制裁,也沒有本事耐她何。提起如玉,沈青只是想詐出真相,讓她犯下的罪行無法被掩藏。

  沈節雙目淩厲望向母親,看得沈老夫人羞慚低眉。

  當年是她以死相逼,手段用盡,讓兒子壞了柳氏名聲,不得不納她為妾,可她不知道啊,不知道親手挑的媳婦竟是如此心黑的貨色。

  沈節道:「繁兒不能有這種母親,否則日後事發,他再能耐也與仕途無緣,便是兒子,治家無方、寵妾滅妻,仕途也走到盡頭了。」

  他深知母親性格,唯有用繁兒、用家族榮光才能逼迫她低頭。

  柳氏不敢相信地望向沈節,她撲到沈節腳邊,抱住他的腿。「老爺這是要我去死嗎?我對沈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倘若繁兒長大,知道是親爹逼死親娘,老爺……不可以啊!求求您饒過我,我發誓以後會安分守己,再不行差踏錯。」

  沈節冷眼俯看她,輕哼一聲,對母親說道:「還請母親決斷。」

  沈老夫人握緊拳頭,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逼出。「都是一家人,只要不說出去……」

  還想保柳氏?沈青嗤笑一聲。「明白,原來我娘不是沈家人,這才想害便可以動手害死。行!小女子福薄緣淺,從現在起,也請老夫人別拿我當一家人。」

  她不是「一家人」,自然可以借著她的嘴往外傳,那麼沈家……對不起,玩完了。

  「你就不能放過柳氏嗎?好歹她是……」

  「她是老夫人的親外甥女,是我的殺母仇人,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放過她?天理昭彰,天道難容。」沈青態度強硬。

  「你好狠毒。」

  「柳氏毒殺正室不狠毒,反倒是為母盡孝的女兒狠毒?柳氏毒害嫡女不狠毒,反倒是被害的人狠毒?拜佛多年,不知老夫人心中有否公道,不知他日在九泉之下,您將以何顏面見我母親與外祖父母?」沈青堅定立場不動搖,柳氏敢欺負她,她就敢整死柳氏,她不是娘,不是受了委屈只能往肚子裡吞的可憐人!

  她竟敢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沈老夫人氣得倒仰,手指著她怒駡,「你眼裡還有沒有長輩?」

  「有的,不過得請老夫人先拿出做長輩的樣子。」

  事已至此,柳氏清楚了,真正決定自己死活的人是沈青。

  顧不得顏面掃地,她跪爬到沈青面前,不斷磕頭,一下接著一下,每下都重重地敲在青磚地板上,十足十的有誠意。「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姊姊,對不起大小姐,你饒我一條賤命吧,我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繁兒啊,大小姐疼愛繁兒,忍心讓他小小年紀就沒有母親嗎?求求你,我死不足惜,但是繁兒……」

  是啊,她死不足惜,她忍心讓沈青沒有母親,沈青卻不忍心讓繁兒沒母親,她還真曉得刀子該往哪裡砍,能讓她一刀斃命。

  看見女兒動容,沈節寒聲怒道:「你求她做什麼?是我作主,是我不想讓繁兒有你這種母親,你自己選擇,是要送你進衙門,讓法律制裁,讓世人對柳氏一族指指點點,或者你自裁,為自己保留幾分顏面。」

  沈節語出,柳氏嚇得無法動彈,下一瞬,她哭天喊地大叫起來。「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老爺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害姊姊、不該害青青,可人非聖賢誰能無過,我認錯不行嗎?您留我一條命,讓我日夜念佛抄經,為姊姊祈福行不……」

  她哭得熱鬧精彩,但任憑她再聲嘶力竭,沈節都不為所動,冷眼看柳氏,啞聲道:「你殺我妻子、毀我家庭,滅我一生幸福,念佛抄經能彌補什麼?」

  「表哥,我也是你的妻子啊,我也給了你一個家呀……」她不信,多年經營,經營不出他兩分感情。

  「你給的,從來不是我要的,快選擇吧。」

  這下子她看清楚沈節眼底的恨意,老爺是真的要她死!

  她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求求你饒了我,我什麼都不求,只求能夠活下來,我不想死啊,繁兒還小……」她尖叫咆哮,越哭越大聲,但沈節沒有半點反應,她怕了……「不是我的錯,全是邵蕙娘的錯,若表哥肯待我好一點,我就不會忌恨她,她憑什麼得到表哥的寵愛?不過是一隻下不了蛋的母雞,表哥為什麼要看重她?我為你生下兒子,為沈家延續子嗣,我才是你該在乎疼惜的女人。邵蕙娘當然要死!她活著,這個家怎麼會有我的位置?生下兒子的是我柳含湘,我是沈家的恩人……」

  越聽越心冷,沈節轉頭望向母親。

  沈節的眼光讓沈老夫人心臟一緊,那是質問、是憤怒、是怨恨。

  當年她信誓旦旦說柳氏是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說柳氏不會有非分之想,說她會管好柳氏,讓她無法在沈家後院興風作浪,兒子這才點頭納了她,沒想到她竟然……

  柳氏氣急敗壞,怒指沈青。「都是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死在外面,我們一家子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出現?你去死、你去死啊……」

  倏地,她撲向沈青,但人還沒到,就讓殷宸一腳踢飛,柳氏後背狠狠撞在柱子上,她痛倒在地,卻仍顫巍巍地指著沈青,滿口詛咒。

  「夠了。」沈節的聲音不大,卻阻止了柳氏的瘋狂。「來人,把柳氏送進官府。」

  「不!」沈老夫人及時出聲。「你要鬧得滿京城上下都曉得我們家的醜事?你還要不要臉面?還要不要官位,那些禦史一個比一個噬血,你就不怕……」

  「不怕。」沈節下定決心,並非隨口說說,他要替蕙娘討回公道。「我的過錯,自該由我來承擔,我明日便上折辭官。」

  「你、你……你這個不孝子,為了一個女人……」

  「蕙娘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的結髮妻子,揭開她喜帕那刻起,她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責任。來人!」

  沈節的話敲入沈青心坎,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安慰。

  這時沈繁從外頭闖進來,奴婢跟在他身後追進廳裡,她緊張焦慮的急著解釋。「老爺,少爺他……」

  沈繁的聲音蓋過奴婢的解釋。「爹,娘做錯事了嗎?您饒了她吧,娘會改的,她不改的話,我會說她,會給她講道理。」沈繁小小的臉龐滿是驚懼,他看著趴在地上滿身狼狽的母親嚇壞了,他跪到父親跟前磕頭。

  沈節冷眉道:「把少爺帶下去。」

  柳氏宛如看見救命浮木,一把抱住兒子,放聲哭道:「老爺饒我性命吧,您不要殺我,繁兒那麼小,需要母親啊……」

  爹要殺娘?沈繁不解地看向爹爹。「為什麼?娘做錯什麼?」

  爹沒冋他,他看向祖母。「祖母,娘做錯什麼?很嚴重嗎?不可以原諒嗎?」

  沈老夫人無法回應他,搖搖頭不發一語。

  沒人肯理他,沈繁越發害怕了,他跪到沈青跟前,哭道:「姊姊,你幫幫娘吧,你跟爹說……娘知錯能改……」

  他怎麼可以求她?太過分、太可惡、太為難她……只是,他的茫然無助一如當年的自己,讓她矛盾而掙扎,他還那麼小啊……

  「姊姊,繁兒求你了,繁兒會努力讀書,會光耀沈家門楣,會當姊姊的靠山,娘做錯的事,繁兒會盡力彌補……」他強忍眼淚,假裝自己很勇敢,一聲聲說著男子漢該說的話。

  強作堅強的沈繁讓沈青不忍,她不甘心,可是……深吸氣,她倔強地抹掉眼淚,對父親說:「別讓繁兒恨你,別讓他變成八歲的我。」

  此話一出,柳氏和沈老夫人松了口氣。

  父女隔著柳氏相望,半晌,沈節開口。

  「罷了,我會將你從族譜除名,往後你便留在屋裡長伴青燈古佛至死,我會將繁兒掛在蕙娘名下,蕙娘是我沈節唯一的妻子。」視線對上母親,他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咬出。「這輩子的唯一!」

  沈老夫人心痛不已,這是在讓她別多費心思了……他們孤兒寡母一起走到今日,她曾經的孝順兒子已然與她離心。

  沈青起身,走到父親跟前屈膝為禮,沒有多餘的話,但沈節明白,父女之間的結打開了。

  轉身離開大廳之前,殷宸轉身對沈老夫人道:「那些嫁妝衣櫃就不必陪嫁了,塗上清靈香的東西,鎮國公府消受不起。」

  「什麼清靈香?」沈老夫人問。

  「一種讓女子無法生育的毒藥,至於怎麼塗上的,老夫人可以問問您的親人。」

  他目光一瞥,蜷縮在地的柳氏全身有如被冰塊封住了,冷得無法動彈。

  他彎下腰,用柳氏聽得見的聲音道:「你以為活著很好嗎?放心,你很快就會明白,死,有時是種更好的選擇。」

  他陪沈青回房。

  房門打開,他低低說一聲,「靜心備嫁,別想太多。」

  「我知道。」

  再三交代過水月之後,殷宸走出院子,腳步卻在花叢邊停下,猶豫片刻,他轉身,大步往回走,在沈青面前站定。「柳氏講的是實話。」

  「所以,你要給我機會後悔嗎?」

  他搖頭。「不給,就算你已經後悔。」

  握起他的手,貼在自己頰邊,她笑問:「你覺得我是怕麻煩的人嗎?」

  「不是。」

  「恭喜,你看人很准,我不但不怕麻煩,還鼓勵麻煩上門,因為我是天才,我有能力解決麻煩。」她的目光堅定,態度不改。

  要是陸學睿在,又要說她臭美了,但陸學睿不在,殷宸在,他不覺得她臭美,只覺得自己幸運,能與她攜手,能有個人與自己共同面對困難。

  鬆口氣,殷宸讓水月出去守著,關上房門,他抱住沈青,貼著她的頸項,幾次深吸氣後開口。「當年我父親兄長率領殷家大軍與齊國對抗,沒想到戰事不利、節節敗退,連失兩座城池,最後困守池州,父親命人回京求援,朝廷增軍備糧,派徐澈帶兵前往。

  「大軍已發,前方戰事激烈,父兄引頸翹盼,沒想皇帝突然下令讓大軍在杞縣停駐,不往池州援助,整整十日,直到父兄戰亡,徐澈方帶兵前進,將齊軍趕出池州。從那之後,殷家功高震主的傳言不斷。」

  「皇上如何看待謠言?如何向百姓官員解釋敗戰之事?又如何對待鎮國公府?」

  殷宸笑開,青青見識果然不同一般,每句話全問在點子上。「皇上對謠言聽而不聞,將戰爭定調為父親誤判軍情,然皇帝寬厚,惦記過去父兄的功勞,沒有對鎮國公府降罪,沒有徹掉殷家封號,還讓我承襲爵位。」

  「這是不是寬厚不好說,但此舉必會坐實定『功高震主』四個字。當時,你們接受這樣的說法嗎?」

  「當然不接受,但皇上態度曖昧,母親幾次托人試探,確定皇帝不願談及此事,且舉世皆知母親性情剛烈,若鎮國公府什麼事都不做,反倒不正常,所以母親一邊進宮哭鬧,她極力咬住話,說父親絕對不會誤判軍情,必有細作內神通外鬼,懇求皇上派人前往邊關徹查真正的戰敗的原因,皇上不允,她便斷絕與宮中的關係,從此再不與皇家人見面。另一方面,她在家中與我大吵,逼我棄文從武,為父兄報仇。

  「然後皇上宣我入宮,讓我好好念書,別受母親蠱惑,而母親發現府裡被安插數名眼線,於是一場戲上演——我與母親大鬧,離家出走,前往晉縣,進入青山書院。此舉讓皇上對鎮國公府放心,而我一路從秀才、舉子,憑真實力一層層往上考,擺明要走科考文官之路,對父兄戰敗一事不願追究,於是得到皇上重用。」

  事情發展至此,由不得他不懷疑,殷家犯下的罪,確實叫做功高震主。

  但他深刻懷疑,就算皇上想剷除殷家軍,也不會蠢到選在與齊國對戰時做此等佈局,何況當時領軍的是齊國六皇子,是素有戰神之稱的齊磊呢,萬一不小心偷雞不著蝕把米,萬一失掉大半江山呢?

  當中必有貓膩,想解出其中謎底……他不敢妄想從皇帝身上得到答案,但徐澈可以。

  「你進書院,除念書考功名之外,更重要的是同師父學武,對吧?」

  「對,師父教我的不只是武功,還有兵法。」這些年,他在青山書院的掩護下,偷偷學習皇帝不願意他知道的學問。「因為那場戲,外傳我與母親不和,你放心,沒這回事,娘很喜歡你。」

  沈青點點頭。「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真的打算與他一起面對「麻煩」?殷宸心滿意足,帶著她走到床邊,低低地告訴她,這些年來他與穆穎辛在京城的佈局。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13 AM

第八章  成親甜蜜蜜

  陸學睿交了班,勾著濃眉,哼著小曲兒,得意洋洋出了宮廷,他沒回家,直接進興文齋。

  興文齋是一家書鋪子,在京城數一數二,賣的書最多、種類最齊,賣的筆硯從十文到百兩都有,連白玉紙都可以在這裡買得到。

  它之所以出名,不光因賣的東西又貴又好,而是這家店是鎮國公府的產業。

  可……不愛念書的世子爺進興文齋,怎麼看都奇怪。

  但爺心情好,不行嗎?誰規定進書鋪子就得看書,找朋友喝兩杯茶犯法嗎?

  對,他就是來找殷宸喝茶的。

  「事情辦得怎樣?」殷宸劈頭就問。

  「爺出馬,還有辦不成的嗎?晚上約穆七一起上萬花樓看戲?」

  「這種戲有什麼好看?聰明的話離遠一點,免得被髒水潑上。」

  「這話倒是,阿宸,你怎麼確定青青的事是平樂公主的手筆?」

  「我自然有知道的管道。」皇帝身邊的棋子埋了不止五年,也該發揮效果。

  「這事得確定再確定,否則就太坑人啦,雖然她娘芫嬪很討厭,可好歹她是咱們表妹。」陸學睿說完,迎來殷宸的大白眼,他又道你‘「對,她是愛戀你,時時纏著你,可不代表她會對青青動手啊。」

  「呂夫人是芫嬪的親妹,陳夫人的相公正捧著四皇子的馬屁,你說呢。」

  「這證據太薄弱,如果錯冤平樂……」

  「如果柳氏沒動作,她還有後手。」殷宸凝肅著面容,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青青,即使那人與他有親戚關係。

  「好吧。」陸學睿很沒原則地應下。也是,阿宸做事一向靠譜,應該不會冤枉人。「今晚過後,她就得嫁進林府,林進文可不是個好貨。」消息傳進平樂耳裡,今晚殷宸將在萬花樓宴請好友。

  平樂公主「無意間」知道好友名單,以公主的身分逼迫「好友」在殷宸的酒壷裡加料。

  男人上那種地方,不是暍酒就是狎妓,殷宸喝醉酒,歇在妓女屋裡、一夜風流,再正常不過,只不過……今晚的妓女身分有點高。

  平樂盼著父皇收回賜婚聖旨不果,只能親自動手,待生米煮成熟飯,殷宸不想娶她都不成。

  她盤算認真,用什麼春藥,誰來下藥,喝醉的殷宸由誰扶持、安排在哪間房……所有細節全顧慮到,可惜她不曉得,最終進屋裡的,將會是林進文。

  這場好戲,是殷宸為沈青討回公道的作法。

  果然,隔天京城傳出大事,平樂公主名節掃地,皇帝震怒,將其眨為庶民,嫁與林進文為妻。

  莞嬪教女無方,被關入冷宮,她所出的四皇子、八皇子,地位一落千丈。

  幾天後,呂夫人家裡突遭祝融,無人傷亡,但房子燒掉一大片,燒掉的恰恰是放著珍稀寶物的庫房,損失家產近半。

  呂夫人為除惡運,走一趟寺廟祈福,不知怎地驚了馬,摔斷一雙腿,只是老婆那麼慘,呂大人卻無法過去照看,因為他貪污的罪證被挖出來,人正被押在大理寺查辦。

  再隔半個月,陳府傳出駭人聽聞,陳夫人毒害婆母未果,被一紙休書逐出家門,陳夫人心生不滿,將陳大人養外室一事往外傳,因家宅不寧、德行有虧,他被罷了官位。

  若干天后,該受罰的人全罰了,殷宸神清氣爽地離開興文齋,跟在他身後走出來的穆穎辛和陸學睿卻皺著眉頭。

  陸學睿問:「他是不是忘記平樂和我們是親戚關係。」

  穆穎辛輕哼,「為青青,阿宸會六親不認。」

  陸學睿點頭同意,扳扳手指問:「這是第幾個欺負青青被收拾的?」

  「你算啊。」

  「一、二、三……」陸學睿還真的扳動手指頭,認真細數。嗯……當真不少……

  ◎     ◎

  沈青出嫁,沈老夫人把私房幾乎全掏出來,這是為了表現給心寒的兒子看,為了討好鎮國公府,也是為了對蕙娘的罪惡感。

  她好勝、重規矩,從不認為自己有做錯的可能性,但這件事,她確實錯了,當年她該聽兒子的,買個丫頭回來,生下子嗣後再將人打發走。

  若這麼做,兒子不會孤老一生,媳婦不會死,孫女不會離心,沈家仍會如過往般和樂融融。

  她沒想過柳氏會這般黑心肝,連謀害人命都敢做,可她錯得更嚴重的是,東窗事發,她還想藏著掩著,想化大為小。

  兒子的心傷透,而孫女……此生肯定要將她當成仇人了。

  她痛恨門風不端,禍害門庭,她堅信沈家有自己在,絕對不會敗壞家風,誰知,最終沈家竟是毀在自己手裡。

  在京城沈家不算大戶人家,她再盡力嫁妝不過爾爾,鋪張不起來,沈節沒料到皇上竟會令禮部來操辦婚禮,這是給鎮國公府也是給沈家長面子。

  沈老夫人在旁冷眼觀看,心生唏噓,事實哪如柳氏所言,倘若皇帝真對殷家有所猜忌,豈會給如此臉面,柳氏分明著了人家的道。

  沈老夫人和沈節坐在上位,沈青磕頭為禮,喜帕掩住臉,卻掩不住下墜的淚水,她後悔自己的驕傲固執,分明心牆已毀,她始終沒向父親說一聲抱歉。

  淚水滴落大紅毯子,暈出一塊墨黑,女兒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沈節發現了,滿心激動,女兒願意原諒自己了?

  沈節沒有訓誡、沒有叮嚀,只鄭重說一句,「這裡是你的娘家,你永遠可以依恃的娘家。」他彎下腰,扶起女兒,與她雙手相迭。

  沈青依戀地握住父親小指,像小時候撒嬌時那樣。

  沈節狂喜,反手握住女兒,對殷宸道:「你若敢違反青青的期待,我就豁出一切,與你對峙。」

  「我明白,請岳父放心,不會的。」

  拜別長輩,沈青在喜娘的攙扶下走出沈家大門。

  穿著一身鮮紅的穆穎辛更像影星了,是當紅的那種,他靜靜看著沈青的身影,彷佛前世的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只是那時的沈青與大紅嫁衣無緣。

  現在的她,是不是與前世一樣喜悅嬌羞?

  前世,她懷抱著夢想嫁給自己,卻在夢碎後死去,杜玫親自為她合上眼睛,輕輕對沈青說:「好好去吧,下一世,不求榮華、不盼尊貴,只求個專心一意的好郎君。」

  對於沈青,他從來不是個好男人。

  這樣……也好,她做出不同選擇,但願此生一帆風順。

  穆穎辛在她跟前停下腳步,道:「我背你上喜轎。」

  喜帕下,出現一雙穿著黑靴的大腳,繁兒年紀小,她雖沒有親兄弟可以背著上花轎,但怎麼也輪不到他呀,沈青不明白殷宸的安排以及堅持。

  是的,堅持!

  殷宸說:「穆七是個合理的人選。」

  她看不出合理的點在哪裡?

  他又說:「他既然親手把你交給我,就不會從我身邊將你奪走。」

  她不懂男人的邏輯,也不認為自己是搶手貨,只當這話是自我炫耀。她說:「天底下女人何其多,穆七嗓子一吆喝,就會有成千上萬女子排隊在他家門口。」

  然後,他果然驕傲了,剛毅下巴抬得高高,說:「你是天下女人中最特別的一個。」

  她被逗得很開心,調皮道:「要不要我出去逛兩圈,也找個最特別的男人?」

  他握住她肩膀,迎上她的眼睛,認真說:「別找了,我就是你的獨一無二。」

  最最最後,她要出嫁了,遵從殷宸「合理」的安排,嫁給她的「獨一無二」,此時此刻,她相信放棄一切、選擇婚姻,值得!相信這個男人將會帶給她的幸福,值得她傾盡所有去交換。

  趴上穆穎辛的背,他每步都走得堅定安穩。

  「討人厭的小不點要嫁人了。」穆穎辛說。

  「意外嗎?」沈青回答。

  「意外,能勾得阿宸寒冰融化,算你有本事。」

  「我不介意被你崇拜。」

  噗一聲,穆穎辛大笑,此生的沈青真是大不相同。「若你想換個崇拜物件,建議你,其實我不錯。」

  霍地,笑意在她的嘴角凝結,微頓,原來殷宸並不是多心了,但是……

  「在婚禮上撬兄弟牆角?你真行。」

  穆穎辛呵呵樂著。「我是在幫兄弟試試牆角牢不牢。」

  說笑聲中,沈青順利上了喜轎,順利嫁進鎮國公府。

  殷宸揭開喜帕,望著她的臉,冷硬的五官變得柔和,他坐在床邊,控制不住的笑意一波波湧上,喜悅在胸口激昂澎湃。

  喜娘把他們的衣角綁在一塊兒,他在她耳畔低聲道:「晚一點我讓人送吃的過來,就算不合胃口也多少吃一點,明天再換新廚子。」

  「我沒那麼嬌貴。」

  「那麼習慣吧,我打算把你養得無比嬌貴。」

  沈青垂眉,掩也掩不住的幸福在眼底流轉。

  女人在婚姻中最大的痛苦不是累與忙,而是男人的不體貼,好像所有女人成為別人的妻子之後,就沒有權利嬌貴,而他卻說……

  總覺得「豢養」是眨抑詞,可如今聽在耳裡,卻覺得能被豢養,再幸運不過。

  趁著沒人瞧見,手在寬大的喜袍掩護下,悄悄地,一根手指、兩根手指、三根手指,他握上她。

  她的手微涼,緊張嗎?不必,有他在,緊張的事交給他,她只要負責安泰。

  殷宸眼神拋出,喜娘接收示意,迅速化繁為簡,把一大串儀式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然後他用一張冰塊臉讓所有下人匆忙退場。

  眼看他東丟冷眼、西拋臭臉,讓所有人全知難而退,他霸道地維護起她的嬌貴。

  沈青一笑,問:「你這樣好嗎?」

  「哪裡不好?」

  「人家特地來觀禮,是給你面子。」

  「面子我會自己掙,不需要不相關的人給,我娶的老婆不是應酬用的。」

  真真是……無比霸氣啊,她自認不如。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嘴邊一吻。「別緊張,我請表嫂來陪你,我應付一下客人,很快就回來,不會讓你等急了。」

  這話說得多曖昧!她橫眼,手指往他額頭戳去。

  他抓住手指,笑問:「一陽指?南帝師父教的?可惜你沒學好,殺傷力很低。」

  「你想要新婚夜見血?」

  他歪歪頭,笑得更曖昧,低聲在她耳畔道:「是啊,新婚夜都要見一點血的。」

  語罷,一個熱熱的吻貼上沈青額際,她笑了,冰男融成冰奶,多甜、多香……

  杜玫緩步向前,慢慢走到喜床邊。

  從杜玫踏進喜屋那刻,兩人的眼神就膠著著,怎麼形容?熟悉?親切?還是……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沈青就是想與她靠近、親近,想要拿她當閨蜜。

  因為杜玫很美麗?而她是視覺系動物?

  不知,但杜玫真的不是普通美麗,她美得精緻、美得精彩,美得見過她的女人都不敢說自己長相漂亮,除卻完美的性情五官,她的神態中帶著微微的嗲、些許的甜、淡淡的恬然,那是活生生從仕女圖上走下來的美女。

  穆穎辛能娶到杜玫是三生有幸,若還敢對其他女人覬覦……渣男標籤可以直接貼上去。

  「阿宸讓我過來陪陪你。」杜玫柔聲道。

  「多謝表嫂。」

  「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她在沈青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猶豫了一下,方找到合宜話題。「阿宸很好,值得託付終生。」

  「我知道。」

  「不過,你很有勇氣。」

  「什麼意思?」

  「他臉上經常寫著……」她想了一下,說:「拒人千里。」

  「拒人千里。」沈青與她異口同聲。

  說完,她們互覷彼此,放聲大笑。

  斂起笑意,杜玫道:「這是身為女人的小小欲望吧,無法征戰沙場,只能盼著征服這種驕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

  「確實,成功征服阿宸,會讓女人自信滿滿。」杜玫的話讓沈青覺得有趣,她並不是想像中那種貞靜服從的女子。「征服穆七,也是你的小小欲望?」

  她搖頭。「他是命運的編派。」

  「不想試著征服?」

  輕咬唇,她仍笑得甜美,只是嘴角銜著一絲淡淡的無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種事我不做。」

  「你缺乏冒險精神。」

  「也許我安逸慣了,害怕未知、害怕危險。」

  「其實多數人害怕的不是未知,而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害怕,但不碰觸、不突破,我們永遠不會曉得,打敗自己的不是未知或危險,而是想像力。」

  是這樣的嗎?杜玫沒有反駁她,只是靜靜聽著。

  望著她煥發光彩的臉龐,杜玫心道,要有多強大的自信才能做到不懼,她羨慕極了。是因為上過學堂嗎?因為她比一般女子更優秀?

  淺笑,杜玫道:「可不可以說說青山書院的事?」

  「穆七告訴你了?」

  她正色道:「請改口喊表哥、表嫂。不過,是的,爺告訴過我,你是他的同學,阿睿也說過不少,聽說你連鄉試都通過了。」

  「那沒什麼,我就是個學霸啊。」還是個政治系學霸。「阿睿肯定說了我不少壞話。」

  「如果你喊他烏龜哥哥也算壞話的話,是,他抱怨過好幾次。」

  杜玫的話讓她沒憋住,噗喃笑出聲。

  「我嚴重懷疑,他有膽量在鄉試的卷子上畫烏龜。」

  「不必懷疑,我可以為你解惑,是的,就是一排精緻的、由大到小的,涵蓋整個家族的烏龜。」他只差沒在最大的兩隻頭上標記皇帝、皇后,說說,哪個考官敢把皇帝皇后刷下來。

  「他就這樣拿到舉人頭銜?」沈青驚訝,這個時代的特權搞得太過分。

  「皇家人嘛,讀不讀書都沒有太大必要,反正打一出生前途就擺在那裡等著,讀書也好、科舉也行,不過是貪個好玩,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連走個過場都不是,只為貪個好玩,沈青長歎,這事兒要是讓阮苳斯知道,肯定會氣到吐血。

  「不公平。」沈青握緊拳頭,揮兩下。

  「世間哪有真正的公平,便說女人與男人中間,一出生就沒有這兩個字。」

  「所以女人想要公平得自己去爭。」她說得豪氣萬千,語畢,看一眼杜玫,這言論會不會太過了?這在古代,好像是在鼓吹女人造反。

  「萬一爭不到,反而失去手上擁有的,怎麼辦?」

  「改變需要勇氣,有可能全盤皆輸,也可能大獲全勝,但如果能爭取到想要的,就算失去不想要的又怎樣?」

  杜玫深思,沈青沒想到這番話會在日後助自己一臂之力,也改變杜玫的命運。

  沒有男人的喜房,她們聊開,聊思想、聊觀念,聊女人的理想與抱負。

  在這之前杜玫從沒想過,除了後院那一畝三分地,女人也能懷抱理想。

  而沈青也沒想過,柳氏的手段格局太小、心思太淺,比起真正的後院女子,她連個咖都算不上。

  之後她們又談到文人相輕,談朝堂局勢,男人能談的事,她們說得津津有味,這場對話讓杜玫和沈青都打開新視野。

  直到新郎進喜房,兩人還依依不捨,互相約定再見。

  梳洗過後,沈青捧著臉看桌上的合巹酒,洗去一身酒味的殷宸出來時就看著她一臉的好奇。

  「想喝?」他問。

  「嗯。」這樣的場景,她在電視電影裡頭看過很多遍,還以為自己沒有機會嘗上一回,沒想到機會來了,枕邊人卻對此沒有興趣,取了衣服就到屏風後頭洗香香。

  「我記得你不太喜歡喝酒。」他站在她身後,輕輕捏壓著她的肩膀,沒幾下,被鳳冠壓得短一寸的脖子舒展開。

  她對上他的眼,笑道:「它不一樣啊,是合巹酒,這輩子很可能就這麼一壺。」

  「什麼很可能?肯定是就這麼一壺。」

  沈青一笑,手指撩上他的下巴。「幹麼用這麼嚴肅的口氣替未來做決定?」

  「你的未來已經決定了,在今天!」

  「可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你永遠不曉得意外什麼時候會跳出來搞破壞。」

  「誰敢!」

  他說完,她樂了,笑著跳起來,反身抱住他的脖子。「師兄,你知不知道,你霸氣的樣子帥呆了。」

  踮起腳尖,送上一個親吻,她歪著頭笑眼瞇瞇地望著他,越來越覺得,嫁給他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他把她抱起來,低下頭,額頭貼著她的,很親昵也讓人很滿足的動作。

  他親親她小巧的鼻子,親親她紅潤的嘴唇,滿心的愉悅喜樂,滿肚子的幸福快意,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雀躍過。

  「今天……」他的唇在她唇邊說話。

  「怎樣?」她仰頭回親他一下,他的唇比想像中更柔軟,還帶著淡淡酒香,微微醺人。

  「我給柳氏下藥了。」

  「啥?」她驚訝看他。竟然挑在這天,挑在沒有人想得到的時候?「下什麼藥?」

  「催痛丹。」他輕啄她的唇。

  「她會死嗎?」這場景很奇怪,兩個親密無間的人,做著親熱無比的動作,然後說著殘忍的話。

  他吻上癮,越吻越深入,纏著她的唇,汲取她的氣息,他吻到她喘不過氣才鬆開她,回答上一句。「比死更痛苦。」

  「怎麼說?」

  「再過四、五日毒發,她將從辰時到午時,鬧頭痛、心痛、胸口痛、肚子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像有人拿著針在上頭一針一線慢慢縫,疼痛不會變得麻木,只會一年一年加劇。藥來自西域,號脈查不出病因,外表也看不出問題,最有趣的是……」

