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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煙 -【掌心寵】《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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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07 PM
標題:
泊煙 -【掌心寵】《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3 12:05 AM 編輯
【書名】:
掌心寵
【作者】:
泊煙
【內容簡介】:
夏家原本是泉州當地的富商,家中突逢變故,舉家搬遷到紹興,成為當地的首富。
當家姑娘夏初嵐不僅經商手段過人,而且貌美如花,在當地美名遠播。
她偶遇微服出行的宰相顧行簡,一見傾心,卻因為年齡和身份的差距不能在一起。
后二人經歷種種波折,認清彼此的心意,終成眷屬。
本文的背景南宋是個內憂外患,偏安一隅的朝廷。
失去半壁江山,被迫南渡之后,一直在與金人的對抗中掙扎求存。
文中展示了當時的人物風情,還原了一個王朝的富庶和繁華。出場人物眾多,但各個鮮活飽滿,情節環環相扣,跌宕起伏,值得一讀。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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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11 PM
第一章
紹興十七年,這是皇室南遷后的第二十個年頭。
當年金人以雷霆之勢攻克汴京,擄走二帝,當今皇上在應天府倉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窮追猛打,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黃天蕩之戰以后,金兵退回北邊,朝廷趁勢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議和。兩國約定划淮水至大散關一帶為界,暫時和平共處。
雖然失去了北方的廣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總算趨于穩定。杭州升為臨安府,定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時期,便不煩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遷又帶來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藝匠人,臨安很快再現了當年汴京的繁華。
紹興府與臨安府相距不遠,因當今皇上南逃時曾短暫地以此地為都,故有小臨安之稱。
今日是紹興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謙成親的日子,滿城轟動。
夏家在江南一帶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處于河灣港口,朝廷開放海事,海商也隨之興隆。夏家在廣州和泉州港擁有多艘商船,與諸蕃國貿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兩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測了一卦,這才舉家搬到了紹興府,一躍成為了當地首富。
喜樂吹吹打打,送親的隊伍沿著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轎便抬到了夏家門口。喜娘扶著新娘下轎,圍觀的百姓發出一片喝彩之聲。
年輕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卻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將紅綢的一端塞進他的手里,含笑喊了聲“大公子!”,他這才回過神來,順勢牽著紅綢入內。
一群人走過正對門的磚雕影壁,便是敞闊的前院和布置喜慶的正堂。堂屋兩邊以游廊圍成方形,各有耳房數間,格局龐大,紋飾華麗。
本朝對房屋的規格早有限制:執政、親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為飾,不得四鋪飛檐。但隨著大商賈的興盛,打破規制的現象也時有發生,朝廷並未加以管制。
熱鬧的喜堂里,夏謙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連自己的婚禮,她都不來參加。
高堂在座,一對新人行拜天地之禮。
喜娘唱福,夏謙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鬧好像都與他無關。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衝動,想要離開這里,帶那個人走。
“禮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聲。夏謙猛然回過神來,為自己剛才荒唐的念頭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一切。更何況那還是他絕對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為夏謙的種種反常是因為過度緊張,輕推著他的后背,歡歡喜喜地將一對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隨即安排賓客入座,座位也極有講究。今日總共席開三十五桌,門外還為城中百姓擺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著主家和近親以外,其余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員,今日來賀喜的人里頭就有紹興府的知府宋云寬。
宋云寬進士出身,從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績平平。他在紹興府即將任滿三年,磨勘之后調任,眼下四處托人找關系,想調進臨安的市舶司,剛有了點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地方,正式的調任沒下來之前,他無法安心。
喜宴上人頭攢動,不時有下級官員帶著親朋前來拜見宋云寬。宋元寬敷衍地笑笑,翹首張望,卻遲遲不見那人現身,莫非消息有誤?
恰好這時,一群人從廊下走了過來。
為首的男人約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茶色寬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臉上一層濃密的絡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獷。
宋云寬尚未來得及動,身旁眾人已經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顧二爺顧二爺”這般殷勤地叫著。
原來這位爺乃是臨安的大商賈顧居敬,在臨安乃至全國有塌房,邸店,質庫等多處產業,富可敵國。時下商人的地位遠優于歷代,有些大商賈甚至可以與官員平起平坐。
而顧居敬最讓人趨之若鶩的身份是當朝宰相顧行簡的兄長。時人講:權歸人主,政出中書。中書即是以宰相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進退百官,皇帝發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顧相權傾朝野,又兼為皇子師,深得皇上器重,誰不想巴結一把?巴結不到他本人,能巴結上他兄長也是好的。
顧居敬對這般眾星拱月早就習以為常,環顧四周,猛然間發現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將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隨從喚來,耳語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錯愕地張望四周:“剛剛明明還在的……”
***
夏家的后花園,花木繁盛,花壇里培育著姹紫嫣紅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綠草上的寶石。
臨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頂,欄杆低平,設鵝頸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欄杆上,一手執線裝書,一手端著白瓷茶杯,面前擺著張雕花茶床,上頭精美的茶具一應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掛著一串質色上好的珍珠,肌膚泛著雪光。
她上身著半臂,肩膀到胸口繡著精致的花紋,手臂挽著披帛,腰上系帶,掛著一枚古朴的玉佩。一頭烏墨的秀發梳成雙髻,髻上插著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著眼睫,櫻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輕蹙。
旁邊站著一個穩重的婦人和一名圓臉的小侍女。小侍女見狀,連忙上前道:“姑娘,這茶想必涼了,奴婢再給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順勢將杯子遞了過去,算是默許了。
小侍女連忙接過,跑到旁邊的茶床上,邊研磨茶粉邊說:“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來。這活水煮出來的茶,就是不一樣。”
旁邊的婦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親,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衝著您和老爺的臉面來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邊會不滿……”
女子靜靜地翻過一頁,沒有說話,很自然地將垂落在鬢旁的一縷發絲掖到了耳后。
趙嬤嬤心里暗道:自老爺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樣了。從前為了個男人尋死覓活的,老爺和夫人還一直擔心她。現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來也不用他們再跟著操心了。
趙嬤嬤正感慨著,那邊泡茶的思安“哎喲”了一聲,瞪向從門外跑進來,險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喚六平的小廝大概十四五歲,長得一副伶俐的模樣。他衝思安哈腰賠不是,然后壓低聲音道:“姑娘,二夫人殺過來了!”
思安如臨大敵,連忙看向主子。
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麼善茬。
女子不緊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給我。”聲若玉片相擊,清脆悅耳,含著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連忙把茶杯遞過去,她喝了口,平靜地說道:“燙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韓氏,攜著几名侍女仆婦進了水榭,聲勢浩蕩。
韓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紅金絲繡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盤髻上插著的赤金步搖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著十分年輕。她眼見夏初嵐坐著一動不動,絲毫沒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氣郁結在胸口,喝道:“夏初嵐!”
夏初嵐不為所動,纖長玉白的手指執著茶杯,眼也不抬:“二嬸找我何事?”
三年了,韓氏還是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女子跟從前那個夏初嵐聯系在一起。從前的夏初嵐美則美矣,卻沒有腦子,像個精致的花瓶,只能當擺設。
記得那時候,夏初嵐跟外頭的男人鬧出了事,長房關起門來把事解決了,老夫人不許其它兩房過問,韓氏有好一陣沒見到她。后來夏柏盛沒了,再見夏初嵐時,她完全變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時一個眼風掃過來,韓氏這個做長輩的都心虛。
可偌大的家業交到一個小姑娘手里,韓氏如何能夠服氣?
就拿這次夏謙成親的事來說,原本要席開五十桌,最后硬是給縮減到了三十几桌。夏家還缺這點錢麼?分明是這丫頭想要打壓二房。
“大郎成親,你躲在這儿,是何意思?”韓氏單刀直入。
“二嬸弄錯了。我沒有躲,只是有些累,不想出去應酬。”夏初嵐淡淡地說道,目光卻是向著外頭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極。
韓氏裝作沒看見,徑自坐了下來,又換了長輩的口吻:“你一個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的,二嬸也知道你不易。你若肯放權,何至于如此勞累?當年你二叔跟著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韓氏的算盤倒是打得好。
夏初嵐勾了勾嘴角,笑得顛倒眾生:“我爹出事后,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時日,可結果呢?若我再將家業交給二叔,二嬸就不怕都敗光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15 PM
第二章
韓氏臉上青白交加,登時無言以對。
夏家是從長子夏柏盛的手里發達起來的。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只會紙上談兵。兄長出事以后,他被妻子韓氏硬推著出面主事,非但沒有好好善后,還被逼債的船工家眷直接押進了州府衙門,險些出不來。幸而有夏初嵐站出來力挽狂瀾,夏家才有如今的勢頭。
夏初嵐見韓氏無言以對,拿手指隨意地撥動著腕上的珍珠——那是夏柏盛送給她的十四歲生辰禮。
准確地說,是送給這個身体原來的主人的。
后世的夏初嵐遭遇了一場空難,醒來時,發現自己穿越到這個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並擁有了原主全部的記憶。生存起來不算太困難,唯一麻煩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實在相差太多。
好在那時候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她性情大變也被眾人所接受。
韓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繼續說道:“那你總該去見見顧二爺吧?他是衝著你爹的臉面來的,怠慢了貴客總歸不好。”
像顧居敬這樣的巨賈,不是誰都能見到,誰都能攀交的。顧二爺在臨安抖抖手指,整條御街上的商戶都得震一震,更別提他還有個做宰相的弟弟。
剛才席上顧居敬問起了夏初嵐,韓氏這才火急火燎地跑來找她。
夏初嵐卻說:“有事他自會找我,不用特意去見。”
韓氏愣了一下,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一個十几歲的小丫頭,居然要那樣的大人物親自來找她?實在太狂妄。
她耐著性子道:“三丫頭,那可是顧二爺!都城里響當當的人物。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大郎想想。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學富五車。若能攀上他們顧家的人,得顧相指點一二,大郎來年再試,還怕不成……”
韓氏兀自滔滔不絕,夏初嵐卻不想跟她多費口舌,拿著書站了起來,對左右說道:“我尋個安靜的地方看書,六平,不准任何人來打擾。”說完人已經走出去了。
韓氏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這丫頭翅膀硬了,居然敢這麼下自己的臉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對侍女仆婦們道:“我們走!”
……
暮色降臨,前院那邊熱鬧非凡,隱約能聽到人語聲,后院這里反顯得有些冷清。
夏初嵐站在拱橋上,手扶著欄杆,穩了穩心神。
原主小時候應該見過顧居敬,但時隔太久,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顧居敬本是條極好的人脈,于生意場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斷不會如此。
事實上,夏柏盛出事之后,夏初嵐一直在暗中調查那場海難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線索。
時任泉州的提舉市舶吳志遠,利用職務之便,牟取私利。他想要與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嚴詞拒絕。沒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吳志遠卻被顧行簡舉薦,升為戶部侍郎。
夏初嵐無法確定那位極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沒有參與此事,也不敢聲張,就怕將夏家卷入更大的災禍之中。如今家中尚有体弱的娘親,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顧。她既占了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擔的責任。
池塘里“咚”的一聲水響,一只原本停在荷葉上的青蛙,躍進水里游走了。
夏初嵐回過神來,沒注意到身后站著個人。因為忙碌了一日未進食,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動起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軟。
原以為要摔倒,卻有一雙手臂適時地伸了過來,將她扶住。隨即,一股仿佛千年古剎里厚重深遠的檀香味飄進了鼻腔里。
夏初嵐抬起一只手扶著額頭,勉力站穩,感覺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尤帶溫熱的几根手指按住。
“姑娘何處不舒服?”頭頂有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問道。
夏初嵐一愣,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量很高,体態偏瘦,穿著普通的道衣裳袍。他的五官極為俊秀,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反倒看不出年紀。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蓮台上端坐的佛,深邃而又難以捉摸。
“你是誰?”夏初嵐問到。
“我沒有惡意,只是誤走到此處,想向姑娘問路。”男人平靜地說道,“方才把脈察色,姑娘似乎是氣血不足。”
夏初嵐微愣,低頭從腰間取下絲袋,迅速拿出一小顆糖球放進嘴里含著。原主這具身体的確有輕微的暈眩之症,大概類似于低血糖。
男人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龐,猶如欣賞一塊成色上好的美玉,不沾染一絲雜念。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裊裊纖腰上垂掛著的玉佩,是只活靈活現的瑞獸麒麟,十分特別。
分明像男人之物。
“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叫人送您出去。”夏初嵐微微一禮,便轉身走了,不敢久留。這男人身上的氣場實在太强,無形之中,有一種凌駕于人的壓迫感。
夏初嵐離開之后,男人俯身將她遺落在地上的書卷撿了起來,封面上印著“夢溪筆談”四個字。
竟然是這本書?
他不由自主地翻開,仔細看里面的排版和字体,不由一愣。這是當年汴京國子監第一批印出的版本,還是他的恩師主持修訂的,如今堪稱一字千金了。
他小心地撫著書頁,恩師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多少年了,恩師所贈的那套書在當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連他都遍求不到,竟然在此處看見了真品。
少頃,思安奉命來到拱橋處,見到男人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不敢再看第二眼:
“奴婢奉姑娘之命,來送先生出去。”
***
前院,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顧居敬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宋云寬,對方貴為知府,不好隨便打發。
宋云寬笑道:“我仰慕顧相已久,聽說他喜歡古玩字畫,便收集了兩幅,還請二爺幫忙轉交。”
顧居敬摸了摸胡子,回得不卑不亢:“非顧某不願幫大人的忙。只不過都城里頭的人都曉得,我這弟弟打小体弱,養在寺廟里頭,跟家里的人都不太親近。宋大人這字畫,恐怕得另尋門路。”
他口氣里盡是推諉之意,宋云寬怎能聽不出來?失望之余,也沒多做糾纏,尋了個由頭便離開了。
他一走,崇明便在顧居敬身后嘀咕:“怎麼還有人敢給相爺送字畫……”
早先有個官員為了調回都城,也托了關系到顧居敬這里,讓他轉交字畫。因為所托之人有些來頭,不好推辭,顧居敬便叫崇明將東西帶回相府,讓弟弟自行處理。不料,很快崇明又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說是贗品,退回不要。
顧行簡對字畫古玩鑽研頗深,再高明的贗品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所以官員送禮,輕易不敢送這些,万一是贗品,就要得罪宰相了。
顧居敬抬眼看見穿道袍的男人回來了,在自己身旁落座,側頭溫和地問道:“去哪了?這般久。”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輕描淡寫地說:“迷路了。遇到一個侍女,她送我回來的。”
顧居敬搖了搖頭,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居然不認路。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還以為是私會佳人去了。
喜宴過半,夏謙由夏柏茂陪著,到了顧居敬這桌敬酒。夏柏茂拉著夏謙特意繞到了顧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灑了點到坐在旁邊的男人身上。
男人眯了眯眼,不悅。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隨意說了句“對不住”,然后便轉向顧居敬,滿臉堆笑:“顧二爺,這是犬子夏謙,您還記得吧?請您看在家兄的面上,一定要在相爺面前提攜提攜他。”
夏謙立刻鞠了一躬。他心高氣傲,甚少佩服什麼人,顧行簡卻是少有的几個之一。
顧行簡十五歲高中狀元,文章才華一鳴驚人。三十歲便做到了宰相,權領中書。他一力促成了與金國的議和,使政局穩定,還大力提倡海事,重視商人,一下將國庫扭虧為盈。
他不僅是權相,還是經學致用的大儒,號稱是不輸給蘇公和沈括的全才。據說他去年在國子監的太學講了堂課,竟讓偌大的太學府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上至白發耄耋,下到總角小儿全都慕名前去。許多人專程趕了几個月的路到臨安,就為了聽他一堂課,可最后連太學的門都沒擠進去,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顧居敬掃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后,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揚。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本尊此刻就在這里,還被他們視若無睹,會不會悔得腸子都青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22 PM
第三章
月上中天,城里只有寥落的几處燈火,一輛馬車在夜色里奔馳。
寬敞的馬車內,顧行簡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抬手摸了摸那處皮膚。微熱,還有些刺疼。他本就相貌清雋,皮膚白皙,一臉的書卷氣。只不過加上這撮胡子,一下子老了几歲。
坐在對面的顧居敬遞了條干淨的帕子過去:“阿弟,果真沒人認出你來。”
“此處畢竟是紹興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還是謹慎些。”顧行簡擦了把臉,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諫官,聽風就是雨,當真可惡。等過一陣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沒事了。倒是你這趟同我到紹興來,究竟是要……?”
顧行簡沒有接話,而是從手腕上褪下小葉紫檀佛珠一顆顆地轉著。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頭紋路如絲,顏色泛紫,有些年歲了。
顧居敬知道弟弟每當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閉上嘴。
不久前,臨安市舶司的提舉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將宋云寬的名字報了上來。顧行簡翻閱他以往的政績,十分平常,無功無過。提舉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權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馬共擔一路監司的職責。所以他趁著停官在家,隨顧居敬到紹興府走一趟。
好一會儿,顧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聽到弟弟問:“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顧居敬連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時死了數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門前逼債,差點把夏家逼入了絕境。我本想幫他們一把,沒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動把擔子挑了起來,夏家這才挺過了難關。”
顧行簡點了下頭,又道:“那夏三姑娘從前倒是沒怎麼聽過。”
顧居敬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可是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女人,雖然對方只是個半大不小的丫頭片子。
幼時家里窮,顧行簡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來得高人指點,抱到大相國寺去養,養成了半個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還催過他的婚事,后來見他對女人實在沒興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這個年紀,官的確做得很大,身邊卻連個体己的人儿都沒有。
顧居敬微微前傾身子,說道:“從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親的人便踏破門檻了。要不是跟英國公世子鬧出了點事,壞掉名聲,早就嫁人了。”
顧行簡微頓。英國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風云人物了。
英國公陸世澤出生于西北,早年抗擊西夏時,初露鋒芒。后來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堅持抗金多年,所帶兵馬不多,但所向披靡,從無一敗,令金兵聞風喪膽。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遷。沒多久朝廷內部發生叛亂,英國公奮勇救駕。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為御營司都統制,管轄諸將,權勢如日中天。
至于英國公世子陸彥遠,相貌堂堂,不知虜獲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著英國公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成為了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禁軍殿前司指揮使。兩年多前娶了參知政事莫懷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倆。
英國公父子是主戰派的人物,而顧行簡是主和派,兩派是政敵。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風,但兩派明爭暗斗,各有勝負。關鍵是看聖心偏向哪一邊。
雖然政見不合,但顧行簡對英國公父子保家衛國,收復故土的赤膽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沒想到像陸彥遠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會跟商戶女有過一段往事。
他本人對商戶倒是沒什麼偏見,在他的大力倡導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提高,諸行百戶,欣欣向榮。盡管如此,還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與商人為伍,以商人為輕賤。
英國公恰恰就是個十分傳統刻板的人。難怪當時英國公世子的婚事那麼急,想來跟這段往事脫不了干系。
顧居敬見弟弟沉默,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顧行簡喜靜,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貓儿似的沒有聲音,平日里也不敢高聲言語。顧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個里頭跟他最親近的人了,但還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來呢?”顧行簡隨口問道。
顧居敬這才繼續說:“據我所知,英國公世子與莫老之女早就定親。英國公夫人還派人去過夏家,要讓夏三姑娘過府做妾。夏家沒同意,小姑娘鬧著上吊,差點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過來。”
就算是商戶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個甘願去做妾?英國公府此舉名為納妾,實則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閨閣女子,與男人私定終身,又難免叫人輕賤。
“陸彥遠未必動過真心。”顧行簡神色冷淡地說道。
顧居敬表示贊同:“是啊,像他那樣的高門衙內,身邊多的是女人,不過隨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頭是真的漂亮。小時候便粉雕玉砌的,我還抱過呢。今日本想叫她出來相見,這不是你不讓麼。”
顧行簡回想起那時拱橋上立著的少女,猶如迎風而綻的茉莉。潔白嬌美,香遠益清,的確過目難忘。
他略一推測,便知道是夏三姑娘無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會是個輕浮的女子。
“我要在紹興呆几日。”顧行簡說道。
顧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廣種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葉綠,雖已過花期,還有三兩朵殘花點綴其間,遠望白若霜雪。
屋內,夏初嵐穿著絲質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閨房的銅鏡前,和思安一起把頭上的飾物一件件摘下來,放在妝台上。
趙嬤嬤放下窗邊的繡簾,走過去整理床鋪。她看到那塊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說道:“姑娘還是別佩這塊玉了,仔細丟了。”
夏初嵐回頭看了一眼,今日掛繩松動,幸好她發現得及時:“嗯。嬤嬤幫我收起來吧。”
“哎!”趙嬤嬤應了一聲,連忙找出一個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進去,藏在了多寶架上的一個暗格里。
老爺曾交代過,這玉佩姑娘打小戴著,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丟了。她一直記著呢,每日都要檢查這寶貝是否安好。
思安幫夏初嵐梳著頭發,嘀咕道:“姑娘,今日誤闖后花園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著挺溫和的一個人,奴婢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呢。”
夏初嵐想起那男人身上穩健如山,又磅礡如潮的氣勢,不由問道:“你可看見他跟何人坐在一處?”
“好像是顧二爺帶來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員全都圍著顧二爺轉,不怎麼理他。姑娘覺得他是什麼人?”
夏初嵐摘下耳珰,搖了搖頭。紹興畢竟不是都城,這儿的官員沒什麼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論。
夏家如今風頭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著。二房和老太太那邊還想大肆操辦夏謙的婚禮,恨不得將整個紹興府的名流都請來。
到底是商賈小民,沒有遠見,不懂樹大招風的道理。
夏初嵐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還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父親是大學教授,寡言少語,從小對她要求嚴苛。她努力讀書,終于拿到了國外大學的offer。在國外的那几年,與父親偶爾通話也是寥寥數語就掛斷。寒暑假賺生活費,沒回過國。大學畢業之后,父親一定要她留在國外工作,她便進了一家跨國大企業,東瑞集團。
總裁譚彥是她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師兄,是個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几乎沒有閑暇想家,與父親的聯絡也越來越少。
可以說,從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過來的。
夏柏盛跟父親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對原主很寬容,甚至有些溺愛。原主要什麼便給什麼,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簡直是捧在手心里疼著。也許因此,養成了原主天真單純的性子,被一個才見過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語給騙了,險些賠上性命。
夏初嵐至今還會夢到三年前的事,情竇初開的少女與高大英俊的男人私會,看山看海,濃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約定半年之內回來娶她。可最后等來的卻是侯府几個態度傲慢的婆子,說奉英國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過府做妾。
少女想不開,大哭大鬧,夜里悲憤之下上吊自盡,被家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咽了氣。
夏初嵐就是在那個時候來的。雖與夏柏盛只做了不長時間的父女,卻真正体會到了慈父之愛。
“姑娘,好了。”思安將手中那柔順如云的長發垂放下來,衝夏初嵐笑道。
夏初嵐點了下頭,起身走到書桌那邊,想要取下午的書看,卻怎麼都找不到,便問趙嬤嬤:“可有看到我下午讀的那本書?”
趙嬤嬤搖了搖頭:“好像姑娘帶出了芙蓉榭,之后便沒再帶回來。”
夏初嵐心驚,莫非是落在拱橋那儿了?這套書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來的,若丟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這時,院子里六平的聲音響起來:“大公子,您怎麼到這儿來了?”
思安和趙嬤嬤迅速對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夏初嵐。大公子這個時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來做什麼?
