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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7 04:41 PM     標題: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12-24 11:15 AM 編輯

【書名】:山河枕(長嫂為妻)

【作者】:墨書白

【內容簡介】:

  【衛韞版】

  衛韞十四歲那年,滿門男丁戰死沙場,家破人亡,

  那時只有母親和他那位新嫂陪著他撐著衛家

  母親說,新嫂子不容易,剛拜堂就沒了丈夫,等日後他發達了,務必要為嫂子尋一門好的親事。

  那時候他說,好。

  衛韞二十歲那年,

  禮部尚書顧楚生上門給楚瑜提親,

  衛韞提著刀上了顧家大門,

  他說,進了我衛家的門,這一生都得是我衛家的人。

  顧楚生嘲諷出聲,你哥都死了,她是誰的人?

  衛韞捏緊了刀,一字一句答,我衛韞的人。

  【楚瑜版】

  楚瑜上輩子為了顧楚生,

  逃了御賜的婚,走了千里的路,

  最後卻仍舊落了個病死他鄉的下場。

  重生到十五歲,楚瑜正在逃婚的路上,她毅然回頭,嫁進了衛家大門。

  她知道衛家會滿門戰死,只留下一個十四歲的衛韞,獨撐高門。

  她也知道衛韞會撐起衛家,成為未來權傾朝野、說一不二的鎮北王。

  所以她想,

  陪著衛韞走過這段最艱難的時光,

  然後成為衛家說一不二的大夫人。

  卻不曾想,最後,她真的成為了衛家說一不二的「大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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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7 04:4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12-8 01:00 AM 編輯

第一章

  九月秋雨微寒,庭院內傳來雨聲淅淅瀝瀝,混雜著誦佛之聲落入耳中,讓楚瑜神智有些恍惚,昏昏欲睡。

  她身上帶著涼意,膝下有如針刺一般疼,似乎是跪了許久。外面是熟悉又遙遠的吵鬧聲。

  「她馬上要出嫁了,這樣跪著,跪壞了怎麼辦?!」

  「我聽不得你說這些道理不道理,我就且問她如今半步邁出將軍府未曾?!既然沒有,有什麼好罰?!」

  「如今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你們到底是要如何?」女人聲音裡帶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這才肯作罷嗎?!」

  是誰?

  楚瑜思緒有些渙散,她抬起頭來,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觀音菩薩,香火繚繞而上,讓菩薩面目有了那麼幾分模糊。

  這尊玉雕菩薩像讓楚瑜心裡有些詫異,因為這尊菩薩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時,就隨著作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已近十年。

  若說玉雕菩薩像讓她吃驚,那神智逐漸回歸後,聽見外面那聲音,楚瑜就更覺得詫異了。

  那聲音,分明是她那四年前過世的母親的!

  這是哪裡?

  她心中驚詫,逐漸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後一刻。

  那應該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裡,周邊是劣質的炭爐燃燒後產生的黑煙。

  有人捲簾進來,帶著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她身著水藍色蜀錦裁製的長裙,外籠羽鶴大氅,圓潤的珍珠耳墜垂在她耳側,隨著她的動作輕輕起伏。她已經年近三十,卻仍舊帶著少女獨有的那份天真明媚,與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與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後同時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還容貌如初,她卻已似暮年滄桑。她的雙手粗糙滿是傷痕,面上因長期憂愁細紋橫生,一雙眼全是死寂絕望,分毫不見當年將軍府大小姐那份颯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來,恭恭敬敬給她行禮,一如在將軍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沒有力氣,她遲鈍將目光挪向那女子身邊的孩子,靜靜看著他。

  那孩子看見楚瑜,沒有分毫親近,反而退了一步,頗有些害怕的模樣。

  楚瑜呼吸遲了些,那女子察覺她情緒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顏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來,恭恭敬敬叫了聲,大夫人。

  楚瑜瞳孔驟然急縮。

  大夫人?什麼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親!分明她才是將他十月懷胎生下來那個人!

  「楚錦……」楚瑜顫抖著聲,她本想脫口罵出,然而觸及自己妹子那從容的模樣,她驟然發現。

  謾駡並沒有作用。

  此時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劍,心中的劍,她想要這個孩子喚一聲母親,需得面前這個妹妹許肯。

  她懇求看著楚錦,楚錦明瞭她的意思,卻是笑了笑,假裝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溫柔道:「楚生一會兒就來,姐姐不必掛念。」

  楚瑜知曉楚錦是不會讓她聽到顧顏青那聲母親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著她。

  楚錦靜靜打量著她,許久後,緩緩笑了。

  她揮了揮手,讓人將顧顏青送了下去,隨後低頭瞧著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說不出話,楚錦說的是實話。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敗了,她多次和顧楚生請求,想回到華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親——這輩子,唯一對她好的男人。

  然而顧楚生均將她的要求駁回,如今她不久於人世,顧楚生終於回到乾陽來,說帶她回華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註定要死在這異鄉。

  楚錦瞧著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嗎?」

  她平淡開口,楚瑜用眼神盯著她,給予了回復。

  怎麼會不恨?

  她本天之驕子,卻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麼不恨?

  「可是,你憑什麼恨呢?」楚錦溫和出聲:「我有何處對不起你嗎,姐姐?」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楚錦抬起手,如同年少時一般,溫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條路,都是姐姐選的。阿錦從來聽姐姐的話,不是嗎?」

  「是姐姐要私奔嫁給顧楚生,阿錦幫了姐姐。」

  「是姐姐要為顧楚生掙軍功上戰場敗了身子,與他人無干。」

  「是姐姐一廂情願要嫁給顧楚生,沒人逼姐姐,不是嗎?」

  是啊,是她要嫁給顧楚生。

  當年顧楚生是和楚錦定的娃娃親,可她卻喜歡上了顧楚生。那時候顧家蒙難,顧楚生受牽連被貶至邊境,楚錦來朝她哭訴怕去邊境吃苦,她見妹妹對顧楚生無意,於是要求自己嫁給顧楚生,楚錦代替她,嫁給鎮國侯府的世子衛珺。

  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用一門頂好的親事換一個誰見著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愛她的父親自然不會允許,而顧楚生本也對她無意,也沒答應。

  沒有人支持她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盡辦法跟著顧楚生去的乾陽,是顧楚生被她這份情誼感動,感恩於她危難時不離不棄,所以才娶了她。

  顧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著顧楚生在邊境,度過了最艱難的六年,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華京,一路官至內閣首輔。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話。

  可問題就在於,顧楚生心裡始終記掛著楚錦,而楚錦代替她嫁過去的鎮國侯府在她剛嫁過去時就滿門戰死沙場,只剩下一個十四歲的衛韞獨撐高門,那時候楚錦不願為了衛珺守寡,於是從衛家拿到了休書,恢復獨身。

  顧楚生遇到了楚錦,兩人舊情複燃,重修於好,這時候楚瑜哪裡忍得?

  在楚錦進門之後,她大吵大鬧,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點一點消磨了顧楚生的情誼,最終被顧楚生以侍奉母親的名義,送到了乾陽。

  在乾陽一待六年,直到她死去,滿打滿算,她陪伴顧楚生十二年。

  楚錦問得是啊。

  她為什麼要恨呢?

  顧楚生不要她,當年就說得清楚,是她強求;

  顧楚生想要楚錦,是她仗著自己曾經犧牲,就逼著他們二人分開。

  他們或許有錯,但千錯萬錯,錯在她楚瑜不該執迷不悟,不該喜歡那個不喜歡的人。

  風雪越大,外面傳來男人急促而穩重的步子。他向來如此,喜怒不形於色,你也瞧不出他心裡到底想著些什麼。

  片刻後,男人打起簾子進來。

  他身著紫色繡蟒官服,頭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許多,一貫俊雅的眉目帶了幾分淩厲的味道。

  他站在門口,止住步子,風雪夾雜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悶在胸口。

  她驟然發現,十二年,再如何深情厚誼,似乎都已經放下。

  她看著這個男人,發現自己早已不愛了,她的愛情早就消磨在時光裡,只是放不下執著。

  她不是愛他,她只是不甘心。

  想通了這一點,她突然如此後悔這十二年。

  十二年前她不該踏出那一步,不該追著這個薄情人遠赴他鄉,不該以為自己能用熱血心腸,捂熱這塊冰冷的石頭。

  她緩慢笑開,好似尚在十二年前,她還是將軍府英姿颯爽的嫡長女,手握長槍,神色傲然。

  「顧楚生,」她喘息著,輕聲開口:「若得再生,願能與君,再無糾葛!」

  顧楚生瞳孔驟然急縮,楚瑜說完這一句,一口血急促噴出,楚錦驚叫出聲,顧楚生急忙上前,將人一把攬進了懷裡。

  他雙手微微顫抖,沙啞出聲:「阿瑜……」

  若得再生……

  楚瑜腦子裡回蕩著最後死前的心願,恍然間明白了什麼。巨大的狂喜湧入心中,她猛地站起身來。

  旁邊正在誦經的楚老太君被她嚇了一跳,見她踉蹌著扶門而出,衝到大門前,盯著正在爭執的楚大將軍夫婦。

  楚夫人謝韻正由楚錦攙扶著,與楚建昌爭執,楚建昌已瀕臨暴怒邊緣,控制著自己情緒道:「鎮國侯府何等人家,容你想嫁誰就嫁誰?顧楚生那種文弱書生,與衛世子有和可比?莫要說衛世子,便就是衛家那只有十四歲的衛七郎,都要比顧楚生強!別說要折了鎮國侯府的顏面,哪怕沒有這層關係,我也絕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他!」

  「我不管你要讓阿瑜如何,我只知道她如今被你打了還在裡面跪著!」

  謝韻紅著眼:「這是我女兒,其他我不管,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今日若跪出事來,你能還我一個女兒?!」

  「她自幼學武,你太小看她。」楚建昌皺起眉頭:「她皮厚著呢。」

  「楚建昌!」

  謝韻提高了聲音:「你還記不記得她只是個女兒家!」

  「所以我沒上軍棍啊。」

  楚建昌脫口而出,謝韻氣得抬起手來,整個人臉色漲紅,正要將巴掌揮下,就聽得楚瑜急促又欣喜的呼喚聲:「爹,娘!」

  那聲音不似平日那樣,包含了太多。彷彿是旅人跋涉千里,歷經紅塵滄桑。

  兩人微微一愣,扭過頭去,便看見楚瑜急促奔了過來,猛地撲進了楚建昌的懷裡。

  「爹……」

  溫暖驟然而來,楚瑜幾乎要痛哭出聲。

  還活著,大家都還活著。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她的人生,完全還可以,重新來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7 04:56 PM

第二章


  楚瑜突如其來的撒嬌嚇了楚建昌一大跳,他第一反應是覺著自己這個孩子是不是跪壞了?

  畢竟楚瑜自幼跟他習武長大,和一般的姑娘家有些不同,從來沒這麼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

  她喜歡顧楚生,就什麼好的都給著他。顧家因為謀反的秦王說話獲罪,所有人躲都躲不及,她就能在自己即將出嫁前給顧楚生送錢送信,還要跟著他私奔到邊境。

  這個膽子,是大得沒邊了。

  不過好在這件事被她貼身丫鬟告訴了楚建昌,在楚瑜準備逃跑的前一刻將她攔了下來,才沒讓她犯成大錯。

  想到這裡,楚建昌又板起臉來,冷著聲道:「想清楚沒?還沒想清楚,就繼續去跪著。」

  「想清楚了!」

  楚瑜知道楚建昌問的是什麼事兒。

  她捋了捋記憶,現在應該是在她十五歲。

  十五歲的九月,她由皇上賜婚,嫁給鎮國侯府世子衛珺。婚事定了下來,三媒六娉,眼看著就要成親了。結果也是這時候,謀反了半年的秦王終於被擒入獄,而顧楚生的父親曾今受恩於秦王妃,便為秦王家眷說了幾句好話,引得聖怒。顧楚生的父親被砍頭,而剛剛步入朝堂的顧楚生也受到牽連,被貶至邊境,從翰林學士變成了一個九品縣令。

  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恰巧楚錦來同她哭訴,不願陪著顧楚生去邊境受苦,於是姐妹兩一合計,讓楚瑜先跟著顧楚生私奔,等楚瑜跑了,楚家沒辦法,只能讓楚錦頂上,嫁到鎮國侯府去。

  楚錦也是嫡女,只是不是嫡長女,與一貫舞蹈弄棒的楚瑜不同,她跟著謝韻自由學詩作賦,加上容貌昳麗,是華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選,將楚錦嫁過去,以衛家和楚家的關係,衛家大概也不會說什麼。

  兩人算計得好,於是讓小廝先給顧楚生報了信,讓顧楚生離開那天在城門外等著。眼見著就要到時間了,結果爬牆的時候被楚建昌逮了個正著。

  當年她被抓了之後,跪了一晚上,是楚錦說動了謝韻將她帶回了房間,然後偷偷放跑了她,她才有機會,快馬加鞭一路追上已經走了的顧楚生。

  而這一次,楚瑜是絕不會再跑了,於是她果斷同楚建昌道:「我不跑了,我好好等著嫁給衛世子!」

  楚建昌狐疑看了楚瑜一眼,不明白楚瑜怎麼突然就轉變了心思,琢磨著她是不是想欺哄他。

  然而自家女兒向來是個直腸子,騙誰都不騙自家人,想了想,看著楚瑜明亮的眼和蒼白的臉色,楚建昌也覺得心疼,便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先去休息吧。後日你就要成親了,別再動什麼歪腦筋。反正那顧楚生也已經走了,你啊,就死了這條心吧。」

  「嗯。」楚瑜點了點頭,旁邊楚錦過來攙扶住她,楚瑜微微一顫,下意識想收回手,卻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動作。

  楚建昌看楚瑜低頭,以為她是難過,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衛世子比顧楚生強,你見了就知道了。感情都是相處之後才有的,你別抗拒,爹不會害你。」

  「我知道。」

  楚瑜點頭,這一次真心實意。

  衛世子衛珺,以及整個衛家,那都是保家衛國的錚錚男兒,哪裡是玩弄權術的顧楚生能比得上的?

  她也想和衛珺培養一下感情,但估計是沒機會的。

  楚瑜想到衛家的命運,倒有了那麼幾分惋惜。

  見楚瑜沒什麼精神,楚建昌擺了擺手,讓謝韻和楚錦扶著她回去了。

  謝韻一路都在說著些勸阻的話,大概就是讓她死了對顧楚生的心思,為人父母,總希望自己女兒過得好些。楚瑜沒說話,就靜靜聽著。

  這位母親雖然後來也做了些荒唐事,偏袒楚錦一些,但是卻也是真心對她的。

  只是手心手背的肉,總有些厚,總有些薄。

  她沉默著,由楚錦扶著她到了臥房。下人伺候她梳洗之後,她躺到床上,準備睡覺。

  這一日發生事情太多,她要蓄養精力,然後規劃一下,以後的路怎麼走。

  她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的路,只要追隨者顧楚生就可以了。如今驟然有了嶄新的選擇,她竟然有那麼些不知所措。

  合眼沒有片刻,她便聽見了楚錦的聲音。

  楚錦端著藥走進來,屏退了下人,隨後來到了楚瑜面前。她放下藥碗,坐到床邊,溫和道:「姐姐。」

  楚錦慢慢睜開眼,看見楚瑜的擔憂的神色:「姐姐,你還好嗎?」

  那樣神色不似作偽,楚瑜心神一晃,忍不住思索,或許十五歲的楚錦,對於她這個姐姐,還是有著那麼幾分溫情的。

  見楚瑜不答話,楚錦靠近了她,小聲道:「姐姐,顧大哥讓人帶了話來,說他等著您。」

  聽到這話,楚瑜猛地抬頭,不可思議看著楚錦。

  顧楚生等著她?

  不可能。

  當年的顧楚生,根本就不在意她,收了書信後,甚至提前了半天,快馬加鞭離開了華京,又怎麼會等她?

  是哪裡出了差錯?

  她盯著楚錦,思索了片刻後,便明白過來。

  顧楚生是不可能說這樣的話的,而楚錦希望她離開,好騰出鎮國侯府世子妃的位置給她,所以她故意說這樣的話,給楚瑜希望,讓楚瑜趕緊離開。

  上輩子她沒這樣說,是因為上輩子的楚瑜不需要楚錦給她希望,就選擇頭也不回的離開。

  可這輩子她卻明確和楚建昌表示,她要嫁到衛府去。

  楚瑜想笑,自己這個妹妹,果然從來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先。

  然而她忍住了到了唇邊的笑意,板起臉來,皺著眉頭道:「這樣的話,你莫要同我再說了。」

  「姐姐?」楚錦有些詫異,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楚瑜平淡道:「我想明白了,我與鎮國侯府乃聖上御賜的婚,我若逃婚,哪怕衛家看在楚家面子上不說,聖上不說,但這畢竟是欺君枉法,而衛家心中也會積怨。」

  後來楚家的敗落,與此不無關係。

  衛家雖然在不久後滿門青年戰死沙場,卻留下了一個殺神衛韞。

  那少年十四歲就縱橫沙場,十六歲滅北狄為父兄報仇。

  後來的朝廷,幾乎就是文顧武衛的天下,衛韞這個人睚眥必報,恩怨分明。當年對他好的人,他都湧泉相報,而對他壞的人,他也不會放過分毫。

  楚家李代桃僵讓楚錦嫁給衛珺、楚錦落井下石離開衛家,走時還與衛老太君起了齷齪,氣得老人家大病一場,這些事兒衛韞都一一記著,在平步青雲後,都報復在了楚建昌的身上。

  如果不是顧楚生對楚家還照拂一二,楚建昌又豈能安安穩穩告老還鄉?

  想起衛韞的手段,楚錦忍不住有些膽寒。她用左手壓住了自己的右手,抬眼看向楚錦,滿眼憂慮道:「妹妹,我們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置家族於不顧。」

  楚錦被楚瑜說得梗了梗,憋了半天,強笑著道:「姐姐說得是。阿錦只是想想,這是賠上姐姐一輩子的事,用姐姐的幸福換家族,阿錦覺得心疼。若能以身代姐姐受苦,阿錦覺著,再好不過。」

  去衛家受苦?

  誰不知道現在的衛家正得聖寵,如日中天,衛家自開國以來世代忠烈,乃三公四候之高門,家教雅正,家中子弟個個生得芝蘭玉樹,那衛世子就算不是最優秀的一個,也絕對不會讓楚錦吃虧。

  算起來這門親事,還是楚家高攀。

  楚錦為了說服她,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想到衛家後來的犧牲,聽到楚錦這樣的話,楚瑜心裡有些不適,神色嚴正道:「衛家滿門忠烈,為國拋頭顱灑熱血,能嫁給衛世子,是我的福氣,只是我之前蒙了心眼,如今我已醒悟,你便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若再讓我聽到,別怪我翻臉!」

  楚錦被楚瑜說得啞口無言,看著面前人一臉正直的模樣,楚錦簡直想提醒她,昨晚她還在和她謀劃著如何私奔一事。

  然而她心知這位姐姐武力值強悍,心思簡單,認定的就不會回頭,若多做爭執,動起手來怕是她要吃虧。

  於是楚錦艱難笑了笑道:「姐姐能想開便好。我看姐姐也已經累了,藥放在這裡,阿錦先告退吧。」

  楚瑜點點頭,閉上眼睛,沒再說話。

  楚錦恭敬退了出來,走到庭院中,便冷下神色來。

  她捏緊了手掌。

  如今楚瑜不肯私奔,她難道還真的要嫁顧楚生不成?!

  不行,她絕不能嫁給顧楚生。

  世子妃當不了,她也絕不能跟著顧楚生到邊境去。從邊境回華京,從九品縣令升遷回來,她最美好的年華,怕就要葬送在北境寒風之中了。

  楚錦心中暗自盤算。

  而這時候,顧楚生在城門馬車裡,靜靜閱讀著最新的邸報。

  他染了風寒,一面看,一面輕聲咳嗽。

  父親逝世,牽連被貶,這位天之驕子驟然落入塵埃,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手足無措,卻不想這個少年卻展現出了一種超常的從容。

  他似乎是在靜靜等候著誰,不慌不忙。

  旁邊官兵有些不耐煩道:「顧公子,該走了。」

  顧楚生抬眼看了城門一眼,給了小廝一個眼神。

  小廝趕緊上前去,再給官兵一兩銀子,賠笑道:「大人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最遲等到日落,」官兵皺起眉頭:「不能再拖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皺起眉頭。

  日落……

  他回想了一下上輩子楚瑜追上來的時間,他……應該能等到的。

  想到這個名字,他有些痛苦閉上了眼睛。

  外人都以為面對家族的一切,他毫不畏懼,其實並不是。

  他少年時面對這一切時,的確是惶惶不安,自暴自棄。是那個姑娘駕馬而來,在夜雨裡用劍挑起他的車簾,朗聲說的那句:「你別怕,我來送你。」,給了他所有勇氣。

  年少時並不知曉自己朦朧的內心,只以為他討厭她滿身汗臭,不喜她不知收斂,厭惡她與兵營軍士談笑風生。

  她追逐,他躲避。他一直以為自己心裡,住著的該是楚錦那樣純潔無瑕的姑娘。

  直到她死在他面前。

  回想到那一刻,顧楚生覺得心臟驟然被人捏緊,他閉上眼睛,用緩慢的呼吸平息這份痛楚。

  楚瑜的死,是他對她愛情的開始。

  死後才知,無人再駕馬踏雨相送的人生,有多麼難熬。才知道當年他的厭惡,其實是嫉妒、是對不知名感情的惶恐、是少年人對於羞澀的反擊。

  她死得時間越久、越長,他對她的感情,就越執著,越深。

  直到他死於衛韞劍下,那一刻,方才覺得解脫。

  一覺醒來,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歲,他欣喜若狂。

  真好。

  他睜開眼,彎起眉眼。

  他又能看到,那個活生生的楚瑜。

  這一次……

  他一定會好好陪伴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7 05:0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12-8 12:59 AM 編輯

第三章

  顧楚生一直等到日落,都沒見到楚瑜的身影。

  與記憶中不一致的事讓他忍不住有些擔憂,這時官兵再也沒有了耐性,強行拉過馬車,不滿道:「走了!」

  顧楚生看著人來人往的城門,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啟程。

  沒事,楚瑜一定會來。

  他告訴自己,他回來必然會引起一切變故,但十七歲的楚瑜對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輩子她來了,這輩子,一樣會來。

  顧楚生滿懷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時,楚瑜正在睡著美覺。

  一覺醒來後,她就收到了楚錦派人送過來的消息,說是顧楚生已經離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關注顧楚生離京與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這位妹妹,怎麼這麼神通廣大?

  她現在對外面的消息一點都不知道,楚錦卻連顧楚生什麼時候離京都清楚。這些事兒應該是楚錦從顧楚生那裡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說,其實那些年,顧楚生和楚錦關係一直沒斷過。

  在楚錦說著自己對顧楚生沒有任何情意、讓她和顧楚生私奔的時候,楚錦自己卻一直保持著和顧楚生的聯絡。

  楚瑜抬手將手中的紙條扔進火爐,同來傳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說,這種事兒不必和我說了,規矩不用我說太多,她心裡得清楚。」

  說著,楚瑜抬頭,瞧著那侍女,冷聲道:「將軍府要臉,讓她自己掂量著些!」

  侍女不知道紙條內容,被楚瑜說得有些發蒙,慌慌張張離開後,楚瑜看著炭爐裡明明滅滅的火光,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這張紙條,讓她對自己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徹底的死心了。

  楚錦這兩面三刀的性子,並不是未來養成的,而是壞在了骨子裡,壞在了根裡。

  當年她喜歡顧楚生,但因著是楚錦的未婚夫,那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表現過。她沒有多說過一個字,甚至日常相處也會避開,聖上賜婚,她就答應,她自認做得極好,連當年她追著顧楚生到昆陽時,顧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錦哭訴,如果不是楚錦求她,她又怎麼會去苦等顧楚生?

  一面說著自己不喜歡鼓勵姐姐尋求真愛,一面又與顧楚生藕斷絲連……

  楚瑜有些無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錦為什麼會是這個性子,明明同樣出身在將軍府,明明同樣是嫡小姐,怎麼會有這樣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會兒,也不願再多想下去,趁著剛剛回來,她找了筆墨來,開始回憶著上輩子所有她所記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來,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來。

  短期來看,最大的事莫過於衛家滿門死於沙場。

  當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錦嫁給衛珺當日,邊境急報送往華京,衛珺隨父出征。

  衛家一共七個孩子,包括最小的衛七郎衛韞,都跟著上了戰場。所有人都以為戰神衛家會像以前一樣在不久後凱旋歸來,然而一個月後,傳來的卻是七萬精兵在衛家帶領下被全殲於白帝谷的消息。

  衛韞扶柩回京,於大理寺受審,因為此次戰役失利的原因,是鎮國候衛忠不顧皇令強行追擊北狄逃兵所致。於是各大世家紛紛表明與衛家脫離關係,除了二公子衛束的夫人蔣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請離去。衛韞代替兄長父親給這些人寫了和離書,一時之間,衛家樹倒猢猻散,偌大侯府只剩下一個衛韞和衛老太君,帶著五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楚瑜跟著顧楚生當時遠在昆陽。昆陽是北境第二線,糧草運輸要地,楚瑜當時幫著顧楚生往前線運輸糧草運輸過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觸戰事的時候,也已經是衛家人都死了之後了。當年衛家人具體怎麼死,因何而死,她的確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後來國舅姚勇臨危受命,駐守白城,最後棄城而逃。各地均起戰亂,備受牽制,朝中無人可用之際,衛韞於牢獄之中請命,負生死狀上了前線。

  要麼贏,要麼死。

  而後衛韞凱旋歸來,回來那一日,提著姚勇的人頭進了御書房,出來後之後,皇帝為衛家所有戰死的男兒,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衛家人死。

  楚瑜捏著筆,眼裡帶了寒光。

  衛家那些這樣鐵血男兒,不該死。

  她細細寫下衛家所有相關的片段,力圖還原當年的事。

  一直寫到接近天明,謝韻帶著人端著盤子走了進來。

  將軍府已經掛滿了紅燈,張貼了紅紙,謝韻看見正在寫東西的楚瑜,著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啊?馬上就要成親了,還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麼過!」

  「母親,不妨事。」

  楚瑜將那些紙扔進了炭爐裡,梳理了一夜,所有細節都在腦中盤過,已無比清晰。

  楚瑜從容轉身,看見丫鬟準備的東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趕緊換上吧。」謝韻有些不滿,但看著自家女兒歡歡喜喜的樣子,那些不滿也被沖淡了不少,招呼了人進來,伺候著楚瑜開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頭油,換上大紅色金線繡鳳華袍。

  而後楚瑜便端坐在經前,由侍女上前來為她化妝。

  楚錦端了梳子進來,走到謝韻旁邊,同謝韻道:「母親,梳髮吧。」

  謝韻看著鏡子裡的楚瑜,沙啞著聲同楚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頭一次打扮得這樣好看,便是要去見夫君了。」

  說著,謝韻拿起梳子,抬手將梳子插入她的髮絲,低了聲音:「日後去了衛家,便別像在家裡一樣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吃虧些,你在衛家,凡事能忍則忍,別多起爭執。」

  若換做往日,聽這番話,楚瑜大概是要和謝韻爭執一下的。然而如今聽著謝韻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她那點爭執的心都散了去,歎了口氣,只是道:「女兒知道了。」

  謝韻點點頭,抬手給楚瑜梳髮。

  「一梳梳白頭……」

  「二梳白髮齊眉……」

  謝韻一面給楚瑜梳髮,一面含了眼淚,等末了,她有些壓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錦攙扶著走到了一邊。

  侍女上前來給楚瑜盤髮,然後戴上了鳳冠。

  做著這些時,天漸漸亮起來,外面傳來敲鑼打鼓之聲。一個丫鬟急急忙忙衝進來,歡喜道:「夫人,大小姐,衛家人來了!」

  聞言,謝韻便站起身來,似是想要出去,然而剛踏出門,驟然想到:「不成不成,他們還有一會兒。」

  於是又回來,同屋裡女眷一起,待在屋中等候著衛家人的到來。

  按著習俗,衛家人來迎親,楚家這邊會設一些刁難之事,一直到時辰,才讓楚瑜出去。於是外面熱鬧非凡,楚瑜一等人等在屋裡候著,心裡不由得癢了起來。

  楚錦畢竟還是少年,聽著外面的聲響,小聲道:「母親,不若我出去看一下吧?」

  這話出來,大家都起了心思,所有人看著謝韻,謝韻不由得笑起來:「你們這些個沉不住氣的,不過就是迎親,這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

  楚瑜心裡琢磨著。

  上輩子她的婚禮十分簡陋,和顧楚生在昆陽那裡,就在院子裡請了兩桌顧楚生的屬下,掀了個蓋頭,就算了事。顧楚生曾經說會給她補辦一個盛大的婚禮,可她等了一輩子。

  等了一輩子的東西,總有那麼幾分不一樣,楚瑜壓著心裡那份好奇,同謝韻道:「母親,我們便出去看看吧。」

  「你這孩子……」

  謝韻笑著推她,說話間,就聽爭執吵鬧之聲,隨後便看見兩個少年在房頂上打了起來。

  楚錦驚呼出聲來:「是二哥!」

  楚家一共四個孩子,世子楚臨陽,二公子楚臨西,剩下的就是楚瑜和楚錦兩姐妹。楚家將門出身,楚臨陽還因著身份有些顧忌,楚臨西則早就沒給衛家人客氣動起手來。

  女眷們湧到窗戶邊,爭相探出去頭去看屋簷上的人,楚瑜同謝韻、楚錦一起走到門前,仰頭看了上去。

  楚臨陽穿著一身藍色錦袍,看上去頗為俊秀。而他對面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四出頭,身著黑色勁裝,頭髮用黑白相間的髮帶高束,穿得雖然乾淨俐落,但身上那股子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傲氣卻絲毫不遜於楚臨陽。

  楚臨陽本就生得已算好看,而對面人卻生得更加俊朗。眼如星月,眉似山巒,丹鳳眼在眼角處微微向上,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昳麗。然而少年神色端正嚴肅,便只留那如刀一般銳利的氣勢,直逼人心。

  那是華京世家公子難有的肅殺嚴謹,猶如北境寒雪下盛開的冰花,美麗又高冷。

  楚瑜的目光凝在了那少年身上,一瞬之間,她彷彿是回到了上輩子,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麼近距離看過這個人。

  那時候他已經是名震天下的鎮北王,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手握兵權,權傾朝野。

  她被顧楚生送離華京那日,風雪交加,他駕馬回京,黑衣白氅,面色冷然。

  那時候他比現在生得硬朗許多,也不似此刻這樣,眼中尚含著少年人的稚氣和勃勃朝氣。

  他的目光冷如寒冰深潭,駕馬攔住她的馬車。

  「顧夫人?」

  他語調沒有起伏,雖然是詢問,卻沒有半點懷疑,早已知曉車簾之中的人是誰。

  楚瑜讓人捲了車簾,坐在馬車裡,恭敬行禮,平靜回他:「衛大人。」

  「顧夫人往哪裡去?」

  「乾陽。」

  「何時回?」

  「不知。」

  「顧夫人,」衛韞輕笑:「後悔嗎?」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看向遠處:「顧夫人可知,當年衛府上門提親前,家中人曾來詢問,楚家有二女,兄長心慕哪位。兄長說,他喜大小姐,因大小姐習武,日後待我成年,他若不敵,可帶妻上陣。」

  「成親前一夜,兄長一夜未眠,同我吩咐,楚家好武,若迎親時動了手,我需得讓著些。」

  說著,他轉頭看向她:「顧夫人與令妹不同,令妹趨炎附勢,乃蠅營狗苟之輩。顧夫人卻願捨御賜聖婚,隨顧大人遠赴北境,征戰沙場。可惜顧夫人有眼無珠,我兄長待夫人如珠寶,夫人卻不屑一顧。」

  「夫人走至今日,」他目光平靜:「可曾後悔?」

  那時候楚瑜輕笑,她迎著對方目光,神色坦然:「妾身做事,從來只想做不做,不想悔不悔。」

  青年沒有說話,他靜靜看了她許久,淡然出聲:「可惜。」

  她沒有回話,只恭恭敬敬跪坐著,看那青年打馬離開。

  如今她仰著頭,看著衛韞和楚臨西動手,他手上功夫明顯是高出楚臨西很多,卻與楚臨西糾纏許久,讓得不著痕跡。

  楚瑜不由得彎起嘴角,從旁邊花盆裡撿了一顆石子,朝著楚臨西就砸了過去。

  石子砸在楚臨西身上,當場將楚臨西砸翻過去。

  楚臨西嚎叫出聲:「衛七郎你陰我!」

  衛韞站在屋頂上呆了片刻,隨後反應過來,朝著楚瑜的方向看過去。

  便看見女子身著喜服,頭戴鳳冠,斜靠在門邊,手裡拿著一塊石頭,上上下下扔著,笑得好不正經。

  衛韞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燦然笑開。

  他朝著楚瑜拱了拱手,隨後縱身躍下,楚臨西正和衛家其他兄弟在鬧,楚臨陽在調和,衛韞迅速繞到了衛珺後面,小聲說了句:「哥,嫂子可漂亮了!」

  衛珺穿著喜袍,雙手負在身後,面上假裝淡定,不著痕跡往衛韞身邊靠了靠,小聲道:「你見著了?」

  「楚臨西就是被嫂子打下來的。」

  衛韞說到這裡,頗有些憂愁:「哥,我覺得以後我可能真打不贏你們夫妻兩了。」

  衛珺彎眉笑開:「那是自然,你哥的眼光能錯?」

  說話間,到了時辰,楚建昌也不再耽擱了,抬了手,楚臨陽趕緊招呼楚臨西和其他衛家人站列在兩邊。

  而內院裡,侍女慌慌張張沖進來,開始給楚瑜蓋蓋頭,扶著楚瑜往外走去。

  衛珺站在正前方,衛韞和二公子衛束站在衛珺身後,其餘人等分列幾排站在這三人後面,楚家人站在臺階上,禮官站在右首位,唱和出聲:「開門迎親——!」

  大門緩緩大開,楚瑜身著喜袍,由楚錦攙扶著,出現在眾人眼前。

  她眼前一片通紅,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喜樂鞭炮之聲在耳邊炸開,而後一節紅色的綢布放到她面前來,她聽見一個溫雅中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的聲音道:「楚……楚……楚姑娘……」

  楚瑜輕笑,她握住紅綢,溫和出聲。

  「衛世子,別緊張。」

  她說:「我跟著您。」

  衛珺的心驟然安定,他握著紅綢,那忐忑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沒有選錯人。

  鎮國侯府的世子妃,理當是這樣,能用一句話,讓他從容而立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7 05:11 PM

第四章

  面前人平靜的情緒讓楚瑜很放心,她沒瞧見這個未來丈夫的模樣,但從他遞過來的手來看,大約也不會太差。

  楚瑜被他拉著送入花轎,他一路做得小心翼翼,彷彿她是一個需要倍加呵護的嬌弱女子。

  楚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她過去三十多年,在所有人心裡,都是一位錚錚女漢子,不需要憐惜,也不用寵愛。

  顧楚生對她從來都是相敬如賓,更多的,甚至是上司對下屬那樣冰冷的態度。

  楚瑜坐在花轎裡,偷偷掀起簾子,想去看前面的衛珺。

  然而衛珺駕馬走在前方,反而是一眼看見了守在邊上的衛韞,衛韞察覺到楚瑜的動作,朝她勾了勾唇角,眼裡全是了然的笑意,似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

  楚瑜彷彿是被人看穿了心思,還是被一個小孩子看穿心思,她心裡不由得有些尷尬,趕緊放下蓋頭和轎簾,乖乖坐了回去。

  坐到轎子裡後,楚瑜開始盤算。

  上輩子邊境消息抵達華京就是在這一日,但具體是在哪個時間,楚瑜卻是不大知道。

  邊境如今危急,衛家是最適合出征的人選,她很難找到理由阻止衛家出征。衛珺可以試一試以新婚之名留下,其他人卻的確沒什麼理由。

  那唯一只能是從預防他們戰敗原因入手。

  聽聞當年是因為衛忠追擊殘兵,卻中了圈套,這一次,如果衛家好好守城,應該就不會有此災禍。

  楚瑜思索著,聽著外面吹吹打打了許久,轎子終於停了下來。

  沒一會兒,她聽見轎門被人猛地踹開,在一片哄笑聲之間,那一方紅綢又被遞了過來。

  這次衛珺沒有結巴,笑著道:「楚姑娘,我帶你進去。」

  楚瑜握住紅綢,看著腳下,被衛珺拉著往前。

  她走得穩當,衛珺提醒得細緻,周邊是衛家子弟竊竊私語的聲音,雖然小,卻也足以讓她聽到。

  許多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帶著朝氣道:「聽說嫂子好看。」

  「小七說的,特別漂亮。」

  「能比那個第一美人楚錦漂亮嗎?」

  「小七眼光很高的,肯定比楚錦漂亮!」

  ……

  楚瑜聽著衛家人率真的言語,忍不住帶了笑意。衛珺也聽到了,略有些尷尬,他知道楚瑜習武,想著楚瑜肯定是聽到的。於是扶著楚瑜過火盆的間隙,他在她旁邊小聲道:「你別生氣,等一會兒我去收拾他們。」

  楚瑜聽到這話,實在有些忍不住,笑出聲道:「無妨的,他們這樣,我很喜歡。」

  衛珺聽到楚瑜的聲音,雖然還沒見到楚瑜的樣子,卻也會想,這樣的姑娘,一定是很好看的。

  他心裡有些期待,帶著楚瑜到了大堂上。

  兩人按著禮官的唱和聲拜了天地。

  這一路很順利,楚瑜心裡高興,對衛家的生活,也多了那麼幾分期待。

  她內心很平靜,一種從容放鬆的歡喜,在最後直起身來的時候,蔓延開來。

  她沒有嫁給顧楚生,一切都不會再重來。

  她站在衛珺面前,很想掀開蓋頭看一看面前這個男人。她感覺衛珺應該比她高上半個頭,直覺覺得衛珺應該是個稍稍文弱一點的男子。

  楚瑜站著沒動,旁邊人上來扶她要回房中。衛束上前來,起哄道:「大哥,趕緊去掀蓋頭吧,別喝酒了!」

  「對對,」其他公子跟著大喊:「大哥去掀蓋頭!我們不要你喝酒!」

  「去去去!」衛珺紅了臉,同他們道:「按規矩來,一邊去!」

  說著,他又有些擔心楚瑜不高興,扭過頭,小聲道:「楚姑娘,你先去等一會兒……」

  「世子一會兒就來嗎?」

  楚瑜小聲開口,那聲音柔軟清脆,衛珺心裡軟成一片,小聲道:「嗯,不會很久。」

  「那世子答應我,」楚瑜聲音裡帶了幾分鄭重:「無論發生什麼,一定要儘快回來。」

  說著,楚瑜覺得這話有些突兀,便小聲道:「妾身等著世子回來挑了蓋頭。」

  衛珺期初有些疑惑,隨後便明白,楚瑜怕是不喜歡這蓋頭蓋著。他小聲道:「你若不喜歡這蓋頭,別人不在,你便取下來等我。衛家沒有這麼多規矩。」

  說完,衛珺又擔心楚瑜是以為他要在外多加停留,便加了句:「我會儘快回來。」

  楚瑜點點頭,由其他人扶著回房,衛珺回過身去,開始招呼賓客。

  楚瑜回房之後,老老實實坐在床邊。

  她的確不喜歡這蓋頭,可她喜歡衛家,衛珺待她上心,她便願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去回報衛珺。

  坐在床上的時候,她有些無聊,便開始幻想。

  她不是個記仇的人,上輩子的事既然在這輩子沒有發生,她也不願為此苦惱。顧楚生已經離開華京,她也嫁到了衛家,如今和顧楚生、楚錦的過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朝前看。

  今天來看,衛家果然是如傳說中那樣的好相處,她日後在衛家,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等一會兒衛珺回來,她便以新婚之名試試看能不能讓衛珺留下,就算不能,她也試試跟著衛珺一起到前線去,哪怕去不了,她提醒了讓他們別追殘兵,應該也就不會出什麼事。

  衛家只要此戰勝了,日後她和衛珺便可以好好過日子。她知道未來十二年的朝事變遷,可保衛家於不敗之地。

  衛家好好的,衛韞大概也不會成日後那尊殺神。她今日見著這少年,還是如鳥雀一般歡喜的孩子,應該也會長成他哥哥那邊溫雅的將軍吧?

  楚瑜思索著,思緒有些遠了。

  等了半天,旁邊丫鬟見她一動不動,上前來詢問:「少夫人是否需要吃些糕點?」

  「不用了……」楚瑜溫聲開口,便就是這時,遠處傳來了戰馬嘶鳴之聲,匆忙的腳步聲。楚瑜心中一緊,她猛地掀開蓋頭,朝著外面走去。

  丫鬟被她驚到,上前攔她,焦急道:「少夫人,您這是要去哪裡?」

  楚瑜不敢表現得太過奇怪,畢竟未卜先知這種事讓他人知道,她怕是要被當做妖孽一把火燒了。

  她壓住自己的焦急,皺著眉道:「我聽到外面有戰馬之聲,怕是出了事,我想去看看。」

  「少夫人不必擔憂,」丫鬟笑起來:「世子會處理好一切,少夫人在此等候即可。」

  「我放心不下。」

  楚瑜推開丫鬟,便往外走去,冷著臉道:「我必須去看看。」

  丫鬟被楚瑜推到一邊,楚瑜打開門便匆匆往外走去。

  她不知道衛家的結構,只能是朝著喧鬧之聲的方向走去。

  此時外面腳步聲越發急促,人也多了起來,丫鬟追著楚瑜,臉上全是焦急,試圖去拉楚瑜道:「少夫人!少夫人您還沒掀蓋頭,您……」

  話沒說完,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後衛韞便從轉角處出現。

  他身穿鎧甲,尚還帶著稚氣的眉目之間全是肅殺。

  楚瑜停住步子,捏緊拳頭。衛韞看著面前這身著鳳冠霞帔的女子,迎上對方了然的眼,果斷單膝跪下,朝著楚瑜行了軍禮,將玉佩雙手奉上,平靜道:「前線急報,少將軍奉命出征,命末將將此玉交於少夫人,吩咐夫人,會凱旋而歸,無需擔憂。」

  聽到這話,楚瑜看見衛韞捧著的玉佩,那玉佩被撫摸得光滑,明顯是貼身佩戴之物。

  她抬手握住玉佩,抬眼看向外面:「衛珺在哪裡?」

  「少將軍已啟程。」

  衛韞聲音小了些,似乎也是知道,新婚之日出征,對於女方而言,是多大的打擊。他想了想,正想安慰什麼,便看見楚瑜猛地衝了出去。

  她跑得極快,喜服翻飛在風中。衛韞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追著楚瑜衝了出去,焦急道:「嫂子!」

  楚瑜沒說話,她一路狂奔衝到大門前,抬手抓了一個將士扔了下來,搶了馬就衝了出去。

  衛家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衛韞追了出來,學著楚瑜的樣子搶了馬追了出去,這才反應過來。

  「那是世子妃?」

  「是少夫人?!」

  所有人驚詫之際,楚瑜卻是格外冷靜。

  九月寒風帶著寒意,她的馬打得太快,割在臉上如刀一般疼。

  衛韞緊隨在他身後,他全然沒想過,這位嫂子的騎術如此精湛。

  他艱難出聲:「嫂子!你別追了,追上去也沒用啊!我哥會回來的,你別擔心!」

  楚瑜沒說話,她知道出城的路線,從華京帶兵出城往北境,必然是走北門。她一路繞著路,從山上看到了那疾馳的隊伍,她夾著馬就從山坡上俯衝了下去。

  衛韞嚇得肝膽俱裂,琢磨著這嫂子要是在這裡出了事,他怎麼和父兄交代。

  他咬著牙跟著楚瑜衝,便見楚瑜直接衝到官道之上,一人一騎逼停了一支隊伍。

  衛家人看著這突然出現的紅衣女子,都愣了愣,隨後就看見了跟著而來的衛韞,衛忠上前,有些不敢相信:「小七,這是……」

  「公公。」楚瑜朝著衛忠行了個軍禮,恭敬道:「兒媳失禮了。」

  聽了這話,衛家軍眾人面上五顏六色。

  看著這人的喜服和衛韞就有了猜想,沒想到來的真的是楚瑜。

  而衛珺在衛忠身後,整個人都懵了。

  隨後便看楚瑜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秋雨細細密密,楚瑜手握韁繩,大紅色廣袖喜服沾染雨帶塵。

  她微微仰頭,提高了聲音,朗聲開口:「我夫君衛珺何在?!」

  衛家軍紛紛低頭,不敢抬頭。

  只有衛珺硬著頭皮,駕馬出列,艱難出聲:「我……我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7 05:17 PM

第五章

  衛珺出來,大家都有點尷尬。被妻子追著出來,放誰身上都不是件體面事。

  楚瑜看著衛珺,面前青年清秀溫雅,和她想像中一樣,更像個書生,不像武將。

  他生得普通,比不上未來衛韞那份驚了整個大宣的俊美,卻讓楚瑜心裡覺得格外喜歡。

  她靜靜看著他,捏著韁繩道:「夫君可還記得你承諾過我什麼?」

  衛珺不言,楚瑜嫁馬來到衛珺身前,抬手將蓋頭放下,身子微微前傾。

  「世子曾答應過我,會回來掀蓋頭。」

  周圍聽到這話的人都愣了愣,衛珺手指微微一顫,他看著面前烈烈如火的女子,心裡彷彿是被重重撞擊了一下。

  本是媒妁之言,本也只是盡一份責任,卻在這一刻,憑空有了那麼幾分漣漪。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一點一點掀開了楚瑜的蓋頭。

  楚瑜垂著眼簾,在光重新進入視線那一刻,她抬眼看他。

  明眸孕育春水,她燦然笑開。

  「夫君,」她輕聲開口:「日後妾身的一輩子,就繫於夫君一身了。」

  衛珺沒有說話,心跳快了幾分。

  楚瑜坐直了身子,平靜道:「妾身願隨夫出征。」

  「不可。」

  衛忠率先開口:「我衛家斷沒有讓女子上戰場的道理!」

  衛家不乏將門出身的妻子,卻的確從來沒聽說哪一位跟著自己夫君上過戰場。

  楚瑜還想再爭:「公公,我自幼習武,以往也曾隨父出征……」

  「那是楚家。」衛忠皺了皺眉頭,想了想,放軟了口氣道:「阿瑜,你想護著珺兒的心情我明白,但男兒有男兒的沙場,女子也有女子的內宅,你若真是為珺兒著想,便回去幫著你婆婆打理家中雜務,靜靜等著珺兒回來。」

  衛忠是個大男子主義極重的人,對此楚瑜早有耳聞。她看了一眼周邊將士的神色,哪怕是衛珺也帶了不贊同。

  對於這個結果,她早有準備,如今也不過只是試一試。於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著衛珺:「好罷,我等夫君歸來。」

  「你放心……」衛珺心裡感動,說話都忍不住有了些低啞,他知道戰場多麼兇險,以往一貫也不覺得什麼,今日卻有了那麼幾分不安。他低著頭道:「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好,」楚瑜點點頭,認真看著他:「那你且記住,我在家等你,你務必好好保護自己,此戰以守為主,窮寇勿追。」

  衛珺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楚瑜盯著他,再次開口:「答應我,這一次無論如何,衛家軍絕不會追擊殘兵。」

  「父親不會做這種莽撞之事。」

  衛珺回過神來,笑道:「你不必多慮。」

  「你發誓,」楚瑜抓住他袖子,逼著他,小聲道:「若此戰你父親追擊殘兵,你必要阻止。」

  衛珺有些無奈,只以為楚瑜是擔心過度,抬手道:「好,我發誓,絕不會讓父親追擊殘兵。」

  聽到這話,楚瑜放下心來,她鬆開衛珺的袖子,笑著道:「好,我等你回來。」

  說罷,楚瑜果斷讓開了路,同衛忠道:「侯爺,叨擾了。」

  衛忠神色柔和,看見自己兒子娶了這樣一個全心全意對待他的妻子,他心裡很是滿意。

  他點了點頭,同衛韞道:「小七,你送你嫂子回去。」

  說完,不等衛韞應聲,便重新啟程。

  楚瑜看著衛珺遠走,他身上喜服還沒換下來,在隊伍裡格外惹眼。衛韞陪著她目送衛家軍離開,等走遠後,才道:「嫂子,回吧。」

  這次他言語裡沒有了平日的嬉鬧,多了幾分敬重。

  楚瑜回頭看他,見少年目光清澈柔和。她平靜道:「追去吧,我不需要你送。」

  「嫂子……」

  「你一來一回,再追他們時間浪費太多,上了前線還要消耗體力,別把體力耗在這事兒上。」

  衛韞有些猶豫,楚瑜看向衛珺離開的方向。

  她把能做的都做了,衛珺答應她不會追擊殘兵,應該不會有什麼了……

  可她總還是有那麼幾分擔憂,雖然只有這匆匆一面,可是她對衛珺是極為滿意的,這個人哪怕不當夫妻,作為朋友,她也很是喜歡。

  她扭過頭去看著衛韞,衛韞當年是活下來的,必然有他的法子。她看著他,認真道:「衛韞,答應我一件事。」

  「嫂子吩咐。」

  衛韞看見楚瑜那滿是期望的目光,下意識開口,卻是連做什麼都沒問。楚瑜言語中帶了幾分請求:「好好護著你哥哥,你們一定要好好回家。」

  如果真的有了意外,那至少……不要只剩下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回來,獨身承受未來那些腥風血雨。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隨後便笑了。

  「嫂子放心,」他言語裡滿是自豪:「您別看大哥看上去像個書生,其實很強的。」

  楚瑜還要說什麼,衛韞趕緊道:「不過我一定會保護好大哥,戰場上好好護著他,要他少了一根頭髮絲兒,我提頭來見!」

  衛韞拍著胸脯,打著包票,明顯是對自己哥哥極有信心。

  楚瑜有些想笑,卻還是憂心忡忡。

  她想了想,終於道:「去吧。不過記得,」她冷下臉色:「衛家此次,一定要以守城為主,窮寇莫追!」

  衛韞懵懂點頭,駕馬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楚瑜:「嫂子,為什麼你要反復強調這一點?」

  衛韞敏銳,衛珺覺得是楚瑜擔心過度,可衛韞卻直覺不是。

  楚瑜不擅說謊,她沉默片刻後,慢慢道:「我做了一個噩夢。」

  「夢裡……你們追擊殘兵而出,於白帝谷兵敗,衛家滿門……只有你回來。」

  聽到這話,衛韞瞬間冷下臉來。

  出征之前說這樣的話,是為大不詳,他有些想發怒,可那女子的神色卻止住了他。

  她神色裡全是哀寂,彷彿這事真的發生了一般。於是他將那些反駁的話堵在唇齒之間,僵著聲說了句:「夢都是反的,您別瞎想。」

  說罷,便轉過身去,追著自己父兄去了。

  他偶然回頭,看見是那平原一路鋪就至天邊,女子身後高城屹立,天地帶著秋日獨有的枯黃,女子紅衣駕馬,獨立於那帶著舊色的枯黃原野之上。

  她似乎是在送別,又似乎是在等候。

  清瘦的臉輪廓分明,細長的眼內含從容平靜。

  他此生見過女子無數,卻從未有一個人,美得這樣驚心動魄,落入眼底,直沖心底。

  楚瑜送著衛家軍最後一人離開後,駕馬回了衛府。

  回到衛府後,管家見她歸來,焦急道:「少夫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讓您過去一趟。」

  「不好意思。」楚瑜點點頭,翻身下馬,同那管家道:「煩請您同夫人說一聲,我這就過去。」

  管家對楚瑜本是不滿,從未見過如此出格的新娘子,但楚瑜道歉態度誠懇,他心裡舒服了不少,恭敬道:「少夫人放心,您先去洗漱吧。」

  說著,管家便安排了人領著楚瑜回到臥室。楚瑜簡單熟悉過後,換上一身水藍色長裙,便跟著下人到了衛夫人房中。

  衛夫人本名柳雪陽,是衛忠的妻子,衛珺和衛韞的生母。

  衛家七個孩子,兩個嫡出,世子衛珺和老七衛韞。剩下五位,老二衛束、老五衛雅是二房梁氏所出;老三衛秦、老四衛風、老六衛榮,均為三房王氏所出。

  柳雪陽出身詩書之家,因身體不好,不太管事。而衛忠的母親,老婦人秦氏不管小事,只管殺伐大事。於是家中中饋,便落到了二房梁氏手中。

  嫁入衛家之前,謝韻曾將衛家的事好好交代過,說到柳雪陽,只是道:「這位夫人性子軟弱,耳根子軟,從沒發過什麼脾氣,你不必太在意。反而是管事的梁氏,需得好好討好。」

  新婦討好婆婆,這是後院生存之道,謝韻一輩子經營於此,這樣教導楚瑜,倒也並沒錯處。

  只是楚瑜自幼多在楚建昌身邊長大,對於謝韻這一套有些不大喜歡。

  柳雪陽是她婆婆,是衛家正兒八經的大夫人,她對梁氏如何敬重,對柳雪陽只能更勝。

  更何況,誰說柳雪陽性子軟的?

  當年衛韞下獄後,士兵查封衛府時,羞辱到衛家女眷頭上,衛家女眷走的走,逃的逃,那梁氏早就捲了錢財不見蹤影,便就是最貞烈的衛束妻子蔣氏,也只是選擇了自盡。唯獨這位大夫人,提著劍直接殺了人,被士兵誤殺於兵刃下,這才驚動了聖上。

  雖說以命相博的行為蠢了點,可她這樣書香門第出身的柔弱女子,能提劍殺人,誰又能說她軟弱?

  楚瑜對柳雪陽心中有贊許和敬仰,她整理了衣衫,恭恭敬敬站在柳雪陽門口,等著下人進去通稟。

  過了一會兒後,下人帶著楚瑜進了房中,楚瑜沒有抬頭,她進門之後,一絲不苟朝著榻上之人行了禮,恭敬道:「兒媳見過婆婆。」

  上方傳來一個有些虛弱的女聲:「看上去倒也是個守規矩的,怎麼就做這種混帳事兒呢?」

  楚瑜沒有說話,柳雪陽被人扶著直起來。

  她一動,便輕輕咳嗽起來,旁邊侍女熟門熟路上前給她遞上帕子,柳雪陽輕咳了片刻後,看向楚瑜,無奈道:「身於將門,戰事常有。我知你新婚逢戰委屈,但這便是我衛家女人的命。我衛家兒郎保家衛國,我等不能征戰沙場報效國家,便好好居於內室,等候丈夫歸來,不能為了一己之私阻攔丈夫去前線征戰,你可明白?」

  聽了這話,楚瑜明白了,柳雪陽的意思,估計是以為她是去攔著衛珺,不讓他上戰場的。

  於是楚瑜接道:「婆婆說得是,兒媳也是如此作想。兒媳稍有武藝,因而想隨著世子到前線去,也可協助一二。」

  聽了這話,柳雪陽面上好看了許多,她歎了口氣:「是我誤會你了,難為你有這份心。不過打仗畢竟是他們男人家的事,身為女子,安穩內宅,開枝散葉才是本分。」

  說著,她招了招手,旁邊一個同柳雪陽差不多大的女人上前來,將一個盒子捧到楚瑜面前。

  「這是見面禮,」柳雪陽聲音溫和許多,看著楚瑜的目光中也帶了柔情:「你進了我衛家門,好好侍奉承言,我不會虧待你。」

  承言是衛珺的字,衛珺如今已二十四歲,只是因著和楚家的婚約,一直在等著楚瑜及笄。楚瑜聽了這話,誠心誠意道:「婆婆放心。」

  柳雪陽打量著楚瑜,楚瑜垂著眼任她看了許久,片刻後,終於聽上面人道:「好好歇息去吧。」

  楚瑜應聲,恭敬告退。

  等出去之後,她站在衛家庭院裡,重重舒了口氣。

  她拿出手中玉佩,想起衛珺。

  這人,是個好人吧。

  她悠悠想——

  這輩子,一定會好起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12:34 AM

第六章

  楚瑜一個人在新房裡過了一夜,第二日起來,便有條不紊指揮著下人打掃了房屋,隨後將衛珺這一房的人都叫了過來熟悉了一下。

  衛家家教森嚴雅正,對子弟管教甚多,其中一條就是成親之前不得沾染女色,因此衛珺房中除了幾個新派來伺候楚瑜的丫鬟,其他清一色都是小廝。

  衛家每一位公子一定配三個侍從,一位頗有武藝對外交涉,一位管理內務雜事,一位貼身伺候。貼身伺候的小廝跟著衛珺去了北境戰場,剩下的管家衛夏和侍衛衛秋尚還在府中。

  兩人規規矩矩帶著楚瑜花了一早上時間熟悉了衛珺一房所有人事後,楚瑜對衛家大致有了數。她看了衛珺的帳目,想了想同衛秋道:「如今可能聯繫上北境的人?我想第一時間瞭解戰場上的消息。」

  「少夫人放心,」衛秋立刻道:「衛家養有單獨的信鴿,會第一時間得到前線消息。」

  單獨的信鴿通訊渠道,衛家果然是世代將門。

  楚瑜點了點頭,想了想道:「那我可否給世子寫封信?」

  「自然。」

  衛秋笑著道:「少夫人想寫什麼?」

  楚瑜也沒想太多,提了紙筆來,隨意寫了一下生活瑣事,然後詢問了戰事。

  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培養的,雖然楚瑜對衛珺,僅處於欣賞的心態,卻仍舊打算積極去培養這段感情。

  畢竟已經是福氣,占著妻子這個位置,便該努力和對方嘗試。

  楚瑜一直覺得,自己最大的優點,大概就是心態十分堅強。

  當年學武時是這樣,被打趴下了,哪怕骨頭斷了,也能靠著手裡的劍支撐自己,一點點站起來。

  雖然經歷了顧楚生那令人絕望的十二年,可她並沒有因此對這世間所有人都絕望。

  她始終相信,這世上總有人,值得真心以待。

  將信寫完送出去後,待到下午,楚瑜便一一去拜訪了各公子房裡的人。

  衛家七個孩子,除了嫡出的衛珺和衛韞沒有娶妻,其他五位都已娶妻生子。因為是庶出出身,妻子大多也是高門庶出之女。

  對於衛家各房女眷,楚瑜沒有太多的記憶,也就記得二房蔣氏自刎殉情,其他大多都自請離去,扔了自己的孩子在衛家,給衛韞一個人養大。

  楚瑜在拜訪時特意去看了那些孩子,這些孩子年紀相差不大,最大的一個是二公子衛束的孩子,如今不過六歲,最小的一個是六公子的孩子,也就兩歲出頭,還走不穩路。

  這些孩子平日裡就在院子裡一起打鬧,感情倒也算不錯,楚瑜瞭解了一下孩子的習性和各房少夫人的脾氣,心裡對整個衛家差不多有了底。

  衛家這些個少夫人都是些不管事的,要麼就是像蔣氏一樣一心記掛在丈夫身上,要麼就是將心思放在衣服首飾葉子牌上,而衛府家大業大,倒也沒誰受了委屈,因此和睦得很。

  衛家如今內宅中唯一管事的,便是二夫人梁氏,也就是未來捲了衛家大半財產跑得不知所蹤的那位。

  ——被一個妾室搬空了家裡,這事兒不僅讓衛家被華京貴族笑了多年,更重要的是,也讓衛韞官途因為沒有足夠的金銀打點,走得格外艱難。

  楚瑜心裡記掛著戰場,又操心著內務,夜裡睡得極淺。

  待到第二日,又到了回門的時間,楚瑜迫不得已早早起來,先去柳雪陽那裡拜過早後,同柳雪陽通稟回門之時,得了應許,便讓人準備了馬車,往外走去。

  走了沒有多遠,一個侍女便攔住了楚瑜,猶豫著道道:「少夫人似乎未曾同二夫人通稟?」

  聽了這話,楚瑜看了這侍女一眼。這是衛家人送來伺候她的丫鬟,如今衛家中饋由梁氏一手把控,這侍女便該是梁氏的人了,她說這話,便是敲打她的意思。

  楚瑜輕輕笑了笑:「你叫什麼來著?」

  昨日認的人太多,一時倒也忘了。那侍女退了一步,恭敬道:「奴婢春兒。」

  「哦,春兒。」

  楚瑜點了點頭,隨後道:「那你去同二夫人稟報罷。」

  春兒見楚瑜服了軟,面上露出笑來,行了個禮便告退了去。等她走後,楚瑜扭頭同旁邊侍從道:「走吧。」

  侍從愣了愣,遲疑道:「春兒姐……」

  「難道還有我等一個丫鬟的理?身為貼身丫鬟,主子都要出門了卻還要四處遊走,我是主子還是她是主子?!」

  楚瑜冷了臉:「走!」

  聽到這話,侍從瞬間明白,春兒要完。

  他哪裡敢沾染上這事兒?春兒是一等丫鬟,他只是個駕馬的馬夫,這內宅之事他半點不想招惹,於是趕忙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般,駕馬離開。

  等春兒通稟了梁氏,得了出門的許可,歡歡喜喜跑出來後,發現楚瑜早已經去了。她睜大了眼,問守門的侍衛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守衛皺起眉頭,一聽這話,春兒瞬間白了臉色,明白是自己怕是惹了楚瑜了。

  而楚瑜悠悠坐在馬車上,心裡琢磨著,這次她嫁得匆忙,帶過來的陪嫁丫鬟都是謝韻安排的。她用慣了的丫鬟長月、晚月兩個人長得貌美,謝韻擔心兩人對衛珺有非分之想,因此換成了兩個長相普通的。這兩人楚瑜並不熟悉,帶過去也和沒帶一般,因此這次回門她不僅僅打算看看家裡的情況,還打算把長月和晚月帶回去。

  將軍府與衛家隔著半個城,楚瑜行了半個時辰,這才來到楚家,然而這時也還是上午,按照楚家的習慣,也就剛剛用完早膳。

  因沒想到她來得這樣早,楚建昌和楚臨陽、楚臨西都在外還沒來得及回來,家裡只有女眷在。楚瑜倒也不著急,歸寧有一天的時間,她總是能見到父兄的。

  她由丫鬟引著進了屋中,謝韻已經帶著楚錦,以及兩位嫂子在等她了。

  大嫂謝純是謝家嫡女,謝韻看著長大,與楚臨陽算是表親,是個頗為嫺靜溫婉的女子。見楚瑜來了,她也沒有過多表示,坐在謝韻手邊第一個位置上,跟著謝韻站起身來,朝著楚錦笑笑,倒是挑不出什麼錯處。

  二嫂姚桃是姚家庶出之女,但頗受姚家老夫人喜愛。姚家出身商戶,因戰功立家,本是不大受世家瞧得起的。但如今天子以姚家為刀壓世家之勢,甚至讓姚家女當了皇后之後,姚家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語。

  姚桃剛嫁進來不過是活潑伶俐,但姚家勢起之後,便有了那麼幾分傲氣,在楚家行事越發張狂起來。

  她隨著謝純站在謝韻身後,待楚瑜進來,楚瑜上前行了禮,謝韻趕緊扶著楚瑜道,紅著眼道:「這麼久都沒回來,是不是衛家拘著你?可是衛家人難以相處?」

  「婆婆這話是怎麼說的呢?」姚桃輕笑起來:「大姑剛嫁過去夫君就上了戰場,孤身一人在衛家,自然是有很多事要自己打理自己忙,怎麼能說是衛家不好相處?這好不好相處,大姑怕是還不知道呢。」

  新婚當夜丈夫就上戰場,這事兒換任何一個女子心中都不是滋味,姚桃卻專門挑了出來。

  楚瑜知道這是姚桃在嘲諷她,她與姚桃一貫不和,姚桃庶女,看不慣她嫡女做派,而楚瑜也瞧不上姚桃。姚桃外向,楚瑜耿直,兩人之前便已結怨,說話不帶分毫掩飾。

  畢竟多活了十二年,楚瑜比年少時候會偽裝得多,然而面對姚桃這種人,她卻是不想裝的,只是紮人的話剛準備出口,她驟然又想起來,過往就是這樣不知掩藏的性子,讓謝韻一直覺得,她不會被欺負,因而事事袒護楚錦。

  於是楚瑜笑了笑,眼中帶了些黯然,低下頭去,沙啞道:「二嫂莫要說這些了。」

  楚瑜向來風風火火的性子,突然變成這樣,謝韻心疼不已,覺著女兒必然是難過得狠了。

  姚桃嚇得愣了愣,一時竟不由得反思,楚瑜這露出這表情,莫不是自己做得太過了?

  謝韻氣得眼眶發紅,吼了姚桃道:「回你的房去!有這麼同姑子說話的嗎?!」

  被謝韻這麼一吼,姚桃愣了愣,方才那點反思瞬間拋諸腦後,她冷哼了一聲:「我說些實話又怎麼了?是覺著攀上了衛家的高枝了不得了?攀上了又如何,也就是守活寡……」

  「姚桃!」

  謝韻怒吼出聲:「你給我滾回去!」

  「母親莫要生氣了,」楚錦歎了口氣,看向姚桃:「二嫂也別同母親置氣,是姐姐敏感了些,讓母親著急,你也別見怪,先回去休息吧。」

  楚錦說這話,將所有錯處攬到了楚瑜身上,面上一派落落大方。姚桃和楚錦向來交好,聽到楚錦的話,心裡舒心許多,冷哼了一聲,便轉身離開。

  房間裡就留下了楚錦和楚瑜兩人,楚瑜面上不顯,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此刻她早就拍案而起,詢問楚錦她怎麼就「敏感」了?

  然而不用想楚錦也只會說,自己也就是為了安撫姚桃,讓她心裡放寬,別如此狹隘。

  總之高帽子都是楚瑜戴,虧都是楚瑜吃。

  而楚錦之所以敢如此,也不過就是因著,她篤定謝韻會偏向她,而楚瑜作為姐姐,雖然看上去潑辣不饒人,卻從來是重親情之人。

  當年楚瑜是如此,如今楚瑜可不太一樣。

  她沉默著抿了口茶,氣氛安靜下來,因她沒有鬧下去,倒給了時間讓謝韻反應過來,埋怨楚錦道:「方才明明是老二媳婦兒先指責的阿瑜,你怎的反而說是你姐姐不是了?」

  「這也只是權宜之計,姐姐回門,總不能一直這麼鬧下去。」

  楚錦扶著謝韻坐下,給謝韻倒了茶,剛剛好的溫度,讓謝韻心裡舒心了許多。

  她轉過頭去,看向一直不說話的大女兒:「她走了也好,咱們母女好好說說話。你實話同母親說,在衛家可受苦了?」

  「未曾。」楚瑜笑了笑,面上露出些許溫柔,那是做不得假的歡喜,提及衛珺道:「阿珺很好,我很喜歡。」

  謝韻放下心來,點頭道:「你嫁得好便好,你嫁出去了,我也該操心阿錦的婚事了。」

  說著,謝韻將目光落在楚瑜身上:「阿錦的婚事……」

  她沒說完,楚瑜便懂了謝韻的意思。

  謝韻不想讓楚錦嫁給顧楚生,而楚錦也不願意,畢竟顧家如今已經落魄到了這樣的程度。然而她卻不會讓楚錦如願。

  於是她點了點頭,認真道:「是該和顧家商量婚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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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衛韞:「見不到嫂子的第一章 ,寂寞。」

  衛珺:「見不到老婆的第一章 ,難過。」

  顧楚生:「你們讓見不到前妻第四章的我,要怎麼過?」

  楚錦:「我不想見我姐,一點都不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12:42 AM

第七章

  聽到這話,楚錦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她是同楚瑜哭訴過自己的心思的,如今楚瑜卻還說要同顧家議婚,那就是不打算管她了。

  謝韻聽到這話,以為楚瑜是沒明白她的意思,歎了口氣道:「如今顧家那個樣子,怎麼能讓阿錦去受苦呢?為娘的意思是,你如今也嫁進衛家了,不如看看衛家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如今衛家也就剩一個衛韞沒有成親,衛韞已經十四歲,男子一般十五到十七便會訂婚成親,如今楚錦也不過十五,等衛韞一兩年,楚錦倒也等得起。

  只是衛韞那樣好的人,楚瑜怎麼會讓自己親妹妹去禍害人家?於是她面露難色道:「這,父親怕是不會應許吧?」

  楚建昌重承諾,既然答應了顧家,不管顧家如何,都不會反悔。

  謝韻聽楚瑜說起楚建昌,露出惱怒之色來:「那隻老牛,你們姐妹別管他,有我擔著,別怕出事!阿瑜啊,阿錦的婚事……」

  說話間,門外便傳來了楚建昌的笑聲。楚建昌帶著楚臨陽、楚臨西兩兄弟走進來,楚瑜等人趕緊站起來行禮,楚建昌見到楚瑜,很是高興,拍著楚瑜的肩膀道:「精神頭不錯呀!」

  楚瑜和楚錦兩姐妹,楚瑜自幼跟在楚建昌和楚臨陽身邊,十歲之前幾乎都是在邊境長大,楚建昌不知道怎麼養女兒,便當做楚臨陽一般養大。而楚錦則是一直跟著謝韻待在華京,因而雖然是親姐妹,卻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父母態度也是全然不同。

  楚錦愛哭易傷感,楚建昌是不敢罵也不敢說,但楚瑜不同,在楚建昌心中,這女兒和自家大兒子沒什麼區別。

  楚瑜被這麼結結實實拍了幾巴掌,面色不動,笑著道:「父親今日回來得甚早。」

  「知道你要來,」楚建昌坐到椅子上,楚錦給他倒了茶,楚建昌喝著茶道:「我便帶著你兄長先來了。」

  「阿瑜。」楚臨陽歎了一聲,眼中帶了些無奈:「你受委屈了。」

  他也是武將出身,自然知道衛珺的不得以,倒也不是怪罪衛珺,只是疼惜自己這個妹妹嫁了個同自己一樣提著腦袋過日子的人。

  楚臨陽與楚瑜感情好,從小就是他照看她,可惜楚臨陽上輩子死得太早,不然楚瑜也落不到那樣的地步。

  楚錦聽到大哥歎息,便知道楚臨陽是心疼他,心裡又酸又暖,溫和道:「能嫁到衛家是華京多少姑娘盼都盼不來的福氣,阿瑜心裡歡喜著呢。」

  見妹妹並沒有如他想像那樣難過,楚臨陽放心不少。楚臨西探過身子來,卻是問謝韻道:「母親,你們方才在說什麼呢?」

  謝韻有些尷尬,當著楚建昌的面,謝韻是不太好意思提給楚錦找下家的事的。

  楚錦抿了抿唇,也沒言語,楚瑜卻是假作什麼都不知道,笑著道:「在說阿錦的婚事。」

  「也是,」楚建昌點點頭:「阿錦和楚生也是到了婚配年紀了,當初便是說好等你出嫁,便安排阿錦和他的婚事的,我這就讓人休書去給楚生,如今楚家落難,楚生這孩子心高氣傲,怕是會擔心我們悔婚,不肯主動來提。」

  說著,楚建昌便朝楚臨陽道:「臨陽,這事兒你去……」

  「父親!」

  楚錦有些站不住了,這畢竟是她婚姻大事,哪怕她一貫忍得住,如今也是忍耐不下了。

  她「噗通」跪到了楚建昌面前,眼睛瞬間就紅了,哭著道:「父親,我不嫁,我不想嫁!」

  楚建昌愣了愣,他是極怕女人哭的,以前謝韻哭他就沒轍,現在看著楚錦哭他更頭大,他硬著頭皮道:「你先別跪,這是怎麼了呢?你以前不是還很滿意這門婚事的嗎?」

  楚錦不說話,低著頭,一個勁兒搖頭。

  楚建昌追問道:「到底是怎麼了?可是顧楚生怎麼了?」

  楚錦沙啞著聲,終於出口:「姐姐所愛,阿錦不願搶奪。」

  聽到這話,楚瑜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她想了楚錦千萬理由,沒想到居然拉她下水。

  楚建昌朝她看過來,楚瑜趕忙擺手:「我沒有,我不是,我真對顧楚生沒什麼意思。」

  但這話並沒有說服力,畢竟前幾天她還鬧著要和顧楚生私奔。

  楚建昌猶豫了,楚錦接著哭訴道:「既然顧大哥和姐姐情投意合,哪怕不能在一起,阿錦也不想夾在兩人之間……」

  楚建昌沒說話,楚臨西有些動容,開口道:「顧楚生喜歡姐姐,阿錦心裡必然是不好過的,如今顧家也那樣了,顧楚生不義在前……」

  楚瑜將茶碗放在一邊,聽著楚錦將鍋推在自己和顧楚生身上,她拿著手帕壓在自己唇角,慢慢開口:「阿錦,你這心思,變得也是太快了。」

  聽到她開口,所有人都看了出來,楚瑜抬眼笑眯眯看著她:「不想去顧家吃苦就直說,繞著這彎說話,有什麼必要呢?」

  「姐姐這話……」

  楚錦一臉茫然,彷彿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一般。

  楚瑜歎了口氣,面上露出些傷感:「我對顧楚生有幾分意思,你心裡不明白嗎?我以前不喜歡武將,就喜歡文官,之所以和顧楚生私奔,也是因你和我說,不願意跟著顧楚生去昆陽吃苦。我心疼你,你從小錦衣玉食長大,嫁過去該怎麼辦呢?」

  聽到這話,楚建昌心裡動了動。

  楚錦錦衣玉食長大,楚瑜卻是跟著他風餐露宿長大的。楚錦不願意吃苦,楚瑜就可以吃。

  「反正顧楚生是個文官,我們楚家不做違背婚約之事,我替你嫁了也沒什麼。反正你一直嚮往高門大戶,嫁到衛家必然也很是開心。只是顧楚生看不上我,我送了錢財和私奔的書信去,都給人家退回來了,還說一輩子只喜歡你一個。你看,顧楚生對你的心意,那可是蒼天可鑒啊。」

  說著,楚瑜露出些同情:「如今我已經嫁入衛家,我楚家與顧家婚約不可廢,顧楚生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前途無量,雖說是個文官不夠英氣,但人總有個瑕疵,也無甚大礙。他打小喜歡你,你一定會過得很好的。你便嫁了吧!」

  楚瑜走上前去,抬手提楚錦擦拭眼淚:「莫哭了,嗯?」

  說了這一番話,大家明白過原委來。楚建昌臉色不太好看,憋了半天,終於道:「我說阿瑜從來與顧楚生沒什麼交集,怎麼就突然要私奔了。楚錦,是誰教你做這樣貪圖享受趨炎附勢的人的?!」

  楚建昌一貫相信楚瑜,莫說楚瑜還拿著當初顧楚生退給她說喜歡楚錦的書信,便是沒有,楚建昌也不會懷疑楚瑜。

  聽到楚建昌的話,楚錦乾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出聲:「我一個女兒家,嫁人便是一輩子的事兒了,顧家如今什麼情形您不知道嗎?您讓大姐嫁給衛家,我嫁給顧楚生,這心偏到哪裡去了?!大姐能當世子妃,我卻要嫁九品縣令,父親,都是同樣的孩子,你……」

  「楚錦!」

  楚建昌暴被楚錦激怒,暴喝出聲:「你在胡說些什麼?!」

  「您瞧不上顧楚生,不讓大姐嫁給他,怎的我就能嫁了?!」

  楚錦也不再遮掩,眼中滿是憤恨:「我不嫁!便就是讓我死,我也不嫁!」

  「混帳!」

  楚建昌拍案而起,怒道:「給我關佛堂去,沒反省過來就別出來了!」

  說著,下人便上來拉扯楚錦,謝韻還想說什麼,被楚建昌用眼神止住,謝韻還是怕楚建昌的,將所有話憋下去,滿眼心疼看著楚錦被拖了下去。

  等楚錦走後,楚瑜留下來吃了飯,楚建昌似乎很是疲憊,同楚瑜聊了兩句,便去睡了。

  楚瑜見到了夜裡,同謝韻要了長月和晚月過來,便道:「母親,我帶著兩位丫鬟回去吧。」

  謝韻皺了皺眉頭,看著站在楚錦身後的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身材纖細高挑,一個長得頗為秀麗,一個長得十分溫婉,站在楚瑜身後,顯得格外出眾。

  謝韻有些不安:「陪嫁丫鬟總是長得不怎麼樣……」

  「我在那邊,沒有可用之人。」楚瑜歎了口氣:「那邊的丫鬟,才貌都出眾得多,衛世子卻都連通房丫鬟都沒有一個,足可見人品端正。長月、晚月我從小用慣了的,還帶著些武藝,她們在,我好行事得多。」

  聽了這話,謝韻心裡安定了些,見楚瑜面色擔憂,她也不忍,只是道:「好吧。」

  楚瑜得了兩個丫鬟,便告別打算離開。謝韻送她到了門前,上馬車前,她還是忍不住道:「阿錦的事兒,你還是幫襯著些。」

  楚瑜點點頭,歎了口氣:「母親放心吧,她雖不懂事,但我還是會幫的。不過衛家是不太可能,衛家眼光頗高,衛韞又是這一代最受寵的公子,怕是要尚公主的。我再看看其他世家,若有合適,會提阿錦上心。」

  聽說衛韞要尚公主,謝韻也就打消了心思,和誰爭,都不能喝公主爭。

  她抬頭看了楚瑜一眼,心裡全是感激:「以往我總覺得你不懂事,如今……阿瑜,你長大了。」

  楚瑜面色僵了僵,這話讓她忍不住想起上輩子這位娘親做那些事兒。

  她閉上眼睛,輕歎了一聲,搖了搖頭,進了馬車。

  馬車搖搖晃晃,長月和晚月坐在馬車兩邊,過了許久後,長月端了茶給楚瑜,小聲道:「大小姐真打算給二小姐找個好婆家呀?」

  她素來看不慣楚錦,但說給楚瑜聽,她也只覺得長月多心。可長月還是忍不住要說。

  楚瑜笑了笑,自然不能讓楚錦嫁給顧楚生,顧楚生可是個厲害人物,不小心飛黃騰達了怎麼辦?

  楚瑜思索著,目光移在長月臉上,聽著長月說楚錦的壞話,她心裡浮現出了些許不安。

  上輩子,長月就是因著這張嘴,被楚錦杖責而死。

  楚瑜看著長月,驟然想起了那些歲月。

  寒冬臘月,她跪在顧楚生書房前,不遠處是長月的叫駡聲。

  她聽著板子落在長月身上,拼命給顧楚生磕頭。

  她在戰場上被傷了身子,極難生育,大夫說這和她練的功法有關,為了懷孕,顧楚生廢了她的武功。

  於是在這時候,在顧楚生娶了楚錦做為側室,在楚錦掌管內宅以不服管教為由杖責長月的時候,她只能這樣跪著,無能為力。

  其實她從來沒後悔過的。

  愛顧楚生這件事,為顧楚生做一切,她都沒有後悔,路是自己選的,她傾盡全力愛一個人,等不愛了,她就可以從容離開。

  直到長月被打,她卻無能為力那一刻,她終於後悔了。

  她的愛情該是她一個人的事,不該有任何人為此受到牽連。

  於是她哭著求他。

  「顧楚生我錯了,」她說:「放過長月,放過長月吧。我答應和離,我把正妻的位置讓給楚錦,我帶著長月和晚月走,我不纏你了,我錯了……」

  「對不起,喜歡你我錯了,你放過我吧。」

  「放過我吧……」

  她哭著叩首,頭砸在地板上,血流出來。

  顧楚生終於走出來,他披著官袍,垂眸看她。

  「一個下人而已,有這麼重要?」

  他聲音如冰山,如寒雪。

  「一個下人,就能決定你我和離?」

  說著,他勾起嘴角,叱喝出聲:「荒唐!」

  她哭得不能自己,伸手去拉他:「求你了,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顧楚生,看在我陪你那麼多年的份上……」

  「別總是拿那些年壓我!」

  顧楚生暴怒出聲:「我沒逼過你陪我吃苦,是你自己要的!」

  那天晚上,顧楚生沒有救長月。最後是顧楚生的母親來救的人。

  可長月傷勢太重,熬了一晚上,高燒不退,還是沒熬過去。

  冬日太冷,楚瑜抱著長月的屍體,一直抱到正午。她一直沒說話,也一直沒哭,只是一直靜靜抱著長月,晚月顫抖著聲音叫她:「大小姐……」

  晚月和長月一樣,一直不肯叫她夫人。

  她抬起頭,看著晚月,顫抖了許久,終於說出一聲:「我們走吧……」

  於是她走了,帶著晚月和長月的屍體,離開了華京。

  她怕不走,連晚月都不保不住。

  想起那段過往,楚瑜閉上眼睛,她伸出手,將長月一把攬進懷裡。

  長月有些疑惑眨眼:「小姐?」

  楚瑜沒說話,啞著聲音:「長月,我在呢。」

  這一次,再不會自斷臂膀,這一次,一定好好護著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12:50 AM

第八章

  帶著長月和晚月回到衛府,剛進門,楚瑜便看到春兒站在門口,春兒焦急上前來道:「少夫人……」

  楚瑜頓住腳步,瞧著她的模樣,冷眼道:「還在這兒呢?」

  「少夫人,」春日知道楚瑜這是找了藉口要發作,卻還說不得什麼,只是道:「您讓奴婢通報二夫人後走得太急,奴婢沒能跟上……」

  「通報二夫人?」

  楚瑜勾起嘴角:「我何時讓你去通報二夫人了?」

  春兒僵了僵,楚瑜平靜道;「我已同夫人稟報過行程,緣何要讓你同二夫人稟報?」

  楚瑜神態中帶著些許傲氣,旁邊人聽了這話的人對視一眼,旋即明白了楚瑜話語中的未盡之意。

  梁氏雖然被稱為二夫人,但終究只是妾室,只是柳雪陽抬舉她,才有了位置。楚瑜乃楚家嫡長女,衛家世子妃,管教也只有柳雪陽有資格,萬沒有出行要稟報梁氏的道理。

  春兒面色僵住,知道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楚瑜也沒為難她,淡道:「既然不願意在我房裡伺候,便去找二夫人,讓她給你安排個去處吧。」

  「少夫人……」

  「哦,順便同二夫人稟告一聲,我房裡加了兩個人,我會同婆婆說的,但讓她別忘了我這一房的月銀多加四銀。」

  長月晚月是她從楚家帶來的不假,但月俸卻不該是她自己單獨出的。

  留下這句話後,楚瑜便帶著長月晚月回到房中,安置下長月晚月後,聽衛夏稟報了這一日的日常,隨後便看衛秋拿了一封信過來。

  「這是前線過來的信。」

  衛秋恭恭敬敬呈了上來,楚瑜點了點頭,攤開信件。

  她本以為是衛珺給她的回信,然而攤開信後,發現卻是歪歪扭扭狗爬過一樣的字,滿滿當當寫了整頁。開頭就是:

  嫂子見安,我是小七,嫂子有沒有很驚喜?大哥太忙了,就讓我代筆給嫂子回信。

  ……

  看了這個開頭,楚瑜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她明明記得當年鎮北侯寫著一手好字,她還在顧楚生的書房裡看過,那字體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規整嚴謹,肅殺之氣撲面而來,橫豎撇捺之間清瘦有力,一如那清瘦淩厲的少年將軍。

  怎麼現在這字……

  楚瑜歎了口氣,反應過來這前後變化之間經歷了什麼,心裡湧現出大片心疼來。

  如果衛韞天生就是那尊殺神,她覺得似乎也沒什麼。然而如今知道衛家家變之前,衛韞居然是這樣一個普通歡脫的少年,這前後對比,就讓楚瑜覺得心裡發悶。

  然而她很快調整了過來。

  ——還好,她來了。

  她細緻看了衛韞所有描述。衛韞囉嗦,衛珺怎麼起床、怎麼吃飯、和誰說了幾句話,去幹了什麼,天氣好不好,他心情如何……

  他事無巨細,紛紛同楚瑜報告。

  楚瑜從這零碎的信息裡,依稀看出來,衛忠的打法的確是很保守,一直守城不出,打算耗死對方。

  「嫂子交代之事,大哥一直放在心上。任何冒進之舉措,均被駁回,嫂子盡可放心。」

  寫了許久,衛韞終於寫了句關鍵的正經話。

  楚瑜舒了口氣,旁邊衛秋看她看完了信,笑著道:「少夫人可要回信?」

  「嗯。」

  楚瑜提了筆,就寫了一句話:好好練字,繼續觀察,回來有賞。

  做完這一切後,楚瑜終於覺得累了,沐浴睡下。

  睡前她總有那麼些忐忑難安,於是她將信從床頭的櫃子裡拿了出來,放在了枕下。

  也不知道怎麼的,信放在枕下,她驟然安心下來,彷彿衛珺回來了,衛韞還是少年,衛家好好的,而她的一生,也好好的。

  楚瑜一夜睡得極好,第二天醒來後,她一睜眼便詢問前來服侍的晚月:「二夫人可派人來找了?」

  晚月有些詫異,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卻還是老實道:「未曾。」

  楚瑜點了點頭,贊了句:「倒挺沉得住氣的。」

  晚月不太明白,但她向來不是過問主子事的奴才,只是按著楚瑜的吩咐,侍奉楚瑜梳洗後,就跟著楚瑜去給柳雪陽問安。

  楚瑜每天早上準時準點給柳雪陽問安,這點從未遲過。

  柳雪陽早上起得早,楚瑜去的時候,她已經在用早膳了。她招呼著楚瑜坐進來,含著笑道:「你也不必天天來給我問安,我這裡沒那麼大的規矩,這麼日日來,多累啊。」

  「兒媳以往也一貫這樣早起,如今世子不在,我也無事,多來陪陪您,總是好的。」

  楚瑜笑著看著下人上了碗筷,和柳雪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些閒事。

  她和柳雪陽關注點不太一樣,聊了一會兒,兩人便察覺到了一種雞同鴨講的尷尬。柳雪陽有些不願同她聊下去,卻又礙著情面不敢說什麼,只是等著楚瑜用完。

  楚瑜看了柳雪陽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心裡覺得,這個婆婆的確是太沒氣性,也難怪正室尚在,卻是讓妾室管了家。

  她思索了一陣子後,終於道:「我今日來,是想同婆婆聊一聊內務。如今兒媳嫁進來,又是世子妃,理應為婆婆分擔庶務,不知婆婆打算讓兒媳做些什麼?」

  聽到這話,柳雪陽面上露出笑容:「這你不用擔心了,」她十分放心道:「府中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饋,我並不勞累。」

  楚瑜:「……」

  這婆婆真是心大到沒邊了。

  不過她也早已猜到,於是她露出詫異的神色來,隨後抿緊了唇。

  這一番神色變化讓柳雪陽忐忑起來,有些猶豫道:「阿瑜可是覺得不妥?」

  「倒也……沒什麼。」楚瑜說得艱難,似乎極其為難。她斟酌了一下,抬頭同柳雪陽道:「只是兒媳日後出去,不知要如何同其他夫人說。」

  各家世子妃都會跟隨主母學習主持中饋,等日後世子繼位,掌家大權便會交到世子妃手中。只有極不得寵的世子妃才會什麼都不管。

  聽到楚瑜這話,柳雪陽終於反應過來,她點了點頭道:「是了,我一貫不同她們打交道,倒也忘了這規矩。這樣吧,」柳雪陽同楚瑜道:「你與二夫人共同管家,你先看她怎麼做,學著些。」

  楚瑜要的就是這個「看著」。

  她點了點頭隨後又道:「要是我覺得有些人不合適,我能換嗎?」

  「這種小事,你同二夫人商量便可。」

  柳雪陽皺了皺眉眉頭:「換個人而已,沒什麼吧?」

  「謝謝婆婆。」楚瑜笑起來:「我便知婆婆疼我。」

  聽了這話,柳雪陽也不由得笑了,揮了揮手道:「要做什麼你去吧,我去抄佛經了。」

  楚瑜拜別了柳雪陽,便帶著人來了梁氏的房中。

  梁氏如今年近四十,身子已經發福,讓她顯得格外親人。楚瑜到的時候,她上前迎了,若不是楚瑜昨天才下了她面子,從她一番舉動看,根本看不出兩人有什麼間隙。

  楚瑜同梁氏你來我往了一番,終於說明了來意。

  梁氏聽了楚瑜的話,面色僵了僵,隨後道:「也是,少夫人日後畢竟是管家的,如今學著也好。」

  說著,梁氏便道:「不如這樣,下月便是夫人生辰,這事兒便交給少夫人主辦,妾身也會從旁協助,少夫人看如何?」

  「我覺著,不妥。」

  楚瑜直接開口,笑眯眯看著梁氏:「阿瑜年少,還需多多學習,上來就主辦這樣大的事兒,怕是不妥。阿瑜如今就先跟在二夫人身邊學習,二夫人做什麼,阿瑜學什麼。」

  梁氏聽著這話,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繃不住了,然而楚瑜笑容不減,梁氏知道她是不會退讓了,好久後,她深吸了一口氣道:「好,那還請少夫人上點心,好好學。」

  「二夫人放心,」楚瑜恭敬行禮:「阿瑜會好好學的。」

  楚瑜說到做到,吃過午飯後,楚瑜便來了二夫人房中,等著二夫人「教」她。

  梁氏走到哪兒,楚瑜便根到哪兒,梁氏心煩意亂,楚瑜見她煩了,也沒說話,就這麼跟了一天,等到天黑,梁氏終於累了,將楚瑜趕了出去。

  楚瑜帶著長月晚月前腳出了梁氏的門,後腳就帶著長月晚月翻牆出了衛府。

  「小姐要去哪兒?」

  長月晚月有些疑惑。

  楚瑜從兜裡掏出一串鑰匙:「去配鑰匙。」

  晚月愣了愣,長月瞬間反映了過來:「您讓我在二夫人房裡放的安魂香是為這個啊?!」

  楚瑜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了長月一眼,點了點頭。

  「咱們趕緊,天亮前給她放回去。」

  「行嘞!」

  長月歡快出聲,拼命誇讚楚瑜:「小姐你可真厲害,我還在想到底要怎麼讓梁氏准咱們查帳呢!」

  「你知道我要查帳?」

  楚瑜覺得長月有長進,她一貫是手上功夫比腦子厲害。長月不好意思道:「是晚月告訴我的。」

  晚月猜出她的想法,楚瑜倒也不覺得奇怪。她對著晚月點了點頭,卻是道:「那知道為什麼我不攬生辰宴這事兒嗎?」

  「主子是主,梁氏為妾,主子要拿回中饋是遲早的事兒,梁氏攔不了。所以梁氏想找個事兒讓主子做砸,讓衛家知道主持中饋一事,只有她梁氏能做好。」

  「嗯。」楚瑜點頭,歎了口氣道:「晚月,以後你嫁出去,我也不擔心了。」

  聽到這話,晚月紅了臉道:「主子說得太早了。」

  「也不早了呀,」楚瑜眨了眨眼:「你也十六了吧。」

  晚月被楚瑜羞得說不出話,長月在旁邊笑話她,晚月忍不住就朝長月動了手,三個人打打鬧鬧,在兵器街附近找了一家鎖匠,盯著對方配好所有鎖以後,又在街上玩鬧了一陣子,才偷偷溜回房中。

  她們三個人自以為謹慎,結果一爬過牆,就看見衛秋在院子裡,瞧著爬進來的三個姑娘,臉上有些無奈。

  楚瑜有些尷尬打了聲招呼:「那個,晚上好啊。」

  衛秋歎了口氣,想說什麼,最後卻忍住沒說。

  楚瑜本以為這事兒就這樣了,結果第二天晚上,她就收到了衛韞的飛鴿傳書。

  那狗爬一樣的字顯得更潦草了,明顯彰顯了這個人的擔心。

  「嫂子,你別隨便翻牆出去玩,衛家牆上有機關,有些地方不能翻的!」

  楚瑜看著這封千里飛書,抬頭看向旁邊低頭看著腳尖的衛秋。

  憋了半天,她忍不住道:「信鴿貴嗎?」

  衛秋低著頭,小聲道:「挺貴的。」

  「好吧,」楚瑜沉著臉:「那還是吃烤乳鴿吧。」

  衛秋:「……」

  他知道,楚瑜想烤的不是鴿子,是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12:55 AM

第九章

  楚瑜偷鑰匙偷得不動聲色,梁氏也沒察覺。

  等到晚上,楚瑜就偷了賬本,再溜進倉庫,一樣一樣清點對賬。白天她就跟著梁氏,隨時盯著她。

  梁氏被她盯得心慌,倒的確沒做什麼小動作。

  衛府家大業大,楚瑜查帳查得慢,她倒也不著急,就一面查一面記出錯的地方,閑著沒事,就和衛韞寫寫信。

  衛韞年紀小,在前線擔任的職務清閒,幾乎就是給衛珺跑跑腿。於是每天很多時間,回信又快話又多。

  衛珺偶爾也會給她書信,但他似乎是個極其羞澀的人,也說不出什麼來,無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涼,早起早睡,飲食規律。

  衛珺寫了這句話,衛韞就在後面增加注釋。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買點漂亮衣服,想穿什麼穿什麼,全部記在大哥賬上,不要怕花錢。

  勿食寒涼——嫂子別吃太冷的,大夫說容易肚子疼,大哥已經買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來就帶給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覺,睡不著找衛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著,怕你也太想他了。

  飲食規律——算了,嫂子我編不出來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對了。

  楚瑜:「……」

  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這個話癆小叔子了,看邊境來的信,她只覺得好笑,多看幾日,就成了習慣。只要看見衛秋拿著信進來,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帳的時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陽,找到了顧楚生。

  顧楚生剛在昆陽安定下來,整理著昆陽的人手。

  這地方他上輩子來過,倒也得心應手,只是事情實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難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過來的時候,他從案牘中抬頭,好久後才反應過來。

  他第一個想法便是——楚瑜來了!

  按照原來的時間,楚瑜應該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緩了速度,都沒見楚瑜追過來。他心裡焦急,面上卻是不顯,他向來是個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會來。

  如果楚瑜不來……他如今也做不了什麼。

  他回來得太晚,回來的時候,父親已死,自己也馬上就要啟程離開華京,根本來不及部署什麼,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對他那滿腔深情。

  也就是這時候,他不得不去面對,當年的楚瑜對他,的確是下嫁。

  拋棄榮華富貴,嫁給他一個一無所有的文弱書生。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沒感動。

  至少娶她的時候,是真心實意,想要回報這份感情。

  可是當所有人都說她對他多好,說他多配不上她的時候,傲氣和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當他平步青雲,面對這個曾經施恩於她的女人,他怎麼看都覺得礙眼。她彷彿是他人生最狼狽時刻的印記,時刻提醒著他顧楚生,也曾經是個狼狽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經歷歲月,看過榮華富貴,走過世事繁華,經歷過背叛,經歷過絕望,他才驟然發現,只有年少時那道光,最純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當年的楚瑜,心裡有些顫抖,他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站起身來,同侍從道:「讓楚家人稍等,我換件衣服就來。」

  說著,他便去了廂房,特意換上了自己最體面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鏡子面前確認了儀態後,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去了大堂。

  他拼命思索著楚瑜是怎麼來的,楚瑜和衛家的婚事如何處理,楚瑜……

  他想了許多,到了大堂,只見到一位楚家侍從時,他不由得愣了愣。

  對方上前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顧大人。」

  顧楚生點點頭,將心裡的疑慮壓在了心底,回了個禮道:「山叔,許久不見。」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顧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頗受看重,哪怕他品級並不高,他還是對楚山頗為恭敬。

  顧楚生說著話,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隨後道:「不知山叔今日前來,可是楚叔叔有什麼吩咐?」

  「也沒什麼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將軍此次就是吩咐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顧大人如今的處境,讓我帶了些東西過來。」

  楚山說著,帶了一個匣子上來。

  顧楚生雙手接過匣子,打開之後,裡面放滿了金元寶和幾封書信。

  「昆陽有幾位將領,與將軍還算熟悉,這裡面是將軍親筆書信,顧大人可拿去拜見,出門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總是好的。」

  楚山隻字未提裡面的黃金,是顧及了顧楚生的面子,如果顧楚生真是個少年,或許還醒悟不過來這番好意,他素來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全然體會不了別人不著痕跡的善。

  然而他如今也經過了這麼多年打磨,知曉了楚山的體貼,他如今的確缺錢,也並不推辭,深吸了一口氣道:「謝謝楚叔叔了,也謝過山叔。」

  他說得真誠,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幾分,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這第二件事,是您與我家小姐婚約之事的。」

  聽到這話,顧楚生心裡提了起來。

  他猜想著,楚山來說這事,大概是和楚瑜有關的。楚瑜這次沒有追著他過來,中間或許有了什麼變數,然而她向來是個執著的人,她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到。

  如今楚山過來,還提及婚約,莫非是楚瑜說動了楚建昌,讓她正當光明嫁過來?

  他將匣子放在桌上,壓抑著心中的激動,抬頭看向楚山:「婚約之事,楚叔叔是如何打算?」

  「你不用緊張,」看見顧楚生的樣子,楚山猜想他是以為楚家來解約的,趕忙道:「楚家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將軍就是讓我來問問,如今大小姐已經出嫁,二小姐的年齡也到了,您打算何時來提親?」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裡「嗡」的一下,整個人都懵了。

  他呆呆看著楚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說什麼?

  大小姐出嫁了?

  什麼大小姐出嫁了?楚家的大小姐除了楚瑜,還有誰?

  總不能是楚錦。

  她要嫁給他的,她上輩子跋涉千里都過來了,這輩子怎麼可能嫁給別人呢?

  他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要說什麼,楚山看他的模樣,笑著道:「顧大人是不是歡喜得呆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終於慢慢回過神來,他覺得喉間乾澀,卻還是撐著笑容,艱難道:「您說的大小姐,可是阿瑜?」

  「那是自然,」楚山喝了口茶,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來:「大小姐嫁了衛府,前陣子回門來,看上去過得很好,衛家門風雅正,小姐這輩子應當不用擔心了。」

  「話,也不是這樣說。」顧楚生在衣袖下捏緊了拳頭,楚山有些詫異抬頭,看他垂下眼眸,用平靜得讓人感覺到寒冷的語調,慢慢道:「一輩子這樣長,總不能依靠在別人身上。」

  更不該是衛家那個短命的衛珺身上。

  想到衛珺的名字,顧楚生就覺得彷彿是利刃紮進了心裡一樣。

  當年楚瑜就是要嫁給衛珺的,有多少年,他的名字始終被和衛珺放在一起,多少人可惜過,若衛珺還活著,楚瑜嫁給他就好了。

  那時候他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憤怒,在所有人眼裡,他比不上衛珺,或許在楚瑜心裡,他也比不上衛珺。

  只是衛珺死了,只是她沒有退路。

  他曾經慶倖衛珺死了,曾經厭惡衛珺死了,上輩子如此,這輩子再聽到這個名字,他驟然發現,比起上輩子,這輩子,他對衛珺厭惡更深了一些。

  楚瑜嫁給了他。

  這輩子,楚瑜嫁給了他!

  他抬頭盯著楚山,他想問他們到底對楚瑜做了什麼。

  這樣的目光太過失禮,旁邊侍從都忍不住叫了他:「公子。」

  楚山皺起眉頭,他感覺到有些不安,於是他直接道:「顧大人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顧楚生被楚山的話點醒,如今楚瑜嫁給衛珺已經是定局,他不能再得罪楚家。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匣子推了回去。

  「與二小姐的婚事,在下想了許久,覺得終究還是要明說。二小姐金枝玉葉,楚生如今這樣的身份,怕是般配不上。」

  「這你不必擔憂,將軍說……」

  「而且,」顧楚生打斷了楚山,目光堅定:「楚生心中已有思慕之人,二小姐怕也有自己的思量,婚姻大事,還是要找鍾愛之人,楚生想,將軍不會強求。」

  聽到這話,楚山沉默下來。楚瑜成親之前那番折騰他是知道的,如今再看顧楚生和楚錦的態度,他歎了口氣,抬頭看著顧楚生。

  「顧公子,」他語氣裡帶了無奈:「您實話同我說,您思慕之人,可是我家大小姐。」

  顧楚生愣了愣,片刻後,他慢慢笑開。

  他沒有推脫,也沒有惱怒,重重點頭:「是。」

  楚山歎了口氣,似是困擾:「您這樣……大小姐……她已經嫁人了啊。」

  「她嫁人了,」顧楚生面上帶笑,眉眼彎彎:「那於我喜歡她,又有何礙呢?」

  莫要說那衛珺本來就是個短命的,哪怕衛珺活得長長久久,他顧楚生的人,就算把所有人撕得鮮血淋漓,也一定要搶回來!

  想到這一點,顧楚生心裡終於沒那麼痛苦。

  衛珺在戰場上。

  他勾著嘴角,眼裡全是冷意。

  哪怕他什麼都不做,衛珺、衛家,都註定要死在戰場上。

  作為當年的朝中重臣,他再清楚不過當年戰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那是連天子都不敢面對的往事,連天子都曾放下玉冠,向衛韞道歉之事。

  誰都救不了衛家。

  哪怕重生回來的他,也救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1:06 AM

第十章

  楚山見顧楚生態度堅決,也沒再多勸,只是道:「我會轉告大人的話給將軍,只是將軍的禮物……」

  「無功無德,受之有愧。」

  顧楚生看了那匣子一眼,堅定道:「昆陽的事,在下會自己處理好。」

  上輩子楚建昌惱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沒有理他們二人,那時候他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如今他擁有上輩子的記憶,更不會害怕擔憂。

  楚建昌給他這份錢,是看在了楚錦的面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錦,自然不能拿這份錢,讓楚建昌看輕了去。

  楚山也明白顧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後,歎息出聲道:「那也罷了。我這邊回去給將軍回信,去晚了,將軍怕是連你們成親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顧楚生也知道這樣的大事儘早讓楚建昌知道比較好,便也沒有挽留楚山,送著楚山出了昆陽,看著遠處綿延的山脈,他雙手攏在袖間,詢問下人:「今日初幾?」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顧楚生呢喃出這個日子,沉吟了片刻後,慢慢道:「就剩兩天了啊……」

  楚山給顧楚生送信的時候,楚瑜也在衛府中將衛府的賬清點了個七七八八。

  這些年梁氏仗著柳雪陽和衛忠的信任,中飽私囊,的確拿了不少好東西。楚瑜將帳目清點好謄抄在紙上,思索著要如何同柳雪陽開口說及此事。

  這樣長時間的貪污,若說柳雪陽一點都不知道,楚瑜覺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陽不知道,衛忠、衛珺,衛家總有人知道些。可這麼久都沒有人說什麼,是為什麼?

  如果說衛家人其實並不在意梁氏拿點東西,她貿貿然將這帳目拿出來,反而會讓柳雪陽不喜。

  她並不瞭解衛家,思索了片刻後,她給衛韞寫了封信,詢問了一下府中人對梁氏的態度。

  這些時日與衛韞通信,她與他熟識了不少。衛韞是個極愛打聽小道消息的人,家裡什麼消息他都靈通,而且話又多又亂,言談之間十分孩子氣,從他這裡得到消息,再容易不過。

  然而楚瑜也知道,這是衛韞看在了衛珺的面子上。

  衛珺應當吩咐過衛韞什麼,以至於衛韞對她沒有任何防備。

  這個青年雖然來信不多,但卻十分準時,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彙報軍務一樣彙報了日常,然後也就沒有其他。

  他的字寫得十分好看,楚瑜瞧著,依稀從中就瞧出了幾分上輩子的衛韞的味道。

  那是和上輩子衛韞一樣的字體,只是比起來,衛韞的字更加肅殺淩厲,而衛珺的字卻是透露出了一種君子如玉的溫和。

  前線與華京的通信,若是天氣好,一天一夜便夠,天氣差點,兩天也足夠。楚瑜送了信後,便安睡下來,打算明天去柳雪陽那裡摸一摸底,結合了衛韞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裡,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的,突然就做起夢來。

  夢裡是上輩子,她剛剛追著顧楚生去昆陽的時候,那時候顧楚生不大喜歡她,卻也趕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顧楚生縣衙裡一個偏房睡下,墊著錢安置顧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陽節,她準備了花糕和菊花酒,準備去同顧楚生過節,剛到書房門口,她就聽到顧楚生震驚的聲音:「七萬人於白帝谷全殲?!這怎麼可能?!」

  然後畫面一轉,她在一個山谷之中,四面環山,山谷之中是廝殺聲,慘叫聲,刀劍相向之聲。

  到處著了火,滾滾濃煙裡,她看不清人,只聽見衛珺嘶吼出聲:「父親!快走!」

  她認出這聲音來。

  那個青年將紅綢遞給他,結巴著喊那句「楚姑娘」時,她就將這聲音牢記在了心裡。

  於是她瞬間知道了這是哪裡。

  白帝谷。

  七萬軍,全殲。

  她拼命朝他跑過去,她推開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著他的名字:「衛珺!衛珺!」

  然而對方聽不到,她只看見十幾隻羽箭貫穿他的胸口,他尚還提著長槍,艱難回頭。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跡,這一次他的聲音仍舊結巴,只是是因為疼痛而顫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時,火都散去了,周邊開始起了白霧,他被埋在人堆裡,到處都是屍體。

  有一個少年提著染血的長槍,穿著殘破的鎧甲,沙啞著聲音,帶著哭腔喊:「父親……大哥……你們在哪兒啊?」

  楚瑜沒敢動。

  她慢慢扭過頭去,看見了衛韞。

  他頭上綁了紅色的布帶,因他還未成年,少年上戰場,都綁著這根布帶,以做激勵。

  他的臉上染了血,眼裡壓著惶恐和茫然。他一具一具屍體翻找,然後叫出他們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親……」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衛珺。他將那青年將軍從死人堆裡翻過身子的時候,終於再也無法忍耐,那積累的眼淚迸發而出,他死死抱住了衛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個山谷裡都是他的哭聲。

  「嫂子還在等你啊啊!」

  「你說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們別留下小七啊!」

  「哥……父親……」

  衛韞一聲一聲,哭得驚天動地,然而周邊全是屍體,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應他一聲。

  那如鳥雀一樣的少年,在哭聲中一點一點,歸於絕望,歸於憤怒,歸於仇恨,歸於惶恐。

  楚瑜靜靜看著,看著屍山血海,看著殺神再臨。

  衛韞身上依稀有了當年她初見他時的影子。

  鎮北王,閻羅衛七,衛韞。

  那十四歲滿門男丁戰死沙場,十五歲背負生死狀遠赴邊關救國家於水火,此後孑然一身,成國之脊樑的男人。

  然而她沒有像當年一樣,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擔憂。

  她看著那個少年,只覺得無數心疼湧上來。

  不該是這樣的。

  衛小七,不該是這樣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喚他,然而也就是這一刻,夢境戛然而止,她猛地驚醒過來。

  陽光落在她臉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臉水進來,含笑道:「今個兒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長月喜歡衛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夢中回不過神來,晚月上前來,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魘著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夢中崩潰的神智終於恢復了幾分,她沙啞著聲音:「今日……初幾?」

  「您這一覺真是睡得糊塗了。」

  晚月輕笑,眼裡帶了些無奈:「今日重陽,九月初九呀。昨晚您還吩咐我們準備了花糕和菊花酒……」

  話沒說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買來得及換,就朝著後院管理信鴿的地方奔去。

  她還沒緩過神來,驟然起來,便忍不住頭暈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將冒冒失失進來的長月撞了個結結實實,自己也因慣性摔倒了地上。

  長月「哎喲」一聲,正想罵人,便看見晚月急急忙忙來攙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這是做什麼?」

  「衛秋呢?」

  楚瑜終於反應過來,提高了聲音,聲音都尖銳了許多:「叫衛秋過來!」

  晚月察覺事情有些不對,趕緊讓衛秋過來。

  衛秋趕過來的時候,楚瑜洗漱完畢,終於冷靜了一些,她抬頭看向衛秋:「邊境可有消息?」

  衛秋愣了愣,隨後搖頭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鄭重出聲:「第一時間通知我,想盡一切辦法先將消息攔下,不能告訴別人,可明白?!」

  衛秋不明白楚瑜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吩咐,然而想到衛珺暗中的吩咐,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一天,楚瑜都沒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飯不想,就等在信鴿房邊上。

  等到夜裡,終於有信鴿飛了進來,楚瑜不等它落地,縱身一躍,就將信鴿抓在了手裡。

  她迅速拿下紙條,看到上面衛韞潦草的字跡。

  這紙上還帶著血,明顯是匆忙寫成。

  「九月初八,父親與眾兄長被困於白帝谷,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壞準備。」

  九月初八,白帝谷。

  楚瑜腦子嗡了一聲,差點將紙撕了粉碎。

  終究還是去了。

  為什麼還是去了?

  明明答應過她,怎麼還是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1:14 AM

第十一章

  楚瑜捏著紙,很快鎮定下來。

  她一直盯著前線,從衛韞和衛珺傳回來的書信來看,衛家打法的確很保守,不太可能做出追擊敵軍的事。可一切依舊發生了,九月初八被困白帝谷,今日九月初九……

  楚瑜閉上眼睛,她知道,戰場上一定發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

  她也意識到,當年衛家滿門被追封爵位,絕不只是因為衛韞成為良將,君王抬舉的結果。

  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對的,是她太自負,太相信自己已經得到的消息,以為自己重生回來,就能扭轉局面。

  她閉著眼睛,調整著呼吸,旁邊衛秋衛夏、長月晚月等在她後面,衛秋的面色有些壓不住焦急,他小聲道:「少夫人,這樣的消息我們不能鎖。」

  「我知道。」

  楚瑜睜開眼,吐出一口濁氣,隨後道:「我這就去找婆婆,在此之前,這個消息,誰都不能知道。」

  衛秋有些為難,這樣的消息太大了,然而衛夏卻鎮定下來,恭敬道:「是,謹遵少夫人吩咐。」

  楚瑜點了點頭,疾步朝著柳雪陽的房間走去。

  衛府老太君平日並不在華京,而是在衛家封地蘭陵養老,如今家中真正能做決策的就是柳雪陽。楚瑜清楚知道當年衛家要面臨什麼,也知道柳雪陽做了什麼,她不是一個能忍的女人,而且作為衛韞和衛珺的母親,她也不願讓柳雪陽面對剩下的一切。

  她走到柳雪陽房間,甚至沒讓人通報就踏了進去。柳雪陽正躺在榻上聽著下人彈奏琵琶,突然聽得琵琶聲停下,她有些疑惑抬頭,便看見楚瑜站在她身前,面色冷靜道:「婆婆,我有要事稟報,還請屏退他人。」

  柳雪陽愣了愣,卻還是朝著旁邊人點了點頭。

  旁邊侍從都退了下去,晚月和長月站在門前,關上了大門,房間裡就留下了柳雪陽和楚瑜,柳雪陽笑了笑道:「阿瑜今日是怎麼了?」

  「邊境來了消息。」楚瑜開口,柳雪陽面色就變了。

  身在將門,太清楚一個要讓周邊人都退下的邊境家書意味著什麼,楚瑜見柳雪陽並沒有失態,繼續道:「昨日我軍被圍困於白帝谷,小七帶兵前去救援,但我們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柳雪陽坐直了身子,捏著桌子邊角,艱難道:「被困的……有幾人?」

  「除小七以外,公公連同六位兄長,七萬精兵,均被困在其中。」

  聽到這話,柳雪陽身子晃了晃,楚瑜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聲:「婆婆!」

  「沒事!」柳雪陽紅著眼眶,咬著牙,握住楚瑜的手,明明身子還在顫抖,卻是同她道:「你別害怕,他們不會有事。如今我尚還在,你們不會有事。」

  「何況,」柳雪陽抬起頭來,艱難笑開:「哪怕是死,他們也是為國捐軀,陛下不會太為難我們,你別害怕。」

  楚瑜沒說話,她扶著柳雪陽,蹲在她身側,抿了抿唇,終於道:「婆婆,這個時候,這些消息就不外傳了吧?」

  「嗯。」

  柳雪陽有些疲憊點頭,同她道:「這事你知我知,哦,再同二夫人……」

  「婆婆!」楚瑜打斷她,急促道:「我來便是說這事,如今這種情況,梁氏絕不能再繼續掌管中饋。」

  柳雪陽有些茫然,楚瑜試探著道:「婆婆,梁氏這麼多年一直有在衛府濫用私權貪污庫銀,這點您知道的,對嗎?」

  「這……」柳雪陽有些為難:「我的確知道,也同老爺說過。但老爺說,水至清則無魚,換誰來都一樣,只要無傷大雅,便由她去了。」

  「可如今這樣的情況,還將如此重要之事交在這般人品手裡,婆婆就沒想過有多危險嗎?!」

  「這……」柳雪陽有些不明白:「過去十幾年都是如此,如今……」

  「如今並不一樣,」楚瑜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決定攤開來說:「母親,我這邊得到的消息,此次戰敗一事,可能是因公公判斷局勢失誤所致,七萬軍若出了事,賬可是要算在衛府頭上的!」

  聽到這話,柳雪陽面色變得煞白,她顫抖著聲:「怎麼可能……」

  「這樣的消息如果讓梁氏知道,您怎麼能保證梁氏不趁火打劫,捲款逃脫?若梁氏帶走了府中銀兩,我們拿什麼打點,拿什麼保住剩下的人?」

  楚瑜見柳雪陽動搖,接著道:「婆婆,錢財在平日不過錦上添花,可在如此存亡危機之時,那就是命啊!您的命、小七的命、我的命,您要放在梁氏手裡嗎?!」

  聽到這話,柳雪陽驟然清醒。她眼神慢慢平靜下來,她扭過頭去,看著楚瑜:「那你說,要如何?」

  「若婆婆信得過我,後續事聽我一手安排,如何?」

  柳雪陽沒說話,她盯著楚瑜,好久後,她道:「你既然已經知道前線的消息,便該明白,那七萬軍無論還留下多少,衛府都要獲罪,為何不在此時離開?」

  楚瑜沒明白柳雪陽問這句話的含義,她有些茫然:「婆婆這是什麼意思?」

  「你若想要,此刻我可替我兒給你一封休書,你趕緊回到將軍府去,若我兒……真遇不測,你便可拿此休書再嫁。」

  柳雪陽說著,艱難扭過頭去:「阿瑜,你還有其他出路。」

  楚瑜聽了這話,明白了柳雪陽的意思。她低下頭去,輕輕笑開。

  「我答應過阿珺……」她聲音溫柔,這是她頭一次這樣叫衛珺的名字。她其實從來沒有與衛珺單獨相處過片刻,然而她也不知道怎麼,從她嫁進衛家那一刻開始,她內心就覺得,她希望這一輩子,能在衛府,與這個家族榮辱與共。

  這是大楚的風骨,也是大楚的脊樑。

  前一百年,衛家用滿門鮮血開疆拓土,創立了大楚。

  後面十幾年,到她死,也是衛韞一個人,帶著衛家滿門靈位,獨守北境邊疆,抵禦外敵,衛我江山。

  她上輩子耽於情愛,沒有為這個國家做什麼。

  這一生她再活一世,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時期望那樣,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她欽佩衛家人,也想成為衛家人。

  於是她低下頭,溫柔而堅定道:「我要等他回來。」

  生等他來,死等他來。

  柳雪陽眼淚瞬間奔湧而出,她驟然起身,急忙進入內閣之中,找出了一塊玉牌。

  「這是老爺留給我的令牌,說是危難時用,衛府任何一個人見了,都得聽此令行事。我知道自己不是個能管事兒的,這令牌我交給你。」

  柳雪陽哭著將令牌塞入楚瑜手中:「你說做什麼吧,我都聽你的。」

  楚瑜將令牌拿入手中,她本是想要柳雪陽聽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然而如今柳雪陽卻如此信任她,卻是她意想不到的。

  她有些沙啞道:「婆婆……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柳雪陽握住她的手,眼裡滿是期盼:「我知道,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來。」

  她盯著楚瑜,強笑開來:「總該能回來幾個,對不對?」

  楚瑜看著面前女子強撐著的模樣,殘忍的話壓在了唇齒間,最後,她只道:「婆婆,無論如何,阿瑜不離開。」

  柳雪陽低著頭,拼命點頭:「我知道,我不怕的。」

  「婆婆,」楚瑜抿了抿唇:「我如今會去用貪污的罪名將梁氏拿下,等一會兒,您就去將五位小公子帶出華京,趕路去蘭陵找老夫人吧。」

  聽到這話,柳雪陽睜大了眼:「你要我走?」

  「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華京。」

  楚瑜果斷開口。

  她不知道局勢能壞到什麼程度,只能讓柳雪陽帶著重要的人提前離開。

  柳雪陽還想說什麼,楚瑜接著道:「您是阿珺的母親,是衛府的門面,如今誰都能受辱,您不能。您在,他日小七回來,您就是傀儡,是把柄。而五位小公子在華京,也就是等於衛家將滿門放在天子手裡。」

  「婆婆,您帶著他們離開,若是有任何不幸……您就帶著他們逃出大楚。」

  「那你呢?」

  柳雪陽回過神來:「你留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這裡,等衛家兒郎回來。」楚瑜堅定出聲:「他們若平安歸來,我接風洗塵。他們若裹屍而歸,我操辦白事。若被冤下獄,我奔走救人;若午門掛屍,我收屍下葬。」

  楚瑜聲音平靜,所有好的壞的結局,她都已經說完。

  她看著柳雪陽,在對方震驚神色中,平靜道:「身為衛家婦,生死衛家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1:56 AM

第十二章

  柳雪陽被楚瑜的話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許久後,她卻是慢慢鎮定下來。

  衛家也是經歷了大風大浪的家族,她雖然出身書香門第,卻也是年少便嫁入衛家,跟隨衛家起起伏伏之人。

  如今衛韞雖然只有一句書信,然而憑藉著多年對局勢的敏感,柳雪陽卻也明白了如今衛家就在刀劍之上,若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她看著比她還要鎮定平靜的楚瑜,認真道:「有女如此,乃衛府之幸。衛府若能平安渡過此劫後,必不相負。」

  楚瑜聽到這話便笑了,柳雪陽面上一冷,隨後道:「我即刻帶幾位小公子趕往蘭陵,你在京中行事需得謹慎,若有必要,我會帶老夫人回來。如今衛府全權交給你,你對外就宣稱我帶孩子出遊便好。」

  「婆婆一路小心。」

  楚瑜點頭,柳雪陽也不再多說,即刻讓士兵封鎖了各院落,隨後帶著人去了五位小公子在的房中,直接抱上人便立刻連夜趕了出去。

  楚瑜站在門口送走柳雪陽,為了防止追蹤,他們一共送出三輛馬車,朝著三個不同的方向。

  等送走柳雪陽後,楚瑜回到屋中,便聽見後院一片吵嚷,晚月上前來,冷靜道:「梁氏聽聞夫人出府之事了,吵嚷著要見您。幾位少夫人陸續醒了,要求求見夫人。」

  「幾位少夫人不用管,長月,」楚瑜叫了提劍等在一邊的長月,吩咐道:「你即刻去楚府,連夜借一百家兵過來,此事只能讓我父親知曉,其餘人一律不可。」

  長月應聲,旋即轉身出了衛府。

  「把賬本帶上,去見梁氏。」

  楚瑜見長月出去,隨即帶著晚月出了大堂。

  衛夏衛秋連同著侍衛長官衛雲朗一起跟在她們身後,帶上兩排士兵風風火火到了梁氏住所。

  梁氏還在吵鬧,楚瑜進去之後,她憤然道:「楚瑜,你這是什麼意思?!夫人呢?夫人在哪裡,我要見她!」

  「夫人有事外出,如今衛府由我全權掌管。」

  楚瑜直接路過她,走到首位上,端坐下來。

  晚月抱著賬本站在她身後,梁氏一看那賬本,臉色便變了。她猶自強撐著道:「夫人怎會將衛府交給你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掌管?衛府由我執掌中饋十二年,若夫人有要事離開,也當先找我商議。如今怕不是你囚禁了夫人,挾天子以令諸侯吧?!」

  聽到這話,楚瑜倒也不惱怒,她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倒是個讀過書的。」

  說著,她抬起頭來,目光平靜看著梁氏:「夫人為何找的是我不是你,你心裡不清楚嗎?你便說吧,是你自己招了,還是我給你一樁一樁賬清算?」

  楚瑜說話並沒有提聲,聲音從容平緩,然而正是這樣平靜的態度,才顯得格外有力。

  梁氏內心風起雲湧,她看著那賬本便知道,楚瑜怕是查過帳了。

  可她什麼時候查的?她明明已經嚴加防範,明明沒看見楚瑜動過任何賬本的痕跡……

  她抿唇不語,楚瑜抬眼看了她一眼:「行了,我也不同你多說,這些年你在衛府挪用的銀兩,一共二萬八千銀,我會找你哥哥討要。而你,」楚瑜看著她,盯了許久後,平靜道:「明日天明,我會押送官府,按律處置。」

  聽到這話,梁氏臉色煞白。

  在衛府受到禮遇多年,她幾乎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衛府不重嫡庶,她的三個孩子在衛府與嫡子近乎無異,而柳雪陽性情溫和,不管庶務,以至於整個家中,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她固然因寵有了一定地位,然而律法之上,卻清楚寫明了她與妻子的不一樣。

  奴若盜竊,杖五十,刺字沖邊;若為妾室,杖三十,刺字。

  杖三十。

  對於一個普通女子來說,這與賜死無異了。

  梁氏急促呼吸起來,在楚瑜起身時,她焦急出聲:「不!少夫人!您不能這樣!」

  楚瑜被她抓住袖子,對上梁氏急切的眼神,梁氏眼中含淚,聲音顫抖:「少夫人,我是三位公子的母親,您這樣做,三位公子回來,會寒心的啊!」

  過去正是因著如此,柳雪陽和衛忠一直對她額外尊重。

  衛家七個孩子,個個都是俊傑,衛忠和柳雪陽不原因他們因為嫡庶生分,畢竟戰場之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因此對於這些孩子的母親,也十分禮遇。

  如果是在平時,楚瑜願意為了這個原因去忍讓梁氏,然而她悉知梁氏未來做了什麼,她便不能放縱。

  於是她道:「你未曾犯下的罪過,我沒有計較。如今所有的罪名,都是你過去犯下,梁氏,人做事就要有承擔結果的覺悟,你既然做了,就要有勇氣承擔。」

  「至於三位公子……」

  楚瑜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忍,卻還是道:「想必,他們也會理解。」

  說完,楚瑜抬手,讓人將梁氏拉了下去。

  梁氏淒厲叫喊起來,而不遠處諸位少夫人聽見這聲音,心中俱是一驚。

  楚瑜處理了梁氏,便轉身去了二少夫人房中蔣純的房中。

  這位少夫人出身將門,但只是個庶女,可因出身的緣故,哪怕在這樣喧鬧的環境中,她也格外鎮定。

  她身著素衫,端坐在案牘之前,長劍橫於雙膝之上,面色平靜看著楚瑜踏門而來。

  楚瑜在門口靜靜看著她,她嫁入衛府,甚少與這些少夫人交往,如今頭一次這樣正式打量蔣純,倒有些驚豔。

  蔣純生得並不算好看,五官清秀,卻有一種額外的英氣。

  此刻她剛剛起床,頭髮散披在身後,這樣靜坐著,倒有一種額外的氣勢。

  可她身子微微顫抖,明顯那氣勢是強撐出來,楚瑜停在門前,沒有動作,片刻後,蔣純率先開口:「無論生死消息,少夫人盡可告知。」

  楚瑜目光落在蔣純雙膝上的的劍上。

  上輩子蔣純就是自刎而死,或許嫁給衛束,她便時時刻刻做好了生死相隨的準備。

  於是楚瑜輕輕笑了笑:「尚未有消息,只是他們如今被困白帝谷中,我做了最壞打算而已。待到明日,或許就有消息了,倒是無論生死,還請姐姐幫幫我。」

  聽到這話,蔣純微微一愣,呢喃出聲:「還未有消息……」

  那便是最好的消息。

  楚瑜點點頭,她其實也就是不放心蔣純,過來看一眼,也順便給蔣純打個底,免得她做出什麼過激之事。

  見蔣純狀態還好,她便轉身打算離開,結果還未提步,就聽身後有腳步聲來,卻是蔣純道:「我陪你一起等。」

  楚瑜有些詫異,看見對方堅定的神色,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第二天清晨,楚瑜收到了衛韞第二封信。

  這封信上的字跡虛浮,似乎是握筆之人已經拿不動筆了一般。

  「父兄皆亡,僅餘衛韞,如今已裹屍裝棺,扶靈而歸。」

  預料之中。

  楚瑜看著那信,許久未言,而蔣純只是看了那一句話,便猛地一下,昏死了過去。

  楚瑜克制住自己胡思亂想的神智。吩咐下人將蔣純帶下去好好照顧後,回到了書房。

  因為早有準備,所以能夠冷靜,然而那內心,早已翻江倒海。她提了筆,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落筆回信。

  「勿憂勿懼,待君歸來。」

  這封信跨千山萬水,在第二黃昏落到了衛韞手裡。

  那時候他已經將近兩天沒睡,身裹著素服,背著父兄的靈位,帶著七具棺木,行走在官道上。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回家嗎?

  可是父兄皆死,僅留他一人,有何顏面回家?

  而回家之後,剩下的狂風暴雨,他又如何面對。

  姚勇和太子的指責歷歷在目,是他父親冒進追擊殘兵中的埋伏,致使此次大敗。他因年幼沒上前線,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父兄不是這樣的人,可這樣的辯駁,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他前十四年,無風無雨,哪怕戰場刀槍,都有父兄為他遮擋。

  如今突然要他面對這一切,他腦中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空白。

  屍體是他從白帝谷一具一具背回來的,他一路都在想,何不讓他一起沒了呢?

  這靈位太重,他背不動了。

  然而也就是這時,先鋒官將家書遞到了他手裡。

  那女子的字跡,比平日更加沉重了幾分,卻是格外堅定。

  「勿憂勿懼,待君歸來。」

  一瞬之間,彷彿有人立於他身前,將那千斤重擔扛了起來。

  衛韞顫抖著唇,捏著那張紙,許久之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殘陽如血,他握著家書,猶有千金。

  他該回去。

  哪怕父兄已去,然而猶有老小,待他歸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03 AM

第十三章

  楚瑜確認了消息後,也瞞不下了。

  楚家連夜調了一百家兵給楚瑜,如今衛府幾乎被楚瑜掌控,哪怕有些侍衛有了異心,有令牌加上楚家的家兵,那些侍衛也做不了什麼。

  於是楚瑜先人請了大夫過來給她問診,而後將幾位少夫人全部叫到大堂中來。

  幾位少夫人也知道出了大事,紛紛都謹慎收斂,不敢多說什麼。她們被楚瑜請到大堂,打量了一會兒周邊後,三少夫人張晗試探著道:「夫人呢?」

  楚瑜坐下來,平靜道:「夫人帶著五位小公子去蘭陵看望老夫人了。」

  聽到這話,幾位少夫人臉色都變了,姚玨霍然起身,怒道:「帶五位小公子離開,怎的都不知會我們這些當母親的一聲?!」

  姚玨出身姚家,如今姚家女貴為皇后,嫡長子為太子,姚家一家身份水漲船高,哪怕是庶出之女,也比其他人有底氣得多。

  楚瑜心裡思索著上輩子衛韞最後是提了姚勇的人頭回來,又想到如今衛家必然是遇上了什麼陰謀詭計,看見姚家人就覺得心裡不暢快,她冷冷掃了姚玨一眼,平淡出聲道:「帶人出去的,是大夫人,你與其朝我吼,不若去找婆婆吼去?」

  姚玨被這麼一說,莫名覺得氣勢弱了幾分,她張了張口還想說話,楚瑜驟然提高聲音:「滾出去!」

  「楚瑜你……」

  姚玨疾步上前去,衛夏衛冬立刻上前,攔住了姚玨。楚瑜繼續道:「鬧,你就繼續鬧,你可知我為什麼送他們走?又可知前線發生了什麼?!你便將時間繼續耽擱下去,到時候誰都跑不掉!」

  一聽這話,所有人心裡咯噔一下,素來最有威望的五少夫人謝玖走上前去,按住姚玨的手,看著楚瑜,認真道:「前線發生了什麼,還請少夫人明示。」

  「今日清晨,小七從前線發回來的消息,」楚瑜沉著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盯著楚瑜,仔細聽著楚瑜的話,楚瑜打量著眾人的神色,緩慢道:「公公與諸位兄長,在白帝谷被困後,全軍覆滅,如今小七已裹屍裝棺,帶著他們在回來的路上……」

  話說完了,所有人都沒有反應,大家都呆呆看著楚瑜,許久後,謝玖最先回過神來,顫著聲道:「少夫人說的兄長,是哪一位?」

  說著,她似乎也察覺,楚瑜用的是「諸位」,絕不是一位,於是她改口道:「是,哪幾位?」

  楚瑜歎息了一聲,慢慢道:「除了小七以外,包括世子在內,六位公子連同鎮國公……」

  話沒說完,一聲尖叫從人群中傳來,所有人抬頭看去,卻是六少夫人王嵐。

  她如今剛剛懷上身孕,本就在敏感之時,聽到這消息,她瘋了一般撲向楚瑜,掙扎道:「你胡說!我夫君怎麼可能死!你瞎說!」

  她聲音又尖又利,侍女上前拉住她,楚瑜皺起眉頭,給長月一個眼神,長月便抬起手,一個手刀便將王嵐打暈了過去。

  王嵐昏死過去後,房間裡就留下了三少夫人的哭聲,而謝玖和姚玨站在大廳裡,全然還沒反應過來的模樣。

  楚瑜看向她們,正打算說什麼,就聽見姚玨彷彿是突然驚醒一般道:「我不信,我得回去,我要去找我娘,我……」

  她說著,急衝衝朝外走去,然而沒走幾步,外面就傳來了喧嘩之聲,楚瑜皺眉抬頭,就看見士兵匆忙入內,焦急道:「少夫人不好了,一群士兵拿著聖旨將府裡包圍了,說是七公子回來之前,誰都不能離開!」

  前線的消息應該已經到了宮裡,皇帝做這件事也在她意料之內,不然她也不會讓柳雪陽帶著孩子早早離開。

  她平靜道:「無妨,讓他們圍去。」

  如今還未定罪,便沒有任何人敢闖入鎮國侯府來。

  她扭過頭,繼續吩咐下人,讓他們將蔣純和王嵐放在一起,嚴加看管,讓大夫好生照料著。

  王嵐的孩子,得儘量生下來。

  只是上輩子……她生下來了嗎?

  楚瑜不記得,上輩子衛府的少夫人們,除了一個殉情的蔣純太過轟動,其他人似乎都沒有太多的傳聞,大多聽聞都被衛韞代替兄長給了休書,放回家去再嫁了。

  楚瑜一面思索著上輩子所有信息,一面有條不紊吩咐著。而姚玨似乎全然不信侍衛的話,吵嚷著要出去。

  楚瑜也沒有管她,反而將目光看向謝玖。

  「五少夫人有何打算?」

  她聲音平靜,謝玖是個聰明人,她立刻看出了楚瑜的意圖,皺著眉道:「如今衛家顯然是沾了大罪,你還打算留著?」

  這話出來,楚瑜便明白謝玖的選擇了,她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卻是問:「你對五公子沒有感情的嗎?」

  謝玖愣了愣,等她反應過來時,便沉默了。

  好久後,她艱難出聲:「可我總得為未來打算,我才二十四歲。」

  她堅定看向楚瑜,似乎還想說什麼,楚瑜卻點了點頭,全然沒有鄙夷和不耐,淡道:「可。」

  說完之後,她便轉過身去,同下人吩咐著後面白事操辦的要點,再沒看謝玖一眼。

  面對楚瑜這樣淡然的態度,謝玖一瞬間覺得,自己站在自己,似乎難看極了,狼狽極了。

  她捏著拳頭,猛地提聲:「你留下來會後悔的!」

  楚瑜頓住步子,轉過頭去,謝玖聲音篤定:「楚瑜,你還小,你不懂一個人過一輩子是多麼可怕的事……」

  「我沒有一個人,」楚瑜打斷她,聲音沉穩淡然:「我還有衛家陪著。」

  「你……」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的獨木橋,我不勸你,你何必攔我?」

  楚瑜皺起眉頭:「謝玖,我以為你是聰明人。」

  謝玖被這句話止住聲,楚瑜說的沒錯,只是說,楚瑜的選擇,把其他所有人的,都襯得格外不堪。

  謝玖看著她遠走,深吸了口氣,還是選擇轉身離開。

  既然要遠離,自然不能再和謝家有太多的糾葛。衛韞回來時,皇帝自然會解開這守衛禁制,她得早些和衛家脫離了干係。

  謝玖覺得自己想得無比冷靜,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典型的、冷漠的、聰慧的世家女,然而等她走到房間裡,坐在床榻上,不知道怎麼的,她就突然想起她夫君的模樣了。

  她脫鞋躺到床上,在這無人處,將臉埋入錦被之中,總算是哭出聲來。

  幾個少夫人哭的哭,鬧的鬧,楚瑜讓人看著他們,自己就開始籌辦靈堂。

  人死了,總是要有歸處,更何況衛家。

  聽聞上輩子衛家鬧得太過急促,那幾位甚至連靈堂都沒有,就匆匆下葬,連墓碑,都是後來衛韞重新再啟的。

  如今她在這裡,總不能讓衛家像上輩子一樣,英雄一世,卻在最後連靈堂祭拜都無。

  上輩子她操辦過自己母親的白事,也操辦過顧楚生母親的白事,這件事上,她倒也算熟練。

  熟門熟路準備好了要採買的東西,商量好了靈堂的擺設和位置,這時候已經天黑了。

  她才想起蔣純來,她想了想,決定再去看看蔣純。

  蔣純下午就醒了,醒過來之後就打算自殺,只是楚瑜早就讓人看著,及時被搶了劍,這才保下一條命來。

  自殺未遂後,蔣純便不再說話,也不進食,靠在窗邊,一動不動,什麼話都不說。

  楚瑜走進去的時候,就看見這樣一個人,目光如死,呆呆看著外面的天空。

  旁邊丫鬟見到楚瑜來,想稟報些什麼,楚瑜擺了擺手,他們便識趣走了下去。楚瑜來到蔣純身邊,坐下之後,給她掖了掖被子。

  「天晚露寒,好好照顧自己,別著涼。」

  蔣純沒有理會她,彷彿根本沒她這個人似的。

  楚瑜靠在床的另一邊,看著對面窗戶外的月亮。

  「我嫁過來那天,其實都沒看見阿珺長什麼模樣。」

  聽到這話,蔣純終於有了動作。

  她慢慢回過頭來,看見楚瑜靠在床的另一邊,神色裡帶著溫柔,彷彿是回憶起了什麼:「我就聽見他結結巴巴喊我一聲楚姑娘,我心裡想,這人怎麼老實成這樣,都成親了,還叫我楚姑娘。」

  蔣純垂下眼眸,明顯是在聽她說話。

  楚瑜也沒看他,繼續道:「成親當天,他就出征,我想見見他到底長什麼模樣,於是我就追著過去,那天他答應我,一定會回來。」

  「你……」蔣純終於開口:「別太難過。」

  「我不難過。」

  楚瑜笑了笑:「他不會想看我難過,所以,我也不想令故人傷懷。」

  蔣純沒有說話,她似乎明白了楚瑜的來意。

  「我與你不一樣。」

  她聲音微弱:「我從出生,到遇見二郎之前,從沒高興過。哪怕嫁給他,我也心懷忐忑,我怕他不喜歡我,更怕他欺辱我。」

  「可他沒有。」

  蔣純聲音沙啞:「成婚那天,我崴了腳,我想著,他必然會生氣我出了醜,所以我硬撐著,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以為我要一個人,那麼疼的走完所有路,結果他卻發現了。」

  「他蹲下身來,」蔣純笑起來,眼裡全是懷念:「他背著我,走完了整條路。我們進了洞房,他親自用藥酒給我擦腳。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樣好過。」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視若珍寶,不過如此。」

  楚瑜沒說話,描述得越美好,面對現實的殘忍,也就越疼得讓人難以接受。

  「如果一輩子不曾擁有過,那我也認命了。」蔣純顫抖著閉上眼睛:「可我曾經遇到過這樣好的人,我又怎麼一個人走得下去。」

  「太疼了……」

  她眼淚落下來:「一個人走那條路,太疼了。」

  楚瑜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蔣純。

  她壓抑著眼裡的熱淚,拼命看向上方。

  「沒事,」她沙啞著聲音:「我在,蔣純,這條路,我在,夫人在,還有你的孩子,你不是一個人啊。」

  「從你嫁進衛家開始,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

  「以後誰敢欺負你,我替你打回去。你病了,我照顧你;你無處可去,我陪伴你。蔣純,」她抱緊她:「人這輩子,不是只有愛情的。」

  「你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只能死死抓住二公子的小姑娘了。」

  「你有孩子,有衛府,你有家啊。」

  聽到這話,蔣純終於再也無法忍耐,那壓抑的痛苦猛地爆發而出。

  她嚎啕出聲。

  「可我想他,我想他啊!」

  「我知道。」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那些喪盡天良的人活得好好的,可他卻去了呢?他還這麼年輕,我們的孩子才有五歲,怎麼就輪到他了呢?」

  「我知道。」

  「為什麼……」蔣純在她懷裡,哭得聲嘶力竭,一聲一聲質問。

  為什麼這蒼天不公至斯。

  為什麼這世間薄涼至此。

  為何英雄埋骨無人問,偏留鼠狼雲錦衣?

  然而這些為什麼,楚瑜無法回答,她只能抱住她,任她眼淚沾染衣衫,然後慢慢閉上眼睛,想要用自己的體溫,讓蔣純覺得,更溫暖一些。

  縱然溫暖如此微弱,卻仍想以身為燭,照此世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08 AM

第十四章

  蔣純嚎哭了許久,在楚瑜懷中慢慢睡去。她睡過去後,楚瑜終於放下心來。

  最怕的不是這樣猛烈的哭泣,而是將所有難過與痛楚放在心底,說不出口,道不明白,一個人在心裡,讓絕望與痛苦把自己活活逼死。

  如今哭出來了,也就好了。

  楚瑜讓人侍奉著她睡下來,她直起身來,走了出去。晚月上前來,將各公子房中少夫人以及三夫人王氏的動態報了一圈後,又同楚瑜道:「七公子的信來了,如今他們已經到平城了。」

  楚瑜聽了這話,急忙讓人將衛韞的信拿了過來。

  這一次衛韞的信明顯比上一次平穩了許多,沒有多說什麼,寥寥幾筆,就只是說了一下到了那裡,情況如何。

  楚瑜看著這信,不由得想起以往衛韞回信,從來都是長篇大論,那一日周邊景致、風土人情,事無鉅細,什麼都有。

  而今日這封信,哪怕說是衛珺寫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覺得心裡有些發悶,人的成長本就是一個令人心酸的過程,而以這樣慘烈的代價快速長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將府裡的情況報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加了一句:

  時聞華京之外,山河秀麗,歸家途中,若有景致趣事,不妨言說一二。

  寫完之後,她便讓人將信送了出去。

  如今衛府雖然被圍,但是大家都還不清楚原因,衛府在軍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沒有太過為難,哪怕偶有信鴿來往,大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了。

  送完信後,楚瑜終於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著明月晃晃,好久後,終於歎息出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來,楚瑜又開始籌備靈堂之事,如今採買需要由外面士兵監督,但對方並沒為難,材料上倒也沒什麼,只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彷彿是怕了和衛家扯上關係,時刻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就楚瑜一個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見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總要有主子看著,才能做得精細。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她抬起頭來,看見蔣純站在門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頭髮用素帶綁在身後,面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麗清雅。楚瑜愣了愣,隨後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養,來此作甚?」

  蔣純笑了笑,面上倒沒有昨天的失態了。

  「我身子大好,聽聞你忙碌,便過來看看,想能不能幫個忙。上次你不是問我,能否幫你一起操辦父親和諸位公子的後事嗎?」

  楚瑜沒想到蔣純恢復得這樣快,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道:「你……想開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點。如今陵春尚在,我身為母親,為母應剛。」

  蔣純歎了口氣,朝著楚瑜行了個禮:「救命之恩,尚未言謝。」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趕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須如此?」

  蔣純被她扶起來,聽了她的話,躊躇了片刻道:「那日後我便喚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二姐。」

  「如今大家患難與共,怎會嫌棄?」

  楚瑜含笑:「二姐願來幫我,那再好不過。」

  說著,兩人便往裡走去,楚瑜將家中庶務細細同蔣純說來。

  衛束是梁氏的長子,楚瑜未曾進門前,蔣純作為二少夫人,也會幫著梁氏打理內務,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幾分。

  楚瑜觀察著蔣純做事,想了想後,有些忍不住道:「我將梁氏押送官府……」

  「應當的。」蔣純聲音平淡,看這賬本,慢慢道:「這些年來,梁氏一直時刻做好了衛府落難便捲款逃脫的準備,她在外面有個姘頭,如今少夫人先發制人,也是好事。」

  聽到這話,楚瑜心中大驚。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過一個妾室,卻能在最後將衛府錢財全部帶走後,還沒留下半點痕跡,彷彿人間消失了一般,原來她本就不是一個人在做這事。

  「二姐既然知道,為何不同夫人明說?」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問出來,蔣純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說破,她畢竟是我婆婆。」

  話點到這裡,楚瑜瞬間明瞭。

  蔣純聰慧至此,怕是早就發現了梁氏的蛛絲馬跡,只是那畢竟是衛束的母親,因此她雖然知道,但也沒有多說,便是怕撕破臉後,大家難堪。

  而如今衛束已死,她也不用過多顧及。上一世若蔣純沒有聞訊後自殺,以蔣純的手段,衛府或許會好上許多。

  高樓傾覆,雖一卯之誤,亦有百樑之功。

  楚瑜看著蔣純,不由得有些發愣,蔣純撥動著算盤,想了想,抬頭道:「陵春如今隨著夫人去蘭陵,應當無事吧?」

  衛陵春是蔣純的孩子,也是五位小公子中最年長的。

  楚瑜知曉她擔心,便道:「這你放心,他們分成三波人出去,走得隱蔽,而且府中精銳我盡數給了他們,加上現在衛府只是被圍,並非有罪,他們在外,應當無事。」

  蔣純本也知道,如今楚瑜說來,也只是讓她放心一些。

  有蔣純加入,楚瑜處理事快上許多。衛韞一路上一直給楚瑜寫信,看得出他已經儘量想給楚瑜講沿路過往,然而卻因心思不在,全然少了過去的那份趣味,乾癟得彷彿是在例行公事。

  楚瑜看著那信,每日讀完了,就將它細細折起,放入床頭櫃中,然後尋了一些彩泥來,想像著衛珺和衛韞的模樣,捏了他們的樣子。

  衛家七位公子,楚瑜記得長相的也就這兩位,其他幾乎都未曾謀面,只是在新婚當日聽過他們的聲音。

  泥人捏好的時候,也到衛韞歸京的時候了。

  衛韞歸京前夜,衛府門前就加派了人手,氣氛明顯緊張起來,蔣純從外面走進來,頗有些焦躁道:「阿瑜,他們這番陣勢,總不至於在門口就將小七拿下吧?他們在戰場上到底是怎麼了……」

  蔣純絮叨著,面上擔憂盡顯。

  楚瑜鎮定吩咐著府裡掛上白綾,同時讓人通知下去,明日讓各屋中少夫人清晨到前院聚集,等著衛韞回來。做完這一切後,她才同蔣純道:「不管怎樣,明日我們都要體體面面將父兄迎回來。」

  楚瑜這樣冷靜的態度,讓蔣純鎮定了不少。

  她點了點頭,認真:「若他們膽敢在我夫君靈前折辱小七,我必不饒他們!」

  楚瑜聽到這話覺得有些好笑,卻是笑意盈盈點頭:「好,不饒他們。」

  當天夜裡,楚瑜一夜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衛韞已經到了城外,只是進城之前,需稍作整頓。大概就像楚瑜要讓衛韞看到衛府如今最好的一面,衛韞此刻大概也希望,家裡人不要看到他太過狼狽的模樣。

  第二天天色亮起來時,楚瑜便起了。

  她讓人將她頭髮梳成婦人髮髻,頭上戴了白花,隨後換上了純白色長裙,外面套上了雲錦白色廣袖,看上去莊重素雅。

  她畫了淡妝,看上去精神許多,將珍珠耳墜戴上後,便見得出,雖是素衣帶花,卻並未顯得狼狽憔悴。

  她做好一切後,來到院落之中,清點人數。

  然而院中三三兩兩,只有蔣純和六少夫人王嵐房裡的人在。

  楚瑜雙手端在袖中,面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幾位少夫人,都言身體有恙。」

  管家上前來,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請過了,都不願來。」

  管家的話,已經將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願」來。

  楚瑜知道這些人在打算什麼,無非就是向外面人表態,不願和衛府牽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請人的管家身上:「他們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來了嗎?」

  管家沒明白楚瑜是什麼意思,尚還茫然,旋即就聽見楚瑜提高了聲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諸位沒來的少夫人,除非他們在床上爬不起來,不然就給我立刻滾過來!若是不來,就直接把腿打斷了不用來!」

  管家面色震驚,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變得格外難看。

  把腿打斷……

  然而晚月長月卻完全不覺有問題的樣子,直接帶人就去了。

  蔣純也有些尷尬,上前道:「阿瑜,你這樣……」

  「今天我爭的是衛府的臉,」楚瑜冷著聲音,說是回答蔣純,目光卻是看向眾人:「誰今天不給我臉,就別怪我不給她臉!」

  眾人等了片刻,就聽見姚玨的聲音從遠處響了起來。

  她怒然道:「楚瑜,誰給你的膽子,要斷我的腿?!」

  楚瑜轉過頭去,看見姚玨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風急火燎趕過來。

  姚玨手提著鞭子,眼見著要甩過來,就聽楚瑜道:「怎麼,休書是不想要了?」

  聽到這話,姚玨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掃過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說了,今天你們老老實實的,那日後我便替你們和衛韞求了這封休書,你們和衛家便是徹底了沒了關係。若今日你們還要鬧,」楚瑜怒吼出聲:「那就鬧下去,反正我這條命就放在這裡,我拿命和你們鬧,我看你們鬧不鬧得起!」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

  便就是這時,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11 AM

第十五章

  話音落,楚瑜猛地回身,同旁人急忙道:「開門,備酒,將艾草給我!」

  說著,楚瑜指揮著眾人站好位置,同時清點著要用的東西。蔣純走到三少夫人張晗身前,平靜道:「三妹妹真的要做到這樣的程度嗎?」

  張晗露出為難的表情來,蔣純繼續道:「三公子對妹妹也算有情有義,他如今回來,你都不打算見一面的嗎?」

  聽到這話,張晗眼眶微紅,低下頭道:「二姐姐,我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不做果斷些,我家怎容得下我?」

  蔣純沒說話,同為庶女,她自然明白她們的處境。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何不也是這樣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衛家獲罪。大家誰不清楚,七萬精兵全殲,這是多大的罪名?要麼他們和衛家斷了關係回到母族,要麼母族必然是先下手為強,率先斷了與他們的關係,向聖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態,不過是因為衛韞還未回京,沒有與她們聯絡上,還不清楚事情罷了。

  蔣純沉默著,好久後,卻是道:「不過就是見一面,又能影響什麼呢?三妹妹,你們如今是杯弓蛇影,怕得太過了。」

  「不說其他,」蔣純歎了口氣:「你也該想想陵書,若陵書知曉你連他父親最後的體面都不願給予,他要如何作想?」

  說到孩子,張晗終於僵住了神色。

  她猶豫著看了一眼旁邊的六少夫人王嵐,她們向來都是沒主見的,見姚玨和謝玖不願和衛家有半點沾染,她們便慌了神,有樣學樣。如今被蔣純提醒,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來。

  孩子是帶不走的,她們也不能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輩子,但是卻也並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

  「去站著吧。」

  蔣純目光朝謝玖和姚玨看過去,卻是拍了拍張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們不站,別和她硬撐,哪怕是謝玖姚玨,也是要服軟的。」

  謝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謝玖姚玨也要服軟,那她們自然不會硬杠。

  張晗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後。

  蔣純走到謝玖和姚玨面前,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平靜道:「多餘的話,不用我說了吧?」

  謝玖和姚玨沒說話,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鳴鑼開道的聲音。

  姚玨挑眉正要罵什麼,謝玖突然拉住了她。

  謝玖盯著門外,好半天,慢慢道:「別和瘋子計較,若家裡問起來,便實話實說。」

  聽到這話,楚瑜在人群中扭過頭來,轉頭看了過去。

  謝玖挺直了腰背,面色平靜。楚瑜朝她點了點頭,轉過頭去。

  謝玖微微一愣,卻是沒有明白楚瑜點這個頭是幾個意思。

  謝玖和姚玨站到楚瑜身後之後,一切準備好了,外面鳴鑼之聲漸近,大門緩緩打開。

  那朱紅大門發出嘎吱的聲響,外面的場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兩邊,一個少年身著孝服,頭上用白色的布帶將頭髮高束,一條白色的布帶穿過額間,緊緊繫在他頭上。

  他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面色蒼白,眼下發青,面上消瘦見骨,神色平靜,周身圍繞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死氣。仿若一把出鞘寶劍,寒光淩厲,劍氣冷然。

  他手中捧著一座牌位,身後跟著七具棺木,一具單獨在前,其他六具一行兩具,排了長長的隊伍,自遠處而來。

  錢紙漫天紛飛,整條街沒有一人說話,安靜得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過之處,兩側百姓會逐漸跪下來,而後發出嚶泣之聲。

  那哭聲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後面的人有樣學樣。

  於是楚瑜便見,那長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聲自遠處傳來,響徹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緊了手,讓自己保持平靜莊重,不失半分威嚴。

  她聽著那哭聲,驟然覺得,一切並不似她想像中如此糟糕。

  衛家的犧牲,朝廷不記,官員不記,貴族不記,天子不記,可有這江山百姓,他們總在銘記。

  楚瑜覺得眼眶發酸,她目光全落在衛韞身上,看那少年抬著牌位,自遠處朝著她慢慢看了過來。

  那目光似是跨過萬水千山,然後在看到她那一瞬間,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

  他走到她身前,單膝跪下,低下頭顱,朗聲開口: 「衛家衛韞,攜父兄歸來!」

  音落瞬間,棺木轟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顫抖著唇,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卻在衛韞單膝跪下那瞬間,驟然想起。

  當初去時,也是這個少年來通知他,亦如今日,單膝跪在她面前,同她說——

  少將軍奉命出征,命末將將此玉交於少夫人,吩咐夫人,會凱旋而歸,無需擔憂。

  凱旋而歸,無需擔憂。

  楚瑜走下臺階,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18 AM

第十六章

  衛韞仍舊保持著那跪著的姿勢,低著頭,沒敢抬起來。

  楚瑜站在棺木之前,手扶在漆黑的棺材之上,一言不發。

  雖然衛韞沒說每具棺材是誰的,但是棺材的放置有其禮儀規則,衛忠是鎮國候,自然單獨在第一排,衛韞是世子,也就在衛忠棺材後面左側。

  遠處是長街壓抑著的哭聲,楚瑜的手微微顫抖,她正想說些什麼,就聽一聲淒厲的哭喊:「六郎!」

  旋即便看見王嵐再也安耐不住,提著裙子從臺階上撲了下來,往最後一排棺材尋了過去。

  她尚還帶著身孕,旁邊侍女驚得趕緊去攙扶她,然而王嵐跑得極快,她撲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這一聲嚎哭彷彿是打破了什麼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壓抑自己,或是嚶嚶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時之間,衛府滿門上下,長街裡裡外外,全是哭聲。

  蔣純早已哭過,甚至於她早已死過,於是在此時此刻,她尚能鎮定下來,她紅著眼,走到楚瑜身前,啞著聲音:「少夫人,七公子還跪著。」

  楚瑜驟然回神,她回過頭去,忙去扶衛韞:「七公子快請起來。」

  然而衛韞一動不動,楚瑜微微一愣,小聲道:「七公子?」

  衛韞沒說話,他另一隻腿也跪了下來,從單膝跪著的姿勢,變成了雙膝跪下。

  楚瑜整個人都呆了,便見少年跪在她面前,緩緩叩頭。

  「嫂子,」他聲音嘶啞:「小七失信,沒帶大哥回來。」

  去時他曾說,若衛珺少一根頭髮絲,他提頭來見。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帶回來的,卻是滿門棺木。

  他身子微微顫抖,終於如一個少年一般,壓抑著出聲:「嫂子……對不起……」

  話沒說完,他便覺得一隻手落在他頭頂。

  那手雖然纖細,卻格外溫暖,他聽楚瑜溫和的聲音:「無妨,小七能平安歸來,我亦很是歡喜。」

  衛韞呆呆抬頭,看見女子含著眼淚的目光,那目光堅韌又溫柔,帶著一股支撐人心的力量,在這嚎哭聲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衛韞看著她,便見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來吧,千里歸來,先過火盆吧。」

  說著,她便招呼了人來,將火盆放下,扶著衛韞站起來。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衛韞和楚瑜同時抬頭,便看見十幾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駕馬停在衛府面前。

  衛韞捏緊拳頭,旁邊人都被驚住,侍女扶著王嵐趕緊閃避開去,本來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幾位少夫人也紛紛閃開去。

  為首之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立於馬上,冷冷看著衛韞,舉著聖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欽犯衛韞,」說著,他揚手道:「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音落的瞬間,大理寺的人便湧了上來。

  衛秋帶著侍衛猛地上前,拔劍對上周邊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說八道什麼!」

  說著,衛秋看向那立著的棺木,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我衛府滿門忠烈,為國捐軀而亡,哪裡還有捉拿這唯一的小公子下獄的道理?!你們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長子上戰場交到衛家軍中,卻因不守軍紀被打死了,因此衛家落難,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攬了捉拿衛韞的事兒來。

  曹衛兩家的恩怨滿朝皆知,如今曹衍在這裡,眾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難去。

  曹衍聽了衛秋的話,冷冷一笑:「你算個什麼東西?這可是聖上親筆所書的聖旨!你衛家因貪功好勝,害我大楚七萬精兵喪命於白帝谷,你以為人死了這事兒就沒了?衛韞,」曹衍提高了聲音:「識相的就別掙扎,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楚瑜。

  眾人驚慌之間,這個人卻一直神色從容淡定。在他看過來時,她只是道:「踏過這個火盆,去了晦氣,就能進家門了。」

  「嫂子……」

  他乾澀出聲,楚瑜卻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著他踏過了火盆。

  而後她握著艾草,輕輕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著楚瑜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是迎接一位歸家遊子一般輕輕往衛韞頭頂撒了艾草水,然後從旁邊拿過酒杯,遞給衛韞。

  「雖然沒能凱旋歸來,然而你們去時我就備下了這祝捷酒,既然回來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雙手捧著酒杯,聲音溫柔。

  曹衍皺起眉頭,怒喝了一聲:「衛韞!」

  衛韞沒有理他,他看著眼前捧著酒的女人。

  他本以為歸家時,面對的該是一片狼藉,該是滿門哀嚎,該是他一個人撐著自己,扛著衛家前行。

  但沒想到,他卻還能像過去一樣,回來前踏過火盆,驅過晦氣,甚至像父兄還在時那樣,飲下一杯祝捷酒。

  當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飲酒。而如今他若不飲,此酒便無人再飲。

  他接過酒,猛地灌下。

  曹衍終於無奈,怒喝出聲:「衛韞,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軍,你們站在那裡,是打算包庇衛家?!」

  聽到曹衍的話,一直在旁邊不說話的南城軍終於沒辦法裝死了,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氣,他伸出手去,朝衛韞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道:「七公子,煩請不要讓我們難做。」

  衛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去,讓人給他戴上了枷鎖。

  幾十斤的枷鎖帶在他身上,他卻仍舊挺得筆直,曹衍讓人拉了關囚犯的馬車過來,冷笑著同衛韞道:「七公子,上去吧?」

  衛韞沒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衛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衛家……交給大嫂照顧。」

  「你放心。」楚瑜點了點頭,聲音平和堅定:「我在,衛家不會有事。」

  衛韞抿了抿唇,卻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說著,他目光掃向一旁站著的幾位少夫人,揚聲道:「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才是要緊。諸位嫂嫂切勿太過傷悲,哥哥們泉下有知,也希望諸位嫂嫂能照顧好自己。」

  楚瑜並沒將家中變故告訴衛韞,只是說了梁氏和柳雪陽的去向,衛韞尚還不知家中女人之間的不合,還擔心著幾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過傷悲。

  三少夫人張晗聽到這話,扭過頭去,用帕子捂住臉,小聲哭出來。

  便是姚玨,也不自覺紅了眼。

  然而她與謝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衛家的形勢,絕不敢去牽連的,更何況姚家與衛家本也交惡,她與丈夫感情遠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門埋骨,稍有良心,便會為之惋惜。

  聽著衛韞的話,管家露出難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這時候告狀起來。然而楚瑜卻揚著笑容,同衛韞道:「你不必擔憂,在獄中好好照顧自己,我們都是你長輩,比你想得開。」

  衛韞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上了囚車。

  曹衍臉色已是差極了,催促了人道:「押著去天牢罷!」

  衛韞盤腿坐下,背對過家中女眷時,便收起了方才的軟弱擔憂,化作一片泰然。

  囚車緩緩而行,他驟然出聲:「衛家蒙冤!父兄無罪!」

  「讓他閉嘴!」

  曹衍面色大變,揚鞭甩了過去:「閉嘴!」

  看見他揚鞭子,蔣純下意識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覺被人阻攔,扭過頭去,看見蔣純之後,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掃過衛家一眾女眷,冷聲道:「你們衛府好得很!你們家大夫人呢?!」

  沒有人說話,曹衍提了聲音:「如今衛家就沒有人主事了嗎?還是說衛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個連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親,如今衛家暫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來,她雙手交疊落於身前,微微低頭:「二少夫人方才經歷喪夫之痛,一時失智,還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後,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進門來,還沒見過丈夫吧?」

  聽到這話,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謝玖,也感受到了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變,彷彿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詢問,平靜道:「正是。」

  曹衍看著楚瑜,不知是想起什麼,笑了起來:「聽聞大小姐天資聰慧,向來是識時務之人,大小姐可知道,衛家如今已然獲罪,戴罪之人,」他抬起頭,看向衛家的靈堂白花,「嘖嘖」道:「還要給他們這樣的體面,不妥吧?」

  「你……」

  姚玨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聲,卻被旁邊謝玖一把拉住,謝玖壓低了聲:「你父兄說了什麼忘了嗎?忍住,日後你我就同衛府沒什麼瓜葛了!」

  姚玨抿了抿唇,扭過頭去,不想再看。

  她想離開,可不知道為什麼,楚瑜在那裡,她便挪不動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問曹衍:「如今衛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變了變,楚瑜繼續道:「既然尚在查案,並非罪人,他們為國征戰沙場一生,體面歸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還是裝不懂?」

  曹衍咬牙出聲,他猛地靠近她,壓著聲音道:「衛府如今已無男丁,僅剩一個十四歲的小兒,楚大小姐莫非還要給衛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頭來,平靜看著曹衍,曹衍見她神色動搖,接著道:「我與衛府恩怨小姐應該知道,我與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給我這個薄面,我也不會讓小姐難堪。」

  聽到這話,楚瑜輕歎了一聲,微微低頭。

  「既然大人與我父交好,還請大人給這個面子,讓我公公和小叔們安穩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來,他坐起身子,朝後面招了招手,指著那棺木道:「砸!」

  衛秋拔劍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劍?!」

  曹衍盯著衛秋,同旁人道:「來人,將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聲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衛秋之前,盯著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將事做絕做盡?」

  「我便做絕做盡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傳入聖上耳中,你當如何?」

  曹衍聞言,大笑出聲:「你以為今日聖上還會管衛家?」

  「那您試試。」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視著她:「今日我在此處,您想動我父兄的棺木,便從我屍身上踏過去。」

  她雙手籠在袖間,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對曹大人動手,曹大人要殺要剮,妾身悉聽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覺得,楚瑜這條命,價值幾何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25 AM

第十七章

  楚瑜站在棺木前不動,曹衍眯眼:「你以為我當真怕了你不成?少夫人,你可睜眼看看,你們這棺木,是什麼木,雕刻的,是什麼紋,用的,是什麼漆?」

  楚瑜沒有回頭,平靜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所刻之紋,所用之漆,均按他們所對應官職爵位所用,並無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衛忠等人乃戴罪之身,應按庶民規格以葬,怎能用得起這樣的棺木?來人,去東街給我買七具普通棺木來。少夫人,」曹衍轉過頭去,歎了口氣:「曹某生性慈悲,衛府今日淪落至此,這七具棺材就當曹某送給衛府,少夫人不必言謝。」

  說著,曹衍指著那棺木道:「煩請少夫人讓一讓,不該待的地方,一刻也不該待。」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說話期間,越來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趕了過來,曹衍不願與楚瑜多做糾纏,直接道:「給我將衛忠等人請出來!」

  說著,曹衍帶頭帶著士兵湧了上去,楚瑜立在衛忠棺木前,一動不動,士兵上前來開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紋絲不動。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麼,將她拉走啊!」

  士兵反應過來,衝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無論誰來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沒有反抗,沒有還手,只是誰都拉不開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攔著那些士兵。周邊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曹衍見他們久久拉不開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動手啊!」

  說罷,他便朝著楚瑜衝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見了血,旁邊人驚叫出聲,而這時,周邊士兵也在曹衍驅使下衝向了其他棺木。

  王嵐率先沒忍住,大著肚子撲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聲:「六郎!」

  「將六少夫人拉回去!」

  蔣純大吼出聲:「護住六少夫人!」

  「不准還手!」

  楚瑜抬起頭來,揚聲開口:「我衛府並非謀逆之臣,絕不會向朝廷之人出手。誰都不許還手!」

  說著,楚瑜轉過頭去,盯著謝玖。

  她張了張口,反復念著一個名字。

  謝太傅。

  謝太傅。

  謝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周邊是哭聲,是喊聲,士兵們努力想打開棺木,然而衛府的人卻衝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們如楚瑜所言,沒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開,又一次一次衝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張晗不會武,便整個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嵐因為懷孕,被下人拖著,一個勁兒哭喊著想要上前。

  蔣純面對著棺木,整個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衛忠棺木身邊,背上鮮血淋漓。

  衛府滿門都是哀嚎聲,是哭聲。

  姚玨咬著牙,眼眶通紅,她渾身顫抖,想要做什麼,卻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著謝玖,一動不動,謝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卻是浮光掠影。

  她彷彿是看到自己剛嫁到衛家那一天,衛雅坐在她身邊。

  衛雅小她兩歲,他低著頭,小聲道:「聽聞謝家百年書香門第,我的名字你或許會喜歡,我單名雅,叫衛雅。」

  說著,他顫抖著,握住她的手:「我雖比你年紀小,卻很可靠,我以前見過你,春日宴上,那時我四哥尚未娶親,我還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總催著四哥趕緊成親,就怕你沒等著我……」

  少年說著,舒了口氣,抬頭看向她:「還好,你沒嫁得這樣早。」

  那時她很詫異,謝家人心薄涼,她從未見過一個少年,單純至此。

  嫁他是權宜之計,她本庶女,能嫁到衛府,也算不錯。她早做過他身死改嫁的準備,只是她以為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從未想過這樣早。

  五郎……

  謝玖聽著周邊人的哭喊,感覺喉嚨間有什麼湧上來,她捏著拳頭,慢慢閉上眼睛。許久後,她毅然轉身,姚玨一把拉住她:「你去哪裡?」

  謝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罷!」

  說罷,她猛地推開她,轉身跑進了雨裡。

  姚玨站在原地,看著不遠處大雨中和官兵對抗著的衛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衝了進去,怒吼出聲:「曹衍,你心裡真是沒有王法了嗎?!」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頭來,頗為詫異:「我以為,四小姐是聰明人?」

  姚玨不說話,她咬著牙,喘著粗氣,曹衍看著她,輕笑了一聲:「我還以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樣有骨氣呢?你說這衛家的公子有什麼好的,那個衛四郎,我記得還是個斷指……」

  話沒說完,姚玨氣頭上來,沒有忍耐住,一腳就踹了過去,怒喝道:「你個王八蛋!」

  曹衍沒想到姚玨居然真一腳踹過來,當場被姚玨一腳踹翻了過去,他瞬間暴怒,讓人拉住姚玨,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玨被人按著,還拼命掙扎,怒駡出聲:「你個王八蛋,你他娘以為自己算老幾?我表哥手下一條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臉,不住點頭:「你等著,我第一個就開你丈夫的棺!」

  說罷,曹衍就朝著衛風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誰都攔不住,姚玨紅著眼嘶吼:「曹衍,爾敢!你今日敢動衛風的棺材一顆釘子,我都讓你碎屍萬段!」

  音落的瞬間,曹衍已經一劍狠狠劈下去,瞬間將那棺材辟出一條裂縫,旁人瘋狂湧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卻是瘋了一般,根本不在意會不會砍到人,一劍一劍砍在衛風棺木之上,姚玨們拼命掙扎,楚瑜撐著自己,艱難站起身來,蔣純抬起頭來,看向衛風棺木的風向,隨後聽到姚玨一聲驚呼:「不要!」,那棺木終於支撐不住,碎裂開來。

  棺材板七零八落,衛風的遺體露了出來。

  那屍體已經處理過,放了特製的香料和草藥,雖然已經開始生了屍斑,卻也沒聞到腐爛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聲來,指著旁人道:「看!看看傳說中百發百中的斷指衛四郎!」

  沒有人說話,棺材裂開那瞬間,所有人都愣了。

  全場安靜下來,死死盯著那棺木。

  棺木裡的男人,已經被處理過了,他穿得乾淨整潔,臉上的鮮血也已經被擦乾淨,然而卻仍舊可以看出,有一隻手已經沒了,可見他死前,也經歷過怎樣的殘忍。

  而也是在這屍體漏出來的瞬間,哪怕是跟著曹衍來的士兵,這才想起來這棺木裡的人,經歷過什麼。

  他們是死在戰場上,哪怕七萬軍被滅是他們的責任,可在他們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時候,也是這些人在沙場,浴血廝殺,保家衛國。

  楚瑜撐著自己,站起來,看著地面上的衛風,沙啞出聲:「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麼呢?」

  姚玨哭著衝過去,撲到了衛風身邊,她跪在地面上,捧起衛風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聲:「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見楚瑜一步一步朝著衛風走去。

  「我衛家,自開朝追隨天子,如今已過四世。我衛家祠堂,牌位上百,凡為男丁,無一不亡於戰場……」

  「我衛家如今滿門男丁,僅餘一位少年歸來,這份犧牲,難道還換不來我衛家一門,一個安穩下葬嗎?!」

  楚瑜抬頭,看向遠處站在牆角下一個老者。

  那老者穿著一身黑衣,雙手負在身後,平靜看著楚瑜。

  謝玖立於他身後,為他執傘,楚瑜身上血與泥混在一起,衛府所有人順著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玨還抱著衛風,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著謝太傅,猛地揚聲:「太傅!天子之師,正國正法,您告訴我,是不是滿門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還不如宵小陽奉陰違溜鬚拍馬,還換不來唯一那一點血脈安穩存續,還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謝太傅沒有說話,他看著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裡彷彿有光,有火,她審視著人的良心,拷問著人性。她讓陰暗滋滋作響,讓黑暗狼狽逃竄。

  見謝太傅不語,楚瑜轉過身去,她身上鮮血淋漓,卻還是張開雙臂,看向那些看著她的百姓。

  「元順三十一年,陳國突襲邊境,圍困乾城,是衛家三公子衛成雲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牽制住陳國二十萬兵力,讓我大楚以最小傷亡得勝,但他四個孩子,卻均在乾城死於饑荒。」

  「平德二年,北狄來犯,是我衛家四公子領七千精兵守城,戰到只剩兩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個人一個人說,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後,她終於哭出聲來。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衛家滿門男丁,除卻那位十四歲的衛七郎,均戰死於白帝谷!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衛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聲:「包括我的丈夫,鎮國侯府的世子,衛珺。」

  「他如今年僅二十四歲,他本有大好年華。他本可像華京眾多公子一樣,當官入仕,享盛世安穩!」

  「可他沒有,他去了戰場,他死在那裡,而如今歸來……」

  楚瑜閉上眼睛,轉過身去,朝著謝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謝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穩下葬,我只求一份屬於衛府的公正,求太傅……給我衛府,這應有的尊嚴罷!」

  「太傅!太傅!」

  百姓跪下來,哭著出聲:「太傅,幫幫衛家吧!」

  謝太傅站在人群中,背在身後的手輕輕顫抖,他慢慢閉上眼睛,捏起拳頭,似乎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曹衍,」他沙啞出聲:「跪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30 AM

第十八章

  聽到這話,曹衍皺起眉頭,猶豫道:「太傅這是什麼意思?」

  「忠魂之前,又怎容得如此放肆?!」

  謝太傅猛地提聲:「曹衍,莫說如今衛家尚未定罪,哪怕衛家定罪,那亦是四世三公之家,只要陛下未曾剝了衛家的爵位,那他就仍舊是鎮國侯府,爾等小小區區從四品大理寺丞,安敢如此放肆?!禮法乃天子之威嚴,你莫非連天子都不放在眼裡了?!」

  聽到這話,曹衍臉色巨變。

  這話若是楚瑜等人說出來,於曹衍而言,不痛不癢。因為他知道,如今所有人對於衛家逼禍不得,哪裡還敢拿著衛家的事往天子面前湊?

  如今皇帝什麼脾氣?他喜歡一個臣子能縱容到什麼地步不知道,可他討厭一個臣子時,便聽不得那臣子半句好話。當年顧家也算大族了,就只給秦王說了一句話,落到了怎樣的地步?

