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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惜春愛春 [打印本頁]

作者: yukr    時間: 2019-2-27 07:21 PM     標題: 惜春愛春

本帖最後由 yukr 於 2019-2-27 07:21 PM 編輯

為了準備《牡丹亭》裡面的〈遊園〉,最近看了一些影音資料,發現臺大的王安祈教授有一段訪談,說得挺好。心裡有許多感覺也被召喚了出來,值得一記。

她談到「春香鬧學」之後,發現了家裡面後花園的牡丹亭,於是告訴了小姐,杜麗娘才有機會來到後花園裡,欣賞那一片絕美的春光。

她說,杜麗娘突然發現後園有牡丹亭,這部分看起來有點違背常理,但其實,湯顯祖用的是「非寫實」的寫法,並不是她們家真的大到連哪一塊地方都不知道,他要講的是:「大花園每個人心裡都有,每個人心裡都有情,情根是種在每個人的心底,如果你沒有看到,它就永遠不會被發現。」所以春香是要翹課才會發現大花園,而杜麗娘這下子就開始了她的尋春之旅,就是進入到「遊園驚夢」。

關於「每個人都有後花園」這件事,我覺得王安祈講得非常好。戲劇能夠觸動人,正在於人性的共通性,有共通性才能共鳴。後花園如果只是杜麗娘自己個別具體的經驗,就沒辦法進入那麼多人的內心,就好像王國維說的「自道身世」而已,不會有那麼大的共鳴。

「每個人都有後花園」,其實應該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一種想望,渴望從令人窒息的現實生活裡游離出去,渴望著一個綺麗如幻的幽境,一個在心裡發光的地方。而那裡面藏著故事,藏著可能改變生命的際遇,藏著令人心動神搖的夢想──那就是「後花園」的象徵意涵。

王安祈又說,杜麗娘去遊園之前,非常的興奮,梳妝打扮,在鏡子裡面照見自己美麗的容顏。這並不是杜麗娘到十六歲第一次照鏡子,而是就要去遊園的這一刻,她才從鏡子裡面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是這樣值得珍惜的。所以她去遊春是喜孜孜的,非常興奮,希望能夠和大自然的春景結合為一。可是沒有想到,她來到牡丹亭,推開門花園門首的那一剎那,一眼看到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春花開得燦爛,姹紫嫣紅,可是開在一個斷井頹垣,沒有人珍惜,沒有人整理的一個庭院。

換句話說,她推開花園門首的第一眼,是美麗也是哀愁,是繁華也是寥落,是生也是死。而這種美麗與哀愁,繁華與寥落,生與死,在生命中往往是同時出現,杜麗娘的第一眼感受到生命是這樣的無奈,沒有人能夠真正掌握著自己的青春,沒有人能夠有生命的自主性。

這段話,我覺得她說過頭了。搞文學的人有時難免如此,話一說就變漂亮,一變漂亮就走味。因為文字有自己的魔力,不控制它,就會被它帶走,成為它的奴僕,跟著它去構建一種屬於它自己的節奏韻律和規則,但事實上,若不能自我覺察,可能無形中就離開了原來我們想要講明白的東西。

「繁華與寥落,生與死往往同時出現」,這根本就是一個生命哲學的命題,是對人間萬象的總結。可杜麗娘才剛剛要尋春、探春,什麼都還沒瞧見,「第一眼感受到生命是這樣的無奈」,她一個十六歲的姑娘是在老氣橫秋什麼?她自己的生命都還懵懵懂懂,要去哪裡通觀各種生命現象,歸納出人間共相的無奈?這都扯遠了。

尤其是「沒有人能夠真正掌握著自己的青春,沒有人能夠有生命的自主性。」什麼?沒有人?十六歲的杜麗娘上哪兒找這麼多的「取樣」?曲文裡的意思,根本就不是什麼「沒有人如何」,這都是中文系的多愁善感,知識份子的老氣橫秋,杜麗娘哪裡去管你有沒有人如何?她能感受得到的只有自己的無奈,不是什麼天下人的無奈。

戲劇當然要通向共相,但首先必須從個別的具體感受出發;說理當然沒有問題,但首先要從真實感受中出發。否則,就是空發議論了。杜麗娘遊園,心裡頭千回百轉,她先要弄一弄她自己的寂寥冷落,面對一下自己蕩漾的春心,和青春虛度的焦慮,她自己都還沒把這一團亂的東西理清楚,哪裡去管隔壁閒事,管你什麼天下有沒有人能夠自主?她自己現在是自主不了,她又從何得知別人能不能自主?再退一步說,要是真的「沒有人能自主」,那這個戲到後來,他們倆又如何能衝破禮教,搞出個大團圓的結局?