  「什麼?」

  「她會越來越胖、越來越白,雙頰泛紅光,看起來無比健康。」

  「如果這樣,祖母肯定以為柳氏在無病呻吟,以為她想挑戰自己的威信,企圖逼迫自己放她出來。」

  「對,你會覺得我殘忍嗎?」

  「殘忍?她害死我娘的時候不殘忍,對我動手的時候不殘忍,她終於得到應有的報應,反說我們殘忍,天底下哪有種道理。」

  不是「你殘忍」,而是「我們殘忍」,她把兩人掛勾了,沈青的反應讓殷宸很開心,將她抱回懷裡,又是一個纏綿悠長的吻。

  至於沈府,如同他們所料,柳氏天天哀號不止,所有大夫都說她沒病,可每天時辰一到,她便聲嘶力竭,喊得滿府上下人心惶惶。

  她越鬧越不象話,到最後連沈繁也去勸說,讓柳氏別再鬧事,好好反省己身過失,或許有朝一日父親和祖母願意放她出來。

  被親生兒子這般勸說,柳氏哪能忍受得了,兩個大耳刮子賞下。

  沈繁出生後養在沈老夫人膝下,接著由沈節親自教導,對母親本就沒有太多感情,這瘋狂的兩巴掌更是硬生生地打斷母子親情。

  之後,再沒人去理會柳氏的哭鬧。

  偏偏每天發作的時辰,沈節、沈繁不在府裡,只有沈老夫人日日聽著,聽得心煩意亂,她認定柳氏不依不饒,非要鬧得家宅不寧,怒火起,作主把柳氏送到莊子上養病。

  此後,她再沒踏進沈家大門一步。

  誠如殷宸所言,她後悔了,當初為何求生不求死?此為後話。

  沈青咯咯輕笑,話題繞到最初。「我們還要不要喝合巹酒了?」

  「你確定想喝?」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莫非它有喝不得的理由?」

  「你沒想過,為何洞房花燭夜要備下這麼一壺酒?」

  「因為多數夫妻在新婚夜裡第一次見面,喝醉可消除彼此的陌生感,讓接下來的事更容易進行?」

  「小小一壺,能灌得醉誰?」

  她偏頭一想,問:「不會吧,裡面放了不可告人的東西?」

  不可告人?哈!殷宸將她抱高,她的雙腿直覺夾在他腰際,沈青捧起他的臉,親親他的眼睛、親親他的眉毛、親親他的鼻子,最後唇落在他的唇邊,問:「我猜對了?」

  「對,但是你再親下去,不必喝不可告人的東西,我就想對你做不可告人的事。」

  「今天是洞房花燭夜,難道你不想對我做不可告人的事?」她朝他勾勾唇,勾得他春心大動。

  「不做。」

  「為什麼?你對我不感興趣?」

  「你尚未及笄,太醫說,女子……那種事……太早……對身體不好。」他說得坑坑巴巴,耳朵紅、臉也紅。

  這是正確的醫學知識,不是哄人的甜言蜜語,可她被他哄了。就這麼替她著想啊?緩緩吐氣,她抱緊他的脖子,低聲說:「謝謝你,你待我真好。」

  不待她好,待誰好呢?他回抱她,兩個身子緊緊相依,心底悸動一陣一陣,他啞聲道:「你快點長大吧?」

  這一夜註定難熬,但就算重新選擇,他也要選擇為她著想。

  ◎     ◎

  殷家的親戚很少,本以為生下五個兒子能讓殷家開枝散葉,下一代、下下一代,幾房子孫就能把國公府每個角落給住滿。

  玉華長公主沒想到,最後她能留下的,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媳婦。

  曾經她有其他四個媳婦,但她不舍媳婦們守著空落落的院子,一世孤寡,她讓她們回娘家去各自尋找幸福。

  她的作法很奇怪,京城貴婦們不苟同,認為她應該留下媳婦們,找來嗣子,為其他三房留下煙火。

  她不願意,這座偌大的鎮國公府埋葬一個長公主就夠了,不需要再陪葬四個青春正盛、年華似水的女子。

  玉華長公主看著跪在身前的殷宸和沈青,彷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婚前,她和正堂見面的次數一隻手就可以算得出,但他對她說:「我一眼便認准了你。」

  她說:「妹妹比我漂亮,我以為你會選她。」

  他說:「我的妻子不需要漂亮。」

  她問:「你的妻子需要什麼?」

  他說:「合心、合意。」他拉起她的手,又說:「如你。」

  她是那樣的愛他,願意陪他出生入死,願意為他擔驚受怕,願意為他支撐門庭、教導子女,她可以忍受所有因為嫁給他需要付出的代價,唯獨不能忍受失去他。

  可是他死了,連同四個兒子一併帶走,這是他對她做過最殘忍的事。

  她無法相信這件事是因為功高震主,她無法理解當年的明君忠臣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她需要答案,一個真真實實的答案,否則就算離開世間,她也無法安然。

  外人都道她與阿宸感情不睦,她希望兒子從武,他偏要從文出仕、走科考這條路,因此迫得阿宸離家出走。

  這是作戲啊,並且,這場戲非演不可。

  不演戲怎能騙過多疑的皇兄?皇兄明白她的性子,知道她不可能放任丈夫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定要追出個子丑寅卯,於是母子聯手演了這齣戲。

  何況她還要皇兄放心重用阿宸,如此他才有機會在朝中建立勢力。

  一步一步走來,多年過去,外傳她長伴青燈古佛,不肯見兒子的面,連昨日的婚禮她也擺出不滿意態度,不主持、不參加,這不……皇帝親自讓禮部來操辦。

  這樣更好,皇兄真心相信他從自己手裡將阿宸搶走,往後定會重用阿宸。

  收下媳婦送來的繡品,看一眼,抿唇輕笑,青青的繡藝和自己一樣……無法入目。不過世間哪有全才的女子呢,又會寫書又聰慧機智,若是琴棋書畫女紅樣樣通,再加上溫良恭儉、德言容功兼你,這種完美媳婦,她還不敢娶呢。

  「行了,起來吧!」

  玉華長公主一身常服,上穿杏黃比甲,下身著荷綠色長裙,很簡單卻顯得雍容華美,氣質這種東西騙不了人,她是天生的公主、天生的尊貴。

  她身材頎長,保養得宜,看來不過三十歲左右,容貌嬌美,風姿綽約,儼然一枝臨風芍藥,唯獨眉宇間兩分堅韌與英氣,讓她像個將軍婦。

  婆婆的不刁難讓沈青鬆口氣。

  殷宸將母親的滿意全看在眼裡,他曉得的,母親與一般婦人不同,她定會喜歡青青。笑容延伸到眉梢,他的快樂很張揚。

  「謝謝母親。」沈青道。

  玉華長公主指指盒子。「打開看看我送什麼見面禮。」

  沈青依言打開,裡面是一整套的《大漠落日》,快速翻過後,她抬眉問:「付梓了?」

  「對,本打算前幾天開賣的,想想婚事在即,不如等你嫁過來再做打算。」說著,玉華長公主喚道:「靜嫻。」

  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婦人走到青青身後,向玉華長公主屈膝行禮。

  靜嫻姑姑身材圓潤,慈眉善目,菱形唇,看起來似乎隨時隨地都在笑,只是細看便可發覺她眉宇間有股化不開的鬱氣。

  「靜嫻姑姑。」殷宸躬身為禮。

  見他此舉,沈青明白,靜嫻姑姑對於殷家,不只是個下人,便也屈膝行禮。

  靜嫻姑姑忙將兩人扶起,道:「老奴可禁不起國公爺、夫人這份大禮。」

  玉華長公主笑道:「禁得起。」說完,轉頭對沈青說:「這些年殷家裡外的帳都是靜嫻管著的,過兩天待你緩過來,我便讓她去你那裡坐坐。」

  意思是要把殷家的中饋和經營交給她?沈青嚇到,連連搖頭,「媳婦年紀尚輕,這些事還是勞煩母親管著吧!」

  「你年紀是輕了點,但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玉華長公主越看沈青越滿意,誰曉得一場戲,會讓兒子賺到一個好媳婦。

  靜嫻姑姑接話:「是啊,夫人,您快接手吧,公主性情疏懶,可奴婢一個月才領那麼點兒月銀,卻要攤上那麼大的事兒,不划算。」

  小說裡頭,中饋不是人人都要搶的嗎?怎麼到了殷家反倒不是這麼一回事?她為難地看向殷宸,可他擺明沒要幫忙的意思,反而還一臉的看好戲。

  咬牙,深吸口氣,她道:「行,交給我,我不但保證理得清清楚楚,還保證每年的出產收益,比姑姑管理時多上兩成。」

  這般豪氣?玉華長公主更滿意了,與靜嫻姑姑相視一眼,就要接話,沒想沈青又道——

  「不過……」

  「不過什麼?」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齊聲問。

  「身為女子,不是該把服侍丈夫擺在第一優先嗎?如果我把力氣全花在這上頭,恐怕沒有力氣伺候丈夫,沒精力,孩子大概也蹦不出來,還有啊,我想再寫第四、五、六套小說,但是管家、理財……左右為難啊……」

  她裝模作樣的口氣,惹得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捧腹,這促狹丫頭。

  「看來咱們阿宸娶了個鬼靈精,靜嫻,你說說,這可怎麼辦才好?要不,你還是先擔著吧!」

  「公主,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啊,當初您明明就說好,新媳婦進門,我就可以撂挑子了,不行不行……」靜嫻姑姑連連擺手。

  「母親、靜嫻姑姑,可否容我僭越說上兩句?」沈青道。

  「有話就說,別在我面前拽文,我們可沒考上舉人。」玉華長公主覷她一眼。

  沈青擠眉弄眼,調皮模樣又逗得兩個婦人開懷大笑。

  「依媳婦兒看呢,一個家庭要興旺,就得人人出力、各個盡心,我們不單打獨鬥,我們必須齊心合力打團體戰。」

  「團體戰?那是啥?」

  「就拿這本《大漠落日》做比方,我有幾個想法,首先在賣書之前,先送到皇上或太子跟前認證,讓他們認定這是我們家書肆出產的,旁人不可以盜賣盜印。」

  「這點你不必擔心,殷家書坊的書,還沒有人膽子大到敢盜印。」

  哇,殷家有這麼厲害!沈青滿意了,又道:「第一冊以半價出售,先擬出京城中有影響力的人選名單,送出上百本,待打出口碑之後,再讓第二冊上架。」

  「國公爺認識不少人,贈書的事兒可以交給他。」靜嫻姑姑道。

  「第二冊,我們要做的是饑餓行銷。」

  「什麼叫饑餓行銷?」殷宸問。

  同在書院上課,他很確定夫子沒教這些,那麼她是從哪裡學來的?

  「就是只拿一、兩百本出來賣,剩下的堆在倉庫裡,讓外頭去傳言此書得來不易,讓大家去搶,最後書坊在『各方壓力』、『百般無奈』之下,讓印刷廠工人日夜加工,之後每一冊新書上架,我們就推出一個活動。」

  「活動?」賣書是很簡單的事,「興文齋」開店十幾年,從沒弄過這麼複雜,怎麼到她嘴裡,賣書倒成了麻煩事兒。

  「比方推作者簽名書、賣周邊產品,寫心得換贈書,為新書舉辦比賽,比題寫書名、畫封面……等等。」

  「何謂周邊產品?」

  「比方《大漠落日》中,宋僑有一匹赤兔馬,薛紫茵為哥哥薛鈦做了書袋子,薛紫茵氣恨宋僑,做一個長長的大抱枕、畫上宋僑的臉,時不時揍兩拳出氣……娘有手好畫工,可以設計赤兔馬玩偶、書袋子、大抱枕等等,吸引女性顧客青睞。

  「接下來,倘若書賣得好,還可以發展出漫畫版、話本版,我負責內文,娘負責畫工,相公負責行銷,靜嫻姑姑統整套書的物流鋪貨,各司其職,我們共同把這門生意做得風風火火,這就是團體戰。」

  只是一番話,卻鼓吹出兩個女人的笑容,好像開水般平淡的日子,因為加入沈青這片茶葉,為生活添入好滋味。

  小小的認親禮變成家庭會議,且這個會開得人人歡喜,最後在沈青的示意下,殷宸把下人支開,主子們關起門來討論生意。

  沈青壓低聲音說:「這套書,必須賣得非常非常好。」

  「為什麼?」

  她斬釘截鐵道:「待新帝……」

  聞言,他做個噤聲動作,凝神細辨,不久才道:「可以說了。」

  沈青遵眉,這個家……「外人」真多。

  她續道:「待新帝登基,殷家父子為國家浴血奮戰,卻為奸臣所害的故事,就該上市了,阿宸負責找出真相為鎮國公府平反,我用小說讓百姓明白,殷家為穆朝犧牲了什麼,到時……」

  殷宸眼睛一亮。「到時由不得新帝打糊塗帳,殷家父子冤屈必須昭雪天下!」

  兒子與媳婦的話,讓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紅了眼眶。是的,殷家的冤屈需要昭雪,殷家兒郎的功業不能蒙塵!

  這天過後,殷宸才告訴沈青有關靜嫻姑姑的事。

  她本是玉華長公主身邊伺候的宮女,公主作主讓她嫁給丈夫的左右臂膀,沒想到,一場莫名輸掉的戰役,她和主子一樣都失去丈夫兒子,多年來,兩個婦人互相倚靠安慰,方能走過一路崎嶇。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14 AM

第九章  賜婚聖管斷情意

  婚後,日子順風順水地過了幾個月,很是愜意。

  皇帝越發看重殷宸,許多事都會聽他的意見,大小事也常派他出馬擺平,雖然位階未升,但他已是皇帝跟前的重臣。

  沈青也不太閑,理家、寫書,陪伴婆婆和靜嫻姑姑,生活過得充實。

  團體戰確實打響了「筆隨意走」這個名號,常常書剛上市就有不少人搶購。

  周邊產品讓小說增加不少女性讀者,也讓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忙得沒時間傷春悲秋,窩在小佛堂的時間也變少了。

  為替沈青的小說做宣傳,多年不出門的她們連袂參加了幾場宴會。

  鎮國公府的改變讓皇帝對沈青愈加滿意。

  大樹下架著吊床,原本園子裡是沒有這樣東西,但沈青不改習慣,每回吃過飯,在院子裡消食後,就會拿本書往樹下一坐,讀著讀著,書往頭一蓋便入睡……

  殷宸怕她受寒,就在樹下擺上軟榻。

  她一句,「其實,掛張吊床會更好。」

  他不知道何謂吊床,她畫,他做,然後院子裡多了這個東西,他把她說的每句話都放在心上。

  午飯過後,殷宸回來,看著吊床上的沈青,微哂。

  他們都不耐煩丫頭在身邊伺候,因此除打掃之外,很少丫頭在附近走動,沒有眼睛盯著,她越發隨興起來,成天穿著他的衣服在院子裡逛來逛去,沒人似的,不過這些日子她長得飛快,個頭高了一大截。

  上前,他抽掉她手上的《大學》。「讀書?還想考狀元。」

  她笑著坐起來,把床讓出一半,他坐下,她靠在他身上,她很滿意身邊這個人型抱枕,窩著窩著,窩出無限安全。

  「心情不好,書能解鬱,心情好,書能讓心胸不貧瘠,我習慣用讀書來證明自己。」

  「怪丫頭。」

  呵呵笑開,她說:「愛讀書比愛搞心計、愛把後院鬧得雞飛狗跳要省事的多。」她用肩膀頂頂他。

  「如果你愛,鎮國公府後院隨你鬧。」

  「話說這麼大聲,若我真鬧起來,不知道誰會頭大。」

  「不怕的,些許小事。」

  她聳聳肩,問:「皇帝怎捨得那麼早放你回來?」

  在皇上面前,他表現耿直,行事明白來、明白去,不怕得罪人,有話從不藏著掩著,這種「真性情」讓帝心大悅,認為這樣的殷宸絕對忠心。「我請假。」

  「請假做啥?」

  「要給你準備及笄禮。」說完,他傾身在她耳畔道:「只剩下一個半月。」

  一個半月後,她將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對於這天,他滿心期待。

  沈青用手肘將他頂開,只是臉上紅撲撲的,掩也掩不住的嬌羞。「你這是要演什麼?演夫妻情深,還是演身陷溫柔窩、無法自拔?」

  他愛憐地順順她的散發,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聰明啊,連皇帝都騙得過的招數,怎到她這裡就不管用?

  不過,連心疼嬌妻、為她尋禮這麼私密的事他都不介意讓皇帝知道,這樣的推心置腹,皇帝怎不會感動?

  「皇上知道你進國公府之後得娘親喜歡,很是滿意。」

  這種小事皇帝也瞭若指掌,未免太……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感覺,不美妙。

  「府裡眼線什麼時候才可以清理?」沈青湊近他耳邊問。

  「再等等。」

  等皇帝回心轉意?等皇帝駕崩,新皇上任?唉,皇帝到底揣著什麼秘密?她沒繼續這個話題,問:「今年宮宴,皇太后會下旨讓母親出席嗎?」

  殷宸點頭,若干年前母親曾在宮宴上鬧了一出,當眾逼皇上嚴辦徐澈,皇上震怒,之後母親的名字被從宮宴名單上剔除。

  當年徐澈奉命帶領援兵前往池州,大軍卻停在戰場外百里,足足待上十天才帶大軍進攻,殷家兒郎戰死沙場,人死得留名,誰知驅逐齊軍之後,徐澈驅逐齊軍之後,徐澈上一道褶子,將戰敗原因歸咎于鎮國公錯判軍情、魯莽行事,導至十數萬兵將戰死沙場。

  於是朝堂百官、四方人民,將矛頭對準殷正堂,指責批判,文人口誅筆伐,老將輕鄙嘲笑,將鎮國公指責得體無完膚,當年立下的赫赫戰功被一筆抹去,威名毀於一旦。

  判斷錯誤、魯莽行事?鎮國公打過幾百場戰役,怎會犯下這等錯誤?這個說法太粗糙,根本無法說服殷宸和玉華長公主。

  「應該會,皇祖母很想念母親。」

  「到時我和娘一起去。」

  「我會陪著你們。」握緊她的手,他把她收進懷裡。

  吊床微蕩,風拂過臉龐,兩人靠著彼此、望向天空,若非有舊事擱心頭,這樣的日子其實很不錯。

  水月拿著信從外頭進來,交給殷宸。

  看見署名,他驚訝道:「師父來信。」

  沈青忙把頭探過來,她和師父還有筆帳沒算呢,要走也不知會一聲,被人莫名丟棄的感覺很不好。

  他環過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胸口一起看信。

  沈青本想碎念幾句的,但看清楚信的內容之後,半句話都說不出口了,與他面面相覷,師父他……了不起!

  「他的膽子是用什麼做的?鋼筋水泥嗎?」沈青喃喃自語。

  「是藝高人膽大。」殷宸苦笑道。

  「不對,是雷霆一怒為紅顏。」沈青歎,她怎就攤上一個吳三桂?

  當年齊國太子求娶蔣欣,沐四海抗議未果,卸兵權、游四海,後來齊國太子登基,沐四海以為蔣欣會成為皇后,日子平安順利,沒想齊帝對蔣欣無情意,求娶只為剌激沐四海、離間師父與先帝的父子感情,不但沒有好好對待蔣欣,還將無子嗣的她打入冷宮,這些年過得無比淒涼。

  得到消息,沐四海拋下沈青隻身前往齊國,他獨闖齊國,在那裡搞出一個神教,時時顯示神跡,讓老百姓頂禮膜拜。

  什麼神跡啊,分明就是沈青教他的魔術手法,是物理原理、化學變化,跟神跡一文錢關係都沒有,但幾個神預言還真的讓他搞出名堂。

  他預言齊帝的六子,也就是當年與殷正堂對戰,奪下兩座城池,將殷家男兒困死在池州,素有戰神稱號的齊磊,是未來的九五之尊。

  齊帝在位二十年,夭折的不算,活著的皇子有二十三個,當中厲害的有好幾個,形成數股勢力,多年來在朝堂上明裡暗地相爭,預言既出,齊磊自然要把握這股風潮建立功業,順勢入主東宮。

  沐四海信中提及,齊磊已經集結兵力朝邊境進行。

  至於徐澈那個草包……沐四海道,徐澈代替殷正堂戍守邊關之後,甭談什麼文治武功,軍紀糟到令人髮指,軍民一個齊心,上下不協力,打敗仗是可以想見的事情。

  他讓殷宸和穆穎辛預做準備,屆時裡應外合,把齊國給滅了。

  殷宸皺眉,事情發展與前世不同,前世他沒有到書院念書,沒有正式拜入師門,更沒有師父向齊國尋仇這回事,而齊磊開啟戰役整整提早三年。

  「你想要領軍伐齊嗎?」沈青很清楚,真實的戰爭不像電影上那般唯美,這一去,勢必要掛念,但她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這是他的畢生心願。

  「多年來,皇上始終防著我,不讓我和徐澈有機會接觸。」皇上想掩蓋什麼?他和徐澈之間有什麼不為外人道的秘密?

  「你懷疑徐澈嗎?」

  他反問:「你不懷疑?」

  「懷疑,如果像師父所言,徐澈是個草包,為什麼當年公公受困池州,他卻能奪回池州?如果徐澈是個草包,把邊關管理得軍心渙散、軍紀蕩然無存,為什麼多年來,齊磊有大把的機會卻不啃下池州這塊軟骨頭?莫非他們之間有什麼協議?」

  殷宸點頭,道:「你想到了。」

  「有沒有可能兩人的協議是徐澈與齊磊結盟,害死殷家軍,一人立功、一人取代鎮國公位置,齊磊放著肥肉不咬,是為著等待最佳時機再為自己添一筆功績,好藉此扶搖直上?」殷宸淡淡一笑,這麼快就想通其中環節,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青青,我必須爭取這次機會帶兵出征。」

  「皇帝能願意嗎?他不是一直防著你?」

  「我會讓皇上點頭的。」他占了優勢,他知道前世發展軌跡,再加上有太子和穆穎辛協助,他有把握皇上會同意。

  沈青皺眉,她懂的,此事他心中籌謀已久,出征不是討論而是告知,「我能做什麼?需要做什麼?」

  「守住鎮國公府,護著母親和靜姻姑姑。」

  此話有託付之意,他出京,她們將成為皇帝的人質,用來遙控他、逼迫他,確定他不會生出異心。真諷剌,想查明父兄死亡真相,竟是異心?

  「好的,我會做到。」兩人對望,他們都明白唯有夫妻一心,才能打贏這一場仗。

  ◎     ◎

  皇帝啪地一聲合起奏摺,頭疼得越來越厲害,太醫的藥天天喝,也不見成效。

  仰頭往後,右手握拳輕捶,身邊伺候的劉順子趕緊上前,在皇帝雙鬢處按揉,不多久疼痛舒緩,皇帝輕籲氣。

  劉順子見狀,連忙趕著遞話。「皇上,皇太后命人傳話,說過幾天玉華長公主要進宮,倘若皇上有空,不妨過去坐坐。」

  皇上眉毛展開,皇太后這是希望化解他們兄妹關係吶。

  他沒有不想化解,是玉華的脾氣太擰,她要是別這麼固執,別緊抓著舊事不放,他身為皇舅舅,大可以給阿宸更多榮耀。「玉華肯進宮了?」

  「肯的肯的,聽說還要拿一套書進宮,請皇上御覽。」

  說到這個,他越發滿意鎮國公府的小媳婦,沈青可真有本事,能把玉華從佛堂里拉出來,把她的心思給轉移到生意上頭,心中有新的寄託,自然不再成天逼著阿宸為父兄昭雪冤屈,相當的好。

  玉華肯放下過去,他便能放心阿宸,也能把殘存的罪惡感一併丟到九霄雲外。這人吶,當真不能做虧心事,一旦做了,心就得吊在半空中,時時想起、刻刻念著。

  曾經正堂是他視為知己的好友,他的死……也在他胸口烙了傷……吐氣,皇帝笑問:「玉華又想朕為為她媳婦寫的小說背書?」

  皇帝這塊招牌亮晶晶、響噹噹,前面三套書,都因為他一聲稱讚賣得熱火朝天,這回又來了?

  「可不是嗎,聽說興文齋賣簽名書那天,玉華長公主也現身了呢,看來公主很疼這個媳婦。」見皇帝透出喜意,劉順子連忙挑著皇帝高興的話說,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了,他能不曉得皇帝的心病嗎?

  「有事可做,總好過成天在佛堂裡怨朕。」

  「公主那不是想不開、又無人開解嗎?鎮國公是個直來直往又嘴笨的,開口閉口就是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但是跟女人只能談心情,哪能說道理?公主也是滿肚子委屈,現在有媳婦承歡膝下,心思敞開,自然與過去不同。」

  「能想開就好,怎麼說玉華也是朕一路寵大的,誰曉得……都怪殷正堂行事魯莽,讓朝堂損失那麼多兵將,朕沒有下旨抄家,還讓阿宸襲爵,已是看在玉華的面子上了。」

  「是是是,公主肯定緩過氣,想明白了,要不,老鎮國公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吶。」

  劉順子的話好聽,聽著聽著,皇帝展了眉。

  「去跟皇太后傳話,既然讓玉華進宮,也讓玉蓮過來,咱們一家子很久沒有聚聚了。」

  「是。」劉順子得話,滿心歡喜,皇太后那邊可以交代了。

  他還沒退下,就有太監進屋,高舉著摺子,跪地道:「徐將軍八百里加急密函到。」看著跪滿地的臣子,皇帝氣到腦仁兒隱隱作痛。

  他錯了,他擔心將軍掌大軍、危害君權,長年下來重文臣、輕武官,才會事到臨頭找不到能夠上戰場的。

  齊磊舉兵來犯?當年齊磊寫給殷正堂的密信落在他手上,罪證確鑿,他才會下旨讓徐澈按兵十日,以至殷家軍潰敗,最後徐澈將齊軍驅逐出境後,兩國和談,徐澈上摺子,信心滿滿說自己熟悉齊磊性情與作戰手法,有他駐守邊境,齊磊必定不敢輕易來犯。

  不敢輕易來犯,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

  想起那幾封密信,此事疑點重重,他應該派人去查個清楚的,但局勢緊迫,且……他害怕啊,怕殷正堂功高震主,怕他聯合八弟作亂,若非懷疑殷正堂懷有異心,他不會做出這個決定……

  輕捶額際,別想了,事情已經過去多年,懊悔也無濟於事。

  「就沒有半個人能帶兵嗎?朝廷養你們這群廢物做什麼!」皇帝氣得把徐澈的奏摺往地上一丟。

  多年來兩國邊境無爭,還以為徐澈真有本事,沒想到第一戰,池州就被齊兵迅速攻破,想當初沒有足夠兵力糧草,殷正堂還堅守近月,徐澈……這個廢物!

  見臣官沒人應聲,皇帝一腔怒火不知道要往哪兒發作。

  「周銓呢?」他怒道。

  「回皇上,周銓昨日摔馬,太醫說那條腿恐怕得養上大半年。」

  聞言,殷宸和穆穎辛同時低頭,那場意外是他們動的手,扣除在外頭守著的,勉強能帶兵打戰的也只有周銓了,皇帝肯定不敢隨意調動外派駐官,就算想要,這一來一回,徐澈那裡想得到援兵,至少得等上兩、三個月。

  齊磊急著立功,哪肯給穆朝準備時間,只怕到時齊軍已直搗京城。

  皇帝咬牙暗恨,什麼時候不摔馬,朝廷要用他的時候偏偏摔馬。

  「舉薦吧,還有誰能領兵?」皇帝開口,跪在下頭的臣子們更安靜了。

  太子深吸氣,起身上前。「稟父皇,兒臣願意帶兵。」

  太子?皇帝眉頭發緊,太子沒有半點武功,他只擅長治理,不擅軍事。

  穆穎辛與殷宸對看一眼,忙站到太子身邊,急道:「臣弟知道太子哥哥護國心切,但、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穆穎辛這舉動很合理,他與太子感情深厚,此事舉朝皆知,穆穎辛好不容易才把太子給拱上東宮位置,怎可能讓他去冒險。

  「可我不去,還有誰能去?身為太子,必須為父皇分憂。」

  「與其太子哥哥去,不如我去,父皇知道的,兒臣練過一點拳腳功夫,小時候父皇常把我抱在腿上講解兵法,耳濡目染,兒臣對行軍佈陣頗感興趣,比起太子哥哥,兒臣更適合帶兵。」穆穎辛把話說得溫馨又好聽,可小時候哪是皇帝給他講解的兵法,分明就是姑丈殷正堂給皇帝講解,他不過是賴在皇帝懷裡罷了。

  皇帝哪捨得把最疼愛的穆穎辛往戰場送,可……穆穎辛沒說錯,與其讓太子去,老七更適合,身為皇子更能凝聚軍心,萬般掙扎下,皇帝終於點了頭。

  沒想到,皇帝一點頭,殷宸立刻跳出來反對。

  「不可……」他激動起身,裝腔作勢,卻在回過神後無奈地看看眾臣,再看看太子,最後視線落在皇帝臉上,垂首道:「臣願隨七皇子領兵伐齊。」

  這話接得更理所當然,殷宸和穆穎辛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比親兄弟更親,他這麼做,誰都想得到。

  但皇帝不免多想,徐澈、齊磊、殷正堂、阿宸……頭痛更甚。

  這時候,在禦書房外探頭探腦的陸學睿聽見殷宸的話,不經稟報,一口氣沖進禦書房,雙膝跪地,大聲說道:「皇舅舅,您也讓我去吧,比打架,我的本事不輸穆七和阿宸。」

  陸學睿加碼,將少年義氣表現得淋漓盡至。

  皇帝看著跪成一排的他們,是一時意氣,不是刻意佈局?三個孩子是一腔熱血,盡心為百姓、為朝廷,而非對殷正堂的死有所疑慮?目光輪流在三人身上掃過,片刻後他歎息道:「都退下吧,太子、老七、阿宸、阿睿留下。」

  「是。」

  轉眼,臣子走得一乾二淨。

  皇帝心思多疑,明明相信三人的熱忱與情誼,卻還是試探問:「徐澈摺子裡說,齊磊集結二十萬大軍,看來他野心很大,怕是要直取大穆朝堂,此役兇險異常,你們明白嗎?」

  穆穎辛凝聲道:「兒臣明白,只是眼下朝堂無人可用,就算是周銓也不過是不得已之下的選擇,兒臣不敢自誇本事,但十年磨一劍,兒臣自認不輸誰。何況覆巢之下無完卵,身為皇子,兒臣能躲到什麼時候?」

  「有志氣是好事,但……」

  「父皇,短短幾天池州就被攻破,就算八百里加急,奏摺送進京城已過數日,徐澈那裡局勢不明,萬萬不能再拖延下去。」

  皇帝何嘗不知?「老七,你去吧,阿宸和阿睿就別跟著去添亂了。」

  陸學睿一急,忙道:「皇舅舅不是不知,我們是京城三劍客,有穆七的地方就有我們啊,團結力量大,我和阿宸對行軍佈陣雖然比不上穆七,可我們有默契,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做什麼,穆七第一次上戰場,怎能少了我們!」

  陸學睿哇啦哇啦說老半天,皇帝目光始終落在殷宸身上。

  殷宸皺緊眉頭,半晌才擠出一句話。「碰到危險,我們在,可以替他擋刀。」

  這話直接把帝心給泡軟,是啊,三個孩子之間的情誼,是他一路看著過來的,他們是怎麼對待彼此的,旁人不知,他能不曉得?

  當初阿宸離家出走,阿睿和老七不就巴巴地跟去了,現在這麼大的危險,他們又怎會放任老七獨自面對。

  「好吧,都去,不過……鎮國公府和靖王府只有你們兩根獨苗,萬一……你們得替家裡留個後,禮部侍郎林軒的嫡女林倩年十五,溫良柔美,就許配給阿睿,徐澈有個嫡出的小女兒叫徐嬌娘,就許給阿宸吧。」

  徐澈的女兒?殷宸心中一凜,這不是普通的許配,這是測試,測試他對徐澈的看法,測試他是否對徐家存疑。

  他沒有第二條路,他必須答應,但凡皇帝心中有一絲懷疑,他將失去這個絕佳機會。

  只是青青……想起固執的她,想起自己的承諾,想起她因為娘親而深烙的傷口……心扯著,他握緊拳頭,咬牙道:「皇上,臣家中已有妻子。」

  「朕知道,可都成親多久了,鎮國公府始終沒傳出好消息,出戰在即,你必須給殷家留後,你可不想再讓你娘埋怨。」一雙厲目緊緊盯著殷宸,他企圖讀出外甥的心思。

  視線對上,殷宸刻意看看穆穎辛、陸學睿,再轉頭看向皇帝,最終吞下猶豫,躬身道:「謝皇上賜婚。」

  話出,穆穎辛心中微沉,青青又要再一次抑鬱而終?命運不會因她而改變?改變的只有自己和阿宸?