院子里有很低的說話聲,六平又道:“您不能過去,姑娘已經歇下了……”
“狗東西,你敢攔我?快滾開!” 男人拔高聲音,接著是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好像起了爭執。
夏初嵐聽到這,果斷地披上衣服,推開門走出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27 PM
第四章
廊下的紙燈籠發出朦朧的光芒,六平倒在地上,雙肘撐著地面,站在他面前的夏謙穿著喜服,搖搖晃晃的,站得不是太穩。
夏謙胸膛起伏,聽到聲響,抬眼往夏初嵐這邊看來。
女子披散著鴉羽一般的長發,眸如星子,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處。她的皮膚很清透,泛著薄薄的一層光暈,猶如月色一般迷人。
她小時候很愛纏著他,總是哥哥長,哥哥短地叫著,那時他還嫌煩。可自從兩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猶如涅盤后的鳳凰,光芒万丈。他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夏謙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覺得渾身上下更燥熱了。他也恨自己那肮髒齷齪的念頭,但心中的感情卻怎麼都克制不住。
“這麼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嵐微微歪頭問道。夏謙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遠,並不順路。這位兄長對原主也算照顧,盡管這照顧多半是為了討家主夏柏盛的歡心,但夏初嵐對他還算客氣。
夏謙揉了揉前額,被風一吹,理智回來了點:“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這儿來了。我頭疼得厲害,勞你派個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這是他的親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長孫。
夏初嵐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應了一聲,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扶夏謙:“小的方才多有得罪,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謙扶著六平搖搖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時辰已經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嬤嬤都等急了,在屋前來來回回地走。
看到姑爺回來,她們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歡天喜地地把他扶了進去。
屋內的紅案上,三指粗的喜燭燒得正旺。案上擺著四盤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紅棗,桂圓,蓮子和花生。畫著鸞鳳和鳴的紅漆托盤里,放著銀質的酒杯和酒壺。
新娘蕭音聽到響聲,微微掀起蓋頭一角,看到眾人扶著夏謙,立刻迎了過來,想搭把手。男人滿身酒氣,面紅耳赤,東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蕭音俯身幫他脫靴子,陪嫁的嬤嬤擔心地說:“姑爺醉成這樣,還怎麼圓房……”
“嬤嬤,你先下去吧。”蕭音小聲道。
嬤嬤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沒辦法,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
蕭音望向夏謙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蕭兩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謙打小就定了親。蕭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戶,汴京失陷以后,家族跟著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親相繼病死在路上,家財也損失過半,再不復當年的風光。
其實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為夏謙另擇良配。是過世的夏伯伯重諾,親自敲定了這門婚事。只不過三年前夏謙要考科舉,婚事便暫且擱置了。
蕭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們比,差得太遠。而且已經二十歲了,算是個老姑娘,夏謙心中難免不滿。可他們已經成親,日子總是要過的。
她斟酌著開口:“夫君,我知道你沒睡。你我的婚事雖是父母之命,可我從小就認定了你。我會為你生儿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將來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納入房中,我也會以姐妹相待……”
蕭音看夏謙還是一動不動的,想起自己悲涼的身世,忍不住傷心落淚:“阿音自及笄一直等著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寵愛,只求夫君不要嫌棄……我,我什麼都願意為夫君做。”
她哭泣時的聲音柔柔軟軟的,像只小奶貓。夏謙轉過身去,見她蓋頭半掀在頭頂,白皙的臉頰紅扑扑的,睫毛上沾著淚珠,原本不出眾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憐之感。
夏謙胸中正聚著一團火,伸手便將她拉了過來,直接壓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變成了那張勾人心魄的臉:長而濃密的睫毛扑閃著,如月似水的眼眸望著他,微張的檀口似乎等著他來吻。夏謙痴迷地摸著,一下子動情地親了上去,恨不得將她吞裹入腹!再抬頭時,那張臉又變成了蕭音普通的容貌。
夏謙愣了片刻,不甘,惱怒,執拗全都涌上了心頭。他動手撕扯蕭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潔白無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點都不溫柔,甚至很粗暴,蕭音有些被他嚇到,瑟瑟發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嵐舉著燈籠在拱橋附近找,怎麼也找不到那本書。
她細細想了想,猜測書應該是被那個男人拿走了。
夏初嵐有些想不通。按理說書這種東西,其貌不揚,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麼名堂,更不會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當年由沈括之子沈衝主持修訂,汴京國子監印制的版本,如今市價勝于黃金,那可就大不一樣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麼會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問問管家?”思安一邊撥著草叢一邊問。
“不用了,我已經知道書在哪里。回去吧。”夏初嵐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帶著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節,空氣濕熱。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甚至還有點嬌氣,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嵐踏上長廊,聽到花牆那邊來了兩個侍女,正小聲議論:“剛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東西,你猜怎麼著?少夫人在里頭又哭又叫的,聽得我渾身不舒服。”
“我娘說女子初夜,總會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憐惜,新婚夜也不會太辛苦。”
“是嗎?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嬤嬤臉色都變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沒想到,大公子一個讀書人居然……唉,別說了,仔細被主子們聽見。”
那邊燈火漸遠,夏初嵐慢慢地在廊下走,仿佛什麼都沒聽見。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趙嬤嬤的袖子,耳語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溫文爾雅的,房事上竟然這麼可怕。少夫人一個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趙嬤嬤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小丫頭懂什麼,興許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間的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英國公世子……”話一出口,她就連忙捂住嘴巴,瞪大雙眼看著前面夏初嵐的背影。
趙嬤嬤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嵐卻沒怎麼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書上。那人有意隱瞞身份,想必找起來並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還會乖乖把書交出來嗎?
“姐姐!姐姐!”游廊的盡頭奔過來一個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儿?”夏初嵐叫道。
少年抬起頭,圓臉蛋,眉目清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極有靈氣,咧著嘴笑。這是長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歲。
几個伺候的侍女和嬤嬤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忙向夏初嵐行禮:“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來找您,我們也攔不住。”
夏初嵐擺了擺手,低頭問少年:“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今日大哥成親,我跟四姐五姐他們玩了許久。明日先生考課,我怕答不出來,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幫我?”夏衍搖著夏初嵐的手臂,懇求道。
夏柏盛極重視子女的教育,連女儿也是開蒙起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先生來教。原主算不錯,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書畫都懂一些,不輸給普通的大家閨秀。
夏初嵐應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体弱多病,早已經睡下,夏初嵐便沒有過去打擾。
夏衍的課業很好,在族學里頭算是佼佼者。夏初嵐沒費多大的工夫就幫他溫習好了功課。夏衍長長地出了口氣:“謝謝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問了。”
夏初嵐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聽話地開始整理書籍。他將所有的書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文房四寶也都擦得干干淨淨。桌上擺著一本顧行簡編修的《論語集注》,邊角被仔細修補過,顯然是多次翻閱所致。
“近來在讀這本書?”夏初嵐拿起來問道。
夏衍點了點頭:“族學的先生要我們看的。恰好爹爹的書閣里有,我就拿來了。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選拔天子門生,號稱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這本書道理深入淺出,我讀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沒有機會聽他講課。”
顧行簡的書,可謂是“朝出鏤板,暮傳咸陽”,十分地搶手。如果動作慢一點,可能都搶不到。
夏初嵐看夏衍臉上滿是遺憾之色,寬慰道:“爹說過,學問勤中得。也許很多年后,有人會以聽你的一堂課為榮。”
夏衍的小臉又明亮起來,抓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嗯。你早點睡,我先走了。”夏初嵐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來。夏衍連忙跟著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隨后,嬤嬤和婢女們進來伺候他寬衣。他老成地嘆了口氣,嬤嬤好笑地問他:“六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夏衍沒回答,耷拉著腦袋,徑自抱了《論語集注》爬上床。自從那年英國公府的人來過以后,活潑愛笑的姐姐就變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課,他其實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親近親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的書。總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為官,找那個英國公世子算賬!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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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8:33 PM
第五章
夏初嵐走出石麟院,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竹匾上的“石麟”二字。那是夏柏盛親手所書,生下夏衍那年寫的,原本掛在泉州家中的書房。
天上石麟,誇小儿之邁眾。他對夏衍,寄予了厚望吧。
不遠處兩層高的書閣,隱在重重樹影里,暗色的輪廓,沒有燈火。夏柏盛最喜歡收集絕版書籍和名家字畫,在這方面花費不少。不論真假,買到就像個孩子一樣高興。
搬遷時,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將那些字畫都給運到紹興來,就收在這座書閣里頭。
如今紙卷猶在,卻唯有落月滿屋梁。
這夜夏初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找到顧二爺,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錢財,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書,不去試試總歸不甘心。可她直覺那位先生並非普通人,只怕……很難對付。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隱約有了點睡意。剛闔眼,就聽見窗外的侍女在低聲議論,嘰嘰喳喳的。
夏初嵐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進來了,在紫色的紗帳外面輕聲問道:“姑娘,可是她們吵著您了?”
“外頭何事喧嘩?”夏初嵐不悅地問道。
思安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是別處的几個小姐妹來傳話,說二姑娘回來了。”
夏初嵐從床上坐起來,揉著太陽穴。
二房的長女夏初熒兩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祖上也當過大官。裴永昭上一屆科舉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個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馬的夏初熒。
恰好他沒選上官,夏家二房這邊出錢出力,四處托人,總算讓他留在臨安混了個小官,夏初熒這才得償所願。
商戶女能嫁給官家的嫡子,說出去都是臉上貼金的事。韓氏為此趾高氣昂了好一陣。
夏初嵐卻覺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則也不會等到夏家給他找好了門路,才答應娶夏初熒。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懶得多管閑事。
成親這兩年,夏初熒一有事就往家里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連忙道:“奴婢去叫她們別吵了。”
“罷了,我不睡了,隨她們去吧。”夏初嵐淡淡地說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來嗎?”
思安搖了搖頭。
……
夏初熒領著侍女仆婦們風風火火地進了松華院,韓氏早早立在堂屋門口等著,眼見女儿走進來,連忙下了台階:“阿熒,你不是說不回來了?怎麼又……”
夏初熒將韓氏拉進屋,附在她耳邊說了一番。韓氏大喜:“你當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謝天謝地!這下娘可算是踏實了。”女儿嫁到裴家兩年了,肚子一直沒動靜,生怕裴永昭納妾,頻頻捎信回來求救。韓氏也是用盡了各種辦法,總算讓她懷上了孩子。
夏初熒含羞說道:“前陣子老覺得惡心,原先還不信。后來請了個大夫到家里頭看,才確診了。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來,剛好有事,晚兩日才到。”
韓氏點了點頭,又不放心:“還是叫家里常用的那個李大夫來給你瞧瞧吧?”
“也好。”夏初熒應道。
韓氏立刻叫人去請大夫,夏初熒則命侍女將大大小小的禮盒捧到韓氏面前,逐一翻開給她看。
“娘,這些是我給你帶的胭脂水粉,還有綾羅綢緞,都是眼下最時興的樣式。您看看喜不喜歡?”
“喜歡,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歡?”韓氏平日里最愛交游宴飲,將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看到這些東西,歡喜得滿面紅光。
母女倆熱絡地聊了一會儿,四姑娘夏初嬋揉著眼睛進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來了……”她昨日跟年齡相近的兄弟姐妹們瘋玩,這會儿還困得很。
“嬋儿,快過來。”夏初熒將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誇到,“咱們嬋儿長得真好看,將來一定能找戶好人家。”
夏初嬋臉紅扭捏到:“姐姐說的哪里話……”
夏初熒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你都十四歲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幫你相看相看。”
“說到這件事我就來氣。給她說了几戶,她都不滿意。想來得讓姑爺幫忙在都內找了。”韓氏瞪了小女儿一眼,口氣卻是極寵愛的。夏初嬋打小被韓氏嬌養,心比天高,尋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隨后李大夫到松華院確診了夏初熒的喜脈,連帶開了几副安胎藥。韓氏謝過李大夫,又將夏初熒的陪嫁嬤嬤和侍女們通通打賞了一遍。
眼看新媳婦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韓氏催著夏初嬋去換衣服。
夏初熒拉著母親到旁邊,悄聲問道:“娘可還記得我捎回來的那封信?”
“自然記得,怎麼了?”
夏初熒的聲音更小:“我打聽過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國公府那邊還遮著掩著,后來莫秀庭一氣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們得早作打算。”
韓氏的眼珠轉了轉,立刻會意。
夏初嵐跟陸彥遠的那一段往事,雖然老夫人和長房守口如瓶,但韓氏自然有能耐打聽得一清二楚。英國公府對于他們這種商戶小民來說,簡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樣,高攀不起。夏初嵐跟陸彥遠沒有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陸彥遠真跟莫秀庭和離了,回來找夏初嵐呢?到時那死丫頭可謂是飛上枝頭做鳳凰,老夫人的心還不知怎麼偏到長房去呢。二房別說拿回當家的權力,只怕在長房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了。
再怎麼說,長房也有個嫡子呢,還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親而已。
韓氏不信自己斗不過几個孤儿寡母,心生一計。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類的常青物,院子的規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長女許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與家中鮮少來往。長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當了個從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賦閑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關系很疏遠,住在單獨的一處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請安以外,很少過來主院。
今日是蕭音進門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過來認親,北院才如此熱鬧。
夏初嵐一邊與杜氏說話,一邊往三房那邊看了一眼。她的三嬸柳氏穿著對襟素底的長袖褙子,湖綠長裙,頭上只簡單地插著兩支銀釵,垂目坐著。三房的獨女夏靜月也是謹小慎微地站在母親旁邊,獨不見三叔夏柏青的蹤影。
夏初嵐正覺得奇怪,老夫人扶著侍女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行禮。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來不喜歡她病怏怏的樣子,微微皺眉,轉向長孫那邊。夏謙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蕭音穿著朱色繡纏枝蓮的短衣薄褙子,淺色長裙,面色有些發白。
老夫人落座,壓了壓手,眾人也都跟著坐了下來。寒暄過后,新媳婦按禮奉茶。
蕭音的兩條腿直打顫,咬咬牙,扶著陪嫁嬤嬤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兩團青影,襯得本就不出眾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謙卻半點都沒有憐惜,一直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方才罷休。
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在床幃之間如此凶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塊一樣。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時,陪嫁嬤嬤問起,她也只能强笑著搪塞過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過茶喝了,心中對這個長孫媳也不見得多滿意,隨便打發侍女賞了點東西,便讓身旁的常嬤嬤帶著蕭音認人。
各房長輩都給了見面禮,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輕聲說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門了。行禮便免了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說著,便讓身后的侍女把一個精致的匣子遞了過去。
三房素來節儉,柳氏和夏靜月都穿得很朴素。這個匣子看起來卻價格不菲。
蕭音謝過,韓氏在旁邊插嘴道:“弟妹這話可不對,你是長輩,阿音還是應該給你磕個頭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讓她磕兩個,你代三弟受了。”言談間,口氣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發了話,蕭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兩個頭。磕完頭,柳氏連忙伸手,扶她站起來。柳氏也是過來人,看到新嫁娘氣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
韓氏還要再說兩句,卻被旁邊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韓氏咽不下這口氣,夏柏青究竟有什麼要緊事,非在新媳婦敬茶的時候去辦?分明是仗著做過官,沒把他們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韓氏拉扯了一陣,好說歹說,總算沒讓妻子講出更難聽的話來。夏老夫人靜觀其變,對夏謙說道:“你成了親,也別荒廢了學業。今年的秋闈可得好好准備,全家就盼著你高中呢。”
言談中含著几分告誡的意思,讓他別耽于女色。
夏謙嘴上應是,心中卻訕訕的。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但上一屆的科舉連個禮部試都沒中,對他多少是個打擊。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坐在對面的夏初嵐。她的頭發梳成一個同心髻,珍珠串的發圈繞在髻上,尾端露出兩條淺桃色的綁帶,輕盈靈動。耳朵上戴著珍珠耳珰,那珍珠兩大兩小,拼成蝴蝶的形狀,還用紅寶石點綴出兩只眼睛,異常精巧。
她慣常愛穿素色的衣裳,無論是褙子還是襦裙,上頭都有刺繡的花紋,淡雅精致,加上瓊姿玉貌,怎麼打扮都好看。
蕭音退回夏謙身邊,原以為丈夫會關心地問一句,怎奈夏謙根本就沒看她。順著夏謙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對面的夏初嵐,正抬手隨意地撥了下耳珰,儀態万方。
蕭音不由得心生羨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時候就美名遠播。那時,上夏家求親的人,每日都要在門外排隊。后來夏初嵐壞了名聲,坊間什麼難聽話都傳了出來,嚇退了不少求親者。但依舊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長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氣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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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8:39 PM
第六章
韓氏笑著說:“娘,今儿個家里還有好事呢。阿熒有喜了!”
老夫人臉上的褶子深了几許,看向孫女,欣慰道:“好,好啊。總算是把這個孩子盼來了。老二媳婦,好好給阿熒補補身子,頭胎要格外注意。”
“哎!”韓氏高高興興地應了。
堂屋里的眾人紛紛向夏初熒道喜,夏初嵐也跟著母親杜氏說了兩句話。
夏初熒趁勢說道:“三妹,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應該好好考慮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幫忙的地方,千万別客氣。”
杜氏知道二姑爺裴永昭身邊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對方真心肯幫女儿牽線,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她剛要張口,夏初嵐卻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說道:“謝謝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諸務繁忙,我抽不開身。”
韓氏輕蔑地撇了撇嘴。什麼諸務繁忙,不過是不肯放權罷了。
眾人又坐著閑聊了一會儿,便各自回去。韓氏特意留下來,在老夫人的跟前說道:“娘,三弟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大郎媳婦第一天進門,他也不來。”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興許真是有要緊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韓氏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快,又說道:“其實媳婦儿正盤算著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說來聽聽。”
韓氏湊過去,在老夫人的耳邊悄聲說了一番,老夫人擰眉道:“你想給三丫頭說媒?”
韓氏點了點頭,扶著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頭都十七了,雖說現在夏家離不得她,可總得嫁人吧?她不嫁,對底下的几個妹妹婚事也有影響。正好我那本家內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著家業顧不上親事。我心想兩個孩子剛好湊成一對,兩家親上加親,豈不正好?只不過,這事本不該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覺得怎麼樣?”
老夫人沒言語,扶著榻上的羅漢圍屏緩緩坐下。
長房的兩個孩子雖然都跟她不親,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親儿,對長房並不是毫無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頭手中的權力,這才著急。韓氏的內侄她也見過,相貌嘛,還算過得去。韓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產。
若是從前,她肯定不應的。但現在三丫頭壞了名聲,能找到像韓家這樣的也算不錯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婦說說,也問問三丫頭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韓氏的手背,和顏悅色地說道。
韓氏面上笑盈盈地應了,心中卻不痛快。等回了松華院,拿夏柏茂出氣:“你那侄女不過是雙別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氣,好像我們韓家還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點聲!”夏柏茂站在妻子身邊,好言好語地勸道,“嵐儿如今主意大,婚事豈是你能張羅的?娘都沒法做主的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韓氏扯著嗓子道:“在松華院我有什麼好怕的!難道夏家的家業是靠大哥一個人掙下來的嗎?當初若沒有我娘家拿錢,沒有你跟著跑東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擺臉色給我們看!”
夏柏茂拍著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說的都對。可嵐儿的確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讓夏家變成了紹興的首富。你別忘了,大哥從小就帶她出海見識,又請最好的先生教她,是當個男孩來養的。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爭長短干什麼?娘還在呢。”
韓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開他的手臂。想當初,大哥大嫂成親數年都沒個孩子,四處求醫問藥,好不容易才有這麼個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點都不曾馬虎,王公貴女也不過如此。她還腹誹過一個丫頭何必花那麼大的代價養。眼下看來,還是有點用處的。
可韓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國公世子真的找上門呢?長房一干人等還不跟著雞犬升天。
……
從北院出來,夏衍背上書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學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領,看他整日里抱著一本《論語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讀書也別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點頭:“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學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揮了揮手,目送儿子離開。他又長高了不少,背影漸漸有點像他父親了。杜氏眼眶微紅,夏初嵐扶著她道:“娘,外面風大,回去吧。”
杜氏應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處,夏初嵐看屋里的光線暗,便叫思安去將窗邊的竹幕卷起來。陽光照進屋里,頓時亮堂了許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著几支新摘的月季進來,燒掉柄,置膽瓶中,然后倒入水。接著從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進蓮花香爐里的銀片上,蓋上爐蓋。頂端的蓮心小孔里裊裊升起煙來,如山穴之云,香氣頓時在屋子里彌漫。
思香和思安隨即躬身退下。石麟院這邊除了泉州帶過來的舊人,其它的侍女仆婦都是到了紹興府之后新買的。夏初嵐親自調教過,一個個都很懂規矩。
杜氏倚在床頭,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蒼白。
夏初嵐吹了吹勺里的湯藥,一點點喂給她喝。
杜氏望著女儿嬌美的容顏,想著她小小年紀,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著她的手腕說道:“都怪為娘的沒有用,讓你這般辛苦。嵐儿,聽娘一句勸,還是尋個好人家嫁了,別擔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嵐輕拍著杜氏的背說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麼不急?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都出嫁了,初嬋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還沒將那人放下?”杜氏試探地問道。
夏初嵐低頭來回翻舀著碗里的湯藥,輕輕吹氣,沒有應聲。
“嵐儿……”杜氏拿帕子掩著嘴,語重心長地說道,“那英國公世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常人難比。可他若真將你當回事,怎麼能讓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門里頭做妾,還不如找戶尋常人家做正妻。並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早年杜老爺做過縣里的推吏,養出的一雙女儿知書達理,相貌也好,十里八鄉的男子都爭著來求娶。只不過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內好上了,硬是去給人當小妾。杜老爺攔不住,只能隨著她去了。
可惜風光日子沒過多久,人就香消玉殞了。
妾就是個半奴,在高門里頭毫無地位可言。若是親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貴妾也就罷了,像他們這樣小戶人家出身的,如同螻蟻,還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時英國公府派人來接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卻怎麼都不肯。前車之鑒擺在那里,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嵐也知道,陸彥遠要真的對原主有感情,何至于這些年,不聞不問?想來他只是貪圖美色,過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給忘了。夏初嵐犯不著惦記這麼一個渣男,更別提對方于她而言,只不過是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罷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頭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稟報!”
思安這丫頭雖然性子活潑直爽,但也懂得分輕重。這樣火燒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嵐站起來,喚了杜氏的陪嫁楊嬤嬤進來,叮囑道:“嬤嬤,看著娘把這碗藥喝下。”
“哎!”楊嬤嬤立刻應了,目送夏初嵐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兩聲,長長地嘆口氣。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現在。
楊嬤嬤在床邊坐下來,剛才母女倆在屋中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爺不在了,六公子年歲尚小,若上面沒有這個姐姐撐著,指不定二房那邊怎麼欺負咱們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嵐儿也是我的心頭肉。不能因為我們需要她,就耽誤她的終身大事。你幫著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當年的事,就告訴我。”
楊嬤嬤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湯藥喂杜氏:“您慢點喝,燙著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記著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國公府是什麼人家,姑娘跟英國公世子好過,旁人稍稍打聽,都不敢蹚這渾水。差一點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們姑娘。”
杜氏何嘗不知此事難辦?否則她也不用發愁了。
楊嬤嬤正細心地喂著湯藥,思香進來稟報:“夫人,松華院那邊派人過來,說要咱們准備一下,二夫人一會儿過來。”
楊嬤嬤沒好氣地說:“豈有此理!過來便過來,還要我們准備什麼?難不成要我們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訓一下松華院的人。”
杜氏按著楊嬤嬤的手,淺笑道:“不過是個下人,你又何必生氣?二弟妹向來是這樣,性子爭强好勝些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幫我梳頭換衣服吧。”
楊嬤嬤無奈,扶她起來。自家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性子溫順,素來不愛與人爭。可到底是長房長媳,身份擺在那里,不能因為老爺沒了,就由著旁人騎到頭上來。
反正姑娘說過,二房的人客氣倒也罷了。若是不客氣,還以顏色也未嘗不可。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42 PM
第七章
夏初嵐跟著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帶著三房的夏靜月來到她面前。夏靜月跟夏初嬋同歲,只略小几個月,也是極好的相貌,清麗可人。
她一見夏初嵐,便急聲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嵐鎮定地問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說。”
“上午的時候,有個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臨走時說馬上便能回來,還能趕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別驚動你們。可是剛才我們回去,爹爹還未歸,有個小廝把這封信送了過來。”夏靜月說完,急忙把一封信遞給夏初嵐。
信封上沒有具名。
夏初嵐把信抽出來,抖開看了看。很普通的字体,看不出什麼端倪。信上說,要夏家當家之人單獨到泰和樓去談事,若午時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來了。
泰和樓是紹興最大的酒樓,食客如云,生意興隆。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暈過去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求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夏靜月掩面哭泣。她年紀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個孩子,遇事沒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嵐受不了女孩儿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連忙上前柔聲安慰五姑娘。
夏初嵐知道,如果說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感情卻勝過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叔當年就是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吳志遠整治而辭官的。
她想了想,對夏靜月說道:“你先回去,告訴三嬸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夏靜月聽到這番話,心里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了,忙不迭地點頭,擦干眼淚。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打敗眾多對手,成為紹興的首富,這位姐姐居功至偉。
對于她們這些整日里只知道悶在內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們來說,三姐的見識和氣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哭著求人幫忙。可三姐片刻之間就拿出了主意。
夏靜月心里,其實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嵐坐著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幫著打理生意場上的事,但沒聽說得罪過什麼人。那便是衝著夏家來了?可對方想要什麼呢?信上沒提錢財,沒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單獨過去……泰和樓開門做生意,大庭廣眾要行惡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個商戶小民,還真想不到什麼人物要這樣費盡心思地見自己。無論如何,三叔在他們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進來幫忙換了身衣裳,出門在外,穿男裝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煩。思安幫她盤好發髻,仔細撫平袍上的褶皺,小聲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嗎?万一……”
“別擔心,我有分寸。”夏初嵐拿起桌上的折扇,輕敲了下思安的頭,走出去了。
端午過后白日漸長,空氣燥熱,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曬得沒有精神。夏初嵐在廊下走著,獨自想著心事,沒注意到夏初熒帶著一幫人從另一條廊下走過。
夏初熒遠遠便看見了夏初嵐,一身男裝,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腳步,身后的人問道:“姑娘,怎麼了?”