  曹衍敢這樣鬧,也是篤定了如今朝中無人敢為衛家講話,更是篤定了皇帝如今對衛家的態度。

  可謝太傅作為天子之師,一向深得皇帝寵倖,他要為衛家出這個頭,曹衍就要思量一二了。

  莫要說謝太傅他惹不起,就算惹得起,謝太傅從來深得帝心,他願意出頭,那陛下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摸不準了。

  曹衍心中一時千回百轉,許久後,他笑了笑道:「太傅說得是,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心繫禮法,一時誤讀了禮法的意思,還望大人,少夫人不要見怪。」

  說著,曹衍收起鞭子,朝著楚瑜恭恭敬敬鞠了個躬道:「曹某給少夫人,給衛家賠禮了。」

  他面上笑意盈盈,模樣十足誠懇。楚瑜被蔣純攙扶起來,她沒有看曹衍,徑直朝著謝太傅走去,同謝太傅道:「太傅裡面坐吧。」

  謝太傅看了看那些還停留在外的棺材,平靜道:「先讓鎮國公等人回家吧。」

  楚瑜點點頭,揚了揚手,管家便指揮著人將棺材抬了進去,曹衍看了這場景一眼,上前同謝太傅告辭之後,便帶著人離開。

  等棺材都放進了靈堂,百姓這才離開,楚瑜扭頭看著謝太傅,微微躬身,抬手道:「太傅,請。」

  謝太傅點了點頭,跟著楚瑜進了衛府。

  謝玖一直跟在謝太傅身後,為謝太傅撐著傘,等入了庭院,謝太傅慢慢開口:「謝玖來我府中找我時,我本以為她是來求我助她。」

  聽聞這話,謝玖手微微一顫,她垂下眼眸,掩住心中慌亂。謝太傅淡淡瞟了她一眼,眼中未見責備,只是道:「她向來善於為自己打算,今日讓我頗為詫異,倒不知少夫人是如何說動這丫頭的?」

  楚瑜抬手將前方擋道的樹枝為謝太傅撥開,聲音平穩:「人皆有心,五少夫人本也是性情中人,撥雲霧見得本心,無需在下多說。」

  說話間,三人來到大堂。脫鞋踏上長廊,步入大堂之中後,楚瑜招呼著謝太傅入座,隨後同謝太傅道:「太傅稍等,妾身稍作梳洗便來。」

  此刻楚瑜身上全是泥水和血,只是她態度太過從容,竟讓人忽視了那身上的狼狽之處,全然未曾發現原來這人早已是這副模樣。

  謝太傅點了點頭,抬手示意楚瑜隨意。楚瑜回到屋中換了一件素衣後,回到大堂來,這時大堂中只剩下謝太傅,其餘人都已經被謝太傅屏退下去,僅有蔣純站在門口,卻也沒有進來。

  謝太傅正在喝茶,秋雨帶含,熱茶在空氣中凝出升騰的霧氣,遮掩了謝太傅的面容。

  他看上去已近七十歲,雙鬢半百,但因保養得當,身材清瘦修長,氣度非凡,亦不覺老態。

  楚瑜跪坐到謝太傅對面,給謝太傅端茶。謝太傅看了她一眼,淡道:「少夫人嫁到衛府,似乎都未曾見過世子的面?」

  楚瑜聽這話,便知道謝太傅是緩過神來了。

  她和曹衍衝突,故作這樣狼狽姿態,為的就是讓謝玖領謝太傅來。而謝玖領了謝太傅來後,她那一番慷慨陳詞的痛哭,也不過是為了激起這人情緒,讓這人忍不住出手。

  上一輩子,謝太傅是在衛家這件事上唯一公開站出來的人。他乃天子之師,當年衛忠乃天子伴讀,他亦算是衛忠的老師。他與謝家人性格不太相似,如果說謝家人自私自利只顧自保,那謝太傅就是謝家一個異類,哪怕活到這個歲數,也有一份熱血心腸。

  只是上一輩謝太傅出聲的時候太晚,那時候衛韞已經在天牢待了一陣子。天牢那地方,多是曹衍這樣的宵小之輩,衛家當年樹敵眾多,衛韞待在天牢裡,多一日就是折磨。

  於是楚瑜故意示弱,想要激一激謝太傅,讓他看一看自己曾經得意門生如今家中慘烈的場景,再加上謝太傅心裡那一點良知,以及謝太傅對皇帝的瞭解,謝太傅十有八九是要出手的。

  楚瑜心思轉得很快,於是她坦然笑開:「見過一面,感情尚還算好。」

  謝太傅冷哼一聲:「少夫人好算計。」

  「太傅若是無心,妾身又如何能算計到太傅?」

  楚瑜目光看向謝太傅:「聖上心中是怎樣的意思,太傅難道不明白?」

  聽到這話,謝太傅沉默不語,楚瑜便是確定,對於皇帝而言,果然,他並不想對衛家趕盡殺絕。

  這也是,如果要對衛家乾淨殺絕,上輩子就不會留下一個衛韞。

  可不願意殺,又在明面上震怒於衛家,這是為什麼?有什麼事情,皇帝不敢讓別人知道他其實打算放過衛家?

  楚瑜認真思索著,面上卻是已經全然知曉的模樣,低頭給自己倒茶,胸有成竹道:「陛下要找人背這口鍋,心中難道沒有半分愧疚?七萬精兵,七位良將……」

  「你……」聽到這話,謝太傅露出震驚的表情,然而他很快又壓制住,頗有些緊張道:「你知道些什麼?」

  「在下什麼都不知道。」楚瑜清清淺淺一笑,然而對上這個笑容,謝太傅卻是絕不肯信,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謝太傅皺起眉頭,看楚瑜端茶遞給他:「太傅,您愛賭嗎?」

  謝太傅沒有接茶,他盯著楚瑜的眼。楚瑜的目光一直如此,平靜從容,沒有半分波瀾驚慌,從他遇見她開始,這個明明只是少女年齡的女子,就呈現出了一種超乎了自己年齡該有的鎮定。

  看著謝太傅警惕的審視,楚瑜雙手捧茶,放在謝太傅面前,繼續道:「如今的衛家,就是朝堂一場賭局。如今大多數人都將籌碼押在了另一邊,沒有人肯押衛府,可是如果有人押了衛府,那就是一人獨佔了所有收益。」

  「太傅,」楚瑜神色鄭重起來:「若此番能救的七郎出獄,我衛家可許給太傅一個承諾,日後有任何事,衛家可無條件讓步一次。」

  謝太傅沒說話,似乎還在思索。楚瑜繼續道:「太傅若是賭贏了,所得的,便是聖心,是衛府這個絕對可靠的盟友。而太傅若是輸了,太傅乃陛下之師長,以陛下的性子,並不會對您做出什麼,不是嗎?」

  謝太傅神色有些動搖,楚瑜盯著他,語調頗為急切:「太傅,這一場豪賭,穩賺不賠。」

  聽到這話,謝太傅笑了笑。

  「楚家大女,」他抬眼看她:「你與衛世子並沒有什麼感情,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為了良心。」楚瑜平靜開口,聲音中卻帶著不可逆轉的堅定。

  「這世上總有人要犧牲,犧牲的人是英雄,我不能成為英雄,那我至少要護著這些英雄,不墮風骨。」

  「我從未怪過謝玖或他人,」她的話題驟然拐到其他人身上,謝太傅頗為詫異,楚瑜抿了口茶,淡然道:「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都是心懷善良,卻也趨利避害。謝玖、姚玨、張晗、王嵐,她們的選擇並沒有錯,只是普通人。」

  「可有人犧牲當了英雄,有人當了普通人,那自然要有人,當這個介於普通人與英雄之間那個人。追隨敬仰著英雄的腳步,將其當做信念,維護它,保存它。」

  「這條路很苦。」謝太傅有些惋惜。楚瑜漫不經心道:「可總得有人走。」

  總得有人犧牲,總得有人付出。

  當一個普通人並不是罪過,可付出更多的人,理應尊敬。

  謝太傅靜靜看著楚瑜,好久後,他端起楚瑜捧給她的茶,抿了一口。

  「等一會兒,去祠堂抱著衛家的靈位,跪到宮門前去。衛韞不出來,你們就跪著。」

  楚瑜點了點頭,看見謝太傅慢慢站起來,她皺起眉頭道:「還有呢?」

  「剩下的有我。」

  謝太傅歎息了一聲,有些惋惜道:「少夫人,陛下並非您所想那樣鐵石心腸。衛忠年少伴讀,而後伴君,再後保家衛國,護君一生,陛下……」

  他沒說完,最後只是搖搖頭,將所有話藏進了這秋雨裡。

  然而話到此處,楚瑜卻也明白了謝太傅的意思。她退了一步,彎下腰去,深深作了一揖,真誠道:「楚瑜替衛家謝過太傅。」

  謝太傅點點頭,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突然頓住腳步,看著楚瑜。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道:「雖為女子,但大楚有你這樣年輕人在,我很放心。」

  楚瑜微微一愣,謝太傅轉過身去,走進那風雨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35 AM

第十九章

  謝太傅走出幾步後,楚瑜才反應過來。

  她思索了片刻,抿了抿唇,終於還是追了上去,揚聲道:「太傅!」

  謝太傅停下步子,楚瑜走上他面前,咬了咬牙,終於道:「太傅能否給我一句實話,此番事中,衛家到底有罪無罪?」

  謝太傅沒說話,他目光凝在楚瑜身上,許久後,慢慢道:「少夫人該做聰明人。」

  聰明人,那便是如果你猜不到、不知道,就不要開口詢問。

  楚瑜何嘗不是要做聰明人?可當謝太傅說出那句話時,她也忍不住有了那麼點期盼,或許謝太傅會比她想像中做得更多。

  楚瑜沒有回話,謝太傅見她神色堅定,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有罪無罪,等著便是。」

  楚瑜明白了謝太傅的意思,如今既然被抓,那必然有罪,可是天子心中,或許還在猶豫,所以才有可能無罪。

  她明白了謝太傅的意思,斟酌了片刻:「那,若衛府有罪,我如今便帶人去跪宮門,於陛下而言,又豈可容忍?」

  謝太傅想了想,沒有多言,楚瑜打量著謝太傅的神色,繼續道:「不若,太傅做個傳信人,替妾身向陛下傳個意思,求見陛下一面?」

  「你見陛下想做什麼?」謝太傅皺起眉頭,楚瑜平靜回復:「如今一切依律依法,七公子尚未定罪,我自然是要去求陛下開恩。若陛下不允,我再尋他法。」

  這話的意思,便是她其實只是去找皇帝走個過場,至少先和皇帝商量一聲,給他一個面子。

  謝太傅想了想,點頭道:「可,明日我會同陛下說此事。其他事宜,我也會幫你打點。」

  楚瑜拱了拱手,同謝太傅道:「謝過太傅。」

  謝太傅點了點頭,看了看漸漸小下來的秋雨:「不必送了,我先回去罷,之後若無大事,你我不必聯繫。」

  「楚瑜明白。」

  楚瑜躬身目送謝太傅走出去,沒走兩步,她便將管家招來道:「趕緊準備兩萬銀送到謝太傅那裡去。」

  管家愣了愣,卻還是趕緊去準備了。

  楚瑜舒了口氣,回到大堂,蔣純忙走上來,焦急道:「如何了?」

  楚瑜點了點頭:「太傅說會幫我求見陛下。」

  說著,蔣純坐下來,倒了杯茶,頗有些奇怪道:「你不送謝太傅?」

  楚瑜擺了擺手:「他既已答應幫我們,我們此刻不要走得太過於近了,否則陛下會猜忌謝太傅到底是真心被衛府所觸動,還是別有所圖。」

  「那你送那兩萬銀……」

  蔣純有些疑惑,楚瑜抿了口茶:「他答應幫我們,這上下打點的錢,總不能出在他身上。」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放下茶杯,同她道:「你安置父親和小叔們,我還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兒?」

  「還有其他要打點的地方。」楚瑜面上帶了疲憊之色:「可能也不會見,但也要去看看。」

  說著,楚瑜吩咐了管家準備了禮物,便往外走出,蔣純有些躊躇道:「你身上還帶著傷,要不休息……」

  楚瑜搖了搖頭,直接道:「小七還在天牢,我不放心。」

  說完便出門去,上了馬車。她列了一份名單,將說的話、可能會幫著說話的人全都列了出來,一一親自送了禮物上門去。

  那些人一聽是她來了,紛紛閉門不見。

  長公主府也是如此,然而楚瑜卻是知道,長公主從來都是一個愛錢的,她面色不動,將銀票暗中壓到了前來交涉的奴僕手中,小聲道:「長公主的規矩我都明白,這些碳銀端看長公主的意思。」

  那奴僕倒也見怪不怪,不著痕跡將銀票放在袖中後,便將楚瑜送了離開。

  一連走訪了十一家大臣的府邸後,楚瑜見入了夜,便悄悄趕到了天牢,亮出了楚府的牌子,隨後又散了銀子,這才換了一刻鐘的探望,被看守的士兵悄悄帶了進去。

  衛韞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楚瑜進去時,看見衛韞端坐在牢門邊上。他換了一身囚衣,頭髮也散披下來,面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見楚瑜來了,他微微一笑:「嫂嫂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楚瑜沒說話,她上下打量了衛韞一圈,旁邊士兵諂笑著道:「少夫人,您說話快些,我幫您看著。」

  楚瑜點點頭,含笑恭敬道:「謝過大人了。」

  說著,晚月就從後面遞了銀子又過去,那士兵趕忙擺手:「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面說著,他一面同一起退了下去,晚月將食盒交給楚瑜,也跟著推下去,牢中便只留下楚瑜和衛韞,楚瑜見衛韞神色平靜,關切道:「他們沒打你吧?」

  「沒呢,」衛韞笑了笑:「畢竟天子腳下,我又無罪,能把我怎麼樣啊?」

  楚瑜沒說話,她走到門邊,將食盒打開,把菜和點心遞了過去:「你若餓了就吃點菜,點心和饅頭你藏起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將你接出去,別餓壞了……」

  聽到這話,衛韞有些無奈:「嫂嫂這話說得,這天牢又不是虎狼之地,我每天就在這裡吃吃喝喝喝睡睡,餓不著。嫂嫂你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坐過天牢呢。」

  其實也是坐過的。

  楚瑜恍惚想起來,上輩子,宮變之前,她作為顧楚生妻子,便被關在天牢裡。

  那日子哪裡有衛韞說得這樣輕鬆?

  她抿了抿唇,沒有多說,只是將糕點塞了進去。

  衛韞知道她不信,忙道:「我說真的,我剛才還在睡覺呢,你就進來吵我……」

  「地上有血。」

  楚瑜開口,衛韞僵了僵,聽她繼續道:「從剛開始,到現在,你沒有換過姿勢。衛韞,你敢不敢站起來?」

  衛韞沉默下去,楚瑜盯著他,冷聲開口:「站起來!」

  衛韞沒動,楚瑜目光落到他腳上,衛韞艱難笑起來:「其實也沒什麼的,就是崴了腳……」

  「骨頭裂了沒?」

  楚瑜垂下眼眸,拉開食盒底層:「這些都是府裡頂尖的藥,你藏好。牢房裡會鬆動的磚頭大多是能夠拉開的,裡面很多都被犯人掏空了,你就藏在裡面。我會儘快救你出去,不過你先給我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衛韞沒說話,楚瑜捏著食盒,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你們去之前,我便同你們說過,不要追擊殘兵,一切以穩妥為主,為什麼,還會追擊殘兵而出,在白帝谷被全殲?」

  「我不知道……」衛韞沙啞出聲。

  楚瑜皺起眉頭,聽他搖著頭道:「我也不明白,明明父兄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那天他們就像是中蠱一樣,我都去勸了,可父親就一定要追,我勸了沒用,就罰我去清點軍糧,他們就都去了。去之前,大哥還和我說,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讓我別擔心。然後……」

  衛韞哽住了聲音,楚瑜平靜聽著,聲音鎮定:「小七,你別難過,長話短說,事情從你覺得有異常的時候開始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38 AM

第二十章

  「其實太子來之前,一直並無異狀。」

  衛韞收拾了一下情緒,開始仔細回憶:「我自十一歲開始隨軍,雖然很少上前線,但是卻也熟知軍中事務。我們到了前線之後,和北狄正面交鋒了一次,將北狄逐出城外之後,雙方便進入對峙,甚少有交戰。父親慣來穩重,他曾說,北狄自遠處來攻,糧草難繼,我們只需守城不出便可。」

  楚瑜點了點頭,她當年也曾瞭解過大楚各將領帶兵的風格,衛忠風格的確如此。衛韞繼續道:「對峙不過七日,太子便來了前線,持聖旨任監軍,太子曾言,如今國庫空虛,需速戰速決,但父親並未同意,兩人曾在帳中有過爭執。但因父親固執不肯出兵,太子無法,倒也相安無事。」

  「不日後,姚勇來了白城。」

  「姚勇為何會來白城?」楚瑜皺眉,姚勇本是青州統帥,白城死守並無壓力,為什麼姚勇會出現在那裡?

  衛韞搖了搖頭:「我的品階不足以知道。但我清點糧草,管理雜物,我知道,當時姚勇是偷偷帶了九萬精兵暗中過來。他的軍隊沒有駐紮進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邊。」

  楚瑜聽著,細細捋著線索。

  上一世,衛韞最後是提著姚勇的人頭去見皇帝的,可見此事必然與姚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姚勇在衛忠守城時暗中帶兵來了白城,而衛忠明顯是知道的——連衛韞都知道了。也就是說,衛忠那時候就沒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謀佈置了什麼。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衛韞繼續。

  衛韞一面回憶,一面思索:「後來北狄便來叫陣,那一日於城門交戰,北狄很快便潰不成軍,父親帶兵往前,我聽聞之後,趕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決不可能這麼快潰敗。然而父親卻一個勁兒叫我放心,還道北狄二王子在那裡,要抓回來慶功。」

  「公公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裡?」

  楚瑜迅速反問,衛韞抿了抿唇,明顯是不知道,卻也從楚瑜反問中察覺出不妥當來。

  北狄如今尚未立儲,二皇子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他並非將領,到了軍營中,應該是如同太子作為監軍一樣,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衛忠又是從哪裡得到這樣隱蔽的消息的?

  然而時間緊迫,楚瑜也來不及細想,只是道:「你繼續說。」

  「父親將我趕去清點糧草,帶著幾位哥哥分兩路出去,一路追敵,一路斷後。待到夜裡……」

  衛韞聲音哽咽,一時竟是說不下去了,楚瑜隔著木欄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長安慰人,因為她被人安慰過太多次,她熟知言語有多麼蒼白無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這樣的方式,傳達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撫。

  衛韞抬頭笑了笑,忙道:「我沒事,大嫂不用擔心。方才說到哪裡?哦,待到夜裡,姚勇便讓人來通知我,說他們受了埋伏,讓我前去增援。」

  說著,衛韞苦笑起來:「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麼?」

  衛韞聲音裡帶了嘲諷:「不過是……收屍罷了。」

  「姚勇的兵馬呢?」

  楚瑜聲音裡帶了含義,衛韞平靜道:「他說他追擊另一路兵馬,等回去時,父兄已經中了埋伏。」

  「他還說,他與太子已經多次同父親說過,不可貿然追擊殘兵,有姚勇追已經夠了,此番責任,全在父親不聽勸告。」

  衛韞說著,慢慢捏起拳頭:「我心中知道此事有異,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邊山上看到了什麼?那白帝谷群山邊上,全是兵馬的腳印。」

  楚瑜豁然抬頭:「你什麼意思?」

  「嫂子可知,軍中募軍買馬,均就近擇選,因此各地軍隊,戰馬品種大多不同。例如衛家軍多出北方,因而馬多產於河陵,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馬,青州馬多為矮馬,蹄印與河陵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與北狄所用的北關馬天差地別。」

  「所以,你是說白帝谷邊上那一圈腳印,由姚勇的青州軍所留。」

  衛韞點了點頭,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這一圈腳印是哪裡來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擊了北狄其他軍隊後轉回白帝谷留下的腳印,還是從一開始……就在哪裡。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蹺,衛家此罪,不查得徹徹底底,我不認。」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這時外面傳來了晚月的聲音:「少夫人,時間到了,還請出來吧。」

  「姚勇這一戰損失多少人?」

  楚瑜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外面傳來腳步聲,衛韞立刻道:「目測不到一萬,但他報上三萬。」

  楚瑜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只道:「且等我消息。」

  說罷,她便轉過身去,在獄卒進來趕人之前,同獄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這就離開。」

  「嫂子!」

  衛韞急促出聲,楚瑜回頭,看見少年雙手緊握著木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裡全是擔憂。

  楚瑜靜靜看著他,衛韞似是有無數話想要說,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鎮定落在他身上時,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只是道:「嫂子,這是我們衛家男人的事,你……要學著顧全你自己。」

  這話他說得乾澀。

  說的時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畢竟不過十四歲,在面對這驟然而來的風雨時,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對所有的一切,一想到這個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給他安穩和鎮定的女人也棄他而去,他心裡也會覺得害怕。

  可是他畢竟是個男人。

  在觸及那女子如帶了秋水一般的雙瞳時,衛韞告訴自己。

  ——他是衛家僅有的脊樑,所謂脊樑,便是要撐起這片天,護住這屋簷下的人。

  縱然他有大仇未報,縱然他有冤屈未伸,縱然他有青雲志,有好年華,可是這一切,都該是他自己拿自己爭。而他衛家的女人,就當在他撐著的屋簷之下,不沾風雨,不聞煩憂。只需每日高高興興問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貴女的新妝又在華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時那樣。

  他目光堅定看著楚瑜,然而聽了這話,楚瑜卻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帶了幾分驕傲。

  「這些話——等你長大再同我說罷。」

  說著,她輕笑起來:「你如今還是個孩子,別怕,嫂子罩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42 AM

第二十一章

  聽了楚瑜的話,衛韞微微一愣。

  那漸行漸遠的少女,滿打滿算,也不過比他大一歲,可是卻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氣勢。

  或許如同他覺得自己要急切長大撐起這個衛府,她也覺得自己作為長嫂,應該撐著他吧?

  衛韞看著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沒有發現,可衛韞卻清晰看到,血跡從楚瑜背後印了出來。

  她受了傷,而她卻依舊含著笑,連語調都沒有因為疼痛顫抖。

  就像白日裡,她明明已經在看見自己丈夫棺木時眼裡盈滿了眼淚,卻仍舊含笑扶起她,給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麼事她都埋在自己心裡,雲淡風輕,用最美好的姿態面對他,用無聲的動作同他說,無妨,一切安好。

  為什麼不和他說實話呢?

  衛韞捏緊了拳頭,滿腦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跡,慢慢閉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隱隱作痛,然而內心有另一種更強大的疼痛湧現上出來。

  因弱小所導致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他從未有一刻,他那麼渴望權勢。

  帶著父兄歸來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為家中頂樑柱,支撐住衛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說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時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他甚至還不如一介女流,一個,雖然是他嫂子,卻只比他大一歲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衛韞猛地睜開眼睛。

  他無清醒知道,他必須活下去,站起來,他要成為能夠為別人遮風擋雨的那個人,只要他活著一日,他絕不會允許衛家再經歷今日的痛苦!

  楚瑜從天牢中走出來,心裡思索著衛韞給出的線索。

  太子監軍,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來到了白城,然後與衛忠密謀了一個計劃。

  可是因為怎樣的原因,計劃失敗了,姚勇將所有的責任推脫到了衛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馬車,用手指敲著大腿思索。

  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還是參與?

  是皇帝導致了這件事的失敗,衛家為皇帝背鍋;還是太子導致了此事發生,皇帝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剷除衛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個答案,瞬間否定。

  謝太傅會站在衛家,且他是在察覺內情的情況下幫助衛家,足以證明皇帝並不是打算對衛家趕盡殺絕,甚至對衛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剷除衛家,衛韞根本回都回不來。

  皇帝不會留下衛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剷除衛家,那衛家就會安全許多。

  楚瑜思索著回到鎮國侯府,蔣純還在等她。楚瑜看見蔣純,笑了笑道:「你怎麼還不睡?」

  「你沒回來,我記掛著。」

  蔣純上前扶著她下來:「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頭看向蔣純:「府裡其他人如何了?」

  「張晗和王嵐哭得厲害,被勸回去了,姚玨在房裡罵曹衍罵了一會兒,如今睡下了。謝玖待在靈堂裡,不知道回去沒。」

  蔣純言語裡有些疲憊,說了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來了人,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楚瑜點點頭,同蔣純道:「你辛苦了。」

  「我倒還好,」蔣純艱難笑起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蔣純歎了口氣:「阿瑜,若不是你在這裡,我怕我自己……」

  話沒說下去,可楚瑜卻知道她要說什麼。上輩子她不在,蔣純所作出的選擇,便可窺見她如今內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蔣純的手,沙啞道:「我在這兒。」

  「不說了,」蔣純壓著要出來的眼淚:「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靈堂守七星燈,等下半夜你再過來。」

  蔣純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蔣純是個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衛府的靈堂便已全都搭建好,衛風也重新尋了棺木安置,安安穩穩放在靈堂。

  楚瑜換了一身衣服來到靈堂之中,剛進去,便看到一個人影。她穿著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著靈堂前供奉著的七星燈。

  七星燈有七根燭線的油燈,按照大楚的說法,人死之後,要由七星燈照亮黃泉路,七星燈需要家人看護,頭七天不能熄滅,否則那人便尋不到黃泉路,成為孤魂野鬼。

  衛家人如今才回來,這七星燈也就如今才點起來。

  楚瑜走進靈堂,跪在那女子身邊,輕聲道:「你在啊。」

  「嗯。」

  謝玖淡淡開口,轉眼看她:「去見小七了?」

  「見了。」

  「情況如何?」

  楚瑜沒說話,謝玖也沒問,謝玖知道楚瑜並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靜靜看著棺木,聲線平穩:「今日母親來,同我說,讓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書。如今聖心未定,我待在衛家,她怕我會跟著衛家一起葬了。萬一那七萬人真是衛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個滿門抄斬,我該怎麼辦?」

  「下次去見小七,」楚瑜聲音平淡:「我幫你求。」

  「你不怕嗎?」謝玖轉頭看她。楚瑜沒說話。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謝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輩子,生死一事,也就沒那麼害怕了。走過的路回頭走,便會有更多的勇氣。

  更何況,她清楚知道當年衛家沒有被滿門抄斬,當年便沒有,如今她如此幫扶,又怎麼會有?

  然而這些話她不會說出口來,謝玖垂眸:「我原以為我會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來,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見他的。」謝玖輕歎:「我怕看見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著他去。阿雅生前總問我喜不喜歡他,他說他感覺不到我喜歡他。其實吧……」

  謝玖輕輕閉上眼睛,她喉頭竄動,哽咽片刻後,沙啞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歡他。女人一生本就艱難,庶女之路更是難走,我這輩子本就是算計著過,談什麼喜歡不喜歡,我的路就太難了。」

  「你看,」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衛雅棺木邊上,她將手放在衛雅棺木上,低頭看著棺木,彷彿是那人睡在那裡,她在看那睡顏。她含笑看著,眼淚驟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歡他,該多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2:47 AM

第二十二章

  楚瑜靜靜看著她。

  最初見謝玖時,她對謝玖,談不上喜歡。然而如今看著謝玖,卻有萬般滋味湧上來。

  上一輩子謝玖匆匆離開,或許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對這鮮血淋漓的現實,就越容易傷心。

  一個人如果不多與之相交,便論不了善惡。

  楚瑜看謝玖靜靜看了衛雅一會兒,慢慢轉過頭來:「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爭?」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則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門貴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謝玖為何突然說這個,但卻也知道,依照謝玖性子,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於是她靜默不言,耐心聽著。

  謝玖手拂過棺木,平靜出聲:「陛下擁姚家為新貴,立姚氏女為皇后,其子為太子,其目的在於權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將一國尊位交給一把刀,合適嗎?」

  「這個問題,」楚瑜思索著:「應是滿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會如此作想。」謝玖垂眸:「兩年前,王氏與姚氏爭河西之地,陛下讓公公參謀抉擇,太子曾連夜來衛府,當夜他們似乎發生了很大的爭執,太子連夜離開。」

  「後來河西之地歸於了王氏。」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麼,謝玖點點頭,目光裡帶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監軍,姚勇亦在戰場之上。若此事是太子從中作梗,你可想過應對之策?」

  楚瑜沒說話。

  上輩子,最後登基的並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兩歲的十三皇子。

  當年六皇子登基後,衛韞直接帶人殺入皇城,和顧楚生裡應外合,將六皇子斬於劍下,隨後輔佐了這位皇后幼子登基。從此顧楚生和衛韞一文一武,鬥智鬥勇到了她死。

  她死後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卻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卻是和一個人脫不了關係——

  長公主,李春華。

  這個人今日她已經去拜見過。她是當今聖上的長姐,與聖上一同長大,情誼非常。她對聖心拿捏之准,當世無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僅有一個女兒,守寡之後,她乾脆養了許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輩子,李春華將自己的獨女李月晚許給了太子,要求太子對她女兒一心一意,太子應下,卻一直在外偷歡,李月晚懷孕時發現,因激動早產,最後難產而死。李春華從此怒而轉投六皇子,從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對。

  如今太子剛和李月晚訂親,李春華尚還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著——按照李春華那愛女如命的脾氣,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還能善了?

  是人就要發脾氣,發脾氣總得找個由頭,這時候衛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華手裡,一切就能順利成章。

  楚瑜捋順了思路,舒了口氣,同謝玖道:「我明瞭了,謝過。」

  謝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辦法,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目光落在衛雅的棺材上,許久後,她沙啞出聲:「我走了,再不回來了。你活著時候,我已經盡力對你好,你死了,我沒有留遺憾。下輩子……」

  她捏緊拳頭,輕輕顫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說完,她猛地轉身,朝著外面走了出去。

  她生來薄涼自私——謝玖告訴自己——為衛雅做一切,已經是她能給的,最多了。

  看著謝玖離開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謝玖!」

  謝玖頓住步子,轉過身來,月光灑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雙手攏在袖中,輕輕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謝玖微微一愣,片刻後,她含淚笑開。

  「是,」她清脆出聲:「我夫君也曾如此說。」

  「走好。」楚瑜點了點頭,眼中滿是認真,謝玖輕笑:「放心,我一輩子,一定過得比你好。」

  「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長廊柱子上,神色浪蕩風流,彷彿哪家公子哥兒一般,眼中俱是溫柔:「你信不信,這一輩子,你我都會過得很好。」

  謝玖沒說話,她靜靜看著楚瑜。

  這女子的安慰,溫婉無聲,卻又飽含力量。謝玖本也是那樣敏感的人,她對別人的壞敏感,對別人的好更敏銳。

  於是她點了點頭,卻是道:「謝謝。」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睜開眼,便迅速將人叫了過來。

  楚瑜還記得當年太子讓李月晚難產的情人——沒辦法不記得,且不說這事兒就是顧楚生讓她查的,更何況,那情人的確太過驚世駭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兒,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歲、卻早早守寡的芸瀾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歲便於芸瀾郡主有染,這份不倫之戀持續了長達十年之久,不可謂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時間,如今正是太子與芸瀾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讓人將管家找來。

  「衛家是不是在芸瀾郡主府邊上有一個小院兒?」

  她開口詢問。管家愣了愣,卻是迅速反應過來,忙道:「對,不過身在郊區,頗為偏遠……」

  楚瑜點點頭,毫不奇怪的模樣,卻是吩咐道:「去府庫裡拿些香丸,在那小院離郡主府最近的牆邊,搭一個火,將香丸扔進火裡,晝夜不停的燒。」

  管家雖然不明白楚瑜在說什麼,卻還是點了點頭,鄭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個乞丐,送信到太子府,別告訴那乞丐你是誰,就讓他送封信。」

  說著,楚瑜便去找了紙筆,然後仿著芸瀾郡主的筆跡寫了封情詩:

  一重山,兩重山,山高水遠人未還,相思楓葉丹。

  嫁給顧楚生那些年,楚瑜學會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偽造別人的字跡。

  她讓人將信託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聽是一個貌美女子送來,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則熏了香丸,帶了大批金銀,再一次登了長公主的門。

  看在金銀的份上,李春華終於見了楚瑜。

  楚瑜身著素服,朝著李春華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濃烈,李春華瞬間注意到了這味道,含笑道:「衛少夫人身上這是什麼香,真是特別。」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來,將禮物端上來,雙手捧著禮物,來到李春華面前,含笑道:「這香的香味濃烈,沾染後可十日不散,乃衛府特製。平日不常用,只是如今我想將城郊別院修作祠堂,便先讓人在別院點了香焚燒,就這麼隨便帶了點氣味過來,就讓長公主笑話了。」

  李春華見著銀子,很給面子,倒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道:「城郊的別院,可是芸瀾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裡主辦。」

  說著,她似乎並不想在衛家的話題上糾纏的太久,繼續道:「芸瀾向來不太愛香味,你這樣熏,芸瀾怕是鬱悶極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彎了眼:「女子都愛所有美好的事務,這香丸的味道,或許郡主還很喜歡呢?」

  「她還問我要了幾顆香丸,估計是想以後用吧。」

  楚瑜扶著李春華,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說不定,芸瀾郡主正在尋覓著丈夫呢。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寡守一輩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3:02 AM

第二十三章

  聽到這話,長公主打量了楚瑜一眼。

  長公主自然是知道楚瑜上門的原因的,她讓她進來,自然也是心裡有了底,她同楚瑜逛著院子,慢慢道:「衛少夫人想得開就好,畢竟人生還長。你在衛府門口那一鬧,也算是有了個好名聲,以後便不用發愁了,就衛少夫人這品性容貌,未來的路,不會太難。」

  提到一個女子的品性容貌,那路自然指的是嫁人生子。楚瑜明白,長公主這話不僅僅是在寬慰她,更是在敲打她,衛家的事兒她已經管得夠多了,得了好處,適可而止就好。

  就謝太傅的態度來看,此事陛下尚在猶豫之中,對於長公主而言,去給一個正在猶豫的陛下煽風點火做個建議並不是難事,然而長公主之所以猶豫,無非是因為,此事牽扯著太子。

  如今她的獨女正和太子議親,她不可能和太子對著幹。只是楚瑜送上來的禮的確太大,讓人著實心動,她又不忍割捨,死來想去,只能是和楚瑜見一見,看看楚瑜有沒有其他的要求,只要不和未來女婿對著幹,一切倒也好說。

  比如說——找個好夫婿。

  她勸說著楚瑜,楚瑜笑了笑,卻是道:「我有阿珺已經夠了,倒也沒有多想什麼。衛府如今還有小叔衛韞和五個孩子,小叔年僅十四,我放心不下,也想不了太多。」

  楚瑜歎息了一聲:「我也不同長公主兜圈子,我的意思,長公主應當明白,長公主若允,阿瑜許下的東西,即刻送到長公主府上。若不允也無妨,是衛家命當如此了。」

  長公主面露難色,正要開口,楚瑜便抬手打斷了長公主的話:「殿下不必此刻就回答我,殿下再好好想想,」說著,楚瑜盯著她,認真道:「想清楚,想明白,殿下再讓人召我。」

  長公主被楚瑜那鄭重之色弄得呆了呆,楚瑜也就趁著這個時間告退,回到了家中。

  她要做的事情做了大半,心情自然是舒緩不少。正讓人準備著東西準備去天牢再見一次衛韞,就聽外面傳來了通報聲,卻是她母親帶著楚錦來了。

  楚瑜皺了皺眉頭,按照她對自己母親的記憶,這種時候來絕不會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然而人已經來了,於情於理她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母親攔在門外,只能讓人請了進來。

  謝韻帶著楚錦匆匆忙忙進來,楚瑜站起身迎上去,含笑握住謝韻的手道:「母親怎麼來了?」

  謝韻愣了愣,記憶中這位女兒從來冒冒失失,開心起來時便是如男孩一般爽朗大笑,不開心時也是要發火就發火要罵人就罵人,急起來一鞭子甩過去也不是沒有的事。然而如今楚瑜卻是真如一位大家夫人一般,明明算不上高興,卻還是能含笑起身,握住她的手,從容問一句——母親怎麼來了?

  發現女兒的轉變,謝韻當場紅了眼,她握著楚瑜的手,想說些什麼,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過了許久後,她只是沙啞說了句:「你受苦了……」

  楚瑜沒說話。

  她本是抱著不耐煩的情緒接待的謝韻,然而在謝韻將這話說出口的瞬間,她卻驟然意識到——

  謝韻並不是上輩子的謝韻。

  所有的事還沒發生,謝韻還沒有為了楚錦傷害她,她如今始終是她母親。

  也許內心裡謝韻還是更喜歡楚錦,可是她還是比常人更愛她,更心疼她,甚至於如果不是犧牲楚錦,謝韻也願意為了她赴湯蹈火。

  為了沒有發生的事去懲罰一個人,對於此刻的謝韻來說,未免過於殘忍。

  楚瑜看著謝韻,片刻後,她垂眸,搖了搖頭。

  「不苦,本也是該做的。」

  「我兒命不好啊……」謝韻哭出聲來,心疼道:「我本早就想來看你,但你父親卻攔著,說別讓我來添亂。你說他這是什麼道理?哪裡有說母親來給孩子添亂的?我不過是想來看看你,怎的就成了添亂?」

  楚瑜沒說話,她早已將下人都遣退下去,就留下長月晚月在屋中。她們本也熟悉謝韻的性子,倒也習慣了,沉穩端茶倒水,聽謝韻給楚瑜念經。

  楚錦就默默坐在一邊,平穩喝茶,眉宇之間倒不難看出喜色,只是她向來端得住,不仔細看,倒也不覺有失。

  楚瑜聽謝韻講了一會兒楚建昌如何攔她,聽得楚瑜頭痛不已,她正要轉了話題,就聽謝韻開口道:「我同你父親說了,讓他想辦法進天牢去,為你求一封放妻書,他不肯。我便花了大價錢去了天牢,親自替你去求了,我本以為他不樂意,誰曾想我剛說完,他便同我要了紙筆,二話不說簽了這放妻書。你看……」

  謝韻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封放妻書來,獻寶一般道:「還是母親心疼你罷?哪怕其他謝家、姚家的姑娘,也沒得我這樣拼的。他們都等著衛韞出來再去要呢。我如今已將放妻書拿來了,你隨時可以離開衛府,不若今日就走罷?」

  謝韻說這話時,語調明顯輕快了許多。楚瑜沒有說話,她從謝韻手中接過那放妻書,垂眸落在放妻書首頁的字跡上。

  這自己沉穩了許多,依稀已經開始有了幾分未來衛韞的字的影子。楚瑜握著放妻書,聽謝韻道:「你嫁過來還未圓房就死了丈夫,這是華京都知道的事。如今你在衛府門前那一鬧,我本還怪你來著,結果卻聽人說,謝太傅當眾贊了你一句忠貞仁義』,許多夫人都來向我明著暗著打聽你的去處。你如今就算離開衛家,也絕不會愁再嫁。你妹妹的婚事我已經解決了,如今你趕快離開衛家,我給你尋個好的去處,也算放心了。」

  聽著這些話,楚瑜抬起眼眸,看向謝韻。

  那目光冷寒如劍,其銳利之色,饒是遲鈍如謝韻,也察覺出來,不由自主停了聲,有些猶豫道:「怎的了?」

  楚瑜沒有與她爭執,她深知謝韻的性子,你與她爭,無異於夏蟲語冰,除了浪費時間毫無用處。

  她收起放妻書,含笑道:「母親怎的會突然想著要這封放妻書?」

  「這得靠阿錦提醒,」謝韻趕緊楚錦,楚錦神色微微一僵,楚瑜似笑非笑看了過去,聽謝韻歡喜道:「我擔憂你,卻也不知所措,想叫你回來,但又擔心這樣做太過薄涼。還是阿錦同我說,如今衛家各家少夫人都在暗地裡謀劃著,姚家那姑娘的母親,如今已經開始尋訪著下家了,咱們家啊,也算厚道了。」

  楚瑜靜靜聽著,目光落在楚錦身上。楚錦有些緊張,一言不發,旁邊是謝韻嘮嗑:「如今阿錦和宋家的親事定了下來……」

  「宋家?」

  楚瑜有些疑惑,扭過頭來看向謝韻:「護國公府大公子宋濤?」

  「你怎的知道?」

  謝韻詫異:「這事兒你父親同你說過了?」

  「猜的。」楚瑜皺起眉頭:「不是和顧楚生議親嗎,怎的改成了宋濤?」

  「這顧楚生!」

  謝韻一提顧楚生,便憤怒出聲來:「我們還願意與他結親那是看得起他,他卻將這門婚事拒了!」

  「母親……」楚錦有些尷尬出聲:「莫說了吧。」

  「怎的拒了呢?」

  楚瑜心不在焉撫摸著袖中的放妻書,喝了口茶,謝韻開口要說什麼,但想了想,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拒了就拒了,反正宋世子比他好多了,我們阿錦向來命好,也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楚瑜輕笑,點頭道:「的確命好。」

  連著兩輩子,都跑不掉守寡的命。

  這宋世子對楚錦向來情深,上輩子就是追著要娶她,楚錦守寡後本也打算嫁宋濤的,結果衛家出事兒後,就把宋家送往了前線,宋濤本是去混個軍功,結果沒有衛家的前線全然如散沙,上前線沒有半月宋家就沒了,前線也全面潰敗,北狄劍指華京,朝中無人可用的情況下,這才讓衛韞有了請命的機會。

  楚瑜也沒多說,雖然好奇顧楚生為什麼退婚,但這也與她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她向來是這樣的人,愛你時,便全心全意愛。

  放下時,便乾乾淨淨放。

  顧楚生這個名字,也不過只是因為長年累月的習慣,會在聽到時心弦顫動瞬間,然而卻也僅止於此了。

  說著,楚瑜便道:「母親,我還有其他事,您先回吧。」

  「你不與我一道回去嗎?」謝韻有些緊張,楚瑜笑了笑:「這放妻書我已經拿了,我隨時可以走,只是如今走對名聲有損,落井下石畢竟不是好事。再待一陣子我再走吧。母親,且先回去吧。」

  謝韻猶豫了一下,但想到謝太傅對楚瑜稱讚的作用,還是點了點頭。

  楚瑜送著謝韻出去,謝韻在前,楚瑜與楚錦並排在後。楚錦歎了口氣,滿臉真誠道:「姐姐不肯回去,是否是擔心著再嫁之事?」

  楚瑜抬眼看了楚錦一眼,楚錦輕笑:「姐姐莫要擔心,就算其他人不要姐姐,可是那遠在昆陽的七品縣令顧楚生,卻還是在等著姐姐的。雖然比不上衛家和宋家這樣的高門大戶,但顧楚生為人儀錶堂堂,也算是一位俊傑,倒也不會辱沒了姐姐。吃幾年苦,或許就否極泰來了呢?」

  楚錦將『七品縣令』這四個字咬重了些,楚瑜便明白楚錦的意思了。

  她溫柔笑開:「阿錦還對我嫁入高門之事嫉恨在心啊?」

  「衛家滿門都死了,談什麼高門?!」

  楚錦變了臉色,楚瑜抬手將髮挽到耳後,低笑:「衛家哪怕滿門只剩一個衛韞,那也不是宋家比得了的。」

  說著,三人已經來到門前,楚瑜抬手,同楚錦道:「門檻高,妹妹小心摔著。」

  楚錦終於還是忍不住,冷笑出聲:「姐姐且等著吧。」

  楚瑜點點頭:「嗯,我等著。」說著,她握住楚錦的手,情真意切道:「趕緊嫁給宋世子,不然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多可惜。」

  「不用你說!」楚錦咬牙開口,謝韻這時已經上了馬車,回頭看見楚瑜楚錦還在說話,不由得道:「你們姐妹感情真好,還不肯放手呢?」

  這話嘔得兩個人都快吐了,卻還是強撐著擺出那副好姐妹的模樣,楚瑜為了不勉強自己,趕緊放開手,抬手道:「妹妹請走。」

  那一副讓人趕緊滾吧不送了的神色氣得楚錦肝疼,摔袖便往馬車走去。謝韻見了皺了皺眉:「你怎麼這麼對你姐姐?」

  楚錦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解釋不出來。

  楚瑜看著楚家的馬車走遠,這才冷下臉來,讓人備了馬車,直接到了天牢。

  楚家在軍中頗有地位,謝韻能見到衛韞,那也是看在了楚建昌的面上。便如楚瑜能看到衛韞,除了大筆錢四處送,楚建昌也是一個原因。

  楚瑜進天牢時,衛韞正躺著休息,因有楚瑜上下打點,他受苦也不算太多,但身上仍舊還是帶了傷痕,他聽見人進來,猛地睜開眼睛,見到楚瑜,他微微一愣,慌忙去拉扯衣衫,想遮住身上的傷痕,然而他才抬手,就聽楚瑜冷聲道:「別遮了,遮不住。」

  衛韞手上僵了僵,卻還是理了理衣衫,讓自己看上去儘量從容一些。他坐立起來,含笑道:「大嫂怎麼來了?」

  「你和我說清楚這是什麼?」

  楚瑜拿出那封放妻書,眼裡壓了怒意:「這東西,誰讓你簽你就簽,誰讓你寫你就寫?!」

  衛韞看見那封信,微微一愣。

  他雙手放在膝蓋上,抓緊了衣衫,艱難道:「嫂子母親來求……」

  「那也不是我來求!」

  楚瑜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握著放妻書,指著衛韞怒道:「如今要不是我扣下這份放妻書在我這兒,我與衛家就再沒什麼關係了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衛韞心中顫了顫,他捏著拳頭,艱難扭過頭去,沙啞道:「如今與衛家沒什麼關係……也是好事。」

  「衛韞!」楚瑜提高了聲音:「我在外日夜奔忙,你眼睛是瞎的嗎?!要離開衛府我早走了,還會等到如今?!」

  衛韞沒說話,楚瑜上前一步,聲音又急又怒:「你貿貿然然就簽下這東西,你可想過我的意思?我不願走,有了這東西,我家裡人逼我走怎麼辦?他們逼我嫁人怎麼辦?你簽這東西,全然不會考慮我嗎?!」

  「我便是考慮你,才簽的。」

  衛韞有些壓不住情緒,艱難出聲:「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你總是一副好像很厲害、很成熟的樣子,可歸根到底,你也不過十五歲。我是衛家的男人,我走不了,跑不掉,我得扛著這些事兒,可你沒必要。你還是好年華,和我大哥甚至只見了一面,你沒必要這麼耗死在衛家。你如今且回去,若衛家出了事,你也可以好生過日子。若衛家沒出事,我也會記得你如今這份恩情,始終照顧你。這封放妻書我雖然代大哥給了你,可你卻永遠是我嫂子。」

  說著,衛韞終於慢慢冷靜下來,他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認真道:「日後,若我不死,我必讓衛府東山再起。這一輩子,我都會敬你如長嫂,你若重新嫁人,我衛府就是你的娘家靠山,為你撐腰;你若無處可去,我也會將你恭敬迎回來,永遠是我衛府的少夫人,也是我衛府的大夫人。」

  這話衛韞說得認真,楚瑜在他目光下,微微怔住。

  他如今面容稚嫩,然而從那神色間,楚瑜卻也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

  恩怨分明睚眥必報的鎮北王衛韞,那是天下皆知的脾氣。

  他如今是想得清清楚楚,要給她規劃好這一輩子。

  楚瑜一時覺得好笑又無奈,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迎著對方那堅定又清澈的眼神,慢慢發現,她此刻之所以還站在這裡,大概……也就是為著這樣的眼神。

  這眼神他在衛珺眼裡見過,在她一身嫁衣駕馬攔路追上衛家軍時,在衛家眾人眼中見過。

  哪怕衛家人就只剩下了一個衛韞,然而那獨屬於衛家的赤子之心,卻是薪火傳承。

  楚瑜抿緊了唇,衛韞看少女壓著怒火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覺得總算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幾分年輕人的氣性。

  他不由得溫和出聲:「你別生氣了,我要是有什麼做錯的地方,你同我說就好。」

  「我只是想為你好。」

  他聲音裡帶著歎息:「可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教教我吧?」

  衛韞這麼說話,楚瑜哪裡又能氣得起來?可她卻又的確是氣惱著衛韞這問都不問隨意簽這封放妻書的行為,她只能板著臉道:「你簽這份放妻書我收下了,日後我想走會自己拿出來,在此之前,我不說,誰都不能趕我走。」

  「我嫁給你哥哥,嫁進衛家,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沒有後悔,甚至於還為此有那麼幾分慶倖,我嫁了過來,不至於讓這滿門風骨的家門被人踐踏至泥。」楚瑜認真看著他,衛韞心裡微微顫動,聽她擲地有聲:「我來時是我自己選的,我走也得我自己選。衛韞你聽好,這一輩子,我不開口,都輪不到你來簽這一份放妻書。」

  「你不行,誰都不可以,除了我自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3:15 AM

第二十四章

  衛韞被這話說愣了,楚瑜一口氣把這話說完之後,才終於察覺,自己此時這份心性,倒真有幾分十五歲時的樣子。

  兩人沉默著,楚瑜調整著心情,而衛韞在消化完她說這些話後,終於道:「嫂子的話,我記下了。這一次是我的不是,下一次我若再做什麼,一定會先和嫂子說清楚。」

  楚瑜點了點頭,總算是消了氣,目光落到衛韞腳上,皺了皺眉道:「你的傷……」

  「沒事兒!」衛韞趕緊道:「我在軍營裡被哥哥們打都比這重,小傷!嫂子千萬別擔心!」

  楚瑜歎了口氣,她走到衛韞面前,半蹲下來,有些無奈道:「將腿撩起來給我看看。」

  「這……」

  「長嫂如母,」楚瑜瞪他一眼:「你在我心中就是個孩子,別想太多。」

  衛韞沒說話,還是有些扭捏,楚瑜怒道:「快些,別浪費我銀子!」

  見楚瑜怒了,衛韞終於放棄了掙扎,撩起褲腿來,將傷口露在了楚瑜面前。

  大片大片的淤血外加上猙獰的傷口,看得人心裡忍不住顫抖起來,楚瑜沒有說話,她看了看傷口,平靜道:「我會讓大夫配置專門的傷藥來,還有其他傷口嗎?」

  「也沒什麼了……」衛韞小聲道:「就剩下些鞭傷什麼的外傷……」

  楚瑜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說著,楚瑜站起身來,同他道:「好好養傷,我先回去了。」

  「嗯……」

  衛韞點了點頭,看著楚瑜冷著臉往外走,又叫住她道:「嫂嫂……」

  「嗯?」

  「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你說要我哥知道我把你氣成這樣,非把我打死不可!」

  衛韞說得忐忑,最後那聲「打死」,彷彿是衛珺真的能從墳裡爬出來,把他打死一般。

  楚瑜聽了他的話,有些無奈:「我沒生你的氣。」

  她生的是那些打了他的王八蛋的氣。

  聽了楚瑜的話,衛韞心裡放鬆了許多,這才同楚瑜道別。

  楚瑜出去後,將長月叫了過來,吩咐道:「你讓那獄卒把打了衛韞的人都記下來,多少錢都使得,我們也絕不會將他供出去,讓他記個名字就可以了。」

  「行。」

  長月應了聲,便去找看守衛韞的獄卒。長月出去後,晚月輕笑起來:「少夫人真是一如既往護短啊。」

  楚瑜冷笑了一聲:「做了什麼事兒就得付出代價,衛家還沒垮呢。」

  長月打聽了消息後,將名單交給了楚瑜,三人就一起回了府中。楚瑜吩咐了人盯著芸瀾郡主,剛一回去,盯梢的人便趕了回來,忙道:「今日訪客去了芸瀾郡主府。」

  「誰?」

  楚瑜忙問出聲,侍從報了個名字:「陸敏行。」

  陸敏行是太子府詹士,與芸瀾郡主向來私交甚密,以至於外界一直盛傳他是芸瀾郡主的入幕之賓。

  然而想明白太子這一層便不難明白,入幕之賓哪裡是陸敏行?分明是太子借了陸敏行的名頭行事!

  但不論如何,只要太子去了,便就好。十日香染上之後便是十日不散,而長公主向來是心細如髮的人,如今長公主府與太子正在議親,不可能這麼久不見面。

  就算不見,她也要想著法子讓長公主去找太子。

  楚瑜思索著,同下人道:「繼續盯著,尤其是長公主府和太子府,更是盯緊了。」

  太子去芸瀾郡主府當日下午,便去了長公主府,按理說長公主該有動作,然而這事兒卻遲遲沒了動靜。

  楚瑜心裡不由得有些忐忑,思索著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長公主為人霸道,她自己養了十幾個面首,是絕忍不得自己女兒受爭風吃醋的委屈。如今她在見了帶著十日香的太子之後毫無動作,是幾個意思?

  楚瑜揣測不出來,讓人一連盯了三天,越等心裡越是不安,正打算換條路走時,第三天清晨楚瑜剛睜眼睛,就聽長月風風火火衝了進來,焦急道:「少夫人,出大事兒了!」

  楚瑜猛地睜眼,從床上翻身而起,冷聲道:「何事?!」

  「太子……太子……」長月喘著粗氣,楚瑜繃緊了神經,就聽長月道:「太子被長公主從芸瀾郡主床上抓下來,拖到宮裡去了!」

  聽到這話,楚瑜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錯了,是她太低估長公主了。這三天長公主按兵不動,看來不是不打算動,而是小打小鬧她不屑,一出手就要來一個大的。

  將一朝太子從自己堂姐床上拖下來押送到宮裡,這長公主也忒大膽了。

  楚瑜愣了一會兒,隨後忙道:「快,仔細同我說是怎麼回事。」

  「就今個兒淩晨,陸敏行夜中造訪芸瀾郡主府,快天明的時候,長公主突然帶了兩百暗衛用迷藥直接突襲了芸瀾郡主府,咱們府的別院不是就在芸瀾郡主府隔壁嗎,那藥勁兒可大了,現在侍衛還沒緩過來。」

  「這不是重點,」楚瑜一面梳洗,一面道:「後來呢?」

  「哦,」長月回到主題來:「長公主親自帶人到了芸瀾郡主臥室,說是要將陸敏行這敗壞芸瀾郡主清譽的登徒子抓出來,於是士兵上前將人直接從床上拖下來,長公主提起鞭子就抽,抽了兩下後,長公主就察覺不對了,單膝跪下來,將那男人的頭髮拽起來,疑惑道,『這不是我侄兒太子殿下嗎?殿下衣衫不整跪在此處做甚?』」

  長月一手提著長鞭,學著長公主的模樣,有模有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來這芸瀾郡主今夜賬中不是陸敏行陸大人,而是太子殿下啊?不,這不可能,太子殿下乃忠厚仁義之人,上個月才在本宮面前跪著信誓旦旦承諾,迎娶我兒之後,此生必不相負,我兒僅有殿下一人,殿下也會許我兒獨寵此生。殿下,這承諾,你可記得啊?」

  長月學得有聲有色,楚瑜盤腿坐在床頭,用手撐著下巴,手肘落於雙膝之上,含笑道:「繼續。」

  「然後太子殿下就哭啊,求著長公主將此事作罷。長公主不肯罷休,便同太子道『殿下,芸瀾郡主乃你堂姐,你們乃一姓出身,你與她之事,那是亂了倫理大逆不道之事。您貴為儲君,這可不是小事,咱們還是要稟報聖上,看聖上如何定奪。」

  「說完之後,長公主就把人叫來,將太子和芸瀾郡主統統抬進了宮裡。那一路,所有人都聽說了這事兒,紛紛出來圍觀,那一個叫人山人海啊!」

  長月搖搖頭:「我要是太子,我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慎言。」晚月看了長月一眼,眼中頗為不滿。

  楚瑜聽得津津有味,見長月說完了,忙道:「如今宮裡有消息沒有?」

  「沒,」長月興奮道:「現在全華京都在等著宮裡的消息,要有了,我們一定會第一時間知道!」

  聽了長月的話,楚瑜心滿意足點頭。她含笑吩咐管家,再備下一份厚禮,隨後認真梳洗,就等著見長公主了。

  等到天徹底亮起來,宮裡終於傳來消息,說是長公主醉酒認錯了人,罰長公主禁足一個月。

  聽了這話,全華京都唏噓了,太子果然還是身負盛寵啊。

  然而對於這個結果,楚瑜卻彷彿是早已料到了一般。她帶上準備好的禮物,忙趕往了長公主府。

  剛到公主府,長公主府的管家便守在門口,看見楚瑜來了,那管家微微躬身,笑著道:「少夫人可算是來了,我們公主靜候久矣。

  楚瑜有些詫異:「公主知道我要來?」

  管家笑得意味深長:「公主什麼都知道。」

  楚瑜不敢鬆懈,忙給管家誇讚了一下長公主的才智,管家不鹹不淡應著,領著楚瑜來到後院。

  後院之中,長公主一席金色華裙,頭髮隨意散披,旁邊站立了兩位美貌少年,一人搖扇,一人捏肩,楚瑜不敢多看,上前去給長公主行了禮,恭敬道:「見過長公主。」

  「行了,別整這套虛的。」

  長公主玩著手裡的金指甲:「上次你讓我想想再回復你,不就是為著今天嗎?你的條件我應了,」她冷笑出聲:「你們衛家,我救定了。」

  聽了這話,楚瑜心中算是確定了,這事兒與太子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然而她面上卻沒有暴露絲毫這樣的情緒,全然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跪拜下去道:「妾身謝過公主恩德!」

  長公主「噗嗤」笑出聲來:「楚瑜,我覺得你這人怪有意思的。明明一手設計出來的事兒,讓我和太子往你圈裡跳,面上卻是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對我感激涕零。」

  說著,長公主輕輕彈這自己金色的指甲,抬手在陽光下觀賞那指甲流動的光彩,慢慢道:「你不如同我說說,你是如何發現太子和芸瀾這事兒的?」

  長公主將話說到這份上,再繼續偽裝,楚瑜也覺得尷尬。她便乾脆坦坦蕩蕩席地而坐,平靜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衛家有衛家的法子,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法子。」

  「公主,」她抬眼看向長公主,真誠笑開:「今日選了衛家,您不會後悔。」

  長公主嗤笑,倒也不在意楚瑜的自信,她只是將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嬌花身上,歎息道:「你這樣的才智,嫁人著實可惜,還好同我一樣守寡了。」

  說著,她從旁邊美男手中接過酒來,輕抿了一口,慢慢道:「你讓謝太傅幫你向陛下轉達了求見之意,你知道為何如今還沒有消息嗎?」

  「因為,」楚瑜聲音平靜:「陛下並不敢見我。」

  「你倒是好大的口氣。」長公主眼裡帶了笑,卻並非嘲諷,慢慢道:「不過,倒也說的是事實。如今我那弟弟對衛家的事兒做不了決斷,若他下定決心給衛家一個結果時,那便會見你了。」

  楚瑜點點頭,長公主玩著手裡的團扇,悠然道:「他之所以猶豫,你大概也猜到了。此事兒和太子千絲萬縷,我雖然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但卻也明白,陛下在保下太子和保下衛家之間猶豫了。七萬軍沒了,這罪過若放在太子身上,那就太大了。然而若放在衛忠身上,逝者已逝,再怎麼罰,又能罰到哪裡去?難道還真的要這滿門忠烈都被抄斬才行?」

  聽了這話,楚瑜斟酌道:「所以陛下如今並不想殺我小叔,甚至於還想救他。可是,」楚瑜皺眉:「他為何不救呢?」

  「你覺得,如果七萬人真的是衛忠的戰略失策,作為一個帝王,卻不震怒、不發火,朝中會怎麼想?」

  「朝臣會猜忌事情的真相,陛下既然是想保住太子,自然不能讓朝中有如此想法。所以他得做足態度,他不能主動放了衛家,必須有一個足夠的由頭。」

  楚瑜猶豫著開口:「所以長公主的意思是……我得給陛下一個臺階下?」

  「那當然。」長公主轉動著手中的團扇,垂下眼眸,神色間帶了幾分冷意:「這罪若逃不了,你衛家不妨認下來。」

  楚瑜不言,她輕皺起眉頭,認真思索。

  將罪認下來,定了的案子再翻,那就太難了。如果長公主的確是誠意獻計,那這叫兵行險著。可是若長公主本就是想害衛家……

  楚瑜認真縷清長公主在此事中整個立場,看著她猶豫,長公主也明瞭她在想什麼,抬起團扇,輕輕點在她額間,輕笑道:「或者,你認下來。」

  楚瑜抬起頭來,盯著長公主。

  這一次,她卻是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楚瑜認下來,和衛韞認下來,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楚瑜在華京,和華京眾人、和皇帝一樣,是根本不知道戰場情況的人,她認,其實並不代表任何事。未來一句輕飄飄「我什麼都不知道」,便可輕易翻供。

  可衛韞認就不同了。他是衛家如今唯一的男丁,也是戰場上唯一活下來的衛家人,他的每一句話,都有著足夠的分量。

  長公主的意思,楚瑜總算是明瞭。如今皇帝不可能直接放了衛韞,因為他需要衛家認下這個罪,他不能讓天下人看出他心虛,他下了決心要保住太子。然而皇帝也並不是真心要用犧牲衛韞,犧牲死掉的人的名譽沒什麼,可真要讓衛韞送命,皇帝還是狠不下這個心來。無論如何說,衛家是替大楚死的,是替皇族擋刀,於情於理,皇帝都不敢讓衛韞死。

  衛家畢竟是忠臣良將,無論是為了衛韞的才華還是祖上的忠臣,皇帝都無法真的看著衛韞去死。

  而且,衛韞年紀小,如果讓他活著,掌控衛家在北方的勢力,皇帝還好操控一些。如果衛韞死了,衛家真的蒙受不白之冤,到時候北方衛家殘存的勢力拼死反撲,這絕不是皇帝想要的結果。

  所以楚瑜想要救衛韞,就要給皇帝一個臺階,給皇帝一個越過法理放掉衛韞的理由。

  「我明白了。」

  楚瑜點頭,展袖作揖,頭觸地面,同長公主恭敬道:「我即刻回去,帶著我衛家的牌位去宮門前,求陛下召見。」

  之前擔心她沒有先找皇帝就這樣做,在皇帝眼裡有脅迫之嫌,如今來看,皇帝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脅迫。

  楚瑜抬頭看向長公主,真誠道:「屆時,還望長公主周旋一二。」

  「你放心,」長公主眼裡帶了冷意:「太子那邊的人,我會幫你擋著。只是如今太子做的事兒,你可要記在心裡,記好了!」

  「公主放心。」

  楚瑜忙道:「太子如此行事,我衛府絕不會忘。」

  長公主點點頭,再沒多說,她似乎是乏了,微眯了眼睛。楚瑜見她不願再多說什麼,便告退下去。

  回到衛府,她將蔣純找了過來,蔣純正在給柳雪陽回信,如今柳雪陽已在蘭陵安定下來,詢問蔣純情況如何,蔣純剛寫完信,就聽楚瑜來找,蔣純趕忙趕了過來,見楚瑜正在換衣,便道:「這是打算去哪裡?」

  「你吩咐下去,讓府中老少跟我去祠堂抬了靈位,跪到宮門口去。」

  蔣純愣了愣,有些疑惑道:「這又是做什麼?」

  「我同長公主談過了,」楚瑜壓低聲音:「陛下如今並不想殺小七,只是下不來台,我們這就去給陛下遞梯子。」

  聽得這話,蔣純很快反應過來,冷聲點頭道:「我這就去。」

  說著,她便轉過身去,急急入了後院,通知了府中上下統一換好乾淨的孝服後,便集中在了院落之中。

  楚瑜到達院中時,看見蔣純、謝玖、姚玨、張晗、王嵐都在。

  楚瑜沒想到她們也會來,不由得有些詫異,然而片刻後,她便笑了:「未曾想這一路,還能得諸位隨行。」

  「最難的路都陪你走了,」謝玖神色平淡:「最後這一程,走了又何妨?」

  「就當我們倒黴吧。」姚玨冷笑:「攤上這死鬼,又能怎麼辦?」

  「都已經留到現在了,」張晗歎息出聲:「那便多留一會兒吧,能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少夫人儘管吩咐就好。」

  「少夫人……」王嵐怯怯出聲,正還想說什麼,楚瑜便道:「小六你就別去了,你還挺著肚子,多少要為孩子著想。」

  「我還是去吧,」王嵐苦笑起來:「他生前就是諸位哥哥嫂嫂在哪裡,他就要帶著我往哪裡湊,如今這時候,他若知道我一個人留在家裡,怕是會生氣。到時候我便站在邊上,也不會多事兒的。」

  楚瑜抿了抿唇,蔣純上前道:「她若不去,怕是心裡更難安定下來。」

  楚瑜想了想,終於是點頭道:「那管家好好照顧六少夫人。」

  說完之後,楚瑜便同眾人道:「等一會兒,焚香禱告之後,我等便端著靈位前去宮門前,求陛下將小七放回來。小七若還待在牢獄之中,怕是人便留在那裡了。我等既為他的長輩,便該代替家人護著他,諸位,」她揚手道:「且行吧。」

  說完之後,她領著眾人來到祠堂前,眾人焚香淨手後,她帶著眾人跪在祠堂之中,她在第一排,剩下五位少夫人在第二排,一行人舉香叩首後,楚瑜上前去,抬起了衛忠的靈位,又讓管家捧起了衛珺的靈位跟在她身後,後面的人便一一取過自己的夫婿,等再往後,就按著順序帶走其身份相應的靈位。

  衛家四世一百三十二人,楚瑜帶著靈位走出衛府大門,其他人列成兩排跟隨在後,白衣如雪,唯有手中靈牌黑得刺目。

  他們浩浩蕩蕩朝著宮門走去,所過之處,眾人無不側目。

  來到宮門前時,看到那一片白色,守住宮門的侍衛便心裡有些發虛,在楚瑜來到門前時,侍衛們驟然拔刀,提著聲音道:「來者何人?!」

  「鎮國侯府世子妃楚瑜,攜衛府四世生死諸君而來,求見陛下!」

  聽到這話,侍衛們面面相覷,長官上前來,恭敬道:「少夫人可有入宮聖旨?」

  「無。」

  「那,」長官有些遲疑:「少夫人何不讓人通稟後,得陛下召見再來?」

  「若陛下肯見,妾身又何須如此?」

  楚瑜抬眼看向對面憨厚的漢子,微微一笑:「此事妾身知道大人難做,妾身並非為難大人,只是勞煩大人通稟陛下,」說著,楚瑜便捧著靈位,雙膝跪了下去:「衛家滿門,不見陛下,便是跪在此處化作風中石,亦不會歸。」

  楚瑜一跪,後面人便跟著跪了下去,浩浩蕩蕩一大片,白的衣,黑的靈牌,看上去整整齊齊,如浪潮一般蕩漾跪下時,震得人心為止發顫。

  那長官猶豫了片刻,終究道:「那……容下官向陛下稟報。」

  長官說完之後,便轉身進了內宮,衛家眾人就這麼跪在地上,王嵐坐在馬車裡,抱著衛榮,從車簾裡看著外面,頗為憂心。

  今日豔陽高照,倒也算個好天氣,衛府一百多人跪在這裡,倒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只見秋日陽光落在眾人身上,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那長官說是進宮去詢問天子,卻是去了之後再沒回來。可楚瑜也不在意,今日擺了這麼大的架勢,就是為了給天子的臺階鋪得高一些,若是如此,那自然是聲勢越浩大越好。

  楚瑜往宮門口一跪,這消息立刻傳遍了華京,然而所有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盤算,都等著宮裡那位的消息,一言不發。

  等到第二日清晨,大臣開始陸續上朝,楚瑜卻還是堵在那宮門口。最先來的丞相舒磊一看這架勢,立刻放下車簾,同侍從道:「換一個門,不從此處入。」

  侍從有些疑惑,轉頭看向舒磊:」大人,這是為何?」

  「英烈在此,我等又怎可搶道?」

  舒磊瞪了侍從一眼:「我走側門就行。」

  有了舒磊開這個頭,所有人到宮門前,都繞道而行,直到謝太傅到時,他停下來,隨後來到楚瑜面前。

  「衛少夫人……」

  謝太傅歎息出聲:「您這又是何必?」

  「衛家唯一的血脈尚在獄中,我身為他長嫂,又怎能安穩坐於家中?」

  楚瑜抬眼看向謝太傅,她已經跪了一天一夜,面色有些憔悴,謝太傅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

  說著,他搖了搖頭,負手從宮門進了宮中。

  楚瑜抬頭看著謝太傅的背影,明瞭了謝太傅的意思。

  跪的時間還太短,還配不上這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她閉上眼,沒有多說。

  朝堂之上沒有任何人提起這事,直到最後,御史台一位年輕的陳姓大臣終於忍不住開口出了聲:「陛下,衛家如今滿門老小都在外跪著,衛家乃四世三公忠烈之家,哪怕衛忠犯下滔天的罪過,也不能這樣對這樣的忠義之家啊!」

  聽到這話,曹雄便站了出來,怒道:「陳大人此言差矣,七萬人馬豈是兒戲,按照老夫之言,今日衛忠犯下的罪過,哪怕抄家滅族,亦是足夠的!」

  「曹大人未免太過逼人,」那陳御史漲紅了臉:「哪怕是民間犯法,亦有留養之法。如今衛韞乃衛家唯一的血脈,莫說衛韞還未認罪,哪怕是認罪了,也應是照顧母親至善終之後,再來接受懲處。此乃人倫之理,曹大人之想,著實過於殘暴了!」

  曹雄聞言大怒,和陳御史當庭吵了起來。然而兩人也算不上什麼實權人物,吵了一早上後,此事也就罷了。

  楚瑜聽聞了此事,她知道,此事在朝中越吵得大、吵得急,那離陛下一份「滿意」,也就越近了。

  楚瑜並不著急,安安穩穩跪著。

  頭一天豔陽高照,第二日就陰雨綿綿,體力不好的,開始陸續倒下,便又人抬了回去,只留一座靈位,繼續陪伴著眾人。

  待到第三天早上,太陽又辣又毒,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而朝堂之上,為衛家爭執的人也越來越多。

  待到第四天,暴雨,跪著的人也只剩下了一半。這一日,長公主也來了,她從華麗的鳳車上走下來,輕輕瞄了楚瑜,隨後朝著楚瑜拍了拍肩。

  楚瑜感覺暴雨落在她身上,她整個人彷彿是被千金捶打。

  她艱難抬眼看向長公主,長公主卻是含笑說了句:「別擔心,衛韞馬上就回來了。」

  說著,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將髮挽到耳後。

  「本宮要打的仗,便從來沒有輸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8 03:2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12-9 12:12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說完,長公主便昂首闊步走了進去。

  如今處於身後已經零零散散只跪了幾位身體還好的士兵和蔣純姚玨,這兩位都出身將門,和楚瑜一樣也算自幼習武,雖然沒有楚瑜這樣的武藝,但也算健朗。

  姚玨雖然是庶女,卻自幼頗受寵愛,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但每每抬頭看見楚瑜那挺得筆直的背影,她便覺得自己不能倒下。

  她雖然和衛風打打鬧鬧,覺得這人惱人至極,可是到最後這條路上,她卻還是想為他做些什麼。

  楚瑜抬眼看著宮門,如今長公主出面,便是時機到了。

  不出楚瑜所料,長公主進門時,朝上已經為著這事兒爭得焦頭爛額,謝太傅帶著人據理力爭,而太子帶著另一批人拼命阻攔。

  長公主進去時,謝太傅正用笏板指著姚國公怒喝:「這七萬軍之事,你姚家敢讓我細察嗎?!你要是敢,老臣即刻請命,親赴邊疆,看看這七萬軍之事到底是如何!」

  「謝老兒你休得胡言亂語!」姚國公急得大吼:「你要查便查,我姚家坦坦蕩蕩,有何不敢讓你查的?」

  「喲,這是做什麼啊?」

  長公主聲音從外面涼涼傳來,眾人抬頭看去,便見一個女子身著金縷衣,輕搖團扇翩然而入。

  皇帝見得來人,趕忙起身,詫異道:「長公主怎麼來了?」

  長公主與皇帝一起長大,深得帝心,有不用通報便可上朝的特權。只是長公主從來也是識時務之人,雖有特權,卻從不曾濫用。

  如今她過來,太子心中咯噔一下,頓時覺得不好,長公主朝著皇帝行了禮,皇帝皺著眉頭,一時有些尷尬。

  他才給長公主下了禁足令,長公主卻就這樣大大咧咧出現在了朝堂上,他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便是打了長公主的臉,到時候這位姐姐怕有得氣要出。

  皇帝沉默之間,便見長公主跪到地上,揚聲道:「陛下恕罪!」

  長公主這一跪把皇帝嚇了一個哆嗦,忙道:「長公主罪從何來?」

  「四日前,陛下方才給長明下了禁足令,長明今日卻強行來到殿上,耽誤陛下議事,此乃罪一。」

  皇帝沒說話,他本也在惱此事,如今長公主先道了歉,他氣消了三分,歎息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過來?」

  「此乃罪二。長明聽聞衛家遺孀如今長跪宮門之外,雖知陛下乃嚴守律法之君,卻仍舊動惻隱之心,來此殿前,想為衛家求情,求陛下網開一面,饒了那衛七公子衛韞罷!」

  話說完,滿堂就安靜了,只聽長公主聲音哀切:「不知陛下可曾記得,陛下年幼時,曾摔壞一隻玉碗,陛下向先帝請罪,先帝卻未曾懲罰陛下,陛下可知為何?」

  皇帝明白長公主話裡有話,卻還是開了口:「為何?」

  「因先帝尋了長明,問長明,陛下那一日為何摔碗,我答先帝,因陛下想為先帝端上一碗雪梨湯。先帝又問,那雪梨湯可是陛下親手所熬?我答先帝,乃陛下聞得先帝多咳,聽聞雪梨湯生津止渴,特意熬製。於是先帝同長明說,陛下熬製雪梨湯有功,摔碗有錯,一切因孝心而起,功過相抵,不賞便罷了,若再過多追究,未免寒心。」

  「長公主的意思,是父皇按律行事,也會讓衛家寒心嗎?」太子站在皇帝側手邊,嘲諷出聲:「若是如此容易寒心,那衛家的忠心,怕是要讓人質疑一二了。」

  長公主聞言,抬頭看向太子,眼中俱是冷意:「環兒此話不妥。」

  她叫他環兒,便是抬出了雙方的身份,哪怕太子是太子,她畢竟也是長輩,她說話,太子就算反駁,也該恭敬有加才是。

  立於朝堂之上的人都是人精,立刻聽出了長公主言語中的意思,太子臉色變了變,又聽長公主道:「衛家此次,滿門男丁,僅剩下一個十四歲的衛韞,這樣的犧牲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護著這大楚山河,是站在這華京之中身著華衣的在座諸位,是冠以李姓、身為皇族的你與我!」長公主驟然提聲,帶了質問:「太子殿下,若這還叫『容易』,你倒告訴我,到底要犧牲成怎樣,才能算『不容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帝雖為天下之主,亦為天下之君。君需體恤百姓仁德愛民,若一味只讓人為你付出,太子,」長公主冷笑出聲:「這樣的想法,我倒要問,是太傅教的,還是您自個兒琢磨的?」

  「這想法,老臣不曾教過。」

  長公主剛說完,謝太傅就涼涼出聲,太子面露尷尬之色,正要說什麼,長公主便轉過頭去,面露哀戚之色,同皇帝道:「陛下,若是滿門血灑疆場之後,唯一的遺孤和那滿門女眷還要嘗這世間冷暖,若是四世奮戰沙場上百年,還不能給兒孫一次犯錯的機會,那我天家,未免太過薄涼了啊!長明正是有此擔憂,於是不顧陛下禁足之令前來,還望陛下看在衛家那四世忠魂、百年忠義的份上,放了衛韞罷!」

  長公主匍匐高喊出聲,謝太傅站在長公主身邊,疲憊道:「陛下,按我朝律法,若獨子犯罪,上有父母需要贍養,應讓獨子替父母養老送終之後,再受懲處,此乃我朝人倫之道。如今衛韞並未犯錯,乃受其父牽連,又乃衛家唯一血脈,衛家上有八十祖母,下有兩歲稚兒,於情於理,都當赦免衛韞。還望陛下開恩,」謝太傅聲音顫抖,帶了哭腔,緩緩跪下:「赦了這衛家唯一的血脈吧!」

  皇帝沒說話,他歎息了一聲,轉頭看向周邊:「諸位大臣覺得如何?」

  「陛下,」姚國公提了聲:「陛下可知,七萬精兵,於朝廷而言,是多大的損失?七萬人啊,均因衛忠之過,埋骨白帝谷中,衛家死了七個人,他們的命是命,那七萬人的命,就不是了?這七萬人喪命之過,就這樣不追究了?!」

  皇帝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長公主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她明白皇帝的意思,此時此刻,這位帝王怕是已經不耐至極了。

  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兒,皇帝或許早已清楚,哪怕說不上一清二楚,卻也在心中大致有個猜想。他在等別人給他遞臺階,眼見著就要下去了,如今又讓人攔住,他如何不惱?

  長公主察覺出皇帝的意思,忙道:「陛下,此事乃衛家之事,陛下不若去宮門前,見一見那衛家婦人,陛下見了,才會真的明白,我等為何在此長跪不起,求陛下開恩的原因!」

  皇帝看著長公主,許久後,他歎了口氣:「既然長公主相邀,朕便去看看吧。」

  說著,他站起身來,帶著人往宮門口走去。

  此時下著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到人身上,砸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衛家人跪了這麼一陣子,本也搖搖欲墜,這大雨一下,立刻又倒了一大片,最後也就剩下了楚瑜和姚玨、蔣純三人,依舊熬在原地。

  楚瑜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姚玨,見她咬著牙關,身體微微顫抖,便知道她此刻是熬著了。楚瑜歎了口氣,同她道:「你別跪著了,去歇著吧。」

  「我還成。」姚玨聲音沙啞:「別以為就你成。」

  楚瑜有些無奈,正要說什麼,就看見姚玨身子晃了晃,整個人就往旁邊倒了過去。

  蔣純一把拉住她,旁邊王嵐帶著人過來,讓人扶起姚玨。王嵐紅著眼,扶著肚子,勸著楚瑜:「少夫人,要不回去吧……」

  「無妨。」

  楚瑜搖了搖頭,關切看向王嵐:「你還懷著孩子,別受了寒,我在這兒等著。」

  「小七不回來,」楚瑜目光落到宮門裡,平靜道:「我便不走。」

  王嵐見勸不住楚瑜,也不再說話,扶著姚玨到了一旁馬車裡,讓大夫上來給姚玨餵藥。

  雨下得劈裡啪啦,蔣純也有些撐不住,便就是在這時,宮門慢慢開了。

  楚瑜抬眼看過去,見為首一身明黃,頭戴冕冠,十二琉懸於額前,因風而動,讓那人的神情帶了悲憫。

  那人身後站立著身著金縷衣的長公主和純白色金線繡龍廣袖長袍的太子,再之後是浩浩蕩蕩滿朝文武百官,他們隨著宮門打開,一個一個顯現出來。

  而他們對面,是跪著的楚瑜和蔣純,以及身後立於風雨中的一百三十二座牌位。

  兩個女子是雪白的衣,而那牌位是黑色金字的木,黑白相交立於眾人對面,肅穆安靜,仿若與這宮門之內,是兩個世界。

  一面是生者的浮華盛世;一面是死者的寂靜無聲。

  一面是華京的歌舞昇平;一面是邊疆的白骨成堆。

  這一道宮門彷彿是陰陽相隔的兩個世界,衛家那一百三十二位已經故去的人帶著兩位未亡人,平靜看著這宮門內的他們,似乎在問一句——

  良心安否?

  楚瑜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在這帝王出現時,她沒有哀嚎,亦沒有哭泣,她只是平靜看著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堅韌又清澈。

  一瞬之間,皇帝覺得自己彷彿是來到少年時,看到了少年時的衛忠。

  年少伴讀,弱冠伴君,再之後護國一生,埋骨沙場。

  哪怕他不知道邊境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帝王一生,什麼陰暗他沒見過?哪怕是猜,也猜得出這位乾淨了一輩子的將軍,遭遇了陰謀和不公。

  他自以為帝王血冷,卻在觸及這女子與那衛家如出一轍的眼神,在看到那上百牌位安靜立於面前,在看見衛忠的牌位立於女子身前,彷彿帶了眼睛,平靜注視他的時候——

  帝王之手,終於微微顫抖。

  而這一幕震撼的不只是這位皇帝,他身後文武百官,在看見這天地間潑灑的大雨,看見那英烈的牌位立於風雨泥土之間時,都不由得想,讓這風雨停了吧。

  所有人終於知道,為什麼長公主讓他們來這裡。

  看到這一幕,只要稍有良知,都難有鐵石心腸。

  皇帝走上前去,太監上前來為他撐傘,著急道:「陛下,小心腳下泥水。」

  皇帝沒說話,他來到楚瑜身前,垂眸看向楚瑜面前衛忠的牌位,沙啞道:「你是衛家哪位夫人?」

  「回稟陛下,妾身乃鎮國候世子衛珺之妻,西南大將軍之女楚瑜。」

  「哦,楚瑜。」皇帝點了點頭,這位新婚當日丈夫就奔赴戰場的姑娘,他是聽過的。他還同謝貴妃笑過,說衛珺回來,必然進不去家門。

  皇帝收了自己的心神,壓著情緒道:「你跪在此處求見朕,又是為何?」

  「陛下,妾身帶著舉家前來,祈求陛下放衛氏七郎衛韞出獄。」

  「國有國法……」

  「並非為一己之私。」

  楚瑜抬頭看向皇帝,神色平靜:「楚瑜出身將門,亦曾隨父出征,以護國護家為己任。衛家兒郎亦是如此。衛家兒郎可以死,卻理應死在戰場上,而非牢獄中。」

  「妾身不過一介女流,不知衛家何罪,不知小叔何罪,但卻知我衛家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小叔為其過錯抵命,那妾身請陛下讓衛七郎死於兵刃殺伐,以成全我衛家報國之心。」

  這是漂亮話。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話若是出自他人之後,便也只是討好之言。然而在那衛家滿門牌位之前,所有人卻都知道,無論出於是懷著怎樣的心思說這話,這的確是衛家這百年來所作所為。

  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衛家男兒,莫不亡於兵刃,又怎能讓小人羞辱?

  皇帝沒有說話,他目光落到衛忠的名字上,許久後,他轉過身,回到了宮門內。

  宮門慢慢合上,皇帝揚袖出聲:「帶衛韞上殿來!」

  這話讓曹衍心裡一緊,這些時日衛韞在獄中別打之事他是清楚的,衛家結怨甚多,如今衛家遇難,衛韞就成了最好的發洩口。所有人都以為七萬人葬於白帝谷這樣的案子,必定是帝王震怒,如同當年秦王案一般。誰曾想,衛韞居然還有面聖的機會?

  曹衍想要開口說話,卻看見謝太傅一眼掃了過來。

  他目光裡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驟然清醒。

  不能說,他不能說。

  如今皇帝一定要見衛韞,這事兒根本瞞不住。他沒在天牢裡動過衛韞,此刻若他多加阻攔,怕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進去。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著衛韞到來。

  過了許久,外面終於傳來了腳步聲,而後皇帝便看到,那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被人用轎子,慢慢抬了進來。

  他衣衫上沾著血,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神色憔悴,卻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看見這樣的衛韞,面色大變。

  然而衛韞卻還是掙扎著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聲:「衛氏七郎,叩見陛下!」

  他聲音沙啞,與皇帝記憶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衛家曾蒙恩寵,衛韞也與皇帝頗為親近,可以說是皇帝眼看著長大,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皇帝咬著牙詢問:「你怎的成了這幅樣子?」

  衛韞沒說話,皇帝抬起頭來:「大理寺卿,你出來給朕解釋一下,好好的人進去,如今怎麼就成了這樣子?!」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衝出來,跪到地上,開始拼命磕頭:「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皇帝沒有理會大理寺卿,他紅著眼,從臺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來到衛韞面前,溫和出聲:「衛韞,今年幾歲了?」

  「再過半月,年滿十五。」

  「十五了……」皇帝歎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賜你死罪,你可願意?」

  衛韞僵了僵,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到皇帝臉上,神色平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讓看在臣父兄面上,讓臣選一個死法?」

  「你想如何死?」

  「我想去邊疆,再殺幾個北狄人。」

  衛韞說得鏗鏘有力:「我父親曾說過,衛家兒郎,便是死,也該死在戰場上。」

  這話與楚瑜所說不謀而合。

  皇帝看著他,許久後,他轉過身,揚聲道:「看看,這是衛家的子孫,是我大楚的兒郎!」

  「他只有十四歲……」

  皇帝顫抖出聲:「十四歲啊!」

  滿場無人說話,鴉雀無聲。皇帝說出這句話來,大家便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從衛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謝太傅據理力爭、長公主以情動人,這一番鋪墊下來,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經軟化下來,唯有太子一黨還想再做爭執,可情勢已到這樣的地步,又能說什麼?

  於是只能眼睜睜看天子回身,手放在衛韞頭頂。

  「當年朕曾打破一隻龍碗,先帝對長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過相抵,不賞便罷了,若再過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衛家忠誠熱血,你父親所犯下的罪過,他也已經以命償還,功過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著,重振衛府,你還在,衛家英魂便在。」

  「小七,」皇帝聲音沙啞:「皇伯伯的苦處,你可明白?」

  後面這一句話,衛韞明白,皇帝問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為天子,卻不幫衛家平反的苦楚。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向皇帝,平靜道:「衛韞不明白很多事,衛韞只知道,衛韞乃衛家人。」

  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顫抖,終於道:「回去吧,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裡的事兒,我會讓人去查。」

  「謝陛下。」

  衛韞磕完頭,便由人攙扶著,坐上轎攆,往宮門外趕去。

  此時在宮門外,只剩下楚瑜一個人跪著了。

  見過皇帝後,蔣純再也支撐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個人,還跪立不動。

  只是風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聽雨聲嘩啦啦潑灑而下,她神智忽遠忽近。

  有時候感覺眼前是宮門威嚴而立,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彷彿是還在上一輩子,長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顧楚生門前,哭著求著他。

  那是她一生最後悔、最絕望的時刻。

  那也是她對顧楚生愛情放下的開始。

  決定放下顧楚生,來源於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卻用了很多年。

  因為她花了太多在顧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賭徒,投入越多,就越難割捨。

  她為了顧楚生,離開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離開顧楚生,她還能去哪裡。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為家?

  她習慣了付出和等待,日復一日消磨著自己,彷彿一隻一直在燃燒的蠟燭,把自己的骨血和靈魂,紛紛燃燒殆盡,只為了顧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這時候,衛韞也來到了宮門前,他已經聽聞了楚瑜的事,到了宮門口,他叫住抬轎子的人:「停下吧。」

  他說著,抬手同旁邊撐傘的太監道:「將傘給我,我走過去。」

  「公子的腳……」

  那太監將目光落到衛韞的腳上,那腿上的淤青和傷痕,他去時看得清清楚楚。

  衛韞搖了搖頭:「回家時不能太過狼狽,家裡人會擔心。」

  說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傷口,又用髮帶重新將頭髮綁在身後。

  這樣收拾之後,看上去終於沒有這麼狼狽,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將臉上的血和污泥擦乾淨。

  最後,他從旁人手中拿過傘來,撐著來到宮門前。

  宮門緩緩打開,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帶著衛家的牌位,跪立在宮門之前。

  她面上帶著潮紅,似乎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神色也有些迷離,目光落到遠處,根本沒有看見他的出現。

  衛韞心裡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動聲色,他撐著雨傘,忍住腿上的劇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傘撐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這才察覺面前來了人。她抬起頭來,看見少年手執雨傘,長身而立,尚還帶著稚氣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帶了幾分天生的風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溫柔。

  「大嫂,」他為她遮擋著風雨,聲音溫和,彷彿是怕驚擾了她一般,輕聲道:「我們回家吧。」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過去的一切彷彿被大風吹捲而過,她定定看著眼前少年。

  是了,這輩子不一樣了。

  她沒有嫁給顧楚生,她還沒有被磨平棱角,她是衛府的少夫人,她還有家。

  她心裡軟成一片,看著那少年堅韌又溫和的眼神,驟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湧了上來,她紅著眼,眼裡蘊滿了水汽。

  「你可算來了……」她隨意拉扯了個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狽的內心:「我跪在這裡,好疼啊。」

  「那你扶著我的手站起來,」衛韞伸出手去,認真開口:「大嫂,我回來了。」

  他已活著回來,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讓他的家人,受此苦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12:23 AM

第二十六章

  楚瑜沒有觸碰衛韞,就算衛韞此刻規規整整站在她面前,她卻也知道,這個人衣衫下必定是傷痕累累。旁邊長月和晚月懂事上前來,攙扶起楚瑜。

  一陣刺骨的疼痛從楚瑜膝蓋處傳來,讓楚瑜倒吸了一口涼氣,衛韞忙上前去,焦急道:「大嫂?」

  「無妨,」楚瑜此刻已經清醒了許多,沒了方才因病痛所帶來的脆弱,她神色鎮定,笑了笑道:「回去吧,你也受了傷。」

  說著,她指揮了衛夏衛冬過來攙扶衛韞,衛韞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說什麼,就聽楚瑜道:「腿受了傷就別硬撐著,殘了還得家裡人照顧。」

  衛韞僵了僵,便知道哪怕他自以為偽裝得很好,那個人卻還是心如明鏡,什麼都不知道。

  楚瑜拾起了衛忠和衛珺的牌位,衛韞又抱起了旁邊幾個兄長的牌位,便讓旁邊人將兩人攙扶著上了馬車,楚瑜和衛韞各自坐在一邊。蔣純等人已經提前先回了,倒是最先倒下的張晗謝玖等人帶著人回來,將牌位一一捧著上了馬車,跟著楚瑜的馬車回了衛府。

  馬車嘎吱作響,外面雨聲磅礡,衛韞讓下人包紮著傷口,看見對面的楚瑜在身上蓋了毯子,神色沉著飲著薑茶。

  他靜靜打量著她,就這麼幾天時間,這個人卻消瘦了許多,眼瞎帶著烏青,面上滿是疲憊。楚瑜見他打量她,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卻是問:「看什麼?」

  「嫂嫂瘦了。」

  衛韞輕笑,眼裡帶了些疼惜:「這些日子,嫂嫂勞累了。」

  楚瑜喝了薑湯,頭上敷著冰帕,擺了擺手:「你在牢裡,我是你長輩,沒有就這樣看著的道理。如今你回來了……」

  楚瑜舒了口氣:「我也算對得起你哥哥了。」

  說著,她將目光落在衛韞身上。

  就這麼不到半月時間,少年似乎飛速成長起來,他比離開華京時長高了許多,眉目也展開了許多,尤其是那眼中神色,再沒了當時那份少年人獨有的孩子氣,彷彿是一夜之間長大,變得從容沉穩起來。

  他看著她和家人的時候,有種對外界沒有的溫和,那溫和讓楚瑜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是看到去時的衛珺落在了這人身上。

  對衛珺不是沒有過期盼,甚至於她曾經以為衛珺不會死,這一輩子,這個青年會是他伴隨一生的人。

  想到這個木訥青年,楚瑜心裡有了那麼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她目光有些恍惚,衛韞見她直直看著他,疑惑道:「嫂嫂?」

  楚瑜被衛韞一喊,收回了心神,笑起來道:「我今日才發現,你同你哥哥是有那麼幾分相似的,尤其是這眼睛。」

  楚瑜瞧著衛韞的眼睛,彎著眉眼:「我記得他似乎也是丹鳳眼?」

  「嗯。」提及長兄,衛韞下意識抓住了衣衫,似乎很是痛苦,艱難道:「我大哥他……是丹鳳眼,只是眼睛比我要圓一點,看上去就會溫和很多。見過他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

  衛韞說著,聲音漸小,外面打起了雷,楚瑜看著車簾忽起忽落,聽著外面的雷聲,直到許久沒聽到衛韞的聲音,她才慢慢轉過頭去,有些疑惑看向他。

  衛韞不再說話,他紅著眼眶,弓著背,雙手抓著衣衫,身子微微顫抖。頭髮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面容,讓楚瑜看不清他的神色。

  從將他父兄裝棺開始,這一路走來,他都沒有哭。他以為自己已經整理好所有的心情,卻在一切終於開始安定,他坐在這女子面前,回憶著家人時,所有痛楚爆發而出。

  喪夫喪兄之痛驟然湧出,疼得他撕心裂肺。十四歲前他從不覺得這世上有什麼痛苦能將他打到,他總覺得自己衛家男兒頂天立地,頭落地碗大個疤,這世上又有什麼好怕?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終究還是少年,這世上有太多悲傷痛苦,隨隨便便都能將他擊潰。

  楚瑜看著他的模樣,擺著擺手,讓周邊伺候的晚月和衛夏退了出去。

  馬車裡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楚瑜將目光移回馬車外,雨聲劈裡啪啦,她手打落在被子上,突然開了口,唱起了一首邊塞小調。

  那首歌是北境的民歌,一般在征戰歸來後,北境的女子會在軍隊進城時,站在旁邊道路上,舉著酒杯,夾道唱著這首小調。

  這首曲子衛韞聽過很多次,那時候他騎在馬上,跟在父兄身後,他會歡歡喜喜彎下腰,從離他最近的姑娘手裡,取過她們捧著的祝捷酒。

  這歌聲彷彿是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再抑制不住,痛哭出聲。

  她的歌聲和雨聲蓋住了他的哭聲,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不會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狽,不會有人知道,衛家如今的頂樑柱,也有扛不住的時候,會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風雨聲越大,她的聲音卻始終柔和平穩,那聲音裡帶著股英氣,卻也含著女子獨有的溫柔。

  她一直唱到他的哭聲漸小,隨著他收聲,這才慢慢停下來,而後她轉過頭去,再次看向他,那目光柔和平靜,在他狼狽抬頭時,依然如初。

  他頭髮散亂,臉上滿是淚痕,目光卻已經安定下來,楚瑜輕輕笑了笑,將手中繡了梅花的一方素帕遞了過去。

  「哭完了,」她的聲音裡帶了某種力量,讓人的內心也隨之充實,聽她慢慢道:「就過去了。」

  過去了。

  所有事都會完結,所有悲傷都能結束。

  他在戰場上從未倒下,如今也是如此。

  衛韞從楚瑜手裡接過帕子,認認真真擦乾淨了自己的面容。

  這時馬車停下來,衛夏在外面恭敬出聲:「公子,少夫人,到府了。」

  楚瑜輕輕咳嗽,衛韞上前扶她。

  所有的事安定下來,楚瑜便覺得自己一瞬間彷彿是垮了,她將所有力落在衛韞和晚月身上,衛夏撐著傘,扶著她走下來。

  下來時,楚瑜便看見衛府眾人正安安靜靜站在門口,他們目光都落在楚瑜身上,似乎在期待這一個答案。

  楚瑜目光掃過眾人,最後終於是點了點頭。

  「沒事了,」她虛弱出聲:「七公子回來了,衛府沒事了。」

  聽到這話,王嵐率先哭了出來,張晗扶著她,輕輕勸說著。

  謝玖走上前來,從衛韞手中接過她,扶著她往裡走去。

  衛府一時喧鬧起來,有人歡喜,有人哭泣。衛韞由衛夏衛冬攙扶著走進院子,看著那滿院白花,覺得自己彷彿是好幾輩子都沒有回過家一般。

  他目光平靜看著院子,旁邊管家帶著人來,焦急道:「七公子先回房裡讓大夫看看……」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落到不遠處的靈堂上。

  所有人止住聲音,衛韞推開了衛夏衛冬,自己一個人往靈堂走去。

  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腿骨隱隱作痛,他卻還是走到了那靈堂前方,七具棺木落在靈堂之中,七具靈位立於祭台之上,燭火的光閃閃爍爍映照著那靈位上的名字,衛韞靜靜站在棺木前,整個人孤零零的模樣,彷彿是天地間就剩下了那一個人。

  蔣純和姚玨被人攙扶著走出來,看見衛韞站在靈堂裡,她們頓住步子,沒敢出聲。

  幾位少夫人看著衛韞的背影,他身著囚衣,頭髮用一根髮帶散亂束在身後,明明還是少年身影,然而幾位少夫人卻都不約而同從這少年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丈夫少年時的模樣。

  世子衛珺,二郎衛束,三郎衛秦,四郎衛風,五郎衛雅,六郎衛榮。

  衛珺儒雅,衛束沉穩,衛秦風流,衛風不羈,衛雅溫和,衛榮爽朗……明明是各異的特質,卻都在這燭火下,在那名為衛韞的少年身上,奇異融合在一起。他們彷彿有什麼是一致的,以至於光看著那背影,眾人就能從那少年身上,尋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子。

  各位少夫人不忍再看,各自轉過頭去,只有楚瑜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她看著他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跪了下去,從旁邊取了三柱香後,恭敬叩首,然後放入香爐之中。

  接著他站起來,神色平靜踏出了靈堂。

  沒有不捨,也沒有難過,沒有流淚,更沒有哀嚎。可是卻沒有任何人,敢去指責一句不孝。

  那人彷彿是浴火而生的鳳凰,在經歷徹底的絕望後,化作希望重生於世間。

  他從靈堂裡走出來,衛夏率先反應過來,趕緊去攙扶衛韞,衛韞也沒拒絕,給衛夏和衛冬攙扶著,離開了靈堂之中。

  等他走了,旁邊晚月才詢問楚瑜:「少夫人,回了嗎?」

  楚瑜點點頭,這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梳洗之後,楚瑜便覺得自己是徹底垮了,她倒在病床上,一連睡了三日,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只覺得藥湯一碗一碗灌下來,隱約間聽到許多人的聲音,她睜眼看上一眼,便覺得是廢了好大的力氣。

  衛韞都是皮外傷,唯有腿骨需要靜養,包紮之後坐上了輪椅,倒也沒有了大事。聽聞楚瑜染了風寒不起,於是從第二日開始,便過去侍奉。

  高燒第一日,楚瑜燒得最嚴重,大家輪流看守,等到半夜時,所有女眷便都守不住了,只有衛韞身體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裡。

  蔣純本想勸衛韞去睡下,畢竟有下人守著,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守著嫂嫂,我心難安。」

  蔣純微微一愣,她隨後明白,衛韞並不是在幫楚瑜守夜,只是借著給楚瑜守夜的名頭,給自己無法安睡尋一個藉口。

  他雖不哭不鬧,卻不代表不痛不惱。

  於是蔣純退了下去,只留下人陪著衛韞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間。

  衛韞沒有進去,就在外間坐著,拿了衛珺的字來,認真臨摹著衛珺的字。

  衛珺死後,當衛韞內心難安,他便開始臨摹衛珺的字。

  衛珺是世子,因此從小所有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柳雪陽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對衛珺要求就高一些,於是衛珺雖然出身將門,卻寫了一手好字。

  以往衛珺也曾催促他好好讀書,可他卻從來不願費心思在這上面,如今衛珺走了,他卻在完成這人對他的期許時,覺得自己似乎又能重新觸碰到那個在他心中樣樣都好的哥哥。

  衛韞臨摹著字帖的時候,楚瑜就深陷在夢境裡。

  夢裡是皚皚大雪,她一個人走在雪地裡。

  這是什麼時候?

  她思索著,看著那平原千里落雪,枯草上墜著冰珠,她隱約想起來,這是她十二歲。

  十二歲那年,她跟著父親在邊境,那一年北狄人突襲,她正在城外玩耍,等回去時已經是兵荒馬亂,等她父親撤兵的時候,她更是不知道該去哪裡。

  於是她往城外遠處跑去,想要躲進林子。那時候是攻城的廝殺聲,是遠處的馬蹄聲,她心裡一片慌亂,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時候,少年金冠束髮,紅衣白氅,駕馬而來,然後猛地停在她面前,焦急出聲:「你怎麼還在這裡?」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少年,面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懸佩劍,俊美翩然。

  他朝她伸出手,催促道:「上來,我帶你走。」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將手放在他手裡,被他拉扯上馬,抱在懷裡,奔馳向戰場。

  那是十二歲的楚瑜,十四歲的顧楚生。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情,楚瑜回想起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顧楚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她愛上那一刻朝她伸手的少年,為了那一刻,絕望了一輩子。

  於是當她意識到這是哪裡那一刻,她急促呼吸起來,開始拼命奔跑。

  她要離開這裡,她再也不想遇見顧楚生,她不想再過上輩子的日子,同上輩子同樣的任何一句話,她都不想聽見。

  她在夢裡拼命跑,拼命逃,卻還是聽見馬蹄聲追逐上來。

  「上來,我帶你走。」

  「上來,我帶你走。」

  少年的聲音追逐在身後,猶如鬼魅一般,糾纏不放。

  楚瑜拼命往前,可是逃不開,就是逃不開。

  她大口大口喘氣,跑得近乎絕望,感覺周邊似乎有洪水淹沒而來,她在水裡死命掙扎,卻沒人救他。她隱約間抓住了什麼,她就拼命抓著,仿若眼淚一樣的水灌入她鼻口,眼見著要見她徹底淹沒,她幾乎放棄掙扎,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一聲呼喚,嫂嫂。

  這是衛韞的聲音。

  他聽見楚瑜睡得不安穩,便放心不下。正巧長月出去端藥,楚瑜大叫了一聲「救我!」,衛韞便再也安耐不住,推著輪椅,掀了簾子進去,停在了楚瑜身邊。

  他剛來到她身前,抬手想去試一試楚瑜額頭是否退燒,便被這人猛地抓住了袖子。她死死抓著他的袖子,彷彿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她顫抖出聲,反復開口:「救我……」

  衛韞皺著眉頭,輕聲開口:「嫂嫂。」

  楚瑜陷在夢魘之中,話說得迷迷糊糊,衛韞隱約聽見一個名字,似乎叫……楚生?

  她喊的含糊,衛韞聽得不太清晰,只看見少女緊閉雙眼,握著他的袖子,彷彿是怕極了的模樣。

  放下了平日那股子沉穩的氣勢,此刻的楚瑜,看上去終於像個十五歲的少女。

  衛韞替她換了額頭上的帕子,目光落在她顫抖著的睫毛上。

  她生得貌美,十五歲的她其實並未長開,平日那份成熟也全靠妝容,如今卸了妝,便可見少女那份青澀稚嫩。

  她皮膚很白,如白瓷美玉,如今出著汗,透出幾分潮紅。衛韞皺著眉頭,看她深陷噩夢之中,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一聲聲叫她:「嫂嫂,醒醒。」

  他的聲音似乎是穿過高山大海,如佛陀吟誦,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楚瑜聽著他一聲聲呼喚,內心彷彿是獲得了某種力量,漸漸安定起來。

  那聲音似是引路燈,她朝著那聲音慢慢走去,然後看到了微光。

  等她睜眼的時候,便看見少年坐在她身邊,金色捲雲紋路壓邊,長髮用髮帶繫在身後,眉目間帶著憂慮,在看見楚瑜睜眼時,慢慢鬆開,化為了笑意:「嫂嫂醒了。」

  楚瑜靜靜看著面前少年,一瞬間竟是認不出來,面前這個人是誰。

  她恍惚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小七啊……」

  說話間,長月已經端著藥走了進來,見楚瑜醒了,激動道:「少夫人,你醒了!」

  楚瑜點點頭,抬手讓長月扶了起來。

  她有些燥熱,旁邊衛韞給她端了水,她喝了幾口之後,抬頭看了看天色:「幾時了?」

  「卯時了。」

  長月從楚瑜手中接過杯子,楚瑜點了點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你怎的在這裡守著?」

  「嫂嫂染疾,小七心中難安。」

  衛韞說得恭敬,楚瑜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心中難安,還是難以入眠?」

  「皆有。」

  楚瑜面前,衛韞也沒有遮掩:「本也難眠,便過來守著嫂嫂。」

  楚瑜淡淡應了一聲,和衛韞這一問一答,她慢慢從夢境裡緩了過來,也就沒了睡意。她斜斜靠在床上,頗有些懶散:「怎的睡不著了?」

  「會做夢。」

  「嗯?」楚瑜抬眼,衛韞垂眸看著自己衣角的紋路:「總還夢到哥哥和父親還在時。」

  夢得越美好,醒來越殘忍。

  楚瑜沒有說話,片刻後,她換了話題道:「你見了陛下了吧?」

  「嗯。」

  「有說些什麼嗎?」

  「陛下同我說,讓我體諒他的難處。」

  聽到這話,楚瑜輕嗤出聲,懶懶瞧向他:「你怎麼回的?」

  不管怎麼回,必然是讓陛下滿意的答案,否則衛韞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雖然楚瑜一步一步讓皇帝有了衛家忠心不二的感覺,但此事畢竟是皇帝對不起衛家,如果衛韞有任何不滿,或許也就不在這裡了。斬草除根,本也是帝王常事。

  「我同他說,我不明白很多事,但我知道我是衛家人。」

  這答案讓楚瑜覺得很有意思,她曲了曲腿,將手放在自己膝蓋上,笑著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你是在表忠?」

  「不,」衛韞輕輕一笑:「我的意思是,我是衛家人,我衛家的債,一定會一筆一筆討回來。」

  楚瑜偏了偏頭,含笑看他。

  衛韞這份心思,她並不詫異。上輩子衛韞就是個恩怨分明睚眥必報的人,這輩子也不會突然就變成一代忠臣。

  「衛家人護的是江山百姓,」衛韞聲音平淡:「而不是忠誠於某一個姓氏,某一個人。」

  「你同我說這些,」楚瑜雖然已經知道答案,卻還是笑著問:「你就不怕我說出去嗎?」

  今日的話若是說出去,衛韞不可能活著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然而衛韞卻是抬眼看向楚瑜,目光平靜:「若嫂嫂有害我之心,又何必這麼千辛萬苦將我從天牢裡救出來?」

  楚瑜迎著他的目光。

  經歷了這樣多的風雨,看著這少年從一個跳脫的普通少年化作此刻沉穩平靜的少年郎君,他有諸多變化,然而卻唯獨這雙眼睛,清明如初。

  未來的鎮北侯有一雙銳利得直指人心的眼,那眼如寒潭,她未曾仔細看過,如今想起來,當年若仔細看一下,是不是也能看到此刻這少年眼中那份清澈純粹,還帶著瀲灩水光?

  她也曾捫心自問,為什麼為了衛家做到這一步?

  然而看著衛韞的目光,她卻慢慢明白,她為的不是衛家,而是這雙眼睛。

  她喜歡這樣澄澈的眼,希望這世上所有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一生安順。

  英雄應當有英雄的陪伴者,她無處可去,不如陪伴於此。

  於是她輕輕笑了。

  「是啊,」她輕聲歎息:「我是衛府的少夫人,又怎會害你?」

  聽到這聲輕歎,衛韞抿了抿唇,猶豫著道:「那你……是什麼打算?」

  「什麼什麼打算?」

  楚瑜有些奇怪,衛韞接著道:「今日姚家和謝家的人來找四嫂和五嫂,我想她們應該是有自己的打算了。不日楚家應該也會派人來,如今我也已經出來了,不知道嫂嫂接下來,是怎麼個打算?」

  聽到這話,楚瑜不由得樂了。

  「你方才將那樣重要的話同我說了,此刻又問我是什麼打算,莫非你明明覺得我可能另嫁他人,還同我說這樣重要的話?」

  「衛韞,」楚瑜眼中全是了然:「你說你這個人,是太虛偽呢,還是太天真呢?」

  衛韞沒說話,被看穿心思讓他有些難堪,他抿著唇,沒有言語。楚瑜躺在床頭,看著這樣的衛韞,覺得頗為新鮮。一想到自己在逗弄的是未來被稱為活閻王的鎮北王,她就覺得有種微妙的爽感。

  她笑著瞧著衛韞,探起身子靠近了些,玩笑道:「要不這樣吧,我是去是留由你來說,你說去,那我明日就回楚家。你說留,我便留下。不知七公子意下如何?」

  衛韞抿著唇,更加沉默了,楚瑜打量著他的神色,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然而這人面上頗為淡定,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楚瑜見她久久不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衛韞?」

  衛韞抬起頭來,看著楚瑜。

  他目光認真又執著:「於理智來說,我希望嫂嫂走。嫂嫂大好青春年華,找一個人再嫁不是難事。嫂嫂與大哥一面之緣,談不上深情厚誼,留到如今,也不過是因嫂嫂俠義心腸。如今衛韞已安穩出獄,嫂嫂也放下心來,算起來,再無留下來的理由,因此嫂嫂走,對嫂嫂是件好事。」

  楚瑜撐著下巴,淡道:「但是?」

  「於感情來說,我希望嫂嫂留下。」

  他看著楚瑜,似乎是思索了很久,神情真摯:「我希望嫂嫂能留在衛家。」

  「理由?」

  衛韞沒說話,他不擅長說謊,然而這真實的言語,他又無法說出口。

  他害怕沒有楚瑜的衛家。

  如果楚瑜不在,如果這個滿門嚎哭時唯一能保持微笑的姑娘不在,想想那樣的場景,他就覺得害怕。

  沒有楚瑜的路不是走不下去,只是會覺得太過黑暗艱辛。

  而且,若是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或許還能麻木著前行。可如今知道了,再回到該有的位置,就變得格外殘忍。

  可他不敢去訴說這樣的依賴,這讓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個纏著大人要糖吃的稚兒,讓他覺得格外狼狽不堪。

  衛韞沉默不言,楚瑜也沒有逼他。她看著少年緊張的神色,好久後,輕笑出聲。

  「阿韞,你還是個孩子。」

  她瞧著他,神色溫柔,衛韞有些茫然抬頭,看見楚瑜溫和的目光。

  「偶爾的軟弱,並沒有什麼。我會留在衛家,陪你重建鎮國侯府。我不知道我能留到什麼時候,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我新的生命意義,又或者會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都會陪著你,等到你長大。」

  「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會是名留青史的大將軍,」她抬起素白的手,落到衛韞頭上:「而我希望,我能盡我所能,為你,為衛家,做一點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12:29 AM

第二十七章

  她的手很軟,因為高燒不退,哪怕只是輕輕搭落在他頭頂,也帶著灼人的溫度。就像她這個人,溫暖得令人心驚。

  衛韞靜靜看著她,感受她的體溫,她言語裡那份真誠。

  他胸腔裡有什麼激蕩開來,讓他忍不住許諾出聲。

  「嫂嫂放心,日後無論嫂嫂去哪裡,甚至於嫁給別人,小七都永遠是嫂嫂的弟弟,會像大哥一樣護著嫂嫂。」

  「嫂嫂今日是衛府的少夫人,日後是衛府的大夫人,哪怕您出嫁,衛府也永遠有您的位置。」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覺得衛韞這話有那麼些孩子氣。

  「我是衛府的大夫人,那你的妻子怎麼辦?」

  如今衛家就剩下衛韞,等衛忠下葬之後,他便會繼承鎮國候的位置,那衛韞的妻子,自然會成為衛府的大夫人。

  楚瑜的問話讓衛韞愣了愣,他似乎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看見衛韞呆愣的模樣,楚瑜歡快笑出聲來,覺得終於從這人臉上,再看到了幾分孩子模樣。

  她輕輕咳嗽,同他道:「這問題你好好想,認真想。」

  「嗯。」衛韞認真點頭:「我會好好琢磨。」

  聽到這話,楚瑜笑得更歡,衛韞還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瑜在笑什麼,楚瑜笑夠了,聲音慢慢收回來,目光落到衛韞身上,有些無奈道:「你啊……真是傻孩子。」

  衛韞仍舊不明白,楚瑜也不再和他鬧了,眼見天亮起來,她從長月手中接過藥,同他道:「去睡吧,天都亮了,人也不是這麼熬的。」

  衛韞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猶豫,楚瑜挑了挑眉:「還有事?」

  「我……嫂嫂……」他小聲開口:「我能不能,睡在外間?」

  「嗯?」

  楚瑜有些詫異,隨後聽到衛韞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小聲道:「在這裡,我心安。」

  他沒有多說,楚瑜卻也明白。

  此時此刻,她之於衛韞,或許就是個避風港。她已經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於是他可以肆無忌憚在這裡展現自己所有悲喜。

  喪兄喪父,被冤入獄,一人獨撐高門,這樣的事兒放在任何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身上,或許早就已經崩潰了。然而他卻還能保持著從容的姿態,甚至在皇帝聞訊那關鍵時刻,還能保持著冷靜,偽裝出那副忠誠模樣。

  他時時刻刻在高度緊張中,唯有在楚瑜身側,才覺心安。

  這是一種創傷後的反應,楚瑜明白。面對這樣的衛韞,她也只能點點頭:「你睡外間吧。」

  衛韞眼裡帶了喜色,卻小心翼翼壓制著,保持著他對外那副沉穩模樣。楚瑜也沒揭穿他,擺了擺手,讓人送他出去,自己躺在榻上,用被子蒙著自己,再一次睡過去。

  睡之前,她隱約聽到外間衛韞叫她:「嫂嫂?」

  她用鼻音應了一聲,接著就聽對方詢問:「嫂嫂,你會做噩夢嗎?」

  「會。」

  「那你做噩夢別怕,」他睜著眼睛:「我在這裡。他們說將軍帶血氣,妖魔鬼怪難近身,嫂嫂,夢裡不管是什麼,都有我護著你。」

  衛韞這些話說得莫名其妙,可楚瑜卻明白,他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做噩夢害怕的不是楚瑜,而是衛韞。

  楚瑜心裡有些抽疼,若是衛韞大大方方痛哭流涕或許還沒覺得這樣心疼,可他這樣淡定從容的說著這樣的話,難免就讓人覺得憐惜。

  楚瑜沒說話,許久後,她平平穩穩說了句:「別怕,我在。」

  聽到這句話,衛韞一直繃著的弦突然就鬆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這句話,等了很久很久。

  等衛韞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他似乎已經許久沒這樣安穩睡過覺。他沒有做夢,什麼都沒有,只是安安穩穩睡過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時,那個沒心沒肺的少年郎一樣。

  楚瑜早已經起了,同蔣純在院子裡聊著天。

  蔣純將楚瑜病後衛府發生的事都給她報告了一遍,如今衛韞回來了,也就到了下葬的時候了。

  其實衛忠等人早就該下葬了,然而按著大楚的規矩,家裡人入土,必須有一位直系男丁替他們提著長明燈,才能下葬。除非這一戶已無任何男丁,才有例外。

  如今衛韞尚還在世,無論如何也是要等著衛韞回來。現在衛韞回來了,蔣純便尋了先生來看,定了一個下葬的日子,十月初五。

  這日子也就是後日,不過下葬一事楚瑜也準備了很久,因此倒也算不上趕。而柳雪陽也早在衛韞出獄那日便帶著五位小公子回京,如今也快到了。

  楚瑜和蔣純核對著日子時,衛韞便醒了,他梳洗過後,聽見楚瑜和蔣純在院中議事,便讓人推著輪椅,送他出去。

  他到院落裡時,楚瑜正和蔣純說到一些趣事,眉眼間俱是笑意。

  衛韞就停在那裡,靜靜看著兩個人。

  楚瑜斜躺在地面上,墨髮散披,髮間簪花,素白色廣袖長衫鋪在地面上,看上去隨意從容。而蔣純跪坐在她對面,梳著高髻,姿態嫺靜端莊。

  午後陽光甚好,落在兩個人身上,讓整個畫面變得格外安靜,衛韞靜靜看著,哪怕只是這樣駐足觀望,都會覺得,有一種溫暖在心中蔓延開來。

  他沒敢上去打擾,反而是楚瑜先發現了他。她回過頭來,看見衛韞,含笑道:「小七來了。」

  那笑容朝向他,世界都彷彿亮了起來。

  那種明亮來得悄無聲息,卻又不可抗拒。

  他推著輪椅來到她面前,點了點頭道:「大嫂。」

  說著,他看向蔣純,又道:「二嫂。」

  「可吃過了?」蔣純瞧著衛韞,含笑詢問。衛韞點了點頭:「剛用過些點心。」

  蔣純點了點頭,同衛韞道:「我正你大嫂說上山下葬之事,打算定在十月初五,你看如何?」

  衛韞沒說話,他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點了頭。

  三人將整個流程商量了一遍後,蔣純便去置辦還未準備的東西。楚瑜和衛韞目送她走出庭院,楚瑜目光落回衛韞身上。

  「方才在想什麼,猶豫這麼久才回答,可是十月初五有什麼問題?」

  「倒也沒什麼問題,」衛韞笑了笑,神色有些恍惚:「只是我本以為自己會很難過。」

  「之前每一次他們同我商量著父兄下葬的事,我心裡都很痛苦,我一個字都不想聽,總覺得人一旦下葬了,就是真的永遠離開了。」

  楚瑜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話,衛韞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然而今天嫂嫂們同我說這事兒,我卻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傷懷是傷懷,但是……」衛韞歎了口氣:「我終究得放手的。」

  終究得去承認,有些人是已經離開的。

  楚瑜靜靜看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得自己的言語似乎太過蒼白,她只能笑了笑:「突然間很羨慕那些舌燦蓮花的人。」

  「嗯?」衛韞有些疑惑,楚瑜抬眼看向庭院中紅豔的楓葉,含著笑道:「這樣的話,我大概能多說很多安慰你,或許你能更開心些。」

  聽到這話,衛韞卻是笑了。

  「其實有嫂子在,我已經很知足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慢慢道:「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見這個世界並沒有嫂嫂這個人,只有我自己。」

  「夢裡沒有我,是怎樣的呢?」

  楚瑜有些好奇,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打算轉換話題的時候,她突然聽他開口——

  「我夢見自己一個人帶著父兄回來,進門的時候,就聽著滿院的哭聲。那些哭聲讓我特別絕望,她們一直在哀嚎,沒有停止。我在夢裡不敢說話,不敢哭,不敢有任何動靜,我就捧著父親的靈位,背著自己的長槍,一動不動。」

  「然後我被抓進了牢獄之中,很久很久……等我出來的時候,二嫂沒了,母親沒了,只有其他嫂嫂,跪著圍著我,哭著求我給她們一封放妻書。整個夢裡都是哭聲,一直沒有停下。目光觸及之處,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看得人心裡發冷。」

  「我沒有任何可以休息的地方——」

  衛韞有些恍惚,彷彿自己真的走過這樣的一輩子。

  無路可走,無處可停,身負累累血債和滿門期望前行,沒有半刻停留。

  「我只能往前走,路再苦、再難、再長、再絕望——」

  「我也得往前走。」

  楚瑜聽著他的話,眼裡浮現出的,卻是上一輩子的衛韞。

  他喜歡穿黑白兩色,當他出現的時候,世界似乎都彌漫著一股死氣和寒冷。

  人家叫他活閻王,並不僅僅只是因為他殺得人多。還因為,當他出現時,便讓人覺得,他將地獄帶到了人間。

  然而聽著衛韞的話,楚瑜卻恍惚明白,上輩子的衛韞,哪裡是將地獄帶到人間?

  明明是他一直活在地獄裡,他走不出來,便將所有人拖下去。

  意識到這一點,楚瑜心裡微微一顫,有那麼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湧現上來,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許久後,卻是抬起手來,攀下插在髮間那朵白花。

  她將花遞到衛韞面前,衛韞微微一愣,有些不明了她在做什麼。

  楚瑜笑了笑,卻是道:「這花你喜不喜歡?」

  衛韞不太明白楚瑜在問什麼,卻還是老實回答:「喜歡。」

  「那我送你這朵花,」楚瑜玩笑一般道:「你以後就不要不高興了,好不好?」

  衛韞怔了怔,許久後,他垂下眼眸,伸手從她手裡,接過那一朵開得正好的白花。

  「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12:46 AM

第二十八章

  有些時候,有些話明知是騙人,卻還是忍不住要說。

  人能偽裝自己的情緒,將難過裝成開心,卻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讓難過變成開心。

  喜歡就是喜歡,高興就是高興。

  然而當楚瑜將花遞給他的時候,他卻還是覺得,她說的事情,他都會盡力去辦到。

  看著衛韞接過花,楚瑜心裡一片柔軟,她的聲音都變得格外輕柔:「你放心,」她說,「我和你眾位嫂嫂,都會陪著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幾位兄長下葬。」

  衛韞垂眸,點了點頭。

  將下葬的日子定下來後,隔天柳雪陽就趕到了家裡。老夫人腿腳不便,加上不願白髮人送黑髮人,便沒有跟著柳雪陽回來。

  柳雪陽回來的晚上,衛府又是一片哭聲,楚瑜在這哭聲裡,輾轉難眠。

  哭了許久,那聲音終於沒了,楚瑜舒了口氣,這才閉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來,楚瑜到了靈堂前,便見衛韞早早待在靈堂裡。

  柳雪陽哭了一夜,精神頭不大好,衛韞陪在柳雪陽身邊,溫和勸慰著。旁邊張晗和王嵐紅著眼守在一邊,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許久,她們倆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陽身邊,素來最聽柳雪陽的話,如今婆婆回來哭了一夜,她們自然也要跟著。

  楚瑜看著這模樣的幾個人,不免有些頭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陽,叫了大夫過來,忙道:「婆婆,您可還安好?」

  「阿瑜……」柳雪陽由楚瑜扶著,抹著眼淚站起來:「他們都走了,留我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麼辦啊?」

  「日子總是要過的。」楚瑜扶著柳雪陽坐到一邊,讓人擰了濕帕子過來,讓柳雪陽擦了臉,寬慰道,「下面還有五個小公子尚未長大,還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來的路還長,婆婆要保重身體,切勿給小七增加煩憂。」

  聽著楚瑜的話,衛韞抬眼看了她一眼,舒了口氣。

  他已經在這裡聽柳雪陽哭了一夜了,起初柳雪陽和張晗王嵐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滿院子都能聽見,他趕過來寬慰之後,才稍微好了些。如今楚瑜趕過來,衛韞下意識就鬆了口氣,心裡放了下去。

  這種依賴的養成他並沒有察覺,甚至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對。

  一行女眷整理了一陣子,管家找到衛韞,安排今日的行程。衛韞點頭吩咐下去,到了先生算出來的時辰,便讓人楚瑜帶著人跪到大門前去。

  衛府並沒有通知其他人衛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門前時,卻依舊見到許多人站在門口。

  離衛府門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來的官員,再遠一些,就是聞聲而來的百姓。衛家四世以來,不僅在邊疆征戰,還廣義疏財,在京中救下之人,數不勝數。

  楚瑜抬頭掃過去,看見了為首那些人,謝太傅、長公主、楚建昌……

  這群人中,一個身著白衣的中年人手執摺扇,靜靜看著這支送葬的隊伍。

  楚瑜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來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沒多看,彷彿並不認識君主在此,只是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朝著那個方向微微鞠了個躬,隨後又轉頭朝另一個方向,對著百姓鞠了個躬。

  門裡少夫人牽著小公子陸續走了出來,分別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陽的身側。侍從將蒲團放到了衛家眾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陽領著幾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邊,然後聽得一聲唱喝之聲:「跪——」

  聽得這一聲,衛家眾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於衛府大門兩旁的官員,也都低下頭來。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從官員之後,百姓陸陸續續跪了下來,頃刻之間,那長街之上,便跪倒了一大片。

  「開門迎棺——」

  又一聲唱喝,衛府大門嘎吱作響,門緩緩打開,露出大門之內的模樣。

  衛韞立於棺木之前,身著孝服,頭髮用白色髮帶高束。他身後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開,他一個人立於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卻彷彿亦能頂天立地。

  「祭文誦諸公,一紙顧生平——」

  禮官再次唱喝,衛韞攤開了手中長卷,垂下眼眸,朗聲誦出他寫了幾日的祭文。

  他的聲音很平穩,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音色,卻因那當中的鎮定沉穩,讓人分毫不敢將他只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只是安安靜靜回顧著身後那七個人的一輩子。

  他父親,他大哥,他那諸位兄長。

  這七個人,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哪怕他們被冠以汙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卻仍舊能清楚看明白,這些人,到底有多乾淨。

  他回顧著這些人的一生,只是平平淡淡敘述他們所經歷過的戰役,周邊卻都慢慢有了啜泣之聲。而後他回顧到一些日常生活,哭聲越發蔓延開去。

  「七月二十七日,長兄大婚,卻聞邊境告急,余舉家奔赴邊境,不眠不休奮戰七日,擊退敵軍。當夜擺酒,余與眾位兄長醉酒於城樓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詢兄長,生平何願。」

  「長兄答,願天下太平,舉世清明。」

  「眾兄交贊,余再問,若得太平,眾兄欲何去?」

  「兄長笑答,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不過凡夫子,風雨家燈暖,足夠。」

  風雨家燈暖,足夠。

  這話出來時,諸位少夫人終於無法忍住,那些壓抑的、平緩的悲傷頃刻間爆發而出,與周邊百姓的哭聲相交,整條長街都被哭聲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腦子裡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張揚的衛家少年。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楚瑜顫抖著閉上眼睛,在這樣的情緒下,感覺有什麼濕潤了眼角。

  衛韞念完祭文時,他的聲音也啞了。可他沒有哭,他將祭文放入火盆,燃燒之後,揚起手來,高喊出聲:「起棺——」

  那一聲聲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場之上,那一聲將軍高喊:「戰!」

  棺材離開地面時,發出吱呀聲響,衛韞手中提著長明燈,帶著棺材走出衛家大門。

  而後楚瑜站起身來,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陽,帶著她一起,領著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後面。

  他們之後就是衛家的親兵家僕,長長一條隊伍,幾乎占滿了整條街。

  他們所過之處,都是哭聲、喊聲、喧鬧的人聲,零散叫著「衛將軍」。

  衛將軍,叫的是誰,誰也不知道。因為那棺材之中躺著的,莫不都是衛將軍。

  白色的錢紙滿天飄灑,官員自動跟在那長長的隊伍之後,百姓也跟在了後面。

  他們走出華京,攀爬過高山,來到衛家墓地。

  衛韞腿上傷勢未癒,爬山的動作讓他腿上痛了許多,他卻面色不改,彷彿是無事人一般,領著人到了事先已經挖好的墓地邊上,按著規矩,讓親人看了他們最後一面後,再將他們埋入黃土之中。

  看那最後一面,大概是最殘忍的時候。可是整個過程中,衛韞卻都保持著冷靜平穩。

  所有人都在哭,在鬧。他卻就站立在那裡,彷彿是這洪流中的定海神針,任憑那巨浪滔天,任憑那狂風暴雨,他都屹立在這裡。

  你走不動了,你就靠著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裡,你就抬頭看看他的方向。

  這是衛家的支柱,也是衛家的棟樑。

  細雨紛紛而下,周邊人來來往往,衛韞麻木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沉入黃土裡。

  直到最後,衛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邊,看著衛珺的棺木打開。

  屍體經過了特殊處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著並沒有太大區別。

  他躺在棺木裡,彷彿是睡了過去一樣,唇邊還帶著些淺笑。

  他慣來是溫和的人,無論何時都會下意識微笑,於是哪怕不笑的時候,也覺得有了笑容。

  楚瑜靜靜看著他,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見他,她許了他一輩子。

  第二次見他,他已經結束了這一輩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記著他,這個青年長得清秀普通,沒有任何驚豔之處,她怕未來時光太長,她便忘了他。

  他九歲與她訂下婚約,為了這份婚約,他就一直等著她及笄,等著她長大。其他所有衛家公子都有相愛的人來銘記,他不該沒有。

  她或許對他沒有愛,卻不會少了這份妻子的責任。於是她目光凝視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許久後,衛韞終於看不下去,沙啞出聲:「嫂嫂,該裝棺了。」

  楚瑜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後,才緩過來,慢慢說了聲:「好。」

  衛韞吩咐著人裝棺,他和楚瑜是整個畫面裡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們鎮定送著那些人離開,等一切安穩,帶著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腳下,哭聲漸漸小了。等走到家門口,那哭聲才算徹底歇下。

  沒有誰的眼淚會為誰留一輩子,所有傷口終會癒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來的聲音,就是暴露於陽光下的傷口,他們看上去猙獰狼藉,卻也恢復得最快最簡單。最難的是那些放在陰暗處舔舐的傷口,它們被人藏起來,在暗處默默潰爛,發膿,反反復復紅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回到家裡時已是夜裡,眾人散去,只留衛家人回了衛家。

  大家都很疲憊,楚瑜讓廚房準備了晚膳,讓一家子人一起到飯廳用飯。

  因為驟然少了這樣多人,飯廳顯得格外空曠,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開始後,就給眾人倒了酒。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了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了。」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後,過去就過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瞭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後,卻是姚玨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說著,姚玨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了一聲:「好酒!」

  姚玨開了頭之後,氣氛活絡起來,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鬧,彷彿是過去丈夫出征後一個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玨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劃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家四郎,你別看指頭斷了,可厲害了,那銅錢大這麼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麼,」張晗迷迷糊糊,打了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裡就拿著一把摺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了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裡去了。」

  喝了酒的蔣純聽到她們誇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了,忙加入了組織,開始誇讚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裡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了那份控制。謝玖面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裡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後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別看他出身在衛家這樣的武將之家,卻是個比世家公子還要雅致的人物。」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了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了琴弦之後,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裡的曲子,溫婉安靜,彷彿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了聲,沒有多久,大家便跟著唱了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麼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於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了。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面,並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裡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裡彌漫著雨後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麼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拼命,就是為了家裡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衛韞苦笑了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麼?」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髮帶一拉,頭髮便散落下來,隨後用髮帶將所有頭髮繫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麼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裡面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面是長槍破空淩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面前彷彿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裡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游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彷彿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裡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面,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裡只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面前這個姑娘,又怎麼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只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裡,」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面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麼呢?」

  沒想到衛韞這麼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麼?」

  衛韞沒說話,在楚瑜問話那瞬間,他腦海裡猛地閃過一句話來。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

  這話止於唇齒,他默默看著她,好久後,卻是笑了。

  「我很高興。」

  他認真開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興。」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頭,帶了幾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靜靜看著他。

  那一晚上大家鬧了很久,終於才各自睡了。

  這一夜彷彿是將所有感情宣洩至盡,那些愛或者痛,都隨著歌聲夜色而去。誰都知道,日子要往未來走。

  一夜宿醉之後,等第二天楚瑜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楚瑜讓人梳洗過後,沒多久,謝玖讓人通報,而後走了進來。

  楚瑜正在吃東西,見謝玖過來,不由得有些詫異:「怎得來這麼早?」

  「也是時候了,」謝玖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苦澀不甘,卻也是下定了決心,走進來道,「我是來找你幫個忙的。」

  「你說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來意。其實這話她也已經等了很久,謝玖能撐這麼久,本來也在她預料之外了。於是她也沒有推辭,招呼著謝玖坐下來。

  謝玖坐定下來後,抿了口茶,躊躇了片刻,終於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經下葬……」

  她垂下眼眸,緊緊抓著衣衫:「小七回來,衛府也已經安定下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書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謝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還是更願意面對你說這些話。」

  楚瑜明白謝玖的難處。這世上對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個有權勢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備受欺淩。謝玖這些人的一輩子,本就精於算計,能為衛家做到這個程度,已是謝玖能給的很多了。

  楚瑜面上平靜,點了點頭,寬慰道:「這樣也好,你尚年輕,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難事。」

  大楚民風尚算開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雖然不如首嫁,但也不會過多刁難。謝玖沒說話,楚瑜見她不語,想了想,開口詢問,「可還有其他吩咐?」

  「你……鐵了心在衛家了?」謝玖有些猶疑,「你如今才十五歲……」

  「你也說了,我如今才十五歲,」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裡漂浮著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沒有喜歡的人,回家裡去也不知道做什麼,倒不如留在衛府。我與你處境不同,我父母沒逼著我,我自個兒也沒想嫁人,」楚瑜眼神溫和,「倒不是品性高潔,只是個人選擇不同罷了。」

  謝玖聽了這話,歎了口氣:「說來倒有些讓人不齒,只是你若留在衛府,還煩請你照顧一下陵寒……」

  衛陵寒是謝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歲。楚瑜忙點頭:「這你放心,我留下來,本也是做了照顧小公子的打算。你雖然出去了,可是孩子在這裡,這也算你半個家,」說著,楚瑜笑著瞧她:「到時候,你可以常來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聽著楚瑜這話,謝玖心中的巨石轟然落地,無限感激湧上來,她一時竟有那麼幾分無措,她抬頭看著楚瑜,許久後,正要開口說什麼,楚瑜便眨了眨眼,笑著打斷了她:「不過我且說好,這些可都是有些酬勞的。」

  「什麼酬勞?」

  謝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鬧的意思,楚瑜想了想:「四少夫人的琴彈得甚好,得空便來給我撫琴一曲,權當酬勞。」

  「好。」謝玖點頭應下:「我一定來。」

  見謝玖放鬆下來,楚瑜斜靠在椅背上:「這一次就你來?除了你,還有誰要這放妻書的?」

  「除了蔣純,都求我過來,讓你轉達小七。」

  楚瑜點了點頭,多問了句:「那王嵐的孩子怎麼辦?」

  「她先生下來,孩子照顧到兩歲,她再出府。」

  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謝玖解釋道:「只是到時候她再單獨拿這放妻書她覺得尷尬,便想著現在同我們一起吧。」

  楚瑜應了聲,王嵐向來是個沒主見的,讓她單獨去和衛韞要放妻書,倒的確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兒。

  楚瑜又和謝玖說了一會兒去留的事兒,謝玖便告辭回去,準備回去收拾東西。

  謝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麼來,同楚瑜道:「話說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議親,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隨後點了點頭:「如今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她卻也不放在心上。楚錦做了什麼,似乎也同她沒了多大干係。

  謝玖見她沒什麼反應,也明白對於楚瑜來說,楚錦大概沒什麼分量,便轉身走了出去。

  她出門的時候,身子有些岣嶁,看上去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楚瑜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多言。

  論起對衛家的感情,她決計比不上這些少夫人。她們真心實意愛著自己的丈夫,可對於楚瑜來說,她對衛府,或許敬仰和責任更多。所以她們雖然離開,卻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慢慢療愈自己的傷痛,楚瑜卻能在一夜醉酒後,就調整好自己,迎接後面的長路。

  楚瑜閉上眼睛,定了定心神。

  如今將衛家那七位逝者下葬,不過是衛韞重新站起來的開始而已,後面的路只會更難走,她得扶著衛韞走下去。

  休息了片之後,楚瑜便叫人通知了柳雪陽和衛韞,而後去柳雪陽房中見了他們。

  楚瑜到柳雪陽房中時,衛韞已經先到了,柳雪陽面上神色不太好,喪夫喪子對她來說打擊著實太大了。見楚瑜進來,她神情懨懨道:「可是有什麼事?」

  楚瑜將謝玖的要求一五一十說了,一聽謝玖的話,柳雪陽便開始落眼淚。衛韞靜靜聽著,倒也沒多說什麼,等說完之後,柳雪陽終於道:「她們……她們……」

  說著,她也不知道該怪誰,憋了半天,終於只是道:「還好珺兒娶的是你。」

  「幾位少夫人年齡也不算小了,與我不同,再在衛家熬幾年,後面的路便更難走了。」楚瑜規勸:「婆婆,將心比心,若婆婆是她們,婆婆覺得會怎樣?」

  被這麼一說,柳雪陽愣了愣,片刻後,她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一想起來這是我衛府的孩子,我心裡就……」

  說著,她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她們要就給她們吧,強留著也是害了她們,對衛府也沒多大用,便就這樣吧。」

  柳雪陽一面說,一面招呼了人將筆墨拿過來,吩咐衛韞寫了放妻書。等衛韞寫完後,柳雪陽這才想起來,轉頭看向楚瑜:「她們都為自己謀劃了,阿瑜你呢?」

  「我年紀還小,」楚瑜笑了笑:「也沒什麼打算。就想著先陪小叔將衛府重建起來,將五位小公子帶大一些再說。母親身體不好,府裡總得留幾個人。」

  「你……」柳雪陽欲言又止,想說什麼,最後只是道:「放心吧,我們衛府總不會讓你吃虧的。」

  楚瑜點點頭,從衛韞手裡拿過放妻書,一一審過後,同柳雪陽和衛韞道:「那我這就給他們送去了。」

  柳雪陽點點頭,神色有些疲憊。

  等楚瑜走遠了,柳雪陽才歎了口氣:「這阿瑜啊,真是個傻孩子。她如今也十五了,陪你再把侯府建起來,那至少也要二十出頭,到時候哪裡有現在再找個郎君容易啊?」

  衛韞沒說話,扶著柳雪陽去了床上。

  柳雪陽身體本也不大好,這一次這麼一激,更是虛弱,她坐到床上,同衛韞道:「你大嫂這份心不容易,你需得好好記在心上,她本可以不留下,可她如今留下了,這就是恩。」

  「我明白。」

  衛韞點頭,眼中沒帶絲毫敷衍:「大嫂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她不為自己打算,我們卻是要為她打算的。剛嫁進門就沒了丈夫,她這輩子,也算是坎坷了,你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千萬別忤逆不敬。」

  「兒子省得。」

  「你交友比我們這些婦人廣,日後你重振侯府,在外便多關注些適齡的才俊,替你大嫂二嫂留意一下。家境好壞不重要,咱們衛家照拂著他們,總不會過得太差,重要的是人品端正,會心疼人。」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一時沒答,柳雪陽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回聲,回頭道:「小七?」

  「嗯,」衛韞聽到這一聲喚,這才回了神,忙道:「我會多加注意,日後若有合適的,我會幫嫂嫂們打算。」

  柳雪陽躺在床上,點了點頭,眼裡露出擔憂來:「可惜我珺兒……若要說心疼人,誰比我衛府的兒郎會心疼人?阿瑜這樣好的姑娘……還有阿純……唉,」說著,柳雪陽歎了口氣,連連道:「可惜了……」

  聽到這話,衛韞沒有出聲。直到服侍著柳雪陽睡下,他才走了出去。

  出門後,衛韞還有些恍惚,衛夏忍不住道:「七公子在想什麼?」

  「在想,」衛韞目光落到遠處:「如果大嫂二嫂離開了衛家,衛家是什麼樣子?」

  聽到這話,衛夏歎了口氣:「公子說的我們明白,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若走了,府裡的確是……」

  說著,衛夏又道:「可是總也不能將她們一直留在衛府。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尚還年輕,尤其是少夫人,這世上感情一事,若不能品嘗一二,總歸是遺憾。」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衛秋一眼瞪了過去:「別和七公子說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衛韞沒說話,聽著衛夏的話,他心裡有些恍惚。

  蔣純有孩子還好,可楚瑜是留不住的,也是不能留的。

  他不但不能留,還得想著法子給她謀劃著出路,尋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如今她再嫁之身,哪怕普天皆知她未曾圓房,可再嫁之身,要嫁得與她品性相配的男人,怕也是不容易吧?

  也只能等他重振鎮國侯府,日後看看能不能用著權勢,為她謀出一條錦繡前程了。

  衛韞腦子裡亂七八糟想著許多,衛秋和衛夏在他身後爭執。

  衛韞年少,府裡還沒給他配專門的侍從,如今衛珺走了,衛夏衛秋便乾脆留給了衛韞。

  衛韞聽著衛夏在後面吵嚷著:「衛秋你個朽木,讓你個大好年華的姑娘守寡一輩子,你不覺得殘忍嗎?」

  「你……」

  「行了,」衛韞覺得自己終於琢磨出了法子,淡道:「如今的情形,嫂嫂就算再嫁也都是些歪瓜裂棗,等以後我重振侯府,給嫂嫂挑個好的。」

  「到時候嫂嫂看上了誰,我就去讓那人過來提親。」

  「要是不過來呢?」衛夏有些好奇,聽到這話,衛韞冷笑一聲:「要人還是要命,就看他自己選了。」

  這話出來,衛夏信服了,覺得是個極好的辦法。

  衛夏正還要說些什麼,管家就從長廊外急急走了進來,他來到衛韞身前,壓低了聲:「公子,宮裡來了人,說陛下要您進宮一趟。」

  衛韞聞言,眼中冷光一閃,片刻後,他同衛秋道:「去將輪椅推過來,再給我拿狐裘暖爐來。」

  衛秋應聲回去,衛韞就近快步去了楚瑜房中,冷聲道:「嫂嫂,借我些粉。」

  「作甚?」

  楚瑜從裡間走出來,將粉拋給了衛韞。衛韞衝到鏡子面前,開始往臉上抹粉,一面抹一面道:「陛下招我進宮去,怕不會有好事。」

  一聽這話,楚瑜便緊張起來,皺眉道:「陛下若讓你上前線,你切勿衝動應下……」

  「我明白。」不等楚瑜說完,衛韞便已經撲完了粉,他塗抹得不夠均勻,楚瑜有些無奈,走到他面前來,抬手替他抹勻。

  她的手帶著溫度,觸碰到他冰冷的面容上時,他下意識就想退後,卻又生生止住。只是屏住呼吸,讓她將粉在面上抹勻。

  衛韞皮膚本就偏白,如今這麼一塗抹,在夜裡更顯得蒼白如紙。衛秋推了輪椅,帶了狐裘過來,衛韞將頭髮抓散幾縷落到耳邊,狐裘一披,暖爐一抱,再往輪椅上一坐,整個人瞬間就化作了一個病弱公子,輕輕咳嗽兩聲,便彷彿馬上要羽化歸去一般。

  楚瑜看著衛韞的演技,內心百感交集,衛韞坐在輪椅上,抱著暖爐,瞬間入了戲,他輕咳了兩聲,隨後用虛弱的聲音同衛秋道:「走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12:53 AM

第二十九章

  衛秋推著衛韞出了府門,剛出去便看見一輛馬車隱藏在衛府外的巷道之中,見衛韞出來,車夫從馬上跳了下來,同衛韞拱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他手提繡春刀,身著黑色錦緞華衣,腰懸一塊玉牌,上面寫著一個「錦」字。這是錦衣衛的標準配置,乃天子近臣。

  看見那裝扮,衛韞急促咳嗽了兩聲,忙掙扎著起來,要同那人行禮,只是剛一站起來,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那人忙上前來,按住衛韞道:「七公子不必客氣,在下錦衣衛使陳春,特奉陛下之命,來請公子入宮一敘。」

  衛韞聽著他說話,咳嗽漸小,好不容易緩了下來,才慢慢道:「衛某不適,還往陳大人海涵。既是陛下之令,便快些啟程吧。」

  說著,衛韞由衛秋攙扶著起來,扶著進了馬車。

  片刻後,陳春也坐了進來,馬車噠噠作響,衛韞坐在陳春對面,一言不發,時不時咳嗽,看上去虛弱極了的模樣。

  陳春皺著眉頭,有些遲疑道:「七公子的傷……」

  衛韞在天牢裡的事兒,幾乎滿朝文武都知曉了,皇帝震怒,大力處辦了所有動過衛韞的人,這事兒還有陳春親自動的手,對於衛韞的傷自然不陌生。

  衛韞聽陳春問話,艱難笑了笑道,「外傷養好了許多,就是傷了元氣,底子虛。」

  陳春眉頭更緊,衛韞看了他一眼,喘息著道,「不知陳大人可知此次陛下找我,所為何事?」

  「不知。」

  陳春答得果斷,衛韞也知道從陳春口裡是套不出什麼話,就繼續裝著病弱,思索著近來的消息。

  他離開前線時,雖然衛家軍在白帝谷被全殲,但也重創了北狄,如今北境主要靠姚家守城,皇帝連夜召他入宮,必然是因為前線有變。

  他父兄均死於前線,他知道他們絕不是單純被圍殲,而其中,姚勇必然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因而在姚勇掌握著北境整個局面時,他絕不會上前線去送死。

  衛韞定了心神,假作虛弱靠在馬車上睡覺。睡了一會兒後,就聽陳春道:「公子,到了。」

  衛韞睜開眼睛,露出迷惘之色來,片刻後,他便轉為清醒,隨後由衛夏和衛秋攙扶著下了馬車。

  馬車是直入到御書房門前,衛韞下了馬車後,便聽到裡面傳來皇帝的聲音:「小七,直接進來。」

  衛韞聞聲,便急促咳嗽起來。

  他咳得撕心裂肺,聽著就讓人覺得肺疼。咳完之後,他直起身子,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這才步入御書房中。

  皇帝在屋中已經聽到衛韞的咳嗽聲,等抬起頭時,便看見一個素衣少年步入殿中,恭敬叩首。

  他看上去單薄瘦弱,尚未入冬,便已經披上了狐裘,手裡握著暖爐,看上去似乎是極其怕冷的模樣。

  淳德帝呼吸一窒,他清楚記得這個少年曾是多麼歡脫的樣子,那時候哪怕是寒冬臘月,他仍舊可以穿著一件單衣從容行走於外。

  愧疚從心中湧了上來,讓淳德帝面上帶了些憐惜,忙讓衛韞坐下,著急道:「怎麼就成這樣子了?可還是哪裡不好,我讓太醫過來看看。」

  「倒也沒有什麼……」衛韞笑了笑,寬慰道:「陛下放心,不過是身子虛,近來正在休養。」

  淳德帝聽到這話,看著衛韞,想說些什麼,又沒說出來。衛韞看著淳德帝的神色,輕咳了兩聲,緩過氣來,關心道:「陛下深夜召臣入宮,可是前線有變?」

  「嗯,」說起前線,淳德帝神色冷了許多:「如今前線全靠姚將軍在撐,可昨天夜裡,白城已破。」

  「白城破了?」衛韞有些詫異,卻又覺得,這個答案也在意料之中。前線向來是由衛家處於第一防線,姚勇從來也只打過一些撿漏子的仗,之所以坐到這個位置,更多政治權衡相關。將一個酒囊飯袋突然推到第一防線,關鍵城池沒了,倒也是預料之中。

  衛韞心中計較得清楚,面上卻是詫異又關心道:「姚將軍在白城有九萬大軍,我走時又從涼州調了十萬過去,白城怎得破了呢?我軍損傷多少?」

  「我軍損傷不多,」皇帝面色不太好看,冷著聲道:「姚勇為了保全實力,在第一時間棄城……」

  聽到這話,衛韞臉色猛地冷了下來,驟然開口:「他有沒有疏散百姓?」

  衛家棄城之前,都會先將百姓疏散,否則哪怕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也絕不會棄城。一城百姓手無寸鐵,北狄與大楚血海深仇,大楚丟了的城池,大多會遇上屠城之禍。因而衛韞聽聞姚勇棄城,衛韞首先問了這個問題。

  然而問完之後,衛韞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姚勇不會疏散百姓。

  他慣來,也不是這樣的人。

  然而當衛韞等著皇帝的答案時,卻聽皇帝說了聲:「他去之前已疏散百姓,倒也無礙。」

  衛韞有些詫異,為了遮住自己這種情緒,他又開始急促咳嗽,腦子裡卻是開始飛快分析。

  以他對姚勇的瞭解,他絕做不出這種事來,可他向來熱愛攬功,這次怕又是哪位將軍被他搶了功勞。

  衛韞覺得心裡一陣噁心,面上卻是不動,淳德帝看他咳嗽得揪心,忙讓人叫太醫來,衛韞擺了擺手,慢慢順了氣道,「那陛下如今,是作何打算?」

  「姚勇太過中庸,這戰場之上,有時還需少年銳氣。」淳德帝歎息了一聲,明顯是對姚勇此番棄城之舉有了不滿,他抬頭看向衛韞,方才說了句:「你……」

  「陛下,衛韞自請……」衛韞一見淳德帝看過來,忙就上前跪了下去,正要表忠,話卻只說了一半,便開始拼命咳嗽。

  看見衛韞這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匍匐咳嗽的模樣,淳德帝剩下的話也說不出來,他上前親自扶起衛韞,衛韞一面咳嗽一面道:「臣自請……往……咳咳……往前線……咳……」

  「罷了,」淳德帝看著衛韞的樣子,歎息了一聲:「你這模樣,便不要逞強了,你先好生休養……」淳德帝猶豫了片刻,隨後道:「給我推薦幾個人吧。」

  衛韞沒說話,用咳嗽遮掩著自己思考的模樣,腦子裡思索著淳德帝這樣急迫的原因。

  如今朝中可用的武將也就那麼五六家,楚建昌鎮守西南多年,如今北狄攻勢太猛,西南的南越國怕是也要蠢蠢欲動,楚建昌是不能動的,剩下的宋家、姚家、王家、謝家,其中王謝兩家並非標準的武將世家,家中將領多在內地,並沒有太多實戰經驗。而姚家已經在戰場之上,宋家也在華京休養太多年,根本沒了爪牙。

  如今上前線去,不僅僅是打仗,更重要的還是制衡姚勇,姚勇太過怕事,白城一戰不是不可以打,只是姚勇不願血戰,可哪場戰爭沒有犧牲,若一味撤退,直接求和罷了,還有什麼好打?

  可是除了衛家楚家,其他幾家和姚勇或許差別也不大,算了算去,也就只有一個衛韞能夠用了。

  算明白皇帝的打算,衛韞輕輕喘息,虛弱道:「陛下驟然問臣,臣一時也難以推出合適人選,不若給臣幾日時間,臣考察幾日,再稟陛下?」

  「也好。」淳德帝有些無奈,人已經成這樣了,總不能把這樣的衛韞派上前線,那又與送死有何區別?

  他歎了口氣:「你且回去吧,若有合適的人,即刻同朕說。」

  「謝陛下體諒。」

  衛韞跪伏在地,喘息著道:「待臣稍作好轉,便即刻前來請命,上前殺敵,不負皇恩!」

  「嗯,」淳德帝心不在焉點點頭道:「你且先回去吧。」

  說著,他又想起來:「讓太醫再看看。」

  衛韞點點頭,讓衛夏衛秋過來攙扶著走了出去。出門之後,便看見一個太醫戰戰兢兢站在那裡,衛韞朝那太醫慘淡一笑,同那太醫道:「衛某已無力在宮內耽擱,想早些休息,太醫可能陪我至衛府看診?」

  「僅憑侯爺吩咐。」

  衛忠衛珺死後,衛韞是便是最合理的繼承人,繼承爵位的聖旨早在衛韞回到衛家那天就下了,許多人一時改不過口來,但太醫卻是個極其遵守規矩的人。

  衛韞點了點頭,帶著太醫上了馬車。他斜臥在馬車上,讓太醫上前診脈。

  太醫上前診了片刻,說了一大堆舊疾,最後皺著眉頭道:「但是……也不至於此啊。」

  衛韞沒說話,抿了口茶,淡道:「太醫,您再看看。」

  他沒有咳嗽,口吻一片清冷:「衛某明明體虛多病,風寒都受不起了,怎麼會沒病呢?」

  太醫沒說話,他看著衛韞的眼,對方眼中帶著駭人的血意,面上卻是似笑非笑:「太醫,體虛之症,重在調養,可大可小,來時如山崩,調理得當,便可隨時見效,您說是吧?」

  太醫如今已經明白衛韞的意思了,他不敢說話,整個人微微顫抖。

  衛韞撐著下巴看他:「太醫也會有誤診的時候,我覺得我是體虛,你覺得我是體虛,再來一百個庸醫說我不體虛,我也能給他打出去。可我明明體虛,太醫卻說我不虛,那就不對了。」

  太醫落著冷汗,旁邊衛夏推過一個盒子,衛韞揚了揚下巴:「太醫,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太醫不敢動,衛韞伸過收去,打開了盒子:「本侯親自為您打開。」

  打開之後,裡面整整齊齊,放了兩排金元寶。

  衛韞溫和道:「太醫您膝下還有兩子兩女,對吧?」

  聽到這話,太醫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他。他目光裡帶著不贊同,許久後太醫搖了搖頭道:「這禮物侯爺收回去吧,您的確是體虛之症,我會如實上報,煩請停住馬車,放老朽下去。」

  衛韞朝著旁邊點了點頭,馬車停了下來,太醫提起藥箱,低頭走了下去,然而下到一半,太醫驟然回聲,頗有些憤怒道:「老朽從未想過,衛家竟會出你這樣心機叵測、貪生怕死之徒!侯爺令衛家蒙羞矣!」

  聽到這話,衛韞面色巨變,那太醫轉身便要走,衛韞突然叫住他。

  「老伯,」太醫頓住步子,僵住了身子,聽見衛韞冰冷的聲音,他這才覺得,自己太過衝動。可骨氣讓他不去道歉,不願回頭,衛韞看著他的背影,許久後,輕笑了一聲:「罷了,你去吧。」

  「只是老伯,我想要您明白,若我是衛小七,那我自當不計後果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可我是衛韞。」

  衛韞眼神冷下來:「我是鎮國候,衛韞。」

  他說這話時,全然不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每一個字都咬得極為清楚,彷彿是在宣告什麼。

  太醫沒說話,他背對著他,片刻後,僵著聲音道:「無論侯爺是衛家七公子還是鎮國候,卻都希望侯爺記著。您出自衛家門下,」他扭頭看著他,認真道:「這是大楚少有的熱血風骨,望您能不去折辱它。」

  這一次衛韞再不說話,他看著老者清明的眼,一時竟無話可說。

  他覺得有什麼從胸口湧上來,翻騰不已,他死死捏著窗戶台,一言不發。

  等回到家中,剛一進門,楚瑜就迎了上來,著急道:「陛下如何說?」

  衛韞將宮裡的事簡單描述了一下,楚瑜放下心來,隨後道:「你怎的就不願去前線呢?」

  她記憶中,衛韞當年是背負了生死狀,自行請命到前線,力挽江山傾頹之狂瀾後,才奠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這一次衛韞卻裝病不去,他是如何想的?

  「我父兄之死與姚勇息息相關,」衛韞倒也沒有藏著自己的心思,將狐裘交給了衛秋,坐到一邊去,給自己倒了茶,抿了一口後,慢慢道:「如今前線全在他掌控之中,我若過去,怕是千里迢迢專程趕去送死罷了。」

  衛韞說這些話時,眼中帶了如刀一般的淩厲。

  楚瑜看著他的眼神,抿了抿唇,轉移話題道:「那你打算推選誰去?」

  「還在想,」衛韞皺著眉頭:「總該找個合適的才是。」

  楚瑜聽了他的話,想開口說什麼,最終還是緘口不言。

  上輩子的衛韞過得風生水起,證明衛韞本身就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因此若不是提前知曉未來的大事,楚瑜不會去干涉他的選擇。

  衛家人的死讓楚瑜明白,她自以為的「知道」也許是錯的,知道一個錯誤的信息,比什麼都不知道更可怕。

  她想了想,點頭道:「那你慢慢想,有事兒叫我。」

  衛韞從鼻子裡應了聲,坐在位置上,捧著茶,發著呆。

  楚瑜猶豫了片刻,便走了出去,臨出門前,衛韞突然叫住她。

  「嫂子,」他有些茫然開口:「如果我也像一個政客一樣,變得不擇手段怎麼辦?」

  楚瑜聽到這個問題,轉過頭來看他,少年似乎有些沮喪,她想了想,慢慢道:「水至清則無魚。」

  衛韞抬起頭來看她,正要說什麼,楚瑜卻彷彿是知道了他將要說什麼一般,忙道:「可是,你也得保證,那是水。」

  「清與不清是一個度的關係,而不是有和無的關係。小七,其實你父兄之所以罹難,就是因為他們對朝廷不夠警惕,不夠敏感。若他們能有你如今一半的心眼,或許也不會出事。」

  衛韞聽到這話,將唇抿成一條直線。掙扎了許久後,他慢慢抬頭:「我不介意。」

  楚瑜有些茫然,稟不明白面前這個人在做什麼,

  衛韞盯著她,眼中染著光,點著火。

  「侮辱了衛家門楣也好,玷污了家風也好,我都不介意。我只恨我為什麼沒有早點醒悟過來。如果我早點醒悟,或許父兄就不會死。所以我不在乎我變成什麼樣子,我只在乎能不能保護好你們,能不能站到高處去。」

  「早晚有一天——」

  衛韞捏著拳頭,眼睛明亮起來,他坐在輪椅上,咬著牙微微顫抖,沙啞著聲音道:「我一定要讓這批人——血債血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01 AM

第三十章

  楚瑜沒說話,她靜靜立在他身邊。

  察覺到身旁的溫度,衛韞慢慢平息下來。

  他覺得自己內心彷彿是養了一頭巨獸,他撕咬咆哮,蠢蠢欲動。然而身旁的溫度卻時時刻刻提醒他,將他從黑暗中拉出來。

  他慢慢平靜下來,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同楚瑜道:「嫂嫂去睡吧,夜也已經深了。」

  楚瑜應了聲,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頓住腳步,回眸觀望,少年坐在輪椅上,仰頭看著月光,素白長衣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看上去猶若謫仙洛凡,與此世間格格不入。

  楚瑜向來知道衛韞長得好,當年哪怕他被人稱為活閻王,愛慕他的女子也從華京排到昆陽不止,卻不曾想過,這人從少年時,便已如此出落了。

  楚瑜回到房中,夜裡輾轉難眠,她想起上輩子的衛府。

  上輩子她是在衛家鼎盛時逃婚去找的顧楚生,聽聞衛家落難之後,她並不清楚事情經過,那時大楚風雨飄搖,她所在的昆陽是糧草運輸必經之路,也是白城城破後直迎北狄的第二線。於是她來不及為衛家做些什麼,就直接趕往戰場。

  一個月後,衛韞被派往戰場,重建衛家軍,與北狄打了整整兩年。

  這兩年裡,顧楚生完美的控制住了戰場後方的財物糧草軍備,給了衛韞最有力的支持;而衛韞則一路打到了北狄的老巢,踏平了北狄皇庭,終於報了他的血仇。

  此戰之後,衛韞和顧楚生一起回京,開始了屬於他們文顧武衛時代。而也是那時候,楚瑜也才能抽身出來去回看衛家,可這時她已經幫不了衛家什麼了。衛家在衛韞的帶領下,早已光復。她再去說什麼,看上去也不過就是趨炎附勢。

  未曾幫助落難時的衛家,曾是楚瑜心中一個結。只是上輩子她沉溺於情愛,慢慢消磨了自己,這個結在歲月裡,也就慢慢淡忘。

  然而這一輩子想來,楚瑜卻覺得有些遺憾,當年的衛韞,該有多苦啊。

  不接觸過,也不過是做英雄敬仰。接觸了,你認識他,知道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免心疼。

  楚瑜渾渾噩噩想到半夜,終於才睡了過去,第二日清晨,蔣純便早早來了屋中,讓人通稟了她。楚瑜洗漱過後走出來,看見過蔣純已經候在那裡,她笑著走出去:「今日怎的來這樣早?」

  「五位小公子回來了,他們早上起來習武,我起來陪著他們上了早課,這就過來了。」

  蔣純站起身來,迎了楚瑜出來。楚瑜招呼她一起用早飯,一面給蔣純夾菜,一面道:「可是為了五位小公子的事兒來的?」

  「的確是這樣,」蔣純喝了口羊奶,用帕子按壓在唇上,解釋道:「如今他們母親都離開了,就咱們倆照看著。我是想著,你平日要管平日府中人情往來、金銀流水,這些本也已經夠煩的了,不如這五位公子就交給我吧。我本來也是陵春的母親,平日也記掛著他,再多照看幾個,也是無妨。」

  「也好。」楚瑜點點頭,隨後又想起如今柳雪陽在家,遂又再詢問:「你可同婆婆說過此事?」

  「說過了。」

  蔣純向來聰敏,當年在梁氏手下做事也能做得穩穩當當,如今面對本也更加粗心的柳雪陽,更是遊刃有餘。

  「婆婆說她身體不好,掌家的印也在去的時候就給你了,日後家中就由你打理,讓我來問你便好。」

  這話在柳雪陽歸來時就同楚瑜說過,如今和蔣純再說一次,怕也是定了心。楚瑜也沒推辭,如今家中大小事務眾多,的確不適合讓身體本也不好的柳雪陽來做。她點了點頭道:「也好,那日後五位小公子就交給你,除了入學之類的大事,你自行決定就好。」

  「我來便是同你說此事,」蔣純眼中帶了憂心:「衛家歷代都是以武學為根本,詩書之流,也只是學著玩來,並不強求,能識字即可。可如今……我卻不想讓陵春再步二郎的後塵了。」

  蔣純說到衛束,眼裡就帶了水汽,她忙用帕子壓了壓眼睛,笑著道:「見笑了。」

  楚瑜沒說話,假裝沒看到蔣純的失態,只是道:「這事兒我會和小七商量,不過孩子各有各的天性,也不必強求要做什麼,日後的課便是早上排武學,下午讀書吧,等過了十歲,再看孩子天資如何。喜歡讀書的你攔不住,想當將軍的你困不了。以後哪怕他們有想當木匠的,也再正常不過了。」

  「也是,」蔣純歎了口氣:「都是命。」

  兩人將孩子的事兒聊了聊,楚瑜便起身同蔣純一起去了後院看小公子。

  五位小公子最大的是蔣純的孩子衛陵春,也不過六歲,舉著小木劍站在庭院裡,一下一下揮舞著。

  張晗、謝玖、姚玨的三個孩子是差不多同一年出生,分別叫衛陵書、衛陵墨、衛陵寒,三個孩子僅有四歲,跟在衛陵春後面,全然一副少不知事的模樣,打打鬧鬧。

  而最小的孩子衛陵冬由王嵐所生,如今也不過就是兩歲,王嵐大著肚子坐在長廊上,看著丫鬟們教著衛陵冬走路,那孩子拼命想要往王嵐爬過來,王嵐瞧著,咯咯笑出聲來。

  楚瑜同蔣純站在長廊暗處,瞧著秋日陽光溫柔打在這畫面上,她不由得輕歎出聲:「他們可知自己父母的事了?」

  「知道是知道,」蔣純歎了口氣:「但除了陵春稍微懂事,其他都還不大明白,還以為過一陣子,自己父母就會回來和自己玩耍呢。」

  「那陵春……」楚瑜抿了抿唇,蔣純眼中卻是掛了欣慰:「他抱著我哭了一夜,我同他說不會拋下他後,他抱著我說,讓我別怕,他以後會長得比他父親還強壯,以後會保護我。」

  楚瑜聽著這話,看著庭院裡明明已經很是疲憊,卻還是聽從著師父教導一下一下揮劍的孩童,心裡不由得有些動容。

  「也是捨得啊。」

  她忍不住出聲,蔣純卻是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歎道:「各有各的緣法。她們都還年輕,總也還是要再嫁的,張晗王嵐的性子你也知道,耳根子軟,家裡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王嵐也就算了,張晗家裡已經給她找好了出路,有一位小官,打從張晗未嫁時就戀慕她,如今傾盡家財以聘,張晗家裡也是為她好。」

  楚瑜點點頭,蔣純繼續道:「謝玖姚玨……未嫁時便是盛名蓋華京了。她們倆又慣會為自己打算,謝玖也同我說了,本也打算早早離開,如今拖到現在,越拖怕是越不想走。」

  「人總會給自己讓步,再拖下去,或許又覺得,就這樣守著孩子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了。但她和姚玨年少時便是說要做人上人的人,哪裡又容得自己這樣退步?如今衛家已經安定下來,她們也沒什麼留下的理由了。再等幾年,她們再生孩子,怕是年紀也大了。」

  嫁將相王侯,當年嫁入衛家,也是看在衛家哪怕庶子也有軍功在身,在外無人敢輕,權勢中天。

  哪怕被那感情所動容,可理智尚在,那一夜酒席過後,所有的感情也該塵封入心。

  有人一世追求名聲,有人一世追求感情,有人一世追求權勢,有人一世追求榮華。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

  楚瑜點點頭,也沒再多問,瞧著那庭院裡的孩子,沒多久,就看見一個素白身影闖入眼簾。

  那些孩子一看那人來了,忙衝上去,歡歡喜喜喊:「小叔叔,小叔叔來了!」

  「以前小七總喜歡同他們玩,每次來都帶些糖果子,」蔣純在旁邊輕笑:「他們可喜歡……唉?」

  話沒說完,蔣純露出疑惑的神情。衛韞站在那裡,這一次卻是沒帶糖果子,孩子們臉上都有了失望的神色,他似乎說了些什麼,摸了摸抱著他大腿的衛陵墨的腦袋。

  衛陵春提著小木劍,又同衛韞說了些什麼,衛韞挑了挑眉,隨後點了頭,讓孩子散了過去,接著他從旁提了一把木劍,站在了中間,隨意一個劍尖點地的姿勢,就是近乎完美的防守。

  蔣純「呀」了一聲,揪起心來,隨後就看衛陵春提著劍,就朝著衛韞衝了過去,衛韞抬手隨意一點,就將衛陵春挑了開去。

  衛陵春不服氣,抓起劍又再衝去。

  如此反反復復,衛韞一面讓他進攻,一面指點著什麼,衛陵春的劍一次比一次握得穩,刺得狠。

  蔣純知道這是衛韞在教衛陵春,但看見衛陵春這番模樣,心疼得不行,乾脆同楚瑜告退,眼不見心不煩,匆匆離去了。

  楚瑜就斜靠在長廊柱子上,瞧著衛韞一次次打倒衛陵春。這樣一個過程裡,不知不覺間,衛韞臉上就帶了笑容。

  他許久沒這麼笑過了,他從前線歸來之後,不是沒笑過,但每一次笑容裡都夾雜了太多東西,都是溫和的、苦澀的,帶著股驟然成熟的艱澀。

  然而在這午後陽光下,他看著衛陵春一次次爬起來,衛韞自己卻是像孩子一樣,慢慢展開了笑容。那笑容乾淨清澈,帶著股子少年氣。

  不知道是試了多少回,衛陵春終於是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衛韞提著劍,靠在樹邊,含著笑道:「陵春,你不行啊,來,再站起來!不是說今天一定要打到我嗎,來啊。」

  他聲音不小,楚瑜在旁邊聽見了,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有那麼幾分手癢。

  於是她從暗中走出去,笑著出聲道:「我來替陵春打吧。」

  一聽這話,衛韞愕然回頭,就看見楚瑜從那陰暗處走出來,解了外面的寬袍遞給晚月,同時用髮帶將頭髮高挽,然後從兵器架上提了劍過來,立在衛韞面前。

  衛韞看著面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半天才反應過來,艱難道:「那個,嫂子,要不我認輸……」

  話沒說完,就聽一聲「請賜教」,隨後劍如白蛇探出,猛地刺向衛韞。衛韞嚇得連連後退,根本不敢還手。

  然而楚瑜的劍霸道淩厲,劍風捲得落葉紛飛。旁邊孩子鼓掌叫好,衛韞被楚瑜追得滿院子跑,楚瑜輕功不及衛韞,就聽衛韞一面跑一面求饒:「嫂子我錯了,我以後不欺負陵春他們了。你就別打了……」

  楚瑜又好氣又好笑,追了大半會兒,終於覺得力竭,她在一旁用劍撐著喘氣,衛韞端了茶水警惕著靠近她,小心翼翼道:「嫂子,喝水嗎?」

  楚瑜抬眼瞧他,帶著怒氣從他手裡一把搶走水,咕嚕咕嚕灌下去後,她挑眉看他:「你一直不還手,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兒能啊,」衛韞苦著臉:「我這是怕了您,我對誰動手,也不敢對姑奶奶您動手啊不是?」

  楚瑜聽這話,忍不住「噗嗤」笑了,看著楚瑜笑了,衛韞這才舒了口氣,趕忙討好遞上帕子道:「嫂子,來,擦擦汗,打累了吧?」

  楚瑜將劍扔回兵器架上,從他手裡接過濕巾,一面擦汗一面往裡走,衛韞老老實實跟在後面,楚瑜看了他一眼,她出了汗,睫毛上還帶著水汽,一眼看過去,那眼裡彷彿就是蘊了秋水,看得人骨頭都能軟上半邊。

  只是衛韞當時並不明白什麼叫秋水撩人,只在楚瑜看過來時,覺得有什麼從指間嗖嗖而過,飛速攢到心裡,讓他忍不住愣了愣。

  他忙低下頭去,沒有多看,楚瑜用擦桌子一樣的手法往自己臉上搗騰,慢慢道:「小七,動了動,可覺得開心些?」

  「嗯。」衛韞實在回答:「看著陵春這些孩子,就覺得朝氣蓬勃。」

  楚瑜輕笑,看向天空遠處與天相接的雲朵,突然湧起了無限希望:「總會好起來的。」

  衛韞順著楚瑜的看過去,輕輕應了一聲:「嗯。」

  兩人聊著天往飯廳走去,走到半路,便見管家拿著一張帖子走了過來,看見楚瑜,管家含笑鞠了個躬道:「少夫人,侯爺,這是宋府送來的帖子。後日是護國公的壽辰,宋家特來邀請侯爺和少夫人去一趟。」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狐疑。

  如今衛韞雖然放出來了,但衛家的的確確就剩下一個沒有實權的衛韞,如今宋家邀請他們,為的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為什麼還特意點名要她去?

