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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座墊 [打印本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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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ukr    時間: 2019-4-20 12:07 AM     標題: 座墊



對騎機車的人來說，機車座墊破了，是一件很困擾的事情。

這件事情看起來很小，但他對機車騎士的影響很大。座墊只要裂了一道縫，接下來就會越裂越長，這是必然的。台灣多雨，隨便下一場雨，就能讓雨水從座墊的裂縫滲進去，迅速將裡面的海綿浸濕。這一濕，至少就是一個禮拜，跨上車子一坐，褲底就得濕透。

在生活瑣事上，我一直是一個粗魯又缺耐心的人，總覺得「座墊裂開」這種事情瑣碎到實在不願去經心，但等我褲底一片濕透去上課的時候，那種尷尬和難受，就逼得我完全不能不經心了。

遇到這種情況，當然要換座墊。可是換隨便換一個座墊，大概一千兩百塊跑不掉，這一想就肉痛，實在捨不得。像我這麼窮酸的人，怎麼樣也下不了決心去買。於是乎權宜之計，只好拿雨衣墊在座墊上。

這麼一來，每天上下班，都多了一個動作，要拿雨衣墊上、卸下，墊上、卸下，多此一舉，看起來非常蠢，總覺得自己狼狽，卻又無可奈何。

有一次我在樓下遇到一個年輕的鄰居，他一看到我鋪座墊的窘態，就笑了。他說，XX路和基隆路口有一家店，專門幫人家換座墊，可以只換皮，至少省一半的價錢。

我聽了覺得狐疑，哪有這種店？我的生活圈子很小，也很少到那一帶去活動，我是一個慣性很強而決心很小的人，總是提不起勁離開熟悉的生活圈，聽聽就過去了，做不了改變。於是，繼續過著每天「墊雨衣」的生活。

「墊雨衣」是省錢而麻煩的方式，對我這種怕麻煩的人來說，總會有懶和忘的時候，一跨上去，屁股濕了一片才想起來，那時狼狽萬狀，就得歪著屁股，一路騎回家。那個樣子，實在可笑極了。

在連續幾次忘了「墊雨衣」之後，褲子不斷濕透的狼狽，終於讓我下定了決心。

我騎車前往基隆路那一帶找找看，發現非常好找，騎到那個路口，就能看見「座墊」兩個字的小招牌。

那是一家完全都不起眼的小店，店裡滿牆都掛著座墊，滿地都是材料，非常狹窄而擁擠。我把車停在門口，牽著車站在那兒，卻有點侷促不安，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老闆娘出來了，我嚇了一跳。是一個比我年輕的女生。我愣了一下，直覺反應是：難道是她親自換？

她當然也不是小妹妹，但讓一個比我還小的女生來幫我換座墊，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我嘴巴稱自己老，但心裡自以為年輕，只要比我年輕的，當然都是年輕妹妹。年輕妹妹不是應該天天打扮，出去逛街看電影什麼的嗎？怎麼會自己站店門口做那些粗活？

我正囁嚅著、猶豫著要說什麼時，老闆娘看了車子一眼，說了兩個價格：四百和五百。五百有止滑功能，問我要哪一個。

我幾乎沒有想，就做了決定，「五百。」

因為，和一千二相比，五百塊實在已經便宜到了極致，價錢再降低下去，我都覺得有罪惡感。

她讓我把座墊鎖打開，在螺絲釘上噴了潤滑油，等了一會兒，拿起沉重的電動旋轉器，就開始拆螺絲。

讓一個年輕妹妹幫我修理機車零件，這是我前所未有的經驗。我深藏心底的大男人傾向，讓我站在那裏，一直有些手足無措。

她拿著巨大的螺絲旋轉電鑽，「滋滋滋」地拆了幾次，卻一直失敗。

我的機車太舊，鎖在車臺上的螺絲早已長滿鐵鏽，無論如何拆不下來。

於是她換了法子，從另外一個連結座墊和車臺的樞紐下手，旋開樞紐的長螺絲，把整個座墊拆下來，從牆上摘了另外一片，直接放上去，鎖上。

前後不到二十分鐘，她換好了，拿了錢走進店裡，又忙她的事情去了。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抬過頭，沒有正眼瞧過我一眼。