夏初熒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每當夏初嵐出現在眼前,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這個三妹不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書畫無論什麼都是一學就會。長大以后,上門求親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禮物拜帖成堆地往長房送。那時候的夏三姑娘,當真無限風光。
直到遇見了陸彥遠,她一帆風順的人生才算栽了個大跟頭。
夏初熒心里難免生出几分幸災樂禍來,原以為三妹從此一蹶不振了。可沒想到,她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美得越發驚人。
難怪娘擔心陸彥遠回來找她。自己見過臨安那麼多的世家貴女,又有哪一個能比得過她?
……
夏初嵐走出家門,碰見了同樣要出門的夏謙。
夏謙主動走過來,問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為兄能幫忙的地方,不妨說出來。你是姑娘家,還是少出門為宜。”
在旁邊裝作整理轎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煩几個妹妹糾纏他,偏偏只對三姑娘脾氣好得出奇。若說是因為姑娘手里掌家的權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子,又是讀書人,吃穿用度全撿家里最好的來,根本不用巴結姑娘。
“我出門辦些事,不勞煩大哥。”夏初嵐淡淡地說道,眸光中含著三分冷意,徑自下了台階。她最不喜歡別人因她是個女子,就覺得她是該囿于內宅之中的。
夏謙看著她上了轎子,兩手在袖中握緊。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成何体統?那些富賈鄉紳各個都是色胚子,明著占便宜,背地里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她不在意,他卻很惱火。
恨不得將她鎖起來,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見才好。
夏謙的隨從六福配好馬鞍,過來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謙眼見那邊夏初嵐的轎子離開,在六福耳邊吩咐了一聲:“你派個人跟著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雖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還是喚了個人,悄悄跟在夏初嵐的后面。
轎子往泰和樓的方向走,六平跟在轎子旁,小聲問道:“姑娘,咱們要再多帶些人嗎?”
夏初嵐心里其實也沒把握,只怕對方來頭不小,真有什麼事,也怕自己帶的人不是對手。她想了想,湊到轎上的小窗邊,吩咐六平:“你去州府衙門,把事情偷偷稟告宋大人。就說夏家若有麻煩,這旬的賦稅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猶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麼辦?不如叫別的人去……”
“對方既然約在泰和樓,又是光天化日,應該不會輕易動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換個人,他未必會給面子。你聽我的便是。”
六平應好,匆匆忙忙地掉頭走了。
……
泰和樓前豎著巨大的彩樓歡門,二樓有几名濃妝艷抹,頭戴時令花朵的妓子在憑欄叫客。門口立著個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嵐下轎子,立刻殷勤地跑過來:“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時,請您跟小的來。”他見過畫像,只能說真人更美。
夏初嵐一怔,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她回頭吩咐了兩句,才淡淡地說道:“前面帶路吧。”
一樓大堂坐著多是散客,此刻臨近中午,座無虛席。跑堂往來穿梭于各個席位之間,手舉托盤,里頭放著亮得發光的銀質酒器。還有歌女彈阮唱曲,仔細聽,詞是柳三變的《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那唱腔婉轉低吟,帶了几分悲切,與滿堂的熱鬧格格不入。長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領土,改稱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離鄉,追隨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卻還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著故土和少年時。
小倌見夏初嵐駐足不前,催了一聲,夏初嵐才上樓。她也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起那個渣男,勒馬望著北方,壯志滿懷,器宇軒昂的樣子,的確是很耀眼。
二樓相對比較安靜,各個雅間的門都關著。有的門口站著强壯的護院,有的是清秀的隨從。小倌走到一間有著四扇門的雅間前,先敲了敲門。得到里面的回應之后,才推門讓夏初嵐進去。
正對門擺著一座比人還高的單扇屏風,旁邊年長的茶博士正坐在風爐前煎茶。風爐是銅所鑄,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銚子是銀制的,其中的水翻滾如蟹眼。
茶博士聞聲抬起頭,只覺眼前一亮。他閱人無數,一下就看出這是個頂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夏初嵐點頭致意,徑自繞過畫屏。
原來屋里的人還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婦低頭規矩地站著,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著等級高些的侍女,見她進來,立刻走到桌子旁邊。那里還坐著位衣飾華麗的女子,正在飲茶,手中似還捏著一卷小像在賞看。
她的指甲紅如胭脂,頭上插著的一支步搖十分惹眼:環繞著折枝牡丹的一對蝴蝶、兩只鴻雁以薄金片一一鏨鑿成形,再用細金絲連為一体。繁花似錦,巧奪天工。擁有這樣手藝的金匠如今已經不多了,而且大都在臨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妝容精致,稍稍彌補了五官上的不足,儀態舉止更是處處透著股大家閨秀的端庄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聲提醒:“夫人,來了。”
女子這才緩緩抬起頭,與夏初嵐四目相接,捏著小像的手指驀然收緊,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46 PM
第八章
屋里燃著特制的合和香,是從西洋運來的。還有一股大食國薔薇水的味道。大食薔薇香氣馨烈,數十步尤可聞到。仰賴于繁盛的海上貿易,如今買到這些番貨並非難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買得起。
夏初嵐站在原地,行禮道:“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不知夫人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見你。”女子彎了下嘴角,自報家門,“我是莫秀庭。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吧?”她盡量保持聲線平穩,實則心里很亂。因為手中畫像上的女子,遠沒有真人來得好看。縱然她來之前已經做好充分的准備,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站在這里,自己就已經輸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嵐怎麼也想不到,會跟這位見面。
“聽過。可夫人和我之間,有何好說呢?”她臉上很淡然。一個是正室,一個是舊情人,見面多數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參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權重。反觀她這個舊情人,區區商戶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別了。
夏初嵐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沒有那麼多的愛恨糾葛,倒是覺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門當戶對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為對方聽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該驚訝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著冷靜,不卑不亢,好似渾不在意。她是莫懷琮之女,又是英國公的儿媳婦,尋常人巴結都來不及,就連宮里的娘娘們見到她,也都親親熱熱的,還沒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氣地說道,“這茶餅是我帶來的北苑貢茶,紹興應該沒有,你嘗嘗看。”
北苑是皇家茶園,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圓三十多里,內有四十六座茶園。每年開春,需雇用當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時上山,腳步聲響若驚雷,蔚為壯觀。北苑茶聞名遐邇,精品頻出,更有前人今人專門著書立作。
夏初嵐不為所動:“我人既然已經來了,還請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與我們之間的事情並無關系。”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來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就開門出去了。她繼續說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別處喝茶。我擔心你不肯來見我,才出此下策。不過你這三叔當真關心你,一聽到是英國公府來人,便急急趕來了。你坐下吧。這位茶博士點茶的手藝甚好,能在茶湯之上瞬息變幻出多種圖樣,堪稱一絕。不想看看麼?”
這女子看著挺和氣,實則十分厲害,句句壓著人。就憑她懂得從夏家那麼多人里,單拿三叔來要挾,便不能掉以輕心。
夏初嵐索性依言坐了下來。剛才來時,外面站著兩個護院,屋子里又有這麼多人,只怕想走沒那麼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應該見到宋云寬了,不愁沒人救場。
既來之則安之,正好聽聽這個女人到底要干什麼。
***
本朝的州府衙門大都破舊,雖棟施瓦獸,門設梐枑,區別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為地方上要用錢之處實在太多,像修繕衙門這樣費錢費力又無關政績的事,任上的官員都不會去做。一個弄不好,還要被身邊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諫官參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舊的府衙倒也成了為官清廉的一種標志。
六平跑到衙門口,衝官差行禮:“勞官爺進去通報一聲,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見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紹興的首富麼?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視這些城中的富賈,賦稅可全靠著他們,于是板著臉說道:“你在此處等著。”
“有勞官爺!多謝官爺!”六平一邊擦汗,一邊鞠躬。
州府衙門一般與官員居住的官舍連在一處,便于辦公。官差走過官舍內不大的天井,停在緊閉的堂屋門前,小聲道:“大人,夏家有個叫六平的要見您。”
“等著。”里頭傳來宋云寬的聲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著,還是要夏家的人等著,只能杵在門外。
堂屋內,顧行簡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聽到夏家時手指微頓了一下,臉上並沒有流露出異常。這卷宗記錄著宋云寬在紹興任上三年所處理的重大案件,還有賦稅,田畝,人丁的增減情況。
宋云寬垂首站在旁邊,時不時地掏出手帕擦額頭上的汗。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濕了一大片儿,官帽上的翅頭微微顫動,眼睛直盯著顧行簡修長白皙的手指。
誰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會親臨紹興府,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職,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禮,坐下便是。”顧行簡抬手道。
“下官不敢,下官還是站著罷。”宋云寬笑著應道。他也是今早才從進奏院下傳的邸報里知道,顧相被皇帝停官了。可顧相權傾朝野,勢力盤根錯節,在不在野其實並無多大區別。就憑皇上對他的寵幸,想必很快就會復起。
宋云寬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玉質金相,氣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厲的壓迫感卻遮掩不住,往那里一坐,他這個正五品的官員,雙腿都有點發軟。
“我記得宋大人是明法科進士出身?”顧行簡隨意地問道。
明法科是專攻律學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經科二甲進士及第的出身還要高。尤其是宋云寬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云寬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選官時,沒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當過縣尉和司理參軍。這些卷宗上都有寫。”
顧行簡點了點頭,終于合上卷宗,放在手邊的圓桌上,看向宋元寬,含笑道:“我沒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爺不妨在紹興多留几日,讓下官盡盡地主之誼。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樓為您接風洗塵,請您賞臉,一定要來。”宋云寬拜道。
顧行簡的眸色冷了几分:“莫說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驚動紹興府的上下官員。便是我仍在中書之位,也去不得這泰和樓。宋大人難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云寬一抖,又言:“那下官還有兩幅字畫想……”
“宋大人。”顧行簡肅容道,“考官憑的是真才實學,不必做無用之事。”
宋云寬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沒有別的意思。聽說不久前台諫參,參了您一本,說您結黨營私,任人唯親。您一手提拔的吳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讞。他連累您被,被……您一定會沒事的。”他一緊張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吳志遠在福建路的時候就是個通竅的人,上下官員都與他交好,政績也不錯,市舶司的歲緡成年增長,為三司之首。調任戶部侍郎之后,在朝中也是過得風生水起。但吳志遠身上的污點其實不少,只因是顧行簡提拔的,自然歸到顧相那一派,沒人敢動他。
宋云寬打聽到,這次是主戰派的大臣想要興師北伐,怕顧行簡阻擾,故意打擊他,才從吳志遠下手,致使他被連累。
顧行簡意味深長地看著宋云寬。進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書傳遞,隸屬門下省。各省司的邸報通過進奏院下傳地方,通常只是報個任免的結果。此次皇上雖停了他的官職,但台諫官上的折子都被壓在了御案上。按理說到了宋云寬這里,不應該知道得這般清楚,只能說進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風聲。
看來這位宋大人,本事還不小啊。
宋云寬被顧行簡看得心虛,汗如雨下。難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顧行簡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閑談般說起:“吳志遠是我授意嚴辦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將他拉下來。至于被連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云寬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驚得說不出話來。相爺,相爺為何要同他說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罷黜下獄,被宰相大人說得如此云淡風輕,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他忽然有些后悔,非得進臨安的市舶司干什麼?嫌命太長麼。
顧行簡站起身,走到跪著的宋云寬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辭。”說完便開門出去了。
宋云寬癱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談笑間就決定了一位官員的仕途生死。
過了一會儿,官差進來找宋云寬,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樣,連忙蹲下身問道:“大人,您怎麼了?”
宋云寬這才如夢初醒,嘆了口氣:“扶本官起來。你剛剛說夏家來人了?”
“是啊,一個叫六平的小廝,還在府衙外面等著呢。大人,您沒事吧?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官差擔心地說道。他在衙門里頭也干了不少年,自這位宋大人走馬上任,還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宋云寬想想剛才在屋里的那個人,還有點后怕,重新戴好官帽,說道:“本官去換身衣服,你把人帶進來。”
六平等了許久,在衙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總算聽到宋大人傳喚。他一見宋云寬,就把事情一股腦儿地說了。宋云寬摸著胡子琢磨,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敢在紹興府綁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宰相還在這儿呢,万一聽說他連轄下的良民富賈都保護不力,他的仕途便堪憂了。更何況他跟夏家的關系素來不錯,否則也不會去喝夏謙的喜酒。
他果斷地吩咐身邊的官差:“叫几個人跟六平去泰和樓,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紹興的地界上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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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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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8:50 PM
第九章
莫秀庭叫雅間里的人都退下去,夏初嵐則認認真真地品起茶來。這茶甘冽清香,半點苦澀也無,茶湯清澈,跟市面上能買到的茶葉大不一樣。果然好東西只會集中在少數權貴手里頭,她今日也算跟著沾光了。
她不慌不忙的,靜等著莫秀庭開口。費了如此周折將她約來,肯定不是請喝茶的。
莫秀庭見夏初嵐很沉得住氣,不由地看了她好几眼。女子愛美是天性,臨安那些夫人姑娘們出門前無不悉心裝扮,細細描摹,以求妝容精致。這個女孩儿卻素面朝天。但是底子實在太好了,縱然不施粉黛,也能艷壓群芳。
“聽說你們家原來在泉州生意做得很大,為何搬到紹興來了?”莫秀庭終于緩緩地開口問道。
夏初嵐放下茶碗,說道:“我爹在海上出事,算命先生說那邊的風水不好,要我們往北遷,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腳。”其實當初說的最好之處是都城臨安,但臨安乃天子腳下,寸土寸金,商賈云集。再加上陸彥遠的原因,所以他們才退而求其次選了紹興。
莫秀庭思忖,紹興離臨安這麼近,若說夏初嵐沒動過什麼別的念頭,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來說,夏初嵐可是死活都要跟陸彥遠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爺,這几年可有通過書信?”莫秀庭又試探地問道。
等了半日,總算是說到正題了。夏初嵐輕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怎麼還敢高攀世子爺?當年的事是我年少無知,早就過去了。如果夫人擔心我還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大可不必。好馬還知道不吃回頭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索性直言道:“世子爺來了紹興,或許他會來找你。你就不想見他麼?”
陸彥遠到了紹興?夏初嵐全然不知。她剛占了這具身子那會儿,時常夢見在泉州的事情。雖然不是當事人,但那些事仿佛親歷,這具身体應該還保留了對陸彥遠的强烈意識。她也想過如果陸彥遠回來找原主,她要幫原主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可是年復一年,陸彥遠音訊全無,原有的念頭也都煙消云散了。原來的夏初嵐早已不在人世,那些愛與恨,又有什麼意義。
她還沒想好怎麼說,雅間的門忽然“砰”地一聲被踢開了。
一個人影從屏風那頭走了過來。男人高大英挺,劍眉入鬢,眸若星子,身上穿著窄袖戰袍,護腰佩劍。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陽光般耀眼。難怪三年過去,她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陸彥遠,這個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嵐握著茶碗喝了口茶,不知為何,竟嘗出了些許苦澀的味道。
陸彥遠沒想到屋中是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儿。三年不見,雖然偶能聽到她的消息,說她如何浴火重生,執掌夏家,成為紹興首富。但印象里,她還是那個扑在他懷里撒嬌,叫他陸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見,的確是不一樣了。特別是剛才掃過來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時又帶著几分倨傲。
美人如畫,甚至更好看了。猶如拂曉綻放的花,帶著露水的清靈,又沾染著晨輝和霞光的絢爛。
侍女仆婦們也都跟著涌進來,跪在雅間中,齊聲道:“夫人恕罪,我們實在攔不住世子爺……”
莫秀庭先是錯愕,然后站了起來,端庄地說道:“你們都出去吧。”那些人便又魚貫而出,屋子里瞬間只剩下三個人。
空氣仿佛凝滯般安靜。
“莫秀庭。”陸彥遠開口喊道,聲音低沉,尤帶著武將的凌厲。他的目光迅速掠過夏初嵐,上前一把執著莫秀庭的手腕,將她提到面前:“我到紹興是來辦正事,你來這里做什麼?”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掙了掙,可是男人的力氣太大,她越掙扎,他抓得越緊。她沒辦法,哀怨地說道:“我離家數日,甚是思君。聽說您到紹興,我也就跟著來了,卻怎麼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嵐妹妹也在這儿,便叫她過來喝了杯茶。僅此而已,您又何必緊張呢。”
這女人說話可真是綿里藏針。言下之意就是陸彥遠故意躲著她,因為夏初嵐才現身了。
“我早說過,我跟她不過是逢場作戲,玩玩而已。區區商戶女,值得我掛心麼?我來紹興,的確是有要事。”陸彥遠扯著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從始至終,他都當夏初嵐不存在一樣。
但莫秀庭太了解陸彥遠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裝作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騙了,以為他早就忘了夏初嵐。直到在他的書房里無意間發現了一幅卷起來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賞賜的龍泉窯青釉畫筒里。
他說是當年畫的,不小心留在畫筒里。她自然不信,兩人為此大吵一架。
夏初嵐放下茶碗,站起來道:“世子不必麻煩,應該是我走。”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覺得頭暈得厲害,不由伸出手扶著屏風的邊沿。怎麼回事?難道是茶有問題?
陸彥遠看出她不對勁,差點過去扶,又强行忍住,掐著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你真以為沒有王法嗎!”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難道是看到陸彥遠來了,夏初嵐故意演戲給他看的?但聽到男人這般質問,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會把我如何?交官府嚴辦麼?”
陸彥遠懶得跟她胡攪蠻纏,正要過去查看,外面又衝進來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間擠得滿滿當當。
“你們是何人,這里也是你們能闖的嗎!”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們面面相覷,頭一次遇到犯事的人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六平和顧居敬跟在后面進來。顧居敬穿著檀色寬袍,頭戴襆頭,神態悠閑。他原本在泰和樓跟老友喝酒,聽到官兵上樓的動靜,便走出來看熱鬧。沒想到看見六平,他隱約記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這個小廝幫著送客人出門,好奇之下便跟了過來。
“姑娘,姑娘您怎麼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嵐已經沒什麼意識了。顧居敬立刻執了夏初嵐的手腕。看脈象,好似沒什麼異常。他們顧家有祖傳的醫术,只不過他學藝不精,看個尋常的頭疼腦熱還行,這種就看不出端倪來了。他想著還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家伙的醫术可是能跟翰林醫官切磋的。
“你們對我家姑娘做了什麼!”六平抬頭吼道。他是夏家搬來紹興以后收的人,並不認識陸彥遠。
顧居敬沒想到陸彥遠會在這里,拱手一禮:“顧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們這是……?”他裝作什麼都不知情,實際已經猜到了一些。無非是正室找到了舊愛施壓,怕二人舊情復熾。但就憑莫秀庭的出身和教養,應該做不出傷人之舉。
陸彥遠面無表情地說道:“誤會一場,我剛來,夏姑娘不知為何身体抱恙,暈了過去。這里……我來處理,還請顧二爺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好說,好說。”顧居敬轉身吩咐六平,“我的住處就在旁邊,你們姑娘現在情況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剛好有個現成的大夫在。”
六平腦子里嗡嗡的,還沒反應過來。世子?不會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陸彥遠,相貌談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壞了,八成是了,姑娘怎麼就遇到他了?
“這廝,我跟你說話呢。”顧居敬又重復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過神,心中有些猶豫。雖然顧二爺是大商賈,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欺負一個小姑娘。可是貿貿然將姑娘送到一個男人的住處去,只怕不妥當。
“憑我跟你家老爺的交情,還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緊,快些走吧!”顧居敬催到。一會儿圍觀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來。這丫頭已經夠不容易的了。
六平沒辦法,實在擔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聽顧居敬所言。剛好樓下有給錢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連忙叫來一個,要她背上夏初嵐,跟在顧居敬后面走了。
等他們走后,陸彥遠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邊,她方才看到顧居敬出現,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再看到顧居敬竟然帶走了夏初嵐,更覺得匪夷所思。這可是當朝宰相的兄長,臨安的大商賈,聲名赫赫。聽他所說,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嵐出身這麼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陸彥遠一眼,心里又有几分竊喜。關鍵時候夫君還是護著自己的。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54 PM
第十章
紹興雖不如臨安繁華,但也是個大城。市坊制度被徹底打破以后,百姓可臨街設鋪,不用按時啟閉。無論繁華街道或是偏遠小巷,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買到。
顧行簡在街角的書坊里買了兩本書,就回到顧居敬買的那座民居。民居不起眼,只是個小四合院,門開在巷子里。
崇明正在院子里練劍,看到顧行簡提著包裹回來,連忙過來接。顧行簡回到屋子里換了身涼衫,便坐在西側間里看文書。崇明悄悄進來添過兩次茶,其余時間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托腮看著天空。相爺被台諫官彈劾停官之后,難得清閑几日,到紹興來散心。可人在這儿吧,心還在朝中。
昨夜那麼晚回來,還秉燭看文書。崇明磨墨的時候偷偷瞄了兩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減啊,小到臨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爺過目。這哪里像是個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給搬出來了。
“阿弟!阿弟快來幫忙!”顧居敬人未到,聲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來,怯生生地回頭看了一眼。二爺這是怎麼了?明知道相爺喜靜,還這麼大聲。
顧行簡正在寫字,眉心已經皺了起來,仍是提筆蘸墨,裝作沒聽見。
“阿弟,要出人命了!”顧居敬又高喊了一聲。
顧行簡閉了閉眼睛,把毛筆擱在筆架上,額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靜不了几日,兄長便會原形畢露。他起身走出房門,來到廡廊下,看到顧居敬大步進來,身后跟著一個婆子和一個小廝。婆子還背著人,他們一同進了東邊的耳房。
不知道又撿了什麼阿貓阿狗回來。他拍了拍衣袍,准備退回去。
顧居敬從耳房跑過來:“阿弟,我這有個人……”他話未說完,顧行簡已經打斷:“我沒空,讓崇明找個大夫來看。”
“是夏家那個丫頭!”顧居敬生怕弟弟拒絕,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誇張道,“我今日在泰和樓喝酒,遇到陸彥遠和他的夫人,這丫頭也在。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怪可憐的。你醫术那麼好,不能見死不救吧?”
顧行簡淡淡地看著兄長。夏家的几個姑娘,能讓兄長這麼熱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嵐了。他不置可否,就這樣被顧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爺几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他也跟了過去,想瞧個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邊給夏初嵐擦臉,不停地對六平說:“我老婆子活到這般年紀,還沒見過這麼俊的丫頭。那些人怎麼下得去手喲。”
顧居敬把顧行簡拉到床邊,又親自去搬了張杌子,讓他坐下。他道:“你們倆快讓讓,大夫來了。”
婆子和六平連忙讓開,顧行簡也不說話,伸手搭脈。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臉頰瘦削,皮膚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看起來氣質溫潤,就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但又有股說不上來的氣勢。六平總覺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見過。忽然想起來,這不是昨天跟顧二爺一起來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顧行簡搭完脈,平靜地收回手。顧居敬忙問:“怎麼樣?是被下毒了嗎?”六平也著急地看過來。
顧行簡問六平:“當時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連忙回答:“燃了,小的聞著是股很濃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東西。這位爺,是香有問題嗎?”