  不僅是楚瑜,衛韞也覺得奇怪,他拿過拜帖來,發現拜帖分成了兩份,一份是給他的,另一份卻是給楚瑜。於是他皺眉詢問管家:「可知他們為何特意要少夫人也過去?」

  「來的人說了,」管家似乎是早就知道他們會問這個問題,早詢問過了宋家的人,忙道:「宋世子如今與楚二小姐定了親,說少夫人是楚家人,所以特意單獨遞一張帖子。」

  聽到這話,衛韞皺了皺眉頭,管家也覺得有些奇怪道:「不過他們也是怪了,少夫人明明是我衛家的少夫人,怎麼會是楚家的人呢?」

  楚瑜沒接管家的話,點了點頭道:「我們明白了,你下去吧。」

  管家應聲退了下去,就留楚瑜和衛韞在長廊上,楚瑜悠悠然將拜帖放進袖子裡,衛韞心虛低著頭,看著楚瑜整了整袖子,抬頭瞧向他,似笑非笑道:「放妻書簽得開心否?」

  「我錯了。」

  衛韞恨不得馬上跪下來認錯,忙道:「是我的錯,嫂嫂把放妻書拿來,我這就燒了,馬上去楚家同伯父伯母說清楚……」

  「還給你?」楚瑜挑眉:「到了我手裡的東西還想還回去?」楚瑜猛地摔袖,轉過身去,「想得美!」

  衛韞:「……」

  嫂子還是挺有脾氣的。

  不,她一直挺有脾氣的。

  -------------------------------------

  【小劇場】

  (N年後)

  衛韞:「我衛韞乃殺人不眨眼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北王,這天下沒有我怕的人,我怕的事兒!」

  楚瑜:「衛韞。」

  衛韞:「嫂子,什麼吩咐?」

  楚瑜:「跪下。」

  衛韞:「好的,嫂子,您看這次您喜歡我跪搓衣板還是榴蓮?」

  眾人:「不是沒有你怕的人,你怕的事兒嗎?」

  衛韞:「不是說了我一人之下嗎?」

  眾人:「尼瑪這一人不是皇帝啊?!」

  衛韞:「皇帝?沒怕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13 AM

第三十一章

  宋家送了這麼一封邀請帖,衛韞卻覺得自己的心都顫了,他總覺得這封放妻書會惹禍,卻也說不清會惹些什麼禍,只能就這樣算了。

  在家裡休養了一天,等到後日,衛韞帶上了楚瑜和蔣純,一同去了護國公府。雖然帖子上只請了衛韞和楚瑜,但楚瑜想帶蔣純出去散散心,便也帶著去了護國公府。

  宋家同衛家相似,都是開國元勳,武將世家,護國公宋兆與衛韞的爺爺交好,當年也曾一起南征北討,有幾分情誼。

  只是到了衛忠這一代,宋家的子嗣就學了華京那些個浮華之風,精於朝中權勢鑽營,戰場之事倒沒了個真招。衛家也是看到了宋家的例子,於是兒郎們八九歲就送到邊境去,騎馬射箭,打小跟在家人身邊,見識這戰場殺伐。

  久而久之,兩家也就在護國公身上有一些交集,其他也沒有什麼了。

  只是看在護國公的份上,衛韞面子還是要給,於是他讓管家準備了厚禮,換了華衣,這才帶著楚瑜和蔣純出去。

  如今他們還在守孝之中,服飾不能太過豔麗,三人都穿的是一身素衣,衛韞是捲雲暗紋壓邊廣袖,頭戴玉冠;楚瑜和蔣純卻都是純白色錦緞長裙,金絲雲紋,頭簪玉飾,耳墜珍珠。看上去端莊大方,倒也沒有因著守孝這件事給護國公的酒席找不痛快。

  三人一起來到護國公府,由下人引著進了內院,楚瑜和蔣純往女眷的方向走去,衛韞則被引到了男賓的庭院中。

  女眷宴客的地方被設在了水榭,楚瑜和蔣純到的時候,各家的貴婦已經來了許多。蔣純過去鮮少來這樣的場合,不由得有些拘謹,楚瑜拍了拍蔣純的手,安撫道:「你不必太拘謹,就當和之前謝玖幾人聊天一樣就好。」

  蔣純點了點頭,小聲道:「我就是怕失了衛府的顏面。」

  「怕什麼?」楚瑜含笑看了周邊一圈:「我衛府的顏面就是不做無理之事,只要有理,我衛府就有顏面。」

  兩人說這話,楚瑜就聽到一聲驚喜的呼喚:「姐姐!」

  楚瑜轉過頭去,便看見楚錦站在水榭入口處,滿臉歡喜迎了上來,熱切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可算來了,我還怕你今日不來呢。」

  楚錦這副熱絡的模樣讓楚瑜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抬頭看了一眼,瞬間就明白了。宋家大夫人扶著宋老夫人走上來,宋家大夫人朝著楚瑜點了點頭,聲音平穩道:「楚姑娘。」

  聽到這聲楚姑娘,蔣純和楚瑜都愣了愣,宋大夫人立刻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話,皺了皺眉眉頭道:「你……」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楚瑜,只能道:「你未曾回楚府?」

  楚瑜明白過來,宋夫人應是知道了衛韞簽了放妻書一事。

  她似笑非笑看了楚錦一眼,隨後道:「大夫人是聽誰說我回了楚府的?」

  宋夫人噎住了聲音,不著痕跡往楚錦的方向看了一眼。楚錦站在宋夫人身後,垂眸不言。

  她大概也是不知道怎麼應對這樣的場面,但她慣來能裝淡定,便打算這樣糊弄過去了。

  楚瑜也沒有想刻意找她麻煩,笑了笑沒有多說,宋大夫人同她聊了幾句,便帶著其他人離開了去,讓楚錦招呼著楚瑜,儼然已經將楚錦當半個兒媳婦兒看。

  楚錦領著楚瑜去逛園子,蔣純察覺這兩姐妹之間似乎有那麼些不對勁兒,早早退下了去。楚瑜和楚錦一路順著長廊圍著湖繞到邊,楚錦始終保持著那副溫和模樣,笑著給楚瑜介紹著這府裡的每一株花、每一棵樹,明顯是來過很多次,才有這樣的瞭解。

  楚瑜靜靜聽著,腦子裡卻是什麼都沒想,重生以來她一直像一根緊繃的弦,直到最近幾日才緩緩鬆了下來。宋家財大氣粗,庭院修建得精緻,幾乎是將江南水鄉那份秀雅複刻了過來。楚瑜漫步在長廊之上,聽著楚錦不緩不慢的介紹聲,倒十分舒心。楚錦見她這副從容模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憋了許久,終於道:「姐姐不問我什麼嗎?」

  聽到這話,楚瑜回過神來,明白楚錦這才走到了正題上。

  其實楚錦向來不是一個能憋住話的人,楚瑜思索著她這個妹子的上輩子,回顧起來,卻發現這真是一個粗製濫造的女人。

  粗製濫造了一個才女的形象,貪慕眼前榮華利益,為此不擇手段。愛慕虛榮,熱愛炫耀,心機不多,心思不少。

  上輩子自己怎麼就會輸給這個女人呢?

  楚瑜斜靠在長廊上,靜靜瞧著楚錦,回顧著自己的上輩子,當過去那些狂躁的、絕望的回憶浮現上來時,楚瑜驟然發現,她覺得眼前的楚錦目光短淺毫無風度可言,自己上輩子又何嘗不是失了本心?

  看見年少的楚錦靜靜等候著她的回答那一刻,她才發現,上輩子真的離她遠去,只是上輩子了。

  於是她輕輕笑了笑,溫和道:「你想同我說什麼,你就說吧。你若不想說,我也不問。」

  楚錦沒想到楚瑜是這樣的回答,她愣了愣後,眼中帶了些不解。

  楚瑜瞧著,卻是道:「你看上去,好像有更多話想問我?」

  楚錦沒說話,沉默了片刻後,她卻是道:「姐姐如今,可還會想顧大哥?」

  聽到顧楚生的名字,楚瑜有些恍惚,她看著楚錦,好奇道:「你何出此問?」

  「顧大哥如今身在昆陽,音訊不知,姐姐就沒有半點擔憂嗎?」

  楚錦眼中帶了責備之色,若是換在以前,楚錦這樣說,楚瑜便會開始反省自己了。或者楚錦不需要這樣說,她早已開始擔憂顧楚生,然而如今楚瑜早已不把顧楚生放在心上,她笑了笑道:「我與顧楚生非親非故,你作為前未婚妻都不擔心,我為何要擔心?」

  楚錦聽到這話,面色僵了僵,片刻後,她歎息出聲道:「姐姐果真是變了良多。」

  「嗯?」

  楚瑜抬眼,有些疑惑楚錦為什麼這樣說,楚錦接著道:「當年嫁入衛府,明明成婚前兩天還在不顧一切去找顧大哥,寫信讓顧大哥帶你私奔。為什麼一覺醒來,就變了這麼多呢?」

  聽到楚錦提這件事,楚瑜不免有些心虛。她的確轉變太快,讓人生疑。楚瑜思索著理由,又聽楚錦問她:「姐姐你可能同我說句實話,是什麼讓你改變了想法,突然決定嫁入衛府?」

  「唔……」

  楚瑜想了想,慢慢編造著理由:「那時候衛世子私下托人給了我一封信,我從信中得見世子品性如玉,比顧楚生強出太多,左思右想,覺得顧楚生空有一身皮囊……」

  話沒說完,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輕笑,楚瑜下意識冷眼掃去,抬手拈了一片樹葉朝著那方向甩了過去,怒喝了一聲:「誰!」

  那樹葉削開了樹枝,露出了樹枝後一截青色衣衫,隨後楚瑜便見到有人抬起樹枝,露出身後那酒桌來,無奈喚了聲:「嫂嫂。」

  楚瑜愣了愣,這才發現在這茂密樹叢之後,衛韞等一大批青年正在此擺宴。他們都是衣著華貴的青年少年,人數不多,從打扮上來看卻應都是顯赫子弟,應該是他們本就認識,在宋府單獨找個了地方敘舊。

  宋府庭院設置得精妙,空間與空間在視覺上用山石樹叢等巧妙隔開,不熟悉這庭院,全然不知小小院落裡,竟能有這樣的璿璣。

  楚瑜將目光落到楚錦身上,她帶她一路遊湖到這裡,必然是算好了衛韞等人在此設宴。她同她聊起之前的事,也不過是為了將她出嫁前曾試圖與顧楚生私奔一事在眾人面前抖落出來,並引她承認。

  其實這事楚瑜並不避諱,做過的事她並不會否認,愛過的人她也不會抹滅。她既然做,那就做好了承擔的準備,不會遮遮掩掩。可楚錦這份算計之心,卻仍舊讓她惱怒許多。

  好在剛才她說了自己是因愛慕衛珺嫁於衛家,若她方才說錯了什麼,衛韞在此聽著,該是怎樣的想法?

  楚瑜腦中閃過許多念頭,楚錦卻是在見到衛韞之後,慌忙朝著那些人行了個禮道:「不知諸位公子在此,我等失禮了。小女這就攜姐姐離開……」

  「何必呢?」一個聲音從人群後傳來,楚瑜抬眼看過去,卻是一個藍衫公子,他看上去也就比衛韞大上三四歲,生得也算俊秀,卻因身上有著股子頹靡之氣,讓人心生不喜。那人從人群中走過來,抬手撩開樹枝,目光看向楚瑜,輕浮道:「來來來,楚姑娘這邊來。」

  「你是誰?」

  楚瑜皺起眉頭,那人笑了笑:「在下宋文昌。」

  宋文昌,便就是那位和楚錦定親的宋世子了。

  楚瑜看著宋文昌那嘲弄的表情,便明白今日宋府特意邀請她,大概就是宋文昌為了楚錦出氣來了。

  楚瑜皺起眉頭,思索著如今衛府不宜多惹事,便打算忍了這口氣,開口道:「妾身乃衛府女眷,不便在此多談,便先告退了。」

  「楚姑娘怎麼拘謹?」

  宋文昌笑著道:「衛韞都把放妻書給你了,如今也是楚姑娘再尋夫婿的時候。楚姑娘可是能為了心中所愛奮不顧身的豪氣女子,如今……」

  「你見著了?」

  宋文昌話沒說完,就聽一個冰冷的少年聲打斷了他。所有人尋聲看去,卻見衛韞坐在輪椅上,靜靜看著宋文昌。

  他神色很冷。

  其實除了面對自己的家人,衛韞的神色向來肅冷,然而此時此刻,那種冷卻與平日不同,彷彿是餓狼盯住獵物,時時刻刻打算撲上來一般的冷色。

  宋文昌突然就有些心虛,但目光落在衛韞的輪椅上,面色又好了幾分,笑著道:「什麼見著不見著?小七你莫不是還護著她吧?她可是在和你兄長成親前夕……」

  「我說放妻書。」

  衛韞推著輪椅往前楚瑜的方向過去,旁邊一個青衣少年看了,忙上前去,幫著衛韞繞過樹枝,上了玉石道,推到楚瑜身邊去。

  衛韞的話出來,宋文昌終於反應過來,他下意識看向了楚錦,這個消息是當初楚錦和宋府議親時說的。那時候衛府還沒放出來,宋大夫人介意楚瑜和衛家的關係,楚錦親自拿了放妻書來給宋大夫人看過的。

  宋文昌的猶疑落在衛韞和楚瑜眼裡,衛韞擋在楚瑜面前,摸著手中扳指,盯著宋文昌,慢慢道:「這封放妻書,我不曾寫過。楚瑜如今乃我衛家如今大夫人,掌衛府中饋,又豈容爾等如此造謠毀譽?!」

  衛韞提高了聲音,面上帶了怒色。宋文昌想說些什麼,支吾了片刻,卻終覺理虧,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張口便道:「放妻書一事我且不提,那她與顧楚生私奔之事是真吧?」

  這話出來,眾人看宋文昌的眼神就帶了幾分打量了。衛韞冷冷一笑,卻是問:「我嫂子私奔與否,與你何干?」

  宋文昌面色一僵,遂聽衛韞繼續道:「我大嫂婚前之事,衛家均已知曉,故而家兄特意修書一封,我為鴻雁,方才修得此秦晉之好。此事我衛家都不曾置喙,又輪得到你們指指點點?!」

  「如今前線危急,國家生死存亡之秋,你宋文昌身為護國公世子,不思如何報效國家,滿腦子只想著婦人之事,可是你宋府胭脂粉味太重,便是連點男兒骨頭都沒了?!」

  這話砸下來,在場眾人都凝了神色,宋文昌也覺自己失態,卻猶自有些不甘。他還要說什麼,旁邊楚錦就沙啞著聲音道:「世子莫說了。」

  眾人聞言看過去,見楚錦紅著眼,面露委屈之色道:「阿錦知道世子是為了阿錦……世子愛憐,阿錦記在心裡,只是阿錦與姐姐的事……罷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遮遮掩掩,引人遐想。大家也就反應過來宋文昌失態的原因,原是有著因果在這裡面的。

  她給宋文昌遞了臺階,宋文昌也就坦然下來,僵著聲音道:「罷了,如今你也與我定親,她也嫁人,以後也不會有類似之事發生,我也不追究了。」

  說著,宋文昌擺了擺手:「你們回去……」

  「你不追究什麼?」

  衛韞冷著聲打斷他,宋文昌有了臺階,他卻是不想給宋文昌這個臺階的。

  他冷眼看向楚錦:「你是我嫂嫂的妹妹?」

  「小女楚錦。」

  「你說清楚,」衛韞面對她,面帶肅色:「我嫂子與你之間,是有什麼事,以至於宋世子要為你出頭?」

  「都是家長裡短之事,」楚錦歎了口氣:「姐妹之間的私事,不足外人說道。」

  「既然不足外人說道,為何你與宋世子又要當著這樣多人面折辱於我大嫂?!」衛韞猛地提了聲音:「如今她乃我衛府大夫人,你們如此行事,是當我衛府好欺的嗎?!要麼你別招惹,今日你既招惹了,你便給我說個清楚,若是我大嫂當真對不住你,我衛家必將補償於你。可若你今日說不明白,我便當你是辱我大嫂之清譽,我衛韞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此事休想就此過去!」

  楚錦似是被衛韞駭住,眼中含著水汽,露出驚恐的神色來,宋文昌怒從中起,上前一步,擋在楚錦面前,怒道:「你說話就說話,吼她做什麼?!」

  衛韞面色不改,緊盯著楚錦:「哭,哭就能沒事了,哭就能把那些含沙射影羞辱他人的話哭沒了?打在別人臉上,別人還手就哭,你以為哭我就不打你的臉了?今日我話放在這裡,有道理你就說,我衛府不是不講理。沒道理就休怪我不客氣。」

  「你不客氣要怎樣?!」

  宋文昌徹底怒了:「莫說楚錦占著理,就算不占理,你又能怎樣?你還當你衛府還是過去?!若不是陛下開恩,你以為你如今還能站在這裡說話?你衛府葬送七萬兵馬,早該抄家滅族……」

  「世子慎言!」

  先前替衛韞推輪椅的青年猛地提聲,宋文昌扭過頭去,看向那青年道:「你算個什麼東西?輪得到你說話嗎?!」

  那青年微微一笑,神色平和:「我是算不上什麼東西,只是在下認為,白帝谷之事尚有蹊蹺,無論如何,衛府乃大楚風骨世家,衛府逝去之人均乃英烈,世子言辭之間,還是三思才好。」

  說著,那青年神色中帶了警告之意:「為世子自己考慮,也為宋家考慮。」

  楚瑜抬頭看那青年,那青年在一群人中衣著最為樸素,青袍白衫,縷空玉冠,看上去便知出身算不上高貴。他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和顧楚生似乎年齡相仿,五官清秀雅致,帶了幾分英氣,本也該是如玉少年郎,只是站在衛韞身旁,不免黯淡了光芒。

  楚瑜看了他一會兒,覺得此人有些熟悉,左思右想,這才想起來,這位就是後來以庶子之身入仕,卻在最後繼承了護國公之位,挑起宋家大樑的宋世瀾。

  上一世宋文昌隨父親去了戰場後死在了那裡,便是宋世瀾出來請戰,宋世瀾頗有才能,與顧楚生交好,她與顧楚生在昆陽時,曾與宋世瀾多有來往,後來到了華京之後,宋世瀾卻不肯入京,始終屯兵於瓊、華兩州,沒有再回來過。

  後來顧楚生與衛韞龍爭虎鬥,這位公子卻從頭到尾沒有表態,在瓊州每日游山逛水,倒也成了佳話。

  上一世見宋世瀾的時候已經相隔了近乎十年,楚瑜期初也沒認出來,反應許久過後,她才想起來,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宋文昌被宋世瀾這麼一提醒,總算腦子清明了一些,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過,退了一步道:「方才在下說話沒過腦子,還望衛小侯爺海涵。」

  衛韞平靜瞧著他:「除了讓我海涵,還有嗎?」

  衛韞和宋文昌說著話時,楚瑜便偷瞄了幾眼宋世瀾。宋世瀾注意到楚瑜目光,笑意盈盈轉頭,朝她瞧了過來。偷看人被人抓包,楚瑜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扭過頭去。宋世瀾沒想到楚瑜不好意思,反倒愣了愣,隨後低頭笑了。

  這一番互動落在衛韞眼中,他看了宋世瀾一眼,沒有多說,繼續同宋文昌道:「我嫂子之事,你和楚錦,可還有話說?」

  「小侯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宋文昌皺著眉頭:「此事我不與你再糾纏。你切勿咄咄逼人。」

  「所以,你就是道理說不出,就同我講仁義是吧?」

  衛韞冷笑了一聲:「行了,既然沒道理,那就受罰吧。給我嫂子道歉!」

  「行,」宋文昌氣得發抖:「我不同你爭執,我道歉,我給這位自幼欺負幼妹、刻意勾引自己妹妹未婚夫、在婚前逃婚與自己妹妹未婚夫私奔的衛大夫人……」

  話沒說完,宋文昌就見脖間一涼,似被人拽住衣襟,猛地騰空而起,甩入了旁邊湖中。

  眾人大驚失色,卻看衛韞蒼白著臉色,一手扶住了輪椅扶手支撐著自己,另一隻手按在胸口,急促咳嗽起來。

  宋文昌在水裡掙扎,楚瑜一臉慌張扶著衛韞坐下,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瓶子,對急促咳嗽著的衛韞道:「侯爺你撐著點,您為何這麼衝動啊!」

  說著,楚瑜將小瓶放到衛韞鼻下,衛韞嗅著那小瓶,慢慢緩過氣來,他咳嗽漸緩,抬頭便迎上了楚瑜紅著的眼,他心裡咯噔一下,瞬間就慌了神,正想說什麼,就聽楚瑜滿臉委屈道:「他們給我潑污水便潑吧,也不在意這一次兩次,侯爺何必為此傷了自己身子呢?陛下否了侯爺自請前線的摺子,是希望侯爺好好養病,再為國效力,為這些是非不分的小人傷神,侯爺無需如此!」

  這一番話含著眼淚說出來,周邊人都聽糊塗了。一時也不知道這姐妹之間,到底是誰是誰非。然而衛韞卻是放心下來,楚瑜睜著眼說著大瞎話,估計心裡有數,不是被他的樣子嚇哭的。

  他歎了口氣,瞧著楚瑜那紅著眼的模樣,慢慢道:「嫂嫂莫哭了,我無妨的。」

  說著,他抬起頭來,朝著眾人拱了拱手道:「衛某身子不適,便先請退了,諸兄繼續玩鬧,切勿因衛某擾了興致。」

  看著衛韞的模樣,誰都不敢攔他。此刻宋文昌還在水裡撲騰,楚錦焦急招呼著人去打撈這宋文昌,宋世瀾見狀,便上前來,朝衛韞做了「請」的姿勢道:「我送小侯爺。」

  衛韞點了點頭,頗有些疲憊,抬眼同旁邊侍女道:「勞煩幫我請衛府二夫人到門前相遇吧。」

  侍女應了聲離開,宋世瀾給楚瑜和衛韞引路,朝著府外走去。楚瑜推著衛韞的輪椅,聽宋世瀾同衛韞道歉:「我兄長慣來衝動,還望小侯爺海涵。」

  「這本也是我與世子的事,與宋家和衛府無關,二公子大可放心。」

  衛韞明白宋世瀾的意思是什麼,直接道:「二公子與世子想必不合吧?」

  「平日也還算不錯,」宋世瀾似笑非笑看過來,話裡有話道:「不過侯爺過來,便不一樣了。」

  已經是入冬的天了,宋世瀾手裡卻還是拿著一把摺扇,看上去格外風流雅致。

  那摺扇挑起旁邊垂落下來的樹枝,細緻道:「前些時日,聽聞小侯爺入了宮。」

  「二公子消息真快,」衛韞冷著臉:「本候深夜入宮,二公子都能知曉,窺聽聖上,怕是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吧?」

  「侯爺言重了,」宋世瀾面上不慌不忙:「宋某不過愛好多認識幾個人罷了,哪裡談得上窺聽聖上?宋某認識些宮裡人,聽到了侯爺入宮的消息。又恰好認識了幾個前線的人,聽聞了姚勇棄城之事。」

  「姚勇棄城?!」

  楚瑜猛地出聲,第一個反應便是想起來當地百姓怎麼辦。之前衛韞回來雖然簡要說過和聖上的交談,卻也直說了姚勇在前線過於軟弱,並沒提棄城之事。因此驟然聽到這個消息,楚瑜心裡大為震驚。

  衛韞明白楚瑜的想法,忙補充道:「他棄城之前已疏散了百姓……」

  話沒說完,就聽宋世瀾輕笑了一聲。

  「他哪裡有這個心思?」宋世瀾語氣中滿是嘲諷不屑:「若不是那位叫顧楚生的昆陽縣令,白城百姓,早就已是北狄刀下亡魂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20 AM

第三十二章

  聽到這句話,楚瑜愣了愣,衛韞明顯也是吃了一驚,畢竟剛才才因著顧楚生的事兒在爭執著,轉頭就聽到了這個事兒。

  衛韞下意識看了一眼楚瑜,楚瑜卻是在聽聞消息後,迅速鎮定下來。

  上一輩子顧楚生能從罪臣之子一路走到丞相之位,那當然是有真本事的。算起來顧楚生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可能就是她。對於百姓而言,顧楚生那就是青天大老爺在世;對於皇帝來說,顧楚生那就是國之重器、朝廷棟樑,戶部吏部禮部兵部工部,沒了顧楚生那和天塌一樣。對於下屬,顧楚生是一個賞罰分明的好上司,對於盟友,顧楚生是一個機敏重諾值得託付的君子。

  顧楚生對誰都好,除了楚瑜。

  有時候楚瑜也會想,為什麼獨獨是她,為什麼這樣完美一個人,卻唯獨在她身上,將人性之惡展現得淋漓盡致。

  可是她想了一輩子也沒想明白,這輩子也就不願再想。

  宋世瀾明顯也知道顧楚生和楚瑜之間的關係,可他假作不知,只是繼續道:「昆陽乃糧草運輸要塞,顧楚生親自押解糧草送往白城,剛好遇到姚勇棄城,顧楚生帶著殘留的士兵組織了百姓進行了一輪抵抗,拖延時間疏散了百姓。帶著人回到了昆陽。」

  「那昆陽如今如何?」

  衛韞皺著眉頭,宋世瀾聳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了,看顧楚生和姚勇怎麼吵了,說不定,過陣子,昆陽也沒了。」

  昆陽乃要地,若是昆陽沒了,再進行反攻戰就會變得異常艱難。

  衛韞緊握著手掌,垂眸沒有說話。三人已經到了門口,宋世瀾抬眼看了門口,笑著道:「如今這樣的情形,陛下想必是希望小侯爺參戰的,可惜小侯爺有恙在身,不過陛下應該有思量過讓小侯爺推薦人選吧?」

  衛韞沒說話,楚瑜推著他出了門,便看見馬車已經在門外候著,蔣純挑了車簾,含笑道:「怎的現在才來?」

  楚瑜在衛韞身後瞧向蔣純,笑著道:「小七與宋二公子聊天呢。」

  宋世瀾抬頭看向蔣純,溫和笑了笑。蔣純驟然見到外男,有幾分羞澀,便故作鎮定點了點頭,隨後放下了簾子。

  宋世瀾先同衛夏一起扶著衛韞上了車,衛韞臨彎腰時,驟然下了決定,他抬起頭來,看向宋世瀾,平靜道:「若我幫了二公子,還望二公子記得在下這份恩情。」

  「那是自然。」宋世瀾笑了笑,目光幽深,拱手道:「沒齒難忘。」

  衛韞點了點頭,彎腰進了車裡。

  宋世瀾轉過身來,朝著楚瑜伸出手,含笑道:「大夫人,請?」

  楚瑜學著衛韞那矜貴模樣,點了點頭以示感謝,卻並沒有將手搭上去,提著裙踩了臺階上去。一塊方巾落了下來,宋世瀾彎腰撿起方巾,抬手遞過去。楚瑜接過方巾,卻聽宋世瀾輕笑著道:「夫人的桂花頭油怪好聞的。」

  楚瑜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方才在眾人面前,她假裝是藥給衛韞聞的,其實是她今日不小心帶上的桂花頭油。宋世瀾說出這件事,無非是想告訴她,衛韞裝病這事兒,他是清楚的。

  可他這是什麼意思?

  是警告,還是別有所圖?

  楚瑜思索這片刻,便看面前人輕輕一笑,擺了擺扇子道:「不嚇唬您了,方才就覺得衛夫人眼睛真大,嚇一嚇一定很有趣。」

  眼睛真大所以嚇一嚇很有趣?

  楚瑜被這個神奇人物的腦回路給驚呆了,她抿了抿唇,倒不知如何回話,便見面前人展袖鞠了個躬,含笑道:「送侯爺、大夫人、二夫人,好走。」

  既然已經送客,楚瑜也沒多待,瞧了宋世瀾一眼,便轉過身去,進了馬車。

  入馬車之後,楚瑜便看見衛韞正用手指頭敲著旁邊的小桌,扭頭看著車窗外,似乎是在思考什麼。蔣純坐在一邊,看著她還沒看完的賬本。

  楚瑜坐到蔣純對面去,含笑道:「這樣用功呢?我又不查帳,你看這麼著急做什麼?」

  「就閑著無事。」

  馬車慢慢動了起來,蔣純放下手中帳目,頗有些擔憂道:「聽聞方才你在庭院裡,你那妹妹讓你吃了虧?」

  「唔?」

  楚瑜有些詫異:「傳得這樣快的?」

  隨後楚瑜便笑了:「婦人之見口舌的確比軍情還快。」

  「你沒事吧?」蔣純頗為擔心:「我看你那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燈……」

  「無妨的。」楚瑜靠著旁邊小桌,斜了身子,含笑道:「期初有些生氣,後來小七給我出了氣,便覺得沒什麼了。」

  「那外面傳的事兒……」蔣純小心翼翼開口,楚瑜瞧著她,眼裡神色平靜:「每個人年少時都會喜歡幾個人,這並不羞恥。」

  聽著這話,衛韞抬了眼簾,看向楚瑜。

  楚瑜神色平靜,帶了種歷經風雨後的從容:「我喜歡那個人,為此做到我所有能做的最好,生死以赴。但這片深情得不到回報,那我放下了,便不會回頭。」

  「可我不介意別人知道,」楚瑜輕輕笑了笑:「做過的事得認,這也沒什麼。」

  蔣純沒說話,她歎了口氣,坐到楚瑜身邊來,握著她的手,溫和道:「阿瑜,你一定吃過很多很多苦。」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著蔣純帶著心疼的目光,驟然之間,竟有無數委屈湧上來。

  過去十二年在她內心翻滾,她看著蔣純,好久後,沙啞出聲,慢慢道:「還好,都過去了。」

  未來不會更差。

  三個人回到衛府,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間。楚瑜與衛韞的房都是往東南走,兩人走到分叉口,楚瑜卻發現衛韞還跟著她,她有些詫異:「你還跟著我做什麼?」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楚瑜,似乎有很多想說,又說不出口。

  過了好久後,他終於出聲:「嫂嫂,以後你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楚瑜沒想到衛韞跟了這麼久,說的居然就是這句話,衛韞看著她,全然沒有在外時那股子「小侯爺」的氣勢,他卸了所有堅硬的盔甲,露出所有柔軟與溫柔。

  他黑白分明的眼裡倒落著她的影子,認真道:「今天看著你和楚錦,我就在想,她這麼會說話,這麼會哭,你在家裡,一定受了很多欺負。」

  「你從來都是想為別人撐起一片天的人,眼淚和血一起咽,再疼也不會哭一聲。大家慣來覺得你堅強,覺得你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怕,不會難過,也不會傷心。很多時候,連我都這麼覺得了。那你在家,是不是你的父母兄弟,也這麼覺得?」

  楚瑜沒說話,她回想著過去。

  誠然如衛韞所說,愛哭的孩子有糖吃,這個家裡,多多少少,是更關照楚錦更多的。

  只是她如今內心早就已經很難想起這些微小的感情,她人生經歷過更大的悲痛,衛韞所說比起來,似乎都微不足道。

  可是微不足道就是不存在嗎?

  它長年累月,悄然無聲的潛伏於內心。

  被人戳穿時,就翻滾起無數酸楚。

  楚瑜垂著眼眸,聽著這個少年慢慢道:「可是我想啊,其實你也就和我差不多大。血流出來都會疼,眼淚落下來都覺得苦,誰又比誰更該撐著?是我不對,我本該護著你,而不是依賴你。」

  「二嫂說得對,你以前,一定過得很苦。」

  是,很苦。

  楚瑜不敢看他,莫名覺得,自己的內心彷彿是被人剝開了,露出那些醜陋的、鮮血淋漓的模樣,供人參觀。

  她靜默不言,聽衛韞的聲音溫柔中帶著笑意。

  「可是還好,如今你在衛家了。雖然大哥不在了,可是我還在。以後我不會讓你、讓二嫂、讓母親,讓你們任何人,吃任何的苦。」

  「以後我在,」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直都在。」

  楚瑜沒說話,她低著頭。好久後,她慢慢抬起頭來,清風拂過她的長髮,她眼中含了些水光,含笑瞧著衛韞。

  「小七,雖然發生這麼多事,可是這一輩子,有一件事我特別幸運,也沒有任何後悔。」

  「那就是,我嫁到了衛家,遇到了你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24 AM

第三十三章

  這話讓衛韞笑開,他清了清嗓子,隨後道:「好了,我也不與嫂嫂說這些閒話了,我有一事想請教嫂嫂。」

  「嗯?」

  「嫂嫂與顧楚生此人,可算熟識?」

  聽到這話,楚瑜沒有出聲,她看了一眼天色,隨後道:「天冷露寒,不妨移步書房說話。」

  衛韞點了點頭,兩人一起往書房走去,楚瑜看了一眼旁邊,慢慢道:「你何出此問?」

  「我欲與此君結盟。」

  衛韞思量著道:「然而此事之前,我得明白,嫂嫂與他是什麼關係。若他曾辜負嫂嫂,那我便換一個人結交。」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衛韞說此話的意思。

  如今顧楚生在前線疏散百姓,展露了如此才華,那必然是大功一件,衛韞注意到顧楚生的才華,那不足為奇。

  且——顧楚生本也是個極有才華的人。

  楚瑜垂著眼眸,斟酌著道:「為何有了這樣的念頭?」

  「姚勇棄城一事,他本該受責。」

  楚瑜點點頭,示意明白。兩人步入書房之中,跪坐於桌前,晚月上了茶和點心,衛韞抬手給楚瑜添了茶。

  燈光下的少年目光平靜溫和,帶了幾分平日沒有的冷靜矜貴,茶水在燈光下泛著光澤,楚瑜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那茶水之上,聽著衛韞的聲音:「然而他卻在戰報上遮掩此事,寫明自己是在疏散百姓後棄城而逃,將顧楚生的功勞一筆勾銷,若顧楚生知道此事,可會心生怨懟?」

  聽了這個問題,楚瑜便明白,這是衛韞在詢問她了。

  雖然楚瑜並沒有肯定自己與顧楚生熟悉,可衛韞卻已經是擺明了知道她一定很熟悉顧楚生。

  其實也不難理解,一個女子願意為之私奔的人,怎麼可能不熟悉?

  然而事實上,如果楚瑜真的是在十五歲,她大概是真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的,好在這是已經當了十二年顧夫人的楚瑜,於是她平靜道:「怨懟談不上,他向來認為,人心本惡,或許此事早已在他揣測當中。」

  「哦?」

  衛韞有些疑惑:「他明知功勞會被搶,卻還是拼死疏散百姓,竟當真乃如此義士?」

  義士個屁!

  這一句怒駡憋在楚瑜唇齒之間,她為了讓自己鎮定些,沉默不言,等冷靜以後,才慢慢道:「他向來唯利是圖,談不上義士忠骨,切勿將他看得太過高尚。但他向來有野心,敢於豪賭,以他的才智,之所以拼命救下白城百姓,或許……就是在等著華京中的人吧。」

  「還請嫂嫂詳解。」衛韞來了興致,看著楚瑜的眼裡帶了幾分興奮,從那神色裡,楚瑜差不多看出來,如果沒有其他問題,衛韞應當是會和顧楚生結盟。

  上輩子就是如此,文顧武衛,這兩人便是大楚最堅固的防線。

  有許多惡毒的話在唇齒之間,她想說顧楚生有很多壞,有多不好,這輩子,她都不想自己身邊的人,自己,和顧楚生有任何牽扯。

  然而看著衛韞的目光,她又忍不住沉默。早期衛韞的人生與顧楚生息息相關,當年大楚被姚勇折騰得奄奄一息,如果不是顧楚生穩住了後方,她也不能保證,衛韞能不能有那麼完美的發揮。

  這世上還有第二個顧楚生嗎?

  楚瑜不確定。

  可是她又要幫這顧楚生與衛韞結盟,看著顧楚生走向那條康莊大道嗎?

  楚瑜也不知道。

  她本以為重活一輩子,對顧楚生的愛恨都放下,可是在自己親手給顧楚生鋪路時,又有了那麼幾分不甘心。

  她沉默著不說話,衛韞不由得再次詢問:「嫂嫂?」

  楚瑜看著他,眼下波濤洶湧,衛韞直覺出楚瑜的情緒有那麼些不對,不由得道:「嫂嫂與他之間,可是有恩怨未了?」

  他眼裡帶著擔心,而這擔心之下,是滿滿的維護。見楚瑜靜靜看著他,衛韞皺起眉頭:「當初之事,可是他辜負了嫂嫂?」

  楚瑜聽到這話,便知道只要她說一句「是」,衛韞便會立刻轉變對顧楚生的態度。這樣的善意讓她無法為了一己之私傷害,她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道:「否。」

  罷了,已經是下一輩子了。

  這一輩子的顧楚生什麼都沒做,他沒有傷害她,他還是她年少時心裡,那個驕傲乾淨的少年。

  楚瑜的內心漸漸平緩下來,繼續道:「他未曾辜負我,只是我傾慕他,他沒有回應。並非他有什麼過錯。」

  「他向來擅長謀算,姚勇不會上報他的功勞,他必然知曉。而你回京來,衛家案與姚勇息息相關,他也知曉。他如此做,最大的目的並不是要爭這份功勞,或者保護百姓,而是用這樣一個套,讓他要想要結識那個人,主動去找他。」

  「那個人是誰?」

  衛韞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卻還是再次確認,楚瑜假裝自己是顧楚生,回顧著顧楚生做事的思路,抬眼看向衛韞,慢慢吐出一個字——

  「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31 AM

第三十四章

  這話出來,衛韞忍不住笑了。他曲起腿來,手搭落在膝蓋上,眼裡帶了玩味:「嫂嫂繼續說。」

  雖然是讓她繼續,可衛韞卻已經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楚瑜沒有受他這份愉悅情緒影響,神色沉靜,分析道:「他已知你與姚勇敵對,因而特意製造出自己被姚勇搶功勞的模樣,你若得知,必然認為他和你一條戰線,從而對他降低戒備。」

  「而姚勇棄城、他被搶功,此事待到他時他日,你欲扳倒姚勇之時,便可成為一條引火線,一把斬人刀。他作為關鍵人物,你必然會有招納之意。他如今大概正在昆陽等著你的人上門。」

  「可他這樣關鍵的人物,姚勇怎會留下給我?」

  衛韞用手敲著自己的膝蓋,思索著道:「我若是姚勇,此人要麼招攬要麼殺,顧楚生……」

  衛韞皺起眉頭,看向楚瑜,有些猶豫道:「他是被秦王案牽連那個顧家的長子是吧?」

  「正是。」

  楚瑜點點頭:「如今他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絕對做不到和姚勇相抗衡,若姚勇要殺他,從實力上來說,他毫無反擊之力。所以等你到達昆陽時,他或許已是姚勇的人了。」

  「我那可更得看重他了。」衛韞點了點頭,又有了些擔憂:「可是……他若是在我趕去之前,就被姚勇殺了呢?」

  聽到這話,楚瑜卻是笑了:「他既然做了這事兒,必然就有著打算。若他被姚勇殺了,也不足以讓你費心。」

  「倒也不能這麼說,」衛韞想了想,還是道:「他畢竟救了白城的百姓,無論是否招攬他,這樣的人都不能讓他死於姚勇手中。」

  「這樣吧,」衛韞思索了片刻,朝著旁邊招了招手:「衛秋。」

  「主子。」

  衛秋上前來,恭恭敬敬。衛韞扔了一塊玉佩過去,吩咐道:「你帶二十名天字暗衛去昆陽,暗中保護顧楚生的安全。不到生死關頭不要出手,且先看看他的本事。」

  衛秋領了玉佩,便走了下去。

  衛府畢竟是百年門第,與顧楚生那些個本就根基不穩的家族不同。如今一切安穩下來,衛韞整理接手了衛家勢力,如今的確比顧楚生能做的事多很多。

  楚瑜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她抿了一口茶,茶水升騰起暖氣,她不由自主手握住了茶杯,從茶杯上汲取一些溫暖。

  衛韞轉過頭來,看見楚瑜捧著茶杯的模樣,隨後便道:「去加些炭火,再拿件狐裘來。」

  「不妨事。」

  楚瑜聽見衛韞的聲音,回過神來,清醒了許多,她繼續道:「你可還有其他要問的?」

  「也沒什麼了。」衛韞笑了笑:「既然清楚顧楚生沒有什麼辜負嫂嫂的,那我也就放心了。若嫂嫂日後還喜歡他,我可以……」

  「不喜歡了。」

  楚瑜看著茶杯裡漂浮著的茶梗,平靜出聲:「早已經不喜歡了。」

  衛韞愣了愣,卻也沒有深究,吶吶點了頭。

  楚瑜也沒再糾結於此,反而是換了個話題,將自己心裡近來最記掛的事問出來:「你打算何時回歸前線?」

  「嫂嫂覺得什麼時候合適?」衛韞抬頭看她,卻是將問題拋回了楚瑜身上。楚瑜明白衛韞的意思,此時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意見詢問,更是一個考察。如果楚瑜說得和衛韞心思一致,日後衛韞才可能再和她討論這些。

  楚瑜思索了片刻,慢慢道:「先讓姚勇跌個大跟頭罷。」

  「要多大的跟頭?」

  衛韞凝視著她,楚瑜一字一句:「足以讓陛下徹底收了他的權勢的跟頭。」

  「如今誰上戰場去,都要面臨和姚勇明爭暗鬥勾心鬥角的局面,腹背受敵,你過去與送死無異。陛下或許多少知道姚勇作為,卻因種種顧慮想要保下姚勇,只有讓陛下看明白,如果只有一個姚勇,將是怎樣的局面,他才能狠得下心來捨了姚勇。」

  楚瑜說著這些話,目光定在衛韞身上,衛韞看著窗外,神色裡帶了幾分悲憫。

  楚瑜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艱難道:「只是到那時候,必定已是生靈塗炭江山飄零,小七,你可捨得?」

  衛韞端著杯子,抿了一口茶。他垂著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楚瑜也沒打擾他,就靜靜等候著。等了一會兒之後,衛韞抬起頭來,認真道:「捨得。」

  「姚勇若在前線掌勢,我過去,也不過是以卵擊石,重蹈我父兄覆轍而已。只有他徹底被拔去了爪牙,我上前線才不是白白送死。我可以死在戰場上,但我絕不容許自己死在陰謀詭計裡。」

  衛韞的目光裡染著光,他緊握著杯子,克制著情緒:「若此戰敗了,戰爭中有無辜百姓顛沛流離,那也不是我的錯。是今日座上天子,前線官兵元帥的責任,又豈容得我來愧疚?我該做的,就是早一點把姚勇拉下馬,早一點讓天子看輕他的真面目。等把他處理了,我還一個乾乾淨淨的大楚軍隊,再招募有才能的兒郎。」

  衛韞說著,似乎自己的動搖了,他挺直了脊樑,握住茶杯,板著臉,力圖讓自己去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就是自己所想。

  楚瑜卻從這些細微的姿勢中察覺出衛韞的僵硬和掙扎。

  他學著當一個忠義之臣護家護國十四年,突然有一天要變得和顧楚生姚勇一樣,將百姓天下納入算計的範疇之中,又怎能習慣?

  她一時無言,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沉默了半天,終於聽衛韞道:「夜深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嫂子去睡吧。」

  楚瑜應了聲,卻也沒動,衛韞抬眼看她,終於聽楚瑜道:「小七,咱們都會長大的。」

  長大了,就是要把這個曾經因為純善或者純惡的世界,變得善惡交織。要在一片混沌裡,小心翼翼維持著那一片清明。

  衛韞聽出話語裡的勸慰,他也不知該如何回復,只能低低應了聲:「嗯。」

  楚瑜也再無什麼可說,站起身來,同衛韞說了一聲便走了出去。等出去之後,衛韞自己靜靜待了一會兒,他喝完了茶壺中最後一杯茶水,站起身來,寫了一封摺子,連夜送進了宮裡。

  摺子裡他洋洋灑灑將宋文昌誇了一大堆,最後總結了一下,前線平衡姚勇抵抗北狄這件事兒,非宋文昌莫屬,這京城裡那麼多公子,就宋文昌最合適。

  送完摺子後,衛韞心裡舒服了些,終於安心睡了。

  而楚瑜在另一邊,卻是睡得不大安穩。這一天的事兒發生得太多,等到晚上她才能靜靜思考。

  沒有人打擾,她才更多的能撥開雲霧,看到白日裡所看不到的地方。

  顧楚生為什麼選衛韞?

  如今衛韞不過十五歲,外界對衛韞的認知少而又少,顧楚生為什麼在如今的情形下,選了衛韞當做盟友?

  他認識衛韞嗎?

  應該沒有。上輩子顧楚生也是到衛韞上了戰場之後才和衛韞第一次見面,認可了衛韞,從而結盟。

  但這輩子……以顧楚生如今的能力,他應該是根本沒有見過衛韞才對。

  顧楚生做事一向沉穩,什麼時候會為了一個沒見過的人,以命相托了?

  楚瑜頗有些疑慮,直覺這事情之中,有了她所不知的變化。只是她也沒有深究,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她方才睡醒不久,便得了通報聲,卻是楚建昌帶著謝韻、楚錦和楚臨陽、楚臨西兩兄弟來了。

  她坐在床上皺眉想了片刻,終於還是去了大廳。

  去時看見一家四口待在大廳裡,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給自己的父兄行了個禮,隨後道:「今日大家怎麼都來了?」

  「昨個兒的事兒,我們都聽說了,」謝韻歎了口氣:「你父兄聽了著急,所以趕緊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麼?」楚瑜笑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也沒放在心上。」

  「沒放在心上便好,」謝韻歎了口氣:「阿錦年幼不懂事,我怕你們姐妹之間生了間隙,所以特意過來,讓她給你道個歉,你便原諒她有口無心吧?」

  楚瑜沒說話,她端坐到主位上,給自己倒茶抿,輕輕抿了一口。

  她做這些動作時,大家就都瞧著她,靜靜等候著她說話。謝韻慢慢皺起眉頭,似乎是有些不滿:「怎麼,你莫不是還要同阿錦計較不成?」

  「若她真是有口無心,那我便抽她一頓鞭子,也就罷了。」

  楚瑜放下茶杯,抬頭看向楚錦,神色平靜淩厲,帶著直指人心的審問之意:「可是到底是精心設計還是有口無心,我想阿錦心裡,比誰都清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41 AM

第三十五章

  這話說出來,謝韻臉色就變了,她有些不滿道:「你怎麼能這樣想你妹妹?事兒我都已經知道了,她同你聊天時也不知道那後面就是宋世子一群人,怪該怪那衛韞,明明聽見你們聊天卻不吭聲,怕就是記恨了我幫你求放妻書一事,刻意等著羞辱你呢!」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首位上,給楚建昌、楚臨陽、楚臨西倒了茶。

  楚建昌有些不耐煩,卻壓著性子,按照楚瑜的瞭解,明顯是路上已經和謝韻吵過一架,不想再多做爭執了。

  見楚瑜沒有回應,謝韻皺起眉頭:「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不舒服你便說出來,一家人把心思藏在心裡,又有什麼意思?此事阿錦乃無心之失,我帶她上來道歉,也不是什麼大事,道完歉後便就罷了,你也別太斤斤計較。反倒是放妻書一事我要問問你,衛韞已經將放妻書寫了,如今衛家喪事也辦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走?總不至於真為他衛珺守靈三年吧?三年後你都十八了,再想尋門好親事,怕是不容易。」

  楚瑜耐心聽著謝韻說話,等她說完了,卻是看向了楚建昌,平靜道:「父親是怎麼個意思?」

  「全看你的意思。」楚建昌想了想,思索著道:「衛家乃忠義之門,你願意留,願意走,我都覺得可以。十八歲也沒多大,別聽你母親瞎說,到時候你嫁不出去,我就從軍營裡抓一個給你。臨陽,你手下不是有一個叫王和之的嗎?要我們家阿瑜不成親,你把他留著,也不准成親!」

  聽了這話,楚臨陽不由得失笑。

  「父親又說孩子話了。」楚臨陽性格向來溫和沉穩,與楚家這暴烈男兒的性子全然不同,他似如出身於百年世家的公子,帶著一種雍和從容。

  他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眼裡帶了疼惜:「母親說得有道理,阿瑜你若為衛珺守靈三年,若想再嫁,一方面是年紀的確大了點,另一方面則是外人看來,你或許對衛家太過情誼深重,若阿瑜想尋一個所愛之人,怕會成為對方日後心中芥蒂。如今衛家已經平穩,仁義之上,阿瑜並未有失,若再留下去,阿瑜需得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楚臨陽向來關愛她。

  楚臨陽自幼隨楚建昌南征北討於戰場之上,小時候楚瑜就是跟在這位哥哥後面,這位哥哥寬厚溫和,始終無條件包容著她,才讓她養成後來那份無法無天的脾氣。

  楚瑜看著楚臨陽的目光,抿了抿唇,認真道:「值得。」

  楚臨陽並未詫異,對於這個妹妹的性子,他或許比其他任何人都瞭解,他點了點頭道:「若你認真想過,那也無妨。十八歲之後,哥哥會替你找到你喜歡的人嫁過去,若找不到合適的,那便留在楚府,家裡多個人吃口飯,也沒什麼大事。」

  「是啊,」楚臨西在旁邊湊過去,嬉笑著去拉楚瑜的袖子:「大妹妹回來了,可有人陪我活動筋骨了,家裡那把龍纓槍都生銹了咧!」

  「你們都胡說八道些什麼!」

  謝韻一把將楚臨西推過去,看著楚瑜,嚴肅道:「阿瑜,他們都是些糙漢子,不能明白女子的苦,你一個人……一個人……」

  「一個人,也無妨。」

  楚瑜淡淡開口,不想再與謝韻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她將目光落在楚錦身上:「只要妹妹少給我惹些麻煩,那便好了。」

  「是我錯了,」楚錦見楚瑜看過來,紅了眼道:「我沒明白姐姐的心思,同宋家說了這放妻書的事兒,也不曾想宋世子就將姐姐請過來了……我真沒有想將姐姐私奔一事兒傳出去的想法,當時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有想過這樣多人在那樹後……」

  楚錦一面說眼淚一面落下來,哭得梨花帶雨,謝韻心疼得不行,忙道:「莫哭了,莫哭了,你姐姐會明白的。」

  楚建昌和楚臨西也是有些手足無措,見著這女子的眼淚,向來是兩個大男人的軟肋。

  唯一只有楚臨陽端坐在楚瑜邊上,面色沉靜,抿了一口茶,靜默不言。

  楚瑜瞧著這亂哄哄的場面,沉默了一會兒,等著楚錦哭聲緩了下來,她才開口:「你可知,你做的事兒我從來沒在人前說過,是為什麼?」

  楚錦聽著這話,有些茫然抬頭,看見有些無奈:「因你是我妹妹,我總想著,我楚家人心思純良,性情耿直,你所作所為,大概是我誤會了你,因此我給了你兩次機會。」

  「第一次,你誘我嫁人前與顧楚生私奔,卻將所有責任推給我。我不願說出來,是我不想讓家裡人對兩個女兒都失望。一個敗壞家風毫無頭腦跟著一個罪臣之子私奔,一個心機叵測毫無親情推著家姐跳入火坑。」

  「我沒有……」楚錦倉皇出聲,連忙搖頭:「我沒有!」

  「說不願去跟著顧楚生吃苦,苦苦哀求於我的是不是你?說顧楚生對我有愛慕之意,助他與我傳信的是不是你?給我出主意願替我嫁入衛府,欺瞞父母的,是不是你?!」

  「大姐!」楚錦提高了聲音:「你怎可陷害我至此?!」

  「是我有心給你潑污水,還是事實,你我心裡明白。」楚瑜神色平靜,每一句話都說得從容篤定。她抬眼看她,目光如鷹:「那一次,是我自己的選擇,那也就罷了。這一次你邀請我前來,宋府你去過多次吧?你連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清楚得很,又怎會不知那個位置暗藏乾坤?」

  「我不知道,」楚錦一口咬定:「我怎會知道那裡有人?姐姐自己心髒,莫要以為阿錦也是如此。」

  「是,妹妹總是無辜,」楚瑜輕笑:「所以私奔的是我,名聲被毀的是我,錯的都在於我,妹妹只需要輕飄飄一句我無心無意,多大的事兒都是我挨著扛著。」

  楚錦咬著唇,含著眼淚,輕輕顫抖:「姐姐這是記恨我了。可讓姐姐搶我未婚夫的是我嗎?顧楚生至今仍舊對姐姐念念不忘、為此甚至退了我的婚,這事兒錯在於我嗎?!」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卻是沒想到,顧楚生居然是為她退了楚錦的婚?

  這……這怎麼可能?!

  楚瑜眼中的驚詫之色落入所有人眼中,便就是這樣的氛圍,楚臨陽卻是輕輕笑了起來:「我們阿瑜尚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魅力吧?」

  這話出來,緩和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楚臨陽看著這兩姐妹,笑意盈盈道:「你們這兩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都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了。可是無論到底真相是如何,過去都過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便不作追究了吧?」

  「是不作追究,還是大哥維護著姐姐,不想追究?」

  楚錦捏著拳頭,死死盯著楚臨陽。楚臨陽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的目光從是如此,溫和清淺,卻彷彿將世事了然於心。他靜靜看著楚錦,慢慢出聲:「小妹確定,要將此事追究下去嗎?」

  楚錦迎著楚臨陽的目光,他的聲音很溫和,沒帶半點威脅,然而楚錦就這麼對著他的目光,竟是微微顫抖起來。

  楚臨陽輕輕一笑:「家和萬事興,就這樣罷了吧。」

  楚錦低下頭去,小聲道:「好吧。」

  楚臨陽笑了笑,轉頭看著楚瑜道:「阿瑜覺得呢?」

  「話我已經說了,信不信是你們的事,我沒在外面說,是顧忌這楚家的聲譽,也不願與她逞這口舌之利,可是楚錦,你若再如此咄咄相逼,便不要怪我了。」

  楚錦沒有說話,含淚低頭不語。

  楚臨西察覺不對,跪坐著沒敢說話,悄悄看了一眼楚瑜,又看了一眼楚錦,楚臨陽看向楚臨西,溫和道:「臨西你可是想說什麼?」

  「要不……」楚臨西憋了半天:「要不咱們吃飯吧,你們這個樣子,我太壓抑了。」

  楚瑜聽見楚臨西的話,不免笑出聲來。她點了點頭,抬手道:「行吧,我這就讓人備食。」

  說著,楚瑜將晚月招呼過來,吩咐了準備的菜食後,便聽楚臨西道:「不知今日衛小侯爺可在府中?」

  「自然是在的。」

  楚瑜聽了楚臨西的話,有些疑惑道:「哥哥可是有事?」

  楚臨陽頷首點頭,同楚瑜道:「勞煩引見。」

  楚瑜自然是不會推辭,留了楚建昌帶著謝韻等人在大廳,楚瑜帶著楚臨陽出了房中,剛走到長廊之上,楚瑜便聽楚臨陽道:「畢竟是姐妹,還是要照顧母親心情,若要動手,看在母親面上,還是要有分寸。」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聲音裡帶了幾分冷意:「哥哥這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並不屑於與她爭執,你今日並不與她將話到底,是在給她第三次機會,也是在給楚府和母親機會。」

  楚瑜聽到這話,神情慢慢緩和下來,楚臨陽手負在身後,慢慢道:「我知你心裡委屈,可你這性子,若是動手,要麼施壓於家中與家中決裂,要麼暗中動手直接除了阿錦,又或是布個大局毀了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殺雞太用牛刀了,本不必你出手的。」

  「哥哥未免太看得起我。」

  楚瑜垂下眼眸,神色恭敬。楚臨陽輕輕笑開:「你當年在邊境就自己訓練了一支自己的護衛軍,十二歲帶著回了華京,後來我卻誰都沒見著,你以為我心裡沒數嗎?」

  楚瑜手微微一顫。

  她抬頭看著楚臨陽,楚臨陽眼中全是了然:「你和楚錦,我心裡清楚。我並不知她為何成了如今的樣子,可自家姐妹,當年你我三兄妹都不曾侍奉在母親身邊,唯獨她一直伴隨母親長大,為人子女,若因口舌之爭奪母親心頭明珠,未免太過殘忍。事情不到這一步,不若交給兄長。」

  楚瑜沒說話,兩人並肩走在長廊之上,楚瑜聽著木質地板上發出的悶響,許久之後,終於慢慢開口:「我的確不在意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可是兄長,我並不是不會難過。」

  她抬眼看向楚臨陽,頭一次對著家人,去傾訴那軟弱的內心。

  「我沒有在外面說這些,而是對著家人說,是因為我在意的不是這件事所帶來的結果,而是家人是否給我應有的公平。可兄長裡捫心自問,母親對她與我,公平嗎?」

  「她處處與我比較,我身為她親姐,她甚至如此設計陷害,毫無維護之心。我若是個普通女子,我若在意名節名聲,楚錦如此作為,那是在做什麼,那是在毀我一輩子!可母親怎麼說的——無心之失,讓我原諒。她楚錦是否無心,母親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嗎?!」

  楚臨陽沒有說話,他靜靜聽著楚瑜聲音越發激昂,他從頭到尾,卻都是保持著這份冷靜自持。

  上一輩子的楚臨陽從未與她這樣交談過,他們兄妹之間都是恭敬又友愛,直到楚臨陽去世——宋家上前線之後,楚臨陽急轉去了鳳陵城,遭遇了包圍戰。

  那一戰誰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眾人只知道,鳳陵城在楚臨陽去後被北狄圍困,近乎三個月音訊全無,等衛韞到前線時,就看見楚臨陽遙遙站在城樓之上,手執長槍,魏然挺立。

  他站在那裡,敵軍便畏懼得不敢上前,城牆上全是殘損,城牆下有許多深坑,到處都是被烈火灼燒過一般的痕跡。

  衛韞帶兵破城後,只見屍山血海,整個城樓樓上全是化作黑色的鮮血,屍體堆積在城樓之上,早已腐爛生蛆,而一直站在城樓上的楚臨陽,在衛韞觸碰之時,便倒了下去,原來已是故去多時。

  偌大的鳳陵城,居然沒有一個活人,僅憑楚臨陽的屍體,守到了衛韞救援。

  沒有人知道那三個月,這個城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楚臨陽是如何用五千兵力守住鳳陵城,也沒有人知道北狄為何看著楚臨陽的屍體就不敢上前,只能從鍋中餘留的殘肢中推揣測,那三個月的鳳陵城,是怎樣的人間慘狀。

  楚瑜看著面前溫和的楚臨陽,驟然想起他未來的結局。

  ——他為什麼去鳳陵城?

  因為楚錦欲嫁宋文昌,然而宋文昌卻被困於鳳陵旁邊的蓉城!楚錦哭著求了楚臨陽,楚臨陽為救宋文昌,聲東擊西奇襲生擒北狄三皇子,引北狄主力圍困鳳陵城後,讓宋文昌再逃走後領兵來救。可宋文昌懦弱小人,得救後一路倉皇逃脫,卻在半路被北狄埋伏,身死途中。

  而後全線淪陷,衛韞也膠著於昆陽,等衛韞平復昆陽戰局來救,已是來不及了。

  楚瑜看著面前神色平靜柔和的青年,慢慢閉上眼睛。

  「兄長,我心中對阿錦的芥蒂,乃日積月累,並非某一件事。我給了她三次機會,如今是第三次,她若再品性不端,兄長抱歉,我絕無留手。」

  「我明白了。」楚臨陽歎息出聲:「我會處理好,你放心吧。」

  楚瑜慢慢鎮定下來,她睜開眼睛,卻是道:「兄長打算如何處理?」

  「阿瑜,」楚臨陽同她來到衛韞門前,他頓住步子,慢慢道:「你可知我為何覺得阿錦可憐?」

  楚瑜有些迷惑,楚臨陽笑了笑:「你覺得母親偏心,又焉知阿錦不覺得,我與父親偏心?阿瑜啊,」楚臨陽聲音裡帶了歎息,他抬手放到楚瑜肩上,神色裡滿是無奈:「我也想公平,可是,我是她兄長,卻是你哥哥。」

  兄長和哥哥,這已是親疏之別。

  楚臨陽看著她,覺得面前梳著婦人髮髻的姑娘,似乎與他第一次見她時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楚瑜和楚錦剛出生時,他抱起了楚瑜,而楚臨西抱起了楚錦。

  從此以後,楚瑜哭了是他背著,學著走路是他陪著,她叫的第一聲是哥哥,她第一次騎馬,第一次射箭,第一上戰場,都全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而楚錦在那華京高門華府之中,繡花學詩,也不過就是逢年過節,匆匆一面。

  他想要公正,可卻公正不了,只能在平日之間,儘量端平那一碗水,對楚錦好一些。

  有那麼多黑暗的東西他不願讓楚瑜看見,他是楚瑜的大哥,便理應將世間所有的光和溫暖給她,而不是將這狼狽不堪的一面送她。

  楚錦那樣的人何須楚瑜髒了手呢?

  楚臨陽有些無奈,若不是他常年在邊境,早日察覺這些,又怎麼會讓楚瑜受這些委屈呢?

  楚瑜聽著他的話,有些愣神,楚臨陽拍了拍他的肩頭,轉身走了進去。

  下人已經提前進來通報過,他剛步入門中,便看衛韞站起身來,面上平靜沉穩,朝著楚臨陽行了個禮道:「楚世子。」

  楚臨陽朝他朝他鞠躬:「衛侯爺。」

  「世子請坐。」

  衛韞抬手,讓楚臨陽坐下,楚臨陽順著衛韞指著的位置,跪坐下來。

  衛夏懂事帶著人退了下去,房中就留下衛楚兩人,熏香爐中燃著嫋嫋青煙,楚臨陽抬眼看過去,笑著道:「這是阿瑜喜愛的味道。」

  「如今家中一切都由她佈置。」聽到楚瑜的名字,衛韞口吻明顯溫和許多,給楚臨陽添了茶:「不知世子前來,所為何事?」

  楚臨陽喝了口茶,沒有出聲,他慢悠悠道:「臨陽來此,是想助世子一臂之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52 AM

第三十六章

  聽到這話,衛韞抬起眼來,目光中帶了幾分審視。

  楚臨陽平靜開口:「姚勇無能,卻乃陰險小人,又深得陛下寵倖,此戰若仍舊以姚勇為主帥,待到日後消磨了國力,怕是再無還手之力。北狄新皇如今已於祭壇立下誓約,騎兵不入華京,北狄絕不收兵,可見此次北狄決心之堅,絕無和談可能,故而臨陽此番前來尋找侯爺,願助侯爺一臂之力,儘快滅除姚勇。」

  衛韞沒說話,輕敲著桌面,楚臨陽靜靜等候他,片刻後,衛韞輕笑一聲:「我不過一少年,世子如何覺得,我有如此能力?」

  「我信的不是侯爺,是衛家。」

  楚臨陽抬眼看向衛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下不信衛家在軍中,如今沒有一點殘留。」

  四世三公之家,其底蘊非普通家族所能比,若不是衛家忠心耿耿,又未曾在華京多做經營,衛韞又何至於此?

  衛韞審視著楚臨陽,楚臨陽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面上儒雅從容。

  「那,世子打算如何助我?」

  衛韞盯著楚臨陽,楚臨陽輕輕一笑:「如今南越國已有異動,我與父親即將奔赴西南,關鍵時刻,還望侯爺指點。」

  聽到這話,衛韞瞳孔緊縮。

  楚臨陽此刻的言語,無異於已經是將西南軍隊關鍵時刻的主動權全部交給了他!

  衛韞心跳得飛快,然而他面上卻仍舊不動,只是道:「我明白了。」

  楚臨陽抬起手來,含笑拱手:「靜候佳音。」

  衛韞點點頭,他明白楚臨陽要什麼,認真道:「你放心,我會儘快扳倒姚勇。」

  楚臨陽含笑點了點頭,告退了去。

  這一番話說得不算長,楚瑜只是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便見楚臨陽走了出來,楚瑜迎上前去,忙道:「說完了?」

  「嗯。」楚臨陽點了點頭,同楚瑜一起往飯廳走去,同楚瑜聊了一會兒她平日在衛府的日常之後,便跨入了大廳。

  這時飯菜都已經擺了上來,所有人在等著他,楚臨西一見兩人進來,就巴巴上來挽住了楚瑜的袖子,撒嬌道:「妹妹你可來了,二哥都餓死了。」

  「你這幅樣子,哪裡像是二哥?」

  楚臨陽笑了笑:「明明就是小弟。」

  「是是是,我是小弟,」楚臨西忙笑著道:「小弟請哥哥姐姐用膳,行了吧?」

  楚臨西這番打趣,氣氛終於活潑起來,楚錦在一旁默默坐著,一言不發,低頭吃著飯。

  一家人說說笑笑吃著東西,待到天黑時,楚建昌便帶著謝韻要離開,謝韻三番五次勸說著楚瑜回家,見實在勸說不動,只能含著淚離開了。

  楚瑜送著一家人上馬車,楚臨陽站在她邊上,他是最後走的,等所有人上了馬車,他轉頭道:「我不日將去西南,你在家好好照顧自己。」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她腦中無數年頭閃過,最後卻只是道了句:「在西南就好好待著,多給我寫信說說你的近況,別去了就音訊全無。」

  她本想提醒楚臨陽許多事,比如不要去鳳陵城,不要為宋家出頭,不要離開西南……

  然而在開口之前,她卻驟然想起衛家的結局。

  勸阻沒有效果,你有時候甚至不知道原委。所以你只能直接去做。

  不讓楚臨陽去鳳陵城,與其和楚臨陽說,不如在宋文昌被困前就解決了宋文昌,宋文昌沒機會被救,也就不會有楚臨陽救人一事。

  與其千叮萬囑,還不如讓楚臨陽多給她寫幾封信,瞭解他的情況。

  楚臨陽沒想到楚瑜會說這些話,楚瑜年少時很親近他,長大後感情卻越發內斂。他愣了愣之後,慢慢笑開,溫和道:「行的,你放心吧。」

  說完之後,楚臨陽上了馬車,楚瑜看見馬車搖搖晃晃離開走遠,她才慢慢回了府中。

  她走了沒幾步,就看見衛韞站在長廊上,提燈等著她。楚瑜有些詫異:「你在這裡做什麼?」

  「本想跟著嫂嫂送一送楚將軍,沒想到卻來晚了些。」

  「哦,沒事兒,」楚瑜笑著走過去:「我自己送就行了,我家人不太講究這些。」

  「衛夏說你似乎和家人起了些衝突?」

  衛韞詢問出聲,楚瑜挑了挑眉:「誰這樣多嘴多舌?」

  「也是關心。」衛韞提著燈,慢慢道:「我就是來問問,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沒什麼。」楚瑜下意識出口,然而說完後,她又有那麼幾分後悔,她歎了口氣:「小七,一個人是不是說沒什麼慣了,別人就覺得她沒什麼?」

  「那樣看她說的對象,對她上不上心。」

  衛韞沒有轉頭看他,他看著前方,目不斜視,聲音平穩又從容:「你同我說過沒什麼,二嫂同我說過沒什麼,母親也同我說過沒什麼,可我卻從不覺得,你們是真的是沒什麼。人心都是肉長的,不過是撐著自己站起來,誰又是真的沒什麼?」

  聽著衛韞的話,方才那份躁動在楚瑜心中慢慢淡去,她轉頭看著衛韞,這一段時間,他似乎又長高了一點,初見的時候,他們差不多高,如今衛韞卻已經明顯比她高了一些。她想起未來衛韞的模樣,玩笑道:「小七你要快點長高,以後好好孝敬嫂嫂。」

  衛韞斜昵瞧她,微勾的眼裡含著清淺的笑。

  「行,」他點頭:「到時候人參鹿茸,冬蟲夏草,我都找來給您當飯吃,我衛七從來是個孝敬長輩的人,您到時可千萬別客氣。」

  這話楚瑜聽明白,是衛韞埋汰她以後是個老太太,她從衛韞手中搶了他的燈輕輕敲了他的手一下,衛韞頓時大叫一聲,捂著手痛苦道:「不好,骨折了!」

  楚瑜瞟了他一眼,淡淡提醒:「浮誇了啊。」

  衛韞歎了口氣:「嫂嫂,你不心疼我。」

  「我心疼你,」楚瑜微微一笑:「沒了你,我以後怎麼把人參鹿茸當飯吃啊?」

  兩人打鬧著往回走去,一時之間,楚瑜竟全然忘了,方才那些所有煩惱的、討厭的、不安的情緒。

  等衛韞送她回屋告退時,她才猛地反應過來,叫住衛韞:「你來等我,是不是特意來安慰我的?」

  衛韞聽到這話,面上露出幾分不好意思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羞澀道:「我見嫂嫂不開心,也不知道怎麼勸慰。想起嫂嫂以前勸我,就是讓我給嫂嫂說說山水,給嫂嫂說話的時候,我就不會一直想那些痛苦的事兒。所以我想,我既然在府裡,就讓嫂嫂陪我說說話好了。」

  楚瑜沒說話,她就瞧著他。

  少年示好的方式笨拙又簡單,與他在外那小侯爺的沉穩模樣全然不一樣。她目光柔和下來,瞧了他許久,才終於道:「謝謝你,我好很多了。」

  衛韞笑開來:「那就好。」

  楚瑜擺了擺手:「你去吧。」

  衛韞便行了禮,告退下去了。

  楚瑜睡下時,楚家一家人終於是回了府裡。謝韻埋怨著楚建昌,不滿道:「你看看你教的孩子,都成什麼樣了,有一點女子的樣子嗎?當年我就說,讓你把孩子交給我,交給我,你一定要帶到西南去,你看看如今成了什麼樣?她到底明不明白守寡三年意味著什麼?她三年後要嫁不出去,嫁不到一個好人家怎麼辦?!」

  「母親,」楚臨陽在背後出了聲:「妹妹並不是尋常女子,母親便不要以尋常女子之心去衡量了吧。與其討論阿瑜如何,母親倒不如問問自己,是如何將阿錦教成這樣心思叵測的女子的?」

  「大哥!」

  楚錦含淚出聲,正要說什麼,就看楚臨陽轉過頭來,微笑看著她:「你不要說話。」

  看著那微笑,楚錦渾身猛地顫抖起來。

  楚臨陽抬手指向祠堂的方向,溫和道:「去那裡跪著,嗯?」

  「臨陽……」謝韻有些不安:「你這樣……」

  「我怎樣?嗯,不公平?母親,你知道真正不公平是怎樣?」楚臨陽眼神裡全是冷意:「如果我真的不公平,你以為她楚錦還能在這裡站著跪祠堂?就憑她做這些混帳事兒,我早給她嫁到豬食巷去了!」

  「你怎麼能認定她就是有意……」謝韻撐著自己,楚臨陽冷冷一笑:「因為楚瑜是我妹妹,她也是我妹妹,她們的品性,我清楚得很。到底是我偏心還你不公,母親,你自己也清楚得很。阿瑜是有本事,也可以不在意,可你別總想著出了事兒就讓阿瑜忍。」

  說著,楚臨陽抬眼看向站在一邊的楚錦,冷聲道:「跪著去!」

  楚錦沒說話,她冷冷看著楚臨陽,轉身離開。

  等楚錦走了,楚臨陽轉頭看向謝韻,他溫和出聲:「母親,我對阿錦好,你也別那麼偏心,多對阿瑜好一些。若阿瑜不好過,我便讓阿錦也不好過,好不好?」

  「你……你……」

  謝韻急促出聲:「我怎麼生了你這樣的忤逆子!」

  楚臨陽沒說話,他平靜看著謝韻,那目光看得謝韻遍體生寒。

  所有的言語止於唇齒之間,楚臨陽見她收了聲,優雅轉過身去,慢慢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楚錦進了祠堂後,自己便跪了下來。沒有多久,楚臨陽便站到她後面來。

  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他們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楚錦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楚臨陽輕輕歎了口氣:「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要去招惹阿瑜呢?」

  楚瑜沒說話,她慢慢捏緊了拳頭。

  楚臨陽瞧著她的背影,眉目間仍舊全是溫和:「你還記得你十二歲那年,我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楚錦聲音打著顫,彷彿是陷入了一個噩夢一般。楚臨陽走到她身後來,他的溫度靠近她,她顫抖得更重,楚臨陽蹲下身子,含笑看著她的側臉:「再給哥哥複述一遍?」

  「不要……招惹姐姐。不要……設計姐姐。不要……對姐姐心存惡念……讓她,容她,愛她。」

  「我說錯了嗎?」楚臨陽聲音溫柔如水,楚錦眼淚慢慢落下來,沙啞著聲音道:「沒有。」

  「那今日之事,你能給我個理由嗎?」

  楚錦不敢說話,她咬緊了下唇,一句話都不敢說。楚臨陽瞧著她,眼中全是玩味:「若不是阿瑜今日說出來,我都不知道,你這樣大的膽子。慫恿她私奔,設計她名譽,阿錦,是這些年我對你太好了嗎?」

  楚錦還是不說話,楚臨陽猛地提高了聲音:「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楚錦哭著回頭,她再也無法忍耐:「你讓我說什麼?!你要我理由,該是我問你理由,同樣都是妹妹,你憑什麼這麼對我!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是,十二歲那年是我設計她掉進井裡,可你也給她報了仇,我那麼相信你,你讓我下井我就下井,結果呢?你把我困在井下,那麼黑,那麼冷,你騙我在下面待了三天!她發三天高燒她報仇,你把我在井下關了三天,這還不夠嗎?!憑什麼我就要忍她讓她,她喜歡什麼就給她?」

  「你問我理由?」楚錦彷彿是什麼都不在意了一般,她大笑出聲來:「好,我告訴你,我要比她好!我要給你看清楚,你瞎了你的狗眼,我比她好一千倍一萬倍!我嫁的比她好,我名聲比她好,我什麼都比她好,你這個做哥哥的錯了!你看錯了!」

  「當年是你說的——」

  楚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平時的哭,都是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然而今日的哭泣卻是完全不管不顧,眼淚鼻涕混合在一起,全然沒有了任何儀態。

  她彷彿一個孩子一般,匍匐在楚臨陽腳下,痛苦出聲:「是你說,我一輩子都趕不上她,我若趕得上她,你也會如此對我的——」

  「你如今卻還來問我理由?我還能有什麼理由!」

  還能有什麼理由。

  不過就是不甘心,不過就是想要爭。爭的哪裡是什麼榮華富貴,爭的不過是他這一份獨一無二的寵愛。

  她也想像楚瑜那樣,被一個人放在心尖尖上。

  楚臨陽那份維護毫無理智決絕瘋狂,她渴望嫉妒瘋狂不甘。

  她大哭大笑,楚臨陽就一直靜默看著。

  直到最後,她哭不動了,趴在他腳下,小聲抽噎。楚臨陽瞧著她,眼裡帶著憐惜。

  「對不起,我沒想過,小時候的事情,會對你有這麼大的困擾。」

  他聲音很溫和,楚錦慢慢抬頭,眼裡帶了期望。楚臨陽拿出手帕,遞給她。

  楚錦看著這方手帕,忍不住愣了神。

  這個人很溫柔,是一種安定的、無微不至的溫柔。

  她從小就最喜歡這個哥哥,每一年逢年過節他都會回來,那時候她就會站在門前,抱著他前一年送給他的布娃娃等著他。

  他每年都會送不一樣的布娃娃回來,都是她最喜歡的。

  可十二歲那年,跟著他回來的不僅是布娃娃,還有她那位一直長在西南,到十二歲才不暈馬車的姐姐。

  見過楚瑜,她才知道,原來這個人給他的布娃娃,只是他溫柔裡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年少的她心生嫉妒,她將一隻貓兒扔進了井裡,哄楚瑜去救貓,想用這樣的方式,去傷害楚瑜,發洩自己內心那一份不滿。

  這件事被楚臨陽知曉,他沒有罵她,他反而和家裡說,帶著她出去遊玩。她那時多歡喜啊,以為沒有了楚瑜,哥哥就只是自己的哥哥了。卻不曾想,當楚臨陽帶著她出門之後,當天夜裡,他就將她騙到了一口枯井裡。

  她以為的,最好的哥哥,將她騙到了井裡,然後在井口漠然看著她。

  她哭著求他放她出來,他卻是靜靜看著她:「阿瑜高燒什麼時候退,你就什麼時候出來。」

  「那她死了呢?」

  楚臨陽笑了,他那笑容溫柔又冷靜,在月色下看得人心為之顫抖。

  他溫柔問她:「她死了,你還活著做什麼?你不該償命嗎?」

  那一瞬間,她看著面前人從容平靜的神情,有一種絕望和不甘鋪天蓋地湧上。

  她哭著問他:「為什麼,她哪裡好,我也是你妹妹,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楚臨陽靜靜看著她,冰冷出聲:「她哪裡都比你好,你之心性,一輩子都趕不上。」

  「我怎麼趕不上?我怎麼不比她好?楚臨陽,若我比她好呢?」

  「你?」楚臨陽笑容更盛,卻仿若玩笑:「那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那言語撐了她多少年?

  她讀書、認字、學詩詞歌賦、精琴棋書畫。她做到了當世女子所有要做到的最佳,楚瑜會什麼?除了舞槍弄棒,她什麼都不會。

  可他心裡,楚瑜仍舊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好妹妹。

  如果說最開始不過只是姐妹之間普通的嫉妒,日積月累,便成了嫉恨。

  楚錦艱難閉上自己的眼睛,再也發不出聲音,楚臨陽靜靜看著她,許久後,終於出聲:「我那時年紀小,不懂得用更好的辦法,是我的錯。可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給你道歉。我希望家庭和睦,希望你能體諒我,所以以後,不要去找阿瑜麻煩,好好當她是姐姐吧?」

  「若我不當呢?」楚瑜沙啞著聲音,楚臨陽有些無奈,歎息道:「你慣來知道我的脾氣,你是我妹妹,我自然是不忍心殺你的。只能分開情況來看吧。」

  「你若再做這種誣陷她名聲的事兒,我便拔了你的舌頭。」

  「你若動手讓她受傷,我便廢了你的四肢。」

  「你若讓她婚事受阻,我會為你尋一門更『合適』的婚事,保證你後悔一輩子。」

  「若你害死了她,」楚臨陽眼中帶了憐憫:「阿錦,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楚錦不可置信,慢慢抬頭,楚臨陽蹲下身子,低頭瞧著她。

  「阿錦,人都在長大。今日若不是我攔著阿瑜,你下一次再算計她,或許就死透了。」

  「把關在井裡這樣幼稚的事兒,哥哥不會再做了,你明白嗎?」

  楚臨陽眼裡溫和得讓她覺得害怕,楚錦整個人顫抖不止。

  楚臨陽脫下自己的外套,溫和搭落在她身上,他垂眸看她,滿是關切:「夜涼露寒,好好跪著吧。」

  說著,他便站起身,往外走去,慢慢關上房門。

  絕望、驚恐,十二歲那年在枯井裡等待死亡的恐懼湧現上來。

  他知道的,十二歲之後,她就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黑暗的地方,可他還是要合上大門。

  他在懲罰她!他要她知道,楚瑜是她不可觸碰的神明,永遠不能觸及的存在。

  「不要!」

  她試圖阻止那大門的合上,嚎哭出聲:「大哥,不要關門,我聽你的話,不要關門!」

  然而沒有用。

  正如十二歲那年她被他放進井裡,他從不在意她的言語。

  楚錦在屋裡嚎哭出聲,楚臨陽站在門外,好久後,慢慢離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1:58 AM

第三十七章

  楚瑜第二日醒來,洗漱後到了飯廳,便看見衛韞已經坐在那裡了。蔣純和柳雪陽加上王嵐三個女人正聊著天,衛韞跪坐在首座上,正閉目養神。

  他頭上束了玉冠,身上穿了件玉色外袍。他跪坐時,腰背自然挺直,帶了一種少年明銳,如寶劍立於座上。

  聽見楚瑜的腳步聲,他慢慢睜眼,朝著楚瑜點了點頭:「大嫂來了。」

  「嗯。」楚瑜到自己位置上落座,看他明顯是要出門的模樣,不由得道:「今日可是要出門去?」

  衛韞點了點頭:「楚大人今日前往洛州,我去送別。」

  楚瑜微微一愣,昨日楚臨陽同她說過要去西南的事,卻沒有說便是今日。楚瑜正要開口,衛韞便道:「既是大嫂娘家,大嫂不如同我一道過去吧。」

  楚瑜笑著應了聲,衛韞看著那人眼角眉梢帶了歡喜,神色不由得軟了下來。

  一家人用過膳後,衛韞領著楚瑜出門,上了馬車後,楚瑜慢慢想起來:「我父兄今日去西南,那宋家什麼時候出發去前線?」

  「昨日已經去了。」馬車搖搖晃晃,楚瑜從車簾往外望去,見過道上多了許多流民。

  前方戰火紛飛,華京多少也受了影響,流民大批湧入華京,商辦採買也蕭條了許多。

  看見這些流民,楚瑜不由得想起顧楚生。上輩子顧楚生其實並不是走這條疏散百姓的路出現在人前的。他先是昆陽縣令,將昆陽管理得井有條,投靠了姚勇之後,在姚勇提拔下從昆陽縣令升任為太守,再後來投靠衛韞,由衛韞直接提拔至金部主事、成為戶部特使,名義上是中央官員,實際上特派在昆州,掌管昆、青、白三州財政軍餉調用。

  楚瑜上輩子,大楚和北狄打了足足兩年,這兩年幾乎把大楚國庫搬空,但因顧楚生優秀的財政能力,大楚並沒有發生大面積饑荒災難,也還算得過且過。

  如今顧楚生走了這條疏散百姓的路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像上輩子一樣投靠姚勇。如果不能投靠姚勇,那青、白兩州的民生也不知誰來管理,等到衛韞接手,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

  楚瑜皺著眉頭想著戰場上事兒,衛韞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瞧見外面流民乞討,以為楚瑜是因為流民心生不忍,便道:「我昨日已經聯合了各府,打算開倉放糧,先救濟著這些流民,等一會兒我去謝太傅府上,商量應對之策。」

  「開倉賑糧不是辦法。」

  楚瑜想了想:「不如買些地來,將他們收做長工,去開墾荒地種些糧食吧。」

  後面要打仗的日子還長,衛家封地均在戰線上,糧草大事,要做著計議。

  衛韞聽著這話,斟酌著道:「華京地價昂貴,就算是舉衛府家財,怕也安置不下太多……」

  「不到衛府,到汜水去。」

  汜水在蘭州,離華京大約有三百里遠,蘭州多高山秀水,乃天險之地,又屬大楚腹中,少有征戰。楚瑜回顧著上輩子,大約也就在明年春天,華京便撐不住了,當時除了衛韞等武將,沒有任何人想過天守關會破,更沒想過北狄會在一夜之間長驅直入,兵臨華京門下。當時京中貴族捲了家財紛紛出逃,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汜水。於是汜水一時之間地價寸土寸金,地價飛升。

  楚瑜琢磨著未來,但也不能說得太過明顯,便詢問衛韞道:「你覺得,姚勇可守得住天守關?」

  「守不住。」衛韞果斷回答:「除非有其他人幫他,否則以他的性子,決計守不住天守關。」

  「你為何如此肯定?」

  楚瑜知道姚勇守不住,她本以為衛韞也只是猜測幾分,卻不曾想衛韞竟是如此篤定。

  衛韞笑了笑,給楚瑜倒了茶,又從抽屜裡拿了點心出來,慢慢道:「姚勇此人向來更擅玩弄權術,他極愛惜自己的兵力,從來不肯用自己的兵和北狄正面對抗,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折損自己的羽翼。」

  「如今前線全是他的人,我不上前去,他絕不會安心,一定會保留實力,所以戰場上真要打,那就得有人願意出血拼力,他從旁協助。陛下明白姚勇的心思,所以一門心思想讓我上戰場。我不去,陛下就把宋家派了出去。一方面宋家也不會這麼用心用力,另一方面,我已同宋世瀾結盟,」衛韞抿了口茶,聲音平靜:「我幫宋世瀾把宋文昌送上了戰場,以他之心性,宋文昌怕是活不下來。只要他掌了宋家兵權,便答應我,只疏散百姓,絕不做正面交鋒。姚勇棄城,他就比他跑得更快。」

  「如此下來,陛下怕會震怒。」

  楚瑜皺起眉頭。衛韞挑起眉頭:「我不就等著他震怒嗎?他若要罰逃兵,首當其衝就該是姚勇。若他不罰姚勇,我便在華京中周旋,絕不讓他罰宋世瀾。他若罰了姚勇,罰得輕了,姚勇怕是不會在意。罰重了,我便可以回去了。」

  「你倒是厲害了,」楚瑜笑出聲來:「你還能幫他周旋,那怎麼不見得你入獄時給自己周旋?」

  「那時情況不一樣,」衛韞神色沉靜:「當時尚且年幼,衛府許多東西還沒接管。外加那時衛府是落難,救衛府無甚好處,大家不願盡心盡力。而如今卻是借宋府鬥姚勇,世家皆在一條線上,我當出頭鳥,世家做暗中推手,他們有什麼不願意?外加上如今長公主對太子咬得狠,還有長公主當靠山,」衛韞面上露出些小得意來:「我怕什麼?」

  「你這人,」楚瑜看著衛韞說著國家大事,面上卻滿是少年氣才有的那些小嘚瑟,不由得失笑:「如此少年心性,怕不是要吃虧。」

  「怎會?」衛韞嬉笑著湊上前來:「不是還有嫂嫂幫著我嗎?」

  話說完,兩人便愣了,衛韞不過是習慣性湊上來,他過往同長輩說話,向來這樣沒大沒小,然而等真的湊上來了,卻才發現,這人其實也不過和自己同齡。

  她皮膚很好,哪怕湊近了看,也不見分毫瑕疵。光潔如玉,白皙如瓷,雖然不施脂粉,卻不遜於京中那些每日花了大把大把時間保養塗抹的名門貴女。

  衛韞目光忍不住凝在那肌膚上,這一輩子楚瑜平時很少和男性接觸這樣近過,衛韞驟然接近,她這才察覺出來,男女之間的確是大為不同的。

  他的溫度很灼熱,彷彿是一顆小太陽,光是這樣接近,就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溫度。

  楚瑜有些尷尬,面上卻假作鎮定,片刻後,卻見衛韞笑著說了句:「嫂嫂的皮膚真好,平日是塗抹了些什麼香膏嗎?不如讓全府的女眷都用一樣的吧。」

  聽到這話,楚瑜也不知道怎麼,舒了口氣。

  衛韞退回自己的安全距離去,面上依舊像方才一樣笑意盈盈,然而他卻仍舊覺得,鼻尖彷彿還縈繞著那麼股桂花香的味道。

  以後不能靠那麼近了。

  他琢磨著,不然總覺得有些奇怪啊。

  衛韞退到自己位置上後,楚瑜終於心裡平靜了些,延續了方才的話題道:「宋世瀾不幫姚勇,他們一個跑得比一個快,那送了天守關,也是早晚的事兒了。」

  「嗯。」

  衛韞應了聲,其實他還有其他更多打算,只是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他也就沒有多說。楚瑜抬眼看了一眼衛韞的神色,斟酌著用詞,避免自己顯得太過先知,慢慢道:「若天守關失守,天守關到華京長驅之下,也不過就是一日的路程,華京便守不住了。倒是貴族往外流亡,當地地價物價必然哄抬,我們提前先買了這些地,再借錢買一些耕種的地,這樣一來,等房產賣出,或許還能小賺一筆。」

  「那嫂嫂是覺得,華京失守,大家會往汜水去?」

  衛韞說著,緊接著便明白過來:「是了,汜水離華京不算偏遠,又是長公主封地,本就有重兵把守,最重要是有天險可守,若華京失守,貴族必然要找個安全的地方。」

  「可是,」衛韞皺起眉頭:「若大家沒去汜水,這借的錢怎麼辦?」

  「那就靠你慢慢還了,」楚瑜將手搭在他肩上,認真道:「鎮國候,你得努力啊。」

  衛韞呆滯了片刻,隨後他沉默下來,想了想道:「行吧,所以我得找個有錢人借錢。」

  「找誰?」楚瑜有些好奇,衛韞笑了笑:「楚臨陽。」

  楚瑜大驚。

  完了,坑哥了。

  看著楚瑜又驚又怕的模樣,衛韞很是高興。過了片刻後,楚瑜冷靜下來,她認真道:「答應我一件事。」

  「嗯?」

  「別說借錢這主意是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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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瑜:別說借錢這主意是我出的。

  楚臨陽(微笑):那別想從我這裡借出一分錢來。

  衛韞:大哥,都是楚瑜借的。

  楚臨陽:來,給你一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2:13 AM

第三十八章

  兩人商量著到了楚府,楚臨陽正站在門口清點出行的人,衛韞下來時,楚臨陽還有些詫異,片刻後他看見楚瑜走下來,便明白衛韞這是帶著楚瑜過來送行。

  衛韞上前給楚臨陽打了招呼,楚瑜跟了上來,瞧了一眼周邊站著的人後,便道:「父親呢?」

  「還在梳洗。」楚臨陽笑了笑,招呼了衛韞和楚瑜一起進門:「可用過早膳了?不如一起?」

  楚府用膳的時間比衛府要晚,衛韞和楚瑜雖然吃過了,卻還是跟著楚臨陽走了進去。

  衛韞和楚臨陽客套說著些官話,楚瑜便在一旁靜靜聽著。楚家人正在吃飯,楚臨西給謝韻撒嬌,房間裡都是笑聲,楚臨陽帶著衛韞楚瑜一來,在場的人便愣了,隨後楚臨西歡喜上前來,十分高興道:「阿瑜,你怎麼來了?」

  「無禮!」

  楚建昌趕緊叱喝,但音調間卻並沒有真的動怒,板著臉道:「先給侯爺見禮。」

  說著,楚建昌便起身來,給衛韞行了禮。衛韞趕忙扶起楚建昌,平穩道:「此番小七是特意來給楚伯父和楚大哥踐行,伯父就將小七當作晚輩,千萬別太過客氣。」

  楚建昌聞言倒也沒推辭,笑了笑道:「那今日來我便當你是侄兒吧,可曾用過早膳?」

  說著,侍從從外面端了小桌上來,給楚瑜和衛韞擺放了位置。楚瑜坐到楚錦身邊,剛一坐下,就發現楚錦目光有些呆滯,看上去神情恍惚。

  楚瑜有些詫異,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楚錦就是這樣了。

  她把目光落到楚臨陽身上,卻見楚臨陽正和衛韞說著話,兩人說了一會兒後,楚臨陽站起身來,要帶著衛韞去逛園子,楚瑜忙起身去,跟著道:「我也去!」

  楚臨陽愣了愣,將目光落到衛韞身上,卻見衛韞面色不變,點了點頭。

  楚臨陽便就笑了,頗有些無奈道:「那便來吧。」

  三人一起走出屋去,楚瑜就跟在兩人後面,兩人當她不存在一般,衛韞同楚臨陽慢慢道:「你此去西南,到的時候,南越怕是不安寧了。」

  「嗯。」楚臨陽點了點頭,一貫溫和的面容上也鎖起了眉,頗有些擔憂道:「我已經收了前方線報,南越集兵五萬壓境。其實單打南越我不擔心,我就是擔心北狄和南越同時進攻……」

  「其實只要拖得久,也還好。」

  衛韞思量著:「南越國小人少,如今進攻,約是和北狄圖謀,想撈點好處。你把戰線拖長一些,等南越覺得吃力,這時候我們再主動許南越好處,南越自然會停手。所以這一戰,大哥只守不攻,拖著就好。其實此戰之難,在於北狄。」

  「北狄到底怎麼突然就進攻來了?」

  楚臨陽不明白,衛韞面上有些無奈:「北狄今年多天災,去年冬雪凍死了大批牛羊,今年夏季又逢暴雨,導致了瘟疫,如今民怨沸騰。新皇本也善戰,外加上國內壓力,便一心想攻下大楚。」

  「那他打幾個城池就好,怎的如此不死不休?」

  楚臨陽還是不解。

  楚家戰線在西南洛、徽兩州,偶有調派,但對於北方還是算不上瞭解,而衛家長居北線,說起這些事來,衛韞要比楚臨陽知道得多。

  衛韞聽著楚臨陽的詢問,眼神漸冷:「北狄兇悍,其實邊境常年也就是我衛家子弟扛著。他們凶,我們更凶。如今衛家沒了,北狄還會怕誰?」

  楚臨陽沒有說話,提起此事,他心知衛韞比誰都難過。許久後,他長歎了一口氣:「你我因著阿瑜,也算親人。我想問你一句實話,當初戰場上,姚勇到底做了什麼,你可知曉?」

  「不知。」

  衛韞平靜開口,抬眼看向楚臨陽:「能否麻煩你也給我句實話,為何你一口咬定,此事與姚勇有關?不是我衛家失誤?」

  「你怕是忘了,」楚臨陽笑了笑:「兩年前曾在北境跟你父兄共事過三個月,衛家的打法我清楚,追擊逃兵……」

  楚臨陽搖了搖頭:「我不信。」

  「而姚勇此人與你父親之間的分歧,我也清楚。」

  三人轉過長廊,步入水榭之中。十二月的華京,湖面都結了薄冰,像是打融了一般的冰渣浮在水面上,看上去便讓人覺得寒冷。

  衛韞下意識回頭,習慣性站在一個擋風的位置,不著痕跡將楚瑜在後面,同楚臨陽落座下來。楚臨陽瞧了衛韞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旁邊侍從趕緊放了炭火在庭中,暖氣升騰起來,楚臨陽繼續道:「我與你大哥,還算舊友。當年阿珺曾囑咐我,日後他若有什麼不測,讓我照看著你。我答應過他。」

  聽到這話,衛韞瞬間愣住了。

  他呆呆看著楚臨陽,好像是一個驟然迷路的少年。他聽著衛珺的名字,有那麼幾分倉皇無措,楚瑜坐在後面,溫和出聲:「小七。」

  衛韞聽得楚瑜那從容又沉穩的聲音,這才回神,撿起平日的姿態,慢慢道:「多謝大哥了。」

  「我答應他,也不是沒有什麼條件的。我同他說,我會好好照顧你,也煩請他好好照顧阿瑜。沒有想到,他去的這樣早,」楚臨陽面上露出苦笑:「這筆生意,真是不大划算。」

  衛韞沒有回聲,提及那故去的人,氣氛難免有些沉重。楚臨陽見大家沉默下來,笑了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你們今日前來,是有其他事兒的吧?」

  「嗯。」衛韞跟著楚臨陽轉換了話題,點頭道:「今日來,一為送行,二在於打聽一下西南的情況,三……」

  衛韞抬起頭來,眼巴巴看著楚臨陽。他與人交往,非親近之人向來高冷,此時雖然面上仍舊冷靜從容,眼裡卻全是渴盼,那孩子一般巴巴看著人的眼神,放在衛韞臉上,殺傷力太過於巨大。楚臨陽直覺不好,握住茶杯,將目光轉了過去,力圖讓自己鎮定一點:「三什麼?」

  「楚大哥,你看,你與我哥哥乃舊友,也是我嫂嫂的親哥哥,小七看你,就像看待我親哥哥一般。以前我哥哥常同我感慨,您擅長經營,生財有道,你看,您方不方便……」

  「借錢?」

  楚臨陽瞬間明白了衛韞的意圖,他微笑著轉過頭去:「不知小侯爺,想借多少呢?」

  「也不是很多,我想這對楚大哥來說也就九牛一毛……」

  衛韞面上一派淡定,語氣裡帶了斟酌:「您看,就先借錢給我在洛州買一千畝……」

  「小侯爺,」楚臨陽保持著微笑,慢慢開口:「一千畝地,你怎麼不去搶呢?」

  衛韞保持鎮定,他臉皮向來夠厚,面對楚臨陽的埋汰,他不動聲色:「我知道您在外也放印子錢,我也不是仗著親戚的身份白借,該給的利息我會給,您看怎麼樣?」

  楚臨陽抿了口茶,公事公辦道:「你買一千畝地是打算做什麼?」

  「安置流民,種糧。」

  衛韞沒有隱瞞,答得果斷。楚臨陽抬眼看他:「我這裡借錢,月十厘,你若是買來種糧,怕是給不起。」

  衛韞沒說話,他看了楚瑜一眼,在算帳這件事上,他其實是沒有那麼清楚的。那一眼楚瑜就明白衛韞的意思,她有些無奈,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頂上道:「給得起。」

  「嗯?」楚臨陽抬眼看向楚瑜,頗為意外:「鎮國公府這麼有錢了?」

  「我們有把握的。」

  楚瑜頂著楚臨陽的目光,說得有些心虛。想了想,她還是開口:「汜水的地價肯定會漲的。」

  楚臨陽沒說話,他喝了口茶,許久後,他終於道:「既然是我妹妹想做生意,那當哥哥的,自然是要支持一下。這錢我借你,等一會兒我會讓人清點,晚些時間將銀票送到你府上去。」

  聽了這話,楚瑜和衛韞都舒了一口氣。楚臨陽瞧著他們兩跪坐在一起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那笑容裡滿是包容寵溺,楚瑜瞧見,一時不由得呆了呆。

  楚臨陽靜靜看著她,好久後,終於道:「以往我走總不願意讓你瞧見,怕你難過,這一次你也不要瞧,沒事兒就回去吧。」

  楚瑜抿了抿唇,楚臨陽遠處從來不讓家人送別,這是他一貫的規矩。

  她抬眼看著他,好久後,終於道:「好。」

  兩人都是不擅言辭的人,這聲好之後,所有人便沉默下來,還是楚臨陽先開的口,歎息道:「走吧。」

  三人一起回的飯廳,屋裡的人都已經用完飯,正坐在一旁說著話。

  楚瑜和衛韞同眾人告別,轉身便打算離開。楚建昌和謝韻打算送著他們離開,楚臨陽突然道:「我同阿錦去送就好。」

  楚錦似乎早已經料到,她沒有吭聲,乖乖跟在楚臨陽身後,同楚錦衛韞一起走出來。

  四人走在長廊上,楚臨陽帶著衛韞上前說話,楚錦和楚瑜遠遠跟在後面,楚瑜沒有出聲,楚錦也不說話,然而許久後,楚錦突然開口:「對不起。」

  楚瑜有些詫異,她轉過頭去,看見楚錦有些麻木的神情。

  楚瑜從來沒從楚錦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她記憶裡的楚錦,永遠是充滿野心與欲望的存在。

  而此時此刻的楚錦,卻似乎是什麼都不想要了。

  她像一個精緻的玩偶,行走在長廊之上。楚瑜皺了皺眉眉頭:「你怎麼了?」

  「沒怎麼,」楚錦聲音裡沒有半分情緒,平靜道:「我對不起你很多,今日給你道歉。」

  楚瑜沒說話,她目光落在楚錦身上,想問什麼,卻又覺得,這與她並沒有多大干係,問多了,怕又多惹麻煩。

  她壓抑著好奇心,聽著楚錦慢慢回顧著過往。

  「十二歲那年,你傷了腳,卻還是去井裡救貓,我答應你用繩子拉你上去,卻暈倒在井邊,讓你帶著傷在井下困了一下午,這件事,是我算計你。對不起。」

  楚瑜微微一愣,沒想到楚錦說起這件事。

  這件事她記得。十二歲那年,她初回華京,見到這瓷人一般的妹妹,甚是喜愛。楚錦身子骨差,謝韻不讓她養貓,於是楚錦就在後院,偷偷養了一隻小貓。

  有一日小貓落水,楚錦就哭著來求她救貓,那時候她腳上帶著傷,卻還是下井去幫她救貓。楚錦說好在上面給她遞繩子,卻暈倒在了井邊,然後那楚瑜就在井下突出的岩石上蹲著,用身體溫暖著那貓兒,楚錦暈了多久,楚瑜抱著那貓蜷縮在井下多久。

  等後來她被楚臨陽最先發現,救起來的時候腳上傷口被泡太久發了膿,當天晚上就發了高燒。

  她向來身體好,那一次嚇壞了家裡人,連向來疼愛楚錦的謝韻,都忍不住對楚錦發了火。

  這樣遙遠的事情,隔著兩輩子想起來,楚瑜也沒覺得難過,甚至因少年時那份天真,忍不住有了笑意。

  她揚起笑容,滿不在意道:「啊,我知道。」

  楚錦猛地一震,她頓住腳步,抬頭看她,神色莫測。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小時候的事來,她甚至忍不住有些孩子氣的抓了抓頭髮:「就,那隻貓嘛。其實是我練武時候不小心用石頭打到它的腿,所以它掉下井就沒能爬上來。你來找我時候我心虛,也沒敢和你說它那腿是我做的。」

  楚錦沒說話,她張了張口,一句話說不出口。

  她怎麼能告訴楚瑜,那隻貓是她放下去的,不是貓自己摔下去的?

  楚瑜沒注意到她神色,還像小時候一樣,有那麼些傻氣道:「我知道你氣這件事,所以故意裝暈不拉我上來。暈不暈呼吸都是不一樣的,我上來時候就聽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當初不直接告訴父母呢?」

  楚錦故作冷靜,捏著拳頭。楚瑜回想著過往,心裡竟是覺得有那麼幾分暖意:「本來是想的,結果我被抬到床上的時候,我看見你在一旁怕得哭,一直問我我會不會死,我就覺得,算了。」

  「這對我來說,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楚瑜靠在長柱子上,語調裡帶了那麼幾分無奈:「我要是告訴家裡人,按照家裡的脾氣,父親除了上軍棍就是上竹條,母親罵人傷人又沒重點,哥哥就更算了,他能把你當我打,你這身子骨,受不起。」

  楚瑜說著,思緒忍不住遠了去。

  其實年少的自己和楚錦,也並不是那麼壞的關係。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後來的呢?

  如果說楚臨陽死之前,楚錦做的一切是為了自己富貴榮華,楚臨陽死之後,楚錦嫁給顧楚生之後,那鋪天蓋地的,簡直是恨了。

  楚錦看著站在長廊上,眼中有回憶之色的楚瑜。她覺得有什麼翻湧在她喉間。

  楚瑜偏了偏頭看楚錦,她比楚錦高出半個頭去,楚錦瘦弱,站在她身邊,看上去讓人覺得柔弱又憐惜。

  她眉眼間還有少年氣,並不全是楚瑜死去時,那精緻又惡毒的女人。楚瑜靜靜看著她,一時之間竟也覺得,其實並沒有那麼恨的。

  年少的楚錦也會偷偷養貓,也會哭著問她會不會死。

  人的成長都是一步一步,哪有人真的就從一開始,就壞成這樣?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

  楚瑜靜靜看著面前捏著拳頭,紅著眼的姑娘。她抿了抿唇,終於是伸出手,將楚錦擁入了懷裡。

  「阿錦,」她抱著她,像年少時一樣,溫和開口:「你該多出去看看。這世間有大好山河,你不該拘於這宅院寸土。你會發現所謂財富不過過眼雲煙,所謂男人的一時愛慕不過晨間露珠,所謂女子的名聲、後宅的心機,那都是在消耗你的生命和美麗。你本來是個特別特別好的姑娘,」

  楚瑜說著,楚錦捏著拳頭,睜著眼睛,眼淚簌簌而落。楚瑜感受著肩頭被眼淚打濕,她擁緊她一些,歎息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可是阿錦,你該找回你自己。別被這世間的陰暗、恐懼、絕望、痛苦種種,去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可能你不懂我今天在說什麼,但這也是我作為姐姐,想給你的最好的東西。你把我當家人,我就把你當家人。你若把我當仇人,阿錦,」楚瑜歎息出聲:「我也從不是個讓人欺辱的人,你可明白?」

  「我沒有,」楚錦咬牙開口:「想欺辱你。」

  「我知道,」楚瑜溫和了聲音,放開她,靜靜看著她,重複道:「我知道。」

  楚錦抬眼迎向她的目光,牙齒微微顫抖。

  「我只是……」

  只是什麼?

  她說不出口,過往翻滾上來,從十二歲那年,對楚臨陽那句「憑什麼」,就成為了她的執念。

  她反復掙扎,終於出聲:「不甘心。」

  說完之後,她彷彿是將自己一生最狼狽的一刻放在了楚瑜面前。她慢慢閉上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怕大哥,又希望大哥對我像對你一樣好。我感覺不到誰愛我,母親不愛我,她愛的是父親,她在乎的是自己,她只會反反復復和我說,她對我多好,要我記得;父親不愛我,他從不喜歡我,只會罵我;哥哥……哥哥……」

  楚錦說不下去,楚瑜靜靜聽著。

  她突然覺得有那麼些酸楚。

  如果上輩子她早些知道楚錦在想什麼。甚至於如果上輩子她早一點詢問過哪怕一次,或許就不會讓楚錦變成後來的模樣。

  她看著抽噎不停的楚錦,抬手覆在楚錦的頭髮上。

  「那我呢?」

  楚錦呆呆抬頭看她,楚瑜平靜出聲:「阿錦,如果你不曾害我,其實我很愛你。」

  「我們家的人不懂得表達感情,可是並不代表不愛。哥哥每年回家,在邊境時候都會給你挑禮物,遇到好看的娃娃,都買下來,和我說是帶給阿錦的。父親一個隨時準備給我上軍棍的糙漢,卻能控制住自己,再暴怒都沒對你動過手。至於母親……」楚瑜苦笑:「她偏心都偏得我難過了,她要你記得她對你的好,也只是因為你是她的唯一,我和父兄都在邊境,她誰都沒有在身邊,她不安,她害怕。」

  「阿錦,」楚瑜歎了口氣:「你看,那麼多人愛你呀。」

  楚錦沒有說話,衛韞和楚臨陽站在前方,他們等了一會兒了,看那對姐妹哭哭抱抱。楚臨陽看了看天時,衛韞察覺他怕是要走了,便同楚瑜道:「嫂子,可能回了?」

  「我這就來。」

  楚瑜揚聲,歎了口氣後,提裙轉身。楚錦突然叫住她:「阿姐,你可遇到過什麼傷害你的事。你看著就怕,卻又執著放不下?」

  楚瑜久久沒有回聲,她背對著楚錦,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好久後,才道:「有。」

  比如顧楚生,比如她。他們都是她上輩子的噩夢,她害怕,又執著。她以為自己會恨他們一輩子,纏繞在這噩夢裡,拼命逃脫,卻又不得超生。

  「怎麼辦?」

  「面對它。」楚瑜抬頭看著衛韞,果決道:「它若是緣的糾纏,那就解開。它若是孽的牽扯,那就斬斷。」

  楚錦沒說話,楚瑜知道她已明白,提步上前。

  她從容來到衛韞身邊,衛韞和楚臨陽都察覺,她身上似乎帶了股子決絕的氣息。楚臨陽皺了皺眉,卻也沒有說話。人都有自己的路,她不開口,他不干涉。

  楚臨陽送著楚瑜和衛韞上了馬車,到了馬車上後,衛韞看著楚瑜的模樣,終於開口:「嫂嫂怎麼了?」

  楚瑜聽到衛韞的聲音,慢慢抬頭。

  馬車裡映照出長廊上楚臨陽和楚錦的身影,她目光有些茫然。

  「我以為我這輩子,和她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衛韞沒說話,他聽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知道她想說話。他看她靜靜看著外面,神色迷惘。

  「我曾經恨她,恨在骨子裡。你說一個人怎麼能在恨裡,去看到一個人的好?」

  衛韞沒說話,他給楚瑜倒了茶,端到她面前,讓她捧在手心裡。

  溫度從手上蔓延上來,讓她渾身肌肉和內心一點一點舒展開。

  「其實人一輩子,不過是在求一個心上的圓滿。如果一個人心是滿的,就能看到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衛韞喝著茶,慢慢出聲:「心不滿,拼命想要求什麼,執著什麼,就會被蒙住眼睛。看麼看到純善,要麼看到純惡,甚至於善變成惡,惡變成善。」

  楚瑜沒說話,衛韞這樣一點,她才猛地反映過來。

  這輩子不一樣的不僅是楚錦,還有她楚瑜。

  她不由得輕輕笑了。

  「其實我很感激你哥哥。」

  衛韞轉頭看了過來,楚瑜看向車簾外,目光裡帶了暖意。

  「成婚那天,他見到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將紅綢遞到我手裡,一路特別小心,就怕我摔了碰了。」

  「這輩子都沒人這麼對過我,」楚瑜歎息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心裡開始滿起來。」

  重生回來的時候,在她心裡帶著無數戾氣,只想逃脫的時候。

  這是她第一縷溫暖。

  衛韞沒說話。

  其實在他聽到楚瑜這話的瞬間,無數心疼驟然而上,他差點脫口而出——我以後對嫂嫂也這樣好。

  然而這話止在唇齒之間,旋即他便覺得不妥。

  那是他哥哥能做的事,不是他的。他哥哥是她丈夫,是與他全然不同的存在。有些事,衛珺做得,衛韞做不得。

  他對她的好,永遠要在那一道線之外,止乎於禮。

  雖然他想將這世界上所有好的都給她,以報她對衛府那份情誼,她於他危難時給予的那份溫暖。可有些東西能給,有些東西,要有資格才給。

  衛韞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他喝著茶,看著外面的景色,就覺得,莫名的,今日的茶,有些過於澀了。

  *********

  楚瑜與衛韞在華京中商議著後續之事時,千里之外的昆陽,顧楚生正在縣令府衙之中批著文書。

  白城攻破之後,昆陽就成為首當其衝的關鍵要地,姚勇屯兵於此,與他共守昆陽。

  「公子,」侍從張燈從外面急著走出來,小聲道:「身份文牒我都已經準備好了,您看什麼時候走合適?」

  顧楚生沒說話,他一手握筆,一手抬手,張燈將準備好的文牒都放在他手上,同時道:「城外的人和銀兩也按公子的吩咐準備好,公子不用擔心。」

  「嗯。」

  顧楚生迅速翻開文書確認沒有問題後,提筆在正在批奏的摺子上道:「送給公孫繆的銀子,他可收了?」

  公孫繆是姚勇身邊的心腹,對姚勇的態度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給他送銀子,便是要試探姚勇的態度。

  張燈放心點頭:「收了。」

  顧楚生握著筆頓了頓,抬頭看向張燈:「怎麼收的?」

  「就……直接收的。」張燈看著顧楚生的神情,竟有種自己似乎是做錯了什麼的感覺。他猶豫著細化了公孫繆的意思:「公孫先生還說,下午就來請您過府,為您引薦姚……」

  話沒說完,顧楚生便站起身來,開始收拾行李。張燈有些不明白:「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走。」

  顧楚生果斷開口。張燈有些摸不著頭腦:「公孫先生不是答應給大人引薦姚將軍了嗎?大人為何還要走?」

  「你見過受賄直接就拿錢的嗎?」顧楚生冷冷看了張燈一眼:「若非主上示意,怎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拿錢?」

  聽到這話,張燈猛地反應過來,頓時覺得背後冷汗岑岑,忙幫著顧楚生收拾起東西來。

  顧楚生早已經在之前就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如今只是翻找出來,扛著東西便打算往外走去。還沒到門口,外面卻突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顧楚生旋即將東西交給陳燈,冷聲道:「你躲著去。」

  說著,便假裝淡定坐到了書桌前,繼續看摺子。

  沒有多久,一個身著白衣繡竹的中年男子便帶著人走了進來。這人手執羽扇,面有美髯,他身後跟著兩排士兵,站在庭院外面,神色肅然。

  來人正是姚勇手下第一謀士公孫繆,他上前來,朝著顧楚生行了個禮道:「顧大人。」

  「公孫先生。」

  顧楚生站起身子,笑著上前行禮:「公孫先生今日怎的來此?」

  「小事小事。」

  公孫繆拱手道:「姚將軍仰慕大人才華久矣,在下奉將軍之命前來,特來邀請大人過府一敘。」

  「這當真是太好了!」顧楚生面上激動道:「我本就想見將軍許久,大人且客廳候在下片刻,在下為將軍換上華衣,這就前來。」

  「何必呢?」

  公孫繆抬手攔住顧楚生:「我等又非那些世俗之輩,將軍欣賞大人,欣賞的是那份才華氣度,而非身上華衣。顧大人且就跟我走吧,莫讓大人久侯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來:「將軍可是有什麼特殊之事,為何請得如此著急?」

  公孫繆面色僵了僵,但那不自然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便笑道:「顧大人誤會了,只是在下今日小兒在家中等候在下,在下想早些回家,故而做事快些。」

  「如此,」顧楚生點了點頭道:「先生真是顧家之人。那顧某也不為難先生,這就走罷!」

  「多謝多謝。」公孫繆連忙拱手道謝,顧楚生滿不在意笑笑,同公孫繆有說有笑走了出去。

  一行人剛出去不久,張燈便從屏風之後探出頭來,他提了佩劍,縱身一躍,便上了橫樑,順著橫樑來到某一處往上一推,便撥開了磚瓦,隨後跳了上去。

  這個出口是顧楚生提前準備的,就是為了防著這一刻。

  張燈順著提前準備好的路線迅速離開了府衙,看著張燈遠去的背影,躲在暗處的衛家暗衛紛紛看向了衛秋。

  衛秋朝著南邊的人打了個手勢,三個暗衛迅速跟著張燈跑了過去。而衛秋則帶著人,跟著顧楚生就往姚勇所在之處趕了過去。

  顧楚生同公孫繆一路閒聊,不斷訴說著自己對姚勇的敬佩之情。公孫繆含笑聽著,心情倒也十分愉悅。只覺這顧楚生當真是個傻的。

  姚勇棄城,他還敢去疏散百姓?那這份功勞怎麼可能給他,給不了他,又怕他日後再京中去同天子提起此事,那自然只能殺了他。

  公孫繆看著面前生機勃勃的少年,心中有些惋惜——如此才俊,倒是可惜了。

  「這昆陽的護城河乃昆州前任太守修建,環城一圈,外連歸燕江,如今雖然是冬季,但這護城河卻是水量不減。」

  顧楚生給公孫繆介紹著護城河,興致勃勃道:「大人可知這是為何?」

  公孫繆也覺得奇怪,一般冬日水流都會減少甚至枯竭,為何這昆陽的護城河還是水流湍急?

  顧楚生駕馬往前走了些,指著護城河上一座石獅道:「先生你過來看,便就是這個……」

  公孫繆下意識跟著探過頭去,也就是這一瞬間,顧楚生猛地出手,一把挾持住公孫繆,手中袖刀抵在公孫繆身上,怒喝了一聲:「站住!」

  公孫繆瞬間明瞭了自己的處境,顧楚生不是沒察覺姚勇的意思,而是察覺了,察覺得太透了!

  冷汗從公孫繆背後升起,他素來知道姚勇的手段,若他把顧楚生放跑了,怕是一家老小都走不了!

  「別管我!」

  公孫繆大吼出聲:「拿下他!」

  顧楚生面色巨變,點了公孫繆穴位之後,提著公孫繆縱身一躍,就跳入了護城河中。

  羽箭瞬間緊追而至,顧楚生沉入水下,抬起公孫繆就擋住了頭上的羽箭,隨後便將人一推,順著水流滾了過去。

  岸上人一時不知所措,全然不見了人影。

  而衛家暗衛統統看向衛秋,焦急道:「老大,人不見了,怎麼辦?」

  衛秋抿了抿唇,吩咐下去:「衛丙回去飛鴿傳書回稟侯爺,其他人跟我走!」

  所有人分散開去,岸上人都紛紛朝著下游追去,顧楚生躲在河岸石獅下的中空處,捂著自己的傷口,微微喘息。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被逼到這個程度了。

  可是沒關係……

  他眼中帶著狂熱,他活得下來,他這就回華京去。

  回到華京,就能見到阿瑜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2:19 AM

第三十九章

  衛韞是兩天後收到顧楚生失蹤的消息。

  衛秋雖然沒有救下顧楚生,卻尋到了顧楚生的隨從張燈。張燈手裡拿著顧楚生臨走時的包袱,衛秋將張燈打包帶著往華京趕,張燈拒不交出手裡的包裹,衛秋也不敢對張燈太過強硬,怕衛韞打算與顧楚生交好,因此一直也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

  但不用衛秋檢查,衛韞也差不多猜出來,張燈包裡應該是顧楚生準備的證據。顧楚生既然能提前料到姚勇要對他動手,自然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之所以在昆陽逗留這麼久,怕就是為了準備這些證據。

  如今張燈不交出來,衛韞搶也是可以的,可是少了顧楚生,這件事就得他去出頭。他如今是皇帝寬赦下來「罪臣之後」,拿著姚勇的把柄告姚勇,怕皇帝不會採信。

  無論如何,這件事最好還是讓顧楚生來做。而且出於道義,衛韞也不打算讓救了白城百姓的顧楚生因此而死。

  若這世界上做出如此義舉的人被惡人殺死卻沒有人管沒有人問,這世上怕是再無人敢當好人了。

  衛韞思索著顧楚生的事,吩咐衛夏:「請大嫂過來。」

  衛夏應了聲,沒有多久,就把楚瑜請了過來。

  楚瑜本在庭院中練劍,如今一切安定下來,柳雪陽對她管束並不多,家中雜事也有蔣純處理得井井有條,她也就開始了過去的生活。

  她梳著出嫁前的髮髻,抬手拿著帕子擦著汗進來,一面走一面道:「可是出什麼事兒了?」

  衛韞看著她走進來。

  梳著少女髮髻的楚瑜對於他而言,似乎有了一種不同於往常的親近感。她沒有了平日作為衛家大夫人那股子沉穩氣息,反而帶了幾分少女活潑模樣。

  自從與楚錦談了那一次之後,她似乎是放下了什麼,沒有了過去那份隱約讓人心疼的酸澀隱忍,終於有了幾分他聽說的「楚家大小姐」的驕縱模樣。

  她出嫁前他就替哥哥打聽過她,是個愛恨分明的姑娘,聽聞王家三小姐曾在馬場嘲諷過她,就被她一鞭子抽下馬,在家裡挨了十軍棍,都咬著牙沒去給人家道歉。

  楚瑜嫁進衛家之後,沉穩了太久,讓衛韞都忘記了,她過往曾經做下那些「光輝事蹟」。這樣驕縱不羈的貴女,在京中也是獨一份了。那時候他還勸過哥哥,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雖然定了親,可以衛家如今的門楣,以衛珺世子的身份,退了這兇悍的女人,大家也能理解。

  可是衛珺卻是摸了摸下巴,思量了片刻道:「倒也無妨吧……楚府都罩得住她,我衛府不能?」

  想到衛珺當年的話,衛韞不由得笑了。

  楚瑜被衛韞笑得莫名其妙,停住擦汗的動作道:「你笑什麼?」

  「我想起你甩王家三小姐那一鞭子,」衛韞含著笑道:「以前覺得嫂嫂不該是那樣的人,如今瞧著,的確有那麼幾分氣勢。」

  「她嘴碎,我又說不贏她,乾脆一鞭子抽了吧。」

  楚瑜滿不在乎攤了攤手:「反正十軍棍我扛得住,那一鞭子她在床上裝病裝了半個月,也怪辛苦的。」

  衛韞抿嘴輕笑,招呼著楚瑜坐下來,給楚瑜遞了雪梨湯,細緻道:「你先喝些雪梨湯,二嫂說它滋陰下火,你天天在外練武,晚月怕你著涼,一碗一碗薑湯給你喝,怕是要上火的。」

  說著,衛韞讓人招呼了一件外套來,轉頭同她道:「你練劍身子熱,但停下來就該把外套加上,這樣……」

  「先別說這些瑣事了,」楚瑜聽衛韞念叨得頭疼,她就不明白,衛韞在外面幾乎不說話的一個人,怎麼在這裡就這麼婆媽。她擺了擺手道:「你叫我來一定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衛韞見楚瑜不耐煩了,也就不說了,直接道:「顧楚生找不到了。」

  楚瑜驚詫抬頭,衛韞慢悠悠回到自己位置上:「姚勇還是選擇殺他,他跳進河裡跑了,衛秋跟丟了人。如今他肯定是要隱姓埋名往華京來。」

  楚瑜皺眉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她有些明白過味來:「他來華京,是來投奔你,還是來告御狀?」

  「這兩者有什麼不同嗎?」衛韞低頭喝了口熱茶:「他來告御狀,便是來投奔我。」

  「你要扳倒姚勇,要用顧楚生作為敲門杖?」

  楚瑜思索著,想到那個人,心裡總有那麼幾分異樣。

  然而,也只是止於那麼幾分異樣而已。她放下了,就不會掛念。無論是好的掛念還是壞的掛念,都止於此了。

  衛韞沒察覺楚瑜心情有什麼波動,他點頭道:「既然他給我送了這敲門杖,我自然不會辜負他。」

  「那他如今找不到了,你待如何?」

  顧楚生找不到了,楚瑜卻是一點都不擔心的。這個人從來都是條泥鰍,若是姚勇就把他弄死了,他也混不到後來的位置。

  可是轉念一想楚瑜又覺得,她對顧楚生的能力太過信任。上輩子顧楚生的確老謀深算,可是如今顧楚生不過十七歲,當年十七歲的顧楚生也是好幾次差點就死了,都是她出去保住的,為此自己培養的一支暗衛隊幾乎都賠了進去。

  一想到這件事,楚瑜就格外心疼,突然覺得重生有重生的好,省錢。

  衛韞聽了楚瑜的話,摸著茶杯,斟酌著道:「自然是要讓人繼續去找的。只是說如今怎麼找,卻是個問題。」

  「如何說?」

  楚瑜喝著雪梨湯,心情還算愉悅,衛韞有些無奈:「顧楚生不認識我的人,怕是不會信我的人。」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衛家乃武將,常年居於邊關,衛韞認識的人,多為武將世家出身。而顧楚生卻是實實在在的文官,祖上往上數過去,沒有一個是武將。衛家與顧楚生沒有交集,也算正常。

  以顧楚生的能耐,要是不熟悉他,換了裝,怕是衛家侍衛連人都認不出來,又談何找人?

  楚瑜聽明白衛韞讓她來的意思:「你是問我手裡有沒有熟悉顧楚生的人?」

  衛韞頗有些尷尬,他大致知道顧楚生和楚瑜似乎有過那麼一段前塵,雖然他也和楚瑜再三確認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可是讓楚瑜的人去找顧楚生,他終究還是由那麼幾分尷尬。

  他訥訥點頭,隨後道:「沒有也沒關係,我去找其他人好了。」

  楚瑜沒說話。

  她手裡自然是有人認識顧楚生的,晚月長月,都認識他。可是如今顧楚生失蹤,那明顯是他跑了,顧楚生不想見人,找他就難了。

  她自問還算了解顧楚生,若她去找人,對他的習慣動態或許還能揣摩一二,若是其他人去,怕是找不回來。

  若是找不回來,也還好。若是被姚勇的人先找到,那衛韞的計劃,怕是又要重新部署。而且顧楚生乃後來戰場後方財政民生的支柱,在這裡死了,日後又要找誰來替著他?

  他這人雖然黑心爛肝,但要找一個能替代他的人,著實也不太容易。

  楚瑜思慮著,衛韞便有些不安了,趕忙道:「我想宋世瀾應該是認識他的,我這就修書過去……」

  「我去吧。」

  楚瑜突然開口,衛韞猛地抬頭,片刻後,他立刻反應過來:「不行。他如今被姚勇追殺著,此行兇險,你過去……」

  「小七,」楚瑜平靜看他,那目光從容冷靜,卻帶了一種無形的壓迫:「別把我養成金絲雀。」

  衛韞聽著她的話,慢慢反應過來。

  楚瑜和蔣純,和柳雪陽是不一樣的。

  她出生於邊境,除卻是個女子,所有的成長環境,與他並沒有任何不同。對於她而言,所謂保護,或許又是另一種折辱。她說他可以,你得信她行。

  衛韞說不出話來,他對別人殺伐果斷,卻偏就是這個人,她說一,他說不出二來。

  他沉默著不說話,楚瑜便給他分析:「顧楚生此人難尋,這一次咱們拼的是看誰先能找出他來,所以能越快找到他越好。我與他自幼熟識,對他之手段十分熟悉,我去找他,找得更快一些。」

  衛韞還是不語,他本打算答應了,然而聽著楚瑜在那裡說她對顧楚生十分熟悉,他心裡也不知道怎麼的,就驟然有些煩躁起來,抿緊了唇,就是不願說話。

  楚瑜看他臉色不太好看,就繼續規勸:「而且他這個人生性多疑,哪怕我派長月晚月過去,他也不一定會全然配合,我若過去,他應該是放心的。到時候配合著我過來,也能更快回華京。」

  上輩子顧楚生雖然對她算不上好,卻的確是從沒懷疑過她。幾次關鍵時刻,都是將最貴重的東西交托給她,對於顧楚生的信任,她還是敢保證的。

  衛韞越聽臉色越不好,楚瑜也不知到底衛韞是在擔憂什麼,只能繼續道:「而且……」

  「行了我知道了,」衛韞終於聽不下去,板著臉道:「我知道嫂嫂與他乃故交十分熟悉,怕也是擔心他的安危,去就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

  楚瑜瞧著衛韞跪坐在地上,手捏著拳頭,目光冷冷直視前方的模樣,直覺有什麼不太對。她猜想衛韞是氣惱她不聽勸,也是擔憂她的安危,她心裡暖洋洋的,覺得彷彿是多了個弟弟一般。她抬手揉了揉衛韞的頭髮,笑著道:「別擔心,我可厲害的呢。」

  衛韞被她這麼一揉,先是愣了片刻,隨後就覺得內心慢慢舒展開來,似乎也沒有那麼生氣了。彷彿是一隻炸毛了的小狗,被人輕輕順了毛,便變得乖巧安靜下來。

  他依舊板著臉,聲音卻柔和了不少,努力僵硬、卻仍舊滿滿的都是關心道:「我把天字衛都給你,你帶著過去,顧楚生,能救則救了,不能救也沒什麼。」

  「他可以死,」衛韞認真看著楚瑜,眼裡全是鄭重:「你半根汗毛都少不得,你可明白?」

  「行行行我知道,」楚瑜向來知道衛韞護短,也沒想護短成這樣。她站起身來,不打算和衛韞婆媽,往外走去:「我不和你說,我走了。」

  衛韞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凡事小心,別冒冒失失的,有事……」

  「知道了。」楚瑜背對著他,擺了擺手,拖長了聲音道:「衛大姑娘,我知道了。」

  「你……」

  衛韞一口氣堵在胸口,看著那人一手負在身後,一手給他擺手作別,全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他竟是一時間什麼都說不出來,憋了半天,終於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嫂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點心?」

  衛夏站在他身後,翻了個白眼。

  「怕是您心眼兒太多。」

  衛韞:「……」

  而楚瑜走在長廊上,看著庭院裡飄起雪花,內心全是安寧平和。

  她仰起頭來,忍不住勾起嘴角。

  她對楚錦說,如果是緣的糾纏就解開,是孽的牽扯就斬斷,何嘗又不是和自己說?

  她從未想過原諒顧楚生——

  可是能放下,未必也不是救贖。

  「行吧,」楚瑜瞧著遠方呢喃:「我再救你一次,你可千萬要像上輩子一樣,好好對我們小七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9 02:29 AM

第四十章

  定下了要去找顧楚生,楚瑜便立刻點了人,準備了銀票乾糧武器藥材,帶上了一個隨軍大夫和衛韞給她的暗衛,連夜出府。

  她日夜兼程先趕到了昆陽與衛秋匯合,顧楚生向來是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人,怕並不會立刻離開昆陽,應該是在昆陽先逗留一段時間,讓姚勇放鬆警惕後,這才上路。

  楚瑜帶著人化名到了昆陽後,衛秋便領著楚瑜來了顧楚生失蹤的地方,如今水勢比起前幾天放緩了許多,衛秋指了顧楚生的落水的位置道:「他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

  「跳下去之後人就沒見著了?」楚瑜看著河流,打量著周邊的模樣。

  衛秋皺起眉頭:「人就突然不見了。」

  楚瑜沒說話,這條護城河楚瑜熟悉,畢竟當年她和顧楚生在昆陽也熬了許多年,鎮守在護城河邊上那頭石獅子,下方其實是是空心的,河流過時,淹沒了下方,卻能多出大概半個人的空間,而石獅子上方張口處則是氣流所過之處,完全是一個用來藏人的地方。

  人如果在河中掙扎著往什麼地方去,至少要上來呼吸,不可能就這麼不見了,唯一一個可能性就是,當時顧楚生沒有走遠,就在這裡藏著。

  要進入石獅子內腹的路有些曲折,楚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且又擔心去的人對環境觀察不夠細微,萬一漏了顧楚生留下的什麼記號。

  於是楚瑜看著那石獅子,讓人給她在腰上繫了繩子,親自攀爬下去,落入河中後,她憋了口氣,來到了石獅子下方中空的位置,然後探出頭來。

  此時正是白日,光從獅子口中落進來,楚瑜便看清了牆上斑駁的血跡。

  這血跡看上去留下得並不算久遠,楚瑜打量了血液的顏色和量之後,大概確定了顧楚生並沒有中毒和重傷,正打算離開時,她驟然看見了一個符號。

  那個符號是用什麼尖銳的東西刻上去的,看上去極其小,可楚瑜卻仍舊辨認出那個符號所代表的意思——

  東。

  楚瑜反應過來。

  這其實是她和顧楚生、楚錦三個人玩耍時自己創出來的一種暗語,後來緊急之時她也多用這個方法和顧楚生聯絡。可此時此刻,為什麼顧楚生會在這裡留下這個痕跡?

  是他和自己的人呢現在就用這個作為暗語,還是說……

  他知道她要來?!

  楚瑜愣了愣,一時之間居然有點荒謬,顧楚生此時居然是算著她回來找他?!

  是了,十五歲的楚瑜對他一片癡心,他又不是個傻的,她的情誼他清清楚楚,如今落難,他又已經和衛府投誠,自然會猜想她會來找他。

  楚瑜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這人未免太看高自己,她都已經嫁人了,他還以為自己這麼魅力無邊?

  楚瑜一頭紮進水裡,遊回岸上,長月和晚月忙上前來架起簾子,讓楚瑜換了衣服,隨後便聽楚瑜提著劍道:「往上游去尋。」

  顧楚生受了傷,其實往下游走會更加省力,往上游去,那就是要逆著水往前,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體力,做這樣的事。

  可是這樣的選擇的確更加安全,楚瑜並不奇怪顧楚生的選擇,他一貫是個破釜沉舟的人,把自己逼到絕境去,也不是一次兩次。

  楚瑜帶著人往上游一路搜尋過去,很快就聽到有人叫喊出聲來:「這裡的樹枝被壓斷!」

  楚瑜忙到了河流邊上,拂開樹枝查看了片刻,又拈了一把泥土,細細嗅了一下,隨後起身道:「走。」

  那泥土裡帶著血浸染後的味道,應該是顧楚生從這裡經過過。

  只是他這個人一貫小心,卻連清除痕跡到乾淨這件事都有些做不到了,可見他的情況的確不容樂觀。

  顧楚生留了「東」的記號給她,她就沿著東邊一直尋找過去,走了沒多久,就聽到有人道:「夫人,這裡有碎布。」

  楚瑜看了一眼,那染血的碎步,見長月已經掠了出去,片刻後,傳來長月的聲音:「夫人,這裡有斷枝,應該是從這裡去了。」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偶然的失誤可能存在,但是留下碎步和斷枝這樣明顯指引路線的痕跡?

  不可能,不是他的性格。

  楚瑜思慮了片刻,看向完全沒有人經過一般的東方,平靜道:「往東繼續搜查。」

  所有人都有些詫異,東邊的確看不出任何存在人的痕跡。

  可沒有人敢多說什麼,就跟著楚瑜,一起往東邊搜尋過去。搜尋到夜裡,所有人都有些累了,長月發現有個山洞,同出楚瑜道:「夫人,我們先進山洞裡歇息一晚吧?」

  楚瑜也有些疲憊,應了聲後,便由衛秋點了火把,便往山洞裡走去。

  衛家暗衛開路,晚月長月和楚瑜的人跟在後面護衛,楚瑜走在中央,提著劍,腳步也有些不穩。

  這麼找了一天,楚瑜也有些累了,她想早早歇下,休息好了再找。

  衛秋帶著人先進山洞,山洞崎嶇,衛秋恭敬道:「夫人小心腳下。」

  楚瑜剛步入山洞,也就是這一瞬間,衛秋手中火把猛地熄滅,楚瑜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一個人拉入懷中,利刃抵在她脖間,一片黑暗之中,她就聽得顧楚生的聲音沙啞而起,啞著嗓音道:「不許動。」

  他身上帶著泥土和血混合的味道,氣息急短,明顯很是虛弱。他觸碰在她身上的手滾燙灼熱,和刀尖的冰寒兩相對比,格外明顯。楚瑜沒說話,衛秋點了火把,便看見楚瑜被顧楚生劫持在身前,顧楚生手握利刃,冷聲道:「誰都別動,不然我可保證不了這位夫人……」

  話沒說完,顧楚生的目光落到長月憤怒的臉上,他聲音猛地頓住。片刻後,他便意識到了來人是誰。

  是楚瑜。

  是他朝思暮想,費盡心機想要回華京去見一面的楚瑜!

  他心跳得飛快,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直到楚瑜冰冷的聲音響起來:「把刀拿開。」

  聽到這話,顧楚生忙收了刀,將袖刀藏在袖中。楚瑜立刻從她身邊退了過來,衛秋忙上前去擋在顧楚生與楚瑜之間,冷著聲道:「你想做什麼?」

  顧楚生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根本挪不開半分。

  十五歲的楚瑜並沒有上輩子最後那份死氣,此時此刻的她還生機勃勃,還鮮活動人,甚至在真的見到她的此刻,還會驟然覺得,原來十五歲的楚瑜,還帶著一份後來沒有的沉穩從容。

  為什麼當年沒看到呢?

  顧楚生審視著面前的楚瑜,回顧著少年的自己。

  他花了二十年和楚瑜糾纏,又在楚瑜死後的二十年去回憶她活著的時光,然後在這份回憶裡,一點點沉淪,追逐,直到無可自拔。

  少年太過驕傲,那時候明明喜歡著這個人,卻又會在每次被她救的時候感受到深深地無力和尷尬。

  她不是會溫婉說話的人,心思直得根本思索不到自己說了什麼。若是常人也就罷了,偏生遭遇過家變的他,又是那樣敏感的性子。

  於是她每一句無心之言,都會成為他心裡的屈辱和嘲諷。

  他們被追殺時,她扛著他跑,同他笑著說,顧楚生你這身體太弱了,大姑娘似的,以後還是得靠著我吃飯。

  如今想來,這樣的話明明如此可愛,當年他卻只覺得屈辱和憤怒,於是回去提了劍,每天下午在庭院之中,雷打不動練劍,一直到她再也贏不了他。

  他們錯過了太多年,直到她死。

  他習慣性的假作淡定,卻在日復一日的空寂裡慢慢回想起過往,直到他死在衛韞劍下時,他恍惚想「如果阿瑜在,必然不會捨得看他這樣」時,才猛地意識到,如果當年真的沒有半分喜歡,又怎麼會為了一句話,每日在庭院苦練多年?

  他看著面前同長月說著話,抬手摸著自己的脖頸上刀痕的楚瑜時,忍不住紅了眼,顫抖了唇。

  衛秋見顧楚生一直不說話,一直盯著楚瑜,甚至慢慢要哭出來,他不由得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慌張,他上前一步,擋住顧楚生的視線,厲喝道:「你在看什麼!我衛府大夫人是你能看的嗎?!」

  華京貴族府邸,能被稱為大夫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掌管這個家中後院的女子。如今柳雪陽退後不再管事,衛韞雖然成為鎮北侯又未娶妻,於是衛府大夫人的名頭,就落在了這個原世子夫人身上。

  聽到這個稱呼,顧楚生才驟然回神,見楚瑜看了過來,他忙垂下頭,收斂了心神,怕被人看出自己這份心思,退了一步道:「抱歉,驟遇故人,難免失態。」

  他將眼中那份熱氣逼了回去,閉上眼睛平復了心情後,才再次抬起頭來,朝著眾人緩緩一笑,拱手道:「在下顧楚生,見過大夫人。」

  楚瑜沒說話,她看著面前的顧楚生,覺得面前人有那麼幾分怪異。

  她打量著他,他過往從來不大愛對她笑。顧楚生這個人,在外長袖善舞,誰都說他脾氣好,卻唯獨對她,從未有過好臉色,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冷漠無言。

  可此時此刻,他靜靜瞧著她,眼裡尚還帶著沒退完的水汽,唇邊帶著近乎完美的微笑。然而那笑意卻並不讓人覺得虛偽,反而讓楚瑜覺得,他似乎……

  他似乎,是想讓自己用一個最好的姿態,面對她。

  一想到這一點,楚瑜便覺得荒謬。

  她收斂了自己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從衛秋身後走出來,朝著顧楚生行了個禮,恭敬道:「見過顧大人,妾身奉鎮國候之命前來,保護顧大人進京,不知顧大人此刻情況如何,可否立刻啟程?」

  楚瑜這冰冷的態度讓顧楚生愣了愣,但他立刻又明白過來。楚瑜是一個極有責任感的人,她既然嫁了衛珺,哪怕衛珺死了,只要她還是衛家大夫人一日,便會保著衛家的名聲,絕不會做出有損衛家聲譽的事,更不會做對不起衛珺的事。

  當年她當了顧夫人,也是這樣苛求自己,家裡吵得天翻地覆,她也沒在外面讓他有過半分難堪。他是她曾經相約私奔的人,她如今見他,自然要有所距離。

  顧楚生心裡酸澀,卻也配合楚瑜,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好。」

  說著,他抬頭看著楚瑜,溫和道:「你說什麼都好。」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內心都升起一種怪異感。楚瑜假作什麼都沒聽到,抬手道:「大人請。」

  顧楚生點了點頭,撐著自己走出去。

  他身上明顯帶了傷,血染透了衣服,可他卻一聲不吭,楚瑜說讓他走,他就走。

  長月和晚月知道兩人的過往,雖然有些奇怪,但到底是能猜測出來幾分,沒有多話。

  衛家的暗衛卻是有些憋不住了,一群人跟在楚瑜身後,其中一個忍不住上前同衛秋道:「那賊子看大夫人眼神不對啊。」

  「你當我瞎嗎?」

  衛秋淡淡瞟過去,就顧楚生那眼神,已經不是能用狂熱來形容的了。衛秋抱著劍,冷著聲音:「不過他現在也沒做什麼,先看著吧。等到了華京,有小侯爺收拾他。」

  「要是沒到華京他就做什麼呢?」

  衛秋沒說話了,片刻後,他慢慢道:「那就看大夫人的意思了。」

  侍衛們在後面嘀嘀咕咕的時候,顧楚生跟在楚瑜身後,往外面去牽馬。

  楚瑜走得快,一點都沒照顧他,甚至因他這麼跟著,生出幾許煩躁來。

  她不想和顧楚生牽扯那麼多,牽扯一輩子已經夠了,還要牽扯這輩子?

  想都別想!

  楚瑜忍不住加快了腳步,顧楚生卻不緊不慢跟著,他的傷口因他動作太大掙出血來,他卻也不覺得疼,跟在楚瑜身後,看著楚瑜活在他身邊,他就覺得有那麼一絲甜蜜湧上來。

  楚瑜走到馬邊,回頭時才發現顧楚生傷口已經再次出血,她皺了皺眉頭,詢問道:「你當真撐得住?」

  要是半路死了,她這趟就白來了。

  聽到楚瑜問他,他微微一愣,隨後便覺得巨大狂喜湧上來。

  她再如何遮掩,終究是喜歡他的!

  他抿了抿唇,低頭想藏住笑,楚瑜被他這個舉動嚇得頭皮發麻,總覺得面前這個人似乎是腦子有坑,不能以正常人論。

  「可以的。」

  顧楚生小聲道:「你別擔心,你在我身邊,我就沒事兒。」

  聽到這話,楚瑜突然有種破口大駡的衝動。她原在軍營也是學了很多罵人的話,只是後來當了顧夫人,被他糾正了多年,才改了過來。如今再次見到他,他居然能在這麼短短一刻間讓她有重溫技能的能力,也算是本事了。

  她板著臉扭過頭,翻身上馬道:「我看你狀態還挺好,上馬吧。」

  顧楚生輕輕一笑,歪頭道:「好。」

  說著,他便嘗試著翻上馬去。可他體力不支,幾次都翻不上去,旁邊人都上馬等候了,就他在那裡艱難爬著。

  他也沒和別人求助,就在這裡較勁兒。楚瑜不明白顧楚生怎麼是現在這個樣子,她心裡有些雜亂,冷著聲音道:「衛秋,你幫他一把。」

  衛秋愣了愣,隨後露出嫌棄臉來,抬手扶了顧楚生一把,顧楚生剛坐上馬,楚瑜就駕馬衝了出去。

  顧楚生連忙拍馬追上,馬顛簸得他唇齒之間全是血氣,晚月看了一眼,不由得頗為擔心,她向來心細,上前去追到楚瑜身邊,小聲道:「顧公子看上去不太行,這樣顛簸下去,夫人你這是有什麼氣,也等先把小侯爺的事兒辦完再發。」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她有什麼好煩好置氣的呢?

  如今十七歲的顧楚生,沒有半分對不起她。她固執要追著他去,他奮力拒絕,除此之外,在十七歲之前,他們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交集。

  就算有,也不過就是,十二歲戰場之上,顧楚生救了她。

  至此之後,逢年過節,顧楚生來楚家拜訪,給楚錦一份禮物,給她一份。然後和楚錦在一起玩耍,她來作陪。

  最後一場交集,也不過是他落魄之後,她單方面給他贈送東西,給他寫的情書,約著他私奔。

  她送的東西,他都一分錢不少的退了回來。而她約他私奔的信,也被他送了回來。

  十七歲這年,顧楚生也不過,只是一個不喜歡她的人。

  再多的怨恨,也不該報復在什麼都沒做的人身上。

  為了洩憤去報復一個無辜的人,哪怕自己的憤怒是因為未來的那個人,這也是一種惡。

  一個人可以不為善,卻不能作惡。

  楚瑜慢慢平復心情,她看了一眼緊跟在後面的顧楚生,放慢了馬,同後面的人淡道:「慢一點吧,不著急。」

  大家聽得楚瑜的命令,便放緩了速度。楚瑜叫了扔了一瓶藥給顧楚生,平靜道:「先吃了補充體力,很快到了客棧,我讓人你給看診。」

  聽到她的話,顧楚生彎了眉眼,溫和道:「嗯。」

  楚瑜不再看他,走到前方去。顧楚生握著那瓶子,打開瓶蓋,小心翼翼吃了一顆,隨後就珍而貴之的放在了胸口。

  一行人大概行了半個時辰,便尋到了一家在外的客棧。顧楚生身上帶著傷,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楚瑜便讓人給他披了外袍,隨後讓衛秋扶住他,偽裝成一個病弱公子帶著妹妹出行的模樣,住進了客棧之中。

  顧楚生咳嗽著上了客房,飯店裡其他人還在聊天。

  「姚勇在整個州府緝拿那個顧楚生,賞金兩萬兩黃金,要我能拿到,後半輩子都不愁了呢!」

  楚瑜瞟了那兩人一眼,一言不發。顧楚生化了偽裝,神色坦坦蕩蕩,就從那兩人面前過去,都沒認出來。

  顧楚生進了客棧,剛進去便倒了下去,衛秋連忙叫了大夫過來,大夫進來給顧楚生診脈之後,連忙開了好個方子拿下去。

  其中有幾味藥十分名貴,在這窮鄉僻野絕對取不到,好在楚瑜來時就做好了充足準備,這些常用的名貴藥材,因有盡有。

  一群人忙了一夜,顧楚生總算平穩下來,大夫擦了一把冷汗,有些感慨道:「這人真是狠人啊。普通人像他這樣的傷勢,早就倒下了。」

  楚瑜沒說話,她看著顧楚生睡夢中緊皺著的眉頭,心裡也不由得有了幾分敬意。

  「行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同旁邊人道:「衛秋安排一下,該休息的休息,明天還要趕路,也別耗著了。」

  「是。」

  衛秋領了命令,楚瑜便帶著明月和長月走了出去。臨出門前,她聽見顧楚生一聲嘶啞的低喃:「阿瑜……」

  楚瑜愣了愣,隨後她掏了掏耳朵。

  她想,她大概是出現了幻覺。

  旁邊長月有些疑惑她的舉動,奇怪道:「夫人你在做什麼?」

  「趕緊給我顆糖丸,」楚瑜連忙伸手,一臉驚恐道:「我得給自己壓壓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09:23 AM

第四十一章

  長月和晚月知道楚瑜是在開玩笑,以往沒有出嫁時,她向來是這樣跳脫的性子。

  而楚瑜則是發自內心的覺得,她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壓壓驚。

  顧楚生叫她的名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如果說上輩子顧楚生最討厭的人是誰,楚瑜覺得,一定是自己。畢竟他這個人對誰都能彬彬有禮,唯獨對她從來都是惡言相向。對誰都能以理智來衡量得失,唯獨對她就是厭惡已經超出了他的理智。

  他叫她的名字,絕對不可能。

  可是轉念一想,楚瑜又有些不確定了。

  其實在她千里夜奔去找顧楚生之前,她對顧楚生並不算瞭解。那時候的顧楚生,在她心裡就是一個完美大哥哥的形象。那時候的顧楚生對自己是什麼感情呢?

  她不知道。

  楚瑜驟然生出了一個很自戀的念頭,難道顧楚生在最開始是喜歡自己的?只是因為後來的某些事,或者她私奔的行為,反而轉變了這個態度?

  總不能顧楚生也重生回來的吧?

  一想到這個想法,楚瑜就立刻否決的。

  她和顧楚生糾纏的十二年,感情是一步一步惡化,後來兩看相厭。兩人剛成婚的時候,情況還沒那麼惡劣,偶爾的時候,顧楚生還是會對她好一下的,尤其是在顧楚生不太清醒的時候。比如那時候他們住的縣令府衙十分簡陋,夜裡漏風,有時候睡熟了,風吹進來,他會迷迷糊糊抱緊她,然後問她一聲:「冷不冷?」

  可後來呢?

  後來感情一步一步惡化下去,她看不慣他做的許多陰險小人之事,他看不慣看她毫無女子儀態的莽撞冒失,等回到華京楚錦出現,他要迎楚錦入府,兩人更是吵得不可開交。

  她嫉妒得面目全非,他失態得面目可憎。

  這段感情,或者說她單方面的感情,走到最第十二年,唯有滿目瘡痍可言。

  如果顧楚生是重生而來,怕此時此刻見到她,心裡不知道要有多噁心,必然是有多遠跑多遠,絕對不會慢一步。

  回顧著上輩子,楚瑜內心那些可笑的念頭慢慢消失了去。她不太想知道顧楚生為什麼念她的名字,反正這輩子,這個人與自己,也無甚關係。

  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顧楚生,吩咐衛秋道:「好好照顧著,我先去休息了。」

  說完她便回了自己屋中。

  連日奔波,她也有些累了,如今的身體雖然比當年她病去時好很多,卻也是不能太多折騰。

  她這輩子要好好保命,好好惜命,再不能為無謂的人做傻事兒。

  一覺睡得很好,楚瑜睡醒之後,長月晚月伺候著她起來,顧楚生還在昏迷,楚瑜就帶著長月晚月去逛了會兒街,找了隻烤鴨,吃完之後,打了包帶回去給衛秋。

  回去的時候顧楚生總算是醒了,楚瑜走進房間裡去瞧他。

  進去時顧楚生正在喝粥,七八個衛家侍衛守在他身邊吃飯,楚瑜帶著烤鴨一進來,那就是滿室生香,顧楚生抬起頭來瞧她,眼裡瞬間帶了光。楚瑜假裝看不見他的神色,將打包來的烤鴨分給侍衛後,來到顧楚生身前。

  顧楚生目光落在那烤鴨上,沒有移開,楚瑜以為他是饞了,便道:「你現在先喝粥吧,不適合吃那些。」

  聽了這話,顧楚生心裡微微顫動。

  他已經很久沒接受過楚瑜的關心了。

  她死後二十年,無數人向他表達過關心,卻再沒有一個人,會讓他覺得,那份關心是真切的,發自內心的。哪怕是楚錦,後半生噓寒問暖二十年,也沒有讓他覺得有過半分心安。

  他捧著那碗粥,無數辛酸苦楚湧上來。

  他想拉著她說這二十年,想告訴她沒有她的二十年,他活得有多難。可是那些言語止於齒間,只有熱淚湧上來,在楚瑜說出那句:「快把粥喝了吧……」的瞬間,驟然落下。

  楚瑜被顧楚生哭得嚇了一跳,後半句「別耽擱我們趕路」生生被逼了回去。她這輩子沒見過顧楚生哭,哪怕是在他父親被處死,落難那些年,他最難過的時候,也只是沙啞著同她說一句:「你過來。」

  然後他就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懷裡,顫抖著身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少年的顧楚生有多驕傲她知道,所以在顧楚生哭的時候,她嚇得小心翼翼開口:「這……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顧楚生這輩子最痛苦的時候就是他爹死的時候,那時候都沒哭,怎麼現在就哭了?難道還有比死爹更難過的事情不成?

  還是說,這輩子她沒在他身邊,顧楚生性情大變了?

  顧楚生一手抬著粥,一手抬手來擦了擦眼淚,隨後抬起頭來,含笑道:「沒什麼,只是許久沒有人對我這樣好,一時傷感罷了。」

  這個理由……

  楚瑜姑且相信了。

  不然她也再找不出什麼理由了。

  她看著面前少年紅著眼,捧著粥,一時有些感慨,歎了口氣道:「你趕緊喝粥喝藥修養吧,別想太多了,對養傷不利。我們還要趕緊起程……」

  「那我們就起程吧。」顧楚生果斷道:「我還撐得住。」

  「不用不用!」楚瑜被顧楚生這拼命三郎的架勢嚇到了,昨晚大夫才同她說過,這人是對自己太狠了,再多狠一點就能把命給作沒了。她是來帶人回去告御狀的,不是來給他收屍的。於是她趕忙道:「你別亂動了,好好休息。現在也沒急到這個程度,你回去後還有一場仗有的打,給自己留點餘地。」

  聽了這話,顧楚生思索了片刻,終於是點了點頭。

  他低頭將粥給喝了,楚瑜便坐在一旁和侍衛們聊天吃烤鴨。

  他靜靜在一旁看著,以前他最恨的就是楚瑜這不羈的性子,從來沒有多少男女之防,在軍營當著將士中的侃爺,回家了除了面子上過得去,私下也全無大夫人的樣子。這樣的性子放在武將世家沒什麼,可放到書香門第出身的顧楚生眼裡,那就是大大的罪過。

  然而二十年過去,他見過太多齷齪骯髒,此刻瞧著楚瑜嗑著瓜子,竟也只覺得可愛了。

  只是楚瑜聊了半天,等他粥都喝完了,也沒同他說一句話,他心裡不由得有些難受。他雖然理解她如今是衛家大夫人,和衛家侍衛聊天沒什麼,和一個外人太過熱絡不好,卻仍舊扛不住自己內心那份心酸苦楚。

  為什麼不重生得早一點……

  顧楚生閉上眼睛,有些怨恨自己。重生在他還是顧家大公子,重生在楚瑜還沒嫁人時,他無論如何,也要去搶了這門婚事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張開眼睛,終於打算主動一點,於是開口道:「大夫人。」

  楚瑜聽顧楚生這麼喚她,心裡十分愜意,轉過頭去看他:「顧大人何事?」

  「有些事想與大夫人商議,大夫人可否屏退周邊?」

  楚瑜沒想到顧楚生會說這話,她瞧了一眼衛秋,見衛秋面色平靜,完全是無妨的模樣。楚瑜猶豫了片刻,知曉顧楚生此人從來不會隨便行事,必然是有什麼重要的話,才要屏退周邊的人。於是她想了想,抬手道:「那煩請顧公子放簾吧。」

  讓顧楚生把床簾放下來,隔著兩人相見,這也算是楚瑜的態度了。

  顧楚生沒想到楚瑜會說這樣的話,愣了片刻之後,覺得心裡有那麼些苦澀。

  他與她夫妻一輩子,從來沒有隔著簾子見過。

  然而他面上只能是保持著平靜,抬了抬手道:「請下簾。」

  晚月長月上前去,替顧楚生放下床簾,楚瑜朝衛秋點了點頭,衛秋便帶著眾人走了出去。等聽見房門關上,楚瑜坐在桌邊,平靜道:「顧大人有事可以說了。」

  「這一次你過來,是衛韞派來的吧?」

  顧楚生聽著楚瑜的聲音在外面,心裡酸澀無比。如今房裡沒有人了,楚瑜卻還是這樣的態度,擺明是要同他劃清界限。

  可是不應該的啊……

  顧楚生想不明白,她這樣喜歡他,願意為他跑了所有名譽私奔,怎麼就……這樣了呢?

  顧楚生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聽外面楚瑜道:「正是小侯爺派妾身前來救顧大人,如今張燈已為我衛府所救,顧大人所做所為,我衛府均已悉知,如今顧大人為姚勇追殺,小侯爺擔心顧大人安危,便讓妾身過來,救顧大人回京之後,將姚勇之事呈稟聖上,為顧大人主持一個公道。」

  顧楚生沒說話,他聽著楚瑜一口一個「我衛府」,覺得內心彷彿是被刀割一般。

  衛府和她什麼關係?衛珺都死了,衛珺明明都沒了,他們甚至都沒有圓房,她可能見都沒見過那個男人,就要把一輩子送給那個男人了?!

  他腦中無數情緒翻湧,讓他一貫的理智幾乎都要毀了去,可他卻仍舊控制著自己,看著床簾上繡著的梅花,平靜道:「小侯爺下一步,是打算讓我去告御狀,他再聯合其他人保我。就不知我和陛下耗著的時候,小侯爺還有什麼打算?」

  楚瑜聽著顧楚生分析,顧楚生向來足智多謀,她也一貫信服,便道:「顧大人說的打算,是指什麼打算?」

  「我這份狀紙,也不過就是在陛下心中埋顆種子,不知道小侯爺可有其他準備,給這顆種子澆水施肥,讓它生根發芽?」

  「這個,自然是有的。」楚瑜為了給顧楚生安心,若讓顧楚生知道自己要單槍匹馬去扛姚勇,他絕對不會幹,只能安撫道:「顧大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事情,小侯爺自會安排。」

  「衛大夫人可知,顧某做此事,是搭著生命風險在做?」

  顧楚生看著梅花搖搖晃晃,覺得自己已經壓抑不住了。

  人就在外面,他掀開簾子就能看到,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擁抱。

  然而他此時此刻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還要叫一聲,衛大夫人。

  楚瑜聽著顧楚生的話,不免笑了。她就知道顧楚生做這些事必有所圖,於是她抿了口茶,含笑道:「顧大人放心,事成之後,衛家絕不會虧待大人,顧大人想要什麼,大可說來。」

  她想,此時此刻的顧楚生,要的不過是官場上的那些好處,這點東西,哪怕顧楚生不說,她也會說動衛韞給,就顧楚生的能耐,就當個縣令,著實可惜了。

  可是裡面人卻是許久沒說話。

  楚瑜有些疑惑,詢問了一聲:「顧大人?」

  「阿瑜,」裡面的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夾雜著顧楚生嘶啞的聲音:「如果我想要你呢?」

  這句話出來,楚瑜整個人都懵了。

  顧楚生閉上眼睛。

  其實不該在此刻說出口的,可是他受不了了,他安耐不住了。他見不得她這樣雲淡風輕抽身世外,也看不得自己這樣苦苦隱藏狼狽不堪。

  以前多少人罵過他顧楚生狼子野心,這話的確不錯。

  他從來都是一匹孤狼,他看中什麼,就一定會咬死了,絕不放口。

  「你成婚前,曾給我一封信,邀我同你一起私奔。」顧楚生慢慢睜開眼睛,撩起簾子,露出他精緻如玉的面容。

  少年眼神裡帶著血性,帶著狂熱的執著,他盯著楚瑜,認真開口:「我答應了,如今我來了,你隨我走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09:30 AM

第四十二章

  楚瑜沒說話。

  她沉默著,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有那麼一瞬間,她怕自己一個衝動,跳起來捅面前這個人一刀。

  他讓她跟他走。

  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句話,代表著他輕飄飄的,否認了她六年的努力,六年的苦楚,足足十二年,都被這句話否定得乾乾淨淨。

  她愛他十二年,恨不得將心肝全給了這個人,就為了這一句話。可是他沒給她。反而在重生這一輩子,她什麼都沒給過他的時候,將這句話給了她。

  是她錯了麼?

  上天讓她重生回來,就是要按著她的頭一巴掌抽過來告訴她,她錯了?

  不是顧楚生年少時不愛她,是她磋磨了顧楚生的愛?

  可她做錯了什麼呢?

  她為了保護他費盡心思,傷痕累累。她在時光歲月裡磨平了棱角,變成了當年的顧大夫人。

  她本來是可以一馬鞭把嘴碎的女人抽下馬回頭去熬十根軍棍的人,卻在他身邊學會了虛偽,學會了沉穩含著笑,像一個後宅婦人一樣和別人唇槍舌戰。

  她本來是一個在戰後圍著篝火和將士們拍著酒罈子痛飲高歌的人,卻在嫁給他後,像猛虎一樣拔了自己的爪牙,成了一直乖順的貓。

  他總說她不好,看不慣她的做派,但如果他真的去看過,怎麼看不見,顧大夫人和楚瑜,根本就是兩個人。

  她為愛情失去了自己,也難怪別人看不起她。

  看著楚瑜沉默,顧楚生有些不安,有些忐忑出聲:「阿瑜……」

  「不要這樣叫我。」

  楚瑜抬驟然打斷他,顧楚生臉色有些蒼白,楚瑜抬眼看著他。

  少年的顧楚生,上沒有後來那股子戾氣,後來顧楚生為官十二載,在官場之上,再沒有了少年時那份傲氣熱血。此刻她看著顧楚生,他還乾乾淨淨,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了自己所有翻湧的情緒,往後退了幾步,重新跪坐下來。

  「年少不知世事,冒昧求君,是吾之過。」

  她靜靜看著他,眼神決絕:「然而,如今妾心已明,煩請顧大人將那少年玩笑之事,當做過眼雲煙吧。」

  聽到這話,顧楚生慢慢捏緊了拳頭:「妾心已明?玩笑之事?有人將這事當做玩笑,有人會將私奔之事當開玩笑嗎?!」

  「你喜歡我,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清楚。」楚瑜看著顧楚生失態的模樣,自己反而平靜下來,她看著他紅腫的眼,語調平和:「妾身知道,自己年少時喜歡過大人,十二歲那年,那人紅衣駕馬而來,妾身不甚歡喜。」

  聽到這話,顧楚生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慢慢落下來。

  十二歲那年……

  十二歲那年,城破之時,他本是出去報信,卻遙遙見到了那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握住一個姑娘的手,也是第一次擁抱一個人。

  在她死後,他無數次回想那個場景,那時候的顧楚生還是顧家大公子,他意氣風發,少年自滿,那時候大概是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華。

  他微微顫抖,抿緊了唇,眼淚簌簌。

  他想阻止她後面的話,將所有言語停在這一刻。然而他知道,他得聽下去,只有聽下去,他才明白自己能做什麼。

  「楚瑜所求,不過一份溫柔。出生以來,父兄不曾將楚瑜當女子,母親不曾將楚瑜當女子,於是在公子伸手那片刻,楚瑜當公子是救贖,故而我愛的不是公子,只是楚瑜以為的幻想。」

  說著,楚瑜慢慢微笑起來:「直到嫁給世子,楚瑜方才知道,所謂感情,並非如此。」

  「你只見過他一面。」

  顧楚生沙啞提醒:「然後他就死了。」

  楚瑜輕輕笑了:「雖然只有一面,可是舉手投足,他待我極好。顧公子給我的,不過是一個人對待一個普通女子的好,世子給我的,是如珠如寶。上戰場後,再忙之時,世子也不忘同我通信。我仰慕世子英雄豪情,他雖戰死於沙場,卻永存於妾身心中。」

  顧楚生說不出話來,他捏著拳頭,全身都顫抖。

  疼啊,怎麼這麼疼呢。

  他為什麼要重生這一遭,為什麼要回來,親耳聽著楚瑜說,她對他的愛情,從來只是一場自以為是。

  她以為他不知道嗎?

  他知道,可是他一直自欺欺人。那麼多年,他都知道她愛慕的是那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從來不是他這樣躲在黑暗之中玩弄權術的政客小人。如果她嚮往的是烈陽,他就是陰月。

  她看錯了人,她自以為是對,只是她這人一向執著固執,才能一執著,就是六年。

  六年後她終於受不了,終於要和他和離。

  那一天他一直等著,她這猶如空中樓閣的愛,他怎麼不知道只是一場幻想。

  有一天她會夢醒,有一天她會看清。

  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只能在這痛苦中,打著轉,再出不來。

  所以他多少次告訴自己討厭她,多少次告訴自己厭惡她,年少的時候說著說著就以為是真的了,直到她死了,再也說不出這樣傷人的話了,他才敢慢慢打開自己緊捏在手裡的心紙,看清自己的心。

  可為什麼要告訴他呢?

  為什麼要在他抱著幻夢死去後,又把他拖過來,如此淩遲呢?

  他看著她清澈溫和的眼,問不出聲來。

  楚瑜見他不說話,只是落著淚,歎了口氣,輕聲道:「少年冒昧之事,還請公子原諒則個。天高海闊,民生多艱,公子有經世之才,亦有淩雲之志,望日後大展宏圖,成我大楚之重器,護我大楚黎明百姓,」說著,她抬眼看他,慢慢出聲:「盛世江山。」

  「我不!」

  顧楚生猛地出聲,他盯著楚瑜的眼睛,彷彿是一個孩子一般,一字一句,咬牙出聲:「我不。」

  憑什麼遂了她的願?

  憑什麼她如此從容離開,還能要求他做這做那,她是他的誰?她憑什麼又這麼對他行徑指指點點。

  顧楚生彷彿是回到當年和楚瑜爭執之時,她看不慣他小人行徑,怒斥他不顧大局。他總是在同她吵,他恨極了她為了別人同他爭執。

  他等著她說服他,責駡他。

  然而楚瑜聽後,卻只是愣了愣,片刻後,她點了點頭:「也是,這是大人選擇,妾身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大人無需多想。」

  說著,楚瑜起身道:「若無他事,妾身這就退下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愣了愣,他看著楚瑜走出去,沙啞聲音開口:「你為什麼,不罵我?」

  楚瑜有些奇怪,她站在門邊,回頭看他:「個人有個人的選擇,你與我又沒有什麼干係,我罵你作甚?」

  「你的意思是,」他目光有些呆滯:「你不喜歡我了,我和你沒什麼關係了,所以我是個好人壞人,對於你而言,都沒有關係了?」

  「或許還是有的吧?」楚瑜歎了口氣,輕笑道:「若顧大人是個壞人,要殺了顧大人,或許還頗費周折呢。」

  「你要殺我?」顧楚生聽到這話,慢慢笑出聲來,他撐著自己走下來,抽出掛在床邊的劍,將劍柄轉給她:「那你來啊。」

  楚瑜皺起眉頭,顧楚生看著劍尖指著自己,心中滿是快意,他大笑出聲來:「你來殺了我啊!」

  楚瑜沒說話,她平靜看著他:「你還沒做錯事,我殺你作甚?你若做錯了事,」楚瑜抬手將頭髮挽在耳後,目光看向了遠方:「該是我殺,我自然不會手軟。不該我殺,自然有人殺你。」

  「其他不說,」楚瑜笑聲裡帶了些她自己都沒察覺出的思念:「你若禍國殃民,我們家小七那性子,怕是第一個人就要動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0:10 AM

第四十三章

  聽到這話,顧楚生心裡一寒。

  上輩子他就是衛韞殺了的,楚瑜不在以後,他也不知道該求什麼。衛韞對於皇家一直不滿,他卻是個十足的保皇派,為此爭鬥了近二十年。最後新皇看不慣衛韞,意圖設計他,衛韞便帶著人直殺入京中,而他奮力反抗,卻在最後被衛韞一封信徹底擊潰。

  衛韞那封信裡告訴他,他手裡還留著楚瑜當年與衛家的婚書,問他要與不要。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衛韞的笑言,區區一封死了二十年的人婚書,與天子安危怎麼比?顧楚生再糊塗,也不至於糊塗成這樣。

  然而顧楚生卻知道,這是衛韞將他看透了。

  他一生早已沒了什麼能求的,他苦苦追尋的,不過是那個人的幻影。別人說她死了,可她在他心裡,卻一直活著。

  妻子與他人的婚書,自然是要拿回來的。

  於是他打開了華京城門,立於城門之前。那時候按照他的謀算,再守城一天,衛韞就撐不住了。

  可是他還是輸了,輸在二十年前死去的故人手裡。

  楚瑜的話,可謂一語成箴。

  他不恨衛韞,甚至於還有點感激他,至少給他的死,找到了一個理由。他本就是遊蕩於人世的孤魂,又有什麼好求?

  他沒再言語,楚瑜見他無話,轉身離開。

  顧楚生提著劍慢慢放下,頹然坐在床上,整個人都亂了。

  楚瑜走出門後,長月晚月趕緊迎了上來,擔憂道:「夫人,他沒做什麼吧?」

  聽到這話,衛秋抬頭朝楚瑜看了一眼。楚瑜趕忙笑笑:「就他那身子骨,能對我做什麼?行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吧,等他休養好了,我們便起程。」

  有了楚瑜這話,大家才開始各自忙碌開去,楚瑜和晚月長月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剛進房門,晚月便焦急上前來道:「夫人你同他沒說什麼罷?」

  楚瑜知道晚月的擔憂,晚月向來是個聰明的,當初她執著要私奔,也是晚月死命攔著。晚月知道她對顧楚生情深,就怕她此刻做什麼傻事。

  楚瑜笑了笑:「別擔心,沒說什麼。就是他邀請我一起私奔。」

  一聽這話,兩個侍女頓時睜大了眼,長月提劍就轉身道:「我去殺了他。」

  「回來!」

  晚月忙出了聲,叫住這脾氣暴躁的妹妹,回頭鄭重看著楚瑜道:「夫人可答應了?」

  楚瑜一看她們著急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她翻開茶杯,將茶水倒入陶泥杯中,笑著道:「哪兒能啊,我又不傻。我同他說了,我已經嫁人了,還挺喜歡衛珺的,打算給他守寡呢。」

  聽到這話,晚月舒了口氣,她瞧著楚瑜,面上露出幾分欣慰來:「小姐總算長大了。」

  她沒有用「夫人」,而是她未出閣時的「小姐」,楚瑜頓了頓喝茶的動作,抬頭看向晚月,見對方眼中不含雜質的眼神。

  上輩子長月走得早,也就晚月一直陪著她。後來她讓晚月出嫁,看在顧楚生的面子上,加上晚月圓滑,倒也嫁的不錯,成為了一位富商的妻子。她嫁人後,卻也經常來看望楚瑜,多有照顧,一直到楚瑜死前,也是她來照顧伺候。

  看到這如長姐一樣的人,楚瑜不覺有些心酸。她聲音有些艱澀,慢慢道:「這些年我不懂事,讓你費心了。」

  「無妨的,」晚月神色溫和:「夫人能安好,我便心安。早點晚點,倒也沒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

  上輩子,她就是懂事得太晚。

  可這些話楚瑜也說不出來,她輕輕笑了笑,換了話題道:「不過顧楚生既然有這個心思,以後我們還是避著些吧。」

  晚月贊同點頭,長月氣衝衝坐回來,劍往腳上一放,嘟囔道:「那就這麼放過他了?」

  「那你倒說說,他是做錯了什麼,讓你不放過?」

  楚瑜含笑開口,逗弄著長月。長月張了張口,一時居然也挑不出顧楚生的錯來,顧楚生與楚瑜無甚交集,唯一的衝突,也不過是退了楚瑜那封私奔信。

  長月憋了半天,終於道:「他瞎了眼才拒絕夫人!拒絕了還有臉回來?我看著他這賊子就想捅他一劍!」

  「行啊。」

  楚瑜大大方方開口,長月「唉?」了一聲,楚瑜笑著抬眼:「等仗打完了,他沒用了,你有本事殺,我雙手贊成。你要是缺利刃,我還能將我的寶劍奉上,借你宰賊去!」

  長月也不過就是氣話,楚瑜真讓她殺,她也不敢,一口氣堵在胸口,過了好半天,終於歎了口氣道:「罷了。」

  因存了躲著顧楚生的心思,後面的時間楚瑜也沒多去看他,兩天後,衛秋來稟報楚瑜顧楚生傷勢差不多,可以上路的消息後,楚瑜便立刻帶人出發。

  一行人用著偽造的通關文牒,偽裝成了送病弱公子進京就醫的商人,一路暢通無阻往華京趕過去。

  臨到華京前,所有人都有些累了,眼見著華京就在前方,楚瑜算了算時間,便決定先住店休息,同時讓人進華京去向衛韞告知即將到達的消息。

  一行人進店的時候,店裡沒有多少人,小二上前來招呼,笑著問:「公子是打尖還是住店?」

  顧楚生由衛秋攙扶著,輕咳了幾聲,轉頭看向楚瑜,楚瑜忙上前來道:「我們住店。」

  說著,楚瑜與小二點了人數,定了房間。一行人坐下來吃飯,衛秋暗中先將呈上來的東西驗過毒後,這才讓所有人進食。

  店裡客人不多,沒多久,另一行大漢提刀笑著走了進來,大漢們上來就要了熱酒,在一旁鬧鬧哄哄,讓整個酒館瞬間熱鬧起來。

  顧楚生瞟了來人一眼,沒有說話。一個大漢喝了幾口之後,端著酒來了楚瑜面前,笑著同眾人道:「喲,這小娘子好俊俏啊。」

  「大膽!」

  一個侍衛猛地站起來,旁邊人大笑起來,那大漢轉頭道:「這小雞仔同老子說大膽呢?」

  說著,大漢轉過頭去,同那人笑道:「老子就是大膽怎麼了?老子不但要說小娘子漂亮,還要搶她去快活……」

  話沒說完,衛秋的劍就送了出去。

  楚瑜抿了一口酒,聽顧楚生急促咳嗽起來。楚瑜忙做著急的模樣過去:「哥哥你怎麼了?」

  聽見咳嗽之聲,衛秋這才想起來如今是什麼時候,他慌忙收劍,對方卻是不依不饒。

  顧楚生朝著楚瑜伸出手,急促咳嗽著,楚瑜忙上前去扶住顧楚生:「哥哥你怎麼了?先上樓去歇息吧!」

  說著,她扶著顧楚生便往上去,晚月長月跟著往上去,那些大漢還想上前,衛家侍衛頓時橫刀攔住。

  楚瑜跟著顧楚生剛上樓,顧楚生便立刻拉住楚瑜,急促道:「是姚勇的人,趕緊走!」

  楚瑜來不及問顧楚生怎麼認出來的,吹了聲口哨,便拉著顧楚生飛快衝過長廊,直接從窗戶跳了下去。

  夜色已黑,然而楚瑜和顧楚生剛落下的瞬間,數隻羽箭便朝著他們的方向衝了過來!