  陸學睿也憂心忡忡,青青那丫頭哪是個識大體的,得知此事,她非得要鬧上一場吧?

  ◎     ◎

  賜婚聖旨下達,沈青好似一下子被人抓起來丟進冰水池裡,徹頭徹尾的冷了。

  她知道的,知道皇帝此舉的意義,但……就沒有別的辦法嗎?非得和旁人分享丈夫,才能不教婆婆和阿宸終生遺憾?

  她求助地望向婆婆,婆婆愧疚低頭,不敢多看她一眼,她看向殷宸,他的臉像刀斧刻出來似的,堅硬而冰冷,她在他臉上找不到任何情緒。

  怎麼可以這樣啊?他承諾過的呀,一生一世唯一妻,他說過得妻如此,夫複何求,他們說過許多夢話,計畫無數未來,那些夢話和未來當中,都沒有一個第三者呀!

  眼睛睜得很大,她看著殷宸接下聖旨,看著劉順子向他道喜,看著靜嫻姑姑往劉順子手裡塞荷包,這時候她突然發覺……原來,她終究是個外人。

  像被人灌進一桶辣椒水,熱辣辣的,心胃腸肺腎全燒起來,她痛,偏偏不曉得哪裡疼痛,只覺得末日來到眼前,只覺得命運在這裡斷線,只覺得……上帝伸出大腳,將她踩成爛泥。

  怎麼會這樣,怎麼一轉眼就變成這樣?

  她怔怔地看著殷宸送走劉順子,怔怔垂首佇立,所以不算數了?說過的話、相處過的日子,通通不算數?

  「青青。」玉華長公主握住她的手,她抬眼,淚水凝在眼底,她還在強撐,強撐著不讓它們爭先恐後墜落。「娘知道你委屈,可……你忍著,咬牙用力忍著,為殷家、為你死去的公公和兄長們,忍下來好嗎?」

  「我可以說……不要嗎?」她緩慢問。

  「青青,你是個好孩子,你知道這件事對我們多重要,姑姑保證,就算徐嬌娘進府,我們也絕不會讓你受委屈。」靜嫻姑姑信誓旦旦保證。

  可……問題是,她還沒進府,她已經受委屈了呀,怎麼可以忍?怎麼咬得住牙?

  「好孩子,你信娘,也相信阿宸,他心裡只有你,就算徐嬌娘進門,情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只是多一碗飯,你就當多養一個下人。」玉華長公主道。

  這是哄她呢,府裡眼線密佈,為安皇帝的心,他們必須對徐嬌娘加倍加倍好,只是,她在乎的不是地位,不是分配問題,她在乎的是專一啊。

  她不允許自己的愛情變遷,更不會允許她的男人有其他女人,這是基礎公平。

  她可以在生命中認分,但無法在愛情當中認命,她寧可愛情過站不停,寧可愛情遇缺不補,也不想將就的呀。

  但她沉默,她靜靜地聽著婆婆和靜嫻姑姑說著無法安慰的安慰話。

  殷宸送走劉順子回到廳裡,玉華長公主對著他無奈搖頭,扶著靜嫻姑姑離開,把大廳留給他們。

  殷宸快步上前,一把將沈青抱進懷裡,在她耳畔道:「不要生氣,冷靜聽我說,這樁婚事我只能答應,沒有第二個選擇,徐家……」

  她激動、她瘋狂,她顧不得眼線會怎麼傳話,她用力推開他,大聲說:「我懂,我通通都懂,但一定有其他辦法,這樣好不好,你去跟皇帝攤牌,就說、就說我嫉妒成性,就說你妻管嚴,你試著拒絕賜婚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給的理由有多麼薄弱,可是她想不出其他辦法了呀。

  他捧住她的臉,認真說:「君無戲言,我已經同意,已經接受賜婚,不可能再改變,大戰在即,皇帝命我五日後成親。」

  心墜入冰窖。他已經同意,毫不考慮地同意了,因為她不值得他考慮,因為在父仇家恨之前,她不算一回事兒,因為她其實很微小,是她把自己看得太大、太重要?

  舔舔乾涸的嘴唇,她輕搖頭,低聲問:「你努力過嗎?」

  垂眉,他沒有努力,他……不敢努力,他害怕心心念念的機會,會從掌中溜走。「對不起。」

  「為什麼不努力就放棄?」

  因為機會轉眼即逝,因為前世經驗告訴他,錯過這回,他將終生遺憾。搖搖頭,他無法回答。

  他的反應讓她覺得自己真可笑。「是不是因為,我其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

  「青青,求求你不要胡鬧。」

  原來尋求專一,是件胡鬧的事情?難怪母親用性命償還愛情,死了還要讓全世界來指責,難怪世間要定七出條款來逼迫女人低頭。

  揮揮手,說不出話了,沈青佝僂著背,慢慢走出大廳。

  看著她蕭瑟的背影,殷宸心疼不已,他不想這樣的,一點都不想,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啊!

  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他沖上前,自身後一把抱住她。「青青,不要這樣,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嚴重,你是我妻子,我會愛你如昔,不會因為第三者的加入有任何改變。」

  笑了,她要是相信這種鬼話,那她就是傻瓜。

  她在他懷裡轉身,仰頭看他,諷剌笑意凝在眼底,她輕聲回答,「永遠不要說自己做不到的話,否則到最後會變成笑話,就像你曾經的承諾……放開我。」

  她的聲音不重,但他卻有深沉的危機感。「我不放。」

  「不放手又如何?離別是你親手劃下的,你有資格拒絕什麼?」

  「我不要離別,我只是……」

  「只是迫不得已?你連試都不試就放棄,憑什麼說迫不得已,殷宸,知道我最恨你什麼嗎?憑什麼我沒有放棄,你卻放棄?憑什麼先說喜歡的是你,先背過身的也是你?憑什麼你可以隨意改變我的命運,我卻不能掌控自己的生命!」

  她一句一句、咄咄逼人,逼得他無法替自己辯駁,只能蒼白而無力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我沒有放棄,相信我,我從來沒有背過身,從來都不要放棄你。」

  「決定讓第三者加入的,是你!」

  「徐嬌娘不會影響到你。」

  「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多可惡?誰說不會影響,她還沒有踏入這個家門,我就已經被影響了,我憤怒、我生氣,我也恐懼,你曾經是我的支柱、我的心,但我已經對你失去信心!」

  她激烈地說著重話,她傷他、也傷害自己,她不要成為母親,不要關起門來傷心,她要明明白白地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委屈。

  如果他還在意她,那麼他要想盡辦法抗爭,要想盡辦法維護她的權益,如果他仍然愛她如昔,那麼他會把她擺在仇恨前方,把她的幸福看做第一考慮。

  他那樣聰明能耐,大可以另闢蹊徑為父兄討回公道,不一定要用他們的婚姻去做交換。握起他的手,沈青認真說:「試試好嗎?我們一起去求皇上,求他饒過我們的幸福,求他用別的方法來證明你的忠心,維護他的安全感,好嗎?」

  她是那樣認真的求著,他沒說話,但眼神給了否定答案,於是她明白,自己的提議無效。

  咧唇,她笑得無比淒涼哀傷,用力揮開他的手,但下一瞬他又握上,她低頭看著交握的兩隻手。「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麼終究要放的,遲早而已。」

  他清楚,這不是氣話,話出口,她就會讓它變成事實,因為她不是旁人,她是沈清。

  「我不會放手,也不會讓自己的決定傷害到你。」他說得斬釘截鐵。

  沈青卻笑得滿臉嘲諷。「聽不懂嗎?為什麼還要信誓旦旦說著做不到的事?」

  搖搖頭,她一點都不想哭,心死了,再多的眼淚都救不回,只是眼淚違反她的意志,一滴、一串、一行,她嘴角掛著微笑,眼淚卻不斷狂飆。

  她哭得他心碎,一掌心、一掌心,不停抹去她的淚水,他的眼睛布上紅痕,她怎麼可以教他如此心碎?

  緊抿的雙唇鬆開,她說:「我一直覺得人的眼睛很大,能裝得下藍天白雲、大地遼闊,能裝得下朗朗星辰、人間煙火,沒想到,我錯了,它太小,小到連一捧傷心淚也裝不下。

  「沒關係的,你可以不努力就放棄,但是我不會輕言放棄,我會努力到最後一刻,我會用自己的堅持、自己的方法,為自己爭取。」

  她要怎麼爭取?爭取什麼?爭取離異?爭取永世不見?爭取緣斷情滅?

  不要,他不要失去她,用力將她抱進懷裡,用力將她箍得緊緊,用力的、用力將她留在自己的生命裡。「你可以怨我、怪我、恨我,但不要多想其他,試著相信我,給我時間,認真看我怎麼做,好不好?」

  相信?多簡單的兩個字。

  她不信任爹爹嗎?但最終他讓她失去深愛的母親。曾經,她把全部的信任交付到他手上,可如今他竟用相同的手法來傷她。

  他們都是痛苦的、都是迫不得已的、都是被世道所逼,但……不是她們的錯啊,為什麼最終嘗盡苦楚的始終是女性?

  用力咬唇,她嘗到嘴裡一抹血腥,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盼著他改變心意。「阿宸,再試一次好嗎?爭取一次,一次就好,也許皇上會同情我們。」

  殷宸搖頭,他比誰都瞭解皇上。

  「試試也不行嗎?」

  「試過之後,情況不會更好。」只會更糟。

  「是不會更好,還是……其實,你覺得這樣也很好?」

  「青青,相信我。」

  相信?如果她再傻一點,或許吧……可惜她偏偏不是個傻子。

  垂眉,淚水再度墜跌,原來她的眼睛真的太小,小到裝不住一絲委屈……

  ◎     ◎

  禦書房裡的空氣彷佛結了冰,皇帝冷眼看跪在地上的兩個人,恨不得讓人拿棒子打出去。

  還以為阿宸娶了個多好的媳婦,沒想竟是這種不識大體、嫉妒心重的,沈節是怎麼教養女兒的,竟把女兒養成這副德性。

  沈青的倔強對上皇帝的滿臉鐵青,她硬著脖子不退讓。

  但陸學睿後悔了,他不該帶青青來見皇舅舅的,他還以為青青伶牙俐齒,說不定能勸得動皇舅舅收回賜婚旨意,沒想到,她一上來就和皇舅舅杠上了。

  她知不知道坐在上頭的男人是誰啊?那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可不是她家老爹,可以縱著她任性。

  他的臉變成苦瓜,要是穆七、阿宸知道,肯定會狠狠修理他一頓。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你有什麼好置喙的?」皇上抓起案上的書,重重一摔,書掉在她腳邊,那是她寫的《大漠落日》。

  「成親前,夫君曾經允諾妾身,此生不貪求他美,唯有妾身一人。」

  「所以呢,阿宸就該為遵守諾言,置殷家子嗣於不顧?你不知道他要打仗嗎?你不知道眼前他最迫切的就是為殷家留種嗎?」

  沈青冷笑,如果他那麼在意殷家後代,為什麼讓殷家男人死得那麼慘?「妾身可以隨軍出征,為殷家留後。」

  「胡鬧,征戰大事是遊戲嗎,豈可帶家眷上路?」

  她不與他爭辯,只是長長一揖,匍伏在地。「求皇上收回賜婚旨意,別毀了我們的婚姻。」

  「沈氏,你這是在怪朕壞你姻緣?」皇帝怒極反笑,真是無知婦孺,連阿宸都欣然接受的事,有她開口的餘地?

  「妾身不敢。」

  「既然不敢,朕賜婚於哪家哪戶都是榮耀,身為嫡妻,你就回去好好操持著吧,如果連這事兒都辦不好,你這個嫡妻也甭做了,趁早讓位!」

  她咬牙,再抬眉,態度堅定。「那麼,就請皇上下旨,讓夫君休妻。」

  嚇,她還還真敢!她這是想讓阿宸恨他、怨他?讓阿宸對他寒心!

  氣急敗壞,顧不得她是弱女子,皇帝抓起硯臺往她頭上一丟。

  撞擊力很大,沈青頭上出現血洞,黑色墨汁和著鮮紅血液從她的額頭蜿蜒而下,她被打歪了身子,卻隨即跪直,她不服、不屈。

  完蛋!陸學睿嚇死了,他把青青帶來,卻讓她……阿宸肯定會把他往死裡打。

  沈青越是不服,皇帝越是憤怒,從來沒人敢對他擺這番態度,抓起筆洗,他再度往沈青身上砸,這回陸學睿連忙一把將她護在胸前,用後背當盾牌,擋去淩空飛來的筆洗。

  「啊!」陸學睿呼痛。皇舅舅用了十分力,想把青青給砸死嗎?就怕青青沒死成,他要先死在前頭。

  「讓開!」皇帝對陸學睿啦哮。

  他抱住沈青不鬆手,嘴巴卻直嚷嚷,「皇舅舅,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應該帶青青來,帳都算我頭上,皇舅舅想打就打我,我皮粗肉厚很耐打,行不行?」

  「我叫你滾開!」

  皇帝話音落下,就見穆穎辛帶著殷宸和沈節快步走進來。

  三人見如此狀況,連忙跪在沈青和陸學睿前面。

  皇上沒對穆穎辛、殷宸發難,卻怒指沈節,「看你養出來的好女兒!」

  「臣惶恐,皇上息怒。」

  「這種妒婦就該送到午門處斬,讓全天下女人都來看著,看看毫無婦德的女人該落到什麼下場。」皇帝怒斥。

  「是微臣沒把女兒教好,微臣立刻帶她回家,好生教導。」沈節在心底大喊,和離吧,他可以自己養女兒,不教他的青青痛苦。

  「父皇,青青一時沒想清楚,她和阿宸成親不到半年,兩人感情如膠似漆、蜜裡調油,突如其來的賜婚,她一時不能接受,也是有的。」穆穎辛急道。

  皇上的硯臺不只打上沈青額頭,還狠狠地打在殷宸胸口,讓他痛得說不出話,他握緊拳頭,啞聲道:「青青是臣的妻子,她有罪,臣來承擔。」

  「你這是在威脅朕,以為朕沒有你不行了?」

  「臣沒有這個意思。」

  「所以呢,徐嬌娘,你是娶還是不娶?」皇帝咬了牙,非要逼兩人低頭。

  殷宸與沈青對上眼,她瞠大雙目,淚花在眼底凝結,鮮血和墨汁在她臉上劃出一道道痕跡,皇帝在等他的答案,她也在等待。

  他別無選擇,他很清楚,皇帝在盛怒下會做出什麼決定,殷宸無法拿她的性命去賭,用力咬牙,他說:「娶!」

  一個娶字,讓皇帝舒展了眉心。「很好,總算還有一個懂事的。」

  但同樣的字,瞬間讓沈青的感情支離破碎。

  為什麼要同意?她起了頭,他只要再添一把火,再堅定一下立場,戰爭在即,皇帝需要他啊,只要他們不妥協,最終需要妥協的就是皇帝了呀,他為什麼……放棄得那麼快?

  因為她無足輕重?因為對他而言,父兄之仇才是大事,與她的存在相比,她微不足道。

  是過度高看自己了,她其實沒那麼了不起,她其實和其他女人一樣,于他,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附屬品,存在著,平添幾分情趣,不存在,隨時有更新鮮的來遞補?

  即使被砸,依然筆直的背脊,在聽見殷宸的回答之後,身子裡像被抽走什麼似的,她癱軟在地。

  無助的臉龐染上蒼白,她的世界破了個大洞,失望、痛苦、哀愁像洶湧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窒息,她像瀕死的魚,只能鼓著鰓大口大口呼吸,茫然目光望著他,彷佛在做最後的告別。

  他讀懂她的告別,他慌張了,她明明就在跟前,他卻覺得她已幻化為煙塵,下一眼將會消失不見,伸手,他想把她拉進懷裡,但她像被針剌到似的,反射性地推開他,眼底寫滿恐懼。

  她的反射動作像把刀子,狠狠地把他的心剖半,汩汨鮮血不斷冒出來,她痛,他更痛……但他連呼救的權利都沒有。

  沈青眼睛睜得很大,下唇被她咬出一排鮮明齒印,但她的痛更鮮明,鮮明地落入所有人眼裡。

  「你非要娶徐嬌娘,對嗎?」她無視旁人存在,輕聲問。

  此時此刻,陸學睿有狠揍殷宸的衝動,而穆穎辛想要不顧一切把她納入羽翼下,但他們都很清楚,不能有所動作、不能再激怒皇上,不能拿她的性命去冒一丁點兒危險。

  殷宸眼底布上紅絲,想伸手為她拂去淚水,但她下意識閃開,淚水甩出眼眶,與她滿臉的墨汁血液融合成一道傷心河流,那道血河灼了他的胸膛,如同大火燎原,燒痛他的知覺。咬牙,她揚聲再問:「你要娶徐嬌娘,對嗎?」

  「對。」他終於應了。

  這個回答,不僅僅插上她的胸口,也狠狠紮入他的心臟。

  他聽見心碎的聲音,卻不能讓表情洩漏真意,他的臉龐無悲無喜,冷淡的目光讓皇帝很滿意。

  「很好,大丈夫何患無妻,男人就該是這樣子,至於沈青……來人!」

  皇帝一聲斥喝,把四個男人的心全給提起來。

  大丈夫何患無妻?皇帝要把她送往午門了嗎?

  沈節心頭一急,手掌狠狠往女兒臉上你過去,怒道:「你的婦德、女誡讀到哪裡去了?你懂不懂三從四德,你懂不懂為婦之道,你這樣做,有沒有顧慮過沈家的顏面?」

  她無辜地望向父親,他也罵她?他沒有心疼,還為著表達立場,狠狠你她巴掌?因為……從頭到尾是她的錯?是她固執驕傲,不懂得遵守這世道的規矩,是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所以該死的是她、該打該罵的也是她?

  不該穿越的,早就曉得不應該在這裡逗留,一個與她的原則相悖的世界,怎能待得住?話說完,沈節轉身不停磕頭,很用力的,一下一下,頭骨撞在青石地面上,額頭腫了也不停。「微臣教女無方,自願讓鎮國公府休棄下堂,只求皇上饒小女一命。」

  殷宸拉住沈節,目光沉沉地看他。「青青是我的妻子,我承諾過要一世攜手,就會做到。岳父請放心,皇上不會傷青青。」他轉身對皇上,深深一揖。「皇上,微臣願以命換命,求得妻子一世安康。」

  皇帝怒極反笑。說到底,他真成了壞人夫妻情誼的壞蛋。「罷了,劉順子。」

  「奴才在。」

  「將沈氏關進牢裡,待婚禮當天再放她回去,免得她又使夭蛾子,讓常嬤嬤去牢裡教教她,何謂為婦之道。」

  「是。」劉順子領命,把青青帶下去。

  悄悄地,幾個男人鬆口氣,青青的命保下來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18 AM

第十章  在愛裡受傷成長

  火把上火光跳耀著,終年不見天日的牢裡充斥著腐黴味,一入地牢,淡淡的血腥氣迎面襲上,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鑽入耳膜。

  沈節隨著獄卒緩緩向前走去,牢裡一雙雙空茫死寂的眼睛望著來客,他的心被巨輪碾過,疼痛不已。

  獄卒停在牢房前,粗大的鑰匙插入鐵鍊上的大鎖,喀地一聲,鎖被打開。

  聲響驚動沈青,她抬起頭,傷已經讓太醫包紮過,但臉上仍然一片紅腫,那是他親手打的,打得他掌痛,心更痛。

  拉開下襬,對著女兒盤膝而坐,微涼的手指撫過女兒腫起的左臉。「痛嗎?」

  她搖頭,清例目光迎上,回道:「謝謝爹。」

  進來大半天,想了很多,混沌的腦袋漸漸清明,是父親這巴掌將她從絕對的權威底下救出來。

  阿宸沒說錯,她的爭取只會讓情況更糟,爹也沒錯,他知道唯有當爹的狠心了,皇帝才不會越俎代庖下狠手,外婆更沒錯,她清楚自己的執拗會讓自己吃多少苦頭。

  所有愛她的人都沒錯,那麼不再懷疑了,錯的是她,她該入境隨俗,該遵從這個時代的規則,才能一世安然。

  真是的,穿越多年才想通這個道理,可見她不是天才,她沒有想像中聰明。

  沈節鼻頭一酸,以為女兒要更恨他了,沒想到……「對不起,是爹不好。」

  輕笑,她清楚了,當所有人都靠右走,只有她選擇向左行,本來就會撞得鼻青臉腫,現在不過是一張硯臺把她狠狠撞醒。

  「我其實……其實明白的爹的難處,我知道傳宗接代帶給爹多大的壓力,我也清楚爹有多少的不得已,我只是……不甘心。

  「我無法結束對爹的愛,只能咬牙認定您是害死娘的元兇,唯有這樣的認定才能縱容自己恨您,我想,也許恨過怨過罵過,就能逐漸釋然,就能忘記失去娘親,心多痛……」

  她輕聲說著自己不願坦承的事,聽得沈節心揪心痛,伸手,輕輕撫著女兒的臉頰,說:「既然如此,就用力恨吧,所有的痛,爹來承擔。」

  搖搖頭,爹仍然一如過往的縱著她,「我錯了,我不允許自己放下,卻把爹逼入痛苦絕境,我是個自私的女兒,只想著自己。」

  「沒關係,爹不在乎痛苦,爹願意你自私自利,只要你能夠快活,讓爹做什麼都可以。」他最疼愛的女兒啊,他怎捨得她受苦吃痛,怎捨得讓她在世間孤軍奮鬥?

  「對不起,我想清楚了,以後我們只要記得快樂的那一段,把灰暗的那塊丟掉,想起娘,就想著她的笑、她的美、她的無憂,想著我們好好把此生過完,下輩子再將這世的遺憾彌補起來,好不好?」

  「好,下輩子你再當我們的女兒,我發誓會好好寵你疼你,再不教你受一丁點兒痛苦。」

  她又哭又笑,伸出小拇指。「拉鉤,沒做到的是小狗。」

  一個大男人被女兒稚氣的動作惹哭了,他伸手,與女兒拉鉤。「信爹一回,我會想盡辦法把你從鎮國公府帶出來,我的女兒,我自己養。」

  她又想哭了,小小四品官怎能與鎮國公對上?用命相抗嗎?「不,我想留在殷宸身邊,再博一博,我相信他和爹一樣,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違心之論。」

  「不,是我想明白了,若娘堅強一點,或許今天沈家不會是如今境況,柳氏何懼?不過是個跳樑小丑。」

  「你真這麼想?」

  「是,我真這麼想。」

  沈節滿心安慰。「我的青青長大了。」

  「是啊,大人的世界很殘酷呢。」

  「怕了嗎?」

  「有點,我害怕長大之後必須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雖然明知道殘酷是常態,卻仍然無法拒絕長大到來。」她能做的不過是鼓吹自己,在見識過世間滄桑以後,仍然能夠笑得天真浪漫。

  「別怕,爹不會讓你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

  「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疼我,即使我蠻不講理、胡鬧又乖戾。」

  「誰讓你是我一輩子的掌上明珠。」

  緩緩吐氣,抱住父親,她的倔強阻止了多少愛?「爹,對不起。」

  他終於等到女兒這句,沈節鼻酸。仰頭,他在心底對妻子說:「蕙娘,你看見了嗎?我們的女兒終於懂事了,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

  ◎     ◎

  教習嬤嬤的板子落在掌心上,彷佛失去知覺似的,她冷眼看著板子上上下下,絲毫不覺得疼痛,或許是心痛太過,其他的疼……便不足以當一回事。

  打完三十板,常嬤嬤嘴裡覆誦著婦德女誡,雙眼卻看著沈青。

  她沒聽進去,常嬤嬤很清楚,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女子,已經三天了,每天三十板,臉上的紅腫褪去,手卻腫得嚇人,皇帝親口吩咐的,她連鎮國公的銀子都不敢收,只是這樣的教訓,對她肯定沒有半分用處。

  把該說的話說完,常嬤嬤看著一臉漠然的她,語重心長道:「是女人都要痛上這麼一遭,就連尊貴如皇后也無法豁免,男人從來就不能被女人拴在褲腰帶上,你要曉事。」

  這是額外的話了,沈青抬眸,問:「誰讓你來勸說的?」

  常嬤嬤道:「你也曉得有人關心你,既然如此,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日子還長得很,難道你能拗在這裡,打死不往下走?」

  微微一笑,沈青不爭辯。「嬤嬤說的是。」

  「明日就是鎮國公迎娶徐府貴女為平妻的日子,你好好想想,許是下午就會有聖旨,讓你返家。」

  「是。」

  三天,夠她想清楚很多事,只是心仍無法平靜,誠如她對爹爹說的,不甘心吶。

  一段感情結束,最讓人不甘心的是找不到可以恨的人,如果他壞,如果他行差踏錯,讓她可以找到怨他、恨他的理由,或許胸口能夠少痛幾分。

  可偏偏錯不在他,是命運、是強權,是這個世界壓著他的頭、逼他犯錯,教她想恨也恨不起來。

  這種不甘走到最後,會演變成什麼?無疾而終嗎?

  無疾而終,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他們的關係,無疾而終,所有與他們有關的一切一切再一切……

  如果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註定無疾而終,為什麼非要讓她來這麼一遭?歷劫嗎?她又不是仙女,何來下凡受難之說?

  皇帝的硯臺砸出她對現實的認清,砸出她的明白,明白不是所有穿越女都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吹捧與喜歡。

  她不特別幸運,此生與前世一般,她拚了命往前走,她鼓吹自己不畏風雨、不懼險阻,她以為總會走出柳暗花明,走出一段錦繡康莊,誰知……都是一樣,人生始終是她踽踽獨行……

  鐵鍊聲響再起,她抬頭,看見面前站著穆穎辛和陸學睿。

  直覺地,目光在他們身後搜尋。

  穆穎辛道:「不必找,皇上不允許阿宸來。」

  陸學睿接話,「連我們也是求了皇舅舅好久,他才肯讓我們進來看你。」

  點點頭,看見陸學睿左眼上的烏青,是阿宸打的嗎?沈青失笑,對他說:「對不起,害你受苦。」

  一句對不起把陸學睿給石化了,她是沈青欸,是成天到晚翹著尾巴臭美到不行的沈青欸,她怎麼可以跟他說對不起?她的腦袋被皇舅舅給砸壞了嗎?還是被常嬤嬤的板子給打壞了?鼻子突然間酸得厲害,他很想罵髒話。

  穆穎辛也很火大,不是因為她的笑,是因為她的慘狀。

  她怎麼可以這麼樵悴,怎麼可以把她那股不可一世的驕傲給消磨殆盡,才三天吶,不是三十天、三百天,她不是很厲害的嗎?怎麼可以這麼快就認輸?

  未來,她還有一場仗要打,失去鬥志,她憑什麼得勝,徐嬌娘可不是易與之輩啊。

  「還笑得出來?知不知道為了你,外面都快翻天了。」穆穎辛怒道。

  翻天?她苦笑搖頭。「別把我說得那麼厲害。」她哪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什麼厲害,你根本就是個禍害!」

  短短三天,她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頓她不吃的飯送到阿宸跟前,他就要發作一頓。

  他家後院那片竹林已經剩不了幾竿竹子,本來這幾天他們應該好好研究對齊國的戰役,但阿宸一顆心被她牽著,哪有多餘心思。

  她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大災星!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怎能笑得這樣沒心沒肺,怎能把痛苦掩飾得教人無法察覺,她就是這個樣,前輩子才會直到死了,他才曉得她過得多痛苦。

  女人不是很會哭的嗎?不是很會鬧的嗎?她可以又哭又鬧,鬧到沒人拿她有辦法,不得不妥協啊!

  可是她仍然笑得雲淡風輕,回答,「既然知道我是個禍害,那就別管我了吧,珍惜你該珍惜的女人才值得。」

  一句話,她把穆穎辛堵得無話可說。

  穆穎辛不說話,陸學睿立馬介面。「你以為我們有多想管你?臭美,你永遠都這麼臭美,要不是看在同窗之誼,誰理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受傷,阿宸有多難受。

  「他是個再沉穩不過的,自姨丈表哥們死後,他再也不肯沾半口酒,他說這輩子要時刻保持清醒,清醒地看著世道如何還他一個公平。

  「可這幾天,他都泡在酒甕裡了,你怎麼可以讓他這麼痛苦?你怎麼可以把他害成這樣,沈青,你太可惡……」

  陸學睿一句句數落,卻不由自主地去翻看她的手心,她的手腫成這副樣兒,他連看著都覺得痛,她卻仍然笑兮兮的,還歪著頭看他,好像他是戲子,正在上演一齣好戲。

  「……你的手很冰,這裡太冷了……」陸學睿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穆穎辛的披風搶來,把她的腳蓋得密密實實。「下回要往皇舅舅跟前討不痛快時,一定要記得多穿兩件衣服,要不阿宸會心疼的,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折騰成什麼樣……」

  然後,他周而復始地說著相同的話,不斷說、不斷叨念、不斷心疼著。

  「是我對不起他。」她輕輕回答。

  不傷心、不難受,臉上笑容依舊燦爛。

  這樣的表情應該讓人放心的,可穆穎辛心慌了,他隱約覺得不對,彎下身,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鄭重道:「你沒有對不起誰,沒有人願意情況變成這樣,可時局如此,你頂不住,就要學會彎腰。」

  沈青認真聽著,認真點頭。「你說的對。」

  她的配合讓他更心慌,女人不該是這樣的,他有一屋子女人,他很清楚受委屈的女人會用什麼方式來表達自己,所以……不對勁!

  想敲出她真心意似的,穆穎辛變得多話,「你必須相信阿宸,他不會對不起你。」

  「好。」

  「事情終會過去,雨過必會天青,苦難只是一時的,你必須熬過去。」

  「好。」

  他絞盡腦汁,說出一堆勵志佳句,她每句都回答好、知道、我明白,乖巧到不像沈青。

  她看著他,等他說下一句,然後……

  還能說什麼?該說的全說了,她通通應聲同意,這是規勸人的最佳版本,他應該滿意的,就是皇帝在此,也會因為她的孺子可教感到高興。

  但穆穎辛就是覺得不對。

  「你有話要跟我說嗎?」穆穎辛問。

  她偏頭想了想,回答:「人總是在開解別人時振振有詞,勸服自己時卻執迷不悟,你說,為什麼?」

  是回馬槍嗎?在他為她擔心焦慮的時候拋出這一句,她就那麼擔心他喜歡她?硬著頭皮,他回答,「我像你那麼蠢嗎?我有什麼需要開解的,我好得很。」

  她看著他,沒有非要辯駁。「大概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難要度吧。」

  步出地牢,多話的陸學睿轉為沉默,他抓頭撓腮,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奇怪,青青明明表現得很懂事,為什麼我覺得她要造反。」

  穆穎辛看他一眼,連魯鈍的阿睿都發現了……

  怎麼辦,她把心牆築得又厚又寬,任何人都敲不開了嗎?

  「啊,不對不對,她沒要造反,她是痛得太厲害,常嬤嬤肯定把她往死裡打,皇舅舅太狠了,不行,我得回去找點藥膏,先走了。」陸學睿自言自語說著,之後狂奔起來,像只急著逃竄的野猴。

  看著他的背影,穆穎辛浮起些許笑意。

  陸學睿也喜歡青青對吧?不奇怪,和她相處過的人,哪個不會喜歡上她?