這家店實在太神秘了。不招呼、不應酬，不言不語不看人，親自拿電鑽換座墊的老闆娘，而且，價格低廉。

我還沒有從手足無措的情緒裡回神，已經為車子的新模樣感到驚嘆。

座墊換新，整部車就新了一大半，我覺得那像個神奇的魔術，而且還用了不到一半的價錢。那種感覺，讓我興奮得有些不真實。更不真實的是，那是一個比我年輕的女生幫我換的座墊，這太奇怪了。

此後，每次騎車，我都會有一種感謝的心情，感謝這家神秘的小店。

在這個城市的小角落哩，竟然有這樣的一家店，躬親服勞，用體力活兒在幫我們解決座墊破裂的「小事」，幫我把車子換新裝，幫我們這種出手寒酸的鐵公雞省了一大半的錢。

這個換好的座墊，陪著我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上個月，它又破了。

我初時無法理解，機車座墊為什麼會破？如果說路邊的新車，被心胸狹隘的人充滿嫉妒地劃破，那就算了。我的車都這麼舊了，怎麼會有人去劃破？

後來我聽到一種可靠的說法，是貓。貓爪子喜歡抓，會拿一點東西練練功夫，機車座墊正好拿來練兵，只要撓破一點，就是裂縫，接下來就完了。

於是，我褲底濕透、墊雨衣、歪屁股騎車……種種狼狽，又開始了。

直到今天下班後，我下定了十二萬分的決心，再度前往那一家小店探路。我的心裡有些期待，有些不安，事隔多年，我很怕它不營業了。

騎到路口，店面還在，燈光還是昏暗，牆面好像還是黑壓壓地掛滿了什麼，門口有人拿著掃把在彎腰掃地。

我騎過去，仔細一看，是老闆娘，是那個比我年輕的女生。

我指了指座墊，「多少錢？」。

「看要四百還是五百。五百塊有止滑，就跟你這個一樣。」

「五百。」

事隔這麼久，價格一樣，說的話也一樣，她還是一樣不抬頭，還是一樣自己接活兒。場景和對話都被複製了一次，我心裡有一種重逢的快樂，又有一種調皮的開心，好像走進了時光機，覺得這裡的時間怎麼停住了，每次來都一模一樣。

老闆娘又開始工作了。

還是不招呼、不應酬，還是不言不語不看人的老闆娘，還是親自拿電鑽換座墊，還是價格低廉。喔不，天哪，她噴完潤滑油以後，座墊的螺絲還是一樣鏽蝕嚴重，噴了三四次，一樣打不開。

我很想說：「上次來也是這樣。」可是我不敢開口，因為老闆娘一直不說話，一直專心工作，我很怕唐突了她。

「這裡海綿掉了一塊，要補嗎？要補的話加五十。」她突然說話了。

「海綿？不是整個座墊換嗎？上次是整個座墊換掉。」

「現在沒有這種的了，要重新繃過。」

重新繃過？那就是大工程了。天啊！這工作，她自己弄？

我探頭一看，堆的滿是工具的地上，老闆蹲在那兒忙活。我心裡想，老闆在家，這種事，不會讓她來吧？

但老闆正在專心的丈量、剪裁，頭都沒有抬，顯然，沒打算支援她。她得自己來。

果然，老闆娘沒有開口求援，拿過利剪，「刷」的一下剪開了座墊，開始麻利的拆卸。最麻煩的是咬住座墊邊緣的那些鐵釘，至少好幾十根。她專心致志，不斷使著勁兒，把密密麻麻的鐵釘一根根撬開。仍然不說話，也不抬頭。

我還是侷促不安，站在那兒，不知手腳要往那兒擺。我想，這兩人是不是不大會做生意，怎麼不招呼一下客人呢？拆這個很費工夫，這麼長時間，旁邊有小凳子，怎麼不招呼我坐下呢？