不過王教授後面說得對:「本來她是來遊春、尋春,結果心情變得非常複雜,變成了惜春與傷春。」她說:「因為惜春傷春,感嘆青春生命沒有人珍惜,所以反激回來,就是希望生命能夠自主,極度渴望青春能夠掌握,所以下面一個戲劇行動就是思春,也就是遊園。」

我覺得,這一段確實既有「遊春、尋春」,也有「惜春、傷春」,但單純理解為「轉折的心境」,似乎有點把它簡單化了,那情感是半吞半吐,欲放還收,並沒有那麼分明。她把「遊園」的理由說成是「極度渴望青春能夠掌握」,可能也把女主角過度理性化了。

遊園過程裡,女主角的心境是「既賞又悲,既悲還賞」,賞盡春景,而悲從中來,終於罷遊而歸,這些全是感性的心理活動。這裡沒有也不可能上升到「生命自主」那樣層次的自覺,這種講法都未免太學究氣了。事實上,那是對青春的歌詠,也是對青春的悲嘆,歌詠的是他的美,悲嘆的是「三春好處無人見」,景愈麗而情愈悲,越是愛美,對於美的「被辜負」就越是哀傷,不管對這大好春光是憐惜還是傷悲,總歸是一種複雜的情緒,不是理性的反思。

什麼情緒?在賞春的過程裡,她是既又歡喜,又悲傷。她不是「觀之不足」嗎?那是眷戀;但是她又看到這景致「付與斷井頹垣」,那又是虛度。這種情感非常矛盾,妳明明就是在尋春遊春賞春,快活得很,妳哪有什麼虛度?而姹紫嫣紅開遍,也都被妳和春香瞧見了,又哪有什麼辜負?顯然,我們不能只看她和春光的關係,既已遊園,那春光並沒有被耽誤和辜負,真正被耽誤,被辜負的,是女主角的青春。

也就是說,她唱春光,是在唱自己的青春。她傷春惜春,傷惜的是自己的青春和美貌,都被關進了父權封建社會的工具箱,還沒盛放,就被作廢了。她的心理,其實並沒有條件可以上升到自主啦、掌握啦,這種高度理性自覺的程度。但她渴望被看見、被珍惜、被憐愛,就像「惜花疼煞小金鈴」,花兒有幸,寧王惜之如此,可是我咧?我那「沉魚落雁鳥驚喧」的美好容貌和青春,老爺奶奶也是再不提起的,為啥?因為這超過了「工具箱」的任務。咱們用杜寶的身分想像一下:「女兒,你沒聽過『女衍色則情放』嗎?你天天覺得自己羞花閉月花愁顫想幹嘛?想要玷辱我杜家的門風嗎?」

所以「遊園」這一段裡面,杜麗娘的自覺是對青春的自覺,對生命的自覺,就是覺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青春,是這樣的珍貴,不應該在閨閣裡被長年束縛,永晝無盡地被冷落忽略或壓抑。所以她渴望的,絕不只是享受那樣爛漫的春光,更渴望的是:遇到這「良辰美景」的時候,不是無可奈何的「奈何天」,不是像白居易那樣的「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而能有一樁沁人心脾的「賞心樂事」──譬如,有心上人攜手共遊,有那麼一個人,真的與自己會心相契,能明白她心裡面的那一片深幽絕美的情感世界,和她能互相愛重──那可能是每一個人內心深處都有的渴求。

整體來說,王教授講得最好的,應該是最後一段。她說,杜麗娘遊完花園回來以後做夢,因思春入夢,然後在夢中就夢到了我們的主角柳夢梅。可是她認識杜麗娘嗎?不認識。他們兩個人互不認識,甚至杜麗娘根本不知道人世間有柳夢梅這樣的人存在,而柳夢梅也不知道人間有杜麗娘的存在,所以他們的愛情,不是像西廂記裡張生見到崔鶯鶯那樣:一見鍾情。牡丹亭的愛情是非寫實的,他要講的是情愛,是每個人的本能。