顧行簡搖了搖頭,四下看看。顧居敬會意,連忙遞了條干淨的帕子過去。顧行簡邊擦手邊說:“你家姑娘本就氣血兩虧,有暈眩之症。那香應該是番貨,氣味濃烈,尋常人若聞不慣,身体便會不適。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點八珍湯給她服下。”
顧居敬點頭,忙打發那個婆子跟著崇明去辦了。他們這次微服出行,沒多帶人,身旁連個婢女都沒有,只能將就著使喚臨時雇來的婆子。
顧行簡起身,見六平還盯著床上的人,杵著不動,便淡淡地說:“若不出所料,一個時辰內她會醒過來。你先回家去報個消息,免得家中長輩擔心。最好再叫個貼身侍女過來,方便照顧。”
六平連忙應是:“還是您想的周到,小的這就去辦。”他一邊往外跑,一邊想,來之前分明還很有戒心,不放心將姑娘帶到陌生男人的住處。可是見到這位先生以后,又覺得他是個謙謙君子,沒來由地相信他。這位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呢?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晴空万里,這會儿便烏云密布,雷聲轟鳴,將有一場大雨。顧居敬跟在顧行簡后面,一直走到西廂房。顧行簡無奈地停下腳步:“阿兄跟著我作何?”
顧居敬賠著笑容:“我想起還把老友丟在泰和樓里,沒個交代。家里請阿弟代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見慣他生意場上那些手段,當真以為是個大善人。
顧行簡沒說話,徑自坐下繼續看文書。顧居敬就當他答應了,興衝衝地走了。
過了一會儿,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間升起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夏初嵐被雨打在瓦上的聲音弄醒,支著身子坐起來。陌生的地方,身旁沒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勢太猛,移動不得。她只能站在廡廊下,四處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兩進民居,堂屋闊三間,青瓦覆頂。院中種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轉砌的六邊形護壇,旁邊擺放著几盆不知名的小花,沒有人往來。
她隱約記得暈過去以前,看見了六平和顧居敬,應該是他們帶她來的。她覺得有些冷,抱著手臂坐在門邊的石墩上,仰頭看著梧桐的樹冠發呆。
她來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會,今日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覺到特權階級跟庶民階級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戶女,莫秀庭是官家女,從出生就決定了各自的命運。不論是住的地方,用的東西,還是嫁的男人,以后生的孩子,差別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辦法,多的是人替她去辦。她犯不著親自動手,那樣太有失身份了。
夏初嵐忽然生出無限唏噓。倘若她沒有來,原主沒有上吊自盡,那個被毀了名聲又失去父親庇護的少女,恐怕終究逃不過被命運的洪荒所吞噬。可縱然她來了,除了改變夏家覆滅的命運,依舊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因為這樣的出身,讓莫秀庭覺得她痴心妄想,讓陸彥遠覺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為高貴,何為低賤?”她喃喃自問,覺得有些迷茫。
“這麼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著麼。”旁邊有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回頭看去,身材修長的男人站在雨里,一手執著傘,另一手端著白瓷碗。傘是傾著的,他的肩膀還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濕,藥碗上卻一粒水珠都沒有。
他很瘦,顴骨便顯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認了出來:“您是昨天那位先生?”只是沒有胡子了。
顧行簡收了傘靠在牆角,端著藥碗走過來:“我阿兄帶你回來的。這是八珍湯,只剩下一點殘渣,有點苦,將就著喝。”
這事本不該他來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廚收拾殘局。平日家里不怎麼開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為那個婆子會,哪知道婆子也是個生手,兩個人一頓折騰,險些將廚房給燒了。
見夏初嵐不接,只顧盯著自己看,他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還是擔心這碗藥有問題?”
“不是,多謝先生。”夏初嵐連忙伸手將碗接過來,低聲道謝。盯著人看確實失禮,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才會再見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書的事反而不好開口了。
藥果然有點苦,還有股焦味,她一邊喝一邊眉頭緊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棄地將藥碗拿遠一些,側頭輕咳兩聲。好苦,舌頭都麻了。
果然還是個孩子。顧行簡忍不住一笑,背手看著從屋檐落下的雨線:“方才你問,何為高貴,何為低賤。人的出身固然沒辦法選擇,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在本朝,寒門子弟也可以躍居宰執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孫不爭氣,繁華富貴也維持不了几代。所以,何謂高低?你能將夏家經營至此,已是十分難得,沒必要為出身介懷。”
剛剛他都聽見了?夏初嵐看著男人瘦削的側臉,仿佛跳躍著光芒,心中一動。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顧家雖然出了個權勢滔天的宰相,一個大商賈,但聽說原先也是清貧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發,還沒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過這段話,她記在心里了。
“多謝先生指點。不知先生如何稱呼?是做什麼營生的?”夏初嵐試探地問道。這人看談吐,看氣勢,都很不簡單。
“我也姓顧,家中行五。以前在國子監教書。”顧行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這話不欺人。早年他擔任過國子博士,雖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學生都處得很不錯。那些孩子大概同這丫頭差不多大,很愛纏著他,“老師老師”地叫個不停。如今,他們大都在各地任職,逢節令便會派人上門送禮物,遠的便捎封書信來問候。
為人師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滿天下了。
夏初嵐知道他也許有所隱瞞,但在國子監教書,已非常了得。國子監的學府所教出來的,可都是未來的官吏,國家的股肱之臣。
兩人正說著話,雨也漸收,太陽又出來了。
“姑娘,姑娘!”思安從外面衝進來,停在夏初嵐面前,擔心地問道,“您沒事吧?六平回來說您暈過去了,奴婢都嚇壞了。”
六平跟在后面進來,先對顧行簡行了一禮。無論如何,今日這位爺和顧二爺都幫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沒事。”夏初嵐問思安,“三叔可回家了?”
思安也看到顧行簡了,只覺得奇怪,還來不及細想,聽到夏初嵐問她,連忙回到:“三爺平安歸來,還一直派人過來問您的情況。姑娘,我們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擔心您。”
夏初嵐點了點頭,轉身對顧行簡施禮道:“多謝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備薄禮答謝。為免家人擔憂,我不便久留,告辭了。”
“舉手之勞,無需言謝。恕不遠送。”顧行簡淡淡地說完,轉身離開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8:5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8-31 08:59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夏初嵐坐在轎子里,長長地嘆了口氣,居然忘記提書的事,只能再找機會了。今日談過之后,只覺得對方是個謙謙君子,實在不像是亂拿別人東西之人。
這位顧五先生,與她平日里見到的那些富賈鄉紳,的確不大一樣。滿身的書卷氣,談吐不凡,大概是閱歷豐富的緣故,老成持重,就像個師長。與初次見面不同,雖然他身上還帶著那股壓人的氣勢,卻有意收斂了許多。還有他眼中的風采,如同夏夜墜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人——后世的師兄譚彥。
她找工作那會儿,東瑞在國外並沒有什麼名氣,只有一個辦事處。因為同學的推薦,她才去應聘。沒想到面試的人,正是總裁譚彥。那時候國內的東瑞已經從快要倒閉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實力。但對于一個能將一手爛牌打成好牌的老板來說,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條件在同時面試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譚彥只錄取了她一個。她問過原因,譚彥說,因為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譚彥其實比她大不了几歲,也是個練達穩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師亦友的存在。她總是習慣于仰望那些能力出眾的人,因為他們身上都擁有著與眾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為那樣的人。
夏初嵐回到夏家,還來不及換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飯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貫主意大,又事關三叔,必定會親自處理。可都沒弄清楚對方是什麼人,怎麼敢獨自前往呢?實在太冒險了。
她看到夏初嵐走進來,連忙直起身子:“嵐儿,你可擔心死我們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嵐的面前,皺著眉頭問,“是那個壞世子來了嗎?他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夏初嵐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
杜氏拉著她的手嘆氣:“你畢竟是個姑娘家,真把自己當成男孩儿了麼?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麼辦?我叫了李大夫過來給你診脈,你就在此處沐浴換身衣服。剛好我們都沒吃,你和我們一道用些飯菜。”
夏初嵐微怔,這母子倆一個病中,一個還在長身体,竟然因為擔心她,連午飯都沒有用。她獨自過了許多年,自問足夠堅强。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牽掛,已變成了心底的一種柔軟。
等吃過東西,李大夫也過來了。他長著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卻透著股精明。仔細詢問了一番,才緩緩說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聞慣的人不覺得什麼,聞不慣的人吸入過多,就會頭暈嘔吐,只要斷了香也就沒事了。倒是姑娘這体質,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湯,補補氣血。”
杜氏聽到夏初嵐沒有大礙,整個人才輕松了,又讓楊嬤嬤把李大夫說的話都記下來。等送走李大夫,她讓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單獨留了夏初嵐說話。
“嵐儿,真是英國公世子?”六平回來說的時候杜氏還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異。那個人就像他們長房心頭的一根刺,老爺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嵐沒有隱瞞:“是陸彥遠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見到了陸彥遠。”
杜氏聽到這里,不由地握緊了她的手,眼中滿是擔憂。
“娘,他們沒把我怎麼樣,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會再痴心妄想,更不會跟那個人再有什麼瓜葛。他到紹興來是另有要事,與我無關。至于他的夫人,經過今天的事,應該也不會找我麻煩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靜,不像是裝出來的,便說道:“你想明白就好。他們是世家大族,我們招惹不起的。聽說是顧二爺幫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嵐走了以后,楊嬤嬤便說:“夫人怎麼不跟姑娘提二夫人來過的事呢?”
“提那個做什麼?反正我是不會同意的。”杜氏扶著楊嬤嬤站起來,聲音有些疲憊,“二弟妹讓韓家跟夏家聯姻,一來是要我們准備豐厚的嫁妝給韓家,二來嵐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權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沒什麼,但嵐儿的婚事絕不能馬虎。”
“理是這個理。可夫人不是想給姑娘找門好親事?那韓家的大公子韓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實,韓家的家境也還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樁……”
杜氏揮手打斷她:“韓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嵐儿嫁給一個商戶。否則老爺泉下有知,定會責怪于我。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楊嬤嬤也不再說什麼。姑娘的婚事本來就難辦,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嵐從杜氏的住處走出來,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頭看著天空。他臉上還有未脫的稚氣,神態舉止卻像個大人一樣。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長子長孫,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應該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從未抱怨,努力上進,沒讓母親和長姐操過心。
夏衍看到夏初嵐,几步走過來,深吸了口氣才說:“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嵐點了點頭,示意他說。
“我,我想參加六月的補試。”夏衍鼓足勇氣說道。
夏初嵐吃了一驚。補試是國子學和太學的入學考試,每三年一次。國子學和太學都屬于國子監,但國子學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學考只是走個過場,十分簡單。相反太學面向全國招生,對考生並沒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對來說入學考試也困難。
但一入了太學,好處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糧,徭役,朝廷還會出錢養士。最重要的是,成績優異者,可以免發解試和禮部試。上舍生里最優者,甚至可以不用參加科舉,直接授予官職,稱為“釋褐狀元”,名望比參加科舉的狀元還要高。
“補試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還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嵐中肯地建議。據她所知,本朝好像還沒有十二歲就被太學錄用的先例。夏謙也曾考過太學,因為考題太難,都沒有答完就出來了。結果自然是無功而返。
夏衍堅定地說道:“我想試試。入太學要三年才能升為上舍生,到時候我就十五歲了。若再等三年,升為上舍生要到十八歲。我不想等那麼久。”
夏初嵐看著夏衍:“為何急著考太學?”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說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再也不用怕那個英國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麼辛苦,我要保護你們!”
夏初嵐一愣,沒想到是這樣。
這三年,因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卻從沒有把夏衍和杜氏視作真正的親人。直到今日聽到夏衍說出這番話,她心中不可謂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動摸了摸夏衍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衍儿,太學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為了自己去考。在你長大以前,姐姐會保護好這個家,所以你不用擔心。”
“可我還是想試試。”夏衍垂著眼睫,小聲道,“太學里的先生都是鴻學大儒,還經常能請到當朝的宰執講學,能學到很多東西。我不是說族學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講的東西實在太淺了。”
夏初嵐立刻明白了。族學里都是年齡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為了照顧年紀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講的東西必然不會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齡的孩子聰明太多了。
“晚上我帶你去三叔那里,問問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覺得可以考,便讓他來幫你准備。我們試試,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興起來,激動地握著夏初嵐的手。他原以為姐姐會反對到底,沒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這次夏初嵐沒有抽回手,只是對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沒有辦法選擇的,但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
***
午后,烈日炎炎,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熱氣。松華院的侍女仆婦們一邊在院子里灑掃,一邊忙著把各處的格子窗卸下來,裝上竹幕和繡花紗簾。
夏初熒坐在堂屋里頭,喝著安胎藥,與韓氏說話:“娘,大伯母沒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韓氏遞了盤果脯過去:“別提了。我只開口說了個大概,她就拒絕了。我還想她這回怎麼這麼硬氣,直到大郎跟我說,陸彥遠來紹興了,我才明白。長房大概還存著几分攀上英國公府的心思,這才拒絕我。”
“他真來了?”夏初熒拿著一粒果脯放進嘴里,“大哥又是怎麼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個人跟在夏初嵐的后面,看到她進了泰和樓,不久后官兵也去了。具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嵐被顧二爺帶走,陸彥遠和莫秀庭兩個人則到府衙去了。”
夏初熒酸道:“夏初嵐還真是好命,什麼大人物都跟她有關系。大伯能跟顧二爺攀上關系,也算是長房的福氣了。官人說,顧二爺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門路廣得很。他若肯幫大哥,連太學都進得。”
韓氏當然知道顧居敬的本事。可顧居敬根本不買二房的賬,昨日來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麼辦法,總不能巴巴地找上門去吧……不如打聽一下他住在何處?為了儿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這張臉又如何。
“姑爺!”外面的侍女喊了一聲。韓氏和夏初熒俱都驚詫地望去,就見裴永昭風塵仆仆地進來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01 PM
第十二章
裴永昭眉清目秀,穿著一身圓領窄袖袍子,頭戴軟襆頭。
“官人,你不是說要晚几日才能來?”夏初熒喜出望外,連忙迎了過去。
裴永昭沒說話,只對韓氏點了點頭,便徑自坐在了榻上。他雖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圍來往的士大夫,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戶出身,只有他娶了個商戶女,說出去都覺得沒面子。
他很不愛來夏家,這種遠超一般民庶家規制的院子,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樣。要不是夏初熒有孕,加上他此行到紹興有事,他才不會來。
韓氏與他寒暄,他也只是隨意敷衍几句,便拉著夏初熒回房了。
“我問你,英國公世子可有來過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經地問道。旁人或許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還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國公世子好過這種事說出去難聽,但關鍵時候可能還會有點作用。
夏初熒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您真以為世子爺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臉色便沉下來了。
夏初熒拉著他問:“官人,可是有什麼事?您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跟你說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還能幫我謀划官場上的事?”裴永昭譏諷道。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后悔當初一時心軟,娶了夏初熒。若是娶個官家女,至少這種時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個老丈人,滿身銅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麼?
夏初熒低下頭,手捏著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樣。
裴永昭看她這個樣子,想到她肚子里還懷著自己的孩子,軟了口氣:“跟你說說也無妨。金國內亂,跟咱們談和的完顏昌被貶到行台去了。金國皇帝啟用了一個新的大將完顏宗弼,十分好戰,似乎想撕毀和議。朝中的主戰派大臣正勸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說動了,只是軍餉很成問題。朝臣都在捐錢,還發動了臨安的商賈,但錢沒湊夠,世子就到紹興府來了。”
南渡以后,因為各地遭受戰亂,損毀程度不一,經濟正在逐漸復蘇中。但國庫也才剛剛扭虧為盈沒几年,並不算充裕。然而打戰沒有軍餉卻是万万不行的。
這時候可是在英國公父子面前長臉的好時機。裴永昭見不到位高權重的英國公,只能在英國公世子這里找機會。
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熒當然聽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歡打扮,養花,逛胭脂水粉鋪子,哪里知道什麼金國和議的。不過她還算聰明,立刻抓住了重點:“官人想見英國公世子?”
“怎麼,你有辦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熒湊到裴永昭的耳邊,與他說了几句。
***
宋云寬坐在公堂上摸著胡子出神,沒注意到官差已經回來了。旁邊的書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樓的人回來了。”
宋云寬頭也不轉,擺足了官威,揚聲道:“人犯都押來了?”
“宋大人。”一個有力的聲音喊道。
宋云寬扭頭看過去,只見庭前立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偉岸不凡。他身后跟著一個華服寶飾的女子,神情高傲。這兩人跟蕭條的公堂顯得格格不入,宋云寬警覺地站了起來:“二位是……?”
“禁軍殿前司,陸彥遠。”男子取出令牌,氣勢如虹地說道。
宋云寬雙腿一軟,險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邊的書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寬一邊扶正跌歪的官帽,一邊匆匆走到陸彥遠的面前行禮:“下官紹興知府宋云寬,拜見殿帥。”
那些帶陸彥遠回來的官差頓時驚住了,紛紛跪在地上。
英國公世子只是榮銜,並沒有實權。陸彥遠真正讓人畏懼的身份是禁軍殿前司都指揮使,從二品的高階武官,掌管天子親兵,都城防衛。非皇帝的親信做不到這個位置,而且他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殿帥。
陸彥遠回頭對莫秀庭說:“你先回避一下。”又對宋云寬道,“勞煩宋大人在官舍騰出一間空房給內子休息。”
“是,下官這就去辦。”宋云寬立刻叫了書吏過來,帶莫秀庭去官舍了。
陸彥遠徑自走到宋云寬的位置坐下,宋云寬站在旁邊,吩咐人去端茶。今個儿到底是什麼好日子,他從前沒見到的大人物,跟走馬燈似地來。剛走了個宰相,又來了個殿帥,這下紹興可熱鬧了。
“我到紹興府來,是有公務在身。”陸彥遠道,“朝廷要興兵北伐,但軍餉不夠。紹興府離都城最近,故來找宋大人想想辦法。”
宋云寬拜了拜:“殿帥您知道的,當年金兵追到南方來,紹興也遭到了破壞。這几年剛剛好轉了些,您看看這府衙破成這樣都沒錢修呢,又哪來錢給您湊軍餉呢。”他倒不是推諉,這話著實不假。紹興因為靠近臨安,恢復得不錯。但百姓難得過上安穩的日子,又有誰希望再發生戰爭。也只有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為逞自己的英雄意氣,才想著收復河山。
陸彥遠掃了他一眼:“我不想為難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賈的名冊。”
要名冊可比拿錢容易多了,宋云寬立刻去辦了。
沒多久,陸彥遠手里便有了本名冊,字体工整,上頭大概有數十人。首個位置,赫然寫著夏家,主事夏初嵐。他腦海中不由地浮現泰和樓里見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潔,几乎驚艷了他。
當年在泉州的時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則美矣,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直到這次重逢,才發現正是少了這樣獨一無二的氣質。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腦海里。
宋云寬恭敬地說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賦稅來排列名次的,身價跟都城里的自是沒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賈了。”
“兩日后,我要見到名冊上的所有人。”陸彥遠收回思緒,公事公辦地說道。
“是,下官來安排,請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為您接風洗塵。”
陸彥遠沒有拒絕,說了聲:“告辭,不必送。”便起身離開了。
府衙外停著輛馬車,陸彥遠的侍從正牽著馬,莫秀庭的侍女仆婦都站在馬車旁邊,還有一小隊護衛跟在后面,陣仗不可謂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卻絲毫沒發覺,她咬了下嘴唇,主動伸手拉住他:“夫君,你還生我的氣嗎?我真的沒有對初嵐妹妹怎麼樣,不信你去查。”
陸彥遠冷淡地說:“我派人護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聲道,“讓我陪著你好嗎?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顧你的飲食起居,肯定不給你添麻煩。”她這陣子也想明白了,母親說的沒錯,做姑娘時候的驕傲在男人面前半點用都沒有。她的男人年輕英俊,手握重兵,家世顯赫。說句不好聽的,多的是人等著她讓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點,怎麼行?
陸彥遠本來想把手甩開,但想到岳丈和父親正在都中四處籌措軍餉,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若是對莫秀庭態度强硬,影響的可能是大局。
“隨你。”他沒掙開,繼續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著她上了馬車,陸彥遠剛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邊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個護衛立刻上前,將那人攔住:“什麼人,不得放肆!”陸彥遠本不想理,又聽那人說:“下官知道世子為軍餉的事頭疼,下官是來獻策的!世子聽聽又何妨!”