  他以為經歷過一世,他的退出可以讓她安然,誰曉得……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     ◎

  最後一個進牢獄看她的是杜玫,沈青怎麼都沒想到她會來。

  她和穆穎辛、陸學睿不同,看見她的慘狀,沒有罵她、沒有心疼她,只是靜靜地往她身旁一坐,為她敷好藥,與她肩並肩,頭碰頭,像對好姊妹似的靠著彼此。

  「痛嗎?」

  「痛。」

  「後悔嗎?」

  「對什麼後悔?頂撞皇帝、為自己爭取,還是……愛上殷宸?」

  「前面那些,你肯定不會後悔,如果沒有讓你爭過就放棄,你必定會痛恨自己。」沈青猛地抬眼,亮亮的眼睛望向杜玫。原來最懂她的,不是相處多年的穆穎辛和陸學睿,而是杜玫。

  「所以你問的是,愛上殷宸?」沈青問。

  「對,愛上殷宸,後悔嗎?」

  她回答,「不後悔。」

  「為什麼?」

  「積年累月、腐草化螢,長時的蟄伏只為換得數日閃耀,螢蟲會後悔嗎?」

  杜玫沉吟半晌後,搖頭。「所有的渴望與執著,都要付出代價。」

  「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枉走這一遭。與他相愛相戀、相知相守的日子,在我的生命中佔據的部分很少,但我不願意割捨,就算痛也不後悔。」

  「值得嗎?」

  「值得。」

  「但『值得』過後呢?」

  「以前沒想過,但現在得好好想想。」

  然後兩個人又肩碰肩、頭靠頭,認真想起來。

  平和的臉龐不見怨懟,分明兩個女人心裡都有傷,卻安詳得讓人看不出痛,彷佛這裡不是陰暗的監牢,而是青山綠水、白雲藍天,愜意的好友,在風和日麗、百花盛開的季節裡,說著少女心事。

  杜玫先開的口。「以前沒想過,是不是因為認定了愛情會天長地久?」

  「是啊。」

  「天長地久是不是很稀有,才會讓多數的人都不瞭解它是什麼?」

  「是吧,遇上的人肯定不多。」沈青點頭。

  「那你覺得天長地久是多久啊?」

  「不能用多久來解釋。」

  「不然要用什麼解釋?」

  「應該說是……認定你了,認定一個永不反悔的承諾,認定一份永遠不厭膩的感情,並且願意從今天開始到死亡之前,都遵守這個約定。」

  「那是婚姻,很多人不愛了,仍然在婚姻中守節,即使捨棄快樂幸福,即使生活無味仍然守著,這樣算天長地久嗎?守著這樣一份天長地久有什麼意思?」

  「所以啊,約定仍在,感情無存,這樣天長地久便失去意義。」

  「你很看重愛情。」

  「是啊,很看重。」

  「可是愛情很危險呢,一旦愛上,就容易受傷。」

  「愛一個人,便是給了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利,還往往是心甘情願,樂在其中,只是世事無常,最怕付出一切,卻換來一身傷。」

  「對啊,最怕付出一切,卻換來一身傷。」杜玫喃喃地重複她的話。

  「你愛穆七,對吧?」

  「嗯,曾經很愛很愛很愛。」笑容在杜玫嘴角張揚。

  「後來呢?」

  「不想再愛了。」

  「為什麼?」

  「因為很累。」

  「是很累,不是很傷?」沈青問。

  她認真思索兩者的不同,然後搖頭,堅持。「是很累,不是體力被消耗的累,是疲于應付日常瑣碎的累,單獨看每件事都不算大,但堆在一起就會被壓垮,而不被愛……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被愛」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塊巨石,是真真切切把你壓垮的力量。」

  杜玫苦笑,伸手攬過她。「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聰明?」

  「對不起,辦不到,誰讓我打出生就是個天才。」

  「天才沒啥了不起,還不是和蠹材一樣,會在愛情裡受傷。」

  「這句話,我無法反駁。」

  「本來就無法反駁,女人只能認命。」

  「這就是天才和蠢材的不同了,蠢材只能將就,天才卻能改變。」

  「改變?」從成親那日起,一生就成了定局,怎麼改變?杜玫不解。

  「杜玫,我想離開……」

  離開?女人可以擁有這個選項嗎?她應該大力反對的。

  穆穎辛讓她來是身懷任務,她必須負責說服她、安撫她,必須讓風風雨雨停在這裡,必須鼓吹她鼓起勇氣,朝前方走去。

  可是,出現一個她連想都不敢想像的選項……怎麼辦?「離開就能全身而退嗎?」

  「可以。」

  然後,兩人互視彼此,在沉默中間交流,兩隻冰冷的手交握著,慢慢地,溫暖了彼此,慢慢地,思緒清晰,慢慢地,杜玫笑出一抹豔麗。

  她說:「我明白了。」

  直到婚禮當天,沈青才被放回來。

  天未亮,杜玫再次進到牢裡,幫她梳洗打扮,為她勻粉換裝,杜玫慢條斯理地做著熟悉的事,她與沈青說著言不及義的話,好像不這樣說話,這些舉動就會和傷心掛上等號。

  兩人都假裝無所謂、假裝很開心,假裝今天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影響不了自己。

  「王氏鬧死鬧活,說爺沒有雨露均沾,總是偏了江氏。」杜玫說著,然後忍不住笑開。

  「她們居然請你這個正室嫡妻來當判官?」腦子壞了嗎?

  她這樣認定著,卻偏偏所有的人都認為,丈夫娶平妻、她卻鬧到皇帝跟前,這才是腦子壞掉的病徵。

  「是啊,我也想不透呢,是不是因為我太賢良大肚,寬厚仁慈?」

  「這是好還是壞?」

  「好壞各一半吧,好的是,可以把傷心降到最低,壞的是,我都不曉得自己是妻子,還是管事。青青,你認為值得嗎?」

  「值不值得要由你來做評斷,誰都作不了你的主。」

  「也是,有的女人掌了權便覺得安然,有的人非要一份真實感情才感到心滿。」

  「你是哪一種人?」

  「你問錯了,你應該問,我被塑造成哪一種人?」

  她是後者,卻被教育成前者,穆穎辛的感情不屬於她,即便她掌了一世的權,即便所有人都覺得她安然,但只有她曉得,其實……心一直是空著的。

  杜玫沒有回答,但沈青已經知道答案。

  「好了,你看起來很好。」她扶沈青起身,上下打量,沈青不是美麗到令人無法忘懷的女子,但她有股天生魅力,能將所有人都吸引。

  所以殷宸被吸引,陸學睿、穆穎辛被吸引,身為妻子,她應該深深忌妒的,但她無法,因為她也被她吸引。

  「你可以嗎?」可以應付今日的場景嗎?杜玫問。

  「你會陪著我嗎?對不起,我第一次對自己缺乏信心。」

  杜玫與她目光相對,點頭。「我會一直陪著你,半步不離。」

  然後她們像兩個小女孩子似的,勾住彼此的小指頭,走出陰暗潮濕的地牢。

  ◎     ◎

  禮部的人一催在催,但殷宸非要等到沈青回府才肯上徐家迎親,他的堅持急壞了禮部官員。

  終於馬車停下,馬車裡,杜玫與沈青再次對上眼。

  沈青笑著說:「怎麼辦,心還是會痛。」

  「我懂這種感覺,我有經驗。」杜玫笑著回答。

  兩人像戴上面具似的,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經驗教會你什麼?」

  「教會我,痛久了自然會麻木。」

  無預警地車簾被掀開,殷宸出現,他朝她伸手,沈青沒有拒絕,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殷痕捨不得握,他知道她手腫,他將她抱下馬車,不顧旁人目光,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

  他想問:「你好嗎?」

  可是不必問,她不好,一點都不好,即使她假裝自己很好。所以他沒說話,只是抱著她,只是把頭埋在她的頸窩中。

  「對不起。」殷宸說。

  她想回答沒關係,但無法說出口,因為有關係的呀,很大的關係,那個「關係」讓她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口,尤其是那顆紅通通的心臟,痛得她無能為力安撫他的情緒。

  咬唇,使盡力氣把眼淚憋回去,再用盡辦法擠出一個難看到極點的笑容,她說:「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手臂一僵,他不想鬆開她,但禮部官員上前催請,他不得不強迫自己鬆手。

  「走,我們回家。」殷宸說。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並不是拒絕他的提議,而是反對他的話,因為鎮國公府再也不是她的家。

  沈青跟著殷宸進府,杜玫隨後下車,她看見穆穎辛站在國公府門口,眼裡只看得見青青。

  誰說她不是悲劇一員?一樣的,她也得用盡力氣才拉得起笑顏,不過她確實經驗豐富,所以她表現得無懈可擊。

  輕移蓮步走到穆穎辛身邊,杜玫屈膝為禮。「爺。」

  穆穎辛這才看見她。「辛苦你了。」

  她搖頭,心微苦微澀,她騙不了自己,沒錯,壓垮駱駝的不是草,而是巨石,是一顆名為「不被愛」的巨石。「不辛苦,還有事要張羅,妾身先進去。」

  「嗯。」

  再次屈膝,杜玫走進鎮國公府。

  對沈青而言,整場婚禮像個嘲諷鬧劇。

  她笑臉迎人,接下每個賀客嘴裡的恭喜,她不知道喜在哪裡,卻回贈一句句感激。

  沈青的勉強和努力,玉華長公主全看在眼裡,她捨不得媳婦,把她拉到一旁說:「這裡交給管事,你回房休息。」

  她笑著搖頭。「沒事的,我可以。」

  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互望一眼,愁了雙眉。

  喜轎迎回來了,炮仗燃起,這回禮部和上次一樣盡心,把婚禮辦得熱鬧精緻,鑼鼓聲一下下敲在她心頭,她都不曉得自己的心臟可以挨上幾下?

  客人不少,全是給皇帝和鎮國公府的面子,昨兒個宮裡還特地賞下一隻三尺長的紅珊瑚,足見皇帝有多重視這門喜事。

  也是,再過幾天,糧草備足,鎮國公就要率兵出征。

  站在門口,看著殷宸踢喜轎,沈青沒讓笑容遺失,心裡想著,原來他迎親時是這副模樣的呀,可惜自己當時蓋著喜帕沒看見。

  這樣的他很帥氣、無比英挺,這樣的男人誰都想嫁,是她運氣好,搶得頭香,只不過之後的好運氣有人接手了。

  殷宸抬眼,視線與沈青相接,她笑得客氣而疏離,臉上不見半分妒意,他想上前對她說話,她卻朝他點點頭,轉身應酬客人。

  夜深人靜,新人在喜房裡安置下,沈青以為忙過一天,洗過澡就該累得無力心酸了,沒想到躺在床上,依舊輾轉難眠。

  戰況激烈嗎?男孩今夜將要變成大人,她卻提不起勁恭喜他。

  嘴巴說不後悔,還是有幾分後悔,為啥要堅持到及笄啊?為什麼要把他的第一次讓給別人?瞧,連滋味都沒嘗過就要下堂離異了,真不曉得談這場戀愛要做什麼?只圖個心力交瘁嗎?

  不過,怎麼能怨?是她把傷害自己的權利交到他手中,她便只能接受。

  心悶得厲害,她坐起身,想起那年他們在屋頂過年夜。

  沒有月亮,只有滿空星辰,密佈星子的夜空裡,世界變得很大,人卻變得渺小,小到喜怒哀樂不重要,小到再大的事兒也變成芝麻粒子,怨恨離自己好遠好遠,安寧靜逸就在身邊。

  他說:「以後心情不好,就看看星星吧!」

  於是她下床,推開窗,她仰頭看著天上銀河,想像著自己的渺小。

  真的,她努力了,努力不讓自己傷心,努力讓自己平靜,但……她的努力失去效果。

  原本她覺得幸運,至少宅鬥宮鬥這種事與她無緣,沒想到會遇到柳氏下毒。

  然後她到了偌大的鎮國公府,這裡有寵愛她的丈夫,疼愛她的婆婆,她相信這個結果叫做否極泰來,之後再大的雨雪風霜,也會有個叫做殷宸的男人為自己擋著,她只要在他的羽翼下安逸即可。

  誰曉得事情不是笨蛋想的那麼簡單,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世間事總是如此相似。

  怎麼辦?痛吶,光是想像一個女人躺在他胸口,她就痛得無法忍受。

  她的神經系統肯定比別人脆弱,,為什麼所有女人都能忍受三妻四妾,到她身上就變得無法忍。

  關上窗戶,翻出書冊,她逐字逐句地讀著。

  很可憐,命運竟然把她逼到絕地,讓她只能靠念書來平定心情,學霸這兩字在此刻變得分外悲戚。

  ◎     ◎

  天什麼時候亮的?她不是太清楚,只覺得一抹剌目,張眼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牢裡。

  梳洗過,下人送來早膳,看著平日裡喜歡的餐點,覺得索然無味。

  「夫人,公主請你過去一趟。」

  「好。」她提起精神,起身往外,只是腳步分外沉重。

  她知道的,這是身體在對她提出建議,建議自己不要走出這扇門、這座院子,最好像烏龜那樣,用厚厚的殼把自己裹起來,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但成人的世界並不容易,躲避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再深吸氣,她逼迫自己走出安全區域。

  天很藍、空氣很清新,沒有PM2.5的侵擾,這樣的環境很適合移民,只是啊……她對環境的要求比正常人來得高。

  下意識加快腳步,她和殷宸都不喜歡有人跟在身後,所以夫人出門,身後沒有大陣仗,但徐嬌娘不同,她的陪嫁足足有六十幾口,初來乍到,不曉得怎麼安排,沒事可幹,主子出院子,身後便兩兩列隊,跟了不少人。

  但那麼誇張的長尾巴,沈青沒看見,她只看見徐嬌娘手上挽著的男人。

  又一次想要反駁殷宸的話,誰說會一切照舊?

  分明不同了呀,至少站在他身邊,享盡寵愛的女人,再不是沈青。

  目光相對間,沈青想要避開,但徐嬌娘不讓,她拉著殷宸往沈青跟前走來,直到站定T,沈青才正式看清楚她。

  徐嬌娘長得不太漂亮,但也不算醜,畫著濃濃的妝、穿著豔麗的衣裳,再醜的人熱熱烈烈打扮起來,三分姿容也會添上五分顏色,但讓人無法忽略的是她眼角眉梢的傲氣,上勾的丹鳳眼,帶著炫耀目光,對上沈青。

  那是個備受嬌寵的女子,也唯有順心遂意,日子過得逍遙自在的女人,才能驕傲得如此光明正大。

  未語先笑,眉眼含春,昨日她占盡風光,聽說來吃喜酒的客人比娶沈青的時候多呢。

  「這是……」徐嬌娘才說出兩個字,沉吟片刻,道:「先來後到,照理我該喊你一聲姊姊的,可我比你癡長兩歲,再加上我是平妻,並非妾婢,所以還是按年歲排行,我喊你一聲青妹妹吧。」

  這麼急著想壓她一頭?沈青笑睨殷宸,不改變?看吧,早就講過,無法實現的承諾千萬別說,早晚會變成笑話的,果真……

  見沈青沒反應,徐嬌娘熱情地用另一隻手勾上她手臂,道:「待姊姊服侍好相公,得空便去尋青妹妹玩兒,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咱們姊妹倆得好好培養感情。」她依然不回應,只是持續掛著禮貌性的微笑。

  見她一臉漠然,沒有傷心、沒有難受,甚至連發火都沒有……徐嬌娘心中起疑。不對啊,明明聽說她是個妒婦,連皇帝跟前都敢造次,皇帝還為此讓她入獄接受「管教」呀。

  柳眉微蹙,沈青不生氣比生氣更討人厭,好像沒把她看在眼裡似的,怎麼,瞧不起對手?還是認為自己必勝無疑?

  哼,也不想想自家爹爹是什麼身分,沈家拿什麼跟徐家相比?更別說如今開戰在即,皇帝還得重用徐家人呢。

  吞下怒火,徐嬌娘笑得越發嬌媚,她壓低聲音對沈青說:「妹妹服侍過爺,必定知道爺有多勇猛,姊姊今兒個差點下不了床呢,不知道妹妹那裡有沒有得用的膏藥?」

  這是炫耀文,炫耀兩人的水乳交融,很粗糙、幼稚的手法,可偏偏還真的打中她的點。臉色微凜,沈青抽回手退開兩步,道:「母親有事找我,我先行一步。」

  殷宸眉心凝重,口氣卻無比溫柔,他對徐氏道:「嬌娘,你先到前頭等我,我說幾句話馬上過去。」

  「好,別耽擱太久,皇后娘娘還在等我們進宮謝恩呢。」

  「好。」

  目送徐嬌娘離開,殷宸伸手拉沈青,她一閃,將手臂收到背後。

  她拒絕他的碰觸?心微涼,卻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你在生氣?」明知道她會生氣,也明知道這是避免不掉的事情,可是……他把聲音壓低,用只有她聽得見的音量道:「為她,不值得。」

  沈青輕笑,為徐嬌娘生氣?當然不會,不過是個與自己不相干的人,能惹惱她的,只有自己在乎的人。「你現在要和我討論情緒問題嗎?別,會浪費很多時間的。」

  「甭把她的話聽進去,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

  這要求真是強人所難,她淺笑著,拒絕回答。

  「我再過幾日就要離京,你答應過要好好守護鎮國公府,不能食言而肥。」

  這是在逼出她的責任感呢,沈青垂眉,他確實很懂她。

  「不管你心裡想什麼,放著、想著就好,千萬別付諸行動,給我時間,我會證明從來都沒有改變。」

  沈青失笑,怎麼會……他老是認為沒變?

  分明就變了呀,這個家不再是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地方,她開始要選擇避開哪些人、哪條路,她必須忍受幼稚而無理的挑釁,一個不再安心安全、一個失去幸福溫暖的區域,於她而言,哪裡還叫做家?

  這樣的地方要求她全心守護,是不是太過分了?「先進宮吧,有話以後再說。」

  以後再說?殷宸鬆口氣,她願意和自己談?冷酷的五官融化。「好,等我從宮中回來再談。」

  他往前走去,停在不遠處的徐嬌娘往回跑,刻意嬌嗔道:「我等得腿都酸了,爺得攙著橋娘。」說著身子靠上他,他的長臂伸過後背攬住她。

  沈青來自二十一世紀,這種動作連曖昧都稱不上,見多識廣的她可以不在意的,但……還是上心了呢,還是吃醋了、酸了、疼了……

  怎麼會這樣?以為豁達了就無關痛癢,哪知道沒那麼容易……




  
第十一章  父兄冤死的真相

  玉華長公主又把自己關進佛堂了,皇帝明白,這是在對自己的抗議,她痛恨徐澈那道奏摺,自然不樂意徐嬌娘當媳婦。

  然皇帝高興的是,常嬤嬤回稟,徐嬌娘眉眼含春,行動蹣跚,新婚夜應是折騰得厲害,而鎮國公府裡的眼線也說,聲響鬧過大半夜,想來這對新婚夫妻對彼此都挺滿意。

  阿宸性子耿直,再加上對沈青有幾分感情,倘若對徐嬌娘心有介蒂,必定不會進洞房,更別說折騰出那麼大的動靜。

  由此可見,阿宸對徐家確實沒有多餘想法。

  對徐家沒想法,那麼對他這個皇帝舅舅肯定更沒有懷疑,既然如此,讓他出去打仗,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只不過,這對母子肯定又要鬧起來了。

  雖是委屈了玉華,不過沈青還在,有她安慰,事情不會太嚴重。

  聽著老七和阿宸對大齊戰事的看法,皇帝滿意地順順鬍子,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雖然阿宸對軍事沒有太大涉獵,但有老七帶著,他舉一反三、挺有幾分本事。

  而老七這回出去,若是立下大功,回京就可以封王了。

  可惜啊,他一直希望老七接位的,誰曉得他沒有這心思,只一心想拱太子上位,也好,太子仁德,對老七也是手足相親,日後他的富貴榮華少不了。

  「戶部那裡遞摺子上來,說是還得十來天,糧草才能備齊,趁這幾天,你們幾個好好歇歇,接下來的日子,可沒那麼輕鬆。」

  「是。」殷宸、陸學睿、穆穎辛齊聲應和。

  「阿睿,你也別像只猴子似的,成天在外頭野,後天就要成親,成了親就是大人啦。」

  「是,皇舅舅。」

  「你娘對朕挑的媳婦可滿意?」

  「聽說是只母老虎,我娘可樂壞了,說是以後可以好好管著我,這個不行,我是個男子漢吶,她要是不聽我的話,皇舅舅可不可以把她關進牢裡,好好反省。」他噘嘴,對這個老婆沒有半點好感。

  「什麼母老虎?那可是你的妻子,四處壞她名譽,對你有啥好處。」

  「可……我就喜歡溫柔的。」

  「自己的妻子自己調教。都下去吧!」皇帝揮揮手,三人拱手退出殿裡。

  三人一出宮殿,穆穎辛問:「青青還好嗎?」

  「好得了才怪,那頭倔驢子!」陸學睿沒好氣說,想到青青把自己搞得那麼狼狽,還說什麼天才,沒用的傢伙。

  殷宸苦笑。「要去看看她嗎?」

  穆穎辛搖頭。「看來你拿她沒轍。」

  「她恨我。」

  「別理她,女人最愛把愛啊、恨啊的掛在嘴巴,哪有那麼多事兒,隨她去鬧,瘋過就好。」陸學睿道。

  「她沒瘋沒鬧,她正常得好像家裡沒有多了一個徐嬌娘。」

  「不會吧,青青脾氣有那麼好?」陸學睿說完,突然想起她在獄中時的乖巧,一陣寒意直往後背上鑽。

  「那不叫好,而是……」

  「山雨欲來風滿樓。」殷宸接話。

  「走吧,我們去看看她。」穆穎辛道。

  「我還得等徐嬌娘一起回去。」

  陸學睿輕嗤一聲。「你對她可真好。」

  青青都沒成天掛在他身上呢,他的身子居然被徐嬌娘給掛了,就沒見過那麼不矜持的女子,也不知道徐家是什麼家教,好端端的怎麼養出一個青樓女子。

  「眼線密佈,阿宸能不對她好?」穆穎辛手肘撞陸學睿一下,對殷宸道。「你等她吧,我先回去接杜玫,現在她更能同青青說上話。」

  「好。」

  ◎     ◎

  沈青在小佛堂外理事,收起帳冊,對管事吩咐幾句後,她將帳冊收回木箱裡,這些東西,她始終沒有帶回屋裡過。

  靜嫻姑姑說:「夫人不必這樣,公主把殷府產業和中饋交給你,代表全心信任,你不必非在老奴眼皮子底下理事。」

  「有姑姑在旁提點,我也能安心些,事情處理好了,我先回去。」

  她剛起身,靜嫻姑姑便握上她的手,道:「別為徐嬌娘對公主心生芥蒂,也別對國公爺失望。」

  她微笑答,「不會的。」

  靜嫻姑姑望著她,從獄中回來後,她變了,變得沉穩安靜,變得沒有多餘情緒,這樣的改變讓人不安。「要不要進去,和公主說說話?」

  「公主在禮佛,怕是會打擾了,下午過來請安的時候再說吧!」

  正在撥動佛珠的手指微頓,玉華長公主愁眉。

  公主?不再喊娘?果然還是心生芥蒂了,可……能怨她嗎?皇帝的一意孤行向來傷人。「好吧,下午老奴熬百合粥,等夫人過來一起用。」

  「好的。」沈青點頭,走出小廳,直到右腳跨上青磚小路,才長長吐氣,是悶吶,理智和感情一再抗爭。

  她很清楚殷宸出征代表著什麼,代表他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走到徐澈面前,天高皇帝遠,他可以肆無忌憚、手段用盡,挖出當年父兄戰敗的真相,終於可以為殷家男兒洗刷污辱與冤屈。

  這件事對婆婆、對殷家有多重要,她不該也不能阻止,不該更不能怨恨。

  但……就是無法啊……她眼裡容不下沙子,她自私善妒,她無法和一個與旁人水乳交融、戰況激烈的男人攜手一世。

  「青青。」陸學睿聲音傳來,幾個飛掠,他奔到她跟前,把一個大包袱往她胸前一塞。

  「什麼東西?」

  「人參、鹿茸、靈芝……全是珍貴藥材,我命令你,在我們離京之前,胖回原樣兒。」說著,掐起她的臉頰。「你看看、你看看,只剩下一層皮,本來就長得不怎樣,現在更醜了。」

  「關你什麼事?」

  「要是你出門嚇壞小孩子,那些可是大穆未來的棟樑啊,一個都不能少。」

  「青青。」杜玫跟在穆穎辛身邊走來。

  「阿玫。」她向她伸手,兩手交握,杜玫與她並肩。

  只是她的笑容在看見殷宸身邊的徐嬌娘時,凝結。

  她對穆穎辛道:「把皇子妃借我,行不?」

  「行,可你得擺出主人態度。」穆穎辛笑著回答。

  「你想要什麼態度?」

  「都午時了,不問問客人餓不餓?」

  「真能耐,專挑著飯點過來,也不管人家方不方便。」

  「喂,我們什麼交情?不方便也得方便,快命人送上午膳。」

  殷宸對徐嬌娘道:「你先回屋裡,我陪陪朋友。」

  「為什麼青妹妹可以作陪,我卻不能上桌?爺……」她往他身上貼著撒嬌。

  「一起來吧,別嫌棄就好。」沈青對著徐嬌娘和殷宸客氣一笑,好像陸學睿、穆穎辛、杜玫不是客人,這對新婚夫妻才是外客。

  餐桌上,眾人說說笑笑,氣氛比想像中好,只要徐嬌娘別偶爾插上一句讓人想跳樓的話,不要做出讓人側目的動作,整體狀況算不錯。

  只是這要求對徐嬌娘而言,似乎太困難。

  「爺,你嘗嘗我剝的螺。」

  徐嬌娘拿筷子把蝦夾到殷宸嘴邊,這動作讓陸學睿反胃,當眾曬恩愛?這裡真是鎮國公府,不是哪家窯子妓戶?而這位真的是徐家閨女,不是青樓妓子?

  殷宸沉了臉,道:「放著,我待會兒吃。」

  「好啊,爺得多吃點,把身子養好,上戰場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爹每次回京,我娘都給他熬補湯呢。」

  穆穎辛看出殷宸有強烈的殺人欲望,不過他卻說:「瞧瞧,徐氏多會伺候人,青青,你可得好好學學,免得喧賓奪主,忘了誰才是正室。」

  「七爺這話可說得不對,皇上賜婚平妻,平妻與正室是一樣的,我與妹妹都是伺候爺的人,哪來什麼喧賓奪主。」徐嬌娘一笑,又把手中那盤魚肉往殷宸手邊推,道:「這魚我挑好剌,爺可以吃了。」

  杜玫皺眉,低聲問青青,「她這是在做什麼?」

  「占地盤。」

  「占地盤?」

  「聽過小狗尿尿嗎?同樣的行為。」

  杜玫掩唇輕笑。「你不在乎?」

  「在乎。」不止在乎,還心痛得緊,只……心痛是她的事,何必非要讓所有人看清?

  「學學?」

  「如果那塊地盤得這樣伺候,我認了,割地賠款。」

  穆穎辛也不曉得在剌激誰,拿起筷子,夾了塊魚肉放進沈青碗裡。「你也多吃些,競爭這種事,需要體力。」

  魚肉裡沒有剌,那剌全紮在杜玫心裡了,當著她的面,如此肆無忌憚,穆穎辛啊……從來沒有在乎過她的心。

  也是,她本來就比青青慘,喜歡這件事,始終與她無關。

  筷子停在半空中,笑容微頓,心受傷,但她是個完美女人,她夾來一隻蝦,剝好殼往沈青碗裡放,說:「沒錯,能吃就多吃些,別虧了心,還虧了胃。」

  桌子下,沈青握住杜玫的手,兩人相視,微哂,她沒來得及開口,徐嬌娘先一步搶話。

  她笑道:「七皇子妃可真賢良,自家相公對別的女人那麼好,不嫉妒,反而還跟著照顧,真是不簡單。」

  杜玫沒發怒,反道:「不怪你,你自然不瞭解,阿宸、阿睿、青青、相公和我,我們是一家人,誰對誰都不僅僅是殷勤,還特別在意、特別關心,別說相公給青青夾菜,便是他給青青剝蝦、餵飯,把家裡的好東西全送過來,也沒有妒嫉的道理。」

  言下之意,在座人士,就徐嬌娘不在「一家人」範圍內。

  說完,她夾一筷子肉片到殷宸碗裡,再夾一筷子雞肉到陸學睿碗裡,夾完又道:「青青,你家廚子這道醋溜魚片做得不地道,下回到表嫂家,表嫂讓你表哥去釣魚,親手給你做。」

  沈青失笑,桌子下的手握得更緊。「何必與她爭這閒氣。」

  然杜玫的表現讓穆穎辛一怔,始終覺得她沒脾氣,沒想到……灼灼目光落在妻子身上,他對她,是不是太不瞭解?

  「總不能永遠讓小人得志,未免太沒天理。」杜玫在她耳畔說。

  「天不理,我們自己來理,何必事事求天?」

  「也是。」

  「表嫂,青青,你們兩個別一直咬耳朵呀,有什麼好聽的,說出來大家聽聽啊。」陸學睿嚷嚷。

  沈青揚眉。「我在問表嫂,這世上有沒有後悔藥?」

  殷宸咬牙。沒有的,即使有後悔藥,他也不允許自己吞下去,因為這件必行之事,是他前輩子的後悔。

  「哪有這種東西。」陸學睿一句話否決。

  沈青與杜玫相對望。

  杜玫接話。「有的,丟掉心愛的東西,錯過喜歡的人,就算再哭再後悔,失去便再也不會回來。」

  「是啊,所以我說沒有後悔藥的嘛。」陸學睿道。

  殷宸接話:「有的,哭過恨過之後,定下心來好好想想,也許不要過度執著、不要過分堅持,就會發現,其實心愛的東西,喜歡的人都還在原來的地方,不曾改變。」

  沈青和杜玫同時轉眼,沈青搖頭。到底是誰固執啊,分明是他,已經改變的事,已經丟失的東西,他非要堅持不變,難道同樣的話一說再說,說服了自己,便能說服全世界?