  顧楚生將外套朝著羽箭方向一扔,瞬間遮住了對方的視線,楚瑜就著這個機會提著他,兔起鶴落便朝著林子裡衝了進去。

  衛秋等人聽到哨子聲便知道不對,立刻跟著衝了出去,然而對方明顯是已經摸清了他們的實力,來的人是他們兩倍之多,將他們團團圍住。

  晚月長月斷後,楚瑜看了一眼便知道情形不對,她皺起眉頭,又吹了一聲口哨。

  圍著晚月長月的人瞬間知道了楚瑜的位置,朝著楚瑜的方向就衝了進來,楚瑜將顧楚生往密林一個方向一扔,急促說了句:「躲著別出來。」

  隨後便朝著林子裡衝了進去。

  許多殺手追著楚瑜衝了進去,楚瑜埋伏在樹上不動,那些人就開始圍著圈打著轉。

  顧楚生看了一眼楚瑜的位置,他手裡拈了塊石頭,便朝著楚瑜反方向一個位置扔了過去。

  「那裡!」

  眾人朝著顧楚生扔石頭的方向衝了過去,楚瑜瞬間明白了顧楚生的意思,在那些人穿過她腳下後,倒掛著一刀劍光過去,直接從後面收了一批人頭,而後瞬間換了一棵樹,再也不動彈。

  血流了一地,遠處是衛家侍衛和敵人大打鬥的聲音,然而林子卻是安靜得可怕。

  一個面容冷峻的青年背著刀走了進來,冷著聲道:「你們在等什麼?」

  「大……大人……」侍衛顫著聲道:「他們藏在樹上,我們找不到!」

  青年沒說話,背後大刀猛的扔了出去,在空中旋轉著砍過大樹,瞬息之間,十幾棵大樹搖搖欲墜,而楚瑜所在那一顆正是其中之一!

  楚瑜沒有辦法,縱身一躍,也就是這瞬間,青年提著大刀,猛地撲了上來!

  那刀法又狠又快,楚瑜靈活躲閃,卻仍舊覺得有些吃力,顧楚生在暗處算著兩人的路數,刻意遮掩了呼吸,一言不發。

  十幾個殺手圍住楚瑜,楚瑜艱難躲閃,刀光在夜色中帶著寒意,楚瑜長劍根本不敢硬接。顧楚生躲在暗處,眼見著一個侍衛朝著楚瑜刺去,他再也按耐不住,手中石子朝著那人就彈了出去!

  也就是這瞬間,持刀青年朝著顧楚生的方向奔襲而來,楚瑜長劍直追而去,顧楚生握緊了袖中短刀,就等著那人急襲瞬間。

  誰知那人卻是半路猛地用一陣掌風掃過顧楚生藏身的密林,顧楚生本已受傷,被這掌風猛地一推,便重重摔了出去,撞在樹上,吐出血來。

  確認了顧楚生的情形後,青年這才揮刀砍向顧楚生,楚瑜連忙跟上,在青年刀鋒來時,將顧楚生往邊上一拖,那刀刃方向眼見著要砍向楚瑜,顧楚生腦子一嗡,便朝著楚瑜撲了過去,刀猛地砍在顧楚生身上,血濺了楚瑜一臉。眼見著第二刀就要落下,卻突聞箭聲疾馳而來,於夜色中劃出銀光,青年一個回旋躲閃開去,旋即又是三支箭從三個不同方向落來。

  那箭不是直直過來,而是先射到樹上再折過去,但每一次角度都極其刁鑽,縱是青年身形敏捷,卻也在第三箭被直接釘在了樹上。

  青年大怒,拔了箭紅著眼就朝著楚瑜砍去,也就是這瞬間,少年白衣長槍,從馬上直接翻身落到楚瑜身前,不帶半分猶豫,直指青年。

  那槍法大開大合,每一擊都彷彿帶了泰山傾崩千鈞之勢,青年受了那一箭,行為遲鈍許多,周邊許多幫手衝上來,楚瑜將顧楚生一扔,便衝入戰局,攔住了周邊殺手。

  槍如游龍翱翔於夜色,青年被來人逼得節節敗退,而對方堪堪不過少年,卻遊刃有餘,沒有半分疲憊之色。

  最後一槍如驚雷刺入青年肺腑,他被釘在樹上,鮮血流出來,他沙啞出聲:「你是誰?」

  少年抬眼,漂亮的眼裡一片平靜。

  「殺人者,衛家衛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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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本日小結)

  衛七:從此以後,我就是個自帶BGM的男子,走路必須加背景。

  顧楚生:作為一個法師,蹲草叢是必備技能。

  楚瑜:我還沒開打,能不能給個機會?不然我怎麼吸粉?

  衛七:不能

  楚瑜:為啥???

  衛七:第一,我不能耍帥。第二,你不能受傷。

  楚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0:21 AM

第四十四章

  音落之時,衛韞驟然收回長槍,對方一口血急促湧出,順著樹癱了下去。

  衛韞並非一個人趕來,等他收拾完青年時,局勢也都被控制住。衛韞提著長槍回身,疾步走到楚瑜面前,急促道:「可有大礙?」

  「嗯?」

  楚瑜將劍甩回劍鞘中,回頭看去,有些奇怪道:「我又沒受傷,有什麼大礙?」

  衛韞聽了這話,這才放心下來。旁人扶著顧楚生走過來,衛韞轉頭過去,打量著顧楚生。

  此刻顧楚生穿著水藍色長衫,上面沾染了泥土和血跡,頭髮上的玉冠也在打鬥中落下,僅從衣著上看,不免有些狼狽。然而此人面色鎮定,神色清明,朝著衛韞走來時,帶了股衛韞僅在謝太傅之流常年混跡於朝堂的政客上才得見過的氣勢。

  初初見面,衛韞便生了警惕。

  而顧楚生也同時打量著衛韞。

  他記得上輩子見衛韞的時候,其實比現在的時間,應該早一些。上一輩子沒有楚瑜,衛韞在天牢之中出來之後,就直奔戰場,當時白城已破,他撐著獨守昆陽,那時少年在夜裡帶兵而來,駕馬立於城門之外,仰頭看向城樓上的他,冷聲開口:「衛家衛韞,奉命前來守城。」

  少年身上那股子戾氣太重,重得讓他時隔三十多年再次回想起來,依舊記憶猶新。

  然而如今看見衛韞,卻與當年截然不同。

  今日的衛韞五官上並沒有多大變化,但上輩子那股戾氣卻全然不見,他和楚瑜並肩站著,白衣銀槍,立如青松修竹,笑帶朗月清風。

  他朝他行了個禮,神色真摯道:「顧大人一路辛苦了,衛某來遲,讓顧大人受驚。」

  其實按照他們兩人如今的身份,絕對算得上禮遇。顧楚生連忙回禮,面色恭敬道:「小侯爺抬舉,顧某被人追殺,卻還牽連侯爺,是顧某的不是。」

  「此事具體如何,本候心裡清楚。」衛韞看了一眼周邊,神色沉穩道:「不過此地不宜久留,還請顧大人上馬,我等速進華京之後,再做詳談。」

  聽了這話,顧楚生也沒遲疑,點頭之後,三人便立刻上馬,往華京奔赴過去。

  衛韞將顧楚生交給衛秋等人照看,同楚瑜領人走在前方。

  衛韞駕馬靠近楚瑜,打量著她,再次確認道:「嫂嫂真無大礙?」

  「沒有。」楚瑜笑了笑:「我還沒真的開打呢,你就來了。手都沒熱起來。」

  衛韞聽了這話,眼裡帶了微弱的笑意:「嫂嫂這就托大了,今日來的是漠北金刀張程,嫂嫂遇上他,怕是要吃點虧。」

  衛韞這是實在話,楚瑜也明白,對上這種天生神力的人,她的確沒什麼辦法。她瞧了衛韞一眼,有些奇怪道:「我不是才讓人去報信,你怎麼就來了?」

  「兩天前嫂嫂說你到了天守關,我便算著日子等著,算著你今日應該差不多到這附近,便過來看看。」

  衛韞說得平淡,簡單的句子,卻全是關心。

  從兩天前開始算著日子等,怕也是擔憂太久了。

  然而衛韞卻也知道,他對楚瑜的行蹤如此清楚,卻也不止是擔憂。楚瑜這麼一走十幾天,他打從回到華京後,就沒和楚瑜分開過這麼久,一時竟是有些不習慣。

  走在庭院長廊的時候總覺的該有楚瑜教導著小公子學武的小聲,走到書房的時候總覺得會在某一瞬間聽見衛夏來報說楚瑜來了,甚至於吃飯的時候都覺得,他對面該坐著個楚瑜,笑意盈盈同蔣純說著話。

  人家說習慣這東西,久了就養成。他本來覺得,楚瑜多走幾日,他就好了。

  結果卻是楚瑜走的時間越長,他越是掛著,甚至於夜裡做夢,還會夢見她一身素衣,神情蕭索,跪坐在馬車裡,平靜叫一聲,衛大人。

  夢裡的楚瑜神色一片死寂,彷彿是跋山涉水後走到絕境的旅人。

  他在夢裡看著楚瑜的模樣,心疼得不行,想要問那麼一聲:「嫂嫂,你怎麼了?」,卻又驟然驚醒,見到天光。

  於是他越等越焦急,得知楚瑜到了天守關,便親自來接。

  只是這之前的事兒他也不會說,但就這麼幾句話,楚瑜還是聽得心頭一暖,感激道: 「還好你今日來接了,不然今日不打到天明怕是回不去。」

  衛韞沒說話,他拉著韁繩,看向前方。

  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了?」

  「我方才在想,」衛韞聲音有些僵硬:「若嫂子今日遇了不測怎麼辦?」

  「為了這樣一件不重要的事讓嫂子有了閃失,」衛韞僵硬著聲:「你讓我心裡怎麼過得去這個坎。」

  楚瑜微微愣了愣,來是她要求來的,做是她沒做好,衛韞不高興,倒也正常。

  她抿了抿唇道:「日後我不會如此莽撞。今日本該直接進京的,是我沒有……」

  楚瑜聲音漸漸小了,衛韞面色沒變,楚瑜也察覺出來,衛韞在乎的並不是這件事她做得好與不好,而是她遇險這件事有一就有二。

  楚瑜也無法承諾說這輩子不會再遇到險情,本就是生在沙場上的人,誰又許諾得了誰生死?

  兩人沉默著往華京趕去,第二日清晨,才到了華京,入了衛府。

  一進入府中,蔣純便帶著人迎了上來,焦急道:「這是怎麼的?路上我便收了信,說要備好大夫……」

  說著,蔣純走到楚瑜面前,扶著楚瑜的手,上下打量著,關切道:「可有大礙?」

  「沒什麼。」楚瑜尷尬擺手:「就是簡單遇伏,我沒受傷。」

  「讓大夫給顧大人看看。」

  衛韞解了外套交給下人,脫了鞋走上長廊,吩咐道:「再尋一個女大夫給大夫人徹底問診。」

  聽了這話,楚瑜面上露出些無奈,蔣純抬眼有幾分疑惑看向楚瑜,楚瑜歎了口氣:「依他,都依他。」

  衛韞腳下頓了頓,最後還是板著臉往屋裡去了。

  顧楚生被送到了客房去,他傷勢嚴重得多,便調了衛府最好的大夫過去給他。

  而蔣純確認楚瑜其實沒有什麼傷後,便先讓楚瑜去休息。

  楚瑜這幾日一路奔波,也覺得有些疲憊,回了屋裡,連澡都沒洗,便直接倒在大床上睡了過去。

  一覺睡到下午,楚瑜才慢慢醒來,讓人打了水沐浴,她正在水裡擦著身子,就聽到外面傳來了衛韞的聲音:「嫂嫂呢?」

  「大夫人還在沐浴。」

  長月在外恭敬出聲:「還請侯爺稍等片刻。」

  衛韞沒有及時回話,似乎是愣了,過了片刻後,楚瑜聽他故作鎮定、卻不難聽出中間的慌張道:「那我去前廳等嫂嫂了。」

  說完,他便轉身匆匆去了。

  那逃一樣的腳步聲,讓楚瑜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她回頭瞧給她擦著身子的晚月,笑著道:「我這麼可怕麼?」

  「小侯爺畢竟少年,」晚月給她淋水,有些無奈道:「羞澀也是人之常情。」

  「我說,」楚瑜翻過身子,趴在浴桶邊緣,回想起衛珺迎親那日的場景,眼裡帶了溫度:「他們衛家的男人,好像都很容易害羞。你若以後小七娶親,是不是也是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是未來的事兒了。」

  晚月歎了口氣,給楚瑜淋了水道:「小侯爺若是娶親,您也得為自己打算了。這衛府的大夫人終究只能有一個,到時候您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為自己找個去路。」

  「我該為自己找什麼去路?」

  楚瑜假作聽不懂晚月的話,晚月抬眼瞧她:「您總不能真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無論如何說,孩子總得有一個吧?」

  楚瑜沒說話。

  她練的功夫路子偏陰,正常人練倒也沒什麼,但上輩子她受過幾次傷,加上練功的路子不對,體質就極其陰寒,不易受孕。

  千辛萬苦終於要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最後卻是認了楚錦作為母親。

  孩子給予她的,除了懷胎十月有過片刻溫暖,其他的記憶,都十分不堪。雖然也知道那並非孩子的錯,但她對於孩子,也沒了什麼期待。

  「其實也無所謂的吧。」她歎息了一聲:「我自己一個人過,也挺好。」

  「您說的是孩子話。」晚月有些無奈:「等您老了,便明白孩子的好了。」

  楚瑜沒應聲,她隱約想起懷著孩子的那幾個月,她看著肚子一點一點點大起來那份心情。

  過了好久後,她終於道:「若是能遇到個合適的人,再說吧。」

  晚月也沒再追著這個話題,她給楚瑜遞了巾帕擦了身子,披上衣衫,打了香露,擦了頭髮,楚瑜才往前廳去。

  楚瑜走進前廳時,衛韞正跪坐在位置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楚瑜方步入屋中,叫了一聲:「小七?」,他這才抬起頭來,目光落到楚瑜身上,點了點頭道:「嫂嫂。」

  冬日風寒,楚瑜的頭髮還沒徹底乾下來,便披著頭髮來了前廳。衛韞瞧見楚瑜這散著髮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隨後忙讓人加了炭火,讓長月拿了帕子過來,皺眉同她道:「怎的沒將頭髮擦乾再來?你濕著頭髮出來,也不怕老來痛風嗎?」

  「哪裡有這樣嬌氣?」

  楚瑜笑了笑:「我想你必然有很多要問,便先過來同你說一下情況。這頭髮一時半會兒乾不了,我說完還得去吃飯,就先過來了。」

  楚瑜是要去同蔣純、柳雪陽用膳的,當著她們的面不好說這些正事兒,只能先同衛韞說了。

  衛韞早讓人備了點心,有些無奈道:「我早知道你要吃東西,先墊著肚子,慢慢說吧。」

  這時候長月拿了巾帕進來,交給晚月,晚月跪坐在楚瑜身後,替楚瑜細細擦著頭髮。

  楚瑜從到達昆陽開始講起,遮掩了顧楚生同她告白這一段後,將所經歷的事原原本本給衛韞說了一遍。衛韞敲著桌子聽完,慢慢道:「看來你們是在路上就被盯上了,不然他們準備得不會這樣充足。」

  楚瑜應了一聲,衛韞抬眼看她:「還有一事,我有些冒昧。」

  楚瑜有些奇怪,她看著衛韞的眼,瞧他目光平靜:「衛秋同我說,您與顧楚生曾獨處一室商議大事,不知這件大事是什麼?」

  這話出口,衛韞就有些後悔了。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話,這話聽上去,著實有那麼些不好聽,彷彿是他在懷疑楚瑜一般。然而他並不懷疑楚瑜,可不問,他總覺得有那麼些奇怪的東西在心裡撓著。左思右想,他將這歸為對楚瑜的關心,畢竟楚瑜的婚事,也是他要操心的事情,不能讓楚瑜被人隨隨便便騙了過去。

  楚瑜靜靜看著他,見衛韞將目光挪開,看向了其他方向,她輕輕一笑:「侯爺可是疑我?」

  「我沒有。」

  聽見這話,衛韞瞬間漲紅了臉,他頗有些孩子氣般急忙解釋道:「我就是問問,你不說就罷了,又不是逼著你說什麼,你不說我又會想什麼?」

  見衛韞紅著的臉,楚瑜心裡放下來。她大概猜出衛韞的意思,按照柳雪陽的性子,必然是拜託衛韞幫她物色夫婿人選的,如今衛韞問這事兒,怕也是誤會她與顧楚生之間有什麼。

  顧楚生青年才俊,從來都是家長心中的乘龍快婿人選,當然,除了他爹。但他爹的原因是他不大看得上顧楚生一個文臣,和顧楚生本人優秀與否無關。楚瑜知道柳雪陽一心想給她找個怎樣的,若是衛韞知道顧楚生的心思,多半是要告訴柳雪陽的,待他日顧楚生平步青雲,柳雪陽怕是會極力撮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瑜便笑笑道:「你不是疑心我便好,他疑心甚重,也就是支開家僕,詢問我你的計劃而已。但你本也沒什麼計劃告訴我,我答了不知,也就沒什麼了。」

  衛韞應了聲,沉默著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可他心裡卻是知曉,楚瑜並沒同他說這實話。他抬頭看了一眼楚瑜。

  如今已經是入夜,房間裡點了燈火,方才炭爐加得多了些,所有人都出了些細汗,楚瑜身上卻仍舊清爽如玉。

  燭火之下,楚瑜的肌膚透出了一種玉色的光滑,看上去如同剛剝開的煮雞蛋一般,只是瞧著,便能想像到觸碰的感覺。

  更要命的不僅是著白玉一般的肌膚,還有那纖長的頸部一路延伸下去,隨之而隆起的弧度。

  沒有梳髮髻的女子帶著股子慵懶的味道,彷彿是午後曬在陽光下的貓,優雅散漫。

  失去了平日的端莊與距離,面前這個人驟然變得觸手可及。於是一切莫名的念頭飛竄而出,又被巨石狠狠壓住,掙扎著想要掀翻那巨石,引驚濤駭浪。

  衛韞不過只是平淡從楚瑜身上掃過,卻就凝在了那裡。

  楚瑜平靜喝著茶,見他半天沒答話,不由得皺了皺眉,端著茶杯抬頭,疑惑道:「小七?」

  女子軟語喚出他的名字,衛韞猛地清醒過來。他迅速收回神色,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他面上猶自鎮定,慢慢道:「方才突然想起其他事兒,走了神。」

  楚瑜點點頭,見衛韞不再追究她私人上的事,頗為滿意換了話題:「如今顧楚生來了,你打算如何安置?」

  「先將傷養好。」

  衛韞大口灌下一口茶,眼睛直直看著大門方向,半點不敢看向楚瑜,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道:「等一會兒我去找他,先問了情況,再做定奪。」

  「也好。」楚瑜點點頭:「你可用膳了?」

  「用了。」衛韞直直盯著前廳,只想趕緊離開。

  他覺得此時此刻,整個氛圍似乎都不太對,他向來五感敏銳,今日尤甚。他覺得整個空氣裡都彌漫著一股蘭花香,是楚瑜慣常用著的那種,此刻在他鼻尖翻轉纏繞,然後慢慢鑽入他的鼻腔,讓人心也跟著浮躁起來。

  楚瑜沒察覺衛韞的不對,點了點頭道:「那我去飯廳陪同母親和阿純用飯,你要去找顧楚生便去吧,我先走了。」

  衛韞垂著眼眸,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楚瑜見他也沒有其他吩咐,便站起身來,帶著長月晚月走了。

  等她走了許久,腳步聲徹底小時候,衛韞才慢慢抬起眼來。

  他目光落在門外,彷彿月光下還有那人婀娜的影子。

  衛夏有些疑惑道:「侯爺,您看什麼呢?」

  衛韞沒說話。

  衛夏追問出聲:「侯爺?」

  衛韞收了心神,站起身子來,平靜道:「去找顧楚生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0:47 AM

第四十五章

  衛韞帶著衛秋衛夏來了顧楚生房裡,顧楚生正跪坐在桌前喝粥。他已經包紮好了傷口,傷口不深,不過傷了皮肉,倒也沒什麼大礙。他慣來是個講究的人,如今楚瑜不在,也沒什麼裝病的必要,便端端正正坐著進食。此刻聽見衛韞進來的聲音,顧楚生連忙起身來,衛韞大步跨進去,扶住準備行禮的顧楚生道:「顧大人無需多禮,您有傷在身,就不必如此了。」

  顧楚生輕輕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道:「見到侯爺,應有的禮數還是要有。」

  他說這話斷斷續續,卻是誠意十足。衛韞歎了口氣,扶著顧楚生坐下道:「大人的誠意,衛某已經明白,還請大人莫要作踐自己身子了,為日後多做打算才是。」

  聽到這話,顧楚生歎了口氣:「給侯爺添麻煩了。」

  衛韞搖了搖頭,顧楚生坐穩之後,衛韞這才坐到另一邊小桌後,靜靜等著顧楚生氣息平穩。等了一會兒後,卻是顧楚生抬起頭來:「侯爺此時來,是想問顧某在昆陽之事吧?」

  「顧大人之事,衛某有所耳聞,」衛韞實話實說:「但道聽途說,不如顧大人親口所言。明白顧大人經歷了什麼,才好做下一步謀劃。」

  衛韞平靜開口,顧楚生點了點頭,也為此早做好了準備。他慢慢道:「此事應當從衛家遇難前半月開始說起。」

  衛韞聽到「衛家遇難」四字,眼神瞬間一冷,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抬手道:「洗耳恭聽大人之言。」

  「下官本為昆陽縣令,戰時肩負昆陽至白城一段糧草押運之責。衛家遇難前半月,下官押送糧草數量加大,從糧草數量,下官反推,當時在白城將士,前後應有近二十萬。」

  彼時戰場上一共十九萬人馬,顧楚生這個數量估計得沒有大錯。

  當時姚勇是秘密過來的,並沒對外宣揚,而姚勇帶來九萬人馬,更是沒有對外多說。

  顧楚生僅憑自己押送的糧草數量就能意識到戰場上實際將士數量,倒的確是個能人。

  「後來白帝谷一戰之後,下官聽聞衛家戰死七萬人,姚勇暫管帥印。下官便知事有蹊蹺,於是連夜趕往了白帝谷勘查情況,然後在白帝谷山上見到了青州軍的馬蹄印記。」

  顧楚生說著,聲音裡帶了歎息。衛韞慢慢捏緊了拳頭,顧楚生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我心知此事不好,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下官卻從來愛做最壞之猜想,若是姚勇與衛大人有鬥爭,那白帝谷一戰,罪名必然要全在衛家身上,而衛家剩下的兵力,姚勇也要努力耗盡。可罪名在衛家身上,衛小侯爺一旦入獄,衛家剩下的將士絕不會善罷甘休,不做些令天子惱懼之事便算了,哪裡還會甘心當人棋子,替人賣命?」

  衛韞沒說話。

  白城當時有衛家駐軍十萬,死了七萬,剩下三萬,他入獄後再無聯繫,他出獄後給衛家守軍的第一條命令就是,惜命保命,韜光養晦。

  顧楚生將這句局勢中所有人的心思猜到,讓衛韞不由得有些敬佩。

  他坐直了身子,抿了口茶,繼續道:「衛家乃世代忠臣,也不會在衛韞這裡成為亂臣賊子。」

  顧楚生沒說話,他笑了笑,瞧著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年,沒有將他的話接下去。

  上輩子衛韞哪裡有半分忠臣的樣子?帝王輕言廢立,若非他顧楚生扛著,怕是他衛韞和曹阿瞞無異。

  他甚至能在御書房痛斥帝王:「我衛家忠黎民百姓,護九州安危,你天子算個什麼東西!」,如今同他說「忠義」,顧楚生覺得也頗為可笑了些。

  只是他面上不顯,繼續道:「衛姚鬥爭,必然要波及百姓。之後我都是親自押送糧草,隨時關心著白城動向。白城城坡前,我前去觀望過戰況,當時我便明白,以城內衛姚之情形,白城怕是守不下來。當天夜裡,我夜訪秦將軍府邸,同秦將軍言明來意,讓城破之時,秦將軍留兩千兵馬於我,於城中幾個關鍵點設伏。我提前聯絡好百姓,隨時做好抗敵準備。」

  顧楚生說的秦將軍,便是如今衛家留在白城那三萬軍的首領,左將軍秦時月。

  秦時月乃衛家家臣,然而顧楚生與他聯絡之事,卻並沒有告訴衛韞。

  衛韞皺起眉頭,顧楚生接著道:「是我讓秦將軍先不要同衛大人說,在下不做沒把握之事,等網鋪好,再與大人說也不遲。」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神色平淡,彷彿是在撒網捕魚一般,平淡道:「白城在我找秦將軍黎明時,因為兩軍均不肯抵抗城破,我便帶著衛家兩千兵馬和百姓組織了抵抗疏散。因為衛家軍當時身著便衣,所有人便以為,是我一個人組織疏散了百姓。」

  這樣說來,事情便明朗起來,衛韞大概明白了顧楚生的思路,抬手示意他繼續說。

  「如此大功,姚勇決計不會給我,」顧楚生看了他的手勢,接著道:「我猜到他必然會獨攬此功。攬功之後,他對我無非兩個態度,要麼我依附歸順他,要麼對我趕盡殺絕。若是前者最好,我便混入他手下,再多收集些證據再動手不遲。若是後者也無妨,那自然有第二套方案等著他。」

  顧楚生說著這些,神色間不自覺帶了些神采,他端起茶輕抿了一口,姿態風流大方,全然看不出是別人剛剛追殺過的模樣,繼續道:「於是我先是將證人準備好送往了另一處,一旦我出事便會有人帶著他們趕往華京。同時派人向姚勇手下謀士公孫先生送禮,去試探姚勇的意思。從公孫此人的態度中,我揣測出姚勇要殺我,只是我沒想到他動手得這樣快,便只能讓張燈帶著證據先走,然後假裝順從跟著公孫先生去姚勇那裡,然後半路劫持公孫先生,跳入河中,藏到河內一隱蔽之處,在河中等了足足一天,再做了引路標記後,逆流去了上游。」

  聽到這話,衛韞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來:「我聽聞你落河時已經受了傷?」

  「是,」顧楚生也沒有否認,坦誠道:「下官武藝不佳,落河時為流矢所傷。」

  「那你還在河裡待了一天?!」

  衛韞頗為震驚,十二月的河水溫度絕非常人所能忍受,雖然對於他們這些習武之人來說不會凍死,但也絕不是什麼好的體驗。顧楚生有些無奈:「姚勇人多,必然沿著上下游找我,這是他抓我的最好機會,我若不在河中待上一天,任何時候出去都只是甕中捉鼈。我只能等他們追蹤過後,再出河中,只要能夠出去,他們再找我,那就難得多了。」

  顧楚生說得輕描淡寫,衛秋等人聽著,卻不由得有些心裡發顫,只覺得這人對自己著實是太狠。

  「顧大人真乃大丈夫。」衛韞感慨了一聲,顧楚生知道他指得是什麼,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對自己算不得狠,要說真的狠的,怕是楚臨陽。

  「侯爺謬贊,也只是被逼無奈了。」顧楚生笑了笑,接著道:「我上岸後,便找了一個山洞躲著。因為時刻準備著逃跑,身上帶著些乾糧,喝了山洞裡的積水,倒也沒餓死。然後我便等到了大夫人帶人前來。如今我證據都已經準備好,能夠證明當時衛家軍以及我組織疏散的證人也在來華京的路上,只等侯爺一聲令下,顧某便立刻去將此事捅出來,戳他姚勇一刀。」

  衛韞沒說話,他斟酌著顧楚生的話語。

  如果顧楚生所說為真,那顧楚生所作所為,就不僅僅是幫衛韞扳倒姚勇,甚至於他還幫著衛家,又博得一個好名聲。

  衛韞想到這些,心裡不由得一冷,他抬眼看向顧楚生,平靜道:「顧大人所作所為,衛某十分感激,但有幾個疑問,衛某卻不得不問。」

  「您請。」

  顧楚生似乎已經料到衛韞要問什麼,神色一片泰然。衛韞直接道:「您所做之事,處處都為我衛家著想,我衛家與顧大人既非故交,又非舊友,顧大人何苦犧牲前程為此?」

  顧楚生抿了口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含笑問:「還有呢?」

  「您所作所為,從頭到尾,似乎都並不畏懼姚勇。甚至於跳入河中後,還知道會有人來救你,留下了標誌指路。您是覺得誰會來救您?而留下那些痕跡,您不怕被人發現嗎?」

  聽到這些話,顧楚生輕輕笑了。

  「實不相瞞,下官之所以這樣拼著性命和前程做出如此舉動,其實有三個原因。」

  「其一,姚勇此等小人不堪為謀,北狄此番來勢洶洶,若放縱此人,怕是大楚江山將盡毀於此人手中,顧某再如何心思卑劣,也是大楚兒郎,若國不國,又以何為家?故而欲聯手侯爺打壓姚勇,敢為侯爺馬前卒。」

  衛韞沒說話,這些漂亮話,從來不是事情關鍵。

  顧楚生也知道衛韞不感興趣這些,接著道:「其二,顧某乃罪臣之子,若要穩步升遷,從九品縣令再回到我原來翰林學士的位置,怕是一輩子也未必能爬回去,只能兵行險招。望他日侯爺飛黃騰達,不忘顧某今日之誠意。」

  「這個,你放心。」衛韞點了點頭,玩弄著手中茶杯,看著燭火,平靜道:「本侯向來是賞罰分明之人,絕不虧欠功臣。」

  「不過,其實前兩個因由都不過引子。讓顧某下定決心冒如此大險,全是因為,顧某想向小侯爺,求一個人。」

  聽到這話,衛韞頓住轉動茶杯的動作,慢慢看了過來。

  顧楚生在衛韞淩厲的目光下,神色不動,平靜道:「衛大人問顧某為何敢留下標記,是因顧某猜到,來救顧某的,必然是衛大夫人,顧某所留標記,乃年幼時與大夫人共同所創,唯有我二人方才明白。」

  聽著這話,所有人都感覺到周邊溫度迅速降了下去。顧楚生退了一步,展開袖子,將雙手交疊放於額頂,朝著衛韞大拜下去,聲音擲地有聲。

  「顧某願不惜代價,求娶衛大夫人!」

  衛韞沒有說話,所有人都察覺到,有肅殺之氣從衛韞身上傳來。衛韞握著茶杯,神色平靜,顧楚生跪拜在衛韞身前,一動不動。

  許久後,衛韞輕笑了一聲。

  「區區九品縣令,罪臣之子,求娶我衛府大夫人——」

  「顧楚生,」衛韞微微仰頭,眼中全是蔑視:「你配得起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11 AM

第四十六章

  顧楚生皺了皺眉頭,覺得事情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和衛韞鬥了一輩子,自認還算了解這個人。他向來護短,對家人十分重視,也是個很會尊重人的人,絕不會做強迫別人意願之事。

  楚瑜所做之事,他在昆陽有所耳聞,以楚瑜這份恩情,衛韞必然是要銘記在心,替楚瑜謀劃未來的。

  顧楚生之所以著急,也就是有這份考量,若是衛韞擅作主張,將楚瑜不聲不響嫁了,到時候未必有第二個早死的衛珺了。

  雖然他確定此時楚瑜心中有自己,應當不會是衛韞說什麼是什麼,可這世上之事多有變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於是顧楚生才如此著急回華京,先是設計姚勇投誠,並且向衛韞表明了自己的能力手腕,再同衛韞表明心意,言語間暗示他與楚瑜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這樣一來,衛韞就算不即刻答應他,也應將自己當做備選。

  然而衛韞此時如此直言嘲諷,顧楚生的確有些意外。

  他深吸了口氣,平靜道:「若是因下官如今權勢不足以匹配衛大夫人,那敢問侯爺,顧某官至何位,才有資格上門求娶?」

  這話問出來,衛韞覺得自己怒得想要掀了這人桌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惱怒些什麼,只是瞧著顧楚生這不屈不撓死纏爛打的臉,覺得格外可憎。

  可他面色不顯,握著酒杯,一言不發。

  什麼官位配的上?

  衛韞也問自己,可是他想了許多,無論顧楚生是九品縣令,還是內閣大學士乃至當朝首輔,甚至於有一日顧楚生他當了皇帝,衛韞都覺得,配不上。

  他抬眼打量著顧楚生,顧楚生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

  客觀來說,顧楚生生得極好,斯文俊秀,看似文弱書生,但挺直腰背不卑不亢跪坐在他對面,便帶了文人特有的那份傲氣風骨。任何一個女子瞧見了,都難免會稱讚幾聲。

  華京以文弱風流為美,因此衛家的兒郎哪怕五官上生得更有顏色,與華京那些貴公子相比,卻總還是差了幾分。而顧楚生乃書香門第顧家出生,自幼持禮守序,一舉一動自帶風流教養,端端就這麼看著,便覺得賞心悅目。

  可衛韞卻是越看越難受,總覺得這人賊眉鼠眼面目可憎。

  思索了許久後,衛韞終於找出了自己討厭這人的原因。

  「你當初既然拒絕了我嫂嫂,斷沒有回頭的道理。」

  他想到這件事,心裡經不覺舒了口氣,他放下茶杯,冷著聲音:「我嫂嫂何等驕傲女子,容得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既然當初不好好珍惜,便莫在如今惺惺作態。你若願意,你我繼續合作,好好謀你的前程。若不願意,便自請離去,以大人之謀略,怕不是非我衛家不可,我會讓人護送大人,直到大人尋到安身之所。」

  顧楚生不說話,衛韞不願與他多說,起身欲走。然而剛剛轉身,顧楚生就慢慢笑了。

  「侯爺說得極是,」顧楚生聲音平靜,衛韞慢慢回頭,看見顧楚生垂著眼眸,唇邊帶了笑意:「當初沒有好好珍惜,又怎是一言一語就能打動人心的?做了錯事兒得認,犯下的罪得償。下官明白。」

  衛韞靜靜看他,等著顧楚生下一句。顧楚生抬頭看向衛韞,神色中帶了懇求:「只是,原不原諒,這就是大夫人與在下之間的事,可否請侯爺尊重大夫人的意思,大夫人嫁與不嫁,將軍切勿強求。」

  衛韞捏著拳頭,他覺得內心裡有波瀾翻滾,然而他面上卻保持著那冷漠的神色,只是應了聲:「可。」

  她的意思,他什麼時候沒遵守過?

  顧楚生就是白擔心。

  看著顧楚生那放下心的眼神,衛韞忍不住出聲刺他:「我不逼她嫁人,可顧楚生,不是每個人都會等在原地。有一天她會愛上別人,到時候,我也會親手送她出嫁,絕不阻攔。」

  聽到這話,顧楚生微微一愣,隨後他輕笑起來,平靜道:「我明白。」

  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激得衛韞血氣翻湧。他本想是刺顧楚生,可話出來,他卻覺得彷彿是刺到自己。顧楚生那平靜的態度與自己張牙舞爪呈現出鮮明對比,一瞬之間,衛韞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毛髮都沒長齊的小狗,對著一頭狼齜牙咆哮。

  他心虛著犬吠低吼,他卻帶著股看過了世事的從容淡定。

  這樣的對比讓衛韞內心酸楚,越和顧楚生相處,他越能明白,為什麼楚瑜會面對和自己哥哥那樣眾人稱讚的好婚事,仍舊願意拋棄一切,學著紅拂夜奔去找這個人。

  他和自己哥哥一樣,俱是內心強大之人,和他這樣強撐淡定的少年幼犬截然不同。

  衛韞不與他再多言,大步轉身離開。他憋著一口氣大步回了自己房中,將衛夏衛秋等人全都趕了出去後,一腳踹翻了放花瓶的架子。

  衛夏在外面聽見裡面劈裡啪啦的聲響,忍不住抖了抖,衛秋轉身就走,衛夏追上去,小聲道:「你去哪兒啊?」

  「找大夫人。」

  衛秋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一眼衛夏,衛夏頓時反應過來。

  以前衛韞就是這性子,不高興了就砸東西,每次都是衛珺來攔著。如今衛珺不在了,也就楚瑜能攔衛韞了。柳雪陽是個不管事的,同她說此事,她只會說:「怎麼辦吶?那……要不就砸吧?砸累了就好了。」

  可衛韞向來體力超群,等他砸累了,怕是能把衛府拆了。

  於是衛夏催促衛秋道:「我看著,你趕緊去。」

  衛秋「嗯」了一聲,便問了人去找楚瑜。

  楚瑜剛在飯廳與柳雪陽用過飯,同家裡女眷聊著天。王嵐已經接近臨盆,所有人都圍繞著王嵐問東問西,囑咐著王嵐該怎麼著生產才會順利。楚瑜正笑著將手放在王嵐肚子上感受著胎動,衛秋便走了進來,恭敬道:「大夫人。」

  楚瑜抬頭看了衛秋的臉色一眼,便知道衛秋是有事來了。

  她笑著辭別了蔣純和柳雪陽,來到長廊,皺起眉頭道:「怎的了?」

  「小侯爺和顧楚生談得不高興,在屋裡砸東西。」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顧楚生的能力她知道,他既然費盡心思布了這麼大的局,應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和衛韞爭執起來才是。而衛韞待人又向來心思寬廣,顧楚生不作妖,衛韞絕不會有什麼不高興的說法。

  於是楚瑜立刻覺得,必然是顧楚生此人又做什麼妖,她有些不滿,提步朝著衛韞房間裡走去:「你可知他們說了什麼?」

  「不知。」

  衛秋冷靜回答。

  其實他知道,但作為一個好侍衛,最基本的原則就是,主子的事兒,他什麼都不知道。

  哪怕他和衛夏什麼都看得清楚,可什麼也不該他們看清楚。一個人若是知道太多,看得太明白,就不容易活得長。

  楚瑜知道從衛秋這裡也問不出什麼,就大步朝著衛韞房間走去,才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瓷器碎裂之聲,衛夏蹲在門口,抬手捂著耳朵,跟著聲音一起顫了一下。

  楚瑜到了門前,抬手敲了門,就聽見裡面衛韞帶著氣性的聲音:「滾開,別煩我!」

  「小七,是我。」

  一聽這話,裡面的衛韞就愣了。他站在一片狼藉之間,那份和顧楚生對比出來的幼稚,在這狼藉裡顯得越發清晰刺眼。

  衛韞抿緊了唇,僵硬著聲音道:「嫂嫂,今日我身體不適,有什麼事,還請嫂嫂改日再來吧。」

  「哦,身體不適啊,」楚瑜在外面善解人意一般拉長了聲音,隨後帶了笑意:「那你開門,我來替你看看,到底我們小七這病,是在身上呢,還是在心上呢?」

  衛韞不說話,楚瑜便將手放在門上,笑著道:「你不開,我就踹了?」

  「別!」

  衛韞趕忙出聲,怕楚瑜踹門進來,看見這滿地的狼狽。衛韞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還請嫂嫂在門外稍後片刻吧,小七出來。」

  楚瑜也不逼她,堂堂鎮國公被人看見這樣孩子氣的一面,怎麼也不體面。衛韞又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會願意她此刻進屋去。於是楚瑜背過身子,負手立在長廊上,又同衛夏吩咐拿了酒和一些下酒菜過來,仰頭看著月亮。

  衛韞見外面沒再做聲催促,他深吸了一口氣,忙去鏡子前整理了衣衫,梳理了頭髮。他如今還不到束冠之年,雖然按照華京的風潮,像他這樣不及弱冠卻已為官的少年也可用髮冠做為裝飾,但並不強求。因此像衛韞這樣武將出身的人家,是不慣帶那些複雜的髮飾的,只用一根髮帶將頭髮一束,最多在束髮帶上做點文章,但樸素如衛韞,連髮帶都沒有任何墜飾。

  這樣的髮帶簡單是簡單,但是沒有任何審美意識也的確是沒有。以往衛韞不覺得,可今日打量了顧楚生後,看著這簡陋的髮帶,衛韞竟是生出幾分不滿來。

  他覺得自己這番心思彆彆扭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麼,擺弄了頭髮一會兒後,惱怒得將桌子一拍,便開門走了出去。

  剛開門,便見到楚瑜負手而立,背對著他,仰頭看著天上明月。

  她素衣廣袖,頭髮也是用一根紅色髮帶簡單束在身後,看上去頗有幾分名士不羈味道。

  衛韞站在她身後瞧她,楚瑜聽得關門的聲響,笑著轉頭看了過去:「出來了?」

  「嗯。」衛韞垂下眼眸,沒有多說,心裡不自覺湧起了幾分自卑來,總覺得面前人如月宮仙子落凡,自己只是人間莽撞少年郎,觸碰不得。

  楚瑜招呼著他到了長廊邊上,這裡已經備好了水酒茶點,楚瑜靠著一根柱子坐下來,指了指水酒對面道:「坐吧。」

  衛韞聽話坐下來,楚瑜靠著柱子,曲著腿,執了一杯酒,含笑看著衛韞。衛韞則是腳搭在長廊邊上、手放在兩邊,垂著眼眸坐著,活像個小姑娘。

  楚瑜不覺笑出聲來,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多激他,只是壓著笑意道:「是怎麼同顧楚生吵起來的,同給我說說?」

  「他這豎子,」衛韞也沒直說,扭頭叱責道:「輕狂!」

  「嗯。」楚瑜點了點頭,這點她倒是贊成。顧楚生此人內心極其狂傲,於政治一事上完全是個狂熱賭徒,從來覺得自己不會輸。

  想一想,怕是這樣的態度惹惱了衛韞。她笑了笑道:「他這人是這樣,有幾分才能的人多少有些脾氣,你日後見得多,要學著包容些。」

  說著,她給衛韞倒了杯酒:「做大事者心思不能太過細膩,否則善妒多疑,日久天長,便會走到歪路上,也引不來良才效力。」

  「嫂嫂說的,我都明白。」衛韞低著頭,任楚瑜將酒杯放在他手邊,垂眸道:「嫂嫂不如同給我說說,你和顧楚生的事兒吧。」

  其實本來不該問的,他從來也不是想打聽楚瑜過去的人。可是聽著顧楚生說「他與楚瑜青梅竹馬,還有只有兩個人認出來的符號」,聽著楚瑜說她如何如何熟識顧楚生,顧楚生是什麼脾氣,他就有種莫名的排斥感湧上來。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外人,他插入不了他們的世界,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世界經歷過什麼。

  然而問出這句話後,衛韞就覺得失禮,忙道:「我就是好奇,不說也不妨事。」

  「其實,也沒什麼。」

  楚瑜垂著眼眸,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與顧楚生的事,彷彿她愛顧楚生這件事是突如其來,她說愛,大家就坦然接受,也沒有人問過一句為什麼。

  「我想我和他的事兒,得從我十二歲那年說起。」

  楚瑜淡淡開口,其實她和顧楚生的開始並不複雜,戰場被救,從此長久的暗戀,被楚錦慫恿下私奔,然後被拒絕。

  十五歲的楚瑜和顧楚生,十分簡單,僅此而已。

  「遇到你哥哥後,我意識到其實我愛的不是顧楚生,我愛的是顧楚生給我的那份錯覺。十二歲那年他對我伸出手,我就以為他會給我愛,但其實他不會給,也沒有責任給。其實我和楚錦沒有多大區別,楚錦在家庭裡沒有感受過愛,於是她用盡方法手段去追求一個人對她好,我也是如此。」

  上輩子她執著十二年,求的是這份心上的圓滿,年少時沒有得到,所以就拼命渴求。

  而回顧來看,楚錦用盡手段,與她所求,何嘗不是一樣?

  她看明白了楚錦,也就看明白了自己。只是她這一路的感悟如何得來不能言明,只能用衛珺當幌子,說著自己的心得:「 人心都會有殘缺,有不圓滿,可不能一直活在這份殘缺裡。」

  「所以你放棄了顧楚生?」

  衛韞皺起眉頭,楚瑜輕輕一笑:「應該說,所以我放下了我的執念。而顧楚生……」

  楚瑜抿了口酒,輕輕歎息:「或許曾經喜歡過,可是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如今瞧著他,也就覺得是個路人而已。若不是要幫著你,我與他大概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了。」

  衛韞沒有再把話接下去,他低頭看著腳下庭院裡的鵝卵石,許久後,他慢慢道:「其實我氣惱的不是顧楚生,是自己。」

  「嗯?」

  楚瑜有些疑惑:「你氣惱自己什麼?」

  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便靜靜等著,過了好久,衛韞終於才抬起頭來,認真看著楚瑜,有些忐忑道:「嫂嫂,我是不是太孩子氣了?」

  聽了這話,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後,卻是笑出聲來:「你是氣惱這個?」

  「我與顧楚生,差別也不過就是三歲,」衛韞抿了抿唇:「可我卻覺得,這人心智之深沉,讓我自慚形穢。與他相比較,我總覺得自己不過是虛張聲勢,刻意裝出來的那份成熟。他卻是真的老謀深算,無論是拿捏情緒還是猜測人心,都精準得讓人覺得可怕。」

  楚瑜聽著,喝了口酒:「你覺得自己在外是虛張聲勢,怎不知他在你面前也是虛張聲勢呢?」

  少年時顧楚生是什麼樣子,她還記得。十七歲的顧楚生比十四歲的衛韞,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裡去。都是天之驕子,不過是所擅長方向不同,哪裡又來天差地別?

  只是顧楚生畢竟年長,而且從小就是個會裝腔作勢的,怕是唬住了衛韞。

  她抬手拍了拍衛韞的肩:「別沮喪了,你要真覺得自己比不上他,那你就努力。而且,我覺得吧,我們家小七哪兒都比他好,怎麼就比不上顧楚生了?」

  聽了這話,衛韞抬起頭來,認真道:「那我哪兒比他好?」

  沒想到衛韞居然會這麼認真問這個問題,隨口一說的楚瑜當場愣了。

  然而少年看著她的神色卻是清明認真,容不得半分欺騙猶豫。楚瑜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你比他好太多,我一時半會兒說不完。」

  「那你慢慢說,我慢慢聽。」

  衛韞端了酒杯,看著前方。楚瑜無奈,靠在柱子上,盯著衛韞,開始認真思索:「你比他長得好。」

  沒想到開口就是這個,衛韞不由得僵了僵,楚瑜見他似是被誇得害羞了,不由得撫掌大笑:「我們小七怕是不知道自己長得多好,你可知我在閨中時,你十三歲跟隨父親凱旋回來,我同眾位貴族小姐去迎接你們。當時我就坐在茶樓包廂裡,看見你們衛家子弟領軍入城。那天你跟在你哥哥身後,一出來,我就聽人家說,哎呀,那個小公子好俊啊,我一眼瞧見就挪不開了,長大後一定是華京第一美男啊。」

  楚瑜浮誇學著那小姐的口吻,說著說著,自己倒忍不住笑起來。衛韞靜靜瞧她:「那時候,嫂嫂也瞧見我了嗎?」

  「瞧見了,」楚瑜回想著那遙遠的過去,其實滿打滿算,應該已經過了十四年,然而當她刻意回想,卻感覺那回憶彷彿就在昨日一樣,她明明早該忘卻,仍舊在這一刻,想起了衛家子弟身著銀甲,意氣風發入城的模樣。楚瑜抿了口酒,歎息出聲:「一眼就看見了。」

  聽到這話,衛韞心裡總算是舒展了些。

  他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耳根子軟,楚瑜說著些好聽話,他就覺得開心。於是他再次追問:「除了長得好,我還有什麼比顧楚生好?」

  楚瑜沒說話,她酒喝得多了些,抬眼看著少年此刻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如寶石一樣,引人窺探往前。楚瑜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將如玉的之間輕輕指在衛韞的胸口,如薄櫻一般的唇,吐出兩個字:「心正。」

  「你如天上皎皎月,」她輕笑:「他似月下晚來香。阿韞,你不需要同他比較的。花開會敗,唯日月永恆。人一生唯有心正,才得長久。」

  「聰慧也好、出身也罷,從不是最重要的,如何當一個人,才是人活一輩子,決定其命運的根本。」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落在楚瑜指尖:「那麼,嫂嫂覺得,要如何當一個人呢?」

  「無愧於人,無愧於心。」楚瑜靠回柱子上,歎了口氣道:「別傷害他人,是做人的底線。但別傷害自己,是做自己的底線。」

  「好難。」

  衛韞果斷出聲,楚瑜笑開:「所以說,做人難啊。」

  衛韞不說話了,他發現楚瑜總有一種莫名的力量,無論任何時候,她只要同他這麼簡簡單單說幾句話,他就覺得一切都會被安撫。時間、世界,都彷彿與他們隔離,他們身處在一個獨立的空間裡,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安靜說著話。

  衛韞端起楚瑜的給她的酒,同她說這話,聽著楚瑜一句一句誇讚他。

  她說話,他喝酒,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長廊上,彷彿兩個孩子,訴說著所有心事與未來。

  衛韞說他想為衛家報仇,想滅北狄,想讓國家有一個聖明的君主,想看海清河宴,四海升平。

  楚瑜就說她想等天下安定了,她想去蘭州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她想做什麼做什麼,最好能養五隻貓兒,還要有個小魚塘。

  衛韞喝了酒,有些睏了,他一喝酒就容易睏,楚瑜卻是越喝越亢奮的類型,他撐著自己問她:「為什麼想養五隻貓兒。」

  「小時候在邊境,大哥不喜歡貓,」楚瑜比劃著:「我就一直沒養,可我隔壁有個妹子,她就養了五隻貓,我每天饞啊,只能爬牆過去蹭貓玩。我那時候就想,等我以後長大,飛黃騰達,我一定要養五隻貓!」

  衛韞聽著,支吾著應聲點頭,楚瑜越說越高興,細細描繪著自己未來嚮往著的生活。說著說著,衛韞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就倒在了楚瑜肩頭,楚瑜微微一愣,她扭過頭去,看見衛韞毫無防備的睡顏,許久後,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她總是看著這個孩子要強撐著自己當鎮北侯的樣子,當他驟然靠在自己肩頭時,她居然就覺得有那麼幾分心疼。

  衛韞其實很久沒睡好了。

  昨日同樣是連夜奔波,她睡下時衛韞沒睡下,她醒來時衛韞仍舊醒著。如今她還神采奕奕,他卻已經撐不住倒在自己肩頭。

  酒意上頭來,她覺得自己身側這個人,彷彿就是自己親弟弟一般。她不忍心挪動他,便就讓衛夏拿了毯子來,蓋在他身上,坐著喝著酒,抬頭瞧著月亮。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衛韞慢慢醒過來。他許久沒有睡得這樣沉過,茫然著睜了眼,他就看到他身側的楚瑜。

  楚瑜提著瓶小酒壺,朝他笑了笑:「醒了?」

  夜風吹過來,衛韞酒醒了許多,他挺直身子,身上毛毯滑落下來,小聲應了聲:「嗯。」

  「你醒了,我就走了。」

  楚瑜撐著自己站起來,她穿著寬大的袍子,頭髮隨意散著,手裡提了壺小酒,背對著他聚了聚酒瓶:「早點睡,回見了。」

  說著,她便赤腳走在長廊上,轉身離了開去。

  衛韞看著月光落在那人身上,風吹得女子廣袖長髮飛揚,她紅色的頭繩在一片素色中格外鮮明,手中小酒瓶上纏繞的紅色結穗子跟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蕩來蕩去,起起伏伏。

  他就這麼靜靜瞧著,旁邊衛夏走過來,小心翼翼道:「侯爺,就寢吧?」

  衛韞垂下眉眼,拿過楚瑜方才喝過的酒瓶,他突然特別想知道,楚瑜喝過的酒,是什麼味道。

  他喝了一口,楚瑜喜歡喝的酒是果酒,帶著些甜味,纏繞在唇齒之間,侵蝕得人意志全無,軟弱不堪。

  他低頭看著手心裡的小酒瓶,許久後,站起身來,同衛夏道:「以後嫂嫂喝的酒都要溫過以後再送來,不然就不准她喝了。」

  衛夏愣了愣,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第二天清晨醒來,衛韞再次去找了顧楚生。

  顧楚生正在換藥,他聽聞衛韞來了,不慌不忙讓人將傷口包紮好,這才往前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隨後道:「侯爺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賜教?」

  顧楚生說著,目光卻是不自覺打量向衛韞。

  衛韞身上的氣質與昨日不同,昨日明明像一隻齜牙咧嘴將所有毛豎起來抵禦外敵的小獸,今日卻驟然收起了自己的倒刺,展現出了一種從容溫和的態度。

  然而這份從容溫和卻非可欺,任何人瞧著他,都能察覺有一種無聲的壓迫感傳遞在他的舉手投足裡,不是刻意為之,只是因身處高位,與生俱來。

  顧楚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是沉默著等著衛韞開口。衛韞抿了口茶,神色平靜道:「衛某前來,是為昨日之事道歉。昨日衛某出口妄言,還往顧大人不要見怪。」

  顧楚生沒想到衛韞居然是來說著這個,他沉默著聲,等著衛韞接下來的話。

  衛韞靜靜看著他:「你與我嫂嫂的事,我昨日已同嫂嫂談過。你們的事我不會管,我也不希望你們的事會影響朝政之事。」

  「這是自然。」

  顧楚生沒想到衛韞居然能將這些事都分開,他抬頭看衛韞,十五歲的少年,經歷昨日那樣的惱怒,眉宇間卻不帶半分怨氣,反而真摯道:「顧大人要以做馬前卒換一個好前途,這事衛韞答應你。但嫂嫂之事不能作為此事賭注,顧大人知道吧?」

  「明白。」

  顧楚生果斷點頭,也不遲疑。

  衛韞從手裡摸出了一張紙來,隨後舉杯抿了一口。

  「上面是陛下近日出行的時間,挑個好日子,」衛韞放下茶杯,輕聲道:「告御狀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21 AM

第四十七章

  顧楚生從衛韞手裡接過寫著日期地點的紙頁,仔細看著上面的時間,沒有多說。

  衛韞出獄後成功接手衛家之前一切儲備力量,能摸到皇帝的行程,顧楚生一點都不意外。他之所以如今還要依靠著衛韞,也是因著這些世家大族裡所有的力量,是他有不起的。

  當年皇帝與秦王的恩怨可謂不死不休,顧楚生的父親撞在皇帝的劍上,皇帝不會給顧家留下任何東西。如果不是顧楚生當年咬牙進宮主動將顧家一切暗中勢力上繳,家產盡捐,並交出了秦王的遺腹子,怕是連他都活不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他父親是因為給秦王諫言觸怒帝王,卻不知顧家真正觸怒帝王的,是他父親藏了那個秦王的孩子。

  如今顧楚生雖然活了下來,卻與一個普通子弟入仕沒有任何區別,不攀附著世家大族,他根本沒有任何往上走的機會。

  衛韞等著顧楚生審視著時間。

  顧楚生去告御狀,時間極其關鍵。

  皇帝如今還保著姚勇,誰也不知道皇帝對姚勇的容忍度到底有多高,若是皇帝認為不顧百姓棄城這件事不算大事,那麼顧楚生去告御狀,就是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這御狀要告,得告得有技巧,得告得天下皆知,才能保住顧楚生的命。

  顧楚生看了一會兒,終於道:「元月初一這天吧。」

  元月初一,皇帝會上祭壇祭祀,這一天圍觀者眾,顧楚生定這一天,倒的確是最熱鬧的時候。

  衛韞點了點頭,心裡卻始終有些放心不下,顧楚生看著衛韞的神色,明白他的意思:「你可是覺得,如此逼迫陛下,怕會讓陛下心生不喜?」

  衛韞抬眼看他:「我們已經逼過陛下一次。」

  為了讓他出獄,楚瑜已經跪在宮門前,半逼半求過皇帝一次。如果顧楚生再去當眾告御狀,衛家就絕不能再出面。

  顧楚生沉默著不說話,衛韞起身道:「先暫定這個時間,我再想想。」

  顧楚生應了聲,又道:「我對京中事情不大清楚,還請侯爺留給人予我,細細說明諸事。」

  衛韞「嗯」了一聲,抬頭看了衛夏:「你留下。」

  說完,衛韞便獨自走出去,思索著該做什麼。

  皇帝多年盛寵姚勇,除卻姚勇是對付世家的一把刀之外,還有就是皇帝一直以為姚勇極有能力。因姚勇擅長經營,又熱衷於攬功奪權,不在前線根本不清楚前線的事情,皇帝只能看到戰報結果,哪怕知道中間必有貓膩,卻也很難做出完全正確的估量。

  姚勇十分的功勞,皇帝心中大概有七分,卻不知實際上,此人連三分都未必有。

  如今先讓皇帝懷疑姚勇無能撒謊,接著他再讓宋世瀾配合戰場導致姚勇節節敗退,讓宋世瀾一口將責任推在姚勇身上,這是皇帝內心必然會有疑慮,他安插在姚勇身邊的人多做挑撥,君臣之間必有間隙。

  等到天守關時,讓楚臨陽宋世瀾聯手設計姚勇,天守關一丟,皇帝在本就覺得姚勇無能的情況下,對姚勇必然多加叱責,他再讓線人透露出皇帝有殺姚勇換衛韞出山之意,屆時姚勇必反。

  天守關破,姚勇再反,宋世瀾楚臨陽避禍不出,手中能用的將領,也就只有衛韞了。

  到時候要糧擴兵制,將衛家在前線假裝逃跑的士兵重新洗白成為正規軍,皇帝哪怕心知肚明,也無可奈何。

  這一切後面的都已經部署好,顧楚生這一步就變得極為關鍵,如果不能在皇帝心裡埋下這顆種子,那後面的一切可能就成了無用功。

  他大可以讓顧楚生去告御狀,歸根到底,他並不指望用這個案子去扳倒姚勇,這只是一根引線,只需要埋在皇帝心裡,讓皇帝對姚勇行騙之行為有一個認識。那麼顧楚生是生是死,也就沒了什麼關係。

  可是他做不到。

  他還不是那些老謀深算的冷血政客,顧楚生如今是一個救下白城百姓的良臣,哪怕他居心不良,可他沒做錯事,衛韞就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而且顧楚生刻意揭發這個案子,皇帝若是偏心到家,換個思路想,說不定還要覺得是其他人設下的圈套,刻意陷害姚勇。畢竟姚勇這些年為皇帝衝鋒陷陣,得罪了不少世家。

  所以這件事,最好不要刻意去做。不該是他們主動告訴皇帝,應該是皇帝被動知曉。

  那如何讓皇帝知曉?

  衛韞左思右想,他猛地想起一個人來。

  那只是一個大概模糊的念頭,他便匆匆忙忙來到楚瑜房間,楚瑜正在寫字,看見衛韞急急忙忙走進來,不由得有些擔憂道:「怎麼了?」

  「嫂嫂,」衛韞認真道:「你與長公主的關係如何?」

  聽到這話,楚瑜的心放下大半來,她目光回到自己的紙上,從容道:「你且說是什麼事兒吧?」

  衛韞將自己的念頭粗略同楚瑜說了一遍,楚瑜心裡斟酌了一下,點頭道:「我明白了,我這就去長公主府。」

  「你與長公主……」

  「算不上熟識,」楚瑜誠實道:「但是,若是要讓太子不喜的事兒,她大概做得很歡暢。」

  上輩子長公主是一直把太子的頭按到底的,如今才救了一次衛韞,長公主估計還沒盡興。

  衛韞也大致知道他在獄中時發生的事,有些不敢相信道:「不過是些風月之事,長公主何至於此?」

  聽見這話,楚瑜目光悠悠瞟向衛韞,衛韞頓時心裡一緊,下意識就道:「不過太子做這事兒的確不地道!長公主做這些都是應該的!」

  衛韞及時補救,讓楚瑜滿意了些。她看著衛韞那張雖然還帶著稚氣、卻已不掩俊美的臉,想了想,還是囑咐道:「小七,所以你以後,千萬別隨便辜負一個女人。不是為了對方,是為了你自己。」

  衛韞微微一愣,楚瑜語重心長:「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情愛已是一生,你想一個人一輩子被毀掉的時候,她能做出多大的報復?」

  「那你呢?」衛韞下意識出口,腦海中卻是莫名其妙浮現出顧楚生的臉來。楚瑜輕輕一笑:「我要是能像長公主一樣把和對方鬥當樂子,我當然願意按著對方的臉在地上滾。但若是毀掉那個人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楚瑜眼裡帶了些鄙夷:「他值得嗎?」

  這話出來,衛韞莫名其妙放下心來。他舒了口氣,看著楚瑜,認真道:「嫂嫂放心,我喜歡一個人,一定會對她特別特別好,只對她一個人好,絕對不辜負她。」

  看著衛韞那認真的模樣,楚瑜微微一愣,竟是驀然對衛韞未來那位妻子,生出幾分羨慕來。

  上輩子衛韞娶的是誰來著?

  楚瑜思索著,慢慢想出一個名字來——清平郡主。

  這位清平郡主是德王的嫡長女,生得極為美貌,據說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善醫理,是一位才女兼美女。不僅美貌有才有權勢,且德行甚佳,上輩子衛韞東征西討時,她廣開善堂,親自坐診,頗有盛名。

  想到這樣一個人遇到衛韞,楚瑜心裡頗為放心,卻又有那麼幾分捨不得,思來想去,約是一種老父親嫁女兒的心態。

  等到衛韞娶妻,那他也算她看大了,衛家驟然要換一個大夫人,的確是有幾分失落。

  然而楚瑜卻也理解,畢竟早晚有這麼一天,於是她調整了心情,笑了笑道:「等以後小七找到了喜歡的人,我一定把這話轉告她。」

  衛韞聽著楚瑜說話,首先是愣了愣,隨後就有些茫然起來。

  他喜歡的人?

  這幾個詞湊在一起,他一瞬之間,居然覺得遙遠又酸楚。

  他說不清楚這是什麼情緒,只能是順著慣性反應點頭,喃喃道:「好啊。」

  楚瑜也沒糾結這個話題,兩人大概商量了一下去長公主府的說辭後,楚瑜便換了衣服,吩咐人準備拜帖,往長公主府過去。

  臨出門前,衛韞追上來,焦急同她道:「忘了同嫂嫂說,與長公主相交,一定要小心些。」

  楚瑜有些疑惑,衛韞認真道:「她若設酒宴,你便不要留了,還是早些回來為好。」

  楚瑜有些茫然點頭,想了想又道:「可我此去求人,若她設宴我不留,怕是不妥吧?」

  衛韞愣了愣,隨後咬了咬牙道:「那行吧,僅此一次,你去吧。」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馬車上,思索著衛韞的話,總覺得怪怪的。

  不過去趟長公主府,怎的像是入龍潭虎穴一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27 AM

第四十八章

  長公主府楚瑜已經來過一次,只是上次來時還是秋日,長公主還能在好日子裡帶著自己的面首在花園嬉戲,這一次楚瑜只能在大堂裡會見她了。

  長公主府極大,道路曲折幽深,庭院裡花草茂盛,看上去別有一番自然雅致。管家是個五十多歲的長者,一面走一面道:「公主最近抱恙,本不見外客,聽聞是大夫人過來,便立即答應見了。公主真是極其喜歡您的。」

  說著,管家語氣裡帶了幾分責怪的意味一般:「公主平日寂寞,看得順眼的也沒幾個,本以為大夫人會常來,卻不想上次事後,大夫人竟也沒常來走動。」

  楚瑜聞言,只當是客套話,笑了笑後道:「承蒙公主厚愛,楚瑜不勝感激。」

  「您別當我和您說客套話,」管家明白楚瑜的意思,提醒道:「公主是直爽人,向來見不得那些拐彎抹角的,老奴說的都是實話,您可千萬別當客套。」

  楚瑜愣了愣,隨後誠懇道:「是阿瑜矯作了,多謝阿叔提醒。」

  管家這才放心下來,又同楚瑜囑咐了一些長公主的習慣,領著楚瑜進了大堂之後,楚瑜沒敢往上看,垂著眼眸恭恭敬敬進去,跪下來,行了個大禮道:「見過長公主。」

  「免……免……阿嚏!」

  長公主一個噴嚏打出來,終於說話順溜了:「免禮。」

  說著,長公主神情懨懨,指著旁邊位置道:「你先坐吧。」

  楚瑜聽話起身來,跪坐到長公主點的位置上。

  大堂裡金碧輝煌,所有用具都是黃金之色,金燦燦一片,幾乎閃瞎了楚瑜的眼。長公主內裡穿了件金縷衣,外面披著件大棉襖,她保養得好,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仍舊像二八少女一般。被大棉襖包裹著,到還有幾分可愛的味道出來。

  她身後跪著兩個美貌青年,都穿著水藍色長衫,楚瑜偷偷瞧了一眼,發現又與上次是不一樣的了。

  長公主看見楚瑜瞧了那一眼,有些不耐煩道:「想瞧你就抬起頭來,這麼偷偷摸摸做什麼?」

  楚瑜聞言,也沒推諉,乾脆就抬起頭來,目光掃了那兩個青年一眼,確定其中一個人換了之後,笑著道:「公主似乎換了一位公子。」

  「美人之美在於新鮮,」長公主往其中一位公子身上倒去,懶洋洋道:「不新鮮的時候,再美也覺得膩。」

  楚瑜也沒同她爭辯,恭恭敬敬道:「公主說得極是。」

  楚瑜不爭,長公主也覺得無趣,打量著她道:「你今日來又是為著什麼?」

  「妾身前來,是有一事想要求長公主。」

  無關人等到長公主府來,都是有事。長公主漫不經心道: 「且說吧,我聽聽什麼事兒。」

  楚瑜得了話,便將顧楚生之事說出來。她沒多加遮掩,有一說一,衛韞並沒同她說後續的計劃,雖然她猜得八九不離十,但她猜的東西,她不會說出來。只說衛韞同她說過的。

  長公主靠在一個美男身上,由另一個美男餵著點心,看上去十分愜意。聽著楚瑜說完後,她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是要我製造一個機會,讓皇帝能知道此事對吧?」

  楚瑜應聲:「正是。」

  長公主垂眸看著自己紅色的甲油,片刻後,她卻是慢慢笑了:「你膽子倒也不小,同我這樣實話實說,就不怕我賣了你們?」

  「賣了我們,公主有什麼好處呢?」

  楚瑜面色沉靜:「我們既然相求於公主,便不會讓白白讓公主幫忙,規矩阿瑜明白,公主開口,只要力所能及,我等不會推辭。」

  長公主聽了楚瑜的話,頗為滿意:「你倒是個懂事的。這事兒吧,其實也好辦。」長公主想了想道:「我尋個日子,帶著陛下到民間微服私訪,你們讓人追著顧楚生在陛下面前逛一圈,陛下自然會去查顧楚生。只要你們說的是實話,陛下自然會知道。」

  楚瑜見長公主允了,趕忙道:「讓公主費心了。」

  「幫你們也不是白幫,」公主彈著自己的指甲,似是頗為有趣的模樣,懶洋洋道:「禮尚往來,」她抬頭輕笑:「應當的。」

  「不過,」長公主神色微冷:「若陛下意欲偏袒姚勇,怕是會在事情昭告天下前向顧楚生下手,你們可做好準備?」

  「這個我與小侯爺已經商議過,」楚瑜應聲道:「若顧楚生被扣下,陛下有了殺心,我們便會讓從白城趕來的百姓去順天府擊鼓鳴怨,同時在民間造勢,直接將顧楚生被扣之事按在姚勇腦袋上。若顧楚生死了,便會坐實這件事,以陛下這在意名聲的性子,怕是不允。不過到時候,還望長公主在中間周旋。」

  說著,楚瑜又欲行禮。

  長公主抬手止住楚瑜的動作道:「區區小事,無需如此多禮。你三番兩次來尋我幫忙,也算是熟識了,便當交個朋友吧。」

  「得公主垂愛,阿瑜卻之不恭。」

  有了管家提點,楚瑜也不推脫。長公主見她上道,笑著道:「倒是個灑脫的,今日要不留飯吧?我為你設下酒宴,帶你長點見識!」

  聽到『長見識』,楚瑜心裡咯噔一下,又想起衛韞的話來,總覺得這人似乎不怎麼靠譜,要做出些驚世駭俗的事兒來。

  然而她也沒敢推辭,便只能是笑著道:「賓客隨主,公主隨意安排就好。」

  「行。」

  長公主抬頭朝著管家揮了揮手:「讓眾公子準備準備,就說我今晚要擺宴待客。」

  楚瑜一聽「眾公子」,就眼皮跳了跳,但她故作鎮定,面色沉穩。

  長公主回了自己位置上,同她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楚瑜跪在位置上,長公主問什麼,她就答什麼。

  沒過多久,侍從便端著膳食上來,放到了楚瑜桌前,公主府的廚子一看就是名廚,菜色做得精緻漂亮,似不是做菜,而是做什麼工藝品一般。

  楚瑜從容夾菜,長公主瞧了她一眼,見她開始用餐,笑著道:「有酒有菜,怎能少了美人呢?」

  說著,長公主擊掌出聲:「進來吧。」

  話音剛落,便見一直守在她們身邊的樂師突然奏樂,侍從將門緩緩打開,幾十個風格各異的美貌青年統一身著水藍色廣袖華衫站立在門口,隨著樂曲節奏踏著流雲碎步翩然入內。

  楚瑜一口酒卡在嗓子眼,急促咳嗽起來。

  長公主含笑瞧著她:「可長見識了?」

  楚瑜拼命點頭,瞧著面前這女人,驟然覺得,她這前三十年,簡直是白活了。

  長公主彷彿早已預料她的反應,喝酒瞧著,似是極其開心的模樣。

  楚瑜緩過神來,忙低頭吃菜,長公主也沒為難她,看著美人跳舞,用小扇子在手心打著節拍,同她道:「你如今尚還年輕,此間樂趣,怕是難以明白,等你到了我這年紀,便明白與美人相處的樂子了。」

  楚瑜覺得,這種樂趣,自己大概明白不了。

  她沒有應聲,長公主瞧了她一眼,慢慢道:「還念著衛珺呢?」

  沒想到長公主會問起這個,楚瑜訥訥應了一聲,長公主靠在身後男人身上,瞧著歌舞,聲音裡帶了幾分懷念:「梅雪剛走那年,我也同你一樣,總就想守著他。」

  楚瑜慢慢抬眼,看見長公主就瞧著酒宴裡的人,目光彷彿是不能挪開一樣,平靜道:「直到有一天我出來,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等著瞧我過得多慘。於是我覺得自己不能輸,人家都等著看我多難過,都等著看我這樣囂張跋扈的姑娘,獨自帶一個女兒,死了丈夫後要過得多淒慘,那我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他們覺得我該哭,可我偏就要笑。他們覺得我該天天披麻戴孝,我就穿得花紅柳綠。」

  「他們都覺得我要隨便嫁一個男人委曲求全,可我就把這天下好看的男子紛紛搜羅過來。活到現在,我比她們有錢,比她們有權,她們還要唯唯諾諾天天擔心男人休了自己,我已經可以肆意選擇哪一個男人受寵。」

  長公主抿了口酒,目光挪到楚瑜身上:「人在世上有很多活法,人死了就死了,你可明白?」

  聽著這一席話,楚瑜大約明白長公主的意思。

  或許對於長公主而言,對她的照顧不僅是看在她懂事、給錢、和太子鬥爭,還有幾分在於,她的處境,和當年的長公主,頗為相似。

  楚瑜這次沒敷衍長公主,她認真道:「公主說得極是,楚瑜明白。」

  長公主見楚瑜並無傷悲之色,點了點頭,還算滿意。她露出笑容來:「既然明白了,不若我送你幾個面首?」

  聽著這話,楚瑜的笑僵在臉上。

  她想起臨行前衛韞那糾結的模樣,算是明白了他在糾結什麼。若她真的領了人回去,那怕不是要被打死?

  於是她趕忙道:「謝過公主厚愛,妾身志不在此,還是免了吧。」

  長公主有些可惜點了點頭,想了想,她又道:「如今顧楚生在你們府中?」

  楚瑜有些奇怪她為何突然問起顧楚生,應了聲道:「的確是在侯府,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聽了這話,長公主眼睛亮起來,她直起身來,往前探了探,靠近楚瑜道:「我聽聞顧大人風姿極佳俊美無雙,可是真的?」

  楚瑜瞧著那目光,心裡有了底,倒也沒說謊話,點了點頭道:「的確。」

  「那可否勞煩大夫人傳個話?」

  「公主請講。」楚瑜假作不懂長公主的意思,抬了抬手。長公主眯了眯眼,小金扇敲打著手心道:「本宮明日設宴,想宴請顧公子和大夫人,勞煩大夫人回去同顧公子說一聲吧?」

  「妾身必然會將話帶給顧大人。」楚瑜將所有鍋往顧楚生身上推,她只是個帶話的,來與不來全看顧楚生的意思。

  長公主點了點頭,頗有些高興,與楚瑜又喝了幾杯,聊到她有些睏乏,楚瑜便識趣告退下去。

  等到了府裡,她便吩咐了晚月:「你找人同顧楚生說一聲,長公主欲設宴招待他,問他可願明日隨我前去。」

  對於楚瑜來說,話已經帶到,去與不去,就與她沒了多大關係。

  然而傳話的人過去沒有一會兒,晚月便回來報:「顧大人說,公主相邀,卻之不恭。」

  楚瑜點了點頭,隨口應了一聲,便自行去做自己的事了。

  長公主名聲放在那裡,顧楚生不至於不知道長公主請他是個什麼意思。

  自己答應的事兒,自己負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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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墨書白:給楚瑜設宴是一種什麼感覺?

  長公主:欺負老實人,挺開心的。

  有人問清平郡主和衛韞上輩子的關係。

  清平郡主是政治聯姻,帶球嫁人,愛人死掉了,兩人相敬如賓過了一輩子,衛韞認了那個孩子當自己孩子。

  上輩子的事不要太糾結了,衛韞位高權重,又沒有什麼特殊執念,沒老婆不現實的。

  想想一個正常優秀男子到五十歲都沒有老婆沒有女朋友沒和任何異性有過接觸,那他該有男朋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0:58 PM

第四十九章

  然而關於顧楚生對於長公主的認知,楚瑜卻是估量錯了。

  上輩子顧楚生見到長公主時,已是從戰場上磨練回來,任戶部金部主事,長公主對他極為敬重,於顧楚生心裡,長公主是一個極好的盟友,雖然行些荒唐事,倒也知道分寸。長公主叫他過去,估計是有什麼正事相商。

  且,他很想見楚瑜了。

  如今楚瑜雖然同他就在一個院子裡,衛韞卻嚴防死守,根本沒給他半分窺探的機會,如今楚瑜主動邀請,他自然是龍潭虎穴也要去的。

  於是他早早做了準備,夜裡就開始挑著衣服。

  張燈看顧楚生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比較,有些疑惑道:「公子這是做什麼?」

  顧楚生怕張燈看出自己這份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儘量表現好一些的幼稚心思,便故作平靜道:「明日要隨大夫人去長公主府赴宴,尋一件合適的衣服。」

  張燈不覺有異,反而同顧楚生一起挑選起衣服來。

  第二日起來,楚瑜先去尋了衛韞將昨日的結果說了一下,衛韞聽了長公主的計劃,點頭道:「這也好辦,到時我派一批人從陛下面前追殺顧楚生過去就好。」

  「就這樣跑過,這戲怕不夠真。」楚瑜思索著,想了想後,她又道:「下午我去問問他,能不能身上製造些傷痕,若能在不緊要處砍上一刀,自是更好。」

  聽到這話,衛韞心裡顫了顫,他抬頭看了楚瑜一眼,見楚瑜認真思索著此事,一想到顧楚生是楚瑜的前情郎,衛韞便覺得,這大概是報復。

  他沒說話,就是覺得,楚瑜說得果然是,女人的報復,是極其可怕的。

  楚瑜又同他說了些細節,便打算回去了,臨走前,她突然想道:「小七,你對這個養面首的看法如何?」

  一聽這話,衛韞立刻著急出聲道:「所以我說嫂嫂切勿和那長公主走得太近!」

  於是楚瑜明白了,當著衛大夫人養面首這條路不太可行,她頗為感慨歎了口氣,搖頭道:「罷了罷了,我還說日後我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嫁人,看看能不能在衛府留一輩子。」

  養兩個……

  後面的話,楚瑜沒說出來刺激衛韞。就是搖著頭擺著手走了。

  衛韞呆呆看著楚瑜的背影,腦子裡就留著那一句,在衛府留一輩子。

  他沒有主動去想這一輩子怎麼留,就是聽著這句話,就忍不住唇角揚了起來。

  用過午膳後,到了長公主送帖子上約定的時間,楚瑜便叫上顧楚生出了門去。

  顧楚生早早就候在門口了。

  他今日打扮過,特意穿了絳紅色的外袍,披了純白色狐裘,頭束金色髮冠,腰懸佩玉,往門口一站,便引得許多年輕姑娘停下步子來。

  顧楚生記得,楚瑜很喜歡他穿紅色,以前給他衣櫃裡備下的衣衫,多是此種顏色,每次他穿的時候,她就總是瞧著他笑,彷彿是怎麼看都看不夠。

  她死之後,他就愛穿這個顏色,等後來他老去了,也曾在鏡子裡擔憂過,黃泉路上,楚瑜大概是會嫌棄他的長相了。

  可如今他正是少年時候,穿著這樣的顏色,再適合不過。

  哪怕他內心已蒼老下去,早已經不愛那些太過豔麗的東西,卻唯獨楚瑜喜歡的這一份紅,從無拒絕。

  楚瑜老遠就看見了顧楚生,見他如此打扮,不由得愣了愣。等靠近之後,才發現他身上甚至還帶了熏香,腰上搭配了玉佩,這樣講究,對於向來從簡的顧楚生來說,怕已是盛裝了。

  她對於顧楚生如此上道頗感驚異,隨後覺得,此人果然是能屈能伸,不怪當年這樣討厭自己,卻還能同自己成親了。

  她心裡說不出到底是該厭惡還是該佩服,掃了一眼後匆匆移開目光,甚至沒等顧楚生同他打招呼,便徑直走過顧楚生,吩咐道:「上車吧。」

  說著,她便自己上了自己的馬車,晚月上前來,恭恭敬敬請了顧楚生上了後面一輛馬車。

  顧楚生瞧著楚瑜這冷淡的模樣,皺了皺眉,在見到楚瑜一眼不瞧他上馬車後,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便上了後面的馬車。

  兩人一起到了長公主府,下了馬車後,顧楚生跟在楚瑜身後半步的距離,同她一起被管家領著往庭院裡去。

  他找著機會想同楚瑜說話,便挑了楚瑜公事道:「此次長公主叫我,可是為了告御狀一事?」

  楚瑜沒想騙他,便直接道:「不知道。」

  顧楚生以為她還負氣,責怪他拒絕私奔一事。

  過了因為喜歡而慌亂的時期,顧楚生冷靜下來,便察覺有異。楚瑜當年對他的感情如此堅定,又怎麼會是嫁給衛珺就沒了的?不過是她因著衛大夫人的身份,恪守著與他的距離罷了。而這有時候甚至帶了幾分惡意的疏離,他左思右想,大概也就是少女對於他的責怪吧。

  如此想來,他竟覺得,十五歲的楚瑜,當真也是可愛極了。

  他靜靜打量著她,目光看得楚瑜有些背後發寒,她終於忍不住頓下步子來,扭頭看他,說了句:「你……」

  然而話沒說完,她又收住了聲。

  問什麼呢?

  問你為什麼明明拒絕了私奔,又喜歡我?或者是,你為什麼如今,喜歡我?

  可這話問出來又有什麼意義?他給出一千萬種理由,又怎樣呢?

  總不至於再喜歡他,而責怪,又有什麼好去責怪這樣一個什麼都沒做的少年?

  顧楚生靜靜等候著楚瑜開口,見她收了聲,他甚至輕柔道:「你別著急,慢慢說,我聽著。」

  他從未對她這樣好過,然而越是如此,楚瑜越是難受,覺得上輩子的自己,似乎是蠢到了極點。

  她平靜下來,淡定道:「沒什麼,走吧。」

  說著,她轉過身去,領著顧楚生進了大堂。顧楚生皺了皺眉頭,總算察覺出那麼幾分不對勁來。然而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觀察著。

  兩人進了大廳,長公主已經等在裡面了。

  如今已是寒冬,屋裡燃著炭爐,長公主卻仍舊穿了一身櫻色籠紗長裙,手持一把小金扇,端坐在整堂之中,笑意盈盈道:「可算是來了。」

  楚瑜瞧著她的衣著不免笑起來:「公主昨日見我,尚還身披襖被,今日風寒可是好了?」

  長公主聽出楚瑜口吻中的揶揄,倒也沒有尷尬,小扇擺了擺道:「今日在前,百病俱消,大夫人太小看我了。」

  顧楚生正在落座,聽到長公主的口吻,他皺了皺眉頭,直覺出幾分不對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神色平淡,同長公主閒散聊著天。長公主與楚瑜雖在說話,目光卻是時不時往顧楚生身上瞟,顧楚生被她看得心裡帶了氣性,面上卻是不顯,目光直直看著前方,抿酒不語。

  長公主與楚瑜該談的,都在昨日談了,此刻能談的,也不過就是些胭脂水粉,家長裡短。顧楚生聽得不耐,長公主的目光讓他如坐針氈,他終於壓抑不住,想早點結束了談話離開,於是抬頭看向長公主,認真道:「公主今日相邀,可是有事要同下官吩咐?」

  聽到這話,長公主「噗嗤」笑了出來,她低頭瞧向楚瑜,小扇遮住半邊臉,笑道:「本宮不過是聽聞顧大人風姿猶佳,特邀前來,顧大人無需如此拘束,且將本宮當做朋友,喝酒聊天,大可隨意。」

  長公主從不是遮掩的人,這話出來,顧楚生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靜靜看了一眼楚瑜,見對方面色平靜飲著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顧楚生覺得怒氣從內心湧現上來,然而他知道如今在長公主面前不可放肆,便壓著氣性,冷著臉,沒有出聲。

  長公主看出顧楚生怒了,似也覺得不妥,她輕咳了一聲,舉杯朝著楚瑜送去道:「來來,大夫人你我再飲一杯。」

  然而酒方送出去,長公主就突然撞到楚瑜舉杯的手上,酒撒了楚瑜一身,長公主忙道:「呀,冬日寒涼,這可怎好?」

  楚瑜已經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她今日本來想請的也只是顧楚生,如今怕是想同顧楚生單獨說幾句話。楚瑜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忙笑了笑,起身道:「此事無妨,妾身馬車中常備有換洗的衣服,勞煩公主稍後片刻,妾身換過衣服就來。」

  說著,楚瑜起身,行了禮告退下去。

  顧楚生如何不明白她們這一唱一和?他捏著拳頭,目光落到楚瑜從容不迫的背影上。

  她是當真沒有半分情緒的。

  明知道長公主是個怎樣的人,明知道長公主抱著怎樣的心思,可她說走就走,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若是真的喜歡他,此情此景,怎能無動於衷?

  若是真的喜歡他,如此無動於衷,又是怎樣薄涼心腸?

  重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痛苦和羞辱湧在顧楚生胸口,他垂著眼眸,身體緊緊繃直,低垂著眼眸,怕別人看出他此刻內心中的滔天巨浪。

  楚瑜走出去後,長公主揮了揮手,房裡所有人也走了出去,長公主沉默了片刻,見顧楚生一直低著頭,她便持著小扇子,來到顧楚生身前,半蹲下來打量他。

  「公子真是生得好容貌,」長公主讚歎出聲:「方才公子進來,妾身便覺滿堂蓬蓽生輝,公子如日月彩霞,當真是光彩奪人。」

  長公主沒有用「本宮」,反而是用了「妾身」,這樣的稱呼,可謂禮遇。

  然而顧楚生仍舊不言語,長公主便知道這些花言巧語對於顧楚生沒用,笑眯眯瞧著他道:「顧公子如今,尚還是九品縣令吧?不知道在昆陽之事,顧大人可曾懷念過華京旖旎?」

  顧楚生還是不出聲,長公主覺得有些無趣了。她回到自己位置上,撐著下巴,轉著自己的小金扇道:「顧公子啊,你可知若非特殊際遇,以你父親的罪過,你再有如何才能,怕都要在昆陽待一輩子了。何不如給自己找條捷徑呢?」

  說著,她身子往前探了探:「顧公子,何不瞧瞧我呢?我長得也不算醜吧?」

  這一次,顧楚生終於抬頭了。

  他靜靜看著長公主,神色平靜:「明明那個人放在身邊從沒換過,何必假作多情四處激他?」

  聽到這話,長公主面色巨變。

  顧楚生施施然站起身來,語調淡然:「今日酒宴,顧某不勝感激。長公主不是強人所難之人,若非他事,顧某告辭。」

  說著,他便往外走去。長公主看著這人似乎壓抑著什麼情緒的背影,嘲諷笑開。

  他刺了她,她自然不會讓他舒坦,她勾著嘴角,冷著聲道:「我可是同大夫人說明白了你今日來做什麼的。」

  顧楚生頓住腳步,片刻後,他啞聲道:「我知道。」

  說完,他疾步走了出去。長公主抓起手邊金杯,就朝著他砸了過去。

  顧楚生腳步不停,一路直行往外,沒過多久,一個身著水藍色廣袖長衫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眉目清朗,神色柔和。

  他走到長公主身前,彎腰撿起那酒杯,含笑道:「人沒留住?」

  長公主冷哼了一聲,朝著外面道:「是本宮覺得他無趣,不要了!」

  「那答應衛大夫人的事,如何了呢?」

  那男人將酒杯扣在長公主桌前,長公主擺了擺手:「我不和錢過不去。」

  男人笑出聲來,沒理她口是心非,將狐裘披到她身去,溫和道:「下次多穿點兒,天冷了,你穿點毛茸茸的,好看。」

  長公主冷冷一笑,扭過頭去,卻也沒多說。

  楚瑜換了衣服,就站在門口等著,外面下起小雨,她披著羽鶴大氅,雙手捧著暖爐,仰頭看著雨水落到青瓦之上,如線一般墜落下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詢問道:「長公主可有留宴的意思?若是有的話,便同她說,我抱恙先走了。顧楚生不用理會……」

  她說著轉過頭來,看見顧楚生停在她身前那一刻,她微微一愣,慢慢張大了眼睛:「你怎的在此處?」

  顧楚生靜靜看著她,目光裡似有烈火燒灼。楚瑜手裡抱著暖爐,慢慢反應過來,笑出來道:「你今日打扮得這樣好看,我還以為你是知曉長公主的意思,故意前來的。倒是我誤會了。」

  顧楚生沒說話,晚月撐起傘,楚瑜穿上木屐,走進雨裡,淡道:「那就回去吧。」

  顧楚生捏著拳頭,看著那人從容背影,感覺喉間一片腥甜。

  他克制住自己所有衝動,跟著楚瑜出了府邸,到了馬車前,出上了馬車,剛要讓人起程,就看見一雙手猛地搭在馬車邊上,隨後車簾便被掀開,露出顧楚生冷峻的面容。

  冷風捲席而來,顧楚生沒有打傘,冬雨劈裡啪啦砸在顧楚生身上,將他精心準備這一身砸得狼狽不堪。

  楚瑜靜靜瞧著他,晚月上前去,冷著聲道:「還請顧大人回自己的馬車,否則休怪奴婢無禮了。」

  顧楚生沒有說話,他就盯著楚瑜,他雖然什麼都沒說,楚瑜卻也知道,他是不會下這車的。

  她歎了口氣,有些無奈:「有什麼話,進來說吧。你這樣,不好看。」

  晚月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抱著暖爐,斜靠在馬車上,神色泰然,她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下了馬車,去了另一輛馬車。

  顧楚生終於進來,坐在離楚瑜最遠的角落裡。楚瑜攏了攏大氅,抬眼瞧他:「有什麼話想說,你便說吧?」

  「你……知道長公主的意思。」

  他沙啞開口,這話說出來,他驟然發現,這不是他在責問她。

  這分明是她捅了他一刀,他握著那刀一點一點拔出,刀刃劃過他的肺腑,磨得他連呼吸都覺得疼。

  楚瑜從容應聲:「嗯。」

  「為何不同我說?」

  「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顧楚生抬起頭來,他盯著她,一字一句:「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穿好看的衣服,是給你看。我來,也是為了多同你說幾句話,我是為了你來,不是為了她。」

  楚瑜微微一愣,她從未面對過這樣的顧楚生,她驟然有了幾分尷尬,不自覺扭過頭去,平靜道:「我知曉了。」

  「你之前不知曉嗎?」

  顧楚生嘲諷出聲來,他盯著她,彷彿要將這人生吞入腹一般。

  「我說喜歡你,我想帶你走,我想娶你,你以為,我是同你說笑嗎?!」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說喜歡她,她總覺得,是在做夢一般。

  甚至於,她會想,這真的是重生,而不是她來了一場夢境?

  夢裡她學會放下,學會不執著,而她的執念卻開始苦苦癡求。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圓滿,圓滿得甚至有幾分不符合邏輯。

  她忍不住輕笑起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忍不住道:「那與我何干呢?」

  這話是顧楚生當年說過的。

  當年她認認真真同他說「顧楚生,我喜歡你」的時候,他也是如此,雙手抱在胸前,冷笑出聲:「那又與我何干?」

  說起來,她的語氣,可比他好上太多了。

  這句話顧楚生也記得,所以在楚瑜說出口時,他忍不住愣了。

  他看著面前的姑娘,覺得上輩子的一切彷彿是倒了個轉。

  當年他嘲諷她,如今她就嘲諷他。

  他慢慢閉上眼睛,捏緊了拳頭。

  「是,是與你無關,」他忍住氣血翻湧,艱難道:「可是,哪怕你不屑於這份情誼,也不該作踐。你明知我喜歡你,你又怎能……」

  「作踐?」

  聽到這個詞,楚瑜忍不住笑出聲來。

  回憶開了口,就無法關上,楚瑜瞧著面前人熟悉的面容,從那句「我喜歡你」開始,無數記憶傾瀉而下。

  那些記憶讓她手腳冰涼,她死死盯著他,一時之間,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還是今生。

  公主府的酒勁太大,有些上頭,她覺得自己的情緒被擴大開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就彷彿看著上輩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她捏緊了暖爐,身子微微顫抖。

  顧楚生看著她的態度,腦中全是疑問。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態度?

  哪怕不喜歡他,哪怕討厭他,怎麼就能厭惡到這樣的程度?彷彿不控制住自己,隨時隨地都會抽劍殺了他。

  那目光他見過的,在楚瑜臨死那一刻,她說「來生與君,再無糾葛」時,她那目光裡,就包含著這樣的憤怒與恨。

  顧楚生手足冰涼,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而楚瑜壓抑不住自己,轉頭看他,冰冷笑開:「顧楚生,你喜歡聽故事嗎?」

  他想說不,可他說不出口,他就呆呆看著她,聽楚瑜笑著道:「你不是說我作踐你的情誼嗎?我給你說個故事,你就聽著,我告訴你,什麼才算真正的作踐。」

  「有一個姑娘,她喜歡了一個人,那人落難,被貶出京城,於是她拋棄榮華富貴,夜奔千里,終於找到他。你說,這份情誼,可算深重?」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轟然炸開!

  被貶出京,夜奔千里。

  他盯著楚瑜,目光裡全然是不敢相信。然而楚瑜深陷於自己情緒之中,根本顧及不到顧楚生此刻的神情。

  「若千里夜奔不算什麼,那她後來散盡自己所有錢財,拼了滿身武藝,護他升至金部主事,又可算是恩德?」

  散盡錢財,金部主事。

  顧楚生慢慢閉上眼睛。

  外面雨聲劈裡啪啦,他腦海中又是那一年,昆陽官道夜雨,少女紅衣染了泥雨,手中提著長劍,獨身駕馬,奔赴千里而來。

  「別怕,」她在馬車外含笑,染了雨水的臉上,笑容足以驅開雲雨霧霾,看得人心明朗,她瞧著他,目光裡全是情誼。

  「顧楚生,我來送你。」

  這一送,就送了他一輩子。

  送他到昆陽,送他從九品縣令升遷至金部主事,又一路升作戶部尚書,入內閣為大學士,最後,官拜首輔。

  那一路她相伴相隨,整整十二年。

  他以為他重生回來,是與她重新開始,卻終於在這一刻明白。

  ——他回來,只是為了接受這場遲來的審判。

  他上輩子欠下她,便要在這輩子,統統還予她。

  馬車搖搖晃晃,她用著別人的口吻,述說著他們二人的平生。

  「她侍女死時,她苦苦求他,」她聲音疲憊:「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這份感情,他不喜歡她,不願意對她好,是她強求,直到那時候,她才覺得,她後悔了。她不該喜歡,也不該強求。」

  顧楚生聽出她聲音裡的軟弱疲憊,他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她。

  楚瑜目光裡沒有他。

  她聲音平靜,似覺意興闌珊。

  「後來她離開了京城,去到了那男人的家鄉,侍奉他父母。後來婆婆病故,她就一個人留在那裡。也不知是過了多少年,她生了病,想回去見她父親。那時候她身邊已經沒誰了,她一封一封信寫給他,直到最後,也沒看見她父親。」

  「顧楚生,」她目光終於看向他,仿若菩薩佛陀,無悲無喜:「你說我作踐你,如今你可知,一個人作踐一個人感情,能作踐到什麼程度。不喜歡無妨,可不喜歡一個人,卻也不放開一個人,一定要將她拉扯在身邊,一直逼到她死,這才是天大的噁心。所以啊,喜不喜歡這件事,你別強求。」

  楚瑜覺得自己神智終於回來幾分,她笑了笑。

  「別把自己的心放在別人腳下,也就不會被作踐了。」

  顧楚生沒說話,如今他怎麼不知道楚瑜的態度?

  他沒有機會,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輩子的顧楚生,他絕無機會可言。

  楚瑜太瞭解他,他放不開她,上輩子,這輩子,他都放不開。

  可他卻也能明白,如果楚瑜是重生而來,懷著對自己這樣的心思,此時此刻看著自己,該有多噁心,多想要他死。

  如今他沒被楚瑜捅個對穿,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罪人而已。

  他不敢告訴她,他不敢說話,他怕只要一動,就露出馬腳。

  楚瑜沒理會他,她躺在馬車上,見著簾子起起伏伏。

  許久後,楚瑜聽到外面傳來人聲,馬車停了下面,衛韞清朗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過來。

  「嫂嫂,今日雨大,我來接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02 PM

第五十章

  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後,她輕輕對外應了一聲,隨後轉頭同顧楚生道:「等一會兒你馬車到了後門,你再出去吧。」

  說著,她便掀開簾子一角,走了出去。

  剛走出簾子外,便有雨傘遮住了她上方,楚瑜抬眼看去,卻是衛韞撐著傘。傘不大,他這樣高舉著在她頭上,雨就紛紛落到了他身上。

  他瞧著她,面容裡全是歡喜,身上帶著她早已失去那份朝氣,讓整個世界都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變得明亮起來。

  楚瑜靜靜瞧著他,頗有些呆了。

  衛韞有些奇怪,叫了聲:「嫂嫂?」

  這一聲喚讓楚瑜神智回來,她忙收了恍惚,低頭下了馬車。

  衛韞給楚瑜撐著傘,馬車重新動起來,他回過頭去,看見那晃動的車簾間,露出顧楚生的面容。

  衛韞心上一緊,面上卻是不動神色,只是將傘撐在楚瑜上方,再靠近了一些。

  人的傷心事,從來都是越想越傷心。楚瑜方才同顧楚生將那過去的事原原本本過了一遍,說完之後,她就覺得,自己彷彿是將那人生再走了一遭,整個人累得連路都走不動了。

  那股子疲倦從楚瑜身上散發出來的,伴隨而來的還有悲悸絕望,哪怕楚瑜什麼都不說,可跟在楚瑜旁邊的衛韞,卻清清楚楚的察覺出來。

  他目光落在楚瑜臉上,她面帶倦容,神色彷彿一個遲暮老人,似乎隨時隨地,她都可能坐化而去。

  這世上似乎沒有她留戀的人事,她的來或走都變得格外的不可操控。

  衛韞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慌,他緊隨在楚瑜身後,等楚瑜進了屋,發現衛韞還在後面跟著,不由得失笑:「你跟過來做什麼?」

  「聞見嫂嫂身上有酒氣,怕嫂嫂是喝酒上了頭,有些擔心。」

  衛韞跪坐在楚瑜對面來,楚瑜散了頭髮,斜臥在榻上,平靜道:「無妨,我的酒量不止於此,不過淺醉,無甚大礙。」

  「可是,嫂嫂的樣子,卻似乎是醉得深了。」

  衛韞輕笑起來:「容我陪著吧,我安心些。」

  楚瑜明瞭他的心思,她不是個藏得住心事的,尤其是,在自己親人面前,她也不需要藏。

  什麼時候把衛韞當成親人的呢?

  楚瑜也不知道。

  她手裡捧著暖爐,目光平靜看著這個少年,審視著他。

  她酒意其實是上來的,自己不察覺,卻在行動上有所體現。她覺得燥熱,便踢了羅襪,衛韞瞧著她垂在小榻前那一雙赤足,不由自主就上前去,撿起她踢出來的羅襪,低頭替她穿上。

  旁邊衛夏瞧見了,忙上前拉扯了守著的長月出去,長月有些不明白,衛夏便一個勁兒捂著她的嘴往外拖。

  衛夏和長月出去了,房間裡就只剩下了衛韞和楚瑜,楚瑜思維有些木木的,目光就凝在衛韞身上,看少年半蹲在自己身前,平靜替自己穿了襪子,還抬頭朝她笑了笑,溫柔出聲道:「冬日地寒,還是穿上羅襪吧,便不要任性了。」

  楚瑜沉默著,她垂下眼眸,全然不想理會誰。

  衛韞瞧了她散披著的頭髮,頭髮上沾染了雨水,帶了潮意,他閑著也沒事,便站起身來,去從旁邊取了帕子來,站到楚瑜身後,溫和道:「嫂嫂,我幫你把頭髮擦乾吧?」

  楚瑜思索不了太多事,她低低應了一聲,坐立起來,讓衛韞握住了頭髮。

  她的頭髮很長,又黑又密。衛韞用帕子一點一點擦著,那雙能握住幾十斤長槍攪動乾坤的手,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溫柔細緻起來。

  他的溫度就在她身後,提醒著這個人的存在,楚瑜沒有說話,他也就沒有言語,她的長髮垂下來,遮住她的面容,過了許久後,衛韞突然覺得有什麼,落在他手背上。

  他微微一愣,隨後便慌了:「嫂嫂,是不是我手勁兒太重了?」

  楚瑜沒有說話,本來也不覺得委屈,衛韞這麼一問,居然就覺得有天大的委屈湧上來了。

  前世的今生的,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楚瑜咬著唇沒法出聲,唇色都被咬得泛白,肩頭微微顫抖。

  衛韞沒敢上前看她,他站在她身後,只看著這個人這麼不出聲落著眼淚,就讓他覺得心裡彷彿是千軍萬馬碾過一樣疼。

  她一個人坐在他前方,靠近了才覺得,這個人其實是這樣清瘦嬌小的。

  她像一朵纖細美好的花,在風雨中輕輕搖曳,美好得讓他心生嚮往,又柔弱得讓他如此疼惜。

  他聽著她的哭聲,感受著她周遭翻湧那份孤寂,他想說什麼,卻不知道如何安慰。

  無能為力侵蝕著他,讓他靜靜站著,許久後,他終於沒忍住,伸出手去,按著她的頭,讓她輕輕靠在他身上。

  溫暖觸及那瞬間,楚瑜再也扛不住,驟然爆發出哭聲來。

  她壓抑了那麼久,那麼多年。

  前世十二年未曾哭,今生未曾哭,卻在這個少年懷裡,終於找到了一襲安心之地,放聲大哭。

  衛韞靜靜站著,仍由她靠著,手溫柔梳理過她的髮絲。

  他甚至沒有問她在哭聲什麼,只是給她靜靜依靠,不問緣由。

  楚瑜哭了許久,終於累了,竟是直接在他懷裡,像個孩子一般,哭著睡了過去。

  衛韞察覺她睡了,輕輕將她放到榻上,蓋上了被子,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驟一出門,他就朝著後院客房大步尋了過去,衛夏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水漬,感受到衛韞身上磅礡的怒氣,沒敢多說什麼。

  衛韞一路衝到顧楚生放門前,一腳踹開了大門。

  顧楚生沒有換衣服,正衣著狼狽跪坐在蒲團上,垂眸看著一根簪子。

  衛韞目光落到那簪子身上,二話不說,抬腳就朝著顧楚生胸口就是狠狠一踹。

  顧楚生被他猛地踹到一旁,衛韞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如狼一般狠狠逼近了他。

  「你同我嫂嫂說了什麼?」

  顧楚生沒說話,神色如死,衛韞一巴掌抽過去,怒吼出聲:「說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07 PM

第五十一章

  顧楚生被這麼一吼,目光才慢慢回到了衛韞臉上,東西散了一地,他瞧見了那根簪子,便伸手想去拿。

  衛韞抬手將他的臉按在地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衛韞的聲音裡帶著冷意:「你啞了?」

  「顧大人,侯爺問什麼,您就說吧。」

  聽到衛韞的話,衛夏便知道不好。衛韞性子算不上好,他若是大吼大叫,那便是發怒。若他聲音冷下來,那便是待了殺意,於是他趕緊站出來打圓場,他毫不懷疑,如果顧楚生再說什麼不中聽的話,衛韞會拔了他舌頭。

  顧楚生聽著衛夏的話,眼神裡那份茫然慢慢消失,他神色冷靜下來,同衛韞道:「你先放開我。」

  衛韞盯著他,顧楚生迎著他的目光,沒有半分退縮。許久後,衛韞慢慢放了手,顧楚生掙扎著扶著自己爬起來,伸手去摸那支簪子。

  那是一支鑲嵌著紅色瑪瑙石的木質髮簪,如果熟悉楚瑜的人,很容易便能認出來,這是楚瑜十五歲前,最愛戴的一支簪子。

  楚瑜決心與顧楚生私奔那天晚上,便是用這根簪子做了信物送到了顧府,顧楚生連夜讓人退還回去,楚瑜不肯收,顧楚生便乾脆將簪子扔進了院子裡的池塘裡。

  等上一輩子的顧楚生回來後,他在池塘裡找了好久,才終於找了出來。他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他與楚瑜重新開始的信物,這是楚瑜送他的第一件禮物,然而如今卻才發現,或許這也是楚瑜送他最後一件禮物。

  他擦乾淨了被衛韞打出來的血,握住簪子,用帕子細細擦拭。

  衛韞注意到那根簪子,顧楚生的神色太溫柔,溫柔裡帶著說不出的酸澀,讓人看著便覺得有那麼幾分可憐。

  他的氣慢慢消了,顧楚生將簪子藏好,貼身放著,這才抬頭看向衛韞:「她可還好?」

  「不太好。」

  衛韞冰冷出聲:「我從未見過我嫂子如此難過。」

  顧楚生苦笑了一下。

  楚瑜難過,他明白。任是誰經歷了那樣一輩子,都覺得難過。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當年怎麼能做出這麼混帳的事兒來,歸根到底,人就是有著不斷打破底線的劣根性。對一個人好,和借錢是一樣的道理。借一百個銅板給別人,別人能記很久;借一百金給別人,別人就成了習慣,覺得這是你應該給的,若有一日不給了,還會心生怨恨。

  楚瑜對他太好,好得他習慣了,於是他終究覺得,楚瑜給這麼多是舉手之勞,無需關注太多。

  等回頭再看,這世上哪裡有誰該給誰好,給是情誼,不給是道理。而踩著別人的情誼當成是道理,那就是畜生不如的東西。給狗餵食狗尚且知道感恩,況人乎?

  顧楚生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衛韞:「我與大夫人說了一些舊事。」

  衛韞沒說話,跪坐在他對面,目光如刀。

  「然而,此事已了,還請侯爺放心。」顧楚生苦澀笑開:「日後,我不會糾纏大夫人。」

  直到他把罪贖清那一天。

  「她為什麼哭?」

  衛韞得了自己要的結果,問在自己最關心的事上。顧楚生沒說話,他垂下眼眸,許久後,終於道:「是我辜負了她。」

  話音剛落,衛韞袖刀猛地插在了顧楚生身後牆上,衛韞低頭俯視著他,眼中全是警告。

  刀風劃破顧楚生的臉,鮮血流下來,顧楚生卻是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起半分,彷彿生死在此處,早已無所謂了。

  「既然滾了就別回來,」衛韞也沒管他這一副求死的態度,冷著聲音道:「不然我會讓你明白,什麼叫做後悔為人。」

  說完,衛韞收了袖刀,轉身離開。

  顧楚生捧著熱茶,閉上眼晴,輕歎出聲。

  楚瑜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她捂著頭清醒過來,尚還帶了宿醉後的頭疼。

  晚月捧了專治宿醉後頭疼的湯藥過來,見楚瑜捂著頭,便笑起來:「可是頭疼了?」

  楚瑜抬眼朝著晚月看過去,見晚月笑意盈盈,便「啊」了一聲道:「是啊,好久沒這樣過了,我酒量沒這麼差的啊?」

  「約是公主府的酒後勁兒大吧。」

  晚月端了湯藥遞給楚瑜,楚瑜看見那一碗黑黑的湯,皺起眉頭道:「這是什麼?」

  「小侯爺知道您醒來會頭疼,特意讓人準備治頭疼的藥。您喝也該起了,小侯爺都等了您許久了。」

  「他等我做什麼?」

  楚瑜將藥咕嚕咕嚕喝了下去,她慣來不太愛喝藥,因覺得藥太過苦澀,然而今日這醒酒湯,卻是帶著些甜味,格外好喝。大約是衛韞讓人調了甜的東西在裡面,讓口感好上了許多。

  晚月從楚瑜手中接過瓷碗,壓抑不住笑容道:「小侯爺說給夫人準備了一項大禮,大清早就送了過來,見您沒醒,他又抬回去,批了會兒摺子才再過來。

  這話說得楚瑜越發好奇起來,她梳洗起身後,便朝著庭院外走了出去。

  昨日下了大雨,於是今日雲破霧開,天朗氣清。如今已是午時,陽光正好。衛韞一襲白衣,背對著她,正蹲在地上,不知道是嘀嘀嘀咕咕是同誰說些什麼。

  等楚瑜靠近了,才聽見他的聲音道:「唉你別跑!我叫你別跑!你他娘別鑽我褲腿,哎哎哎,你別往樹根下鑽啊……」

  楚瑜有些好奇,走到他身後去,拍了拍他的肩,跟著他蹲下來道:「你蹲在這裡做什麼?」

  說話間,楚瑜就覺得有什麼毛茸茸的蹲下鑽到了自己裙子下面,她嚇了一跳,趕忙站了起來。等站起來後,楚瑜迎面便見到了一隻白色的小奶貓。

  它蹲坐在地上,看上去不足兩個月的模樣,水汪汪的大眼看著楚瑜,楚瑜瞬間沒有了任何招架能力。

  她蹲下身來,便立刻看見又一隻黑色的小貓從衛韞另一側跑了出來,歡天喜地,彷彿什麼都不怕的樣子。

  楚瑜本就是喜歡奶貓,如今有兩隻奶貓在側,她簡直羨慕得不行。

  她摸著小貓的腦袋,低頭笑道:「你怎麼突然弄了這麼多小貓來啊?」

  「上次嫂嫂說,想以後養五隻貓。」衛韞從旁邊將另外三隻抓了過來,分別是橘、灰、三花。這五隻貓每一隻顏色都不一樣,卻都是剛剛斷奶的模樣,十分招人憐愛。那些貓一落地就想跑,衛韞想把它們全都放在一個範圍裡,已經是十分艱難。他還想讓它們排成一排給楚瑜觀賞,那完全是癡心妄想。

  楚瑜同衛韞蹲在一起,看衛韞把這個小貓抓過來,把那個小貓抓過去。她笑著瞧著他,覺得這人真是少年心性。

  「我說想養貓,你就給我養貓啦?」楚瑜撐著下巴逗弄他:「那我其他要求呢?你可還記得?」

  然而出乎意料的,衛韞卻是點了點頭,認真道:「記得。」

  楚瑜微微一愣,看見衛韞手還放在一隻小貓身上,目光卻是落在他的臉上,彷彿許下什麼誓言一般,語氣裡沒帶半分敷衍道:「嫂嫂想要什麼,我都記著,早晚有一日,嫂嫂想要的,小七都會給得起。」

  「來,嫂嫂,」這次衛韞學聰明了,他終於抓到了五隻小貓,於是用手臂齊齊夾著,橫在胸前,露出上方爪子,排在他胸口,五隻小貓又叫又掙扎,衛韞抱著小貓往楚瑜的方向送過去,終於算是給楚瑜一個完整的觀賞機會。衛韞捏起其中一隻白色小貓的爪子,露出粉紅色的肉墊,笑眯眯道:「這些貓都是我選來的,你看好不好看?」

  楚瑜咽了咽口水。

  上輩子的夢想,總算成功實現第一步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14 PM

第五十二章

  那些小奶貓都只有一個半月大,餵起來很費事。衛韞給楚瑜找了個專門養貓的人來替她照看著,以免把貓給養死了。

  楚瑜和衛韞熟悉了這五隻貓,按照招財進寶發五個字給貓兒取了名字之後,衛韞還有其他事,便先出去了。

  等衛韞走了之後,晚月看著楚瑜逗弄貓兒,上前給楚瑜遞了碗銀耳湯,小聲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問這話,不是打定了主意要說嗎?」

  楚瑜從長月手裡接過了溫熱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從晚月手裡接過了銀耳湯,目光落在那小貓崽身上,一動不動。

  晚月躊躇了片刻,終於道:「昨日我去給您煲醒酒湯時,長月同我說,小侯爺與您單獨交談了片刻?」

  「嗯,」昨晚上的記憶楚瑜大約記得,但也不甚清晰了。她抬眼道:「如何了?」

  「奴婢就是覺得,您畢竟是新喪之身,男女有別,是不是……」

  晚月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來,楚瑜卻是聽明白了。

  晚月向來是個心細的,當年她固執要與顧楚生私奔,便是晚月攔著不放。如今晚月說了這話,必然是她體會出了幾分不妥。

  楚瑜在邊疆長大,府裡身邊大多都是男丁,十幾歲時還能在沙場上和人摔跤,男女之防向來看得不重。加上衛韞年幼,明顯就還是個孩子,她一時倒也忘了。

  晚月見楚瑜垂眉思索,便接著道:「奴婢知道您是覺得侯爺年幼,但算起來,侯爺今年也滿了十五,算不得孩童了,當避著,還是避著些好。」

  「嗯。」

  楚瑜知道晚月的擔憂,點了點頭道:「我省得。不過他孩子心性,你也別想太多,無妨的。」

  晚月見楚瑜有了主意,也不再多勸。候著楚瑜吃了銀耳湯,便看楚瑜抱起一隻小貓,進屋去了。

  衛韞對淳德帝稱病,平日也就不怎麼上朝,在家裡同蔣純一起教導五位小公子。如今家裡有了貓,小公子對貓好奇,衛韞便每天定時定點,帶著小公子來玩貓。這時候蔣純也就順便帶了帳簿過來,同楚瑜對著賬。

  如此平靜不過兩三日,長公主便讓人帶了消息過來,再過兩日她將帶皇帝出宮,微服私訪,讓顧楚生午時躲到福祥賭坊去。

  衛韞得了消息,即刻讓人去通知了顧楚生,楚瑜聽了這消息,皺了皺眉頭道:「追殺他的人,你可安排好了?」

  「嗯。」

  衛韞點點頭道:「我用姚勇的名義,去給天隱堂下了單子。」

  天隱堂是江湖一流的殺手組織。聽到了衛韞的話,楚瑜有些意外:「你如何偽裝成姚勇的?」

  「他手下有一個人,叫陳竹。」

  衛韞低頭看著衛家各處眼線給他送來的線報,同楚瑜解釋道:「原本是我們的人,我讓他說動了他上面的人,去給天隱堂下的單子。」

  如此曲折的法子,皇帝再如何查,也查不到衛韞頭上了。

  畢竟姚勇想要殺顧楚生是真,只要隨便查一查這顧楚生一路是如何來的,甚至於不用問天隱堂,都能想到幕後黑手。

  「可是,」楚瑜想了想,有些擔憂道:「若是兩日後,天隱堂沒在賭場找到顧楚生,沒在陛下面前剛好撞上呢?」

  「福祥賭坊是姚家的產業。」

  去福祥賭場是衛韞出的主意,他自然有他的考量:「姚勇如今既然要殺顧楚生,姚家各地產業怕是早就知道了消息。我們今晚先送顧楚生連夜出府,然後讓他自己找個姚家產業下的客棧歇息,姚家人一旦發現他,一定連路追殺,到時候就看顧楚生的本事,如何一路逃到福祥客棧去了。」

  「那顧楚生要不行呢?」楚瑜再問。

  衛韞平靜道:「那我就便暗中相助,偷偷幫他。」

  衛韞說暗中相助,楚瑜便明白過來,其實只要顧楚生能跑,一路被追著也好。若是跑不了,便派一個人去,幫著顧楚生跑。這事兒人不能多,人一多便會讓人看出來有人幫忙。

  而這個幫忙人是誰,衛韞說是自己,楚瑜卻明白,她其實更合適。

  她手裡有衛韞寫給她的放妻書,與顧楚生又有那麼一段眾人皆知的情誼。她去幫顧楚生,哪怕後來被人查到,也可搪塞過去。然而若是衛家派人被查到,以淳德帝的心思,怕是會認定是衛家刻意陷害姚勇。

  罷了……

  楚瑜思索著,大不了,出事的時候,她去幫個忙就好。

  楚瑜思索著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

  當天晚上,衛家連夜將顧楚生暗中送出衛府之後,楚瑜便該做什麼做什麼,也沒有太擔心。

  悠悠喝茶到了夜裡,衛夏突然衝到了楚瑜房裡,焦急道:「大夫人,不好了。」

  「嗯?」

  楚瑜聲音平緩,站起身來道:「何事?」

  「姚家派了兩隊人馬,如今追著顧楚生,衛家若是不出手,顧楚生怕是跑不開。小侯爺現已經準備好去幫忙了,打算一個人帶著顧楚生躲一下。」衛夏焦急開口,楚瑜早做好準備,抬手讓衛夏出去,同他道:「你攔住他,此事我去,你便同他說,我已經趕了出去,哪怕日後查出來,也是我顧念過往情誼救的顧楚生,與衛府沒有什麼關係。」

  楚瑜說完,轉身去換了一身夜行衣,直接往馬廄趕了過去。

  趕到馬廄時,楚瑜剛準備上馬,便聽衛韞急促出聲道:「嫂嫂別走!」

  說著,衛韞來到楚瑜馬前握住了馬的韁繩,焦急道:「此事我去!」

  「你要去?」楚瑜聲音有了冷意。

  「嫂嫂……」衛韞見楚瑜帶了怒意,氣焰頓時矮了下去,楚瑜猛地提高聲音:「堂堂鎮國公,這點小事輪得到你去?你去與衛秋去,又有什麼區別?你給我讓開!」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楚瑜翻身上馬,用鞭子指著他鼻尖道:「給我好好待在衛府裝病,該用著你的時候再上!」

  「嫂嫂……」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楚瑜厲喝出聲:「別耽誤時間,給我回去!」

  說完,楚瑜吩咐衛夏道:「看住他。」

  隨後便帶著人,駕馬衝了出去。

  衛韞呆呆看著楚瑜的背影,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聲。

  無力感深深湧來,他不是不想攔她,不是攔不住她,然而看著她這樣焦急的模樣,他何嘗不明白,她吵著要去,無非是為了那個人罷了。

  上一次去昆陽,她是想救那個人。

  如今也不過是如此。

  他瞧著那人打馬而去,也說不清心裡什麼滋味,衛夏歎了口氣道:「侯爺,大夫人說得對,此事不該是你出頭的。您也別難過了。」

  聽到那句「別難過」,衛秋悠悠瞧了衛夏一眼。

  衛韞笑了笑,有些奇怪道:「我有什麼好難過的?我不過就是擔心而已。」

  衛夏微微一愣,隨後忙點頭道:「是我說錯了。」

  可是怪得很。

  衛韞說完這句話,竟覺得衛夏說得似乎也有那麼幾分對的樣子,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點的,微弱的酸楚在心裡。

  他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感覺,思來想去,約就和年少時看見母親更寵愛大哥那樣的情緒吧。

  他抿了抿唇,轉身往庭院回去。

  楚瑜出了衛府,一路往著顧楚生被圍困的地方追去。

  顧楚生被圍在一片林子裡,他設了陷阱躲在林子裡,對方在他手下吃了幾次悶虧,也不敢往前,就這麼僵持著。

  楚瑜躲在樹上,觀察著局勢。殺手小心翼翼搜索著草叢,顧楚生的身影卻是完全看不見。

  那些殺手不敢分開,全都背靠背在一起,小心翼翼搜尋,而另一批人則圍在圈外,防止顧楚生逃跑。

  這樣搜索的方式雖然慢,但顧楚生卻是早晚要被找到的,楚瑜不敢妄動,就在暗處一直靜靜等著。

  顧楚生擅長奇門遁甲,搜了這麼久都沒搜索到,那必然是顧楚生用了些法子。對方搜了一會兒,有些焦急,其中一個乾脆道:「我們乾脆將這一片防火燒了!我就不信這龜兒子還不出來!這人武功不行,跑不出去,我們就在外面守株待兔好了。」

  聽到這話,楚瑜心中一凜,一群人說幹就幹,外面圍著這塊地的人迅速清楚一塊足有一丈寬的防火帶來,隨後所有人圍在防火帶邊上,朝四個方向潑了酒,堆起柴火,點起火來。

  楚瑜看見這些人往火了扔了什麼,立刻屏住了呼吸。火勢越來越大,從中間往裡面燒,楚瑜站在樹頂端,一直盯著被圍困那一塊地。

  火燒了一刻鐘,因為冬日多乾柴,外圍便已經徹底燃了起來,被困那塊地煙熏繚繞,楚瑜心裡提了起來。

  這放火燒山,大多數人不是燒死的,而是因吸入大量煙塵窒息而死,若顧楚生再不出現,再燒一會兒,怕是她也要走了。

  楚瑜思量片刻,見圈外火勢甚大,外圍的人看見這樣的火勢,其中一個笑著道:「我說咱們也不找了,就這麼圍著,他若不出來,就等著給他收屍好了。軟筋散也放進去了,這裡面怕是連兔子都動不了。」

  一聽這話,楚瑜也不再猶豫,順著樹幹就滑了下去,動作靈巧如鬼魅。

  落下地面來,楚瑜立刻屏住呼吸,拿出一方手帕,滴了藥劑在手帕上,捂在鼻尖隔絕了粉塵和軟筋散的藥效,這才下去招人。

  她貓著腰,借著火光快速掃著每一塊地面,過了沒有片刻,便聽到一聲呼喚:「阿瑜……」

  楚瑜豁然回身,疾步走到一堆草叢前,看見趴在地上,全身是傷的顧楚生。

  他已經完全動不了了,楚瑜二話不說,將他扛在肩頭,足尖一點,便順著大樹落到樹頂上。

  楚瑜習練功法偏屬陰性,身形輕巧,輕功比常人要好得多。不僅上了樹頂,還順著樹尖一路跑遠了去。

  顧楚生被她扛著,轉頭過去看她。

  月色下,楚瑜的面上輪廓清晰可見,她的眼睛,她的鼻樑,她的唇角。

  十六歲的楚瑜,尚還在她美好年華。

  顧楚生瞧著她,不忍心移開目光半分。他心知此刻寶貴,以往楚瑜就是這樣救他,他年少的時候,楚瑜無數次這麼扛著他跑。

  到了安全區域,楚瑜尋了一間破廟,直接將顧楚生扔了進去,她抬手捏著他下巴給他砸了顆藥,又迅速丟了一堆藥瓶子給他,隨後道:「餘下你自己安排,我躲在暗處,不到關鍵時刻不出聲。你趕緊上藥,等火勢消了,他們便知道你沒死,怕就要追上了。」

  「嗯。」顧楚生低頭應了一聲,吃了楚瑜給的藥,他終於能夠動彈,緩慢起身撿起瓶子,也沒再說話。楚瑜見他今日沒多說什麼,不由得有些奇怪,回頭看了他一眼,卻又想,他怎樣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她二話不說,翻身上樑去,雙手護劍抱在胸前,倒頭就這麼睡了。

  顧楚生坐在樑下,抬頭看了一眼橫樑。

  那人正在他頭頂,那人便如他一片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20 PM

第五十三章

  就這樣歇息到第二日,清晨楚瑜早早起來,和顧楚生商議好了往賭場去的暗號後,顧楚生故意留下了一些痕跡,兩人便往城中趕去。顧楚生在明,楚瑜在暗。

  兩人剛入城沒有多久,一群人就追上了顧楚生。顧楚生沿著小路一路狂奔,他跑得極有技巧,只走一個人能過的巷子,那些人也只能一個一個來追,顧楚生一面跑一面扔東西,楚瑜也暗中幫著給那些人設置障礙,倒是半天沒給人抓著。

  與此時長公主已經哄著淳德帝進了賭場,衛家暗衛追上楚瑜,給楚瑜打了招呼,楚瑜便按照約定從房樑上扔了一塊瓦下去。

  顧楚生見到了楚瑜的暗號,憑著他三腳貓的輕功爬上瓦頂,一路朝著賭場衝去。

  那些人追紅了眼,也顧不得招搖不招搖,跟著顧楚生從房頂上踩過。

  楚瑜在屋簷下掛著,藏著追在這些人後面。

  三批人一前一後到了賭場,顧楚生朝著窗戶裡猛地一撞,便砸進了賭場之中。

  這一番變故驚了眾人,長公主和淳德帝正偽裝成普通人在賭桌前押注,聽到這一聲響,長公主瞬間上前一步,護在淳德帝身前,帶著侍衛護著淳德帝往外去。

  而此時殺手也衝了進來,因著是姚家的產業,這些殺手也沒收手。顧楚生武功不好,被困在這種地方,那就是甕中捉鼈,插翅難飛。

  一夜追逐,這些殺手早被顧楚生激起了火氣,哪怕鬧得人仰馬翻,卻還是一路追砍。

  顧楚生在桌下又滾又爬,動作倒是靈巧。

  長公主護著淳德帝,焦急道:「老爺,咱們先……」

  「等等。」

  淳德帝按住了長公主,目光落到顧楚生身上,皺著眉頭瞧了一會兒後,慢慢道:「那人我瞧著,怎麼這麼像顧家那個大公子?」

  當初顧楚生親自入宮告發自己父親,這樣的舉動一般人做不出來,淳德帝對顧楚生印象還是很深的。

  見他被人左追右砍,淳德帝眉頭越皺越深。他身後頭髮半白的奴才上前,小聲道:「老爺,是顧楚生。」

  淳德帝聞言,神色一凜,他用扇子敲了敲旁邊一個侍衛,吩咐道:「把人給我救下來。」

  此時顧楚生已經好幾次差點被砍到,虧得他善用地勢,居然借著桌子和那些人周旋了這麼久。

  淳德帝身邊都是精英,此時往戰局裡一入,局勢瞬間顛倒。

  其中一個殺手怒喝出聲:「休管閒事!」

  楚瑜在樑上聽著這話,頓時有些奇怪。

  這一聲「休管閒事」裡,帶著些若有似無的北狄腔調。華京的人大概聽不出來,然而在邊疆與北狄交戰多年的楚瑜卻是瞬間察覺了不對勁。

  這明明是姚勇派來的人,怎麼還有了北狄口音的人?

  如今大楚戰場正與北狄打得難捨難分,姚勇身為主帥,若與北狄有勾結……

  楚瑜想到這裡,頓時一身冷汗。可旋即又冷靜下來,不對,若是姚勇與北狄有勾結,怎麼敢將一個北狄人當成自己的殺手來用?

  楚瑜一時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卻將目光盯在那殺手身上。

  注意到了之後,楚瑜便從那殺手出手的動作裡慢慢體會出了不對。他的劍法看上去是大楚的路子,可手卻總在收劍時下意識讓劍鋒微微傾斜,北狄多用圓月彎刀,刀鋒稍微傾斜可以讓刀鋒砍在人身上更加有力,故而這是北狄人慣常動作,但放在大楚的劍法來講,沒有一個門派的劍法有這樣的習慣。

  與那個殺手交戰的侍衛明顯是個出身在京城的貴族子弟,路子純正,劍法磅礡,一心一意光顧著交戰,根本沒看出這殺手的不對來。

  楚瑜思索片刻,覺得此人不能死在這裡,便暗中取了塊銀子,在那殺手靠近窗戶時,朝著那侍衛就扔了過去。

  也就是這片刻阻礙,讓那殺手成功越窗衝了出去,楚瑜瞬間跟上,如今顧楚生既然被皇帝發現,便是得救了,她也不用再守著,不如跟上這個殺手,半路將人截了過去。

  那殺手是個聰明的,皇帝根本沒有多餘人手追他們,於是他這一跑,倒沒廢多少工夫就跑了出來。

  他見自己安全了,便喘息著靠在小巷牆上,單手拿出一個藥瓶,咬開上面的瓶塞,將那藥丸一口倒完。

  而後他將藥瓶扔在一邊,又拿出布條嫺熟給自己包紮好傷口。

  等做完這一切,他用劍撐著自己起來,打算離開時,就聽到一個女聲笑著道:「壯士既然包紮好傷口,便隨我走一趟吧?」

  那人聞言,猛地向後拔劍,也就這瞬間,女子抬手扶住他的手肘,在他劍落下來的瞬間,便出手點在他的穴位上,隨後在他反應過來下一瞬間就手法熟練卸了他的下顎。

  那人僵住身子,楚瑜瞧了他一眼,喃喃了一句:「個子挺大啊。」

  說著,楚瑜將劍往腰間一掛,說了句:「得罪了。」了之後,便單手扛著那人,直接上了房頂,幾個起落就到了衛家接應的地方。

  衛秋帶著人等在這裡,一看見楚瑜扛著個人來就愣了,衛秋皺了皺眉頭:「大夫人,這是誰?」

  「哦,我覺得他不對勁兒,就把他撿回來了。」

  楚瑜將人放下來,一把拉開了對方臉上的布。

  一張端端正正的臉出現在眾人面前,這人五官深邃,輪廓剛毅,倒是典型的北狄人長相,然而相比真正的北狄人,其眼窩又淺了些,膚色也白上了許多,倒一時分不清是哪裡人了。

  在場的衛家人看見這長相,都不由得皺起眉頭,衛秋轉頭看向楚瑜,詢問道:「您是覺得這是北狄奸細?」

  聽到這話,那人明顯是急了,想說什麼,支支吾吾了半天。

  楚瑜點了點頭,吩咐衛秋道:「先把他嘴裡清一遍,把那些死士的毒藥全清乾淨了再合下顎。」

  衛秋點了點頭,讓人將這人扔上馬車,隨後一行人便回了衛府。

  衛韞早就等在家裡,楚瑜趕回來後,抬手同他道:「我先去換件衣服,具體情況衛秋同你說。」

  說完楚瑜便風風火火去沐浴更衣,衛韞轉頭看向衛秋,卻是道:「沒事兒吧?」

  衛秋明白衛韞問的是什麼,點頭道:「大夫人沒事,不過帶回來了一個人。」

  衛韞皺了皺眉頭,衛秋繼續道:「長得像北狄人,現在關押到地牢裡去了。」

  「我去看看。」

  一聽北狄兩個字,衛韞便留了心,他直接到了地牢,那人已經被掛在了刑架上。

  衛韞站在那人身前,靜靜瞧著他。

  對方看見衛韞,嗤笑出聲來:「原來是衛家那個膽小鬼啊,怎麼,躲在後方撿回一條命,如今就到老子面前耀武揚威了?」

  所有人沒說話,衛韞靜靜看著他。

  「我認識你。」

  他冷聲開口:「九月初三,你曾與我交過手,那時候,你還是北狄的人。」

  衛韞記得他,這人身手不錯,人又狡詐,當時夜裡帶了一百人來偷襲糧草,剛好遇到衛韞守夜。

  其實也不是衛韞剛好在守夜,而是那天他父親特別吩咐了他,讓他一定要守好糧倉。

  當初不覺得什麼,他從來不去仔細想太多事兒,衛忠叫他守,他便守著,結果一守真守出了事兒。

  這人在他手下走了幾個回合,武藝當的上一聲「不錯」,因此他對他記憶深刻。

  此刻見到他被關在這裡,衛韞皺起眉頭道:「你來華京做什麼?」

  「大夫人說,他是來刺殺顧楚生的。」

  聽到話,衛韞眉頭皺得更深,他抬眼看向對方:「你是誰派來的?」

  「關你屁事兒!」

  對方「呸」了一聲,衛韞冷笑起來:「行,你硬骨頭,我便看你硬氣到什麼程度!堂堂大楚人認北狄為主,怕是北狄一條好狗。」

  「你放屁!」

  對方被這麼一激,大吼出聲:「放你娘的千年陳屁!衛小王八我告訴你,你可以罵老子,但你不能說老子是北狄的狗。我他媽在北狄忍辱負重這麼多年,不都是為了大楚嗎?!要不是老子放水,你以為那天老子燒不掉你那些破糧草?!」

  「你不是北狄派來的,你還能是誰派來的?別以為隨便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就能糊弄我。」衛韞把目光落到烙鐵上,平靜道:「給他一晚上時間,今晚他不說實話,明天就給他臉上烙一個『北狄狗』。」

  「衛韞我草你大爺!」

  對方怒吼出聲來,衛韞勾了勾嘴角:「有本事你就草。」

  青年:「……」

  衛韞也懶得和他糾纏,吩咐衛秋問些什麼後,轉頭就走。等出了門,衛夏小聲道:「侯爺,這人看上去呆頭呆腦的,不像個奸細啊。」

  「他不是。」

  衛韞肯定開口,其實那人說得對,當初他的確是有機會燒了那糧草的,是他故意放了水。

  而且看那人的長相……

  衛韞抿了抿唇。

  北境與北狄常年征戰,有一年衛家失利,失了一個城,城中百姓沒來得及完全撤離,留了一些人,而留在那裡的女子……

  看了那人的長相,應該是北狄與大楚的混血,這樣的孩子算不上多,其出身大多是能猜出來的。這樣的人,若還能當北狄的奸細,那真是沒有半分良知了。

  而此人雖然一路罵罵咧咧,氣度卻還算坦蕩,應該也做不到這個地步來。

  衛韞思索從地牢出來,到了地面上,同衛夏吩咐道:「同他們說,別真給他上刑,先多餓幾頓,不說再打。」

  「行。」

  衛夏點點頭,還想說什麼,便見到衛韞健步如飛往大堂去了。

  到了大堂裡,衛韞坐在案前,等了一會兒後,才見楚瑜來。

  楚瑜這次來,穿得規規矩矩,和平日散漫大有不同。他瞧了一眼,心裡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多問,只是道:「你來之前我收到了消息,陛下將顧楚生安置在了長公主府。」

  聽到這話,楚瑜愣了愣,隨後低下頭,憋住笑,沒有說話。

  衛韞有些疑惑,皺起眉道:「你笑什麼?」

  「沒什麼,」楚瑜抿著唇,笑意卻是遮掩不住道:「就覺得,長公主這次,倒是得償所願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28 PM

第五十四章

  聽了楚瑜的話,衛韞這才反應過來,按照長公主的性子,顧楚生去長公主府,怕是羊入虎口,還是口感特別好那種羊。

  他忍不住也笑了:「顧大人豔福不淺,想必會是段好時光。」

  「別和我貧了。」

  楚瑜轉頭看過去:「如今顧楚生已經告了狀,下一步怎麼辦?」

  「我會修書給宋世瀾,」衛韞平靜道:「且等著吧。」

  楚瑜點點頭,然而想了想,她歎了口氣道:「可憐百姓了。」

  衛韞沒說話,楚瑜怕他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便道:「我隨意說說,你別放在心上,這過錯不在你,在姚勇。」

  「將士不上戰場,卻躲在這後院玩弄詭計,這錯如何不在我?」

  衛韞笑了笑:「姚勇有錯,我亦有過。只是說,」衛韞目光悠遠:「我並不會後悔罷了。」

  楚瑜沒說話,她不知如何寬慰,衛韞抬頭看她,好久後,卻是道:「這些事且先不提,其實今日來,我主要是想同嫂嫂商議一件事。」

  「你說。」

  見衛韞神色鄭重,楚瑜忙坐直了身子,衛韞目光裡帶了幾分苦澀:「其實衛家人才濟濟,很多事不需嫂嫂去做,日後嫂嫂多顧及自己,往事如煙,該散便散了吧。若是散不了,何不重新拾起來,好好修補呢?」

  楚瑜愣了愣,片刻後她便明白,衛韞指的是她救顧楚生的事。她忙道:「其實救他不過舉手之勞,我只是覺得此事我比較合適。這事兒誰合適誰做,小七你是在顧慮什麼?」

  衛韞沒說話,楚瑜想了想道:「你可是擔心我受傷?這你不用擔心,我心裡有數的。」

  衛韞沉默低頭,楚瑜見似乎不對,又道:「你還是覺得,我身為衛家大夫人,做這些事,失了身份?」

  說著,楚瑜便笑了:「這事兒又不是明面上做,大家也不知道,物盡其用,我能幫忙……」

  話沒說完,衛韞便站起身來,同楚瑜道:「我還有他事,嫂嫂先自便吧。」

  楚瑜被他這一番動作搞得莫名其妙,衛夏衛秋跟著衛韞走出來,衛夏勸慰道:「大夫人也是一番好意,雖然是魯莽了些,但凡事看最終結果就好,您……」

  「不必說了。」

  衛韞平靜出聲,打斷了衛夏的話,衛夏抬頭看他,見衛韞神色平靜道:「是我的不是。嫂嫂說的都有道理,她有自己的選擇,這事兒也的確她做最合適,她願意做,做得好,我除了擔心,沒什麼好多想的。」

  「顧楚生乃青年才俊,他們的事兒,本也輪不到我擔心。大哥已去,總不能真讓嫂嫂為他守寡一輩子,就這樣吧。」

  說著,他轉身走進書房:「不管了,也管不了。」

  衛夏被他這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也不知道該接些什麼。見衛韞坐到桌前開始批衛家各地線報,衛夏苦著臉道:「我還是去廚房看看給侯爺的藥熬好沒吧。」

  說完,衛夏便轉身跑了。衛秋留在衛韞身後,好久後,衛秋慢慢道:「其實與您無關的事兒,您不悅什麼呢?」

  聽到這話,衛韞的手微微一頓,墨染在紙面上,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神色。

  「我不喜。」

  他淡然出聲:「卻不知為何不喜。或許是為著大哥,又或許是我自私,太過依賴嫂嫂,便總想留嫂嫂在府裡一輩子。」

  「有時候我其實不太明白,這些女子為何一定要嫁人?彷彿不嫁人,不成婚,沒有一個孩子,她們一輩子就該毀了一般。但若不是遇到喜歡的人,一家人過一輩子,不是很好嗎?」

  衛韞說著,眼裡帶了茫然:「我會孝敬嫂嫂,她若擔心無人養老送終,衛家如今還有五位小公子,隨便哪位寄養給嫂子,也沒有什麼。她若擔心日後在外被人欺負,我便為她掙一個誥命之身,有我護著,她捅破天去,又有何妨?」

  「她嫁了人,尤其是嫁給顧楚生這樣的人,日後受了欺負,你說又要怎麼辦?一家人管一家人的事兒,我難道還要去逼著顧楚生休人不成?」

  衛韞越說越苦惱,說到最後,他將筆擱下,重重歎了口氣道:「我就是覺得顧楚生這人不行,可卻也攔不住,我能如何?」

  「顧楚生不行,其他人便可以嗎?」

  衛秋平靜發問,衛韞愣了愣,半天後,支吾道:「如今……大約還沒遇上好的吧。」

  衛秋不再說話了,話說到這裡,也沒什麼好多說下去的。

  他看著衛韞坐在原地,似乎在思慮什麼,便道:「主子,還是看線報吧。」

  「嗯。」衛韞被他喚回神智,也不願再多想去,低頭看向線報。

  然而他總覺得,內心似乎隨著衛秋的發問,有了那麼一絲不尋常。

  他似乎意識到什麼,卻又不大明白,於是藏在最深處,乾脆守在邊上,不再觸碰。

  衛韞與楚瑜交談完後,隔天早上,顧楚生便在公主府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屋裡炭爐燒得旺盛,仿若炎炎夏日,感覺不到半分寒意。他的傷口都已經包紮好,身上就穿著一件水藍色冰絲長袍,露著大半胸膛。

  長公主坐在他邊上,瞧見顧楚生睜開眼睛,趕忙探了過去,給顧楚生搖著扇子,拋了個媚眼道:「喲,你醒啦?」

  顧楚生一看見長公主,便知道不好,他故作鎮定抬起手,在被子上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然後同趴在他上方的長公主道:「公主請自重,顧某乃外男,還請公主離顧某遠一些,以免玷污公主清譽。」

  「哎呀,你同我談什麼清譽不清譽啊?」

  長公主眨了眨眼睛:「你都進了長公主府,還有什麼清譽好講?」

  顧楚生不說話,手裡緊攥著自己衣襟,盯著床頂,頗有些緊張。

  便就是這時,一聲輕笑從外面傳來:「你們這是做什麼?」

  長公主抬頭看向外面,見一男子,長髮玉帶束在身後,身著水藍色長衫,端著一碗湯藥,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眉目生得俊雅,五官看上去十分柔和,讓人感覺不到半分威脅,這樣的長相,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格外近人。

  聽見這個聲音,顧楚生舒了口氣,長公主離他遠了些,瞧著那人道:「這顧楚生來了,你倒比我還著急。」

  「為公主分憂,這本也是我分內之事。」對方說著話,走到顧楚生身邊來,他將顧楚生扶起來,將湯藥遞給了他。

  顧楚生沉默著接過那湯藥,好半天,終於是斟酌著開了口:「謝過……」

  「過往的名字,便不用再提了。」

  他輕飄飄一聲,便讓顧楚生將剩下的話都埋進了唇齒之間。顧楚生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他舉碗喝下湯藥,彷彿感覺不到苦似的。那人就守著他,長公主在旁邊瞧了一會兒,見著無趣,便同那人道:「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那人開口,長公主便轉身離開了。

  等長公主身影徹底不見,顧楚生才轉過頭來,打量面前這個人。

  這人將其他人遣退下去,熟練站起來,去炭爐裡換了炭火,在炭火裡加了香。

  「她喜歡聞香味,隨著心情不同,喜歡的風格也有所不同。」

  那人突然開口,聲音平淡:「我如今已是調香好手,但與你相比還是三腳貓的功夫,如今你剛好有時間,不如在公主府教我一二?」

  「您開了口,顧某又怎敢拒絕?」顧楚生苦笑了一下,片刻後,還是道:「您如今,過得可好?」

  「很好。」

  對方點了點頭:「這半生來,從未有一段時間,讓我如此安眠。」

  「那便好,」顧楚生點點頭,重複道:「那便好。」

  「我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薛寒梅。」

  那人突然開了口,慢慢走了回來,顧楚生有些詫異,不明白他為什麼同自己突然說這個。

  對方笑了笑,聲音裡有些苦澀:「她還是掛念著他啊,你看那人叫梅含雪,如今我的名字,也不過是那個人倒過來了。」

  「您不用想太多……」

  顧楚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

  這個人和長公主的事,向來是剪不斷理還亂,上輩子他在不久後病逝,他死了之後,長公主便散盡了身邊所有面首,死活鬧著追封他為駙馬,將他放進了皇陵。

  他上輩子生前就常對顧楚生說,長公主對他,不過是將看在梅含雪的面子上而已。然而等他真的死了,顧楚生去陪著長公主送他入皇陵時,他問她:「你既然為了梅含雪留了他這麼多年,為什麼最後入皇陵的不是梅含雪,而是他?」

  那時候長公主沒說話,許久後,她輕輕笑了。

  年齡從來與長公主無關,無論多少歲,她都那樣美豔動人。直到那一刻,顧楚生才驟然發現,長公主老了。

  她眼裡含著眼淚,嘲諷著笑出聲來:「我都把他葬進皇陵了,你們怎麼還是不信,我是當真喜歡他的?」

  「我對他說了千百遍這話,他不信。」

  「臨死前,他還問我這句話,還不信。」

  「我到底要怎麼做,」長公主眼淚落下來,捂住胸口,咬牙出聲:「我是不是要把心挖出來,你們才明白,我當真喜歡他。」

  「我當年喜歡梅含雪是真心,我後來喜歡他,也是真心。」

  想到這人和長公主的結局,顧楚生心生不忍,只能道:「長公主殿下,是真心喜歡您的。」

  「我知道。」

  對方笑了笑:「她同我說過很多次了。」

  然而,他卻是從來不信的。

  他沒說出後面的話,顧楚生卻也明白他的意思。這人的心思向來難以轉變,顧楚生見勸不住,也不再勸了,只是問道:「您如今可有什麼不舒服?」

  「問這個做什麼?」薛寒梅有些奇怪,隨後道:「我必然是比你好過很多。」

  「您過得好,」顧楚生歎了口氣:「想必我父親,也放心了。」

  薛寒梅聽見顧楚生的父親,便不再說話了。

  他跪坐在床前,好久後,才慢慢出聲,卻是一句:「對不起。」

  顧楚生愣了愣,忙道:「您不必多想,這本也是我父親願意的。」

  薛寒梅搖了搖頭,卻不肯再多話來。

  顧楚生想了想,換了個話題道:「您近來,可有什麼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

  薛寒梅笑了:「我以往就求在她身邊過一輩子,如今終於能在她身邊過了,我又有什麼不願意的?」

  「那……也好。」

  顧楚生點了點頭,真心實意笑開:「您能想開,那就再好不過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天,薛寒梅便走了出去。當天晚上,下了一場巨大的冬雪。

  那年大楚的冬雪下了好幾次,仗也打了好多場,前方節節敗退,皇帝震怒不已。許多地方,甚至連信使都會被北狄的軍隊攔截殺害,根本傳不出任何消息。

  楚瑜每天也會固定時間去看線報,瞭解各地的消息。她近來與衛韞的話越發少了,衛韞察覺,卻也沒有多說,似乎隱約覺得,這樣少話,也是對的。

  然而多少回有那麼些難受,於是一起看線報的時間,便變得格外珍貴,兩人安靜分享著消息,將有價值的消息互相分給對方。

  「這地方可有意思了,」衛韞突然看到了一條線報,笑著道:「一直給朝廷派人求援,但這地方其實根本沒被圍困,被攔截了三路人馬,也不知是不是那縣令嚇破了膽,這麼著急求救?」

  「哦?」

  楚瑜其實不感興趣,卻還是順口詢問:「哪個地方的守官如此膽小?若都像他們一樣,這兵馬……」

  「鳳陵。」

  楚瑜話沒說完,衛韞就爆出名字。楚瑜猛地抬頭,大驚失色,忙道:「你再說一遍,哪個地方?!」

  「洛州鳳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34 PM

第五十五章

  聽到這話,饒是早有準備,楚瑜也是嚇了一跳。

  鳳陵要出事兒她是早就知道的,可是鳳陵出事也該是宋文昌死了,楚臨陽帶兵偷襲北狄,折到鳳陵之後的事兒了,為什麼會在此事就開始求援?

  楚瑜將鳳陵的線報拿出來看,再三確認鳳陵的確沒有被圍困後,皺著眉頭道:「他們派了三波人到華京來,到底想往華京裡送什麼?」

  「我讓人去看看吧。」

  衛韞思索了片刻後,同楚瑜道:「鳳陵距離此處不過兩天的距離,我讓人去看看。」

  衛韞說完後,便招來人,讓人去鳳陵探查去。

  也就在此期間,楚瑜將其他地方的線報都翻了出來,戰場上幾乎都在敗退,也沒什麼異相,而楚臨陽一天前還而給衛韞飛鴿傳書,位置在距離鳳陵約有一日路程的陽關。

  她心裡還是放心不下,抬手給楚臨陽寫了書信,詢問了楚臨陽如今前線情況之後,抬頭同衛韞道:「你幫我給宋世瀾去一封書信,若是適當時機,可殺宋文昌。」

  「這麼急?」

  衛韞有些詫異。

  楚瑜垂眸,如今殺宋文昌,的確是著急了一些,然而上一次衛府之事已讓她明白,要想改變這世上的命運,你就都從根源上解決。

  宋文昌死了,楚錦就不會去求援,楚臨陽也就不會去救人,更不會為此而死。

  反正,宋文昌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不如死得有價值一點。

  想了想,楚瑜又道:「告訴他,若他不好下手,我來幫他。」

  衛韞這下更疑惑了,他皺眉道:「你與宋文昌有仇?」

  「倒也沒仇,」楚瑜看著線報,平靜道:「只是我有他近兩個月內必死的理由。」

  兩人說話期間,衛秋帶著一堆紙呈了上來,同衛韞道:「侯爺,地牢裡那個人審了一些東西了。」

  衛韞應聲,讓衛秋將紙呈上來。

  這個人叫沈佑,的確是當年衛家放棄那個城池出生的人,年不過二十三,在大楚與北狄邊境長大,因為長相被兩邊都不太接納,卻也能自娛自樂混跡於兩邊。十三歲之前在街頭當混混,十三歲時被姚勇發現,專門帶回來培養成了一個間諜,十七歲入北狄軍營,在北狄軍營裡待到了二十三歲,回來之後隱姓埋名,乾脆到姚勇手下當了他的殺手。

  這次殺顧楚生本來也輪不到他出手,只是顧楚生太難追,於是姚勇幾乎是傾巢之力,將所有殺手都派出來找人了。

  衛韞看完紙上的資料,皺了皺眉頭:「他既然當著間諜,為什麼會突然回來?」

  「他不說。」

  衛秋平靜道:「人已經打得不行了,再審下去不行,下屬便先來稟報。」

  「你……」衛韞愣了愣:「不是說不要怎麼打的嗎?」

  「我沒打幾下,」衛秋平靜道:「都是些皮外傷,他身子骨弱,受不住。」

  這一位大漢,居然是如此柔弱的男人,在場眾人內心都有點複雜。

  衛韞最先回神,也不再說他,反而是轉頭同楚瑜道:「你說這姚勇可真是能耐。說他行,戰場上盡耍些心眼,打起仗來除了棄城就是當逃兵。你說他不行,專門培養去北狄的間諜這事兒,他又做得如此純熟,也算厲害了。」

  楚瑜沒說話,她總覺得這事兒有那麼幾分不對勁兒。衛韞見她不語,將紙交到一旁給衛夏整理成冊,吩咐道:「再回去問,問出他為什麼不當那間諜,沒有什麼問題的話,便放了。」

  「他是姚勇的人……」

  衛秋遲疑著開口,衛韞有些無奈,歎了口氣道:「是我衛家不義在先,又怎能怪人怨恨?」

  當年衛家棄城而去,雖然已經救下了大半百姓,但沒護住的就是沒護住,對於那一部分人而言,這就是衛家的不義。

  也不管有沒有道理,這世上大多數人做出決定,不過是個人有個人的立場,哪裡又有什麼道理不道理。

  「若不是有大妨礙,便好好安置,不再理會了。下次再為敵,再殺不遲。」

  衛韞吩咐下去,這次衛秋沒有勸阻,平平穩穩道:「是。」

  衛韞與楚瑜說著話的時候,地牢之內,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暈死過去的沈佑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背對著守衛裝死,守衛見他一直不動,以為他昏死過去,早已經放鬆了警惕。

  最機敏的衛秋如今已經走了,他等了許久,便該是此刻了。

  他抬手悄悄放到大腿內側,從那裡抽了一根細小的管子出來,將管子裡的粉末倒出來,悄無聲息放到了身後。

  那粉末味道極其濃烈,剛放出來沒多久,所有人就聞道了一股異味,一個侍衛皺起眉道:「什麼……」

  話沒說完,他就覺得兩眼發黑,「哐」一下倒了下去。其他幾個立即察覺不好,站起來就想動手,卻都沒堅持住,一個接一個倒下去。

  沈佑站起來,用手上的手鏈搭上牢門上的鎖鏈,將兩條鏈子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三兩下之後,就聽「哢嚓」一聲,門上鎖鏈就斷了,沈佑又從耳朵中抽出一根小棍,這小棍是幾根細長的小棍折疊,打開之後,沈佑放入鎖中,搗騰了兩下,鎖就被他打開來。

  他快步上前,從侍衛手中偷了鑰匙,又拿了刀和一些基本藥品、銀子,換上對方的衣服後,就趕緊跑了出去。

  他這一切動作都做得極快,彷彿做了很多遍。

  衛府地牢之上正是一座假山,外面便是衛府的花園。

  這時王嵐扶著肚子,沿著假山散步,她如今已經快臨盆了,侍女頗有些擔心道:「這麼冷的天,夫人您就別還逛著了。」

  「今日是阿榮的生日,」王嵐聲音溫和:「他每年生日,他向來喜歡在後院假山中玩耍,我今日有些想他了。」

  「夫人……」侍女歎了口氣:「您快臨盆了,就別想這麼多了。」

  「無妨的。」王嵐笑了笑,抬頭看了看天色:「你去給我拿件衣服吧,我想一個人待一待。我就在這裡不走,你快去快回吧。」

  侍女應了聲,退了下去。王嵐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旁邊的水池,心裡想起衛榮來。

  衛榮孩子氣,哪怕已經當官很久了,還喜歡在假山裡和她捉迷藏嚇唬她。

  王嵐想起夫婿,忍不住笑起來,歎息出聲道:「六郎,我再過兩年便要走了,你說到時候……」

  話沒說完,她就聽見假山後傳來急促的呼吸聲和腳步聲,王嵐有些奇怪,剛一回頭,就看見那假山之中憑空冒出個男人來!

  王嵐「啊……」的驚叫出聲來,只是聲音才出了一半,那人便衝上來捂住了她的嘴,同時拆了她的髮簪抵在她脖子上,低吼了一聲:「閉嘴!」

  他動作太快,她根本看不到,沈佑看見面前女子,不過十六七歲模樣,被他這麼一嚇,便盈滿了眼淚。

  邊境女子多強悍,他從未見過這樣如嬌花一樣的人,看她穿著打扮,精緻華麗,應是衛府家中頗有地位之人。

  她就這麼怯生生瞧著他,乖巧溫順,完全不說話。

  沈佑一時也凶不起來,啞著聲音道:「你別說話,我便放了你,你若出聲,我即刻殺了你,可明白?」

  王嵐拼命點頭,身後慢慢放開手,見她真的不反抗,沈佑慢慢安下心來,王嵐蒼白著臉,害怕瞧著他。沈佑目光落到她肚子上,收了刀道:「我一般不殺女人婦孺。」

  「您……您有大俠風範。」

  王嵐面色慘白,汗珠滴落下來。

  沈佑察覺有幾分不對,但形勢匆忙,他也無法,不知道怎麼,就小心翼翼出了聲:「那……我走了?」

  話出口,沈佑就覺得自己有病,自己在逃命呢,還和人家說什麼「我走了」,他們很熟嗎?

  沈佑轉身就走,隨即就聽「哐」一聲響,那女子卻是驟然摔下來,扶在石頭上,斜躺著,開始急促喘息。

  沈佑瞬間回來,看見王嵐模樣,有些害怕道:「你……你怎麼了?」

  王嵐聽到他說話,燃起了幾分希望,她抓住沈佑的袖子,全是期盼道:「大俠,妾身膽小,方才被您嚇到了……如今……怕……怕是要生產了。」

  「什麼?!!」

  沈佑呆愣了片刻,隨後道:「你……你等等,我替你叫人。」

  可是說完他就愣了,叫個屁的人啊,他在逃命啊,叫了不等於叫人來抓他嗎?他腦子有坑啊?!

  「謝謝……」王嵐喘息著道:「謝謝大俠……」

  這話說出來,沈佑一時也沒了法子。

  這人的確是他撞的,他是個敢作敢當的,尤其是對女人。

  沈佑想了想,咬牙道:「算了。」

  說著,他便起身來道:「你等著,我給你叫人。」

  「大俠別走!」王嵐哪裡肯讓他跑了,死死拽著他的衣袖道:「妾身害怕……」

  一面說,王嵐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沈佑一看她哭了,頓時沒了法子,只能道:「行行行,我在這裡給你叫人。」

  說著,沈佑沉了口氣,用了內力大吼了一聲:「來!人!啊!有人在假山這裡生孩子啦!!」

  沈佑這一聲大吼包含著內力,幾乎衛府前前後後全都聽見了。

  沈佑又連著吼了幾聲,再遲鈍的人也反應過來了。

  如今衛府臨產的也就一個王嵐,一聽這話第一瞬間,楚瑜和衛韞就察覺不好,讓人準備了產房大夫產婆,直接朝著聲音的方向過去。

  而沈佑喊完之後,就立刻回頭,同王嵐道:「姑奶奶,我現在在跑路,人給我給你喊了,我先走了啊?」

  「大俠,我是您撞了生的……」王嵐哭著道:「您怎能拋下妾身一人在此?您做的事兒,您得負責啊。」

  「我的天,」沈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孩子不是我的啊。我撞了你,我也給你叫人了,你還想怎麼樣?」

  「你至少……要等到有人來……萬一……萬一我死在這裡了,怎麼辦啊?」

  王嵐越想越害怕,裙子下就見了紅。

  沈佑哪裡見過這個場面,當場就嚇傻了,看著女子裙下染了紅色,結巴道:「那……那……那現在我怎麼辦?」

  王嵐說不出話了,她輕輕喘息,沈佑趕緊將手搭給她,一個勁兒給她輸著內力。

  被沈佑用內力吊著,王嵐這才勉強撐著清醒,楚瑜和衛韞趕了過來,看見這場景,趕緊讓人去給王嵐餵參湯,抬著人送去產房。

  王嵐被人抬到擔架上,朝著沈佑笑了笑道:「給大俠……添麻煩了。您真是個好人。」

  沈佑愣了愣,這輩子還沒人這麼同他說過話。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覺得有些臉紅。

  他看著王嵐被人抬走,衛韞看著他一直盯著王嵐的方向,慢慢走過去。

  「兄弟,」衛韞打量著他,勾起嘴角:「厲害啊?」

  沈佑終於反應過來。

  草他大爺,這次真把人叫來抓自己了!

  他面上故作鎮定,冷靜道:「不就是來抓我回去的嗎?」

  說著,他伸出手:「來綁吧。」

  「綁您做什麼啊?」衛韞笑了笑:「來來,您請,我親自照顧你。」

  沈佑臉上一白。

  他就知道,自己被抓回去,肯定要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0 11:50 PM

第五十六章

  可沈佑依舊強撐著自己,跟在衛韞身後,由衛韞畢恭畢敬請到了地牢。

  請到地牢之後,衛韞使了個眼色,衛秋就上前去,給他徹徹底底綁在了架子上。衛韞笑著坐下來,看著一臉倔強的沈佑,從衛夏手裡接了茶道:「沒想到沈大人居然還是這樣的人物,能從我衛府地牢從容逃脫,順便還救下我衛府六夫人。」

  「過獎了。」沈佑梗住脖子:「老子與你們這些華京娘娘腔不一樣,要殺要剮一句話吧。」

  衛韞輕笑了一聲,放下茶杯,抬起手來,衛夏將沈佑的口供冊子叫過去,衛韞翻開冊子:「我本想就這樣算了,卻發現您有這樣的好手段,真是十分驚喜,沈大人這樣的手段,」衛韞目光一頓,他停在那份冊子裡一份來自於衛府的補充資料上。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沈佑於九月初七失蹤,蘇查四處尋找,至今下落不明。」

  九月初七。

  九月初八是衛家埋骨之日,這個日子……真的如此巧合嗎?

  衛韞冷下眼神,他抬眼看向他,聲音冷了不少,接著上面話道:「姚勇怕是在沈大人身上花了重金培養,我就這樣將你匆匆放走,那無異於放虎歸山。你我不若做個交易,」衛韞往前探了探道:「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我便放你走,還給你一個新身份,如何?」

  「姚大人對我恩重如山,你死了這條心吧!」

  沈佑冷哼出聲。

  衛韞沒說話,他翻著手裡的冊子,聲音平靜:「你今年二十三歲,算起來,二十四年前,是我衛家棄了華城。當時衛家守將不足,若是強行守城下去,怕是會全軍覆滅,只能護住大半百姓撤離。」

  說著,衛韞慢慢說了聲:「對不起。」

  沈佑冷下臉來,他沒說話,衛韞慢慢抬眼抬眼看向他,目光裡帶了仿若要將他千刀萬剮的狠意:「二十四年前,是我衛家對不起你。如今你也還了,便該算一算你欠我衛家的賬了吧?」

  「我如何還了?」沈佑冷笑,衛韞盯著他,目光裡全是了然,他嘲諷笑開。

  「九月初八,白帝谷發生了什麼,你不記得嗎?」

  聽見這話,沈佑面色巨變。

  衛韞盯著他的神色,眼中彷彿深海之下,波濤翻湧。

  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在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了扶手。

  其實他不知道是什麼事兒,他不詐了一下沈佑,然而沈佑這個反應,卻是坐實了他的猜想。

  沈佑知道當初發生的事兒,甚至與當初發生的事兒,有直接的聯繫!

  衛韞面上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彷彿什麼都掌握於手中,他平靜道:「我看了你的資料,姚勇花了這樣大價錢培養你,讓你在北狄二皇子蘇查手下做到哨兵長官,如此高位,為什麼你突然就退了?」

  「白帝谷一戰前,你就消失在了戰場,蘇查如今還在派人找你,你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沈佑依舊沉默不語。

  他慢慢冷靜下來,看著衛韞,已經明白自己方才那片刻間的失態,已讓衛韞差不多猜出了始末。

  而衛韞看見沈佑平靜下來,也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他將冊子放回衛夏手中,冷著聲道:「沈佑,不管你與我衛家是怎樣的深仇大恨,可是就沖你做這件事,你豈止是助了北狄?你的行為,與賣國又有何異?」

  「我沒想過賣國!」

  沈佑猛地出聲,衛韞看著他,嘲諷笑開。

  「你為一己之私協助姚勇陷害忠烈,於關鍵時刻將前線主帥滿門害死,如此行徑,還和我說,這不是賣國?!」

  衛韞再克制不住,猛地拔劍指在沈佑鼻尖:「我本沒想過你有如此能耐。」

  直到看到沈佑的手段。

  這樣手段培養出來的人物要花多大的代價,衛韞再清楚不過。就這樣一個探子,為什麼不留在北狄,反而回到了姚勇身邊?

  一開始衛韞沒想明白,可是看見沈佑的供詞,看見沈佑消失的時間,衛韞突然意識到——

  一個如此大代價培養的棋子被收回來,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沈佑在北狄,不能再用了。

  要麼,沈佑的作用已經盡到了。

  可沈佑為什麼去北狄?

  以姚勇的性格,真的是為國為民,為了打北狄培養了這樣的奸細嗎?

  不可能,他姚勇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所以就是說,在九月初七那日,沈佑做了什麼,這是姚勇的目的,導致他不得不離開北狄。

  而後九月初八,戰場之上,衛家滿門被滅。

  衛韞閉上眼睛,感覺內心血氣翻湧,他的手微微顫抖,他怕自己看見這個人,就想一劍殺了他。

  沈佑看見衛韞的樣子,沉默著沒說話。

  好久後,他終於道:「我真的,沒有叛國。」

  「解釋。」

  衛韞捏著拳頭,逼出這兩個字。

  沈佑沒說話,好久後,他慢慢道:「其實您都已經猜出來,為什麼還要我說呢?我說出來,這是我的不忠。」

  「你不說那就是你的不忠不義!」

  衛韞大吼出聲:「對國不忠對人無義!沈佑你以為我為什麼讓你說?我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贖罪!我衛府滿門落到今日,你難道沒有半分愧疚的嗎?!」

  沈佑沉默著,衛韞劍氣劃過他的臉,他卻紋絲未動,聽得衛韞再吼了一聲:「說話!」

  「我對不起衛家諸位,」沈佑抬眼看向衛韞,神色平靜:「可衛家也對不住我母親……」

  話沒說完,衛韞一巴掌抽了過去:「我說衛家對不起你,是我衛家給自己的要求。可這不是世間道理!我衛家可以自責,卻輪不到你來責備!」

  「你講不講理?」沈佑冷笑:「犯了錯還不讓人說了?」

  「行,」衛韞點頭,將劍交給衛夏,提了鞭子過來,冷聲道:「你若要講這世間道理,我便與你講這道理!」

  「當年我衛家守城,不過三千兒郎,對敵一萬,我衛家沒有即刻棄城,反而立刻疏散百姓,於城池激戰一天一夜,護住大半百姓出城。一日之後,三千兵士僅存不到一半,剩下一半都護送百姓出城,而百姓近乎無傷,於情於理,我衛家作為將士,可是盡了責任?」

  「可你們把我母親留在了城……」

  沈佑的話還在唇齒間,一鞭子狠狠抽了過來,打得沈佑腦子發暈,嘴裡全是血氣。

  「我衛府是做什麼的?是保家為國,不是為了護衛你一家!你自己沒看過那一場戰嗎?若再拖遲,他們占了城池,追兵上來,誰都活不下去!為了保住你母親一干人等,要所有人等著一起送死嗎?!那一千五百人,是留著護衛其他百姓路上不被流兵所擾。且我再問——」

  衛韞內心有無數惡毒念頭湧上來,他提著鞭子指著沈佑:「是不是在你心裡,百姓的命是命,那些沙場征戰兒郎的命就不是命了?!」

  「城中籠統只有幾百人,為了這幾百人,我衛家子弟兵一定要死到最後一人,才是正理?而且那些人為什麼沒有及時出城,你自己又不明了嗎?召集出城時回去拿銀子的、回去找人的、躲著不願離開的……」

  「再退一步,」衛韞聲音慢慢低下來:「哪怕我衛家在此戰中有錯,何至於此?」

  沈佑低著頭,沒敢看他,聽見面前少年聲音沙啞道:「何至於,七萬兒郎葬身於谷,再不得回?」

  全場安靜下來,衛韞看著沈佑,有些疲憊道:「沈佑,但凡你有一點良知,便不該做出此事來。」

  「我……沒想的。」

  沈佑慢慢閉上眼睛:「衛韞,我雖埋怨衛家,但從沒想過要讓衛家走到這一條路上。」

  「是,是我給的消息,」沈佑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彷彿下了某種決心:「是我得知,北狄欲在白帝谷設伏,假作殘兵被你們追擊,然後在白帝谷以十萬兵馬伏擊,所以我給了紙條。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明明我已經給了信,第二日你父親還是追了出來……還是……」

  沈佑抿了抿唇,咬牙道:「這件事,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錯,我不知道衛元帥為什麼出城追兵,可是衛韞,我從未想過要害你衛家。」

  聽到這話,衛韞沒說話。

  他看著沈佑,聽沈佑道:「我得了消息,傳給姚大人,我以為你們會有什麼辦法,一旦蘇查沒有伏擊成功你們,我怕就會暴露,所以我連夜出逃,回到了姚大人軍中。」

  「然而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可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姚勇沒做什麼嗎?」衛韞冷著聲,沈佑眼裡帶了嘲諷:「你以為,我會知道?」

  衛韞被沈佑反問得梗住。

  他沉默下來,沈佑問得對,他怎麼可能知道姚勇做了什麼?

  衛韞沒有多說,他轉過身去,只留了一句「看好他」,隨後便轉身離開。

  衛韞回到地面上,便朝著王嵐生產的產房趕去。到了門口,便看到蔣純攙扶著柳雪陽,和楚瑜一起站在門口,滿臉焦急。

  裡面沒有什麼動靜,這反而讓人覺得不安。

  柳雪陽反復問著:「會不會有事兒啊?」

  蔣純在一旁安撫著柳雪陽,柳雪陽才勉強鎮定了些。

  衛韞走到楚瑜身旁去,詢問道:「六嫂如何了?」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楚瑜倒也不擔心,笑了笑道:「等著吧。」

  說著,楚瑜看到衛韞衣角的血跡,如今他總是穿著素白的衣服,沾染了血就格外明顯,楚瑜有些疑惑:「不是就隨便問問嗎,怎麼就突然動了手?」

  「嗯?」衛韞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隨後漫不經心道:「問出些東西來,等一會兒我再同你說吧。」

  楚瑜如今記掛著王嵐,倒也沒有追究的心思。

  等到晚上,王嵐終於順利生產,產婆碰了個奶娃娃出來,笑著朝柳雪陽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千金呢!」

  柳雪陽小心翼翼接過那奶娃娃,楚瑜則先走了進去,看見王嵐還躺在床上,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血腥氣,她朝大夫走了過去道:「六夫人沒事兒吧?」

  「回稟大夫人,六夫人無甚大礙。」

  「阿瑜……」

  王嵐的聲音從床上傳來,楚瑜趕忙走過去,蹲下來道:「我在這兒呢,怎麼了?」

  「那位大俠,」王嵐虛弱道:「可還好?」

  聽到楚瑜問沈佑的事兒,楚瑜愣了愣,隨後遲疑了片刻:「應該……還好吧?」

  「我覺得他是個好人……」王嵐瞧著楚瑜,小聲道:「要是沒犯什麼大錯,同小七說,便算了吧……」

  楚瑜笑了笑:「你先養身子,別擔心這些,我會去同小七說的。」

  聽了這話,王嵐才放心點了點頭。

  楚瑜見王嵐也累了,便讓她先睡了過去,柳雪陽抱了孩子進來,輕輕放到邊上,楚瑜讓蔣純和柳雪陽守著,便出去了。

  到了門口,衛韞還在候著,楚瑜見他神色擔憂,便道:「沒事兒,你放心吧。」

  衛韞點了點頭,眉目舒展了很多。兩人一起隨意走在長廊上,也不知道是往哪裡去,楚瑜思索著道:「那個沈佑是怎麼惹了你,讓你親自動了手?」

  衛韞沒說話,有很多東西壓在他身上,可他卻不能說。楚瑜察覺他情緒不對,皺眉道:「可是有什麼事?」

  「我總算知道,」衛韞控制著語氣,儘量平靜道:「當初父親為什麼出兵了。」

  楚瑜猛地頓住步子,回過頭來看他。衛韞立在長廊,神色淡定,慢慢開口:「沈佑告訴我,他是姚勇派在北狄的奸細,九月初七,他提前獲知北狄會假裝戰敗引誘我父親出城,然後讓我父親前來追擊,再在白帝谷設伏,於是他就傳信給姚勇,要姚勇做好準備。」

  楚瑜點了點頭,猜測著道:「姚勇沒告訴你父親?」

  「告訴了。」衛韞神色裡帶了幾分嘲諷:「如果姚勇沒告訴我父親這件事,如果不是他們制定了某個需要讓我父親出城追擊的方案,我父親穩妥了一輩子,又怎麼可能明知有詐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後,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與你父親商議將計就計,最後姚勇卻放任你父親……」

  楚瑜沒有說下去。

  將這樣的政治手腕放在軍人身上,著實太過殘忍。

  衛韞聞言,卻還是搖了搖頭。

  「你記得最後統報白帝谷那一戰,是多少對多少嗎?」

  「二十萬對七萬?」

  楚瑜認真回想著,衛韞提醒她:「可沈佑說,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萬兵馬。」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說白帝谷有十萬兵馬,可最後戰報二十萬埋伏在白帝谷伏擊,要麼是沈佑說謊,要麼是清點的人說謊。而當時衛韞就在戰場上,要在一場征戰後,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十萬計成二十萬,怕是不能。

  「當時在白帝谷北狄的屍體就將近十萬,」衛韞平靜道:「所以沈佑的數據不對。」

  「那他說了謊?」

  「你可知蘇查是什麼人物?」

  衛韞突然拐彎到了北狄二皇子蘇查身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後,迅速將北狄皇室關係給捋了一下。

  這個蘇查是二皇子,卻是一個婢女作為母親出身,他母親再他年幼時因犯了事被賜死,從此被皇后收養,作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蘇輝的左膀右臂培養。

  然而這個蘇查能力太過顯著,最後蘇輝登基時,蘇查已經獨霸一方,完全有自立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兩還沒有生出間隙。

  「你或許沒有和他交手過,但蘇查此人極為機敏。你想想,沈佑是華城出生的孩子,蘇查怎麼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蘇查手下又是什麼角色?不過一個先鋒官。設計埋伏我軍之事,怎麼一個先鋒官就能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如此精準,連具體有多少人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國,那就是蘇查故意設計了。」

  楚瑜聽明白衛韞的話,皺起眉頭。

  衛韞神色平靜:「姚勇怕也是著了蘇查的道。此次出軍,應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認為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然後讓姚勇與我父親將計就計。當時姚勇暗中藏了九萬軍馬在白城,於是提前到白帝谷設伏。而衛家軍三萬駐城,七萬迎敵。本以為以我衛家精銳之師,加上姚勇十四萬軍打對方十萬,應該是盡殲之局。誰想那個消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說著,衛韞慢慢閉上了眼睛,雙手籠在袖間,沙啞聲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時,才發現,那不是十萬軍,而是整整二十萬。」

  「而姚勇知道,整個白城軍力加起來,也不過十九萬,如果這一仗要硬打,他手中九萬人馬,怕是剩不了多少。」

  楚瑜明白了衛韞設想的局面,為他補全了姚勇的想法。說完之後,她靜靜打量著衛韞。

  上一輩子,衛韞在沒有任何人幫助之下,還能在絕境中翻身,取姚勇人頭進宮,逼著皇帝給衛家追封,可見這個人心智手腕都極為高明。

  後來文顧武衛,絕不是衛韞運氣好得來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衛韞在她身邊,從來都是純良無害的模樣,於是她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就覺得,這是一隻溫順的家犬,不開心時,也頂多就齜牙咧嘴,甚至有些傻氣。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卻才發現,這人哪裡能用「傻」來形容?

  僅憑沈佑的供詞外加戰場考察,他便能從這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去還原一件事原本的樣子。

  所有人聽見沈佑的事,第一個反應就是姚勇有問題,姚勇沒有告訴衛忠。

  他卻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訴衛忠,還準備了一個計策。這件事的開始,沒有任何人要想叛國叛家。

  只是後來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著自己的性子,「被逼」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過就是十五歲而已。

  楚瑜靜靜看著衛韞,一時心中五味陳雜。

  而衛韞沒有睜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只是繼續他所猜測的事道:「他向來膽小,事情超出預料之外,怕早已嚇破了膽,加上衛家軍與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我父兄一死,他還可從此成為元帥。」

  所以這個局,或許開局無意。

  然而走到那個程度時,對於姚勇不過兩個結局——

  要麼和太子一起領罪,背上此戰巨損之過。

  要麼,駐守在山上,眼睜睜看著衛家在白帝谷全軍被殲,再在最後時刻隨便救援一下,假作從青州趕來,奇襲而至。

  下面將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兵荒馬亂,只知道前面讓衝就衝,讓停就停。

  姚勇不是沒打,只是他在衛家滿門都倒下後才去打,又有什麼意義?