陸彥遠一頓,這才側頭看去。
一個眼生的男子,但自稱“下官”看來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個護衛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來,行禮道:“下官是戶部的官員裴永昭,聽說世子您在湊集軍餉,特來為您分憂。”
懂得到官衙這里來堵他,也是個消息靈通之人。
陸彥遠滿不在乎地開口:“說來聽聽。”
“每當征伐,必須動用國庫。然本朝特殊,國庫並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間的大商賈……”
“我很忙,說重點。”陸彥遠毫不客氣地打斷,氣勢壓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說道:“下官聽說臨安的商賈拖延不肯捐錢。您到紹興來募捐,想必也是這種情況。商人都唯利是圖,不施以好處,他們怎麼肯乖乖把錢財拿出來?下官這樣想……”他低聲說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試試,若行得通,他們便會心甘情願地拿錢出來。而臨安的商賈本就在天子腳下,看到紹興如此,想必也會慷慨解囊了。”
陸彥遠仔細琢磨了下對方的話,點了點頭:“剛剛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裴永昭笑著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戶部做事。”尚書省的官員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當直,像他這樣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無需點卯。
“你隨我去官邸,再詳細說說。”
裴永昭大喜:“下官聽憑世子差遣。”
陸彥遠隨手招來一個人,側頭吩咐兩聲。那人立刻去牽來一匹馬,扶著裴永昭上去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05 PM
第十三章
這日夜幕降臨,顧居敬才從外面回來。
他直接走到西廂房,看到顧行簡手里拿著一本書,正望著書封出神。那本書看起來很舊了,不像是新買的,顧行簡卻當個寶貝一樣。
崇明輕手輕腳地點燈,特意對顧居敬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阿弟,你可知道皇上已經同意北伐了?英國公在皇上面前立了軍令狀,必在半月之內籌足軍餉。朝官都在捐俸祿,陸彥遠還特地跑到紹興來,要召見紹興的大商賈。”他聲若洪鐘,崇明在旁邊聽了直搖頭。
顧行簡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還能坐得住?這場戰能打得贏嗎?”顧居敬在旁邊坐下來,嘆了口氣,“好不容易過了几年安生日子,戰事一起,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顧行簡將書放在桌上:“這樣也好,能挫一挫金國的銳氣。”
顧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嗎?若是英國公他們勝了,往后朝中的局勢就對你不利了。”
顧行簡不以為意:“金國內亂,完顏宗弼主戰,想撕毀和議南下。這次與其說是我們北伐,不如說是自保。以現今的國力,要想戰勝金國几不可能,金國也勝不了我們。最后必定再次議和。若是英國公戰場上表現好一些,議和之時,便能不被金國掣肘。”
顧居敬想了想,拊掌道:“皇上畏懼金人,現在雖然一時被說服,但很快就會后悔,想要議和。到時,朝中沒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國,皇上必定會再啟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時局如此。”顧行簡拿起桌上的書,找了布仔細包好,淡淡地說,“我帶崇明出去吃些東西。晚歸。”
顧居敬還在想今日聽到的消息,在腦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覺得不對,這家伙停官停得剛剛好,既不用與主戰派的人為要不要出兵爭論,又能避過朝官募捐軍餉一事。
等他想再問兩句,屋子里早就沒有人了。
***
吃過晚飯,夏初嵐帶著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著一片杉樹林,到了夜晚也是涼風習習。
之前夏初嵐已經讓六平來報過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著他們。
偏院這邊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闊一間,陳設簡單,書倒是隨處可見。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與柳氏下棋。夏靜月在旁邊做針線,時不時看看花架上擺著的那盆鳳仙花,紅如霞光,開得正好。
“三叔,三嬸!”夏衍在門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頭,立刻站起來:“嵐儿,衍儿,你們來了。”他剛剛不惑,滿頭青絲,唯獨兩鬢有些霜白。這頭發,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時候,生生急白的。整個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撐得起來。
柳氏看到姐弟倆來了,也很高興,跟著起身。
夏初嵐和夏衍進來行禮,夏靜月連忙去搬了兩張杌子過來。寒暄過后,夏初嵐道:“三叔三嬸,你們是長輩,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麼感激你才好。聽說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說道,“我跟月儿終日在內宅,也沒個主意,多虧你幫著出頭。我們本來想親自過去道謝,又怕打擾到你休息……”
夏初嵐擺了擺手:“三嬸不要見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幫了我許多,而且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現在都沒事了,這次過來,是想向三叔請教。”
“你但說無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嵐看向夏衍,讓他自己說。夏衍便把想考補試的事情說了,最后拜道:“衍儿請三叔指點。”
夏靜月端來冰好的酸梅湯給他們喝,聞言吃了一驚:“六弟弟,你要考那麼難的補試?大哥當初去考的時候,年紀比你還大,可是連題都沒有做完呢。”
夏衍一邊喝酸梅湯,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五姐,我也沒有把握,所以才來問問三叔的意思。這酸梅湯真好喝,謝謝你。”
夏靜月甜甜地笑道:“你慢點喝,還有。”
夏柏青看著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麼不會的,也會拿過來問他。他對這個孩子的實力還是知道的。
“衍儿悟性高,學習也刻苦,試試倒也沒什麼。雖說太學錄用學生的平均年齡在十五歲,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當個外舍生。國子監里頭藏龍臥虎,對衍儿來說,的確更好。當初顧相就是只當了一年的太學外舍生便參加科舉,最后連中三元的。”
夏衍連忙說:“三叔,我怎麼敢跟顧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學聽到顧相講一堂課,就知足了。”
夏初嵐只知道顧行簡是少年狀元,倒沒想到他這麼了得。難怪被讀書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吳志遠的事情,她對這個人還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來請三叔幫衍儿准備補試,娘那邊我去說。”
夏衍雀躍,忙站起來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著他的頭,說道:“衍儿,時間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聽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堅定地說道。為了那個目標,為了能夠一睹那個人的風采,什麼苦他都能吃。
夏初嵐又問了夏柏青有關補試和國子監的一些事情,夏靜月也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她時不時地看向夏初嵐,燈火在她臉上投出暖暖的光暈,眉目精致如畫。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種淡然大氣,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來。
一屋子的人正有說有笑的,思安跑進來,在夏初嵐耳邊說:“姑娘,顧家那個先生來找您,此刻人就在門外。”
夏初嵐一怔,立刻站起來道:“三叔三嬸,我有些事,離開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過雨的緣故,晚上還有風,廣袤的夜空漂浮著几朵淡淡的云。
夏初嵐也不知自己為何走得很快,並且沒讓思安他們跟著。等到了門口,她才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呼吸,從容地走出去。
街上還有過往的行人,旁邊一家店的門口豎著杆子,上面懸掛燈籠,被風吹得輕輕搖晃。那人站在燈籠底下,眺望著長街的盡頭,身影清雅至極。俊秀的少年侍從站在他身后,也頗吸引眼球,但風采卻遠遠不及他。
這個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種權貴階級才有的壓迫感,當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來那日顧五好像以兄長稱呼顧居敬,顧居敬的弟弟,豈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務繁重,朝乾夕惕。逢節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別說像這樣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許只是從兄弟罷了。
夏初嵐走過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顧行簡原以為要等一陣子,沒料到她這麼快就來了。
他轉過身,見她換回了女裝,玉雪瓊花般,覺得還是這樣更好看些。他將手中提著的布包遞過去:“昨日撿到姑娘的書,看到其中有些殘頁,便帶回去幫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來還書的?夏初嵐打開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見的《夢溪筆談》,原本破損的地方被補得整整齊齊,比書坊里賣書的人補得還要細致。她也想過修書,這樣能讓書的壽命更長一些。但是她自己不會,書坊里的人又怕不盡心,因此一直沒動過。
“多謝先生。先生修得實在太好了,不勝感激。”夏初嵐翻著書,由衷地說道。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討要,沒想到對方主動送回來了,還幫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邊扁了扁嘴,暗道,相爺這手本事可是在館閣跟人學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著昂貴的古籍求著相爺修補,都被相爺拒絕了。為了修這本書,相爺昨夜可都沒有睡。
顧行簡看到她高興,嘴角也浮現出一點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國子監的那些學生來。對于愛書讀書的孩子,他向來是喜歡的。
“你為何看這本書?”他問道。眼下稍微有些財力的人家,也都讓女子讀書,但是讀的書還是局限于五經,諸子,像這樣涉及知識面極廣的雜談,連參加科舉的試子都未必看。
夏初嵐很自然地說道:“最早是看到熙寧年間與遼國划定邊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學的。”
顧行簡意外,熙寧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號了。熙寧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與遼國解決邊境問題。當時遼國大臣提出以黃嵬山和分水嶺為界,本朝的官員甚至都不知道這兩個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據兩國以前來往的文書,提出以石長城為界,沒讓遼國侵占一里地。
這件事一直被引為佳話,成為文官不費一兵一卒扞衛領土的美談。
顧行簡是監修國史,又是沈衝的學生,所以對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連很多新入朝的年輕官員都已不知此事,沒想到她……還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兩個人都望向他。他摸著肚子,低頭委屈道:“爺,我餓了。”
顧行簡會意,對夏初嵐道:“我們還要去夜市,就不打擾姑娘了。”說著舉步便走。
“爺,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嗎?”崇明擔心地說,“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遠,您卻走了很久……”他還以為相爺在体察民情呢。
夏初嵐看到顧行簡停下來,認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見面,他就走錯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對紹興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帶你們去夜市。當做謝謝您幫我修書。”
顧行簡回頭,淡笑道:“那就有勞姑娘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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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9:09 PM
第十四章
夏初嵐回去換了一身男裝,只說要出門,也沒說去干什麼。趙嬤嬤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但有思安和六平跟著,城中還有巡鋪,也就沒有攔著。
夜市集中在几條主要的街道,如同白日一樣喧鬧。整條街燈火如龍,人潮熙攘,小販沿街叫賣。有固定的鋪子,也有挑擔子推車的浮鋪。賣的東西很多,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餅,糟蟹,香辣罐肺,腊肉,姜蝦,脆螺,蠣肉……整條街都彌漫著香氣。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給他買了很多吃的,熱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顧行簡,等到顧行簡點頭,他才放開膽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兩個人算是熟了。
顧行簡吃得很少,夏初嵐特意買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給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爺吃素的!”
夏初嵐只能順手遞給崇明了。原來他是茹素的,怪不得這麼瘦。
他們走到一位賣素餅的老者面前,顧行簡停下來,拿出銅錢買了一個,閑談起來:“老人家,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點頭道:“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開封人。二十年前帶著一家老小逃到南方來的,二十年咯,這口鄉音還是改不了。”
顧行簡又問:“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練地舀出米漿,平攤在鐵板上,說道:“剛來那會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沒個安生的,吃住也不習慣。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錯。可還是老想著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麼時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墳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餅,拿好咯。”
顧行簡接過餅,道了聲謝,默默吃著往前走了。
夏初嵐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沒有說話,安靜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鬧,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兩個人便不敢再鬧了。崇明咬著鮮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嵐。這位姑娘可真是七竅玲瓏的心思。明明沒見過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爺的脾氣了。
等顧行簡回過神來,一條街快要走到頭了,燈火闌珊。
“想起些舊事,冷落了姑娘。”顧行簡帶著歉意說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她也不喜歡男人話太多,寡言些正好。這時,一個推著車的貨郎過來,大概板車上的東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見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聲喊道,人已經飛快地跑過來。因為那個貨郎的板車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嵐了。
顧行簡眼疾手快,伸手摟住她的腰,抱著人轉過身去:“崇明,攔住車!”
崇明微愣,立刻過去幫著貨郎穩住板車,這才沒衝到鬧市里去。
夏初嵐沒防備忽然被人抱住,雙手下意識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經意間抬頭,落入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滿街的燈火和喧囂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還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沒事吧?”貨郎跑過來,關切地問道。
夏初嵐這才回過神,輕輕從顧行簡的懷里退出來,感覺耳根發燙。顧行簡倒也沒責怪貨郎,只提醒道:“下次擔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處人多,傷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貨郎看到兩人沒事,也沒提要他賠錢,松了口氣。又道了几聲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圍著夏初嵐問長問短,顧行簡站在一旁,無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剛才她陷在他的懷里,抬眸的那瞬間,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亂了。這丫頭絕色,當真不能離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爺,您沒事吧?看樣子只是個普通的貨郎,沒有可疑。”
顧行簡點了下頭,走過去對夏初嵐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離夜市遠了,燈火就沒有那麼輝煌,地上的兩個影子一長一短,中間隔了些距離。兩個巡鋪的兵士迎面過來,正小聲交談:“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聽上頭說英國公世子到了紹興,可不能出什麼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這一帶干了這麼多年了,也沒出過什麼大案子。倒是英國公世子跑到紹興來干什麼?”
“我聽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說好像是要打仗了,來湊軍餉的,把紹興富賈的名冊都要去了。”
兩個兵士說著話就走遠了。夏初嵐聽得真真切切,沒想到陸彥遠來紹興是這個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見面。她是很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的。
顧行簡看到她的神色,問道:“在想捐錢的事?”
夏初嵐順勢說道:“國家要打仗,國庫不夠,向商賈募捐也是慣例。前朝太宗時期戰事頻仍,我朝已經算少了。只是紹興的商賈遠沒有臨安的富庶,捐錢也輪不到我們才是。”
顧行簡熟門熟路道:“以國家的名義籌募軍餉,一般會有很好的交換條件。比如鹽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換賦稅。而且此事乃自願,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過分憂心。”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上位者的篤定,又不像是個教書先生了。夏初嵐覺得這個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剛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麼近,現在仿佛又遠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聲地跟六平說話:“你有沒有覺得,咱們姑娘跟這位顧先生看起來還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這位先生好像年長姑娘許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剛才顧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紅了。你進府以后,有看到過咱們姑娘對誰害羞嗎?年長怕什麼,會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許多歲,照樣恩恩愛愛的。”
六平細想一下,姑娘對這位顧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樣。想必是這位先生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快到夏家的時候,夏初嵐主動開口說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顧行簡也沒有多言,帶著崇明離去了。
等他們走遠了些,夏初嵐才繼續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從另一頭過來,心情似乎很好,還哼著小曲儿,兩個人在門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這麼晚了,剛從外面回來?”
“嗯。”夏初嵐淡淡地,不想與他多說話,正要走上台階,裴永昭追上來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訴你。英國公世子來紹興籌集軍餉,要商賈捐錢。夏家是紹興的首富,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備。”
夏初嵐側頭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這次竟然破天荒地關心起夏家的事來了?
裴永昭當然不會說自己今天去干什麼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先進去了。
夏初嵐懶得理他,進家門以后,吩咐六平把門關好。她仔細想了想,又把六平叫過來:“盯著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門關嚴,角落里有個人走出來,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駕車的人扞腰佩劍,一看就是軍士。那人在馬車旁邊行禮道:“世子,夏姑娘回來了,裴永昭也進了夏家。”
駕車的人道:“怪不得不讓我們送呢。這種小人,居然靠出賣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恥!世子,您當真要用他說的法子?”
陸彥遠下了馬車,遠遠地望著夏家的方向。大門似乎修得與普通的富庶人家無異,廊檐下掛著兩盞紅燈籠,除此之外也不怎麼起眼。他原以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來獻計的,便觀察了一陣子。眼下看來不過就是個不擇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掛齒。
天色已經晚了,城南這里沒什麼店鋪,四下寂靜無聲。陸彥遠往前走了兩步,握緊拳頭,走回來低聲道:“我們回去。”
兩個隨從愕然,等了這麼半天,人都沒見到,就要回去了?這位夏姑娘可真厲害,世子爺行事果斷,從來不會如此踟躕,更別提等一個女人了。
須臾,馬車駛進夜色里,不留痕跡。
***
崇明一晚上吃了許多東西,有點撐,走回來以后,還沒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顧居敬比他們還晚回來。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紹興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談生意,要應酬。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靈通的人,已經打聽到陸彥遠后日要在哪里見紹興的商賈,他特意趕回來,要告訴顧行簡。
他一進院子里就把一個紙包扔給崇明:“給你帶的羊肉包子,熱騰騰的,趕緊吃。和你們爺出去肯定餓壞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悶,胃口像個女娃娃一樣,難為你跟著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為難道:“二爺,我已經吃得很飽了……”
顧居敬覺得奇怪,便追問晚上發生了什麼事。等聽完崇明的敘述,他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問:“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頭,還抱,抱了人家?你確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點了點頭。當時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些年喜歡相爺的女子可謂是前仆后繼。都城里還開了賭局,押哪個女子能把相爺拿下。就連每回進宮赴宴,也總有家世顯赫的王公貴女主動追來送花啊,贈箋啊,相爺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碰她們一根手指頭了。
顧居敬覺得不可思議,莫非這棵鐵樹終于要開竅了?他趕緊問道:“你們爺人呢?”
“一回來找了本佛經,然后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了。”崇明實話實說。
顧居敬無語,抱了個女人就要看佛經,他果然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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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9:12 PM
第十五章
夏初嵐沐浴之后,換了身薄綢的小衣,坐在妝台前,趙嬤嬤和思安幫她熏干頭發。她從銅鏡里看到后面書桌上放著那個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過來。
她重新翻開書頁,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紙頁間浮動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檀香味,又讓她想起那人的懷抱。
他的臉是清瘦了些,身上卻不然,胸膛挺結實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當時的反應之快,甚至超過了崇明。她早就看出來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帶著風,說是隨從,應該是他的護衛。
這人身份成迷,她隱約有點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處去想。
趙嬤嬤看到她這個樣子,跟丟了魂一樣,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詢問思安。出去的時候人還好好的,肯定是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思安對趙嬤嬤點了點頭,在姑娘面前也不敢開口說。等到熏干了頭發,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趙嬤嬤拉到了外面說話。
“我瞧著姑娘好像是對一個人上心了。”思安對趙嬤嬤耳語道。
趙嬤嬤驚訝,趕緊追問。思安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趙嬤嬤卻嚴肅了起來:“那顧五先生是什麼來歷,你打聽過了嗎?這個年紀,家中可有妻室?從前在國子監教書,那現在呢?若是一個家徒四壁的偽君子,滿口胡言,只是看上我們的家財,貪圖姑娘的美色呢?”
趙嬤嬤畢竟年紀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國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對姑娘看得更緊了些。這個顧五先生憑空出現,不得不提防。
“這……他跟顧二爺在一起的,應該不會吧?”思安小聲爭辯道。她一個小姑娘哪里能想到這麼多,被趙嬤嬤一提,也覺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開心結是好事,但這個顧五先生的身份確實是云里霧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豈不是又要吃虧了?
思安現在清醒一點了,趙嬤嬤嘆口氣道:“今日已晚,又發生了許多事,讓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問問姑娘吧。”
夏初嵐當真累了,這一夜睡得很好,沒有做夢。
第二日依舊是要去北院給老夫人請安的。老夫人這几年吃齋念佛,一心給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尋常也沒有人特意把外頭的事情告訴她。昨日泰和樓的事情,夏初嵐沒讓外傳,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請過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親切地問道:“二姑爺昨日來的?怎麼也沒提前說一聲?”
裴永昭畢竟是晚輩,當官的人家還是知道人前的禮節的,便抱拳說道:“因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來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過兩日,我便把阿熒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雖然當初阿熒的婚事破費周折,她也擔心裴家待阿熒不好,但是如今阿熒有了身子,裴家應當會看重了。像他們這樣的商戶人家在官戶人家面前總是矮了一截,現下只盼長孫能考個功名,這樣夏家也就能夠在人前硬氣了。
其實裴永昭跟夏謙是同一年考的科舉,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謙卻沒有考上。夏謙心里很不服氣,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兩個人几乎不說話。
從北院出來,眾人各自回住處。夏謙獨自回含英院讀書,沒讓蕭音跟著。裴永昭說了一聲有事,也匆匆走了。
韓氏的眉頭皺了皺:“這姑爺到底在忙什麼呢?阿熒有了身子,也不多陪著點。”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卻沒看到儿媳婦也受了冷落。
夏初熒幫裴永昭說話:“官人也不想的,他來紹興是有公務在身。我這儿有娘跟大嫂照顧著,他自然放心。”
韓氏搖了搖頭:“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嬋儿先回去吧,路上擔心著點,我跟阿音還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熒去牽夏初嬋,也沒多問。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潑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沒她過問的份。
夏初嵐是夏家的當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幫忙,而內宅諸事,便是韓氏幫著打理。韓氏在夏家內宅還是能做主的,但大事還得問過夏初嵐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闊三間,因為平日里往來的人多,擺著很多靠椅,兩壁掛著字畫。進門便是一鼎香爐,門兩側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葉綠而發亮。
蕭音攙著韓氏,不由贊嘆道:“娘,三妹這里好氣派,不像個姑娘的住處。”
韓氏徑自坐下來,冷哼了一聲:“夏家的錢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麼氣派怎麼氣派,卻不舍得給我儿多添几桌酒席。一會儿我肯定幫你要到差事。”
蕭音勉强露出一個笑容。其實有沒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謙對她的態度……在床上的時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蕭音也不知道夏謙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沒有夫君的憐顧,只能投靠婆母,對韓氏言聽計從。
少頃,夏初嵐從小門走進來,思安跟在后面。她穿著湖藍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顏色深些,頭發散下來,只在腦后抓了個髻,插著一根碧玉簪子。整個人顯得十分清雅秀致,蕭音几乎看晃了神。
夏初嵐坐下來問道:“二嬸和大嫂過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阿音進門,也算是夏家的長孫媳婦,理應幫著打點家里。”韓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還得管著采辦,庫房和賬房三處,太辛苦。不如把采辦的事情交給阿音,鍛煉鍛煉她。她有什麼不會的,我也能從旁指點。”
采辦就是購買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諸如柴米油鹽,還有換季要買的布料,冰塊,炭火這些,油水很多。韓氏這人看著厲害,實則是個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懶耍滑,她都看不出來,只要給她點甜頭好處,也就能蒙混過去了。
韓氏見夏初嵐不說話,柳眉倒豎:“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問問。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學過管家的。”說完給了蕭音一個眼神。
蕭音連忙上前,輕聲道:“三妹管著里外確實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幫著分擔一些。你不妨交給我做一陣子,若覺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嵐雖然不喜歡韓氏,對蕭音卻沒什麼意見。想起夏柏盛在的時候,老夫人和韓氏曾想過要把蕭家這門親事給退掉。若不把采辦的權力交給蕭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舉步維艱了。
正好夏衍要准備補試,夏初嵐想將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臨安。便叫思安去把負責采辦的王三娘給叫過來了。
王三娘三十几歲,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難了。夏初嵐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憐,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沒想到這王三娘辦事細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這是少夫人,以后她來管府中的采辦。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稟報,不用再到我這里來了。”夏初嵐吩咐道。
王三娘是個下人,東家說什麼便是什麼,也沒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來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麼是非。
韓氏總算心滿意足地走了。思安扁著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辦的權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居然把老夫人給搬出來了。”
“你以為我是被她嚇住了?我是看大嫂在這個家里不容易。”夏初嵐淡淡一笑,“我少點事也能輕松些。”
思安扶著夏初嵐的手臂說:“奴婢聽含英院的小姐妹說少夫人好像不怎麼討大公子的歡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關在書房里,連茶水都不讓她進去送。是怪可憐的。”
夏初嵐知道當初夏家要退親時,蕭家還特意派了人過來勸說。想必蕭家還指望著借蕭音這門親事,給自己的家族帶來一些好處。蕭音對自己的處境應該也很清楚。她能幫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來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興茶坊請眾人喝茶。當然喝茶只是個由頭,就是要他們去捐錢。
夏初嵐早就知道了此事,並不覺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會到。
趙嬤嬤端來補氣血的補湯,放在夏初嵐的手邊,想著還是問問顧五的事情:“姑娘,聽思安說您昨夜去見一位叫顧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嵐端起湯盅,搖頭道:“我們沒什麼。昨日在顧二爺那處,是他幫我看的病,又幫我修好了書。昨夜只是帶他逛了逛夜市,算作還恩情了。你叫庫房准備些禮品,改日送到顧二爺的住處去。”
趙嬤嬤看夏初嵐的神色平淡,的確不像有什麼,也就放下心來。顧五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將相,微服私訪,與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16 PM
第十六章
永興茶樓距離泰和樓不遠,是紹興最大的茶樓。上下三樓的木質結構,中空,猶如天井。一樓的大堂搭了個台子,平日也會請些路岐人來表演。台子旁邊擺了三排的花架,時令花朵高低錯落,馨香陣陣。
紹興的商賈交了名帖之后陸續進來,隨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點心,服務周到。不多大會儿,大堂上已經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頭接耳兩句,大都已經知道今日來此的目的。
陸彥遠和宋云寬在一樓的雅間里,宋元寬趴在門扇上看了看,回頭對陸彥遠說道:“下官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還沒到。”
陸彥遠穿著一身湛藍的錦袍,豐神俊朗,手指彎了下,不動聲色地說:“再等等她。”
宋云寬應是。他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對于高門顯貴家里的私事倒是打聽得很清楚。他知道陸彥遠跟夏初嵐好過一陣子,差點收到府里做妾了。后來陸彥遠還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實像這樣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間的利益聯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個護衛從側門跑進來,跪地說道:“殿帥,那個裴永昭在門外大鬧,非要見您。”
“把他趕走。”陸彥遠毫不客氣地說。此人臉皮真厚,竟然敢跑來鬧事。
夏初嵐到永興茶樓的時候,剛好看見兩個佩劍的護衛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頭吵嚷,但又被推著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嵐裝作沒看見他,向門口的護衛遞了名帖。護衛定了定神,才說:“你只能帶一個人進去。”
夏柏青上前道:“嵐儿,我陪你進去。”
夏初嵐點了點頭,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邊裴永昭看見夏初嵐,掙開護衛跑了過來:“三妹!三妹你帶我進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爺在此處做何?為何要進去?”
裴永昭顧不得許多,一把扯住夏初嵐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見英國公世子,前日……總之你帶我進去!”
夏初嵐把手抽回來,冷淡地說:“我只帶三叔進去。你要見世子,自己想辦法。”
裴永昭不依不饒,竟在門口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你跟他好過,要你再多帶一個人進去就那麼難嗎!夏初嵐,你今日若不帶我進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熒!”
永興茶樓在鬧市,周圍往來的行人很多,聽到這邊爭吵,自然地圍了過來看熱鬧。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還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遠處指指點點。夏柏青擋在夏初嵐身前,對裴永昭喝道:“有事你衝著我來,別欺負我的兩個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讀聖賢書!”
裴永昭沒有夏柏青高,氣勢一弱,又非要往里闖:“總之我要進去!”
夏初嵐對門口的護衛說:“這個人百般阻擾,若是耽誤了我們的正事,你們也無法交代吧。”
“來人!”那護衛揚聲喊道,“將這鬧事之人給我拖走!”
剛才的兩個護衛過來,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說把他拖走了。裴永昭還在喊什麼,思安小聲道:“二姑爺這是瘋魔了嗎?”
夏初嵐眼下沒空跟裴永昭算賬,與夏柏青一起進了茶樓。他們一到,整個大堂都安靜下來。夏家是紹興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對手。大老爺們輸給一個十几歲的丫頭,總歸不服氣,又聽說今日召集眾人的是英國公世子,多少帶著點看好戲的心態。
夏初嵐神態自若地坐下來,與相熟的几個人點頭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圍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這些,今日便不會來了。
此時二樓走廊的陰影處站著兩個人。這個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絕對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卻能將一樓大堂盡收眼底。
顧居敬偷看了眼顧行簡的神色,特意說道:“夏家丫頭來了。”
顧行簡臉上還是一貫的平靜無波,手指轉著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麼。
永興茶樓是顧居敬的一個朋友開的,他們事先進來,藏在二樓的暗道里,自然避過了官兵清場。一般兩層以上的木質建筑都會修一些這樣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計知曉。避免起火的時候,沒辦法逃生。
“阿弟,你說今日陸彥遠能成嗎?”顧居敬又問道。
“不知。”顧行簡淡淡地說,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大堂中間那個嬌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覺,立刻移開了目光。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冒險,居然把成敗都押在了這個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總還會有別的辦法。
俄而,宋云寬從雅間里走出來,眾人都起身行禮。他對滿堂的人說道:“今日諸位能夠賞臉前來,本官十分高興。也就不與諸位繞彎子了。國家准備出兵北伐,但是軍餉不夠,只能仰賴各位慷慨解囊。當然官府也不會虧待諸位,按照捐錢的一成來兌換等額的鹽引,以三年為期。”
這個時候的鹽雖然不再是國家專賣,但是商人想要私下買賣也要先從官府那里買到鹽引,再去官辦的鹽場憑鹽引提取等量的鹽,然后才能售賣。當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購買鹽引,官府也要審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嵐沒想到顧五居然隨口說中了,咬了口糕餅,情緒復雜。
有人說道:“臨安的商人比我們有錢得多,為何他們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鹽引,我們還是虧慘了啊!”