  沈青搖頭。「不,應該說,在遺憾過後,放手眼前哀怨,挺直背脊繼續往前,當下一次遇到值得珍惜的,就不會重蹈覆轍,對未來的珍惜,就是對過去的補償。」

  青青要他放手,她想去追尋下一場奇跡?不!他不給她這個機會,他不允許她放棄,不允許她尋求下一場奇跡。

  ◎     ◎

  還以為經歷過最傷心的部分,接下來的再也傷不了她,沒想到還是痛得厲害,一陣陣地,像有人不斷從上面投下巨石,重力加速度,讓她的心反復被砸碎、捶爛。

  不過杜玫說的對,當心臟長繭,當它習慣疼痛磨煉,疼痛就再也無法威脅自己。

  燃起燭火,既然無法入睡,就起床讀書,讀書總能讓她心平氣和。

  門被打開,沈青抬眼,對上殷宸的視線。

  她又在讀書?她說過,自己是個怪物,讀書會讓她心情平靜。

  她的心紛亂不定嗎?她正在想辦法離開自己嗎?她讀書,卻讓他的心也跟著紛亂不平了。

  碩大身軀向她走近,帶著任何人見著都會下意識避開的氣勢,但她沒有退開,一雙美目定定看著他。

  「不管你在想什麼,都停止你的計畫。」

  沈青苦笑,他從來都瞭解她,她不回答,但臉上的執勘給了答案。

  「你必須學會相信我。」

  「那麼你得先做出讓人相信的動作。」

  門外,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沈青渾然不知,他卻一清二楚,那是打不得、碰不得,還得配合著演戲的眼線。

  咬緊牙根,他說:「我絕不會讓你離開。」說著勾起她的下巴,封上她的嘴唇。

  他的動作粗暴,讓她無法退卻,做什麼啊,要霸王硬上弓嗎?她氣急敗壞,不斷捶打他的背,但他皮粗肉厚,她的動作阻撓不了他。

  他吻著她的唇、在她唇間輾轉流連,他不斷向她索取,可是她再也不願意付出,他不是她全心託付的男人……

  「放開我!」

  「我不!」他將她打橫抱起,走往床鋪。

  「你要做什麼?」

  他沒回答,卻用行動給了她答案。

  他不顧她的掙扎,把她放在床上,她沒來得及翻身下床,他的身體已壓了下來。

  他吻著她的唇,撕去她的衣裳,迫不及待想將她變成自己的。

  發覺他的意圖,她想盡辦法推開他,只是兩人的力氣相差太大,沈青咬牙道:「放開我。」

  「離你及笄沒幾日了。」他不等,因為心太慌,因為失去的恐懼時刻威脅。

  「你已經毀了承諾,你沒有權利這樣對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一句句說著對不起,細碎的吻卻不斷落下,粗礪掌心撫過她的身驅,他企圖用溫柔改變她的心意,企圖讓她忘記怨恨自己。

  但她是何等執拗的女子,一點點的溫柔改變不了她追求專一的意志,她提醒自己不能深

  陷,提醒自己不能成為第二個母親,她很清楚抑鬱而終的過程,她害怕重複那樣的過程。

  濕潤的唇滑過頸項,讓她泛起一股顫慄,她的身子不由自主想向他靠近。

  敏銳的殷宸發覺了,動作更為輕柔,聲音更溫暖,他道:「相信我,我知道你的恐懼,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但是,我絕不會讓你落入那樣的境地,相信我,我有足夠的力量護住你。」

  屋裡的動靜讓屋外的人悄悄離去,殷宸聽見了,但他停不下來。

  他輕吻她的身體,綿密的吻和保證不斷落下,他試圖用愛融化她,今夜,他想成為她的男人。

  輕輕地,他分開她的雙腿。

  然這個動作讓她心中一凜,猛地推開他。「停止!殷宸,不要讓我恨你。」

  「我寧願你恨我,也不要你離開。」說著,粗暴了動作,他將她的雙手控制在頭頂上,試圖再次分開她的腿。

  「你以為我會因為這種事就離不開你?殷宸,你太小看我,我不會,我只會一輩子恨你、怨你,一輩子不原諒你!」

  沈青身子不斷掙扎扭動,她用頭去撞他的胸口,她嘶咬他的手臂,她瘋狂至極,暴怒的模樣是他從來沒見過的。

  他想起那個拿著斧頭想砍倒梅樹的女孩,想起她眼底冰冷的恨意,倏地,他的手鬆開,一輩子多長啊,可她輕輕鬆松就能說出口,此時此刻,他看見她眼底明明白白的恐懼與怨恨。

  他後悔不已,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撫。

  見他怔忡,沈青急忙從他身子底下翻出,拉起棉被裹住自己,她縮在床角,帶著警戒的表情像只小獸。

  她的目光讓他受傷了、心疼了,她怕他……她竟然害怕自己?他做了什麼啊!

  「不要怕我。」

  他剛伸出手,就見她頭一偏,將身子縮得更緊。

  她的直覺動作像把刀,剜了他的心。

  「青青,對不起,我只是……」

  「你要我信任你,卻做出讓我無法信任的選擇,你要我別害怕,卻做出讓我害怕的舉動,你可以講出一百個理由,但任憑你再舌粲蓮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她咬著牙,試圖停止顫抖不止的身體。

  她的模樣重擊他的心,看著她,殷宸握緊拳頭,他無能為力了,難道他真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越走越遠?

  她的恐懼染上他,不安重重地壓在他的胸口。

  ◎     ◎

  國公府上下都曉得國公爺有多喜歡新夫人,眼看就要出征,國公爺每個晚上都歇在新夫人屋裡。

  而夫人……沒有發脾氣,日子像往常般過去,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只是顴骨聳起、眼窩深陷,手背隱隱浮現青筋,她以肉眼看得出來的速度消瘦。

  天知道她有多煎熬,明知殷宸身不由己,明知所有的事只是演戲,也明知道這樣的歡愛沒有太多感情成分,心依舊絞痛不已。

  她心眼小?沒錯,她不否認。

  徐嬌娘貼在殷宸身上時,她就會犯病,犯一種名為心絞痛的病。看兩人手牽手,她恨不得把兩條手臂砍成三五截,看他們有說有笑進新房,她恨不得放火把屋子燒了。

  多少次的月黑風高夜,殺人的念頭在心頭燒竄,她一天比一天更害怕,怕哪天忍不住,自己真的會犯下這種蠢事,她害怕這樣的自己,害怕越來越面目可憎的沈青。

  她不想變成這樣的人,可是和徐嬌娘同在一個屋簷下,日日見著,她將會慢慢改變,嫉妒叢生、怨懟日起,直到謀殺所有她對殷宸的感情。

  是徐嬌娘的錯?

  不,她不是壞人,徐嬌娘不過是個被嬌寵慣了的女子,行事隨心恣意罷了。

  重點是,就算事情追查到底,查出徐澈是殷家的仇人又如何?這種事不該父債子還,徐嬌娘不該為此承擔。

  況且她嫁進殷府,已經成為殷家人,古代女子生存不易,她做不到,殷宸怕也辦不到在事後將徐嬌娘逐出鎮國公府。

  再者連日來的寵愛無邊,說不定她腹中已有殷家子嗣,古人多麼看重子嗣啊,換言之,不管徐嬌娘進府的理由原因為何,她已經註定是殷宸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

  這對古代男人來說不算個事兒,杜玫再好也得忍受穆穎辛一屋子妻妾,並且日後數目還會繼續增長,連陸學睿那樣對女色不上心的男子,正妻才剛入門便已經發下狂語,待功成名就要娶進無數溫柔妾,好氣死他的老虎婆娘。

  所以是她奢求了。

  她不會是殷宸的唯一,徐嬌娘也不會是唯一了,此去一戰功成,除去殷家多年沉癎,他將浴火重生,他的生命將會開啟新境界,到時千嬌百豔、美女常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不想用幾十年的生命,和一群女人對峙、分寵、耍心機,不想把所有的力氣拿來與人爭一畝三分地,即便鎮國公府是塊沃田,她也不願意。

  殷宸離開鎮國公府那天,他在淩晨時分進了沈青的房間,發現她沒睡,她靠坐在床沿,手裡拿著本書,怔怔地看著床邊的畫。

  畫裡是一對夫妻,他們的畫工都不怎樣,但兩人齊心合力,東一筆、西一筆,才把畫作完成。

  畫完,還得在人物頭頂上標注沈青、殷宸,才曉得畫的是誰。

  她說:「重點不是結果,而是過程,畫畫時你開心、我快樂,這才重要。」

  他同意,但看重過程的她,他卻給了一個不好的過程,所以她連結果都不想要了?

  她的不要,讓他很擔心。

  直到暖暖的掌心貼上手背,她才發現殷宸進來。

  最近恍神得厲害,天曉得要把沉穩平靜演到徹底有多困難。

  四目相對,他說:「青青,我要走了。」

  「是。」

  「皇上那邊……你要幫我護著鎮國公府,也護好自己。」

  「皇上那邊不會有問題,徐嬌娘已經順著他的意思嫁進鎮國公府。」

  再加上他這些天「表現良好」,府裡眼線肯定早就把三人的互動報進宮裡,他對徐嬌娘的寵愛,會讓皇帝吃下一顆定心丸。

  「你不必在乎她。」

  「我不會讓自己在乎她。」

  「等我回來,一切都會不同。」

  她一頓,微哂,是啊,會大不相同,他將脫胎換骨、意氣風發,對於此去之後的事,她連想像都不必,就認定他必定勝利,這是她對他的信心。

  只是蛻變後的他,她沒有把握自己要得起。

  「我們好久沒有說說話了。」沈青說。

  「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是我的,是我不給你機會開口。」沈青公平道。

  「我也有錯。」他應該軟磨硬泡,不該為了不讓她在皇帝跟前扎眼選擇緘默,那回的牢獄之災讓他感到害怕,害怕皇帝針對她,屆時他不在,穆穎辛、陸學睿都不在,還有誰能幫她?

  他甚至刻意待徐嬌娘萬般好,刻意讓她煎熬,好讓皇帝放下戒心。

  無關理由,他對她,到底是殘忍了。

  搖頭,沈青明白時間不多,不想在對錯這個話題上繞圈圈。

  殷宸也清楚時間緊迫,道:「我承認自己做錯很多事,但我發誓我一定會彌補,一定會教你心平,所以……給我時間,等等我好嗎?」

  很多話不必出口,他們心意相通,他知道青青將要做什麼,她清楚殷宸在害怕什麼,但即使是這樣的默契,也無法阻止她向前的動力,她對他的信心已經蕩然無存。

  今日他會為家仇放棄她,明日呢,也許會有更多更好的藉口。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喜歡嗎?」沈青問。

  他沒應話。

  「真正的喜歡,就是想要跟他在一塊兒,要舒服自然,要愉快愜意,要時時盼著想著,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過下去就好,不必相互消耗、不必相互虧欠,也不需要轟轟烈烈、撕心裂肺。阿宸,現在的生活我不舒服、不愜意,我不喜歡了。」

  「你恨我。」

  她的一大篇話,竟換到他這個結論?「我不怪你。」

  「違心之論。」

  「為父兄追查真相,你沒錯,忠君愛國,你沒錯,你沒做錯事,我連怪你的理由都找不到。」

  「岳父為子嗣納妾也沒錯,你卻恨上他一輩子。」

  「這就是重點了,所以錯的不是你們,是我。」

  「知錯便改了吧,換一個角度、換一個方式想,你會發現情況截然不同。」

  他的提議很實際,只是很抱歉,她無法接納。

  微微笑著,她從櫃子裡拿出一本書冊。「不知它對你有沒有幫助,你收著吧。」

  裡頭寫著所有她想得到的對敵詭計,一本新版的厚黑學、對敵八十策。

  殷宸明白,她在轉移話題,她不願意知錯能改,不願意給出承諾,所以……她打算一意孤行。

  衝動了,他抱她入懷,這次她沒有乖乖窩進去,她用力想推開他,卻無法敵過他的力氣。

  「放開我。」

  「我不放手!」

  「你身上有別的女人味道,我受不了。」

  對,有再多的理由,用再完美的理論作包裝,掩飾的不過是她的偏狹妒嫉,她就是無法忍受他身上的女人味。

  他不放,他的力氣昭告了他的恐懼。

  她心疼,卻無法勉強自己。

  所以誰說的,誰說愛情很單純,不,愛情從來都不簡單,它脆弱,它禁不起風雨,晨起的陽光初升,它便消融得無影無蹤。

  所以……很抱歉……淚水悄悄滑落……

  ◎     ◎

  離京一個月,首場告捷的戰爭傳進京城,龍心大悅,賞賜一件件送進七皇子府、靖王府、鎮國公府和徐府。

  沈青正在花廳理事,玉華長公主為此從小佛堂裡走出,她打開箱子,冷眼看著裡頭的東西。

  「青青,你喜歡嗎?」

  她連看都沒看,回答,「拿這些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

  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滿意地對視一眼。「是啊,以前殷家的賞賜更多,常常得增辟庫房,才能把賞賜擺進去,所有人都說鎮國公府富得流油,殊不知我寧願傾盡所有,換回人健在、一家和樂。」

  沈青點頭。「沒有任何賞賜比人命更值錢。」

  「你說的對,如果時間能夠倒轉,我不要夫婿成為英雄,我只想與他平安到老、相偕相守。青青……」玉華長公主語重心長地喊她,沈青抬頭,對上她慈藹的目光。「永遠不要做讓自己遺憾的事。」

  婆媳相望,說不出口的話在眉目間傳遞。

  這時,一個不識相的聲音傳來。

  「婆婆可真偏心,與青妹妹感情這麼好,卻老是躲著我。」徐嬌娘一開口就是挑釁。看見她,玉華長公主輕聲道:「靜嫻,扶我進去。」

  「是。」靜嫻姑姑上前。

  徐嬌娘不滿,揚聲道:「婆婆就這麼不待見媳婦?」

  玉華長公主連應聲都懶,起身就要往小佛堂走去。

  徐嬌娘不懂得適可而止,搶身擋在前頭。「就算婆婆不喜歡媳婦,可今天皇上大賞徐家和鎮國公府,功勞是咱們兩家人立下的,怎麼也得辦一場宴席,讓所有人看看皇上的賞賜,也教京城百姓們明白,他們能夠安居樂業是托了誰的福。」

  玉華長公主冷笑。「眼皮子淺的東西,不過是一場勝仗就值得大肆宣揚,果然,沒有底蘊的家族,只能養出這種女兒。」丟下話,她對沈青說:「把東西造冊入庫後進佛堂來,幫娘抄一卷經文。」

  「是。」沈青應聲。

  玉華長公主伸手,沈青上前攙扶,與靜嫻姑姑一左一右將她扶進小佛堂。

  徐嬌娘氣得咬牙切齒,眼看左右無人,以寬袖作為掩護,悄悄地往沈青的杯子裡加入些許東西。

  待沈青回來,看見徐嬌娘對著滿桌子賞賜東摸摸、西摸摸,她問道:「這麼好的東西不用,擺在庫房裡多可惜,我能帶幾樣回屋裡嗎?」

  「你想要哪幾樣,讓下人去跟靜嫻姑姑傳話,娘允了,我自會命人把東西送過去。」沈青不疾不徐回答。

  「哼,小氣。」說著,徐嬌娘一扭頭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沈青失笑,徐家本是小門小戶,之後因為帶援軍阻戰,徐澈才得到重用,可即便如此,大穆也丟失兩座城池,割地賠款,面子盡失。

  武官家庭長大的女孩,自然不會太重視規矩,更別說讀書習字,培養氣度,玉華長公主自然是看不上的,皇帝點這場亂點鴛鴦譜,委屈太多人。

  拿起筆,沈青將對過的禮單一一謄抄後,命管事把東西收進庫房裡,她端起茶水,正準備喝時,水月不知從哪裡跳出來,手一抄將茶盞帶走。

  「夫人,茶涼了,我去換上一盞熱的。」

  沈青困惑,茶水……並不涼啊,何況水月不是待在院子裡,怎麼突然出現了?

  園丁將幾盆初綻的鮮花擺在窗下,不知名的花香氣襲人,沾滿甜香的空氣從窗口漫入,花朵又大又豔,能掐得出血似的。

  沒多久,香味薰染了沈青一身,只是人在鮑魚之肆,久聞而不覺其良,沈青聞久了便也沒注意。

  「夫人,爺寫信回來。」水月拿著信往屋裡跑。

  這封信整整比皇帝的賞賜晚了大半個月,很厚的一迭,她打開信,細細讀過,讀著讀著便心跳加速。

  信中寫到,他們一到邊關,二話不說便將徐澈一派人馬通通關押起來、奪走虎符,在穆穎辛盡展皇子威風後接管軍隊。

  原以為會是困難的事,沒想到邊關將領早就對徐澈大為不滿,就算沒有齊磊帶兵壓境,也有人在暗中醞釀造反,好讓千裡外的朝廷知道,他們受了多少不公待遇。

  也是因為官兵有二心,才讓齊軍在短短幾天內攻破池州。

  殷宸等人迅速重編軍隊,擬定戰術,在齊磊猝不及防間將池州奪回。

  然為了不教皇帝心生懷疑,回報朝廷的捷報中他們仍然把徐澈的姓名加在當中。

  徐澈的同夥張霖、趙進等人,蛇鼠一窩、屍位素餐,全是沒骨氣沒本事、只會巴結奉承之人,刑具一上,當年殷家軍被滅的真相很快便水落石出。

  那年徐澈只是皇帝身邊的侍衛,他擅長察言觀色,小意巴結,頗受皇帝所喜,他窺得帝心,知皇上忌憚殷家,一句功高震主令皇帝心生不安。

  機緣巧合之下徐澈結識齊磊,兩人暗中交換條件,以兩座城池交換殷家眾男兒的性命。

  殷正堂身邊有一名副將名喚雷峻,他是徐澈姻親,兩個積極想往上爬的武官一拍即合,雷峻成了細作,將軍情透露給齊磊,助他奪下城池,而齊磊將蓋著齊國虎符的密信交予雷峻,由他呈到皇帝跟前。

  看到密信,皇上心中不是沒有疑問,只是忌憚鎮國公在前、丟失兩座城池在後,便草率下令,讓徐澈帶領大軍駐紮杞縣,直到殷家全軍覆沒,證實殷正堂通敵實為空穴來風,才下令援軍進入池州。

  在徐澈和齊磊的約定下,齊磊退兵,將池州還給大穆,這一筆功勞自然落在徐澈頭上,從此他取代鎮國公,駐守邊關。

  徐澈接到派令後,第一件事就是殺雷峻,消滅證據。

  事已至此,皇帝再蠢也曉得自己被人欺騙,他想抓雷峻審問,可徐澈上報雷峻戰死沙場。

  死無對證,皇帝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無處說。

  皇帝心虛,卻不願面對自己的錯誤,而徐澈送回來的戰報上,一句「鎮國公誤判軍情、行事魯莽」,解釋了所有的事,也解決皇帝的困擾,從此皇帝將徐澈當成心腹,對他深信不疑。

  而朝堂臣官哪個不是歷練千年的狐狸?皇帝對徐澈的態度擺明已捨棄鎮國公府,從此朝堂再無人敢再提及殷正堂。

  更有那擅長溜鬚拍馬的在朝堂上阿諛不斷,道:「鎮國公誤斷軍情,致十萬大軍盡沒,皇上不但未追究還讓其子繼承爵位,實為仁慈寬厚。」

  也有人在外散播此事,把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打成過街老鼠,只為隱藏皇帝的過錯。

  殷宸輕易便將此事查清,倘若皇帝願意,陳年舊事要水落石出並不困難,但皇帝不但不動作,反而處處掩飾,甚至提防鎮國公府、疑心殷宸,這說明皇帝隱約猜出徐澈有問題。

  明知道的事,卻因為驕傲固執、不肯認錯,因為想在青史上留下英名,打死不肯為殷家翻案,他確實對不起妹妹,對不起昔日好友!

  信末,殷宸告訴沈青,他打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們在齊國境內散播謠言,說齊磊與大穆合作,欲藉由戰爭掌握兵權,待兵權到手便殺兄弟、奪皇位。

  殷宸斬釘截鐵道:「我欲取齊地,祭父兄在天之靈。」

  他是個說話算話的男人,沈青相信齊國滅亡之日不遠。

  沈青把信折好,這信必須給玉華長公主過目。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水月跟上,她道:「我自己去就行。」

  走下臺階,沈青一心想著信中所言,沒有注意到樹叢裡鑽出十幾條細長的紅色小蛇,牠們像受到什麼吸引似的,在草地上迅速蜿蜒爬行,正朝她的方向前進。

  這時候,數根銀針從高處往下射,將小紅蛇一一釘死在地上。

  銀針閃過,光芒剌眼,她不明所以地抬頭四下張望……沒人?眉眼下垂,深吸氣,她聳聳肩繼續朝前走。

  水月從屋裡走出,一名男子在地上拔針收蛇,她上前,問:「這是啥?」

  他指指正屋窗下那幾盆花。「不知道,那花的香氣引來的,待會兒讓阿土看看。」也許他又要驚歎是好東西了!

  上回水月換下來的茶水,裡頭有黃陵散,阿土說是好東西,曬乾留用。

  夫人新換的皂角,他說裡頭有好東西,悄悄換掉,連夫人屋裡的燈油也加入不少好東西……

  最近徐嬌娘那裡的「好東西」,一樣接著一樣往外送,不知道爺回來,會不會把這些好東西全用回去她身上。

  「花是誰送來的?」水月問。

  「園丁,過去從來不見異樣,這次……去查了。」

  「爺的信送了沒?」

  十天一信,爺要他們把夫人的一舉一動詳細錄下,他們寫得巨細靡遺,除了夫人到七皇子府拜訪時之外,那裡不是自家門庭,很難做到爺要求的「讓夫人神不知、鬼不覺」。

  「你再去屋裡查查有沒有好東西。」水月點頭歎氣。

  她真是不懂了,徐家不過是個上不了檯面的,怎就有這麼多「好東西」?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19 AM

第十二章  徐嬌娘作妖

  玉華長公主一臉複雜地看著徐嬌娘。

  徐嬌娘滿臉喜氣,見沈青進屋,柳眉下意識微蹙,她怎還能像無事人一般,都這麼久了,就算沒病,也得面黃體弱呀。

  勾唇,徐嬌娘笑得很欠扁,她驕傲的模樣更欠扁,但沈青沒有扁她的衝動,因為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

  「青妹妹來了,恰好,那就不必再派人通知你。」

  「有事?」

  「有啊,大喜事呢!」

  皇帝又賞賜徐家了?沈青失笑,徐家很快就要大難臨頭。

  徐嬌娘接話。「最近我老覺得頭暈目眩,還以為生病呢,沒想到大夫說我有喜了,這可真好,婆婆很急著抱孫子呢。」

  臉色一凜,沈青表情微僵,是這樣啊……不難過、不受傷,早就猜到的呀。

  見她如此,徐嬌娘更得意了,她微低頭,做出一臉嬌羞。「我本就有預感,那些天……爺很努力呢,青妹妹別擔心,等爺打勝仗回來,你也有機會懷上的。」

  多麼粗淺幼稚的手法啊,可偏偏每次她都被這種手法給剌傷,真是無語。

  身為執掌中饋的主母,她應該說聲恭喜的,或者命人好生照料,再講幾句類似「需要什麼儘管說」的虛偽話。

  但她講不出口,豁達大肚的那種戲碼她演不來,確實太糟糕,她這種人比起宅鬥文更適合魚兒力爭上游、躍龍門的傳奇故事。

  心頭酸得厲害,苦澀在胸口氾濫,說過幾千次放下的,可……放下難,心寬更難。是因為她還未跳出去,還在痛苦中流連忘返?

  她問杜玫,「失去一個喜歡的人是什麼感覺?」

  她回答,「心熱過一陣,涼了,那人來過一陣,走了,總是用回想過去來安慰自己,卻明白,無論如何再也回不到當初。」

  「這樣的感覺,很難受對吧?」她故作無知地問著,可她的心早在十八層地獄翻騰過數回。

  杜玫說:「其實最痛苦的不是明白已經失去時的洶湧難受,而是在你以為心已經修補好時,卻仍會猝不及防想起時的哀傷。」

  她連失去時的洶湧難受都承接不來,如何接受猝不及防想起時的哀傷?女人真是不聰明,輕易便愛上一個微笑,日後卻不知道要花多少眼淚才能忘得掉。

  忽略徐嬌娘臉上的喜悅,她把視線轉向玉華長公主。「公主,我有要事稟告。」

  玉華長公主看著徐嬌娘的挑釁,胸口發緊。她怎麼就懷上了?這下子徐家女非得成為殷家人,老天爺做的什麼鬼安排!

  玉華長公主對徐嬌娘道:「你回去吧,需要什麼讓人到我這裡來取。」

  徐嬌娘開懷一笑,婆婆從沒這般和顏悅色同她說過話呢,這就是母憑子貴啊,往後鎮國公府裡,只有她橫著走的分兒,至於沈青?哪邊涼快哪邊去。

  還沒顯懷呢,徐嬌娘卻兩手托著腰,讓婢女小心翼翼扶著,慢慢往外走。

  待人離開,沈青把門關起,將殷宸的信呈到玉華長公主跟前。

  玉華長公主讀著,淚流滿面,再三看過後,她顫巍巍地把信拿給靜嫻姑姑。

  「你也來看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玉華長公主啜泣不止,雖說早就猜到,一旦看到事實真相呈到跟前,仍舊遏制不住傷心。

  靜嫻姑姑合掌朝天。「感激老天,謝謝國公爺,若不是國公爺,殷家的冤枉永遠都洗不清。」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老天不會坐看殷家受委屈。」

  「一定是老國公爺在天之靈庇佑,才能讓殷家冤情大白天下。」

  沈青靜靜在一旁陪著,直到她們停下眼淚,方才開口。「公主,我想把管家的事交還給靜嫻姑姑。」

  「為什麼?你別在意徐嬌娘腹中的孩子,將來可以繼承殷家的,只有你的孩子,他們母子不會……」

  「不是的。」沈青阻止玉華長公主往下說。「我不是因為徐氏而鬧情緒,我想全心寫作,認真寫出一部震天撼地的小說——《殷家軍》。光是平反鎮國公府的冤枉不夠,我要大穆全國百姓都明白,殷家給百姓帶來什麼,朝廷欠了殷家什麼!」

  她的話讓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眼睛發出光芒,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管家的事交給靜嫻姑姑,您也不能閑著,我想請您告訴我更多和殷家軍有關的故事,有足夠的資料,我才能寫出更豐富、更撼動人心的故事。」

  沈青很有說服人的本事,幾句話,說得玉華長公主蠢蠢欲動。

  「對,夫人說得極是,就該如此,我們要用這部書,告慰老國公爺和少爺們的在天之靈。」靜嫻姑姑道。

  「好,就這麼辦,我們再打一次團體戰!」

  隱衛的來信中巨細靡遺地寫著府中大小事,看著徐嬌娘的種種手段,殷宸冷笑不止,他不擔心,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隱衛對那些技倆還看不在眼裡,只是青青……她會害怕、會擔心,會認為自己將和母親娘走上同樣的結局?

  他清楚沈青心底的結。

  那個結,他無力解開,他曾經打算用很多的愛和安全把它融解,誰曉得舊結未解,又添上新結。

  ◎     ◎

  穆穎辛進入營帳,大剌剌地拿起桌上的信讀過,越讀眉心越擰,這個徐嬌娘果真不省心。

  拉過椅子,他坐到殷宸對面,道:「別擔心,有杜玫開解,她會想開的。」

  信裡提到兩人經常碰面,多數時候是沈青往七皇子府去。

  這是正確選擇,至少在皇子府裡說話可以隨心欲說,不怕那些眼線傳出去。

  只是進入七皇子府,隱衛無法潛入探聽,不過水月說,每回從皇子府回來,沈青心情都會愉快不少。

  「想開嗎?」殷宸不認為。青青聰明謹慎,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不會出手。

  「不信青青?那你也該相信杜玫,她是大家族教養出來的女子,循規蹈矩,不允許自己行差踏錯,有她在青青身邊勸解,她會懂事的。」

  穆穎辛對杜玫深具信心,前世經驗告訴他,她是個完美妻子,有她掌理後院,他可以一輩子順心遂意。

  殷宸搖搖頭,也許該讓阿睿給青青寫封信,那傢伙的信能讓青青開心。

  水月說,青青常把畫著烏龜的信來回讀了好幾遍,然後給水月解釋信中大意。

  不過那傢伙只忙著給青青寫信,離京至今,竟沒給自己媳婦寫上一封信,如果讓林氏知道,不知道會有多傷心。

  看一眼穆穎辛,再想想陸學睿,他是三人當中最幸運的,他能夠得到青青,與她共結連理,他只盼著這份幸運能一路延續。

  「阿睿呢?」

  「在審徐澈。」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當年的事啊……再寫幾封厚信吧,把經過詳細說給青青聽。

  「他說要審出不該知道的。」

  不該知道的?與皇帝有關的部分嗎?他是無知無畏,還是膽子太肥?皇家顏面怎麼可以隨意損傷,連承擔家仇的他都不敢將遮羞布一把掀開,只打算用徐澈來止血,阿睿竟然敢?殷宸這般想著,卻沒想到還真的讓他審出與皇家無關但百姓很愛的八卦故事,比方徐澈會與齊磊合作,是因為愛慕齊國三公主,兩人還曾經有過一段情。

  聽到這個八卦,穆穎辛和殷宸大笑不止,哪國的三公主會如此隨便,何況徐澈長得又不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如果與三公主有情的是穆穎辛還說得過去。

  徐澈這是讓人坑了,還真當自己是大齊的駙馬爺。

  比方在邊關戍守,齊磊經常為他送上黃金白銀和美人,因此他放鬆兩國百姓交流,真正落實兩國一家親方案,再比方他的妻子婚前暗戀老鎮國公,讓他心生嫉妒,甚至懷疑徐家長子非自己所出……

  這些八卦豐富了沈青的小說題材。

  「好了,咱們來談談,第一戰告捷,接下來要取哪裡?」

  自信一笑,殷宸道:「衛州和陵州。」

  當年這兩州是由徐澈手裡送出去的,現在他將親手取回。

  ◎     ◎

  收到殷宸的信之後,一個多月過去。

  靜嫻姑姑接手中饋和殷府的產業經營,這對她沒有太大困難,過去就是她一手打理的。

  玉華長公主著手整理與丈夫兒子有關的點點滴滴,提筆記錄成冊。

  而沈青則是沒日沒夜拚命寫稿,她很少出門,就算出門也只是到七皇子府走走,其他時間全用來和《殷家軍》的故事奮戰。

  看她這樣,玉華長公主心疼不已,把心力放在藥膳食補上,精心整治她的一日三餐。

  這讓徐嬌娘非常不滿,她不懂,靜嫻姑姑不過是個奴才,怎麼可以把中饋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她?她更不懂,為什麼懷上孩子的是自己,婆婆親手打理的飯菜卻是送到沈青房裡。

  她非常生氣,可殷宸不在府裡,而下人奴才們慣是會看人下菜碟的,她沒有主子的偏寵,下人便不似過去那般殷勤。

  看著滿桌子午膳,鎮國公府不缺錢,菜色自然不差,但想起沈青吃的全是婆婆親手熬煮的,徐嬌娘心裡越發不滿。

  「錢嬤嬤,你說那邊怎會沒有動靜,照理說,那些皂角蠟油……早該出現效用了啊,為什麼那邊遲遲沒有請大夫?」

  「許是已經出現問題,否則公主怎會對她的飲食上心。」錢嬤嬤開解。

  「你的意思是……那邊悄悄延醫,只是沒教咱們知道?」

  「有可能,我的好小姐,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腹中胎兒照顧好,平平安安生下一個大胖兒子,往後你在鎮國公府的地位自然舉足輕重,其他的事你就別多想了。」

  「我明白,可是一想到婆婆對沈青比對我好,我就生氣,不行,她得快死,不然光是看見她那張臉,我生兒子也不會安心。」

  說著,她抓起桌上碗盤一個個往地上丟,瞬地湯汁油水灑一地,下人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到不敢出聲,只能縮在角落裡。

  錢嬤嬤見小姐如此,忍不住搖頭,小姐被夫人給慣壞了,這種事真不能急躁,鎮國公府可不是徐府,萬一動作太大被發現怎麼辦,到時小姐要如何自處?沈青再不濟也是皇帝親下聖旨賜的婚。

  何況那些東西再用一段時間,沈青的壽命不過剩兩、三年功夫,到時候說不準國公爺都還沒打完仗回京,小姐何必如此忌諱她?