  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是太子、姚勇、衛忠三人的密謀,衛忠死了,也就誰也不知道了。

  而宮裡本就太子姚勇耳目眾多,衛忠的書信,或許都送不到皇帝手裡。

  皇帝也不過只能是憑著自己的直覺猜測,是太子好大喜功,讓衛家背了鍋,卻根本不能想像,姚勇竟是愛惜自己人馬,怕被皇帝責怪,竟用七萬人,來掩蓋自己的無能!

  正是這樣重重的保護色,讓姚勇大了膽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說出當時的事情,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測出姚勇將此戰責任推卸給了衛忠。

  而如果不是衛韞去親自勘察地形,他熟悉馬的種類分辨出姚勇當時在場,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這樣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讓衛家背鍋,推卸責任,卻不能想像,這不僅僅是推卸責任,而是這七萬人就不該死,這場仗本能贏!

  如果姚勇拼盡全力,不惜兵力,與衛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萬對二十萬,以衛家七萬人斬十萬之勇,怎麼贏不了?!

  衛韞咬著牙關,卻止不住喉間腥甜,唇齒輕顫。

  楚瑜察覺他不對,擔憂道:「小七……」

  「我沒事兒。」

  衛韞目光裡全是冷意,他捏著拳頭,聲音打著顫道:「嫂子,我沒事兒。」

  這怎麼能是沒事?

  楚瑜看著他,心裡湧出無數憐惜。

  衛韞抬眼看見她的目光,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生出許多狼狽,他轉過身去,沙啞聲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我先走了。」

  「我陪你吧。」

  楚瑜趕忙出聲,衛韞頓住腳步。

  他沒回頭,背對著她,少年身形格外蕭索。

  「嫂嫂……」他聲音疲憊:「有些路,註定得一個人走。」

  「誰都陪不了。」

  衛韞慢慢抬眼,看向長廊盡頭處,「千古流芳」四個大字。

  那是衛家祠堂,祠堂大門如今正開著,祭桌上點著蠟燭,燈火搖曳之間,映照過靈位上的名字。

  衛韞看著他們的名字,緩慢出聲:「也誰都不該陪。」

  這些路那麼苦、那麼髒、那麼難,又何必拖著別人下水,跟著自己一起在這泥濘世間滾打?

  說完之後,衛韞朝著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後「轟」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楚瑜站在長廊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去,看見那黑底金字——

  千古流芳。

  楚瑜看著那四個字,久久不言。長月有些不明白:「夫人,您在看什麼啊?」

  楚瑜沒說話,晚月給楚瑜披上大氅,溫和聲道:「夫人,一切都會過去的。」

  「過去是會過去,」楚瑜轉過頭來,輕聲歎息:「我就是心疼。」

  「我這輩子啊,」楚瑜真心道:「從沒這樣心疼過一個人。」

  上輩子的顧楚生她沒這麼心疼過,因為她總覺得顧楚生不會倒下,所有疼痛都不會打到他,所有困難都不會阻攔他。

  而這輩子的衛韞,明明他同少年顧楚生相差無幾,都是家中落難,都是自己重新站起來,可楚瑜看著他,一路跌跌撞撞,當他說那句「有些路註定一個人走」時,她心裡驟然疼了起來。

  她疼惜這個人。

  這是楚瑜第一次發現,對於這個孩子,她所投注的感情,早已超過自己以為的道德和責任感。

  她歎息出聲,走上前去,手扶在門框上,許久後,終於只說了一聲:「小七。」

  裡面的人沒出聲,他跪坐在蒲團上,卸下玉冠,神色平靜看著那些牌位。

  那覺得那些似乎都是一雙雙眼睛,注視他,審視他,要求他挺直了腰板,將這份國恨家仇,記在心裡。

  這些眼睛注視下的世界,天寒地凍,冷酷如斯。

  然而便是這個時候,有人彷彿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盞帶著暖意的桔燈而來。

  她來時,光落天地蒼宇,化冰雪於春溪,融夜色於明月。

  她就站在門外,輕聲說:「小七,你別難過,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後還有我。」

  「嫂嫂陪著你,你別怕,嗯?」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眼前閃爍的燈火,那燈火映照在衛珺的名字上面。

  他覺得似如兄長在前,又有那麼幾分不同。

  這樣的不同讓他不敢言語,他不明白是為什麼,只能是挺直腰背,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楚瑜等了一會兒,見裡面沒了聲響,她歎息了一聲,說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會兒便回去吧,祠堂冷,別受寒。」

  說完之後,她便轉過身,往自己房間回去。

  等她的腳步聲徹底走遠了,衛韞的心,才終於安靜了。

  楚瑜本擔心衛韞太過難過,一時緩不過來,一夜未眠,都在問著衛韞的消息,等衛韞終於睡下了,她才舒了口氣,這才安心睡了。

  等第二日醒來,楚瑜忙去找衛韞,這日出了太陽,清晨陽光甚好,她趕過去時,就看見衛韞蹲在長廊前,正低頭餵貓。

  他也不知道是從何時起,學著華京那些貴族公子模樣,穿上了繁複華麗的廣袖長衫,戴上了雕刻精美的玉冠。

  他低頭逗弄著貓的時候,衣袖垂在地面上,他給貓兒順著毛,那貓兒似乎是十分黏他,在他手下蹭來蹭去。

  楚瑜看見這樣的衛韞,頓時舒了口氣,上前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還好?」

  「謝謝嫂嫂關心,」衛韞笑了笑:「尚算的不錯。」

  「想開了?」

  楚瑜站到他身後來,他也不再蹲著,將貓兒抱著起身,同楚瑜一起往飯廳走去。

  一面走,衛韞一面道:「哪裡有什麼想開不想得開?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不過就是明白了他們怎麼去的,有些難過罷了。」

  「姚勇不會有好下場。」楚瑜笨拙安慰,上輩子的姚勇,是被衛韞提著人頭進的御書房。

  聽到這話,衛韞溫和笑了笑:「是,我信。」

  「小七……」楚瑜猶豫了片刻,終於道:「雖然,姚勇做這些很不對,可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被他影響。這世上還是好人比較多。」

  「嫂嫂是想說什麼?」衛韞摸著貓,其實已經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卻還是明知故問。楚瑜歎了口氣:「我怕你走歪路。」

  上輩子的衛韞,不好說壞,不好說不壞。

  他殺人如麻,曾屠城以震嚇敵軍。對於他的仇人,他的手段從來算不得光明。

  然而另一方面,他撐起大楚北方邊境,他守大楚安危十二年,對於對他好的人,他行事磊落光明。

  可是如果可以,楚瑜還是希望,那些活閻王之類的名聲,不要跟著衛韞。

  本是少年名將,何必成為奸雄?

  衛韞聽了楚瑜的話,他慢慢笑了。

  「嫂嫂放心吧,」他的手落在貓身上,一下一下拂過貓柔順的毛髮:「人一生不過修行,欲求出世,先得入世。在紅塵看過大悲大苦大惡,仍能保持本心不負,方為大善。」

  「我想,我所經歷一切,都不過修行。」衛韞彎下腰,將貓放到地面:「走過了,便是圓滿。所以我不著急。」

  「歪路我不會走,嫂嫂放心吧。」

  路有明燈,哪怕紅塵遮眼,也能循燈而行。

  只是這些話衛韞不會說,他慢慢發現,有些話,似乎並不該說出來。

  見衛韞想得開,楚瑜放了心,同衛韞聊了幾句後,便去看王嵐。

  去的時候,王嵐正在床上寫些什麼,楚瑜捲簾走了進去,含笑道:「這是寫什麼呢?」

  「我聽聞那位壯士被關在地牢,是個危險人物。但他畢竟救過我,我救不了他,便打算給他送寫好吃的,也算報恩吧。」

  說著,王嵐抿了抿唇,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正在寫個條,同他說明這是報恩的飯菜,讓他不用擔心。」

  楚瑜聽了,是隨意點了點頭:「挺好。」

  衛韞關沈佑的理由,楚瑜也已經明白,這事兒大概率算不到沈佑身上,如今關著沈佑,也不過是怕衛韞估計錯誤,所以先不放人罷了。

  王嵐要送,楚瑜便幫她去送。

  王嵐不僅準備了飯菜,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恩公相救,妾不勝感激,特備膳食,望恩公笑納。

  沈佑拿了紙條,冷笑一聲,同楚瑜道:「你幫我給她帶句話,明知道恩公被不關著還不來救,拿一頓好吃的就打發,她當我是乞丐啊?!我不跑不掉是她的責任,她得給我負責!」

  楚瑜有些無奈,沈佑想了想:「哦,我說了,這話你可能不帶。你拿紙筆來,我給她寫,寫完了她得在紙上回復我看過了才行!」

  楚瑜:「……」

  她不想多和沈佑糾纏,便他說什麼是什麼,趕緊送了飯,給王嵐送信回去。

  王嵐看見信就哭了,哭著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他被關能怪我嗎?又不是我讓他犯事兒的,我為什麼要負這個責啊?」

  楚瑜:「……」

  她覺得王嵐的想法也就沈佑能理解了。

  兩人就這麼利用吃飯送紙條對罵,罵來罵去,紙條內容也就莫名開始不給人看了。

  此時已經到了開春,皇帝終於忍無可忍,逼著宋家出軍。宋世瀾不肯,宋文昌卻因陣前罵陣積了一肚子火氣。

  楚瑜算了算時間,也該是宋文昌被困的時候了,這是殺他最好時機,宋文昌單獨領軍出去被困,如果不是宋世瀾礙於父命一直幫著宋文昌,宋文昌早就死了,哪裡還能撐一個月,等楚臨陽去救援?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了,宋世瀾得到了衛韞的支持,哪怕他取了宋文昌的命,他爹鬧起來,衛韞便接兵給他,直接與他爹幹起來,也未可知。

  所以,對於宋世瀾而言,他不怕他爹,宋文昌也就沒有了保的價值。

  沒有宋世瀾保宋文昌,哪怕宋世瀾不動手,宋文昌怕也撐不了幾天。

  而這一切比楚瑜預料得還快。

  春至當日,邊境便傳來消息,宋文昌被困。

  楚瑜上午收到消息,下午楚錦便找了上來。

  楚瑜知道她要說什麼,讓人將她放了進來,她看楚錦神色匆忙,眼裡全是惶恐。

  「姐姐……」她全然亂了心思:「我聽說宋世子在戰場上被困了?姐姐,衛小侯爺在不在?你去求求小侯爺,讓他去救救宋世子吧!」

  聽到楚錦提到衛韞,楚瑜微微一愣,她放下茶杯,歎了口氣道:「阿錦,這戰場上的事兒不是隨著你性子來的。你若是擔心宋世子有三長兩短會對你婚事有影響,這你不必多慮……」

  「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楚錦提高了聲音:「你以為,我就只在意他的身份地位嗎?!」

  楚瑜被楚錦吼愣了,楚錦抿緊唇:「姐姐,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待我好,我不是不知曉。」

  「姐姐,」她跪了下來:「算我求你,救救他吧。」

  楚瑜沒說話,好久後,她慢慢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衛韞待我好,我也不是不知曉。我既然知曉,又怎麼能讓他去冒這樣的險?小七如今為什麼還待在華京,你看不明白嗎?」

  這話說得楚錦臉色煞白,楚瑜平靜道:「阿錦,你想救他,你可以去救,這我不反對。可你去救,別拖上別人。你若有情有義,便去他身邊去,求著別人為你犧牲,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說著,楚瑜有些疲憊,她站起身來:「話便說到這裡,我先走了。」

  楚錦跪在地上,看著楚瑜走回去,身體微微顫抖。

  她咬著牙關,許久後,她站起身來,毅然走了出去。

  而她剛走出衛府,楚瑜便將暗衛叫了出來,平靜道:「她若去找大公子,只要靠近洛州,你就將人攔下來,一直到此戰結束,再放出來。」

  「必要時候,」楚瑜閉上眼睛:「用一些非常手段,也非不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2:04 AM

第五十七章

  楚錦出去後,楚瑜雙手攏在身前,看著庭院裡積雪在暖陽下化開。

  楚錦來求她了,那麼宋文昌的事兒就再耽誤不得,哪怕楚錦走不到洛州,她也不能讓宋文昌再活著。

  想了片刻,她正要吩咐什麼,外面便報,卻是蔣純來了。

  如今家中庶務幾乎都是蔣純在管,蔣純過來,大多是來同楚瑜對賬或者是說些需要出去交際之事,然而對賬此事前兩天才對過,今日蔣純來,楚瑜不由得有些疑惑。

  然而她也沒有多想,上去迎了蔣純進來,笑著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前兩天才對了賬,今日怎麼來了?」

  「我過來,是有件事兒想要同你說的。」

  蔣純上前來,歎了口氣:「我近日打算出門一趟。」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你想出去,同婆婆打了招呼,出去便是了,有何需要吩咐我的?」

  說著,楚瑜笑起來:「這兵荒馬亂的,莫非是要出遠門不成?」

  話說完,蔣純卻沒否認,反而是點了點頭。

  楚瑜詫異瞧她,蔣純嫁進來多年,都十分規矩,雖然不說像王嵐張晗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平日也很少外出,頂多是去寺廟中拜香誦佛,連娘家都沒回過幾次。

  楚瑜放下茶杯來,有些擔憂道:「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我聽聞如今兵近汾水,我有一位發小在那裡,」蔣純說著,歎了口氣道:「說來你也別笑話我,我這次想去汾水,給我那位發小出出氣,若是可以,我大概會將那發小接回衛府,給她安排一個位置做活。」

  「這是小事,」楚瑜點點頭,有些好奇道:「那位夫人是怎的了?」

  「她與自己丈夫是娃娃親,長大後,她丈夫不喜她,執意想迎一位青樓裡的淸倌兒做夫人,她婆婆便逼著他丈夫娶了她,迎了那女子做妾。她丈夫因此不喜於她,寵妾滅妻,如今過得十分淒慘。」

  說著,蔣純歎了口氣:「昨日我前些時日收到她來信,說自己有個孩子,不願再放在府邸中,想託付於我,我本想忙過這陣子再過去,但今日得了消息,說兵近汾水,我怕打到她哪裡去,她丈夫必然不會帶她逃難,到時候找人便難了。」

  楚瑜明白蔣純的心思,蔣純這輩子本也沒幾個貼心人,所謂發小,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了。

  於是楚瑜忙道:「那讓小七準備一隊人馬給你,你快去快回吧。如今北狄的確逼近汾水,去晚了怕就打起來了。」

  說著,楚瑜又道:「我再給你一封書信,到時候若有任何事,你可去找宋世瀾……」

  話沒說完,楚瑜就愣了,她本還在想,找誰去給宋世瀾送那個信和人,好殺宋文昌。

  殺兄之事事關重大,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如果不是讓宋世瀾徹底放心知道是衛家人的人,宋世瀾絕不會妄動。如今蔣純過去,蔣純是衛家二夫人,無論如何,也不是偽裝的衛家人。而且蔣純帶著精銳過去,再正常不過,殺了宋文昌便回來,誰也不能將這兩者關聯起來。

  楚瑜想了想,轉身頭蔣純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託。」

  「嗯?」

  蔣純抬頭,楚瑜站起身來,到書桌前快速寫了一封信,裝入信封之中,交到蔣純手中。

  「我會讓小七給你兩隊人馬,一隊是普通護衛在明,一隊是精銳殺手在暗。你到時候明著去汾水,暗地裡帶著殺手夜至宣城,將此信交給宋世瀾,然後協助他殺了宋文昌。」

  聽見這話,蔣純神色嚴肅起來:「你要讓宋世瀾殺兄取而代之?」

  「這是小七與宋世瀾之間的交易。」

  蔣純沉默片刻後道:「可如今動手,會不會太過倉促?」

  「宋文昌已經在小橘縣被北狄圍困,」楚瑜給蔣純分析:「如今全靠宋世瀾在旁邊打騷擾戰,牽制北狄不去全力進攻宋文昌,才保住宋文昌一條命。而且,北狄也有可能是想用宋文昌作為誘餌,誘大楚派兵宣城,方便空出其他關鍵的節點給他們進攻。我怕我哥當真去救他,所以此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

  「你到了之後,可讓宋世瀾夜襲北狄,北狄亂起來後,宋文昌必定要上城樓觀戰。你讓殺手趁亂摸上城牆,夜取宋文昌首級後將人扔入戰場,偽裝成北狄刺客,然後立刻抽身。」

  「去的殺手身上帶著火摺子,」楚瑜說到這裡,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一旦被發現,點火自燃,不留半分辨識痕跡。」

  殺宋文昌這件事,與宋世瀾不能查出半分關係,與衛家也不能有半分關係。

  蔣純沒說話,片刻後,她點了點頭道:「我明瞭,此事你放心吧。我明日啟程,到時候府裡就靠你多照看。你若有事出去,便將事交給阿嵐。」

  楚瑜應聲,蔣純想了想,皺眉道:「還有一個事兒,就是阿嵐和牢裡那個人,你要多看著些。」

  「他們怎麼了?」

  楚瑜有些奇怪,不明白蔣純怎麼突然提到這件事。不過蔣純如今管家,家中大事小務她知道得清楚,她讓看著,必然是發生什麼。

  「我是覺得,如今阿嵐與那人通信,頗為頻繁了些。」

  蔣純擔憂道:「那人畢竟是關在地牢裡的,我怕身份上……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可是這畢竟是阿嵐的選擇,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蔣純說到這裡,楚瑜總算是明白過來,她睜大了眼,有些奇怪道:「就沈佑那嘴皮子,不是在和阿嵐吵架嗎?我……我瞧著他們第一次通信,阿嵐都被他氣哭了!」

  蔣純聽了楚瑜的話,有些無奈瞧著她:「你平日其他事兒上七巧玲瓏心,怎麼就沒明白過來呢?吵架哪裡有這麼天天傳著書信吵的?兩看相厭就不看了,怎麼還會像現在這樣天天巴不得送五頓飯過去傳信的?」

  「啊?」

  楚瑜真的有些奇怪了,就沈佑那樣的人,不被氣死就好了,還能天天念著?

  還吃五頓?

  「早上送了早飯,中午送午飯,下午送點心,晚上送晚飯,等到了夜裡,還得送夜宵!」

  楚瑜沒說話了,她想沈佑在衛府,一定過得是極好了。

  蔣純瞧著她明白過來的模樣,歎了口氣道:「其實阿嵐喜歡就好,只是這個人的身份到底……」

  「身份,倒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沈佑做過的事兒。

  歸根到底,楚瑜對於衛家的感情,其實更多只是一個追隨者。將衛家作為她信念的執行者,所以她來到衛府。衛府給她溫暖,她感激。直到後來認識蔣純、衛韞這些人,和他們熟悉,她才將衛府從一個牌匾的位置上,慢慢放正,放在心裡,當成親人一樣鮮活的存在。

  可是她終究不是王嵐這樣與丈夫相愛、有了子嗣的少夫人,所以在看待沈佑的問題上,她能看得更清楚。

  白帝谷一戰,沈佑帶錯了消息,可消息半真半假,也不算全錯。當時本就是守城消耗之戰,哪怕是對方埋伏十萬人,其實都不該出兵。楚瑜千叮萬囑,本就是因為無論當年現在來看,當時就該固守城池,北狄糧草不濟,自會退兵。

  楚瑜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出兵,更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帶著衛家滿門出兵,如果當時衛家守城不出,哪怕這個消息說錯了人數,也不至於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出兵,也不是不可,十九萬對二十萬,本也是兩開局面,姚勇卻能臨陣脫逃,以致戰敗。

  這一場決定性的問題根本不在於沈佑,沈佑當時消息說明的是十萬還是二十萬,都不是輸的關鍵問題。關鍵問題在於,這一仗根本不該打,打起來了,姚勇也不該逃。

  且不說此戰關鍵本就不在沈佑。退一步來說,就算沈佑的有罪,失職有之,但並非有意,且客觀上無法避免。這樣的罪和當年衛家拋下城池一樣,只能是良心罪,懲罰不過以示懲戒,在細作這樣高風險之事上,若竭盡全力卻還是做不到而犯下的錯也要被治罪,這世上誰又願意去做難事?

  可是對於當事人而言,失去丈夫的王嵐,失去父兄的衛韞,以及被迫在戰場出生的沈佑,他們則很難放下這份芥蒂——

  所有衛家之死有關聯的人,他們怕都難以面對。

  故而衛韞王嵐等人和沈佑之間的糾葛,楚瑜放得下,王嵐卻未必能接受。

  楚瑜想了想,同蔣純道:「此事你不用多想,我會看著他們的。」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既然管事兒,她也就不用多操這個心。

  於是蔣純再和楚瑜核對了一下去汾水後的細節,便下去改道去找衛韞。

  楚瑜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想了想,到地牢裡去。

  沈佑正在地牢裡吃東西,一面吃一面寫什麼,看上去極為開心。

  在地牢裡這些日子,他看上去養胖了許多,比一開始見到那個殺手看上去靈動了幾分。

  楚瑜一進來,他一手提了雞腿,一手握著筆道:「你先別來收,我還沒寫完呢。」

  「你要寫多長啊?」

  楚瑜笑著坐到椅子上,沈佑愣了愣,隨後抬頭看向楚瑜,詫異道:「你來做什麼?能招的我都招了啊!」

  楚瑜含笑不語,打量了他片刻後道:「沈公子好氣色啊,看來在衛府過得不錯。」

  沈佑不說話,他放下雞腿,有些窘迫道:「有事兒你就說,別和我拐彎。」

  「好,」楚瑜點點頭:「我就是來問問,聽說你和我衛府六夫人近來關係不錯?」

  聽到這話,沈佑面色僵了僵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那小娘子我天天和她吵架都來不及,還什麼關係不錯?」

  「哦,如此一般,」楚瑜點點頭道:「我就放心了。」

  沈佑舒了口氣,聽楚瑜繼續道:「你做過些什麼,你還記得吧?」

  沈佑微微一顫,他轉過頭來,看向楚瑜。楚瑜目光溫和:「我並不是找你麻煩,只是沈佑,一份感情得坦坦蕩蕩。你對阿嵐沒有意思最好,若你對阿嵐有意思,有些事兒,你得早說清楚。」

  沈佑沒說話,好半天,他沉著聲音道:「你說什麼事兒?」

  「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沈佑,」楚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自己做的事兒,你是真的,覺得自己半點錯都沒有嗎?」

  沈佑冷笑出聲:「我有什麼錯?」

  「你若覺得沒錯,你告訴小七這些事兒做什麼?」

  楚瑜盯著他,目光裡全是了然:「你不說,我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件事與你有關係,當然,或許小七一輩子,也都知道不了真相。」

  「你告訴我們,」楚瑜平靜道:「不是就是你想來補償嗎?你拿錯了消息,雖非自願,可是終究是你拿錯消息。只是這非人力之過,你如今已經受了小侯爺一頓鞭子,衛府也就不再追究。可你自己良心裡,沒有愧疚嗎?」

  「你有。」楚瑜肯定出聲,她盯著他的眼睛,全是通透了然。

  「你本可以一直在姚勇手下安心當殺手,可你不但來華京殺顧楚生,還當著眾人的面,暴露了你的口音,那句話本可以不是你喊的,對不對?」

  沈佑沉默不語,楚瑜看著他,頗有些惋惜:「你知道衛家人在,所以你是故意想被抓,喊了那句帶著北狄口音的話。你的供詞裡,也故意把九月初七這個日子單獨點出來,如果想要隱藏,大可以換一個不那麼敏感的時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引著我們讓你說出來。你以為,這樣的法子,就對得起你的恩公姚勇了嗎?還是說,你覺得在衛家挨那麼一頓打,就能讓你心裡舒服一點?」

  「沈佑,」楚瑜輕輕歎息:「何必呢?」

  沈佑不說話,楚瑜慢慢道:「事已至此,過去的,也就罷了。只是你與六夫人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明白。一段感情你得坦蕩,過去做了什麼,你得先讓她知道。」

  「我不讓她知道,」沈佑沙啞開口:「那你會去說嗎?」

  楚瑜沉默片刻:「我沒想過。」

  說著,她看著沈佑:「你會不說嗎?」

  空氣裡安靜片刻,楚瑜歎息道:「本是大好男兒,何必強作如此姿態?」

  「好。」

  沈佑突然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勞煩夫人,能否讓我沐浴更衣,我親自去同她說?」

  楚瑜點了點頭,吩咐下去,轉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應聲,楚瑜走到門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頓住腳步,回頭看他,見沈佑跪在地面上,神色平靜:「我做如此姿態,是因為我知道原諒一個人有多難。」

  「當年衛家已盡全力,我母親仍舊因此落難,我看衛家,尚且心有芥蒂,而衛家因我傳錯消息至此,若談原諒,心中未免太過憋屈,故而沈某怕衛家因心胸磊落原諒我。衛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狹隘之人,不值得這份磊落,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楚瑜瞧著他,搖了搖頭。

  「你死又有何意義?」她歎了口氣:「若真是愧疚,何不為國為民,多做點事來安你自己的心?」

  「至於原諒不原諒,坦然來說,於我心中,你之過錯,在此戰中微博不足道,無需如此責怪。而其他人如何,也並非我所言說。」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謝過夫人。」

  楚瑜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到了大廳裡,楚瑜看著書卷等了一會兒,晚月便通報說沈佑來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髮束松木冠,楚瑜放下書來,點頭道:「隨我來吧。」

  說著,楚瑜帶著沈佑往王嵐房間過去。

  王嵐如今還在休養,楚瑜去的時候,王嵐正抱著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嵐房間裡,笑著道:「阿嵐身體可還安好?」

  王嵐見楚瑜來了,連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來,笑著道:「你且先停著,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來。」

  「嗯?」王嵐眨了眨眼:「大夫人是有什麼事兒嗎?」

  「沈佑想見你。」

  楚瑜笑著開口,王嵐愣了愣,隨後忙道:「這……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還是……」

  「你先別忙著拒絕。」

  楚瑜歎了口氣:「你聽我說,你家裡之前同衛府說過,等孩子兩歲,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嵐沒說話,她抿了抿唇,沒有出聲。

  楚瑜瞧著她的神態,溫和道:「沈佑於你,怕是有心的。」

  「這事兒,」王嵐歎了口氣:「等以後再說吧。這兩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衛府。」

  「可你對他,當真沒有半分意思嗎?」

  「大夫人……」

  「若是有這意思,有一些話,還是當面說開好。」楚瑜固執道:「你且聽聽他要說什麼吧?」

  王嵐聞言,抿了抿唇,終究道:「那還請夫人稍等,我梳洗後就來。」

  楚瑜應了聲,去了前堂,讓人設置了屏風,讓沈佑等在屏風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靜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應了一聲,看上去似乎頗為緊張。

  過了一會兒,王嵐從房間後饒了出來,她手裡持著團扇,遮住臉來到屏風後,端正跪坐下來,柔聲喚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時有些無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無言。

  王嵐和他靜靜等了一會兒,王嵐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說,沈公子有話要說,不知沈公子,是想說什麼?」

  王嵐說完,自己忍不住低了頭。

  其實沈佑要說什麼,她是猜測出幾分的。近來通信,雖然都是吵吵鬧鬧,可若說對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實是假的。

  可是衛榮去了並不久,她如此做,她過不了心裡的坎兒,可是那人寫了信來,又忍不住回。

  於是每次告訴自己不過是規規矩矩回信無妨,卻又在深夜裡輾轉難眠,唾棄自身這份放浪。

  如今沈佑來了,她更覺不好,怕對方說出來,也怕對方不說,心中忐忑難安,只是覺得,若是說出來,便拒絕了吧。

  真的喜歡她,那麼會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歡。

  於是做好了所有盤算,王嵐這才開口,卻在開口後,久久不聞人聲,直到許久後,她才聽到對方沙啞的聲音:「沈佑來此,是特意來向六夫人,請罪。」

  他一句話頓了三次,說得極為艱難。王嵐有些詫異:「你有何罪相請?」

  沈佑閉上眼睛:「害衛家之罪,沈佑,特來相請。」

  聽到這話,王嵐睜大眼睛,沈佑卻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堅定。

  其實來時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麼?

  面對衛韞那雙眼睛時他都沒怕過,如今不過是屏風後一個小姑娘,他有什麼好怕?

  沈佑聲音平緩,慢慢說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於煙花巷,因她母親當年城破時被北狄擄去,賣入北狄為娼,他在北狄長到十三歲,受盡屈辱,母親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個將軍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為報母仇,被那位將軍帶回去,培養成為了一名奸細,十七歲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軍營之中,成為二皇子蘇查手下先鋒官。

  然後他拿錯了消息,然後衛家七萬人死於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嵐身前,沙啞道:「我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知道,衛家之事,與我必有關係。沈佑雖為小人,卻未失良知,輾轉反側,藉以殺顧楚生之機,特意前來衛府自首。」

  聽到這些話,王嵐整個人都是愣的。

  她看著外面這個人,內心不知該是什麼情緒,聽見丈夫亡故相關的經過,她眼裡忍不住蘊滿熱淚,卻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禮,只能是道:「這些話,沈公子與侯爺說過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請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復……」王嵐聲音裡帶著哽咽之聲:「縱使怪罪,妾身奈何?」

  這哭聲將沈佑所有話堵在唇齒間,讓他所有話語都變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說,之所以向夫人請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願赴湯蹈火以贖此罪,望夫人垂憐。

  然而這哭聲將他的話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語。

  於是他跪在地上,許久後,只能道:「夫人方才生產,切勿太過傷心。沈佑有罪,願為夫人做牛做馬,哪怕夫人不願,沈佑也要為夫人效犬馬之力。」

  「你走吧!」

  王嵐不願再聽。

  對間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樣的心思,這當是何等難堪?

  她從悲傷化作屈辱,提了聲道:「勿再相見,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沒說話,他聽著這話,便已明白。

  對於王嵐來說,或許這一輩子,都不願再見了。

  沈佑跪趴著,他忍不住,慢慢抬起頭來。

  屏風之後,依稀只能看見一個人影,然而他卻清楚記得,第一次撞見她時,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裡是見了女色就暈頭?

  也不過是這眼睛瞧進他心裡,他方才懂了這份惻隱之心。

  他貪婪看著那屏風之後。

  這份感情,說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這份淺淺心動,對於沈佑來說,卻是頭一次,這是他頭一次來華京,來南方,這裡如他所想,風景精緻細膩,便連一份喜歡,都能溫柔又纏綿。

  他聽著那哭聲,終於是慢慢垂下頭去。

  「聽夫人吩咐,沈佑這就退下了。」

  說著,他叩首行禮,站起身來,行到門口,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

  「六夫人,」他看著那屏風,沙啞開口:「此言雖然不齒,可我對六夫人,確有真心。」

  王嵐微微一愣,沈佑轉身離開。

  夾風帶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樣乾淨俐落的作風,再無回頭。

  王嵐慢慢抬起頭來,見屏風外只有樹枝在風中輕輕搖曳,她咬緊下唇,終於是忍耐不住,啜泣出聲。

  楚瑜便就站在長廊上,她雙手攏在袖間,斜斜靠在長柱上,見沈佑走過來了,她直起身子,平靜道:「說好了?」

  「嗯。」

  兩人走了,楚瑜送沈佑回地牢:「你大概要在衛府再待一陣子,事情沒查清楚,姚勇不死,你怕是不能出去。」

  「嗯。」

  沈佑應聲,楚瑜見他的神色,淡道:「談得不好吧?」

  「應該的。」

  沈佑平靜開口,楚瑜想了想道:「你一開始既然對六夫人有心思,為何不早說?」

  沈佑沉默不語,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本沒有這個心思,不過是隨意客套應付,牢中我不知道做什麼,她來了信,我便回信。」

  說著,沈佑抬頭看著天空,慢慢道:「等後來有了心思,我便不敢說,也沒打算說,等我離開衛府,這事兒也就了了。」

  「如今呢?」

  沈佑沒有說話,好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娶她。」

  他抬頭看向楚瑜,楚瑜頓住步子,頗有些詫異。沈佑目光堅定:「方才同你說話,我想得清楚。你說得對,我今日就算死了,又有何意義?白帝谷一戰,疑點重重,絕非我一人之過,我會幫著小侯爺查清真相。等我幫衛家報了仇,我再為她做牛做馬。這輩子她喜歡我,那很好。不喜歡我,那也無所謂。」

  「你同她認識不久吧?」

  楚瑜有些不理解這樣的感情,沈佑輕輕笑開:「我沒喜歡過人,實話說,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小姑娘,她拒絕了我,那我離開就是。可她是六夫人。」

  沈佑眼裡有些苦澀。

  衛家的六夫人,他欠了衛家,欠了她。

  哪怕不喜歡她,也該補償她。

  守在她身邊,是贖罪,也是追求。

  他不知道哪一天她會放下,哪一天自己會心安。但是這條路,他卻想走。

  楚瑜明白他話語裡的意思,兩人沉默著,聽見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響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楚瑜和沈佑回頭,看見衛韞站在長廊前,他盯著沈佑,皺著眉頭。楚瑜正要解釋,就聽沈佑笑了一聲道:「老子神通廣大將你衛大夫人迷得七葷八素……」

  話沒說完,衛韞便一袖子直接把人抽翻滾進了庭院。沈佑翻身起來,大罵道:「衛韞我草你……」

  音還掛在嘴裡,衛秋就直接塞了一個布團進沈佑嘴裡,壓著沈佑下去。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楚瑜有些尷尬道:「他胡說八道……」

  衛韞點點頭:「我知曉,」說著他轉身道:「嫂嫂可打算去飯廳用飯?」

  「是時候了。」楚瑜點點頭,同衛韞一同往飯廳走去,衛韞雖然沒開口,楚瑜卻趕緊將她把沈佑帶出來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一通。

  衛韞皺著眉頭聽著,有些疑惑道:「嫂嫂的意思是,沈佑看上了六嫂?」

  「是了。」

  楚瑜點點頭,她打量著衛韞的神色,猶豫著道:「我想你的確不大喜歡沈佑……」

  衛韞明白楚瑜指得是什麼,他搖了搖頭:「此事我分得清楚,我只是有些好奇,」衛韞笑起來,神色溫和道:「他這樣一個人,竟也會死心塌地喜歡一個人。」

  「遇到那個人,誰都一樣。」楚瑜笑了笑,抬手拂過自己耳邊碎髮。衛韞轉頭瞧她,見那花苞落在枝頭,恰好掛在楚瑜身後,他忍不住開口:「喜歡一個人,真會喜歡到為她放棄所有嗎?」

  楚瑜有些詫異,隨後想起來,十五歲的少年,怕正是好奇時候。

  她抿嘴輕笑:「那要看你有多喜歡了。」

  衛韞皺起眉頭,似乎認真思索起什麼。那貓兒一樣的眼如琉璃乾淨漂亮,楚瑜瞧著他認真思索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小七,」她拍著他的肩:「若你日後喜歡上一個人,一定記得告訴嫂嫂你的心得。」

  「想必,」楚瑜彎著眉眼:「是極有意思。」

  衛韞瞧著女子笑若春光盈堂,只是靜靜看著。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說話?」

  衛韞面無表情點了點頭,應聲道:「好。」

  說完之後,衛韞轉過身去,從她手下滑開,往飯廳走去。楚瑜摸了摸鼻子。

  哦,她就知道,衛韞最近不開心。

  而衛韞只是想著他跪在祠堂裡,看著衛珺牌位那一刻的感覺。

  他覺得有什麼呼之欲出,卻又不敢言語,於是他不聽不言,只覺得一日復一日壓抑下去。

  春花已經開始蓄勢,綠葉抽出枝芽,少年素衣玉冠行於木質長廊之上,手握暖爐,合著春光,竟讓楚瑜有一瞬間覺得目眩。

  看著對方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回頭,詢問晚月:「你說小七是不是長高了一些?」

  晚月抿唇一笑:「小侯爺畢竟長大了呢。」

  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早晚有一日,這個少年會長大。

  他會有比及他父親的優秀俊朗,會如十三歲那年入城時那些華京女子所盼,堪稱一聲,衛家玉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2:11 AM

第五十八章

  沈佑被關回地牢之後,當天夜裡,蔣純便領著人出發了。

  楚瑜千叮萬囑,讓蔣純務必小心,蔣純笑了笑道:「我不妨事,你平日裡多照看一下婆婆就好了。」

  楚瑜應了聲,又拉著蔣純手囑咐了一遍要記得的事,這才放蔣純離開。

  蔣純離開後,沒隔兩日,謝韻便急急忙忙找了上來。

  聽到謝韻來了,楚瑜便知道,必然是楚錦有了動作,她倒也沒著急,將謝韻請回屋中後,給謝韻倒了茶,謝韻滿臉焦急,方才落座,便同楚瑜道:「阿瑜,阿錦不見了!」

  「嗯?」

  楚瑜抬起頭來,面上帶了詫異道:「阿錦如何不見的?」

  「就昨日,」謝韻眼裡帶了眼淚:「白日裡她說她去買寫胭脂水粉,我也無甚在意,晚上我睡得早,等今日起來,我才發現,她竟是一夜未歸,我這才讓人四處去找,如今也找不到人了。」

  「她身邊的隨從呢?」

  楚瑜其實大概猜到了楚錦去哪裡,但面上卻不能顯露,謝韻歎了口氣道:「她隨從也不見了,怕是一起不見的,我本打算報官,卻從她枕下找到了書信,她說她要去洛州找臨陽,這可怎麼是好?!」

  楚瑜聽到這話,眼神冷了下來,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道:「那再找找吧,我先給大哥去封信問問。」

  「我已經派人去了,可是這一路顛簸,她一個女孩子……」

  謝韻說著就落起淚來,一面哭一面道:「也怪我了,以前你父親讓她學武我不樂意,如今這世道,她武藝要有你一半好,我又何必操這個心?」

  「妹妹有她自己的好。」

  楚瑜笑了笑,又安撫了謝韻片刻後,讓人招呼著謝韻走了出去。謝韻一走,楚瑜便立刻讓人去找跟著楚錦的人,又寫了一封信給楚臨陽,說明自己讓人去找楚錦,讓他不要擔心。

  等做完這些後,楚瑜將府中賬本拿出來看了看。

  如今同楚臨陽借了錢,在洛州買了耕種的地,又在蘭州置辦了商鋪產業,衛府過得緊巴巴的,錢都要省著花。

  這樣一看看到了夜裡,派出去找楚錦的人終於趕了回來,楚瑜本不在意,抬頭一看,卻見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頗為狼狽,身上全是泥濘,正是跟著楚錦的人。

  楚瑜皺起眉頭:「你怎麼回來了?」

  楚錦還在往楚臨陽那邊趕,說了讓他們攔住楚錦,怎麼就回來了?

  對方聽聞這話,立刻跪了下去,提了聲音的道:「屬下有罪,將二小姐跟丟了!」

  「跟丟了?」

  楚瑜愣了愣,她猛地站起來:「如何跟丟的?」

  「二小姐昨日出京,直奔洛州,屬下本打算在接近洛州地面上動手,誰知今日晨時遇見了流匪,屬下為護住百姓和二小姐與這些賊寇激戰,等回頭時,二小姐便不見了!」

  「找!」楚瑜冷著聲:「即刻去找!」

  侍衛得了令,趕緊出去找人。

  這一找就找了兩天,楚錦卻是音訊全無,而戰線一點一點向華京逼近,華京的城中一片頹靡,許多百姓開始往後方遷徙,朝廷氣氛也明顯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三番五次派人來請衛韞,衛韞都躺在床上裝病不見,皇帝拿他沒有辦法,只能是不斷詢問朝臣出著主意,卻是誰都沒敢站出來,令一個軍令狀。

  又過了七日,前線終於傳來了第一場捷報,然而看見捷報的時候,淳德帝卻不見半分喜色。那分捷報的消息,衛家早已提前半天知曉。

  這份捷報,捷在北狄兵發汾水後不到半日,便被宋世瀾領兵擊退。

  而淳德帝臉色如此不佳,則是在宋世瀾擊退汾水北狄軍後,直接回頭再強攻小橘縣。最後宋世瀾拿下了小橘縣,其兄長宋文昌,卻死在了戰亂中。

  一直在打敗仗的人,半天之內就可收復汾水,對於皇帝來說,這就證明之前的戰役,宋世瀾沒有傾盡全力。而這樣一個人要代替宋文昌接替世子之位,名正言順掌握宋家兵權,皇帝感覺到心肝都疼了。

  他都養了一批怎樣的狼崽子!

  可淳德帝哪怕心裡明白宋世瀾和宋文昌怎麼回事兒,明面上卻仍舊是一句話都不能說的。不僅不能說,還得表!

  於是淳德帝咬著牙,給宋世瀾下了冊封世子的聖旨。還賞了些綢緞黃金。

  這樣的賞賜可以說是小氣了,可如今國難當頭,大家也沒說什麼。

  當天淳德帝的表現,全都送到了衛韞手中。衛韞看著線報笑,一面笑一面同楚瑜說著朝上的場景,樂不可支道:「陛下心中,如今一定十分憋屈。怕是會氣壞身子吧。」

  「氣壞身子沒什麼,」楚瑜笑著道:「氣壞腦子,就不太好了。」

  說話間,外面傳來通報聲,衛秋見怪不怪道:「侯爺,陛下又派人來了。」

  一聽這話,衛韞趕緊道:「快給我準備血包,我先回床上去。」

  如今裝病這件事,衛韞已經做得十分成熟,傳旨太監才來到大堂,衛韞已經去臥室躺好了。楚瑜笑著在大堂接見了傳旨太監,起身迎著對方道:「小侯爺如今還在床上躺著,怕是難以來前廳接旨,還望公公見諒。這聖旨便由妾身代領,不知可否?」

  代領聖旨這種事兒,若是放在平日,那當真是荒唐極了。

  然而如今早已君不君臣不臣,戰場上幾乎沒有將領聽淳德帝的,衛韞不過是讓楚瑜代領聖旨,倒也顯得不算什麼了。

  那傳旨太監倒也沒生氣,笑了笑道:「不妨事。」

  楚瑜舒了口氣,正要說什麼,便聽那太監道:「這聖旨,本也是下給大夫人的。」

  楚瑜詫異抬頭,睜大了眼:「陛下何故下旨?」

  「今日陛下邀請了衛老夫人進宮品茶。」對方笑著的十分燦爛:「老夫人在宮中寂寞,想召大夫人前去一見,不知可還方便?」

  一聽這話,楚瑜瞬間冷了神色。

  蔣純出門,柳雪陽放心不下,今日特意選了日子,前去給蔣純燒香祈福。

  楚瑜已經給柳雪陽安排了侍從,但卻沒想到,淳德帝居然瘋成了這樣?

  「在華京城中公然擄走大臣家眷,」楚瑜咬牙開口:「陛下可曾想過,若其他朝臣得知,會如何作想?」

  「哎呀呀,衛大夫人這說的什麼話?」

  那太監將拂塵往手裡一撣,滿臉討好笑容道:「不過就是請去喝杯茶,還是老夫人同意了的,您怎的如此大驚小怪?」

  楚瑜沒說話,她深深吸氣,心知此時需得冷靜。那太監笑著道:「母親在宮中,不知小侯爺是否有力氣來接旨了?小侯爺病得實在嚴重,也無甚關係,大夫人代替著進宮一趟,也是可以的。」

  說著,那太監似乎已經篤定楚瑜會走,讓開了路,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道:「大夫人,走吧?」

  楚瑜沉默著,那太監笑眯眯瞧著她,似乎就在等著她發怒一般。

  片刻後,楚瑜卻是輕輕一笑道:「那勞煩公公稍等,妾身梳洗後就來。」

  說著,楚瑜也不等那太監說話,轉身就走進了內堂,回了自己屋中,迅速拿出了許多首飾,插在腦袋上,而後在衣衫裡穿上了軟甲,一面武裝自己,一面同跟進來的晚月道:「去同小侯爺說,我進宮去接婆婆出來,讓他好好裝病,如今皇帝就是在逼他出來,切勿輕舉妄動。」

  衛韞佈局這樣久,就是等著把淳德帝逼到退無可退,他再出來時,淳德帝才能無條件退讓。

  而如今大楚看上去被打得多慘,到時候衛韞回來拯救戰局時,就能多亮眼。

  此刻姚勇還未徹底潰敗,衛韞不能出來,若是出來,前面做的功夫完全就白費了。

  淳德帝沒有被逼到絕境,姚勇也沒被剷除,此刻衛韞上戰場,怕是要重蹈他父兄覆轍。

  楚瑜思索著局勢,穿上外套,繫上腰帶,快速道:「讓他放心,我會辦好一切。」

  說完,楚瑜收拾妥帖,便往外出去。

  那太監頗有些焦急,來來回回走著,見楚瑜出來,舒了口氣,才恢復鎮定:「大夫人,請吧?」

  楚瑜微微一笑,神色泰然道:「公公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2:16 AM

第五十九章

  楚瑜行往宮中,開始思索這次皇帝讓自己進宮的意義。

  皇帝的最終目標當然是衛韞,逼著衛韞出戰,讓前線戰士出戰應該是皇帝如今的盤算。如今皇帝直系燕州一直按兵不動,為的就是出了事及時保皇。前線就是宋世瀾、姚勇、楚臨陽三家,但三家都不出力,就在戰場和稀泥,所有人互相博弈,完全就是將江山拱手相讓。如今皇帝自然要想個法子,逼著所有人出手。

  他劫持了柳雪陽,就能逼衛韞,若她再進宮,就可以連著楚臨陽和楚建昌一起威脅。

  楚瑜大概明白皇帝的心思,心裡有了盤算。

  她隨著太監進了御書房,剛進去,就看見柳雪陽忐忑坐在皇帝對面,正在與淳德帝下棋。

  柳雪陽坐臥不安,明顯是已經察覺到情況不對,但她也不敢表現什麼,棋下得一塌糊塗。淳德帝卻十分有耐心,同柳雪陽道:「夫人不必擔心,朕不會對夫人如何,就是請夫人在宮中陪陪皇后,您以往也與皇后情同姐妹,不是沒留宿過宮中,今日怎就如此拘謹了?」

  柳雪陽面露尷尬之色,楚瑜剛好隨著太監進來,恭敬將雙手放在額間,叩首道:「民女衛楚氏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瑜聲音平穩,鏗鏘有力。淳德帝同柳雪陽下著棋,等了一會兒,見柳雪陽一直看楚瑜,抬頭道:「衛夫人為何不落子?」

  「陛下……」柳雪陽強撐著頭皮道:「你看我這兒媳……」

  「民女衛楚氏,叩見陛下!」

  楚瑜再一次提聲,提醒淳德帝。

  淳德帝夾著棋子,冷聲道:「朕許你說話了嗎?!」

  楚瑜跪伏在地上,平靜道:「民女知陛下如此急忙召見,必有要事,故而心急了些許,望陛下見諒。」

  「心急?」淳德帝將棋子往棋盒裡一砸,怒道:「朕怕你是心裡根本就沒朕這個皇帝,刻意羞辱於朕!」

  「陛下說笑了。」

  楚瑜平靜道:「陛下為君,民女為民,怎敢談羞辱之言?」

  「行了,也別同朕打官腔了。」

  皇帝揮了揮手,太監便走上來,對柳雪陽做了個「請」的姿勢。柳雪陽有些為難,淳德帝抬頭看過來,柳雪陽還是抿了抿唇,還是沒膽子違背皇帝的意思,便轉身離開。

  等柳雪陽走後,旁邊太監給皇帝遞上一杯茶,淳德帝吹著茶葉道:「朕讓你來,是什麼意思,你大概是想明白了?」

  「民女明白,」楚瑜平靜道:「但也不明白。」

  「你有什麼不明白?」

  淳德帝皺了皺眉,楚瑜跪著沒有抬頭,聲音卻十分清晰:「陛下讓民女入宮,不過是想借此機會徹底控制楚家與衛家。可這戰場上明明有姚勇宋家在前,陛下為何不逼他們,反而來逼我等?衛家如今只剩下小侯爺,陛下一定要趕盡殺絕才成?」

  「荒唐!」淳德帝怒吼出聲:「讓將士上場殺敵,怎就變成了趕盡殺絕?!倒是你們衛家,口口聲聲說著忠君報國,朕念衛家忠義,放了衛韞小兒一命,如今他是如何回報我的?!」

  「戰場逃兵如此之多,」淳德帝明顯是憋到了極限:「你以為朕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們把朕當傻子嗎?!早知你衛家有如此謀逆之心,朕哪裡容得你們?!」

  淳德帝站起身來,怒吼道:「還質問朕為何不逼姚將軍?!你們巴不得讓姚將軍上前線作為主力拼殺得你死我活,到時候無人護衛皇室,你們便可取而代之了是吧?!」

  「陛下,」楚瑜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衛家這麼多年,在陛下心中就落了這樣一個印象嗎?」

  聽到這話,淳德帝平靜了些許,他看著楚瑜,慢慢道:「衛忠自然是不一樣的。你們衛家的忠心,我從不疑,可衛韞小兒!」

  淳德帝咬牙切齒:「他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他耍什麼把戲!」

  楚瑜沒說話,她只是輕笑。

  淳德帝皺眉:「你笑什麼?」

  「民女在笑陛下糊塗!您既然信衛家,為何不信我家小侯爺。您恨小侯爺不上戰場,可您可記得,衛家是如何死在戰場上的?!如今姚勇為主帥,您再讓我家小侯爺上去,您這是逼著他去送死啊!」

  「胡說八道!」淳德帝怒喝:「姚將軍忠心為國,哪怕你們與他有所間隙,一國將領,何至於如此徇私?」

  「徇私?」楚瑜嘲諷出聲:「陛下捫心自問,白帝谷之事,是誰徇私?」

  「你們知道什麼!」

  淳德帝有些不耐煩道:「朕有自己的考量,為何你們就不能明白朕的思慮?我知道你們是為白帝谷一戰怨恨,可是白帝谷一戰,人已經死了,的確是太子貪功冒進,這事朕自會尋其他由頭找他麻煩,你們一定要逼著皇家承認,是太子失誤害死這七萬士兵嗎?!」

  「所以這個罪就要衛家來擔嗎?!」楚瑜提高了聲音,厲喝道:「擔了還得心無怨恨,大公無私,再去送死嗎?!」

  「朕讓他上戰場自有朕的安排,他乃故人之子,你們心中朕就齷齪至此嗎?!」

  淳德帝怒得急促喘氣起來,片刻後便開始咳嗽,旁邊太監趕緊召喚太醫來,這一番折騰下來,淳德帝也沒了力氣。

  他虛弱道:「罷了,你先去休息,你母親也在宮裡,你就去陪著她們吧。」

  聽到這話,楚瑜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她平靜道:「陛下,臣女今日進宮,並非來當陛下的人質。」

  淳德帝慢慢轉頭,看楚瑜跪在地上,平靜道:「臣女進來,是想同陛下做筆生意。臣女自幼習武,也隨父親征戰沙場。您留臣女在宮中,無非是想逼迫我父兄小叔為您鞏固疆土,可我父兄如今已然盡力,小叔抱恙,不如由臣女率軍前去,為陛下守城,陛下看如何?」

  淳德帝靜靜看著她,楚瑜抬頭看著淳德帝:「陛下要我父兄做什麼,大可說來,臣女也可。」

  楚瑜這話說得明白了,要逼楚臨陽楚建昌和衛韞是不可以的,但同樣的事可以由她來做。

  淳德帝不說話,楚瑜繼續道:「陛下,如今用人之際,只要能達到目的,用誰不是用?我父兄小叔乃做大事之人,您以為,幾個女子性命,能比的上你們的宏圖大業?」

  淳德帝有些動搖,楚瑜打量著他的神色,還要說什麼,就聽淳德帝道:「朕要做的事,也不難。」

  他看著楚瑜,目光裡帶了些猶疑,卻還是道:「朕派你去,守住鳳陵至少一月,一月後,若天守關破,朕欲遷都鳳陵。」

  楚瑜聽到這話,皺起眉頭。皇帝慢慢道:「朕可撥兩萬兵馬給你,你去守城,守住了鳳陵,」皇帝眼中意味深長:「朕就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2:27 AM

第六十章

  又是鳳陵城。

  楚瑜聽到這個名字,心裡不由得有些詫異。隨後便又迷霧縈繞在心頭,她皺起眉頭,忍不住道:「若民女不去呢?」

  「那朕就扣你在這裡,我看你哥哥去不去!」

  淳德帝冷笑一聲:「你哥不去,你就給鳳陵陪葬吧!」

  楚瑜聽了這話,不由得覺得更為奇怪。

  鳳陵一個小城,為什麼皇帝這麼篤定它一定會被攻打。最重要的是,為什麼他會考慮遷都鳳陵?

  而皇帝這個態度,明顯是無論如何都會保鳳陵的。所以上一輩子,楚臨陽去守鳳陵,真的只是為了楚錦嗎?

  且,她本以為此次請命必然困難重重,卻不想皇帝只是猶疑片刻就應下,到底是為什麼?

  楚瑜腦海裡思緒萬千,面上卻是沉默不顯,低頭應了聲「是」之後,皇帝調了人馬給她,直接道:「你收拾一下,今夜出城,事不宜遲。」

  楚瑜沒有多說,皇帝這麼急切,自然有這麼急切的原因,而鳳陵她也的確想守,一方面,她要斷絕一切楚臨陽去鳳陵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鳳陵城三番五次發來求援、皇帝又如此執著於此城,必然有他的道理。

  楚瑜應了聲,也沒有多說,懷著心事回了衛府。

  方才入了衛府大門,她便看衛韞急切走了過來,焦急出聲道:「你可有事?那老匹夫召你去做什麼?」

  楚瑜沒說話,只是往府裡走去,她也在思索淳德帝的意圖,而且出征一事,她要如何開口,也是一個問題。

  衛韞見她不語,面色不由得越發難看,他跟著楚瑜進了房間,看見楚瑜吩咐晚月長月開始收拾行李,他捏著拳頭,艱難道:「就算你覺得我是個孩童,可也應當同我說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我畢竟是這衛府的小侯爺,你……」

  「我只是在想要如何同你說。」楚瑜聽到衛韞這樣說,趕忙出聲,晚月長月收拾著東西,楚瑜扭頭看向衛韞,歎了口氣道:「婆婆和我母親,如今都在宮裡。」

  衛韞眼中帶了冷光:「我知道。」

  「陛下邀我進宮,本是為了讓我也為人質……」

  「所以你為何不同我說一聲就擅自進宮!」衛韞提高了聲音,神色激動:「母親已經在哪裡了,你若也被他帶走,我當如何?!」

  「母親性情剛毅,卻向來做事不得法,」上輩子衛家落難,柳雪陽便是直接提劍和人硬拼被誤殺,說不上軟弱,可卻是個冒失的。楚瑜歎了口氣:「單獨在宮中怕是會出事,我陪著也好。如今我沒陪著,倒是有幾分不放心。」

  「你對自己倒很是自信。」

  衛韞冷笑出聲來:「母親會有事,你就不會有事?」

  楚瑜察覺到衛韞不悅,她有些尷尬道:「我……這不好好出來了嗎?」

  「答應了什麼出來的?」

  衛韞冷著聲音,楚瑜摸了摸鼻子:「我……今夜帶兵出城,去守鳳陵。」

  聽到這話,衛韞臉色巨變。他吩咐人道:「把大夫人關起來!」

  隨後轉身便走。

  楚瑜回來時就知道衛韞絕對不會給他去,她忙道:「唉唉,你等一下啊,我真的沒事兒。」

  她本來就在邊境長大,後來大楚風雨飄搖那六年,她和顧楚生在戰場奔波,顧楚生在後方,她一直在前線,本就可為將士。她追著上去,心中一急,拉扯住衛韞袖子道:「你別生氣,你且聽我說。鳳陵那地方易守難攻,陛下執著於那裡,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加上鳳陵再三求援,我們派出去的人都沒有音訊回來,我本也該去看看……」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不去,皇帝一定會下令楚臨陽去。

  上輩子楚臨陽去了鳳陵,她以為是為了楚錦,然而卻有沒有一種可能,上輩子楚臨陽,本就是皇帝派出去的?又或者是楚臨陽自己要去守這座城?

  這一仗,她不打,她怕楚臨陽打,如果楚臨陽去了鳳陵,結局怕就如衛家……

  她已經這麼努力改變,若還是變不了,她當如何?

  楚瑜抿緊唇,握著衛韞袖子,懇求道:「小七,你讓我過去看看。」

  「為什麼?」

  衛韞回過頭來,審視著她:「為什麼一定要過去?」

  楚瑜沒說話,衛韞皺起眉頭,過了許久,楚瑜終於道:「我……自有我要去的理由。」

  她雖然沒有明說,可神色卻十分堅定。衛韞目光往下,落在她抓著他的袖子上,那些責駡就全部止在唇齒之間。

  她的手很漂亮,不同於其他女子那樣纖纖玉手,她的手指長得很長,骨節分明,頗有英氣。然而那手又白皙通透,色澤如玉。

  衛韞看著那握著他袖子的手,這是她第一次露出這樣類似於懇求的情緒,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語。

  許久後,他慢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陪你去。」

  「不可。」

  楚瑜皺起眉頭:「你如今對外稱病,若同我去了,陛下便可尋了由頭找你麻煩。最重要的是,若此刻北狄兵發天守關,你當如何?」

  大楚的底線是天守關,他們可以假作退兵,卻不是無底線。天守關不能破,因為天守關若破,那大楚最大的天險就沒了。反而是大楚擊退北狄時,要逆著天守關打過去。

  衛韞說不出話來,楚瑜笑了笑道:「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我看見不對勁會回來的。而且我這個人命特別大,我……」

  楚瑜說著,衛韞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看著面前這個人,聽著她說話,內心似乎很平靜,又似乎很害怕。

  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不知所措。

  作為鎮國候,他知道如今正面戰場不在鳳陵,楚瑜帶兩萬兵馬應該無妨,而且在天守關破前,他得安撫住皇帝情緒,要保住宮中他母親安危,加上他家人如今在華京中多一日,就多一分危險,楚瑜帶兵出去,最合適不過。

  可是內心深處,拋開所有理智來看,他又總覺得讓她一個人去任何兇險的地方,他都忐忑難安。

  哪一位將士出征前不是以為自己必當凱旋歸來?他與父兄出征前,誰又知道會一戰埋忠骨?

  他靜靜看著她,什麼話都沒說。

  這時,長月晚月已經把東西收拾好,外面兵馬也備好,一個男人走進來,恭敬道:「末將張雲,乃南城軍統帥,點兵兩萬,奉旨前來,協助大夫人共守鳳陵。」

  楚瑜點了點頭,抬手道:「張將軍請堂外等候,待我梳洗片刻就來。」

  張雲應聲而出,楚瑜轉頭看著衛韞,無奈道:「我實話說吧,你允也好,不允也好,我既然已經應下了陛下,就必須要走。」

  衛韞沒說話,他垂頭不語。楚瑜歎了口氣,轉身離開。衛韞跟著她的步子,目光慢慢移過去。那人背影堅定剛毅,哪怕女子之身,卻似乎也是頂天立地。

  衛韞覺得心中酸楚乾澀,看那身影背對他越走越遠,他終於也明白,這人他攔不住。

  他終於出聲:「你站住。」

  楚瑜頓住腳步,衛韞看著她,沙啞道:「你到鳳陵後,我會再調兩萬兵馬過去,只守不攻,等我拿到帥印,取下天守關,我來接你。」

  楚瑜聽到這話,心裡舒了口氣,她嘴角揚起笑意,卻沒回頭,只是道:「好。」

  等了一會兒,衛韞沒有出聲,楚瑜正提步要走,就聽他突然叫出她的名字:「楚瑜。」

  這是他頭一次叫她名字,楚瑜不由得有些詫異,她回過頭去,看見少年站在門前,長身而立,夜風吹過,長廊上燈火輕輕搖晃,燈光打在他白衣之上,印出幾分暖意。

  他目光平靜,眼如深潭,他見她看過來,終於才出聲。

  「你得活著回來。」

  楚瑜愣了愣,不由得笑了,正笑著要開口說什麼,就聽對方道:「你若不活著回來,我就把北狄一路屠過去。」

  聽到這話,楚瑜心中一驚。

  上輩子衛韞之所以會被稱為活閻王,就是因為他曾經連屠北狄十一城。

  他打仗善用騎兵,且攻城極快,攻城前他都會問可降,若是不降,攻城之後,全城盡屠。如此連屠十一城,北狄再無城敢反抗。不過兩年,就徹底攻下北狄。

  大楚建國百年,從未有過如此鐵血手段人物,眾人又怕又敬,對於這個穩固了大楚江山的將軍,文臣向來褒貶不一。

  她看著面前的衛韞,覺得唇間發苦,衛韞抬眼看她,聲音平靜中帶著涼意:「如果你不想看我成這樣的人,就好好護著自己,好好回來。」

  聽到這話,楚瑜艱澀出聲:「你放心。」

  衛韞閉上眼睛,轉過身去,背對著她道:「你走吧。」

  楚瑜低頭,小聲道:「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完,她便轉身出去,疾步走出後院。衛韞聽得她腳步聲消失,終於是控制不住自己,廣袖一掃,便將旁邊花瓶狠狠砸了下去。

  衛夏猛地抖了一下,苦著臉道:「如今大夫人也走了,侯爺開始砸東西,誰來攔住喲?」

  「那就砸唄。」

  衛秋淡淡開口,衛夏立刻變了臉:「你知道什麼?!你知道家裡東西多貴嗎?!現在家裡錢都買地了,小侯爺出的是氣,花的是白花花的銀子,大夫人省錢省得那麼不容易,小侯爺劈裡啪啦就砸了,這銀子你掙啊?!」

  聽到這話,衛韞舉著花瓶,冷著臉慢慢放了下來,大吼了一聲:「滾!」

  楚瑜走出庭院時,便已經收拾好了心情。如今當務之急,是去鳳陵搞明白,這個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如今想來,當年楚臨陽被圍困在鳳陵三個月,鳳陵戰至全城近空,那一戰慘烈如斯,到底真正的原因是什麼?當年的鳳陵,到底經歷了什麼?

  楚瑜帶著長月晚月來到府前,同張雲一起到城郊,點了兩萬兵馬後,由楚瑜領隊出發。因怕有人不服,張雲親自跟著她出城。

  這兩萬兵馬都是淳德帝直系部隊,且都是輕騎,騎兵向來精貴,重在行軍速度,可見如今淳德帝對鳳陵十分在意焦急,願意將兩萬騎兵交給楚瑜,算是下足了本錢,楚瑜不由得再次對鳳陵的分量進行了重估。

  「張將軍,」楚瑜思索著,不由得詢問張雲道:「那鳳陵究竟是什麼地方,您可知曉?」

  「鳳陵城就是鳳陵城,」張雲有些奇怪看了楚瑜一眼:「還能是什麼其他地方不成?」

  「若只是普通地方,陛下為何如此緊張?」楚瑜打量著張雲的神色,張雲皺起眉頭,卻是道:「的確,陛下為何如此緊張?」

  於是楚瑜明白,從張雲的口中怕是套不出什麼消息來了,或許這位將軍自己本身,也不清楚情況。只是淳德帝讓他去,他就去,僅此而已。

  輕騎急行,不過兩日,便抵達鳳陵,楚瑜吩咐臨水邊安營紮寨,派人先到鳳陵城先打探消息,休整之後,再靠近鳳陵。

  安營紮寨之後,楚瑜眺望鳳陵城,大多數城池建立於山谷,群山環繞,在山上建立第一道防線。然而鳳陵城卻是少有直接建立於山上的城池,因而易守難攻。聽聞鳳陵城當年本是一個山寨,後來逐漸修建成城,大楚建國之後,方才單獨規劃為縣級。

  此刻鳳陵城山下,零零散散有人往山上走,楚瑜不由得有些奇怪:「這些人都是進出鳳陵城的?」

  「都是難民。」

  張雲與楚瑜這兩日熟悉起來,他是個直爽人,朋友眾多,看了一眼那些人的衣著後,便道:「華京邊上也有很多,打仗打得厲害,這些百姓就四處逃散。」

  上輩子流民沒有這樣多,如今顧楚生不在昆陽,衛韞不上前線,於是流民四處逃亡。楚瑜皺著眉頭,那張雲規勸道:「流民多是好事,證明百姓沒有被大規模屠城。要是都被屠了,你還能見到幾個人啊?」

  聽到這話,楚瑜笑了笑。如此多的流民,大多是衛家和宋家撤退時都優先護住百姓撤退了去。雖然棄城,但並沒有大面積傷亡。

  如此一想,倒也沒有那麼傷感,她歎了口氣:「只願趕緊結束這一場吧。」

  張雲聞言,愣了愣,隨後有些猶豫道:「大夫人,其實有些話,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講,可不講我憋在心裡。」

  「你說吧,」楚瑜笑了笑,張雲歎了口氣道:「我知道衛小侯爺和陛下鬥氣,可是白帝谷這事兒,畢竟是北狄人幹的,小侯爺再怎麼鬥氣,如今國難當頭,將士如此做,實在是讓人有些寒心。」

  楚瑜喝了口酒,面色平靜:「你是如此想的,還是很多人如此想?」

  「大家都這麼想。」

  張雲打量著楚瑜的神色:「您回去了,能勸就勸吧。」

  「張將軍,」楚瑜回頭:「您和姚元帥認識嗎?」

  張雲愣了愣,楚瑜神色平靜道:「你以為是衛家不想上前線?你以為是宋家想退?你以為是我楚家不敢迎敵?」

  「護著百姓離開的是我們,棄城的是姚勇,死在戰場的是我衛家,拿到帥印的是姚勇。如今姚勇手握帥印乃兵馬大元帥,您讓小侯爺上前線去,您覺得小侯爺該如何自處?」

  張雲不是徹底傻的,他慢慢回過味來,他忙抬手道:「您別說了,剩下的我也不想知道了,咱們好好守好鳳陵,華京的事兒與咱們無關。方才我的話收回去,您別見怪。」

  說著,張雲忙擺手退了下去。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石頭上,手裡提著酒囊,再抬頭看了一眼,那些流民步履闌珊。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通報楚瑜道:「大夫人,有流民前來乞討,我等是否將其趕離?」

  楚瑜抬頭看了一眼遠處正在和將士說話的人。

  那是個年輕的女子,她臉上抹了黑炭,披著斗篷,身邊帶著三、四個孩子,最大一個看上去不過十歲,最小一個不到那女子大腿間。

  那人似乎在苦苦哀求著將士,楚瑜皺了皺眉,她覺得那女子眉眼有些熟悉,想了想後,她同人道:「將人帶過來我看看。」

  士兵有些詫異,卻還是聽了吩咐,過去同那士兵說了幾句,那女子便拉著孩子,一直同士兵彎腰道謝。

  那女子怯怯來到楚瑜身前,她沒敢抬頭,帶著幾個孩子恭敬跪下去。

  她跪下去的姿態很優雅,抬手放在額間,再屈膝俯身,是規整的華京貴族禮儀。

  楚瑜皺了皺眉,旋即聽見女子熟悉又溫柔的聲音響了起來:「民女見過將軍。」

  聽到著聲音,楚瑜猛地睜大眼睛,她不可思議看著面前女子,驚詫出聲:「阿錦?!」

  那女子身子猛地一顫,她低著頭,微微顫抖,沒敢動彈。

  楚瑜站起身來,疾步朝她走來,楚錦聽見那漸近的腳步聲,心跳飛快,在楚瑜即將觸及她那一瞬間,她猛地站起來,便朝著外面想要跑出去。

  楚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楚錦的手腕,捏著她的下巴就板了過來!

  女子臉被迫面向楚瑜,那被黑炭塗滿了的臉上,還依稀能看到正在結痂的傷口,傷口縱橫劃在女子面容之上,讓她原本算得上美麗的面容變得猙獰可怖。

  楚瑜呆呆看著面前女子,楚錦從最初的惶恐驚詫,慢慢冷靜下來。她眼裡還含著眼淚,緊緊捏著拳頭,一言不發。

  旁邊幾個孩子衝過來捶打楚瑜,大吼道:「你放開我姐姐!你放開!」

  楚瑜詫異回頭,其中一個孩子舉著石頭就砸了過來,士兵猛地按住那孩子,楚錦驚怒出聲:「你們住手!」

  「都停下來!」

  楚瑜大吼出聲,這一聲吼,所有人終於安靜下來,幾個孩子被壓著跪在地上,惡狠狠看著楚瑜。楚瑜慢慢放開楚錦,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楚錦沒說話,眼裡的霧氣散去,她穿著早已破損的斗篷,慢慢轉過頭來。

  「這幾個孩子,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她艱難出聲:「有什麼我們裡面談,先給他們吃點東西吧。」

  楚瑜點了點頭,讓人將孩子帶孩子帶下去,楚錦叫住囑咐道:「等一下!別給他們吃流食,你們別一下吃太多!」

  吩咐了這一聲後,楚錦才回過頭來,她抬手整理了衣衫,雙手攏在袖間,彷彿是樹立起是所有刺的刺蝟,做好了備戰準備,哪怕衣衫襤褸,也彷彿是在華京穿著華袍帶著金簪一樣,優雅平靜開口道:「走吧。」

  楚瑜沒說話,她點了點頭,領著楚錦進了帳篷。

  一路上她都在打量楚錦,她記得這個妹妹一貫喜歡哭啼,熱衷於華服美食,如今卻似被打磨過後的石頭,帶了那麼幾分令人意外的光彩。

  楚瑜領著楚錦走進帳篷,坐了下來。楚錦似乎一直在等她審問,然而楚瑜沉默片刻後,卻是道:「他們沒吃東西,你吃過了嗎?」

  楚錦沒說話,然而楚瑜卻是明白了,依照著楚錦方才對那幾個孩子照看的程度,孩子沒吃,她也不會吃太多。

  她歎了口氣,同旁邊人吩咐些吃的後,同楚錦道:「你先喝杯熱茶暖暖腸。」

  楚錦抬眼看她:「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

  楚瑜搖了搖頭:「終究是你的事,你要同我說便說,不同我說,也無妨。」

  楚錦沒有說話,好久後,她才道:「我知道你派人跟著我。」

  楚瑜沒說話,她喝了口茶,楚錦平靜道:「我以為你是不願救文昌,所以阻攔我去找大哥,於是出城之後,我遇到流匪,故意衝進流民中,甩開了他們。」

  「你也挺厲害的。」楚瑜不由得笑了,楚錦捏著拳頭,沒有說話。

  帳篷裡安靜下來,楚瑜看著燭火「啪」的一下爆開,她喝了口熱茶,聽見楚錦的聲音。

  「是我錯了。」

  楚瑜慢慢回頭,她不明白,為何楚錦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

  楚錦捏著拳頭,咬著牙關。

  「是我把這世間想得太簡單,是我錯了。」

  楚錦說著,眼淚慢慢落下來。楚瑜歎了口氣:「阿錦,不要多想,回來就好。」

  楚錦搖頭,她抬手去抹自己的眼淚,黑炭被抹開,露出她猙獰的疤痕。楚瑜轉過視線,楚錦卻是停不下來,一直在落淚。

  楚瑜靜靜等了一會兒,楚錦總算哭完了。

  她冷靜下來,慢慢道:「我要送這幾個孩子入鳳陵城,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事要說。」

  楚瑜點了點頭,漫不經心道:「你說吧。」

  「鳳陵城裡,怕有古怪。」

  楚瑜微微一愣,隨後冷下聲音:「你從頭說來。」

  而另一邊,衛韞坐在府中,正在給楚臨陽寫信,衛夏進來,恭敬道:「小侯爺,有客人拜見。」

  衛韞皺眉抬頭,卻見衛夏身後露出個人來。

  對方披著黑色斗篷,見到衛韞之後,便抬起頭來。

  他面上全是冷色,壓著聲道:「我聽說,衛大夫人去了鳳陵?」

  衛韞看見來人,不由得愣住:「顧楚生?你不在長公主府……」

  「是不是?!」

  顧楚生似乎已經完全克制不住情緒,提了聲音:「她是不是去鳳陵了?!」

  衛韞皺起眉頭,顧楚生這樣的詢問讓他內心有了幾許不適,但也察覺出此事或許與楚瑜相關。於是他如實點頭:「是,她領兵兩萬,去駐守鳳陵。」

  顧楚生聞言,身形晃了晃,衛夏嚇得趕緊扶住他:「顧大人,您怎麼了?」

  「去追……」

  顧楚生顫抖著聲音,隨後轉過身去,急促道:「給我五萬人馬,立刻給我!」

  衛韞眉頭皺得更深:「你和我要人,得說明白是怎麼回事。鳳陵不過一個小城……」

  「可北狄主力在那裡!」

  顧楚生提高了聲音:「至少有十萬兵馬在那裡,你們給她兩萬人,是去送死嗎!」

  衛韞猛地睜大了眼,墨落在紙上,暈出一片惶恐焦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1:16 AM

第六十一章

  「我在華京與你的人走散後,由侍女護送我,掩入流民中。」楚錦穩定住情緒,慢慢開口:「我本來打算跟著流民往洛州去找大哥,但路途中太過天真,不小心外露了手中銀錢,於是被流民洗劫,而後侍女與我走投無路,她意圖將我轉賣給別人,被我發現之後,我與她爭執,失手將她錯殺。」

  「逃脫路上,我被買家追上,對方意圖強迫我,我劃破臉以嚇退他,當時在荒郊野外,有一位夫人帶著人前往鳳陵,她聽得我呼救,便讓人停下,然後救下我。」

  「這位夫人姓李,」楚錦整個過程說得很冷靜,楚瑜靜靜聽著,心中五味陳雜,她不敢驚擾她,只能是等著楚錦繼續道:「李夫人是鳳陵城中一位官員的妻子,心地善良,如今戰亂,她與幾位小公子前往鳳陵城找那位官員。她聽聞我乃華京貴女,也沒有生疑,反而承諾說到達鳳陵後,讓她丈夫給我人馬,送我去洛州。我本生疑,但走投無路,還是跟著夫人前往鳳陵。」

  「夫人待我極好,我卻不信。世道太亂,我們遇上了流寇,夫人為了救我和幾位小公子死於亂賊刀下,我按照夫人囑咐,帶著幾位小公子沿路乞討來到鳳陵。我按照夫人的描述想去尋找那位大人,卻發現那位大人,有些奇怪。」

  楚錦皺起眉頭,回憶道:「夫人曾說過,那位大人官階極高,乃正三品。可正三品官員,為何會在一個鳳陵城中?鳳陵城的縣令,也不過下六品而已。」

  「這位官員姓韓,夫人描述裡,他並不管理鳳陵,只是在鳳陵借了一處地方來用。她說自己夫君自幼喜歡做東西,年輕時沉迷於煉丹,後來又愛上製劍,總之沒做過正經事。當官沒有考科舉,而是雲遊時去了一趟華京,然後就拿了官印回來,當地官員對他禮遇有加。而後他便離開家鄉,來了鳳陵。如今戰起,他給了妻兒書信,說鳳陵固若金湯,絕不會有失,讓他妻兒趕來鳳陵避難。」

  「姐姐不覺得奇怪嗎?」楚錦分析道:「朝中三品以上官員算不上多,我大多知道,卻從未聽聞一位出身鄉野,姓韓的官員。可官員對他禮遇有加,他還有官印封地以及俸祿,若非這韓大人說謊,就是說,這朝廷有一位三品官員被安排在鳳陵,做不可告人之事。如今你也來了,我便猜測,這鳳陵城之中,怕是藏著陛下什麼秘密。」

  楚瑜點了點頭,楚錦說這些她都想到了。如果放在以前,這位韓大人她可能會當成一個江湖騙子,然而如今皇帝欽點兩萬兵馬來鳳陵,再說這位韓大人,她卻是信了。於是她點頭道:「除此之外,可還有其他異常?」

  「我曾在這附近見過三次疑似北狄的人。」

  楚錦又道:「他們就是來一下,就撤走了,我不知道他們想要做什麼。」

  「除此之外,鳳陵城不收流民。」

  「不收流民?」這一次楚瑜有些詫異了,楚錦點頭道:「我是從鳳陵城下來的,他們不收流民,我沒有文牒,進不去城。」

  楚瑜皺起眉頭,心裡有些不安。

  飯食送了上來,放在楚錦身前,楚錦盡力保持著優雅和鎮定,可是卻克制不住動作的頻率,她吃飯的模樣,比起以前,明顯狼狽很多。

  楚瑜靜靜看著,一時竟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情緒。

  她曾經恨過楚錦。有些時候,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她對楚錦的感情,早在上輩子磨光了,重生回來,也不過是偶爾有那麼片刻觸動。哪怕是抱著她說自己愛這個妹妹,也不過只是寬慰。

  她不願意楚錦走上當年的路,但是當年的姐妹情誼,也早就在時光裡湮滅了。

  她對楚錦,早就是無愛無恨。她不打聽楚錦的事兒,也不關心她的事兒。

  可是看見楚錦滿臉傷痕低頭急促吃著東西,楚瑜又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忍。

  她知道楚錦內心素來高傲,本來想說一句「慢著些」,又生生忍耐住,只是讓人上菜慢著些,給楚錦一個緩一緩的時間。

  楚錦好不容易吃完了,幾個小孩子也被人帶了進來。

  那些小孩子一進來,就朝著楚錦湧了過來,焦急道:「姐姐你還好吧?她有沒有欺負你?!」

  那些孩子一面說,一面看楚瑜。楚瑜有些好笑,環手瞧著這些孩子,逗弄他們道:「哎呀呀,你們姐姐都被我欺負哭了,你們要怎麼樣啊?」

  「你!」

  最年長那個孩子看見楚錦紅著的眼,怒氣衝衝道:「你等著!我一定讓我父親來收拾你……」

  「哦?你父親要怎麼收拾我啊?」

  楚瑜挑了挑眉,那孩子漲紅了臉,憋了半天道:「你……你別囂張,你要再欺負姐姐,我就拿……拿火藥來炸死你!」

  「火藥?」

  楚瑜愣了愣:「這是什麼東西?」

  那孩子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楚錦笑了笑:「他說是他父親做的玩意兒,約莫和鞭炮差不多。」

  楚瑜聽到這話,笑出聲來:「行吧,我等你父親拿鞭炮來炸我。也別多說了,」楚瑜揮了揮手,讓人上來,帶著幾個人下去:「你們先去梳洗休息。明日我們進城。」

  楚錦應了聲,隨著人下去。等他們都走了之後,楚瑜想了想,抬頭同晚月道:「我是不是該去勸勸阿錦?」

  「這要看您的心意。」

  晚月也看明白這對姐妹之間的糾葛,垂眸道:「二小姐過去有諸多不是,您不喜也正常。但如今二小姐已經不一樣了,您想要勸,也正常。」

  楚瑜沒說話,楚錦的遭遇,她雖然只是隻字片語帶過,楚瑜卻能聽明白,這一路走來,楚錦有多不容易。

  她從小錦衣玉食,手無縛雞之力,又生得美貌,雖然功於心計,卻從未識得人間疾苦。

  她與謝韻囤於後宅,以為名聲就大過天,以為在背後多說人幾句就是惡毒,以為毀壞一門親事就能害一個女子一生。

  卻不知道,在這亂世之間,人命如草芥,她們後宅之中的惡毒與這世間比起來,太微不足道。

  楚瑜歎了口氣,站起來,往楚錦帳篷中走去,剛走到帳篷外,楚瑜正要出聲,就聽見裡面傳來隱約啜泣之聲。

  楚瑜微微一僵,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後,她終究是轉過身去。

  衛韞同她說過,有些路得自己走。

  站在楚錦帳篷外時,楚瑜突然特別清晰知道,的確如此。

  她轉身回了帳篷裡,也不再多想楚錦的事,閉上眼睛準備休息。

  然而她方才合眼不久,就聽見兵馬之聲!地面微微顫動,她猛地清醒,從床笫旁邊提了長劍,便見長月衝進來,揚聲道:「夫人,敵襲!」

  楚瑜一手撈起兵甲,一面穿一面往外衝。衝出去後,只見鐵騎從周邊如潮水用來,在夜色中呼聲震天!

  楚瑜翻身上馬,目光往鳳陵城上看去,卻見鳳陵城外並無士兵。

  「入城!」

  她高喝出聲,旁邊戰鼓聲大響,這時楚錦拉了幾個孩子,匆忙跑來。

  楚錦頭髮還是濕的,身上就披了件薄衫,若是在華京,她絕不可能這樣出來。

  她匆忙來到楚瑜面前,將孩子往楚瑜面前一推,焦急出聲道:「帶他們走!」

  楚瑜二話不說,和長月晚月各自撈了一個孩子上馬,楚錦跟著翻身上馬,拉了一個孩子護在懷裡。

  楚瑜扛起一面軍旗,在夜色中一馬當先,大喊道:「入城!入城!入城!」

  她聲音在夜色中傳開,本來被敵襲驚亂的隊伍開始迅速整隊,楚瑜將軍旗扔給長月,冷靜道:「護著二小姐,領著人上山。」

  說完,她便提著劍回去找張雲。

  張雲正在組織人斷後,楚瑜在中間迅速梳理著人往山上去。

  敵方來得突然,但被發現得早,大部隊還沒趕到,楚瑜等人疏散得快,倒也沒有十分吃力。

  楚瑜與張雲領著人斷後,見大部隊上了鳳陵城門口,鳳陵城開了城門後,楚瑜大喊了一聲:「撤!」

  張雲便領著人同楚瑜一起狂奔。

  追兵在後面引箭齊發,楚瑜和張雲一同衝入林中。

  叫喊聲從身後傳來,楚瑜和張雲加快了速度,第二波箭雨瞬間落下,張雲的馬絆在草藤上,只聽馬一聲嘶鳴,張雲猛地摔落下去,一隻羽箭瞬間紮在他身上,疼得他哀嚎出聲。

  楚瑜勒馬停住,大喊了一聲:「張將軍!」

  「走!」

  張雲嘶吼出聲,旁邊士兵瘋了一樣往鳳陵山衝去,張雲在月色中,臉上帶著血,嘶吼出聲:「快走!」

  楚瑜抿了抿唇,卻是駕馬俯衝回來!

  第三波羽箭再次落下,追兵也近了過來,楚瑜在馬上彎腰,用劍鞘挑起張雲腰帶將他往馬上一帶,同時將外套往頭頂一旋,攔住了落下的羽箭後,翻身提馬便往前衝去。

  追兵追上來,將楚瑜團團圍住,楚瑜長劍橫掃而過,單手提著張雲,抗在肩上,足尖一點便朝著前方直刺而去,破開人群,直接落到樹上,接著樹枝一路朝著山腳下狂奔而去。

  北狄軍中瞬間衝出十幾道黑影,追著楚瑜一路往前。張雲捂著傷口,沙啞道:「衛夫人,你放下我……」

  「閉嘴。」

  楚瑜剛說完,就將張雲往前方猛地一扔!

  張雲睜大眼,楚瑜卻是單臂掛在樹枝上猛地一甩,接著慣性先一步來到張雲面前,一把抓住張雲褲腰帶,再次抗在肩上。

  張雲臉色煞白,哆嗦著道:「衛夫人,你還是放下我吧……」

  楚瑜在月色中笑開,朗笑道:「張將軍要受些委屈了。」

  說話間,楚瑜將張雲猛地再次一扔,手中數十隻飛鏢往旁邊掃射而去,而後再次抓住張雲,彎腰提劍一個橫掃,躲過了北狄殺手第一次偷襲。

  楚瑜身形靈巧,劍如白蛇吐信,又似游龍入海,動作看上去又輕又慢,卻每一次都恰到好處躲過對方的襲擊。

  十幾個人拿楚瑜無可奈何,張雲被楚瑜扔得腹內翻江倒海,再一次扔出去時,正逢一個殺手俯衝過來,張雲實在沒忍住,「哇」得吐了出來!

  對方嚇得疾退而去,也就是這一刻,楚瑜緊隨而上,劍狠狠刺入對方身體之中,旋即又退了出去,提著張雲便往前數十丈。

  「幹得好啊。」

  楚瑜笑眯眯看著張雲,張雲閉上眼睛,他這輩子沒覺得自己不行過,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的要交代在這裡了。

  一路且戰且行,越來越多人朝著楚瑜湧過去,北狄的注意力被楚瑜所引,其他將士逃脫容易得多。隊伍迅速入城,最後只剩下楚瑜還在糾纏。

  楚錦等人站在城頭,遠遠看著山下那場激戰。

  所有人都從林中出來了,她清點著人。

  楚瑜呢?她姐姐呢?

  楚錦渾身顫抖,咬著牙關不敢說話。

  再沒有人從密林裡出來了,楚錦捏著拳頭,鳳陵縣令正要說什麼,就看見一襲白衣提著人從密林裡衝了出來!鳳陵山山腳下是單獨清出來的一片空地,以便視野清楚,如今大家清晰看見一個女子提著一個男人衝出來,身形如鶴,身後緊隨著十幾個身影。

  那十幾個身影將她團團圍住,她卻不見分毫懼色,甚至帶了幾分酒灑青鋒的豪氣。

  「快快快!救人!」

  鳳陵縣令立刻出聲,戰鼓聲鳴起,楚瑜便見鳳陵山密林之中,猛地跳出十幾個青年來。

  那些人同一青衫白玉面具,甚至起劍姿勢都一模一樣。

  他們上前一阻,楚瑜便迅速退進鳳陵山中。這些人毫不戀戰,立刻退了回去。

  楚瑜不敢鬆懈,將張雲往其中一個青衣人手中一扔,便道:「我同將士守山。」

  「不必。」

  那青衣人搖搖頭,話音剛落,楚瑜便看見那北狄軍往山上衝來,而這一刻整座山彷彿立起了一張大網,數萬小箭朝著敵方同時射出!

  那些小箭間隔的距離似乎被提前計算過,保證箭與箭中間必中一人!

  一波射過之後,北狄便倒了一大片下去,這是楚瑜才看清,這密林中樹起了一張張弓弦所結成的網,每一張網旁邊站了一個人,網上每個縱橫交錯點上有一個安放箭的位置,網的頂端有一盒箭匣,第一波發射完成後,箭匣會自動落下羽箭在網格每一個位置上,然後由旁邊一個人操控整張網完後,統一發射。

  萬箭齊發。

  楚瑜從來沒見過這樣詭異又震撼的防守工具,而那她身邊青衣白玉面具的人卻是一臉平常一般,平靜道:「鳳陵山有自己守山之法,這位夫人還請先上山吧。」

  楚瑜並不遲疑,她點了點,再看了一眼那張網,便提著張雲往山上去。

  青衣人卻是拿劍攔住她,同她道:「請隨我來。」

  說著,青衣人便帶著楚瑜到了一旁,一旁有一條木質軌道,軌道上有一個巨大的木箱,對方抬手指著木質大箱道:「請將這位將軍放入此木箱中。」

  楚瑜如今面對這詭異的一切,心中雖然不安,卻還是聽話將張雲放了進去,對方點了點頭,從木箱一側拉出一根繩子將張雲固定住之後,他站進木箱右側,扶住木箱上的橫欄後,同楚瑜道:「請您站到我左側來。」

  楚瑜沉默著站到木箱左側,學著那人的模樣,握住了木箱上的橫欄。那人贊許點了點頭,彎下腰,在木箱旁邊那個把手上一用力。突然之間,楚瑜就發現自己腳下那條木質軌道動了起來!木箱就在這條木質軌道上像被人推動一樣直直往山上衝去!

  楚瑜被這詭異場景驚住,卻是一動不動,而張雲則嚇得兩眼一翻,昏死了過去。

  不過片刻之間,三人就到達了山頂,青衣人停住木箱,同楚瑜道:「此物名為木梯,日後夫人可節省體力使用此物上山。」

  楚瑜僵著臉點頭,城內衝出人來,將張雲抬了進去,這時候,一個身著知府官服的老者衝出來,朝著楚瑜鞠了一躬道:「微臣劉榮,見過衛大夫人!」

  「劉大人快快請起。」

  楚瑜忙道:「在下奉命而來鎮守鳳陵,這一月還望大人多多指點。」

  「指點談不上,」劉榮歎了口氣,看了她後面一眼道:「罷了,還請衛大夫人進來詳談。」

  楚瑜點了點頭,同劉榮一起入城。

  劉榮迎她進了縣令府衙,讓人給楚瑜上了茶,隨後屏退了下人後,認真道:「衛大夫人,此番前來守城,陛下可說城中東西,打算帶往何處去?」

  楚瑜微微一愣,有些詫異道:「您說的東西是指?」

  劉榮見楚瑜反問,面上閃過一絲憂慮,隨後立刻道:「罷了,那不知衛大夫人來時,陛下是如何說的?」

  「陛下讓我守城一月。」楚瑜認真道:「劉大人放心,這一月內,楚某必與鳳陵生死與共。」

  劉榮皺了皺眉,繼續道:「那您可帶糧草來了?」

  「此番……」聽到這話,楚瑜有些不好意思道:「怕是要鳳陵城開糧倉救濟了。」

  聽到這話,劉榮面色一白,急促出聲 :「鳳陵城並無糧倉,衛大夫人來時不知嗎?」

  楚瑜猛地抬頭,聽劉榮焦急道:「老臣三番兩次寫信入京,便是求糧草一時,您竟不是帶糧草過來的嗎?!」

  聽到這話,楚瑜瞬間明白,一座沒有糧草的城駐紮這這樣多的兵馬和人意味著什麼。她立刻起身,焦急道:「我帶人走,我們不能留在這裡守城!」

  然而話沒說完,就見方才帶楚瑜上山的青衣人拐了進來,冷靜道:「大人,大夫人,北狄將鳳陵包圍了。」

  「外面有多少人?」

  楚瑜焦急出聲,然而不等青衣人開口,她立刻又道:「我帶人出去。」

  「十萬有餘。」

  青衣人平靜開口,楚瑜僵在原地。

  若是來人只是幾萬,兩倍之差,楚瑜或許還有那麼五五的把握帶著人衝出去。

  然而對方十萬人,足足十萬人!

  「他們正在修整,暫時攻不上來,」青衣人聲音裡不帶半分生氣,彷彿對面前事毫不在意一般,平靜道:「看人數還在增加,應是正在調兵,打算一舉拿下。」

  楚瑜沒說話,劉榮急得走來走去。

  「陛下這是在想什麼!陛下到底想要幹什麼!」

  然而劉榮還在問,楚瑜卻已經明白了。

  她抬起頭來,目光落到華京的方向。

  這位陛下在想什麼,她大概已經明白了。

  而八百裡外的華京宮廷中,此刻歌舞昇平,淳德帝站在水榭之中,背對著自己的太監總管黃全友道:「楚瑜應當已經到了鳳陵城了。你說北狄什麼時候才動手?」

  「陛下,您這番心思,都讓老奴糊塗了。」黃全友上前來,給淳德帝披上披風道:「您在鳳陵城設的兵械部設了這麼多年,韓大人好不容易把火藥研製出來了,您又將這個消息告訴北狄,這是圖個什麼啊?」

  「圖什麼?」淳德帝冷哼出聲:「不給北狄找個目標,他們馬上就要打到華京了!朕如今給蘇查找個目標,蘇查知道鳳陵城的價值,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打鳳陵,你以為朕送楚瑜過去做什麼?真當我大楚要讓一個女娃娃去領軍了?楚瑜過去,楚家能睡得安穩嗎?衛家能睡得安穩嗎?瞧著吧,楚臨陽和衛韞,一定會出兵去幫楚瑜。他們出兵幫著朕牽制住了蘇查的主力軍,朕就讓姚勇騰出空來打北狄剩下的殘兵。姚勇只要打出幾場勝仗,朕就尋個理由把衛家和宋家的軍權剝給他。」

  「陛下,」黃全友歎了口氣:「其實吧,鎮國候如今不就是和您賭氣姚將軍的事兒嗎?姚將軍一直不打,您逼著鎮國候上前線,鎮國候心中自然不樂意。您若也逼一把姚將軍,我想鎮國候也不止於此吧?」

  「糊塗!」

  淳德帝罵出聲來:「你以為衛韞逼著朕罰姚勇是為什麼?姚勇是朕的親軍,是對抗他世家一把刀,他現在保留著衛家的實力,逼著朕讓姚勇的軍正面對敵,為的就是損耗姚勇的軍力,姚勇的軍力損耗了,他若謀逆,誰能攔得住他!」

  「你以為戰場上幾萬幾萬的逃兵去了哪裡?不是他衛韞指使,逃兵能有這樣多?你以為衛韞在洛州大量購地種糧是做什麼?沒有軍隊要養,他何必如此!他這黃口小兒盤算著謀逆,以為朕不知道嗎?!」

  「是老奴愚鈍,陛下聖明!」黃全友趕忙抬手扇自己耳光子,淳德帝冷哼了一聲:「他想用北狄威脅朕,當朕是個傻的嗎?待客之前先得將家裡打掃乾淨,這些小兔崽子就給朕等著吧。」

  「等姚勇掃平了北狄正面軍隊,衛楚兩家和蘇查主力鬥得你死我活,朕立刻帶人踏平他衛家,朕待他這樣的恩情,他如此回報,論罪當誅!」

  「是是是,」黃全友跪著道:「陛下與姚大人聯手,姚大人忠心耿耿,必護陛下萬古千秋!」

  這話說出來,淳德帝剩下的話突然說不出來。

  黃全友沒說什麼,可他不知道怎麼的,就驟然想起顧楚生來。

  顧楚生之事,到底是姚勇真的瞞著他,還是顧楚生由人指使,設計陷害?

  淳德帝沒說話。

  有些種子一旦播下,總是藏在心裡。

  淳德帝目光看向衛家方向,開始思索,此時此刻,衛韞在家中,正做什麼打算?

  而此刻的衛韞,正靜靜聽著顧楚生說著和鳳陵的形勢。

  上一輩子顧楚生對鳳陵之事,大致有幾分瞭解,鳳陵一事藏得極為機密,一般百姓根本不明白當年經歷了什麼,顧楚生卻是大致知道。

  當年的鳳陵城,楚臨陽遭遇了北狄主力圍困,然而鳳陵城與一般城池不同,一般城池中都有糧倉,鳳陵城卻從不存糧,與其說這個地方是個城池,更不如說這個地方像某個巨大的府衙。因為沒有糧食,士兵和百姓都困在裡面,當時戰場上四處膠著,宋家楚家沒像如今一樣避其鋒芒,於是在戰場上多有折損,而姚勇保命惜兵,從不正面交鋒,因此顧楚生守城三月,卻都沒有人前去救濟。沒有糧草的三個月,可想城中成了怎樣的人間地獄。然而城中一直沒有暴亂,可見楚臨陽必然是規定了什麼。

  三個月後,衛韞終於前去救援,城中卻再沒有一個活人。

  有人死於戰場,有人死於他人腹間。

  這樣的人間地獄,當他聽見楚瑜去的第一瞬間就瘋了。

  他知道宋文昌出事後鳳陵會出事,本就打算尋個由頭來找衛韞商議,卻不想來之前就聽到了楚瑜去的消息。

  顧楚生失了分寸,說話都是抖的。衛韞靜靜聽著他說著鳳陵的情況。

  顧楚生沒有說楚臨陽守城後發生了什麼,只說明了北狄軍力和糧草一事,衛韞便明白楚瑜要面對什麼。

  他神色平靜,卻是道:「北狄為什麼要把主力放在鳳陵?」

  顧楚生微微一愣。這個問題,他前世就想過,卻一直沒想明白。當年楚臨陽是淳德帝叫過去的,楚臨陽死之後,淳德帝讓親信處理的這件事,所以當年鳳陵城到底為什麼被攻打,或許只有淳德帝和楚臨陽明白了。

  衛韞看出顧楚生回答不上來。他也沒問顧楚生消息的真假,只是看著臉色慘白的青年,慢慢道:「你同我借五萬人馬,就是想去救我嫂嫂?」

  顧楚生冷靜了許多,他點頭應聲。衛韞格外捧著茶,平靜道:「你以為陛下為什麼要讓我嫂嫂一個女子領兵?」

  顧楚生微微一愣,隨後睜大了眼睛,便明白了過來。

  這是皇帝的引子,皇帝送楚瑜過去,本就是打算用她的生死,來牽制衛楚兩家!

  可一個女子這麼重要嗎?

  顧楚生看著衛韞,心跳得飛快,他問得急促:「所以,你不打算管她了?!」

  衛韞抬眼看向顧楚生,一字一句,堅定道:「管。」

  在顧楚生舒了口氣之前,他接著又道:「可是,你不用去鳳陵,我會過去。你另外辦一件事。」

  顧楚生皺著眉頭,衛韞面上鎮定,心跳得卻是飛快,他的手心全都是汗,整個人都是木的。

  他機械開口道:「我要你當說客,去找到北狄新皇蘇舊,勸他來打天守關。」

  顧楚生微微一愣,隨後他就反應過來。

  蘇查足智多謀,蘇舊卻是個好大喜功的,天守關才是大楚的關鍵,蘇舊若是要打,那必然要從鳳陵調兵,那楚瑜的壓力就會大大減小。

  「在此之前,我會帶輕騎在鳳陵打騷擾戰。他圍困鳳陵,我就劫他糧草。」

  顧楚生沒說話,許久後,他咬牙道:「好。」

  說完他便站起身來,同站在門外的薛寒梅道:「你幫我同長公主說一聲,就說我跑了。」

  薛寒梅微微一愣,隨後笑出聲來:「好。」

  顧楚生停在門口,他轉過頭去,看著衛韞道:「衛韞我告訴你,這次我聽你的,可是若楚瑜因此有三長兩短,我拼了命,也要踏平你衛家!」

  聽到這話,衛韞抬眼看他。

  「若她死了,」衛韞聲音如死:「你以為,我衛家還有什麼給你踏平?」

  顧楚生微微一愣,衛韞撐著自己,慢慢站起身來。

  他的動作很重,很緩,似乎承載著千鈞之力。

  顧楚生驟然意識到。

  對於這一輩子的衛韞而言,楚瑜撐起了衛家的門楣,撐起了衛家半邊天。

  如果說這裡有誰最不想楚瑜死,他是一個,剩下的,必然是衛韞。

  而衛韞站起身後,咬緊牙關,撐著自己回到內堂。他轉身走到長廊中,周邊再沒有了其他人,他才徹底放開,靠在牆上,急促呼吸起來。

  「小侯爺!」

  衛夏驚呼出聲來,衛韞閉上眼睛,咬牙出聲:「點人備馬,即刻啟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1:37 AM

第六十二章

  鳳陵城裡沒有糧食。

  然而皇帝卻還是將她派了過來。她本來還想,皇帝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讓一個女子為將,如今想來,他哪裡是要她當將領?真正當主帥的是張雲,她不過就是一面旗子,立在鳳陵,吸引衛楚兩家來救。

  就算衛楚兩家不來,也是讓這兩萬人以命拖住鳳陵。至於鳳陵中那些費盡心機造出來的東西?

  本來北狄也沒打算讓大楚拿到,所以鳳陵連著幾次傳遞消息都傳不出去,北狄根本就是在拖著時間,鳳陵求援的時間段裡,雖然北狄沒有進攻鳳陵,卻是一直在調兵過來。

  既然大楚拿不到,便乾脆在戰火裡付諸一炬。

  楚瑜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劉榮:「陛下給你們下了死令對吧?」

  劉榮微微一愣,楚瑜卻是了然:「若是城破,你們都不會活下來,對嗎?」

  劉榮沉默不言,青衣男子卻是開口道:「若刀不為我大楚所用,便寧願毀了,也不能留給他人。」

  所以上一輩子,鳳陵城中沒有一個活人。

  所以上一輩子,鳳陵城城內大多被付之一炬。

  楚瑜看著他們,平靜道:「沒想過投降嗎?北狄是沖著你們手裡的東西來的,若是降了,以你們的能力,在北狄也會受到禮遇。」

  「你要投降?!」劉榮激動出聲來,隨後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可知我建鳳陵城費了多少心思?你這女人……」

  「我等若是降了,大楚何如?」

  那青衣人卻是十分鎮定:「如今陛下昏庸多謀算,將士被逼著以政治手腕四處抗衡,君不君,臣不臣,北狄區區二十萬鐵騎,不足半年拿下半壁江山,我鳳陵若再有失,大楚當真是要亡國了嗎?」

  青衣人抬眼,目光裡帶著隱隱激動:「我等在此隱姓埋名十幾年,難道就是為了看著這國家亡於我等手中?」

  「我明白了。」

  楚瑜點了點頭,她退了一步,展袖躬身:「方才楚某多有冒犯,望大人海涵,兩位大人放心,」楚瑜抬起頭來,認真道:「楚瑜必以身護此城,城在人在,」說著,她一字一句,說得格外堅定:「城亡人亡。」

  「夫人放心,我等也會拼盡全力幫助夫人。」劉榮連忙出聲,扶著楚瑜直起身來,楚瑜轉頭看向旁邊青衣男子:「敢問大人貴姓?」

  「韓。」對方淡然出聲:「韓秀。」

  楚瑜愣了愣,旋即立刻道:「貴夫人是否姓李?」

  對方目光微微閃動,點了點頭。

  「貴夫人……」

  「方才我看見了。」韓秀平靜開口,聲音中帶了些沙啞:「我四個孩子都進城了,她不在,必然是不在了。」

  楚瑜一時不知如何言語,韓秀轉身道:「北狄準備後應該很快會第二波攻城,張將軍說您是此戰主帥,就請您準備吧。」

  說完,韓秀便往外走去。劉榮上前打圓場:「他平日就是這脾氣,您不要介意。」

  「無妨。」

  楚瑜搖頭道:「勞煩大人如今將城中人口和糧食清點給我,我讓軍中去清點馬匹,如今我等可能要苦守一陣子,關鍵時刻只能以戰馬為食了。」

  或許不僅是一陣子,而是很長時間。

  楚瑜沒有多說出來。

  上輩子楚臨陽守了三個月。如今局勢雖然不一樣,但明顯對於楚家和衛家來說,如今來救鳳陵並不是明智之舉。

  「還有,城中水源是從哪裡來?」

  「這個您放心,」劉榮點頭道:「鳳陵城都是天水和地下水,山下河流從山上往下走。」

  楚瑜應聲,同劉榮將所有地方都熟悉了一遍後,韓秀來給她說明了鳳陵山幾道防線。

  作為軍事重地,鳳陵山防守做得極好,楚瑜帶著兵馬連夜熟悉了鳳陵山各種防衛器具,不由得有些驚歎道:「這樣多的好東西,韓大人為何不讓軍部知曉?」

  「造價成本太高,知道也沒用。」

  韓秀平淡出聲:「而且對比北狄,大楚本就擅長守城,這麼多年來,北狄也就只是打秋風而已。」

  楚瑜皺了皺眉,她不免覺得有些奇怪。如果說這麼久以來鳳陵城所造出的東西都是這些華而不實、無法普及的東西,皇帝還如此看重鳳陵嗎?

  北狄到底是沖著什麼來的?北狄一定知道鳳陵城裡有什麼。

  然而韓秀不說,楚瑜便知道韓秀不會回答他。歸根到底,雖然目前在一條戰線,韓秀始終是淳德帝的人。

  兩人各懷心思,韓秀帶著楚瑜熟悉了鳳陵山後,楚瑜終於去歇下。

  睡下不過一個時辰,鳳陵山便響起了號角之聲。

  北狄第二次攻城!

  這次雙方都修整好,楚瑜翻身提劍,便衝出房中。領著晚月長月一路衝下山去。

  劉榮站在城樓上看整個局勢,韓秀在後排指揮著城裡士兵操縱著機關,楚瑜帶著士兵守在第一線。韓秀先射第一波箭雨,北狄人太多,殘留上來的人衝上來,再面對鋪好了釘子和荊棘的第二波機關。再往前就來到鳳陵山前,對上楚瑜等人。

  他們用沙袋建立了壘,做出一個簡易城牆,保護後排的射手,而後楚瑜這批人就衝上去,肉身貼肉身砍殺。

  人一波一波湧上來,楚瑜自己也不知道是廝殺了多久,從清晨第一縷陽光落下,一直到夜色降臨,楚瑜一直衝在前線之上,戰鼓聲不停,戰場之上,聞鼓聲退則戰,聞金聲不往前。

  不能退,不能退。

  楚瑜殺得神智麻木,身邊人一波一波換下去,又一波一波衝上來。

  一個士兵倒在她腳下,楚瑜一劍逼退衝上來的敵軍,提著人往後疾退,就扔到身後沙壘之後,一雙素手接住人,楚瑜抬頭一看,見楚錦穿著士兵的衣服,她面上帶著血,神色堅毅,朝她點了點頭,就接住士兵,快速抽出布條綁上士兵傷口。

  楚瑜只是這麼一愣神,便迅速回了前線。

  生死之前,不問前塵。

  疆場之上,不計得失。

  北狄明顯是想強攻打完這一仗,他們人多兵強,而楚瑜等人則據天險而立,一時之間,打得難捨難分,北狄強攻兩天兩夜,未能往前寸土。

  如此一來,北狄士氣大減。第三日前夜,北狄終於停下,暫做修整。楚瑜殺得眼前一片血紅,提著刀坐在北狄不遠處,盯著士兵虎視眈眈。

  她的劍早就砍斷了,在戰場上撿了什麼兵器用什麼,頭髮用髮帶高束,銀白色輕甲在夜色裡泛著涼意。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盯著北狄,仿若某種野獸和獵物對峙,北狄人不敢對上她的目光,她殺得太過兇狠,如今北狄人看見她就覺得膽寒。

  劉榮提了壺酒上去給她醒神,蹲在她身邊,苦著臉小聲道:「再這麼打下去撐不住了,士兵都累了。」

  「我知道。」

  楚瑜舔了舔乾裂的唇,喝了一口酒。

  「你別擔心,至多後日,他們就會退兵。」

  「你如何知道?」

  劉榮有些詫異,楚瑜沉默了片刻。她又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她如何不知道?

  皇帝如今就等著楚家或者衛家來救她,衛韞只要知道鳳陵的情況,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過來。

  鳳陵城距離華京兩天的距離,如果衛韞知道消息,算一算,也該來了。

  楚瑜閉上眼睛,那酒有點苦。

  也就著時候,北狄的軍號聲突然響起來!楚瑜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北狄兵馬如潮水一般退去。

  「退兵了……」

  劉榮聲音裡有些顫抖,楚瑜站起身來,她毫不猶豫,足尖一點,便迅速跳到樹頂之上,看著向遠處。

  只見遠處有一隊人馬,白衣銀甲,高抗軍旗,大大的寫著一個「衛」字。

  他們朝著鳳陵城衝過來,北狄軍馬則是朝著他們湧過去。

  他們排成一個尖頭陣,陣前一少年,手握長槍,氣勢如虹,一路破開軍潮,帶著身後輕騎朝著鳳陵城狂奔而來。

  他們身後還帶著追兵,身前全是敵軍,彷彿是被海水包圍的小船,在浪中疾馳。

  楚瑜遠遠看著,身子微微顫抖。

  北狄不是退兵,那分明是去攔截援軍!

  來的人軍隊人不多,他們本可以轉身離開,卻還是朝著楚瑜來了。

  楚瑜目光落在為首之人身上,他越來越近,隔著千萬人馬,楚瑜甚至可以看到少年抬起頭來,目光落到她身上,然而揚眉笑開。

  「整軍……」楚瑜提聲:「整軍接應!」

  「夫人!」

  劉榮驚詫出聲:「人太多了,我們救不了的。」

  「還能站起來的兒郎且起身來!」

  楚瑜揚聲:「如今援軍已到,且隨我殺去!」

  大喊出聲之後,楚瑜一馬當先,率先衝了出去,長月晚月完全沒有思考,便跟著衝了出去。而後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打了這麼兩天,許多人早已習慣跟在楚瑜身後。

  而這時楚錦正在城牆上包紮好一個士兵的傷口,她站起身來,看見那陸陸續續帶人衝出去的身影,而韓秀站在城樓之上,白色面具下看不出喜怒。

  那身影帶著人陷入軍中,韓秀仍舊不動聲色,楚錦咬了咬牙,突然衝向了戰鼓,握住戰鼓,猛地敲出聲來。

  「你做什麼!」

  站在旁邊的將士驚詫出聲,想去拉楚錦,韓秀卻突然抬手,平靜道:「由她去。」

  戰鼓的鼓槌很重,同楚錦過往彈過的琴截然不同,她揚聲擊打在鼓面之上,還在前線的將士隨著鼓聲站起來,追隨著楚瑜衝了出去。

  鼓聲激昂高亢,震得人心頭熱血翻滾,北狄軍隊戰了兩天,面對鳳陵城種種詭異的武器和士兵不要命的打法,早就被磨掉士氣,此刻聽得身後戰鼓聲響,殺聲震天,一時不由得亂了陣腳。

  而前方衛韞帶的軍隊皆乃精銳之師,於是楚瑜和衛韞中間的北狄兵頓時亂起來,開始四處逃散。

  一旦兵馬開始潰逃,便不成氣候,衛韞瞬間失了阻力,他抬頭看去,便見女子朝他駕馬而來。

  哪怕她面容上染血髮髻淩亂,神色卻都明亮璀璨,如月色於夜,雨後天光。

  她破千軍萬馬朝他奔來,那一刻衛韞驟然覺得,天地似乎都失去顏色,一切都變得安靜起來,她成為世上最亮的色彩,馬蹄彷彿是踏在他心上,震出驚天巨響。

  他向來知道她美麗,卻是在這戰場之上,才第一次認識到,這個人真正動人無雙!

  她的馬與他擦身而過,留下一句:「我斷後!」之後,便衝向前方。

  衛韞抿了抿唇,壓住笑意,給自己隊伍開路,一路衝向鳳陵山。

  衛韞的軍隊人不算多,動作極快,沒有多久就安穩進入了鳳陵山,而這時楚瑜也帶著人打了個轉折回來。

  北狄人太多,逃跑的和追人混在一起,早就亂了起來,如果不是鳳陵山內如今也沒多少還能用的兵力,此刻是最佳追擊時間。

  楚瑜頗有些遺憾看了戰場一眼,便聽旁邊有人聲笑道:「別看了,你若再追,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楚瑜轉過頭去,看見衛韞含笑立在她邊上。

  他似乎從見到她那一刻開始笑意就沒停過,楚瑜突然意識到自己兩天沒洗澡,身上全是血和汗混在一起的臭味。而衛韞則好上很多,他沒有怎麼正面交鋒,身上雖然沾染了血跡,但是髮冠未亂,面上血跡也已經被擦乾淨,看上去仍舊是翩翩兒郎。

  第一次這樣狼狽和衛韞見面,楚瑜莫名其妙生出幾分不好意思。她輕咳了一聲道:「先上山去,我有話同你說。」

  「嗯。」

  衛韞點了點頭,轉身同楚瑜一起往山上去。這時候楚瑜才注意到有大袋大袋糧食放在「木梯」旁邊,劉榮正神色激動指揮著人往木梯上送著堆著糧食。

  楚瑜睜大眼,回頭看向衛韞道:「這糧食哪裡來的?!」

  「我劫了蘇查的糧草,」衛韞說得輕描淡寫,楚瑜卻知其中艱險,驚詫看著衛韞,聽他平靜道:「所以蘇查就讓人追著我一路來了。我見無處可躲,乾脆躲進鳳陵來。」

  楚瑜一時都不知道當罵不當罵,看見少年滿臉無所謂的樣子,憋了半天道:「你劫他糧草做什麼?你燒了不就好了嗎?!」

  衛韞沒說話,低下頭去。

  楚瑜心裡咯噔一下,覺得衛韞不至於這都沒想到吧?

  然而衛韞卻無法將話說出來。

  他早到了一天,按計劃,他人數不多,的確是燒了糧草會更好。然而他遠遠看著楚瑜被困,遠遠看著鳳陵山和北狄這樣血拼,他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他想陪到楚瑜身邊去,想陪同她一起守城。他知道皇帝的意思,無非就是讓衛家牽制北狄主力,讓楚家攻打北狄後方。最後姚勇再來打北狄,徹底贏了這一場。

  如此一來,既守住了江山,又保證了皇權不倒。

  只是所有虧都是衛家吃,功勞都是姚勇占,如今皇帝綁了柳雪陽,又送楚瑜來送死,可見在皇帝心裡,他如今已與亂臣賊子無異,若讓姚勇拿到首功擊退北狄,戰後清算,他怕是淩遲都不夠泄皇帝心中之憤。

  然而他還是太年少。

  做不到作壁上觀,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楚瑜一人廝殺於疆場。他太想與她並肩而戰,甚至於擋在她前方,為她頂天立地,為她開疆拓土。

  於是他乾脆劫了蘇查糧草來到鳳陵城。

  守城就守城吧。

  有時想想,若能死在楚瑜身邊,其實也是無妨。

  然而這些話他不敢說,連日征戰讓他腦子一片麻木,他甚至無法去思量,所謂死在她身邊也無妨,是怎樣的情緒。

  他只是跟在楚瑜身邊,感覺內心一篇安定。

  楚瑜見他不語,思索他畢竟年少,有失誤也是正常。笑了笑道:「無妨了,你帶了糧草過來,已是很好。先上去,我們再定下一步。」

  衛韞點點頭,同楚瑜來到山上。

  楚瑜剛一入城,便看見楚錦站在她面前。

  她眼裡帶了擔心,卻又止在唇齒間。

  楚瑜驟然想起戰場上這個姑娘接過士兵那堅毅的眼神,楚瑜笑了笑:「阿錦。」

  「姐姐……」楚錦打量著她,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楚瑜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道:「我挺好的,你別擔心。」

  「那就好。」

  楚錦舒了口氣,楚瑜看著她的神色,溫和笑開:「阿錦長大了。」

  她自己也長大了。

  當她發現,自己此刻看著楚錦,能夠平和溫柔,甚至帶著那麼幾分欣賞的時候,她便意識到,成長來得悄無聲息。

  衛韞一直靜靜看著她,目光沒有挪過片刻。他走在楚瑜身旁,看著她和城裡一路打著招呼進去,然後帶他來到她的住所。

  長月晚月提前過來給她準備了洗澡用的水,因為節省物資,楚瑜用的是冷水,她隨意沖刷了一下,洗得很快。衛韞就等在外面,沒了多久,看見楚瑜裹了袍子出來,坐在他身邊來。

  戰時吃東西都很緊,此刻終於停下來,楚瑜和衛韞慢慢吃著東西,開始說話。

  楚瑜將自己得到的消息同衛韞說了一遍,衛韞將京中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之後,楚瑜皺起眉頭:「你說顧楚生對你說的?你都不知道的消息,他怎麼知道的?」

  楚瑜心中劃過一次寒意,然而太久沒有休息,她的腦子還有些遲鈍,沒多想什麼,就聽衛韞道:「他說是長公主說的。」

  如果是長公主知道,那也就不奇怪了。

  楚瑜點點頭,沒有多問,吃著東西道:「那他去說服人打天守關,你現在困在鳳陵,你打算做什麼?」

  衛韞沒說話,他慢慢道:「到時候你哥應該會隨機應變……」

  聽到這樣沒章法的話,楚瑜歎了口氣,放下碗道:「別說孩子話了,尋個機會,你帶著人馬,我送你出城去。」

  衛韞抿緊唇:「你能送我出城,何不同我一起出城?」

  「這便是我要同你說的了。」

  楚瑜放下碗,看著衛韞:「我……」

  「你先別說這些。」

  衛韞打斷她:「你先睡一覺,睡好了,想好了,再同我說。」

  楚瑜聽到這話,看著少年抿緊唇,她有些無奈,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衛韞終於道:「先讓我再陪你一天。」

  從見到她那一刻到現在,是這些日子,他覺得最安心的時候。

  他貪慕這份溫柔,想在此刻,再多停留一會兒。

  楚瑜聽著,覺得這話真是孩子氣極了,卻湧出一股暖意來。

  楚臨陽和楚建昌不擅長表達感情,這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這樣直白對她表達過關心。她知道衛韞對她的依賴,這樣的依賴和關愛她放在心裡,便想進一步回報他。

  她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只是歎口氣道:「那吃了飯,先睡吧。」

  楚瑜吃了最後一口飯,放下飯碗。而後她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同衛韞道:「你吃完自己找地方休息,我先睡了。」

  說著,楚瑜便拐進房間裡,直接倒了下去。

  衛韞坐在外間,慢慢吃飯。

  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吃飯動作就變得格外緩慢。吃了好久,他聽見裡面呼吸平緩下來,他才放下碗筷。

  他就坐在大堂裡,聽著她的呼吸聲,竟就覺得這裡是最好的歇息之處。

  他一直坐到半夜,竟就這麼倒在蒲團上睡了過去。長月晚月都睡了,其他人不敢打擾衛韞,反而是拿了毯子過來,收了餐桌,讓衛韞就這麼睡在地板上。

  楚瑜一覺睡到接近天明,她迷糊著走出來,就看見睡在地上的衛韞。

  楚瑜微微一愣,她忙上前過來,入眼就看到衛韞的睡顏。

  正是介於成年與少年的容顏,俊朗中帶著些稚氣,他睫毛極長,顯得眼睛色彩對比極為鮮明,哪怕沒上任何顏色,都讓人覺得有那麼幾分豔麗風流。

  未來的衛韞,曾被評為當世第一貌美。楚瑜一貫知道他生得好,卻是在這一刻才被這樣的美貌驚住,她呆愣了片刻,心跳竟是不自覺快了幾分。

  她被驚得慌忙退了一步,隨後又覺得好笑。她竟是被一個十五歲少年的容貌給震住了,她又蹲下去,推了推衛韞,小聲道:「小七?」

  衛韞聞得她聲音,迷迷糊糊睜開眼來。

  他應該也是累得太過了,想也是,華京和鳳陵的路程,他竟是昨天就到了,應是不眠不休趕過來,來了就劫了糧草打過來,睡得怕是比她還少。

  楚瑜有幾分心疼,看見衛韞搖著頭撐著自己清醒起來,慢慢道:「嫂嫂對不住,我昨日太睏了些……」

  「趕緊去睡吧。」

  楚瑜揮了揮手,催促他去休息。衛韞點了點頭,到了門前,卻是道:「嫂嫂可知我住哪兒?」

  楚瑜愣了愣,看向下人:「劉大人未曾安排嗎?」

  侍女露出尷尬神色來,楚瑜頓時明白,一場大戰下來,劉榮怕是忙瘋了,安排客房這種小事,估計以為她會做。

  此刻怕是客房都沒收拾好。

  楚瑜有些無奈,看著衛韞眼下發青,她揮了揮手道:「你先去我屋裡睡著吧。」

  衛韞腦子有些蒙,楚瑜起身道:「別嫌棄,將就著睡完,我讓人去收拾房給你。」

  衛韞木木的,他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該不該去。

  然而他最後終究還是躺上那張床上去,床上還帶著楚瑜的味道,是他記憶裡的蘭花香。

  他躺在床上,頓時清醒了過來。

  他猛地起身,掀開被子下去,急促出了房中,詢問了衛秋的房間後,趕緊走到衛秋房中去,擠上衛秋那張硬榻。

  楚瑜回來時衛韞已經走了,她有些奇怪道:「人呢?」

  侍女們搖了搖頭,只是道:「小侯爺突然起身就走了。」

  楚瑜有些茫然,讓人去找,卻道衛韞在衛秋那裡睡下了。

  楚瑜想了想,衛韞這個人果然是比她守規矩太多。

  等到天徹底亮起來,衛韞總算是醒了。

  楚瑜聽劉榮在報傷亡人數和城中剩餘物資,沒了一會兒,衛韞便走了進來。

  楚瑜邀請他進來,在劉榮這裡將城裡情況摸清楚以後,笑眯眯看著衛韞道:「昨天不能說,今天可以和你商議後面的事兒了吧?」

  睡了一夜,人也冷靜了很多,衛韞點了點頭,發出一聲「嗯。」

  「我是這樣想。」

  侍女端著粥進來,放在桌前,如今城中嚴格控糧,濃粥已算奢侈。楚瑜喝著粥道:「鳳陵城中必然有什麼是蘇查一定要拿到的,他下一次再攻城,一定會卯足了勁兒。我們讓幾步,他看我們退後,一定會拼命往我這邊進攻,你就趁機帶著兵馬出城離開,回華京去。你不要出兵幫我,我死守這裡牽制蘇查。以顧楚生的能耐,一定能說服北皇攻打天守關,到時候我這邊壓力會小很多,你就按照原本計劃進行,守住天守關逼著陛下斬了姚勇後,再來救我。」

  衛韞沒說話,他垂眸看粥,楚瑜休息了一晚,興致很高:「鳳陵城最嚴重的問題就是糧草不足,你帶了糧食進來,我們還有戰馬,守一個月綽綽有餘,你就放心吧。」

  衛韞還是不語,楚瑜猶豫道:「你還有什麼擔心?鳳陵城的防守兵具你也看到了……」

  「我還有什麼擔心?」

  衛韞抬起頭來,靜靜看著楚瑜:「你說我還有什麼擔心?」

  楚瑜微微一愣,這話說得太直白,便是遲鈍如楚瑜,也體會出那麼幾分不對來。

  而衛韞只盯著她道:「你要守鳳陵,你能守幾日?你守太狠,蘇查會退兵,所以你得適當的讓。你讓多了,他攻下城,又要如何?而且你拖著他,等北狄在戰場上戰敗,蘇查並將憤怒放在你身上,到時候傾盡全力攻城,你又怎麼辦?!」

  「你要以兩萬人馬拖住北狄主力,你當蘇查是吃素的嗎?!」

  楚瑜聽著衛韞分析,他說的她何嘗不知道?

  「可是你又能怎麼辦?」

  楚瑜靜靜看著她:「小七,你要是陪我守在這裡,陛下的目的就盡到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為姚勇做嫁衣。你讓宋世瀾和我哥不迎敵,不就是為了天守關破以後,逼著皇帝處置姚勇,給你帥印嗎?可你現在在這裡,衛家軍在這裡,姚勇就可以在後面大大方方掃了北狄殘兵。戰事一旦結束,就是你的死期,也是我的死期。」

  「你來這裡,已是不該。你還要留在這裡,難道不是意氣用事?這天下,你還要不要?」

  「那你要我怎麼辦?!」

  衛韞猛地提了聲音,抬頭看她,他像一隻被激怒的小獸,紅著眼,又凶又狠:「看著你被圍在這裡,死在這裡嗎?!我不來救你,還有誰來?」

  「天下重要,」衛韞沙啞出聲:「你不重要?」

  這話出來,楚瑜便呆住了。一絲微妙浮現出來,衛韞扭過頭去,沙啞著聲道:「我陪你守住鳳陵,等姚勇打過來,我們就跑。」

  「胡鬧。」

  楚瑜忍不住笑了,知道衛韞說的是氣話,歎了口氣道:「先將韓秀請來,我先搞明白,這鳳陵城到底值不值得蘇查如此攻打。」

  說著,楚瑜便讓人召了韓秀過來。

  韓秀進來時,手裡拉了個十歲的少年。此刻他換了衣服,楚瑜卻仍舊認出來,這是護著楚錦同她爭執的一個少年。

  少年恭恭敬敬拜見了楚瑜,隨後坐到一邊,韓秀向衛韞行了個禮,隨後和楚瑜互相行禮之後道:「衛大夫人讓我過來,不知道是所謂何事?」

  「我想要城裡所有武器的名冊。」

  楚瑜直接開口:「城裡你們研製的所有東西,我想都瞭解清楚。我想知道蘇查對此城勢在必得到了什麼程度?」

  聽到這話,韓秀喝著茶,點頭道:「夫人稍等,我下午就送過來。」

  楚瑜應聲,轉頭看向韓秀身邊的少年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草民韓閔。」

  少年聽到楚瑜問他,轉過身來,正對楚瑜方向,恭恭敬敬回答。

  楚瑜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衛韞轉頭看了楚瑜身上,目光落到韓閔身上,帶了幾分冷意。

  等韓秀和韓閔走出去後,衛韞慢慢道:「我發現,嫂嫂似乎對於少年人,格外有耐心。」

  「嗯,」楚瑜笑著道:「我喜歡少年人,覺得有朝氣。」

  說完這話,楚瑜便察覺失言,她也不過十六歲,哪裡又能說什麼朝氣不朝氣?她輕咳了一聲,趕忙道:「而且少年人,長得好看。」

  衛韞沒說話,楚瑜站起身道:「我去做其他事兒了,你點一下你帶過來的人損傷如何吧。」

  說著,楚瑜往外走去,衛韞卻是突然道:「可他不夠好看。」

  楚瑜愣了愣,回過頭去,看見衛韞僵著身子,目光直直看著前方:「我不覺得韓閔多好看。」

  聽到這話,楚瑜「噗嗤」笑出聲來,笑彎了眼道:「是是是,我們小七最好看。」

  衛韞抿了抿唇,沒有說話,等她走了之後,衛韞露出些茫然來。

  衛夏走進來,恭敬道:「小侯爺,要去看一看將士嗎?」

  「嗯。」

  衛韞應聲,慢慢站起來,走在長廊裡,衛韞突然開口:「衛夏。」

  「嗯?」

  「我不喜歡嫂嫂誇其他少年人。」他神色茫然:「我是不是不對?」

  衛夏面露尷尬之色,衛韞轉頭看向衛夏,抿著唇道:「我為什麼會這樣?」

  衛夏答不上來,也不敢答,只能輕咳聲道:「小侯爺您別想了,要做的事兒可多著呢。」

  衛韞在清點了自己的人馬,他沒有正面交戰,只是往戰場過了一道,兵馬折損得不算嚴重。然而因為人多,衛韞又點得仔細,等弄完的時候,也是到夜裡了。

  衛韞回到府中就往楚瑜房間奔過去,剛進門,便看見楚瑜正在翻著下午韓秀送給她的冊子。

  她皺著眉頭,衛韞便知道她有疑惑,走過去道:「嫂嫂可是有何疑慮?」

  「嗯。」楚瑜點了點頭,扔了一本冊子過去給衛韞,皺眉道:「韓秀給我這冊子裡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玩意兒的改進,要不就是造價成本太高,根本不適合普及。你說就這麼些東西,值得蘇查這麼打嗎?」

  「他不可能給你知道關鍵東西。」

  衛韞看都不看,直接道:「蘇查肯定是皇帝引來的,他花了大價錢建了鳳陵山,不會將鳳陵山拱手讓給北狄。他必然是給韓秀下了死令,一旦城破,韓秀不會活下來。」

  衛韞嘲諷道:「一個能接陛下死令的人,怎麼可能把關鍵東西給你?雖然此刻你護著他,可你畢竟是衛家大夫人,東西到了你手裡,也就是到了我手裡。他怎麼可能給你?」

  楚瑜皺著眉,韓秀不肯配合,她就不能知道自己牽制蘇查的辦法能不能實施,又能實施到什麼程度?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外面突然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道:「衛大夫人可在?」

  聽到這個聲音楚瑜和衛韞對視一眼,衛韞站起身來,躲到屏風後面,楚瑜抬手道:「請。」

  說話間,卻是韓閔走了進來。

  他進來先是恭敬向楚瑜行了個禮,隨後道:「小民偷跑前來,不能耽擱太多,若有失禮,還望大夫人見諒。今夜來尋大夫人,便是想問大夫人,可是想知道北狄之所以圍攻鳳陵城,為的是什麼。」

  「你知道?」

  楚瑜不敢小覷面前這個少年,對方雖然只有十歲,但言語間全然沒有半點忐忑惶恐,反而是從容點頭道:「知道。」

  「我父親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研製了一種叫火藥的東西。」

  韓閔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筒狀模樣的東西。楚瑜有些好奇,韓閔道:「這是威力最小的一種,夫人且看。」

  說著,韓閔便站起身來,拿了一根蠟燭,走到庭院中,遣退眾人後,他舉起燭火,點在了那東西的引線上,然後往庭院一扔。

  片刻後,庭院轟然作響,火光大作,不過頃刻之間,整個院落就被夷為平地。

  楚瑜呆呆看著這東西,韓閔轉過身來:「這是平日他們用來調試配方的分量,實際用在戰場上的,威力大概是這個火藥數倍乃至數十倍不止。我想,北狄如今前來,為的大概就是這個。」

  「這個東西,」楚瑜終於明白了這個東西可怕之處,也明白了這東西在戰場的價值:「若是批量生產,可昂貴?」

  「如今我父親已將成本價格控制得極低,完全可批量生產用於戰場。」

  韓閔說得平靜,楚瑜眼中帶著冷意:「那鳳陵城中,此刻有多少?」

  「您是打算用鳳陵做引子,牽制整個戰場是嗎?」

  韓閔神色在火光下十分冷靜,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楚瑜沒說話,韓閔慢慢笑開。

  「很多很多,我想,足夠你用來牽制主力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1:57 AM

第六十三章

  韓閔這樣說完,楚瑜終於知道,當年鳳陵城發生了什麼。

  鳳陵城破後,衛韞前去接應,城樓上就一個楚臨陽,卻就守住了城,而城外面還有火燒灼的痕跡,可見當年鳳陵城中五千人,正是靠著火藥一直支撐到了最後。而城中浮屍遍野,也完全是因為饑荒所致。

  蘇查之所以會圍困鳳陵三個月,必然也有楚臨陽故意激他的作用在,楚臨陽不是跑不出來,他能出來,卻甘願為了牽制北狄主力,留在了鳳陵城中。

  蘇查派主力攻打一個只有五千人的鳳陵卻久攻不下,心中必然激憤,就像一場賭博,輸了總想贏,尤其是明明看著下一局就要贏。

  楚臨陽定是同她如今一樣,想方設法引誘著蘇查留在鳳陵,蘇查要走,就讓他產生一種馬上就要贏的錯覺。

  如果說蘇查一開始打鳳陵是為了奪權,那麼後來打鳳陵則完全是失了理智。

  北狄的主力在這裡,也正是因此,衛韞當年從天牢裡出來,毫無準備之下,仍舊能橫掃疆場,最後保住大楚。

  當年的楚臨陽一人守城,他不是為了楚錦,也不是為了楚瑜,他是明知前路修羅地獄,卻仍舊持刀而立,用一城五千人,換來了大楚正面疆場最低損失的勝利!

  而他最後撐在那裡,活活餓死於城中。

  楚瑜想起上輩子楚臨陽死訊傳來之時,她忍不住捏緊了拳頭。熱血翻騰於胸中,那是她的兄長,她楚家的兒郎!

  如今是她在這裡,讓她選擇,她卻也覺得,自己和楚臨陽的選擇並無不同。

  而且此次她有了糧食和兩萬戰馬,不會出現當年彈盡糧絕之苦。

  她抬頭看向韓閔,認真道:「多謝韓公子,只是您父親乃陛下的人,您來說這些,回去不怕被父親責罰嗎?」

  「我不回去了。」

  韓閔平靜道:「我想留在錦姐姐身邊。」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睜大了眼:「你要留在阿錦身邊?」

  「要不是為了錦姐姐安危,」韓閔抿了抿唇,有些彆扭道:「我在這裡做什麼?」

  楚瑜輕輕笑了,歎了口氣道:「行吧,你去找阿錦,她若願意收留你,那便收留你吧。」

  韓閔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便起身去了。楚瑜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轉頭同坐在一旁的衛韞道:「你也聽見了吧?現在放心了?」

  衛韞沒說話,楚瑜歎了口氣道:「小七,你看現在城中有水有糧,還有這些東西,加上鳳陵山天險,我沒問題的。」

  「一個月沒問題,」衛韞抬頭看她:「兩個月,三個月呢?」

  楚瑜沒說話,衛韞平靜道:「如果蘇查只守不攻,如果我被北皇的嫡系纏住無法來救你,你就被困在這裡,你怎麼辦?」

  楚瑜依舊沉默,衛韞冷著聲音:「你這裡有兩萬人,加上城裡的百姓官員,那些糧食和戰馬能撐多久?我一個月若是回不來,你們吃什麼?吃人嗎?!」

  上輩子楚臨陽被圍困了三個月,衛韞被糾纏在正面戰場上,三個月後的鳳陵是什麼樣,楚瑜已經知道。

  「那你,」楚瑜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一個月後,回來接我。」

  衛韞微微一愣,楚瑜目光堅定:「你多久來,我等多久,等到我不能等。可是若我真的等到了不能等,在我拖著蘇查的情況下,你還打得如此艱辛,證明你那邊的確打得太艱難,那我不拖著蘇查,大楚必敗。」

  「如果能用我換大楚正面最少損失贏下來,換衛楚兩家好好的,我不覺得吃虧。」

  就像上輩子的楚臨陽,君臣鬥爭、內外交患,各大世家為著自己著想之時,他便用命換來了最後勝利。

  「一個國家有蠅營狗苟之輩,有爭權奪利之人,然而也要有人願意犧牲,才能維持一國盛世。若這人一定要在我等之中選擇,」楚瑜平靜開口,抬眼看著衛韞:「願始於楚瑜。」

  她說得太平靜,彷彿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衛韞整個人都在顫抖,他艱難站起來,指著她,沙啞著聲道:「你要去犧牲……那你想過我嗎?」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提了聲音:「你走了,我怎麼辦?衛家怎麼辦?!」

  她怎麼能死呢?

  這一輩子,他都想要她在身邊,她怎麼能死呢?!

  說話間,衛秋匆匆進來,焦急道:「侯爺,泉州方向點了烽火臺!」

  楚瑜和衛韞猛地回頭,泉州之後就是天守關,泉州點了烽火臺,離天守關也就不遠了。

  楚瑜站起身來,焦急道:「即刻準備,黎明時我送你出城。」

  天亮之前北狄軍中大多數人必然還在睡覺,此時突襲最為安全。

  然而在楚瑜往前的一瞬間,衛韞一把抓住她手腕,惡狠狠道:「你同我一起出去。」

  「說了那麼多你不明白嗎?!」

  楚瑜帶了怒意,亦是盯著他,怒道:「放開!」

  「我不放!」

  衛韞高吼出聲:「這天下誰都能死你不能!」

  「為什麼?」

  楚瑜盯著他:「為什麼我不能?我由父親養大,我父親吃朝廷俸祿,朝廷俸祿由百姓稅收供給,我由百姓供養長大,我為什麼不能?」

  「衛韞你睜眼看看,」楚瑜抬手指向外面:「戰亂之間,餓死者有之,戰死者有之,人命本如草芥,只因做出選擇不同,方才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之別,我若能死得有價值,我怎麼不能死?」

  「那你想過我嗎?」

  衛韞紅著眼:「你死了,你想過我嗎?」

  楚瑜皺起眉頭:「小七,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衛韞微微一愣,楚瑜平靜道:「沒有人會伴你一生,你父母不能,你哥哥不能,你孩子不能,我更不能。若你要許誰生死同衾,除了你妻子,誰都沒有資格。然而哪怕是你妻子,也未必會做到。」

  衛韞呆呆看著她,楚瑜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依賴我,可小七,我終究只是你嫂子。我的生死,並不對你負責。」

  我的生死,並不對你負責。

  沒有人會伴你一生,除了你的妻子,誰都沒有資格。

  楚瑜的話如同平底驚雷,炸在衛韞腦海之中。

  他呆呆看著她,就這麼幾天,她瘦了許多,面色蒼白,然而那堅毅清明之色,讓她宛如一把出鞘利劍,帶著淡淡華光,美得令人炫目。

  楚瑜看見衛韞呆愣在那裡,歎了口氣,拉開衛韞拉著她的手,吩咐旁邊站著沒趕緊來的衛夏道:「去給小侯爺收拾行李,黎明前準備出發。」

  說完,楚瑜便轉身離開,衛韞呆呆站在原地,看著楚瑜走在長廊間的背影。

  鳳陵春花已蓄勢待發,探出枝頭,春風帶了些許暖意,吹得花枝輕輕顫動。

  她從來如此,從容而來,從容而去,衛韞驟然發現,認識她以來,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然而哪怕是她的背影,他卻仍舊能迷戀如斯。

  他腦中是亂的,被衛夏拖著到了自己房間裡,衛夏收拾著行李,衛韞跪坐在蒲團前,看著跳動的燭火。

  他第一次去深究自己的內心,過往他從來不敢,然而今日他卻明白,他不能不敢,他必須清楚,必須明白。

  他要什麼?他到底要做什麼。

  這麼久以來,他一直以著孩子氣做遮羞布,去遮掩著自己的心思,他不敢揭開,不敢深想。

  可是如今他卻必須要想明白。

  唯有妻子能有此資格。

  可他卻想她陪伴一生。

  衛夏收拾好了東西,看見衛韞散著頭髮,跪坐在蒲團之上,面對著牆壁,一聲不吭。

  衛夏想要說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歎了口氣,退了下去。

  房間裡只剩下衛韞,他目光凝在燭火下,思緒清晰許多。

  他想起第一次見楚瑜,少女身著嫁衣靠在長廊邊上,仰頭含笑瞧他。

  又想起女子一襲嫁衣站在秋日平原之上,說要等候他和父兄歸來。

  當年看不過驚豔,然而如今回想起這一刻,卻有些許痛楚縈繞上來。

  盼她等的人是自己,願她等的是自己。

  然後她在他帶著父兄棺木歸來那天,含笑而立,周邊哭聲震天,為她破開雲霧,抬手覆在他額頂,說出那麼一聲——回來就好。

  從此她立在他的世界裡,再沒離開。

  他以為這是依賴,這與他對他母親、對姐姐的感情,並無不同。然而直到她質問出聲——

  她的生死,憑什麼,要對他負責?

  他目光平靜,伸手拿出自己手中劍來。

  那把劍是年幼時衛珺送他的。

  從小他就帶在身邊。小時候劍太長,他拿不了,等成年後,這把劍就再沒離身。

  劍被他從劍鞘中抽出來,在夜色中露出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一瞬之間,他覺得那裡面並不是他。

  是衛珺。

  衛珺在那長劍之中,靜靜審視著他,兄弟兩隔著陰陽對視,衛珺神色平靜,似乎在質問他——

  想要她嗎?

  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衛韞,你想要她嗎?

  成為你的妻子,陪你一輩子,從此之後,成為那個生死為你負責,與你相關之人。

  從此她留給你的不是再是背影,她去何處要惦念著你,哪怕去死,也該同你說一句,對不起。

  而不是這樣輕飄飄告訴你,我的生死,與你無關。

  衛韞的手微微顫抖。

  腦海中衛珺和楚瑜的身影瘋狂交替。

  「小七,她好看嗎?」

  「我夫君衛珺何在!」

  「我想為你娶一位嫂嫂,性子最好活潑一些,像我這樣,未免太悶了。」

  「我做了一個夢,衛家滿門,只有你回來。」

  「她楚府護得住她,我衛府護不住嗎?驕縱一些,又有何妨?」

  「從未有人對我這樣好過,你哥哥是個很好的人。」

  「小七,今日隨我,去接你嫂嫂。」

  「小七,你哥哥去了,還有我陪著你。」

  ……

  衛韞痛苦閉上眼睛,猛地將劍盒入劍鞘之中。

  她留下是為了衛珺,她陪伴是為了衛珺。

  他識得她是因為衛珺,他照顧她也該是為了衛珺。

  可是為什麼在意識到這一刻,他卻終於察覺內心那份壓抑著的、隱藏著的痛苦。

  是什麼時候變質?什麼時候動心。

  是從她將手放在他額頂那一刻?是醉酒後在他面前舞動長槍逗他一笑的那一刻?還是某個午後,長廊之上,仰頭朝他一笑的那一刻?

  她用蘭花香,他就讓身邊人都換成了蘭花香的香膏。

  她誇讚顧楚生姿態風流,他也慢慢學著顧楚生的模樣,穿上華服,戴上玉冠。

  改變得悄無聲息,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覺,什麼時候,那分本該知識單純依賴和敬重,化作了這一份——

  「我喜歡你……」

  衛韞喃喃出聲。

  於此夜色之中,他慢慢睜開眼睛。

  「楚瑜……」

  他顫抖著念出她的名字。

  他喜歡她。

  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意識到,這份感情,竟是這樣的模樣。

  然而意識到的片刻,他卻忍不住將劍抱在胸口,慢慢躬身。

  「對不起……」

  對不起,大哥。

  怎麼能有這麼齷齪的感情?

  怎麼能去覬覦楚瑜這樣無暇之人?

  他緊咬住下唇,微微顫抖,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面對牆壁,抱劍跪俯而下。

  彷彿面前是衛珺站立在前方,他如此鄭重而虔誠,說那麼一句:「我錯了。」

  錯了就得迷途知返,錯了就得懸崖勒馬,錯了就要將這份感情藏在心裡,埋在暗處,哪怕是死了,都不該讓任何人察覺。

  外面傳來士兵往來之聲,隨後有人敲門。

  「小七,」楚瑜聲音在外面傳來,她似乎是有些無奈,她歎了口氣,慢慢道:「出來吧,準備走了。」

  衛韞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平靜了自己顫抖的身子。

  楚瑜站在外面,低著頭道:「我先前的話雖然說得重了些,但的確也是實話。你不用太過擔心,我心裡有數。蘇查是個聰明的,說不定不圍困我,便去找你了……」

  衛韞慢慢睜開眼睛,隨著楚瑜的聲音,緩慢又堅定直起身子。而後他站起來,將劍放到一邊,同楚瑜道:「你且進來。」

  楚瑜在外面聽見衛韞沙啞的聲音,愣了愣後,垂頭應聲,然後推了門進去。

  進門之後,衛韞便道:「關門。」

  「啊?」

  楚瑜猶豫片刻,然而衛夏卻是十分聽話,立刻將門關上了。

  房間裡比外面暖和許多,屋裡就衛韞一個人,他背對著她,白色廣袖華衣,墨髮散披於地,背影清瘦孤高,從背影來看,已是一個青年男子模樣。

  楚瑜覺得氣氛有些壓抑,她沒敢動,站在門邊不遠處,低著聲認錯:「你先別和我置氣,我給你道歉,等以後回華京,所有事兒……」

  說話間,衛韞慢慢站起來。衣袖隨著他動作垂落而下,他在燭火下轉過身來。

  眉目昳麗風流,然而那神色卻剛毅如刀。

  他靜靜看著她,神色之間是楚瑜從未見過的清明冷淡,而後他朝著她走來,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彷彿是踏在刀尖上,卻又穩又簡單定。

  最終他定在她身前,低頭看她。

  他近來個子躥得快,如今已經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來,少年氣息猛地湧入鼻尖,讓楚瑜驚得下意識想往後退去。

  然而在動作之前,理智讓她生生止住自己的行為,若是她真退了,氣氛難免更加尷尬。

  她只能扭頭看向旁邊,摸了摸鼻尖道:「你長高了不少啊……」

  話沒說完,衛韞猛地伸手,將楚瑜一把拉進懷裡,死死抱住她。

  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少年胸膛炙熱溫暖,廣袖將她整個人攏在懷裡。她可以清晰感知道他繃緊的肌肉,跳得飛快的心臟。

  楚瑜整個人愣在原地,鼻尖縈繞著一股蘭花香氣。

  楚瑜這才察覺,衛韞用的香囊,一直是與她一樣的一款。只是他的分量用得極少極輕,如今靠近了,才能聞出來。

  或許正如這人的感情,只有你走近他心底去,才能窺見那麼一兩分的痕跡。

  楚瑜呆呆被他擁在懷裡,整個人都是傻的。也不知怎麼,內心就又緩又沉的跳動起來。

  「你好好守城,一個月內,我一定平了這場戰亂,前來接你。」

  他沙啞出聲,那聲音已經帶了青年清朗,聽得人心怦然。

  他的氣息劃過她耳邊,她像一隻被人抓住要害的貓,睜著眼睛,根本不敢動彈。

  衛韞緊緊抱著她,死死擁著她,彷彿這一輩子,也就能擁抱這個人這樣一次。

  有許多話沒說出口,也不必說出口。

  例如此番前去,或許就是陰陽相隔。

  例如哪怕活著回來,亦是人不如初。

  衛韞緊咬著唇,眼淚滾落下來。

  「你放心,」他堅定出聲:「你不會死。」

  他死了,她也不會死。

  聽到這裡,楚瑜慢慢緩過來。

  衛韞身子微微顫抖,楚瑜內心軟成一片。

  她依稀明白,此時此刻,衛韞不過是覺得,或許這一次見面,便是訣別。她放開那些男女之防,順著內心,抬手擁抱住他,用手心順撫著他的背,溫柔道:「你別怕,小七。」

  「生死無畏,哪怕我真的遭遇不測,未來還會有人陪你走下去。」

  衛韞沒說話,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這個人擁抱著他的感覺。

  或許這輩子,他也只得她這樣,擁抱他一次。

  許久之後,外面傳來劉榮的聲音:「大夫人,都準備好了。」

  楚瑜和衛韞同時睜眼,眼中帶了冷色,衛韞放開楚瑜,迅速轉身,他轉到屏風後,迅速換了兵甲,同楚瑜道:「你守城一個月,這一個月我會想辦法平了前方,逼著蘇查回頭,你只要做一件事,」衛韞從屏風後轉出來,他穿上銀甲,腰上佩劍,頭頂銀冠,手握紅纓長槍,靜靜看她,平靜道:「等我。」

  「若我等不了了呢?」

  楚瑜忍不住笑了,衛韞垂下眼眸:「那便不等吧。」

  她若等不了,他便追著去就好。

  若是黃泉路,便無所謂了。追上她,到衛珺面前去,看他們在地府團聚,也是圓滿。

  然而這話他沒說出來,只是在楚瑜驚詫目光中,往門邊走去,迅速點兵。

  楚瑜趕緊追上去,將一個匣子交到了衛珺手裡,同他道:「這是鳳陵城這些年來所有弄出來的東西,你帶在手裡。火藥的方子也在裡面,韓閔偷來的,你到了華京,趕緊讓人量產。」

  衛韞應聲,一行人到了門口,楚錦正帶人給將士分發著火藥,同時讓韓閔反復給他們示範講解著使用方法。

  衛韞出來,等候了片刻後,所有人便準備好了,這是韓秀匆匆忙忙趕緊來,怒吼出聲:「韓閔,你給我滾出來!」

  韓閔迅速往衛韞背後躲過去,衛韞轉頭迎上韓秀憤怒的眼神,平靜道:「大人並非對百姓不聞不問之人,為何要為陛下鞠躬盡瘁至此?」

  「陛下對我有知遇之恩,」韓秀冷靜道:「天下誰當皇帝不是當?如今陛下乃皇室正統,我不為陛下做事,難道要為你這亂臣賊子不成?!」

  衛韞聞言冷笑:「若非陛下,大楚江山何以至此?」

  「如今追究得失有什麼意義?」韓秀抬手同韓閔道:「韓閔,你出來。」

  「父親,」韓閔站在衛韞身後,探出半個身子來:「您自己都說了,如今追究得失沒有意義,火藥我已經送了他們,方子我也偷了,您守著也沒有意義,何不和小侯爺、衛大夫人徹底結盟,早日了了這亂世?」

  韓秀抿唇不予,韓閔提了聲音道:「父親,您忘了母親是怎麼死的嗎?錦姐姐已經同我說清楚了。若不是那狗皇帝縱容姚勇,讓衛家死在白帝谷,我大楚怎會淪落至此?!若不是我大楚如今國破,母親又怎麼會在路上被流民所殺?」

  「夠了!」韓秀提了聲音:「你給我滾出來!」

  說著,韓秀衝過去,想要抓韓閔出來,衛韞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靜道:「韓大人,我要出城了,請您別耽擱。」

  韓秀冷冷看著衛韞,衛韞迎著他的目光,許久後,韓秀冷笑出聲:「你與陛下,又有什麼不同?他玩弄權術,你不是?」

  「我此刻站在這裡,他棄了鳳陵,這就是不同。」

  「可你還不是棄了鳳陵!」

  韓秀怒吼出聲:「你若不是棄了鳳陵,你此刻怎麼要走?」

  「我不是棄了鳳陵,」衛韞平靜道:「我有很重要的東西放在鳳陵,我怎麼可能棄了鳳陵?」

  韓秀微微一愣,楚瑜也回過頭去,不明白衛韞放了什麼在鳳陵。

  旁邊韓閔見韓秀動搖,衝出去跪在韓秀面前,抱住韓秀大腿道:「父親,您別鬧了,讓他們走吧。」

  韓秀沒說話,衛韞抬了抬手,所有人馬便往城門集結而去,韓秀目光隨著那些人朝向遠方,許久後,他閉上眼睛,轉過頭去,沉聲道:「我給你們準備開路。」

  韓秀說完之後,楚瑜跟著衛韞一同上街出城,而後她便發現,許多青衣白面具的人從城池後方湧了出來。

  她來之前根本沒見到這麼多人,不由得詫異道:「這麼多人是哪裡來的?」

  「韓秀專門研究這些東西的地方建在地下,我也沒去過,」劉榮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如今他大概是將人都帶了出來。」

  楚瑜看著這些人,這些人許多明顯都不是將士,腳步虛浮,他們匆匆忙忙上了城池,按照韓秀的話在做什麼。

  劉榮同旁邊衛韞鞠了個躬道:「還請小侯爺聽韓大人吩咐,等韓大人擊鼓之後再行。」

  衛韞點點頭,在劉榮帶領下下山,卻是藏在林子裡,根本沒往前。

  楚瑜爬上城樓,看見韓秀指揮人將一個個小型圓筒裝在一個兩尺寬的弓弩之上。

  片刻後,韓秀道:「開弓。」

  所有人集體拉弓,而後韓秀手中小旗再揮:「點火。」

  箭矢上都開始點火。

  最後韓秀提聲:「射!」

  一瞬之間,羽箭如雨而出,帶著火光在天空劃過弧度,一路朝著遠方疾馳而去。

  這弓弩射出的箭去得極遠,之間漫天火光而落,發出「轟轟」巨響。

  北狄瞬間亂起來。

  「天罰!」

  有北狄士兵用北狄語大吼出來:「這是天罰啊!」

  這一番變故自然驚動了帳篷裡的蘇查,他匆匆忙忙出去,看著帶著火的羽箭落入地上,隨後發出轟然巨響,炸出大概三尺巨坑。

  士兵瘋狂逃竄,蘇查卻是十分冷靜,立刻道:「後退十里!」

  然而也就是此刻,一路人馬從鳳陵城中衝了出來,蘇查立刻反應過來,怒吼出聲:「守住他們!守住!」

  話沒說完,第二波箭雨已經落下,轟轟在地面炸開,炸得地動山搖。

  北狄軍已經徹底亂了,蘇查親自出戰,怒道:「都停下來,怕什麼!」

  說完之後,他領著自己的親兵逆著人流,朝著衛韞奔了過去,大喝出聲:「北狄兒郎,隨我來戰!」

  北狄戰鼓聲響了起來,所有人看著蘇查朝著衛韞衝去,第三波箭雨落下,蘇查卻是已經摸清了這箭雨落下的距離和炸開的程度。

  這些箭雨雖然看上去聲勢浩大,但是間隔太大,實際上能炸毀的面積不大,命中率極低,不過是嚇人罷了。北狄軍看見蘇查靈巧穿梭在那爆炸聲中,士氣慢慢凝聚起來,終於再一次扛起軍旗,嘶吼著朝著衛韞衝去。

  楚瑜站在城樓上,看見衛韞銀甲衛隊如龍入潮水,陷入北狄戰場之中。她捏著拳頭,沒有言語,旁邊韓閔焦急出聲:「父親,再打啊!再射箭啊!」

  「不行,」韓秀平靜道:「兩方人馬距離太近,不能再用了。」

  然而說話間,戰場卻是再一次轟隆隆響起來,卻是衛韞等人開始用炸藥開路。

  衛韞身上帶的火藥比箭矢射出來的火藥威力大得多,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抓一個準。

  楚瑜只看見火光在戰場上不斷響起,那支銀甲軍隊艱難前移著,她來到戰鼓前,舉起戰鼓狠狠錘響!

  那鼓聲帶著殺伐之意,錘得人熱血沸騰。衛韞插進來挑開攔路之人,在夜色中回頭,便見那女子素衣散髮,立於城樓之上,震天火光之中,女子白衫獵獵作響,合著血色殘光,美不勝收。

  他只看了一眼,便回過頭來,無限勇氣湧上來,看著前方被炸出來的屍山血海之路,大喝一聲:「衝!」

  他要活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

  他不但要活下去,他還要踏平北狄,接她回家。

  那一聲嘶吼喝著鼓聲,激得他身後人士氣大振。

  陽光升起來時,這條白色巨龍終於來到了包圍口,他們一直保持著陣型沒有亂過,於是當衛韞破開北狄為圍阻之後,後面人立刻緊隨而上,順利跟著衛韞衝了出去。

  此時泉州烽火臺狼煙滾滾,衛韞帶著人狂奔而去,蘇查駕馬欲追,卻被一個男人拉住,冷靜道:「不用追了。」

  那男人戴著一個銀色面具,穿著水藍色長衫,卻全然是大楚人的打扮。

  蘇查被他攔出幾分怒氣,怒喝道:「他肯定帶著火藥的方子,孤不追他就拿到華京去了,華京若是量產了這東西,北狄還打什麼!」

  「你追不上。」

  藍衣男子直接道:「若再追下去,鳳陵裡的人就跑了。」

  蘇查愣了愣,藍衣男子抬眼看向鳳陵城,見到鳳陵城上白衣獵獵的女子,細長薄涼的唇微微勾起:「韓秀還在鳳陵城裡,你若得了韓秀,也能拿到火藥的方子,還怕大楚不成?」

  聽到這話,蘇查冷靜了一下,片刻後,他又道:「你同我說鳳陵城裡的人貪生怕死,如今他們這副樣子,我若強攻,他們把東西都毀了怎麼辦?」

  「無妨,」藍衣男子平靜道:「你先假裝攻城困住他們,等他們感覺到了生死關頭,這時候我們暗中派人去找韓秀,只要韓秀還想活,就會自己出來。」

  「打一棒子給顆紅棗,」藍衣男子摸著手中玉戒指,眯起眼道:「強攻不行,你又焉知,強攻不是手段?」

  蘇查沉吟片刻,然而如今兵馬已經調來了鳳陵,鳳陵不過區區兩萬人,就算有火藥支撐,被圍困久了,糧草必然出事。

  想了許久,蘇查終於定下心來,依了這男子所言,繼續圍攻下去。

  只是他還是有些感慨:「若陛下肯聽我的,不去打什麼天守關,只攻鳳陵,今日必就拿下了。天守關易打,可若大楚拿到了火藥北狄卻沒拿到,日後再打就難了,你說陛下怎的如此糊塗?!」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藍衣男子淡淡說了這麼一句,見城樓上的女子轉身離開,他也覺得無趣,同蘇查打了聲招呼,便轉身離開了。

  衛韞衝出重圍之後不敢停歇,帶著楚瑜給他的匣子一路狂奔回京。他提前讓人先到衛府通知做好準備,一到家中,衛府所有人便已經候在正堂。顧楚生站在前列,他消瘦許多,他一進來,他便迎上來,張口就道:「楚瑜呢?!」

  衛韞深深看了他一眼。

  過往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不過是覺得這個人討厭。

  如今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便是厭惡又欽佩,如此之下,還要將自己所有情緒壓下,去儘量正視這個人,平靜道:「先坐下來,我將事情同你們說清楚。」

  衛韞迅速將鳳陵城所有事完整說了一遍,隨後道:「現在情況就是這樣,嫂子如今在鳳陵城,她最多能守一個月,所以我們要一個月之內掃平北狄後方。」

  「這不可能。」

  沈佑果斷開口:「北狄軍隊其實分成兩支,蘇查的人馬在鳳陵城,可北皇蘇燦手中人馬也不少,如今蘇燦正在全力攻打泉州,一路朝天守關過來,我們要在一個月內掃平蘇燦人馬,怕是不容易。」

  「若我將火藥帶來了呢?」

  衛韞盯著沈佑,沈佑卻是盯著他道:「你能短時間產出多少火藥?」

  哪怕有方子,然而如今大楚全線狼煙,安全之地,卻也很難馬上就建起一個像鳳陵城這樣批量生產的軍事基地。

  一個月時間,對於一場舉國之戰來說,的確太難了。

  顧楚生聽著他們說話,慢慢笑了起來。

  衛韞看向顧楚生,對方死死盯著他,眼裡彷彿是滴出血來:「沒事兒啊,鳳陵城還能再守兩個月。」

  當年楚臨陽就守了三個月,楚瑜如今有兵有糧,不可能比當年楚臨陽守得還短。

  顧楚生搖搖晃晃站起來,大笑出聲:「拿你嫂子的命,去換這三個月啊!你不是早就料好的嗎?一個月平了北狄?」

  顧楚生「呸」了一聲,冷聲道:「癡人說夢!」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地面,顧楚生見他不語,無數憤怒湧上來,無力湧上來。

  「衛韞,」他沙啞出聲:「她待你不薄啊。」

  「沈佑,」衛韞抬眼看他,平靜道:「你回北狄去,我想辦法給你一個假身份,你偽造一件蘇查的信物帶在身上,你到北狄皇城等我。」

  沈佑皺起眉頭:「你讓我過去做什麼?」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

  衛韞抬了抬手:「你先先去,今日啟程。」

  「衛韞!」顧楚生提了聲音:「你當真就這麼放她在戰場上了嗎?!」

  「衛夏,」衛韞平靜開口,同衛夏道:「去前線找宋世瀾,讓他棄了泉州,直接走,順便把二夫人接回來。然後讓宋世瀾候在一丈峽,等姚勇帶兵從天守關逃脫往青州,就在在那裡守著姚勇,格殺勿論。」

  「是。」衛夏應聲,退了下去。

  「衛秋,你去找楚臨陽,」衛韞迅速寫了封信,同衛秋道:「告訴他,讓他給姚勇去一封信,邀請姚勇共守天守關,打起來之後,立刻棄城逃了,留姚勇一個人守天守關。」

  「是。」

  「衛韞!」

  「顧楚生,」衛韞抬頭,靜靜看著他,語調沒有一點波瀾:「楚臨陽棄城後,你去勸說姚勇棄了天守關。而後同秦時月一起,守住天守關,等我過來。」

  「衛韞,」顧楚生冷著聲音:「你聽明白我說什麼了嗎?你記不記得我同你說什麼,我給你賣命,是因為我要娶楚瑜。如今你如此對她,你憑什麼以為,我還要幫你?」

  衛韞垂眸看著白紙,死死握著手中玉製毛筆,克制著自己情緒。

  不能說,不能嫉妒,不能言語。

  他與顧楚生不同,顧楚生喜歡那個人,可以坦坦蕩蕩喜歡,可他這份喜歡,註定應該爛在黑暗裡。

  「楚臨陽棄城之後,你勸說姚勇棄城,到時華京岌岌可危,我便同陛下手中要過帥印,回去拿下天守關。而後我會讓楚臨陽和宋世瀾一路奪城,你回到華京來,華京衛家的軍力由你全全掌握,你周旋世家,將淳德帝困在宮裡,拔了他的爪牙。」

  聽到此刻,顧楚生終於品出那麼幾分不對來。

  衛韞平靜道:「奪下天守關後,我會帶五千輕騎,攀過雪山,從雪山入北狄,直入王城,劫持北帝,命蘇燦下令,全線退兵。」

  聽到這話,顧楚生睜大了眼睛,全然一副看瘋子的眼神看著衛韞,衛韞平靜道:「這時蘇燦的人會有所損耗,蘇查從鳳陵撤軍時,楚臨陽和宋世瀾再追北狄亂軍,蘇查顧忌都城,必不戀戰,此戰儘量多絞殺他們兵力,一路追到北狄,往皇城打過來。」

  「我會在皇城與他們裡應外合,而嫂嫂出鳳陵之後,如果姚勇還活著,讓她封住姚勇的軍隊,逼著姚勇不出青州。陳國若有異動,你就往前,許之以重金,穩住陳國。」

  衛韞神色淡然說著所有要發生的事的可能性。

  顧楚生聽著,慢慢沉默了下來。

  「衛韞,」他終於開口:「且不說你們如何過了那雪山,如何五千人馬攻下北都,就算你攻下了北都,你用五千人馬在北狄腹心等楚臨陽和宋世瀾,一旦大楚兵至,蘇查第一個就要殺你陪葬,你此一去,活下來的機會小之又小,你可明白?」

  聽到這話,衛韞慢慢笑了。

  「我知道。」

  「那你……」

  「可是,我不能不管她。」

  說著,衛韞抬起頭來,目光穿過春日澄澈如洗的天空,越過那層層雲海,彷彿是看到了遠方城樓上那襲獵獵雪衣。而後他將目光落到庭院裡。

  那人曾在這個庭院裡,月華如水,長槍如龍,給他過一場旖旎又華美的夢境。

  那時候他坐在長廊上,聽著室內女子們合歌而唱,看著眼前女子姿態風流。

  那時候他想著什麼?

  他想——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2:14 AM

第六十四章

  顧楚生沉默下去。

  其實從上輩子他就知道,論起擔當二字,他從來比不過衛韞。他和衛韞都是亡命徒,區別卻在於,他自己從來都是用命賭自己的前程,而衛韞從來是用命換他人的前程。

  有這麼一瞬間,他想去問一聲為什麼。

  為什麼為楚瑜做到這樣的程度,不過是嫂子而已,這戰場上生生死死,要他衛韞的命換楚瑜的命,值得嗎?

  可是他卻有些不敢問,想來少年人那份執著和不顧一切,內心裡早已被世俗侵染的他早已無法擁有。他深吸了一口氣,退了一步,躬身道:「謹遵侯爺吩咐。」

  說完之後,顧楚生就走了出去。

  所有人各自領了各自任務下去,奔赴疆場,衛韞在家中,沉默片刻後,將管家叫了過來。

  管家沉穩上前來,衛韞沉默著開始寫信,慢慢道:「日後我若是不幸離世,將我這封信交給母親,從此以後,衛家全權由大夫人掌管,若他日大夫人出嫁,衛家一半財產全權作為她嫁妝。」

  「侯爺?!」

  管家抬頭,頗有些詫異。衛韞寫著信,又道:「除此之外,到時候你讓大夫人去我母親那裡領一把鑰匙,她拿到鑰匙會知道做什麼,從此衛家暗部全部交給大夫人,衛家家主令也交給他。」

  說著,衛韞提起紙,吹乾之後,連著鑰匙交到管家手裡:「若是我活著回來……」

  衛韞垂下眼眸,慢慢出聲:「就將這信燒了,誰也不必見著。」

  管家沒說話,他紅著眼上前,接過衛韞上了火漆的信件,沙啞出聲道:「小侯爺,您的心意,我等都明白。」

  「你明白什麼?」衛韞不免笑了。

  管家低下頭:「小侯爺,人這輩子在世上,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不容易。大公子與大夫人就見過一面,您算不上……」

  「退下吧。」衛韞打斷管家,平穩出聲:「把事兒爛在肚子裡,別太聰明。」

  衛韞說到這樣的程度,管家也不能再說什麼,只能跪著磕了頭,而後起身,彷彿是再克制不住情緒,匆匆離開。

  房間裡空蕩蕩的,就剩下衛韞一個人,他就這麼跪著,好久後,輕笑出聲。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她,原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當真還是年少。

  還好,還是年少。

  衛韞撐著自己,踉蹌著起身。

  所有人離開之後,他終於可以放縱著自己的情緒,去享受著這一刻的狼狽了。

  當天夜裡,從衛府發出的兩道消息,分別奔往前線,書信幾乎是一前一後,到達了宋世瀾和楚臨陽手裡。宋世瀾看信的時候,蔣純匆匆從外面趕了進來,焦急道:「將軍,我聽說衛府來信了,可是?」

  宋世瀾聽到蔣純的聲音,含笑抬頭,迎上蔣純擔憂的目光:「二夫人勿憂,這是小侯爺給我討論行軍之事的信件,並無噩耗。」

  聽到這話,蔣純舒了口氣,隨後想起來:「那大夫人呢?大夫人可救出來了?」

  「這……」宋世瀾遲疑了片刻,蔣純的心瞬間提起來,期盼的眼神看著宋世瀾,宋世瀾迎著那澄澈又擔憂的目光,也不知道怎麼的,便連語氣都變得輕柔起來,怕是驚擾了面前這人一般,溫和道:「大夫人留在鳳陵,替我們牽制主力……」

  話沒說完,蔣純身形猛地一晃,宋世瀾忙抬手一把扶住蔣純,驚道:「二夫人!」

  蔣純接著宋世瀾的手站穩身子,她紅著眼,顫著唇,許久後,卻是道:「你們……怎可以這樣做?」

  「二夫人……」宋世瀾歎了口氣:「這是小侯爺的意思。」

  「他怎可以這樣做!」

  蔣純猛地甩開宋世瀾,退了一步,大吼出聲:「鳳陵城十萬人馬在那裡,他將他嫂嫂留在那,不是送死是什麼?!我要回去,」說著,蔣純便轉身要走,怒道:「我要去找衛韞,我要去問問他,他的良心安在?!」

  「二夫人。」

  宋世瀾平穩卻帶著不容拒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如今戰時,您若要回去,還是同我一道吧。若您出了岔子,我和小侯爺不好交代。」

  蔣純頓住腳步,背對著宋世瀾:「有什麼不好交代?我們這些嫂嫂在他心裡,和棋子有什麼區別?」

  「二夫人,」宋世瀾輕歎出聲:「何必循著理由發脾氣呢?這到底是小侯爺的選擇,還是大夫人的選擇,您不明白嗎?大夫人向來風光霽月,小侯爺從來,也只是縱容著大夫人罷了。」

  蔣純沒說話,她慢慢捏起拳頭。宋世瀾瞧著那人微微顫抖的背影,驟然湧出幾分疼惜來。

  他走上前去,站在蔣純身邊,溫和道:「二夫人,拳頭別捏得太緊,小心傷了手。」

  蔣純不語,外面再一次響起攻城之聲,宋世瀾走出去,揚聲道:「疏散百姓往浚縣先撤,黎明前棄城!」

  說完,宋世瀾轉過頭來,看著蔣純緊抿著唇,好久後,他歎息出聲:「二夫人,你別擔心,很快就回家了。」

  與此同時,衛韞的書信也到了楚臨陽手中。

  楚建昌看見信,暴怒出聲來:「衛韞這小子不是去救阿瑜了嗎?!阿瑜沒救回來,他還有臉給你來信?!」

  楚臨陽看著信,好久後,他慢慢合上信件。

  他的手微微顫抖,面上卻依舊鎮定,楚建昌在屋裡走來走去,拼命罵著衛韞、罵著姚勇、罵著北狄。

  楚臨陽聽著,吩咐了軍師研墨,平靜道:「給姚勇去信,告訴他,天守關乃我大楚最後一道防線,我願與他冰釋前嫌,一起對敵。」

  軍師愣了愣,有些猶豫道:「您說這些,姚元帥會信嗎?」

  「軍師以為,姚勇心中,我與父親是什麼人?」

  軍師認真想了想:「世子乃為國為民之忠臣。」

  「那軍師以為,我真的會放棄天守關?」

  「自是不會!」軍師神色嚴肅開口,冷靜道:「世子,天守關決不可丟,若是丟了,要再奪回來就難了!」

  「軍師都覺得我不會放棄天守關,」楚臨陽平靜出聲:「那姚勇自然也是如此想的。」

  軍師微微一愣,楚建昌卻是很快反應過來:「臨陽,天守關你真的不要了?」

  楚臨陽露出嘲諷笑容來:「若真是如此昏君,我就算守住了天守關又怎麼樣?我守住天守關,就能守住大楚了嗎?」

  楚臨陽閉上眼睛:「壞在根子裡的東西,不拔乾淨,終究是壞的。」

  「可是你們也不能拿天守關當兒戲啊!」

  「我信衛韞。」

  楚臨陽慢慢睜開眼睛,神色堅毅:「或者說,我信阿瑜。」

  聽到楚瑜的名字,楚建昌終於反應過來,他不可置信看著楚臨陽道:「你和衛韞是一夥兒的?!你同意他把阿瑜放在那裡?!」

  楚臨陽沒說話,這件事輪不上他說同意不同意,可是哪怕來問他,他也是同意的。

  楚建昌猛地跳起來,怒吼出聲:「那是你妹妹!」

  楚臨陽沉默著開始整理自己的摺子,平靜道:「父親若是無事,便請回吧。」

  「楚臨陽!」

  楚建昌大吼出聲:「你給我去救阿瑜!」

  「父親,」楚臨陽抬起頭,平靜看著楚建昌:「今日若是我在鳳陵城中,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相信若是您在那裡,也是如此。阿瑜不過是做了一個楚家人都會做的選擇。」

  楚建昌沒有說話,好久後,這個頭髮已經生了白髮的老人落下淚來,他狠狠抹了一把臉,轉過身去。

  等他走了,楚臨陽同旁人平靜道:「都下去吧。」

  軍師看了一眼旁邊守著的侍衛,終於還是點頭,應聲退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去後,楚臨陽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看著燭火,好久好久,才閉上眼睛。

  「阿瑜……」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楚瑜,卻是坐在城樓上,看著月亮喝酒。

  北狄軍隊就在不遠處,楚錦站到她身後來,好奇道:「姐,你在看什麼?」

  「嗯?」楚瑜有些疑惑,轉頭看向楚錦:「你怎麼來了?」

  楚錦笑了笑,如今她臉上一大道傷疤,像蜈蚣一樣攀附在面容上,一笑隨之動起來,看上去分外可怖。

  然而她笑容清澈,神色清明,看在楚瑜眼裡,卻是比在華京好了太多。

  「我聽人說你在城樓上,你向來貪杯,我怕你醉了睡在城樓上著涼。」

  楚錦語調溫和,好像少年時一樣囑咐著她。

  她向來比楚瑜心細,那些年無論是虛情還是假意,總是照顧著的。

  楚瑜聽著這話,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城牆邊上的位置道:「敢不敢坐?」

  楚錦抿了抿唇,卻是有些不服氣,扶著石頭,小心翼翼坐上來。

  坐上來後,風輕輕吹拂在臉上,舉目望向遠方,是平原千里,是明月當空,是帳篷千萬帶著些許火光,螢火蟲在月色下飛舞旋轉,讓這死寂的夜裡,帶了幾許鮮活。

  「你同我說句實話,」楚瑜笑著道:「以前給我噓寒問暖的時候,是真心實意,還是噁心透了?」

  聽了這話,楚錦認真想了想,隨後道:「看心情吧。」

  「哈,」楚瑜毫不詫異這個答案,抿了口酒,將酒壺遞給對方:「會喝酒嗎?」

  「不會。」楚錦搖了搖頭,楚瑜靠近她:「不會就好了,來,自罰三口,當給我賠罪。」

  楚錦沒說話,楚瑜想了想,覺得楚錦大約也是不會喝的。她股子裡的脾氣,向來驕縱,只是被藏在那份溫和之下,才鮮少被人察覺。但如今回想起來,楚錦不願意做的事情,哪一件,又何嘗是真的做了?