她引用了湯顯祖說的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道從哪裡來,不是有特定對象,可是一起就一往而深,深到什麼地步?深到「生而可以死,死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如果覺得情不能突破生死,就不是至情,所以湯顯祖使用這樣的脈絡,來寫牡丹亭的還魂。

這個部分,確實觸動了我的衷腸。最重要的是這個點:沒有特定對象。換句話說,在那個人出現之前,我們心裡已經有了這個東西。

這說明,所謂的情感,不是附著在那個對象上的,而是從生命裡面自己出來的,這有什麼差別?有。若附著在對象上,對象一死,或者一變心,這情就沒了。若是從生命裡面自己出來的,那就是只要那個靈覺不昧的我還在,感情就在,那就等於是永恆了。

事實上,我們也可能愛不對人,愛不對人,這個愛就貶值了嗎?我們愛上的可能是一個混蛋豬頭,那這樣我們的愛不是很可笑嗎?不可笑,愛如靈犀初通,春花初放,在它萌牙、抽條、展瓣的時候,那就是天地間無可取代的絕美,在它沒有混入任何現實的計較成分時,它就是一百分,和對象如何根本就沒有關係。

我印象最深的是《倚天屠龍記》。金庸寫張無忌見到朱九真,一聽到朱九真嬌媚的聲音,心就跳到了嗓子眼,掌心全是汗,神搖意奪、魂不守舍,自朱九真一進廳,眼光沒再有一瞬之間離開過她臉,如痴如呆,感覺喜樂無窮。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只求每日能瞧她幾眼,便已心滿意足。

金庸寫張無忌多年前對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頭兒指一指,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毫無猶豫,但今日重見,不知如何,她對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金庸這樣說:「不知世間少年男子,大都有過如此糊裡糊塗的一段初戀,當時為了一個姑娘廢寢忘食,生死以之,可是這段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後頭腦清醒,對自己舊日的沉迷,往往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這是一個成熟有閱歷的男人說的話,我們應該都可以理解。熟讀《倚天屠龍記》的人都知道,朱九真是一個爛到爆炸的臭娘們,張無忌這樣的愛戀,看起來簡直白癡透了,對吧?

但不是的。朱九真無論再怎麼糟糕,都和張無忌的愛沒有關係。張無忌的愛,純淨絕美,一點也不會因為朱九真的糟糕而貶值,那是從他生命裡流出來的,乾淨得像透明的露水,天地間最美的東西也不過如此了,你說他蠢?對,就是因為他蠢,或者說是因為純粹,所以那戀愛才美得這麼乾淨。

金庸不見得不知道這個,他寫郭襄的時候就寫到了。黃蓉藉穆念慈誤用真情、下場悽慘來規勸女兒,一語雙關,自是勸郭襄不可用錯情,不可以愛上楊過。可是,郭襄的回覆卻是:「媽,她是沒有法子啊。她既歡喜了楊叔叔,楊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歡喜到底。」

這真是鍾靈毓秀、明晰透亮的女孩子,一下就說到重點,妳黃蓉再聰明、再算計,妳能計算這最乾淨、最純粹,完全不與現實利害掛搭的真情嗎?妳算不了,也控制不了。春天到了,天地之心要讓花朵開放,妳能教她不開嗎?

既是生命裡流出來的,那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了。不過,這篇文章只是針對遊園這一段所做的補充,如果要像湯顯祖說的,「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復生」,能夠突破生死的至情,那就不只是春花初放了,那是松柏長青。

以前人說「少年色嫩不堅牢」,青春易逝,初心易失,那點絕美的東西,其實,若不留住它,很快就會被各種情感污染、變造乃至徹底摧毀。不被摧毀的真情是什麼?這不敢說,但以前私下跟書院的老師聊天,曾經聽他說過什麼叫真情,或許可以拿來當作這篇文章的結尾。

他說,順治避位出家,是真的。他到五臺山上看過,那裡面的蛛絲馬跡,他能瞧得出。一個男人的情感,得乾淨到什麼地步,才能像順治這樣的地步?那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了。

也許,真正惜春愛春的人,一輩子都活在春天裡,從來不失去、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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