  摔完碗盤摔花瓶,眼看小姐動靜越來越大,要是事情傳出去……

  「好吧好吧,這事交給老奴,老奴必會讓小姐滿意。」

  見錢嬤嬤鬆口,徐嬌娘這才罷手,鬆口氣問:「你打算怎麼做?」

  錢嬤嬤想了想,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     ◎

  揉揉發酸的腰,沈青把謄抄好的第四冊再看過一遍後,伸個懶腰。

  寫稿的速度還算滿意,再過兩、三個月,這套書就可以完稿。

  「夫人,喝點雪蛤燕窩粥。」水月把碗送到她手邊,這陣子水月越發小心,不是出自她手中的東西,絕不讓沈青入口。

  沈青並不遲鈍,幾次下來,她也發現不對勁,但她沒問,水月會這麼謹慎,必定有她的原因。

  喝了粥,把手邊的稿子收齊,問:「馬車備好了嗎?」

  「是。」水月點點頭,今天是夫人和七皇子妃約好見面的日子,自從夫人忙起來,去七皇子府的次數就少了。

  沈青起身,換下沾了墨漬的衣裳走出院子。

  這些天太忙,沒發覺冬天悄悄降臨,雖未降雪,但連白日裡都有了寒意,加上一件大氅,正打算往外走時,水月輕喚。

  「夫人。」

  沈青轉頭。「有事?」

  「公主給爺寫了信,準備著人送出去,您要不要給爺送點東西?」

  她知道徐嬌娘做不少冬衣、皮靴、荷包,打算和婆婆的信一起送往邊關,她卻沒做任何表示,相較起來,身為妻子,徐嬌娘更盡責。

  只是做得越多越掛心,本該淡了的緣分,何必再添上幾筆?

  「你幫我把那幾冊小說謄寫好,給爺送去吧。」水月是殷宸信得過的人,她便也信得過。

  水月愁眉,夫人真心要與國公爺生分?因為徐嬌娘的肚子嗎?

  雖然人人都說,身為女子不該妒忌,但別說夫人了,就是她看見徐嬌娘那副踐相,也想踹她幾腳。

  「夫人,我陪您出門吧!」水月難得地拉起她的衣袖撒嬌。

  沈青看著她,英姿颯颯的女子撒嬌……頗有一番風味。

  沈青向來不愛在身邊帶上幾個下人顯擺,更不愛把人當奴婢使喚,說她民主也好,說她重隱私權也行,總之她不習慣這事。「不必了,你在家裡好好努力吧。」

  水月鼓起腮幫子,她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她是天生的八婆,不喜歡讀書寫字呀。

  沈青拍拍她的肩,哄孩子似的說:「認真抄,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走出院子,沈青看著滿院子的梅樹,樹剛栽下不久,花苞結得少,不過再養個兩年,梅花盛開的季節,肯定很有看頭。

  嫁進鎮國公府將近一年,她把偌大府邸每個角落都摸得透澈。

  他們曾在松樹下對弈,曾經在湖邊釣魚,在竹林裡抓迷藏,在九曲橋上……他背著她緩緩前行,那微風似乎還停駐在臉上。

  誰料得到,這樣鮮明的記憶,轉眼便物是人非,教人不勝唏噓。

  緩步前行,看著這裡的一草一木,她企圖記得更深刻些,好在日後回想,不至於模糊。經過荷塘,裡頭的殘荷已經讓下人撈起,否則留著殘荷聽雨聲倒也是一番滋味。

  婢女琴兒朝一點頭,放輕腳步,朝沈青接近。

  沈青滿腦子想東想西,竟沒發現有人靠近,就在琴兒朝她伸手,準備將她往池塘裡推時,不知哪裡來的兩顆石子打上她的後膝,一個沒站穩,她整個人往荷塘裡栽去。

  咚!琴兒落水聲驚擾了沈青的思緒,猛地回頭,發現有人在水裡載浮載沉。

  怎麼回事?好端端走路,竟會掉進池塘裡,這麼冷的天,要是在水裡泡久,怕是要大病一場。

  反應過來,沈青剛想喚人,就聽見身後驚叫聲響起。

  「快來人,救人吶!」

  是徐嬌娘?她又在作什麼妖?

  沈青沒想明白,但她這一喊,不少下人迅速聚集而來,在一陣忙亂後琴兒被救起來。沈青才要關照人尋大夫為她醫治,就見錢嬤嬤一臉怒容,指著她道:「青夫人,就算您對賜婚不滿意,可看在我們夫人懷孩子的分上,也不該對她下毒手啊!我們夫人肚子裡懷的可是國公府的嫡長子!」

  錢嬤嬤的指控讓下人看著沈青的表情裡添入幾分意味深長。

  沈青沒有辯駁,目光轉向琴兒,只見她瑟縮地躲在後頭,全身抖得厲害,她臉色慘白,嘴唇透著暗紫,沈青暗歎,這是真的要犯病了。

  琴兒見沈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連忙跪地求饒。「青夫人,你有氣便發在奴婢身上吧,我們家夫人懷著孩子,受不得這些。」

  看透了徐嬌娘的目的,沈青嘴角勾起笑意,後宅女子真的是好閑!

  沈青的笑看進徐嬌娘眼裡成了自信,徐嬌娘與錢嬤嬤互視一眼,加碼演出。

  「嗚……」眼淚說來就來,徐嬌娘哭得梨花帶雨,倒進錢嬤嬤懷裡,一聲一句。「我剛懷上孩子,就有人容不得我,這鎮國公府住不得,我得回娘家才能保住孩兒……」

  「我的好夫人,現在不是說氣話的時候,您還懷著孩子呢,怎能受得了奔波。我們去找公主,公主定會給您一個說法。」錢嬤嬤轉頭看青青,一副敢怒不敢言模樣,令徐府陪嫁的下人義憤填膺。

  「是的,事關殷家子嗣,公主定不會冷眼旁觀!」

  「若公主不肯為夫人作主,咱們再回徐府。」

  「沒錯,再不濟還有皇上呢,這門婚事可是皇上欽賜的。」

  「公主必會稟公處理,要不傳出去,壞的可是殷家的名聲。」

  下人們你一句、我一句,爭先恐後發表看法,最終,錢嬤嬤挺身站出來,道:「還請青夫人隨同我們去見公主。」

  沈青苦笑,今天的約會不能成行了。「走吧!」

  語出,一群人簇擁著她往前。

  突地,沈青站定腳步,錢嬤嬤以為她改變主意,忙道:「青夫人不走,莫非想要反悔?」

  那口氣態度,沒把她當成主子,反倒像在對待落水狗。

  沈青沒理會,她對琴兒說:「你別跟過來,先回去換身衣服,你!」她指一個殷府老嫂嬤說:「你去找王管事,讓他尋大夫入府給她瞧瞧,免得落下病根。」

  沈青的話令琴兒低下頭,滿臉愧色,雙眼泛紅。

  徐嬌娘不滿了。「琴兒是我的丫頭,不需要青妹妹指手劃腳,想收買人心嗎?甭想!」說完,她對琴兒道:「你跟著來,在公主跟前作證。」

  聞言,琴兒胸口一酸,低聲道:「是,夫人。」眼淚卻不自覺落入衣襟。

  人群離開,兩道身影咻地落地,站左邊的吐一口悶氣。「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練到如此爐火純青,足見功力深厚。」

  站右邊的說:「要不,咱們去公主面前,為夫人分辯幾句?」那兩顆石頭明明就是他射的。

  「你忘記爺的交代了?」

  怎麼能讓公主、夫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可是隱衛啊。

  「沒忘。」可這種事……不出聲很痛苦的啊。「要不,讓水月去?」

  「你傻啦,水月在院子裡抄書,怎麼當人證?」

  「就這麼眼睜睜看她們說謊?」

  「你沒見夫人神情鎮定、胸有成竹,肯定有良策應對。」

  ◎     ◎

  玉華長公主看看沈青、又看徐嬌娘,久久不發一語。

  她明白沈青有多難受,易地而處,她也會如此,哪個女人願意把丈夫讓出去,若不是皇帝出招,宸兒、青青都不會受此委屈。

  可是再不滿,徐嬌娘肚子裡總是有了殷家骨肉,那是她第一個孫子啊。

  當年長媳、次媳、三媳、四媳嫁進殷家,婆媳關係不可說不好,可直到丈夫和四個兒子戰死沙場,也沒留下半個孫子。

  徐嬌娘肚子裡這個……即使他的娘上不了檯面,終究是殷家的骨血……

  自從踏進廳裡後,沈青一語不發,安靜地聽著徐嬌娘和錢嬤嬤控訴。

  「青青,你怎麼說?」

  玉華長公主的發問讓徐嬌娘不滿到極點,人證物證已經擺出來,還要沈青什麼說法?身為婆婆怎麼能這麼偏心?

  目光一凜,徐嬌怒望沈青。

  沈青看向玉華長公主,她臉上有著心疼,卻也有幾分不諒解。

  她懂,這是個重子嗣的時代,對多數家族來說,媳婦不過是生產工具,能生才能證明工具價值,目前徐嬌娘證明了她的價值,而她卻無法證明,所以……

  「是我做的。」沈青道。

  嚴陣以待,正準備對沈青的話做出反駁的徐嬌娘和錢嬤嬤傻眼,她認了?她居然認了?怎麼可能?她傻了嗎?

  錢嬤嬤見機不可失,忙道:「既然青夫人已經認下,公主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見她如此咄咄逼人,靜嫻姑姑怒斥。「大膽!一個奴才竟敢如此對公主說話,來人,掌嘴二十。」

  靜嫻姑姑開口,氣勢一出,徐嬌娘主僕這才想起,眼前坐著的,不僅僅是個婆婆、寡婦,還是金枝玉葉的長公主。

  她不過因為丈夫兒子逝去,心灰意冷、不願理事,並不代表可以任由人搓圓搓扁。

  徐嬌娘正後悔著,已經有人拿來手板,兩名僕婦一左一右將錢嬤嬤壓制跪地。啪啪啪……手板不斷拍在她臉上,力道十足,半點不留情面,轉眼她的臉腫漲發紫不成人形。

  徐嬌娘怒目圓瞠,那一下下像是打在她臉上似的,打狗給主人看嗎?怎能欺她至此!

  如果她夠聰明就該適可而止,但她從來都不是聰明的女人,她沖上前咬牙指著沈青問道:「婆婆這是要包庇那個小賤人嗎?任由她謀殺殷家子孫也沒關係嗎?婆婆非要這麼做,是不是要逼媳婦回娘家告狀?婆婆是不是以為娘家作不了鎮國公府的主?沒關係,還有皇上!」

  玉華長公主氣急敗壞,這是威脅嗎?她不管事,卻不代表她是軟柿子。

  揮開徐嬌娘的手,玉華長公主就要開口,沈青及時拉住她,搖頭低聲道:「公主,眼下別節外生枝,該怎麼罰便怎麼罰,青青並無異議。」

  兩人對視,沈青再次搖頭。

  她沒說錯,翻案在即,現在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

  深吸氣,將怒火吞回腹中,玉華長公主道:「來人,把夫人請回院子裡,禁足三個月,罰月銀半年。」

  「青青領罰。」她低下頭,跟嬤嬤們往外走。

  對這樣的懲罰,徐嬌娘不滿意。錢嬤嬤都被打得不成人形了,沈青居然只是不痛不癢地禁足半年,偏心到這等程度……

  徐嬌娘咬碎一口銀牙,怒氣張揚,不馴的目光狠狠盯在玉華長公主身上。怎麼能這樣?她肚子裡還有個殷家子孫呢,連主持公道都辦不到,她有什麼資格當家作主。

  還待抗議,卻見錢嬤嬤拽住她的衣袖對她猛搖頭,只好歇下念頭,忿忿不平地帶一大群人離開。

  人走了,廳裡安靜下來,靜嫻姑姑道:「我不認為夫人會做這種事。」

  「可是她認了。」玉華長公主道。她知道女人一旦心硬,就會變成另一種人,皇帝這手,生生斷了她和阿宸的感情。

  「許是不想生事吧,她也是顧慮著徐氏的肚子。」靜嫻姑姑道。

  屋外,黑衣人冷眼看著同伴,輕哼:「神情鎮定?胸有成竹?」

  同伴垂頭認錯,是他判斷錯誤。

  「這次給爺的信,你來寫。」丟下話,黑衣人咻地一聲,重回崗位。

  ◎     ◎

  回到院子裡,沈青召來水月,道:「你去公主身邊守著。」

  「為什麼?」

  她把剛才的事說一遍,道:「我擔心徐嬌娘會對公主不利。」

  「她敢!」

  「她沒什麼不敢的。」徐嬌娘看玉華長公主的眼神令人心驚。

  「可是爺命令水月……」

  「撒銀針把小紅蛇活活釘死的,害琴兒跌進池塘的,知道香爐、蠟燭被動過手的……我身邊不止你一個,對吧?」

  水月猛地抬眼,夫人都知道?

  沈青拍拍她的肩,微笑道:「我這邊被防護得滴水不漏,你放心過去吧,公主對你的主子爺而言相當重要。」

  她又說上好一番話,才成功把水月給打發走。

  關上房門,舔舔乾涸的唇舌,深吸氣,三個月……儘快把稿子完成吧!

  ◎     ◎

  胄甲上血跡斑斑,又打了一場勝仗。

  殷宸、穆穎辛已經將丟失的兩座城池搶回來,擅戰的齊磊「與穆穎辛合作,將兩座城池歸還大穆」的謠言已在齊國各地發酵,皇帝早晚會下旨召他回京。

  但殷宸會讓他回去嗎?自然不會,他將想盡辦法纏得對方無法脫身。

  抗旨、坐實合作謠言,打下齊國只是早晚的事!

  「爺,京城來信。」

  剛下馬就有人來報,殷宸快步往營帳裡走去,未卸甲先看信,讀過母親的信後又拆開隱衛寫的,這一看怒火高漲,想殺人的欲望熾烈,這個毒婦!

  不過在看見案上擺得整整齊齊的四本小說時,怒火消停。

  離京數月,青青沒出現他預料中的舉動,是不是代表……她想開了,不再固執?

  這個想法讓他鬆口氣。

  小兵送上熱水,他卸去一身衣裳,坐進木桶中。

  溫熱的水洗去他一身疲憊,見他眉宇舒展,小兵想拍馬屁,笑道:「府裡命人送來不少新冬衣,將軍要不要換上?」

  冬衣?母親信裡提過是徐嬌娘讓人做的。哼,目光一凜,他回道:「燒了,全部燒掉。」

  啥?小兵挖挖耳朵,他沒聽錯吧?

  很累了,殷宸還是強撐精神,打開沈青送來的小說,他越看越起勁,《殷家軍》寫得太好,讓人一讀便入迷,手不釋卷。

  她是怎麼辦到的?父親離世時青青才八歲,可書裡面描述的事,好像一件件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過似的,他有預感,這套書會大賣,會讓父親的冤屈得到平反,會讓百姓明白,當年他們是怎樣地冤枉了殷家!

  「青青……」把書放在胸口,他輕喚她的名字,回想那年春光浪漫,他們一起在草廬前蹲馬步的時光,回想她說著一個又一個的冷笑話,逗得不愛笑的他笑容不止。

  不管時光流轉、四季更換,令狐沖仍然深愛著嶽靈珊……

  ◎     ◎

  放下筆,沈青舒口氣。

  終於完成了!十本一套書,書中將殷家軍的興亡逐一描述,再加上鎮國公與公主的愛情故事,她有預感,它們能顛覆這些年鎮國公府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禁足三個月,她將為殷宸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完成。

  「夫人,七皇子妃來訪。」

  「快請。」

  沈青把桌面收拾好,迎到外頭,看見杜玫,連忙上前攙扶,她懷孕了,是在穆穎辛上了戰場之後才發覺有孕的。

  兩人雙雙入座,婢女把點心茶水送上來後,退出房間。

  「也不嫌累,肚子都這麼大了還老往我這裡跑。」

  「不見見你、說說話,心裡憋得慌。」跟府邸裡那群女人玩心計……不是玩不過,只是玩得很厭膩。

  「穆七回來,要是知道我這樣折騰你和他兒子,肯定不會放過我。」

  杜沒淺淺一笑,篤定回答,「他不會的。」

  笑容一僵,沈青輕咬握住的拳頭。「阿玫,相信我,我對穆七……」

  「我知道。別拿我當不講理的女子,我很清楚什麼叫做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只是他的妄念。不談他了,說說你,真不曉得你是怎麼想的,知不知道外頭的人都把你編排成什麼樣了?」

  「知道啊,妒婦唄。」連父親都為此上門關切,幸好婆婆那裡應付得宜,讓父親把心給安回去。

  她的父親啊,聽說祖母又替他找了個女人,父親強烈反對,沈青向杜玫探聽過那女子的根底之後,她說服爹接受,繁兒還小,需要有個母親照料。

  這麼做不是想看柳氏的好戲,而是殷宸離開不到一年,她已經明白寂寞多難熬,娘得不到幸福、她得不到幸福,不代表必須把父親也逼上不幸列車,才叫家人齊心。

  「既然知道,你還不做點事,就不怕……」

  「不怕!」她搶話答。

  「你又知道我想說什麼?」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卻曉得她想做什麼。」

  「說說看,我聽聽你是真曉得還是胡扯。」

  「她不過是想把事情鬧到皇帝跟前,她以為過去皇帝會為了將她嫁進鎮國公府,把我關進獄中,現在必定會為她肚裡的孩子再關我一回。」

  「沒錯,但你別以為她沒有本事,謠言已經在外頭傳遍。」

  「她估計錯了,一來,皇帝不會再度惹惱公主,二來,戰事連連告捷,除第一場池州之役外,後頭的沒聽說有徐澈什麼事,皇帝怎麼可能為了徐澈讓阿宸不開心,她心心念念的事不會成。」

  「沒錯,但你沒猜到,徐家使大錢讓禦史把那件事推到皇帝跟前。」

  「皇帝的反應?」

  「暈了。」

  「怒氣攻心?」不會吧,他竟對徐嬌娘如此上心?

  「不對,皇上這陣子身體狀況反復,太醫悄悄與太子說過,怕是油盡燈枯,熬不了太久,只是徐嬌娘運氣不好,禦史上稟此事時皇帝舊疾發作,現在有不少人把矛頭指向禦史,說國事如麻,還把小小家事鬧到朝堂上,是嫌皇帝不夠操心?」

  「那些文官可不是易與之輩,平日裡就把禦史恨得牙癢,一有機會還不落井下石。」

  「是啊,接下來朝堂會安靜一段時日。」少了那些成天拿著雞毛當令箭的禦史,朝堂上的事會少得多。

  「所以呢?皇帝還能上朝嗎?」

  「今晨聖旨已下,皇上要悉心養病,讓太子監國。」

  「你需要進宮侍疾嗎?」

  「不必,我託病,讓兩個側妃輪流進宮。」

  「能往皇帝、皇后跟前晃,她們很高興吧!」

  「能不開心嗎?世事難測,說不定一轉身就變成正妃呢。」兩人伺候得無比精心,事事親力親為,皇后娘娘都開口嘉獎。

  油盡燈枯嗎?那麼肯定沒多餘心力盯牢鎮國公府吧,她答應過要守住鎮國公府、護好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如今皇帝病重……她不想幸災樂禍,但於她而言,這確實是好事。

  握住杜玫的手,低聲道:「宴會可以操辦了嗎?」

  「不妥,皇帝病著,我又懷上孩子,這時候辦宴會太扎眼,不過我可以邀幾個好友進府陪我聊聊天。」她撫撫肚子,又補上一句。「誰讓我孕中寂寞呢。」

  聞弦歌而知雅意,沈青點頭。「這倒是。」握住她的手,兩人笑眼相望,沈青說:「阿玫,謝謝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杜玫回答,「我知道的,因為我對你也一樣感激。」感激青青,給了自己改變的勇氣……

  沈青沒聽懂她的意思,但沒關係,數日之後她便懂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20 AM

第十三章  好姊妹一同蹺家

  月前,一部粗陋的馬車從七皇子府後門離開,馬車是負責採買糧食的廚娘管事專用,但內部被改裝得乾淨舒服。

  沈青上車時發現杜玫也在,嚇一大跳,直覺想趕她下車。

  杜玫不著惱,反倒滿面春風問,「為什麼你可以離家出走,我不行?」

  沈青指指她的肚子。「你有孩子了。」

  拐走七皇子妃是大罪,連七皇子的嫡長子也一併帶走,她的人頭還要不要?

  「你的意思是,孕婦沒有追求幸福的資格?女人該為孩子犠牲一切?」

  她的話讓沈青發愣,片刻後她公平地回答,「你有追求幸福的資格。」

  然後她們一起出京,一起往南方走,她們選擇在溪山村定居。

  溪山村不是大村,但離附近幾個城鎮都不遠,最多一、兩個時辰路程,村裡有三十幾戶人家,多半是農戶。

  溪山村之所以出名是因有村後有一座書院,規模不大,但能進去就讀的幾乎是附近鄉鎮學子中的佼佼者,它和青山書院一樣有嚴格的淘汰制度,所以裡面找不到拐瓜劣棗——像陸學睿那一款的。

  邵青再度當上學霸,每次考核都是全書院第一,而懷著孩子的杜玫只能乖乖待在家裡,哪裡都去不了。

  離開鎮國公府時,沈青把嫁妝裡的銀票全帶走,杜玫也一樣,她算准了不再回京城,不光銀票金錠,她連值錢的頭面也帶走。

  眼看杜玫的肚子越來越大,沈青不敢讓她做家事,因此房子剛買下便立刻雇用林嫂子打理家務。

  「林嫂子,隔壁很熱鬧,有人搬家嗎?」杜玫問。

  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一路奔波消耗她大量體力,進村第一天沈青就請來大夫診治,在大夫的嚴重警告下,她再也不敢下床。

  「是啊,搬來四個兄弟,少爺沒跟少奶奶說嗎?」

  沈青又換回男裝,名叫邵青,邵青是登記有案的舉子,剛搬來不久村長就把她的名字報到縣城裡,繼續享受身為舉子的福利。

  在書院裡,舉子這頭銜讓她贏得不少敬重聲音,年紀雖小,人人仍喚她一聲爺,杜玫懷著孩子,無法改扮男裝,便扮演起邵青的結髮妻,郎才女貌小夫妻,剛搬進來就得到村民歡迎。

  「沒呢,昨兒個有些累,相公回來,沒說上兩句話他就催我休息了。」

  「少爺心疼少奶奶吶,要不,滿村子裡懷孩子的婦人還少了,有誰像少爺那般對妻子關心備至。」

  杜玫點頭附和。「是啊,我命好,運氣更好,能碰到相公。」

  「真有那麼好?會不會是娘子沒見過更好的,無從比較。」沈青剛踏進屋裡就聽見林嫂子和杜玫的對話。

  「誰能跟我家相公相比?我家相公可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的男人,連天上仙女看見都會動凡心呢,小娘子能嫁給相公,命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見兩夫妻互相調侃,林嫂子抿唇一笑,道:「我去做晚飯。」

  林嫂子離開,杜玫朝沈青伸手,她握住她的,順勢在床側坐下。

  「我們有新鄰居了?」杜玫問。

  「對,我回來時跟他們打過招呼。」

  「什麼樣的人家?」

  「是四個兄弟,身材偉岸,英姿颯颯,五官長得不一樣,但都挺好、挺正派的人物。」

  「這般好?那肯定會引得村裡的小姑娘動芳心。」

  「還說呢,昨兒個才搬來,今天往村裡逛兩圈,不知惹了多少姑娘家臉紅,連書院裡都有人攔住我探聽他們家的事。」

  「你能知道多少,就找你探聽了?」

  「不多,目前只曉得他們的名字很特殊。」

  「多特殊?」

  「金旭、木儀、火曜、土劭,我問大哥怎麼五行缺水,金旭回答:水是妹妹,嫁人了。」

  「他們做什麼的?」

  「瞧那模樣應該是有點家底,並不急著找營生。剛剛在外頭同他們說一會兒話,聽說這兩天金旭、木儀就要到書院報到,說不定會和我成為同學。

  「火曜是個練家子,說要參加武舉,拜了師傅學兵法。至於最小的土劭,我不知道他做什麼的,皮膚白皙、模樣清秀,像個風流公子,只是脾氣有些古怪,不太愛與人打交道,但瞧他的模樣也有幾分武功。」

  「有雇人做飯打掃嗎?」

  「沒聽說。」

  「家裡都是大男人,肯定做不了飯,明兒個我讓林嫂子備些吃的送過去,就當敦親睦鄰。」

  「可以,日後有機會我再提醒他們雇個人。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就是覺得累,幾乎整天都在睡。」

  「累就多休息,家裡的事有人照管,你不要太擔心。」沈青看著憔悴的杜玫,手指滑過她眼下墨黑,輕聲道:「當初就不應該貿然答應你離京。」

  沈青很後悔,太大膽了,竟敢拖著個孕婦千里迢迢離家出走。

  反手握住沈青,杜玫認真回答,「我不後悔,這輩子我沒走過這麼遠的路,我讀過很多書,但大多數的美景風光、凡塵俗世都只能靠想像,這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精彩豐富的時候,要不是擔心寶寶受不住,我真想起來彈琴跳舞。」

  「想彈琴跳舞,以後有的是機會,這陣子你給我安分點。」

  杜玫咯咯輕笑。「遵命,相公。」見沈青仍然憂心,她轉移話題。「不是說要去跟村長探聽京裡的事?有沒有什麼新消息?」

  她們出京城不到半個月就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太子登基、改年號正元。

  不多久,連同「戰爭告捷,齊磊被誅殺」傳回京城的,是勾結大齊的罪臣徐澈被押解返京的消息。

  「徐澈未進京,大理寺未定案,玉華長公主已經印好數萬冊小說《殷家軍》,洛陽紙貴,小說被搶購一空,聽說附近的書肆也鋪上貨了。」書院裡的同學爭相搶購,借閱風潮鼎盛。

  「興文齋的小說本就一書難求,新書上市必定造成轟動,很快百姓就會曉得徐澈喪盡天良、禍國殃民的事了。」

  「離京前,我在書稿裡夾了封信,讓靜嫻姑姑雇用說書人在街頭巷弄、酒樓飯館說故事,不知道靜嫻姑姑會不會做。」

  「這麼好的法子,能讓不識字的百姓也瞭解鎮國公的英勇事蹟,靜嫻姑姑肯定會照做,我看徐府的好日子到頭了。」

  「書院中一名同學,家中有親戚住在京城,他說徐澈進京那天,有不少百姓圍觀,徐澈被人丟石頭、砸爛菜、扔臭蛋,狼狽不堪。」

  「殷宸送回來的證據會讓徐澈一族百餘口盡滅吧。」

  「肯定會,叛國是大罪,自古以來沒有人能逃得過。」

  「那麼,他們很快就會班師回朝?」杜玫問。

  「不會,新帝下令讓他們滅了齊國,告慰鎮國公在天之靈。」

  「是新帝的命令,還是阿宸的心意?」

  「自然是阿宸的心思。」這件事在很久以前的家書中已經提及。「以後,不打聽京城的事了,那些都與我們無關。」

  杜玫附和。「好,從此咱們當個安分守己的良民,我負責生孩子、養孩子,相公負責奮發上進。」

  「日子會越過越好的,我相信。」沈青道。

  「我也相信。」

  只是她們都沒想到,在好日子來臨之前,她們先迎來一場災難。

  ◎     ◎

  立在門外,沈青握緊拳頭,喀啦一聲,樹枝在掌中不知覺間被折斷,斷裂的樹枝紮入掌心,血滲了出來……

  從天黑等到天明,杜玫的叫聲越來越微弱,大夫在門外守過一夜,熬好的催生藥不斷往裡頭送,兩個產婆滿頭大汗,輪流從裡頭端出一盆盆血水。

  血水被潑在牆邊,血腥味充斥鼻息間,看著血水,沈青表情僵硬、手腳冰冷,對死亡的恐懼讓她動彈不得。

  彷佛又回到若干年前,自己看著母親吐出一口又一口鮮血,她想說話,想要告訴女兒「別怕,娘在這裡,娘沒事」,只是張口,更多的血爭先恐後嘔出來,她眼底盛滿哀傷與絕望……

  母親努力地想要活下來,她總是自問著,「我的青青還那麼小?我就護不了她了?我走了,青青怎麼辦?」

  聽見娘的自問,她貼在門後,緊緊搗著嘴巴,哭得兩眼通紅。

  她很想吼叫——「娘擔心青青,就養好身子,就不要為爹黯然身傷,不為旁人,就為女兒,努力地、認真地活下來……」

  可是她連出聲都不敢,她怕看見娘眼底的罪惡感,怕娘自責自怨,她只能假作無事,然後更恨爹爹。

  是命運嗎?是註定嗎?還是某種莫名其妙的規則?凡是待她好的人,最終都要離她而去?凡是她愛的人,都要傷她一筆?那麼……是不是可以推論出來,她不能愛更不能被愛?

  千萬個悔恨,她後悔帶走杜玫。沈青寧可讓她留在那個教人窒息的皇子府,也不要她死,空氣再自由,都不如活著重要,她錯了,錯得離譜……沈青無比自責……

  林嫂子看著沈青嚇人的目光,忙道:「少爺別擔心,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

  她的話讓沈青抓到救命浮木般,急問:「都是這樣的嗎?都會流這麼多血?都會叫到無力支撐?都會從天黑生到天明,孩子還出不來?」

  沈青反問讓林嫂子怔住,當然不是這樣的……但大夫和產婆都盡力著,除了安慰人的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臉上淡淡的哀傷,給了沈青答案。

  所以……不是這樣的,這樣不正常,阿玫就要死了,和她娘一樣,要永遠、徹底離開她……

  「不能!阿玫不能死,我進去守著她。」沈青轉身就要衝進產房。

  急切間,林嫂子一把拉住她,阻止她往前跑。「不行啊,少爺,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進去的。」

  「為什麼不能,阿玫是我最重要的人,她正在生死關頭,她需要我。」

  阿玫說過,要和她同甘共苦,要陪她一世,阿玫說:「我很溫柔,我有足夠的耐心,能把你心口的傷痕修補……」

  這麼好的阿玫怎麼可以死?

  都說是她帶著阿玫離開,是她的勇氣鼓勵了阿玫追逐幸福,可是,不對的,她很清楚,是阿玫用最溫柔的力量在支撐著自己,她不能沒有阿玫……

  她甩開林嫂子,卻與從裡面快步跑出來的產婆迎頭撞上。

  「哎喲!」產婆喊一聲,抬頭發現是主人家,忙道:「邵爺,您得做決定,要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已經到這個程度了嗎?必須二擇一了?