一時群情激奮,你一言我一語,鬧哄哄的。宋云寬早知道他們會是這個反應,連忙走回雅間詢問陸彥遠怎麼辦。
陸彥遠想了想,親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為北伐,實為自保。金兵想撕毀兩國的和議,揮師南下。所以這場戰爭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避免的。我們若能掌握主動,就能加固邊境的防線,能讓將士們吃飽穿暖,才有力氣保家衛國。他們流血犧牲尚無怨言,難道你們連些許錢財也不舍得嗎?諸位也不想看到國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年輕的將領,英姿挺拔。他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那種劍指北方,收復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靜了片刻,無人說話。
夏初嵐見陸彥遠朝自己看過來,裝作側頭與夏柏青說話,避過了他的眼神。曾與這個人看山看水的人並不是她,但或者是夢里的那雙眼睛太過炙熱明亮,還有那些凌亂的親吻,相擁的畫面太過真實。這個人于她來說,終究與旁人略有不同。
這時有個人說:“夏家是紹興首富,我們看夏家的!”
“對對,看夏家捐多少,我們再捐!”
在座的人還是不想捐錢,就先把夏家推出來。就憑夏初嵐跟世子的關系,世子也不能强逼著她拿錢。只要夏初嵐說得少了,或者說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陸彥遠的額頭出了層汗,手指微微攥緊。他沒有想到今日的成敗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憑他做過的事,還有她現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這樣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沒有怨言。
夏初嵐與夏柏青說了几聲,夏柏青贊成地點了下頭,她才站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卻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當年面對逼債的船工家眷時,陣仗可比現在大多了。她握著扇柄,緩緩開口:“我知道大家是顧慮戰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將受到影響。可是國難當頭,若每個人都只計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來與國家共存亡,那麼金人早晚會將我們二十年才辛苦經營起來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當年的汴京一樣!”
在座的眾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恥,金人燒殺搶掠,奪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沒有去過中原,沒機會領略京城當年‘八荒爭湊,万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的盛況。我想在座有許多人比我年長,有些還去過汴京。我羨慕你們曾經親眼見過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過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寬,瞬間都追思起當年來。那確實是最好的地方,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頭浮動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時,鄰里有一戶人家是逃到南方來的。那家的老太爺每日都要跟人講當年京城的風光,城廓,運河,還有大街小巷,如數家珍。他臨死之前,還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鄉的祖墳里。現世安穩,百業昌盛,日子越來越好。但我們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國恥,否則枉做宋人。”
夏初嵐走到陸彥遠的身邊,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頭看著他,聲音響亮:“夏家願獻綿薄之力,捐十万貫。”
眾人嘩然。宋云寬更是倒吸一口冷氣,十万貫!這是多少錢!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接觸到陸彥遠的目光,才聲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義,本官替出征的將士們謝謝你!”他趕緊叫了一個書吏來記錄,立刻又有几個商賈站起來。
“大老爺們別扭扭捏捏的,難道我們要輸給一個小姑娘!”
場面頓時熱烈起來,那個書吏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几乎記不過來。
夏初嵐靠近陸彥遠,低頭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這前鋒我已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說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陸彥遠還沉浸在她剛才說話時的風采,以為是看到宮里的那些諫官或是侍講學士。三年的時間,真的讓她脫胎換骨了。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無憂的小姑娘,而變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家主。她說的這些話,擲地有聲,應該讓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員們都聽一聽。
陸彥遠心念一動,立刻追了出去。
樓上,顧居敬也才從震驚中回復過來,他看向身旁的顧行簡,只見他面色無異,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領著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沒給她說過只言片語,就讓她說出今天的話來了?你們倆……”他想了想,還是把后面的半句給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靈犀。這個丫頭,真是了不得。
“陸彥遠好像追她去了……”
顧行簡捏著佛珠,轉身閉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臨安。”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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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9:20 PM
第十七章
夏初嵐和夏柏青走出永興茶樓,商量著怎麼把錢送到官府去。十万貫錢,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結果。這筆錢數目不小,但夏家還是能拿得出來。
“嵐……夏姑娘留步!”陸彥遠追出來,門口的護衛嚇了一跳,紛紛行禮。
夏初嵐回頭:“世子還有事?”
“借一步說話。”陸彥遠看著她,沉聲說道。他只有將聲音刻意壓下來,才能讓聲音的波動不那麼明顯。
“姑娘!”思安立刻警覺地挽住了夏初嵐的手臂,不想讓她去。她認得這個人,化成灰她都認識,英國公世子!她不管對方的身份多麼顯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爺夫人的嘆息,還有那一夜姑娘差點喪命,她可都記著呢!
夏柏青行禮道:“若是關于捐錢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說。”
“我有話單獨跟她說,與其他人無關。”陸彥遠口氣强硬,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凌厲。三年時間,他也變了。身上尖銳的棱角,還有飛揚的意氣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說話,被夏初嵐一把拉住。她對站在身側的夏柏青道:“三叔,沒關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嘆了口氣。那時莫秀庭派人來說英國公府的人找夏初嵐,他就有不好的預感。他以為自己能幫侄女把這些人擋掉,別讓他們再來傷害她,打擾她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
可現在她說,她自己可以,他便沒有再攔著。他相信,今時今日的她,已經足夠應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時候就常說,嵐儿是個不一樣的女孩子。
夏初嵐跟著陸彥遠走到永興茶樓旁邊的巷子里。巷子里堆著一些雜亂的東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簍,大概是茶樓的雜物。巷子不寬,看不到頭,夏初嵐沒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話就說吧。”
她發現面對這個人其實也沒那麼難,至少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
這是時隔三年,再一次單獨相處。她的容貌依舊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沒有對他的丁點感情。那張看見他就會笑,在他的夢里反復出現過多次的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陸彥遠的話都哽在喉頭,只道:“你變了許多。”
夏初嵐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覺得,經歷過那些事以后,我還會跟從前一樣嗎?”
“是我對不起你。”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三年前他因為反抗父親的安排,離家遠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潑貌美,他血氣方剛,兩人一見鐘情,愛得轟轟烈烈。那個時候,他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錯了,大錯特錯。他也是被關禁足,絕食抗爭,最后還是被父親押著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無論他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想做什麼,家族利益永遠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風吹過來,吹動男子的袍帶,上面的金絲暗紋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頭頂的日頭都擋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陰涼。她在南方的女子當中算高挑了,但是對于這個北方男人來說,還是嬌小。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當是少年時的糊涂事吧。”夏初嵐自嘲地說,“世子找我就是為了說此事?”
陸彥遠搖了搖頭:“我想說裴永昭的事。據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諫官發現彈劾,以至于丟官。知道我為捐錢的事情煩心,就跑到紹興來獻計,借此讓我提拔他。那計策……不提了,我可以幫你處置他。”
裴永昭丟官了?怪不得這麼狗急跳牆。
“我還是想知道,他到底獻了什麼計策?”
“他讓官府制作假的鹽引,按照捐錢的五成交給商戶,以五年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辦法貶低鹽引的兌換價值。而且他還讓我將名冊排在前面的十個人都扣下來,不同意捐錢就不放人。”當時聽了就覺得這法子簡直陷他于不仁不義。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沒有人指使,他才不會耐著性子聽他說那麼多。
夏初嵐冷冷一笑,果然夠狠,也夠不要臉……她身子一頓,說道:“多謝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勞煩世子了。我還有些事要做,先告辭了。”說完行了個禮,便獨自離開了。
陸彥遠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個世子,不再是陸郎了。
剛剛她有意無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還是很怕熱。她離他那麼近,挺翹的鼻尖上沾著細小的汗珠,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華院早已經是驚天動地。裴永昭回來之后,亂摔了一通東西,大罵夏初嵐和夏柏青。
韓氏怕傷到夏初熒跟孩子,將她拉在一旁。夏初嬋被凶神惡煞的裴永昭嚇壞,韓氏讓嬤嬤把她帶走了。
“官人,有話好好說。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興茶樓了嗎?你怎麼會跟他們在一起?”夏初熒輕聲問道。
“怎麼好好說?你妹妹當眾讓人把我拖走!我的臉都丟盡了!”裴永昭氣急敗壞地說道,“肯定是她在陸彥遠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陸彥遠才翻臉不認人的!”
韓氏早就覺得裴永昭這次回來目的不純,用眼神詢問夏初熒,夏初熒搖了搖頭,表示什麼都不知道。她問過裴永昭見英國公世子到底要干什麼,但是裴永昭不肯說,她也沒辦法。只隱約覺得可能跟這次捐軍餉的事有關。
“姑爺,你先消消氣。有什麼事等老爺回來,咱們再從長計議。”韓氏好言好語地勸道。這裴永昭是阿熒的夫婿,嬋儿的婚事也指望著他想辦法,實在得罪不起。
“等什麼?我受夠了,沒什麼好說的!”裴永昭胡亂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熒你們夏家自己養著吧!”說完,人已經往外走了。
“官人,你說什麼!”夏初熒一怔,連忙過去拉住他,凄聲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將她狠狠一甩,幸好韓氏及時把她接住。
韓氏見裴永昭居然都動手了,也顧不得什麼,歇斯底里地喊道:“來人,把他給我攔住!裴永昭,今日不說清楚,你不准走!阿熒哪里對不起你了?她還懷著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會韓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婦們上前來阻攔,他是男人,力氣大,誰也攔不住。等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被兩個高大的護院攔住了去路。一個護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蹌几步,終于跌回院子里。
韓氏喝了聲:“誰讓你們來的!松華院是你們隨便進來的地方嗎!”就算她現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頓,但裴永昭畢竟是她的女婿。她這人一向護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揚。
兩個護院退開,夏初嵐從后面淡定地走進來,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韓氏有些愕然,視線在三人身上來回轉。夏柏茂走過來,將她拉到旁邊,小聲嘀咕了一陣。韓氏尖聲叫了起來:“什麼?他丟官了?”
夏初熒怔怔地站在門邊,還沒有從剛才被裴永昭甩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這兩年她低聲下氣,百般討好,用盡了各種辦法懷上他的孩子,他卻這樣對待自己。
“你們想干什麼!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們別仗著人多就亂來!”裴永昭的氣勢已經弱了不少。
“是我想問,你要干什麼。”夏初嵐冷冷地看著他,“當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幫你謀的。你自己行為不檢,將官丟了,跑到英國公世子面前獻策,還要將夏家給賣了。我想問問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別胡說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當得好好的。”
夏柏青搖頭嘆道:“英國公世子都跟嵐儿說了,這事只要派人去臨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會的!”夏初熒從台階上跑下來,搖頭道,“官人他不會這麼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騙我們,對不對?”
夏初嵐倒有些同情夏初熒了,當初嫁出去的時候有多風光,如今臉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這門親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個斯文敗類。她這個二姐也許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壞,只是不願意撕破臉,還想維持著她嫁得很好的這種体面。
“阿熒,是真的!這個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詞,最后仿佛下了決心一樣,“阿熒,回家來,爹能養你和外孫!有爹的一口飯吃,就有你們的!”
“爹……”夏初熒扑在夏柏茂的肩頭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騙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愛她。
韓氏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長房跟三房的人看見,可眼下事情都捅出來了,她更不想女儿繼續被騙。韓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寫和離書吧。就在這里寫,阿熒不跟你回去了!”這種情況,就算女儿回到臨安,恐怕日子也過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麼大事,她以后再給女儿找戶好人家也就是了。
“寫就寫,我早就想寫了!”裴永昭惡狠狠地說道。
等裴永昭寫完和離書,取下私印蓋了以后,問眾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來看了一眼,對夏柏茂點了點頭。夏初熒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離,她肚子里還懷著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樣害怕。若是不和離,回了臨安之后,裴永昭也許會把氣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離書寫得這麼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這個妻子一樣。
這個男人當真自私絕情。
夏初嵐親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護院推下台階,指著夏初嵐咬牙切齒道:“夏初嵐,你給我等著!今日的種種,我不會就這麼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著威脅我。倒是我會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東西都拿回來。”
“不過是些破衣服首飾,你們夏家這麼有錢,還在乎那些?”裴永昭譏諷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居高臨下地說道:“我說的是奩產。按照本朝律法,奩產歸女子所有,改嫁時可全數帶走,夫家不得處置。你們定親時定帖上所列的全部東西,一樣都不准少,否則我們就公堂見!六平,關門!”
裴永昭眼睜睜地看著夏家的大門關上,整個人如遭雷擊。夏初熒的奩產可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啊!都要他吐出來,那……那他以后靠什麼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嵐,徘徊在夏家門口不肯離去。他正准備再上去敲門,忽然有個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24 PM
第十八章
裴永昭回過頭,看到一個俊秀的少年,雙目冰冷,一下子把他往后扯。裴永昭站不穩,几乎是跌在了地上。等他抬起頭,看到眼前是一個布衣男子,眉目清俊,負手而立,正淡淡地看著他。
明明看服飾就像個普通人,但那種迫人的威勢,卻比他見過一面的戶部尚書還要厲害。
“你是什麼人!”裴永昭强裝鎮定地說道,“我可是官員,知道對朝廷命官不敬是什麼罪名嗎!”
顧行簡看著前方,神色清冷:“剛才我聽見,你要找夏家的麻煩?”
“關你什麼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將他拉回來,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徹底火了,今日受得窩囊氣已經夠多,擼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動手。顧行簡俯下身子,几乎很輕地說道:“我,是顧行簡。”
裴永昭瞪大雙眼,嘴巴微張,難以置信地看著離自己很近的男人。
顧,顧行簡?!在他有限的認知里面只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便是當朝的宰相!不會吧,不可能這麼巧?雖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據說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訴中書絕對不能沒有這位宰相。好几個重臣都稱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慘霧的。
“顧行簡”這三個字,意味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更意味著絕對的權力。
顧行簡直起身子,云淡風輕地說道:“離夏家的人遠一些,更別找夏初嵐的麻煩。若被我知道,臨安將無你立足之地。終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場。記住我的話。”
他不是在威脅,憑他的底氣和威勢,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若說裴永昭剛剛還有點懷疑,現在是完全信了。這個人的神態和語氣,在官場的他實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勢,常人裝都裝不出來。裴永昭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麼,說什麼。
顧行簡……真的是顧相!平日里見也見不到的人物,竟然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沒有深想顧行簡和夏家是什麼關系。
崇明喝道:“還不快滾!”
“這就滾,這就滾。”裴永昭站起來,又對顧行簡鞠躬,然后連滾帶爬地走了,一句廢話也沒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吳志遠在沒下獄以前,逢人就說跟顧相的關系有多好。因著這層關系,連戶部尚書都對他笑臉三分。
不論是對于大小官吏,還是讀書人來說,顧行簡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遠了,崇明問顧行簡:“相爺,咱們還逛麼?”
顧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顧行簡見不得他把東西翻了一地,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就帶著崇明出來躲個清靜。不知道為何就走到夏家來了,剛好看到夏初嵐把裴永昭丟出家門。
聽夏初嵐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記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來的文書里提到過裴永昭跟吳志遠一起狎妓。他順手翻過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卻沒有被選上官,之后很久才在戶部謀了個差事。便全對上了。
顧行簡想到剛才夏初嵐的樣子,輕輕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還挺溫馴的,原來不是一貫如此。
夏謙騎著馬從遠處悠悠行來,六福在前面牽著韁繩:“公子,顧二爺說明日要回臨安了,會不會只是個借口?”
夏謙沉著臉,不說話。他連著兩日登門拜訪,顧居敬不是不在,就是無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諉。夏謙早就打聽過顧居敬是個油鹽潑不進的人,也不是單他一個吃了閉門羹。若不是顧居敬跟大伯的關系,那日還來喝他的喜酒,他也不會覺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門口,他悶聲下馬,看到石階旁邊站著兩個陌生人,一副窮酸相。他只掃了一眼,背手上台階,問身后的六福:“那兩個是什麼人?”
“不知道,瞧著眼生得很那。”
“問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經常進出,別讓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謙皺了皺眉,吩咐完,徑自入了家門。
六福跑下來,來到顧行簡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麼人,站在我家門口做什麼?”
崇明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會儿,這就走了。”
“快走快走,別再讓我看見!”六福嫌惡地揮了揮手。
夏衍剛好下了學,背著書囊走過來,問道:“六福,你在干什麼?”
六福連忙賠著笑臉,彎下腰道:“六公子,這兩人站在家門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壞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趕他們走呢。”
夏衍側頭看了看顧行簡,雖布衣加身,氣質清貴,像是個讀書人。他拘禮問道:“先生是要問路,還是找人?”
崇明本來想抓住六福,將他痛打一頓。敢對相爺如此無禮,當他們是什麼人!相爺剛剛還給夏家解決了個麻煩呢!看到這個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禮,便冷冷回道:“我們只是路過,誰要特意站在你們家門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態度不好,惹惱了對方,就對六福說:“我來處理,你先進去吧。”
“是。”六福行禮走開,護送夏衍回來的下人,也都退遠了些。
夏衍仰頭笑道:“先生不要見怪。因為我家女眷時常出入,從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來門口鬧事,所以下人都比較警覺。若是您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
顧行簡看到他年紀不大,卻彬彬有禮,顯然家教不錯,又看到他手中抱著《論語集注》,問道:“小郎君為何不把書放在書囊里,卻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頭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書皮:“我特別喜歡這本書,放在手中,隨時就可以翻閱了。”
顧行簡又看了看,書角有多處被修補的痕跡,雖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來很用心。
“據我所知,此書再修過兩次,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紕漏之處。小郎君為何不買新的來看?”
夏衍見他連這個也知道,話不自覺地多了起來:“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顧相的書實在太難買了,整個紹興都買不到新的。這本書是家父留給我的,雖有紕漏,但我也十分珍愛。”
顧行簡只管修完書拿到國子監去印拓,自有官員親自送來新書,倒是沒關心過自己的書到底有多難買。竟然稀缺到了這種地步?難怪張復之隔三差五跑來要,他還以為是玩笑。
這小郎君懂事乖巧,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是父親不在了。夏家三個兄弟,只有夏柏盛過世,剛才那人喊他六公子,應該是夏柏盛的小儿子?
“我手中應該有這本書的再版,但在我臨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贈與小郎君吧。”顧行簡說道。
崇明驚愕地看了顧行簡一眼,又看了看這走運的毛頭小子。夏家到底是什麼風水,居然能讓相爺又是修書又是贈書的,真是開了眼了。若是苦求過這本書的給事中大人知道相爺隨便就把書送出去了……估計得來府上理論。
夏衍猛地抬起頭,然后又搖了搖頭:“不行,君子不奪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這本書現在有價無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學,有朝一日見到顧相,或許可以問問他。”說到最后,他有些靦腆地低下頭。
崇明忍不住問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顧相?”
“讀書人,有哪個不仰慕顧相呢?我考太學,也是希望能聽顧相講一堂課。”
崇明强憋著笑,忍不住看向身邊的顧行簡。不愧是相爺,在街上隨便碰到一個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還不知道是什麼反應。
顧行簡神態自若地說道:“沒關系,我的書也是一個朋友所贈,轉贈給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會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補試?”
“不,是六月的。我雖然年紀小,但還是想試試。”夏衍看到顧行簡沒說話,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會覺得我不自量力吧。”
今日他在族學里跟同窗們說了他要考補試,被他們無情地嘲笑了。
顧行簡搖頭道:“事在人為。”
崇明沒想到相爺跟這個小郎君還挺投緣的,聊了好一會儿,看眼神好像還挺喜歡他的。剛才在面對裴永昭的時候,冷厲如同刀鋒,宰相的氣勢全無保留。眼下和顏悅色,又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了。
相爺的喜好,什麼時候這麼好捉摸了?
夏初嵐聽下人說夏衍已經回來了,在門口逗留,以為是什麼事。走出來一看,看到顧行簡和崇明。顧行簡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長如竹。這個人若單站在人群里,其實不算很顯眼,但是又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顧先生。”夏初嵐叫了一聲。
顧行簡抬頭,看到她站在門邊。
桃色的絲帶飄飛,風吹起她的長發,發絲不小心落到嬌嫩的唇瓣上。她將發絲從嘴角撥開,朝顧行簡和夏衍的方向輕輕一笑。面如凝脂,觸目若琳琅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緊縮了一下。
“姐姐!”夏衍仰起圓圓的臉蛋,眼神中光芒跳躍,伸手拉住顧行簡的手腕,“原來先生是姐姐的朋友?怎麼不早說。來,快跟我進來。”
顧行簡被他拉著往台階上走,小小的掌心很溫暖,也沒說什麼。
“先生怎麼會來?”夏初嵐走過來問到。
“無意路過,與這位小友相談甚歡。”顧行簡沒看她,而是低頭看著夏衍。夏衍聽到顧行簡喚他小友,心里美滋滋的,對夏初嵐說:“這位先生好厲害,他手里竟然有新的《論語集注》,還說要贈給我!姐姐一定請先生進去坐坐。”
“衍儿,先生只是路過這里,還有別的事要忙。”夏初嵐摸了摸他的頭,其實心里還存著几分希望。
夏衍抿了抿嘴,期盼地望著顧行簡,不願松開手:“先生……”
他喜歡這位先生。沒來由地喜歡。
“若夏姑娘方便賞一口茶水喝,我就叨擾了。”顧行簡開口說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29 PM
第十九章
顧行簡說出口之后,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並沒有拜訪夏家的打算。貿然打亂原來的計划,並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夏衍卻很高興,拉著顧行簡進家門,熱情地與他介紹。
夏衍以為顧行簡是第一次來,其實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還要華麗,花木森茂。那日擺酒席之時,正堂前面顯得略為擁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盡撤,有太湖石和几叢疏竹,也顯得意趣風雅。
顧行簡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嵐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過肩頭看他的側臉,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為何會這麼在意一個才見過几次面的男人。或許是那夜他的懷抱太溫柔,或者是他修的書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談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貴之氣,都不自覺地吸引了她。
曾經也有一個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變了她的人生。她礙于種種理由,始終沒有把對他的感情宣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兩個時空,再也不可能對他親口說出,多少變成了一種遺憾。
這個人跟他同樣出色,不論是身上的風采,還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氣質。
她終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傾蓋如故。
顧行簡發現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裝作沒有察覺,繼續若無其事地與夏衍說話。
等到了夏衍的住處,夏初嵐和侍女去弄湯水,顧行簡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四處看了看。几乎都是書,牆上掛著几副字,並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勵人上進的句子。
從書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處書多而不亂,實而不華,可見一斑。
他看到八寶架上有個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縫著布條,寫著“吳志遠”三個字。他覺得有趣,正好夏衍端著糕點過來,便問他:“這個小人是……”
夏衍連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搖頭道:“沒什麼的。”
顧行簡只是無聲地看著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個吳志遠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員,他不僅隨便把商戶的船只扣在港口,不發官憑。而且為了斂財,胡亂地增加往來貨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狀搜集起來,上奏朝廷,卻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非但沒讓朝廷追責,還讓三叔丟了官。”
顧行簡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將來想報復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會為了幫船工們交上錢,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說,人不能懷著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這里,只是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為官,當以他為戒。”
顧行簡的神色緩和下來,小小年紀有如此堅韌的心性,實為難得。若他只是因為要報復吳志遠而努力讀書,想進太學,將來成為官吏,那麼他倒會想辦法阻止了。
“據我所知,這個吳志遠已經被罷官下獄了。此人雖罪大惡極,卻能通五國語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間的政績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說,為官之前,要學會做人,這樣才能澤被百姓。”
夏衍認真地點了點頭:“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嗎?怎麼知道吳志遠被下獄了?”