  於是她伸手要去拿酒壺,卻被楚錦攔住,楚錦拿著酒,認真看她:「給你賠什麼罪我不多說了,你明白就好。對不起我放在這裡,以後咱們姐妹,就當重新開始吧。」

  說著,楚錦仰頭就喝了一口,酒的辣味兒猛地沖入口中,楚瑜笑著看她急促咳嗽起來,抬手去給她拍背。

  楚錦臉漲得通紅,楚瑜靜靜看她。

  這是和她前世記憶裡完全不一樣的楚錦。

  或許這個人,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想要擁有的妹妹。

  「行了,」她拍著楚錦的背,笑著道:「要是咱們能活下來,就重新當姐妹。要是活不下來,」

  「那就下輩子。」

  楚錦抬起頭,認真看她:「下輩子,我當你姐。」

  「你想幹嘛?」楚瑜挑眉:「造反?」

  「沒,」楚錦笑起來:「我當姐姐,我來照顧你。」

  楚瑜心中微微一動。楚錦轉過頭去,看著遠方。

  「這輩子你照顧我很多,我很感激。」

  楚瑜沒說話,好久後,她抬起手,搭在楚錦肩膀上:「行吧,沖你這口酒,我再給你說句實話吧。」

  楚錦轉頭看她,有些好奇,楚瑜湊近她,小聲道:「我以前瞧見你,就想,這可真是頭小王八羔子啊……」

  話沒說完,楚錦就憤怒甩手抽過來,楚瑜足尖一點,便跳下城樓,笑著落到遠處去。

  楚錦在夜色中看她面上笑意盈盈,微微愣住,好久後,她慢慢笑起來。

  「行吧,」她有些無奈道:「我是小王八羔子,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楚瑜想了想,覺得楚錦說得有理,正要說什麼,就聽韓閔的聲音從樓梯上一路傳來:「大夫人!你快隨我來,我父親要見你!」

  楚瑜一聽,連忙跟著韓閔下樓,來到韓秀府中。

  剛到韓秀府邸前,楚瑜就看見劉榮也帶著人來了,劉榮後面還帶著兵馬,她不由得微微一愣,詫異道:「劉大人這是做什麼?」

  劉榮沒說話,氣勢洶洶上前,一腳踹開府門,隨後就指揮著人大喝道:「將這通敵賣國的賊子韓秀抓起來!」

  楚瑜面色變了變,將手背在身後,不動聲色看著劉榮的人衝進去,隨後傳來爭執打鬥之聲,沒多久,就看見韓秀頗有些狼狽被抓了出來。

  他面具還戴著,頭髮散亂下來,被人按著跪在地上。

  他還在掙扎,劉榮衝上前去,抬手就往韓秀頭上打了一巴掌,怒道:「你還學會當內奸了?你小子行啊!老子平時也待你不薄,你就這麼回報我?!」

  劉榮一面說一面打。韓秀有些忍不住了,怒道:「行了!」

  劉榮被他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韓秀抬眼看他,神色裡是壓抑著的憤怒:「士可殺不可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就不殺你,」劉榮立刻道:「我就辱你!」

  「你!」韓秀往前猛地一掙,似乎是想要去打劉榮,劉榮趕緊又跳回楚瑜身後,從楚瑜身後探出頭來,叱喝道:「什麼你你我我?我給你三分薄面你就開染坊了?你且等著,來人!」劉榮將韓秀一指,怒道:「將他給我帶到地牢去!本官要親自用刑!」

  聽到這話,韓秀嘲諷出聲,劉榮頓時就有些心虛。

  然而士兵還是一絲不苟執行了劉榮的命令,拖著韓秀就往牢房走去。楚瑜靜靜看著韓秀,擦肩而過的瞬間,楚瑜瞬間明白了神色。

  她放下心來,也不再多說,候著人離開後,劉榮以談論公事為名,將楚瑜留了下來,而後帶著楚瑜去了大廳,剛一進門,劉榮便匆匆關上門,正要開口,楚瑜便笑著抬手道:「劉大人不必解釋,我都明白。」

  「大夫人都明白?」

  「如今城中,怕是混入奸細來找韓大人了吧?」

  楚瑜坐到位置上,自己給自己倒了茶:「韓大人便將計就計,假裝答應了奸細的條件,同他一起出逃,然後你和我再做戲將韓秀抓起來。這樣一來蘇查便有了盼頭,只要能強攻下城池,韓秀便會答應他的條件將火藥給他。」

  「大夫人果然什麼都明白。」劉榮舒了口氣:「我與韓大人的確是如此打算。既然打算用鳳陵城當誘餌,就要做得到位些。不然蘇查覺得強攻下來也是個玉石俱焚的結果,怕是會掉頭去打天守關。」

  楚瑜點點頭,誇讚道:「二位大人說得極是。便先給蘇查一個盼頭。」

  兩人商量了一陣後,便各自回去歇息。沒過三日,楚瑜便看見天守關的烽火臺,燃起了狼煙。

  宋世瀾棄了泉州之後,北狄軍隊便直接趕往天守關。這時楚臨陽也與姚勇集結人完畢,到了天守關上,楚臨陽朝著姚勇躬身,認真道:「臨陽見過元帥。」

  「楚將軍多禮了,」姚勇趕忙扶起楚臨陽,歡喜道:「楚將軍少年英才,老朽能與楚將軍並肩而戰,便再沒什麼憂慮了。」

  「姚元帥乃前輩,臨陽不敢托大,」楚臨陽平靜打著官腔:「這一戰,怕還是要姚元帥多加照顧。」

  姚勇還要推脫,便就是這時,外面傳來急報:「報!!北狄軍打過來了!」

  楚臨陽和姚勇迅速回頭,楚臨陽提劍轉身,冷靜道:「傳令下去,備戰迎敵!姚將軍,」楚臨陽頓住腳步,轉過頭來:「請吧?」

  姚勇愣了愣,隨後迅速反應過來。

  楚臨陽向來是個打仗拼命的,到時候他只要跟在楚臨陽身後就好。楚臨陽一個二十多歲的毛孩子,自己卻是這場仗的主帥,到時候就算贏了,功勞是誰的,也就是他一封信的事兒。

  若是輸了……再推楚臨陽擋刀不遲。

  可是——姚勇皺起眉頭——若天守關都沒了,華京怕就再也守不住了。淳德帝的忍耐怕也就到了極限,到時候討論功過,或許就晚了。

  姚勇拼命思索著,同楚臨陽一起到了天守關前。

  天守關前殺聲整天,楚臨陽看著城樓下拼命想要攀登下來的人,大喝出聲:「點烽火臺,迎敵!」

  烽火臺燃起那刻,衛韞坐在自家庭院前,靜靜喝茶。

  管家焦急趕入庭院,大聲道:「小侯爺,天守關的烽火臺燃起來了!」

  「哦?」

  衛韞抬眼,神色平靜,管家匆匆踏著臺階走上來,急著出聲道:「侯爺,天守關不能丟,您看……」

  「我前些時日讓你將留在洛州的兵馬調過來,人都來齊了吧?」

  衛韞抿了口茶,那從容不迫的模樣,與管家的焦急形成鮮明對比。

  管家愣了愣,隨後點頭道:「準備好了。」

  「那讓衛秋帶人過去,」衛韞淡道:「點了兵,準備著吧。」

  「是。」管家得了吩咐,立刻出聲,趕緊走了下去。

  等管家走了,衛韞站起身來,在侍從服侍下進屋,開始換上卷雲紋路素白色華衫,頭頂戴上玉冠,腰上配上玉佩,再掛劍懸在腰前。

  等他做完這一切,外面就傳來焦急之聲:「衛韞!衛韞何在?!衛韞接旨!」

  衛韞轉過身來,大門緩緩大開,露出裡面素白色華衣玉冠的少年,他站在房間裡,陽光落在他前方,持著聖旨的侍衛愣了愣,衛韞平靜看著那人,開口道:「衛韞在此,已準備好入宮,煩請大人引路。」

  聽到這話,那人明顯舒了口氣,動作鎮定許多,退了一步後抬手道:「小侯爺請。」

  衛韞點了點頭,同那人一起走了出去。

  那人引著衛韞到了宮裡,來到大殿前。侍衛上來收了衛韞的劍,又檢查過後,才放著衛韞走出去。

  衛韞進入大殿之中,皇帝坐在金座上,頭頂十二琉冕冠,身著黑色五爪龍紋帝王服,冷冷看著衛韞。

  平日大殿只在早朝開啟,早朝時大殿裡文武百官齊聚,倒也不覺得空曠,此時大殿中只有衛韞和皇帝,衛韞便才發現,原來大殿這般空曠冷清。

  皇帝坐在高位,猶如一隻盤在一起的孤龍,審視著衛韞。

  衛韞走進來,恭恭敬敬行了禮,隨後跪坐在地上,抬頭看向座上帝王。

  兩人目光碰撞在一起,沒有人退讓分毫,皇帝冷笑出聲來:「如今北狄打到天守關,可如你所願了?」

  「這話該我問陛下,」衛韞平靜出聲:「寵倖奸佞,讓國家動盪至此,可如陛下所願?」

  「荒唐!」

  皇帝怒吼出聲:「這動盪是朕做的嗎?你不迎敵,反倒怪起我來,是什麼道理?」

  「送死的時候想到我衛家,平日太平盛世就想著制衡,」衛韞嘲諷出聲:「我衛家若有半分不滿,就是欺君罔上,就是罪過,您這算盤,打得可真夠精明的。」

  「朕對衛家不公,是朕的錯,」淳德帝咬牙開口:「可是你有原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身為將士卻不上疆場,還在背後經營謀反之事,你還有理了?!」

  「謀反之事……」衛韞聽著這話,咀嚼著這四個字慢慢笑起來:「陛下可真是開玩笑了,我衛家怎麼會謀反呢?」

  衛韞看著淳德帝,目光裡帶著冷意:「衛家若要謀反,還輪得到您當皇帝?」

  「大膽!」

  「您的皇帝怎麼當上的,您自己心裡不清楚嗎?」衛韞大笑出聲:「若非你父親謀逆害死高祖,你以為你能當皇帝?!」

  「衛韞!」皇帝站起來,指著衛韞鼻尖怒喝出聲:「你太放肆!」

  衛韞笑了笑,盯著皇帝:「怎麼,說到痛處了?這樣激動?」

  「來人!」皇帝提了聲音:「將他給我押下去,割了人頭來見!」

  聽到這話,所有人遲疑了片刻,衛韞喝了口茶,慢悠悠道:「天守關至此處行軍大概需要一天時間。可您知道若是快馬加鞭,多久就能有前線嗎?」

  皇帝皺了皺眉頭,衛韞卻是笑了:「兩個時辰。」

  「你賣什麼關子?」

  「陛下不是問我,那些戰場上的逃兵去哪裡了嗎?」

  衛韞又換了個話題,皇帝的眉頭越皺越深,衛韞自己給自己倒茶,慢慢道:「今天我告訴你,他們就在皇城外。」

  聽到這話,皇帝臉色猛地變得雪白,衛韞吹了一下茶葉,淡道:「陛下不是要取我人頭嗎?」

  說著,他太抬起頭來,笑眯眯道:「衛韞在此,陛下且來。」

  但來之後要面對的是什麼,皇帝不用衛韞說,便已明白。

  一旦衛韞死了,不用北狄打到皇城,衛韞的人馬便會先攻城,他這個皇帝,也算是坐到頭了。

  淳德帝面色極為難看,衛韞抬起頭來,含笑道:「陛下不殺微臣了?」

  「衛韞,」淳德帝軟了口吻:「朕有什麼不對,你同朕說,何必拿這天下開玩笑?」

  「陛下保太子的時候,又怎的不說,自己拿這個天下開玩笑?」

  衛韞笑眯眯看著淳德帝道:「陛下用姚勇時,怎麼不說,自己拿這個天下開玩笑?」

  淳德帝想要反駁衛韞,然而想到如今局勢,他又只能將氣忍下來,憋了一口氣在胸口道:「那這些,都算是朕的不對,如今大敵當前,鎮國候既然手中有兵,還望鎮國候對的起自己的名號,鎮國安民。」

  淳德帝將鎮國安民四個字咬得極重,衛韞聽著,便輕笑出聲來:「陛下說得好笑了,您說自己做錯了,那就只是一句輕飄飄的錯了?」

  「那你要怎樣?」淳德帝咬牙出聲,已經是瀕臨極限的忍耐了。衛韞抬頭,平靜道:「當初白帝谷之事,是太子做指揮吧?」

  淳德帝不說話,衛韞眼中卻全是了然:「以我父兄的性格,絕不會行如此險計。知道地方有埋伏,不去就是。若不是太子強逼,我父兄怎會去白帝谷冒這樣的險?」

  「就算是,」淳德帝咬牙出聲:「朕又不是不辦太子,只是要尋另一個理由。」

  「為何要尋其他理由?」衛韞抬眼看淳德帝,眼中帶著嘲諷:「為了維護住你皇家名譽,還是因為七萬人的罪名太子承受不起,你終究想給自己兒子一條活路?」

  「那你還想怎樣?!」淳德帝怒吼出聲:「朕可以廢了太子,但你莫非還要殺他不成?!」

  「有何不可?!」

  衛韞提了聲音:「他做錯了事便要承擔,哪怕以命相抵,又有何不可?!」

  「衛韞你莫要太過分,」淳德帝咬牙切齒:「得饒人處且饒人,太子的確決策失誤,但若決策失誤的責任要以命相抵,誰還敢做那個決策的人?白帝谷一事,絕不是任何人想要看到的,你也別糾纏於此了。」

  「那你叫他過來。」

  衛韞冷著聲:「我有話問他。」

  淳德帝壓著火氣,還想同衛韞說什麼,最後卻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他憋著氣,招了招手,吩咐將太子召了過來。

  不一會兒,太子便趕了進來,匆匆行禮之後,抬頭看著淳德帝,焦急道:「父皇,如今他們打到天守關了,我們怎麼辦?」

  「你過來,先同衛大人道個歉。」皇帝沒有看他,頗有些疲憊開口。太子一臉茫然,詫異道:「道歉?」

  「你不該道歉嗎?」衛韞開口出聲,太子赫然回頭,這才發現衛韞跪坐在暗處。

  他面色瞬間僵了一下,卻還是硬撐著道:「孤不明白鎮國候在說什麼。」

  「不明白,要我提醒你?」衛韞輕笑著將手中茶杯猛地摔碎,瓷裂之聲響徹大殿,衛韞拈了一塊碎片,含笑看著太子道:「太子需要提醒嗎?」

  太子沒說話,他目光凝在衛韞手上,明白衛韞這次是來興師問罪的了。

  他腦海中迅速閃過所有方案,淳德帝抬起頭來,看向太子,皺起眉頭。

  衛韞含笑瞧著他:「其實邀請太子過來,衛某並不是為了他事,就想問幾個問題。」

  太子看了一眼淳德帝,淳德帝朝他疲憊點了點點頭,太子這才穩定下心神來:「當初我父兄前後出城,按照我父兄的習慣,絕不可能舉家遷往白帝谷,可他們卻都死在了白帝谷中,太子覺得,這是為什麼?」

  「這我如何知道?」

  太子僵著聲音,衛韞抿了口茶,淡道:「您不知道沒關係。」

  衛韞抬頭看向淳德帝:「那陛下,所有罪我就算在太子身上,還請陛下允衛韞取太子一物。」

  「你要什麼?」

  淳德帝皺起眉頭,衛韞微微一笑:「項上人頭。」

  聽到這話的瞬間,衛韞已經撲了出去,太子被衛韞猛地按著臉按在地上,他的臉狠狠撞在地面之上,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砸出一個坑來。

  血從太子頭上流出來,太子拼命掙扎,旁邊侍衛舉著刀槍衝出來,將淳德帝死死護住。

  淳德帝看見突然動手的衛韞驚恐萬分,躲在侍衛身後驚詫出聲:「衛韞,你當真要謀反不成?!」

  「陛下,」衛韞抬起頭:「臣就是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也是錯嗎?」

  「那是太子!」

  淳德帝怒吼,太子在地上拼命想要掙扎,衛韞卻是按住他的頭,半蹲在他身前,神色平靜道:「陛下廢了,不就不是了嗎?」

  淳德帝被這話激得雙眼血紅,衛韞轉過頭去,聲音柔和:「殿下,您說清楚,我父兄到底為什麼死在哪裡,他們為什麼會一起進白帝谷,若您不說清楚,我就當人是您殺的,您看這是幾條命?一、二、三……」

  「不是我……」

  太子掙扎著,含糊出聲,反復道:「不是我……」

  「五、六……」

  「是姚勇!」

  太子吼出聲來,含著哭腔道:「真的不是我!」

  衛韞眼中眸色沉了沉,面上卻仍舊含笑:「姚勇如何讓我父兄一起進白帝谷的?殿下若說不清楚,我便當殿下說的是假話……」

  「是他騙進去的。」太子慢慢沒了力氣,他感覺血從自己身體流出去,他微微顫抖,艱難出聲:「衛將軍兵分兩路,自己先帶了兩個兒子進去,留另一支人斷後在不遠處。姚勇見敵軍多了之後,不敢上前,但是若是退兵,衛珺知道,不會饒了他……」

  「所以呢?」

  衛韞手微微顫抖,太子含糊道:「所以,姚勇讓人去給衛珺傳信,說衛忠讓他前去支援。衛珺讓衛榮回去報信求援,姚勇派人攔截殺了衛榮……」

  「然後我衛家一家,都葬送在了裡面。」

  衛韞平靜出聲。

  其實並不意外。

  這樣的結果,對於衛韞來說,本也是意料之中,沒有半點奇怪。

  然而卻仍舊覺得心上翻湧著什麼,咆哮著讓他想將手下人捏死在手下。

  「那你呢?」

  衛韞聲音越發冷漠,而淳德帝坐在金座上 ,看著自己兒子,滿臉震驚。

  他本以為那一戰只是太子決策不力,卻不曾想,那一戰姚勇竟是在關鍵時刻當了逃兵!

  若只是當了逃兵就罷了,姚勇竟是在當了逃兵之後,怕被人知曉自己所作所為,將衛家軍剩下的人騙進白帝谷,甚至親自動手,殺了前去求援的衛榮!

  為了一己之私,竟做到了這樣的程度!

  淳德帝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隨後怒極攻心,竟是一口血噴了出來,大喝出聲:「逆子!」

  「你在哪裡?」

  衛韞手上用力,太子瞬間嚎叫起來:「我在山上看著!看著!」

  說著,太子哭出聲來:「我真的什麼都沒做……」

  聽到這話,衛韞不免笑了。

  「殿下,」他看著他,平靜道:「我此刻讓人捅你一刀,然後看著你流血死去,您說我做什麼沒有?」

  說著,衛韞學著太子的語氣,嘲諷開口:「我什麼都沒做。」

  太子沒有說話,淳德帝卻是從金座上走來,對著太子拳打腳踢,怒道:「混帳!王八蛋!如此廢物,怎堪為太子?!你毀了朕的江山,你毀了衛家!衛忠的命啊……」

  淳德帝蹲下身子,一把拽起太子的衣領,怒吼出聲:「你還有半分良心嗎?!」

  太子被淳德帝拽起來,他臉上全是血,神色有些茫然。然而片刻後,他慢慢找回焦距,他看著皇帝,片刻後,大笑出聲來。

  「我有良心?父皇,我沒良心!」

  說著,他盯著淳德帝,洩憤一般道:「我是您的兒子,您沒有的東西,我怎麼會有?」

  「混帳!」

  淳德帝一腳踹在太子身上,太子被他踹得在地上滾了個圈,狠狠撞在柱子上,隨後因疼痛拱起身子,低低喘息。

  太子不再說話,淳德帝猶豫著,轉過身來,看向還跪在地上的衛韞。

  衛韞低著頭沒說話,淳德帝猶豫了片刻,慢慢道:「此事……是朕虧欠了你衛家。朕以為他們只是做錯了決定,卻不想……」

  這戰爭之所以走到這一步,全然也是因為這些人。

  淳德帝支支吾吾道:「這件事……朕會補償……」

  「殺了他。」

  衛韞抬起頭來,神色冷靜。

  淳德帝臉色巨變,看見衛韞站起來:「廢皇后太子,殺了他,殺了姚勇,姚氏一族奪其封地,貶為庶民。將帥印給我,拜我為帥,大楚將士,皆聽我令。」

  聽到這話,太子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說什麼,卻是沒了力氣。

  淳德帝捏起拳頭,沒有言語。

  衛韞笑著開口:「怎麼,是您的兒子,所以心疼了?」

  「那我呢?!」衛韞怒喝出聲:「那是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我衛府滿門!你們天家尊貴無比,我等就命如草芥嗎?!」

  「衛韞,以命換不來命……」

  「那我換一個公道!」

  衛韞提高聲音:「七萬人的命,還換不了太子和姚勇兩個人的命嗎?!」

  淳德帝不說話,衛韞面露嘲諷。

  「陛下可以繼續保他們,可是我卻不知,姚元帥對不對得起陛下這份信任。」

  「你什麼意思?」淳德帝皺起眉頭,衛韞慢慢坐回自己位置上,平靜道:「方才我說的話,在姚勇棄天守關前,陛下還有時間,慢慢想。」

  「不可能!」

  皇帝震驚出聲:「姚勇不可能棄天守關。」

  天守關是皇帝的底線,天守關後就是華京,姚勇若是棄天守關,棄的不是一個關卡,而是華京,是他淳德帝!

  看著皇帝的神色,衛韞端著茶,輕抿了一口。

  「陛下若不信,那就等著吧——」

  「看天守關,姚勇棄是不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9:01 AM

第六十五章

  而此時天守關上,號角聲響後,第一聲戰鼓擂響,北狄開始攻城!

  這一次姚勇不敢托大,大楚哪裡都可以丟,天守關卻絕對丟不得。若是天守關丟了,對於姚勇來說,就等於徹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姚家本就不是那些根基深厚的百年世家,若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太子一旦被廢,姚家就完了。

  然而哪怕是這時候,姚勇還是將希望寄託在楚臨陽身上,暗自吩咐了副官道:「你帶人去邊上的位置,關鍵位置讓給楚臨陽,不到萬不得已別拼命。」

  副官心裡明白,姚勇手下軍隊從來都是這樣打仗,姚勇這樣吩咐,一上來所有人就守在了不會被強攻的位置。

  而諸如城門之上這樣的關鍵據點,姚勇卻都給楚臨陽讓了出來。

  楚臨陽看了一眼姚勇的佈置,平靜道:「我帶人馬出去近戰,姚將軍城樓上守候吧。」

  攻城戰的關鍵,第一是最好不要讓敵人靠近城牆。若是靠近城牆,一方面護住城門,另一方面就是要防止雲梯攀牆。

  城門前派兵近戰守住城門是一個策略,但是傷亡太大,姚勇就等著楚臨陽說這一句,等楚臨陽說出口後,他忙道:「將軍大義,您放心,姚某必然在城牆上讓弓箭手協助,護將軍周全!」

  楚臨陽嘲諷勾了勾嘴角,沒有多說,轉身下樓。

  下樓之後,他領了兵馬,整軍開了城門出去。

  姚勇也讓所有弓箭手準備,他得意滿滿,旁邊副官看了,不由得道:「元帥何以如此欣喜?」

  「楚將軍大義啊!」

  姚勇笑道:「此戰有楚將軍為助……」

  「元帥!」

  副官猛地出聲,不可思議道:「楚臨陽跑了!」

  「你別胡說……」話沒說完,姚勇就瞪大了眼睛,只見楚臨陽帶著兵馬朝著城外奔去,卻是直接豎起了白旗,完全不和北狄交戰,繞開北狄軍隊,從旁邊又急又快打馬而過,彷彿逃命一般,一騎絕塵而去!

  姚勇瞪大了眼睛,然而此時北狄喊殺聲傳來,卻已經是攻到城下了!

  所有士兵看著姚勇,姚勇怒喝出聲:「看個屁的看,打啊!」

  說話間,姚勇朝著遠處怒喝出聲:「楚臨陽!你他娘給老子滾回來!」

  姚勇的聲音用夾雜著內力,吼得整個戰場都聽到了他的聲音,然而楚臨陽卻是頭都沒回,只是揚起手朝他擺了擺,算作揮別。

  姚勇一口血悶在胸口,這才明白,他算是著了楚臨陽的道了。

  他從來沒想過,楚臨陽這樣看上去忠軍愛民的人,居然有一天也能做出這種事兒啦。

  天守關他不要了……

  大楚最後一道天險,華京兩個時辰路程外的天守關,他居然不要了!

  姚勇都不敢跑,楚臨陽居然毫不猶豫點兵全跑了!

  姚勇咬著牙,副官小心翼翼道:「元帥,如今怎麼辦?」

  「能怎麼辦?!」

  姚勇怒道:「去通知周邊最近的所有兵力,宋世瀾呢?他不才從泉州退回來嗎?去給我找他!告訴所有人,全部給我死守!死守!誰都不能逃!」

  吼完之後,沒有多久,便有侍從上來,焦急道:「元帥,有一個叫顧楚生的人自稱是宋將軍的信使來見。」

  「顧楚生?!」

  姚勇愣了愣,隨後想起這個名字到底是誰來。他旋即明白,這個顧楚生來,怕也不是什麼好事兒。他立刻道:「將人給我抓起來,等打完仗我再去找他!」

  士兵立刻下去,沒過多久,士兵又回來,猶豫道:「元帥……」

  「又怎麼了?!」

  姚勇快被逼崩潰了,怒吼出聲來,士兵小聲道:「顧楚生說……您是不是不想要宋將軍過來幫忙了?」

  這話說出來,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後,副官小心翼翼道:「元帥要不還是考慮,見一見顧楚生?」

  姚勇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然而他還是只能咬著牙道:「讓他上城樓來見我。」

  說著,姚勇便轉過身去,進了城樓中間的佈防室。

  顧楚生很快就上來,他穿了一身緋紅色官袍,面上帶著喜色,一進來就朝著姚勇拱手道:「恭喜將軍,賀喜將軍啊!」

  「有話就說!」

  顧楚生這喜氣洋洋的樣子,看得姚勇心裡發慌,冷著聲道:「別給我繞這些彎子。」

  顧楚生笑了笑:「下官聽聞將軍在天守關守關,特意趕過來給您賀喜啊。」

  姚勇本不想聽顧楚生多說,但是顧楚生這樣賣關子,他實在有些忍不住,便追問了一句: 「喜從何來?」

  顧楚生上前一步,感慨道:「如今大楚上下所有將士逃的逃,散的散,只留姚元帥在這裡守關,等天守關守住,北狄退兵之後,姚元帥就乃我大楚第一功臣,皆是滿朝文武,誰不得聽姚元帥號令?這乃第一喜。」

  一聽這話,姚勇心裡咯噔一下,瞬間明白了顧楚生的意思。

  如今所有將士都跑了,他守天守關必然困難重重。而一旦守住之後,他便是這大楚功臣,可是他為什麼被淳德帝看上?因為他在朝中沒有根基,一旦他有了這樣的根基,再加上以前淳德帝給他的,那就是功高蓋主。

  他對淳德帝太瞭解了,他如此大功,淳德帝還留的下他?

  顧楚生這一句話,就敲打了他兩件事,他要用命來守天守關,卻還落不到一個好。

  可顧楚生面上神色太真誠,姚勇都看不出來顧楚生到底是真的在恭喜他還是敲打他。他只能沉著聲音道:「第二喜又是什麼?」

  「這第二喜便是,如今鎮國公在皇城之外,集結了四萬人馬,將華京團團圍住和陛下下棋,等姚元帥守住天守關後,便可回到宮中勤王救駕,這不又是大功一件嗎?」

  「顧楚生!」

  聽到這話,姚勇猛地站起身來:「你們這是反了嗎?!」

  「姚元帥此話從何說起啊?」

  顧楚生一臉疑惑:「如今天守關正在被攻打,一旦天守關破,華京如果是用輕騎直下,不過兩個時辰便可直取,鎮國公提前派兵保護華京,這可是對天家一片忠心,怎的就變成了反了呢?」

  說著,顧楚生歎了口氣,露出無奈的神色來:「果然是眼髒的人,看什麼都髒啊。」

  「顧楚生你不要太囂張!」

  姚勇猛地拔劍,指著顧楚生道:「否則休怪本官不客氣了!」

  顧楚生迎著劍尖,面色不動,仍舊笑意盈盈。

  他上輩子十四歲入仕,五十二歲終老,為官三十八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他同衛韞一樣,從來都是賭命之人,不過姚勇的劍尖,他瞧著,便如稚兒一般。

  顧楚生抬起手,雙指夾著劍尖,搖了搖頭道:「姚大人不要急躁,顧某還有第三喜要報呢。」

  這個第三喜已經沒人期待,顧楚生將姚勇的劍尖挪到一邊,笑著道:「第三喜,想必姚大人會喜歡。如今宋將軍正在趕來的路上,姚大人再撐一天,宋將軍就趕到了。」

  姚勇沒說話,如果說在楚臨陽之前他聽見宋世瀾要來,必然很是欣喜。然而如今聽見宋世瀾要來,他卻總覺得有什麼陰謀在等著他。

  「他為什麼不現在來?」

  他才不信宋世瀾真的是還要趕路一天,他們一定有陰謀……

  對了。

  說到時間,姚勇立刻意識到,宋世瀾這比楚臨陽老奸巨猾得多的小滑頭,如今就是等著他和北狄交戰,打到後面來撿漏子的。

  他們全都篤定了他不敢棄天守關!

  可是……

  姚勇捏緊拳頭。

  他的確不能棄。

  他死死盯著顧楚生,顧楚生笑著道:「所以您放心,只要堅守一夜,宋將軍就趕來了,您不必太過憂慮。」

  狗屁的一夜!

  一夜之後,北狄的主力都和他交戰過了,宋世瀾來了就是撿漏子!

  姚勇盯著出鼓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顧楚生卻是怡然自得坐在了一邊,平靜道:「姚元帥,顧某就不打擾你們了,顧某在這兒喝杯茶吧?」

  「你……」

  姚勇還想說什麼,他身邊的副將卻是拉住他,如今顧楚生代表著宋世瀾,在場是所有人都怕宋世瀾不來,於是趕忙道:「元帥,您消消氣,我們先出去,先不和他一般見識。」

  顧楚生聽到這話,嗤笑了一聲,端起茶杯來,輕抿了一口,滿臉自得。

  姚勇心知此時不宜與顧楚生衝突,轉身出了門口觀察戰局。

  北狄攻打得猛烈,如今北狄重點進攻的就是兩個地方,天守關和鳳陵城,姚勇看著自己一手培養的親兵一個一個倒下去,心疼得不行。今日若是為他姚勇就罷了,為的是其他人,怎能不心疼?!

  而且……

  一想到隨時窺探在暗處,準備對他取而代之的宋世瀾,姚勇就覺得頭疼。

  當年他就是這樣竊取別人軍功,如今宋世瀾想做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可是宋世瀾的軍隊,有總比沒有好。如今楚臨陽跑了,衛韞圍在皇城外面,若是宋世瀾也不來,天守關……就真的守不住了。

  姚勇咬著牙,一直守到半夜時分,看見城樓上屍體一具一具抬下去,他心裡幾乎是在滴血。便就是在這時,他副官急急忙忙道:「姚大人,華京的聖旨到了!」

  「華京的聖旨?」

  姚勇一臉疑惑,華京此事來旨怎麼回事?

  然而他還是迎了上去,看見一個白面無鬚的太監拿著聖旨走過來,看見姚勇,他似乎有些意外道:「姚元帥如今還在這裡?」

  姚勇有些迷惑了,卻還是道:「公公這話什麼意思?下官一直鎮守在天守關,並沒有外逃,反而是楚臨陽那廝,如今已經跑了!還望公公回去稟報聖上,給楚臨陽治罪才是!」

  那人皺了皺眉頭,但他本也只是一個傳旨太監,便直接道:「那元帥接旨吧。」

  說著太監抖開了聖旨,冷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姚勇身為戰場主帥,於大楚天險之前,卻有臨陣脫逃之意,罪不可恕。如今特押回京,將帥印轉交於鎮國候衛韞……」

  「你說什麼!」

  姚勇聽到這裡,猛地抬頭,冷冷看著那太監道:「你什麼意思?!」

  太監被嚇得往後縮了縮,咽了口水道:「咱家正在宣旨,你站起來做什麼?」

  「你把聖旨給我!」

  姚勇朝著太監伸出手來,旁邊人瞬間拔劍,一個北狄人拼命接著雲梯攻上城來,立刻被士兵捅了個對穿,落到太監腳下。太監驚得往後一退,正要將聖旨交給姚勇,就聽一聲大喝道:「誰在哪裡假傳聖旨?!」

  話沒說完,姚勇便看見一襲紅衣撲了過來,抬手就提起那太監,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前,直直就將那太監朝著城樓下扔了下去!

  這一番變故驚得眾人一句話說不出來,顧楚生轉過頭來,拍了拍手,含笑道:「姚大人,這些都是些想騙你的小人,姚元帥您不必理會,好好守城就好。」

  姚勇沒說話了。

  旁邊是喊殺聲,如今開戰不到半夜,他的人馬已經銳減了一萬。他看著笑眯眯的顧楚生,開始冷靜思索著面前的情況。

  顧楚生代表著宋世瀾而來,證明是宋世瀾的人。

  而如今衛韞圍困了皇城,這個來的太監,必然就是衛韞的人。

  淳德帝向來多疑膽小,如今被衛韞困住,衛韞對他恨之入骨,這封聖旨未必是假的。或許如今衛韞就已經將皇帝說動,說他棄城而逃,給了聖旨想要來懲辦他。

  若淳德帝相信他棄城,如今他棄與不棄,又有什麼意義?

  而顧楚生為什麼要扔了那聖旨?

  因為宋世瀾不想讓他棄城,宋世瀾還在等著當那隻黃雀。如果讓他確認了這封聖旨是真的,自己肯定不會再守城,自己若是不守天守關,宋世瀾就搶不到功勞了。

  姚勇思慮許久,顧楚生臉色卻是有些難看了,他強撐著道:「怎麼,姚元帥莫不是以為這封聖旨是真的吧?姚將軍何不想想,陛下對您是何等信任,怎會不信您去信衛韞?!」

  聽到這話,姚勇臉色巨變,淳德帝對他的信任,或許才是最不牢靠的。

  他背著淳德帝做了這樣多的事情,他們之間哪裡來信任可言?淳德帝唯一全心全意相信的,或許就只有那個忠心耿耿的衛忠而已吧。

  他抬眼看著顧楚生,咬了咬牙,終於道:「把他給我抓起來!」

  顧楚生面色巨變:「姚元帥,您是不想等宋將軍的援兵嗎?」

  「援兵?」

  姚勇冷笑出聲來:「老子不要這天守關了,還要什麼援兵!」

  「姚勇!」顧楚生急促叫駡出聲:「天守關乃大楚最後一道防線,你如此作就不怕陛下責怪嗎!」

  「哈,他如今本就當我棄城了,我棄與不棄還有什麼區別?難道還真要我傻傻在這裡給宋世瀾做嫁衣?」

  姚勇走到顧楚生面前,拍了拍他的臉道:「小白臉,戰場不是這麼好玩的,下輩子投胎,離戰場遠點。」

  顧楚生聽到這話,輕笑出聲來:「姚將軍,」他壓低了聲音:「你想殺我不是不可以,可是殺了我,您還想跑出去?」

  姚勇抬眼看顧楚生,顧楚生笑了笑:「我來之前同宋將軍說過,天明之前,我會一直站在城樓上,若我不在,就代表姚將軍打算謀逆,宋將軍大可直接帶兵在城外剿滅殘軍。剿滅叛軍比守住天守關要容易的多,但也是個大功啊。」

  姚勇沒說話,顧楚生的威脅他聽得明白。

  如今要麼留著顧楚生,宋世瀾看著顧楚生活著,他就算跑,宋世瀾也不會立刻動手。

  然而若顧楚生死了,他便會立刻被宋世瀾圍剿。

  姚勇盯著顧楚生,許久後,他連說三聲:「好、好、好。」

  「你們這些小兒,」他放開顧楚生,咬牙道:「倒是我小瞧了你們!」

  說著,姚勇將顧楚生往旁邊一推,隨後道;「將他給我押在城樓上,用刀抵著不許動,他人跟我來,準備撤離!」

  說話間,一把尖刀抵在了顧楚生身上,顧楚生沒有動,然而姚勇卻是立刻下樓,集合了樓下的兵馬後,立刻開始撤退。

  顧楚生站在城樓上,紅衣烈烈,目光看向另一個山頭,抬了抬手。

  楚臨陽在山頭上看見顧楚生動手,便明白姚勇是真的棄城了。

  他們盯著姚勇的動作,姚勇出城後,城樓上就只剩下秦時月帶著的衛家軍不肯撤退,死死抵抗。姚勇回頭看了天守關一眼,咬了咬牙,終於還是駕馬狂奔而去。

  顧楚生看見姚勇離開,舒了口氣,轉頭同秦時月道:「秦將軍,半個時辰能堅持住嗎?」

  秦時月看了顧楚生一眼,點了點頭。

  然而沒有等半個時辰,皇帝安插在天守關的人,在姚勇棄城的第一瞬間就急忙趕回了宮廷,兩個時辰後,皇帝收到了自己的線報。

  「陛下——」

  那信使連滾帶爬衝進去:「姚元帥棄城!他棄城了!」

  聽到這話,淳德帝和太子猛地抬頭。太子已經休息許久,聽到這話,他豁然起身,指著那信使,目眥欲裂:「你胡說!」

  「真的,」那信使哭著道:「陛下,您快走吧,此時天守關上就剩秦時月還在堅守了,天守關一破,華京很快就沒有了。」

  秦時月是衛家家奴出身,這一點皇帝知道得清楚。

  最後棄城沒跑,還在護住大楚江山的,居然還是衛家人。

  淳德帝聽著這線報,內心一片複雜。

  他不肯承認自己的錯,可是又不得不去面對自己的錯。

  他猜忌的衛韞,哪怕做到這個程度也沒真的捨棄天守關。反而是他最信任的姚勇,棄關而逃。

  「怎麼辦……」

  太子知道來的人是皇帝的心腹,所以姚勇一定是棄城了,太子神色迷茫,轉頭看向皇帝道:「父皇,我們怎麼辦?我們逃吧?!」

  淳德帝沒說話,他死死盯著太子,太子被淳德帝看的有些腿軟,顫抖著聲道:「父皇?」

  「衛韞,」淳德帝沙啞出聲:「我不能讓大楚送在我手裡。我可以跑,可是這會是太大的恥辱。」

  淳德帝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這樣一個稱呼,足以證明此刻他對衛韞的姿態。

  衛韞平靜吹了口茶,淡然道:「哦?這與我,又有何干?」

  聽衛韞的口氣,淳德帝就知道,衛韞不會善罷甘休。

  他從旁邊抽出劍來,咬牙道:「我答應你。」

  衛韞抬眼,看向淳德帝。淳德帝提著劍,眼中盈滿了眼淚,顫抖著聲道:「廢皇后,殺太子姚勇,將姚氏貶為庶民,拜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為衛家平反。」

  「如此一來,」淳德帝咬牙出聲:「你可能出戰奪回天守關?!」

  衛韞沒說話,他將目光落到太子身上。

  淳德帝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子也明白了。

  太子轉頭就跑,淳德帝揚聲開口:「來人,押住他!」

  士兵衝進來,將太子按在地上,淳德帝提劍走過去,太子臉上傷口才包紮好,哭著道:「父皇……父皇……求你了,父皇……」

  「人是姚勇殺的,事兒是姚勇做的,和我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的啊!」

  太子拼命想要掙扎著後退,淳德帝顫抖著將劍指向他。

  「這和對錯沒關係……」淳德帝沙啞出聲來,太子死命搖頭:「父皇,我是您親兒子啊,您將我一手養大的啊!您真的就要這樣對我嗎?」

  淳德帝沒說話,他眼淚簌簌而落。

  太子是他最疼愛的孩子,他從小抱在膝頭長大,如今看他終於長大成人,於是哪怕犯了天大的錯,他都是忍著讓著。

  「孩子,這世上哪裡有對錯,」淳德帝閉上眼睛:「有的從來只是,成王敗寇,弱肉強食。」

  說話間,淳德帝的劍往前探了一分。

  太子愣在原地,連劍入肉的痛苦都不曾察覺了。

  然而就是探了這一分,淳德帝再下不去手,衛韞走上前來,從淳德帝手中接過劍。

  「父慈子愛,乃人倫敦常,」衛韞平靜道:「這一劍,衛韞代陛下行。」

  說話間,衛韞猛地往前,劍入胸腔,直直刺過心臟,鮮血從太子口中湧出,淳德帝驚得退了一步,太子死死盯著淳德帝,慢慢倒下。

  衛韞轉過身來,提劍退了一步,單膝跪下,平靜道:「臣衛韞,請戰!」

  淳德帝呆呆回頭,他似乎已經不知道衛韞在說什麼,他靜靜看著衛韞,好久後才分辨出衛韞在說什麼。

  他木然點了點頭,衛韞抬起頭來,平靜道:「陛下如今身邊侍衛不大安全,臣想為您換一遍,您看如何?」

  淳德帝呆呆看著地上還在抽搐的太子,衛韞站起身來,走出去,揚聲道:「來人,傳令下去,讓御林軍左使陳領帶人馬來大殿護駕!」

  陳領早就候在門口,衛韞出口,便立刻帶著人湧了進來。

  衛韞站在門前,回過頭去,看見淳德帝走到太子面前。他慢慢蹲下身,他動作很緩,很慢,彷彿一瞬間老了幾十歲,那個意氣風發的帝王,終於變成了一個垂垂老人。

  他將手放在太子頭頂,彷彿太子還是個孩子一般。

  然而太子已經徹底沒了氣息,他躺在地上,再沒動彈,淳德帝慢慢笑起來,笑著笑著,卻終是痛哭出聲。

  衛韞靜靜瞧著,直到聽見淳德帝的哭聲,他終於才轉過身去。

  淳德帝的哭聲那半年前他在白帝谷看見衛珺時嚎啕之聲交織在一起,他走在宮廷長廊之上,彷彿是走在兩段時光裡。

  然而他腳步不停,面帶殺伐之氣,一路走了出去。

  走出宮城之後,他立刻翻身上馬,衝出華京,只留五千兵馬在華京,帶著人直奔天守關。

  連夜奔襲,天明之前,他終於趕到天守關。

  此刻楚臨陽正守在天守關上與秦時月聯手對敵,衛韞到達之後,天守關守關人馬迅速增至十萬。

  壓了這麼久,終於有了對敵的時刻,楚臨陽手下的將士都想瘋了一樣瘋狂反撲,衛韞看著戰局,顧楚生從後面繞過來,冷靜道;「元帥,如今趕制的火藥已經準備好,如今可需使用?」

  衛韞搖了搖頭,同顧楚生道:「我點了五千輕騎,把火藥交給他們。」

  顧楚生應聲,轉頭就要下去,衛韞叫住他:「顧楚生。」

  顧楚生頓住步子,衛韞平靜轉頭看他,神色間壓抑著什麼:「等天守關穩下來,最遲不過今夜,我就會出發去北狄。我去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如今皇城可還好?」

  「我留了五千輕騎在那裡。」衛韞皺眉:「太子被我殺了,淳德帝身邊人被我換了。」

  顧楚生平靜道:「那等一會兒我就會去鳳陵。」

  「你去鳳陵做什麼?」

  「我只是救人,不是來陪你們打江山的。」

  顧楚生抬眼看衛韞:「如今姚勇已經廢了,皇帝也已經沒了,天守關我替你守住,你要做什麼,按著你原計劃去做,至於華京最後是誰的,就不關我的事了。」

  成王敗寇,華京是衛韞的,淳德帝,還是那一位的,對於顧楚生而言,並不重要。

  他只知道,用天守關分散了楚瑜的壓力,衛韞按計劃去突襲北狄,楚臨陽和宋世瀾控著局面,剩下的,就與他無關了。

  上輩子他把所有都給了這世道,沒給楚瑜任何一點,這輩子,這世道又與他有什麼關係?

  於是他平靜補充道:「哪怕去看,也要去看看。」

  上輩子看著她死,這輩子哪怕是看,也要去看看。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顧楚生,許久後,他慢慢笑了:「也好。」

  顧楚生皺了皺眉,有些不明白衛韞是什麼意思。

  「你有這樣的心思,」衛韞沙啞著聲音:「把她交給你,我也放心。」

  顧楚生體會出幾分不對來,他轉過頭來,看著衛韞。

  然而衛韞卻已經是將目光移過去,顧楚生想了想,不由得有些好笑。

  一個堪堪十五歲的孩子……對楚瑜,又能想什麼呢?

  顧楚生轉過頭去,匆匆下樓,衛韞捏著拳頭,眺望遠方。楚臨陽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卻是什麼都沒說。

  而此刻姚勇往著青州瘋狂奔逃。

  青州是他的老巢,如今他既然已經失了皇帝的信任,唯一的路就是回青州反了。

  他狂奔在大道上,遠遠看見一個水藍色長衫男子站在道路中間,他皺起眉頭,覺得那個人影依稀有幾分熟悉,等靠近了來,他猛地睜大眼睛,勒馬停下來。

  對方含笑看著他,他穿著的衣衫是長公主府面首特製的長衫,然而周身卻縈繞著一股一般面首難有的清貴之氣。

  姚勇停在他身前,對方笑了笑道:「姚將軍,別來無恙啊。」

  姚勇不敢說話。

  面前人的模樣他認識,可是他卻不敢相認,因為那個人,明明……明明該死去了才是。

  ——去年謀逆的秦王殿下。

  可是姚勇仔細看,卻又看出幾分不一樣來。這個人明顯要年輕許多,眼角帶著一顆淚痣,更是與秦王完全不一樣。

  姚勇皺起眉頭:「你是何人?」

  「在下秦王府世子,」對方雙手攏在袖間,含笑說出那個讓姚勇震驚的姓氏:「趙玥。」

  姚勇睜大了眼,不敢相信面前人竟然還活著!

  當初顧家就是因為私藏這個秦王之子罹難,是顧楚生當機立斷將他送入宮中,交出顧家一切,才保住了顧家。他明明該死了……

  「姚大人想說,我明明該死了是嗎?」

  趙玥笑著道:「可我不但沒死,還好好活著,姚大人不該慶倖嗎?」

  「我慶倖什麼?」

  姚勇心跳得飛快,卻是明白趙玥在說什麼。

  「大楚開國之君乃我趙氏,當年李氏不過高祖養子,最後卻擁兵自重謀朝篡位,我父親封地於瓊州,未曾在華京,又肯俯首稱臣,這才保住一條性命。可他李氏憑什麼坐在這位置上?!」

  趙玥神色中帶了冷意:「如今姚將軍當分清大是大非,誰乃正統嫡系,您可明白?」

  趙玥問得意味深長,然而姚勇卻是迅速反應過來。

  他回青州,無論如何說都是謀反,民心所逆,哪怕自立為王,怕也不得善終。

  然而如今若趙玥願意與他合作,他輔佐趙玥為帝,打了「匡扶趙氏天下,誅李氏謀逆之臣」的名義,那也就師出有名,不至於孤立無援了。

  趙玥見姚勇猶豫,繼續道:「姚大人何須猶豫呢?如今謝家、王家、長公主,皆已支持我稱帝,姚將軍還有什麼好怕?」

  王謝兩家代表著朝中文臣世家,長公主也是朝中不可小覷之人,這些人手中兵馬雖然算不上多,卻是富可敵國。

  如今他手中有兵,王謝公主手中有錢,輔佐趙玥這趙氏遺孤稱帝,可謂萬事俱備。

  姚勇咬了咬牙,終於道:「我若與你合作,你許我什麼?」

  聽到這話,趙玥大笑起來。

  「姚將軍如今還同我談條件嗎?將軍放心,」趙玥說得意味深長:「您還會是姚將軍,我卻不會是下一個淳德帝。」

  姚勇想了想,趙玥繼續道:「姚將軍若是不願意,在下這就讓道,不過前方宋世瀾還在等著呢。」

  姚勇面色巨變,趙玥站在他旁邊,平靜道:「如今姚將軍就兩個選擇。同我一起回華京,借王謝兩家之力攻下華京。或是回您的青州,和早就埋伏好的宋世瀾打個你死我活。」

  聽到宋世瀾埋伏在前面,姚勇便知道自己著了顧楚生的道。

  顧楚生哪裡是怕他棄城?

  完全是巴不得他棄城,讓宋世瀾在這裡等著他呢!

  姚勇面色變了又變,最後他終於咬牙道:「行。」

  他艱難道:「我這就陪您回去,攻下華京,擁您登基!」

  趙玥大笑開來,轉過身去,看向華京方向。

  他蟄伏這樣久,終於等來春日化雪了。

  前線一切準備好,楚瑜就在鳳陵城和蘇查僵持著。

  蘇查修整了一天後,就開始繼續強攻。

  韓秀答應將火藥給他,如今蘇查覺得,只要攻下鳳陵城,得到韓秀,一切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衛韞已經將火藥帶了出去,北狄無論如何都要拿到火藥的方子,否則從此就被動了。淳德帝不明白這個東西的價值,蘇查卻是清楚得很。

  蘇查強行攻打了兩天,都沒能攻下,旁邊副官見了,終於忍不住道:「殿下,要不我們退兵吧?」

  蘇查沒說話,他看了副官一眼,副官鼓起膽子道:「殿下,如今陛下已經下令攻打天守關,天守關還在硬抗,您在這裡和鳳陵耗著沒意義。」

  「沒意義?」

  蘇查冷笑出聲:「我已經調了這麼多人過來,區區一個小城,你都和我說打不下來?!」

  「鳳陵不一樣。」那副官焦急道:「鳳陵城本來就易守難攻,又有火藥……」

  「你覺得鳳陵城很難打是嗎?」蘇查盯著副官,副官硬著頭皮道:「是……」

  「那我告訴你,」蘇查冷靜開口:「如果這一次打不下鳳陵,以後大楚到處都是這樣的城池。你想想,北狄怎麼辦?」

  北狄鮮少耕種,每年食物不夠,就到大楚邊境來騷擾。他們一般搶了東西就跑,衛家和他們小打小鬧,也是打了很多年。

  如果以後鳳陵城的城池都是這樣,他們怎麼搶食物?

  副官臉色不太好看,蘇查見他明白了,淡道:「這次我們一定要帶韓秀回去,這樣的人才,要麼死了,要麼就得帶回北狄去。」

  副官見蘇查主意已定,歎了口氣,沒有多說。

  便就是這時,外面傳來一陣騷動,一個士兵走進來,笑著道:「殿下,有個大楚人要進鳳陵城。」

  「殺了。」

  蘇查果斷道:「大楚人還敢找我說話?」

  「殿下,那人說,他有一個消息,是關於您母親的,他願意用這個消息換讓他進去的機會。」

  聽到這話,蘇查皺起眉頭。

  他母親是他一輩子的心結,而上輩子顧楚生與他打了六年,對他知根知底。

  片刻後,他開口道:「把人帶進來。」

  一個緋紅色衣衫的男子從帳篷外走了進來,蘇查冷冷看他:「說吧,你知道我母親什麼。」

  「我說了,您放我進鳳陵城嗎?」

  「就你一個人?」蘇查皺起眉頭,顧楚生神色平淡:「就我一個人。」

  「好。」蘇查果斷開口:「我讓你過去。」

  「您的母親,葬在索樓山。」

  顧楚生說出上輩子他們查了許久的消息。

  蘇查面色變了變,他冷聲道:「若你說錯了,我一定會來殺了你。」

  顧楚生點頭:「您大可去找。」

  蘇查雖然這麼說,卻知道顧楚生說的是對的。

  他找人的痕跡的確已經接近這座山峰了。

  他擺了擺手,同其他人道:「帶他出去。」

  顧楚生舒了口氣,被一個北狄士兵領著到了軍營前方,一路穿過軍營,然後踏上了鳳陵城外和北狄之間的中間地帶。

  他一走上去,鳳陵城內便炸開了鍋,韓閔跑著衝進城樓上佈防的房間,興奮道:「夫人,有一個大楚人往鳳陵城過來了!你快去看看!」

  楚瑜聞言皺了皺眉頭,疑惑道:「大楚人?一個?」

  「對!」韓閔拖著楚錦:「你也快去看啊,大家都去看了。」

  聽到這話,楚錦有些無奈,回頭看了楚瑜一眼,楚瑜點點頭,兩姐妹並肩走出房間,到了城樓外。

  這時候他們看見一襲紅衣烈烈,穿過沙漠,朝風陵山走過來。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楚瑜的目光,抬起頭來。

  楚瑜呆呆看著來人,楚錦迅速回頭,看向楚瑜道:「他怎麼來了?!」

  楚瑜不說話。

  她就是看著顧楚生走進鳳陵山,然後不久之後,就出現在了鳳陵城下。

  他站在城樓下方,仰頭看著樓上的楚瑜,神色裡滿是欣喜。

  劉榮上前道:「來者何人?!」

  「金部主事,顧楚生。」

  「所為何事?」

  「尋人。」

  「所尋何人?」

  「衛家大夫人,楚瑜。」

  「尋人來做什麼?!」

  這話問出來,顧楚生沉默著沒說話,抿了抿唇,所有人興奮瞧著他。

  許久後,顧楚生坦然一笑。

  「我怕她在這裡出事,就想著,若真出了事,能求得共死,也是好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9:12 AM

第六十六章

  顧楚生的話讓整個戰場噓聲一片,連日征戰,遇到這般風月之事,大家心情都好了許多,便就是楚錦都朝著楚瑜看過來,似笑非笑。

  然而楚瑜看著城樓下的人,卻是忍不住捏起了拳頭。

  她看著顧楚生的目光,看著他如此情真意切的表白,就會止不住想起上輩子。

  哪怕那些過去似乎都開始慢慢遠去,可十二年卻並非那麼容易一筆勾銷。她可以輕易原諒所有人,卻除了顧楚生。

  好在她面對的是如今什麼都沒做的顧楚生,尚能控制住情緒,於是她垂下眼眸,平穩道:「我乃衛家大夫人,與顧大人非親非故,還往顧大人慎言。」

  這話出來,還在調笑著的人頓時禁了聲,覺得有那麼幾分尷尬。

  楚瑜抬了抬手,說了句:「開城門。」之後,就轉身離開。

  顧楚生早料到是這樣的結果,倒也不覺得惱怒,歎了口氣,便進了鳳陵城。

  進入城中之後,長月便上前來,邀請了顧楚生去了楚瑜住所,洗漱之後,顧楚生就到了大廳之後,等著楚瑜召見。

  楚瑜整理了一下情緒,讓人將顧楚生請了過來。

  顧楚生換了一身月華色長衫,恭敬朝著楚瑜行禮。

  如今按著身份,他是要向身為衛家大夫人的楚瑜行禮的。他動作很規整,但還是忍不住在拱手時悄悄抬眼,像一個少年人一樣透過指縫看向首座上跪得筆直端正的女子。

  她穿著將袖子用繩子綁住的勁裝,頭髮用髮帶高束,似乎隨時等著換上鎧甲上戰場的模樣。

  這樣的裝扮,讓顧楚生覺得喉間發苦。

  當年楚瑜嫁給他之後,大楚烽火狼煙,她也是藉著他的名義,在軍中一直當著前鋒。

  那時候她就是這樣的穿著,再來一輩子,她始終還是她。

  顧楚生內心種種,楚瑜並沒察覺,她抬手讓顧楚生起身坐下,直接道:「你如何來了?你來了,後方誰管?」

  顧楚生明白楚瑜如今是擔心前線,他也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將如今天守關和華京的情勢都說了。

  楚瑜一開始是有些愕然,聽著聽著,她眼裡慢慢帶了冷色。

  「你說……」她握著茶杯的手有些顫抖:「小七帶著五千人,就去打北狄皇城?」

  顧楚生點了點頭,眼中也忍不住有了欽佩。

  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衛韞從來都是他生平僅見的豪傑。

  楚瑜沒說話,只是眼簾不停顫動。顧楚生明白楚瑜向來是個重情義的,她如今與衛家相處時間也不短,而且看衛韞對她的維護,怕是感情也不淺。他歎了口氣道:「你別擔心,小侯爺既然有這個膽量,自然也有他的依仗。」

  楚瑜聽著顧楚生的話,壓著自己心裡那些翻滾的情緒。

  衛韞的意思,她又怎麼不明白?

  衛韞本來可以不管她,慢慢打,以衛韞之前的佈置和鳳陵城內帶出去的東西,打贏北狄不過是遲早的事。然而他如今兵行險著,不過是想救她而已。

  他和顧楚生最大的不一樣,在於他從來不逼她。

  她想做什麼,她就去做,他只會跟在後面,彎下腰去,溫柔掬起她的衣裙,在她詫然回頭時,笑著說一句:「嫂嫂,我怕你髒了裙角。」

  如果當初來鳳陵城救她的是顧楚生,他不願意她守鳳陵,或許就想盡辦法帶她走。

  衛韞這份溫柔楚瑜明白,她說不清是內心是什麼情緒,只能將所有情緒壓下去,麻木詢問:「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顧楚生愣了愣,楚瑜抬眼看他:「侯爺吩咐你守皇城,你卻尋了藉口過來,你可以糊弄他,但別糊弄我。」

  「我如何糊弄你?」顧楚生苦笑起來,楚瑜定定看他:「你性子向來再穩妥不過,如今華京什麼局勢你不明白,按照你的性子,你若真的為他上心,必然會守在華京,怎的還會來這裡?」

  顧楚生不語,楚瑜開始皺眉:「顧楚生,你在謀劃什麼?」

  上輩子顧楚生在這個時候的主子就是衛韞,楚瑜實在想不出,顧楚生還有第二個選擇。如果沒有第二個選擇,如今顧楚生所作所為,又是做什麼?

  顧楚生抬眼看她,目光晦澀,楚瑜摸著茶杯,笑了笑道:「你要不想說也就罷了……」

  「趙玥。」

  顧楚生突然吐出一個名字,楚瑜愣了愣,抬起頭來,腦子拼命過了一遍,才隱約想起來這個趙玥是誰。

  大楚開國帝君本為趙氏子明,淳德帝的父親明成帝與高祖趙子明乃結拜兄弟,然而當年太子謀逆,殺光華京中自己所有兄弟,只有一個秦王早早去了瓊州駐守邊關,倖免於難。

  當年還只是兵馬大元帥的明成帝入宮勤王,救出趙子明,趙子明臨終之前,說自己子孫無德,將帝位禪讓給了明成帝。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就是太子謀逆,明成帝借勤王之名謀反,只是秦王在得太遠,又擁兵自重,明成帝拿他沒辦法,因此成了對峙割據之勢。

  秦王明面上稱臣,暗地裡卻一直在發展自己,最後終於舉兵謀反。

  而趙玥,便是當年的秦王世子,也就是當年顧家力保之人。

  秦王於顧家有恩,顧楚生的父親是個讀書把腦子讀傻的,拼了一條命也要保趙玥,最後還是顧楚生將趙玥交出來,才保住了顧家。

  這一切楚瑜上輩子就知道,於是此刻顧楚生驟然說出趙玥的名字,她不由得有些詫異,他提起趙玥做什麼?

  「他沒死。」

  顧楚生知道楚瑜不明白,平靜開口。楚瑜睜大了眼,隨後迅速反應過來。

  趙玥若不死,那顧楚生怎麼可能拜衛韞為主?!

  顧家一家為保趙玥都折了進去,如今趙玥活著,明顯是顧楚生運作。

  可是上輩子為什麼沒有這個人出現?

  如果趙玥活著,上輩子顧楚生就該幫他謀劃了才是。

  她的震驚落在顧楚生眼裡,顧楚生平靜道:「當初我和長公主聯手,送了一個假的世子進去,然後讓他成為了長公主的面首,一直待在長公主府。他從來都是與世無爭的性子,我以為他會一輩子待在長公主府,卻不成想,他竟也有奪位之意。」

  「在公主府時我發現了他的意圖,幫他在長公主面前遮掩了過去。」

  顧楚生說得輕描淡寫:「如今他欲取華京,我不想同他對上,所以我來了。我猜想,衛韞一旦離開天守關,他就會攻打華京,如今華京應該已經被他拿下了吧?」

  這話分量不小,顧楚生既然做了這些事,按理就不該告訴她。

  楚瑜愣了許久,才道:「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

  顧楚生抿了抿唇,認真看著她:「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

  楚瑜迎著對方認真的眼神,慢慢明白過來顧楚生的意思,她垂下眼眸,摸著茶杯邊緣:「你不必如此。」

  如果如今的顧楚生是在上輩子遇見,她大概會欣喜若狂。然而這輩子遇見……

  看著楚瑜低頭不語,顧楚生明白這是她無聲的拒絕,他心中有酸澀蔓延開來,他低著頭道:「這是我的事。」

  「我不會接受你。」楚瑜定了心神,堅定開口:「顧楚生,你做所有,都是徒然。」

  「為什麼?」

  顧楚生盯著她,慢慢捏著拳頭:「我過往,或許有許多做不好。可是我做不好的,我可以改。我做錯的,我可以彌補。罪早晚有贖完這一天,為什麼你能要說得這樣肯定?」

  「我沒強求現在。」他聲音帶些沙啞:「我這輩子,不會騙你,不會害你,不會欺負你。我可以一直守著你,守到你回頭的時候。」

  楚瑜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要如何對這個少年說及原因。

  前世做下的錯,她又怎麼提及?

  她看著他,為難片刻後,歎了口氣道:「顧楚生,如果你以前對我這麼好,我會很高興。」

  顧楚生愣了愣,隨後卻聽她道:「可是,你要知道所有的事都是要講對的時間的。」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不會有誰一輩子站在原地等你。」

  顧楚生聽著這話,在愣神之後,他低下頭,苦澀道:「你說話還是這樣紮人心。」

  楚瑜沒有接話,兩人沉默片刻之後,楚瑜站起來道:「顧大人先休息吧。」

  說著,她便站起身來,回到屋中。

  回到屋裡後,她躺在床上,竟是完全睡不著。

  她忍不住想,包裹著北狄那座雪山到底有多高,有多冷,有多難爬。

  想著想著,她就想起衛韞走前那個擁抱。

  這是第一次有一個人,這麼用力擁抱她,上輩子,哪怕是顧楚生,都不曾給過她這樣的炙熱與溫暖。

  當內心那個匣子打開,就會有無數情緒流出來。

  她將手放在胸腔上,感覺心臟一下、一下,緩慢而沉穩的跳動著,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與痛楚。

  她這一刻終於知道,那個擁抱是什麼。

  衛韞或許在那一刻,就做下了這個決定。而那時候,他卻都什麼都沒告訴她。

  她以為自己是拿自己的命去換大楚,卻不想那個人悄無聲息,就將她攬在了身後。

  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阻止。

  明明他才是個少年,明明他才是該被保護那個人,然而在他與楚瑜之間,卻是他在無條件縱容和支持。

  可是為什麼呢?

  就因為她是他嫂子?就因為她在他父兄罹難時,替他撐住了衛家?

  哪裡值得?

  不值得。

  「衛韞啊……」

  楚瑜閉上眼,輕歎出聲,哪怕叫出這個名字,都覺得帶著無盡酸楚。

  而此刻的衛韞,已經奔赴在了去北狄的道路上。

  他們從北狄邊境直接攀上雪山,從雪山後往前走。

  這座雪山從邊境一路綿延往前,環繞在北狄王城身後,成了王城一道天然屏障。

  很少有人攀爬過去,從這裡行軍,的確是太過艱難。

  衛韞帶著五千人,日夜兼程,終於來到王都後面時,五千人馬已經沒了將近一半。

  他們人數稀少,衛韞讓他們分成小隊下山,然後藏在了山下密林之中,衛韞讓所有人休息了一天,讓衛秋去和沈佑接頭。

  沈佑早就先提前來了王都,拿著衛韞安排給他的身份進了都城,按照計劃當了一個城門守兵,並且分批少量購買了馬匹藏在了城郊。

  沈佑領著衛韞到了城郊的別院,士兵們分批來了別院,衛韞和沈佑根據沈佑排班的時間,準備攻城的時間。

  等到夜裡,衛韞讓所有人都換上了蘇查軍隊裡的衣服,黎明時分,衛韞便帶著人,大吼著攻向城池!

  因為戰線都在大楚,王都也沒有接到任何警報,黎明時的北狄王城幾乎沒有什麼戰力,衛韞幾千人大喊著往王都衝去,沈佑早就準備在城樓前,眼見著衛韞過來,直接就開門放行!

  從戰鼓聲響喊殺聲起到進入城池,前後竟不過一刻鐘!

  等衛韞帶著人入城,直接朝著宮廷而去時,大家才反應過來。

  「那是誰……」城樓上的守官帶著人衝過來,將沈佑團團圍住,焦急出聲:「紮巴爾,你放誰進來了?!」

  紮巴爾是沈佑的化名,沈佑笑眯眯瞧著守官道:「那自然是我們二殿下。」

  聽到這話,所有人才體會出幾分不對味來。

  這是哪裡的軍隊,誰的軍隊?

  大楚人還在自己的戰場上膠著,就算要打也該是從邊境打過來,能這樣悄無聲息靠近王城的軍隊,除了蘇查,還能有誰?

  而且看夜色裡飛揚著的旗子,高喊著的北狄語……

  守官只是愣了愣,立刻反應過來,轉頭就往城樓下跑!旁邊還圍著沈佑的人面面相覷,沈佑笑了笑道:「大人都跑了,你們還不跑啊?」

  那些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後卻是明白過來,蘇查攻城了!

  按照北狄的性子,一旦攻下城池,燒殺搶掠是少不了的,哪怕這個城池是自己國家的,也不例外。

  那些侍衛想明白這一點,正要動作,沈佑猛地一腳踹過去,拉著城牆,便直直跳了下去!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沈佑踹開一個士兵,搶了對方的馬,就追著攻城的軍隊衝去了。

  城樓上的守衛咬咬牙,也跟著長官一樣,朝著城樓下衝下去,大喊道:「攻城了!快走啊!」

  這樣一喊,所有人陸陸續續起了,隨後便被兵馬聲驚住。

  大家雖然不明白怎麼回事,卻知道一點。

  打仗了。

  打完了,那就是要燒殺搶掠甚至屠城的!

  大家開始收拾東西,迅速往外奔去。北狄王城瞬間亂成一片,而這時候,衛韞已經攻打到了城門前,衛韞衝在前方,抬手將火藥往城牆上一扔,便聽「哄」的一聲巨響!隨後衛韞從腰上甩出一個鉤子,掛在城牆之上,足尖一點便往城樓上衝去。

  沈佑跟在他身後,跟著就衝上去。

  衛韞帶來的五千都是精銳,看見衛韞等人開始攻城,分成兩批人,一批往上甩著火藥上去,打亂城樓上弓箭手的佈陣,另一批則是直衝城門,將用火藥直接朝著城門砸去。

  只聽轟隆隆一陣陣響,城樓都為之顫動。

  北狄王城安逸已久,哪裡見過這個陣仗,城門剛被炸開,所有人便開始逃竄。

  蘇查在北狄民望頗高,本就是蘇家人自己的事,又有幾個人真的要為著這種事情拼命?

  而且那火藥的確驚到他們,衛韞來得太急,他們也察覺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於是不到一個時辰,衛韞便攻到了內廷。

  蘇燦從聽聞攻城就被人叫了起來,他聽聞蘇查來了,又氣又急,還帶了幾分不甘之心,怒道:「他不是在前線嗎,怎麼回來的?!回來了,怎麼不同朕說一聲?!這沿途官員都是死了嗎?!二殿下回來這麼重要的事,竟是沒有一個同我說的?!」

  這話說出來,蘇燦心裡就有些發毛了。

  這麼多官員,竟然都是向著蘇查的?!

  然而他來不及多想,便聽衛韞的軍隊來了。

  衛韞直接包圍了內廷,將所有人集中在內廷後,便朝著宮裡走了進去。

  而蘇燦站在大殿裡,迅速思考著辦法。

  蘇查向來對他忠心耿耿,如今會謀反,必然是因為他那條讓他去攻打天守關的軍令激怒了他。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他認個錯就好。

  而且蘇查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殺他的,別說他們之間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就算沒有,蘇查要名正言順,就一定要拿到他的聖旨。蘇查想要的不過就是皇位,那他可以封蘇查一個皇太弟安撫。

  蘇燦想著蘇查的性子,他一貫是個好糊弄的,有勇無謀,最重要的是,蘇查十分孝順,如今太后還在宮裡,想來蘇查也不會做什麼。

  蘇燦心裡放下來幾分,聽聞叛軍首領進來了,蘇燦甚至還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髮冠,轉過頭來,正準備笑意盈盈去迎蘇查。

  然而剛轉過身,他就看見一個少年披著斗篷,身著銀甲走了進來。

  蘇燦皺了皺眉頭,察覺出幾分不對來。

  卻見少年將斗篷蓋頭掀開,抬眼看向蘇燦,笑意盈盈道:「陛下,別來無恙啊?」

  蘇燦看見少年,猛地睜大了眼睛。

  「你不是蘇查!」

  聽到這話,衛韞笑出聲來:「陛下說笑了,我當然不是二殿下。」

  蘇燦瞬間意識到不對,他看著衛韞和他身後的人,震驚道:「你是怎麼來這裡的?」

  來就來了,怎麼還能帶著這麼多人攻城?!

  衛韞撣了撣衣袖,往前慢慢走去,在蘇燦震驚的眼神裡,坐到了北狄皇帝才能坐的金座上,靠上去之後,才抬眼看蘇燦。

  「我怎麼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這裡,是想請陛下幫個忙。」

  「很快就要清明了,」衛韞笑了笑:「陛下要不把二殿下召回來,一起去看望祖先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9:21 AM

第六十七章

  「你放肆!」

  反應過來之後,蘇燦暴怒出聲,他正要往前衝去,衛夏抬腳就踹在了蘇燦雙腿上,衛韞坐在金座上,靜靜看著他:「陛下,您最好不要妄動,北狄與我的家仇,您明白。」

  北狄幾乎所有皇子都上過戰場,蘇燦沒登基的時候便與衛韞見過。

  只是那時候衛韞還是個跟在父兄身後搖旗吶喊的少年,如今卻已經能坐在金座之上,與他冷眼對視。

  蘇燦瞬間反應過來衛韞是個什麼人物,他冷靜了一下後,慢慢道:「你們大楚的皇帝是個什麼人,你自己不清楚嗎?如今你來了這裡,哪怕我把蘇查召回來,你也決計活不了,為了這麼一個昏君賣命,不覺得可惜嗎?」

  衛韞勾起嘴角:「陛下真是巧言令色,哪怕走到此刻也不忘挑撥離間。可惜了,衛某護的不是那狗皇帝,若是那皇帝,倒的確有幾分心動。」

  蘇燦臉色難看了幾分,衛秋走進來,冷聲道:「侯爺,外面都掃乾淨了,後宮有幾個宦官護著宮妃不肯到大殿來。」

  「哦,」衛韞點了點頭:「剛好,我也缺幾個人動手。」

  說著,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去:「讓所有人到廣場去,是哪些反抗的,全都點了人燈吧。」

  聽到這話,蘇燦猛地抬頭,衛韞扭頭看向蘇燦,微笑開來:「忘了和陛下說,衛家人的光明磊落衛七沒學會,但是北狄的手段,我卻很興趣。陛下在宮中如今一共有十二位子嗣,三十一位宮妃,衛某半個時辰點一個人,陛下覺得如何?」

  蘇燦顫抖著身子,眼中全是憤怒,衛韞突然想起來:「貴國太后如今已年近七十了吧?」

  「衛韞!」

  蘇燦再也無法忍住,猛地起身,被衛夏按住肩直接扣到地上,鮮血流了一地,衛韞平靜看著他。

  蘇燦好戰,他登基之後,北狄才全面開戰,衛韞盯著他的血,慢慢道:「蘇燦,你開戰的時候就要明白,所有的戰爭都是由屍山血海堆積而成,哪怕你是帝王,也未必能夠倖免。」

  說著,衛韞抬手道:「架出去,把他給我弄醒,看著點天燈。一個時辰一個人,什麼時候他寫信召蘇查回來,什麼時候停手。」

  衛夏衛秋應了聲,拖著蘇燦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了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叫駡聲,士兵的叱喝聲,尖叫聲。

  所有的聲音交織起來,衛韞坐在金座之上,神色如死。

  北狄王庭的大殿很冷,很暗,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身處於地獄之中,外面全是惡鬼的歡笑,而他則是最大的惡鬼。

  他滿手鮮血淋漓,他內心齷齪骯髒,若真有陰陽,他怕是要永墮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

  可他沒有辦法。

  他只有兩千多人,他要鎮住整個北狄王庭,不血洗一遍,不一次性讓他們徹底崩潰膽寒,他很快就會被反噬。

  這王庭早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蠱,他在裡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是這裡真的太冷太暗,他聽著外面女子慘叫聲響起,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他渾身顫抖,唯有一個人支撐著他。

  楚瑜白衣獵獵站在城頭目送他的模樣印刻在他腦海裡。

  她在等他。

  他一定要救她。

  不知是過了多久,衛秋從外面走來,捧著北狄王庭的玉璽和聖旨道:「侯爺,蘇燦寫了。」

  衛韞抬起眼來,點了點頭,麻木道:「送出去。」

  蘇燦的聖旨朝著前線奔去的同時,蘇查也終於發起了最後一次進攻。

  鳳陵城的山頭早就被攻下了大半,只剩一座城池守在山上,蘇查的人密密麻麻駐紮在鳳陵山上,虎視眈眈看著鳳陵城。

  楚瑜看著他們往山上搬攻城工具,顧楚生站在她身邊,皺眉道:「他們大概是要做最後一擊了。」

  「天守關守住了吧。」

  楚瑜平靜道:「他急了。」

  顧楚生應了聲,楚瑜看著下面密密麻麻的士兵,冥冥有了預感。

  「顧楚生,」她平靜開口:「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顧楚生微微一愣,隨後他毫不猶豫道:「是。」

  「你知道嗎,」楚瑜輕笑出聲來:「我總覺得,你上輩子欠了我。」

  顧楚生沒說話,他垂著眼眸,他明白楚瑜的意思。

  看見他,楚瑜想起的,大概便是上輩子,那些荒誕痛苦的時光。他艱澀出聲來:「或許吧。」

  「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上輩子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抬頭看他,楚瑜靜靜看著山下,平靜道:「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把小七救回來,和他好好合作,護住大楚。」

  上輩子文顧武衛,這輩子也當如此。

  然而聽到這話,顧楚生眼裡卻是帶了火氣,他看著她,唇角輕笑出聲來。

  「你要是死了,」他認真看著她:「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他。」

  楚瑜抬眼,看見顧楚生捏著拳頭,眼裡帶著憤怒和惶恐。

  上輩子楚瑜死在他面前,他痛苦了二十年。

  如今他來這裡,便是再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如果她死了,他還活著做什麼?

  「我告訴你,」任憑是個孩子,都能聽出他聲音裡的害怕:「你要是死了,我不會放過衛家,不會放過楚家,你愛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楚瑜靜靜看著他,片刻後,她輕笑出聲來:「你真是一貫自滿。」

  年少時顧楚生便覺得自己能踏平山河。

  如今大概也如此覺得。

  楚瑜毫不奇怪顧楚生能有這樣的信心,她扭過頭去,看著遠方,淡道:「不想我死就好好說話,何必呢?」

  顧楚生微微一愣,片刻後,他慢慢沉下肩來,放開了拳頭。

  楚瑜喝了口酒,轉身打算離開,顧楚生驟然開口:「我不想你死。」

  楚瑜提著酒囊,有些詫異回頭,顧楚生抬起頭來,認真看著她,再次重複:「我不想你死。」

  楚瑜沒說話,許久後,她輕輕一笑,舉了舉酒囊,然後轉身離開。

  到了半夜裡,便傳來攻城的聲音,楚瑜早作了準備,她衝上城樓去,在戰鼓聲中拔出劍來。

  戰鼓聲、爆炸聲、嘶喊聲交織成了一片。幾次交戰,北狄已經摸出了對火藥的經驗,他們佈陣排列極遠,火藥本不高的命中率變得更低。

  殺到第二天天命,北狄的人已經來到城樓下,開始試圖攀城,而城樓正門前,楚瑜早已讓人用巨石堵死,誰也進不去,誰也出不來。

  人密密麻麻往上爬,誰都不畏死,誰都不能退。

  楚瑜的砍斷了劍,斷了槍,斷了手中能用的武器,就從屍體上直接拉了武器過來。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楚瑜只記得不斷抬手,揮動手裡武器,在交接時匆匆吃了東西,抱著劍小眯一會兒,又重新站上城樓。

  不問晝夜,不分晨時。

  城樓下堆滿了屍體,後面的人就從屍體上開始往上面爬。

  而城樓之上往下送的人也越來越多,城裡的藥物早就已經開始緊缺,這一次到後面幾乎是沒有了可以用的藥,只能用最基礎的針灸手法救人。

  楚錦來往於城樓之上,和韓閔一起扛著人下去。

  顧楚生就一直待在楚瑜身後,時不時替她攔下背後來的暗殺。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楚瑜整個人幾乎都染在血裡,北狄終於收了兵,似乎是在修整。

  他們修整時,楚瑜看出他們很快就會第二波進攻,就坐在城樓上,盯著遠處。

  顧楚生帶了吃的東西過來,如今城裡的糧食早已經吃光了,開始殺戰馬分配進食。

  楚瑜吃著馬肉,喝了口酒。顧楚生淡道:「如今城裡士兵重傷者多到無法計數,還能殺敵的僅有五百,藥物不濟,再熬一熬估計要死更多人。」

  楚瑜喝酒的動作頓了頓,顧楚生繼續道:「但你不用太過擔心,算時間,如果衛韞成功了,蘇查很快就要退兵了。你只要撐到那時候……我們就贏了。」

  這話顧楚生說得平淡,自己卻明白中間有多少分量。那時候是哪時候?城中只剩下五百人馬,北狄卻還剩著好幾萬人,怎麼打?

  楚瑜抿了抿唇,沒有多說。她死死捏著酒囊,好久後,喝了一口酒,感覺那酒火辣辣直沖胃底,才覺得好了許多。

  沒有片刻,號角再一次吹響,北狄士兵結集而來,而鳳陵城裡所有能用的士兵,都在催促聲中往城樓上去,站在各自該站的位置上。

  皓月當空,楚瑜屈膝坐在城牆上,一襲素衣染血成了暗紅色,整個人彷彿是從血裡撈出來一樣。

  她看著士兵慢慢朝著城牆而來,喝了一口酒後,轉手將酒灑在劍上。

  酒順著劍身留下,將凝結在上面的血跡潤軟,楚瑜輕輕一擦,便看見了清光泠泠的劍身。

  楚瑜看著劍身上映照著的自己,彎眉一笑。

  她撐著自己站起來,劍指北狄衝上來的士兵,朗笑出聲。

  「縱我此身如玉碎,也守太平滿河山。來年若得歸家去……」

  楚瑜眼裡也不知怎麼的,就浮現出長廊外,那個少年素衣玉冠的背影。

  去時綠葉探出枝丫,花骨藏在葉間,風吹來時,花枝微微顫動。

  楚瑜聽著廝殺之聲,沙啞開口:「敢問華京,幾度春?」

  說著,北狄士兵藉著之前的屍體堆積出來的高度派出好手,直接攀爬上城來!

  楚瑜抬手抓住對方領子,就直接扔了出去!

  這一次北狄經過了修整,來得更猛更烈,打定主意要在這一次,最後一次攻城。

  越來越多的人倒下去,顧楚生、劉榮等人都開始補上空缺。

  最後再沒有了可以抬下去的人,所有人就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擂鼓的士兵已經被箭射死,就倒在鼓聲邊上,周邊一片寂靜,楚錦顫抖著身子,來到鼓邊,握住鼓槌,咬牙敲響!

  鼓聲徹響在城樓之上,天一點一點亮了起來。楚瑜一劍挑開一個剛爬上城樓的士兵,遠遠見到北狄皇庭打扮的人騎著馬進了遠處北狄主帥的帳篷。

  「他們要退兵了。」

  顧楚生喘息著開口,楚瑜應了一聲,卻沒多說。

  北狄王庭的人進蘇查的主帳進去很久,半個時辰後,蘇查終於走了出來,北狄鳴金之聲響起,士兵們愣了愣,隨後就聽有人用北狄語大吼了一聲:「王城被攻下了,回家去!」

  沒有半個時辰,北狄便整兵回去。

  看見他們撤兵,劉榮猛地坐在地上,將近五十歲的人,竟就坐在地上,扯著一旁韓秀的袖子,哇哇大哭了起來。

  楚瑜收了劍,往城樓下迅速衝去,顧楚生愣了愣,隨後追上去道:「你去做什麼!」

  「我去天守關。」

  楚瑜平靜出聲,她下樓挑了馬,直接就衝了出去。

  顧楚生著急得不行,但也沒有辦法,只能跟著楚瑜衝出去。

  兩人幾乎是不眠不休,連著趕到天守關。如今天守關早就已經平定下來,楚臨陽和宋世瀾指揮了人連奪下十幾座城池,天守關早已是戰線後方,十分安定。

  楚瑜一下馬,亮出了自己身份後,便去找守在天守關的楚臨陽。

  顧楚生身體文弱,不比楚瑜,下馬之後,就吐了個昏天暗地,直接被人抬走。

  楚瑜到了楚臨陽面前,開口第一句,便是:「衛韞呢?!」

  楚臨陽早就知道楚瑜來了,他抬起頭來,看見楚瑜滿身的血,皺了皺眉道:「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好好睡一覺。」

  「衛韞呢?」

  楚瑜咬牙開口,楚臨陽抿了抿唇,慢慢道:「在北狄宮廷。」

  「我去找他。」

  楚瑜轉身就走,楚臨陽叫住她:「站住!」

  楚瑜閉上眼睛,她知道楚臨陽要說什麼,她捏著拳頭,沙啞道:「哥,他是為我去的。我不能不管他,你不用勸……」

  「換身衣服,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楚臨陽重複道:「我給你點人,你再去。」

  楚瑜愣住,她回過頭來,看著楚臨陽,眼裡全是不可思議。

  楚臨陽瞧著楚瑜的目光,他抿了抿唇,有什麼想說,最後卻只是歎了口氣道:「衛韞很好。」

  「是啊,」楚瑜笑著點頭:「我們小七一直都最好。」

  楚臨陽還想說什麼,然而在楚瑜那自豪的眼神裡,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

  楚瑜回去洗了澡,讓大夫來上了藥,換了一身衣服後,倒在被子裡,沉沉睡去。

  等第二天醒來,楚瑜和楚臨陽詢問了一下如今的情況。

  趙玥占了華京,殺了淳德帝,然後立刻送了信來給楚臨陽和宋世瀾,說自己會約束好姚勇,讓眾人統一戰線,一致對敵。

  趙玥很有誠意,送錢送人送糧食,還把姚勇軟禁起來,雖然眾人都明白是做樣子,可如今也的確沒有辦法。總不能掉過頭來,大楚自己先打一仗。

  楚瑜聽了楚臨陽的意思,終於道:「那長公主呢?」

  楚臨陽微微一愣,楚瑜抬眼看向楚臨陽:「淳德帝是長公主的哥哥,長公主不是會幫著趙玥殺自己哥哥的人,她如今可還好?」

  楚臨陽想了想,搖頭道:「沒有聽聞公主音訊。」

  沒有音訊,也就代表著,代表長公主這一派的勢力在這段時間裡,毫無作為。

  楚瑜點頭表示明白,同楚臨陽定了出發的時間後,便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來到庭院裡,她便看見顧楚生站在門口等著她。顧楚生已經收拾好行李,她皺眉看他:「你這是做什麼?」

  「我同你去。」

  顧楚生果斷開口,列出了許多理由:「你們過去需要一個理由,我可以和你偽裝成夫妻,當成商人。你沒有當商人的經驗,我……」

  「顧楚生,」楚瑜平淡開口:「你留在這兒吧,我可以當商人。」

  顧楚生微微一愣,他聽到這話,才恍惚想起來。

  上輩子,他知楚瑜也是偽裝成商人,在北狄與大楚交戰那六年,打探過多次消息。

  她並不需要他。

  顧楚生認知道這一點,心裡有些尖銳疼起來,然而他倉皇無措,只能低頭道:「嗯……那我陪你去……」

  「我不需要你陪。」

  楚瑜平淡開口,看著面前人垂頭模樣,腦中閃過許多。

  她終於開口,卻是詢問:「你可知長公主如今如何?」

  聽到這話,顧楚生愣了愣,隨後便明白楚瑜的意思,他忙道:「你放心,趙玥動誰都不會動她。」

  上輩子趙玥就是死在長公主手裡,這輩子趙玥如果要死,大概也是如此。

  楚瑜點了點頭,顧楚生握著包袱,等著她發話,她沉默了許久後,才終於道:「你留著,幫著秦時月整理衛家的兵馬。」

  「我……」

  「我和衛韞不在的時候,照看好衛家。做完這件事,」楚瑜抬眼看他,神色複雜:「你欠我的,我們一筆勾銷。」

  他上輩子欠她的,她不想再想,不想再追究。

  這個人不是上輩子的人,她本也不該遷怒。

  顧楚生微微愣住,他明白楚瑜說的那一筆是什麼,可他卻只能裝作不知道,沙啞著聲音:「那麼,有一天,我能不能娶你為妻?」

  楚瑜沒說話,許久後,她終於道:「再說吧。」

  未來是什麼,她也並不清楚。

  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千山萬水,她要去救衛韞。

  她沒有磨蹭,與顧楚生告別之後,便點了人,直襲王庭。

  而衛韞身處北狄宮廷中,收到了蘇查回來的消息,他暗中點了人,同沈佑道:「你帶著他們,小批量送出去,不要讓人察覺。等蘇查臨近還剩兩天,我們就走。馬一定要記得帶著。」

  「我們去哪兒?」

  沈佑有些奇怪,衛韞平靜開口:「附近有一個村子,搶了就走。」

  聽到衛韞的話,沈佑完全是呆的。好半天後,他才反應過來:「侯爺,你現在只有兩千人馬不到,你還在北狄內部,你不跑就算了,你還要攻打下一個地方,你腦子沒病吧?!」

  「北狄地廣人稀,村落與村落距離極遠,我們攻打了那個地方,傳回蘇查耳裡,再來追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攻打下一個地方。打一炮就走,絕對不要戀戰。這樣騷擾之下,他們民眾自然會慌。」

  衛韞冷靜說著,沈佑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衛韞。

  好久後,他慢慢回過神來。

  「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打算回去了?」

  「我還回得去嗎?」

  衛韞抬眼,神色平靜:「北狄和大楚人長相相差如此之大,只要被遇上就馬上能認出來。我從王庭逃出來,橫跨北狄回到大楚,那不是走回去,那得是打回去。」

  「我打得贏嗎?」衛韞看著沈佑,神色冷靜。沈佑被他問愣了,衛韞輕輕一笑。

  「所以,我還是在這裡,苟延殘喘,掙扎一下。我在這裡搗亂,蘇查就無心打大楚,楚臨陽和宋世瀾就可以按照計劃,一路攻打過來,我與他們裡應外合吧。」

  「說不定,」衛韞神色裡帶了些溫暖:「我還能等到嫂子帶人來救我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09:34 AM

第六十八章

  衛韞計劃得好。

  在蘇查往北都趕回來時,他每天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卻是一批一批在夜裡送著軍隊出了城。他們不能一次性撤走,一旦立刻撤走,北狄王都的人會立刻消除對他們的恐懼,如今王都這樣平靜,完全是因為衛韞第一日的屠殺震住了所有人。一旦他們反應過來,蘇燦便會組織起來反撲。他們身在北狄腹部,哪怕是北狄百姓集結起來,他們怕也是抵擋不住。。

  加上大楚和北狄人長相差別太大,他們就只能在晚上靠著夜色帶著糧食和水悄悄偽裝出城,再躲進人煙罕至的山裡,等下一步。

  每日跑出去一小波,很快就只剩下三百人在宮裡。衛韞打算著夜裡就跑出去,白天扣了蘇燦同他下棋。

  蘇燦一貫唯唯諾諾,然而這一日坐在衛韞對面,卻十分淡定,衛韞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淡道:「陛下似乎有喜事。」

  「嗯。」蘇燦微微一笑:「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衛韞抬眼看他,握著棋子,神色冷漠:「哦?」

  「衛將軍,其實朕一直很奇怪,」蘇燦抬眼看他,目光裡含了打量:「大楚建國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跨過雪山直襲我王庭的人,你就不害怕嗎?」

  「怕什麼?」衛韞將棋子扣在棋盤上,神色冷漠平靜。蘇燦盯著棋局,聲音中帶了幾分慵懶:「衛將軍就不怕死嗎?你如今在我北狄王庭,我北狄前線再失利,你們大楚要打過來,最快也要好幾個月,慢一點,好幾年也說不定。」

  蘇燦抬眼看他,嘴角含笑:「我二弟回來的時候,衛將軍打算怎麼辦?」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蘇燦,卻是直接道:「他回來了?」

  蘇燦含笑不語,衛韞輕嗤出聲:「他不回來,你這麼囂張?」

  蘇燦臉僵了僵,衛韞開始收拾棋子,淡道:「陛下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自己,你二弟回來了,你焉有命在?」

  蘇燦沒說話,他握著手裡棋子,許久後,慢慢道:「我用一個消息,和你換我這條命。」

  「不換。」

  衛韞果斷開口,蘇燦平靜道:「我告訴你,衛家真正的死因,如何?」

  衛韞收拾著棋的手微微一頓,他抬頭看著蘇燦,蘇燦大笑起來:「你莫不會真的以為,你衛家就是死於北狄人太聰明,姚勇和太子太蠢吧?」

  話剛說完,衛韞抓著蘇燦就將他的臉按在棋盤上,劍從鞘中出了一半,抵在蘇燦脖頸間,冷聲道:「說。」

  蘇燦不動彈:「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不能殺我。」

  劍抵在蘇燦脖子上,流出血來。

  衛秋匆匆進來,著急道:「侯爺,蘇查的人提前趕了回來,就在城外不足五里了。」

  衛韞神色一凜。

  蘇查的人不可能來得這麼悄無聲音,他們一定是已經提前到了,卻埋伏在周邊,故意靠近後才整軍突襲。

  衛韞抿了抿唇,果斷道:「不要抵抗。」

  衛秋看了被押著的蘇查一眼,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然而他轉身沒走幾步,就聽衛韞道:「你和衛夏,都走。」

  如何跑這件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一旦蘇查提前回來了,所有人就直接散開,隨便往哪裡跑。

  只是衛秋以為,自己和衛夏要守在衛韞身邊,卻不想,這個「跑」的人裡面,竟是連他們都包括了。

  那衛韞呢?

  衛韞一個人留在宮廷裡?

  衛秋有無數問題想問,可他生來學的就是服從,無論衛韞發下任何指令,只能無條件服從。

  他走出去,腳步有些踉蹌。

  等大殿裡再沒了其他人,衛韞才回頭看蘇燦:「你方才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衛家一事背後有人操縱,」蘇燦平靜道:「我知道你要拿我當擋箭牌,你留我一命,我告訴你是誰。」

  「那真對不起了。」

  衛韞平靜道:「留了你的命,就留不住我的了。」

  「難道你殺朕,就能活著了?!」

  蘇燦氣得怒喝:「你還不如留下朕,朕保你不死。」

  衛韞沒有說話,蘇燦立刻道:「朕不是在騙你,朕要你回去,就有讓你回去的理由。」

  「蘇查不會讓我回去。」

  衛韞平靜出聲:「蘇查也不會讓你活著。」

  蘇燦愣了愣,衛韞淡道:「我偽裝蘇查攻城,你卻毫無詫異,甚至沒有組織過有效抵抗,就相信是蘇查來攻城了,攻城時你第一個反應,不是反抗,而是將太后請了過來,你覺得蘇查知道這件事,會想什麼?」

  蘇燦臉色巨變。

  衛韞繼續道:「你不信他。」

  「他本來就有稱帝之能,卻為你鞍前馬後,你以為你們之間的信任有多少?你不信他,他知道後,你以為他會信你嗎?」

  「不是我不放你,」衛韞冷笑:「是蘇查不放你。」

  話到這裡,蘇燦的臉色已經不是用難看來形容了。

  兩人說話間,外面傳來了攻城的聲音,衛韞放開蘇燦,退到一邊,平靜道:「不過有一個法子,卻可以幫你。」

  蘇燦沒說話。

  他瞭解蘇查的性子,如衛韞所說,一旦蘇查意識到他心底裡並不是完全相信他,或許這一次救駕,就會變成弒君。

  蘇查這麼多年來一直不動他,一方面是看在了太后面子上,不願意太后傷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信任。

  蘇查意識到這一點,咬起牙關,衛韞平靜道:「你的人幫著我,我帶你出王庭,你找你的嫡系去。」

  「你倒是想得好的很。」

  蘇查咬牙開口:「若二皇弟沒有如此想……」

  「那你就別說話。」

  衛韞笑了笑,眼中帶了冷意:「且等著看吧。」

  蘇燦僵了僵,衛韞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含笑道:「陛下,繼續下棋吧?」

  蘇燦僵硬坐下來,衛韞的話已經將他心裡徹底攪亂了,面上他卻還要強裝鎮定,坐在位置上,舉著棋同衛韞對弈。

  開局不到一半,便聽一陣急促腳步聲,隨後便看見蘇查穿著鎧甲帶著人衝了進來。

  他進來的瞬間,蘇燦便想站起來,衛韞淡淡開口:「坐著。」

  蘇燦僵了僵,衛韞拿著茶抿了一口,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看見蘇查,挑了挑眉:「喲,這樣多人?」

  蘇查二話不說,揮了揮手,士兵便朝著衛韞衝去,然而衛韞卻是動作更快,將蘇燦猛地拖過來,「哐」一下跪在地上,劍就抵在了蘇燦脖子上。

  「慢著。」

  衛韞提了聲,蘇燦屈辱閉上眼睛,所有士兵頓住動作,扭頭看向蘇查。

  蘇查冷冷看著衛韞,衛韞笑起來:「我知道你想殺他。」

  「別胡說!」

  蘇查怒吼,衛韞搖了搖頭:「怕什麼?不就是弒兄稱帝,這事兒我們大楚多得很。人都一樣,大楚人互相猜忌,你們兄弟就情比金堅?要真情比金堅,我攻城那日,他能連懷疑都不懷疑一下?」

  「二弟你聽我說……」

  「有什麼好說呢?」衛韞笑出聲來:「你日日做著蘇查謀逆的打算,蘇查難道不是也日日做著謀逆的打算嗎?!」

  「蘇查你自己捫心自問,」衛韞死死盯著蘇查:「這個位置你想要不想要?」

  蘇查抿進唇,衛韞繼續道:「若你坐在這個位置上,這一仗就不會打。哪怕打了,也會按照你的想法打。鳳陵城當時若沒有分散兵力去打天守關,早就打下來了對不對?」

  「閉嘴……」

  蘇查開口,這次聲音卻是小了很多。

  蘇燦心一點一點涼下去,衛韞打量著二人的神色,聲音裡帶了笑意:「你不殺他,不就是顧忌太后嗎?不如我幫幫你。」

  衛韞聲音低下去,神色認真道:「你放我出去,眾目睽睽之下,我替你殺了他。這樣太后絕不會將事情怪罪於你。如今他要是死在這宮殿裡,不明不白,我怕你坐不穩這個位置。」

  「二弟你別聽他胡說!」

  蘇燦慌忙道:「我從來沒有疑你,那天我不過是嚇傻了,我……」

  「我用他的命,換我出皇城的距離。而且,若我沒猜錯,放我回去,對你們好處更大吧?」

  衛韞冷著神色,低頭看向蘇燦:「害我衛家的人,大概如今位高權重,你們還指望我回去,將大楚攪得天翻地覆,對不對?」

  蘇燦面上滿是震驚,蘇查抿了抿唇,終於是讓了步。

  這個舉動已經代表了蘇查的意思,衛韞道了一聲:「多謝。」

  隨後便夾著蘇燦提防著其他人,急促出了大殿。

  剛出大殿,蘇查就擺了擺手,直接道:「追人,生死勿論。」

  得了這句話所有人便追著衝了出去,衛韞低頭看蘇燦,含笑道:「陛下,我說如何?」

  蘇燦從震驚中緩了過來,衛韞抬劍削開身後的冷箭,足尖一點,帶著蘇燦衝出宮門,這時一個殺手從暗處俯衝而來,衛韞拖著蘇燦就地一滾,蘇燦猛地反應過來,大聲道:「護住朕去查圖的部落!」

  那殺手微微一愣,旋即轉身,揮劍和衛韞成了一條陣線。

  蘇查追著衝出來,看見衛韞不但沒有殺蘇燦,反而還護著他出去,立刻明白過來衛韞是怎麼個打算。

  他以殺蘇燦為條件讓他放他出宮門,又以保護蘇燦為條件讓蘇燦的人護著他逃離。

  蘇查站在城樓上,嘶吼出聲:「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此時衛韞已經拿到了蘇燦的人準備好的馬匹,騎在馬上,他回頭看去,朝著蘇查冷冷一笑,拖著蘇燦朝山林中衝去。

  身後數不清的追兵,冷箭無數從後面放來。

  衛韞四處躲閃,到了山林之中,他終於道:「那個人是誰?」

  「趙玥。」

  蘇燦知道衛韞在問什麼,他語速極快,迅速道:「當初是趙玥來找我,獻上這個計策。你以為蘇查和我能把你們大楚摸得這麼清,算準姚勇不會救人?」

  衛韞捏緊了韁繩,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便將蘇燦一甩,冷聲道:「大家各自保重。」

  說完他就俯衝進山林之中,蘇燦還想罵什麼,卻也來不及,只能被侍衛護送著往其他方向逃竄出去。

  衛韞駕馬一路狂奔,身後逐漸有人追上來,他一面殺一面往前,然而卻是越來越多的人衝來。

  蘇查知道他進山林,特意讓殺手尾隨進來,在殺人追蹤這件事上,殺手比士兵專業太多。

  衛韞身上逐漸帶了傷,他咬牙往前。

  馬早就沒了,他捂著傷口逃竄,殺手在後面緊追不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跑了多久,只覺得嘴巴裡全是血腥之氣。

  因為失血太多,他眼前一片模糊,連提劍都變得格外艱難。

  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可是他只能撐住。

  又一波殺手追上來,他聽見後面羽箭夾風急促而來,他已經沒有力氣躲閃,箭猛地紮入他身體之中。他趴在地上,聽見遠處有轟隆水聲,他艱難往前爬行。

  他得活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

  他一點一點往前挪移,後面人追著他衝來,提劍就朝著他刺下來。他用了自己最後力氣猛地一滾,便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喊聲:「小七!!」

  他艱難睜開眼睛。

  血糊滿了他的眼,他只看見天空碧藍如洗。

  是誰在叫他……

  他有些恍惚,這個聲音好熟悉。

  似乎是……

  楚瑜。

  想到這個名字,他忍不住笑了,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高空躍了下來,衛韞猛地睜大眼睛,看見對方將鞭子猛地一甩攬到他的腰上,將他往上一提,同她擁在了一起。

  他們下墜的速度極快,當她做完這瞬間,他們已經接近底部,他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死死抱住她一個翻身,猛地砸進了水裡。

  水拍打而來,擠得他覺得身上骨頭一寸一寸碎了一般。他死死護住懷裡的人,血腥氣回蕩在他唇齒間,溫暖從他懷裡散開。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她怎麼在這裡?

  她怎麼能在這裡?!

  然而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水浪猛地拍了一下,讓他暈死了過去。

  衛韞剛暈過去,楚瑜便從他懷裡掙開,拖著他整個人往上浮上去。

  瀑布水迎頭砸來,讓人幾乎無法呼吸。水浪極大,她一手死死抓著他,在水中翻滾。

  她拖著他在水裡跟著水往下游去,用盡力氣才遊到岸邊。

  衛韞吃了水,面色極為難看,楚瑜讓他平躺下來,在腹部壓出水來之後,又低頭捏住他鼻子抬起下顎,毫不猶豫吻了上去,吹了氣在他口中。如此反復幾次後,衛韞終於急促咳嗽起來,他慢慢睜開眼睛,楚瑜不等他緩過來,便單手將衛韞抗在肩上,抵住他腹部便跑,一面跑一面道:「你覺得肚子裡沒水了叫我,我給你換個姿勢。」

  衛韞急促咳嗽出一口水來,終於緩過氣來。

  「嫂嫂……」衛韞艱難喘息著道:「放我下來吧。」

  楚瑜聞言,趕忙將衛韞放下來。

  衛韞此刻身上全是傷,肩上還帶著一支箭。楚瑜不敢貿然拔箭,讓衛韞的肩搭在自己身上後,便讓他接著自己的力靠著,一路往前跑。

  她一面跑一面製造假像,防止追蹤,跑了大半天,到了夜裡,她才終於找了個山洞停下來。

  她拿出乾糧和水遞給衛韞,旁邊放了一把匕首,同時將手放在衛韞衣服上。

  衛韞瞳孔急縮,握住楚瑜的手,急促出聲道:「您要幹什麼!」

  楚瑜將他的手打開,只聽「嘩啦」一聲響,衛韞的衣服便被撕開了大半,露出他傷痕累累的身子。

  他膚色白皙,如今傷痕斑駁交錯在上面,顯得越發猙獰。楚瑜看見那傷口,動作微微一頓,她忍不住抬起手,顫抖著落在他還算完好的皮膚上。

  溫熱的指尖讓衛韞整個人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扭過頭去,痛苦閉上眼睛。

  楚瑜靜靜看著,垂下眼眸,許久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拿出旁邊酒瓶,倒在紗布上開始給衛韞擦拭傷口。

  她的動作很輕,可衛韞卻還是疼得皺眉。然而這種疼痛之間,隨著那人指尖不經意的觸碰,又滋生出另一種隱藏在心底的、難以言喻的愉悅。

  這種可恥的情緒讓衛韞捏緊了拳頭,他閉著眼睛,不敢出聲。

  許久後,楚瑜處理好其他傷口後,她從抬手覆在他肩頭。

  他身上的溫度已經開始高起來,她的手變得格外冰冷。他迷茫抬頭看她,眼神已經有些恍惚了。

  面前女子神色冷靜,按著他的手不帶一絲顫抖,平靜道:「我幫你把箭拔了。」

  「嗯……」

  衛韞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意識,他甚至不能明白面前人在說什麼了,只是恍惚聽見她的聲音,似乎是在詢問,然而是這個人,說什麼,他其實都不在意了。

  楚瑜見他快沒了意識,準備好了所有藥和包紮的東西,手疾眼快拔了箭,迅速上了止血的藥,隨後用繃帶死死勒住傷口,防止進一步出血。

  剛做完這一切,她正想說什麼,衛韞就再也支撐不住,一頭紮進了她懷裡。

  楚瑜嚇了一跳,正想將衛韞扶正,就聽見衛韞像孩子一般撒嬌又帶了些沙啞的聲音。

  他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憑藉著本能,用頭抵在她肩膀上,說出那麼一句——

  「嫂嫂,我疼。」

  楚瑜微微一愣。

  這麼輕輕一句話,她居然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鑽心一般疼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0:05 PM

第六十九章

  衛韞這樣的人,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是錚錚鐵漢,又何曾言及過「疼」字?

  從來不說疼的人,開口說出來,便是讓人覺得難以忍受的揪心。

  楚瑜吸了吸鼻子,抱著完全已經沒了什麼意識的衛韞,抬手按住他的頭在自己肩上,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頭上,沙啞著聲道:「小七沒事兒,我帶你回家了,啊?」

  衛韞意識是模糊的,只隱約聽見回家兩個字,沙啞著聲應下:「嗯……」

  他整個人都靠在楚瑜身上,所有力氣都搭在了對方身上,彷彿這是他最大的依靠。

  「嫂嫂……」他沙啞著聲開口:「我好睏。」

  「睏了就睡吧。」

  楚瑜抱著他,輕拍著他的背:「我在呢。」

  衛韞沒再說話了,他閉著眼睛,靠著她。沒一會兒,楚瑜就聽見了他沉穩的呼吸聲。楚瑜歎了口氣,輕輕將他放下,楚瑜尋找水源,她將破爛的衣衫撕成條,汲取了水,又將水囊裝滿,然後折了回去。

  衛韞發著高燒,她就用濕帕子一直在給他降溫。

  等到半夜裡,他又覺得冷起來。楚瑜將他扶到火邊,整個人抱過去,擁住這個人。

  他在她懷裡瑟瑟發抖,隱隱約約睜眼看她。

  他意識是模糊的,卻仍舊能清晰看見女子在火光下的面容。她沉穩又冷靜,任憑海浪滔天,她卻仍舊魏然自立,不動聲色。

  他看見她的目光,就覺得什麼都不怕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將頭靠在她肩膀上,就這麼輕輕一個動作,卻已經代表了無數言語。

  楚瑜知道他如今沒什麼意識,做一切都是憑著本能,她也做不了更多,只能是抬起手,擁住他,覺得喉間乾澀得發疼。

  折騰了一夜,接近天明時分,衛韞的體溫才回歸了正常。他迷糊醒過來,楚瑜給他灌了幾口水,讓他乾裂的唇潤出正常顏色後,同他商量道:「我們得出發了,我必須幫你找個大夫,我現在背著你走,可以嗎?」

  衛韞猶豫了片刻,楚瑜知道他在顧及什麼,馬上道:「你腿上有傷,我給你固定好了,但我不確定有沒有傷到骨頭和筋脈,若是強行下地,怕落了病根。」

  「可是……」

  「小七,」楚瑜低頭給他檢查了一下包紮好的傷口,平靜道:「衛府以後還要靠你,我多背一個人沒什麼。」

  衛韞沒說話,他垂著眼眸,一言不發。

  楚瑜轉過身來,半蹲下來,讓他將手搭在她身上。

  她背著衛韞起身,用布條固定住了衛韞的身子,便往外走去。

  「嫂嫂,」衛韞聲音還有些沙啞:「我們去哪兒?」

  楚瑜想了想,終於道:「我們先找到城裡,我去給你買藥,再找一個居住偏僻的大夫,給你治病。」

  「我是大楚人,他不肯給我治怎麼辦?」

  「你別擔心,」楚瑜平靜道:「只要見著人,就一定有辦法。」

  衛韞沒有再多說什麼,他靠在楚瑜背上,其實他個子要比楚瑜大很多,可是楚瑜背著他卻一點都不顯吃力,腳步沉穩,心跳平和。

  他靠在她背上,聽著她的心跳聲。

  如今已經開春,衣衫算不上厚實,他能感覺到她的溫度透過來,又暖又祥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的,明明還在逃難路上,卻就忍不住彎起嘴角。

  他壓不住自己的笑意,然而又想起楚瑜為了自己落入這樣的險地,就立刻皺起眉頭。

  楚瑜看不到他這些神情變幻,她背著他,一路清掃著道路,跋涉過小溪,又攀爬過山峰。

  衛韞就在她肩頭,靜靜看著她。

  等楚瑜翻過山,終於來到一條小路上,她才注意到衛韞的神情,奇怪道:「你看什麼?」

  衛韞慌張收回眼神,垂頭不語,楚瑜笑了笑,覺得這樣的衛韞,看上去真是孩子氣極了。

  她背著他歇下來,找了個山丘後的平地,去拾了乾柴回來,升起火堆,然後將路上在溪邊殺的兔子提過來,放在火上烤著。

  衛韞靠在山丘,一言不發靜靜看著她做這些,楚瑜烤著兔子,抬眼看他,不由得笑了:「怎麼,去了一次北狄王庭,傻了?」

  衛韞僵了僵,沒有多說,柴火劈裡啪啦,楚瑜估摸著追兵一時半會兒也追不上來,便同衛韞閒聊著道:「你膽子很大啊,我不是同你說,我守著鳳陵城,你慢慢打嗎?你帶著五千兵馬就來北狄王庭,你以為你是誰?白起轉世?霍去病投胎?」

  楚瑜語氣平靜,衛韞卻是聽出當中的責備來,他睫毛顫了顫,低聲道:「嫂嫂,我錯了,你別生氣。」

  楚瑜輕嗤出聲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說自己錯了,回頭再遇到這事兒,肯定還是二話不說要去。」

  衛韞不敢再回話,楚瑜說得對,他口頭上道歉,可再遇到這種事兒,他還是要去。

  「你怎麼就不信我呢?」楚瑜輕歎出聲來,衛韞抿了抿唇,終於道:「那你守住鳳陵城了嗎?」

  楚瑜沒說話,衛韞抬頭看她,神色安穩:「按照蘇查的攻勢,你還能守多久呢?」

  楚瑜不敢言語。

  最後那一刻,兩萬兵馬,可用的人只剩下五百。當時如果再打下去,那城中老弱婦孺,怕都要上城樓征戰。

  打到最後,大概也和當年楚臨陽差不多。

  衛韞從她神色裡看出結果,他輕輕笑開。

  「所以你說,我又怎麼能放心看你去送死?既然都要死了一個,不如是我。」

  「小七……」

  楚瑜皺起眉頭:「如果是為了你哥哥,你不必……」

  「我不是為了我哥哥!」

  衛韞語速極快打斷她,話出口的時候,兩人都愣了。

  衛韞從未這樣厲聲同她說過話,如果不是楚瑜清晰記得自己前一刻說了什麼,她甚至以為自己是說了多麼冒犯的話。

  可她說了什麼呢?

  她覺得,自己只是說了句實話,她與衛韞之間最大的聯繫,只是她是衛大夫人。

  衛韞是個責任感極強的人,如果沒有著這層身份,衛韞與她,不過相識八個多月的兩個陌生人,他怎麼就能為她做到這種地步?

  她救他,有關愛,有仰慕,有責任,有因為重生後對生死的輕率。

  而他救她,除了責任,還能有什麼呢?

  她的目光清澈平靜,滿是不解。衛韞看著她的目光,便明白了她在想什麼,他忍不住急促呼吸起來,他捏著拳頭,壓抑著內心那份憤怒和不甘。

  他逼著自己不去看她,垂下眼簾,一字一句,咬牙出聲:「我願意用命救你,不是為了我哥。只是衛韞想救楚瑜,從來不是為了其他人。」

  楚瑜呆呆看著他,眼裡寫滿了不明白。

  許久後,她看著面前像小獸扭頭看著旁邊的少年,她不由得笑了。

  畢竟還是少年人。

  她能冷靜理智看待人與人之間相處,衛韞不過十五歲,面對一個陪伴他走過人生最艱難時刻的人,投入更多感情,也在所難免。

  楚瑜給自己找出理由來,不由得有些好笑,她抬起手,揉了一把衛韞的腦袋。

  衛韞愣了愣,他轉過頭來,呆呆看著楚瑜,楚瑜笑了笑道:「行,我知道了。你救我,是你心裡有我,和你哥哥無關。」

  你心裡有我。

  這話出來,她說得無足輕重,他聽著驚若雷霆。

  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面前這個人是明白了自己那份心思。然而迎著對方目光,他卻清晰明白,這個人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心裡有她,和她以為那份有的方式,截然不同。

  可他不能說出來,他甚至連擁有這份心思,都格外可恥。

  他垂下眼眸,不再說話。楚瑜靜靜看他彷彿一隻探出爪子的小狗,又小心翼翼地、不甘心地,將那爪子伸了回去。

  她終於察覺到衛韞有那麼些奇怪,可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她只覺得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尷尬,面前人也不知掉怎麼,彷彿是關上一扇門,再不願同她說話一般。

  她輕咳了一聲,有些忍不住,終於是轉了話題道:「我同你說說華京裡的事兒吧。」

  說著,楚瑜就將趙玥保下姚勇,占了華京,與楚臨陽、宋世瀾結盟一系列事兒全都說了一遍。說完之後,她道:「如今衛家那邊我交給顧楚生和秦時月打理,讓我哥盯著,等我們回去後,顧楚生應該會將後勤財物都打理好,到時候我們同趙玥再談,你看如何?」

  衛韞沒說話,楚瑜看著他的神色,有些遲疑:「你有什麼想法?」

  衛韞抬眼看著楚瑜,眼裡全是審視。

  楚瑜被他神色看得發毛,疑惑道:「小七?」

  「你給顧楚生許諾了什麼?」

  衛韞冷著聲開口,楚瑜愣了愣,隨後道:「你為何這樣問?」

  「顧楚生什麼官職,什麼能力,過往有什麼功績,與你有多少信任,你能把衛家交給他?」

  衛韞一針見血,捏著拳頭,盯著楚瑜:「你憑什麼覺得,他能管好這麼多人,他會老老實實不動手腳?」

  楚瑜被問得愣住,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要如何說?

  衛韞問得對,如今的顧楚生算什麼?他與她什麼關係,她對他瞭解又能有多深?

  她要怎麼和衛韞說,難道要告訴他,她陪過顧楚生二十年,她知道這個人有多少能力,知道這個人的品性,知道作為盟友來說,顧楚生再可靠不過?

  她不能說。

  她只能垂下頭,小聲道:「我讓我哥和秦時月盯著他,應該不會出事。不過此事,的確是我莽撞。」

  衛韞沒說話,他覺得心裡有什麼在翻滾。

  他知道不對,知道不能說出口。

  顧楚生是個真有才華的人,他知道,從他第一次見顧楚生,那個人不卑不亢同他求娶她時,他就知道這個人並非池中物。

  他信顧楚生的才能,也信他對楚瑜的情誼,那樣執著的眼神,做不出背叛楚瑜的事。

  可正是如此,他才覺得有什麼壓在胸口,難以呼吸。

  「嫂嫂,你到底為什麼,這麼信他?」

  不該問出口,與你有何干?

  可他忍不住,他捏著拳頭,指甲在肉裡幾乎掐出血來。楚瑜沉默著,翻著火上烤著的兔子。

  許久後,她終於道:「他一個人來鳳陵城,願隨我赴死。」

  楚瑜垂下眼眸:「我想這樣一個人,大概,也是值得信任的。」

  衛韞聽著楚瑜的話,整顆心彷彿被什麼拉扯著墜下,落入無盡深淵。

  是了,其實他們本就是相愛的,不過是陰差陽錯。

  其實他問這些做什麼呢,顧楚生對她的情誼又不是假的。

  他能去鳳陵城甘願同她一起赴死,比起他千里奔襲王庭的情誼,又少了幾分呢?

  只是沒能陪伴在她身邊,他終究落了下乘。

  衛韞慢慢閉上眼睛。

  他喉頭滾動,好久後,終於沙啞出聲——

  知道了。

  知道了,他願陪你赴死。

  知道了,你願再信任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0:15 PM

第七十章

  這一聲「知道了」之後,兩人久久無言。

  楚瑜再遲鈍,也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不同,她沒有說話,將烤熟的兔子從火上取下來,遞給衛韞道:「吃吧。」

  衛韞低低說了聲:「謝謝。」將兔子拿過來,舉在手裡等它冷。

  楚瑜見他舉著兔子的模樣,實在沒忍住,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衛韞抬眼看她,微微皺眉,頗有些疑惑。

  楚瑜朝他靠了過去,撕了條兔腿,好奇道:「小七,你同我說說你怎麼攻陷北狄王庭的,我瞧著你,真想不出來怎麼做到的。」

  聽到這話,衛韞也不知道怎麼,心裡就來了幾分氣性。

  他平靜淡淡將怎麼爬過雪山、怎麼攻陷王庭、怎麼挑撥蘇燦蘇查逃出來都說了一遍,他一面說,楚瑜一面浮誇表示:「厲害。」

  「你聰明啊。」

  「你真是太機智了。」

  衛韞知道楚瑜是在哄她高興,但也不知道怎麼,聽她這麼說著,心裡那份酸澀難過竟也就不自覺消散開去。他心平氣和撕咬了一口兔子肉,楚瑜撞了撞他的胳膊,笑著道:「你方才生什麼氣,同我說說唄?」

  衛韞動作僵了僵,抬眼看向楚瑜,貓兒一樣的眼裡靜靜凝視她,許久後,他轉過頭,看著跳動著的火焰道:「我沒生氣。」

  「我又不傻。」楚瑜果斷揭穿對方的偽裝:「你剛才肯定生氣了,是覺得我莽撞,不該交給顧楚生?」

  「我……」

  「你騙我就別說話了。」

  楚瑜在衛韞撒謊前一步開口攔住他,衛韞抿了抿唇,看著面前人笑意盈盈的眼,驟然就泄了氣,他低頭看著地面,有些自暴自棄道:「我重要還是顧楚生重要?」

  「唉?」

  楚瑜愣了愣,她等了許多理由,卻沒想到衛韞居然問的是這句話。

  這句話像極了小時候,楚瑜閨中密友吵架,拉扯著她說「我重要還是她重要」的時候。

  她呆呆看著衛韞,他低著頭,緊抿著唇,抓著烤兔子的棍子死死不放,幾乎可以看清上面泛白的骨節。

  楚瑜本來打算調笑的話頓時止在了口中,她突然意識到,她覺得是孩子氣、是玩笑話的話語,在十五歲的衛韞心裡,或許真的很重要。

  這讓她一瞬間有些慌張,她開始思索,這個人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她說話都有些結巴:「你……為什麼這麼問啊?」

  衛韞沒有答話,低頭悶悶咬了一口兔子肉,含糊道:「算了,你別說了。」

  「小七,」楚瑜也不知道怎麼的,心跳就有些快,她瞧著他,有些期待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重要啊?」

  衛韞頓了頓動作,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對方期待眼神看著他,他看著面前的火光,天上皓月,看著與大楚截然不同的道路和山丘,在這個徹底陌生的地方,他居然就有那麼一絲鬆懈。

  彷彿沒有人能看到他們,彷彿這天地間只剩下他和楚瑜。

  在這裡,他們沒有過去,也不問未來。

  就這麼一次……

  他思索著,就這麼一次,他想好好的,單獨的,和楚瑜交談。

  哪怕他知曉自己那些不堪的心思,哪怕他知道不對,可是能不能給他這麼一段時光,哪怕日後回憶起來,也能有個念想?

  於是他沒有開口否認,也沒有承認,反而在對方期待的目光裡,低低應了聲:「嗯。」

  「我說,我願意為你豁出命去,不是為了我哥,也不是為了責任,這話我沒誆你。」

  衛韞平靜又沉穩開口,只是說完之後,又覺得有那麼幾分逾越,他有些緊張,怕楚瑜聽出些什麼來。

  然而楚瑜聽著這話,看著少年人似乎有些羞澀的面容,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七,你說,我在你心裡,能排第幾啊?」

  衛韞沒想到楚瑜會問這個問題,他認真想了想,接著道:「我父兄已經沒了,如今你與我母親,在我心裡分量最重。」

  楚瑜聽著這話,忍不住笑開。她看著面前人,對方平靜又堅定的少年面孔在火光下鍍出暖意,她慢慢道:「小七,雖然你以後長大,會遇到你真正重要的人,可是如今你能把我放在心裡,我就很高興。」

  「能被人這麼珍視,」楚瑜靠著山丘,將手放在腦後,看著天上的星星,笑著道:「我覺得很高興。」

  衛韞沒說話,他就轉頭看著她,有些好奇楚瑜為什麼這麼開心,然而楚瑜卻是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她閉上眼睛,他才能肆無忌憚看她,她不睜眼,他就不挪眼。

  月光下的姑娘真好看啊。

  她瘦了許多,臉上線條輪廓變得越發清晰,眉眼也變得立體起來。她的眉毛是標準的柳葉眉,眼睛帶著上挑的弧度,總是在笑著一般。鼻樑高挺,薄唇細長,明明是個姑娘,卻因灑脫的氣質,帶了幾許英氣。

  他靜靜凝視她,見她一直沒睜眼,他悄悄往旁邊挪了挪,然後慢慢躺在她邊上。

  他側著看她,聽她笑著道:「小七,你問我你和顧楚生誰重要。」

  「嗯。」

  衛韞瞧著她,發出鼻音。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其實這個答案似乎也沒那麼重要。

  她在身邊,他就覺得,無論什麼答案,他都覺得,還好。

  他凝視著她的輪廓,聽見楚瑜含著笑的聲音。

  「他啊……是個很好的官員,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上司,很好的下屬。可是你要問對於我而言,他和你誰重要,小七……」

  楚瑜翻過身來,正對著衛韞,含笑歎息:「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了。」

  「你在我心裡啊,也是我能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啊。」

  說著,楚瑜含笑張開眼睛,然後她就看見了對面的衛韞。

  衛韞似乎是沒想到她會睜眼,又或許是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就睜大眼睛,呆呆看著她。

  他眼若琉璃,落滿了星光,映照著她。

  他們離得太近,近到那一瞬間,楚瑜居然能感受到他呼吸出來的氣息與她的糾纏在一起,彷彿是兩根絲線,纏繞、糾葛,交織著往上攀去。

  楚瑜看著對面的衛韞,整個人都呆了。

  她清晰感覺到對方的溫度,這個距離近到能看清對方臉上所有瑕疵,似乎只要再近那麼一點點,就能觸碰到對方柔軟的唇。

  將他從水裡撈出來時的畫面沖入楚瑜腦海中,楚瑜盯著對方的唇瓣,竟是莫名回憶起了那一刻。

  那冰涼的、柔軟的、帶了些許甘甜的感覺沖入腦海,震得楚瑜整個人都沒敢動彈。

  火焰劈裡啪啦響在旁邊,衛韞喉頭微動,楚瑜驟然清醒。

  然而她不敢動,她只是收回目光,克制住自己那些奇怪的想法。

  王八蛋。

  楚瑜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在想些什麼呢,王八蛋。

  衛韞也不敢動,方才那瞬間,他明顯察覺出了自己某些奇異的變化。他根本不敢看楚瑜的唇,他只能盯著對方眼睛,在對方神色清明的時候,也跟著清醒。

  所有步伐都被對方帶著,她要沉淪就沉淪,她要清醒就清醒。

  他毫無還擊之力,只能丟盔棄甲,兵敗如倒山。

  衛韞閉上眼睛,沙啞著聲音,同楚瑜道:「嫂嫂,夜深了,我先睡一會兒,下半夜我來守。」

  「嗯。」

  楚瑜直起身來,甩了甩頭,將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趕走後,笑著道:「行,你睡吧。」

  衛韞應了聲,聽得她背過去撥弄火堆,他才睜開眼。

  他抬起手來,觸在自己唇上,露出些許迷茫,片刻後,他痛苦閉上眼睛。

  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行船在苦海之上,無路前行,又無法回頭。

  他控制不了方向,只能任波浪打來,為所欲為。

  他太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麼了。

  方才那一瞬間,當她眼神與他糾纏那一瞬間,人生頭一次,他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他想吻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0:23 PM

第七十一章

  楚瑜聽著背後衛韞慢慢深長下去的呼吸聲,緊繃著的整個人才放鬆下來,她呆呆看著面前的火堆,整個人是懵的。

  她剛才在想什麼。

  十五歲的時候或許不懂,然而她早已經成婚甚至生子,她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麼,她居然是對著一個少年人,產生了欲念。

  她坐在火邊,突然慶倖身邊沒有什麼人,也慶倖衛家家風端正,衛韞雖然十五歲,但其實什麼都不懂。

  如果懂得了,那該有多難堪。

  她是他嫂子,她知道衛韞對衛珺的感情,如果衛韞察覺她方才那份欲念,該有多噁心這個人。

  而且不談衛韞如何看待她,她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關。

  無論怎麼說,衛韞……都只是個少年人啊。

  楚瑜慢慢冷靜下來,抬手重重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

  疼痛讓她清醒了許多,她終於冷靜下來。

  她想,自己或許的確是該找個人的,哪怕像長公主一樣,收幾個面首也好,總不至於淪落到如今,對著個十五歲的少年思春。

  楚瑜向來坦蕩面對這些人倫敦常,她當年想要顧楚生,她就去要,從來沒有半分遮掩過。她不覺得這件事可恥,可恥的只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產生接近一個人的想法,居然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就算是顧楚生,也比衛韞讓她容易接受些。

  哪怕顧楚生如今也只是十七歲,但顧楚生……

  楚瑜皺起眉頭來,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顧楚生不會讓她覺得,這是個孩子?

  她撥弄著火堆,認真思索著,想了片刻她大致明白些。

  或許她和衛韞相遇開始,她就覺得衛韞是弟弟,她因為衛韞是衛珺的弟弟從而關愛他,所以衛韞不管幾歲,對於她而言,都是弟弟。

  想明白這一點,楚瑜收斂了心神。她扭頭看了一眼草堆睡著的少年。

  他真的長得太好看了些,風流卻不失英氣,既有著文人那份俊朗清雋,又帶著武將特有那份堅毅,兩種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天然融合,好不突兀。

  這樣好看的人,大楚找不出第二個來。

  所以,也怪不得她吧?

  楚瑜心裡莫名有了幾分驕傲,衛韞如此優秀,一時所惑,也是正常。

  楚瑜心裡糾結了半夜,終於理順了自己的思緒,這時候衛韞準時醒了過來,同她道:「嫂嫂,你睡一會兒吧,我守夜。」

  楚瑜應了聲,自己去睡了。

  睡到第二天,天亮起來,楚瑜又去林子裡獵了些食物,打了水回來。兩人藏在林子裡,沒敢貿然出去,楚瑜同衛韞吃過東西後,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口。

  衛韞的情況不太好,他的傷口許多都開始化膿,最主要的還是腿上的傷勢,他的腿已經完全無法行走。

  楚瑜不敢碰他,她看著衛韞的腿,皺著眉頭,想說什麼,最後又忍住。

  她想問他疼不疼,然而又覺得,這話問出來就是徒勞,哪裡有不疼的呢?

  她緊抿著唇,拿出藥來再給他上了一遍,終於道:「我帶你去沙城,找到大夫,先把腿醫好了,我們再做後面的打算。」

  北狄的大型城池多是不同部落控制,大多用來商貿,彙聚了天南海北的人,哪怕是在戰時,對於反戰的部落來說,他們兩個大楚人出現在城池裡,也不會過多為難。

  而沙城是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座大城。

  楚瑜將水囊裝滿,帶上了許多果子,又去村子裡悄悄偷了一些乾糧和衣服回來,背著衛韞開始往沙城走去。

  一開始還是平原,綠草茵茵,再往前走,草木越來越稀疏,走著走著,就到了沙漠裡。

  白天沙漠溫度高,衛韞就將身上的斗篷撐開,蓋在楚瑜頭上。

  楚瑜正被太陽曬得頭暈,突然感覺有東西遮在上方,她回過頭去,就看見衛韞撐著自己的斗篷。

  他靜靜看著她,目光說不出的複雜,愧疚、擔憂、自責、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楚瑜被那目光看得心跳了幾分,有些彆扭扭過頭去,低聲說了句:「謝謝啊。」

  衛韞沒說話,他靠在她肩上,學著她的口吻,小聲道:「謝謝啊。」

  等到夜裡,兩人找到了水源,楚瑜去撿了乾枯的植物,打了水,和衛韞在一旁吃著乾糧。

  她有些累,說不出話來,等吃完之後,她靠著火堆睡下來,同他道:「你守上半夜,柴在你旁邊,不夠往裡面加。等下半夜叫我,我睡一會兒。」

  衛韞「嗯」了一聲,想了想,他拍了拍自己身邊道:「你睡我身邊來。」

  楚瑜也沒多想,她腦袋沉得不行,提著包袱到了衛韞旁邊,當做枕頭靠在腦袋下,蜷縮著就睡了過去。

  衛韞靠著小土堆,看著睡在旁邊的人,沒一會兒,聽見呼吸聲響起來,他看她蜷縮在自己身邊,解了自己外面的袍子,輕輕蓋了上去。

  蓋上去後,楚瑜無意識的往他身邊靠了靠,他忍不住輕輕笑起來,他抬起手,放在楚瑜的頭上。

  楚瑜的頭髮很軟,睡著的時候,終於才能忽視她平日那份沉穩,仔細端詳她獨屬於少女那份嬌俏豔麗。

  有些人初看豔麗,後面卻是慢慢歸於平淡。然而有些人,第一次看覺得普通,後面卻是越看越好看。

  衛韞輕輕用手指順著她的頭髮,回想起第一次見楚瑜,那姑娘身著嫁衣,抱著雙臂靠在門邊看他。

  那時候他就覺得她好看,然而越相處,卻越覺得,這個人美麗得讓人心驚。

  永遠看不夠,永遠想陪伴。

  他想為她做點什麼,卻總是做不到,這個人像一棵大樹,一座高山,所有人都想依靠他,卻唯獨這個姑娘,一次又一次,當著他的依靠。

  他的手頓在她頭頂,看著她微微皺著的眉頭,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阿瑜……」

  他小聲念出她名字,不指望她應答,甚至害怕她聽見。等念完之後,他居然覺得有那麼幾分小小的歡喜湧在心頭。

  只是念她的名字,竟就能有這樣酸澀又欣喜的心情。

  楚瑜一夜睡得很沉,等第二天太陽升起,她才慢慢睜開眼睛。

  她一睜眼,就看見了自己身前那個人。

  她裹著對方身上的袍子,那人穿著她偷來的湛藍色布衣,頭髮散披在身後,替她擋住了前方的陽光,將她護在身後。

  楚瑜一瞬間居然就沒動,她就這麼靜靜看著那人擋在自己前方,明明不是什麼華衣美冠,也不是坐於高堂廟宇,可她就覺得,光是這個背影,這個人就好看得令人心動。

  她靜靜看著,好久後,才從剛剛醒來那份悸動裡回神。

  她甩了甩頭,撐著自己起身來,趕忙將衣服披回衛韞身上道:「你怎麼沒叫我?就這麼守了一夜,你身子撐得住嗎?」

  說著,她將斗篷披到衛韞身上,給他在脖頸處繫結。衛韞看著楚瑜焦急的樣子,好似很開心一般笑開。

  「看嫂嫂睡得香,不忍打擾。我白天也可以睡。」

  楚瑜沒說話,她抬頭看他,見他臉上有些泛紅,她抬手觸碰了一下他的額頭,已經是滾燙。

  她咬了咬牙,忍住打人的衝動道:「折騰,你就折騰。」

  說著,她扛著人到了水邊,幫著他梳洗之後,自己梳洗了一下,吃過東西披上斗篷,便背著衛韞再次出發。

  此時離沙城已經不算遠,楚瑜怒氣衝衝道:「算咱們運氣好,要是遇上個沙塵暴,咱們再拖一拖,我看你病死在這裡算了。」

  衛韞靠著楚瑜,笑著沒說話。

  楚瑜見他不說話,不由得有些著急:「小七?」

  「嫂嫂,我醒著。」

  衛韞知道她擔心什麼,沉穩開口:「您別擔心,我好著。」

  「那你怎麼沒說話?」

  楚瑜心裡不開心,便尋著理由想找他的岔子,衛韞也知道,只是換了話題道:「嫂嫂對北狄的地形似乎很瞭解?」

  楚瑜一時語塞。

  上輩子北狄和大楚斷斷續續打了六年,她和顧楚生往來於兩國之間多次,怎麼會不知道?

  她沒說話,衛韞頭昏昏沉沉,笑著道:「嫂嫂似乎總有許多秘密,不過你別擔心,」衛韞閉上眼睛,有些睏了:「不管怎樣,我都會護著你。」

  聽到這話,楚瑜忍不住笑了,心情也好了許多。

  「誰護著誰,還說不定呢?」

  衛韞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小聲道:「嫂嫂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等以後,戰火平定,天下安穩,我重振衛家門楣,嫂嫂,」他輕聲許諾:「我會讓您成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我衛府獨一無二的大夫人,誰都欺負不了你,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楚瑜微微一愣,她恍惚想起一個人來。

  上輩子衛家的大夫人,清平郡主。

  她心裡居然有了幾分苦澀,然而她不忍拂了少年這份好意,哪怕她知道,這個人早晚要長大。

  有一天他會娶妻生子,會迎來衛府真正的大夫人。

  而那時候……

  也是她該離開的時候。

  人總該有自己的人生,誰都要有自己的家。鳥兒長大會離巢,貓兒長大要離家,身為長輩,再想留住這個人,在自己身邊無憂無慮,陪伴一生,卻都不的不面對有一天他們要離開的事實。

  終有一天他們會長大,終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想付出和操心,卻沒了對象。

  那時候楚瑜如此想著,然而她卻忘了——

  衛韞從來不是她的晚輩。

  從來不是。

  她不說話,衛韞靠著她,似乎察覺到面前這個人突然低落下去的心情。他閉著眼睛,聽著她的心跳:「嫂嫂為什麼不開心?」

  「也沒有不開心啦。」

  楚瑜笑了笑道:「就覺得我們小七果然會說話,但是有一天,你會長大的。」

  「等戰事平定,你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你妻子進門,我再當衛家大夫人,不合適的。」

  衛韞沒說話,他環著楚瑜,沙啞道:「我不娶。」

  「你現在這個年紀,不想娶妻也正常。但等你弱冠,怕就由不得你了。」

  楚瑜輕笑:「你別怕娶到不好的姑娘,嫂子幫你看著,不會給你娶個母老虎的。」

  「我不娶。」

  「你別怕啊,」楚瑜見衛韞的反應,忍不住有了逗弄的心思:「你知道清平郡主嗎,我幫你……」

  「我不娶我不要我誰都不娶!」

  衛韞怒吼出聲來,旋即急促咳嗽出聲來,楚瑜嚇了一跳,慌忙道:「你別急我逗你玩兒呢,我不說了,這事兒還早。」

  衛韞沒說話,他死死抱著她,抿緊了唇,呼吸又急又重。

  楚瑜加快了往前的步伐,一座土石搭建的城牆出現在了眼前。楚瑜焦急道:「小七你沒事兒吧?」

  「沒事。」

  衛韞虛弱出聲來,帶了幾分委屈。

  楚瑜想了想,衛韞畢竟少年人,這玩笑或許大了些。她歎了口氣道:「我給你道歉,方才是我瞎說。我一開始想到你要娶妻了,想想有點難過,後來開玩笑說過了,你別著急。」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片刻後,他慢慢道:「我不娶妻。」

  楚瑜不敢多說了,只是應聲,然後就聽衛韞沙啞的聲音:「所以你別擔心,更別難過。」

  「只有你不拋下我走了,沒有我離開。」

  楚瑜聽著這話,心上狂跳不止,手心有些出汗。

  旋即就聽衛韞道:「我有喜歡的人了,但我娶不到,您就同我在衛府,相依為命吧。」

  楚瑜舒了口氣,正要說什麼,就聽衛韞轉了話題:「沙城到了。」

  楚瑜知道他不想再談,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敢再談,笑著道:「嗯,你裝成我弟弟,我帶你入城。」

  「丈夫吧。」

  衛韞開口,楚瑜愣了愣。

  衛韞捏著拳頭,艱難道:「離原本的身份越遠越好。」

  楚瑜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然而衛韞卻覺得有什麼有什麼壓在胸口,壓得他喘不出氣來。

  可他卻還是想要這一次。

  就一次。

  讓他犯上,讓他逾越,僅此一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0:27 PM

第七十二章

  楚瑜和衛韞穿著斗篷入城,到了門口,楚瑜下意識握住劍,警惕看著四周。

  等走到門口,守門的人卻是攔都沒攔他們,靠在一邊嗑著瓜子,就放他們直接進去了。

  楚瑜舒了口氣,帶著衛韞迅速拐進城裡,她先找了一家客棧安置下衛韞,隨後便問了店家醫館的位置,帶著衛韞找大夫。

  楚瑜不敢去城中心那些大醫館,就往邊角去,終於在城池荒無人煙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個土木建制的房子。楚瑜才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個懶洋洋的大楚男聲道:「給我些白術。」

  「給。」

  一個女童的聲音響起來,對方又道:「給我點白芷。」

  「給。」

  「給我點……」

  「你煩不煩啊?!」女童怒吼出聲來:「就在你手邊你一定要我拿?」

  「不讓你拿,怎麼能顯示你是我徒弟?」

  對方輕笑出聲來,楚瑜來到門邊,恭敬敲了門。女童和男人一起看過來,楚瑜也見到了對方。

  那是個很年輕的大夫,看上去二十歲出頭,穿著絲綢質地白色長袍,長袍在陽光下流淌著青色的光芒。對方頭髮用一根玉簪隨意盤了一半,其他都散披下來,如同他長袍一樣泛著光澤,流淌在他身側。

  他正坐在案牘邊上,看見楚瑜背著人來,他挑了挑眉:「喲,這姑娘力氣挺大。」

  「趕緊的,」他朝著旁邊女童揮了揮手:「幫著客人把人抬進來。」

  女童翻了個白眼,卻還是上前來要幫楚瑜,楚瑜笑了笑,將衛韞背了進來,小心翼翼放在對方面前,開口道:「先生,請您看看。」

  衛韞探出手,垂著眼眸,但卻時刻聽著旁邊的身影。

  對方點了點頭,卻是道:「大楚人。」

  說著,他診著衛韞的脈搏,撐著下巴看著衛韞,看了一會兒後,他收了手,靠在身後椅背上道:「人我可以醫,先把診金談了。」

  「我這裡有一兩黃金。」

  對方笑了,勾著嘴角:「打發叫花子呢?」

  衛韞平靜道:「先生,如今我們身上盤纏不多,您為我醫病,日後我不會虧待你。」

  「行,」對方點點頭:「去寫張借條,欠我一百兩,黃金。」

  衛韞皺了皺眉頭,對方看向楚瑜:「夫人,這錢您不寫給我,我可以給你保證,你丈夫這雙腿,這輩子,廢咯。你欠我一百兩,我有五成把握醫好他。」

  「五成?!」

  楚瑜有些詫異,對方笑著道:「怎麼,你當我誑你呢?你背出去,趕緊,你去城裡問一圈,誰敢說能醫好他?」

  「敢說的都被您打了。」

  旁邊女童平靜開口,那青年回頭揚手,輕輕拍了女童一下:「你是想被打是吧?」

  衛韞和楚瑜沒說話,片刻後,楚瑜站起身道:「我帶你……」

  「紙筆來。」衛韞果斷開口,那青年笑意盈盈瞧著衛韞,將筆墨推給她,懶洋洋看向楚瑜,伸了個懶腰道:「果然是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衛韞沉默著寫完欠條,抬手就將筆直接按進桌裡,筆在他手裡猶如匕首一般,戳進半個手掌厚的木桌,衛韞探過身子,盯著對方,平靜道:「欠條我寫好了,我的腿醫不好,你的腦袋,也別要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1:22 PM

第七十三章

  那青年愣了愣,隨後艱難笑起來道:「那……這個單子我不接……」

  「那腦袋現在就別要了。」

  青年歎了口氣,隨後道:「行吧,我試試。」

  說著,他站起來道:「先把人抬到內室來,我把傷口重新處理一下。」

  楚瑜聽著這話,扶著衛韞起身來往內裡走去,對方回頭同女童道:「去給他們弄個輪椅來。」

  女童應了聲,楚瑜抱著衛韞放到內室榻上,打量著青年道:「敢問先生姓名?」

  「沈無雙。」青年從旁邊拉開了一張白布,白布上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銀針,白布旁邊掛著一個架子,架子上懸滿了大小不一的刀片。

  青年取下一個刀片,放在火上燒了一會兒,又泡進酒裡,淡道:「方才那是我徒弟,也是我侄女,沈嬌嬌。」

  說著,青年同楚瑜道:「你出去讓嬌嬌通知她娘,給你丈夫準備個藥浴。」

  楚瑜愣了愣,想到進城門衛韞的吩咐,應了聲走出去,正遇到那女童推著輪椅進來。

  楚瑜同嬌嬌說了一聲,嬌嬌點頭道:「行。」

  說著,她同楚瑜指了水井道:「那你打點水進去。」

  楚瑜應了一聲,回去取了一個木盆,取了水進去。

  這時候沈無雙在屋裡解開了衛韞的繃帶,楚瑜剛進去,就看見衛韞躺在椅子上,衣服被徹底敞開,楚瑜放下了水就想走,沈無雙叫住她道:「人少,過來幫忙。」

  楚瑜頓了頓步子,衛韞艱難道:「先生,讓她……」

  「都是你妻子,怕什麼。」

  沈無雙抬眼瞪了衛韞一眼:「我嫂子和徒弟還在給你打水準備藥浴,你讓我找誰?」

  衛韞面色僵了僵,楚瑜卻是折身回來,平靜看著他道:「沒事兒的,小七。」

  說著,她站在沈無雙旁邊:「先生,您吩咐。」

  沈無雙不說話,將衛韞衣服都解開,只蓋住了關鍵的位置。他全身都是傷口,原本包紮好的傷口上摻雜了沙子,化了膿,混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猙獰。

  楚瑜看見這傷口,所有想法都沒了,只聽沈無雙開口聽到:「帕子。」

  楚瑜扭了帕子給沈無雙,沈無雙抬手給衛韞擦著傷口,楚瑜就不斷扭了新帕子來給沈無雙擦拭傷口。

  擦拭乾淨後,沈無雙用酒開始給衛韞消毒。衛韞一直沒說話,整個過程面色不變,還抬頭同楚瑜道:「你別擔心,我不疼。」

  楚瑜幫沈無雙拿著藥,垂眸不說話,沈無雙輕嗤了一聲,從旁邊取了小刀來,吊兒郎當道:「我給你將腐肉清了,你可別喊疼。」

  衛韞瞧著沈無雙,嗤笑出聲來,扭過頭去,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沈無雙火氣上來,但動作卻還是儘量輕柔,一面清著腐肉一面道:「行行行,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厲害。」

  衛韞和楚瑜都看出來沈無雙虛張聲勢,也沒多說,等沈無雙把腐肉清完了,他又給衛韞上了藥,重新包紮了傷口後,同楚瑜招了招手道:「背著他跟我來。」

  衛韞其實疼得厲害,只是他面上不動,可是這麼折騰下來,也是冷汗涔涔。楚瑜背著衛韞,跟上沈無雙,沈無雙一面走一面道:「他其他沒有大礙,就是這腿耽擱太久,你們怕他失血太多,勒的太死,筋脈差不多廢了,從今天開始每天泡浴,泡完了之後你按照我給的穴位每日替他按半個時辰。」

  「那他能恢復如常吧?」

  楚瑜擔憂開口,沈無雙沉吟了片刻後,只是道:「看運氣吧。」

  說著,沈無雙漫不經心道:「如今大楚和北狄打仗,也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子了,你們是怎麼來這裡的?」

  「本是來北狄經商,突然打起仗來,路上被搶了,就一路逃亡。」

  楚瑜隨口撒著謊,沈無雙也沒追究,他只是道:「聽你口音,是華京人?」

  「嗯。」楚瑜思索著道:「先生也是?」

  沈無雙輕笑,眼中露出一抹冷意:「是呢。」

  說著,他背對著楚瑜走了一段路後,慢慢道:「也不知道淳德帝什麼時候才到頭。」

  「您……」楚瑜遲疑著:「為何如此篤定淳德陛下……」

  沈無雙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因為,我知道他漏了一條魚呢。」

  如果是旁人,怕是聽不出沈無雙話中的意思來,然而楚瑜卻是立刻反應過來,沈無雙說的大魚,怕就是當年的趙玥。

  姓沈……學醫。

  楚瑜迅速搜羅了一遍當年的人,依稀想起來,當年太醫院有一位沈醫正似乎頗有名氣,後來這人就沒了聲息,說是回鄉服孝去了。

  楚瑜猶豫了一會兒,卻還是沒問。

  其實想也明白,當年顧楚生和長公主保下趙玥,自然是要有人幫忙的。沈無雙當年既然保下趙玥,怕和趙玥交情不錯,如今如果知道衛韞的身份,恐是不利。

  楚瑜不敢說太多,心裡對卻沈無雙醫術放心了幾分,畢竟當年的沈醫正,也是頗有盛名。不過對於這個人,楚瑜卻提了幾分心眼。

  三人來到一個房間,沈嬌嬌守在門口,裡面一個女子正提了裙走出來。

  她穿著大楚的裙裝,藍白相間,耳朵上墜了玉蘭耳墜,看上去清麗優雅。

  沈無雙一見到那人,面上就帶了笑,迎上去道:「嫂嫂,可累著了?」

  對方笑了笑,溫和道:「小事,藥浴已經備下,讓公子和夫人先進去吧。」

  「行。」

  沈無雙點了頭,囑咐那女子道:「嫂嫂我給你熬了紅棗粥,你記得喝。」

  對方臉有些紅了,輕聲道:「你有心了。」

  說完便帶著沈嬌嬌轉身離開去。

  衛韞和楚瑜瞧著這兩人說話,總覺得有那麼幾分奇怪,沈無雙坦坦蕩蕩回了頭,同楚瑜衛韞道:「行了進去吧。」

  楚瑜沒說話,將衛韞放進浴桶裡。

  她沒敢看他,沈無雙抱手靠在一邊,笑著道:「我說你們真是奇了怪了,你們成婚多久了,還拘謹成這樣?」

  衛韞和楚瑜都很尷尬,將衛韞放進水裡後,衛韞抬眼看向沈無雙:「還有需要她幫忙的嗎?」

  「沒了,我給你行針,你泡半個時辰,等一會兒我教她按摩。」

  衛韞點點頭,同楚瑜道:「那你先去睡一會兒吧。」

  楚瑜早就想走了,趕忙離開。等他走了後,沈無雙來到衛韞身後,抬手拍了拍衛韞的背:「往前挪點。」

  衛韞聽話往前探出身子,露出背部來。沈無雙取了針,落在衛韞背上,漫不經心道:「你們真是夫妻?行房沒啊?」

  衛韞沉默了片刻,沈無雙還想取笑,就聽他道:「我夫人性情羞澀,還望先生日後不要再開玩笑。」

  沈無雙想了想,點頭道:「也是,我嫂子也害羞,行,以後我不鬧你們。」

  衛韞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開口道:「您哥哥呢?」

  「我哥啊,」沈無雙語氣裡帶了幾分酸楚:「死了。」

  衛韞垂下眼眸:「抱歉。」

  「沒事兒,」沈無雙笑了笑:「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又不是我們做錯了,我怕說什麼?」

  「要說錯,」沈無雙的針紮入衛韞背上,他眼中帶了冷意:「也該是他們的錯。」

  衛韞想了想,終於道:「不知令兄是如何去的?若是有仇,日後我或許可幫忙一二。」

  「你幫不了。」

  沈無雙聲音平淡:「你在華京,也就是個富商吧。」

  衛韞沉默不語,對方淡然:「我以前在華京混得不錯,華京一流的達官貴人,我大多見過,你也不用糊弄我。」

  「如今華京局勢大變,您的仇人,或許已經落難了呢?」

  衛韞試探著開口,沈無雙行針的動作愣了愣,片刻後,他慢慢道:「那麼,你可曾知道,長公主如何了?」

  衛韞心中大震,沈無雙的家仇,和長公主有關?!

  然而一想,當年沈無雙必然是和趙玥的事情有牽扯的,他兄長的死,或許也和這有關。如果說趙玥後來是藏在長公主身邊,他問的或許不是長公主,而是趙玥!

  於是他慢慢道:「長公主如今不知道。」

  「哦?」

  沈無雙克制住自己的語氣:「長公主長袖善舞,無論誰做帝王,她都該屹立不倒才是,怎麼就不知道了呢?」

  「如今大楚改朝換代,淳德帝被誅,如今已是趙氏天下。」

  沈無雙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來,冷著聲道:「你說什麼?」

  「秦王世子趙玥舉兵攻下華京,匡扶趙氏正統,如今已在華京登基稱帝。他登基之後,長公主不知所蹤。」

  衛韞回頭觀察著沈無雙,平靜道:「先生不知道嗎?」

  沈無雙捏著銀針,微微顫抖,片刻後,他看向衛韞,冷笑道:「公子不是問我仇人是誰嗎?」

  「我告訴你——」

  沈無雙將針慢慢紮入衛韞背後,冰冷道:「我的哥哥,就死於這位新帝趙玥之手。你要幫我,你看,如今能嗎?」

  「當年他落難時都沒死,如今我還能報仇?!」

  「怎麼不能?」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愣住,他未曾想,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這少年居然都沒帶半分懼色。

  衛韞看著他,淡道:「剛好,」他唇邊勾起冷笑:「我的父兄,也是死於這位手中。」

  沈無雙呆呆看著他,衛韞扭過頭去,平靜出聲:「鎮國候衛韞,見過沈大人。」

  衛韞!

  沈無雙猛地睜大眼睛,針握在手中,竟都忘了繼續行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1:28 PM

第七十四章

  好在沈無雙很快鎮定下來,他腦子裡迅速過了一遍。

  白帝谷之事早已傳遍了北狄,作為北狄人的驕傲和談資。沙城多為外來者,氣氛不夠濃厚,卻也隨處能聽到北狄人驕傲說起此事。

  得知此事當晚,沈無雙也曾醉酒一夜,被迫來到異國他鄉,聞得自己家國淪落至此,哪怕已經沒了干係,卻也扛不住那份哀怒。

  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那錚錚傲骨衛家,大楚的脊樑,就這麼斷了。

  他本以為衛家就這樣完了,畢竟只留下了一個十四歲的稚兒衛韞,十四歲的年紀,卻握著衛家這個龐然大物留下來的所有東西,沒有任何人能放心他,也不願放過他。

  他以為,衛韞早該廢了。

  然而此時此刻,衛韞卻好好在這裡……

  不。

  沈無雙驟然意識到,這副模樣,哪裡算是好好在這裡?

  他立刻道:「你是被人追殺過來的?」

  「不算吧。」

  衛韞有些累:「具體事太多了,我在這裡與朝局無關。」說著,衛韞沉默了片刻道:「你還打算回大楚嗎?」

  沈無雙不說話。

  回,怎麼不想回?

  他還有殺兄之仇未報,自然是要回去的。

  過了許久後,他終於出聲:「我若回去,你帶我回去嗎?」

  「你若要回去,」衛韞閉著眼睛:「衛某保你無憂。」

  「好。」

  沈無雙開口,果斷道:「我隨你回去,是生是死我認了,趙玥的狗命,我是一定要取的。」

  衛韞低低應了一聲,卻是道:「你哥怎麼死的?」

  「狡兔死走狗烹,」沈無雙冷笑出聲來,隨後道:「你說錯了一件事,沈大人不是我。當年的沈醫正,是我哥。」

  衛韞並不意外,他猜測沈無雙是沈醫正,也不過是從過去的蛛絲馬跡裡猜出來。

  沈無雙一根一根抽出針來,淡道:「當年我哥曾受長公主恩惠,與長公主成君子之交,於是到了皇宮裡當太醫,頗受淳德帝恩寵。後來秦王事變,顧楚生與長公主合謀,讓趙玥進宮,服下假死的藥後,在宮中自殺,而後由我哥驗屍,再讓長公主給趙玥求一個全屍。」

  衛韞點點頭,沈無雙所說,和他猜測也差不多。

  沈無雙坐到衛韞身後平臺上,繼續道:「我哥給了趙玥假死的藥,又驗了他的假屍體,看著長公主的人挖了趙玥的墳抬回長公主府,又親自給趙玥做了梅含雪的人皮面具,我哥知道太多了。」

  「長公主派的人?」

  衛韞皺起眉頭,沈無雙嗤笑出聲:「我哥與長公主君子之交,好友之誼,長公主怎麼會做這種事?」

  說著,沈無雙聲音低沉:「是趙玥。」

  沈無雙看向外面,平靜道:「本來長公主的意思,是讓我哥回家服孝,不回華京就好。結果回家路上,趙玥派人沿路追殺,我趕到的時候,我哥護著嫂嫂和嬌嬌逃出來,人在路上挨不過去,就沒了。臨死前他將嫂子和嬌嬌託付給我,我在朋友幫助下,逃出大楚,來到沙城開了個醫館。」

  衛韞聽著,在聽見沈無雙說他護著嫂子逃到沙城時,他心裡動了動,想問什麼,終究是沒說出口。

  兩人斷斷續續說著話,楚瑜便走到了房前,站在門口道:「沈先生,我夫君可好了?」

  如今既然知道沈無雙與趙玥有牽扯,楚瑜就更加謹慎。聽到楚瑜的話,衛韞心裡顫了顫,一瞬之間,甜蜜和愧疚同時湧上,他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怎麼面對楚瑜這一聲「夫君」,坐在藥浴裡,低著頭,沒有說話。

  沈無雙應了聲,招了招手道:「進來吧,幫我把人扶起來。」

  衛韞怕楚瑜難堪,還在水裡就先圍上了身子。沈無雙用戲謔眼神瞧了衛韞一眼,衛韞面色不動,由楚瑜和沈無雙一起扶著他起身來,放在了床上。

  楚瑜取了帕子來,給衛韞擦乾了身子,然後又取了換洗的衣物交給衛韞,替衛韞穿上。等做好這一切之後,沈無雙來到衛韞身前,撩起衛韞的褲子,指著穴位給楚瑜,一面示範按摩一面給楚瑜道:「你就這麼按。」

  楚瑜靜靜看著,沈無雙一路從腳踝按到衛韞大腿根部,衛韞皺了皺眉頭,抬眼看了楚瑜一眼,楚瑜神色平靜,全然不以為意的模樣。衛韞就看沈無雙按了一會兒,楚瑜就接上來,沈無雙指點了一會兒後,楚瑜就學得差不多。沈無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後,點頭道:「行,以後每天早上,你讓他吃過東西,歇半個時辰,就來這個房裡泡浴,藥包我晚上給你開好,泡了之後,你就給他這麼按半個時辰。」

  「要泡到什麼時候?」楚瑜一面按著,一面憂心開口。沈無雙也沒誆她,平靜道:「泡到他有感覺。你們耽擱太久,他這腿要救回來不容易。」

  楚瑜緊皺眉頭,然而想到當年那位盛名在外的沈醫正的醫術,她忍耐下來。

  沈無雙看了一會兒,見沒事兒之後,說了句「行了,那我先去看其他病人」之後,便轉身離開。

  等沈無雙走了,楚瑜抬眼看向衛韞,小心翼翼道:「疼嗎?」

  衛韞搖了搖頭,楚瑜皺起眉頭:「沒感覺嗎?」

  衛韞笑起來:「你別擔心了,沈無雙醫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你放心,」他平靜看著她:「我就算腿廢了,也護得住你。」

  「我哪裡擔心這個?」

  楚瑜搖了搖頭,低頭看向衛韞的腿,低聲道:「我是擔心你,你年紀還這麼小,腿真的不行了,未來怎麼過?」

  「我腿不行了,不也是鎮國候嗎?」

  衛韞平靜出聲:「不爭不搶,我帶你去汜水,咱們不是在那裡買了很多地嗎?到時候我們就帶著二嫂和母親過去,在那裡當個鄉紳就好。」

  「瞎說。」楚瑜瞪了他一眼:「到時候好姑娘都不嫁你。」

  「那我不娶了,」衛韞瞧著她,笑意盈盈:「嫂嫂陪著我吧。」

  他脫口而出:「我養你,養一輩子。」

  楚瑜按摩的動作僵住,衛韞察覺她尷尬,不著痕跡道:「還有二嫂和母親,加上家裡五小隻,我們在汜水,當個地方一霸,問題不大。」

  楚瑜笑出聲來,抬眼瞧他:「就這麼點出息?我才不信。」

  楚瑜說著,歎了口氣:「其他不說,姚勇還沒死呢,你要真放的下,那也就好了。」

  衛韞沒說話,他沉默著,看著楚瑜的指頭在自己腿上舞蹈。

  他沒有任何感覺,他感受不到她的溫度,她的皮膚,他只能猜想,她的指尖同他的應是不同。

  她應該有一點點繭子,但是也帶著女子獨有的細膩,溫度應該偏低,因她似乎總是體寒怕冷。她的指尖劃過,應該會有戰慄感,從腿上一路往上,竄到腦海裡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指尖上,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收住思緒,慢慢開口:「是呢,姚勇沒死,趙玥也沒有。」

  「關趙玥什麼事?」

  楚瑜漫不經心開口,衛韞輕輕笑開:「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所以現在才同嫂嫂說。」

  楚瑜低低應了一聲,示意在聽,衛韞平靜道:「當初蘇燦同我說,是趙玥給他們獻策,讓他們在白帝谷設計埋伏。」

  楚瑜微微一愣,她慢慢抬起頭來。

  衛韞看著她,冷靜開口:「我想了很久,趙玥這麼做到底是想做什麼。直到遇到你,你同我說他當上皇帝,我左思右想,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知道姚勇安排了人在北狄軍營裡,於是他和北狄獻計,讓北狄利用這個人給姚勇傳消息,但是北狄故意傳錯了人數。他知道姚勇的性格懦弱惜兵,必然會退兵,於是我父兄死了。」

  「衛家倒了,皇帝左膀右臂就少了一臂,可是這還不算,當時衛家是和姚勇一起出征,衛家全死了,姚勇卻安然無恙,別人會怎麼想?」

  「所以我與姚勇的仇,從衛家死的時候,就定下了。我現在甚至在想,長公主願意出面救我,是不是也是趙玥暗中推動。趙玥推動了長公主救下我,給了我時間收復衛家,然後我就開始和姚勇作對,我把姚勇逼反,結果是什麼?」

  「姚勇背叛淳德帝,他得找另外一個名正言順的人輔佐,於是趙玥這時候出現,給了姚勇理由。而我背叛了淳德帝,將他陷於險境,給了趙玥機會,讓他帶著姚勇攻城殺了淳德帝。」

  「你看,這每一件事,所有人都是兩敗俱傷,只有趙玥,漁翁得利,你說,到底是姚勇壞,還是他壞?」

  衛韞冷笑起來:「他一步一步推動,甚至於我在想,你說沈佑,到底是姚勇的人,還是他的人?」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垂下眼眸:「姚勇哪裡是會到處救人的人?姚勇又哪裡有培養奸細去北狄的心思?就算姚勇培養了,可是一個奸細,怎麼這麼容易被人發覺?而且他被人發現了,又怎麼就恰好就在一個適合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視野裡,告訴我當年的真相,推著我去和太子姚勇對上?」

  「可沈佑……不像……」

  楚瑜有些不確定了,衛韞平靜道:「我沒說沈佑是壞人。」

  「你知道最好的棋子是什麼嗎?」衛韞抬眼看向窗外,眼中帶了悲憫:「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棋子。沈佑說的一切大概都是真的,可他瞞了一件事。」

  「當年救他的人不是姚勇,是趙玥。所以他來告訴我真相之後,他完全沒有想到要回姚勇身邊,反而是安安穩穩留在衛家贖罪。如果他心懷惡意,早就被我們察覺。」

  「可惜,他是個好人。」衛韞歎了口氣,想起王嵐和沈佑,聲音裡帶了惋惜:「只是這樣的人,總活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1:34 PM

第七十五章

  楚瑜呆呆聽著,有些恍惚。

  如果說,沈佑是趙玥培養了送到北狄的,是趙玥向北狄獻計,借著白帝谷的案子,讓姚家和衛家互鬥,從而削弱淳德帝,最後讓他登基,那麼就是說,趙玥從秦王死,或者更早,就在謀劃著此事。

  那上輩子,為什麼趙玥沒出現?

  楚瑜拼命思索,找著自己漏掉的關鍵點。

  她沒和趙玥接觸過,趙玥住在長公主府,這輩子改變的是什麼?

  顧楚生去了長公主府,他和趙玥有接觸,他甚至還在後面知道了趙玥要取華京,因此避禍來了鳳陵城。

  是顧楚生。

  楚瑜反應過來。

  上輩子沒有聽過趙玥的消息,只聽說長公主有個很寵愛的男寵,在衛家出事後不久就死了。如果按照如今推斷,當年死的就是趙玥。

  沒有顧楚生的幫忙,當年的趙玥被長公主提前發現,因此被長公主提前殺了。而這輩子顧楚生到了長公主府,自然會幫趙玥。

  於是趙玥活下來,趁亂取華京登基。

  於是山河破碎,風雨飄搖。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怎麼有用毀一個國家,殺七萬熱血將士,去爭那個皇位的人?!

  哪怕是淳德帝,或許都沒有這樣狠毒的心腸。

  楚瑜慢慢明白過來,不由得冷汗涔涔。想起趙玥穿著水藍色長衫,笑意盈盈的模樣,她忍不住覺得膽寒。

  衛韞看著她發愣,有些擔憂道:「嫂嫂?」

  「哦,沒事。」楚瑜回過神來,低頭匆忙道:「沒事兒,我發個呆。」

  楚瑜低下頭,繼續給他按著腿,衛韞靜靜看著,這個人這麼陪著,他說起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居然就覺一片平靜。

  他終於發現,他似乎一點一點,從父兄的死裡,開始走出來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記一輩子,恨一輩子。永遠像活在九月初七那一天,他在山谷裡一具一具翻開屍體,找到自己的家人。

  然而當他平靜說著這些陰謀詭計,他沒再想起那一日自己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想,自己,大概是有機會走出來的。

  他靜靜瞧著楚瑜,過了許久,沈無雙進來,敲了敲門道:「時間到了,吃飯了。」

  楚瑜聽了話,細緻給衛韞拉下褲子,抱著他坐上輪椅,然後推著他到了飯廳。

  到了飯廳裡,沈嬌嬌和先前遇到那個女人正在布菜,沈無雙跳進去,高興道:「嫂嫂,我來幫你。」

  「坐著吧。」女子笑著瞪了他一眼,將筷子放到筷著上,埋怨道:「要幫忙不早來,飯菜都做好了才來獻殷勤,假好心。」

  「嫂嫂別這麼說,」沈無雙坐下來,拿起筷子,招呼著楚瑜和衛韞過來,抬眼看著女子道:「我這不是在看病人,賺錢養家嗎?」

  「我剛才看你偷懶了。」

  沈嬌嬌開口,沈無雙立刻瞪向她:「小孩子少說話!」

  沈嬌嬌翻了個白眼,沈無雙討好看著女子道:「我這不是太累了嗎?」

  女子笑著搖頭,滿是無奈:「你呀。」

  三個人說說笑笑,楚瑜扶著衛韞坐下,那女子朝著楚瑜和衛韞點頭行禮道:「妾身白裳,見過二位。」

  「在下衛韞。」

  「妾身楚瑜。」

  楚瑜和衛韞同時開口,算是和白裳打了招呼。沈無雙見他們客套,指了桌子道:「行了別客氣了,吃吧。」

  楚瑜和衛韞也沒拘謹,衛韞無法跪坐,只能依靠著椅子,雙腿攤開,離餐桌自然遠了些。楚瑜便給衛韞夾了菜,衛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坦坦蕩蕩吃著,偶爾抬頭,看見楚瑜瞧他,兩個人就相視笑一笑,楚瑜便道:「要吃什麼?」

  沈無雙瞧著,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有點難受,他將頭探過去,看著白裳道:「嫂嫂,我也要夾菜。」

  衛韞和楚瑜同時僵了僵,白裳頓時冷下臉來,怒道:「沒規矩!」

  沈無雙聳聳肩,又收回頭去。

  衛韞和楚瑜瞧著,最初那種怪異感,覺得更盛了些。

  將飯吃完後,沈無雙給兩人安排了房間,兩人都沒同沈無雙說明身份,沈無雙便只給了一間房。

  到了房間裡,楚瑜進裡屋開始鋪床,衛韞坐在輪椅上,看見珠簾裡人影綽綽,那人彎著腰鋪床,他覺得心裡有什麼湧上來。

  他一直想,這是一場特殊的旅程。

  這裡他忘了自己叫衛韞,也不記得這個人叫楚瑜。他只是遇到一個喜歡的姑娘,遵從自己的心意,陪伴她走完這段路。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始終過不了這個結。

  他捏著輪椅扶手,沙啞開口:「嫂嫂,我去再要一間房吧。」

  「沒事兒,」楚瑜在裡面笑著道:「我給你鋪好床,你睡裡面,我睡外間小榻,你腿腳不方便,晚上有什麼事兒,你就叫我。」

  「可是……」

  「別矯情了。」

  楚瑜直起身來,將衛韞打橫抱起來,放在床上,笑著道:「非常時刻,我照顧你,應該的。」

  衛韞沒說話,他呆呆看著她。

  她垂在他上方,頭髮落下來,籠在他臉頰兩側。

  她遮住了光,讓整個世界裡都是這個人的影子,楚瑜看見他的眼神,不由得也愣了。

  方才那些話本來就是壯著膽子說的,如今被這個人這麼看著,她居然憑空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她故作鎮定直起身來,笑著道:「行了你睡吧,我出去睡了。」

  說著就走了出去,步履之間,居然有幾分淩亂。

  衛韞躺在床上,緩了片刻後,終於道:「嫂嫂。」

  「嗯?」

  楚瑜隔著簾子,在外間應了聲。衛韞咽了咽口水,艱難道:「還是你睡床吧,我睡榻上就好。」

  楚瑜輕笑起來:「你個子比我高,睡這裡會擠。再說了,哪裡有讓病人睡臥榻的道理?」

  衛韞知道楚瑜做下決定輕易不肯更改,他躺在床上,也沒再出聲。

  他聽著外面的呼吸聲。

  很奇怪,在荒郊野外的時候,她其實離他更近,然而他卻什麼都沒想。

  可是這麼好好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看著夜裡床上吊著的墜子輕輕搖晃,他腦子裡居然全是楚瑜背對著他鋪床的模樣。

  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是燈火太暗,他居然覺得,那一刻的楚瑜,似乎穿著紅色的嫁衣。

  她穿著嫁衣,在給他鋪床。

  衛韞捏緊了拳頭,過了一會兒,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些,他蜷縮起身子,將所有欲望忍耐下去。

  他覺得自己噁心,特別噁心。

  一夜熬到天亮,楚瑜醒來的時候,捲了簾子去看衛韞,發現他臉上紅腫了一片。

  她愣了愣,隨後焦急道:「你這是怎麼了?!」

  衛韞垂著頭,坐在床邊,沒有說話。

  楚瑜上前來,抬手去摸衛韞的臉,衛韞扭過頭去,平靜道:「有蚊子,自己打的。」

  「有蚊子,你把你的臉打腫了?!」

  楚瑜不可思議,衛韞沒有說話,楚瑜看他彆扭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

  是了,打蚊子把自己的臉打腫,這也是件丟臉的事了。

  楚瑜不觸他黴頭,端水來給他洗漱後,帶著他去泡藥浴。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後,楚瑜坦率了許多。等給衛韞按摩的時候,她一面按一面道:「再等兩天我就去打探衛秋衛夏和戰場的消息,這幾天咱們什麼都不想,好好休息。」

  「嗯。」

  「你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兒?」

  衛韞沒說話。

  楚瑜抬眼看他:「我打從認識你,就沒見你休息過,就這麼幾天時間,沒有想做的事兒?」

  「想,出去逛逛。」

  衛韞聲音悶悶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點頭道:「行,我問問沈無雙,他說可以,我就帶你出去。」

  衛韞應了聲,楚瑜站起身來,揉了他的頭一把,衛韞皺起眉頭,認真道:「你別揉我頭髮。」

  楚瑜挑眉,有些奇怪,衛韞憋了半天:「你這樣,顯得我很小。」

  楚瑜愣了片刻,隨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連連點頭。

  「嗯嗯,你不小了,你不小。」

  這麼一說,衛韞更覺得憋屈了。可他覺得,自己再多說,只會顯得自己更幼稚,於是他只是沉默,再不說話。

  楚瑜端著水盆走出去,找了沈無雙道:「沈大夫,你看小七的身子什麼時候好些,我能帶他出去玩嗎?」

  「行啊。」

  沈無雙找著藥:「剛好過兩天沙城的燈火節,我和嫂嫂要去,到時候帶你們去。不過說好了,」沈無雙回頭,看著楚瑜道:「人你扛。」

  楚瑜應聲道:「行,這你放心。」

  「還有個事兒,」沈無雙叫住楚瑜,楚瑜回頭,沈無雙猶豫了片刻後,慢慢道:「如果七天後衛韞的腿還不好,我可能要用點猛藥。」

  楚瑜心裡咯噔一下,沈無雙糾結了片刻,還是道:「有點疼。」

  楚瑜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吐出一口濁氣。

  「沒事兒。」她說:「我在呢。」

  沈無雙「嘶」了一聲,捂住自己一邊臉,不滿道:「你們夠了,我牙酸死了。」

  楚瑜擺了擺手,沒有多說,轉身去找了衛韞,告訴了他出遊的消息後,給他梳著頭髮道:「你有沒有什麼想準備的?」

  衛韞搖了搖頭:「沒什麼想準備的。」

  然而想了想,他又道:「嫂嫂穿漂亮些。」

  楚瑜給他用玉簪挽髮,不滿道:「怎麼,嫌我醜啊?」

  衛韞趕忙開口:「哪有,我嫂嫂傾國傾城絕世無雙,打扮好看一點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楚瑜知道衛韞本來性子就貧,只是壓抑太久了些。

  她笑著拍了拍衛韞的臉,站起身道:「行,到時候美死你。」

  衛韞沒說話,他垂著眼眸,撫摸著自己袖子上的紋路。

  想到這是他們第一次出遊,他也不知道怎麼,心跳就快了幾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1:40 PM

第七十六章

  有沈無雙的藥浴,衛韞身上的傷口好得快很多,只是腿上一直沒有觸覺。楚瑜早上給他按摩了腿,下午就出去打探消息。

  沙城北狄反戰部落所控制的地區,也是北狄商貿大城,是北狄軍需重要的提供場所,於是哪怕外界戰火硝煙,沙城卻依舊沒有受到半點影響,天南海北的人四處湧來,街上各國人從容而過。

  楚瑜最初還有些緊張,然而過兩日後便察覺,沙城本就有許多大楚人居住,比如沈無雙和白裳就是避難而來,她遮掩與否,並無太大意義。於是她放鬆下來,午後就去逛逛賭場,茶樓喝喝茶,聽各地來的消息。

  趙玥是個有能力的人,他和顧楚生在後方迅速整合了大楚國力,扣下姚勇,然後由楚臨陽、宋世瀾、秦時月分管了軍力,一路收復了大楚大部分地區。

  而北狄卻鬧起了內訌,蘇查占了北都自立為王,蘇燦到了查圖部落,與蘇查對峙。如此情況下,蘇查一面要提防蘇燦,一面防守正面戰場,哪怕北狄驍勇善戰,也顯現出疲態來。

  楚瑜聽著消息,猜測或許過不了多久,蘇查就會求和退兵。她回到屋中,高興同衛韞分享了這個消息,衛韞聽著卻是沒說話,楚瑜有些奇怪:「小七你怎的不開心?」

  衛韞端著茶,慢慢抬眼,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是沒說出口。

  他為什麼不開心?