  捨棄孩子?不可以的,阿玫對腹中的孩子充滿期望,她們為孩子做了很多規劃,這個孩子承載著她們對未來的期望。

  如果阿玫醒來,發現孩子沒了,會多麼傷心欲絕?可是……不能啊,她不能捨棄阿玫。她承諾過,要帶阿玫遊遍三川五嶽,要帶她歷練精彩人生,阿玫剛脫去身上的枷鎖,剛要過一場不同的歲月,不能就這樣沒了……

  她正要開口,砰地一聲,大門被人撞開,火曜沖了進來,土劭跟在他後頭,身上背著一隻大木箱,誰也沒理會,直接往產房沖。

  「你們……」

  產婆剛開口就讓火曜的掌風給你開,轉眼土劭進入產房。

  火曜轉身對青青道:「邵家弟弟,我弟弟醫術不差,讓他試試可好。」

  沈青說不出話,只能愣愣地看著火曜。

  時間過得很慢,沈青在院子裡來來回回走,像熱鍋螞蟻、像無頭蒼蠅,她以自己是很有主見、很堅強勇敢的女人,但死亡的威脅將她的堅強勇敢吞噬殆盡。

  終於,在旭日高升時,一聲清亮啼哭傳來,沈青松一口氣,癱坐在地。

  ◎     ◎

  天冷得讓人跳腳,雪積得快一尺深,今年的冬雪很嚇人,許多地方都遭了難,無數百姓房子被壓垮,牛羊豬雞被凍死不少,幸好新帝處理得宜,並未發生暴動,朝廷賑銀不斷往下撥,讓百姓吞下一顆定心丸。

  這是宅子裡最大的房間,中間擺著桌子,靠牆處一架三個大人都能睡下的大床,右手邊兩張桌子,地龍燒得暖和,阻擋了外頭寒冷。

  過去沈青和杜玫分屋睡,然最近幾天兒子造反,每天都要賴在「爹爹」身邊才肯睡,於是三人便窩在一處了。

  杜玫想訓兒子,「慈父」卻道:「天氣嚴寒,大雪封路,我正擔心路不通,家裡備下的木炭挨不到開春,一起睡著好,只要燒熱一屋子地龍,吃穿拉撒睡全在這裡,又暖和又舒福。」

  沈青都這麼說了,杜玫能說啥,頂多叨念一聲,「慈父多敗兒。」

  桌子中間,火鍋正冒著煙,這新鮮吃法是沈青想出來的,有肉有菜、有嫩白豆腐,在寒冬裡,鮮綠色的蔬菜分外難得,她們在屋後搭了個暖房,因此旁人冬天餐桌上見不著的菜蔬,她們家日日不缺貨。

  日子再不好過也要吃上豐富的飯菜,這是她們說定的——從此再也不虧待自己,不教自己受半分委屈。

  她們不僅不虧待自己的胃,食衣住行樣樣不虧。

  自壯壯出生後,她們便翻修起房子,青磚綠瓦高牆,暖房、現代化浴室、沙發……連彈簧床都給折騰出來了。

  日子過得自在悠閒,轉眼她們已經在溪山村待兩年,與左右鄰居結交出感情,村民們很樂意與他們交往,一來一往的,家裡挺熱鬧。

  沈青從外頭回來,一進屋,杜玫趕緊上前為她拍掉身上的雪,再遞上一杯熱姜茶,薑茶下肚,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熱水已經備下,先泡一泡,驅驅寒氣。」杜玫道。

  「誰讓你忙的,這種事讓林嫂子來做就行。」

  「我看雪越下越大,怕路上不好走,就讓她早點回家。」

  「你成天顧慮別人,就沒想想自己的身子。」

  「真不曉得你這麼沒膽子,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放心,土劭說我的身子已經完全恢復了。」

  兩年過去,沈青還沒從她難產的事緩過來,天天盯著她吃藥進補,上個月土劭都開口讓她不必再喝藥了,沈青還是不放心。

  「總是小心為上。」

  「知道、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嘮叨了?」

  「是你不省心,家裡明明花錢雇了人,你還非要自己下廚。」

  「林嫂子身子寒,一到冬天碰到冷水身子就不爽利。」洗衣服可以燒熱水,洗青菜可不行,熱水澆下去菜都熟了。

  「這般收買人心?難怪村裡人人都誇你賢德,幾個臭小子還硬杠上我。」

  「杠上你?為什麼?」

  手一攬,沈青把杜玫攬在懷裡,往她臉上香一口。「因為我娶了個嬌妍美麗、性格溫良恭儉的如花美眷啊,你說,誰不羨慕?」

  「少貧嘴。」

  「什麼貧嘴,我說的是事實,我可是他們眼中的人生勝利組。」

  「又說怪話。」

  沈青呵呵笑開,看著床上的兒子問:「壯壯怎麼這麼早睡?」

  「鬧過一下午,剛才草草吃碗蛋羹就睡著了。」

  兩歲的孩子,聰明得讓人頭痛,從早到晚問為什麼,也只有沈青有本事講一堆天馬行空的故事應付。

  「真是,我寫了個小故事要說給他聽呢。」

  「行!知道你是世上最好的爹,無人能及,行吧?快去洗澡,吃過飯,幫我寫幾首詩。」

  「怎麼,如嬤嬤又上門了?」如嬤嬤是城裡「萬紫千紅」的老鴇,手下的姑娘據說是附近幾座城裡最好的,她常自鳴得意說她調教的姑娘,說第二,沒人敢自稱第一。

  不過沈青認為,如嬤嬤的本事不光是調教姑娘,她之所以成功在於眼光精准、勇於創新。

  杜玫把譜好曲的清平調往她跟前一送,她如獲至寶,從此把邵家小媳婦當成搖錢樹,有空就買一堆好東西上門,再猛力搖兩下樹幹,逼著杜玫再創新作。

  之後,杜玫不僅譜曲,還進出青樓教導姑娘們跳舞,想當年杜玫的舞可是林大家親自教導的呢,當然,不能否認她在這方面相當有天分。

  幾支新曲、幾首新舞,再融入她和沈青喜愛的故事,如嬤嬤只差沒喊杜玫親娘了,去年沈青建議如嬤嬤辦場選美大會,屢屢創新的玩法,讓「萬紫千紅」生意大紅,邵家小夫妻功不可沒。

  杜玫從沒想過,當年為取悅丈夫而學習的琴樂舞蹈,會成為取悅無數男人的本事。

  名門閨秀竟淪落到與青樓女子相交,換了旁人肯定要自傷自悲,可她身邊有個想法與眾不同的沈青,她怎會流於俗套,自怨自艾。

  「上回的《青樓怨》讓生意好上將近翻倍,如嬤嬤想乘勝追擊。」

  《青樓怨》描寫一名女子家道中落、淪落風塵,卻遇上當年的青梅竹馬,兩人再見面,情愫暗生,無奈竹馬事業有成、有妻有子,多情多才的小青梅只能抑鬱而終,這戲打中妓子的心,演來更是入木三分,而男客們看了戲也感觸頗多,對妓子們更加憐惜慷慨。

  能從男人口袋挖出更多金銀,這樣的戲碼自然是成功的。

  「快過年了。」沈青提醒,她可不想杜玫太累。

  「所以我只答應給一首詩、再譜上曲子,曲子不難,詩就勞煩相公囉。」

  沈青哂笑,詩更容易,不就是剽竊,腦子轉兩下就有。

  「好,吃過飯就寫。」她拿起杜玫備下的衣服走往隔壁浴間。

  今晚吃的是魚肉火鍋,沒有擺酒,沈青好學,晚飯過後還要讀書,往往不過子時不熄燈。

  看著幾乎是透明的魚片,沈青比出大拇指,攬過她的肩,笑道:「我的好娘子竟有如此手藝?」

  「這算什麼,我可是從小被訓練要當皇后的,琴棋書畫女紅廚藝、德言容功,哪樣能夠難倒我?」話是笑著說的,只是細辨會發現她的眉心染著鬱色。

  沈青明白,杜玫一輩子都在為當皇子妃而努力,可最終發現,心心念念的良人……不值得她的努力。

  「恰恰是我有福氣,才能得此佳媳。」

  杜玫涮了片魚肉送到她嘴邊。「所以囉,要好好珍惜呀。」

  「魚很新鮮,是林嫂子買的?」

  「火曜送過來的。」

  自杜玫生產過後,兩家結下緣分,杜玫常讓林嫂子做了飯菜往那邊送,也常攬下縫縫補補的瑣碎事,而沈青更幫金旭、木儀開小灶,指導他們練字習文。

  四兄弟也懂得回饋,挑柴送水、看病送藥,事事不缺,從此,兩家人感情越發緊密。

  「這麼冷的天還捕魚,真難為他們了。」沈青道。

  「我問過,金旭說不立業,不成家,男人的事業心就是重。」

  「關男人什麼事?難道你的事業心不重?」杜玫淺笑。

  沈青想想,也對。「你還不是一樣,幾次從如嬤嬤那裡賺到銀子之後心也大了呢,要不是壯壯還小,前幾天你還說想要開個戲園子。」

  「所以事業心不分男女呀。」

  看著一身荊釵布裙的杜玫,沈青拉起她的手翻過,指間出現薄繭。

  以前這雙手有專人打理,現在這雙手卻要打理菜園子、打理廚灶瑣事,過去她的頭髮衣飾、身上每寸肌膚都有下人悉心照料,現在她卻要悉心照料起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不必太擔心銀錢上的事,等我當了官,自然不會短了家裡的嚼用。」沈青語重心長道。

  杜玫失笑,她老說要考狀元,但,怎麼能呢?又沒有能護航的穆穎辛和殷宸在。

  她從沒認真看待此事,只當是沈青的幽默,但杜玫相信家裡不會窮,有沈青在、有她在,她們會共築一個幸福窩巢。

  「哪會缺銀子?別忘記,咱們帶多少銀票出門,等開春買幾塊地租人吧,當個四體不勤就能收租過活的包租婆。」

  其實生活上的花費並不多,不必金食玉饌、不需綢衣錦緞,日子一樣可以輕鬆自在,百姓的生活自有別樣的樂趣。

  「跟著我,後悔嗎?」

  「要是沒跟你出京,我才要後悔。」以前不懂得恣情恣意、隨心所欲是何等幸福,現在明白了,再讓她回到金絲籠裡,對不起,辦不到。

  「所有的事都要付出代價。」

  「如果錦衣玉食是我該為自由付出的,我願意。」

  「可是你真的想辜負美好年華,和我演一輩子的假鳳虛凰?」

  杜玫這般美麗聰慧,這般嬌巧可人,她是貨真價實的古代女子,不該生生被耽誤。

  「有什麼不好嗎?」

  「就算穆七不值得,總會有值得的男人。」沈青道。

  男人啊……她搖頭,說:「我只想帶大壯壯,不想受人控制,不想往東卻必須勉強自己往西走,更不想再介意別人的期待與目光。」

  那種宅鬥宮鬥、心機用盡,心血耗極,日日守節守禮,連笑都不敢隨心的日子,她過怕了。「不過,如果青青……不要顧慮我。」

  「如果我怎樣?」她歪著臉,沖著杜玫笑。

  「我們都清楚,阿宸從來都不想辜負你,只是當時的局勢迫得他身不由己。」杜玫總是覺得,離開殷宸是沈青的重大損失。

  「我知道不是他的錯,但問題不在這裡。」

  「問題在哪裡?」

  「我無法與另一個女人共有丈夫。」

  「也許阿宸並未將徐嬌娘當成妻子,于他,徐嬌娘只是一個……」

  「權宜之計?」沈青介入。

  「對,為了讓之後的事情發展順利的權宜之計。」

  「或許吧,但事實上他們有肌膚之親、有孩子,有一輩子都脫不了鉤的聯繫,徐嬌娘再不受他所喜愛,都是他一世無法推託的責任,樂意也好、不樂意也罷,她註定是阿宸的女人。你比我更清楚女人的嫉妒有多可怕,假設我留下,假設阿宸偏寵於我,假設他把徐嬌娘這個過牆梯放在二芳……」

  杜玫接下她的話。「徐嬌娘會恨你,她的孩子會恨你的孩子,一個不健全的環境會讓孩子的性格變異,輕則兄弟鬩牆,重則手足相殘。」

  她懂的呀,一向都懂。

  「對,我無法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無法無視旁人的怨恨,自在地快樂著。罪惡感有很強的殺傷力,它會謀殺我們的幸福、快樂甚至是愛情,我不想承擔那種下場,所以,必須離開。」

  已經講過很多次,她從來不認為徐嬌娘是壞人,也許她嬌恣、任性、犯傻,但絕對不是壞人。

  她所有不好的舉止,都是因為恐懼,都是因為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

  「我明白,但你離開阿宸……太委屈也太遺憾。」殷宸不是穆穎辛,他對沈青的在意,她全看在眼裡。

  「人生何處不委屈?你出生世家,嫁得人人羨慕的好丈夫,但你不委屈嗎?」

  點點頭,杜玫道:「不管怎樣,我只想告訴你,別被我和壯壯牽絆,你有權利做你想做的事。」

  「壯壯不是我的牽絆,他是我兒子。」沈青鄭重回答。

  一笑,杜玫點頭。「知道了,以後就麻煩相公多照顧囉。」

  杜玫為她舀一碗湯,沈青端起湯,輕吹幾口氣,未入口,她輕喚,「阿玫。」

  「怎樣?」

  「過了年,我想回京。」

  「回京?為什麼?」她們千方百計才離開那裡,為何要自投羅網?

  「我要參加會試,順利的話,明年四月,會參加殿試。」

  杜玫抬眉對上沈青,她是認真的,不是玩笑話……「可是,入考場必須搜身,你怎麼能通過?過去有阿宸在,可以幫你避開這一關,如今他不在,你連進考場都難。」

  「我有辦法的。」她是現代女人,不介意身上被摸兩把,何況又不是脫光了查,還隔著裡衣呢。

  要是運氣好,碰到肯收賄的……

  大穆朝選仕很看重人品名聲,考場管理得很好,不只空間舒適還供應三餐,監考的人很多,比例是一比十,想要作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通常童子試、鄉試搜身這道手續會比較嚴謹,而對於已經通過兩層考核的舉子,到了會試這關比較松,畢竟都是好面子的讀書人,誰肯作弊毀名聲,何況舉子都可以當官了,若是因為作弊革去功名,多年努力毀於一旦多可惜,更別說誰會料得到女人竟想和男人搶官位?

  「萬一你運氣好,同朝為官,你和阿宸早晚會碰上。」

  說到殷宸,沈青垂下眉睫,再抬眼時篤定道:「他不會揭發我的。」

  「這麼有把握?」

  「欺君大罪,他不會想看我被砍頭。」「你賭得太大。」

  「是,但我敢賭。」

  杜玫失笑。「你賭阿宸在乎你,賭他願意助你完成夢想,也賭當不成夫妻,他仍想成為你的摯友,在官場上助你過關斬將?」

  「對。」殷宸是個好男人,他重感情、負責任,他對她的好,她從未忘記,若不是註定無緣,她何嘗願意與他分道揚鑣。

  「你這根本不是賭,是綁架,綁架他對你的感情。」

  沈青微笑,卻不反駁。

  她的固執無人能解,若干年前她念書、考取功名,是為了向父親證明女兒不輸男子,如今……她是為了證明,不管在哪個朝代,只要她願意,就可以讓自己過得風生水起,即使她是世人眼中卑賤的女性。

  她有嚴重的驕傲癖。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沈青道:「別想太多,他還在邊關呢,等他回來,說不定我已經外派為官,再見面也許是多年以後。」

  「我寧願自己少想一點。」

  「所以,跟我回京嗎?」

  杜玫搖頭,她和沈青情況不同,她不想回京,就算穆穎辛不在,父母親人舊識通通在,她不願意回到那個讓自己窒息的所在。

  「我在這裡等你,若你外派為官,我便隨你赴任,如果……」真考上狀元,真進了翰林院……再說吧!

  「也好,壯壯小,別折騰他。」

  「如嬤嬤那邊得趕緊交代,接下來可有得忙了。」

  「考試的是我,你忙啥?」沈青俏皮地覷她一眼。

  「忙著幫你做束胸,制新鞋、裁新衣,還得想辦法在下面幫你添點東西,讓你在搜身那關能夠躲得過去。」

  添點……噗!沈青大笑,一把抱住杜玫。「還是娘子考慮得周全。」

  「別笑,出門在外,你要是敢拈花惹草,弄出一本風流帳,回來以後看我怎麼罰你!」

  「不敢不敢,我的小娘子,相公必定規規矩矩,平平安安出門,完完整整回來,娘子給添的小東西,絕不敢擅自動用。」

  兩人一說一笑、一搭一唱,寒冷的夜裡,邵家無比溫馨。

  ◎     ◎

  夜深,十幾名黑衣大盜從四面八方向溪山村包圍,他們動作迅速俐落地四處穿梭,最後停在邵家門口。

  原因兩個,一是邵家屋宅看起來最新最好、最像大地主,既然是搶劫,自然要挑肥羊下手。二是老大缺個壓寨夫人,聽說這家女主人長得傾國傾城。

  目光微閃,點頭示意,下一瞬他們竄身,越過邵家高牆。

  他們輕輕悄悄地跳進院子裡,雙腳落地,在雪地上踩出沙沙聲,他們熟練地找到正房,在窗紙上戳破一個洞,將手指粗的竹管伸進去,朝屋裡吹進迷藥。

  沈青把話說得輕鬆,但大考在即,不免感受到幾分壓力,她重複模擬著考題,而身為鶼鰈情深的嬌妻,自然要陪著她。

  兩人窩在一張桌子上,一個念書、一個寫著小說戲曲,一盞濃茶,安安靜靜,夜一下子就過去大半。

  今天也不例外,吹熄燈燭後上床,她們擔心吵醒壯壯,睡不著卻也不好交談。

  沈青不放心把杜玫母子丟在溪山村,但她明白杜玫的顧慮,無法勉強,那個京城,于杜攻而言是限制、壓迫、束縛。

  杜玫心裡也有事,她願意往好的方向想,她但願殷宸與沈青重逢,但願他們前嫌盡釋,再次攜手,她樂意沈青得到幸福,即使這樣自己會有被撂下的寂寥感受。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時,院子裡傳來踩雪前進的窸窣聲,下意識抬起上半身,兩人對看一眼。

  共同生活兩年,她們默契十足,點頭,悄悄下床穿鞋。

  沈青拿起枕下的匕首,塞進懷裡,壓低身子,摸到門邊,杜玫則用最快的速度把壯壯用棉被裹起,塞到床底下。

  就在竹管塞進來同時,沈青一個拳頭破窗而出。

  她以為只是一般宵小,跟在師父身邊幾年,她有自信對付幾個小毛賊,沒想到一跨進院子……天,黑壓壓的一堆人,他們不是普通毛賊吧?

  十幾個人高馬大、身材粗壯的傢伙,站滿一院子,他們的氣息沉穩,下盤穩定,手上握著亮晃晃的大刀,刀鋒上帶著缺口,可見得是慣於砍人的。

  沈青後悔,自己太過輕敵了,還以四海升平、民風樸素、治安良好,再加上自己的身手,不至於有安全上的顧慮,誰知……

  她想出聲提醒杜玫別出來,但太遲了,她還沒開口就有一柄大刀朝她面門砍來,她狼狽的就地一滾,未等她翻身而起,對方的大刀再度砍下。

  「啊……救命!」杜玫看見這情景,想也不想揚聲大喊,這一喊,把自己暴露在賊人眼底。

  十幾名賊子看著這對對瘦巴巴的小夫妻,露齒一笑,果然是肥羊,他們不著急,像貓兒戲耍老鼠似的只派一人上前。

  與對方的輕視不同,沈青和杜玫提起全副精神應對。

  杜玫很清楚,必須離屋子越遠壯壯才會越安全,只是敵我實力懸殊,她必須找機會出門求救,她首先想到的隔壁四兄弟,提起氣,她一面跑一面大喊。

  賊人發現她的意圖,怎能讓她跑出去?

  黑衣人快步搶上前抓住她的長髮往後拉扯,突如其來的力道讓杜玫倒仰,砰地摔在地上,幸而一層厚厚的積雪,讓她不至於受到太大的撞擊力道。

  沈青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對方根本不給她喘息空間,刀不斷往下砍,每次都僅僅差一寸,險險戳上她的身子。

  她尋個空隙冒險後翻,雙腳順勢踢上對方的膝蓋,這一踢用足力氣,她幾乎可以聽見對方膝蓋骨碎裂的聲音。

  另一邊,就著月色,黑衣人發現躺在地上的杜玫長相美麗,豔光四射。

  傳言果然沒錯,這輩子他還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子,莫非是仙女下凡?他看傻了眼,呼吸'窒,忘記拿起大刀往她身上捅。

  見對方怔愣,杜玫拔下發間簪子,嬌弱起身同時往對方身上一撲,趁機將簪子狠狠往他的大腿刺去。

  她是看准的,沈青教過她人體血管分佈,這一紮……運氣很好,簪子紮准了地方,瞬間,溫熱的獻血噴了她滿頭滿臉。

  匪徒們不敢置信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兄弟們,怎麼可能,明明是一對弱不禁風的夫妻,怎麼就傷了他們兩個人。

  盜賊收起輕忽之心,眼神示意,一群人朝沈青和杜玫圍攏。

  一連串動作不過是數息功夫,然這邊的動靜已經驚擾了隔壁鄰居,沈青聽見隔壁有聲音,心頭微定。

  杜玫突然搗起眼睛,一面撲向沈青,一面揚聲哭道:「相公,我怕。」

  見她嬌弱委屈的模樣,為首的盜賊笑了,剛才……只是意外吧。可不是嗎?這麼漂亮的小娘子,別說殺人,怕是殺魚也會嚇得全身發抖。

  他把刀子往後一收,聲量控制得很溫柔,道:「小娘子別怕,爺會寵你,不欺負你的。」

  在杜玫的掩護下,沈青順利取出懷中匕首。

  下一刻,盜匪抓住杜玫的肩膀將她往後拉,就在順勢後仰時,她再度抓起簪子往對方喉間剌去,只是這次沒成功,他握住她的手腕,手掌一掐,杜玫痛得鬆開簪子。

  「是個辣妹子啊,好!我就喜歡這款的。」說著手一推,杜玫往後摔倒。

  就在杜玫被抓同時,沈青舉起匕首看准對手要害,一招接過一招,招招都往敵人身上砍,轉眼撂倒三、四人。

  領頭冷笑,這小子非泛泛之輩吶,趁著沈青被圍困,他自後方舉刀往沈青握著匕首的右手砍去,匆促間,杜玟只來得及往沈青身上一撲,護住她的右手,只是長刀收勢不及,狠狠地砍上她的肩胛,血驀地激噴而出。

  剛把門板踹開的四兄弟見狀眼底噴出岩槳,火曜一聲長嘯,長劍出鞘,金木火土四兄弟齊齊動手,不過轉眼功夫,十幾個人……不,十幾具屍體橫在院中……

  ◎     ◎

  杜玫應該睡的,但傷口痛得太厲害,讓她無法閉眼。

  土劭不滿,冷冷對沈青說:「命救不救得回來得看老天,就算救得回來,養完傷還得養身子,好不容易脫離一天一湯藥,她又要掉進湯藥鍋裡。」

  火曜也對沈青很不滿,寒聲道:「逞什麼能?喊救命會讓你丟面子嗎?當真以為自己能對付得了一群大男人?」

  要不是金旭和木儀帶著一堆屍體去官府報案,她會接收到更多不滿。

  沈青沒有反駁,因為她對自己的不滿,只會更多不會少。

  杜玫剛喝下安神湯,但沈青的自責讓她安不了神。噘嘴,佯裝生氣,她對土劭和火曜說:「別罵我相公,我相公很好。」

  傷患開口,土劭和火曜只好乖乖閉上嘴,出門帶孩子去。

  屋裡清空,杜玫甜甜笑開,軟軟的聲音帶上幾分嗲。「別理他們,他們嫉妒我家相公文武雙全很久了。」

  「笨!」沈青只能擠出這個字,牙齒咬得死緊,滿眼的心疼與憐惜。

  「別用這種目光看我,我會以為你愛我。」

  「你是我娘子,不愛你,我愛誰去。」沈青吸吸鼻子,掩去憂鬱,她知道,杜玫最不需要的是她的擔心。

  大量失血和嚴重疼痛讓杜玫臉色慘白,但她強撐笑意。「真的嗎?說好了,一旦愛上,就是一輩子的事,不能中途變心,更不能回心轉意,就算京城裡鮮花怒放,你也得好好記牢,家花遠比野花香。」

  沈青失笑,杜玫跟著她學壞了,記憶中的大家閨秀去了哪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不然呢?哭會讓情況比較好?或者我哭一哭,你就不罵我笨?」

  「還是該罵的,誰讓你撲過來?就算你不救我,我都以身相許了,誰都搶不走,幹麼這麼犠牲。你這麼笨,我怎麼放心進京?」

  「誰說笨了,明明就聰明得緊。」

  「哪裡聰明?」這會兒她鄭重考慮,拐都要把她給拐進京。

  「你手傷了,考不了試,我怎麼當狀元娘子。」

  「我的手有你的命重要嗎?」

  藥性上來,杜玫頭昏,思緒混亂,但心頭還記掛著要安撫她的心疼,所以不敢歇嘴。

  「對啊,更重要,你是他在乎的人……青青,我該嫉妒你的呀,攏不住丈夫的心,還要為他維護你……心裡難受啊……想恨你,但你那樣可愛、那樣勇敢,你聰明得讓我好羨慕……青青,我無法幸福,請你一定幸福啊……」

  阿玫竟是這麼深愛穆七?該死的穆七,你到底做了什麼!

  「阿玫不在,我要怎麼幸福?」

  「可以的,勇敢一點、豁達一點、自在一點……就能快樂很多點……青青教我的呀……」頭越來越昏,但笑容半分不減。「我很想變成青青,很想勇敢獨飛,很想……」

  「變成青青有什麼好?她只是表面勇敢,心裡卻比誰都依賴,依賴爹、依賴娘、依賴阿宸、依賴外婆、依賴你……是你們對我的寵讓我有恃無恐,是你們永無止境的縱容才讓我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很廢,杜玫說的對,她總是在對疼愛自己的人做情感綁架。

  杜玫眼神渙散,說不出話了,但笑容未止,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很羨慕也崇拜她的小相公呀。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20 AM

第十四章  你始終在我心上

  雪不下了,不過雪融的天比下雪更冷。

  殷宸和穆穎辛從邊關快馬過來,齊國已經正式納入大穆朝版圖,他們很不負責任地把軍隊丟給陸學睿和沐四海,留他們在那裡接待朝中派過去的文官,處理接下來的善後事宜,那是繁冗無聊的事,他們不想參與。

  當然,也因為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炭盆裡的火很旺,但屋裡氣溫很明顯地下降,兩個主子坐著,不發一語,皺成團的濃眉明明白白地寫著不悅。

  金木火土四兄弟分立兩旁,身子站得筆直,誰也不敢亂動,只有木儀用著和緩的口氣不停地說著。

  「……村裡的男子不是故意給青弟,呃,給夫人使絆子的,他們只是有點吃味,不過夫人很聰明,一眼就發現那個坑,不但沒摔進去,還使計讓始作俑者摔了,土劭落井下石,往對方身上灑了癢粉,那人抓得頭破血流,土劭整整治上大半個月才漸漸好轉。」

  癢是比痛更難忍受的感覺,不但懲罰壞蛋,還從他身上挖出幾十兩銀子,夠他牢記教訓的。

  偷覷著主子爺的表情,木儀無比慶倖,當時如果土劭沒來這一手,現在接受懲罰的就是他們四個了。

  「他們憑什麼吃味?因為青青有本事,哼?」

  一個上揚尾音,讓金旭全身發抖,好像有人兜頭澆他一盆冰塊似的。

  火曜道:「他們妒忌夫人娶到一個美若天仙的媳婦。」

  當初如果只有夫人離家出走,情況會比較好處理,偏偏七皇子妃也來湊熱鬧,她長了一副會招事的容貌,身為相公若沒有足夠本事,怎能護得住?

  上次那個土匪頭兒不就是聽聞七皇子妃的驚人美色,才會相准溪山村動手?

  不提土匪,就說周公子、陳大富和王縣官好了,哪個不是在街上看過七皇子妃兩眼後就生出一攤事。

  女人天生是禍水,尤其美麗的女人,更是禍上加禍。

  殷宸眼睛一轉,原本坐得又直又穩的穆穎辛突然覺得從屁股升起一股寒意。

  穆穎辛連忙擺手,這小子氣勢越來越強,不過在戰場上磨上兩、三年就變成這副德性,要是再讓他待久一點,豈不要變成羅剎。「你不能把這本帳算在我頭上,我還沒怨你家青青拐跑我家媳婦,杜玫可是溫良恭儉、賢德淑慧的好女人,要不是被青青說服,怎會放棄皇子府的好生活,在外頭受風吹雨打?」

  他都還沒抱怨呢,杜玫抽腳跑了,別說家裡的營生沒人管、府裡中饋一團亂,他滿屋子通房小妾一不小心死掉好幾個,想想前世,他的後宮可是一派祥和寧靜,要不是有那麼完美的後宮,他怎能忍受那張龍椅那麼久?

  「給七皇子說說那幾個急色鬼的事。」殷宸道。

  金旭早在信裡提過,只是戰情緊張,他沒拿出來說嘴,並不代表不追究。

  「皇子妃有一段時間身子不好,夫人怕她心悶,常帶她到附近城鎮逛逛,沒想皇子妃花容月貌引來不少爭端,有個叫陳大富的,丟下千兩銀票要買皇子妃回家,夫人不欲惹事,口八諷剌幾句就帶著皇子妃離去,沒想得陳大富不肯罷手,派家丁攔路搶人,夫人身手不錯,再加上金旭和火曜暗中協助,這才脫身。」

  穆穎辛冷笑。「千兩銀票就想買我家夫人?幾時皇子妃變得這麼不值錢?陳大富住哪兒?」

  土劭道:「屬下趁夜逛了一趟陳家,在陳大富的飯里加一點東西,這兩年他那一屋子小妾……他都快被綠帽子給壓垮。」

  「做得好,重重有賞。」

  聽到重重有賞,土劭又道:「更可惡的是王縣官,他以官威逼人,在夫人身上羅織偷盜罪名,將夫人關進牢裡,不給吃喝,逼夫人寫下休書。」

  「行吶,真敢!後來呢。」穆穎辛的聲音讓人害怕。

  「夫人堅持不肯,眼看就要上刑,皇子妃去會了王縣官,自稱是秦尚書的嫡女,以名號嚇人,起初王縣官被唬住,真放了人,回到家裡,夫人和皇子妃氣不過,夫人寫話本,皇子妃譜曲寫戲本,半個月後,一出縣官強佔民婦、欺淩百姓的戲在城裡上演,而酒樓飯館的說書人也開始講這個故事。

  「沒想到好色的王縣官竟然派人進京求證,確定秦明珠嫁給長安伯世子、長住京城,方知自己被騙,知道消息後,立刻重新構陷罪名,想把夫人抓回牢裡。」

  「抓了嗎?」

  「皇子妃代夫人入獄,屬下與夫人推波助瀾,將此事想盡辦法鬧,再加上有金旭搜羅的貪污罪證,最終摘下王縣官的烏紗帽。」

  「嗯,居然敢覬覦爺的妻室,好大的狗膽,只摘了烏紗帽?」一聲嗯,金旭覺得無比慶倖,自己竟有先見之明。

  金旭道:「屬下扮了一回江洋大盜,偷光王縣官的家當,燒掉宅子,他的妾室跑的跑、溜的溜,妻子帶孩子回娘家,王縣官淪落到路邊行乞為生,前陣子夫人看到他時他瘸了一條腿,還施捨他兩文錢。」

  「好、好,做得好,有賞!」穆穎辛樂了,他家青青和老婆能隨便欺負的嗎?

  金土得賞,激起木火的表演欲。

  「再說說那個周公子。」殷宸冷眼射去,一臉怨怪,要不是他沒把媳婦看牢,青青會有那麼多麻煩?

  「周公子不可惡,卻很麻煩,他是夫人書院裡的同學,也是崇敬侯府的小公子,他擅長吟詩,自從拜訪夫人,見過皇子妃後,就神魂顛倒,整個人變得癡癡傻傻,沒事就在邵家門外吟詩作詞,盼著見皇子妃一眼。

  「他模樣長得好,又是個讀書人,村人對書院裡的學生都高看一眼,看到好端端的公子爺竟變成這副模樣……那時候,村裡不少小姑娘和婦人妒忌皇子妃容貌,再加上幾個無聊男人常在邵家門外繞,希望有機會看皇子妃一眼,促使了村姑村婦不滿,私底下傳小話,說皇子妃是狐狸精。

  「還有人言之鑿鑿說曾經在半夜看見皇子妃化身狐狸,在外頭竄跑,最後鬧到村人集結,還想把皇子妃抓起來活活燒死,那次夫人為阻止村民暴動受了傷。」

  「有你們在青青還受傷?阿宸,你的人會不會太廢物。」穆穎辛一拍桌子,怒身而起。

  「你的人倒是不廢物,說說看,他們在哪裡?」

  「我這不是信任你嗎,確定你會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前世杜玫為他操持一輩子,臨死前求自己放她出宮,那時他沒答應,現在青青需要她陪伴,便想著讓她放放風,自由快活個兩年無妨……要不,他早在府裡亂成一鍋粥時就讓人把她抓回去,安安分分管理後宅了。

  「所以你就撂開手?我懷疑你到底在乎過杜玫嗎?或者你更在乎青青?」殷宸一句話堵上。

  「你在說什麼,早在你們成親後我就拿她當親妹子看。」

  「你的親妹子是平樂公主。」殷宸又堵他。

  「還抓著那事兒不放?她現在已經過得慘兮兮了,幹麼記恨?」

  誰敢欺負青青,就等著讓他記一輩子!