我決定自己來，拿過凳子，「我可以坐嗎？」

老闆娘頭也不抬：「可以呀！」那語氣好像是說，當然可以啊，不然咧？

我突然明白過來，夫妻倆都是老實人，只知道接活，專心把事做好，不懂得應酬招呼、也不會說好聽話。

他們這種活，完全是靠體力付出，利潤不高，好不容易換好一個座墊，人家一用就是很多年，也不可能靠這個賺什麼大錢，就是勉力付出，以此餬口而已。

我父母都是靠體力活吃飯的人，對於這樣的人，我一向有種本能的敬意。

我注意到，老闆年紀不會比我小，他一直蹲在地上，維持一定姿勢非常久，想必非常累。果然，他終於受不了了，扶著腰部起身，用力地伸懶腰。

「做這個很累吧？」我忍不住開始跟老闆搭訕。

「要賺錢啊，怎麼敢喊累？」嘴巴說著不累，但老闆似乎覺得來了談興，話匣子漸漸打開。

原來，老闆是嘉義人，十七歲上來台北謀生，不知做什麼好，剛好親戚有個工廠在做這個座墊，他每天到工廠幫忙，天天就盯著看，看到後來熟了，就開始自己試。他說，做這個沒有師父，就是自己要努力去試，試了不行就再到處問，試到可以為止。到今年，他已經五十四歲了，最大的孩子都二十七歲了，這店，養活了他們一家。

「這種店很少吧？」

「很少，怎麼可以多？一個座墊都要用好幾年呀！哪有那麼多生意？」

旁邊來了另一組客人，一男一女。女客十分活潑健談，跟老闆娘居然也聊起來了。聊得比我們倆男人熱鬧得多。

老闆娘被另一個女客逗出了興致，才開始和她聊天。她開口說話的感覺，比丈夫更樸實、更單純，難怪她不太和客人說話。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注意到老闆娘使勁拆釘子，看她卯起來拔，其實非常費勁，我喉嚨裡轉來轉去的其實是：「怎麼老闆娘也這麼辛苦……」但我當然不敢造次。這話裡有大男人主義的氣味，不能隨便說。

我委婉地把話轉了一下：「你們每天都做到這麼晚，都是用體力，很累吧？」

老闆娘突然發話了：「有錢賺就不累，沒有錢賺，就累了。」

我愣了一下，一時答不上話，緩緩咀嚼這話的味道，突然覺得一陣觸動。

喊累、喊苦，大概是我們這些人的特權。吃飽喝足了，「訴苦」就是我們生活的點綴品，既能發抒情緒，又能增強存在感，還能邀憐憫、乞同情。不來點兒訴苦，簡直顯不出我們生活的重量感。

可對他們來說，那太奢侈了。只要有客人、有生意、有收入，從來不嫌累，所有的累都是應該的，賺錢就應該累。應該高興，不是抱怨。

這樣的生活態度，真是腳踏實地到了極處。

然後，夫妻倆只是工作，不大說什麼別的話。他們的心思，都沒有用在應酬上。

我只花了一點點錢，我的老爺車換新裝，一下又變成了半新的車。

我付了錢，忍不住問老闆娘：「我可以拍一下招牌嗎？放在我臉書上，我朋友不多，但是如果他們有需要，希望他們知道有這個地方可以來。」

「怎麼這麼好？你要幫我們宣傳？那……我便宜你五十塊……。」

「啊？不不不，不用了……這怎麼好意思？不用。」

「要啦要啦！一定要。」

老闆已經完成地板上的丈量和剪裁，正坐店門口的車臺前車東西，此時聽見我們的對話，也轉過頭來，「要啦要啦！就是交朋友啦！謝謝你啦！」

我聽到「交朋友」三個字，遲疑了一下，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再推出那五十塊。好像，我如果推出那塊硬幣，就是不太願意交朋友了。

我不無尷尬地掙扎了一下，收下她找給我的硬幣。

我突然想到，既然是朋友，那麼，「我們一起照張相吧！」

老闆放下手中的活兒，笑逐顏開，帶著老闆娘，和我一起留了這張照片。

謝謝你們，不但幫我的老爺車換成了半新的機車，還給了我一場美好的對話，美好的相遇。在這個城市的角落哩，讓我呼吸著庶民的美好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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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衛求真    時間: 2019-4-20 10:23 PM

有時候'當作探險'試著走出熟習的生活圈子'多少會發現一些不同的事物
   看了全文!約略微有了解!
    走到陌生的圈'誰都有種不習慣'惶恐'緊張!甚只!懷疑!
      人畢竟是~人!無法永遠躲在同個世界裡面~~請偶而(探險)
        學習不同經驗'當然有喜'悲!至少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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