“我在臨安,消息總是比你們靈通些。”顧行簡輕描淡寫地繞過這個話題,又問道,“你三叔……從前也是官吏?”
“對,我三叔是紹興初年的進士,本來禮部試的時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為何殿試被排到后面去了。后來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過一直得不到重用。”
顧行簡思忖,紹興初年的進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許能找到。至于當年檢舉吳志遠的奏狀,肯定是被進奏院的官員給壓下來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問問張復之,他這個給事中到底是怎麼當的。
崇明站在門外,雙手抱在胸前,長長地嘆了口氣。政事堂的那些檢官和屬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個少年說了這麼多話,估計得氣死。
夏初嵐端著湯水過來,通過卷起的竹簾,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聽到他們說話,忽然間有種錯覺。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還在世的時候。
思安好心地遞了一碗湯水給崇明:“給你,消消暑。”
崇明面無表情地接過湯碗,道了聲謝。
她們走進屋里,夏初嵐又從銀瓶里倒出冒著絲絲涼氣的湯水出來。這湯叫荔枝湯。用荔枝肉鹽腌,曬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細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來客之后,用水衝泡,再加些冰塊,便是夏季最好的飲品了。
夏初嵐親自端到顧行簡面前,思安在旁邊笑著說:“這是我們家姑娘親手做的荔枝湯,先生嘗嘗,保准跟別家的不一樣。”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湯最是好喝。”
顧行簡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她額上沾著薄薄的汗,兩頰微紅,顯然是忙碌了一陣。看來無論如何也要嘗嘗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無意碰到了夏初嵐的手背,她卻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了般,提前松開手,湯碗整個從顧行簡的身上滾落。
“當”的一聲,精致的銀碗掉在地上,整個屋子出奇地安靜。崇明聞聲跑進來,看到屋中的光景,皺眉正要說話。顧行簡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嵐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漬,一片狼藉。連忙掏出帕子,彎腰要給他擦。
思安立刻走過來道:“姑娘,還是讓奴婢來吧。”
夏初嵐便退開一些,輕輕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實在是失禮。
顧行簡站起來,對思安擺了擺手:“我自己來。”他看了眼站在旁邊,神色窘迫的夏初嵐,輕柔地說道:“無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來給您換。這湯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嵐說完,低頭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睜大眼睛,疑惑地歪著小腦袋。姐姐這是怎麼了?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失態。
……
顧行簡被思安帶到一間空置的廂房,思安要跟著進去,顧行簡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門外,若先生有需要,喚一聲就是。”然后把手中捧著的衣袍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關上門,把外面的青衫脫下,低頭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將中衣也脫了,露出結實而光潔的后背。他雖不强壯,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會練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時在相國寺跟著師父師兄們學的,所以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
他不喜歡穿別人的衣裳,但身上這股甜味儿還有粘濕的感覺他更不喜歡。這袍子是黛色的綢緞,布料很好,尺寸也剛剛合適,還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識的香氣。
他想起夏初嵐方才的樣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時,浸淫官場,無心顧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權,對情愛也早已寡淡如水,難以勾起興趣。但這並不代表,他看不出一個人的心意。
他只是沒想到,不過几面之緣,自己也從未表露過身份,那孩子竟會在意自己……他自問相貌並非卓然出眾,在都城時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箋,表達愛慕,但多半是因為他的權勢還有對他學識的仰慕。可以說那些情意均來自“顧行簡”三個字,而非是對于他本人。
他十六歲入仕,在官場近二十年,從布衣平民變成權傾朝野的宰相,經歷的風雨,還有付出的艱辛,常人恐怕難以想象。就算今時今日,他也不能預料自己將來踏錯一步,會不會就掉落万丈深淵之中。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很好的女孩子。無論她跟陸彥遠有過怎樣的過往,這几次的見面已經讓他徹底改觀。
她值得一個正當年,知冷暖的男人來將她捧在手心里疼愛。
顧行簡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氣,將換下來的衣袍掛在手臂上,開門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嘆果然是人靠衣裝,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連忙把袍子接過來:“這些交給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還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顧行簡不怎麼在意,說道:“跟你們姑娘說一聲,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這就走了嗎?不見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臨安,還有許多東西尚未整理。請你代為辭行吧。”說完,他轉身要走。
夏初嵐剛好過來,見他著急離去,下定決心喊道:“先生,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顧行簡停下來,卻沒有回頭。聽到身后她靠近的腳步聲,在袖中轉動著佛珠,壓住紛亂的心緒。
“您,可有家室?”夏初嵐大著膽子問出來,心中不知為何有几分緊張。她並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不想再一次錯過。但她怕直接說顯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轉圜的余地。
顧行簡轉著佛珠的手指驀然停住,抬頭看了眼廊頂的蓮花紋飾,淡淡地說道:“我已成家。”
夏初嵐僵在那里,看著那清俊的身影飄然遠去,沒有動彈。他那麼聰明,應該察覺了自己的心意。雖然並非是拒絕的話,卻比拒絕的話更加殘忍。
夏日的蟬聲至沸,樹影斑駁,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樣。
許久,她自嘲地笑笑,將手中沒能送出去的花箋揉皺。
“姑娘……”思安跑過來,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夏初嵐把皺掉的花箋遞給她:“我沒事,燒掉吧。”說完便離開了。
思安小心將花箋撫平,只見上面是兩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32 PM
第二十章
白云悠悠,日光漸長。街末巷口,有不少撐著巨大青布傘,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販叫賣冰雪涼水和荔枝膏水。
顧行簡看了攤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販熱情地問道:“這位爺,要來一碗麼?保證冰涼沁脾。”他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回到住處。
顧居敬從院子的雜物堆里抬頭:“回來啦?”
顧行簡只“嗯”了一聲,徑自走回房中,關上門。
顧居敬扭頭問崇明:“你們爺這是怎麼了?好像出門時,穿的不是這身衣裳吧?”
“相爺說帶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夏家,還進去坐了坐。回來之前拒絕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這回好像沒那麼高興。”崇明一五一十地說道。從前相爺拒絕過的女子太多了,按理來說應該麻木了才對。這次,卻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
顧居敬不信:“他,他這樣不解風情,也沒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頭居然喜歡他?”
崇明點了點頭:“她問爺有沒有家室,應該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爺騙她說自己已經成家了。”
顧居敬愕然,回頭看了那緊閉的房門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買了一碗涼水回來。他去敲門:“阿弟,天這麼熱,悶在屋子里不好。喝碗涼水怎麼樣?”
里面的人不回應。
顧居敬試著伸手推了下房門,竟然沒有閂上。他走進去,看到顧行簡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側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種隔了山海般遙遠的感覺。
他不禁想起小時候的事。
顧行簡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國寺去了。那几年家鄉鬧災荒,一家人忙于溫飽,一直沒辦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過一點,東拼西湊到了上京的盤纏,已經是四年過去了。
顧居敬還記得到了大相國寺,住持方丈把四歲的小男孩儿牽來。他穿著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歲,只是睜著烏黑的眼珠,漠然地望著他們。孩子還不會說話,也不愛與人親近,很乖地按時吃飯,睡覺,喝藥,打拳。
他們要把他領回家去,他卻不肯走,一直抱著住持的腿,嘴里發出簡單的聲音抗拒。后來鬧得沒辦法,他們也就作罷了。顧家那時也的確是有上頓沒下頓,更沒有錢一直給他看病吃藥。領回去,反而可能養不大。
很多年過去,瘦小的男孩長成了寡言的少年,顧家的日子也好過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認回來。他也沒說不好,從此終日往來于顧家和大相國寺之間,一邊讀書,一邊學習醫术。誰也沒想到那一年他去參加科舉,居然連中三元,揚名天下。之后一個人在官場摸爬滾打,苦也好,委屈也罷,咬牙一聲不吭,終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關系始終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麼與人來往,更遑論去愛一個人。
顧居敬嘆了口氣,走到塌旁,把銀碗遞過去:“喝碗涼水解解暑。我給你把格子窗卸下來,通一通風,門就別關了,會悶出病來。”
“不必麻煩。”顧行簡接過銀碗,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坐在棋盤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當真不喜歡夏家的丫頭?一點都不喜歡?還是你有什麼顧慮?”明明給人不眠不休地修書,一起逛夜市,還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頭去拜訪。擱從前別說是去姑娘家了,恐怕連門口都不會路過的。
顧行簡喝了一口涼水,便放在旁邊:“水太甜了。”
“是嗎?”顧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銀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會啊,就是這個味道。”
顧行簡沒說話,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銀碗,繼續下棋。
“其實你不用有顧慮,夏家那丫頭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她如果真的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為什麼不能在一起?”顧居敬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就是盼著你能娶妻生子,也有個香火傳遞。以前你沒動過心,現在好不容易看上一個,你又不敢了。你總不能自己過一輩子吧?”
“她只是個孩子罷了。”顧行簡放下一粒白子,審視著棋局,冷淡地說,“我的事阿兄就別管了。”
窗外的蟬聲鼎沸,從格子窗透進來的日光灑在棋盤上,玉質的棋子瑩潤發光。那執著棋子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顧居敬仰頭嘆了口氣,背手站起來,又回頭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覺得小時候我們都不要你,從沒把我們當做親人,有什麼事只想自己解決。可我希望你記住,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不是外人。”說完,他大步走出去,還不忘順手關上門。
屋中復又安靜,顧行簡放下棋子,靜靜地看向窗外的梧桐。過了一會儿,他默默地端起銀碗,把剩下的涼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氣終于散去。臨湖的一處庭院,樹木茂密,屋宇相連。正中的樓屋是單檐歇山頂,博風板下置懸魚,內外兩重格子窗,富麗堂皇。
正對門設置一幅巨大的絹畫屏風,旁邊的長几上擺放著書籍,香爐和花瓶。帷幄簾塌,俱都侈麗。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銅鏡前,端詳自己的臉,腦海中不由浮現那日在泰和樓見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難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頭進來,站在她的身邊,行了禮才低聲說:“夫人,世子果然單獨見了那個夏初嵐。兩個人在永興茶樓邊的巷子口說了好久的話呢。”
莫秀庭氣得重重拍了下妝台,屋里的侍女仆婦們全都低頭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說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紹興,見到舊愛,還不是忍不住了?將她置于何地!
她靜靜坐了一會儿,平復了心緒才說:“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們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將薄衫脫下來,掛了上去,只穿著銀線繡蓮花的抹胸和一條薄薄的綢褲。成親兩年多以來,陸彥遠與她同房的次數屈指可數。他身邊雖然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歸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書房里。只有被公婆說得不耐煩之后,才勉强來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為他是無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覺得什麼。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況他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籌謀。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嵐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時,全然不是現在這樣。每日帶著那個女孩出外游玩,兩個人情意綿綿。若不是彼時夏初嵐年紀尚小,兩人又沒有婚盟,說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確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來。
之前因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鬧脾氣回娘家,陸彥遠卻根本未將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悶氣,好几日吃不下飯,還是娘來將她點醒的。總歸她才是正妻,是陸彥遠唯一的妻子。不論陸彥遠喜歡誰,哪怕那女子進了門,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聲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這個位置,否則還有誰能撼得動她?
這樣想著,她也就想開了。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稱作世子夫人。這次她跑到紹興來,一來是向陸彥遠示好服軟,二來也是為了看看夏初嵐是否真如畫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們齊聲喊道。
莫秀庭連忙迎出去,看到陸彥遠大步走進來,連忙上前幫著他解了扞腰佩劍:“捐軍餉的事情如何了?”
陸彥遠掃了她一眼,波瀾不興:“紹興的商賈捐了不少錢,湊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邊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難辦了。都城那邊有我父親和公公想辦法,最后一定能湊出來的。”
陸彥遠只“嗯”了一聲:“吩咐她們准備水,我要沐浴。”
“淨室里頭都已經備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陸彥遠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掛到衣架上,側頭看到陸彥遠不動,笑著問道,“夫君怎麼還不去?”
陸彥遠只覺得她這次來紹興,改變了許多,心里不那麼踏實。但又想,如此相敬如賓,倒也不是什麼壞事,沒必要特意點破。他徑自入了淨室,坐在浴桶里,頭仰靠在木桶的邊沿,閉上眼睛。
腦海里有許多紛亂的畫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嵐在永興茶樓里的樣子,一些是三年前他們在泉州的場景。
記得那一日去踏青,他們躺在沒膝的草叢里說話。風和日麗,草長鶯飛。然后他轉過身去吻了她,她最開始有些慌亂閃躲,后來也抱住了他,兩個人纏綿地吻了許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嬌嫩,吐氣如蘭,一吻長醉。
陸彥遠忽然覺得桶里的水溫有些高,正要喚人進來添水,有雙手臂從背后環住了他的肩膀。
他側頭,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過來。他緊閉雙唇,擺頭要避開,莫秀庭卻追著不放,最后整個人也跨到浴桶里來,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麼!”陸彥遠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開。
“夫君今日見了初嵐妹妹,還單獨與她說話了?”莫秀庭耐著性子問道。
“夏家是紹興首富,她帶頭捐了錢,我不過是謝謝她,你不必多心。”陸彥遠懶得與她多說,起身正要邁出浴桶,又聽到她說:“若我讓妹妹進府,並好好對她,夫君能否也對我好一點呢?”
陸彥遠愣住,回頭看著她。他莫不是聽錯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來,衣服被水弄濕,緊緊地貼在身上,玲瓏的曲線和起伏的峰巒一覽無遺。她伸手掛住陸彥遠的脖子,認真地說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歡她,日日想著她,難道我還能容不下一個你喜歡的女子嗎?若夫君同意,妹妹進府的事情便交給我來辦,如何?”
陸彥遠見她滿臉真誠,蹙眉說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會同意做妾。”
“那我去說服母親,讓她進府做側夫人,你看這樣行嗎?”
陸彥遠沉默。他是世子,以后會繼承爵位。側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許多,不能隨意打罵或者發賣。若是受寵,再生下個一儿半女……就算到時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辦法讓莫秀庭懷不上孩子,而是讓她生下儿子,便可以立為世子。那麼還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著他們的過往,她的婚事頻頻受阻。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煩,更怕父親母親對付夏家,因此只能斬斷情根,狠心不與她聯絡。但他從未忘記過她,若能將她留在身邊,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轉,他已經緩和了顏色:“你真能為我辦成此事?”
莫秀庭點點頭:“那是自然,這次回都城之后,我就稟告母親,夫君盡可放心交給我。”說罷,她打量陸彥遠的神色,又湊上去吻他。
這次他沒有再躲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35 PM
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未到辰時,六平小跑進玉茗居。思安從屋中端著銅盆出來,擋在他面前:“六平,一大早的,你慌慌張張的干什麼?姑娘還在梳洗,有事一會儿再說。”
她昨夜擔心姑娘,一整宿都沒睡,就怕姑娘夜里又想不開,跟上回一樣尋了短見。幸好這回姑娘一切如常,她才稍稍放心。
想來跟那位先生不過數面之緣,未到情深處,而且姑娘也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姑娘了。
六平手指著正堂的方向,聲音短促:“英,英國公世子來了!要見姑娘!”
思安驚得松了手中的銅盆,銅盆整個砸在了地上,發出“哐當”一聲的巨響。趙嬤嬤從屋里出來,皺眉道:“思安,你干什麼一大早就毛手毛腳的?”
“嬤嬤,英國公世子來了……”思安回過頭,聲音都在顫。
趙嬤嬤也瞬間變了臉色。
……
夏初嵐也沒想到陸彥遠會突然登門拜訪,以為他忙于軍餉的事,籌到了錢之后,應該會盡快返回臨安。但人都已經到家里來了,她是躲也躲不過去的。
她走到正堂,看見外面立著八個佩劍的護衛,面色森然,旁人都不敢靠近。他們將思安和六平攔住:“世子只見夏姑娘一個人。”
夏初嵐道:“你們就留在外面吧。”
她走進去,陸彥遠背對著門口,負手站在堂中,裹四帶巾,竹青色的圓領長衫,外罩寬袖袍,腳穿長靿靴,身姿偉岸。左右各立著一個衛從,一個背弓,一個抱劍。堂上還有四個擔子,上面堆著大大小小的禮盒。
不愧是世子,陣仗可夠大的。
那兩個衛從看到她,連忙低下頭,怕有褻瀆之意。
陸彥遠聽到響動轉過身來,看見她總算是穿回了女裝,襦裙披帛,身姿窈窕,也未刻意打扮,卻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味道。
他朝她走了几步,停在一臂遠的距離,輕聲道:“軍餉的事,多謝你。我今日回都城,十日之內,便要領兵出征。”
是特意來與她告別的?夏初嵐行禮:“世子多保重。”
“嵐儿……”陸彥遠伸手要夠夏初嵐的肩膀,她一下退后:“世子自重。”
陸彥遠看著她閃躲,心中一痛:“我知道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諸多的委屈,你心中必定怪我。等我這次北征回來,一定好好彌補你。”
夏初嵐不怒反笑:“世子要怎麼彌補我?是休掉你的夫人,還是能回到三年前?”
她這話問得大膽直白,甚至有些放肆。兩個衛從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見世子不以為忤,又垂下頭。他們知道,這個夏姑娘對于世子來說是特別的。世子不僅喜歡她,對她還有諸多的愧疚。而且她這次幫世子解了軍餉的燃眉之急,軍中上下也很感激。
陸彥遠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樣子,她會這樣詰問,他反而還高興些,口氣帶了點哄勸:“娶莫秀庭不是我所願,我早晚會休了她。這几年我狠心不聯系你,是怕會害了你。現在莫秀庭已經答應幫我說服父親母親,給你側夫人之位。等你進了府,我一定加倍補償你。”
側夫人?夏初嵐搖了搖頭,低頭輕笑了兩聲。她知道原主對陸彥遠說過非君不嫁,一直等他回來娶,他們之間轟轟烈烈地愛過。站在他的立場和身份,娶莫秀庭也的確是難以避免。
況且英國公世子身份顯赫,又居于高位,深得皇帝寵幸,不乏公卿之女樂意去做他的側夫人。對于她這個商戶女來說,這樣已經算很抬舉了。她將來也不大可能嫁得比這更好。
倘若原主還活著,也許就等著這一日,應該會哭著扑進他的懷里,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話。可惜她不是原主,對他並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意,亦不想去毀掉另一個女人的人生。
她只需讓他相信自己已不再愛他,想了想,微微抬起下巴,伸手指著脖子處:“這里的痕跡,你能看見嗎?”
她的脖頸線條優美,肌膚玉白如雪,只是如果細看,會發現頸上有一道若有似無的痕跡。
這几年她用盡了辦法,都不能徹底消除。
“這是怎麼了……?”陸彥遠抬手欲碰,夏初嵐避開,淡淡地說道:“三年前,英國公府來人那夜,我上吊自盡,差點死了。”
陸彥遠瞳孔猛然收緊,一把將她拉到面前,急聲說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只知母親背著他派人去泉州,要她過府做妾。他知道時,已經來不及阻止,更想不到她會為此自盡。
他蟄伏三年,就是為了等一個機會。原本想等這次出征立功回來,便向皇上求請,到時候父親也不能再說什麼。沒想到莫秀庭主動提出幫忙,他也就順水推舟。
夏初嵐拂開他的手,輕輕地說道:“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麼。原本不該在你出征前說這些,但既然你提出要我進府,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做你的側夫人。”
陸彥遠愣住,呼吸變得粗重,耳朵里嗡嗡地悶響。他想過她會抗拒,會打他罵他,但只要她還愛他,他們還是能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嵐儿,你要我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只要你說……”
夏初嵐抬手阻止他說下去,目光落在窗邊的矮几上,那儿有個白瓷曲頸花瓶,里面插的花開得正好。
“我已經不再是三年前的我,那個夏初嵐已經死了。倘若你真的心懷愧疚,想要彌補,便不要再來打擾我的人生。陸彥遠,我不再愛你了。我們之間,再無可能。”
她的面色平靜,似乎只是在說著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在他聽來,卻十分殘忍。陸彥遠的胸膛劇烈起伏,握緊的手心全是汗水,盯著她的側臉看了許久,直到終于相信她不是在賭氣,也不是在以退為進,而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只要她還愛他,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可她說不愛了,他連堅持的理由都沒有了。
堂里堂外都十分安靜,夏家的人被陸彥遠的護衛隔在門外,聽不到里面的對話。而在堂上的兩個衛從則愕然地看向夏初嵐,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絕了世子。
一只蝴蝶飛進來,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輕輕顫動著翅膀。夏初嵐感覺到籠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終于退開,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正堂。他的人也都跟著一起離去。
她松了口氣,這個男人的壓迫感原來也很强大。剛才被他緊緊盯著,有些雙腿發軟,几乎喘不過氣。要反抗權貴階級,果然需要勇氣。
思安跑進來,看她神色無異,才說:“姑娘,世子走了。這些東西怎麼辦?”
夏初嵐看了一眼:“你叫人將堂上的東西清點一下,登記在冊,然后送到義倉去接濟那些窮人,就說是英國公世子的恩德。”
“是。”思安應聲去辦了。
陸彥遠沉著臉走出夏家,直接上了馬車,吩咐車夫離開。莫秀庭看他的神色,小心問道:“夫君,怎麼了?可是妹妹不願意?”
陸彥遠看向車窗外,沒有說話。
“可能是姑娘家臉皮儿薄,等這次回去,我說服了父親母親,親自去與她說。夫君放心出征就是。”
陸彥遠心不在焉,也沒有認真聽她說什麼。旁邊有一輛馬車跑了上來,與他們這輛並駕齊驅。他看到那輛車里坐著顧居敬,還有一人坐在顧居敬的身側,只不過完全被顧居敬擋住了,看不清樣子。
他微微點頭致意,顧居敬拱手一禮:“世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
陸彥遠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那馬車就跑到前面去了。
他原以為顧居敬這次出現在紹興,是顧行簡授意,讓他來游說紹興的商賈們不要捐軍餉的,所以派人盯著他。可他每日會友,說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全然不問政事,不像是抱著什麼目的來的。
陸彥遠當然不會相信顧行簡被停官之后,就真的能去過閑云野鶴的日子。那人的野心還有權勢之大,連父親都忌憚三分。不過是暫時停官而已,又不是被貶被降,無關痛癢。只不過那人一離開中書之位,主和派便大受打擊。否則這次皇上也不會同意北征。
他一向最看不慣這些求和的大臣,畏戰如虎,苟且偷安,不思收復故土,還一味地對金國俯首稱臣,丟盡了大宋的顏面,不過是一幫佞臣罷了。
那邊顧居敬也問外面駕車的崇明:“崇明,你看見陸彥遠是從夏家出來的?”
“是。”崇明肯定地回道。
顧居敬看向身邊的人。顧行簡原本閉目養神,此刻已經睜開眼睛,看著另外一邊的窗子外頭。陸彥遠應該是去夏家向她辭行,為了在出征之前了卻一樁心事。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誰也不能保證最后能活著回來。
他的確不喜歡戰爭。
馬車路過紹興的街道,浮聲掠影。街邊攤鋪林立,人聲鼎沸,早已十分熱鬧。無論國家是否有戰事,中原能否收復,他所能做的,便是盡力維護這一方安寧而已。
無論世人如何謗他,輕他,他問心無愧。
顧居敬從弟弟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更不敢貿然開口,免得又引起他不快。昨日逞一時之氣說出那些話后,昨夜便后悔得睡不著。
宰相之位,外人看著何等風光,卻也高處不勝寒。弟弟什麼都不說,也許只是不想連累旁人。
“阿兄那儿最近可有人要到紹興來?”顧行簡開口問道。
“有。怎麼了?”
顧行簡道:“順道幫我送些東西。”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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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9:40 PM
第二十二章
天氣日漸炎熱, 紹興城中的冰塊,瓜果還有涼水都供不應求。宋云寬接到調任, 出知明州, 不知為何竟松了口氣。不進都城就好,不在那人眼皮底下就好。
他又問那個來傳調令的官員:“不知臨安的提舉市舶是由誰來接任?”