  趙玥得勢,趙玥如今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他怎麼能開心?

  如果趙玥壞一點,趙玥噁心一點,像淳德帝那樣,那他就揭竿而起,舉兵反了,乾乾淨淨了個痛快。

  卻恰恰就是如今的情況,他做了壞事,可如今他卻是每一件事,都恰到好處,反了他,又是一場生靈塗炭。

  衛韞終究不是趙玥,做不出用萬人性命,換一份私仇。

  可家仇終究在心底埋著,衛韞低著頭,沒有出聲,他怕這些想法說出來,楚瑜會為此不恥。

  他抿了口茶,淡道:「今天燈火節?」

  楚瑜愣了愣,高興起來道:「晚上就是了,不過沈先生說了,」楚瑜有些忐忑:「你不能逛太久,我就帶你在附近轉一轉,他準備了晚膳,回到醫廬來看燈火……」

  說著,楚瑜似乎是怕他失望:「不過你別擔心,等你再好些,我再帶你逛。」

  衛韞輕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瑜彎了唇角,沒有多說。

  她起身出去,給衛韞端零食去了。

  等到夜裡,衛韞還在房間裡看書,就看沈無雙擠進來,拍了他的輪椅道:「兄弟,幫個忙?」

  衛韞挑了眉,看見沈無雙在他面前轉了一圈:「你看這件衣服好看嗎?」

  沈無雙穿了一身白,看上去帶了幾分仙氣,衛韞點了點頭:「尚可。」

  沈無雙皺了皺眉,到屏風後面去,窸窸窣窣一陣,又出來:「這套呢?」

  衛韞繼續點頭:「不錯。」

  沈無雙又回屏風去。

  這麼一連換了五套衣服,衛韞終於有些撐不住了,皺眉道:「你到底在做什麼?」

  「兄弟你看這件怎麼樣?」

  沈無雙興致勃勃,衛韞壓著性子點頭:「好看。」

  「行。」

  沈無雙穿著粉色繡花的長衫,用玉色布帶挽起半截頭髮,配上了繪著桃花的扇子,看上去十分騷氣。他甩了甩頭髮,咧嘴一笑:「我也覺得我穿這件衣服特招人。」

  衛韞面無表情,沈無雙看了他一眼道:「嘖嘖,今晚出去玩,你換一下你那死人白吧,我看著都審美疲勞了。」

  衛韞面色不動,淡道:「滾。」

  沈無雙聳聳肩,轉身走出去,剛到門口,又聽裡面人道:「等等。」

  沈無雙扭頭瞧他,看見衛韞轉頭盯著窗外,耳根有些發紅:「我櫃子裡有件水藍色的長衫,你拿出來給我。」

  沈無雙露出一副「我早知道」的神情來,回神去給衛韞穿衣服。

  給衛韞穿好衣服後,按著衛韞的指點,替他束上了髮冠。

  衛韞長得快,面容正是少年青年交錯之時,束上髮冠後,便顯得成熟許多。外面傳來沈嬌嬌的敲門聲,激動道:「小叔,走了。」

  「行了我知道了。」沈無雙將髮簪插入髮冠之後,讓衛韞抬頭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拍了拍他的肩道:「行吧兄弟?」

  「嗯。」衛韞應聲,想想又覺得該多誇讚一下:「尚可。」

  沈無雙「嘖」了一聲,推著衛韞出去。兩人在長廊上等候了片刻,就聽見白裳和楚瑜說說笑笑而來,沈無雙和衛韞同時看過去,看見兩個姑娘在燈火下,笑容似是帶著春光。

  衛韞很少見楚瑜這樣輕鬆笑著,離開那似乎是能吃人的華京,這個人似乎就像新生了一樣,朝氣蓬勃,似乎是清晨從水中探出芙蕖,輕輕彈動,就能散落下晨露入水,花瓣微顫。

  他目不轉睛看著楚瑜來到身前,聽楚瑜笑著道:「怎麼樣,我沒騙你吧?好看吧?」

  衛韞垂下眼眸,低頭含笑:「好看。」

  「行了,」楚瑜推著衛韞的輪椅,笑著道:「走吧。」

  沈無雙抱起沈嬌嬌,同眾人道:「走走走,我帶你們逛逛。」

  說著,一行人就走出門去,打開門是一段昏暗的小路,醫廬地處偏僻,小路黑得看不見五指。楚瑜和衛韞沒說話,就聽沈無雙高興道:「嫂嫂你看不見吧,我拉你!」

  衛韞、楚瑜:「……」

  楚瑜想了想,默默將輪椅推慢了些,就離沈無雙和白裳遠了去。衛韞也無端覺得有那麼些尷尬。

  兩個人看破不說破,就靜靜跟在白裳和沈無雙身後,看他們打打鬧鬧。

  沙城的燈火節和大楚不同,大楚四處是燈籠,沙城卻是將燈籠一排一排掛在上方,將城市照得亮如白晝。周邊全是叫賣的聲音,來自各國的古怪物件都展覽在小攤上。沈無雙一路給白裳買著東西,楚瑜就推著衛韞往前,衛韞憋了半天,終於道:「嫂嫂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楚瑜愣了愣,她抬眼看過去,如果是她真的十六歲,大概會對這些事物很感興趣,可是她不是十六歲了,人年紀越大,就越難感受到喜歡與不喜歡。一切會越來越平淡,生活也如死水一般,越來越安靜。

  她看著街上人打打鬧鬧,小姑娘帶著鮮花做成的花環頂在頭上,笑著跑過去。楚瑜目光落到那花環上,笑了笑,又收回目光。

  她搖了搖頭,同他道:「你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喜歡的就好。」

  衛韞沒說話,他抬眼看著楚瑜,燈火下楚瑜的眼睛落著碎碎的光,有一瞬間,他覺得這個人離他特別遠,遠得他們中間彷彿是隔了十幾年的光景。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了楚瑜的袖子。楚瑜有些奇怪瞧他,笑著道:「怎麼了?」

  衛韞低著頭,楚瑜看自己小半截袖子在他手裡,抿了唇:「想要什麼了,撒嬌啊?」

  衛韞還是沒說話,他就這麼捏著她的袖子,感受著他的溫度,感覺她一點一點回到自己身邊來,他終於舒心開來。

  便就是這個時候,沈無雙叫出聲來:「衛夫人,幫我帶嬌嬌去買個泥人唄。」

  楚瑜聽了這聲呼喚,就知道沈無雙是煩了嬌嬌,要把嬌嬌支開,她準備推著衛韞過去,就聽衛韞道:「我想看看那個鏡子,你放我在這兒,等會兒來找我就好。」

  楚瑜看了看四周,沈無雙就在不遠處,捏泥人的地方也不遠,於是她拍了拍衛韞道:「多加小心。」

  說完,她便起身來,帶著嬌嬌去了泥人灘,衛韞回過頭來,看見鏡子旁邊賣花的老太太,他推著輪椅上前去,同那老太太道:「婆婆,我買花。」

  說著,他選了買了一根柳條,又選了好幾種花搭配著。

  楚瑜回來時,就看見衛韞正低著頭在做花環。

  燈火落在衛韞身上,少年湖藍色廣袖垂落在兩側,他似乎努力在學著像個大人,卻仍舊在低頭那瞬間,露出少年人獨有那份青澀和溫柔。

  他耳根有些泛紅,手不甚靈巧將花放入柳條上,那能握八十斤長槍的雙手,拈著花兒,格外小心謹慎。

  楚瑜也不知道怎麼,竟就不敢上去打擾,她站在不遠處,看見著人來人往,直到衛韞做好花環,抬起頭來,看見楚瑜。

  他眼中有一瞬詫異,隨後就彎眉笑起來。

  那山河歲月都落在他眼裡,他溫和出聲。

  「阿瑜,你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1 11:48 PM

第七十七章

  楚瑜站在那裡沒動。

  她靜靜瞧著他,就覺得周邊聲音似乎都慢慢變得安靜,彷彿是站在水面上,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聲音被這些水隔開,變得格外遙遠模糊,只有那個人,在這彷彿被蘊了霧氣的世界裡,格外明晰。他舉著自己做的花環,笑容裡帶了幾分羞澀,楚瑜靜靜看著,覺得有什麼在心裡一下一下衝擊著往上。彷彿是一顆種子,壓在那心臟深處,努力的撞擊著血肉,想要破土而出。

  楚瑜站著不動,衛韞等了一會兒,有些奇怪,歪著頭道:「嫂嫂?」

  楚瑜聽到衛韞呼喚,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拉著沈嬌嬌走上前來,到了衛韞身前,她低頭道:「這是什麼啊?」

  「你彎一下腰,」衛韞舉起花環,笑著道:「我給你戴上。」

  楚瑜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情緒,低著頭,讓衛韞給她戴上花環。花環很輕巧,落到頭上,有水珠追下來,冰涼的水珠觸碰在皮膚上,讓楚瑜忍不住心裡顫了顫。

  旁邊沈嬌嬌不開心了,「哼」了一聲道:「你們都好討厭,小叔就知道和我娘說話,他也只送你花,就沒人疼我!」

  楚瑜和衛韞都笑起來,楚瑜低頭看她手裡的泥人:「我不是送了你小泥人嗎?」

  「又不是小哥哥送的。」沈嬌嬌低頭,有些不高興道:「我也想要小哥哥送我花環。」

  說著,沈嬌嬌看向衛韞,滿是期待道:「小哥哥也送我一個好不好?」

  衛韞朝著沈無雙揚了揚下巴,卻是道:「去找你小叔。」

  沈嬌嬌眼神黯淡下來,捏著小泥人道:「不給就不給,我去找小叔。」

  說完她就甩開楚瑜的手,朝著沈無雙小跑了過去。她跑得快,穿過人群就到了沈無雙和白裳邊上。楚瑜見沈嬌嬌安全跑過去,轉頭看向衛韞,有些無奈道:「你給她做一個怎麼樣?」

  衛韞淡淡瞧了楚瑜一眼,那眼神很淡,沒有包含任何情緒,但只是這麼一眼,卻就讓楚瑜想起了上輩子的衛韞。

  那個身居高位、說一不二的鎮北王。

  楚瑜不有得呆了呆,隨後就看衛韞自己推著輪椅,轉身道:「我又不是賣花的,你以為誰都值得我動手?」

  聽到這話,楚瑜不由得笑出來,她忙追上去,安撫道:「行了行了,知道您是鎮國公,小侯爺,身份尊貴,行了吧?」

  衛韞不說話,楚瑜推著他,有人擠過來,差點擠到楚瑜身上,衛韞一把按住那人,淡聲提醒:「站穩。」

  那人朝著衛韞道謝,楚瑜低頭看他哪怕坐在輪椅上也要為她開路護著她,她目光裡帶了溫度,看著面前背對著她不肯回頭的少年道:「我知道,你不是對誰都這樣好。」

  衛韞終於出聲,硬邦邦道:「你知道就好。」

  楚瑜勾著嘴角,不再出聲。

  兩人一路逛著街,楚瑜沒買東西,衛韞卻是買了一大堆,期初楚瑜沒注意,後來才發現,衛韞買的東西,都是女孩子用的。凡是白裳逛過的攤子,精緻靈巧的,他都要買些。東西不貴,但卻雜七雜八買了許多。

  他自己抱在腿上,等回家路上,楚瑜不由得有些奇怪:「你買這麼多東西做什麼?」

  衛韞抱著那些小東西,僵著聲道:「送你啊。」

  楚瑜有些詫異:「我要這些做什麼?」

  「白裳沈嬌嬌都買了,」衛韞理直氣壯:「你也要有!」

  楚瑜抬頭看向前方的白裳和沈無雙,白裳牽著沈嬌嬌,沈無雙提著東西,歡喜跟在她們母子身後,死纏爛打了一晚上,白裳對沈無雙的態度明顯軟化了許多。此時已經走到了暗處,來時小路還有燈,回來時燈卻都滅了。白裳步子頓了頓,似乎是不適應黑暗中的光線,沈無雙的手就伸了過去,他在暗處拉住了白裳,語氣裡沒有了平日的吊兒郎當,甚至帶了一絲膽怯,小聲道:「嫂嫂,別摔著。」

  沈嬌嬌在黑夜裡看不見,楚瑜和衛韞卻在後面看得一清二楚,衛韞斜過眼,看見楚瑜落在輪椅上的手。

  她的手一點一點隨著光線暗下去,從月色下步入黑暗中。

  衛韞垂下眼眸,不自覺就撫上廣袖內側的紋路。

  他瞧著前方的沈無雙,有什麼在內心波動著,楚瑜刻意和前面兩個人拉開了距離,衛韞小聲道:「嫂嫂。」

  「嗯?」

  衛韞喉頭滾動,終於道:「別摔著。」

  楚瑜笑了,溫和道:「你放心。」

  兩人沉默著沒說話,好久後,他終於道:「嫂嫂。」

  「嗯?」

  「你說沈無雙……」

  他想問,卻最後還是沒問出口。他沒說完,楚瑜也就沒有理會,她大約知道他要問什麼,可這不是她能知道的回答,於是她沒有言語。

  推著衛韞從黑暗中走出來,一行人就到了醫廬。沈嬌嬌覺得睏了,沈無雙和白裳送她去睡,衛韞便等在庭院裡,楚瑜去拿酒和小菜。四個人打算吃喝著等深夜最後的放天燈,燈火節最盛大、也是最重要的環節,就是放天燈。

  衛韞一個人在長廊等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枯燥,便推著輪椅打算去找楚瑜,然而推出還沒兩步,就聽到了男人喘息著的聲音,混雜著女子含糊不清的低嗚。

  衛韞猛地僵住了身子,一時覺得進退兩難,他這輪椅一動,必然要驚動兩個人,可是不動,他又覺得有些尷尬。他思索了片刻,還是決定停在那裡不動,聽見轉角處的兩個人都喘息了片刻後,然後一聲清脆的「啪」響過去。

  「沈無雙,」白裳帶著顫抖的聲音響起來:「我是你嫂嫂!」

  衛韞整顆心抽起來,他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這一耳光,不是打在沈無雙臉上,而是他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然而片刻後,沈無雙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知道。」

  沒有了平時那份玩笑,他的聲音鄭重又平靜:「如果我哥還在,我一定離你離得遠遠的。可是阿裳……」

  沈無雙聲音哽咽:「我們……總不能跟著我哥一起葬了啊。人活著得往前走,你如果能接受別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白裳不說話,她的沉默讓衛韞也覺得,自己似乎在等一個審判。

  好久後,白裳終於開口:「無雙,你可以喜歡我,是你的事情。可是我過不去我這個坎兒,是我的事情。我不會接受你,我也不會接受別人。話你放在心裡,對誰都好。」

  「你別逼我……」

  白裳哽咽:「我知道你這個人,從來是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你別逼我,行不行?」

  沈無雙沒說話,好久後,他沙啞出聲:「好。」

  片刻後,白裳匆匆離開,等長廊再沒了聲音,衛韞抬頭,就看見沈無雙轉角走過來。

  他神色平靜,面上沒有笑意,瞧見衛韞,也沒覺得意外,只是點了點頭,權當做打過招呼。

  衛韞垂著頭,沈無雙和他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突然道:「你沒想過你哥嗎?」

  沈無雙頓住步子,他扭過頭來,挑起眉頭:「怎麼,你也要訓我?訓我罔顧人倫,罵我不知羞恥狼心狗肺?」

  衛韞不說話,沈無雙的每一個字,他都覺得是打在他臉上。

  他看著沈無雙暴怒出聲:「可你讓我怎麼辦?」

  「今日我哥哥若是活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我插足當然不對。可我哥死了,他死了,我喜歡一個人,我妨礙了誰?我又傷害了誰?我喜歡一個人,我錯了?」

  沈無雙提高了聲音:「要得了你們假情假意,輪得了你們管教?!」

  「你哥的死,」衛韞嘲諷出聲,這話他說給沈無雙聽,但也說給自己聽:「你倒是撿了便宜。」

  「那讓我死啊!」

  沈無雙暴怒出聲,他捏著拳頭,紅著眼:「我寧願死的是我!可人死了你要怎麼辦,人死了,所以我一輩子不能高興不能笑不能歡喜不能喜歡人,你能你試試啊!」

  「這世上哪個偽君子不想著存天理滅人欲,可是滅得了嗎?!人就是人,你他媽充當什麼聖人啊!我喜歡她我礙著誰,我喜歡她,我沒逼她,我就是喜歡她,我覺得遇見她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也不行嗎?!就算我有罪請罪,也該是黃泉路上我去給我哥請,你們一個二個,又算老幾?!」

  說完,他猛地轉身,大步朝著前堂走了出去。

  衛韞停在長廊上,目光變化不定。

  沈無雙每一句話都在他耳邊回蕩。

  他喜歡她,有錯嗎?

  他不說出來,他不言語,他靜靜等候陪伴,難道一份喜歡,都容不下嗎。

  他不是聖人,他滅不了人欲,喜歡一個人他控制不了,愛一個人他抑制不住。他只能畫地為牢,將自己圈在這個小世界裡,默默喜歡。

  他喜歡這個人。

  特別喜歡,又怎麼樣?

  衛韞的手微微顫抖,腦海裡無數思緒翻湧,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不掙扎,也不想掙扎,他一直負重前行,一直恥於這份感情,然而這一刻,他卻驟然想明白。

  遇見她是這輩子最美好的事,他不羞恥。

  或許有錯,可是日後黃泉路上,他去找衛珺道歉,這輩子,他只能如此。

  只是他沒有沈無雙的莽撞,他那些激動澎湃的心情,全部都藏在心底,他拼了命去撫平,讓他安靜下去。

  他在長廊上歇了一會兒,沈無雙又折了回來,他回過頭來,同他道:「我推你過去。」

  衛韞沒問他為什麼回來,或許此刻沈無雙同他一樣,需要找個理由,找個地方,單獨冷靜一下。

  兩個人一起去找楚瑜和白裳,看見那兩個姑娘視線出現在視野裡,衛韞突然開口:「耐心一些。」

  「嗯?」

  沈無雙有些疑惑,衛韞慢慢道:「喜歡一個人沒錯,可你的喜歡若成為她的負擔,這就是錯。」

  沈無雙微微皺眉,沒想過衛韞會同他說這些。

  「你若喜歡一個人,你靠近她,陪伴她,守護她,」兩人距離姑娘的腳步越來越近,衛韞微微勾起嘴角:「你可以試圖去追逐她,但你得耐心一點,你得讓她心甘情願,一點一點察覺你的好。」

  「那要是她這輩子不能心甘情願呢?」

  沈無雙皺眉,衛韞面色不動。

  「不是喜歡嗎?」

  「喜歡這件事,什麼時候講過回報?你若一心指望著她一定要回饋你這份喜歡,沈無雙,」衛韞聲音平靜:「這份喜歡,未免太過自私,也太過令人噁心。」

  沈無雙沒說話,兩人來到廳前,衛韞抬頭看向楚瑜,聲音溫和:「阿瑜。」

  「你們來啦?」

  楚瑜笑著道:「我和沈夫人準備好了小酒,小七還帶著傷,就不喝了。」

  「沒事兒,」沈無雙從兜裡拿出一個小瓶來:「我給他帶了藥酒,不妨事。」

  楚瑜看見那藥酒,爽朗點頭:「行。」

  說著,四個人就到前堂走廊上坐下來,一面聊天一面喝。

  楚瑜酒量不錯,沈無雙和白裳都有心事,於是一路幾大壇下去,沒一會兒,白裳就倒了,靠在楚瑜肩膀上睡過去。沈無雙和楚瑜劃著拳,喝著喝著,也倒在了一邊。

  衛韞坐在一邊,慢慢喝著藥酒,含笑瞧著他們。

  沈無雙的藥酒不大好喝,帶著藥的苦味,可是勁兒卻足,衛韞嘗出來,不敢托大,只能淺酌。

  而楚瑜喝高了,她將白裳放到一邊,提著酒蹲在衛韞面前,認真道:「來,我和你喝。」

  衛韞笑著搖了搖手:「這是幾?」

  「三!」

  衛韞於是搖頭:「不行,不能喝了。」

  「我行的。」

  楚瑜認真開口,衛韞笑著不說話,就看著楚瑜皺著眉頭,認真思索著如何同他喝酒。

  遠處傳來了人群歡呼聲,衛韞和楚瑜目光都看過去,見遠處有天燈緩緩升起,楚瑜高興道:「呀,好漂亮。」

  說著,她轉頭看向衛韞,亮著眼道:「我帶你上屋頂!」

  不等衛韞出聲,她攬著衛韞,跌跌撞撞出去,一個縱身,就落到了屋頂上。兩人坐在瓦上,衛韞怕她不穩,便拉住了她,有些無奈道:「你別太冒失。」

  楚瑜完全沒注意到他扶著她的手,高興道:「你看你看,特別漂亮。」

  衛韞沒說話,他垂下眼眸,還是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楚瑜的手。

  楚瑜沒察覺他的小動作,他仍舊怕她發現,小聲道:「嫂嫂,別摔著。」

  楚瑜沒回他,只是看著遠處道:「真好看啊,我這輩子,好多年,都沒有這麼高興過了。」

  衛韞聽著她的聲音,看向遠處燈火緩慢升向天空。

  那是大楚完全看不到的景象,合著遠處的鈴聲,百姓誦經之聲,整個夜晚,呈現出一種遠離塵世的平靜感。唯一在他身邊的,只有楚瑜緩慢又沙啞的聲音。

  「我好像一直在跑,一直停不下來。他不喜歡我,阿錦討厭我,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我一個人淒淒慘慘過了好久。後來來到衛家吧,又沒放鬆過一刻,你看我嫁過來發生了多少事兒啊,咱們就沒停下來過。」

  楚瑜輕笑:「我現在坐在這兒,還像做夢一樣。」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遠處,楚瑜回過頭,便被眼前少年吸引。

  他的目光裡落著遠處燈火,水藍色廣袖長衫讓他帶著幾分書生氣,他的神色從容又平靜,給她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似乎時間空間都在這一刻停止,這世上一切與她無關。

  她突然認不出來他是誰,又或者不想認出。

  她就是這麼靜靜看著他,覺得這個人美好得不像人間真實。

  衛韞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

  他們挨得很近,呼吸纏繞,目光糾纏。

  只是那麼一眼,她似乎就落入了他的眼睛裡。

  遠處祈禱聲一波一波傳過來,楚瑜仰頭靜靜瞧著他。

  衛韞心微微一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根本沒有對方的言語,他就低下頭,慢慢將唇落在了對方的唇上。

  他的動作很緩,很慢,他想,只要她有任何反抗,他就停下來。

  可是沒有。

  任憑他心如擂鼓,她都巍然不動。

  少年人的吻帶著月色的涼意,就是兩唇輕輕相碰,虔誠又乾淨。

  他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而楚瑜覺得自己深陷在一場夢境裡,美好得讓她忍不住彎起嘴角,直到最後,她輕輕一笑,低頭埋進他肩頸。

  衛韞呼吸還有些急促,他不敢動,楚瑜就在他懷裡輕笑,他怕她掉下去,抬手抱住她,固定住她的身子。

  沒多久,她在他懷裡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衛韞的心跳隨著她的呼吸慢慢平復,他的袖子蓋在她的背上,給了她溫度。

  他嗅著她髮間的味道,好久後,輕歎出聲。

  「傻姑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12:46 AM

第七十八章

  口頭上雖然說著傻姑娘,然而抱著這個人,卻仍舊覺得心裡有無數歡喜湧上來。他感覺這個人在懷裡均勻呼吸,哪怕什麼都不做,都覺得欣喜至極。

  彷彿是被關了閘太久之後驟然泄開的江水,又似是被壓在石下太久後突然生長的韌草,江水奔騰不休,韌草迎天而長,這是天道人倫,都克制壓抑不住的情緒。

  他靜靜抱了許久,終於覺得手上有些發酸,楚瑜似乎也覺得有些不舒服,輕輕哼吟了一聲。衛韞想了想,讓她躺在屋頂上,然後用外衣給她蓋上,自己躺在她身側,安靜瞧著她。

  看著她的時光過得特別快,沒過多久,第一縷晨光就落在她臉上,楚瑜睫毛動了動,衛韞忙不動聲色翻過身去。楚瑜被光催醒,她睜開眼,便看到了衛韞的背影。她動了動,發現自己身上還蓋著衛韞的外衣,她隱約想起昨晚上似乎是她將衛韞帶上來的,不由得抬手扶額,休息了片刻後,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衛韞的肩膀,衛韞背對著她,模模糊糊應了聲,楚瑜溫和了聲道:「小七,我帶你下去?」

  衛韞撐著自己起來,眼睛都沒張,楚瑜笑了一聲,抬手環住衛韞的腰,便落到庭院裡,扶著衛韞到了輪椅上後,推著衛韞回房,路過倒在一旁抱著白裳的沈無雙,楚瑜踹了地上人一腳,提醒道:「起了。」

  沈無雙不滿應了一聲,卻是換了個姿勢,將白裳摟得更緊了一些。

  楚瑜將衛韞放到床上,吩咐他道:「你先睡一會兒,我給你準備藥浴。」

  衛韞背對著她,彷彿是沒睡醒一樣,低低應了一聲。

  楚瑜也沒多想,她起身去燒水拿藥,陽光落到眼中,她有一瞬間恍惚,腦海裡突然閃過幾個片段,似乎是天燈緩緩而上,有人的唇落到她的唇上。

  她不由得有些失笑,抬頭拍了拍自己的臉。覺得人重活一遭,居然也像少女時期一樣,會做這些奇奇怪怪的夢了。

  年少時她也做過,那時候她思慕著顧楚生,她想要那個人,就想得赤裸裸,沒有半分少女羞澀。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說隔著楚錦,於是她從不表現,從不出口。

  喜歡一個人沒什麼錯,你安靜放在心裡,那就與所有人無干。

  衛韞一連再泡了兩天藥浴,楚瑜終於在沙城裡聽說了衛夏和衛秋的消息,確切說也不是聽到了衛夏和衛秋的消息,而是聽說有一支大楚的精銳部隊,在北狄四處騷擾北狄臣民。

  楚瑜聽到這個消息就樂了,回去同衛韞說了一聲,嗑著瓜子道:「衛夏衛秋厲害啊,我還以為他們窩在哪裡沒出來呢。」

  衛韞沒說話,他瞧著楚瑜給他看的地圖,上面標繪了衛夏衛秋去過的地方。他們如今完全已經變成了北狄後方一支屬於大楚的遊擊隊,打到哪兒是哪兒,搶完糧食和馬就去下一個地方,停留不會超過一夜,等北狄派兵過來時,他們早就不見了人影。

  「蘇查和大楚的軍隊在正面戰場上僵住了,蘇燦在背後追衛夏衛秋追得焦頭爛額,」楚瑜躺在椅子上,笑眯眯道:「我說他們怎麼不忙著找我們?」

  「蘇燦巴不得我回去,」衛韞敲著桌子,平淡道:「他還指望放我回去和趙玥打起來,這樣北狄內部壓力就會小很多。」

  楚瑜愣了愣,隨後想明白過來。

  是了,當初蘇燦給衛韞一條生路,如果是真心一定要殺衛韞,她那點人,根本攔不住。

  只是衛韞畢竟在北狄幹了這麼大的事兒,兩千多人直襲王庭劫持皇帝,對於北狄臣民來說,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屈辱,如果蘇查和蘇燦一點表示都沒有,怕是眾人不服。於是他們一面假裝追殺衛韞,一面卻放水讓他離開。

  楚瑜皺眉:「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直接離開?」

  如果蘇燦存的是這個心思,那最嚴格的通緝令應該沒有下來。

  衛韞抬眼看向楚瑜:「我們走了,衛秋衛夏怎麼辦?」

  楚瑜頓住了聲音,有些遲疑,似乎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來。

  衛韞目光回到地圖上:「我帶他們來的,自然要帶他們走,能帶回幾個,就是幾個,沒有我跑了,留他們在這裡的道理。」

  說著,衛韞推著輪椅往外去:「找沈無雙,我的腿還不好,他腦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楚瑜去尋了沈無雙,沈無雙正在院子裡挖著草藥,聽了楚瑜的話,他抬眼道:「要想快點好啊?行啊,我這裡有一些猛藥,沒其他太大問題,就是疼。我本來打算再過幾天還不行再用藥……」

  「用藥吧。」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抬眼看他,笑眯眯道:「熬不過人就沒了。」

  衛韞應了聲,沒有多說。

  當天晚上,沈無雙便給衛韞熬了藥,他讓衛韞先喝了第一碗,喝下去沒有什麼感覺,沈無雙伸手去旁邊浴桶裡碰了碰藥湯,水燙得沈無雙的手發紅,他看了一眼楚瑜,淡道:「放下去。」

  楚瑜抱起衛韞,將他一點一點放進去。

  腳放進去時,衛韞微微皺了皺眉,覺得就是刺刺的感覺。等腿沒入下去,水浸到腰部,一股劇痛驟然傳來,衛韞忍不住猛地捏住了浴桶,楚瑜停住了放他下去的動作,看見衛韞變得煞白的臉色,沈無雙在旁邊平靜出聲:「放下去。」

  衛韞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楚瑜才終於放手,讓衛韞整個人坐在浴桶裡。

  衛韞死死捏著浴桶,整個人肌肉繃緊,沈無雙靜靜看著他,同楚瑜吩咐:「他要在這藥湯裡泡四個時辰,我去熬藥,每個時辰喝一碗,他會越來越疼,有可能會掙扎,這時候你不能讓他出來。如果出來,就不是功虧一簣的問題。」

  沈無雙抬眼看著楚瑜,認真道:「人要死在我這裡,你可別賴我。」

  楚瑜神色一凜,她抿了抿唇,冷靜道:「我知道。」

  她守在衛韞旁邊,看著衛韞僵著身子在浴桶裡,面上已經沒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種針刺一樣的疼,密密麻麻紮滿全身。

  衛韞臉上落下冷汗,楚瑜坐在他身側的檯子上,慢慢道:「我同你說說話,你別一直盯著水裡。」

  衛韞發不出聲音,他疼得咬牙,只能是點點頭。

  楚瑜想了想,慢慢道:「從什麼地方說?我記事兒吧,時間還長。」

  楚瑜聲音平淡,說著她小時候。

  她出生開始,就是在西南邊境。那裡常年瘴氣彌漫,南越人手段陰毒,與北狄人的兇狠殘暴不同,南越的人是一種淬進了骨子裡、帶著那花草陰柔之氣、如毒蛇一般的可怕陰暗。

  然而他們愛恨分明,愛你時坦坦蕩蕩,恨你時淋漓盡致。

  對敵人極盡殘忍,對自己的族人全心全意。

  於是南越雖小,卻在西南邊境,對抗著大楚這樣龐大的國家。

  她說的事兒其實並不有趣,都是些小時候的見聞。然而聽著聽著,不知道為什麼,衛韞就被她的聲音完全吸引了過去,他疼痛減輕了很多,就靜靜看著楚瑜,像一個孩子一樣,目光迷離。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沈無雙端著一碗藥走進來,遞給衛韞道:「喝了。」

  衛韞咬著牙,就著沈無雙的手一口飲盡。沈無雙又提了一個桶來,將新熬制好的藥湯加進去。

  藥湯加進去的時候,衛韞感到彷彿是有刀刃劃過血肉,一塊一塊將肉剃下來,似如淩遲。

  他下意識想要起身,卻又迅速反應過來,死死將自己壓在了藥湯裡。沈無雙趕緊塞了塊帕子給衛韞咬著,同楚瑜道:「你繼續看著。」

  楚瑜看著衛韞的模樣,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她只能故技重施,繼續沿著方才的話題講下去。

  衛韞在努力聽,可是他已經有些聽不下去了。

  等到第三個時辰來臨,衛韞的神智幾乎是模糊的,沈無雙將藥給他喝下去,衛韞整個人都在發顫。

  楚瑜看他在藥湯裡蜷縮著,她伸出手出,將手放在藥湯裡,卻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皺起眉頭,看著往裡面加藥湯的沈無雙,皺眉道:「到底有多疼?」

  「第一碗藥,如萬針紮身。」

  「第二碗藥,千刀淩遲。」

  「第三碗藥,剝皮抽筋。」

  「第四碗藥……」沈無雙遲疑了片刻後,慢慢道:「自筋骨到血肉,無不疼至極致。到底多疼……我沒敢試。」

  聽到這話,楚瑜整個人的心都揪了起來。

  沈無雙倒完藥,直起身來,瞧著衛韞。

  衛韞一直在浴桶裡,他已經疼得咬穿了帕子,整個人都在顫抖,卻仍舊是控制著自己,蜷縮在浴桶裡,一言不發。

  「他很好。」

  沈無雙終於開口,神色裡帶了幾分敬意:「我見過最堅韌的病人,也只在裡面待過四個時辰,而且早在第二個時辰就大喊大叫要出來了。他……很好。」

  楚瑜垂眸看向衛韞。

  他只有十五歲,可是任何時候,他都能克制好自己。他背著父兄歸來時沒有崩潰,此時此刻疼到這樣的程度,也不吭聲。

  楚瑜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十五歲,顧楚生的十五歲,楚錦的十五歲,是什麼模樣。

  那時候他們肆意張揚,帶著些許幼稚青澀,哪怕是顧楚生十五歲,背負著家仇遠赴邊疆,卻也會對著當地鄉紳傲氣不肯低頭,被欺辱時因為狼狽讓她滾開。也會情緒失控,也會因為疼痛退縮。

  可衛韞沒有。

  他一貫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

  當楚瑜正視著衛韞的自控和冷靜,密密麻麻的疼就從她心底湧出來。她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頭上,沙啞出聲:「小七……」

  衛韞迷離睜眼,呆呆看著楚瑜。他顫抖著伸出手,握住了楚瑜放在浴桶邊上的手。

  然而饒是此刻,他也沒有用力,他克制住自己的力道,彷彿在尋找著某種慰藉,將臉貼在了楚瑜手上。他一直在冒冷汗,哪怕是在滾熱的藥湯裡泡著,他的身子都格外冰涼。

  楚瑜覺得這種冷順著她的手,來到她心裡。她撫著他的頭髮,沙啞著道:「我在這兒,我在呢。」

  衛韞咬牙不出聲,他神智模糊,眼前只有這個人。他的臉貼著她,聽著她的話,低低喚她:「嫂嫂……」

  「我在。」

  「阿瑜……」

  「我在。」

  他反反復復叫她,她就一聲一聲應答。

  等到最後一次餵藥,他已經沒有了多大力氣。他靠在浴桶上,沈無雙捏住他的下顎,開始給他灌藥。藥才灌下去一半,他就開始掙扎,他似乎是知道吃下這個東西會讓他疼,於是他推攮著沈無雙。

  只是他的確沒有了多大力氣,沈無雙下了狠,捏著他下巴就灌,隨後同楚瑜道:「一定要按著他。」

  楚瑜點了頭。沈無雙沒有走,就在一旁看著衛韞。

  沒了片刻,藥效開始發作,衛韞終於忍不住,猛地從浴桶裡起來,楚瑜眼疾手快,按在他肩上,一把將他按下去。然而他開始拼命掙扎,嘶啞著喊:「我疼……嫂嫂,我疼……」

  聽到這一聲「嫂嫂」,幫忙按人的沈無雙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楚瑜。

  然而楚瑜全身心就在衛韞身上,她死死按著掙扎的衛韞,大顆大顆汗從衛韞頭上落下來,衛韞拼了命想要出來,沈無雙和楚瑜兩個人按著他,衛韞在疼痛裡慢慢清醒了幾分。

  他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站著的楚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顫抖著自己,沙啞著喊:「抱抱我……」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著顫抖著的衛韞,看著他張著手,蒼白著臉,反復道:「抱抱我……求你了……」

  楚瑜站在浴桶邊上,將人攏進懷裡。

  他的額頭抵在她腹間,他似乎將整個人都依靠在她身上,低低喘息。

  沈無雙愣愣看著他們兩個人,看到衛韞在她懷裡安靜下來,他想了想,轉身走了出去。

  楚瑜抱著衛韞,用手指梳理著他的頭髮,衛韞克制著自己所有動作,只是用額頭輕輕靠在她腹間,感受著她身上的溫度,聽著她的心跳。

  「嫂嫂……」

  他低聲呢喃:「我好想父親,大哥……」

  楚瑜眼中酸澀,她忍不住收緊了手,將這個人抱緊了一些。

  她想應答,可她無法應答。

  他思念著那些死去的人,她沒辦法讓他們活過來。

  她驟然發現,原來衛韞在她心裡,已經是這麼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一句話,她就恨不得赴湯蹈火去給他完成。她垂著眼眸,沙啞出聲:「我還在呢……」

  你大哥不在了,我還在呢。

  衛韞靠著她,也不知道聽見沒有。他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腰,彷彿是藤蔓纏上樹幹,交織在一起。

  從絕望裡開出來花,往往格外絢爛美麗。在黑暗裡放著微弱的光,照得人心發顫。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衛韞抱著楚瑜的手慢慢鬆開,直到沈無雙再次進來,說出那一聲:「時間到了。」

  楚瑜終於才反應過來,她慌忙將衛韞從水裡撈出來,送到了床上,然後用帕子給他擦乾身體,換上了衣服。

  衛韞已經昏了過去,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楚瑜做完這些,才發現自己臉上有些黏澀,她抬手摸了摸臉,這才意識到,她竟是不自覺就哭過,讓淚乾在臉上。

  她忙出去打水,沈無雙站在門口,有些猶豫道:「那個……衛夫人。」

  楚瑜頓住步子,沈無雙喃喃道:「你……是他嫂嫂啊?」

  楚瑜沉默片刻,如今與沈無雙也算熟識,他既然看出來,她也不再隱瞞,點了點頭,鎮定道:「妾身實乃衛府大夫人,原衛府世子衛珺之妻。只因在外不便,怕招惹是非,故而裝作夫妻,還望沈大夫見諒。」

  沈無雙趕緊點頭,忙道:「明白,我明白。」

  這時候他終於想起昨夜衛韞的話來,他心裡不由得苦澀,終於明白,衛韞哪裡是想罵他?

  那分明是從他這裡,想找一份出路。

  他看著楚瑜轉過身去,歎了口氣,進屋來到衛韞身邊,開始給衛韞施針。紮到一半,衛韞悠悠醒過來。

  他張眼看著床頂,沈無雙低著頭道:「醒了?」

  「嗯。」衛韞應了聲,轉過頭悠悠看去,啞著聲道:「我……」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我夫人呢?」

  「大夫人在洗漱。」

  沈無雙用了「大夫人」這個詞,於是衛韞便明白,他是在委婉表達自己已經知道他們真正關係的事。

  衛韞沒說話,沈無雙想了想,終於道:「你……喜歡她?」

  這個她不用提,兩人心知肚明是誰。

  衛韞閉上眼,低低應了一聲「嗯」。

  這坦坦蕩蕩的態度,反而讓沈無雙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低著頭找著穴位,漫不經心道:「她知道嗎?」

  「不知道。」

  「那你想讓她知道嗎?」

  衛韞沉默了,許久後,他慢慢道:「等一等。」

  「等什麼?」沈無雙有些疑惑,衛韞看著床上因風輕輕搖曳的結繩,慢慢道:「如今我在刀尖上走了,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一步。等我走完了這段路,報了家仇,平了天下,確認我能護住她……」

  說到這裡,他還是猶豫,最後才道:「且再看她。」

  「你這人,」沈無雙忍不住笑了:「可真是夠能忍的。」

  衛韞輕笑,目光裡卻裝了幾許難過。

  「不是我能忍,我總不能讓她在衛家,再守第二次寡。」

  「那萬一這中間,她愛上其他人了呢?」

  沈無雙有些疑惑,聽到這話,衛韞抿了抿唇,卻是道:「不會。」

  沈無雙挑眉,衛韞看著遠方:「我在她身邊。」

  這話讓沈無雙笑了,他將針拔出來,笑著道:「那我祝你好運。」

  衛韞應了聲,沈無雙拍了拍他的腿:「有感覺沒?」

  衛韞點了點頭,沈無雙站起來:「休息睡一覺,醒來後在床上動動腿,等晚點讓衛夫人扶著你走一走,明天應該就能正常走路了。養了這麼久,你筋骨都該養好了,如今能有感覺,淤堵也就差不多散了。」

  說著,沈無雙起身,留了句他走了,便大大方方離開。

  衛韞躺在床上,自己活動著自己的腿,沒了一會兒,楚瑜回了房間來,她和他隔著簾子睡下,等到了晚上,楚瑜便扶著他開始行走,走到月上柳梢,衛韞滿頭大汗,卻是已經差不多能正常行走了。

  楚瑜見他能正常行走,想了想道:「今晚我再看著你一夜,明天我們就分開睡吧。」

  衛韞低著頭,應了一聲「嗯」。

  楚瑜見他似乎興致不高,不由得笑了:「不高興?」

  「沒。」衛韞垂眸看著腳尖:「累了。」

  楚瑜笑了笑,扶著他回了房。等到半夜,楚瑜依稀聽見開門聲,她迷迷糊糊睜了眼,看見衛韞走了出去,楚瑜猶豫著,起身披了件披風,就跟了出去,然後看見月光下,衛韞扶著牆,就反反復復練習走路。

  此後每天,衛韞白天由楚瑜看著練,晚上自己偷著練,很快就恢復了最初的水平。

  有一天夜裡,楚瑜坐在窗臺前,看見衛韞拿起了她添置在院子裡的長槍。

  此時已是四月花開正好,月光如水流淌一地,白衣少年手握長槍,單手覆在身後,手猛地一抖,那長槍便如游龍一般咆哮探出。

  他的動作帶起疾風陣陣,攪得滿院桃花紛飛,她坐在窗前,呆呆瞧著,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彷彿是被纏裹了蜜汁,重了許多,纏綿許多,也……令人歡喜許多。

  那天晚上楚瑜做夢,夢裡就是衛韞手握長槍,在月下舞動,起初是這個小小庭院,然後就到了鳳陵山外,他在人山人海中回頭一望,又是宮門之前,他撐著滿身的傷,卻還是站在她身前,為她撐起一把雨傘,最後竟是放天燈那天夜裡,他們坐在屋簷上。

  夢裡憑空多了許多她記憶裡沒有的東西,她夢見衛韞抱著她,低頭朝她吻下來。

  天燈升空,在黑夜裡溫暖又鮮明。

  他們十指交扣,唇舌糾纏。

  然而那個吻沒有半分欲念,與曾經她所有經歷過的,截然不同。

  它溫暖又乾淨,帶著少年的小心翼翼,和羞澀忐忑。

  然後她在夢中被衛韞的聲音驚醒。

  「嫂嫂!」

  楚瑜猛地睜眼,看見衛韞提著劍在她上方,焦急出聲:「有兵馬到城外了,我們快走!」

  楚瑜翻身而起,仔細聽了片刻。外面傳來軍隊整齊跑過的聲音,還有北狄整軍清民的聲音,以及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呼喊聲。

  許多聲音交織在一起,楚瑜迅速收拾了細軟,提上劍,便跟著衛韞衝了出去。

  沈無雙和白裳也已經驚醒了,沈無雙收拾了一些常用藥材和自己做的藥丸毒粉,白裳收拾了金銀乾糧。他們明顯也是經常逃亡之人,一切做得乾淨俐落。

  沈無雙背著沈嬌嬌,跟在衛韞後面,著急道:「你們知道是誰嗎?」

  「我開路嫂嫂斷後,沈無雙帶路,孩子白裳抱,沈無雙把劍拿上!」

  衛韞迅速吩咐,說完這些才去回答沈無雙的問題:「先出去看。」

  反正,如果是北狄的軍隊,他們得跑。

  如果是大楚的軍隊,他們要去迎。

  如果是衛秋衛夏……

  得通知他們撤退。

  衛韞心裡做了盤算。

  沈無雙帶著衛韞出了門,一面走一面道:「聽聲音他們是從東門來,我們從西門先出去,繞到邊上看清楚來人再見機行事。」

  衛韞點了點頭。城內如今已經是一片騷亂,所有人都從西門往後跑去,根本沒人攔他們。於是衛韞和沈無雙掉過頭來護住楚瑜和白裳沈嬌嬌,一起擠了出去。

  等擠出西門,五個人繞到了邊上,然後就看到沙城城門外,在夜色中迎風飄揚的絳紅軍旗。

  那旗幟上繡著金色卷雲紋路,金色「衛」字大大立在中間,這個衛字被寫得彷彿一隻鳥一般,若是仔細看不難看出,這鳥便是神鳥朱雀。

  朱雀是衛家家徽,如今出現在這裡,衛韞和楚瑜便立刻確定,這應該就是衛夏衛秋一行人。衛韞立刻帶著一行人朝著那隊伍奔去,老遠便看見衛秋衛夏並騎立在前方。

  此時沙城已經差不多準備好,開始備戰,衛家軍卻沒動,似乎還是在猶豫。想了片刻,衛秋還是抬起手,正準備下令攻城,便聽衛韞大喊出聲:「停下,撤!!」

  衛秋率先回頭,便看見衛韞朝著他們衝來,衛夏隨之回頭,驚喜出聲:「侯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12:54 AM

第七十九章

  衛韞一路衝到衛秋和衛夏面前,立刻道:「沙城不易攻打,按你們準備的撤退路線撤退。」

  衛秋和衛夏猶豫片刻,卻是道:「侯爺,我們糧餉可能不足七日……」

  「附近有其他地方,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衛韞果斷開口,衛秋和衛夏不再猶豫,聽了衛韞的話,衛秋上前引路,衛韞領了楚瑜沈無雙一行人,一群人就如風一般離開了沙城。

  沙城將士才剛剛準備好迎戰,就看見那些兵馬掉頭就走了,一群人在追與不追之間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追吧,又不是沒事兒幹。於是沙城的守軍休息了一會兒,見衛韞等人再沒回來,便掉頭將沙城遇襲的事情往王庭通報過去。

  衛韞和衛秋衛夏帶著人往他們早就規劃好的逃跑路線衝去,一面跑一面道:「我們如今是往哪裡走?」

  「不遠處有個綠洲,我們休息在那裡。」衛秋領路回答。

  「如今還剩多少人?」

  他們一路都在劫掠村子,必然是有損傷的,衛夏神色暗了暗道:「還有一千一百四三人。」

  加上攻城時損失的,他們這些日子的傷亡也不算十分慘重,但是從比例上來說,就讓人有些心驚了。

  衛韞抿了抿唇,接著道:「你們怎麼想到來打沙城?」

  「糧食不多了,」衛夏歎了口氣:「我們對北狄也不熟悉,領路的人死了,現在就是看人就打,先搶了糧食再說吧。」

  衛韞沒說話,北狄腹部幾乎沒有多少大楚人來過,衛韞來之前雖然已經儘量收集了北狄所有相關資料,可一方面那些資料都是多年前的地圖,另一方面因為北狄本就是遊牧民族,除了城池以外,大多村落都是就地紮營。況且,哪怕是城池,大楚人也只瞭解幾個主要幹道上的城池而已,便就是這沙城,也只是聽說,對沙城的實力,如果不是衛韞在這城池裡住了一個月,怕是也摸不清楚。

  楚瑜聽著他們交談,也明白衛韞的顧慮。上輩子她和顧楚生多次出入北狄,為的就是此事。

  等所有人在綠洲安營紮寨,衛韞同衛秋衛夏互相交流著兩邊人失散後的境遇,楚瑜將沈無雙和白裳沈嬌嬌安置好,回到了衛韞身邊去。

  衛韞讓衛秋衛夏先去睡,楚瑜坐到衛韞身邊,看見他畫的地圖。

  「在想去哪裡?」

  楚瑜笑了笑,衛韞抬頭瞧她:「嫂嫂還不睡?」

  「這附近不遠處應該有一個村落。」

  楚瑜吃著胡餅,抬手指了沙城西南的方向,平靜道:「我在城裡的時候打聽過,這個村子不大,應該只有幾百人。」

  衛韞點點頭,楚瑜想了想,從懷裡拿出了一張地圖:「還有這個,我在城裡的時候,請人畫的。」

  衛韞從楚瑜手裡拿過地圖,這地圖比他在大楚時得到的地圖細緻得多。

  這是楚瑜當年和顧楚生出生入死多年繪下的整個北狄的地圖,不但如此,她還按著自己的記憶,將當年北狄主要幾個大部落的據點和主力軍的行軍路線都標了一邊,同衛韞道:「這上面的點都是我猜的,到時候咱們避開。」

  衛韞低頭看著楚瑜,這樣一張圖,如果沒有誤差,那真是太過重要。

  他心裡隱約有那麼幾分明白,這東西怎麼可能是找人問一問就出來,猜一猜就知道。

  可他也知曉,楚瑜不說,必然有她不說的道理,於是他低頭應了一聲,低頭看著那地圖,心裡隱約有了一個想法。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衛韞便將衛夏衛秋叫起來,讓士兵吃過了早飯,便翻身上馬,一路朝著楚瑜標誌的村子疾馳而去。沙漠地廣人稀,到了入夜,他們才來到村子附近。衛韞讓所有人先躲在沙丘後,自己上前觀察了一陣子,差不多確認了人數之後,他將衛夏叫過來,吩咐道:「你讓人散開,等入夜我們再下去,從四面八方往下衝,讓所有人吼大聲一點,動靜製造大點,知道嗎?」

  衛夏點點頭,等到入夜,便帶著人散開,成包圍之勢,躲在整個村子沙丘之後。

  然後只聽衛韞一聲令下,一群人大喊著衝下去,一時間殺聲震天響起,鑼鼓之聲四面八方傳來,牛羊馬匹被驚得四處逃竄,村裡的人紛紛衝出來,男人持刀拿箭,護著女人婦孺在中間。

  衛韞用北狄語大喝出聲:「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衛韞一行人出現得太快,加上夜深根本分不清楚有多少人,只聽見四面八方都是喊殺之聲,這個不足千人的村子早就嚇破了膽,聽到這句話,男男女女在火光中對視著,放下武器,慢慢跪了下來。

  衛夏和衛秋將男人女人分開來,隨後就開始牽牛羊和乾糧。

  一個老人看著衛秋衛夏做這些,捏著拳頭,目光裡含著淚光。

  衛韞旁邊瞧著,扭頭拍了拍他的肩。

  那老人被衛韞驚到,立刻開始叩首,以為自己的神態讓衛韞不滿,村民情緒頓時激動起來,衛韞扶住老人,平靜道:「大爺,我們不取走所有。會給你們留一半乾糧。」

  那老者微微一愣,旁邊人聽衛韞的話,這才慢慢平復下來,衛韞看著衛秋和衛夏將牛羊馬牽出來,平靜道:「如今前方戰事起,大家都是逼不得已。若是有活路,誰都不想做這些,你們若是有要恨的,恨蘇燦去吧。」

  生澀的北狄語暴露了衛韞的身份,那老者面露哀戚:「你們打仗,又關我們這些百姓什麼事?」

  「老頭,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衛夏聽到這話,嘲諷出聲:「你怎麼不問問你們北狄軍隊,他們殺我們大楚百姓的時候,又怎麼不說和百姓沒關係?你們每年都來大楚搶人搶糧,這可是我們頭一回幹這事兒,算客氣了。」

  這話說得老者語塞,許久後,他歎了口氣,頹然道:「都去吧,都拿去吧,打來打去,都是老百姓受苦。」

  「我們還死人呢。」

  衛夏翻了個白眼。衛秋上前來,同衛韞道:「侯爺,糧食馬匹這些都已經清點好了。」

  衛韞點了點頭,轉頭同那老者道:「你點二十個青年給我吧。」

  「你要做什麼?」

  那老者睜了眼,衛韞笑了笑:「我們需要幾個嚮導,您給我十個青年,我會好好照顧他們和他們的妻女。」

  「不行!」那老者果斷道:「糧食、牛馬,你們都可以拿走,可人不行!」

  衛韞面色平靜,眼裡有了些惋惜:「大爺,我不是不會殺人的。」

  衛韞抽出腰上劍來,淡道:「您要是不給我這十個人,那你們村裡的人,怕是一個都活不下來了。」

  那老者捏著拳頭,渾身顫抖,片刻後,有一個明亮的少年聲響了起來:「我跟你走。」

  「圖索,回去!」

  那老者叱喝出聲,少年卻是一步不退,盯著衛韞道:「我跟你走。」

  衛韞點點頭,讓衛夏去拉人,然而便就是這時,許多青年站起來,激動擋在少年前方道:「我去!我們去!」

  「少族長,您不能去……」

  眾人圍擋在那少年身前,阻止著衛夏。衛夏有些為難看向衛韞,衛韞看著少年,最後道:「讓他跟過來,他自己再挑兩個人,我數十聲,選完就走。」

  少年舒了口氣,面露笑意,旁邊所有人激動開始阻止著少年,或者自薦,少年看了一圈後,點了兩個人,然後從人群中分開,走到老者面前,抬手放在胸前,深深鞠了個躬,認真道:「爺爺,再見。」

  說著,他又轉身,同自己的親人一一告別。

  做完這一切後,少年來到衛韞面前,衛秋和其他人都已經整裝待發,衛韞打量了他一眼:「叫什麼?」

  「圖索。」

  少年垂著眼眸,神色恭敬,衛韞點點頭,讓衛夏給他牽了一匹馬道:「上來吧。」

  圖索乖順按照衛韞的話做完,天還沒亮,這場閃電般的劫掠就結束了。衛韞帶著楚瑜,讓駱駝引路,一行人走了一夜,正午時,終於找到了下一個水源處。

  所有人歇息下來,楚瑜和白裳招呼著去生火宰羊,衛韞將圖索叫過來,分了他一個胡餅,兩個人躲在駱駝陰影後聊天。

  「幾歲了?」

  「十四。」圖索吃著胡餅,悄悄打量著衛韞。衛韞點點頭:「嗯,我十五,快十六了。」

  「你是個大官嗎?」

  圖索有些好奇,衛韞不由得笑了,應聲道:「嗯,還可以。」

  「那你一定很有能力。」圖索點頭,衛韞苦笑道:「繼承家業罷了。」

  「啊,那你父親呢?」

  「死了。」衛韞聲音低沉,圖索卻不覺得自己觸犯了什麼,繼續道:「你沒有哥哥嗎?」

  「有的。」

  「哥哥呢?」

  「死了。」

  圖索愣住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是……北狄殺的嗎?」

  衛韞沒說話,片刻後,他點了點頭。

  圖索眼裡帶了些絕望,衛韞卻拍了拍肩。

  「你別擔心,我不會因此遷怒你。自古戰爭磨難多在百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要報仇,找的也是你們北狄王室,你好好在我手下做事,我不為難你。」

  圖索有些奇怪:「您要我做什麼?」

  「引路。」

  衛韞抬頭看著不遠處穿著斗篷在烈日下招呼著烤羊肉的楚瑜,平靜道:「我沒什麼其他想法,就想趕緊結束戰爭回家。你好好幫我,等我回到大楚,你願意,我就帶你回去,到時候高官厚祿,我都幫你。」

  圖索想了想,他搖了搖頭:「我不要高官厚祿。」

  「那你要什麼?」

  衛韞轉頭看他。

  之所以選擇圖索,就是因為他看出來,圖索並不是被逼著過來的,他是自願站出來的。

  圖索有些不好意思,他小聲道:「等仗打完了,你能不能給我一塊地,我想帶我的族人去大楚。」

  衛韞有些疑惑:「為什麼?在北狄不好嗎?」

  「我們部落小,」圖索歎了口氣:「零零散散幾個村,加起來不到兩千人,經常被其他大部落欺負。實話同你說,這次哪怕不是你打劫我們,也會有其他人。我不喜歡戰爭,」圖索看向大楚的方向,眼中帶了豔羨:「我聽說大楚人不喜歡戰爭,他們生活得很平穩,我也想。」

  沒有人喜歡戰爭,所有人都一樣。

  衛韞沒有評論圖索的想法,大家不過都是想活得更好一些而已。

  他拍了拍圖索的肩,平靜道:「你放心,等戰爭結束了,我從衛家封地裡面給你們一塊。」

  「謝謝!」

  圖索滿心感激:「我知道您是好人!」

  兩人說著話,楚瑜走了過來,她招呼著兩個人過去:「羊烤好了,過來吃吧。」

  衛韞應聲站起來,笑起來道:「勞煩嫂嫂了。」

  圖索聽到衛韞的話,動了動耳朵,抬頭看了一眼楚瑜。一行人圍到羊邊上,衛韞親自給圖索切了羊肉,認真道:「如今在大漠,你是東道主,日後就靠你了。」

  圖索連連點頭,沈無雙也以水代酒,給圖索敬了一杯。

  圖索紅著臉,由著衛韞將所有人介紹了一遍,圖索一直在記著人。等介紹完後,圖索詢問衛韞道:「那小公子可是在大楚?」

  所有人微微一愣,衛韞有些尷尬道:「我尚未娶妻。」

  圖索有些奇怪,看著楚瑜道:「可夫人不是在這裡嗎?」

  「那是他嫂嫂!」沈無雙趕緊出來打岔,圖索一本正經道:「是啊,他哥哥死了,他嫂嫂不就是他女人了嗎?」

  話剛說完,楚瑜一口水就噴了出來。

  她急促咳嗽著,面色咳得潮紅,所有人看著圖索,目瞪口呆,沈無雙這才想起來,趕忙解釋道:「北狄人是這樣的,兄長死後由其弟弟繼承一切財物。」

  說著,沈無雙臉也有些紅了,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包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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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沈無雙:我突然覺得北狄人的傳承很好。

  衛韞:……

  沈無雙:不要虛偽,說句話。

  衛韞:我嫂嫂不是財產不能繼承!

  楚瑜:乖,小七真懂事。

  白裳:這就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

  沈無雙:……

  衛韞:>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1:06 AM

第八十章

  這話出來,在場其他人都笑起來,唯獨衛夏衛秋兩個人,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衛韞,見衛韞面上不動聲色,又看了一眼旁邊的楚瑜。

  楚瑜倒是坦蕩,同圖索又問了兩句後,打趣道:「你們還挺有意思的。」

  大楚人頭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北狄人,還是坐下來說說民俗風情,旁邊的士兵都有些好奇,眾人圍住圖索,問來問去問了許久。

  漸漸到了夜裡,楚瑜覺得有些睏,便去一旁找白裳,兩人一個帳篷一起睡了。

  等到第二天起來,衛韞和衛夏衛秋已經在一起坐著商量出路,衛韞見楚瑜起了,趕忙道:「嫂嫂你過來。」

  楚瑜應聲,坐到衛韞旁邊,衛韞同楚瑜規劃了一條路線,同她道:「這是圖索給我們標注出來的,沿著這條路,我們可以規避掉大部分城池,路上有水源和小的村子,我們沿路過去,半個月就可以離開。」

  楚瑜吃著胡餅,想了想道:「目標會不會太大?」

  「所以要快。」

  衛韞沉聲開口:「北狄大多荒漠,傳遞信息不易,我們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一晚上。只要我們一直移動,運氣不要太差碰上北狄的主力部隊,蘇查追不上我們,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楚瑜點點頭,衛韞忍不住開口:「等回去之後……」

  所有人抬眼看他,衛韞想了想,又將話憋了回去:「回去後再說吧。」

  按著圖索給的路線,一行人開始出發,幾乎是星夜兼程,每天休息不超過半日,一路劫掠村子。

  北狄派了兵力四處圍剿他們,卻很難找到他們。

  衛韞對戰場有著絕佳的判斷能力,什麼時候突襲,怎麼突襲,什麼時候撤退,而路線也從最初圖索規劃的路線,不斷根據形勢變化。

  然而饒是如此,當半月後他們到達大楚和北狄的邊界時,也只剩下了一半人馬。

  有些死於和北狄百姓之間的鬥爭,但更多的卻是死於疾病。

  到了大楚和北狄邊界,沿路就都變成了城池,如今北狄占著大楚的城池,楚瑜和衛韞商量了一下,便將剩下五百多人散開,化整為零,裝作難民歇在了官道兩邊。

  官道邊上都是逃亡來的難民,北狄的大楚的混雜在一起,衛夏尋了其中一個打探了消息,回來同衛韞道:「主子,現在姚勇被陛下囚禁在宮裡,姚勇的兵力被楚世子、宋世子還有衛家軍中幾位將軍瓜分了去,北狄現在還占著大楚十二座城池,雙方僵持著。」

  衛韞點了點頭,衛夏將北狄佔領的城池說了一下,衛韞聽到一半的時候叫住他:「你等等,你再說一遍。」

  衛夏將北狄的所佔領的城池說了一遍,衛韞和楚瑜對看了一眼。

  此刻他們所在的是白城,而白城和青城,是目前北狄唯一占著邊境的兩座城池,也就是說,北狄已經三面被圍困,就只有白城和青城與北狄國土交接,一旦這兩個城池被占,北狄就被徹底困死在了大楚內部。

  所以,這兩個城池,大楚將士必定來取。

  楚瑜看了一眼衛韞,猶豫道:「要不我們就在這裡等?」

  衛韞想了想,還是搖頭。

  「我得早點回去。」

  如今正是各方瓜分勢力的時候,他得回去將衛家的勢力修整到手裡。

  他手在袖子裡畫著圈,抬頭看向城池,似乎在思索謀劃著什麼。

  他想事情的時候,神色認真專注,微皺著眉頭,少年氣盡褪,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可靠。楚瑜抬眼看過去,哪怕是如今落魄蒙難,衣衫殘破、頭髮淩亂的時刻,面前這個人依舊英氣逼人,就這麼瞧著,都覺得分外好看。

  「嫂嫂,」他突然開口,楚瑜立刻應了聲,衛韞平靜道:「等明天我們啟程去找顧楚生,之後我會找趙玥談判,到時候你要認下一件事。」

  楚瑜點點頭,衛韞讓她認事,她全然沒想過衛韞會害他,直接道:「你說。」

  「你來救我時,剛好是我從北狄王庭撤退的時候,獻王蘇勇是你殺的。」

  衛韞在北狄宮廷時殺了一大批人,其中蘇勇是官職最高的,也是到目前為止,大楚殺過北狄位置最高的貴族將領。

  楚瑜愣了愣,這是極大的軍功,她不明白衛韞為什麼讓她認下?

  當年她和顧楚生在戰場上,所有功勞都是記在顧楚生的頭上,這樣對顧楚生加官進爵更有益處,如今衛韞不把功勞記在自己身上,還往她身上推做什麼?

  「小七,」楚瑜不懂便問:「你是如何打算的?這軍功記在你頭上,比記在我一個女子之身上要好的多。」

  衛韞笑了笑:「我不缺這些,嫂嫂你答應了,我自有我的用處。」

  楚瑜覺著,衛韞向來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於是她點了點頭,帶著疑慮應了下來。

  夜裡所有人歇息下來,人挨著人,楚瑜和白裳睡在中間,衛韞和沈無雙睡在兩邊,將兩個女子和周邊人隔開。

  夜裡所有人睡過去,衛韞看著月光下的楚瑜,她臉上全是塵土,衣衫染滿了泥塵,這華京再落魄的貴族女子,怕都沒有過楚瑜這樣的狼狽模樣。

  衛韞看著她,心裡不知為何就顫動起來,像是湖水突然被人扔進石子,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楚瑜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見衛韞瞧著她,她不由得笑了:「還沒睡呢?」

  他們說話聲音小,甚至不如邊上蟬鳴之聲。

  衛韞看著她,輕輕笑了:「嫂嫂。」

  「嗯?」

  「回去,我給你買好多好多漂亮衣裳。」

  楚瑜挑眉,有些奇怪:「你這是覺得我醜了?」

  衛韞搖了搖頭:「沒覺得嫂嫂醜,就覺得,嫂嫂該比所有人都好。」

  有許多承諾他想許給她,然而他已經說過太多遍,於是他沒有說。他只是看著楚瑜,溫和道:「你嫁進衛家來,一直沒過過安穩日子,回去之後,別管前線如何,好好買幾件漂亮衣服,買許多首飾,嗯?」

  楚瑜抬手枕在自己臉下,笑著看著他:「仗還都沒打完,就想著休息。衛韞,你偷懶了。」

  衛韞也抬手將手放在臉下,動了動身子,靠近了她。

  他目光裡盛著星光,含著笑意。沒有過往那些小心翼翼的退卻和隱忍,他就大大方方、坦坦蕩蕩看著她,楚瑜迎著他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麼,竟也沒有了半分後退的感覺,似乎退了就是輸,退了就會讓什麼變質,變得格外尷尬。

  於是她也瞧著他:「怎麼,我說錯了?」

  「我不偷懶,」衛韞看著她的眼睛:「只是回去後,一切會安定下來,衛府的聲望權勢,本也該是我去掙,嫂嫂在家裡,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楚瑜想了想,認真道:「幫你打理好衛家。」

  「還有呢?」

  「做好這件事,已是不容易了。」

  「那你幫我做幾件事,」衛韞笑著開口,楚瑜點頭道:「你放心,你吩咐的事兒我都會做好。」

  「第一件事,回去找個大夫,好好調養。」

  衛韞說起這個,神色嚴肅。

  「你體質偏寒,習練的功法又偏陰,我怕日後你受些傷,會給身子留下病根。總不能廢了功法讓你重新開始,所以現在開始,好好保養,嗯?」

  沒想到衛韞會說這個,楚瑜不由得愣了。

  上輩子,就是因為她本身體質偏寒,習武的路子偏陰,又為著顧楚生受了傷,於是一直難以受孕。知道自己很難懷孕的時候,顧楚生的母親便一直要顧楚生納妾,顧楚生雖然沒有允許,卻還是每天給她端藥來。

  那些苦澀的藥一碗一碗灌,每天扎針喝藥,直到最後大夫和顧楚生說,一定要懷孕,怕是得廢了她練的功法,再輔佐調養才行。

  那時候所有人,她的母親、妹妹都和她說,女人一輩子,有個孩子比什麼都重要。

  顧楚生也同她說,她這輩子,他會照顧她,不需要有什麼武功,好好生下個孩子才是正經。

  她信了。

  後來一無所有的時候,她連離開顧家,都做不到。

  楚瑜沒想到,衛韞在家國皆亂這樣的環境下,居然還能注意到這件事,她垂下眼眸,睫毛微顫,壓住心裡翻湧那些不知名的感覺,小聲道:「嗯……」

  「第二件事,」他輕輕笑了:「每個月買二十套衣服首飾,置辦一套胭脂水粉。」

  「這你也管?」楚瑜被他的要求逗笑,衛韞瞧著她,眼底帶著暖意:「還沒完,第三件事,家裡養的五隻貓,你好好養著,每天陪它們玩半個時辰。」

  「第四件事,每天要睡四個時辰。」

  「第五件事……」

  衛韞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楚瑜被她說得有些睏了,有些不耐煩道:「你說這麼多,到底想做什麼啊?」

  「嫂嫂,」衛韞歎了口氣:「你只有十六歲。」

  楚瑜抬眼看他,看見衛韞眼裡的疼惜:「我希望你能像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一樣活著,別太累了。衛府的天塌不下來,還有我呢。」

  楚瑜聽著這話,清醒了許多。她眼裡有些苦澀:「人總要長大了,我總不能一輩子像十六歲一樣活著。」

  「為什麼不可以?」

  衛韞看著她,平靜出聲:「阿瑜。」

  他叫了她名字,楚瑜被叫得愣住,就聽他道:「只要你留在衛府,只要我活著,無論你是十六、二十六、三十六、五十六……」

  「你這一輩子,我都會努力讓你活得像個小姑娘。」

  小姑娘是什麼樣呢?

  是沒吃過苦,沒受過傷,躲在大樹之下看著天空,看晴空朗朗,看碧藍如洗。

  沒見過蒼鷹捕食,也不知陽光灼人,一切都明媚又美好,於是對世界充滿了無盡勇氣,手握長槍,就覺得這世上絕不能讓自己屈服跪地的事。

  就像十六歲的楚瑜,愛一個顧楚生,就可以一切都給他。

  可過了太多年,她頭撞在南牆上撞得鮮血淋漓,內心滿目瘡痍,這時候終於有個人站出來,同她說——

  這一輩子,他讓她活得像個小姑娘。

  楚瑜忍不住有些鼻酸,心裡微微發顫。她直覺自己似乎想伸出手去,去抓住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蜷縮著不說話,衛韞靜靜看著她。

  面前人似乎高築起了一堵無形的牆,她躲在牆裡,把自己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藏起來,可那悲傷太多,忍不住會從牆裡溢出來。

  於是他感知到,他不敢去問她,也不敢觸碰,他只是看著她背對著他,轉過身去,低聲道:「睡吧。」

  衛韞看著她背對著自己睡著,隔了好久後,他伸出手去,輕輕抱住她。

  楚瑜微微一顫,她不知道這個動作是衛韞清醒做的還是已經睡了。從呼吸聲判斷,他大概是睡了。

  她其實該推開他。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寒夜太冷,這一分鐘,她被他這麼靜靜抱著,感覺那些悲傷痛苦一點一點平息,她居然就閉上眼睛,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慢慢睡過去。

  一行人睡到清晨,黎明後第一縷微光剛剛落下,楚瑜便感覺地面開始微微震動,她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衛韞在她後面按住了她。

  他似乎早就醒了,躲在草叢裡觀察著遠處。旁邊的百姓也逐漸開始醒了,所有人驚慌起來,開始往邊上的樹林逃竄。衛韞見手按在楚瑜肩頭,低聲道:「是大楚的軍隊,先看清是誰。」

  但只要是大楚的軍隊,不管來的是誰,他們都不會有太大危險。

  楚瑜招呼了沈無雙、白裳、圖索三個人靠過來,五個人在一群人兵荒馬亂之中格外顯眼。

  軍隊近了,楚瑜先看到了一面黑色的旗子,上面用紅線大大繡了一個「楚」字,「楚」字上面還有卷雲紋路纏繞,楚瑜立刻歡喜道:「是我大哥!」

  話剛說完,一面絳紅色朱雀衛字軍旗旋即出現,在場所有人都放下心來,衛韞站起身,帶著五個人逆著人流走到官道上,靜靜等著來人。

  首先出現在視野的是身著黑色軍甲的楚臨陽,楚瑜眼裡帶了歡喜,站在衛韞身後拼命招手。

  這時候顧楚生還在後面同軍官談論著糧草的事宜,就聽前面有人激動道:「是大小姐!」

  「是衛小侯爺和大小姐!」

  這聲音剛傳來,顧楚生就猛地回頭,而後便見到官道之上,五個人站在一起。

  另外三個人顧楚生不識得,但他卻仍舊一眼認出楚瑜來。

  她穿著一件藍色長裙,外面籠著黑色斗篷,她似乎是跋涉了很久,身上衣著襤褸,頭髮也淩亂得夾雜了枯草,臉上甚至還帶著沒有洗的塵泥。

  然而她站在不遠處,朝著他們歡喜招著手。

  她臉上全是欣喜,笑容明朗,太陽在她身後冉冉升起,一瞬之間,顧楚生彷彿是看到十六歲的楚瑜站在不遠處,招手等他。

  他記憶裡的楚瑜,後半生一直死氣沉沉,哪怕是重生之後,那個女子以少女之身,仍舊時時刻刻縈繞著那份重生後揮之不去的沉重和壓抑。

  然而這一刻,他彷彿看見她那些磨平的棱角、拋下的驕傲、失去的風采,一一都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似是少年時,驕縱又傲氣,不知這世上艱辛苦難,以為自己一人一劍,就能斬斷所有荊棘坎坷。

  他來不及想是什麼讓她這樣變化,駕馬從人群中疾馳而去,旁邊人驚呼出聲:「顧大人!」

  顧楚生一貫從容溫和,帶著股子華京書香門第的矜貴,然而這一刻他卻像個少年人一樣,莽撞衝出去,然後急急停在了楚瑜身前。

  他們本是來攻城的,楚臨陽來不及在這時候同楚瑜敘舊,帶著軍隊從他們一行人身邊衝過去,同楚瑜道:「自己找地方待著!」,隨後便聽見鼓聲響起,開始攻城。

  周邊都是人來人往,顧楚生騎在馬上,低頭看著楚瑜,他微微喘著粗氣,捏緊了韁繩,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好久後,終於道:「你回來了?」

  楚瑜輕輕笑了笑,坦然道:「平安歸來。」

  「去旁邊說吧。」衛韞的聲音響起來,聲音裡帶了些冷意。周邊人都未曾發覺,就看見衛韞抬手牽住了楚瑜的手,拉扯著她往邊上走去。

  周邊所有人都愣了,楚瑜也是有些發蒙,她低頭看著衛韞拉著她的手,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直覺有些不對,可又敏銳感覺,此時此刻若是甩開了衛韞的手,大概會陷入一個更尷尬的境地。

  顧楚生在後面看著衛韞拉著楚瑜,不免皺起眉頭,駕馬下了官道,翻身下馬,直接朝著衛韞走去,冷聲道:「小侯爺。」

  衛韞轉過頭來看他,手裡拉著楚瑜不放,顧楚生目光看向他拉著楚瑜的手,壓著火氣:「男女七歲不同席,您該放手了吧?」

  聽到這話,衛韞面色不動,依舊拉著楚瑜,冷眼看著顧楚生,一字一句,分外明晰:「我放不放手,與你何干?」

  「小七……」

  楚瑜終於開口:「別鬧事兒。」

  說著,她將手從衛韞手裡抽出來。

  衛韞沒說話,他轉過頭,深深看了楚瑜一眼,楚瑜被這一眼看的有些發毛,就聽衛韞冷笑了一聲,摔袖離開。

  楚瑜忙追上他,叫住他:「小七!」

  衛韞頓住步子,他背對著楚瑜,終於算是冷靜了幾分,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平靜道:「嫂嫂,我去幫楚大哥。」

  說完,他便疾步跟上了軍隊,從後方拿了一匹馬,翻身追了上去。

  楚瑜皺眉看著衛韞,顧楚生站在一邊,等了片刻後道:「我們軍營在後方,我帶你們先回去吧。」

  說著,他看向沈無雙,笑著道:「這位先生是?」

  沈無雙看了他一眼,平靜道:「姓沈,江湖郎中。這是內子白氏,我女兒沈嬌。」

  當初沈無雙和白裳沈嬌嬌三人被追殺到北狄,這件事顧楚生是知道的,驟然聽到這個姓氏,還是個大夫,顧楚生不免皺了皺眉頭。然而轉念一想,沈姓大夫多的是,也算不上什麼。

  於是他面色幾轉,帶著笑意,抬手招呼沈無雙等人道:「這邊請。」

  顧楚生引路帶著他們回了軍營,一路上他不斷問著楚瑜的遭遇,從鳳陵城到北狄,經歷了這樣多生死,驟然再見顧楚生,楚瑜覺得自己似乎也沒這麼恨這個人。

  她如友人一般坦坦蕩蕩同顧楚生說著話,也並沒遮掩太多,將北狄的經歷大致描述了一遍,掩去了和衛韞相處的細節後,也沒有多少可說的,她便反問顧楚生道:「你們呢?我走後朝廷如何了?」

  「我同二夫人穩住了衛家的幾個將領,衛家現在沒事,就等著衛韞回來,你放心。」

  楚瑜點點頭,真誠道:「多謝你了。」

  顧楚生聽到這話,捏著韁繩,垂下眼眸,沙啞著聲道:「你我不用說這個謝字,為你做這些都是我應該的,我沒求過什麼。」

  就像當初,她也沒求過什麼。

  楚瑜轉頭看著顧楚生。

  這輩子的顧楚生,似乎真的不一樣了。和過去她記憶裡那個冰冷又高傲的人,截然不同。

  顧楚生意識到她在看他,下意識將頭偏了偏,想給她看一個最好的角度。

  當年楚瑜看上的就是他這張臉,他曾覺得臉是自己最沒用的東西,如今卻巴不得楚瑜再看上一次。

  然而楚瑜看著他的目光裡澄澈又平靜,帶著感激道:「終歸還是要謝謝你的,此次事畢,你放心,侯爺不會虧待你。」

  顧楚生僵了僵,他慢慢抬起頭來,抿緊了唇:「我要的是什麼,你不清楚嗎?」

  過往顧楚生說這句話,楚瑜覺得痛苦、煩悶、焦躁。

  然而如今聽著這句話,楚瑜看著他,竟覺得十七歲的顧楚生,也帶了幾分可愛。她輕笑起來,有些無奈道:「你可真執著啊。」

  「我什麼性子,」顧楚生苦笑:「你不知道嗎?」

  他要的東西,等多少年,都會拿到。

  就像當年他要娶楚錦,楚錦沒嫁給他,他就能一路從縣令走到丞相,然後將她三媒六娉娶回家裡。

  楚瑜低頭輕笑,詢問道:「阿錦呢?」

  顧楚生聽到這個名字,立刻明白楚瑜想到了什麼,他覺得喉間發苦,手足冰涼。

  可他能怎麼辦呢?

  上輩子做過的事,他做了,他沒辦法。

  於是他只能硬著頭皮道:「她帶著韓大人的公子回了楚府,在華京休養。」

  「她還好吧?」

  「很好。」顧楚生沉默了片刻後,接著道:「她去一個學堂當了夫子,如今比以前開心很多。」

  「那就好。」楚瑜舒了口氣,心裡放下來,接著又道:「那長公主呢?」

  顧楚生這次沒說話,楚瑜點了點頭:「你不方便說……」

  「她在宮裡。」

  「宮裡?」

  楚瑜有些詫異,她忙道:「她是被囚禁了?」

  「不……」顧楚生歎了口氣,語氣裡帶了些無奈:「如今宮裡正值盛寵、盛傳即將封后那個梅妃,就是長公主。」

  聽到這話,楚瑜猛地勒緊了韁繩,不可思議看著顧楚生:「趙玥瘋了?!還是長公主瘋了?!」

  長公主的爹殺了趙玥的爺爺,長公主的兄長殺了趙玥的父親,如今趙玥殺了長公主的兄長,還立她為妃?!

  顧楚生眼裡帶了些許憐憫:「或許是呢?」

  「阿瑜,」顧楚生言語苦澀:「有時候愛一個人,表現出來,可能不是對她好。」

  「那這種愛還是收著吧,」楚瑜看向華京,冷聲開口:「不是你愛一個人,對方就得受著。更不是對方愛著你,就可以隨意糟踐。」

  顧楚生沉默片刻,隨後笑起來。

  「你說的是。」

  他當年那份愛,還不如不愛。

  趙玥如今這份愛,長公主也消受不起。

  楚瑜看著華京,思索著,得早點回華京,將長公主救出來才是。

  上輩子趙玥是死在長公主手裡,這輩子……怕也要長公主幫忙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1:19 AM

第八十一章

  顧楚生帶著楚瑜到了後方軍營,安置了沈無雙三人之後,轉頭又給楚瑜準備了一個營帳,讓人給她燒了熱水。

  楚瑜關心前方戰事,顧楚生便給她詳細說明了這次作戰情況,安撫道:「你放心,楚將軍如今是有備而來,就算拿不下白城,也不會有大礙,你先洗澡休息一下,餘下我們之後再說。」

  楚瑜點了點頭,心想如今就算有什麼要和顧楚生商議的,也要等衛韞回來。

  於是讓顧楚生先出去,自己先去梳洗,顧楚生也有許多事要忙,他趁著楚瑜梳洗用飯的時間,趕忙去處理了。

  等楚瑜梳洗完畢,用過飯後,她便感覺睏頓。緊繃著弦一直趕路,如今沾了軟床,便再睜不開眼睛。她在帳篷裡睡下,等再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了。

  她揉著眼睛起來,詢問了候著的侍女時辰,接著就聽對方道:「大夫人,顧大人在外恭候多時了。」

  楚瑜有些詫異,不明白顧楚生這時候等著她是做什麼。但顧楚生過來,她也沒有將顧楚生留在帳外的道理,她連忙讓人捲了簾子,迎了顧楚生進來道:「顧大人可是有要事?」

  抱了一對賬本摺子的顧楚生微微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顧大人是在叫他。

  他緩了緩神,垂下眼眸,坐到楚瑜對面去。

  楚瑜讓人給他倒了茶,舉止從容溫和,神態之間,再也沒了過往的戒備。

  她向來說到做到,他幫她看好衛家,過往種種,一筆勾銷。

  然而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苦澀,泛在唇間,他垂下眼眸,將賬本放到楚瑜面前:「這是你不在時所有銀錢往來支出,我均向二夫人請示過。」

  「謝謝你。」楚瑜拿過賬本,翻看了賬本後,抬起頭來,再次認真重複:「真的,顧楚生,謝謝你。」

  楚瑜看得出來,顧楚生是真的費心費力在為衛家做事。

  當年他依附於衛韞,從而一路高升,這一輩子顧楚生機緣巧合搭上趙玥,本是可以不用如此,可他卻仍舊信守承諾,替她好好照顧了衛家。

  一個人的好壞她看得出來,脫離了上輩子那個癡情人的角色,以朋友身份看待顧楚生,楚瑜發現,為什麼上輩子除了她,所有人都欣賞顧楚生,不是沒有理由。

  顧楚生沒有應聲,將其他摺子推過去,繼續道:「這些是你不在時,所有發生過的大事,我都記錄在冊。」

  「多謝。」

  「阿瑜……」

  楚瑜的手微微一頓,她抬頭看顧楚生,微微皺起眉頭。片刻後,她坦然一笑:「你我雖然過往不悅,然而楚瑜並非不識好歹之人,大人所做所為,楚瑜和侯爺都感激於心,日後必當用拳相報。您將楚瑜當做朋友,日後你我如年少互稱姓名,也好。」

  顧楚生聽出當中的疏遠,他喉頭滾動,但最終卻也只是什麼都沒說。他似乎用了莫大的力氣,終於讓自己笑容平復,開始同楚瑜說著衛府和楚府發生的事。

  兩人說了沒多久,就聽見外面傳來兵馬之聲,隨後就聽一聲大喊:「大捷!大捷!」

  楚瑜猛地站起身來,朝著帳篷外面衝出去,顧楚生緊隨在後面,只見一隊人馬滿身是血衝上來,朝著顧楚生跪下後,笑著道:「顧大人,楚將軍讓您即刻拔營進城。」

  「楚將軍和衛將軍可有受傷?」

  楚瑜立刻出聲,那小將愣了愣,但看楚瑜站在顧楚生旁邊,立刻識時務回答道:「兩位將軍都安好。」

  楚瑜舒了口氣,忙帶上人,便直接打馬進城。

  顧楚生有些無奈,他軍務在身,只能招呼著人拔營跟上。

  楚瑜趕到城中時,白城已經被攻下,正在清理戰場,楚瑜急急忙忙衝進去,便看見衛夏在門口等她,衛夏替她引路,笑著道:「小侯爺說您肯定是來得最快的,我還不信呢,沒想到啊,還是小侯爺最瞭解夫人。」

  成功攻下白城,楚瑜心中歡喜,笑著道:「他向來知我。」

  衛夏含笑瞧了楚瑜一眼,沒有多說,開始同楚瑜著攻城經過。

  這一戰楚臨陽早做準備,本就打得順暢,而衛韞一馬當先帶人攻城,城樓上獨身取下了主將首級,更是加快了戰場進程,令敵軍徹底潰敗。

  一路走來,楚瑜都隱約聽到衛韞的名字,還有他的事蹟,她不由得輕笑,衛韞這個人,走到哪裡,都是要發光的。

  她隨著衛夏來到衛府,白城本就是衛家大本營之一,衛府如今剛被攻下來,衛秋正帶著人在打掃,這些都是跟著衛韞去北狄的親兵,楚瑜一進來,那些大漢一面擦地板一面抬頭喊:「大夫人。」

  「大夫人。」

  「大夫人您也來啦。」

  「大夫人小侯爺在裡面呢。」

  ……

  楚瑜聽著這一聲聲大夫人,走在回轉長廊之上,一時竟真的有了一種歸家的感覺。

  她轉到正堂,老遠便看見衛韞和楚臨陽坐在正堂之中,他們已經換洗好了衣衫,坐在棋桌前對弈。

  楚臨陽黑色長衫,看上去一如過往那樣沉穩。而衛韞因在服孝,換了一身素白長衫,戴上了玉冠。

  穿上了華京的服飾,楚瑜才驟然發覺,衛韞瘦了許多,他本就生得不像武將,全靠那麼幾分戰場習練出來的英氣懾人,如今他穿著華京士族子弟獨有的廣袖夏衫,倒有了那麼幾分文弱書生的味道。

  然而他拿棋子的動作很穩,雖是少年面容,但眉宇之間卻沉著穩重,全然沒有少年青澀。

  楚瑜走到兩人面前,衛韞抬起頭來,目光觸及楚瑜時,他慢慢笑開,溫和道:「嫂嫂來了。」

  楚臨陽不動聲色瞧他一眼,朝著自己旁邊點了點,淡道:「坐。」

  衛韞愣了一下,楚瑜瞧見他的神色,抿唇笑起來,跪坐在楚臨陽身後,如同未出嫁時一般。

  楚臨陽拈著棋子敲了敲棋盤:「看什麼看,嫁了也是我妹妹,落子。」

  衛韞收回目光,笑著瞧向楚臨陽:「大哥說的是。」

  說著,他同楚臨陽對弈,接上了方才的話題:「沈佑提前回來給了你們消息,趙玥卻沒想著為難我?」

  聽了衛韞的話,楚瑜便猜測出來如今衛韞在說什麼了。

  衛韞既然已經知道趙玥是當年白帝谷一戰幕後推手,自然不會放著趙玥坐穩這個皇位,然而畢竟去北狄將近四個月,給了趙玥太多時間,如今回來,首先便是要試探各方對趙玥的態度。

  楚瑜不知道衛韞是否和楚臨陽交了趙玥是白帝谷主謀的底,她沒有說話,就安靜聽著兩人交談。楚臨陽看著衛韞落子,平靜道:「他殺你做什麼?」

  「他要保姚勇,我和姚勇什麼仇他不明白?」

  衛韞盯著棋盤,試探著道:「他既然選了姚勇,怕是巴不得我死才是。」

  「他給了我和宋世瀾承諾,」楚臨陽平靜道:「等江山穩固,會殺了姚勇。」

  「姚勇會坐著等死?」

  衛韞眼中帶了嘲諷,楚臨陽慢慢道:「趙玥娶了他女兒,並給予盛寵。如今姚勇正做著國舅美夢呢。」

  「那你怎麼不知道,你做著他是個明君的美夢?」

  聽到這話,楚臨陽沉默著,片刻後,他抬起頭,淡道:「有話你不妨直說。」

  衛韞沒說話,他轉頭看向楚瑜。

  楚瑜看見他的目光,許久後,慢慢點了點頭。

  她信任他大哥,而如今的局勢,他們需要楚臨陽。

  楚臨陽看出他們的互動,將棋子放到棋盒,抬眼看著衛韞。

  「有話你說出來,我不保證幫你,可我保證,這話我聽見了就當沒聽見。」

  聽到這話,衛韞心裡有了底,他抿了抿唇:「你可知沈佑在哪裡?」

  楚臨陽挑了挑眉,卻是道:「他比你們早半個月回到大楚,如今在秦時月手下。」

  衛韞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端著茶抿了一口,楚臨陽靜靜等了片刻後,聽衛韞道:「我要見他。」

  「嗯,」楚臨陽點點頭:「顧楚生很快會回昆陽,他們在昆陽駐軍,你跟著回去就能見到。只是,這件事和沈佑有關係?」

  「沈佑,或許是趙玥的人。」

  楚臨陽面露詫異,衛韞平靜道:「而沈佑是當年白帝谷大楚的內奸,因為他一個消息,姚勇和太子堅持出兵……」

  衛韞將他所揣測出來的當年之事說了一遍,楚臨陽聽得眉頭皺起,等到最後,他沉默著沒說話,然而在抬手去握茶杯時,手卻微微顫抖。

  衛韞平靜等著楚臨陽的話,楚臨陽喝了一口茶,讓自己鎮定下來後,他抬起眼來,慢慢道:「今日的話,你不可和第二個人提起。」

  「我知曉。」

  「如今趙玥已經爭得王謝兩家鼎力支持,手裡又有姚勇的軍力。他做皇帝這四個月,大楚上下一心,他善用賢才,寬厚大度,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面對這樣的君主,沒有幾個人會有反意。」

  衛韞捏起拳頭,覺得喉間全是血腥味。

  楚臨陽眼中帶了悲憫之色:「小七,這樣的君主,大楚盼太久了。」

  「可他為了一己之欲害死了七萬人!」

  衛韞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抬頭,提高了聲音:「這樣陰狠毒辣的人,也算得上好的君主嗎?!」

  「一將功成萬骨枯,」楚臨陽平靜出聲:「哪個人的帝王之路,不是白骨累累?」

  「可那也是對得起良心的白骨,對得起道義的血海屍山!」

  衛韞神色激動,楚瑜抬眼看向旁邊守著的衛夏,衛夏立刻退下去,讓人守住了周邊。

  衛韞盯著楚臨陽:「你們要的君主,就是這樣無情無義手段很辣之人嗎?」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想,」楚臨陽神色鎮定:「我只知道,大楚如今不能再亂了。趙玥在,他給了我和宋世瀾最好的軍備支持,也給了百姓最大程度的安定。如今大楚勝利在望,你若要殺趙玥是什麼結果?大楚又是內亂,給了北狄修生養息的時間後,你讓大楚怎麼辦,讓百姓怎麼辦?!」

  這話讓衛韞愣住,楚臨陽看著少年不可思議又茫然的臉,心中有些不忍:「小七,如果論私情,你是我友人的弟弟,你是我妹妹的小叔,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可是我若幫了你,百姓怎麼辦?」

  「我做不到為了一己之私置萬民於水火,你就做得到嗎?」

  「那當初……」衛韞沙啞出聲:「你答應同我一起對付姚勇,又算什麼?」

  「從頭到尾,我只有一個目標。」楚臨陽冷靜開口:「就是如何對百姓更好。」

  「我看過衛家的下場,」楚臨陽抬頭看他,衛韞站在他身前,唇微微顫抖,楚臨陽看著面前捏緊了拳頭的少年,心裡都跟著發顫。然而話他要說下去,他只能說下去。

  「姚勇在,我等上前,不過是白送了性命,沒有雷霆手段,救不活大楚。我答應你對付姚勇,是為了大楚。如今我拒絕為你對付趙玥……」

  「還是為了大楚。」

  衛韞輕笑,眼裡含了眼淚:「對,為了大楚,我衛家連同七萬兒郎就該白送了性命。這位君主如今能給大楚帶來安定,所以他做過什麼,就不重要了,對不對?」

  「可這樣的人,怎堪為君?這樣的人,你就不怕你楚家是下一個衛家嗎!」

  「那至少不是現在。」

  楚臨陽的聲音很平靜:「你要殺趙玥,至少要等他做錯事,不能是現在。」

  「他要一輩子不做錯呢?」

  衛韞咬牙出聲,楚臨陽沒說話,衛韞慢慢閉上眼睛。

  「好,我明白。」

  「還望楚世子遵守諾言,」衛韞每個字都說得極為艱難:「今日所有話,你當沒有聽過。」

  楚臨陽垂下眼眸,慢慢道:「放心。」

  衛韞轉身,楚臨陽叫住他。

  「小七。」

  衛韞頓住步子,楚臨陽慢慢出聲:「人長大的第一件事,就是學會忍得。」

  衛韞沒有回頭,楚臨陽摩挲了茶杯邊緣:「今日的話,再別對第二個人說。」

  「謝楚大哥提點。」

  衛韞聲音沙啞,而後他大步走出去,消失在長廊。

  他走了老遠,楚瑜才慢慢起身,坐到楚臨陽對面。

  「不去追他?」

  「同哥哥下完這一局吧。」

  楚瑜提了棋子落下,楚臨陽抬頭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他性子太燥,你看著點。」

  「面對你燥而已。」楚瑜同他交錯落子,神色平淡:「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比我清楚太多。」

  「我忘了一件事,」楚臨陽落了一顆黑子,就將出整片圍住,他開始提子,一面提了棋子往棋盒裡送去,一面道:「你性子也燥。」

  楚瑜沒說話,等她落子時,她又狠又快落到棋盤上,隨後抬眼看向楚臨陽,平靜說了句:「承讓。」

  而後她便開始提子,楚臨陽盯著她的臉,見她從頭到尾沒露分毫情緒,不由得笑了,他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攤開:「長大了。」

  楚瑜將棋子都放進棋盒,這才抬頭看:「我同哥哥求一句準話。」

  楚臨陽不言,似乎是知道楚瑜要說什麼,楚瑜盯著他:「若有一日,我衛氏欲反,楚世子當如何?」

  楚臨陽聽到這話,抬眼看著楚瑜。

  他的目光又冷又沉,彷彿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她用了「衛氏」,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身份,片刻後,楚臨陽冷笑出聲來:「衛家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他的家仇關你什麼事?趙玥不是傻子,只要你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只要你們還有用,他就會好好對你們。」

  「我們沒用了呢?」

  楚瑜聲音平淡:「能設下如此連環圈套,說他是心中磊落之人,你信嗎?」

  楚臨陽緊皺起眉頭,楚瑜繼續道:「能如此揣摩人心之人,往往也不信人心,那你覺得,若有一日,衛韞失去了作用,他會留下這樣一個禍根嗎?」

  「這又與你有什麼干係?」

  「他與衛韞,早是不死不休之局。」

  「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楚瑜沒說話,她靜靜看著楚臨陽。

  她穿著和衛韞一樣素白色的長衫,神色沉穩莊重,讓楚臨陽想起衛家華京那間百年老宅前黑底金字「衛府」二字,又想起衛家祠堂那一座座牌匾。

  衛家那份風骨,不知不覺,彷彿刻在了楚瑜的身上,她端坐在那裡,便讓人不敢再放肆喧嘩。

  她靜靜看著楚臨陽,一字一句開口:「我乃衛楚氏,如今衛家大夫人。若這與我沒有關係,衛家之事,便與他人,再沒了關係。」

  楚臨陽看著她,眼中似乎帶了通透了然。

  許久後,他問:「為什麼?」

  楚瑜剛要張口,就聽他道:「楚瑜,若是為了百姓,趙玥如今能給百姓安定,天下誰坐不是坐,你該做的就是同我一樣選擇更好的人坐穩這個位置!」

  「若是為了你的責任,」 楚臨陽沉下聲:「你幫衛家已經夠多了,說什麼衛家大夫人,你拿了放妻書,就早不是什麼衛家大夫人了!」

  當初謝玖去求了那封放妻書的事,楚臨陽早已知曉。然而他尊重楚瑜的選擇,看著楚瑜愣神的模樣,楚臨陽接著道:「你這是在自欺欺人。」

  「你不是為了百姓,不是為了天下,不是為了你的責任,楚瑜,你捫心自問——」

  楚臨陽認真開口:「為什麼?」

  楚瑜沒說話,她心中有了一絲慌亂。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不能亂,無論什麼理由,任何理由,都攔不住一件事——

  衛家不能白死。

  她不能讓趙玥當上皇帝。

  她反復告誡自己,慢慢冷靜下來,迎著楚臨陽的目光,認真道:「趙玥不適合為帝。」

  楚臨陽與她對視,誰都不肯讓開,都固執又冷靜,仿若都持劍相抵,與對方抗衡。

  許久後,楚臨陽終於是熬不過她,他看著楚瑜,神色慢慢軟下來。

  「阿瑜,」他歎息出聲:「你真是個傻孩子。」

  沒想到楚臨陽會說這個,楚瑜愣愣看著楚臨陽,楚臨陽站起來,將手覆在她頭頂,眼神裡帶了疼惜和難過:「怎麼就摔不疼呢?一個顧楚生,你還沒執著夠?」

  「你啊,」楚臨陽歎息:「想要對誰好,就拼了命去。以前是顧楚生,現在是衛家,如果衛韞日後是個白眼狼,你不心疼嗎?」

  聽到這話,楚瑜慢慢笑開。

  「不心疼。」

  「他和顧楚生不一樣,」提到衛韞,楚瑜就覺得,那顆又冷又硬的心裡,彷彿是融進了一枚暖玉,它散發著柔和的溫度,一點一點讓她心腸變得柔軟,讓世界都有了暖意。她彎著眉眼,認真道:「他待我好。」

  楚臨陽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楚瑜,好久後,他終於道:「必要時,我會幫忙。」

  說完,他便往外走去,楚瑜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楚臨陽那句話的意思。

  若衛氏謀逆,必要時他會幫忙。

  楚瑜猛地站起身來,叫住長廊轉角的青年:「哥哥!」

  楚臨陽頓住步子,回過頭來,看見楚瑜站在門口,她忍住了那份毛躁,緩緩笑開,認真道:「謝謝。」

  楚臨陽沒說話,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楚瑜看著他離開,內心才終於安定,她轉過身去,讓人尋了衛韞。

  衛夏得知她尋找衛韞,趕忙過來,焦急道:「大夫人快救命啊,小侯爺又給自己關上了。」

  楚瑜知道衛韞此刻必然心情不好,她歎了口氣,點頭道:「引路吧。」

  衛夏擦了擦汗,趕緊引著楚瑜去了衛韞房間,楚瑜站在門口,沉默片刻,沒有問衛韞,便推門進去。

  衛韞背對著她,跪坐在墊子上。

  他面前放著一把劍,楚瑜認識,那是衛韞隨身帶著的劍。

  「這把劍是我哥給我的。」

  他知道來人是誰,沙啞出聲。

  楚瑜朝他走過去,聽他道:「我曾在白帝谷許諾,我會用這把劍親手殺了仇人,為他們報仇。」

  「我以為我可以做到。」

  他身子微微顫抖:「我以為,復仇這條路上,我只要殺光所有擋住我前路的人就可以。」

  楚瑜停在他背後,衛韞慢慢閉上眼睛。

  「可若擋在我面前的是黎民百姓怎麼辦?若是所有人攔我阻我,怎麼辦?」

  「可憑什麼……」

  「憑什麼,他做錯了事就什麼懲罰都不用。」

  衛韞捏緊拳頭,整個人蜷縮起來,似乎是痛極了的模樣。

  他看著那把劍,狠狠盯著那把劍,艱難出聲:「憑什麼,他做了這樣十惡不赦的事,等他做好事,就可以一清二白,就可以搖身一變,成為一名聖君。」

  楚瑜沒說話,她抬頭看向那把劍,平靜出聲:「要做什麼,你不知道嗎?」

  衛韞愣在原地,楚瑜蹲下身去,她抬手捏住衛韞的下巴,將他板了過來。

  少年滿臉是淚,神色卻如鷹一般銳利沉著。

  他們在暗夜裡對視,燭火爍爍,在他們眼裡,如火焰一般跳躍燃燒。

  楚瑜逼著他看著她,他迎上她的目光,就不再退讓。

  兩人在暗夜中糾纏撕咬,楚瑜平靜道:「天子無德,大道當逆。他披著人皮,你就撕了他的人皮,他想將過去一筆勾銷,你就把那些血端出來,一盆一盆潑上去!」

  衛韞唇微微顫抖,楚瑜盯著他:「衛韞。」

  她叫他,每一個字都如刀劍林立。

  「這條路,我陪你。」

  「這條路,千難萬難,刀山火海,萬人唾駡,白骨成堆,我都陪著你。」

  聽見這話的瞬間,衛韞猛地撲上來,死死抱住楚瑜。

  他們在黑夜裡擁抱在一起,他的眼淚落在她肩頭。

  他從來沒覺得,這輩子他不能失去楚瑜。

  然而這一刻,他卻覺得,這一輩子,他都不能失去楚瑜。

  這條路,她陪他,那他就背著她。

  那滿地鮮血不染她身,那塵土泥濘不沾她裙。

  千難萬難,刀山火海,萬人唾駡,白骨成堆,她陪著他一世,他就護她一生。

  你願我永如少年,我護你一世周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1:30 AM

第八十二章

  楚瑜被衛韞死死抱在懷裡,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衛韞彷彿是從她身體裡破土而出的花,他死死紮根在她身體裡,他們互相從對方身上汲取力量和養分,誰也離不開誰。

  然而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聽見衛韞說:「嫂嫂,你別怕。」

  「我會護好你,無論如何,你都會好好的。」

  「我怕什麼?」

  楚瑜輕笑:「小七,於我而言,這世上之事,無甚可怕。」

  畢竟生死、別離,她都已經經歷過。如果說上一輩子是苦行,那這一輩子就是給她放開手來,追求一份圓滿。

  衛韞靜靜抱著她,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平息下來,他本該放手,可是他卻捨不得,於是他繼續抱著她,感知她身上的溫度,慢慢道:「可是我會怕。」

  「你怕什麼?」

  衛韞沒說話,驚呆好久,他慢慢閉上眼睛。

  「我怕你過得不好。」

  我怕你離開我。

  他於楚瑜一個人身上,就有這樣多的懼怕。

  他曾經只希望她過得好,他曾經覺得,他只要好好守住她,陪她一輩子,然後與她共赴黃泉,那就已是足夠。然而當這個人說出「我陪你」的時候,他內心彷彿有無數藤蔓破土而出,將這個人死死綁在了心裡。

  於是他不敢去想她離開的景象,這個人如果轉身,他自己都不知道,未來要如何走下去。

  楚瑜見他情緒慢慢平定,不由得笑了,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溫和了聲道:「好了,哭夠了就站起來,後面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衛韞應聲直起身來,楚瑜去一旁從盆裡擰了帕子,地給衛韞擦臉,同時道:「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既然決定反了趙玥,就要有謀劃,什麼時候反,如何反,都得計較。

  衛韞擦著臉,思緒慢慢冷靜下來。冷水讓他帶了清醒起來,他平靜道:「如今交戰之中,先不要妄動,楚大哥有一點說的對,至少如今的大楚,需要趙玥來充當一個主心骨,穩住眾人的局面。」

  楚瑜點點頭,她一直知道,衛韞是所有的決定,都會儘量以百姓為先,於是她道:「你打算先養實力?」

  「北狄這一戰還沒打完,至少在這個時候,一鼓作氣先把他們打趴下。哪怕不能攻下北狄,也要讓他們至少十年內不能輕易進犯。」

  楚瑜從衛韞手中接過帕子,放到了一旁水中,聽著衛韞繼續道:「我會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和趙玥談判,具體怎麼談,我們還有時間慢慢想。」

  楚瑜點點頭,對於衛韞的能力,她向來信任。上輩子衛韞還沒有這樣好的局面,滿身病根征戰沙場還走到了最後,這便是他最好的實力證明。

  兩人簡單商議後,楚瑜便退回了自己房中,兩人各自睡下,等到第二日,衛韞便同楚臨陽道別,決定回華京拜見趙玥。

  趙玥如今畢竟是皇帝,衛韞回來,自然要先去見面。加上衛韞掛念在華京中的柳雪陽和蔣純,楚瑜擔憂宮裡的長公主,於是兩人決定不再拖延,直接啟程去華京。

  楚臨陽給兩人準備了盤纏和護衛,等楚瑜和衛韞一起上馬車時,捲開簾去,就看見顧楚生坐在馬車中,抬頭朝著兩人笑了笑。

  顧楚生對衛韞拱手,含笑道:「衛小侯爺。」

  衛韞臉色沉下,冷聲道:「給我滾下去!」

  「在下剛好也要回華京述職,楚世子吩咐輕車從簡,只安排了這一輛馬車,顧某體弱,還望小侯爺照顧則個。」

  聽到這話,衛韞冷聲笑開,抬手就去抓顧楚生,卻被楚瑜按住,笑著道:「顧大人說得是,我等趕路,便一路駕馬回去,不知顧大人可願一路?」

  「他體弱。」

  衛韞立刻道:「還是坐馬車比較合適。」

  「哦,」顧楚生抬手,笑了笑道:「在下覺得,偶然鍛煉一下,也是好事。」

  楚瑜點點頭,帶著衛韞下了馬車,讓人牽馬過來,而後各自上馬,便打馬往華京而去。

  顧楚生體力不比楚瑜衛韞,清晨出發,到了午時便覺得疲憊,楚瑜抬眼看了顧楚生一眼,見他額頭冒汗,便在見了茶舍時,讓衛韞叫住了隊伍,讓眾人坐下來休息。

  如今已經入夏,天氣炎熱,楚瑜、顧楚生、衛韞三人坐到一桌,吃飯間隙,衛韞便從旁邊摘了草葉,在一旁編織著什麼。

  他手又快又靈巧,大家還在吃著飯,楚瑜就看出了一個帽子的雛形來。顧楚生看見楚瑜的目光,笑了笑道:「小侯爺是有心的。」

  「嗯?」楚瑜聽見顧楚生說起衛韞,頓時就來了興致,笑著道:「他一貫體貼人,之前我看中一個花冠,但又覺得這是小孩子的玩意兒,結果等我回來,就瞧見他給我編了一個。」

  顧楚生聽著這話,笑意不減,卻是道:「你這個年紀,戴花冠是最好時候了。」

  「是啊。」楚瑜眼裡帶了幾分感慨,顧楚生同她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楚瑜話裡話外,大多與衛韞有關,顧楚生一直笑著,目光裡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淺。眼見著衛韞拿著編好的帽子走過來,他喝了最後一口茶,淡道:「大夫人好福氣,日後小侯爺必然飛黃騰達,他這樣孝順,大夫人日後便可放心了。」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

  「孝順」二字用在走來的少年身上,她一瞬竟覺得有那麼幾分難受。

  然而過往她常用這兩個字在衛韞身上,如今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卻就不願意用了。

  她看著衛韞將帽子遞給她,笑著道:「嫂嫂,我怕日頭太曬,醜是醜了些,你將就著。」

  楚瑜接過帽子,沒有多話,手拂過那帽子上的紋路,許久後,才抬頭笑了笑:「你有心了。」

  說著,她將帽子戴在頭上,起身道:「啟程吧。」

  一行人快馬加鞭,一連趕了七天路,終於到了華京。入京前一夜,他們尋了一家旅店住下,衛韞和顧楚生挨著楚瑜的房間,一左一右分開睡下。

  約莫是入京的原因,楚瑜有些心緒不安,當天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不得安眠。等到了半夜,她突然聽到窗戶外房檐上有聲音,劍就在她身側,她提著劍迅速藏到窗戶邊上,果然沒有片刻,她的窗戶就被人輕輕推開。

  也就是那一瞬間,楚瑜劍猛地朝著對方刺了過去,對方彎腰一旋,猛地欺身上來,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壓在牆上,小聲道:「嫂嫂,是我。」

  楚瑜睜大了眼,有些詫異,衛韞見她已經看清了自己,這才退了開去,然後道:「我有些事想和嫂嫂商量。」

  楚瑜點點頭,指了一旁的桌子,笑著道:「正門不走,走什麼窗戶。」

  衛韞有些不好意思:「走正門怕驚動了別人,如今畢竟夜深了,我來您這裡,被別人瞧見不好。」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她這才反應過來。

  是了,這裡不是北狄,是華京。

  到了華京,就是悠悠眾口,就是規矩,是輩分。是上要面對柳雪陽和她父母一干人等,下要面對那些仰望著衛韞的百姓將士。

  楚瑜慢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涼茶,落到胃裡,帶著一股子涼意。衛韞坐下來,將手覆在她手上,阻止了她倒茶的動作,小聲道:「這茶涼了,您別喝太多,傷身。」

  「嗯。」楚瑜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緩不過神來,她直覺衛韞這個動作逾矩,可是又有那麼幾分小小的歡喜和雀躍。

  她垂著眼眸,衛韞放開手,接著道:「明日我們就要入京了。」

  「嗯。」

  「我不會暴露自己已知白帝谷一事,並且向趙玥稱臣,以此換趙玥給我一些好處,可重點是,我該要什麼。」

  楚瑜沒說話,她認真思索著,斟酌著道:「你不能留在華京。」

  「我知道。」

  衛韞看著她,認真道:「我會去讓趙玥給兵給糧,讓我去打北狄。之後我會讓圖索在邊境騷擾,駐軍在北境。」

  聽到這話,楚瑜皺起眉頭:「白、昆兩州本就是衛家的勢力地,你若駐軍在那裡,怕是太過勢大,趙玥不會允許。」

  「這是我擔憂之處。」

  衛韞認真道:「我在外打仗,多的是理由不回來,趙玥拿我也沒辦法,所以他必然退而求其次,將我家屬留在華京。母親我帶不走,我想問問你……」

  他抿了抿唇,終於道:「你可願……跟我去北境。」

  聽到這話,楚瑜靜靜看著他。

  少年垂著眼眸,眼裡的情緒盡被遮掩,他慢慢道:「我可以給你一封放妻書,你離開了衛家,然後悄悄再跟我到北境去。」

  楚瑜沒說話,她覺得心裡有什麼在發顫,她看著少年說著這話,似乎很是緊張,她感覺自己彷彿是一隻蝸牛,被巨大的力想從她的殼裡拽出來。

  她不敢去深想太多,於是她只是麻木道:「我若離開了衛家,我到北境去,以什麼身份?」

  衛韞微微一愣,聽楚瑜道:「我若連你嫂嫂都不是,我在衛家,又算什麼?你哥哥已經去了,你給了我放妻書,我又以什麼名目回到衛家?難道你哥還能從墳裡爬出來,再娶我一次?!」

  這話讓衛韞哽住,話問出來,楚瑜竟也有了幾分慌亂。

  她暗中捏住了拳頭,衛韞垂著眼眸,好久後,他慢慢道:「是我思慮不周,一心只想儘量讓幾位嫂嫂安全,沒有考慮嫂嫂名聲。」

  衛韞聲音平穩,帶著歉意,然而袖下的手卻是捏緊了自己的袖子,讓自己儘量冷靜下來道:「那我會同趙玥請旨,為嫂嫂加封軍職,嫂嫂身份越尊貴,趙玥下手難度就越大。回去之後,我會想辦法讓嫂嫂儘量和長公主搭上線。如今王謝兩氏都要求趙玥殺長公主,趙玥卻仍舊讓長公主位列貴妃,可見其寵愛,嫂嫂若能和長公主搭上線,會安全許多。」

  聽到衛韞的話,楚瑜懸著那顆心終於掉下來,那雙死活要拽她出來的手,終於退了回去。她舒了口氣,點頭道:「其實只留母親和阿純在華京我也不放心,我在華京至少能照顧家人,你在外不用擔心,如果有了異動,我會想辦法護著家裡人出來。」

  「嗯,」衛韞應了聲,又繼續道:「還有一件事,如今趙玥不會殺姚勇,我若歸順得太順利,怕趙玥起疑,我需要一個臺階。」

  楚瑜敲著桌子,聽衛韞繼續道:「如果顧楚生是趙玥……」

  話沒說完,外面就傳來了敲門聲,楚瑜和衛韞對視一眼,就聽外面傳來了顧楚生帶著冷意的聲音:「大夫人,可否讓在下入內一敘?」

  衛韞皺眉,朝著楚瑜搖了搖頭,楚瑜輕咳了一聲道:「顧大人,妾身已經睡下,有什麼事……」

  「顧某找小侯爺。」

  顧楚生這話說出來,兩人便不再說話,片刻後,衛韞不免笑了,果斷站起身來,打開門來,直接將人抓著進來,關上大門,轉過頭來看著顧楚生道:「顧大人真是厲害啊。」

  顧楚生整了整衣衫,抬頭看向衛韞,冷著聲道:「衛小侯爺,這個點還在這裡,不妥吧?」

  「有話就說。」

  衛韞轉身回到自己位置上,跪坐下來,冷著聲道:「我還有要事與嫂嫂商議。」

  顧楚生看著他們,動了動唇,最終卻還是將話忍了下去。他跪坐在桌椅前,壓著自己的手,冷著聲道:「方才我去隔壁找小侯爺,沒見到人,便猜小侯爺在這裡,沒想到還真被在下猜對了。」

  楚瑜平靜喝了口茶,淡道:「我一貫如此行事,沒有太多男女大防,顧大人不知道嗎?」

  這話戳中顧楚生的痛腳。

  他怎麼不知道?

  當年還不相識,他就知道她的事,慣來看不起她。後來無數次爭執時,他都會就著這些事大罵。

  「不知廉恥。」

  當年他是這麼說。

  可他也知道,楚瑜雖然大大咧咧,卻從沒有真的逾矩,這樣夜深人靜時同男子獨處一室,若非特殊情況,是從未有過的。

  可這話他不能說,他壓著自己的情緒,轉頭看向衛韞,冷靜道:「今夜前來,顧某是來規勸小侯爺。」

  衛韞抬了抬手,讓顧楚生說下去。

  「顧某知道小侯爺對姚勇在白帝谷所作所為心有怨念,但陛下乃善惡分明的君主,並非昏庸之輩。此案他必然會追查到底,一定會給衛家一個清白,但如今正是上下一同對敵之時,還望小侯爺念在蒼生百姓的份上,且將個人恩怨放下。」

  衛韞喝了口茶,冷笑出聲:「明天我就見他了,他怎麼不親自同我說?」

  「這話不是陛下說的。」

  「那是誰說的?」

  「我。」

  「顧楚生,」衛韞冷眼看著他:「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我說的話,是對是錯,小侯爺不明白嗎?」

  顧楚生目光灼灼:「小侯爺當初殺姚勇,囚禁淳德帝,為的難道僅僅是一己之私?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侯爺要報家仇,等此戰之後也不遲。」

  「此戰完畢,陛下聖位坐定,小侯爺若效忠陛下,楚世子、宋世子、我、王謝兩家,再加上小侯爺,就會在朝堂上呈對抗之勢,到時姚勇可有可無,若我與小侯爺、楚、宋兩家聯手要讓姚勇死,還怕姚勇不死嗎?」

  「而小侯爺若此時與陛下作對,姚勇如今還有殘兵,小侯爺你這是在做什麼?這是在掀起內亂!而且對於陛下而言這等於什麼,等於您不信任他,您不信任他,您逼他,您能指望陛下日後容下衛家嗎?難道說,小侯爺還要再反一次不成?可淳德帝昏庸,廢他乃大勢所趨,而如今陛下乃明君,您要廢他,您可真是想好了?」

  衛韞不說話,他摩挲著茶杯,楚瑜抬眼看他一眼,揣摩著衛韞的心思。

  對於衛韞而言,顧楚生簡直是天降及時雨,趕著來給他送臺階。可他不能下得太順當,他得端一端。

  衛韞垂著眼眸,許久後,他慢慢笑開:「顧楚生,當初我就知道你這人舌燦蓮花,如今看來,的確如此。」

  顧楚生舒了口氣,卻聽衛韞道:「可是,天下亂不亂,於我衛家有什麼好處?」

  「趙玥他安撫姚勇許了姚勇國舅之位,他不許我什麼就想讓我放下家仇為他賣命,他當我是傻子擺弄嗎?」

  顧楚生皺起眉頭:「您要什麼?」

  「兵馬大元帥的印還在我這裡。」

  衛韞喝了口茶:「昆、白兩州,一直以來也是我衛家的地盤。」

  顧楚生沒說話。

  衛韞輕笑:「怎麼,顧大人不敢說話了?」

  「陛下不會直接答應。」顧楚生思索著,慢慢道:「可是,我有另一個法子。」

  說著,顧楚生抬起頭來:「進華京之後,還請務必見長公主一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1:40 AM

第八十三章

  「長公主和趙玥,到底怎麼個情況?」

  楚瑜皺起眉頭:「你讓我們找她,至少該給我們交個底。」

  「二位可知,三十年前,高祖未稱帝前,秦王與高祖乃至交好友,後來秦王被貶離京,恰逢趙玥出生,於是趙玥打從出生,就活在李府,彼時長公主年僅五歲,多加照看,可以說,趙玥由長公主一手帶大。」

  衛韞和楚瑜點點頭,這些過去不算秘聞,他們大多有所耳聞。

  「後來奪權中鬥爭,趙玥世子之位被奪,而長公主為了躲避催婚去了道觀,趙玥一怒之下離開了太安,從此不知去向,但其實他沒走遠,而是去道觀找到長公主,以小廝之名留在了長公主身邊。」

  「一留留到高祖稱帝,長公主成為公主,為穩住各方勢力,長公主嫁給了梅家長子梅含雪。趙玥彼時年僅十二,長公主出嫁當夜,他回了太安。」

  「回了太安後,在李氏助力下,他重新爬上了秦王世子之位,而後不久,公主剛剛懷上身孕,梅含雪便戰死沙場。從此公主守寡,而秦王則與華京斷了聯繫。」

  「再之後,秦王謀反,趙玥被牽連,公主來找了我父親,顧家在長公主幫助下,拼死保下了趙玥。趙玥改頭換面,從此以面首之名,留在了公主身邊,改名薛寒梅。」

  「趙玥本性柔軟淡泊,不問世事,對秦王也沒有太大感情,於是公主一直以為,這件事就這樣了了,趙李兩家的仇恨就戛然而止於他們。誰知道趙玥卻一直在積極聯繫王謝兩家,並在國亂時撿了漏子,收復了姚勇,在你們駐守天守關時殺入華京,淳德帝在他入城時自殺,而長公主則被他囚於後宮。在他登基之後,長公主被封為梅妃,成為後宮裡唯一一個妃子。為了穩住姚勇,趙玥同時與姚勇議婚,可是趙玥卻同我說過,姚勇必死,后位僅梅妃能得。」

  「所以,這與我們找長公主,有什麼關係?」

  衛韞梳理著趙玥和長公主的關係,雖然顧楚生只稱述已經發生的客觀事實,可這中間的愛恨糾葛,卻不難猜出來。

  趙玥對長公主那份求之不得的心思,從年少開始,一件事渴望太久,就會變成執著。

  「長公主是個愛恨分明的人,」顧楚生垂下眼眸:「對於殺兄之仇,她不會這樣簡單放下,你們若是找她,她必然會幫你們。而她與趙玥羈絆太深,趙玥理智冷靜,若要他答應一件本不打算答應的事,除了長公主,無人能辦到。」

  顧楚生說完這話,三個人都沉默下去。衛韞敲著桌子,慢慢道:「那你呢?」

  「我如何?」

  「你在這裡面,又是什麼位置?」衛韞盯著他:「趙玥攻打華京時,我曾拜託你去守住華京,你轉頭去了鳳陵城,是因為你知道趙玥要動手對吧?那這時候,你是站在趙玥那邊的,是嗎?」

  顧楚生沒有言語,衛韞繼續道:「而如今你此刻來同我說這些,是讓我與趙玥反著幹,你又是什麼意思?」

  夜裡很安靜,聽得見外面蟬鳴之聲,涼風捲著花香湧進房間,顧楚生抬眼,將目光落到楚瑜身上:「顧家一直追隨元帝血脈,此乃皇室正統,故而當年我父親拼死保下趙玥,而我繼承父親意志,救出趙玥。」

  「只是我從未想過,趙玥竟有復仇的心思。直到我在長公主府遇見他,他出府與王謝兩家議事,被我察覺,長公主當夜差點撞破,我幫他遮掩下來,因此……長公主沒能及時察覺他的謀劃。」

  說到這裡,顧楚生眼中不免有了感慨。

  當年趙玥意外病逝,他也曾疑惑過,這輩子入了長公主府,他便知道,當年趙玥哪裡是意外病逝,分明是長公主提前察覺了趙玥的陰謀,快刀斬亂麻殺了他之後對外稱病。

  因為他的介入,趙玥沒死。

  「他能隱忍這樣多年,絕非泛泛之輩,你若與他為敵,怕是艱難。」

  顧楚生抬眼看著衛韞:「其實我不在意你如何,你死了我可惜,可惜我大楚少了一員名將,可也僅僅只是可惜而已。可我容不得衛府敗落。」

  顧楚生剩下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人卻都明白他的意思。

  衛府敗落,牽連的就是楚瑜,楚瑜一日不離開衛府,顧楚生就不會看著衛府落敗。

  明明該是好意,可衛韞聽著這話,卻感覺到了森森屈辱,他冷眼看著顧楚生,顧楚生迎著他的目光。許久後,衛韞站起身來:「顧大人,剩下話,我們出去說。」

  「正有此意。」

  顧楚生也是隨著站起來,他同衛韞兩個人一起走出去,楚瑜看著他們的背影,微微皺眉,卻還是沉默著轉頭,抿了口茶。

  顧楚生不是莽撞的人,衛韞也不過是看似莽撞而已。

  茶喝完,她站起身來,坦蕩上床蓋上被子,閉上眼睛。

  而另一邊,顧楚生和衛韞兩人剛一進衛韞的房間,衛韞便猛地回身,死死盯住顧楚生。

  看著他的目光,顧楚生輕輕笑了。

  「小侯爺惱怒什麼?」

  「你以後,」他冷聲開口:「離我嫂嫂遠一點。」

  聽到這話,顧楚生眼裡帶了冷意,面上仍舊笑意盈盈。

  「這句話,您不該對自己說嗎?」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一貫沒有男女大防,衛家百年高門,也沒教過你禮義廉恥嗎?!」

  「那顧家教過你了?!」

  衛韞冷笑:「顧楚生,你這些下作手段,你自己比我清楚。我嫂嫂乃衛家大夫人,就算要改嫁,那也是三媒六娉明媒正娶,容得你區區金部主事如此百般糾纏?」

  「改嫁?」顧楚生玩味出聲:「您真會讓她改嫁?」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顧楚生,顧楚生眼光太銳利,仿若刀劍,直直刺在他心底。

  他嘲諷,他譏笑,他雖然沒有說話,可是衛韞卻覺得,他每一個眼神,都充滿鄙夷。

  「衛韞,」他慢慢開口,神色冷漠:「你對得起你哥嗎?」

  衛韞慢慢捏起拳頭,顧楚生走向他:「她是你嫂嫂,你對她那份心思,不齷齪嗎?」

  說著,顧楚生停在他面前。

  他離他很近,兩人面對面,咫尺之隔,誰也沒有讓,誰也沒有退。

  顧楚生與他差不多高,那算豔麗的眼微微彎起,笑意卻不見眼底:「你自己想起來,不覺得噁心嗎?」

  「我為什麼要噁心?」

  衛韞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平靜出聲:「我喜歡她,我為什麼要噁心?」

  「你還真敢說!」

  「我為什麼不敢?」

  衛韞看著他,腦中閃過楚瑜的影子,他覺得自己彷彿是找到了某種力量,他慢慢鎮定下來,認真看著顧楚生。

  他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這句話,然而如今說出口來,竟然覺得,也……並沒有那麼可怕。

  他認認真真,再次重複:「我喜歡她,很喜歡她。」

  「我沒傷天害理,我沒傷害別人,我喜歡一個人,我把她放在心裡,我有錯嗎?」

  「可她是你嫂嫂。」

  「那又如何?!」

  衛韞提了聲音:「我兄長不在,有一天她也會喜歡別人,如果她註定要喜歡一個人,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那人不會是你!」

  顧楚生覺得有血腥味泛上來,他說得斬釘截鐵,然而看著面前少年清澈的眼睛,他卻覺得害怕。

  他並不是真的那麼肯定。

  他過去一貫知道衛韞優秀,或者說衛家人,風骨在此,都是令楚瑜仰慕的存在。

  上輩子的衛珺是他心裡一根刺,他一輩子都會想,如果當年衛珺沒死,如果當年楚瑜嫁給衛珺,楚瑜是不是還喜歡他。

  他每想一次,就需要楚瑜證明一次。

  面對衛家,面對衛韞,他骨子裡就有那麼一份自卑在。

  他沒有這個人的光明磊落,沒有這個人的坦蕩寬容。他自己有的沒有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楚瑜是怎樣一個人,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說上輩子的衛韞還被這世道給毀了大半,那這輩子站在他面前神色堅韌清澈的少年,則是他所知道,楚瑜最想要的存在。

  可他不能說,他看著衛韞的目光,捏著拳頭,強撐著自己:「她喜歡我,從十二歲那年開始……」

  「然後在十五歲結束。」

  衛韞平靜出聲:「顧楚生,她已經不喜歡你了。她開始了新的人生,如果你是真的愛她,真的想對她好,放過她。」

  「然後方便你是嗎?」

  顧楚生嘲諷開口,衛韞沉默了片刻,終於道:「顧楚生,被你愛著,真的很痛苦。」

  顧楚生微微一愣,衛韞將手放在心口:「我喜歡她,我放在心裡,我守護她,我追求她。可是我不強求。」

  「我希望她過得好,過得開心。如果沒有我的世界對於她來說更好,」衛韞覺得這話說出來,心裡就是尖銳的疼,然而他卻還是乾澀出聲:「那我可以放手。感情是包容,是犧牲,是放手,是理解。不是你喜歡她,無論如何,她都該屬於你。」

  「你懂什麼?」顧楚生顫抖著開口,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這些話彷彿是刀斧砍在他心上,他連聲音都帶著顫意:「你喜歡她多久?你為她做過多少事?衛韞我告訴你,你這份喜歡值不了多少錢,你以為你為什麼喜歡她?不是因為她多好,只是因為你年少。」

  「你看過外面的世界嗎?你看過幾個女人?你經歷過幾個人對你好?你不過是,剛好在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遇到一個全心全意對你好的人,於是你拼命想抓住她。你愛的哪裡是這個人?你愛的是你心裡那份軟弱,愛的是她剛剛好,填補你心裡那份軟弱。」

  顧楚生說著,眼前回蕩的,卻是年少的自己。

  哪一份愛不是夾雜著各種各樣的情緒,他說衛韞,他自己當年,怎麼不是從女子夜雨劍挑車簾那一刻開始愛上?

  然而他不懂,他不明白,所以他嫉妒,這個人怎麼就能比當年的自己,早早明白這麼多?

  於是他抓著他的痛腳,冷著聲:「衛韞你信不信,你只要和她分開五年,你只要再遇到幾個對你好的女人,你就會發現,你這份感情就是少年暮艾那一份悸動。你對於她,敬重、感激,甚至於你有著少年人的欲望和憐愛,可是這不是愛。」

  「不是愛情的感情,這是折辱。」

  這話讓衛韞微微一愣,顧楚生看著他愣神,沙啞著聲音,慢慢道:「衛小侯爺……」

  他聲音裡帶了懇求:「我喜歡這個人,太多年了。」

  足足三十二年。

  他用了十二年時間喜歡她,用了二十年時間,知道自己喜歡她。

  「我遇見過很多人,我走過很多路,最後才確定,我是真的愛她。感情哪裡這麼簡單?你還這麼年輕,你怎麼就知道,自己就是真的喜歡她?」

  「她向來是個膽小懦弱的人,可她決定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什麼都給他,全心全意付出。如果她付出了所有,你才發現這不過是你年少時的衝動,你忍心嗎?」

  衛韞沒說話,許久後,他提醒他:「顧楚生,你只比我大兩歲。」

  顧楚生沒有說話,他滿臉是淚。

  衛韞的目光讓他慢慢清醒,他笑出聲來:「是,所以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衛韞,」他平靜出聲:「你我做個約定。」

  衛韞平靜不語,顧楚生慢慢道:「我知道你會去北境,我也知道你要在那裡謀劃衛家的出路,你在北境的時間,我不會追求她,我只會做好我的本分,在華京拼了我的命,保她無虞。」

  「而你,也只做好你的本分。」

  衛韞看著面前人,並不說話,他端起酒杯,平靜開口:「好。」

  「北境不平,江山不定,我只是你的盟友顧楚生。」

  顧楚生給自己倒了酒,舉杯看向衛韞:「待你南歸,你我各憑手段,願得盛世太平……」

  衛韞明白顧楚生的意思,舉杯與他相碰,看著他的眼睛,聲如珠玉擊瓷:「許以江山為聘。」

  說完之後,兩人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願得盛世太平,許以江山為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1:47 AM

第八十四章

  楚瑜第二天清晨醒來,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好,一行人直奔華京,各自回府。

  趙玥登基後,封顧楚生為金部主事,並將當年顧家的宅院重新賜還給他。於是顧楚生同楚瑜告辭後,便自己回了自己家中。

  衛韞同楚瑜回到衛府,剛下馬車,就看見柳雪陽和蔣純帶著人站在府邸門口候著。衛韞和楚瑜微微一愣,柳雪陽便上前來,抱住衛韞,含著眼淚道:「你總算是回來了,你不知道你在外的日子,母親心裡多害怕。」

  衛韞眼神軟下來,他抬手拍了拍柳雪陽的背,溫和道:「母親勿憂,我回來了。」

  衛韞勸著柳雪陽,旁邊蔣純上前來,含笑看著楚瑜:「回來了?」

  楚瑜瞧著蔣純笑意盈盈的模樣,打趣道:「你看上去面帶桃花,似乎過得不錯啊?」

  聽到這話,蔣純愣了愣,隨後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聽說了啊?」

  楚瑜呆了呆,故作鎮定道:「聽說了。」

  「沒想到傳這麼快,」蔣純有些無奈,卻還是道:「不過他這個人性子浮,都是張嘴亂說,你們別當真。我在衛府要待到老的。」

  楚瑜點點頭,認真道:「是,男人一張嘴不能隨便信,還是要考驗一下。」

  蔣純抿唇搖了搖頭:「我不會對不起二郎。」

  「阿純……」

  楚瑜歎息出聲,還想說什麼,旁邊柳雪陽終於從喜悅中緩過神來,招呼著道:「來來,先把火盆過了,把艾草水拿過來……」

  於是楚瑜剩下的話止於唇間,然而蔣純眼中全是了然,似乎早已經知道楚瑜要說什麼。

  楚瑜跟在衛韞後,踏過火盆,被柳雪陽用艾草沾了水,輕輕拍打在身上,洗去了一身晦氣,到了祠堂,在祠堂中和列祖列宗告知回來之後,一行人才回到各自房間清洗。

  長月晚月早就已經備好水,楚瑜一進來,她們侍奉著楚瑜下了熱湯,長月給楚瑜按摩著手,晚月給楚瑜搓著背,長月一路嘴不帶停,不停道:「您要去北方就去,怎麼就把我們撇下了?這世道哪裡有主子甩開自己貼身丫鬟的道理?」

  「我不是擔心你們嗎?」楚瑜歎了口氣:「這次是我任性,去之後才知兇險,你看我帶了那麼多人過去,又……」

  說到這裡,楚瑜心裡有幾分酸澀,擺了擺手道:「算了算了,你們同我說說華京裡的事兒吧。」

  「能有什麼事兒啊?」

  長月翻了個白眼:「華京裡安定著呢。」

  楚瑜知道她在同自己置氣,轉頭看晚月道:「晚月你說。」

  「趙玥稱帝後,安撫了各家,該貶的貶,該升的升,他頗有手腕,權衡各方,所以華京被他接管之後,倒沒出什麼亂子,百姓安定,我們也沒受太多影響。」

  楚瑜點點頭,這點她是知道的:「還有呢?」

  「他提拔了顧楚生和宋世瀾,還將沈佑提為了大理寺丞,沈佑每次回來都要來府裡見六夫人,六夫人不見他,他便在門口站著,外面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在華京傳許久了。」

  楚瑜愣住,沈佑的舉動,卻是她沒想到的。她皺起眉頭,不明白沈佑到底是哪裡來的臉,若是說他傳錯消息是無意,那他將救他之人從趙玥改成姚勇,這就絕對是有意隱瞞了。既然如此隱瞞,那又何必惺惺作態?

  楚瑜思索著,長月見她不說話,趕忙道:「還有還有,還有一件大事。」

  「嗯?」

  「那個宋世瀾,宋世子,庶子出身當了世子那個,您記得吧?」

  長月擠眉弄眼,楚瑜有些奇怪,宋世瀾雖然看上去有些輕浮,實際上極為沉穩,庶子之身爬上來,說狠夠狠,說穩夠穩,他又能有什麼事兒?

  「他上門來求娶二夫人了!」長月興奮道:「小侯爺不在,他就找了老夫人,老夫人拿不下主意,還是二夫人親自出面拒絕的親事。當時我們都瞧著呢,這個宋世子脾氣可好,被拒絕了也沒多說什麼,還囑咐二夫人要多吃些,說她太瘦了……」

  長月絮絮叨叨,楚瑜卻是慢慢睜大了眼。緩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果然是個大消息!

  她忍不住帶了笑意,等洗完澡之後,還在飯桌上,楚瑜就拿眼打量蔣純。蔣純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將碗筷一擺,歎了口氣道:「阿瑜,你要說什麼便說吧。」

  「咳咳,小七,」楚瑜轉過頭去,扯了扯衛韞的袖子,衛韞抬眼看她,眼裡帶了些疑惑,楚瑜抿唇笑道:「我和你說件好玩的事兒。」

  衛韞瞧了蔣純一眼,又瞧了楚瑜一眼,有些疑惑點了點頭,楚瑜張口道:「那個宋世子上門向阿純……」

  「哎呀你別說了!」蔣純起身來捂楚瑜的嘴,楚瑜身手比她好太多,卻讓著給她捂住嘴,一副求救模樣看著衛韞。衛韞愣了片刻,慢慢反應過來,轉頭看向柳雪陽。

  柳雪陽輕咳了一聲:「是有這事兒,不過阿純不願意,就被我拒了。」

  「其實宋世子也挺好的。」王嵐抱著孩子,笑著瞧向和楚瑜打鬧著的蔣純:「現在還天天送著禮呢。」

  聽這話,楚瑜挑起眉頭,拼命朝蔣純眨眼,眼裡全是「真的嗎真的嗎?」

  老底都被抖完,蔣純歎了口氣,放開楚瑜道:「算了算了,你們就拿我當下酒菜吧。」

  「我們哪兒敢啊?」

  楚瑜趕緊癱過去,靠在蔣純身上撒著嬌:「我錯了,好姐姐,我不說你和宋世子了,你別生氣嘛。」

  「去北狄一趟,」蔣純忍不住笑了:「怎麼學得這麼潑皮無賴了?」

  旁邊衛韞瞧著,眼裡帶了笑意,他很喜歡楚瑜這樣完全不設防的模樣,這會讓他覺得,自己這才是真的走進了她的世界裡。

  「她不是在北狄學的,」衛韞敲了敲楚瑜碗邊的桌子,示意她吃飯,同時道:「我瞧她呀,來之前就是這模樣了,之前還端著,現在對著咱們這一大家子,卻是連端著都不願意了。」

  「小七說得是,」柳雪陽笑著道:「我當初怎麼就沒瞧出來,你是隻小潑猴呢?」

  一家人拿著楚瑜打趣,說說笑笑,等一頓飯吃完,宮裡便來了人,規規矩矩等在門口。

  衛韞瞧見來人拿著聖旨,頓時冷了神色,楚瑜也看見了對方,收起笑意,同衛韞道:「趕快去接旨。」

  衛韞知道這是楚瑜的提醒,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朝著那太監迎了過去,疾步上前道:「公公手持聖旨來傳旨,怎的不在外讓我等來接旨迎接?」

  「陛下來時囑咐了奴才,」那太監笑了笑,和氣道:「小侯爺從北方歸來,車途勞頓,若是還在用膳,讓奴才就在一旁候著,等小侯爺吃過了,再來同您說進宮的事兒。」

  「陛下真是體恤我等。」衛韞面露感激之色:「陛下聖恩,臣又怎可放肆?還請公公宣旨吧。」

  說著衛韞退了一步,恭敬跪了下來,太監宣讀了聖旨,將聖旨交到衛韞手裡,同時朝著跪在衛韞身後的楚瑜道:「陛下還說了,宮裡梅妃娘娘與衛大夫人乃故交,一直掛念著您,您若無事,不如也進宮去看看梅妃,也當敘一個姐妹情誼。」

  「勞煩娘娘掛念,」楚瑜恭恭敬敬道:「妾身對娘娘也十分思念,願與小侯爺一道入宮。」

  聽到這話,太監眉開眼笑,領著兩人出去,太監單獨上了一輛馬車,楚瑜和衛韞上了後面一輛。

  馬車搖搖晃晃啟程,楚瑜淡道:「你今日去,該談什麼都清楚了吧?」

  「嗯。」衛韞垂著眼眸,楚瑜繼續道:「趙玥必然要將我和母親留在華京為質,你答應他。」

  衛韞沒說話,楚瑜微皺起眉頭:「不是說好的嗎?」

  「知道了。」

  衛韞低聲開口,楚瑜瞧著他垂著眼睛,像一隻被抽走了骨頭的小狗,忍不住抬起手來,揉了揉他的頭髮。

  「信我。」

  她沉穩出聲:「你好好在北方發展自己的人脈,我在華京不會給你找麻煩。」

  「你要能給我找麻煩,」衛韞悶悶開口:「我說不定還能開心些。」

  「孩子話。」

  楚瑜拍了拍他的頭,衛韞沒有言語。

  沒一會兒,馬車便到了宮門前。楚瑜和衛韞直入內廷,衛韞被領著去了御書房,楚瑜則被領著往後宮走去。

  淳德帝並不算一個荒淫的皇帝,後宮妃子數量不多,而趙玥登基後,整個後宮,除了正在議親的姚家女以外,也就只有一個梅妃,居在棲鳳宮之中。

  棲鳳宮乃皇后宮殿,梅妃居住在這裡,趙玥的心思,誰都清楚。也不知道姚家知不知道這一件事。

  楚瑜思索著,來到棲鳳宮門前,她恭敬跪下,將頭抵在落在地上交疊的雙手之上,門緩緩打開,帶著嘎吱之聲,一股濃烈的梅花香味從裡面撲面而來,片刻後,她聽到一個慵懶的聲音響了起來:「進來吧。」

  楚瑜站起身來,低著頭進了房中,女子身著金色華服斜臥在榻上,頭髮散披落在地面上,裸露出來的脖頸上全是斑駁的紅點,對方似乎刻意做著這樣的事,在宣告著什麼。

  她沒有化妝,素面朝天,神色慵懶隨意,似乎這半年來的動盪,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楚瑜站在她身前,恭敬道:「殿下。」

  長公主瞧著自己指甲的動作微微一頓,片刻後,她輕笑出聲。

  「從北境回來的人果然不一樣,我已經許久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說著,她嘴角噙了一絲冰冷的笑意:「你知道他們叫我什麼?」

  楚瑜誠實開口:「娘娘。」

  長公主垂下眼眸,淡道:「我女兒被關起來了。」

  楚瑜沒有說話,聽她繼續道:「我哥哥也死了。」

  「有時候我就在想,這是我做的孽吧?」

  長公主笑聲裡帶著嘲諷,她站起身來,裙子拖在地面之上。

  她這一身長裙繁複華麗,是華京女子很少見的衣著,因為它無法穿到外室。從這件衣服上,楚瑜便推測出來:「娘娘平日不出房門嗎?」

  「你覺得我需要,還是我能?」

  長公主挑眉:「你這話說出來,真讓人難過。」

  楚瑜有些疑惑:「公主……為何能見我?」

  趙玥既然看管得如此嚴密,怎麼還會讓她來見她?長公主輕輕一笑:「他同我要一樣東西,我給了唄。」

  楚瑜不太明白,長公主靠近她,將肩膀輕輕拉扯下來,露出上面的痕跡:「他如今想要的、我能給的,就這個了。」

  楚瑜猛地睜大了眼睛。

  長公主拉上衣服,坐回椅子上,撐著頭道:「我面首都多得記不清,他以為這樣就能羞辱我?」

  長公主冷笑出聲:「笑話!」

  楚瑜沒說話,好久後,楚瑜慢慢道:「那公主如今,又在難過什麼呢?」

  長公主沒說話,楚瑜上前去,半蹲下來,握住長公主的手。

  「殿下,」她歎息出聲:「受傷了覺得難過,並不可恥。」

  長公主的手微微顫抖,她靜靜看著楚瑜,艱難笑起來。

  「本宮不難過,」她慢慢出聲:「本宮一輩子都沒輸過,這一次也不會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8:42 AM

第八十五章

  楚瑜沒說話,她靜靜凝視著長公主,這一瞬間,她似乎看到當初她跪在宮門前,長公主整理了衣衫,將頭髮挽在耳後,說那一句「本宮要打的仗,從來沒有輸過」的模樣。

  女子靜靜對視,雙方似乎都從對方眼裡看到雲湧風起。

  長公主從楚瑜眼裡看到她要的江山,楚瑜也從長公主眼中看到她有的報復。

  「你信嗎?」

  許久後,長公主出聲,神色冷靜:「你可願信我?」

  楚瑜沒出聲,她放開長公主的手,站起身來,長公主目光落在她身上,目光中帶了幾分波動。而後便見她退了兩步,在兩人之間留出距離來,雙膝跪下,廣袖一展,雙手交疊在身前,彎腰將頭抵到地面。

  長公主隨著楚瑜的動作,目光深沉,楚瑜跪在地上,沉穩開口:「願隨我主。」

  長公主站起身來,平靜道:「趙玥會讓衛韞去北方,但你得留下。」

  「我知。」

  「我在,」長公主的手落在她額頂,目光看向大門正前方。帶著涼意的綢緞垂落在她臉頰邊上,楚瑜感受到額頂的溫度,聽她平靜出聲:「保你衛家無虞。」

  楚瑜往棲鳳宮去時,衛韞則由太監引路,來到了御書房。

  趙玥正在房中練字,衛韞進來後,他抬起頭來,溫和笑了笑:「小侯爺來了?」

  他這話問得毫無皇帝該有的架子,彷彿他還只是長公主府一個面首,笑容清淺柔軟。

  衛韞恭敬行了個大禮,趙玥趕忙上前來扶他:「愛卿快快請起。」

  「微臣見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衛韞低頭出聲,遮住眼中情緒,趙玥歎了口氣:「愛卿孤身入敵千里,亂了的敵方陣腳,朕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怪罪?」

  說著,趙玥招呼著衛韞坐下道:「先坐下吧,朕也知道你才剛回來,必定是累了。只是朕有許多問題急切想問,只能讓你受累了。」

  「為國獻力,乃臣本就該做之事。」

  趙玥滿意點點頭,也沒有多說其他什麼,就開始向衛韞詢問去北狄之事。

  他問得細緻,北狄城池路線,風土人情,都事無巨細要問下來。

  衛韞是目前為止去過北狄最深處的官員,過往對於北狄的瞭解,大多來自於往來商人,然而兩邊商人數量不算多,好不容易有些對北狄比較瞭解的商人,又會出於自己各方面的考量有所隱瞞,加上時間變遷,過往的資料大多不夠及時,也不夠細緻。因此這麼多年來,大楚一直處於被動防守之中。

  大敵當前,最重要的就是軍情,衛韞和趙玥都自動屏蔽了姚勇等事,先將戰場的信息互相交換清楚。這麼一問一答便到了深夜,等趙玥問清楚了所有事後,他吐了口氣道:「照你所說,蘇查蘇燦本就互相鬥爭,北狄各部落之間又互相不對盤,那北狄在大楚上退兵,怕是遲早的事兒了。」

  「讓他們退兵我有把握,」衛韞看著趙玥,彷彿什麼都忘了一般,認真道:「可是陛下覺得,這一次,僅僅只是讓他們退兵就夠了嗎?」

  趙玥沒說話,他低頭抿了口茶,片刻後,他輕輕笑了笑:「那小侯爺還想做什麼?」

  「他們如此欺我大楚,若讓他們只是退回去就夠了,等他們休整之後,他們不會再來嗎?」

  「你想讓他們付出代價。」

  「難道不該嗎?」

  兩人靜靜對視,趙玥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他低下頭,將滾水沖向茶葉。

  他一貫愛煮茶,如今也將習慣帶到了宮裡來。

  「你知道繼續打下去,要花多少錢嗎?」

  衛韞抿了抿唇:「北狄常年對我們動武因為他們幾乎不帶糧草,走到哪裡搶到哪裡。」

  「你也想這樣?」

  趙玥抬眼看他,衛韞點點頭:「北狄後方的人比較分散,我們逐一擊破,其實並不需要多少兵力。陛下只需要給我馬匹和人,糧草的問題,我自己解決。」

  趙玥沒說話,他似乎是在斟酌,衛韞看著他:「陛下是打算每隔一段時間就和北狄打一仗,還是一次解決問題?」

  趙玥還是不語,他將茶放在衛韞身前,衛韞繼續道:「好,那臣不說這個,陛下難道就沒有一點想法嗎?陛下在位時,若大楚能滅了陳國,將陳國併入國土,這將是何等成就!陛下難道就沒有成為聖君的想法?」

  聽到這話,趙玥神色動了動。

  任何一個帝王都希望自己能成為傳說中的千古一帝,然而始皇帝在前,這太難做到,於是退而求其次,能創造一個盛世為人稱讚,也是不錯。

  國土疆域總是衡量一個帝王的標準,哪怕是趙玥這樣的人,也難免心動。

  然而他思索了片刻後,還是道:「朕覺著可以再等幾年。」

  他敲著桌子,慢慢道:「如今朕與顧楚生正在後方努力解決財政民生,戰場之上,其實只要能停戰就可,朕不做過多要求……」

  「我有要求。」

  衛韞冷聲開口,趙玥抬眼看他,慢慢出聲:「想報仇?」

  衛韞變了臉色,趙玥笑出聲來:「小侯爺,你還是太年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侯爺為何不能再等等呢?」

  等什麼呢?

  有一瞬間,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然而衛韞止住了它。他深吸一口氣,慢慢道:「我的家仇,除了姚勇,早在我在北狄宮廷連點半個月天燈的時候就結束了。如果是為了家仇,我何不如此刻休戰,去找姚勇的麻煩?」

  趙玥瞧著衛韞,這樣的理由他接受。

  太過光明偉岸的理由,他都覺得虛偽。

  衛韞看出趙玥眼裡的贊同,繼續道:「我堅持要打,是因為此時此刻,就是最佳時機。如今蘇查與蘇燦內亂,各部在我上個月騷擾之下也對北狄王庭不滿。實話同陛下說,我走之前,戶部賬本我查過,這仗能不能打,我有數。」

  趙玥嘴唇掛著笑,眼裡卻沒了笑意,衛韞也不在意,他直直盯著他:「陛下之所以不願意繼續打下去,不就是怕我在邊境發展自己,給您造成威脅嗎?」

  趙玥皺起眉頭:「這些話你聽誰說的?你乃未來名將,又心術正直,朕不會這樣猜忌你。」

  「陛下,」衛韞低頭抿了口茶:「就咱們兩個人在,何必說這些惺惺作態的話呢?」

  「當場華京是我打的,姚勇是我設計的,陛下這個皇位,來得不算光正。您這樣手段上的皇位,和我談得這麼正兒八經,可笑了吧?」

  「你說得也是。」

  趙玥言語間全是冷意,卻保持著笑容道:「那你到底要怎麼樣呢?」

  「第一件事,我要姚勇的狗頭。」

  趙玥敲著桌子,點了點頭:「這個人,我本也打算處理了給你送過去。」

  「第二件事,我要陛下冊封我嫂嫂為一品誥命,並將她該有的軍功,都給她。」

  沒想到衛韞會提這個要求,趙玥有些發愣。許久後,他慢慢笑了:「好。這個沒問題。」

  「第三件事,」衛韞盯著他:「我要陛下全力配合,不說滅北狄,至少要將北狄殺到十幾年都恢復不了元氣,無法騷擾大楚。」

  趙玥轉頭看向窗外,嘴邊全是嘲諷。

  「衛韞,」他淡淡出聲:「誰給你的勇氣,這麼同朕坐地起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8:51 AM

第八十六章

  「陛下以為,此刻為什麼我還同你在這裡談?」

  衛韞抿了口茶:「陛下保下了姚勇,搶走了華京,臣還能心平氣和坐在這裡,陛下以為是憑什麼?」

  趙玥皺眉,衛韞抬頭凝視他:「如果不是為了滅北狄,我不會坐在這裡。為了姚勇的人頭我犧牲了這麼多,若不是為了滅北狄之大業,這口氣我忍得下來?給他多喘一口氣,對我來說都是羞辱。」

  「衛韞,」趙玥苦勸:「你想想百姓。」

  「你真當我在意?」衛韞勾起唇角:「我發現,你和淳德陛下一樣,總喜歡拿百姓當籌碼和我談。」

  趙玥不說話,衛韞神色從容堅定,容不得半點回轉,趙玥清楚知道,衛韞如今只留了兩條路給他。

  要麼,將北狄打到底,要麼,他交出姚勇。

  可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交姚勇,一旦他交出這個人,就會立刻失去平衡衛韞楚臨陽等人的籌碼。

  他不交出來,那衛韞不會善罷甘休,內戰一觸即發,他好不容易平定下來的局面,又將岌岌可危。

  過去他可以不在意,因為坐在君主位置上的不是他,國破了山河亡了,他一走了之即可。然而如今卻不一樣,坐在位置上的是他,他的命運與這個國家息息相關。衛韞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卻做不到衛韞如今這份果決。

  趙玥盯著衛韞:「衛韞,你如今如此逼我,就不怕日後嗎?」

  衛韞輕輕一笑:「陛下乃千古聖君,知人善用,想必明白我的要求。只要滿足我的要求,我不會有任何反心,陛下並非不能分辨是非之人,我又怕什麼日後?」

  趙玥目光閃了閃,似乎是想起什麼。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想一想……」

  「等陛下消息。」

  衛韞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得到趙玥允許後,便退了下去。

  看著衛韞離開後,趙玥面上神色慢慢冷下來,他猛地踹開了桌子,起身往棲鳳宮前去。

  長公主剛送走了楚瑜,正坐在銅鏡前卸妝,趙玥遠遠看見那人,神色柔和下來。他來到她身後,從她手裡拿過梳子,溫和道:「殿下,我來。」

  長公主沒說話,任由他將梳子握在手裡。

  他神色溫柔寵溺,彷彿還是在公主府裡一樣。

  「我記得當年你剛來公主府時,其實什麼都不會。我本也不打算讓你做什麼,有一日你卻突然自告奮勇過來,告訴我要為我梳髮,那天是你第一次給人梳頭髮吧?」

  長公主看著銅鏡裡的人,慢慢敘述起當初。

  趙玥聽著這些話,先前所有的暴戾憤怒都從眼中慢慢消散,他輕輕應聲:「對,第一次,是弄疼你了嗎?」

  長公主輕笑出聲來:「是啊,從來沒有人這麼笨手笨腳過。」

  「那你還讓我梳髮?」

  「你喜歡,我寵寵你,又怎麼樣?」

  趙玥手微微一頓,片刻後,他苦笑起來:「殿下這樣說,真讓人受寵若驚。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殿下寵的到底是我,還是梅含雪?」

  長公主沉默了片刻,如果當年在長公主府他問這一句,她大概會回答他實話。

  她寵的是他,一直都是。

  當年挑選駙馬,之所以選中梅含雪,也不過是因為她頭一次見他,就發現,這個人真像她家小阿玥。

  當時她並沒有其他感情,只是她一貫疼他,終歸是要選駙馬,不如選一個像他的。

  直到後來他長大,他來到她身邊,生得這樣出眾,傲骨風華。那時候她已經是一位帶著孩子的寡婦,她才隱約發現,原來她心裡覺得最好的男人,他小時候,她覺得是她家小阿玥;他長大後,她覺得是那位秦王世子。

  歲月讓她的感情逐漸變得濃烈炙熱,她也從不避諱。如果當初他問,她必然是這樣答。可是如今他問,她卻不願意將這份答案告知於她。於是許久後,她慢慢道:「阿玥,我打小就寵你。」

  「我要的是怎樣的感情,長公主不明白嗎?」

  趙玥平靜出聲:「公主一向照拂小輩,可我卻覺得,我不甘心當這個小輩。」

  長公主沉默不語,趙玥低下頭,捏著她的下巴,扭過她的頭來,面對自己,遮掩住眼中風起雲湧:「朕很想知道,朕哪裡不好?」

  長公主與他對視,趙玥靜靜看著她:「長公主府那麼多面首,為什麼所有人你都碰得,唯獨我從來不能當你入幕之賓?」

  「趙玥,」她平靜出聲:「我已經三年沒有召喚面首侍寢了。」

  三年前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歡他,也是第一次同他出口說喜歡他。

  然而這個時間她牢牢記在心裡,趙玥卻什麼都不記得。他輕輕一笑:「不還是有很多人在你身邊嗎?」

  「殿下,」他的臉靠近長公主:「今天衛韞讓我打北狄,放他去北方。猛虎歸山,你說我放是不放呢?」

  長公主沒說話,許久後,她慢慢道:「不放。」

  趙玥微微一愣,他詫異看著她:「為什麼?」

  「你都已經說了,放他回去無異於猛虎歸山。大楚江山哪怕自斷一臂,也絕不能讓這樣對你造成威脅的人活下去。」

  趙玥沒說話,他的手微微顫抖。長公主看著鏡子,平靜開口:「阿玥。」

  「無論如何,」她聲音沙啞:「我都會護著你。」

  趙玥握著她頭髮的手微微一緊,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還是在年少時,這個姐姐站在自己身前,不惜一切代價為自己遮風擋雨。

  「我知道你不信。」

  長公主故作鎮定,然而趙玥卻明顯從她語氣裡聽出了那麼幾分委屈:「可當年我那麼喜歡小花,不也為了你送走了他嗎?」

  趙玥思緒微微浮動,恍惚想起當年他寄居在長公主家中,同一位正得盛寵的皇子因一隻小貓起了衝突。那隻小貓是長公主年少時最愛的貓兒,從奶貓開始餵養,一直養大。為了保他不被皇子欺負,長公主將這隻貓兒送給那個皇子賠罪,結果沒了不久,就傳來貓兒死了的消息,長公主躲在自己屋裡哭了一天,出門的時候,還怕被他知道,騙他說是沙進了眼睛。

  想起這件事,趙玥心裡輕輕發顫。

  他突然覺得,如今的大楚,彷彿當年那隻貓兒。長公主說著沒關係、不在意,可是等大楚真的像那貓兒死掉一般,內亂橫生、百姓流離、北狄肆意屈辱時,長公主或許還會像年少時那樣,躲著哭泣,又怕他見到。

  他垂眸看著她,心中風雲變幻。

  他怕極了她的眼淚,尤其是為他哭的時候。

  許久後,他輕輕一歎,站在鏡子背後,身後抱住前面的人。

  「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你會很難過吧?當初你保下衛韞,不也是看出他這份將才嗎?」

  「以前你總擔心大楚拿你去和親,天天想著有一天大楚能踏平北狄,」說著,他朝著她笑了笑,低頭親了親她的面頰:「小姑姑,朕送給你。」

  長公主微微一愣,似是詫異,她如少女一般抬頭看他,那目光看得趙玥心潮浮動。

  他盯著她,抬手撫摸上她的唇,沙啞出聲。

  「朕想好好侍奉您,」他聲音裡染了情欲:「您舒服了,朕心裡高興,就許了衛韞,你說好不好?」

  長公主沒說話,她似乎是在掙扎著。

  他與大楚之間,在她心中一般重量。

  這個認知讓趙玥心生歡喜,他壓抑著情緒,小心翼翼吻上去,沙啞著聲道:「你別多想了,這個決定,朕為你做。」

  「小姑姑,你心裡有朕,朕很歡喜。」

  長公主沒說話,她閉上眼睛,慢慢捏緊了拳頭。

  這人覆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咬牙不語,緊閉雙眸。

  他們最相愛的時候,不曾如此。如今他們刀劍相向,卻親密無間。

  而另一邊,楚瑜在馬車上,靜靜等著衛韞。

  她思索著方才長公主說的話。

  「趙玥向來吃軟不吃硬,我會假裝愛上他,在他身邊等待時機。他心思不正,我若隨了他的意思,未來必定是一代妖妃。帝君無德,你們才有機會。」

  「趙玥心思縝密,殿下懷著這樣的心思接近他,若是裝不像怎麼辦?」

  「我說錯了,」長公主苦澀笑開:「我不是假裝愛上他,所以沒有什麼裝得像、裝不像。」

  本來就是真的,又怎麼會當成假的?

  楚瑜垂下眼眸,摸上衣服上的紋路。

  這本是衛韞的習慣,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外面傳來人的腳步聲,片刻後,車簾被猛地掀起,露出衛韞俊朗清貴的面容。

  他看見她,神色舒了口氣。

  「嫂嫂,」他溫和出聲:「你沒事就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09:22 AM

第八十七章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我去見長公主,能有什麼事兒?倒是你……」

  說著,楚瑜抬頭看了外面一眼:「上來說話吧。」

  衛韞低頭應聲,趕忙上了馬車。楚瑜讓了位置出來給衛韞,又給他倒了茶,慢慢道:「你和趙玥談得如何?」

  「我給他提了三個要求,未來殺姚勇,給你封一品誥命外加軍職,放我去北邊。」

  衛韞說著,從楚瑜手中接過茶杯,像一隻大貓一般懶洋洋靠在牆上,曲起一隻腿來,沒有半點規矩。

  楚瑜輕輕拍他的膝蓋,笑著道:「哪兒學來的姿勢,沒規矩。」

  「都不在人前,」衛韞嘟囔著坐直起來:「我就懶懶也沒什麼呀。」

  「也不是小孩子了。」

  楚瑜輕輕瞪他一眼,這話衛韞聽著高興,撐著下巴道:「嫂嫂,我給你討了個官當,高不高興?」

  「費這個事兒做什麼?」

  大楚以前也有過女將軍,給女子封軍職雖然不常見,但也不是頭一次。只是大多男子都希望能將自己家中女性的軍功記在自己頭上,鮮少有衛韞這樣外分出去的。

  「我又不能往上爬,空拿了個虛銜,你當我還貪圖月銀不成?」

  「倒也不是這個,」衛韞笑了笑:「不是你的東西,我都想捧來給你,更何況本是你的東西,那誰都不該搶走。」

  聽到這話,楚瑜端著茶的動作頓了頓,她轉過頭來看他,這話他說得漫不經心的,隨口而出,便是他心底深處的本意了。楚瑜垂下眼眸,感覺自己內心有那麼幾分不常見的波動,她勾了勾唇角,有些無奈道:「小七,你對我太好了。」

  「不夠。」

  衛韞看著她,目光裡落滿了這個人:「始終不夠。」

  楚瑜沒說話,明明兩個人都沒動,然而有那麼一瞬間,她卻覺得,這個人似乎正在欺身上來,步步緊逼,讓她有那麼幾分喘不過氣來。

  她輕咳了兩聲,調整了一下氛圍,繼續道:「趙玥答應了嗎?」

  「他說他想想。這在我意料之內,倒是長公主那邊,怎麼說?」

  「長公主怕是有反意。」

  楚瑜認真開口,將長公主計劃說出來:「她同我說,趙玥能忍到現在,絕非泛泛之輩,我們要找他的把柄怕是不容易。但趙玥對她心裡有結,她會好好利用姚勇和這個結。」

  「反一個明君不容易,但反一個昏君,則是再容易不過了。」

  楚瑜說到這裡,衛韞便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

  如今計劃分成兩步,一步是增加自己的實力,另一步則是抹黑趙玥的名聲,把趙玥逼成一個昏君。

  衛韞沉默著沒說話,楚瑜從他眼中不忍看出來,如果趙玥本是一個好人被逼成壞人,對於衛韞來說,是太大的心理負擔。

  「小七,」她歎了口氣:「一個願意拿著國家去謀取皇位的人,不會成為一個好的皇帝。更何況,以長公主和趙玥的局面,無論你幫不幫長公主,這一步長公主都會走。」

  說著,她抬手摸著衛韞的頭,認真道:「你不是神,每個人都會走很黑暗的路,走到哪裡,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你救不了誰,你只能是盡己所能,做好自己要做的事就可以。」

  衛韞點頭應聲,他抬眼看她,微微一笑:「嫂嫂,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

  兩人一起回家,終於放鬆下來,回了房間倒下就睡。

  第二天天還沒亮,衛韞又醒過來,穿上官服後,出門上朝。

  出門前,他瞧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他迷迷糊糊那麼一看,覺得有幾分熟悉,忙叫住衛夏,下巴朝著那人影的方向抬了抬道:「沈佑?」

  「是呢。」

  衛夏小聲道:「管家說,他一回來,就每天來這門口守著。每天早上上朝前來一趟,下朝後來一趟。聽說他在咱們府邸斜對面租了個房,就天天守在這裡。」

  「守六夫人?」衛韞皺起眉頭,衛夏見他不喜,有些猶豫道:「小侯爺不喜?那我讓人把他打過去……」

  「罷了。」

  衛韞擺擺手:「他如今也是朝廷命官。」

  如今衛韞知道沈佑是趙玥的人,對沈佑直接從一個間諜搖身成為少將軍的傳奇人生,他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馬車將他搖搖晃晃到宮門前,他下了馬車,看見邊上都是下了馬車正準備往裡走去的官員。看見衛韞,眾人紛紛上前來問好,寒暄著詢問了幾句北狄的事後,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又穩穩停住。所有人朝那馬車看過去,一位老者輕嗤了一聲:「小人得志。」

  說話間,衛韞看見顧楚生用笏板挑起車簾,慢慢走了下來。

  站在衛韞身邊的老者靠近了他幾分,用嘴朝著顧楚生努了努道:「瞧,那就是如今最得陛下盛寵的金部主事,顧楚生。您別瞧他如今只是金部主事,我同您說,這人啊,陛下完全是把他當內閣的人在培養呢。」

  聽到這話,衛韞神色動了動,面上回道:「顧大人倒也的確有這個能力。」

  老者露出嘲諷笑意來,換了個話題,同衛韞說了幾句,便朝宮裡進去。

  衛韞跟著來到廣場,按照個各自的位置排列著進殿。進殿不久,便聽禮官唱喝,趙玥從外走了進來。

  他坐到金座之上,所有人高呼萬歲,衛韞抬眼看他,男子始終保持著盈盈笑意,然而眉宇之間卻又有了那一份之前看不到的貴氣。

  這是多能忍一個人。

  衛韞垂下眼眸,跟著跪拜。

  早朝開始的慣例,先報緊急之事,眾人討論後,就是各部門日常敘職,最後才到衛韞回來這樣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

  君臣表面熱絡一番,衛韞簡短說了一下從天守關一戰開始到如今的始末,朝上之人聽得聚精會神,雖然早就有所耳聞,但聽當事人說起來,的確有幾分不一樣。

  衛韞說完後,顧楚生開口道:「那如今看來,鎮北侯對北狄想必是十分瞭解了?」

  「不算極其瞭解,但也大致清楚。」

  衛韞實話實說,旁邊有一個漢子高興道:「那太好了,鎮北侯就按照之前的法子再殺上幾個來回,平了北狄就好了!」

  「窮兵黷武不是好事,」一個老者順著鬍鬚道:「只要將這些蠻子驅逐出大楚即可,如今大楚修生養息才是正經。」

  兩邊人爭執起來,朝堂上頓時一片混亂,趙玥靜靜聽著各方陳詞,許久後,卻是看向顧楚生,詢問道:「顧楚生,你如何看?」

  「修生養息,利大楚如今,然而若能乘勝追擊滅了北狄,卻是利百年之大計。若按照鎮北侯所言以戰養戰,以大楚如今國庫來看,倒是可以一戰。臣以為,陛下不妨一試。」

  顧楚生說得穩穩當當,趙玥點頭道:「愛卿說得極是,衛愛卿。」

  「臣在。」

  「你臨危受命,被任命為兵馬大元帥,如今便將此職繼續下去,北討北狄,保家衛國。」

  「臣遵旨。」

  「你衛家抗敵有功,大夫人楚瑜於戰場之上,巾幗不讓鬚眉,守鳳陵,闖王庭,斬蘇勇首級,戰功累累,為表嘉獎,特封衛楚氏為一品誥命,賜名昭華,賞封地寧縣,並擢為正五品南城軍校尉。」

  「臣謝過陛下聖恩!」

  「衛愛卿,」趙玥從高臺上走下來,親自扶起衛韞,面露鄭重之色:「這大楚的國運,朕就交到你手中了。」

  「陛下放心,」衛韞抬眼看他,眼中包含熱切:「臣拋頭顱灑熱血,也絕不辜負陛下一片苦心!」

  「好!」趙玥豪氣出聲:「朕相信愛卿,必會帶來一個嶄新的大楚。愛卿在戰場上大可放心,後方之事,朕會一律處理妥帖,愛卿的家人,朕也會親自照拂,讓愛卿絕無後顧之憂!」

  聽到這話,衛韞眼中一冷,然而面上卻仍舊是一副君賢臣忠的模樣,感激道:「謝陛下!」

  衛韞在大殿裡前腳剛被封賞,後腳聖旨就送到了衛府。楚瑜帶著人換上正式場合穿的華服,同柳雪陽蔣純等人一起跪在大門口接了冊封聖旨。楚瑜早已知道會有這樣一遭,倒也沒有十分意外。然而當楚瑜接著聖旨回了大堂,關上家門,衛府裡卻瘋了一般。柳雪陽高興壞了,握著楚瑜的手往前走著道:「你也是運道好了,我熬這個一品誥命,熬了至少十年。你如今才幾歲,便是一品誥命了,這真是小七出息了。」

  楚瑜笑了笑,沒有多說,旁邊長月卻有些不滿撇了撇嘴。

  楚瑜同柳雪陽隨便說了幾句,便回頭去找蔣純,吩咐蔣純將衛韞要出門的東西準備好。

  蔣純一面記錄著一面覺得奇怪:「怎的才回來,又要出去了?而且你做這些準備,怎麼像他要在外面住好幾年一樣?」

  楚瑜笑了笑:「打仗這事兒,有時候不就是好幾年嗎?妥帖一點比較好。」

  蔣純點點頭,倒也沒有深想,只是將楚瑜說的都記下。

  等衛韞到了屋裡,將蔣純叫過來吩咐自己要去北方的行程時,蔣純抿嘴笑了笑:「阿瑜已經吩咐過了。」

  衛韞微微一愣,隨後點了點頭。蔣純將楚瑜寫的名單給了衛韞:「她讓準備的東西就是這些,你看有什麼不夠的,我們去補。」

  衛韞從蔣純手裡接過紙,低頭看了一下上面的字。

  字跡沉穩內斂,然而仔細看時,便會發現這份內斂沉穩裡,帶著幾分輕狂張揚。只是這份輕狂張揚被包裹在那規規矩矩的沉穩裡,不用心,就很難發現。

  衛韞忍不住勾起嘴角,連具體寫了什麼都沒多看。

  蔣純靜靜看著他,端詳著衛韞的表情,她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只是道:「你看還有沒有其他需要填補的……」

  「二嫂看著辦吧,」衛韞將紙還給蔣純,語氣裡帶著幾分迫不及待道:「我去看看大嫂去。」

  說著他便轉過身,帶著滿身歡欣去找楚瑜。

  蔣純看著衛韞的模樣,皺了皺眉頭。

  衛韞到了楚瑜房門前,看見楚瑜正跪坐在案牘前寫字。她旁邊睡了隻白色的貓兒,那貓是他之前送她的,如今已經長大了,整日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衛韞站在楚瑜房門前,目光落到那貓兒身上:「嫂嫂,練字呢?」

  「回來了?」

  楚瑜在紙上轉過筆鋒,抬眼看向晚月,晚月便去倒了水來,楚瑜一面淨手,一面招呼著衛韞坐下,聲音徐徐緩緩敘著家常:「你看上去似乎很高興,高興些什麼呢?」

  「夫人。」

  衛韞突然開口,楚瑜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衛韞笑著看著她,認真叫全了他要說的話:「昭華夫人。」

  楚瑜反應過來,狂跳了幾分的心瞬間平靜下來,她收回視線,低頭看著水盆裡的自己,搓洗著自己的手道:「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這是第一步。」衛韞神色認真。楚瑜從長月手中接過帕子,擦乾自己的手。聽衛韞慢慢道:「我許諾給嫂嫂的所有,我都會一步一步做到。」

  其實這些話算不上幼稚,然而楚瑜聽著時,卻總覺的像個孩子似的。

  孩子的心思最純,不管他說這話能不能做到,然而他說話時這份「想對你好」的乾淨內心,卻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

  楚瑜輕輕笑了,低頭將話題轉了過去,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衛韞便讓衛夏將公務都搬了過來,同楚瑜一面聊天,一面處理自己的事。

  等到了夜裡,兩人都懶得出去,衛韞便讓衛夏將飯菜端到房間裡來,兩人就著一張桌子,一面說話,一面吃飯。

  此時已是月上柳梢,涼風習習,兩人毫無規矩,你吃我的菜,我吃你的菜,一路說著玩笑話,氣氛十分融洽。

  等吃完飯後,楚瑜繼續看自己的書,衛韞閑著沒事兒,便睡在楚瑜邊上,將手枕在腦下,看著外面的月亮,慢慢道:「其實和嫂嫂在北狄那段日子,我覺得挺開心的。」

  楚瑜抬眼看他,衛韞神色裡滿是懷念:「北狄的天很清透,地很廣,人很少。」

  所以一切都會格外凸顯,比如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還有,」楚瑜笑起來:「姑娘很漂亮。」

  衛韞側過身來,手枕在自己側臉,抬眼看著她。

  他的目光太直接,楚瑜竟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垂頭道:「看我做什麼?」

  「看了一下,」衛韞想了想:「你比北狄姑娘漂亮多了,當時還是覺得你漂亮,和北狄沒多大關係。」

  聽了這話,楚瑜奇怪看他一眼:「你比這個做什麼?」

  衛韞笑了笑,沒有說話。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蔣純提著燈籠從外面走來。才拐進院子,就看見躺在楚瑜身邊,正和楚瑜說話的衛韞。

  兩個人都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蔣純靜靜看了一會兒,皺起眉頭。

  衛夏及時發現,趕緊上前來道:「二夫人可是要找小侯爺和大夫人?」

  蔣純沒說話,她盯著正堂裡的人,甚至還抬起手,做出了一個讓衛夏不要說話的姿勢。

  衛夏想去提醒楚瑜,卻怕一切太過明顯。他只能咬著牙頂在前方,小心翼翼觀察著蔣純。

  而蔣純看著兩人互動,抿了抿唇,終於開口:「不要驚動他們,我在這裡等小侯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10:18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12-12 10:21 AM 編輯

第八十八章

  這話出來,衛夏頓時緊張起來,然而蔣純在衛家畢竟是主子,他也不敢表示什麼,只能站在一旁候著,拼命給遠處站在門口的衛秋使著眼色,衛秋看著他擠眉弄眼,片刻後,嫌棄扭過頭去。

  衛夏:「……」

  蔣純站在長廊裡看了一會兒,楚瑜和衛韞一直在說話,兩人倒沒什麼違矩的動作,然而那氛圍卻總是浮動著那麼些如花香一般柔軟的情愫在。蔣純瞧著他們,目光平靜,等了許久後,蔣純突然開口:「他們平日一貫如此?」

  衛夏明白蔣純是在說什麼,他不是個傻的,早就明白了許多,此刻卻只能裝著傻道:「二夫人問的什麼?是侯爺和大夫人相處嗎?侯爺年紀小,對大夫人多依賴些……」

  「你這是在糊弄誰呢?」

  蔣純氣得笑出聲來,轉頭看著衛夏:「他年紀小,你年紀也小嗎?我問的是什麼,你不清楚嗎?非要我說出來,讓大家臉上都過不去?」

  「奴才真不知道二夫人在說什麼。」

  衛夏被罵得臉色也不太好看,蔣純抿著唇不說話,她盯著衛夏,片刻後,終於道:「你先退下。」

  衛夏應了聲是,轉身站到一旁去。

  衛韞在屋裡枕著手和楚瑜聊天,有一搭沒一搭。

  正事說完了說些趣事,說到半夜裡,衛韞打了個哈欠,楚瑜看了看天色,同他道:「回去睡吧,你也累了。」

  衛韞從地上起來,打著哈欠道:「那我去了,嫂嫂好好歇息。」

  說著,衛韞撿了自己的披風,走出門去。走出楚瑜的院子,轉過長廊,衛韞便看見一個人站在長廊中間,提燈等著他。

  她穿著青白色繡花外袍,著了月白色底衫,婦人髮髻讓她顯得莊重沉穩,哪怕如今她也不過二十出頭。

  衛韞瞧見她,不由得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叫了聲:「二嫂?」

  蔣純點了點頭,招了招手,衛韞到蔣純身邊來,恭敬道:「二嫂可是有事吩咐?」

  兩人並肩走在長廊上,蔣純慢慢道:「你兄長去之前,總同我說,諸位兄弟,他最擔心你,你這個人性子執拗,不知變通,打小就是,要什麼,就一定得要到。」

  衛韞點點頭,神色越發恭敬。蔣純繼續道:「可是小七,這世上的事兒吧,不是你想要,就一定得去拿。」

  衛韞愣了愣,他抬起頭來,看著蔣純:「嫂嫂有什麼要說的,便直說吧,您這樣拐彎抹角,我聽不明白。」蔣純點點頭,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何時?」

  衛韞不明其意,誠實回答:「亥時。」

  「不若去我房裡坐一坐吧。」蔣純輕飄飄出聲,衛韞有一瞬間呆滯,隨後結巴道:「如今夜深,嫂嫂有事不如明日……」

  「為什麼不去我房裡呢?」蔣純停住步子,轉頭看他,目色平靜。衛韞覺得有些尷尬,憋了半天終於道:「如今夜深了,我去嫂嫂閨房怕是不合適……」

  「既然知道不合適,為何還待在你大嫂那裡?」

  聽到這話,衛韞終於反應過來,蔣純拐這麼大個彎是做什麼。

  這話一出,方才說的話好似巴掌,一巴掌一巴掌抽在他臉上。蔣純雖然什麼都沒說,衛韞卻覺得臉又燒又疼,他低著頭,有些不知所措。

  蔣純轉頭看向身邊的下人,揮了揮手,便將所有人退了下去。

  「小七,」她歎息出聲:「你實話同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你大嫂?」

  衛韞僵住身子,蔣純瞧著他,目光溫和。

  「小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那舉手投足都藏不住。我在你二哥掀開我蓋頭時,就覺得喜歡他,後來每天我瞧著他就高興,可我不想讓他知道自己這份心思,於是總是藏著掖著。可是所有人卻都看得出來,我喜歡這個人。」

  「你還小,」蔣純眼裡有些苦澀,彷彿是想起自己當年:「我瞧著你,就好像看見當年的自己。」

  「我……」

  衛韞急急開口,他似乎是想解釋,然而他又止住聲音,停在那裡。許久後,他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蔣純。

  「對,」他認真出聲:「我喜歡楚瑜。」

  蔣純平靜看著他,衛韞慢慢道:「我知道我不該對不起我哥,所以我想了很久,忍了很多次。可您說得對,我從小,就是我要什麼,就不會放手。只是我不是一定要得到,我念著她,掛著她,但我只是希望她過得好,我沒想過,一定要用我這份心思,去干擾她什麼。」

  蔣純神色溫和,沒有半分怪罪,然而言語之間,卻帶著審問:「你不干擾她什麼,可若是她喜歡了你呢?」

  衛韞愣愣看著蔣純,似乎完全沒想過這個念頭,蔣純靜靜看著他:「若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那這件事,還與她無關嗎?」

  「若她喜歡我……」衛韞抿緊了唇:「二嫂,她這輩子,所有喜歡的東西,我都會幫她得到。」

  說著,他抬眼看著蔣純,目光堅定:「包括我。」

  蔣純沒說話,她看著衛韞,許久後,她輕輕笑了。

  「小七,你知道嗎,任何一個姑娘聽到你這話,都會心動。」

  衛韞聽著她的話,蔣純眼裡帶了幾分無奈,她與衛韞一面踱步,一面漫不經心道:「可是這不一定是好事。阿瑜與你年紀雖然去得不多,可她之心智,與你卻截然不同。我年長你們許多,你在我眼中,尚還是個少年,可我面對阿瑜,卻覺得哪怕她年長於我,我都不奇怪。」

  「她心智比你成熟得多,而且心思細膩得多,我與她能成為姐妹,就是因為我們之間許多事都十分相似。」說著,蔣純停下步子,抬手看向樹梢上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慢聲開口:「比如感情。」

  「對於女子而言,投入一份感情,向來需要更多勇氣,因為我們會有更多犧牲。如果阿瑜同你在一起,她要面對的不僅是普通女子要面對生育養家,她還要面對流言蜚語,這一輩子,無論她多好,多優秀,戳著脊樑骨的指責都會永遠伴隨著她。你能想像那些話語能有多難聽嗎?」

  蔣純轉頭看他,衛韞抿著唇,捏緊了拳頭,蔣純用溫和的聲音,說出那些市井言語:「無論你們是怎樣,他們都會說她對不起你哥哥,會揣測你與她或許在你哥哥還在時就有染,會說她舉止不檢,會說你們罔顧人倫……」

  「你們的感情再乾淨,在這世間,都是髒。」

  「你們自詡沒有傷害任何人,可是對於這世間而言,你們都必須要用你們兩人的痛苦,去祭奠你大哥。」

  衛韞沉默不言,他其實早做好了準備,然而在聽蔣純說這些話時,想像著這些話落到楚瑜身上,他都覺得唇齒之間泛著苦澀。

  蔣純的話語已是委婉,若是他人說出口來,他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

  他沉默不語,蔣純輕聲歎息:「可是小七,其實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這些對於我與阿瑜來說,都不算最艱難,我們可以扛過自己的內心,也能熬過人言,可最怕的是,當我們付出這一切之後,你們卻從你們的少年意氣裡醒過來。」

  衛韞愣愣看著蔣純,蔣純苦澀笑開:「人心易變,更何況你如此年少。你如今說你喜歡她,可是小七,你分得清喜歡、依賴、獨佔欲甚至是欲念嗎?」

  「我……」

  衛韞急切想要解釋,然而蔣純卻定定看著他:「你不必告訴我答案,你只要知道,大多數男人在許諾那一刻,都是真心實意。可是在未來離開那一刻,也是真心實意。」

  「如果你讓阿瑜跋涉千里到你面前,卻又輕易轉身離開,你讓阿瑜怎麼辦?」

  衛韞止住聲音,他靜靜看著蔣純,蔣純目光冷靜從容,她看著衛韞,平靜出聲:「所以小七,不要去引誘她。」

  「我沒有……」衛韞乾澀出口,蔣純輕輕摘下樹葉:「如果沒有,日後你做每一件事都想一想,這個人如果是我,你會不會做。」

  「叔嫂之禮是什麼樣子,我想你比我清楚。」

  衛韞沒說話,蔣純轉過身,輕輕彈開葉子上的露珠,淡道:「夜深了,小侯爺去睡吧。」

  「二嫂……」衛韞沙啞開口:「你說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她,那你告訴我,怎麼樣,我才算喜歡她?」

  蔣純背對著他,看著明月。

  「等你長大吧。」

  「那怎麼樣,我才算長大?」

  「小七,」蔣純轉過頭去,靜靜看著那眼裡帶著茫然的少年:「去一個沒有她的地方,你不要看見她,不要受任何人叨擾,你就那麼安安靜靜待著,去看很多女孩子,去見很多人。你會發現天下之大,有很多人都很好。你甚至可以去嘗試一段感情,這都沒有關係。」

  「如果你看過了這個世界,你發現你要的還是那個人,」蔣純靜靜看著他,神色複雜,許久後,她才開口:「那就看那時候的你,怎麼想了。」

  衛韞沒說話,蔣純看著他,歎了口氣:「今日的事我會瞞著,你不用擔心,先去睡吧。」

  說完,蔣純轉過身,先行離開。

  衛韞站在長廊裡,好久後,他終於道:「衛夏。」

  「奴才在。」

  衛夏上前來,衛韞轉頭看他:「你們看我,是不是總覺得我是個孩子?」

  「小侯爺,」衛夏輕聲歎息:「謀略征戰,琴棋書畫,這些都可以從書本學習,靠天賦速成,唯獨感情這件事,沒有捷徑可言。」

  「你覺得二嫂說得有道理?」

  衛韞輕笑,衛夏沒說話,衛秋慢慢道:「其實侯爺何必苦惱呢?」

  他靜靜看著衛韞:「反正,您要去北方了,不是嗎?」

  衛韞聽著衛秋的話,許久後,他輕輕一笑。他抬頭看著那輪明月,慢慢道:「是啊,我要去北方了。」

  其實蔣純說得對,他還太年少,此刻他自己顛沛流離,沒辦法讓楚瑜躲過人言,也無法確認自己的內心。他自己幼稚年少,自己知道。

  他抬眼望向北方。

  等他回來……

  他大概,也就長大了。

  衛韞去北方這事兒,雖然定得很早,然而楚瑜卻也沒想過,他走得這麼急。

  楚瑜甚至沒來得及反應,衛韞就已經準備好了啟程的日子,飯桌上說起第二日就走時,楚瑜還有幾分恍惚。她不由得開口道:「這樣急的嗎?」

  「如今戰事雖然算不上緊急,但能早點去也是好的。」

  衛韞語氣答得恭敬,楚瑜呆了呆,隨後木木點了頭道:「也是……」

  蔣純抬頭瞧了楚瑜一眼,笑著道:「小七早點去也好,早點去,就能早點回來了。」

  聽到這話,楚瑜這才勉強恢復了笑意:「說的是呢。」

  等到了晚間,楚瑜在自己房裡坐立難安。想了許久,她終於還是起身,來到衛韞房前。

  衛韞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楚瑜站在門口,看他自己忙碌。

  她也沒說話,就扶著房門瞧著他,衛韞感知到她的存在,抬起頭來就看見她。

  她頭髮散披著,身上隨意穿了白色的紗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不施粉黛的臉上眉頭緊鎖,活生生將平日那個活蹦亂跳的姑娘襯出幾分羸弱來。

  衛韞看著她就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笑了笑道:「嫂嫂來了?」

  「嗯。」楚瑜走進來,看著他的包裹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沒帶的。」

  「都準備好了。」衛韞笑著道:「嫂嫂不用操心,二嫂做事兒一向穩妥。」

  這話出來,楚瑜竟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似乎來本就是沒什麼理由的,如今也就沒有什麼言語,就只能站著。

  過往從來都是衛韞同她找話,今天驟然不找了,她才頭一次發現自己言語的貧瘠。

  兩人沉默了許久,她乾巴巴道:「都撿好了就好……那我就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謝嫂子關心。」

  衛韞恭敬說完這些話,楚瑜點了點頭,轉身回去,她踏出門口,又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對,回過頭來,看見衛韞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微微低著頭,神色滿是敬重。

  這樣的姿態讓人挑不出錯來,楚瑜卻直覺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對,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於是沉默片刻後,她慢慢道:「小七,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

  衛韞抬頭看著楚瑜,笑著道:「嫂嫂為什麼這樣說?」

  那你……為什麼突然這麼恭敬了?