  穆穎辛道:「走吧,快過年了,早點把自家媳婦帶走,好歹暖暖被窩。」

  他橫殷宸一眼,這傢伙肯定是空虛得太久,沒處兒發洩,脾氣才會這麼爆。

  沒想到他竟拒絕了。「不!」

  啥?不?他沒聽錯吧?「你不要,幹麼千里迢迢拉著我到這裡?」

  待在軍營,他好歹還有幾個異國美女可以玩賞,大年夜的也不至於過得太無聊,是他非要回來,來了又不見人,有毛病嗎?

  殷宸給土劭使個眼神,他點點頭,轉身往隔壁走去。

  「青青想考狀元,這事兒你進京跟皇帝提提。」殷宸道。

  「啥?她年幼無知說的話,你還記在腦海裡。」

  「不是年幼無知,她現在還想考。」

  「現在……難道你真的想讓她當官。」

  「有何不可?你跟皇上說,滅齊功勞,旁的賞賜不要,我就要青青心想事成。」

  「誰的賞賜是讓老婆當官,你瘋了!」何況滅齊欸,這功勞是他說不要就可以不要的嗎?

  「不瘋,這是在為朝廷舉薦人才。」他把手邊金旭送上的紙卷推到穆穎辛面前。

  穆穎辛覷他一眼,打開,沒想這一看……越看越有滋味,他也是當過皇帝的,怎麼會不曉得這些策論對當前穆朝吏治和土地、稅賦改革,有什麼意義。

  「你作弊?」穆穎辛道。

  前世殷宸留朝出仕,這些改革都是他們合力做過的。

  「看仔細一點,我們做的不過是當中的七成,但這上頭寫的遠遠超過。」

  殷宸確實透過金旭、木儀的嘴,在與沈青討論朝堂局勢時提出前世他們曾經做過的改革,但沈青的看法更勝一籌。

  「你的意思是……」

  「這是青青的想法。」而他,必須轉告皇上。

  穆穎辛不敢相信,前世的沈青只是個鬱鬱寡歡的女子,今生不過給了她進書院的機會,她竟有如此重大改變,如果給天下所有女子這種機會,朝堂……還能是男人的天下?

  見穆穎辛不語,殷宸淺笑道:「青青出仕的事,就交給你了。」

  「你就慣著、寵著吧,我等著看青青爬到你頭上拉屎。」穆穎辛狠瞪他。

  「如果她想要的話,無妨。」

  還無妨咧,他真的把沈青看得比自己還重。

  「如果她考上進士,你真要她當一輩子男人?」

  「在外頭無妨,回府當我的妻子就行。」

  「請教,邵青要用什麼名義進鎮國公府?」

  「你不覺得邵青和沈青長得很像嗎?他們是孿生姊弟,沈節愛妻情深,知道岳家無子嗣繼承,便將小兒送給岳家,冠上妻姓。

  「我已經買下鎮國公府後頭那間宅院,挖好通往鎮國公府主院的地道,讓青青可以自由進出,日後姊弟住得近,也好互相照應。」

  「你連這種事都計畫好了你說,房子什麼時候買的。」

  「兩年前。」青青決定考狀元的時候。

  「你、你、你……有人寵妻子寵得像你這樣的嗎?」穆穎辛無語了。

  「你可以試著跟進,或許會發現,這樣的夫妻關係更有意思。」殷宸聽見土劭在院子裡的腳步聲,莞爾道:「我們進京吧,動作快點兒,說不準你還能趕回來跟媳婦兒子過元宵、看燈會。」

  「兒子?你在說什麼?」穆穎辛滿頭霧水。

  前世此時,他膝下確實有二子三女,但前世他並沒有和阿宸出征大齊,才有足夠的時間體力讓他的妻妾們雨露均沾,今生哪來的兒子?

  連杜玫懷孕都不知道?是皇子府的下人對主母比對主子爺更忠心,還是他根本不關心自己的後宅?

  「杜玫離開皇子府時已經懷孕七個月。」

  殷宸一說,穆穎辛驚得無法動彈,他當爹了,杜玫生的兒子,是穆棠嗎?是他最寵愛、最優秀也最像自己的長子?

  才這麼想著,土劭已經抱著壯壯站在他面前。

  穆穎辛認出他……是穆棠……眼底鼻間泛起酸意,久違了,兒子……

  他接過壯壯,對殷宸道:「我要帶杜玫和阿棠回京。」

  「不行!」異口同聲。

  但開口的不是殷宸,而是金木土火。

  「為什麼不行?」

  就因為不想讓沈青知道,她們已經被找到?就因為要讓她安心應考,就因為打算讓她達到夢想?就因為……

  「皇子妃身受重傷,無法忍受車馬顛簸。」金旭回答。

  重傷?穆穎辛濃眉一擰,皇子威嚴盡現。「為什麼會受傷?」

  木儀接話,將那一夜的事說個仔細透澈,他越說穆穎辛臉色越凝肅,他從沒想過,杜玫的容貌會給她帶來那麼大危險。

  「她現在情況如何?」

  「已經穩定下來,土劭天天過去熬藥扎針,再過幾日應該能夠下床。」

  「那班土匪呢?」

  火曜道:「我們四人漏夜摸黑,進匪寨下毒,把數百人撂倒,通知官府,派人把他們全給收監,開年後判決就會下來。」

  穆穎辛從身上拿出一塊玉牌,丟給火曜,「告訴官府,他們傷的是七皇子妃,讓他們『秉公處理』。」

  火曜應聲是,心中卻道:這塊玉牌丟出去,還「秉公」得了?肯定會處理到七皇子也心想事成。

  「走吧,我們回京。」青青要參加會考,還有許多事需要打點。

  「行,但我得先看看杜攻。」

  殷宸也想看看青青,將近三年……不知道她的模樣有沒有改變?

  視線轉過,土劭會意。「小皇孫這幾日染上風寒,我藉口喂藥把小皇孫帶過來,待會兒送回去,我會讓夫人和皇子妃早點安置。」

  說來說去,還得靠他一手迷藥,只是……對不住了,青弟、青弟妹……

  ◎     ◎

  「在這裡。」金旭對她招手。

  沈青滿頭霧水離開人群,朝他走去。「不去排隊嗎?早點進去,早點做準備。」

  此次進京趕考,金旭、木儀跟她一起來了,土劭、火曜留下照顧阿玫和壯壯,這樣的安排很妥當,她放心。

  可是她感覺很奇怪,一到京城,金旭和木儀錶現得非常吃得開,以前只覺得他們有家底,兄弟不需營生過日子,但進京後她開始懷疑他們有雄厚背景。

  能不懷疑嗎?因為阿玫的傷,他們拖到近元宵才啟程,到京城時只剩兩天就要進考場。照理說這時間從全國彙聚而來的考生,早就把客棧、租房給占滿,沈青想過最壞的狀況,還準備到城外的松林寺投宿。

  只是這樣一來,考試當天半夜就得摸黑出門,是辛苦一點,但他們三個身上都有武功,不至於撐不下去。

  哪知道一進城門,兩兄弟帶著她東拐西彎,居然拐到考場附近一幢二進房子,這是絕佳住處啊!更厲害的是,他們才到,下人已經備好熱水熱茶熱飯菜。

  沈青狠狠睡兩天把精神養回來,一大早穿上杜玫的特製夾衣,戴上特製小物,準備應付捜身,沒想他們又東拐西拐,帶她直奔考場後門。

  這場景太熟悉了,多年前她曾經歷過,懷疑目光升起。「金旭大哥,這是……」

  「考官林大人是我家世叔,蒙他照應,我們可以不必搜身、提早進考場,對啦,世叔還給咱們留下好位置,待會兒會有人出來帶咱們進去。」

  「原來兩位哥哥身世不簡單。」

  「哪有什麼簡不簡單,不過是傍著大樹好乘涼,當初家祖救林大人一家性命,兩家人自此相扶相攜,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好處也就到這裡,考得上、考不上,就得看自己的本事了。」

  「自然。」

  「青弟,上回咱們說過,每年大考的策論都會考與時局相關的題目,你猜,今年會考什麼?」

  這是臨陣磨刀,不亮也光?

  沈青看著木儀的緊張神情,笑道:「不知道,不過該模擬的題目咱們都做過幾回了,應該不會超出太多。」

  「我昨兒個聽到一個消息。」金旭道。

  「什麼消息?」

  「齊國已經收歸大穆版圖,稱為齊州,你想考題會不會與治理齊州有關係?」

  齊國已經收歸?那阿宸……要回來了嗎?頂著這麼大的功勞,現在的鎮國公府在百姓眼中,是神一般的存在吧,公主肯定很開心,徐嬌娘必定更得意。

  只是班師回朝後,會有多少官員想把女兒往國公府裡塞,這樣的他……會幸福的吧?

  「青弟,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治理?」木儀的聲音喚回她的注意。

  「籠絡民心為上,先讓齊國百姓不將穆朝官員當猛虎野獸,推行新政,必得利用各種管道,讓百姓明白新政對自己的好處,有好處的事百姓才會配合,當然,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施惠。」

  「施什麼惠?」

  「前年我們聽到消息,齊國為了戰事,稅賦提高將近兩倍,百姓苦不堪言,這是齊王給咱們的大禮,只要發佈減稅消息,百姓必能感受到大穆朝的善意,當然,前提是這個消息必須是正確的,不是空穴來風。」

  金旭忙道:「正確的,十足十的正確。」

  他哪來的篤定?同住在一個村裡,他的消息如此靈通?

  「誰告訴你的?」沈青問。

  木儀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夫人的腦子轉得比風車還快呀,他忙把話咬住,「世叔說的,世叔的外甥跟著七皇子打仗,這兩年立下不少功勞,已經升為百戶。」

  金旭盯著沈青,見她信了,鬆口氣道:「施惠之後呢?」

  「鼓勵兩邊百姓交流、通婚,廣立學堂,讓大齊百姓也能入朝為官,當然收攏前朝官員,可用的給予官位,不可用的給予尊崇,那些人能夠帶動風向,讓百姓跟隨……」

  在小吏過來帶人之前,沈青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

  這是主子爺交代的,得讓夫人先在腦海裡梳理一下考題,免得進場心慌。

  金旭和木儀當了一輩子的隱衛,小時候讀過一點書,之後再喜歡也只能私底下念著,這兩年能跟著夫人進書院,純粹是天上掉餡餅,他們從沒想過能夠因此翻身,成為百姓羨慕的官員,怎知竟是這場交談,真的讓他們順利通過會試。

  他們進考場,易了容的小吏對沈青格外體貼,熱水、熱帕子、炭火,旁人沒有的東西,她這邊全上齊了。

  為防作弊,考場裡統一派飯,要不是看不到隔壁考生吃啥,她會鄭重懷疑,為什麼別人的清粥小菜,到她這裡會變成五星級大餐。

  小吏進進出出、無比殷勤,沈青認真應試,始終沒發現那雙深邃的眼睛,或遠、或近,時刻盯著自己。

  他們沒鬆懈,會試過後,沈青和金旭、木儀和平日一樣,早起晨練,接著念書、寫題、作文章,把過去的考題一次次重複練習。

  沈青讀著家裡送來的書信,忖度片刻,問:「金旭大哥,出門時我家娘子已經可以下地,如今都快三月中了,怎麼還不能提筆寫信?」

  心中一窒,他明知故問:「這信不是青弟妹寫的?」

  「不,是土劭哥的字跡。」

  金旭心苦吶,七爺哪肯讓皇子妃接信寫信,七爺認定皇子妃會變壞都是被夫人給帶的,寄回去的信都讓七爺給讀了、回了,信上頭的意思,自然是七爺的意思。

  「青弟也曉得,土劭性子怪,他對自個兒的病人,管得比牢中犯人還嚴,青弟妹應該是沒事,但是要土劭點頭讓她提筆,肯定還得一段時日。」

  木儀急中生智,主子爺下了死令,萬萬不能教夫人分心家事的。

  沈青點頭,這倒說得過去。

  金旭呵呵笑道:「反正殿試過後不久,咱們就得回溪山村,如果青弟有話想對青弟妹說,到時再講不遲,難道青弟還不放心我家三弟、四弟,他們可不是會監守自盜之人。」

  會監守自盜的另有其人……

  沈青莞爾,拿起書繼續往下讀。

  金旭、木儀悄悄鬆口氣,而坐在窗外那棵大樹上頭的男子也悄悄鬆口氣。

  ◎     ◎

  「考上了!青弟考第一!」東邊剛揭榜,提早半個時辰知道消息的金旭、木儀硬是忍到揭榜後才大喊。

  沈青又感覺怪異了,這麼快就知道成績?又是「世叔」幫的忙?

  她曉得自己考得不差,但是第一?狀元兩個字只是她隨口喊喊的,就算她是學霸,考試也得仗著幾分運氣,真沒想到會考第一呢,難道她真的是文曲星下凡?不行,得寫信給阿玫臭屁臭屁。

  木儀興奮地沖到她跟前。「天助我也,要不是青弟進場前的議論,我肯定考不上會試。」

  是策論的功勞?那就說得通了,若不是事前分析整理,或許會寫不完呢,看來她的運氣不錯。

  今年的貢生取一百二十三名,殿試依名次排序,沈青坐在第一排,拿到考題之後她二話不說,振筆疾書。

  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悄悄看一眼易容成太監的殷宸,搖頭輕歎。

  他那身量,不管站在哪裡都惹眼得很,怎騙得過人?

  阿宸總說沈青精明,可是她直到現在都沒發現阿宸,是真精明還是阿宸老王賣瓜?不過會試的卷子沈青確實寫得很好,一個女人能有這樣的見識,便是男人也及不上,此人才不為朝廷所用,確實浪費了。

  殷宸看著沈青專注的模樣,好像又回到了青山書院,她念起書來……照陸學睿的說法是——身上會發光,閃得人睜不開眼。

  陸學睿私底下曾經問他,「會不會真的有文曲星下凡這玩意兒?」

  每回考了第一,她總要抬下巴,得意洋洋說:「甭懷疑,本人在下我就是學霸。」

  然後陸學睿喊過幾聲臭美後,他們便會一起上飯館慶祝。

  他喜歡她得意的模樣,喜歡看她自信驕傲,喜歡她不可一世,這樣的女人不討喜,可偏偏她就是討了他的喜。

  他想和她一生一世,想他們的人生相交迭,沒有縫隙。

  那年出征,他就知道她會跑,命金木火土和水月明裡暗地守住她。

  眼看半年沒動靜,穆穎辛道:「我說啊,你太擔心了,女人一旦成親,就自動往自己身上套伽鎖,別說想逃逃不掉,就是你求她逃,她也不幹。」

  穆穎辛不瞭解青青,但他瞭解,他知道青青做出決定就不會輕易放棄。

  她守諾,她為爹爹和兄長寫完一整套的《殷家軍》,她在皇帝眼皮底下護住鎮國公府,她完成對自己的承諾後離開。

  原本,他是她的「值得」,值得她放棄願望、夢想,將就在他身旁,一旦他不值得了,她便轉身,重新追尋夢想。

  她沒有生氣,不記恨,她甚至對徐嬌娘的挑釁都沒有做出反擊,她沒讓哭鬧哀傷阻斷前進的腳步,這樣的女人,便是男人也追趕不及。

  他怎麼能夠放手?當然不能!

  這次他會把她握得牢牢的,但是不給伽鎖,助她追夢,他已經訓練好自己的羽翼,他但願與她齊肩,與她共同翱翔碧海藍天。

  ◎     ◎

  她、真、的、考、上、狀、元、了!

  金旭考上二甲二十名,木儀考上二甲三十七名。

  直到現在她仍有如作夢一般,還在雲裡霧裡。

  坐在高大的馬背上,兩旁街道有不少的姑娘對她拋擲手帕和鮮花,無數人的歡呼、無數人的歡欣鼓舞,無數人見證她的成功。

  她是學霸,她念政治系,她幻想過從政當議員、立法委員、市長……一路選上總統,現在她不是總統,但已經感受到當總統的尊榮。

  她很高興,不斷朝百姓揮手,這是她人生最光榮的一刻,她終於可以向爹爹證明,即使是女孩,一樣能夠光宗耀祖。

  「百味樓」上,一個臨窗廂房裡,沈老夫人與沈節安靜對坐。

  殷宸知會過他們未來沈青與邵青的身世說法,日後將會有不少人追問到他們頭上,且沈青的女兒身也在皇帝跟前過了明面。

  「身為女子不遵婦德,都是邵家老太婆把她給教壞。」沈老夫人氣憤難平。

  沈節淡淡一笑。「母親真這麼認為?」

  「不然呢?哪家閨女像她這樣拋頭露面,無德無操守,若她還沒出嫁,我非要把她的頭髮剃掉,讓她當姑子,好好反省己過。」

  「母親可知,青青為何有此番作為?」

  「你還要偏袒她,還要幫她找理由?別忘記,你已經為那個孽女,害得柳氏……」

  沈節截下母親。「不是找理由,是青青出嫁前親口告訴我的,那時她已經以邵青之名考上秀才、舉子,她這麼做,是想向我們證明,不是只有兒子能夠為沈家光耀門楣。

  「我沒偏袒青青,倒是母親非常偏袒柳氏,青青從沒逼柳氏下毒害人,怎能把罪過歸到青青身上,何況柳氏敢對蕙娘母女動手,母親怎麼確定她不會對您動手?

  「我知道娘心裡想著,秦氏已經懷上孩子,便想借機讓柳氏回來,可母親曉不曉得早先您為兒子挑選妻室的消息傳出去時,柳氏暗中收買下人要毒害於您,若不是兒子及時發現,現在您如何能坐在這裡看沈家子孫的風光?」

  沈老夫人胸口微窒,柳氏竟然……「你有證據?」

  「兒子從不信口雌黃,回去,兒子會把證據送到母親面前。」

  樓下一陣鞭炮聲響起,沈老夫人低頭,看著意氣風發的孫女,手指微顫。

  這天回去,沈老夫人沒多說什麼,但養在莊子上,日日承受痛苦,模樣卻越發豐腴肥嫩的柳氏在幾天後死了。

  沈節不曉得自己戳破柳氏陰謀,反而助柳氏解脫痛苦。

  ◎     ◎

  馬背上,沈青臉上笑意不減,心裡卻盤算著得儘快回去將杜玫接到京城,身為狀元,必定要入翰林院,只是得想個辦法讓杜玫即使在京中也能行動自如,過得自在。

  一匹高大的黑馬從後頭跟上,直到與狀元並騎。

  百姓瞠目一看,發現那竟是剛為穆朝立下大功的鎮國公殷宸,他怎麼會在這裡?他與新科狀元有什麼關係?

  好奇在百姓臉上現形,不過無妨,很快他們就知道「邵青」是他妻舅這件事。

  沈青臉上寫的不是好奇而是震驚,她預估過很多狀況,卻沒想過他會與自己並肩而騎。

  繃著臉,她一語不發,而嚴肅的鎮國公卻一反常態地笑眼瞇瞇,對每個人都和藹可親。

  「相信我,我不曾背叛過你。」

  他上來就這一句,讓她怔住,不知該怎麼回應。

  「我沒有和徐嬌娘洞房。」他又道。

  胡扯,徐嬌娘那一臉春色喜意,掩也掩不住,當她是瞎的嗎?

  他自顧自往下說,「她婚前失貞,與表哥曾雄有了首尾,新婚後我抓來曾雄,為他易容,讓兩人共度春宵,曾雄表現良好。」

  「所以你從頭到尾都不曾碰她?」

  她終於肯說話?很好!殷宸不陰沉了,笑得無比張揚。「對,她的孩子不是我的,與她有夫妻之實的也不是我,我從來就不打算與她過日子。先帝有他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

  「為什麼……」

  「不給你一點暗示?整座府裡能夠信任的,除金木水火土,只有靜嫻姑姑,先帝多疑,如果你不傷心、不吵鬧,如果我們過度和諧,都會引起先帝的懷疑。」

  「金木水火土……你的意思,金旭他們……」

  「對,他們是我的人,加上水月,湊成五行。」

  「既然早知道我在哪裡,你……」

  他轉頭,認真望著她。「我傷了你,不知道該如何彌補,只能助你一把,你想自由,我便給你自由,你想追求夢想,我便助你追求,你不想跟在我後,我便與你並肩,瞧,你做到了。」

  說不出的五味雜陳,她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竟是她錯了?從頭錯到尾。

  「皇帝知道你是女子,卻不想放棄你的才能,他想重用你,只不過即使是皇帝也沒本事扭轉世間規矩,所以辛苦了,以後在外行走,你還是扮成男子吧。」

  金木水火土多年來的悉心照料,他放她自由,卻仍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時刻保護,他連皇帝那邊都疏通了……他還在暗中為她做過多少事?

  她沒問,他卻明白她想問什麼。

  一哂,他輕鬆回答,「周林、陳大富和王縣官,那些為難過你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書院裡給你使過絆子的,一個都別想考過鄉試、會試,而待你好、助過你的,他們福從天降,這個年過得無比幸運。

  「表嫂和壯壯他們有穆七接手,你大可以放心,那幫土匪竟敢覬覦表嫂的美色,我把他們留給穆七了,我保證他們的下場只能用淒慘無比來形容,那個大嘴巴張嫂子……」

  他一件件說、一個個提,他對她過去的兩年瞭若指掌。

  他不是很辛苦嗎?不是忙著打仗嗎?為什麼……

  她的「為什麼」沒有機會出口,因為他搶先回答。「因為你始終在我心上,不曾離去。」

  她……何德何能啊?讓他事事為她著想、為她安排、為她善後,罪惡感現形,她覺得自己糟糕無比。

  他喜歡她的自信,不愛她的罪惡感,於是他轉開話題。「先帝駕崩後,母親將府裡下人全數遣出門,一個不留,再尋的新人皆能聽令于母親。母親刻意放鬆對徐嬌娘管束,她想出門便出門,夜裡不回來也無妨,之後徐澈獲罪,《殷家軍》上架,徐嬌娘心慌,只能找上曾雄訴衷腸,兩人一來一往,再加上閨中寂寞,舊情複燃,一發不可收拾。

  「靜嫻姑姑帶人打上門,事情鬧大,給了休書,讓他們把兒子領走,現在的鎮國公府很安靜舒服,母親已經做好所有準備,等著接你回來,狀元遊街後,我們一起回家,好嗎?」

  能說不好嗎?他為她做了那麼多、那麼多,婆婆待她那麼好、那麼好,她怎能一心想著自己的夢想,她不該自私的。

  用力咬唇,她啞聲道:「對不起,我錯了。」

  何等驕傲的沈青,從不肯認錯的沈青竟然認錯了,真不容易啊。

  但他拒絕她認錯。

  殷宸說:「你是我的妻子,你有過,我來擔,你有錯,我來償,你放大膽量,盡力翱翔,做錯了沒關係,尾巴我來收拾!」

  多霸氣又多甜蜜的話,沈青笑了,滿滿的幸福洋溢。嶽靈珊啊,就該待在令狐沖身旁,才有資格驕縱任性……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21 AM

尾聲  幸福一輩子

  老天眷顧,沈青生兩胎就得了四個兒子,三個姓殷、一個姓邵,現在肚子裡頭又懷上了。

  因此「邵青」得告假養病,「沈青」卻得時常進宮與皇帝論政,若不是每回都有殷宸陪著,肯定會有「皇帝看上臣妻」的八卦消息傳出來。

  孩子一個個蹦出來,鎮國公府出現過去的繁榮熱鬧,玉華長公主心情開朗,好久不練的武功重拾起來,這下子不只身子骨好了,人看起來年輕,連性子也變得活潑。

  每天早上,玉華長公主帶著兩個大的學字,靜嫻姑姑給兩個小的說書,還陪他們玩大半個時辰,下午便讓師父帶他們習武,孩子的笑聲充斥著整座鎮國公府。

  吃過飯、牽著孩子們消食後,奶娘把小少爺們帶回屋裡小睡片刻,婆媳倆和靜嫻姑姑累得歪在軟榻上,有一句沒一句閒聊。

  「娘,這一胎不會又是雙胞胎吧?」沈青憂心忡忡。

  聽沈青這麼說,玉華長公主道:「有什麼關係,咱們鎮國公府養得起。」

  「可我肚皮累啊。」

  玉華長公主逗她,「這倒是大實話,當年我懷五胎,可累慘了,要不……給阿宸納個妄,你休息休息。」

  「娘這話不地道。」

  「嫌棄我不地道?怎不嫌棄夫妻倆像牛皮糖,黏呼呼的,從早到晚都掛在一起,肚皮想要沒個動靜也難。」

  靜嫻姑姑看婆媳倆鬥嘴,笑著插話。「誰讓咱們國公爺能幹,誰家男人有本事讓妻子胎胎懷倆。」

  沈青皺皺鼻子,「偏心,怎麼說阿宸能幹,不說我肚皮有容乃大。」

  她一說,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全笑成一團。

  「等這胎生下,皇帝那裡告個假,讓阿宸帶你去齊州走走吧,阿玫不是想你想得緊?」

  當年打仗,穆穎辛在外征戰,新帝登基後沒給他封號。

  直到滅了齊國,夾著大功勞,皇帝封他為齊王,以齊州作為封地,這些年,兩夫妻把齊地經營得穩穩當當,讓皇帝那張龍椅越坐越安穩。

  「可皇帝那裡……」

  「後悔了吧,受皇帝看重,不是啥好事。」

  「娘不愛我當官?」

  「娘呢,心小,有舒心日子過就不想爭鬥,有男人靠就不想奮鬥,只想舒舒服服地玩小孩,把孩子一個個平安帶大。」

  「那好,咱們分工合作,我來爭鬥、奮鬥,娘負責給我帶小孩。」

  「又打團體戰?」

  「不行嗎?」

  「行,我敢說不行,阿宸就敢哭給我聽,我那兒子啊,有了媳婦就不要娘,一顆心全偏到媳婦身上去啦。」玉華長公主佯歎。

  「看見囉,這就是媳婦的本事啊。」

  這話又哄得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捧腹不已。

  站在門外,殷宸靜靜地看著這幕,心中喜悅又溫暖……這是他記憶中的家,是他最美好的光陰。

  這些年來,青青的存在讓他剛硬的五官變得柔軟,他越發愛笑愛說話,也越發快樂了。

  玉華長公主目光轉過,看見門口的兒子。

  她始終覺得對不住阿宸,她的不甘願帶給兒子沉重負擔,讓他經常在惡夢中驚醒,小時候愛鬧愛折騰的阿宸被她壓迫得忘記自己,他日夜惦記著復仇,他被責任壓得喘不過氣,他再苦再累也得逼自己挺直背脊。

  兒子的苦,她全看在眼裡。

  幸好老天為他送來一個青青,送來他曾經失去的幸福。

  微微一笑,玉華長公主道:「還看、還看,眼珠子都快掉下來啦。這個壞媳婦,也不知道給我兒子下什麼蠱,讓他眼裡誰都看不見,只看得見你。」

  沈青下巴一抬,臭屁。「都說了我是天才啊,誰讓你們不信的,我的本事啊,可大著呢!」

  玉華長公主一臉的受不了,揮揮手,道:「快把你媳婦帶走,你娘快吐啦。」

  殷宸向母親請安後,扶著沈青離開。

  殷宸環著她的腰,柔聲道:「皇上放行了,等你這胎生下,身子調養好,我們就去齊州。」

  「皇上有那麼好說話?上次我說到嘴皮子都破了也不肯理我。」

  「你太好說話。」

  「我這種人還好說話,講講,你怎麼說通皇上的?」

  「我說,再不放行,我們夫妻就雙雙退隱致仕。」

  「你行啊,連皇帝都敢威脅。」她比大拇指按一百個贊。

  殷宸微笑,這算什麼,只要是她想要的,就算殺人放火,他都會辦到。

  「不過我答應皇上,要把沿途的山水風光、百姓風俗、地方吏治寫下來,寄回京裡。」

  「還是得工作,有月俸嗎?」

  「有。」

  「好啊,勉強不吃虧,做了!」就當出差囉。

  「師父很想你。」

  「哼哼,師父?那個沒責任感的傢伙,他是想我還是想我的燒雞?」

  「師父娶妻了。」

  殷宸拋出震撼彈,沈青嚇得一個沒站穩,差點兒摔倒,幸好他及時扶住。

  「不會吧?師父他都……」鐵樹開花,不對,是老竹開花,那是壽將盡的表徵啊,不會吧,她家師父將不久人世?當徒弟的非得去見他最後一面不成。「是哪家的小姑娘,對方想要遺產嗎?」

  「不是小姑娘,是老太太,是師父思慕多年的情人。」

  「蔣欣?」天啊天啊,可以寫一部文藝愛情小說了。

  「對。」

  倒抽氣,她急了,輕拍肚皮,說:「兒子啊、女兒啊,求求你們快點出來,娘有要緊事要辦啊!」

  噗哧,殷宸大笑。她怎麼每胎都跟孩子做這種商量?

  環著她,他親親她的額頭、她的臉頰,輕輕對她說:「不必急、不必趕,我們會有長長的一輩子,慢慢做,終歸做得完。」

  一輩子……

  沈青笑了,對啊,他的一輩子加上她的一輩子,他們的一輩子會很長、很甜、很幸福……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5-19 12:22 AM

【後記】專一的愛情  千尋

  我承認,這本書寫到一半時,我變心了。

  所以打開新檔案寫下杜玫的故事,因為不懂愛情的穆七,和為愛情忍耐一輩子,卻恍然大悟、發現自己的丈夫根本無心無愛的杜玫,他們在我心底不斷碰撞出火花,逼得我低頭,所以……這本書拖得有點久。

  這是很糟糕的部分,我總是期待男女主角專情,但我對他們卻不太專情。

  其實「對愛情專心」這件事情,是每個年輕男女都深刻盼望的,問題是就算一夫一妻成了制度,就算時空背景提供了男女熱戀、確定彼此的機會,但專情仍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有人說,時間會變、行為會變,感情自然也會改變。

  有人說,婚姻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制度,一夫一妻是種無聊的限制。

  甚至有人說,一對一根本就是在壓縮人性。

  這樣的話聽多了,到最後「專一」好像變成某種不該存在的苛求。但儘管如此,世間男女依然渴盼著。

  沈青便是這般苛求著專一,即使父親納妾情非得已,她也無法原諒,她傷害最疼愛自己的父親同時也自傷,她不快樂,她積極追求成就,她想證明些什麼,卻忘記幸福也是種重要追求。

  我花很多的時間來鋪陳殷宸和沈青的感情,要讓對男人死心的女子再度重拾信心並不容易,我最喜歡的部分是幾個少年在吵吵鬧鬧間濃厚了感情的那段,我喜歡這樣的純粹與乾淨。

  希望大家不要嫌我太囉唆。

  嚴格來說,這是篇甜寵文,一個在前世終身未娶,卻為一顆雞蛋、一顆鴨蛋在掌心的溫暖,記取兩世的殷宸,在遇見沈青那刻,用自己寬大的掌心包裹那雙握住斧頭的小手。

  這一包覆,便是一生一世。

  我想,這樣的幸運是所有女子的盼望,只是與專一一樣,可遇不可求。

  不過也因為沒那麼容易,才會特別讓人著迷,在新的年度,我祝大家都能得到這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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