  楚瑜想問出口來,可是她再怎樣遲鈍,也知道這話似乎不是該出口的。

  一個小叔對長嫂恭敬有禮,這有什麼錯?

  她若問出來,這才是笑話了。

  於是她搖了搖頭道:「是我多想了。」

  衛韞也沒問她多想什麼,就恭恭敬敬站著,聽著楚瑜囑咐了幾句「好好照顧自己,戰場上別太冒失」之類的話,乖巧應了之後,送著楚瑜走出門去。

  楚瑜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

  「小七,」她小心翼翼道:「我會給你寫信,你多給我回信,好嗎?」

  「好」字差點脫口而出,然而衛韞抿了抿唇,終於還是停住,只是道:「嫂嫂放心,我會給家裡報平安。」

  給家裡報平安,和給她回信,這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楚瑜聽著,明白衛韞知道她的意思,而對方也明確拒絕了她的要求。

  她其實是個很有脾氣的人,於是她笑了笑,也沒糾纏,點頭道:「好。」

  說著,她轉過身去,再沒回頭,果決又平靜走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了,衛韞回到屋裡,端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隨後將那茶杯狠狠甩在了地上。

  衛夏焦急探頭進來:「侯爺,怎麼了?」

  「茶是冷的,」衛韞盯著衛夏,咬牙切齒,衛夏有些茫然,衛韞怒喝出聲:「是冷的!你們怎麼做事兒的,這麼冷的茶你還端來讓我喝,我要你有何用!」

  「那……我給您換杯熱茶?」

  「你想燙死我嗎?!」

  「那……我給您換杯冷茶?」

  「你想冷死我嗎?!」

  「小侯爺,」衛夏有些無奈了:「您這是拿奴才尋開心呢?」

  「你難道沒錯嗎?!」衛韞盯著衛夏,提著聲音。

  衛夏:「……」

  片刻後,他反應過來了,輕咳了一聲道:「侯爺,都是我們的錯,您別生氣了,您再生氣,要不我請大夫人來勸一勸?」

  衛韞這次不理他了,「砰」一下關上了大門。

  衛秋默默看著衛夏,衛夏輕咳了一聲,小聲說道:「挺矯情是吧?」

  衛秋點點頭:「和你一樣。」

  衛夏:「……」

  為什麼走哪兒他都被懟?

  楚瑜一路走回屋裡,慢慢冷靜下來。

  算起來衛韞也不算做錯了什麼,他不過就是對她恭敬了一些,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呢?

  或許是在北狄肆意慣了,就覺得華京裡這些規矩變得格外冷漠,讓人有一種從心底升起的寒意,涼得人心發寒。

  她克制住自己心底那份難受,力圖讓自己去接受這樣衛韞。

  一個恭敬有禮的鎮國候,這對誰來說,似乎都不是壞事。

  然而饒是如此,她仍舊是一夜難眠,第二天清晨起來,衛韞已經準備好出門。長月侍奉她起床來,給她穿著衣服道:「夫人怎的這樣沒精神?」

  楚瑜懶懶瞧了她一眼,應了聲道:「睏。」

  「您還沒睡夠啊?昨夜不也睡得挺早嗎?」

  楚瑜話不多,淡道:「沒睡好。」

  長月笑了笑:「您也有沒睡好的時候啊?」

  楚瑜點點頭,沒說話了。

  而後她出門去,大夥兒都已經在大門口等著,衛韞站在門前,同柳雪陽說著話,楚瑜走上前去,他抬起頭來,看見楚瑜,目光落在楚瑜臉上,有那麼片刻愣神,隨後便笑起來:「嫂嫂精神頭似乎不大好?」

  楚瑜也笑了:「昨夜悶熱,睡不好。」

  說著,她看了外面隊伍一眼:「都準備好了?」

  「好了。」蔣純插了話。

  楚瑜點點頭,目光落在躲在人群裡的沈無雙身上。她有些疑惑看向衛韞,衛韞明白她在問什麼,開口道:「他本來就是大夫,我帶著方便,而且,他在京中,也不方便。」

  他與趙玥有仇,不改頭換面,被認出來了就不好了。

  楚瑜明白衛韞的顧慮,點頭道:「可有其他吩咐?」

  衛韞想了片刻,其實該安排好的,都安排好了,賬本人手他早就交給了楚瑜,要做的事也告訴了她。於是他道:「沒什麼了。」

  兩人的話都很蒼白,衛韞同她說完,便回頭安撫柳雪陽。柳雪陽含著眼淚,哭哭啼啼,衛韞說了好一陣,到了出發的時間,他終於上馬去。

  從馬上回頭時,衛家一家子站在門前,楚瑜和柳雪陽領著眾人站得筆直,說是送別,倒不如說像等他回來。

  楚瑜神色淡淡的,一如他當初從白帝谷回來時那樣,沉穩又安寧,頭頂著剛勁有力的「衛府」二字,用一種意外的柔弱,撐起了這個牌匾。

  衛韞瞧著她,突然就理解了楚臨陽為何從來不讓家人送別。

  家人來送,就會捨不得走。

  可再捨不得也要捨得,於是衛韞轉過頭去,打馬揚鞭,冒著晨雨衝了出去。

  柳雪陽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忍不住,那嚶嚶啜泣之聲驟轉為疾風大雨,大哭出聲。楚瑜扶住柳雪陽,歎了口氣道:「婆婆,小七會好好回來的。」

  柳雪陽泣不成聲,她慣來是這樣愛哭的性子,她喪夫喪子,如今兒子好不容易平安歸來,又要回去,難免傷懷。

  柳雪陽哭了一個早上,終於哭累了。楚瑜服侍著柳雪陽睡下之後,便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裡積累著厚厚的賬本和文件,裡面全是與衛府有關的事。

  之前她在汜水水買的地,天守關失守之後,貴族大量湧入汜水水,她讓人當時脫手,以五倍價格把地都賣了出去,還清了楚臨陽的錢之餘,還剩下了一些。

  於是她拿著這些錢開了賭場和青樓,又建立了私塾,專門教授戰亂裡走投無路的孩子,培養來當衛府的家臣。一系列事情做下來,忙得不可開交。

  這些賬本厚厚的,她一本一本翻過去。一翻翻過了盛夏,再翻翻過了寒冬。

  等到這些產業給衛府提供有力的經濟來源時,已經是元和四年的春日了。

  這時候,北狄和大楚已經打了近五年,而衛韞也去了戰場四年。

  衛韞去了戰場之後,便同楚臨陽宋世瀾商議,他再帶輕騎入北狄,在後方騷擾,而楚臨陽和宋世瀾正面進攻。這一次衛韞去北狄和上一次去不同,他準備了兩萬精兵,帶上了指南針以及一切軍需,又配著一個活地圖圖索和大夫沈無雙。第一次進去,就把北狄攪了個翻天覆地。

  四年之間,衛韞一共北入腹地五次,他的士兵折損率極高,然而每次去,幾乎都是大獲全勝而歸。

  他常年在北狄,很少給家裡書信,就算來了信,也只有兩個字——平安。

  他的種種,楚瑜大多從楚臨陽的信裡瞭解。

  楚臨陽說衛韞是天賜將才,判斷時機極其精確,打法也是出其不意。

  他說因著有了衛韞,大楚打得極為順利,如今已經盡收失地。

  他說北狄突襲江城一戰,衛韞以少勝多,於萬軍之中獨挑七員悍將,連取七人首級掛在馬前。

  這場戰打得艱難,也在這場戰爭之後,整個戰場局面已經出現了定勢,北狄的攻勢再難猛烈,不過垂死掙扎。而衛韞也因此名聲大噪,得了許多姑娘愛慕、敵軍欽佩。

  那白馬銀槍的帥氣姿態,從北方說書人的口裡,傳到了華京說書人的口中。

  楚瑜和蔣純平日的樂子,就是去茶樓聽說書人說戰場上的故事,猶愛聽衛韞殺七將那一段。

  「當時是,那將領獨騎而來,馬是汗血寶馬,槍是雕龍銀槍,頭頂玉冠鑲珠,腳踩彩雲戰靴,眉如筆繪眼似點漆,膚如凝脂唇似含櫻,眾人皆歎,哎呀呀,真是好俊的小將軍!」

  「……」

  「只見那將軍長槍橫掃而過,人頭飛起一片,血似山洪傾斜噴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眾人驚喝,這是哪位將軍如此神勇啊?」

  說著,說書先生一頓,瞧著眾人道:「諸君可知啊?」

  楚瑜嗑著瓜子兒,含笑瞧向北方。

  這日春光正好,天空碧藍如洗,她聽著滿堂人一起叫出那名字——

  衛七郎。

  鳥雀被聲音驚得振翅飛起。

  楚瑜看著那陽光下的鳥雀,聽著他的名字。

  江北衛七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10:28 AM

第八十九章

  楚瑜聽完說書,同蔣純一起往散著步往家裡走去。

  前線如今已經推到了北狄,有衛韞楚臨陽等人在前線,顧楚生和趙玥在後方,大楚的局勢大致已經安定下來,華京差不多回復了戰前的模樣,甚至因為許多流民安家落戶,繁榮更勝往昔,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小七上前線也四年了,不知道這仗什麼時候才打完,婆婆近來精神頭越發不好,總惦念著小七。」蔣純瞧著路過的行人,感歎出聲:「其實如今也安定了,這仗打不打,似乎也沒有多大意義了。」

  「話也不能這樣說,」一個女孩撞到楚瑜身上,楚瑜扶穩她,平靜道:「被人打了,若就這樣算了,下次他就總想著再打你。他打了你,你要能把他打怕,他便會敬懼你。」

  蔣純抬眼看著路上人,想了想,歎了口氣道:「也是,就是百姓太苦。」

  楚瑜也有些無奈:「是啊。」

  「你們在洛州買的地,聽聞收成不錯?」

  說起百姓來,蔣純就想起當初楚瑜收留那些流民。當初衛韞同楚臨陽借錢,在洛州買下大量土地,而後又將流民大量送了過去,那些流民安居樂業,成了長工,而土地也在這四年開墾出來,大量糧食送出來,銷售往全國各地。

  蔣純知道楚瑜在忙碌這些,每日衛府人來人往,如今蔣純掌管著府裡的財物,負責節流,而楚瑜則一手操持著衛府所有資產,負責開源。

  除了開源,楚瑜也開始訓練了大批家臣,鳳陵城後,韓閔跟著楚錦回了華京,他父親韓秀也就跟著去了楚府,隱名埋名。等楚瑜安定下來後,就將韓秀和他的弟子一起接了過來,專門負責研製武器。

  只是這些事做得隱蔽得多,蔣純大多也不知曉,只看見楚瑜每日忙忙碌碌,還以為他是為了錢的事憂心。

  於是她說起那些安防在徐州的流民,得到楚瑜點頭後,她趁這機會道:「其實衛府如今也不缺錢,你也不用太操心,錢這些東西,看開就好。」

  楚瑜笑笑,並沒有說話。

  未來要往哪裡走,衛府不知道,所以她得早早做好準備,等著那天到來。

  蔣純見楚瑜不說話,還想出聲,就聽見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來:「昭華夫人。」

  兩人轉過頭去,便看見一襲青衫的顧楚生站在他們二人身後。

  他頭上戴了頭巾,手裡拿著幾本書,看上去便就像個俊美書生,絲毫不見半分官威。

  楚瑜和蔣純輕笑,行了禮道:「見過顧大人。」

  顧楚生打量了兩人一下,明瞭幾分:「今日逛街?」

  「是好天氣。」楚瑜隨意答話,將目光落在顧楚生提著的書上,那些書都是些志怪故事,她記得顧楚生十四歲之前就很喜歡看這些,家變之後便沒再看過,誰曾想重來一次,她卻能在二十歲的顧楚生手中,看到這些散書。

  顧楚生見楚瑜看著他手裡的書,他順著楚瑜的目光看過去,便明白過來,竟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似是覺得自己這麼不務正業的模樣被楚瑜瞧著,有那麼幾分不妥。於是他輕咳了一聲,解釋道:「我也就是閒暇時看看,平日朝中忙碌,我也不看這些。」

  聽到顧楚生說這話,楚瑜不免笑了,慢慢道:「其實也沒什麼,人總要有休息的時候,得知顧大人有這樣的情趣,我倒覺得十分可愛。我也愛看這些故事,這本《小山記》,我年少也曾喜愛過。」

  「那也巧了。」顧楚生笑道:「今日選的書裡,我最喜歡的,便是這本《小山記》。」

  「這本書也挺長的,你怕是要看很久,你如今……」楚瑜說著,驟然想起來:「這才想起來,聽聞你近日升為禮部尚書,倒是忘了恭喜。」

  大楚入內閣,必由禮部尚書升遷過去。當上禮部尚書,也就意味著下一步就是內閣了。如今顧楚生年少不過弱冠,卻已經位於此位,可見趙玥盛寵。

  顧楚生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值得誇讚,然而楚瑜恭喜他,他竟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起來。

  他輕咳了一聲:「都是虛名,平白多了許多事。」

  說著,他轉頭道:「相親不如偶遇,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我請二位夫人吃個飯吧?」

  聽到這話,楚瑜遲疑了片刻,正要開口拒絕,便聽蔣純道:「也好,正覺得餓了呢。」

  說著,她拉著楚瑜便往一旁酒樓走去,笑著道:「我瞧這家就不錯,走吧。」

  楚瑜不好當眾撫了蔣純面子,也覺得無奈,只能隨著蔣純一起,帶著顧楚生進了酒樓。

  三人單獨定了雅間,進了房中。顧楚生先點了菜,隨後才轉頭同楚瑜道:「二位夫人也不必太過拘謹,朝中如今有些前線的消息,我也是想同二位夫人說一說,這才單獨請的二位。若有不周之處,還望見諒。」

  聽見是關於衛韞的消息,楚瑜心中那份尷尬終於散了些。她舒了口氣道:「前線如何了?」

  「陛下近日同我商量,」顧楚生瞧著楚瑜,慢慢道:「想與北狄議和。」

  楚瑜皺起眉頭,顧楚生繼續道:「如今大楚國內已經安定,戰線也推到北方。陛下覺得,如今再打下去,不過是平白耗費人力。你也知道,衛韞如今輔佐了圖索吞併了北狄大半部分部落,圖索很可能會和蘇家敵對稱王,其實如今的北狄,只需要放他們狗咬狗就夠了,不必再干涉過多。」

  楚瑜沒說話,她靜靜聽著,蔣純站起身來,笑著道:「你們先聊,我出去行個方便。」

  楚瑜思索著顧楚生的話,點了點頭,也沒多問。

  等蔣純走後,顧楚生也舒了口氣,內容大膽了許多:「其實如今圖索雖然吞併了一些部落,但完全沒有與蘇查抗衡的能力。蘇查前年殺了蘇燦之後,吞併了查圖部落,北狄上下一心,士氣大增,一旦大楚撤兵,圖索必敗無疑。然而北狄打到現在,要麼我們將圖索扶上去,簽訂盟約。要麼就要徹底將他們打垮。」

  「這些話你沒同陛下說?」

  「陛下是什麼意思,你不清楚嗎?」

  顧楚生眼裡閃過冷意:「他如今想要衛韞回來,完全是因為他如今覺得自己制不住衛韞,不能放縱衛韞繼續在外了。」

  「他放人走的時候不是很爽快?」楚瑜冷笑,顧楚生平靜回答:「是因為他覺得,此時此刻,他能收得回來。」

  楚瑜沒說話,趙玥再如何混帳,如今依舊是君主,十二道軍令下去,除非衛韞當場反了,否則還是要回來。

  她抿了抿唇,心裡思索著如何行事。顧楚生看著她沉思的模樣,就靜靜瞧著。

  他鮮少有這樣安靜打量她的時光,如今看她在陽光下,安靜又溫和的想著事情,他就覺得內心一片溫暖。

  他好像一個走了很遠很遠路的旅人,從骨子裡想要一份安定,而對於他而言,這份安定除了這個人,誰都不能給。而這個人哪怕只是靜靜坐在他身邊,他都能感受到這種他求了兩輩子的感覺。

  楚瑜思索了一會兒,心裡大概有了底,她抬起頭來,真誠道:「雖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但也謝謝你了。」

  顧楚生搖搖頭,沒有多說。

  一方面是他答應過衛韞,在他回來之前不會做太多。另一方面是他知道,如今的楚瑜在感情上就像一隻小心翼翼的貓兒,你不能驚著她,得守著她,守到她自己從那個黑漆漆的窩裡走出來。

  楚瑜同顧楚生又詳細問了幾句中趙玥的情況,點心便都上了過來,楚瑜招呼著顧楚生吃東西,這才想起來,蔣純卻是一去不回了。

  楚瑜有些奇怪:「你們夫人可說去做什麼了?」

  「夫人說她買太多東西有些累了,還請顧大人送大夫人回去。」

  聽到這話,楚瑜便明白蔣純要做什麼了。她有些無奈,卻聽顧楚生道:「先吃吧,吃了後我送你回去。」

  「不必……」

  「阿瑜,」顧楚生歎了口氣,靜靜瞧她:「其實你我不必如此生分,你就當我是個故人,年少朋友,有這麼難嗎?」

  這話讓楚瑜有那麼些無所適從,她瞧著顧楚生有些感慨的模樣,許久後,歎了口氣道:「我試試吧。」

  說完後,兩人一面吃東西,一面聊著天。

  等出門時,這才發現原本還清朗著的天氣,竟就下起了小雨。楚瑜無傘,馬車又被蔣純帶了回去,只能乘了顧楚生的馬車回府。

  顧楚生送著她上車,自己卻沒上車。楚瑜本以為他先回去,心裡舒了口氣,靠在馬車上,靜靜消化著顧楚生的話。

  衛韞讓趙玥感覺到了威脅,趙玥想要召回他,如今她得給趙玥製造點麻煩,讓趙玥無心做這件事。

  而這樣的事,她需得進宮一趟,同長公主商議才是。

  想到長公主,她立刻起身,捲了馬車窗簾,想要吩咐人掉頭往皇宮去。

  然而她才捲開窗簾,叫了聲:「來人。」

  接著便看見青衫青年駕馬上前了一步,彎著腰道:「怎的了?」

  他沒打傘,細雨早已濕透了衣衫。頭髮沾了水,凝在他臉上。然而狼狽如斯,他卻已經帶著一種如玉平和,他靜靜瞧著她,靜候著她的吩咐。

  楚瑜愣愣瞧著他,許久後才反應過來。

  「你怎的在這裡?」

  「我不放心,」顧楚生笑了笑,見她目光看著自己的臉,帶著詫異,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奇怪道:「可是有什麼東西?」

  楚瑜沒說話,她搖搖頭,終於道:「你回去吧。」

  顧楚生笑了笑,固執開口:「沒事兒。」

  他說:「送完你這段路,我再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2 10:36 AM

第九十章

  他笑容明朗,似乎倒是真的不怎麼在意。楚瑜皺了皺眉頭,終於道:「我要進宮裡,勞煩同車夫說一聲吧。」

  顧楚生愣了愣,思緒一轉,卻是反應過來,點點頭道:「好。」

  說著他便揚聲吩咐了車夫,而後又調了馬頭,跟著馬車轉向宮裡。楚瑜聽著窗簾外的馬聲混雜著雨聲,心思安定。

  這些年來顧楚生收斂了很多,他再沒同她說過那些無禮的話語,往來之間也十分有禮,平日與衛家其他人打交道的時間,也不比她少很多,然而所有人卻都有意無意,把顧楚生往她這裡推。

  顧楚生守著一條恰到好處的線,她無法明著拒絕,卻又倍感壓力。

  她如今年滿十九,柳雪陽和蔣純都開始操心起她的婚事來,蔣純孩子在衛府,而且對衛束感情深厚,明確表示過會在衛府一直留下去,柳雪陽也就沒逼她,於是重心全都放在楚瑜身上來——畢竟眾人都知道,楚瑜與衛珺也就見過一面,尚是完璧之身,趁著年輕,可選的範圍也大一些。

  柳雪陽起了心思,如今華京新貴顧楚生便入了她的眼。

  當年楚瑜為了顧楚生打算私奔一事眾人皆知,雖然兩人後來似乎也鬧得不算開心,然而大家卻都默許了一件事,至少當年楚瑜是喜歡過顧楚生的。而顧楚生又曾為楚瑜獨身去鳳陵城,從萬軍之中從容而過,站在城樓下說出那句「 能求得共死,也是好的」之事,更是從鳳陵城倖存者口中,猶如故事一般流傳出來。

  兩人雖然恪守禮節,然而在眾人揣測之中卻都覺得,兩人大概早已情深似海,只是楚瑜被禮教所束。

  然而大楚民風本也算不上死板,寡婦再嫁之事時常有之,於是楚瑜無論去哪兒,都有那麼些人勸說她。便就是去見長公主,也偶爾會得到一句調戲道:「顧楚生挺好的,你嫁了算了。」

  只是……

  楚瑜垂下眼眸,摸著袖子裡的雲紋,覺得內心一片平靜。

  她算不上一個十分瞭解情愛的人,上輩子愛一個顧楚生,就愛到死,然後再無其他。然而饒是這樣怕貧瘠的經驗,她卻也知道,喜歡一個人,決計不會是這樣的感覺。

  她對顧楚生縱使沒有了恨,卻也絕不會有愛。顧楚生就像她拼命吃夠了的一道菜,她曾經吃到吐,就再也愛不起來。

  這輩子她或許會再嫁,但這個人也絕不會是顧楚生。

  楚瑜歎了口氣,手搭在車窗上,透過起起伏伏的車簾,看著瓦簷上滴落的秋雨。

  轉眼又是秋天了,衛韞什麼時候回來呢?

  楚瑜思緒有些恍惚了。

  發著呆來到宮門前,長月給她在馬車邊上撐了傘,楚瑜提著裙角從馬上走下來,對坐在馬上的顧楚生點了點頭,輕描淡寫說了句:「謝過顧大人。」之後,便毫不留戀轉身走了去。

  顧楚生瞧著楚瑜的背影,低低一笑,等那城門徹底關上,這才離開。

  等顧楚生進去後,長月晚月跟著楚瑜來到長公主的宮裡,長公主與她交好,於是趙玥特賜了她自由往來於宮中的令牌,可以不經通告直接往來。

  她直接到了長公主居住的棲鳳宮,長公主正在裡面逗鸚鵡,她一句一句教著鸚鵡說話,鸚鵡反復就會一句「傻子,傻子。」

  楚瑜被人領進來,她就等在長公主身後,一言不發。長公主逗了一會兒,斜眼瞧過來,慢慢道:「今日天氣不算好,你卻還來我這裡,怕是有事兒吧?」

  「今日陛下不在?」

  以往這個點,趙玥一般會回來同長公主說話。

  長公主將逗鸚鵡的竹簽遞給旁邊的宮女,直起身來,楚瑜連忙上前去,扶住長公主,跟著她一起往裡間走,同她慢慢道:「他不是新納了個宋家的姑娘進宮嗎,正值盛寵呢。」

  楚瑜聽著,便知道這個新入宮的,大概是宋世瀾的妹妹,宋雲了。

  楚瑜輕輕一笑:「一年納一個,他倒也算是穩定。」

  「可不是嗎?」

  長公主神情懶散:「三年納了三個,姚勇的女兒,王家的嫡女,宋家的嫡女,他想要討好哪家了,就將人家姑娘迎進來,賣個身,你瞧瞧他這賤樣,」長公主露出厭惡之色來:「我府裡的面首,個個都比他乾淨。」

  聽到這話,楚瑜忍不住低笑出聲來。長公主躺到榻上,面上露出些疲憊來:「有事兒你快些說吧,我近來容易犯睏,現在就睏得不行了。」

  「可召太醫看過了?」

  「覺得睏就看,我有這樣嬌氣?」長公主抬眼輕輕瞪了她一下,鳳目裡波光流轉,似如小姑娘一般。楚瑜也沒理會她,對外傳了太醫,這才坐到邊上,輕輕給長公主捏著腿道:「我得了消息,趙玥打算召我家侯爺回來了。」

  長公主微微一頓,皺起眉頭:「如今戰事還未結束吧?」

  「陛下的意思是,議和,不打了。」

  楚瑜淡淡開口,長公主面色不變,似乎早已料到。她輕輕應了一聲,抬頭瞧她:「那你打算怎麼辦?」

  「他想召侯爺回來,無非是華京如今穩了下來。若華京亂著,他決計不敢讓侯爺回來。」

  長公主點點頭:「你這些年收集了他許多醃臢事兒的證據,如今也是時候用了。」

  楚瑜聽著,搖了搖頭:「這些事兒亂不了他多少。」

  長公主皺起眉頭:「那你是什麼意思?」

  「聽說落霞宮中那位王貴妃,打從年幼就愛慕陛下了?」

  楚瑜話題突然轉到王貴妃身上,長公主有些疑惑:「你說起這個做什麼?」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趙玥也是挺可憐的,這樣大一個後宮,你對他是什麼心就不必說了,可其他也沒見到幾個真心實意的,也就一個王氏,讓我覺得還算是個真心人。」

  長公主輕輕應了一聲,示意楚瑜繼續。楚瑜捶著她的腿,繼續道:「因為有真心,所以善妒,腦子不太清醒。如今宋氏進來,不僅是王貴妃不開心,也是王家不開心。你說趙玥若是對王貴妃下了手,我們再挑撥一二,王家對趙玥可就有了異心?」

  長公主思索著,楚瑜繼續道:「倒是無論是出於為女兒出頭,還是家族顏面,王家都要出面,對趙玥敲打一二,王家不穩,為了不讓小侯爺趁機攪混水,回京一事怕就要耽擱了,您覺得呢?」

  「所以你是希望,讓我挑撥了王貴妃對付宋貴妃?」

  長公主消化了一會兒,明白了楚瑜的意思。楚瑜點點頭道:「其實也未必就是挑撥王宋的矛盾,重點在於,如何讓趙玥懲治王貴妃?」

  長公主垂著眼眸,靜靜思索著。片刻後,她抬起頭道:「此事交給我辦,你等著消息便是。」

  楚瑜笑了笑:「您有什麼需要,大可吩咐給我。」

  長公主正要說話,侍女便上前來,通知太醫到了。長公主點點頭,讓太醫進來,楚瑜站起身來,候在一邊,靜靜等著太醫看著。

  太醫握著長公主的脈,認真思索著,片刻後,他又換了一隻手。長公主打著哈欠道:「醫正,本宮如何了?」

  太醫認真診了一會兒脈,抬起頭來,高興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娘娘這是有喜了!」

  聽到這話,長公主和楚瑜都是一愣。片刻後,長公主先反應過來,沉下臉道:「再診!」

  太醫愣了愣,有些不明白。這皇宮之中,有哪位娘娘有喜卻不高興的?

  然而太醫想了想,覺著長公主或許就是太緊張了些,他笑著道:「娘娘放心,老夫診孕從來沒出過錯,您的的確確,是懷孕了。」

  「把太醫院當職的太醫都叫過來!」長公主不再理會他,直接朝著外面大吼了一聲。

  楚瑜在旁邊靜靜瞧著,心裡卻也是思緒翻湧。

  三年來後宮無一人受孕,所有人都當是趙玥有問題,但楚瑜在宮裡的眼線卻告訴她,整個後宮,只有長公主一人的膳食和熏香裡是不避孕的。趙玥不是不行,只是他只願意讓長公主誕下自己第一個子嗣。

  可惜的是,長公主卻也是整個後宮裡,唯一一個一直堅持服藥避孕的。楚瑜每個月來,都要從宮外帶了藥進來。可是……這孩子到底是怎麼懷上的?

  這件事莫說楚瑜,長公主也是疑惑得很。

  她是絕不能懷上趙玥的孩子的……

  長公主抿緊了唇,在袖下的手掌捏得死緊。

  旁邊下人都被楚瑜遣散下去,楚瑜蹲到長公主身邊,抬手覆在長公主手背上。

  長公主繃緊的肌肉在微微顫抖,楚瑜輕歎了一聲:「殿下,您別怕。」

  長公主和楚瑜覺得自己在經歷一場巨大衝擊時,衛韞坐在白城之中,看著手中的地圖。

  「這個人從這條路跑了之後,就再沒了音訊。北狄裡的探子說了,這個人是蘇查親自派出來,去華京找一位貴人的。」

  沈無雙在他邊上,給他畫出一條路來,肯定道:「這個人一定是去找趙玥的。」

  衛韞沒說話。

  與北狄有過聯繫的華京貴人,他們所認知裡,夠的上蘇查要找人的,的確只有趙玥。而如今又是交戰關鍵時刻,議和不議和,幾乎決定了北狄的命運。蘇查一定會想盡辦法,逼著趙玥議和。

  可他拿什麼逼趙玥?

  那只有當年白帝谷的往事了。

  「他身上肯定有證據。」

  沈無雙言辭肯定。衛韞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平靜道:「我親自帶人去找。」

  說著,他轉到旁邊屏風後,去換了一身衣服。出來之後,在屋內刻滿了正字的長柱之上,又畫上一筆。

  沈無雙淡淡瞧了一眼,有些好奇:「你都畫了多少天了?」

  「一千一百三十二天。」

  沈無雙一時無言:「記這些有意義嗎?」

  「有。」

  衛韞收拾著桌面的東西,同時吩咐了衛夏幫他收拾東西,他低著頭,平靜出聲:「我每畫一條,就是在告訴自己。」

  「我今天,依舊很想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3 04:07 PM

第九十一章

  聽見衛韞的話,沈無雙覺得有些牙疼。

  如今北狄已經完全呈防守狀態,圖索與蘇查僵持,如果大楚不主動進攻,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叫衛秋和秦時月進來,吩咐了這幾個月軍防準備後,同他們大道:「我不在這些時間估計休戰,不會有什麼大事,我會放個替身在將軍府裡,你們幫忙遮掩著。這些時日你們好好修生養息,該準備的東西記得準備,我把人抓回來之前,你們能聯繫上我就找我,聯繫不上就找楚大人。」

  衛秋和秦時月點點頭,也沒多問其他,又詳細詢問了一些雜事後,這才離開。

  等他們走了,沈無雙拿了一堆小竹筒進來,放到衛韞面前道:「一般用得到的藥,都帶著吧。」

  衛韞點點頭,衛夏出去給他準備身份文牒,沈無雙提了小酒邀請他:「出去聊聊?」

  衛韞應聲,同沈無雙一起走出去,坐在長廊上。

  北方的天空很澄澈,萬里無雲,明月高懸,明亮又乾淨。衛韞這些年長得很快,儼然一個青年的人模樣,坐在沈無雙身邊,比沈無雙整整高出半個頭去。

  「其實抓個人,不必勞煩你親自去吧。」

  沈無雙閒聊著,衛韞給自己倒了酒,平靜道:「此事事關重大,我放不下心。」

  「他是往華京去的,你大概是要回華京一趟。」

  衛韞沒有應聲,沈無雙笑著瞧他:「我說,你不會就是為了故意回去吧?」

  衛韞淡淡瞧他一眼,沒有多話。

  沈無雙聳聳肩,覺得衛韞真是越來越沒意思,這個人年少時候話還多些,越長大話就越少,到現在便是能不說就不說。

  成長彷彿就是給人的心建一座屋子,將所有人都隔在外面,長大了,屋子建好了,就同外面的世界遙遙相望,所有的感情變得遲鈍,也變得格外冷靜。

  沈無雙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是這樣走過來,於是道:「你也三年沒回去了,該回去看看你母親。」

  「嗯。」衛韞終於應聲,沈無雙抬起手,指了指房裡的柱子:「想那個人也想了三年,見一見,也好。」

  衛韞沒說話了,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會偷偷看她。」

  沈無雙笑了:「這有什麼偷偷的?想見就見,你見她,是犯了哪條王法?」

  衛韞抬眼瞧了沈無雙一眼:「我心裡的王法。」

  沈無雙被他噎了噎,衛韞給沈無雙倒酒:「無雙,我同你不一樣。」

  他平靜出聲:「我做不到你這麼灑脫,我和她若在一起,就會有無數雙眼睛瞧著。當初顧楚生說我年幼,我梗著脖子和他說我會堅持,但其實我心裡是怕的。」

  「後來二嫂把所有說清楚,點明白,我覺得,她說得對。」

  「你喜歡一個人,就要把所有路給她鋪好,不能冒冒失失的你喜歡,就拖著她去走一條格外艱難的路。就算她不在乎,」衛韞舉著酒杯到了唇前,抬頭看著明月:「我也心疼。」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沈無雙有些煩躁,衛韞的話,何嘗不是戳著他的心窩?

  沈無雙抬手指著屋裡全是劃痕的柱子:「打算把那柱子畫滿,然後你這輩子就這麼過了?!」

  「我給了自己五年。若我到弱冠,還像如今一樣喜歡她,」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有些奇怪,轉頭看著月光下的人,看他喝完酒,將酒杯輕輕放在地面上,彷彿是再說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一般,平淡中帶了幾分莫名的鄭重:「我就回去娶她。」

  **** ****

  楚瑜跪坐在長公主旁邊,看見太醫一個個退下去。

  幾乎整個太醫院都來問診,每個人都給了長公主一個肯定的回答——確有身孕。

  這成為了長公主逃不掉的事實,長公主讓所有人退下去,就留楚瑜和她在屋裡。

  門剛剛關上,房間裡一片寂靜,長公主便朝著楚瑜看了過來。

  她的手微微顫抖,楚瑜定定看著她:「殿下,這是您的孩子。」

  「這也是他的。」

  長公主咬牙出聲:「他逼死了我的兄長,把我囚禁在這裡,他害死了我大楚七萬將士,把我的女兒遠嫁出去——」

  長公主眼裡含著眼淚:「他還想讓我為他生孩子?!他休想!」

  說著,長公主推攮了楚瑜,她倉促站起身來,似乎要尋找什麼,反復道:「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不能要,我……」

  楚瑜慌忙跟上,去拉住長公主,長公主見她不讓她找東西,她就抬起手想要砸向自己的肚子,楚瑜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喝出聲:「殿下!」

  長公主慢慢轉過頭,呆呆看著楚瑜,她眼裡含著眼淚,楚瑜從未見過長公主這樣軟弱的模樣。她彷彿一個小姑娘,失去了所有鎧甲和劍,倉皇無措。

  「我不能有他的孩子,」她沙啞出聲:「你明白嗎,啊?」

  「我明白,」楚瑜握著她的手,定定出聲:「我明白。」

  「他是我的仇人,他是大楚的罪人,早晚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他,我要送他去黃泉路上給所有人謝罪,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已經委曲求全屈身於他了,我的驕傲、我的尊嚴、我的臉面,我的家人,我的愛情,我全都沒有,全都給了他了!他還要怎樣?!」

  長公主猛地提了聲音,她顫抖著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色倉皇:「我覺得他像一顆帶著劇毒的種子,他想在我身體裡生根發芽。可是不行……我什麼都能讓,我絕對不會為他生孩子……我絕對不會讓他的孽種在我肚子裡長大。我一定會殺了他,我要是有了他的孩子……」

  長公主蒼白著臉色:「這是要逼著我以後,也殺了我的孩子嗎?」

  殺一個愛人已經夠了。

  她這一輩子,少年宮亂喪母,兄奪帝位後喪父,青年喪夫,中年喪兄。

  她一直同別人說,她要活得特別漂亮,不能讓別人看著自己的笑話。

  可是從臣女變成長公主,又成長公主變成一個靠著君主寵愛的梅妃,她這一輩子,早就讓人笑話透了。

  這個孩子似乎在擊垮她,仿若壓在她身上那根稻草,她整個人沒有力氣,睜大了眼看著宮外,她拼命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她拼命想控制住眼淚,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變得模糊。

  楚瑜感覺到她的掙扎,於是她問問扶住她,平靜道:「殿下,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選的。」

  長公主微微一頓,她慢慢抬頭,看著楚瑜,楚瑜神色沉穩:「每個人的路都很難,都會遇到很多事,身邊親人離開、背叛、陷害、走到絕境,誰都會有那麼一刻,可重點是在於選擇。」

  「有些人選擇斬斷那沼澤池裡拉著她的繩索,有人選擇被那繩索拖下去。殿下,」楚瑜扶著她的手穩得仿若千斤搭在上面,也會紋絲不動,這讓長公主很有安全感,她慢慢冷靜下來,看著楚瑜注視著她的眼,聽著她道:「您斬了那些繩子,走出來,就沒事了。」

  「人生的路還很長,不是嗎?」

  聽到這話,長公主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她靜靜看著楚瑜,許久後,她終於道:「你說得對。」

  說著,她在楚瑜攙扶下站起身來,慢慢回到床上,平靜道:「我得走出來。」

  楚瑜沒說話,她站在一旁,長公主想了許久,終於出聲:「你想個法子,將我平日喜歡十日香的味道這件事兒,傳到王貴妃那裡去。」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十日香是一種獨屬於東南的花曬乾後所產生的香味,香味能保留十日,故而名為十日香。這種香有安神的功效,但是鮮少有人知道的是,十日香與東南另一種花『子思』味道相近。『子思』對於女子來說,平日裡有活血養顏之功效,但對於孕期女子來說卻是大忌,佩戴子思香包一日,就足夠造成流產,因而東南地區的女子哪怕喜愛十日香,在孕期都鮮少用這花作為香料,就怕與『子思』混合。

  而王貴妃本人少時,其實是跟隨母族在東南地區長大,十日香對於其他人來說陌生,但王貴妃卻是絕不陌生的。

  楚瑜在聽到長公主說這話的瞬間,就知道了長公主的意思。

  她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孩子是長公主的,人生是長公主的,她固然可以勸說著長公主將孩子生下來,可生下來之後呢?

  她無法替代長公主走了人生,也不能幫著她養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生下來,就註定夾雜在了趙玥和長公主之間,長公主和趙玥已經是死結,這個孩子生下來,又何其無辜?

  然而她也是有過孩子的人,哪怕那個孩子已經很遙遠,並讓她傷透了心腸,可是她還是會記得自己當年懷著那個孩子時,那種拼了命想保護她的感覺。

  於是她垂下眼眸,低聲道:「殿下決定好了嗎?」

  長公主不說話,她捏著扶手,好久後,沙啞著聲音,一字一句道:「我想得很明白,我和他之間的事,沒必要平添無辜。」

  楚瑜點了點頭,走上前去,替長公主蓋了被子。便就是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通報聲,太監聲音才落下,就聽見趙玥著急道:「我聽說你召了整個太醫院,他們同我說你有孩子……」

  話沒說完,趙玥就停下步子,瞧著楚瑜。他有些失態,頓住步子,輕咳了一聲道:「衛大夫人。」

  「陛下。」

  楚瑜轉過身去,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趙玥將目光看向長公主,長公主明白他的意思,朝著楚瑜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楚瑜恭敬拜別,往外走了出去。等走到長廊之上,她低聲吩咐晚月:「把長公主懷孕的事告訴宮裡的細作,讓所有人儘快知道。」

  晚月應了聲,楚瑜轉身去了御花園,帶著長月停在水榭邊上,給晚月時間去找人。

  過了一會兒,晚月便匆匆回來,小聲道:「都吩咐好了。」

  楚瑜點點頭,這才領著晚月回了衛府。

  到了衛府中,她讓人去找蔣純,準備了十日香、金釵等華麗的飾物,又讓長月將自己的指甲塗抹成紅色,修剪成和長公主差不多的模樣。

  做這些事兒做到一半的時候,丫鬟就進來通報道:「大夫人,宋家送了禮物上來。」

  楚瑜低頭瞧著長月在燭火下給她染著指甲,平靜道:「說我睡下了,不見。」

  沒過一會兒,又有丫鬟來通報:「大夫人,王家人前來拜見。」

  「不見。」

  丫鬟恭敬退下去回絕王家的家僕,長月有些奇怪道:「夫人,為什麼他們今晚都來找你啊?」

  楚瑜輕輕一笑:「後宮裡要填主子了,他們能不慌嗎?」

  說著,晚月端著收拾和香囊進來,楚瑜抬眼看了一眼那些東西後,慢慢道:「如今後宮裡根本沒有子嗣,一旦長公主生下孩子,若我們衛家再當她的支柱,封后之事便指日可待。王家和宋家無論是為了試探風聲,還是來策反,今晚都是要來的。」

  「夫人拒絕得這樣乾脆,不怕王宋二家不滿嗎?」

  晚月跪坐下來,在楚瑜身後給她梳頭。

  楚瑜低頭看著指甲上的紅色染了光,淡道:「如今長公主有孕的消息傳出來,正是關鍵時刻。見不見他們,就是我的態度。於王宋兩家而言,我不見,代表著我繼續忠於公主,我若見了,這才是怪事。」

  說著,楚瑜塗好了指甲,抬起手來,在燭火放出的燈光下看了看:「至於得罪,從我與長公主交好那天開始,我便已是得罪了,還在乎這一時?」

  「倒也是。」

  長月點點頭,她看向那些金釵,有些疑惑道:「那夫人要這些東西做什麼?」

  這次楚瑜沒有解釋,她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用處。」

  等到第二日,楚瑜穿上了一件藏青色長裙,外面籠了金線繡紋的銀紗,挑挑選選,從昨夜的金簪裡選了一支不大起眼的,插入了髮絲之間,而後掛上十日香的香囊,駕馬往宮裡去了。

  她剛入宮不久,才往棲鳳宮路上過去,迎面便看見女子坐著轎子從花園中過去。楚瑜止住步子,雙手交疊在身前,微微低頭,等著那人過去。不曾想對方卻是讓人將轎子抬到楚瑜面前來,停在楚瑜身側道:「衛大夫人。」

  「見過貴妃娘娘。」

  楚瑜恭敬行禮,王貴妃點了點頭。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絲綢裙裝,看上去頗為莊重。王家一直期盼著她能登上后位,便一直按著這個方向培養。如今宮裡三位貴妃,長公主名聲不佳,姚氏囂張跋扈,宋氏年幼嬌氣,若不是趙玥心裡有著長公主,王氏倒的確是最可能成為皇后的——

  當然,前提是,長公主沒生下皇子才是。

  王貴妃如今出現在這裡,楚瑜和在場人心裡都明瞭是怎麼回事,王貴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楚瑜一遭,輕輕笑道:「我記得上一次見夫人,還是春宴,那時候夫人還是素衣,如今也開始打扮了。」

  楚瑜面色從容:「妾身不過小女子,自然好顏色。如今喪期已過,便挑了些喜歡的飾品,本想著改動不大,」楚瑜輕輕笑了,抬手扶住頭上的金簪,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卻不想娘娘心細如髮,竟是看出來了。」

  王貴妃輕歎了一聲:「你如今也就十九,人生還長著,正是好年紀呢。」

  王貴妃這話楚瑜聽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她如今年少,早晚是要離開衛家嫁出去的,她得為自己打算。

  衛家要和長公主聯盟,但是那是衛家的事,不一定是楚瑜的事。

  王貴妃見楚瑜沉默,想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我投緣,若有什麼難處,大可來找本宮。」

  說著,王貴妃,往轎椅上輕輕一靠,露出了些許驕傲來:「我王氏一等世家,百年名門,衛大夫人,有許多事,別人做不到,我王家卻不一定。以衛大夫人之品性,哪怕再嫁之身,我王氏也能為夫人盡力。若夫人與我王氏投緣,王氏嫡系正妻之位,或許也可以呢?」

  聽著這話,楚瑜抿著唇,微微彎起嘴角。

  王貴妃見她面上帶笑,輕輕皺眉,楚瑜抬起頭來,將頭髮往而後輕輕一挽,平靜道:「勞娘娘操心了,只是妾身還捨不得這個誥命之位,想來還是算了。」

  王氏是百年名門,難道衛氏不是四世三公之家?

  若說門第,王氏和衛氏不相上下;說名聲,衛氏乃國之脊樑,舉國仰慕;如今楚瑜在衛府還乃一品誥命,去王氏除了多一個男人,還能多什麼?

  王貴妃聽出這中間的嘲笑,忍住氣,勸阻道:「衛大夫人,女人一個人過一輩子有多苦,你等以後才知道,聽本宮一句勸,別不見棺材不掉淚。」

  「娘娘說得是,」楚瑜歎了口氣,抬手放在胸口:「可惜妾身太在意這個誥命之位了,還是不牢娘娘操心了。」

  說著,一個宮女從拐角處走了過來,眾人認出那宮女來,正是長公主身邊伺候著的彩雲。

  「見過王貴妃。」

  彩雲恭恭敬敬朝著王貴妃行了個禮,隨後轉頭同楚瑜道:「衛大夫人,梅妃娘娘等您等得急了,派奴才專門來請。」

  楚瑜轉頭瞧向王貴妃,笑著道:「失禮了。娘娘,那妾身先行一步了?」

  王貴妃冷著臉點頭,楚瑜便轉過身去,跟著彩雲往棲鳳宮過去。

  楚瑜剛消失在王貴妃眼前,王貴妃旁邊的侍女便很恨道:「娘娘您看她那樣子,真當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王貴妃眼裡帶著冷意,慢慢道:「宮裡這個月的香膏發下去了嗎?」

  「尚未呢。」

  如今明面上說管事兒的雖然是長公主,但實際上真正做事兒的卻是王貴妃。

  王貴妃點點頭,同侍女道:「這個月不要全發一樣的,將有的香膏味道都給三位貴妃端過去,由貴妃自己挑。」

  侍女有些不明了,王貴妃卻也沒解釋,她腦子裡回蕩著楚瑜身上那股十日香的味道。

  看得出來,如今楚瑜為討好長公主,細節上幾乎都在往長公主的方向上靠。雖然衣衫大致還算穩重,可卻也帶上了金簪、指甲上塗上了豆蔻,這些都是同長公主學的,那十日香……大概也是長公主的喜好。

  反正她將香膏送過去,長公主若真喜歡,自然會選了那香膏。都是宮裡的東西,出了事兒,也怪不到她身上來。

  王貴妃輕輕一笑,轉頭離開。

  之後時日,楚瑜按著平日裡的頻率,定時到宮中給長公主問安,接著同長公主下棋之名,在宮裡部署著逃跑路線。

  她們布下這個局,是為了讓王貴妃回去同父親哭訴,從而激起王氏與趙玥的矛盾,要是趙玥直接把人殺了,再想辦法嫁禍給其他人或者遮掩下去,甚至找個替身來,她們所作所為,也就功虧一簣了。

  她們得保住王貴妃活著,從宮裡撈一個人出去不算容易,需得早早準備才是。

  「她讓我自己選了香膏,我選了十日香的。」

  長公主平靜開口:「今晚我會用它,你今天讓長月晚月帶走一個人假裝是你回衛府,但你別走,就躲在我宮裡。」

  楚瑜點了點頭,將棋子落在棋盤上,平靜道:「你覺得趙玥會為你做到哪一步?」

  「王家是他的母族,他如今這個位置,全靠平衡周旋所得,他不會為了我把王家得罪太狠。」

  長公主平靜道:「大概就是給她禁足,削了品級吧。所以咱們得加一把火,把這把火燒得旺一些。」

  楚瑜靜靜聽著,長公主抬眼看她:「她被禁足的時候,我會派人偽裝成趙玥的人刺殺她,你趁機把她帶走,讓她以為是趙玥打算暗中對她下手。」

  楚瑜握著棋子的手頓了頓,許久後,她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嗯。」

  這條路,從來誰都不乾淨。

  下完了棋,楚瑜進了內室,和一個暗衛換了衣衫,便讓長月晚月帶著那暗衛假裝是她回了府中。而她換上宮女的衣服,戴上人皮面具,躲在了長公主的內室中。

  到了晚飯時間,長公主自己坐在鏡子前,楚瑜站在她背後,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許久後,慢慢道:「其實很久以前,我曾經想過給他懷個孩子。」

  「不過那時候他還太小了,我大他五歲,還有一個女兒,他正值青春好年華,秦王世子,哪怕落魄到了我身邊,我也覺得,有好多小姑娘喜歡他。」

  說著,長公主失笑出聲來:「有的時候我也會想,乾脆不要談感情,就和他雲雨一番,得了他的人,也挺好的。可是我就特別怕……」

  「您怕什麼呢?」

  楚瑜上前去,抬手給長公主梳頭,長公主沙啞出聲:「我怕他愛上我。」

  說著,長公主慢慢閉上眼睛:「阿瑜啊,他們這些少年人,很多時候是分不清肉欲和愛的。」

  「我曾經有過一個面首,在我喜歡上趙玥之前。那個面首年紀很小,我是他第一個女人,」說著,長公主勾起嘴角,面帶苦澀:「我覺得他很乾淨,說喜歡……倒也不是特別喜歡,但是他對我說喜歡的時候,真摯得我的確是有些心動的。」

  「後來有一天……他和一個女人跑了。」

  「侍衛將他抓回來,我問他,他說愛我,怎麼和另一個女人跑了呢?」

  「他變心了?」

  「不是。」長公主搖了搖頭,有些嘲諷睜開眼睛:「他和我說,是他的錯,他沒分清楚,欲望和感情。我是他第一個女人,那時候他以為欲望就是感情,直到後來他遇到了那個女人,他才知道,這不一樣。」

  「一個男人很容易對一個女人產生欲望,可是當他長大,當他遇到一個又一個人,他會發現,哦,欲望和感情,真的差別得特別大。而他們為了欲望追求你的時候,真摯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是真的。其實不僅是男人……女人也一樣。你知道我是在哪一刻會特別清楚覺得我愛趙玥嗎?」

  長公主眼神有些迷離:「在我緊緊抱著他,聽他特別溫柔問我,你是不是疼了那一刻,在他死死抱著我,像一個孩子一樣帶著我到頂峰的時候,我會有一種可怕的想法,我真的特別愛這個人,我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去愛他。」

  「所以在他清楚表達出愛我之前,我從來沒碰過他。」

  長公主神色慢慢平靜:「我要一份感情,就要這份感情乾乾淨淨,不然,我寧願一輩子,什麼都得不到。」

  說著,長公主從桌子上拿起香膏。

  她顫抖著打開蓋子,然後在楚瑜的注視下,一點一點抹在臉上,脖頸上,手上,然後放到自己腹部,一圈又一圈打著轉,抹了上去。

  與十日香幾乎沒有區別的子思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長公主塗抹完畢,連合上蓋子的力氣都沒有,仍由著盒子掉在地上。

  楚瑜走上前去,將香膏撿起來,擰好了蓋子,放到桌上。

  然後她扶著長公主上床去,自己候在一邊。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長公主開始感覺到腹痛,楚瑜趕忙衝出去,大聲叫喚,讓太醫趕過來。

  太醫與趙玥一道過來,楚瑜混在人群中,站在門外。

  趙玥來的時候,長公主疼痛開始加劇,她咬著牙關,面色慘白,血從她身下涓涓流出,趙玥將她抱在懷裡,整個人都在抖。

  他一面親吻她額頭,一面同她道:「你別怕,你別怕……」

  他們十指交扣,長公主疼得掐他,可他沒有放手,死死抱住她。

  太醫反復同長公主詢問用過的東西,終於找到了香膏,整個太醫院會診,一個從東南地區來的太醫認出來,這個香膏裡含著的花,應該是子思。

  太醫迅速開了藥,折騰到了半夜,長公主疼得暈過去,終於才止住了血。趙玥站在屋裡,看著跪了滿地的太醫,沙啞著聲音道:「太子,保不住了?」

  孩子還未出生,趙玥就稱為「太子」,可見他對這個孩子的期望。

  太醫戰戰兢兢,無人敢答,趙玥驟然提聲:「說話!」

  「陛下,」太醫署丞終於開口,歎息道:「子思藥性強烈,陛下節哀。」

  「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趙玥顫抖著聲音:「梅妃明明懷著身孕,宮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誰拿來的?」

  趙玥握住香膏,怒吼出聲:「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子思不能靠近孕婦你們這些奴才不知道嗎?!」

  「陛下……」彩雲怯生生開口:「可這香膏送來的時候,明明說是十里香啊……」

  趙玥微微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他覺得手足冰冷,他呆呆看著香膏,熟知那些齷齪手段的他瞬間就明白了來龍去脈。

  「把經手過這個香膏的人,都給朕過來。」

  他聲音裡帶著冷意,沒了多久,發放香膏的宮女就被帶了上來,趙玥跪坐在上位上,玩著手裡的香膏盒,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人,平靜道:「這是朕第一個孩子,你們知道朕盼望它盼了多久嗎?」

  說著,他抬起頭,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聲音裡帶了些笑意:「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他的小姑姑。

  此後十二年,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娶她,同她一起有個孩子。

  可是它毀了。

  趙玥站起身來,平靜道:「朕給你們一個機會,說出來,或者,朕送你們去一個地方,朕保證你們,生不如死。」

  在場人嚶嚶哭了起來,互相讓對方說出口來。然而許久,卻都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趙玥揮了揮手,讓人將這些人帶下去,然而也就是這時,一個宮女尖叫起來:「是王貴妃!王貴妃!」

  趙玥抬起頭來,那侍女哭著爬上前道:「殿下,奴婢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過往香膏發放都是所有人統一按照規定好的庫存發放。可這個月王貴妃突然下令,要改一個形式,由所有人單獨去挑……今年香膏發放沒有任何異常,就這一件事。一定是她!」

  趙玥眼中神色動了動。

  王貴妃……

  他捏著香膏盒,手微微顫抖。然後他站起來,抬起手,同侍從吩咐道:「拖下去用刑,誰說出線索,就可以去死。」

  眾人都是一愣,而旁邊聽著的人更是奇怪,審訊都是說出來就能活,哪裡有用情報求死的?除非……

  是太過殘忍了。

  楚瑜在外面聽著,抬頭看著月亮,心裡微微發顫。

  她想,她和長公主,都太低估趙玥的狠辣了。

  說完這句話後,內間終於傳來動靜。

  趙玥趕忙起身,來到長公主身邊。他跪在榻前,握住長公主的手,沙啞著聲道:「沒事兒了,你還疼不疼?」

  長公主看著床頂,神色平靜。

  她慢慢抬起手,放在自己腹間,轉頭看向趙玥,沙啞著問了句:「他呢?」

  趙玥神色僵住,長公主沒說話。

  她面容上沒有一點表情,沉寂如死。趙玥心裡微微發顫,這個表情,他在梅含雪死的那年,從她臉上見過。

  他倉皇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他急促道:「你別難過,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我們……」

  「所以他白白死去了,是嗎?」

  長公主凝視著他,慢慢笑起來,眼淚從她眼眶中慢慢流出來:「阿玥,我怎麼誰都留不住啊?」

  「我們……怎麼這麼難啊?」

  「你看看你我,」她笑聲越來越大:「你當著傀儡皇帝,我當著見不得光的蕩婦貴妃,兒子死了,我們也只能這麼握著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忍氣吞聲。」

  「別說了……」趙玥顫抖著身,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長公主瞧著他,含著眼淚:「趙玥,」她嘲諷:「屠夫之怒尚能殺人,你貴為帝王,你能做什麼呢?」

  趙玥抿著唇,沒有說話。

  「你知道嗎,」她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放在他面頰上,輕柔出聲:「其實我知道的。」

  「從我肚子開始疼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結局,我知道也不過就是死一片宮女侍衛,真正動手那個人不會有任何懲罰,就算有,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你難,我知道。」

  說著,她沙啞出聲:「你處境艱難,我知道。所以我沒怪你,可是我怕……我怕啊……」

  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趙玥將她抱進懷裡,聽她哭得聲嘶力竭。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長公主。

  她在他心裡,無論任何時候,都要保留著那份驕傲,絕不會讓人看出半分狼狽。這是她第一次,在他懷裡,放下了所有姿態,反覆同他說——

  我怕啊。

  趙玥眼裡全是眼淚,他抱著她的手微微顫抖,等她終於哭累了,他將她放下來。

  他顫抖著身子,整個人都有些踉蹌,從牆上取了劍,就往外走去。

  剛出了大門,他便吩咐御林軍封了整個棲鳳宮,隨後留了一句「棲鳳宮清乾淨」之後,便朝著王貴妃所在的落霞宮趕去。

  他身邊一直侍奉他的太監張輝看出趙玥的不對勁,焦急道:「陛下您這是要做什麼啊……」

  趙玥不說話。

  張輝鼓足了勇氣,一把拽住趙玥的袖子,大聲道:「陛下!」,趙玥頓住步子,他轉頭看張輝,聽張輝快要哭出來一般道:「王家是您的母族啊……」

  趙玥看著張輝。

  這是從小跟他到大的人,他向來對他帶著敬重,他叫了流浪在外時的稱呼:「張伯。」

  張輝紅了眼,趙玥艱難笑開:「我第一次有孩子,我特別高興,我以為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和她以後就能好好生活。」

  張輝啞著聲:「您以後還會有的。」

  「我是他父親,也是她丈夫。現在,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妻子躺在宮裡,她說她害怕……」

  趙玥聲音顫抖,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她這一輩子,何時說過害怕?!」

  「我知道您要說什麼,王家是我的母族沒錯,可是王芝我殺定了。張伯你放心,她死的事不會傳出去,我會安排好。」

  趙玥慢慢冷靜下來,臉上全是殺意:「誰都別攔我。」

  楚瑜躲在暗處,聽了趙玥的話,皺了皺眉頭,提前一步,急急朝著落霞宮趕了過去。

  她心亂如麻。

  她和長公主都沒想過,趙玥會做到這一步。

  無論如何王貴妃得活下來,她若真的死了,以趙玥的能耐,說不定真的就遮掩過去了。

  楚瑜急急潛到落霞宮,直接翻進王貴妃的寢室,在她還沒來得及出聲時點了穴,扛了人就往外出去。

  這時趙玥提著劍趕了過來,楚瑜和王貴妃躲在樹梢上,聽著趙玥朝著落霞宮的人怒道:「人呢?!」

  王貴妃眼中驚疑不定。趙玥找不到她,下令讓人四處散去找,而後朝著落霞宮點了一把大火。

  「他果然是鐵了心殺你啊。」楚瑜輕輕一歎:「娘娘,今夜你要是出不了宮,怕只能去死了。」

  說完,她見四下無人,迅速帶著王貴妃到了他準備好的地方,將王貴妃放進了潲水桶,自己拿了令牌,跟著侍從一起抬著潲水桶上了馬車。

  馬車來到宮門前時,宮裡已經徹底亂起來,趙玥直接下令封鎖宮門。楚瑜看著那些人在交涉,她也顧不得其他,夾著馬朝著宮門直衝而去,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間,闖出宮門。

  士兵趕緊追來,楚瑜提著王貴妃縱身飛上屋簷,此時來追的都是普通士兵,沒有幾個起落,他們就丟了楚瑜的身影。

  楚瑜提著王貴妃,心裡還跳得撲通撲通的。

  做著這些事,她其實也很害怕。在害怕的時候,她腦子裡驀地劃過一個身影。

  她忍不住輕輕笑了。

  習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這一輩子沒有人讓她有過心安,於是遇到了那麼一個人,從此任何害怕的時候,就會想起那個人。

  衛韞。

  那個名字彷彿帶了無窮力量。她輕輕一笑,竟就這麼安定下來。

  與此同時,衛韞也準備好了一切,他戴上面具和人,朝著華京方向,直奔而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4 09:22 AM

第九十二章

  楚瑜提著王貴妃王芝到了她在城中準備好的一間小屋裡,讓人燒了熱水,和王芝各自分頭迅速洗了個澡,隨後楚瑜到了大廳中,等著王芝走出來。

  王芝走出來時神情還有些恍惚,楚瑜給她倒了杯茶,平靜道:「娘娘,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

  王芝抬眼看著楚瑜,神色驚疑不定。楚瑜輕輕一笑:「得知娘娘有難,我順手幫那麼一把而已。」

  「他……他為什麼要殺我?!」

  王芝慢慢緩過神來,聲音裡帶著不可思議,楚瑜抿了口茶,平靜道:「陛下為什麼要殺您,您不知道嗎?」

  王芝愣了愣,片刻後,她臉色變了,提了聲音:「為了那個孽種?!」

  「陛下說了,」楚瑜抬眼看她,認真道:「這是太子。」

  王芝神色瞬間帶了暴怒:「他瘋了嗎?!那個廢公主如今有什麼?!我王家一手扶持著他走到今日,乃他母族,他就要為這樣一個孽種殺我?!」

  王芝搖頭站起來:「不……不行,我回宮,我要親自去問問他,我……」

  「娘娘,」楚瑜淡淡出聲:「宮門已經戒嚴,王家門前,如今也已經佈滿了殺手,您要是隨便亂走,這條命我可就保不住了。」

  「你胡說!」

  王芝厲喝出聲:「本宮不信你,你挾持了本宮,速速將本宮送回去!」

  聽到這話,楚瑜輕笑:「好啊。」

  說著,她抬手指向門前:「大門開著,娘娘您想就走,去哪裡都可以。我唯一只有一個條件。」

  她抬眼看著她:「臨死之前,別說我幫過你。」

  楚瑜的神色太篤定,王芝腦海中閃過趙玥提著劍去落霞宮的樣子。

  楚瑜沒有騙她……

  言語可以作謊,可是趙玥本人呢?

  那樣暴戾的趙玥她從不曾見過,然而哪怕是遠遠望著,她卻也知道,趙玥當時,的的確確想要殺她。

  可是為什麼?

  趙玥瘋了嗎?

  他一貫權衡利弊,父親也同她說過,趙玥的性子,早晚有一日是要屈服於權勢的,讓她無需將長公主太放在心上,可今天怎麼會……

  他這樣打王家的臉,不怕王家翻臉嗎?若是王家不支持他,他手中還有誰是真的忠心耿耿?

  姚勇服他不過是權益之計,謝家輔佐他也不過是權衡後選出的合適之君,其他人更不必說,只有王家才是他立身之本啊!

  王芝面色恍惚,楚瑜平靜道:「娘娘,想好去哪裡了嗎?」

  王芝被這聲音召回神智,她轉過頭,冷冷看著楚瑜。

  「你為什麼幫我?」

  楚瑜沒說話,她喝了口茶。王芝迅速道:「你不是長公主的人嗎?你救我,你不怕長公主怪罪?」

  「長公主有什麼好怪罪?」

  楚瑜輕輕一笑:「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你是為什麼在這裡嗎?」

  王芝面露疑惑,楚瑜抬眼看她,撐著自己的下巴:「您對十日香和子思,分的很清楚呢。」

  聽到這話,王芝猛地反應過來:「你設計我?!」

  「你讓我去害長公主的孩子,你知道趙玥會對我動手,可是……」王芝有些不解:「你為什麼要害長公主的孩子?」

  她喃喃自語,自己給自己分析著:「不……不是,你是故意的,你們都是故意的……」

  王芝抬起頭來,面上露出了一些古怪的神色來:「是長公主,想借著這個孩子除掉我……」

  「宋妃嬌氣,姚貴妃無腦,我走之後,後宮就是她獨大了……」

  王芝咬緊牙關:「狠,夠狠,是我不如她。」

  「她想除掉我,那你呢?」

  「我?」

  楚瑜瞧著她,坦蕩道:「我有事相求啊。」

  聽到這話,王芝心裡有底氣了些:「你想要我做什麼?」

  「陛下想要召回我家侯爺,我想讓貴妃娘娘幫個忙,讓王家幫我阻一下陛下。」

  王芝皺了皺眉頭:「事關朝政,陛下的決定,我王家怕是做不了主。」

  「無妨啊,」楚瑜淡道:「阻一阻,總能試試吧?」

  王芝沉默了片刻,終於是點點頭道:「好,你送我回王家,我幫你同我父親說。」

  楚瑜平靜道:「此刻回王家你怕是回不去了,我找人通知了你父親,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吧。」

  聽到這話,王芝內心稍微安定了一些。早在出宮的時候楚瑜就派人去王家通知了王家家主王賀,此刻王賀應當已經是在路上了。

  沒等多久,院子外就傳來了開門聲,王芝立刻站起身來,著急往門外走去,隨後便見到一個老者走過來,王芝含著淚給老者行禮,老者面上帶著厲色道:「先進去說,具體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王芝同王賀進去,哭哭啼啼把事兒說了,楚瑜坐在一邊,閑著無事而抓飛蛾。等王芝說完了,王賀又急又怒:「這麼大的事兒你為何不同我商量!」

  「這後宮的事兒,是您同我說,讓我自行處置的呀……」

  王芝哭著開口,王賀走來走去,思索著法子。

  「我出門時已經讓人去宮裡打探消息,如果陛下真的是鐵了心要殺你……」

  王賀頓住步子,抿了抿唇,抬頭看向王芝。王芝微微一愣,隨後就從王賀眼中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倉皇爬過去,跪在王賀身前,哭著道:「父親,他若真的為了此事要殺女兒,那他日後又怎麼容得下王家啊?!他趙玥如此多疑,他殺了我,您還指望他信任您嗎?信任一個和自己有殺女之仇的臣子,這是他趙玥會做的事兒嗎?!」

  「可你讓我怎麼辦!」

  王賀提高了聲音:「芝兒,他如今是皇帝,除非萬不得已,我王家不可能做什麼,你明白嗎?!這一次是你做得太過了些,陛下他惱怒情有可原……」

  「所以您就要我死是嗎!」

  王芝哭著出聲,王賀眼中含了眼淚,楚瑜看著這對父女爭執,她輕輕一笑。

  王賀抬眼看向楚瑜,冷聲道:「你笑什麼?」

  「王大人,」楚瑜瞧著他:「娘娘說得對不對,你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嗎?今日貴妃要是死了,您覺得趙玥還會再信任你嗎?」

  王賀沒說話,他盯著楚瑜,楚瑜站起身來:「不若我給大人指一條明路吧。」

  王賀神色鄭重起來,拱手道:「煩請夫人提點。」

  「天亮之前,我們送娘娘出城,從此再不回京,大人回去同陛下道歉,如今落霞宮已經燒了,你們就對外稱娘娘燒死在了宮裡。趙玥找不到娘娘,拿您也沒辦法,而且娘娘沒死,您與他也算不上結仇,趙玥日後也不會處處防備你,還會覺得自己寬宏大量,饒了你女兒一命,你看如何?」

  王賀沒說話,王芝跪在地上,滿眼期盼看著王賀。許久後,王賀咬了咬牙:「好。」

  說著,他轉過身去,立刻道:「趙玥再如何昏頭,總不至於連我都殺。我護著你們出城。」

  楚瑜點點頭,立刻吩咐了人,護著王芝和王賀就出城去。

  有著王賀護送,一行人出城很順利,楚瑜帶著王芝到了護城河邊,打算帶著王芝上船走水路離開。

  王賀含淚看著王芝,也知曉女兒這一去,或許一輩子都不能回京,他哽咽著聲音,拉著王芝道:「以後莫要再做傻事兒了。」

  王芝連連點頭,楚瑜催促道:「趕緊上船……」

  話沒說完,一隻羽箭從暗中猛地射來,朝著王賀就直直飛去。楚瑜抬手握住羽箭,同時將王賀往身後一拉,提了聲音道:「快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5 09:17 AM

第九十三章

  話音剛落,楚瑜將人提著往馬上就扔了上去,隨後自己翻身上馬,同王賀一起往郊外野地衝去。

  幾十名殺手從旁邊草叢中衝了出來,一時箭如雨下,楚瑜的人從他們身後衝出來,大半人馬同那些殺手糾纏在一起。

  王賀不敢停下,朝著楚瑜焦急出聲,怒道:「哪裡來的人?!」

  「你問我我問誰?!」

  楚瑜提著出聲來,然而話說完,雙方卻都心裡有了底。

  此時出現在這裡的殺手,除了趙玥,還能是誰的?

  可是他連王賀都要動,這是何等狼子野心?

  王賀心中驚疑不定,楚瑜保持著鎮定,回頭看了華京一眼,迅速道:「大人,您如今最好速速離開華京,直接回封地去,您是反還是臣我管不著,但若要活命,此刻就趕緊走!」

  王賀抿了抿唇,最終點頭道:「老夫不忘夫人今日救命之後,日後……」

  「別提日後,趕緊走!」

  楚瑜一鞭子抽在王賀身上,轉身就朝著身後殺手衝去,長劍奪了夜色,楚瑜將追上來的殺手攔住在原地,冷著聲道:「諸位止步。」

  殺手對視了一眼,齊齊朝著楚瑜攻來。

  當夜細雨,長月和晚月尚在遠處,楚瑜面前的人,心中帶了冷意。

  今夜見過她的人,最好是都死在這裡最好。

  這樣想著,她的劍帶了狠意,雨水被劍身彈起,楚瑜看著那七把劍連續朝她刺來,挑、抹、刺、擋、砍。她一劍在手,卻如同在周身布下一張密網一般,讓人半分劍尖無法往前。

  來往過了幾個回合,楚瑜見王賀走遠了,足尖一點,便往後撤去。那些人看見楚瑜想跑,連忙追上,楚瑜一路往前疾奔,殺手緊追不捨,眼見著要追上時,楚瑜猛地回身,猝不及防一劍揮過,人頭猛地甩飛出去,血從頸噴湧而出,濺了眾人一身!

  楚瑜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駭人,她滿臉是血,猶若修羅。

  「對不住了。」她輕輕一瞥,便朝著另一人刺去:「下輩子,做個太平人吧。」

  ****

  從昆陽到華京附近,快馬加鞭,大約七日,若是星夜兼程,還可再縮短些。

  衛韞算著日子,頗有些不耐。

  這一次他追著的人明顯是知道有人在追他,後面的時間故意繞了路,走了大半月,才來到天守關腳下的陵城,然而好不容易要抓著了,卻又讓他跑了。

  「他身形纖細,」侍衛跪在,低著聲道:「假裝成女人跑了。」

  衛韞沒說話,他抿了口茶,站起身來,平靜道:「尋蹤香留了。」

  「留了。」

  侍衛冷靜開口:「獵犬正在找。」

  衛韞點點頭,也沒多說,白玉面具在燈火下帶著冷光,他轉頭瞧向窗外,目光裡有些恍惚。

  此刻距離華京不過兩個時辰路程,他若願意,便可以回去。然而他卻是猶豫了。

  如今回去做什麼呢?

  想說的話不能說,想見的人見著了,撓心撓肝,卻也只能瞧著。

  想了想,他歎了口氣,決定等事了之後,回去悄悄見一面便走,免得徒增了傷感。

  這樣想著,他垂下眼眸,端著茶喝了一口。

  雨細細落著,沒有多久,便有人匆匆上樓來,焦急道:「主子,找著了。在郊外客棧,他頂了房間,現在人還沒回去。」

  衛韞應了聲,站起身來,平靜道:「帶我過去。」

  一行人跑了半個時辰,來了荒郊野外一間小客棧。衛韞帶人進去,小二迎上來道:「客官……」

  「別說話。」

  衛韞身後人亮了刀,抵在小二脖頸之上,小二面露驚恐之色,另一個護衛則上前去,帶著衛韞進了那人定下的房屋中。

  「你們先藏好,別打草驚蛇。」

  衛韞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我在房裡等著。」

  侍衛應了聲,關門走出去,囑咐了小二話語之後,各自埋伏起來。

  而衛韞走進屋中,掀了窗簾,將劍放在床上,盤腿坐下來,聽著外面雨聲,這才察覺。

  這雨,怕是要下一夜了吧。

  *****

  楚瑜一手捂著肩頭的傷口,一手用劍撐著自己,頗有些踉蹌往前走。

  方才她一路一面跑一面打,故意拉著距離去突襲那些殺手,等一切解決完時,她才發現自己早已和長月晚月走散,不知道到了哪裡。

  此刻她身上還帶著傷,她也不知道身後還有沒有殺手,只能咬著牙往前走去。

  遠處隱隱有著火光,她猜想應該是一個客棧,她艱難往那客棧院子裡進去,然後到了最近的房屋前,沒感覺到裡面有人的呼吸聲,便推了窗,翻了進去。

  她來不及去大堂同小二說開房了,她如今太急切想要躺下來歇一歇,包紮一下傷口。

  一面跑一面打了一夜,她的體力早就消耗透了。

  她艱難往床上挪去,掀開床簾想要躺下去,然而也就是在掀開床簾那一瞬之間,一隻手從裡面猛地探了出來!楚瑜下意識一個閃身,卻還是被對方抓住手腕直接拖進床裡!

  對方並沒有殺意,他似乎只是想制住她,楚瑜根本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憑藉本能一個旋身,讓對方的手被扭轉到一個被迫放手的角度後,便朝著床外衝出去。然而對方卻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就要將她拖回來!

  她的頭髮被抓散開去,衣服也被扯開落到肩頭,狠狠撞到對方胸前。

  這是個男人。

  一個很年輕的男人。

  楚瑜因失血太多,神智有些模糊,卻從身後的氣息裡感知到了這個人的情況。

  他一手將她兩手扣在身後,一手扣在她的脖頸之間,如清泉擊瓷一般的聲音沉穩平靜,不帶一絲情緒,淡道:「把東西交出來。」

  聽到這話,楚瑜就知道對方是認錯了人,然而此刻她咽喉被鎖住,幾乎發不出什麼聲來。她拼命掙扎,而這時候,衛韞也終於察覺了幾分不對勁。

  他手指在她喉間上微微摩挲了一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她沒有喉結……

  那個人雖然是化作女人逃跑的,身形上也極像女人,然而的的確確,該是個男人才是。

  衛韞臉色一變,將楚瑜猛地扔開,楚瑜迅速翻身,縮在了床腳,用力拉扯住自己的衣衫,遮擋住自己的肩頭。

  然而方才衣服早已被這個人撕裂了去,哪怕儘量扯著,也露出了脖頸之下一部分雪嫩的肌膚。

  她平靜又警惕盯著對方,整個身子呈現出防禦的姿態,而對方盯著她的面容,眼中慢慢露出詫異之色來。

  黑暗中兩個人各在床頭一邊,楚瑜暗中將匕首滑落至掌心,死死盯著對面的青年。

  對面青年還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劍放在他手邊,月華色長衫在黑色中顯得分明許多,面上白玉面具也與月色區分開來。

  他身形挺拔,呼吸未見一絲紊亂,方才的一番打鬥,似乎對他沒有半點影響。

  高手。

  楚瑜腦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她壓制住身上的疼痛,沙啞出聲。

  「因被追殺,誤入房中,還望英雄見諒。在下這就離開,不干擾英雄行事。」

  說著,楚瑜便掙扎著下床,往外走去。

  她覺得傷口越來越疼,頭也有些發暈,走了沒幾步,她突然覺得無力,整個人雙膝一軟,便要跪下下去。

  也就是這時,一隻大手從身後遞來,一把扶住了她。

  「養傷。」

  對方平靜出聲,楚瑜喘著粗氣,艱難抬頭,看見對方複雜的眼。

  她覺得他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是哪裡見過。

  此刻也容不得她拒絕什麼,只能是點了點頭:「多謝英雄。」

  衛韞抿了抿唇,低低說了句:「失禮了。」

  說著,他彎下腰去,將楚瑜打橫抱起來,開門走了出去。

  侍衛們立刻衝出,忙道:「主子,人抓到了?!」

  「叫大夫過來。」

  衛韞平靜出聲:「順手救了位夫人。」

  侍衛們愣了愣,片刻後,眾人:「!!!」

  不得了了,單身十八年的小侯爺半路對一個女人一見鍾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5 09:27 AM

第九十四章

  楚瑜聽著那人說話,心裡莫名安定了幾分,然而卻也不敢放鬆警惕,看上去雖然是微闔著眼,手裡的匕首卻一直含在掌心,沒有鬆開片刻。

  衛韞察覺她的緊張,想說些什麼,然而所有言語卻都止於齒間,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沒想過會在這裡遇見這個人,如今他完全不敢說話,就怕開了口,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來,於是只能一直沉默著,假作鎮定。

  他抱著楚瑜到了自己的屋中,命其他人繼續在客棧裡蹲守,將隨行大夫叫了進來後,他站在床邊,瞧著楚瑜,帶了那麼幾分忐忑,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頭。

  楚瑜神智有些模糊,強撐著自己與他對視,衛韞知她警惕,想了想後,他抬手解下床簾,讓楚瑜獨自待在裡面,而後退了開去,坐得遠遠,只說了聲:「你別擔心。」

  他離開了床邊,壓迫感頓時小了很多。床簾給楚瑜環出一個獨立的空間,她心裡也就沒有那麼緊張,手中匕首終於放開了幾分,放開了呼吸。

  她思考不了太多,比如這個人是誰,此刻打算做什麼,是救她還是另有所圖?

  她什麼都想不了,只知道唯一一件是——這人此時此刻,不會殺她。

  認知到這一點,她彷彿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頓時再撐不住,慢慢陷入黑暗之中。

  門外傳來吱呀之聲,卻是大夫走了進來,他瞧見衛韞,對方抬手給他做了個「噓聲」的姿勢,大夫愣了愣,隨後點點頭,站在房門處,等著衛韞的吩咐。

  衛韞站起身來,走到床前,撩起簾子,看見楚瑜已經撐不住昏了過去。她緊皺著眉頭,似乎在忍受什麼,衛韞抿了抿唇,他替她拉好衣服,又用被子蓋好,這才坐在床頭,同大夫道:「來看她。」

  大夫點了頭,走上前來,給楚瑜號了脈,迅速開了藥方。

  沈無雙準備的藥派上了用場,衛韞幫著大夫給楚瑜包紮好傷口,餵了藥,便坐在床頭,一動不動瞧著她。

  她眉目張開了很多,去時她臉上還帶著少女稚氣,線條圓潤豐滿,有那麼幾分可愛的味道。然而三年過去,她比以前瘦了很多,眉眼也舒展開去,線條變得俐落又漂亮,這麼緊閉著眼,都能感知到那上挑著的眼角眉梢,有了怎樣的風情。

  他瞧著她的眉目,感覺自己似乎就是在夢裡。他小心翼翼探出手去,觸碰在她眉心。

  她的溫度從他指尖傳來,他彷彿是被從夢裡拉出來,那樣驚喜的觸感讓他的手微微顫抖,他急切去確認這個人,拂開她皺起的眉頭,劃過她微顫的睫毛,觸碰她高挺的鼻樑,最後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他曾經觸碰過這裡。

  在三年前,沙城燈火升上天空,周邊全是祈福誦經時,他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輕輕吻了她。

  那時年少,很多都不懂得,只是輕輕淺淺又滿懷惶恐落在她的唇上,又慌張離開。

  然而只是這樣如蝶落蜓飛一樣的吻,卻在他的夢境裡反反復復出現。

  他此刻靜靜看著這個人,手指觸碰著那柔軟又粗礪的唇瓣,他才終於確認,時隔三年,他終於再見到她。

  門外有人敲門,衛韞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到了門外。

  「主子,」衛淺低聲開口:「那人剛才到門口察覺到不對,現在跑了。今天下了大雨,他身上味道淡了,獵犬跟不上了。」

  衛淺和衛深是衛韞在白城重新培養的貼身侍衛,幫衛秋分擔一部分職務,這次只帶他回來,也是怕遇上老熟人。畢竟是偷偷回來華京,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衛韞聽到衛淺的話,皺了皺眉頭,壓著聲音,有些不悅道:「他怎麼發現的?」

  「怕是剛才那個女子進來時動了東西,他知道有人進了自己的房。」

  衛韞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了一會兒,開口道:「立刻去華京各大城門守著,見了人就當場拿下帶走。」

  衛淺應了下來,轉身欲走,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什麼,頓住步子,頗為恭敬道:「主子,那位女子是?」

  衛韞向來不是熱心腸的人,尤其如今這樣關鍵時刻。那女人打亂了他們計劃放跑了人,不追究就罷了,哪裡還有這樣好好供著還請大夫幫忙看傷的?於是衛淺覺得,這女子必然與衛韞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衛韞也不詫異衛淺會有這樣的認知,他抬眼瞧了衛淺一眼,帶了幾分不滿道:「我大嫂。」

  衛淺微微一愣,許久才反應過來:「大夫人?」

  衛韞點點頭,衛淺有些詫異了:「大夫人如今怎會受傷在此?」

  然而問完後,衛淺也知道,如今楚瑜還在休養,衛韞估計也不知道。他心裡對楚瑜的位置重新調配了一下,點頭道:「屬下知道了。那明日主子跟著大夫人回華京?」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思索著,許久,他才慢慢點了點頭,似乎是鄭重極了的模樣。

  衛淺立刻道:「那屬下這就是準備。」

  衛淺走了,衛韞又回了房裡,坐在楚瑜床頭,好久後,他輕輕一歎,終於轉身去了旁邊小榻,蜷縮著睡下。

  第二天早上楚瑜醒得晚,她醒來時,衛韞正端了粥進來。

  粥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他來到她身前,將粥輕輕放在她手邊的小桌上,平穩出聲:「我扶你起來。」

  「不……」

  話沒說完,對方已經伸出手來,扶著楚瑜坐起來。

  他的手掌很瘦,但卻很穩,骨節分明,帶著男子灼熱的溫度,貼在楚瑜身上,讓楚瑜猛地繃緊了身子。

  他給她在身後墊墊子,於是彎了腰,靠近她,獨屬於他的氣息鋪天蓋地,讓楚瑜屏住呼吸,頗為尷尬往後退了退。

  衛韞察覺到她往後縮,抬頭看過去,便看見楚瑜微紅的臉。

  她扭頭看著一旁,眼裡彷彿是含了秋水,微紅的臉頰如彩霞,帶著少女獨有的春媚之色。

  這是她頭一次朝他露出這樣的神色。

  過往的楚瑜永遠是供他仰望的神女,她似乎永遠在俯瞰他,用一種長輩的目光在看待他,哪怕某一瞬間的羞澀,也是鎮定的、從容的、平靜的。

  然而這一次,卻是他頭一次覺得,面前這個人真的與他同齡,她並不是他長輩,也無需他敬仰,甚至會因為他的動作,帶著些慌張。

  衛韞喉間緊了緊,他忍不住有種想要吞咽些什麼的衝動。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將枕頭塞在楚瑜身後,扶著她靠下去,而後便退開在一邊,故作平靜解釋了一句:「你動作不便,是在下失禮了。」

  他聲音很好聽。

  楚瑜思索著,抬頭看過去。

  他還戴著面具,面具下方的唇是細長的薄唇,帶著自然的櫻色,看上去極為漂亮。而下巴彷彿是用畫筆描繪出來的一般,線條流暢又漂亮,光看著這個下巴和唇,就讓人覺得,面具之下那個人,必然是個極為俊美的公子。

  楚瑜心念動了動,總覺得這個人有幾分熟悉,可又想不起來具體是同誰相似。

  而衛韞見楚瑜盯著她,忍不住就垂下眼眸,低聲道:「我先侍奉您洗漱。」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尷尬:「您這裡沒有女眷嗎?」

  衛韞動作一頓,片刻後,他搖了搖頭。

  「出門辦事,沒有女眷。」

  楚瑜也不意外,看昨晚這人出手她就知道,他絕不是來游山逛水的。她不敢詢問太多,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子搭救,不過這些事兒您讓下人來做即可,不必勞煩公子屈尊降貴。」

  衛韞沒說話,他轉過身去,只是道:「先把粥喝了吧,涼了。」

  楚瑜連忙謝過,自己勉強端著粥喝了幾口,便察覺到不對。

  這粥裡加了煮熟的蛋黃,碾碎後融在粥裡。她向來愛這樣喝粥,如今荒郊野外,怎麼就剛剛好遇到一碗她喜歡喝的粥?

  她心裡帶了警惕,等將粥喝完後,有人端著洗漱的東西上來。她從對方手中接過帕子擦臉,同時打聽道:「請問你們主子……」

  話沒說完,她就頓住聲音,抬頭看上去,發現卻仍舊是那個人,端著洗漱的東西站在她身邊。

  他端東西端得坦坦蕩蕩,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個主人給對方端水有什麼不妥。

  楚瑜終於皺起眉頭,她壓著心裡的那份違和,終於道:「公子,您與我是否有什麼瓜葛?」

  衛韞聽到這話,心裡就提了起來,然而面上卻還是故作鎮定道:「夫人金貴,在下不敢打擾。」

  說出這話的時候,衛韞覺得自己似乎深陷在一種微妙的情緒裡。

  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誰。

  他覺得此時此刻,在面具下,這麼靜靜同她說話的感覺,其實很好。

  因為這一刻她不是他長輩,他可以平等的、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在同她交談。

  楚瑜聽到這話,輕輕一笑。

  「您與我初次見面,您怎麼就知道我是夫人,還知道我金貴?」

  楚瑜說著,漱口洗牙,而後抬起頭,大大方方看向對方。對方將用具交給旁邊的衛淺,而後退到一邊桌後,恭敬跪坐下來,平靜道:「夫人要問什麼,不妨直說。」

  楚瑜眯了眯眼,冷聲道:「你是誰?」

  衛韞沉默片刻,終於才慢慢開口:「在下公孫湛。」

  楚瑜聽到這個名字,微微一愣。

  公孫湛這個人她是聽說過的,衛韞手下首席謀士,在北境一手培養起來的風雲人物,過往家書中也偶有提及。

  上輩子的公孫湛一直待在衛韞身後,她未曾見過,然而卻也曾經聽顧楚生說過,公孫湛這人做下的決定,便是衛韞做下的決定,可見此人在衛韞身邊,有重要的分量。

  只是這個人名字雖然聽過這個人名字多次,這卻是頭一次見面。

  她很快反應過來,調整了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後,迅速道:「你是鎮國候手下的公孫湛?」

  衛韞點了點頭,跪坐在衛韞後面的兩個侍衛板著臉,一句話都不敢說。

  「是小……」小七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楚瑜驟然又想起,外人面前,她得保住衛韞那份威嚴。於是她趕忙改口道:「是侯爺讓你們來的?來做什麼?」

  「蘇查往華京送了一封信,侯爺讓我們來攔截。」

  衛韞平穩撒著謊,楚瑜皺起眉頭:「他為何未曾同我說過?」

  然而說完這話,楚瑜頓時想起來,其實這些年,衛韞同她說話,本也不多。

  說不失落是假的,可是也找不著什麼理由去責怪。該盡的責任盡了,該守的禮儀守了,只是人有時候,付出太多,就想要太多,於是就有了不甘心。

  好在楚瑜壓制住了那份不甘心,她艱難笑了笑道:「也是,你們的大事,他不同我說也正常。人抓到了嗎?」

  「未曾。」

  衛韞簡短描述:「如今已往華京逃去,我派人盯住了城門,怕是要去華京一趟,到時候還往夫人幫忙。」

  楚瑜點了點頭,若是蘇查往華京發來的信函,怕就包含著當年趙玥勾通北狄的罪證。然而她還有一些疑慮,她抬頭看向公孫湛:「公孫先生,你與我未曾見過,你怎麼就認出我來?」

  衛韞沉默了片刻,好久後,他慢慢道:「侯爺房間裡掛了大夫人畫像。」

  「那今早上的粥,是公孫先生也喜歡這樣喝粥嗎?」

  衛韞找到了一個極其萬能的理由:「是侯爺同我說的。」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疑惑:「他同你說過這樣多?」

  衛韞在袖子上慢慢捏緊了拳頭,聲音都有些顫抖:「侯爺他,很思念您。」

  這話出來,楚瑜就愣了,看著楚瑜愣神的顏色,衛韞盯著她,壓制住內心那些澎湃的表達欲。他就是目光落在她身上,將那千言萬語,揉碎了,又拼湊起來,變成一個個簡單的字。

  「他特別特別想你。」

  楚瑜終於反應過來,慢慢笑起來。

  她聲音平和,像梨花被春風捧著送到帶著春暖的湖面上,美好又溫柔。

  「我也很想他。」

  聽著這話,衛韞覺得喉間被什麼堵得發疼。他垂下眼眸,聽面前女子奇怪詢問:「那他為何不給我寫信呢?我給他寫了好多信,他回我都很少。」

  「侯爺給您回信,寫多了,他便想回家。」

  衛韞眼裡有些發澀:「所以他便不寫了,想等著戰事平了,他回來,親自同您說。」

  這些話讓楚瑜內心曾經有那些不悅和不安都沉下去,她不由得笑起來,卻只是輕輕說了一句:「這樣啊。」

  衛韞低著頭,調整了自己狀態片刻,這才站起來,將自己的令牌交了過去,平靜道:「這是來時侯爺給我的令牌,說可以此為憑證。」

  楚瑜瞧著那令牌,仔細辨認了真偽,這才徹底放心。

  她抬頭看向衛韞,笑著道:「既然要回京,不若一起回京吧,剛好你們入城,將我帶回去。」

  「您出城的事不能讓人知道?」

  衛韞皺眉,楚瑜眼中帶了些冷意:「那是當然。」

  不僅是因為不想讓趙玥知道她與王家的事有關,而且她本就是趙玥用來威脅衛韞的棋子,若讓趙玥知道她想出城就能出城,必然會對她更加嚴加防範。

  她將發生的事給衛韞粗略說了一番,衛韞聽得眉頭深皺,卻是什麼都沒說。

  楚瑜說完時,衛淺也收拾好了行禮,衛韞上前去,平靜道:「你身上帶傷,我謊稱你是我妻子,有病入京尋醫。」

  楚瑜點點頭,衛韞瞧著她的眼睛:「那,夫人,我可能冒犯?」

  其實偽裝成病弱妻子,楚瑜本來早就做好了準備,衛韞如此鄭重問一句,倒讓她有些尷尬。她吶吶點了頭,衛韞便從衛夏手中拿了一件大氅來披在她身上,然後彎著腰,細細在她身前打了結。

  他離她不遠不近,倒算不上無禮,但也絕不算冷漠。

  楚瑜扭頭看著旁邊,也不知道怎麼,愣是沒敢回頭看這個人。

  等將結打好,衛韞便將她打橫抱在懷裡,送上了馬車。

  不過是十幾息的時間,楚瑜將臉埋在他懷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特別漫長。

  他心跳很穩,一下接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氅上的絨毛太熱,熏得她臉上發燙。

  衛韞將她放在馬車上,給她蓋了被子,自己規規矩矩退到遠處,便不再說話。

  兩個人沉默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香味,許久後,楚瑜終於認出來,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個味道熟悉,因為這個味道,就是多年前她曾經一直喜歡過的一個香膏的味道。

  楚瑜轉過頭去,看著衛韞,開口道:「你用的什麼香囊?」

  衛韞微微一愣,立刻就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麼。

  這是當年她最愛的香膏,在北境的時候,他將自己的香囊就換成了那個香膏的味道,一用三年。

  然而他很快鎮定下來,慢慢道:「我也不知,香囊由府中統一發出來,我只是選了個喜歡的味道。」

  「剛好,」楚瑜輕笑:「我也喜歡這個味道。」

  衛韞沒說話,他垂眸不言。楚瑜想多從他這裡瞭解一些關於衛韞的事,便開始斷斷續續問他話。

  她問什麼,他答什麼,沒有半分遮掩。

  她從這個人口中,拼湊著衛韞在北境的生活。這個人畢竟生活在衛韞身邊,不像楚臨陽這些人,他們只能告訴他衛韞又打了什麼勝仗,又得了什麼名聲。

  然而這個人卻能說起衛韞日常起居,雖然都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楚瑜卻聽得津津有味。

  這個人聲音又平又穩,如同他一直以來所展示那樣,他的行為、他的心跳、他說的話,都讓楚瑜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馬車搖搖晃晃,楚瑜一面聽衛韞說著「衛韞」的日常生活,一面翻著書。

  這個人太熟悉了。

  她思索著,總覺得這個人給她的感覺,一定是記憶裡有的人物。

  她有些苦惱,抬頭看向衛韞,靜靜注視著他。也就是這時,馬前不知是遇到什麼,馬突然受驚,楚瑜的手因為馬車晃動,從書頁上飛快劃過,血珠迅速冒了出來,楚瑜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被一個人握在手裡。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拿出了繃帶,一圈一圈纏繞在她手指上,用平靜中帶了些疼惜的語氣,開口說了句:「小心些。」

  楚瑜呆呆看著他,她也不知道是怎麼的,腦子裡驀地閃出一個人來。

  那個人也曾小心翼翼呵護著她,彷彿她是一個嬌弱女子。

  當時她蓋著紅蓋頭,手裡握著紅錦緞,由他領著往前。

  其實她看得到,可是卻還是反復聽他說:「小心些。」

  那時候她剛剛回來,遇到這樣一個人,她心裡其實,是有那麼幾分期待的。

  她一輩子沒有被人疼惜過,頭一遭遇到那麼一個人,就是她未來的丈夫。哪怕已經過了一輩子,卻仍舊會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在那瞬間幻想了許多,嫁給這個人大概是怎樣的人生。

  楚瑜看著衛韞用繃帶替她包住傷口,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面前這個人,真是像極了當年的衛珺。

  她盯著衛韞的時間太長,衛韞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收好了包紮用的工具,抬起頭來看向楚瑜:「大夫人在看什麼?」

  他的目光很平靜,瞧著她的時候,帶了一份少見的溫和。只是楚瑜分辨不出來這份溫柔是她獨有,她就覺得面前這個人的眼神,給她的感覺和當年的衛珺如出一轍。

  哪怕如今這個人要平靜從容許多,然而那種被人珍愛的安全感,卻一模一樣。

  她輕輕笑起來。

  「說句冒犯的話。」楚瑜看著衛韞,坦誠開口:「看見公孫先生,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想起了我那亡故的夫君。」

  衛韞動作微微一頓,他看著楚瑜眼中有了懷念。

  「有沒有人同您說過,您與衛珺世子,真是像極了。」

  這話彷彿是刀紮進心裡,劃出一刀長長的傷口。

  衛韞看著楚瑜,他將所有情緒鎖牢在心底,看上去神色淡然,無喜無悲。

  楚瑜想了想:「您認識衛珺世子嗎?」

  衛韞面色不動,好久後,他才慢慢開口,聲音乾澀又遲緩。

  「認識。」

  不僅認識,而且如此親近。

  他曾經在少年時夢想,要活成哥哥一樣的人。等他真的長大,聽見一個人說他像極了哥哥,他驟然發現——

  原來他誰都不想當,他只想當衛韞。

  被人喜歡,就該獨一無二喜歡的衛七郎,衛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5 09:44 AM

第九十五章

  提到衛珺這個名字,楚瑜直覺氣氛似乎有了什麼轉變。

  衛韞起身退開,坐在馬車遠處,楚瑜有些疑惑與這人與衛珺的關係,卻又覺得不大好開口,於是轉回衛韞身上,又同衛韞詢問了諸多關於衛韞在邊疆的事。

  楚瑜的關心讓衛韞的情緒稍微調整了些,他緩慢說著邊關諸事,馬車緩慢前行,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馬車就聽了下來。

  衛韞聽見衛淺同侍衛在外面交涉,衛韞悄聲走到楚瑜身邊來,讓楚瑜的頭靠在他肩頭,抬手搭在楚瑜肩膀上。

  只聽外面侍衛同衛淺確認了官文,挑開簾子來確認馬車裡的人,楚瑜輕輕側著臉,將半張臉埋在衛韞肩頭,似是在淺睡的模樣。

  那士兵瞧著楚瑜的模樣皺了皺眉頭,粗聲道:「你,戴面具做什麼?把面具取下來看看!」

  衛韞沒說話,楚瑜就聽衣服摩挲之聲,似乎是取下了面具,楚瑜悄悄抬眼,順著下顎線條往上看去,便看見那白玉面具下的面容上全是凸起的痕跡,似乎是被火焰灼燒而過,看得人觸目心驚。

  士兵倒吸了口涼氣,趕忙擺手:「趕緊戴上,嚇死人了。」

  「驚擾大人。」

  衛韞抬手將面具戴到臉上,士兵將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皺起眉頭道:「這女子的文書……」

  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面傳來馬蹄之聲,那士兵似乎也顧不得他們,匆匆放下簾子,往旁邊轉過身去,而後外面傳來拜見之聲:「見過顧大人。」

  「起了,我找人。」

  顧楚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壓著幾分急切,楚瑜心念一動,便知顧楚生怕是知道了什麼。

  她靠在衛韞肩頭微微一動,衛韞放在她肩頭的手頓時加了力道,他按著她的身子,握住她的手,平靜道:「夫人稍安勿躁。」

  說著,顧楚生猛地掀開簾子,看向了裡面。衛韞正拉著楚瑜的手,似乎是在低頭同她說著什麼,聽見車簾被掀開,他從容回頭,看向顧楚生銳利的目光。

  顧楚生匆匆在他臉上掃了一眼,便將目光落在楚瑜臉上,他看見楚瑜的瞬間,頓時皺起眉頭,他似乎要說什麼,卻又克制住了自己,將簾子猛地摔上,便道:「趕緊進去,別擋著後面的人。」

  「顧大人……」

  那守將有些猶豫:「那女子說她文書丟了,有些可疑……」

  「她丈夫的在不就可以了?」

  顧楚生冷冷看了守將一眼:「放人,別擋了我貴客的道。」

  那守將沒敢再多說,忙點頭哈腰放著人進去。

  馬車入了城,走了許久,楚瑜覺得安全了,想要起身,卻發現「公孫湛」仍舊牢牢壓著她。

  楚瑜皺起眉頭,有些不滿出聲:「公孫先生。」

  衛韞這才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放了手,倉皇退後道:「對不住,方才走了神。」

  「無妨。」楚瑜笑了笑,直起身來,靠著車壁道:「公孫先生方才在想什麼?」

  「方才那位,應是如今禮部尚書顧楚生吧?」

  衛韞平淡出聲,顧楚生升任禮部尚書一事,他早在北方就已知曉。

  楚瑜點了點頭:「正是。」

  「年少有為。」衛韞神色間看不出喜怒:「怕而立之前,內閣有望。」

  「以他的能耐,也不過是幾年的事了。」

  楚瑜知曉顧楚生的能耐。哪怕這輩子和上輩子早已不同,但對於顧楚生這樣的人來說,任何人手下,他入內閣都只是早晚問題。

  聽著楚瑜的誇讚,衛韞神色動了動:「大夫人與他關係似乎不錯?」

  楚瑜也不知如何回復,這些年顧楚生幫她良多,雖然她一直在拒絕,可卻也不是知恩不報的人。她歎了口氣,語氣裡帶了幾分無奈:「他幫了衛家很多。」

  衛韞沒有說話,他轉過頭。

  從起伏的車簾裡往外看,華京與當年去時變化了很多。

  去的時候還是戰時,許多人都逃難出去,街上全是流民,一條街關了半條,看上去十分蕭索。然而如今滿街熙熙攘攘,卻是十分熱鬧。

  楚瑜看見衛韞瞧著外面,眼神裡慢慢帶了溫度,不知道怎麼,竟似乎是感知到他內心裡那份柔軟,不由得笑道:「如今大楚反敗為勝,百姓安康,華京早已恢復過往繁華。公孫先生過去可曾來過華京?」

  「來過。」衛韞聲音平淡,楚瑜接著道:「什麼時候?」

  「三年前離開華京。」

  聽到這話,楚瑜眼裡帶了懷念:「我們侯爺,也是三年前走的。如今算來,再過一個月,便是四年了。」

  衛韞垂了眼眸,低低應了一聲。

  楚瑜繼續道:「如今華京與三年前相比,公孫先生覺得如何?」

  聽到這話,衛韞目光看著窗外繁華喧嚷的大街,一字一句說得很鄭重,慢慢道:「不負邊境兒郎。」

  楚瑜原以為,面前這個人會同她細細說些華京與他印象中的變化,然而沒想到,衛韞竟是說了這麼一句。

  這句話輕輕觸碰在她心上,讓她內心對這個人又多了幾分好感。

  她喜歡這樣的男兒。

  這樣的人,會讓她覺得帶著風骨和溫柔,撐著大楚和百姓,令她仰望。

  她想了想,這才道:「還不知公孫先生如今貴庚?」

  衛韞抿了抿唇。

  他差點報了自己的實數,然而在開口前,又因著那麼幾分不情願止住了聲。

  他不喜歡旁人將他當孩子看,於是他慢慢開口撒了謊:「二十四。」

  楚瑜聽了這話,點了點頭:「正是好年華,公孫先生還要多打磨啊。」

  衛韞:「……」

  早知道就說三十了。

  「大夫人覺得二十四還算年輕,不知大夫人覺得多少歲的男人,才算得上成熟穩重呢?」

  衛韞忍不住開口問了聲,戴著面具,他的膽子似乎也大了不少。

  楚瑜向來心寬,也沒覺得衛韞這話有什麼不妥,反而認真思索了一下。

  最後她想了想道:「怎麼的,也得三十五六的模樣吧?」

  她死的時候三十多歲,成熟穩重的那人,怎麼也要比她年長才對。

  衛韞聽著這話,心裡微微一塞:「大夫人若要再嫁,莫不是喜歡年長一些的男人?」

  楚瑜沒有多想,順著衛韞的話,她認真思索了一下:「嗯,我若再嫁,總得找個比我大個十幾歲的吧?」

  「大這樣多,」衛韞端著茶抿了一口,淡道:「大夫人不擔心要多出十幾年時光獨自一人嗎?」

  這話算得上不大好聽了,楚瑜卻是沒聽出來的,反而認真回答道:「我覺得男人長大了,會成熟一些,疼人。」

  「這和年齡沒有關係,」衛韞果斷開口:「和人有關。」

  楚瑜聽著衛韞的話,想了想,覺得似乎也是。

  譬如顧楚生,年少的時候,似乎還比後來心疼人。

  見她不說話了,衛韞終於有了緩衝下來的空間,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不由得有些懊惱。

  他抿緊了唇,也不知如何補救,就沉默著不說話。而楚瑜卻是認真想而來他的話,點了點頭,同他道:「您說得也是,譬如說我們侯爺,雖然年紀小,但就比許多人懂事穩重,也知道如何疼人。日後誰要能嫁給她,必然會過得很好。」

  聽著這話,衛韞也不知道怎麼,耳根子就有些紅了。

  楚瑜說完了這話,等了一會兒,見衛韞沒開口回她,有些疑惑道:「公孫先生?」

  「嗯,」衛韞知道必須得說些什麼,於是他厚著臉皮,點頭道:「您說得極是,小侯爺是個穩重的人。」

  於是兩人又將衛韞誇讚一番,衛韞在面具之下的臉被誇得越來越紅,終於來到了衛府門前,衛淺上前敲了大門,守門人打開門來,衛韞便直接舉起了自己的令牌,按照楚瑜的吩咐,壓低了聲道:「送大夫人回府。」

  那守門人頓時變了臉色,往四周看了看後,打開門,小聲道:「快些進來。」

  衛淺點點頭,讓人上馬車通知了楚瑜和衛韞。衛韞給楚瑜戴上帽子,打橫抱著從馬車上下來,迅速進了府中。

  進去之後,衛韞也沒放人,按著楚瑜的指使往裡面走,走了沒有一段路,便看見蔣純帶著長月晚月上前來,看見衛韞抱著楚瑜,焦急道:「人可還好?」

  衛韞點了點頭:「傷口都處理好了,只要好好休養就可以。」

  蔣純頗有些不放心,還是吩咐了人去請大夫,然後領著衛韞一路走到了楚瑜的房間,將楚瑜放下後,衛韞便起身站在一旁,蔣純同楚瑜說了幾句話,確認人沒事後,終於想起衛韞來,轉頭道:「敢問先生貴姓?」

  衛韞將給楚瑜胡謅的話又再說了一遍,聽完之後,蔣純忙給衛韞行禮,衛韞上前扶住蔣純,趕緊道:「二夫人不必多禮,在下也是按侯爺吩咐辦事,無甚特殊。」

  蔣純搖了搖頭,認真道:「您救了大嫂,於情於理我們都該感激。公孫先生居住之時,有任何難處都可以同我說。我主管內宅大小事務,您不必客氣。」

  衛韞點了點頭,恭敬道:「謝過二夫人了。」

  蔣純沒說話,她上下打量著衛韞。楚瑜躺在床上,覺得有那麼些睏了,沒人同她說話,她意識就渙散開來,迷迷糊糊睡了。

  衛韞轉頭看了一眼楚瑜睡覺的模樣,那一眼看似漫不經心,然而那份炙熱和喜歡,卻是壓在眼底,若是仔細看,也是能看出來的。

  蔣純聽著旁邊楚瑜呼吸聲漸漸平穩,她正要開口,就聽見外面長月衝進來,咋咋呼呼道:「不好了,顧大人此刻到門口了,他要來見大夫人!」

  「攔住!」

  蔣純和衛韞壓低了聲音,異口同聲開口,楚瑜恍恍惚惚睜開眼,衛韞和蔣純看了楚瑜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

  剛出長廊,蔣純立刻道:「阿瑜出城的事情絕不能讓人知曉……」

  「他已經知道了。」

  衛韞淡淡開口,蔣純面色僵了僵,然而她還是咬了咬牙:「他知道也沒事,但能少知道還是少知道。」

  衛韞點頭,頗為贊同蔣純的話。這時候又一個小廝闖進來,焦急道:「二夫人,顧大人一定要見了大夫人才走,還在大堂裡鬧呢。」

  蔣純皺了皺眉頭,面露苦澀。

  衛韞面上看上去從容溫和,其實內心裡早就翻滾不已。他見蔣純犯難,直接道:「我去處理吧。」

  說著,也沒等蔣純同意,便直接往大堂走去。

  進了大堂時,顧楚生正和家奴對峙,屋裡吵吵嚷嚷,顧楚生跪坐在門口前,從容給自己倒了茶,慢慢品茶。

  他察覺到衛韞在看他,顧楚生抬起眼,與衛韞靜靜對視。

  他沒有半分退縮,只是眯了眯眼,想起馬車上這個人與楚瑜十指相扣,他冷聲道:「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我如何稱呼不重要,」衛韞平淡開口:「你的只需要知道,我來就是為了一件事。」

  「請閣下賜教。」

  顧楚生問得恭敬,衛韞瞧著他,目光沉穩冷靜,絕非一個少年人理當擁有的模樣。

  他雙手籠在袖間,盯著顧楚生,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滾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5 09:52 AM

第九十六章

  聽到這一聲怒喝,顧楚生面色不動。他轉過頭去,低頭喝了口茶。

  「身著布衣,戴著銀白面具,還在衛家能對客人大呼小叫……」顧楚生笑著抬頭:「看來您在衛家頗有威望,怕不是本該在北境的公孫先生吧?」

  衛韞沒說話,他微微皺眉,思索著顧楚生是怎麼知道這個身份的。

  公孫湛這個人是他在北境戰場上救下來的,後來他違背了趙玥軍令,暗中前往河西去買馬時遭遇了埋伏,公孫湛護主而死,他頂著公孫湛的名頭逃回了白城。他沒有宣佈公孫湛的死訊,反而從此將他變成了自己在外行走的一個身份。離京三年,他從來沒有回過華京,顧楚生又是怎麼知道公孫湛的?

  他的不悅顧楚生瞧出來,冷笑出聲道:「可是公孫先生,侯爺再如何重用你,你也不過是白衣之身。本官正三品禮部尚書,容得著你在這裡大呼小叫?!跪下!」

  顧楚生這話出來,衛韞身後的衛淺瞬間拔刀,而顧楚生身後的侍衛也拔了刀。兩相對峙間,衛韞平靜開口:「顧大人之所以年紀輕輕便被陛下力排眾議擢升為禮部尚書,想必是個懂禮守禮的人。」

  顧楚生聽明白了衛韞的意思。

  公孫湛雖然品階不高,可他是鎮國侯府的家臣,如今他站在鎮國候府之中,家臣護主,讓他滾已經是客氣了。

  顧楚生眼中神色動了動,他歎了口氣,露出了些難過的神色來:「公孫大人,實不相瞞,在下是擔心衛大夫人。」

  「我衛府的大夫人,有衛府的人擔心,有楚府的擔心,您與大夫人什麼關係,」衛韞冷冷一笑:「輪得到你關心?」

  「公孫先生,」顧楚生壓著怒氣:「我與大夫人乃故友。」

  「她嫁人了。」

  衛韞聲音裡帶了冷意:「還望您避嫌才是。」

  顧楚生被這話氣得血湧,他捏緊了手中的扇子,冷笑出聲,連著道:「好好好,你們便就這樣攔著,到時候出了事兒,我看你這奴才擔不擔得起!」

  衛韞不說話,雙手籠在袖間,平靜道:「送客。」

  聽了這兩個字,顧楚生知道衛韞是下定了決心讓他走。他冷冷盯著衛韞,許久後,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摔袖離開,走了幾步,他終究還是停下來,迅速道:「昨個兒宮裡大火,燒死了王貴妃,陛下說王賀因女兒殞命,指使侍衛在宮中怒斬了一百多位宮人,連夜宣大理寺卿入宮徹查此事,今日清晨,陛下命人圍住了王家府邸,」說著,顧楚生抿了抿唇,卻是道:「雖然不清楚大夫人到底做了什麼,你讓大夫人早做準備吧。」

  這次衛韞沒有再為難顧楚生,他恭恭敬敬做了一輯道:「謝過顧大人提醒。」

  說著,他上前去,親自送著顧楚生出府。顧楚生見他走到自己身側,冷著聲道:「你來華京做什麼?」

  「在下並非顧大人手下,是來是去,與大人有何干係?」

  衛韞沒有直面回答,顧楚生思索著沒說話。上輩子公孫湛這個人向來不輕易出面,出面之後,必然就是血雨腥風,衛韞人生裡所有重大的轉折,幾乎都和這個人有關係,一貫也是貴族中上座之人。他想了想,以他們的關係,公孫湛不可能同他說什麼實情,於是他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將近來發生的大事捋了一遍,抬眼看向衛韞:「你是來同陛下談議和之事的?」

  衛韞面色不動,顧楚生以為猜中了此事,輕笑開來:「我知道你們主子不願意回京來,其實如今你們大可放心了,王家出了事兒,陛下一時半會不會讓你們回來。你們要回來,他還怕你們趁機勾結王家呢。」

  「顧大人想多了。」衛韞終於開口,聲音不鹹不淡:「您還是多想想王家出了事兒,您該給陛下出什麼主意遮掩吧。顧大人總不至於真的覺得,」衛韞抬頭看向顧楚生:「那一百多宮人,真是王賀殺的吧?」

  顧楚生面色變了變,衛韞輕輕一笑,抬手道:「顧大人,請。」

  送走了顧楚生,衛韞回到長廊來,沒走幾步,便看見蔣純站在門口,笑意盈盈朝他行了個禮:「公孫先生。」

  衛韞忙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個家臣有的大禮:「二夫人。」

  「公孫先生周途勞頓,本該休息,但是老夫人聽聞您來,過於思念侯爺,想叫您過去,問您些話,以慰思子之苦。」

  衛韞心裡湧出些許酸楚,拱手道:「承蒙老夫人抬愛,是在下幸事。」

  說著,蔣純便帶著衛韞往內院走去,來到房門前,蔣純讓衛韞等著,讓下人去通報了柳雪陽。過了一會兒,下人領著蔣純和衛韞進去,衛韞便看見柳雪陽坐在正上方位置上,靜靜打量著他。

  他不在這三年,柳雪陽頭上已經有了白髮,她認真瞧著他,衛韞垂下眼眸,壓著所有情緒,恭恭敬敬給柳雪陽行了個禮。

  柳雪陽見他動作,忙讓他起來。衛韞抬起頭來,就看見柳雪陽眼裡帶著些許濕意,衛韞愣了愣,忍不住道:「老夫人為何傷懷?」

  「讓先生見笑了,」柳雪陽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先生這雙眼睛,真是像極了我兒。」

  衛韞沒有說話,一瞬之間,他幾乎想朝著柳雪陽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理智壓住了他。

  柳雪陽向來不是個能藏住事兒的,他在華京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出半點風聲來,他不能這樣冒失。

  於是他只能安撫道:「當讓小侯爺回來才是。」

  「哪裡話,」柳雪陽笑起來:「如今北狄未平,他匆匆回來,又要回去,那還不如不要回來呢。我也習慣了……」

  柳雪陽聲音裡帶著低落:「他爹在沙場上待了一輩子,他如今也是如此,我早已習慣了。」

  「老夫人……」

  「說起來,」柳雪陽將目光轉過來,看著衛韞道:「我聽說是你將阿瑜救回來的。」

  衛韞點了點頭:「恰好遇到夫人。」

  「你在侯爺手下,是擔著文職吧?」

  「是,」衛韞按著公孫湛身份演下去:「屬下是侯爺的謀士。」

  柳雪陽點點頭:「文職好,風險小。等過些年沒怎麼打仗了,你回華京來,我讓侯爺給你謀個官職吧。」

  「謝老夫人厚愛,」衛韞行了個禮:「屬下感激不盡。」

  柳雪陽笑著迎了,上下打量著衛韞,越看越歡喜。同衛韞就著他在北邊的事兒問了許久,留了他一起用膳。

  衛韞規規矩矩坐在柳雪陽旁邊,柳雪陽同蔣純聊著天:「今日顧楚生可是又來了?」

  「是啊,」蔣純歎了口氣:「不過終究是外人,我沒讓他去探望。」

  「等阿瑜好些,你便告訴他,讓他再上門來見見吧。」

  柳雪陽平靜說著這話,衛韞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看著柳雪陽,眼裡帶了疑惑。蔣純瞧出衛韞眼中疑問,笑著道:「公孫先生別奇怪,老夫人這是想撮合顧大人和大夫人呢。」

  「我精神頭是越發不好了,」 柳雪陽輕歎了一聲,苦笑道:「如今最難的時光走了過來,小七那邊我也不擔心。陵春如今也九歲了,看上去很懂事,二夫人這裡也有了依靠,算來算去,整個府裡就是阿瑜讓我放心不下。她如今這樣年輕,和阿珺清清白白,也沒個孩子,是我們衛家對不起她,我總得活著看著她嫁個好人家,看著她生了孩子,過得好才是,我才能安穩下去。」

  聽到這話,衛韞捏緊了筷子,垂著眼眸。

  他的手在微微打顫,於是他拼命用力,止住這份顫抖。

  旁邊蔣純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反而是勸著柳雪陽道:「婆婆你別瞎說,您這命是要長命百歲的,阿瑜的婚事也急不得,她和顧楚生心裡有結,但是顧楚生有心,也是早晚的事兒,您別擔心。」

  「這倒也是,」柳雪陽笑了笑,抬頭看向衛韞道:「公孫先生,我是把你當自家人看待的,您看顧楚生,也算不錯吧?」

  衛韞說不出話,他整顆心都在抖,他怕自己開口就有了異樣,只能低低應聲:「嗯。」

  「顧楚生這孩子是真好,」柳雪陽轉頭看向蔣純:「你看這華京見過他的人,誰不說他好的?雖然他們年少時是有那麼些不愉快,聽說是顧楚生拒絕了她是吧?但男人年紀小的時候,有幾個清楚知道自己心意的……如今你瞧他年紀輕輕,就是禮部尚書,未來內閣是定好了的,為人作風也算正派,最主要的是,他有心。」

  「您說的是,」蔣純笑了笑:「如今阿瑜就是心裡有結,等結散了就好了。我瞧著顧楚生是個有毅力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您不用太擔心,早晚的事兒。」

  聽到這話,柳雪陽終於開心了,笑著同蔣純說了些顧楚生升任禮部後的趣事兒,兩人商量著日後怎麼撮合楚瑜和顧楚生,衛韞就在一旁麻木聽著。

  漠然將飯菜吃完,衛韞再也撐不住,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柳雪陽抬頭瞧著衛韞去的方向,歎了口氣道:「可惜出身低了些。」

  蔣純笑了笑:「金陵豈是池中物?婆婆,當年臥龍鳳雛也只是白衣呢。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

  柳雪陽沉默片刻,終於道:「看阿瑜吧,她過得好就行。」

  柳雪陽和蔣純聊著天時,衛韞走到長廊上。

  衛淺跟在後面,衛韞步子走得很快,衛淺急急追逐著,有些擔憂道:「主子,您這是怎麼了?」

  衛韞沒說話,他連著轉過幾個長廊,終於頓住步子,猛然回頭,冷著聲道:「查。」

  衛淺愣了愣,衛韞抬眼看向遠處:「將顧楚生近年來所做所為,所有和大夫人的接觸,都給我查得清清楚楚,他們說過每一句話做過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

  「主……主子?」

  衛淺沒有反應過來,有些詫異道:「您查大夫人做什麼?」

  衛韞沒說話,他冷冷瞧了衛淺一眼,抬手將腰上令牌扔了過去,冷聲道:「回到白城,自己去衛秋那裡領罰。」

  衛淺拿著令牌有些茫然,他做錯什麼了?

  然而他也不敢多說,趕緊拿著令牌退下去辦事兒。衛韞則是徑直來了楚瑜房門前。

  楚瑜還在昏睡,他沒能進去,就坐在庭中石桌邊上,讓侍女給他擺上棋盤和棋子,自己和自己對弈。

  他的每一步都下得特別慢,走得特別艱難,滿腦子回蕩著剛才蔣純和柳雪陽的話。

  她早晚要嫁人,可是沒有任何人覺得,那個人會是他。哪怕是明明知道他心意的蔣純,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回來,要娶這個人。

  他抿緊了唇,煩躁和無力齊齊湧上,明明已經過去三年,他卻還是覺得自己和過去彷彿沒有什麼區別。

  他一顆一顆棋子落下,日頭倒了最烈的時間,外面傳來通報聲。

  「大夫人,」管家急急走進來,衛韞抬起頭,看見管家到了楚瑜面前,焦急道:「快去通報大夫人,宮裡來了聖旨,陛下召大夫人進宮!」

  衛韞皺起眉頭,他站起身來,聽見房屋之中傳來楚瑜的咳嗽聲。

  所有人都站在門口等著楚瑜的命令,哪怕她在病中,可所有人的支柱,卻都是這個人。

  僅這一個場面,衛韞就覺得,他似乎已經窺見了他所不在的這三年,楚瑜是如何撐著這個莊森的衛府。

  他心裡驟然湧起密密麻麻的疼來,方才所有嫉妒和憤怒似乎都隨著這些疼痛消失而去,他站在門外,聽見裡面傳來楚瑜虛弱又莊嚴的聲音。

  「公孫先生何在?」

  他雙手攏在身前,平靜出聲:「大夫人,我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5 09:58 AM

第九十七章

  楚瑜此刻已經醒了,她將衛韞叫進來,躲在屏風後面,光著手臂,讓長月將傷口綁了一層又一層,以免血滲透出來。

  衛韞在屏風外正堂站著,楚瑜咬著牙,忍著疼開口:「我聽說顧楚生來了,他方才同你說了什麼?」

  衛韞聽出她聲音裡的痛意,大致猜出她在做什麼,他垂下眼眸,捏著拳頭,將顧楚生的話一五一十說了,楚瑜聽了衛韞的話,便知道這次趙玥是下了血本要動王家了。

  她本只是想製造王家和趙玥的間隙,卻沒想到就走到了這樣一步,趙玥此次必然會嚴查。她思量了片刻,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屏風,平靜道:「我知曉了,您先歇下吧,我這先入宮去了。」

  「大夫人,」衛韞跟在她後面,盯著她蒼白的面色:「顧楚生既然已經看到了我,我該進宮一趟,以免陛下詢問。」

  楚瑜想了想,點了點頭,帶著衛韞一同往宮裡去了。

  到了宮中,趙玥正在看桌上的文書,楚瑜帶著衛韞進去,恭恭敬敬行禮之後,趙玥抬起頭來。

  他神色間帶著疲憊,似乎是許久沒睡,瞧著楚瑜和衛韞跪在地上,趙玥溫和了聲道:「起來吧。」

  「謝陛下。」

  兩人應聲而起,趙玥給他們賜下位置。而後看了一眼衛韞,同楚瑜笑道:「這位先生是?」

  「這是侯爺旗下軍中奉酒公孫瀾。」楚瑜給趙玥介紹了人,趙玥皺起眉頭:「軍中奉酒不在前線做事,來華京做甚?」

  「臣奉侯爺之命,來與陛下呈上幾件機密之事。」

  衛韞答得恭敬,趙玥點了點頭,平淡道:「那一會兒你留下來單獨說罷,今日朕邀大夫人進來,有事相問。」

  說著,趙玥面露哀戚之色:「昨夜宮中發生的事,大夫人有所耳聞了吧?」

  「聽說了一些,」楚瑜平靜道:「但具體事宜,卻是不知曉的。」

  「說起來,也是朕失德不幸啊,」趙玥歎了口氣:「王貴妃善妒,害得梅妃流產,朕本也只是打算懲戒,誰知王貴妃就自己一把火燒了落霞宮,人沒能救回來,王尚書因喪女失了心智,趁著朕處理王貴妃之事時,在棲鳳宮斬了太醫宮人近百人……」

  說到這裡,趙玥面露憤怒之色:「他堂堂一介尚書,王家家主,怎麼就能如此混帳?!皇宮內院哪裡是他大鬧之地,哪怕這些我都不計較,他心中難道對他人沒有半分悲憫之心嗎?!」

  「陛下說得極是,」楚瑜跟著叱駡:「這王賀怎能如此行事?陛下,那王大人如今可下獄了?」

  趙玥看了楚瑜一眼,見她神色真切,不似作偽,搖了搖頭道:「昨夜有人幫著王賀,讓他跑了。」

  說著,趙玥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瞧著小桌道:「說來也是巧合,昨夜朕連夜讓人去請衛大夫人來陪伴長公主,大夫人卻剛好身體不適,不知道大夫人是哪裡不舒服,我讓御醫來看看?」

  趙玥是笑著,然而目光中卻全是審視,楚瑜端起茶杯,思索著回應的話。

  趙玥如此詢問,必然是知道了她不在府中的,如今她只要說了假話,趙玥怕是不會放過她。他這人手段太狠太果斷,王家他能說斬就斬,這實在是出乎了她和長公主意料之外。

  對於沒有底線的人,很難揣摩他在想什麼。

  楚瑜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趙玥笑容裡全是審視,在開口之前,突然就聽旁邊衛韞道:「此事……微臣需得向陛下請罪。」

  趙玥抬頭看向衛韞,微皺眉頭,衛韞上前來,趴在地上,跪在地上道:「大夫人昨夜,其實並不在府中。」

  「哦?」趙玥輕笑:「難道是去接你嗎?」

  「陛下聖明。」

  「公孫瀾,」趙玥端著茶碗,輕吹了茶碗上的茶葉:「你當朕這樣好糊弄嗎?你什麼身份,你入京,需要大夫人連夜去迎接?你是被人追殺還是落難,若是被人追殺,你又被誰追殺?」

  衛韞平靜道:「論身份,微臣入京的確無需大夫人來接。但此番前來,微臣另有他意。」

  「不是來見朕嗎?」趙玥冷笑:「還有其他事?」

  「確有他事。」

  衛韞將頭抵在地面:「微臣與大夫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此番領了侯爺意思,從前線星夜兼程回來,一為傳信,二則為解相思之苦。」

  趙玥愣在原地,聽衛韞道:「因著如此,大夫人昨夜連夜出城迎接臣,微臣與大夫人雖發乎情止乎禮,但說來對大夫人名譽有損,因而對外都只是稱病,如今陛下問起,大夫人身為女子,也不便說出此事,昨夜到今日,大夫人一直與微臣相處在一起。」

  趙玥皺起眉頭,旋即開始詢問衛韞細節:「你與大夫人什麼時候認識?」

  「三年前,微臣乃華京布衣,便遙望大夫人之風姿,三年來,微臣多次於節日時代替侯爺回家送禮,於是與大夫人有了交集,之後魚書傳信,一直追求著大夫人。近日大夫人終於回復微臣情誼,微臣難耐相思,故而領命回京。」

  趙玥聽著這話,猶自不信。又詢問了衛韞許多關於楚瑜的細節。

  楚瑜的生平、喜好、節慶時衛家佈置等等,凡是趙玥所知,一一詢問,衛韞都對答如流。

  楚瑜起初聽得膽戰心驚,畢竟她與這公孫瀾素昧平生,幾乎沒什麼交集,然而等後面聽得對方對她所有了若指掌,她不由得詫異起來。

  雖然公孫瀾說衛韞時常提及她,但對一個人如此瞭解本就不正常,這許多事,衛韞也不該知道的吧?

  她按耐著心中詫異,低著頭遮掩住神色,趙玥問到後面,語速放緩。

  這的確是喜歡一個人的模樣。

  公孫瀾這份心思,毫不遮掩,他能清晰感知,他也喜歡著一個人,明白這是什麼感覺,如今公孫瀾對楚瑜這份情誼,也不似作假。

  想了想,趙玥又轉頭問向楚瑜,方才衛韞已經說過細節,楚瑜如今在後面一一填補,根本聽不出什麼破綻。趙玥聽完兩人的話,沉默許久後,他慢慢笑了:「原來都是誤會,二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本也沒什麼,朕恭祝二位。」

  說著,趙玥抬手給兩人敬了一杯酒,隨後他轉頭同楚瑜道:「梅妃剛剛喪子,心情抑鬱難耐,你去瞧瞧他吧,朕與公孫先生再說幾句。」

  楚瑜心中舒了口氣,她行了禮,退了下去。等楚瑜出了房間,趙玥轉頭看向衛韞,平靜道:「要同朕說話,至少要先將面具摘了吧?」

  「臣面上曾被火燒傷,怕驚到聖駕。」衛韞聲音平淡,趙玥輕輕一笑,沒有多說。

  當年截殺公孫瀾這一場大火,他心裡清楚得很。他瞧了一眼衛韞,也沒深究,低頭玩弄著手中酒杯,漫不經心的道:「 衛侯爺有何事讓你帶話?」

  「侯爺讓我詢問陛下,如今北狄全滅有望,如此關鍵時刻,陛下是否當真打算議和?」

  「朕議和如何,不議和又如何?」

  趙玥眯起眼:「你家侯爺當真是硬了翅膀,敢干涉皇命了嗎?」

  「陛下息怒,衛家乃陛下手中利劍,怎會背主?」

  衛韞神色平淡,抬眼看著趙玥:「只是陛下可曾想過,若今日議和,日後將有多少後患?」

  趙玥皺眉,衛韞繼續道:「北狄如今連發了三位信使往華京來,中間都被侯爺捉住,被捉之後,他們都立刻自殺,沒有留下半分信息。可他們如此執著往華京前來,證明華京之中必有內應,陛下,」衛韞眼中全是擔憂:「侯爺如今就是想知道,這議和之策,到底是陛下自己的想法,還是受華京哪些大臣的影響?若是受大臣影響,難保那些大臣中就有北狄的奸細,若真如此,北狄怕是另有圖謀。」

  趙玥沒說話,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他自己深知自己做過什麼,北狄如今拼命派人暗中來華京,或許……是來找他的。

  可這些事絕對不能見光,不能出現。北狄在一日,這些事就在暗處,一直威脅著他。若北狄不滅,蘇查蘇燦不死,他將終日擔憂此事。

  如今「公孫瀾」說的雖然是大臣中奸細的問題,趙玥卻也覺得冷汗涔涔。

  只是他面上不顯,點了點頭道:「侯爺的意思朕知曉了,容朕想一想。」

  說著,衛韞便道:「話已帶到,若無他事,微臣先下去了。」

  趙玥點點頭,衛韞叩拜之後起身打算離開,剛轉過身,趙玥叫住他。

  「顧楚生曾向朕說過,他日衛大夫人願意時,讓朕給他賜婚。」

  衛韞頓住步子,慢慢回頭,那周身凜冽之氣環繞,讓趙玥頓時開心起來。

  「公孫先生,」他聲音溫和:「您得加把勁兒啊。」

  「不勞陛下費心,」衛韞聲音平淡:「只是這道賜婚聖旨,陛下怕是頒不下來了。」

  「大夫人喜歡他?」衛韞勾起嘴角,眼中帶了冷意:「做他的春秋大夢吧!」

  另一邊,楚瑜正陪著長公主說話。

  她身子還虛,神色平靜,聽著楚瑜說了昨夜發生的所有事兒後,她面上不動聲色,似乎是有些累了。

  外面傳來丫鬟的通報聲,楚瑜知道是「公孫瀾」和趙玥說完了,她替長公主掖了掖被子,溫和道:「殿下,一切都很好,您好好休養,不必多想。」

  長公主點了點頭,神色疲憊。楚瑜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走到長廊時,日落西山,已經快要入夜,紅色的霞雲浮在遠處山頭,衛韞面上戴著面具,穿著月華色長衫,站在長廊盡頭,靜靜等著他。

  他似乎比當年的衛韞高一些,穿著寬大的華袍,亭亭若修竹。他聽得她腳步聲,轉過頭來,瞧見她,眼睛裡就帶了笑意。

  楚瑜抿唇笑了,她走上前去,走在衛韞身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

  「公孫先生這三年,是頭一次回華京嗎?」

  「其實也偶爾回來過幾次。」衛韞輕笑,其實他也回來過幾次,雖然每次都是在府前遙遙望他們一眼就走。

  楚瑜點點頭,旁邊楊柳在風中輕輕招搖,衛韞抬手拂開楊柳,聽楚瑜道:「公孫先生,對我似乎很瞭解。」

  衛韞頓住步子,他回過頭去,低頭看身旁含笑看著他的姑娘。

  對方眼裡帶著警惕:「不知公孫先生知道妾身這樣多的事情是為什麼?這些事,總不至於也是侯爺告訴你的吧?」

  衛韞沒說話,他手裡還握著楊柳,瞧著楚瑜那警惕又明亮的眼,想起顧楚生求的那道賜婚聖旨,面具之下,他居然帶了幾分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

  「若我說的都是真的呢?」

  他驟然開口,楚瑜面上露出些許茫然,衛韞瞧著她,輕輕笑了:「若我說喜歡你,都是真的呢?」

  楚瑜腦子「轟」了一下,衛韞看著她呆呆傻傻的樣子,驟然大笑開去,覺得清晨聽到她和顧楚生的事時那份鬱結不安統統散開,如同雲破日出,讓人心裡滿是暖意。他放開柳條,轉過身去,將手背負在身後,笑著慢慢悠悠往前走去。

  楚瑜聽著他的笑聲,這才反應過來,忙追上去道:「公孫先生別說笑了,我認真問你……」

  衛韞笑著沒理她,只聽她焦急道:「公孫先生你這樣,讓妾身心中不安。」

  「那就不安吧。」

  衛韞聲音裡含著笑:「我喜歡你,心中也難安。你若還能安安心心睡了,那我便得失落了。」

  楚瑜被這論調說得有些發愣,兩人走到馬車前,衛韞回頭:「大夫人,還不上車嗎?」

  楚瑜定了定心神,她上了馬車,衛韞正準備跟著上去,楚瑜常年藏在袖中的鞭子就抵在了他胸口。

  「公孫先生,您不說清楚,妾身不放心你。」楚瑜眼中帶著冷意:「還請先生騎馬吧。」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隨後他笑起來。

  「行,」他退了下去:「我騎馬,」說著,他眼中帶了暖意:「我送大夫人回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5 10:07 AM

第九十八章

  沒了衛韞在身邊干擾,楚瑜的思路坐在馬車裡,思路清晰許多。

  其實這個「公孫瀾」從一開始就對她瞭解太過,最初他說是衛韞告知他的,可這一次次,難免說告知得太多了些。

  他的目的,楚瑜思前想後,居然發現,他喜歡她這件事,或許是諸多答案中最靠譜的一個答案。

  想到了這點,楚瑜下馬車時不免就有了幾分尷尬,然而衛韞面具之下卻是神色從容坦然,看不出半點羞澀來。

  楚瑜穩住心神,沒有再提其他,衛韞也沒再多說什麼,恭敬迎了楚瑜下馬,送著楚瑜去了房間,便自己徑直折了回去。

  只是等衛韞回房之後,楚瑜立刻提筆給衛韞寫了信,詳細問了關於「公孫瀾」的一切,連忙讓人將信用信鴿送往了北境。

  送完信之後,第二日楚瑜醒來,便聽到「公孫瀾」前來拜見的通報。楚瑜讓人擺了屏風,這個席子見他。他坐在屏風後,恭恭敬敬呈報了今日所有相關信息。他所有一切都溫和有禮,讓楚瑜覺得他所說的話似乎都不曾存在。

  她慢慢放鬆了警惕,同衛韞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她說的都是些閒散話,對方居然也能一一接上,和他說話的時間很短,轉眼間就到了下午,楚瑜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覺得有那麼幾分懊惱,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太讓人放鬆警惕了。

  於是第二日楚瑜提高了警惕,卻不想聊完了正事,她就將這份想法拋諸腦後。

  連著這樣幾日,楚瑜已經有些抗拒和衛韞聊天。

  這時候楚瑜終於收到了前線衛韞的回信,同她洋洋灑灑保證了公孫瀾身份可靠可以完全信任。楚瑜皺眉看著信看了許久,抬頭詢問旁邊晚月:「以前侯爺回信一般需要多久?」

  「最多三日。」

  「這次呢?」

  「快八日了。」

  楚瑜沒說話,她敲著桌子,拿著紙翻看了一下,又低頭嗅了嗅味道。

  這紙張上有淡淡的花香,北境做事兒向來簡約,紙就是紙,也就只有華京這些風流之地,連紙上都要染上每個紙商特意製造的香味,用以區分紙張來源。

  她直覺有什麼不對,抬手將紙張交給長月道:「去查一查,這味道的紙是哪家產的。」

  長月領了命下去,楚瑜撐著下巴,斜躺在長椅上,慢慢道:「晚月,我怎麼覺得,這事兒,有那麼些奇怪呢?」

  「大夫人覺得什麼奇怪?」

  晚月給楚瑜揉著肩頭,楚瑜皺眉思索著:「這公孫瀾,你覺不覺得……有些太奇怪了?」

  「大夫人覺得他什麼奇怪?」

  「就……」

  楚瑜張口,驟然就想起了前些時日,他含笑說那句「若我說喜歡你,是真的呢?」,她的話止在唇齒間,她抿了抿唇,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她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在心裡有了秘密。像一個少女一樣,懷揣著無法說出來的心思。

  這是當年那份心思是喜歡顧楚生,可如今這份心思,是她似乎碰到了一個像火一樣炙熱的人。

  她轉頭看向窗外,聽見外面傳來通報聲,卻是衛韞又一日定時來了,他帶了一捧花來,恭恭敬敬朝著楚瑜行禮,楚瑜隔著屏風應了聲,瞧他站起身來,朝著屋內一個角落走去,將鮮花放在空著的花瓶裡,同楚瑜道:「路上看著這些花開得很好,便想到你來。」

  說著,他轉過頭來,隔著屏風,看不清面容,卻總能覺得此刻他應當是帶著笑,溫和道:「等一會兒你看看。」

  趕他走的話沒說出來,她瞧著外面人修長的身影,總覺得這人帶了花來,就這麼趕走有些不大好。

  這些時間衛韞每天來都帶著一簇花來,再捎上他白日裡看見所有想給她買的小東西。

  那些東西都不貴重,就是見到帶了就買下,楚瑜拒絕了好多次,衛韞卻總能找到法子讓她收下禮物。

  屋子裡的小玩意兒越堆越多,這事兒連蔣純都知道了。偶爾來她房裡走動,還要打笑道:「若是早知道公孫先生有這個心思,我便不同他說顧楚生的事兒了。」

  「說與不說有什麼意思?」

  楚瑜笑了笑:「你和婆婆就是想得太多,其實我在衛府待得很好,你們何必呢?」

  「阿瑜,」蔣純握住她的手,歎了口氣:「你還年輕,還不明白有個孩子是什麼感覺,為人母親,這也是一種幸福。」

  楚瑜沒有說話,她低頭看著蔣純握著她的手。

  為人母親的感覺?

  她有。

  她曾經用生命去生育一個孩子,她曾視他如光明。可是後來她卻明白,這世上除了你自己,誰都不會是你的光明。

  丈夫不是,孩子不是。

  唯有夢想和熱血,才能永駐人生。

  然而蔣純的話也觸動著她,她想起懷著顧顏青的時光,那時候她滿懷希望,也是……幸福過的。

  她垂著眼眸,心中有什麼緩緩流動。上一輩子她瞎了眼,過得不好,這一輩子……如果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她是不是也能像一個普通女子一樣,生兒育女呢?

  「你說得也對……」她遲疑著開口:「只是,除了顧楚生吧。」

  畢竟那個人,她已經用一輩子去嘗試了。

  見楚瑜這樣抗拒,蔣純想了想,斟酌道:「那……公孫瀾呢?」

  楚瑜沒說話,蔣純見她沒有拒絕,便道:「公孫瀾身份是低了些,但人品端正,而且以後有小七提攜……」

  「再說吧。」楚瑜思索著那張帶著華京味道的紙張,心中帶了些許不安。

  「終歸是你的人生。」蔣純歎了口氣,隨後又想起來:「近日顧楚生一直要見你……」

  「拒了吧。」

  「公孫先生已經拒了。」

  說到這裡,蔣純笑起來:「倒也是順了你的心意了。」

  如此渾渾噩噩又過了幾日,趙玥將王家困在京中,將王賀的通緝令發往了全國各處,通緝王賀和王芝。北境還在和蘇查對峙,蘇查再一次派人將議和的書信走官道送往華京。

  這時候宮裡長公主身體也好了許多,又剛好到她壽辰,趙玥便舉辦了一個小型宮宴,將楚瑜等人都邀請了去。

  衛韞不放心楚瑜一個人入宮,讓宮裡的線人給長公主帶信,單獨給衛韞發了一張帖子。當天夜裡,衛韞和楚瑜便一前一後乘著馬車到了宮中。

  宮宴規模不大,就請了一些長公主熟悉的人,趙玥和長公主坐在上座,楚瑜和衛韞坐在左手邊,右手邊正正對著的,就是顧楚生。

  顧楚生穿了一身紅衣,靜靜跪坐在原地,從落座開始,目光就一直落在楚瑜身上,沒有移開半分。

  他看上去消瘦了許多,神色也有些憔悴,楚瑜看見他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隨後她轉過頭去,低頭喝酒,顧楚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宮宴開始後不久,趙玥便讓所有人各自尋樂,顧楚生端起酒杯,剛站起來,楚瑜便被長公主叫了過去。顧楚生端著酒,想了想,又坐了下去。

  趙玥從高臺上走下來,來到顧楚生身前:「顧大人似乎不大高興?」

  「陛下說笑了。」

  顧楚生神色平靜:「近來休息得不大好而已。」

  「這樣,」趙玥點點頭,他上下打量了顧楚生一眼,歎了口氣道:「楚生,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見外?」

  顧楚生抬眼看他,趙玥朝著楚瑜看過去,笑著道:「不就是想同衛大夫人說幾句話,有這麼難開口嗎?」

  「陛下,」顧楚生神色平靜:「這是臣自己的事。」

  趙玥沒說話,他拍了拍顧楚生的肩,站起身來。顧楚生坐在原地,熟悉的大臣輪番過來敬酒,他沒帶含糊,都一口飲盡,十分豪爽。

  也不知是喝了幾杯,所有人就聽得一聲尖叫,隨後便看一個宮女跪在楚瑜身邊磕著頭。

  楚瑜低頭看了自己身上被潑灑的酒,有些無奈笑開,她朝著宮女抬了抬手:「你別怕,這不是什麼大事。」

  說著,她站起身來,同長公主說了一聲,便往外走去,打算去偏殿更衣。顧楚生捏著酒杯,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站起來,跟了出去。顧楚生剛站起來,趙玥便來到衛韞前面。

  「公孫先生,」趙玥舉杯:「朕對邊境有許多事想要詢問。」

  衛韞愣了愣,也沒反應過來趙玥突然出現是做什麼,只是點頭道:「臣知無不言。」

  楚瑜在侍女陪伴下去了偏殿,等她換了衣服出來,便發現守著的侍女都不見了蹤影。

  她皺了皺眉頭,喚了一聲:「來人?」

  沒有人回應,楚瑜下意識將匕首滑落到袖中,警惕看著周邊,她往前探了一步,就看見長廊外的竹林裡傳來了踩碎樹葉的聲音。

  她下意識回頭,提了聲音:「誰?!」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了來人。

  對方沒有遮掩,大大方方站在林子裡。他竹子上,雙手環抱胸前,寬大紅衣垂在身側,頭上金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他神色平靜,但卻帶著股子說不出的陰鬱。看著這樣的顧楚生,楚瑜驟然想起上輩子那個人,那個內閣首輔、那個廢了她武功、那個將她困在乾陽六年的顧楚生。

  她握著匕首的手微微顫抖,卻鼓足勇氣與顧楚生靜靜對視,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淡聲道:「顧大人,您在這裡做什麼?」

  「你怕什麼?」

  顧楚生輕笑開來,楚瑜不敢直視他的目光,轉過眼去,平靜道:「顧大人說什麼,我不懂。」

  「你害怕的時候會捏著你袖子裡的匕首,右肩會比左肩輕微低一些,你會看其他地方,不敢直視那個讓你害怕的人。」

  顧楚生說著,從黑暗中走出來,他踏著月色來到楚瑜面前,雙手攏在胸口,微微彎腰,盯著楚瑜,面上帶著笑意:「衛大夫人,我有什麼讓你好怕?」

  「我害過你嗎?我對你做過什麼嗎?」他溫言細語:「我只是拒絕過你一次,可我後來做得還不夠好嗎?我去昆陽前等了你一天,我去到昆陽後為了你拼命回來。我為了誰冒著被姚勇殺了的險投靠衛家,我為了誰獨身奔赴鳳陵,我又是為了誰為在衛家和趙玥之間保持中立,衛大夫人,」他猛地提聲,他抬手猛地按到楚瑜旁邊的牆上,怒道:「你怕我做什麼?!」

  「顧楚生,」那人的溫度讓楚瑜微微顫抖,這個夜晚的顧楚生,讓楚瑜的記憶瘋狂翻湧出來,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平靜道:「你冷靜一點。」

  「你投靠衛家,是因為你需要衛韞的幫助,讓你走到金部主事的位置。」

  上輩子他也是投靠衛家,只是這輩子更早一點。

  「你來鳳陵,是為了避開衛韞和趙玥的鬥爭。你的確有為了我的存在,可是顧楚生,你我之間,我說的很清楚,非常清楚。」

  楚瑜抬眼看他,慢慢開口:「你站在衛韞和趙玥之間,也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你是趙玥的恩人,你也曾幫我衛家,你不站隊,以衛韞和趙玥的性子,誰都不會為難你。顧楚生,你算計得清清楚楚,何必將所有原由都推給我?」

  顧楚生沒說話,他急促喘息著,他看著楚瑜,沙啞出聲:「你怎麼能這麼想?」

  酒氣撲面而來,楚瑜皺了皺眉頭,她聽他聲音裡帶著哭腔:「你就這麼想我?這麼多年了,是石頭心也該化了。我哪裡做的不好,你同我說我哪裡不好?我守著你等著你,你不喜歡我沒關係,可你怎麼能喜歡別人?!」

  楚瑜微微一愣,顧楚生捏著她的下巴,提高了聲音:「他公孫瀾算得上什麼東西,和我搶人?!楚瑜你給我聽明白,」他一字一句,咬牙出聲:「你是我的人,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哪一輩子,你都是我顧楚生的妻子。」

  「你不能離開我……」他的手微微顫抖,楚瑜抬眼看他。

  「放手。」她平靜開口:「這裡動手,誰都不好看。」

  顧楚生沒說話,他慢慢笑了。

  「你要對我動手?是打算打我還是殺了我?」他眼裡帶著狼一般的瘋狂,在楚瑜反應過來之前,他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手猛地抱緊她,低頭就親了下去!

  楚瑜猛地掙扎起來,顧楚生的唇吻在她柔軟的唇上。

  二十五年。

  顧楚生眼淚落下來,再一次這樣親吻他,於他而言,已經足足二十五年。

  只是這份溫柔甚至沒來得及到人心裡,顧楚生就感覺身邊風淩厲而來,隨後他臉上一陣劇痛,整個人便被人抓著砸到了地上!

  隨後一個清朗的青年音暴怒而起,帶著完全不屬於華京的北方音調——

  「顧楚生我草你大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12-15 10:14 AM

第九十九章

  這一聲暴喝響起來,全場都驚呆了,衛韞抓著顧楚生的頭就往地下砸,楚瑜最先反應過來,趕忙去抓住暴怒中的衛韞,焦急道:「停下!公孫先生你放手!」

  說著,楚瑜就將衛韞拉扯著站了起來,衛韞還不停手,拼命掙扎著去踹顧楚生,楚瑜心急抬手攔他,兩人這樣一退一進,衛韞便覺得人就彷彿是撞到了自己懷裡一樣,他這才僵住了身子,老實了。

  這時趙玥也帶著人進來了,宮人們趕忙上去扶起顧楚生,顧楚生的頭被砸出血來,他拿著帕子捂住額頭,抬頭看向衛韞,喘息著道:「公孫瀾你什麼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

  長公主從後面走出來,冷眼看了三人一眼,隨後勾起嘴角:「喲,這可熱鬧了。」

  說著,顧楚生被宮人攙扶起來,勉強朝著趙玥和長公主行了禮。

  衛韞楚瑜在一旁同時行禮,趙玥皺著眉頭看了三人一眼,目光在楚瑜淩亂的頭髮和鮮紅的唇上掃過,愣了愣神,他似乎是覺得有些尷尬,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終於只是擺了擺手道:「罷了,先帶下去讓太醫看看。」

  「陛下,」衛韞冷聲開口:「就這麼算了?」

  聽到這話,趙玥被衛韞氣笑了:「怎麼,你還要追究什麼不成?」

  「他……」

  話沒說完,衛韞就被楚瑜拉住,楚瑜微微欠了欠身道:「陛下安排得極是,妾身這就帶著公孫大人退下。」

  衛韞皺起眉頭,帶著些不滿,他掙扎著還要說什麼,楚瑜一把捏住衛韞的手腕,拖著他就往顧楚生面前走去。

  顧楚生冷眼看著他們走到自己面前,目光落到楚瑜拖著衛韞的手上。

  「顧大人,」楚瑜神色平靜:「我不知道您是聽了什麼消息,但是有一點我是要同您說清楚的。」

  「得您厚愛,妾身十分感激。一直以來,妾身也只是以朋友身份與大人相處,侯爺不在四年,大人多有照顧,妾身也只以為,這份照顧,是因為侯爺與顧大人乃好友。」

  因為趙玥在,這份好友說得委婉,然而在場人都明白,楚瑜的意思,不是好友,而是盟友。

  一如上輩子顧楚生和衛韞,衛韞給顧楚生他要的支撐,顧楚生給衛韞朝堂的便利。

  顧楚生顫著唇,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楚瑜神色平靜:「大人您當年說的話,我拒絕過一次。如今若大人還是執意,那妾身還得說一次。」

  「妾身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執著。放棄了,也絕不會回頭。」

  顧楚生看著她,淚在眼裡打著轉。

  「妾身這輩子,會喜歡上別人,會嫁給別人,這個人不是公孫先生,也會是其他人,顧大人,」楚瑜輕輕歎息:「這世間好姑娘很多,您不必執著。」

  「我不信……」顧楚生沙啞開口,楚瑜輕輕笑開:「我與公孫先生如今情投意合……」

  「我不信!」顧楚生猛地提高了聲音:「他是誰,他哪裡來的東西,你同他見過幾面?!他算什麼!」

  楚瑜沒說話,她就靜靜看著他,神色溫柔中帶著些許憐憫,顧楚生在她的目光下,慢慢冷靜下來。

  他呆呆看著面前的人,他們兩牽著手,站在他身前。

  他們兩都穿著素白色的長衫,連衣角壓印的花紋都一模一樣,衛韞的身高剛好高出楚瑜一個頭來,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衣袖交纏在一起,看上去有種別樣的般配。

  好像天定姻緣,旁人就拆不得、散不開。

  楚瑜見他冷靜一笑,行了個禮道:「顧大人,希望下次見面,您能放下。」

  說完,她便轉過身去,牽著衛韞的手往回走去。

  衛韞的心跳的飛快。哪怕他知道楚瑜如今只是借著他拒絕顧楚生,可他仍舊有種詭異的幸福縈繞在心頭。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將楚瑜的手包裹在中間。楚瑜微微一愣,但後面顧楚生正瞧著,她也沒敢掙扎,只是狠狠瞪了衛韞一眼,以示警告。

  衛韞抿緊了唇,瞧著那人的眼神,覺得貓兒抓在心上一樣。他低頭輕笑,握著對方的手,慢慢悠悠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還不忘回頭看一眼顧楚生,瞧見對方那冷漠中帶著壓抑不住的陰鬱的眼神,衛韞忍不住勾起嘴角,回頭拉著楚瑜,大聲道:「走,媳婦兒回家!」

  顧楚生驟然垮了臉,長公主沒忍住笑出聲來,趙玥有些無奈,搖著頭將手搭在長公主肩頭,小聲道:「克制一些,別笑了。」

  而楚瑜靜靜觀察著衛韞的動作,沒有說話。

  等走出顧楚生的視線,衛韞還在高興,拉著楚瑜的手往外走著,就聽楚瑜含著笑道:「公孫先生,還沒過癮呢?」

  衛韞僵住動作,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那一番舉動,和謀士公孫瀾的差別實在太大。他忙收了手,朝著楚瑜行了個禮道:「方才冒犯夫人了,還望夫人見諒。」

  楚瑜沒說話,她握著自己的手,輕輕轉著關節,同衛韞慢慢往外走:「我今日才想起來,公孫先生作為謀士,我以為本該是我等保護的對象,卻不想是個高手。」

  「三腳貓功夫,算不上高手。」

  衛韞不知道怎麼,就覺得自己有些心虛。他跟在楚瑜身後,心裡拼命思索著楚瑜如今是想問什麼。

  「顧楚生的武藝我還是清楚的,他的確武藝不精,但也絕對不會被一個三腳貓功夫的人按著打。更重要的是,咱們初見之時,公孫先生便讓妾身覺得武藝非凡,妾身對先生的身世十分好奇,所以專門讓人去查了一下。妾身驚訝發現,按著消息,您似乎只在幼時隨便學過一兩年劍術防身?」

  公孫瀾的武藝是不高的,頂多就比普通人強上那麼一點,所以一直以來偽裝著公孫瀾的時候,衛韞很少動手。

  如今楚瑜這麼問,衛韞心裡不由得有些慌亂,感覺冷汗涔涔。

  兩人走到馬車前,楚瑜瞧了衛韞一眼,知曉他如今心虛,便冷著聲道:「這一路你好好想想,回家的時候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否則我饒不了你!」

  說完,楚瑜便徑直上了馬車,衛韞見她進了馬車,抬手拍在自己腦門上。

  失算了。

  楚瑜進了馬車後,晚月給她遞了茶。楚瑜抬起手來,同晚月道:「將侯爺最新的回信給我看一眼。」

  晚月有些奇怪,卻還是從旁邊抽屜裡,將衛韞昨夜到的書信交給了楚瑜。

  書信話裡話外都是讓楚瑜倚重公孫瀾,又將楚瑜的問題回答了一些。楚瑜翻看著信件,嗅了嗅上面的香,隨後抬頭問向長月:「上次讓你查的紙張之事,你查完了嗎?」

  「查好了。」

  長月趕忙道:「這紙張是七香閣的,咱們府裡也用這種紙。」

  「哦?我怎麼沒用到?」

  楚瑜有些奇怪,長月笑了笑:「咱們府裡其實有三種紙,一種是最普通的紙張,是我們下人用的。另外兩種,分別是七香閣的『淩雲』和『邀月』,『邀月』的味道更女氣,所以供給府中女眷用,這『淩雲』則是男眷用的。」

  楚瑜思索著,再嗅了嗅味道:「那七香閣有幾個分店?」

  「就一家。」

  「一家?」楚瑜抬頭看向長月,長月點點頭:「他的紙都產得不多,只供華京貴族。」

  聽到這話,楚瑜內心定了下來,她瞧著紙張,冷笑了一聲,沒有多話。

  過了一會兒,終於到了門口,楚瑜捲了簾子出來,就看見衛韞恭敬立在旁邊。楚瑜從衛韞身邊走過,淡道:「跟我來。」

  衛韞面上一派淡定,內心卻早就是翻天覆地了。他硬著頭皮跟在楚瑜後面,思索著等一會兒該說些什麼。

  楚瑜這個態度,明顯是知道他是誰了,就等著他去自首。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該去怎麼自首。

  他本來想著,戴著面具,頂著公孫瀾的身份,胡作非為一段時間,等回去之後,把所有鍋都推在公孫瀾身上。可如今楚瑜已經知道他是衛韞,之前的事情要怎麼解釋?

  沒了這層面具,所有事,他想起來都覺得尷尬。

  他心亂如麻,不敢面對,不敢抬頭,就跟在楚瑜後面,到了楚瑜房中,楚瑜坐到正上方斜塌上,抬手道:「坐。」

  衛韞「撲通」一下,就跪坐在地上,腰挺得筆直,手頗有些緊張放在雙膝上,低頭看著地面,彷彿是跪在楚瑜面前一般。

  楚瑜將鞭子從袖子裡掏出來,靜靜瞧著他:「面具摘了。」

  衛韞果斷抬手,將面具摘了,放在一邊,繼續低著頭。

  楚瑜皺起眉頭,看著那火燒傷的疤痕,不滿道:「還有一層。」

  衛韞猶豫了一下,楚瑜低頭歎了口氣:「你長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去了四年,在邊境當了四年侯爺,早就將府裡的人忘得乾乾淨淨,哪裡還記得嫂嫂……」

  「我摘。」衛韞怕了楚瑜,趕忙抬手,止住她接下來的話:「我摘。」

  說著,衛韞抬手去拉扯著黏在臉上的縫。他心跳得飛快,楚瑜靜靜瞧著,也不知道為什麼,隨著對方的動作,自己竟然也有些緊張。

  時隔四年,終於要見到這個人,無端端竟是有些近鄉情怯之感。

  可她面上依舊故作鎮定,看著衛韞將面具一點點撕下來,放在一邊,然後一直低著頭,沒敢抬頭。

  楚瑜站起身來,停在他面前,平靜道:「為什麼不抬頭?」

  衛韞實話實說,低聲道:「沒臉。」

  楚瑜被這話逗笑了,從他打顧楚生開始,她就覺得,這脾氣實在是不像一個謀士書生,倒是像極了當年那個無法無天的小侯爺。

  楚瑜抿了唇,克制住自己的笑意,板著臉道:「知道沒臉,還敢這樣戲弄我?」

  衛韞沒說話,似是知道錯了。

  楚瑜瞧著他,覺得像個孩子一般。她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開口:「你也十九了,明年就要加冠,怎麼還像一個孩子一般?這樣作弄嫂嫂,你可是覺得開心了?」

  衛韞抿著唇,他聽著楚瑜的話,無力感又湧了上來。

  又是這樣。

  在她心裡,他大概一輩子都是個孩子。

  可是他早已不是了。

  如果說四年前他還可以說是不知自己心意的少年,可如今他看過了四年大好山河,他見過千千萬萬人來人往,他在這湍急的世間浮沉漂泊,最後卻仍舊牢記著那個人,這樣的他——應當算的上是個男人了。

  他不甘心她的語氣,但一切到了唇齒間,他又無能無力。他不敢說,不能說,只能低著頭,用頭髮遮住自己的情緒。

  楚瑜見他不答話,她蹲下身子,平視著他:「罷了,就算覺得丟臉,也該抬頭,讓我瞧瞧,我們小七長成什麼樣了?」

  衛韞依舊低頭不動,楚瑜用鞭子抬起他下巴。

  一張清俊的猛地撞入她的視線。

  他瘦了許多,五官立體,棱角分明,退去了少年那點可愛的圓潤,乾淨俐落的線條,讓他已然完全是青年的模樣。

  他生得俊美,剛好介於陰陽之間平衡的那一點。增一分太柔,削一點過剛。他眼角眉梢都帶著好顏色,丹鳳眼靜靜瞧著你,就感覺那眼角之間似乎蘊含著些許數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情誼,讓人心砰砰直跳。然而這樣的顏色並不會讓他顯得妖豔陰柔,他整張臉看起來帶著一股華京難有的堅毅英氣,整個人如亭亭修竹,美韌且剛。

  楚瑜瞧著那張臉,猛地彷彿是回到了上輩子。她出華京去,他站在馬車外同她交談。

  那時候他其實還比如今要英俊一些,帶著成熟男子的氣息,又冷又孤獨。然而那主要也是氣質上的改變,如今五官上與那時候,已經是完全差不多了。

  楚瑜呆呆看著他,或許是時間久了些,衛韞被她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聲道:「嫂嫂……」

  楚瑜猛地回神,吶吶將鞭子收了回來。她站起身來,退了一步,平復了一會兒心情,這才笑起來。

  「四年不見,變化這樣大,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楚瑜歎了口氣,神色溫和:「小七,你一人在外,怕是受苦了吧?」

  衛韞跪在地上,在外風霜雪雨,他沒覺得有半分難過委屈,可聽著楚瑜這一句話,他竟然就覺得自己仿若一個孩子一般,那一人獨行的孤獨和四年不見的思念混雜在一起,讓他覺得萬分委屈。

  他沙啞了聲音,仰頭瞧著她。

  他想求她往前走一點,這樣他就可以伸出手,抱著她,將額頭抵在她腹間,說一聲,是啊,好苦。

  可是他不能這樣做,他只能靜靜瞧著她,慢慢笑起來。

  「男兒在外,怎能言苦?」

  楚瑜沒說話,她凝視著他,聽他道:「除思念成熬成苦汁傾灌,再無他苦。」

  「行軍不苦?」

  「不苦。」

  「廝殺不苦?」

  「不苦。」

  千不苦,萬不苦,唯此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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