官員想了想:“暫由兩浙西路的轉運使大人兼任, 東府爭議日久, 也沒有決出合適的人選。他們應該是在等顧相復職,再做定奪。畢竟除了他, 旁人也不敢隨意做主。”
中書現在是由參知政事莫懷琮暫領宰相之職,也便于對應前方的戰事。但縱使如莫懷琮也不敢隨意更改顧行簡在時的政令, 以免引起上下官員的恐慌。
宋云寬想想也是, 都城的市舶司權責堪重, 中書省也不會隨意任命一個此前毫無經驗的官吏,自己真是想得太簡單了。
官員調任要求在一個月內到任,否則將會受到處罰。宋云寬簡單地收拾了一下, 又看了眼自己任職三年的府衙,沒有驚動任何人, 輕車簡從,就走馬上任去了。
紹興府的新任知府還沒有到任,但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夏初嵐派人去裴家收回夏初熒的奩產, 裴家上下竟然客客氣氣的,分毫不差地還了回來。
二房眾人看到一箱箱抬到堂屋里的東西,還有人在唱對,神色各異。
等那些人走了之后, 夏初熒咬了咬牙:“誰要她多管閑事的?這些東西便是給裴家又如何,夏家還缺這點錢嗎?這樣去討回來,多丟人!”
夏謙斜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給我記住,你們已經和離了,你姓夏!不管夏家有沒有錢,這份奩產本就是你的,憑什麼要留給裴家?你嫌丟人,當初就不該貼著裴永昭,讓他輕看你。你們若早告訴我裴永昭丟官還敢算計夏家,我一定痛打他一頓!才不會如此便宜了他。”
夏初熒還是有几分忌憚長兄,況且以后的婚事還靠他,不敢頂嘴。韓氏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你是讀書人,怎麼能動手打人?你別忘了,中了鄉試之后,是要復審身份的,德行也很重要。”
鄉試在八月舉行,是科舉的初試,各州府通過的人數皆有定額。通過之后,州府還會對試子的德行,服喪情況,背景,身体等等再進行核查,張榜公示。
上一次夏謙就輕松地過了鄉試,主要還是看禮部試和殿試。禮部試也就是會試,第二年春天在都城的貢院舉行,又稱春闈。由知貢舉擔任主考,皇帝還會另外再指派兩名副主考,還有國子監和禮部的官員共同參與出題。這些人會在春闈開始的前十几日被鎖進貢院里頭,防止考題外露。
顧行簡連任兩屆知貢舉,有傳言說這屆的知貢舉還會是他。所以他的喜好和風格一直是試子們爭相研究的重點,這才會出現他所編修的書一本難求的局面。
夏初嬋拿了碟子里的一塊蜂糖糕,邊吃邊說:“我聽五妹說六弟要去考補試,現在天天往三房跑呢。”
韓氏譏笑道:“十二歲就想進太學,他以為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不自量力。你三叔就更別提了,年輕的時候自恃才學,結果呢?在市舶司做從九品的公事做了整整十年,最后還是丟了官。也只有長房的人才拿他當寶。”
夏謙皺了皺眉頭:“娘,三叔六弟畢竟姓夏,這里除了您也都姓夏。”
夏柏茂連忙附和道:“大郎說的沒有錯。六郎去考補試怎麼了?孩子上進,總歸是好事,你干嘛這麼說呢?”
韓氏沒想到父子倆都來說她,氣得狠狠瞪了夏柏茂一眼。夏柏茂閉上嘴,又低頭繼續打算盤。蕭音連忙說:“其實娘不是那個意思。她只是想,夫君當年考補試都覺得很難,六弟年紀還這麼小,肯定會覺得更難。”
韓氏見終于有人站在自己這邊,滿意地看了蕭音一眼:“還是阿音懂我。”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蕭音是在刻意討好她。
“反正也已經和離了,阿熒先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以后再做打算。”夏謙站起來,對夏柏茂和韓氏拜道,“爹,娘,我先回去讀書了。”
韓氏連忙應好。現在二房最要緊的事就是夏謙考科舉,只要他能考取功名,再加上夏家的財富,夏初熒和夏初嬋出嫁時的身價也自是水漲船高。他們在人前也都能挺直腰板了。
蕭音望著夏謙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她知道夏謙不喜自己的性子,柔弱又沒有主見,更不喜歡她在人前巴結婆母。可她能有什麼辦法呢?掙扎求存罷了。
***
到了月底,夏初嵐循例在玉茗居的正堂見几個重要的賬房和掌櫃,聽他們說本月的收支情況。夏家涉足的有茶行,糧行,質庫以及海上貿易。尤其是海上貿易獲利頗豐,三大港中,除了臨安以外,在廣州和泉州已經極具規模。
一位賬房先生說:“姑娘,抽出了十万貫錢之后,賬目的確有些吃緊。幸虧海事興旺,進賬頗豐,能稍稍彌補一些。”
事實上,自從聽到夏家捐了十万貫之后,為夏家做事的人都有些緊張,生怕夏家受到什麼影響,斷了他們的財路。可今日見到夏初嵐以后,看她從容鎮定,胸有成竹,這些人的疑慮也都打消了。
夏初嵐支著下巴說:“暫且提高質庫的月息為八分,近半年除了必要的支出以外,不要再有大筆的買賣。手中閑置的商鋪,貨物也都盡量出手,換得銅錢用以周轉。各位放心,十万貫夏家能拿得出來,絕不會影響到各位的生計。”
眾人聽到她這麼說,心里的大石總算落了地,齊聲應是。有一個掌櫃上前說道:“姑娘,我有一個想法。臨安距離紹興很近,又是都城,人口浩繁,州府廣闊。我們為何不考慮把鋪子開設到臨安去,或者利用臨安的港口呢?這樣一來,便可開源。”
其他人紛紛附和,立刻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對于臨安的繁華,時人有種近乎瘋狂的向往。
“臨安商賈云集,富者比比皆是,且百業興旺。如果我們貿然在臨安開設店鋪,購買船只,未必能夠成功。但諸位的建議我會考慮,今日便到這里吧。”
賬房和掌櫃們留下手中的賬簿后,紛紛退出去,還在議論臨安。夏初嵐側頭看向窗外,不知何時,橙紅的石榴花已經開成了一片,如美人臉上的胭脂殘紅。
那人回到臨安之后,當真是渺無音訊了,也許不會再見了吧?
她並不后悔那日的舉動。不能因為害怕面對結果,就去避免一切的開始。這樣至少能沒有遺憾。
“姐姐,先生給我寄書來啦!”夏衍從外面跑進來,手中抱著個青布包,顯得十分興奮,像個小麻雀一樣,“不僅是《論語集注》,還有《大學章句》、《中庸章句》!還有好几本!先生怎麼這麼神通廣大?這些書現在市面上一本都買不到了。姐姐,他到底是干什麼的呀?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額頭:“應該是……教書的先生吧。未問過姓名。”
“不可能!先生的談吐見識,絕不簡單。”夏衍很肯定地說道。雖然只見過一面,卻對先生說的話有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夏初嵐敲了下他的額頭:“你才見過他一面,知道什麼?他教書的地方在國子監,自然了得。”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真是太好了,我去臨安,一定要當面謝謝他!”夏衍抱著書,如獲至寶,摸了又摸。這几本書別說是考補試,考科舉都是可以的。只不過很多應試的試子求不到,用別的書代替。就算有,也只得其中一兩本,不可能這麼全。
思安抱著另一個包袱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六公子,您跑得太快了。”
“思安,是你跑得慢。”夏衍笑了笑,又轉過頭對夏初嵐說,“姐姐,先生也有東西給你。”
夏初嵐微愣,思安已經把那個包袱放在她的腿上:“人是顧二爺派來的,說這個給姑娘,要我帶一句話給您,就三個字:‘他說謊’。那人還說要是將來到了臨安有難處,可以去顧二爺手底下的鋪子里頭找人幫忙。”
縱然笨如思安也已經猜到是什麼意思了。單說看那位先生的樣子,就不怎麼擅于撒謊。那天說完話之后,與其說是走了,倒不如說是落荒而逃。可為什麼要騙姑娘呢?姑娘有才有貌,又喜歡他。難道是清貴的人家出身,看不上他們是商戶?
可顧二爺也是商賈,那位先生涵養又極高,不像是有門第偏見之人。
思安能猜到,夏初嵐自然也能猜到。那其實就是他的托辭,不想接受她的心意罷了。但顧二爺專門捎來這一句,又是什麼意思呢?等她拆開包袱,看到里面是她借給顧五穿的那身衣裳,已經洗好,疊放平整。上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是他的味道。
思安把衣裳拿起來,仔細聞了聞:“哼,還說什麼有家室,分明一點女人的脂粉氣都沒有。”
一張梅花紋路的紙箋從衣裳里頭掉出來,思安撿起來看,不由念道:“人參三兩,茯苓三兩,大棗一枚……姑娘,這是什麼?”她疑惑地把紙箋遞給夏初嵐。
夏初嵐見上面的楷書渾厚端庄,淳淡婉美,閱之如沐春風。果然是字如其人,立刻便猜到了是誰的手筆。
這看起來像是几味藥方。給她這個做何?她將紙箋交給思安:“你拿去李大夫那里問問,這些藥方是干什麼的。”
思安接過紙箋,立刻便出去了。
坐在旁邊翻書的夏衍忽然“咦”了一聲,從書籍之間拿起一張同樣的紙箋來,定睛看完之后,嘴巴大張。
夏初嵐看他這副樣子,不由好笑:“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這是先生寫的字!”夏衍拿著紙箋飛跑過來。夏初嵐看了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跟剛才藥方上的字跡的確是一樣的。
這兩句是《易經》乾坤二卦的卦辭,她也十分喜歡。
“這字跡,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夏衍很著急,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對書法並無很深的研究,但也臨摹過不少碑帖,看這字跡的運筆走峰,寫字之人必工于書法。他靈機一動:“有了,我去問三叔!姐姐,我先走了。”
夏初嵐看他抱起書,像陣風一樣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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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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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9:44 PM
第二十三章
夏柏青和夏靜月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對弈。夏柏青放下一粒白子, 慈和地笑道:“月儿要小心了。”
夏靜月愣住,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失掉半壁江山, 只能垂著頭:“女儿真是下不過爹爹。”
柳氏端著水果過來, 看了眼棋局,笑道:“當世恐怕能下過你爹爹的人也不多, 月儿雖敗猶榮。”
夏靜月忍不住笑起來, 整個人嫻靜柔美,又是豆蔻之年, 如花一般嬌艷。
“三叔!”夏衍跑過來,氣喘吁吁的, 滿頭大汗。
柳氏忙把帕子遞過去:“六公子這是怎麼了?如此著急。”
夏衍接過帕子, 向柳氏道謝, 把紙箋小心地遞給夏柏青:“三叔快幫我看看,認不認得這個字跡。”
夏柏青將紙箋拿過來,看完之后, 忍不住贊了聲好:“衍儿這紙箋是從何處得來的?我不識得這個字跡,但觀其有晉唐之風, 運筆又自成一派,想必出自大家之手,只是不傳于市, 沒辦法比照。”
夏靜月也湊過去看了眼,一下子就被這字跡給驚艷到了。不知道寫字之人,會有何等的風華。
夏衍又有些泄氣,還以為終于能知道先生的姓名了。
柳氏看著夏衍的模樣, 不由心生憐愛。若她那個孩子能生下來,也該十歲了。這些年她跟夏柏青琴瑟和鳴,肚子卻不再有動靜,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再生了,一直勸夏柏青再納個妾,也好留個香火下來,可夏柏青不肯。
夏家的三個兄弟,雖然秉性各不相同,卻有一點驚人地相似。只娶一妻,並且都出奇地長情。
夏靜月安慰了夏衍兩句,想起今日要跟夏初嬋一起去學茶道,就辭別父母,從偏院走出來了。
路過陰涼的杉樹林,她看到前面有一個穿著衫褲,綁藍頭巾的男子,手中提著兩壺酒,正要往松華院的方向去。她細細看他身影和容貌,好像是二嬸的內侄,名叫韓湛,家中是賣酒的。
那些可自行釀酒的大酒樓都是官營的,比如泰和樓。小酒樓和客邸沒有釀酒的權力,便從這些大酒樓或者取得官府賣酒資格的酒家那里買酒。韓家便屬于后者,紹興所轄各縣的酒生意,一半都被韓家包攬,在當地也算富戶。
永興茶樓募捐那天韓家的家主也去了,不過捐了五千貫錢,自然不比夏家財大氣粗。
韓湛察覺到身后有人,回頭看見夏靜月站在那里,便行了一禮:“五表妹。”他心想夏家的姑娘真是個頂個地水靈,便是庶出的三房所養出來的姑娘,都有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感覺。
夏靜月向韓湛匆匆回了個禮,便帶著侍女走了。
韓湛到了松華院,正堂上只有韓氏和夏初熒在。夏初熒現在每日也沒有事可做,便跟在韓氏身邊打發時間。她看到韓湛進來,想起這個表哥小時候還想娶她,便覺得渾身不舒服,尋了個由頭就離開了。
侍女正在給韓氏染指甲,韓氏對韓湛說:“你可終于想起還有我這個姑母了。”
“姑母說得哪里話。侄儿得您多方照拂,只是近來生意忙,實在抽不開身。一得空不就來看您了?”韓湛把酒放下,又看了眼剛才夏初熒坐過的地方,“二表妹怎麼在家中?”
韓氏嘆了口氣,便將裴永昭留宿妓子並且丟官的事情告訴了侄子,心煩意亂地說:“那個裴永昭真不是個東西!虧我們當初為了他的官位,四處奔走。好在阿熒的奩產都要了回來,否則我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要奩產這件事,當時他們二房誰都沒有想到,只顧著生氣。到底是三丫頭想得周到,把奩產要了回來,這件事上她也是沒什麼話說的。
“姑母消消氣,表妹生得花容月貌,等將來孩子生下來,再找戶好人家便是了。我鄰里有位娘子,嫁了三次,還嫁到了官家,那戶人家對她也是極好的。”韓湛寬慰道。
韓氏讓堂上的侍女仆婦們都退下去,將韓湛招到眼前:“我聽你姑父說,夏家捐了十万貫之后,眼下賬目好像有些吃緊,三丫頭那邊正為此事頭疼。你去與她說,韓家可出三万貫錢,給夏家周轉。”
“這是為何?我爹愛錢如命,肯定不會同意的。”韓湛几乎是下意識地拒絕。
韓氏斜了他一眼,暗罵真是個不開竅的東西。
“我這是為你籌謀呢。你都二十了,難道不想娶親?你就不想三丫頭記你這份情?你爹若知道是為了讓你娶妻,自然也會同意的。何況名為借,便有利錢,不是虧本買賣。”
韓湛想起夏初嵐那絕世的姿容,哪個男人不想把她擁入懷中疼愛?
“我恐怕配不上三姑娘……而且她是英國公世子的人。”韓湛猶豫道。
韓氏輕嗤了一聲:“叫你去試試,又沒叫你胡來,你怕什麼?她要真能成英國公世子的人,前陣子世子人都來了紹興,怎麼不提要她的事?何況現在人都去了戰場,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難說。你聽我的,橫豎試一試,讓夏家承我們韓家一個人情也是好的。”
韓湛心頭癢癢。這個三姑娘天姿國色,平素他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怕魂牽夢縈,難以釋懷。雖然他知道夏初嵐決計看不上他,但若能幫上夏家,在她面前露一回臉,那也算值得了。
***
思安跑去李大夫那里問過之后,很快便跑回來稟告道:“姑娘,李大夫說,這些都是調理氣血的方子和藥膳,還能緩解宮寒和暈眩之症,要您常按方服用,對身体有好處。”
夏初嵐接過紙箋,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原本以為他嚴詞拒絕,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送夏衍書可以視作重諾,那送藥方呢?她可從沒有要他開方子為自己調理身体。
那是醫者父母心?也許是因她那日問出口的話,對她有几分在意了?
她搖了搖頭,思安輕聲道:“姑娘,那來送東西的人還沒走。問姑娘有沒有什麼話要帶回去,他可以傳達到。”
夏初嵐想了想,將紙箋折起來,說道:“沒有。你將他留在這里的那身衣裳還給那人就是了。”
思安原以為姑娘至少問問那個顧五先生的近況,沒想到只言片語都沒有。大概是拉不下這個面子?畢竟那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告訴心儀之人,又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思安一邊思索,一邊走到廂房里收拾了東西,然后來到那送信之人面前。
那人來之前得了顧居敬的令,對夏家的人一定得客氣,最好再捎回點什麼東西,所以期盼地望著思安。
思安從背后拿出一個小包袱,並不急著遞給那個人:“你一定能把東西交到顧五先生手上嗎?”
那人愣了愣,顧五先生是誰?但他也靈活應變,把東西交給二爺總是沒錯的,應道:“小的一定帶到。”
思安這才把東西遞給他,見他綁好,背在身上,又請他進去喝口茶水。
“不了,小的還得趕回臨安復命,就不多打擾了。”
思安要給他辛苦錢,他卻堅持不肯收,行了個禮就走了。
顧家也是在短短几年內成為雄踞一方的巨賈,這其中固然有那位宰相的原因。但單看這個隨從的為人處事,也能看出一些道理。
思安回到玉茗居,看見韓湛竟然過來了,行禮道:“韓公子,您這是……”
“思安丫頭別來無恙?你們姑娘在嗎?我有事同她說。”韓湛憨厚地笑道。
思安進去詢問了一聲,才讓韓湛進去。
夏初嵐正站在窗邊的矮几旁修剪花枝,几上擺著新摘的石榴花。她的側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光暈,如同嬌花照水,又翩若驚鴻,美不可言。那花枝在她手中很快被修剪成型,然后插入花瓶里頭。
“姑娘,韓家大公子來了。”思安上前說道。
夏初嵐微微側頭,看到韓湛低垂視線,雙耳通紅,問道:“你找我何事?”她沒有依著二房的關系叫表哥,原也不過是韓氏的姻親,何況她向來不喜歡韓氏。
她說話的聲音清若銀鈴,似有一股蘭花的香氣幽幽飄來。韓湛更緊張了,兩手緊緊地攥著:“我,我想……你……”
思安厲聲斥道:“公子還請自重!”
韓湛連忙擺手解釋道:“不,不是。我想你現在也許為了錢的事情煩憂,韓家願意出三万貫,幫夏家渡過難關。”他一口氣說完。
夏初嵐看著韓湛,三万貫,好大的手筆。記得韓家老爺那日捐軍餉,不過只肯拿出几千。韓湛卻不敢與她對視,她的眼睛實在太過漂亮,好像能把人吸進去。
他立刻別開視線:“韓家和夏家本來就是姻親,回去我跟我爹說,他會同意的。”
“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夏家暫時不需要借錢,也沒有難關要渡。”夏初嵐把手放到銅盆里洗了洗,然后拿棉布仔細擦干。
“可,可外面都說,夏家捐了十万貫的軍餉,鹽引要三年以后才可以兌換,眼下賬目吃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幫夏家和……你。”
夏初嵐坐下來,拿起茶碗,淡淡地說:“我想你也知道,夏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對手。他們四處造謠生事,無非是為了打擊夏家。若夏家真的缺錢,我已經去四處想辦法了,不會坐在這里與你說話。”
韓湛想想也是,夏三姑娘是什麼人,她既然能拿出十万貫,自然是想好了退路,不可能把夏家逼入絕境。姑母以為夏家需要錢,需要韓家,還讓他來表現,真是大錯特錯了。
他覺得多說無益,拱手一禮,便從正堂退了出去。
走了兩步,思安追上來:“公子留步!”
韓湛側頭看她,不明所以。思安行禮說道:“姑娘說,還是謝謝公子的好意。以后夏家上下所需用酒,全都拜托給韓家了。下個月姑娘要去臨安一趟,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個月才能回來。到時候生意上的事情會暫時交給二老爺打理,買酒的契約,您盡管跟二老爺訂就行了。”
韓湛沒想到來這麼一趟居然能接到這麼大筆生意,有些愣怔。他原以為夏初嵐看不起韓家,更看不起他,心里還存了几分怨懟。半晌,他為自己剛才的心思感到汗顏,鄭重道:“替我謝謝你們姑娘。”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48 PM
第二十四章
傍晚的時候下過一場大雨, 晚上天氣便涼爽了一些。
臨安城中,夜市剛起, 買賣不絕。一輛馬車駛入同德坊, 在一道不起眼的門前停下來。車上下來兩個穿圓領長袍的男子,一個戴著無腳襆頭, 年紀尚小。另一個挎著藥箱, 留著胡子。
年紀小的男子上前拍門,門后的人問道:“外面何人?”
“小的是內宮小黃門, 奉官家之命,帶翰林醫官來給相爺看病。勞您開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門后立著一個棉布長衫的老叟, 精神矍鑠, 腰板挺得筆直。他俯身一禮:“我家老爺說了,他的病自己能醫治,還請你們回去吧。”
說罷便要關門, 那小黃門立刻用肩膀將門抵著,苦著臉求道:“您行行好, 小的是奉命辦事,官家實在憂心相爺的病情,几次派醫官前來, 都被相爺拒之門外。請您讓醫官進去看看,官家說了,若小的今日見不到相爺,哪怕跪死在門外, 也不得回宮。小的,這就跪下了。”
說著撩起衣袍下擺,往后退几步,就要跪在地上。
地面尚且潮濕,靴子踏上去都是污水。這麼跪下去,袍子褲子可就不能看了。小黃門是入內內侍省的宦官,天子近侍,有時能左右聖心,怎麼敢折辱他們。
老叟擺手道:“使不得。你們暫且等等,我再去問問老爺。”
小黃們作揖:“多謝。”
老叟復又關上門,疾走著穿過前院廳堂,到了后院的主屋前。屋內還點著燈,窗上有層橘黃的光芒。崇明站在門邊打蟲子,看到老叟過來,問道:“阿翁,不會是宮里又來人了吧?不是昨天剛來過?”
老叟點了點頭,面露難色:“我本來擋回去了,那小黃門硬要跪在門外,只能來稟告爺了。”
門內傳來兩聲壓抑的咳嗽,顧行簡嘆了一聲,合上手中的官藉:“讓他們進來吧。”
……
小黃門在門外走來走去,翰林醫官含笑看著他:“顧相一向不會為難下面的人。今日你都要跪下了,他肯定會心軟的。其實他自己的醫术不輸給老夫,只不過官家要他承這個情罷了。”
“韋大人,官家的心思,小的可真猜不出來。明明那日發了那麼大的火,直接把顧相趕出宮去,沒兩日又念著他了。好几次都在垂拱殿議政時,不自覺地叫了相爺的名字。”小黃門搖頭嘆氣。帝王心,海底針啊。
韋醫官侍奉天子多年,自然比小黃門更清楚這其中的門道。
皇上信任顧行簡如同左膀右臂,驟然看到台諫猛烈抨擊他,總得做做樣子,平了言官之怒。實際上,從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計,再到與金國的交往,這些年顧行簡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皇上哪能真的離了他。
老叟過來開門,請兩個人進去。
這是顧行簡的私邸,離皇城很遠。都城里頭寸土寸金,非累世公卿之家,富商巨賈,買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宰相,參政,樞密使等皆有官府,在南倉前大渠口。宰相辭免,需立刻搬離官邸,沒有住處的,可以住到樟亭驛待報。
這私邸很簡朴,不過是個兩進的院子。前堂用來見客,后堂有主屋一間,耳房數座,以廡廊相連。院子里沒點燈火,暗如漆墨,只有樹影幢幢。
后院主屋的房門已經打開,顧行簡立在階上,身披一件白底襕邊的鶴氅,正低頭咳嗽。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臉上,病態明顯,可絲毫沒讓人覺得孱弱,反而暗藏氣勢,引而不發。
小黃門和醫官向他行禮,他回禮道:“勞煩二位專門跑一趟,請屋里坐。”
屋內陳設也極其簡單,以一座屏風隔成兩邊。一邊放置床榻休息,另一邊則擺放書桌和書架。
小黃門站在旁邊,醫官坐著,先看了看顧行簡的神色,又問了些日常的飲食起居,然后才伸手搭脈。他摸著下巴沉吟許久,才說:“相爺這是憂思深重,且放寬心啊。”
顧行簡收回手,淡淡道:“的確是操勞慣了。”
“有道是醫者不自醫,相爺還得顧忌著自己的身子。下官這就去開几張調理的藥方。”醫官說完,伏案寫方子,小黃門對顧行簡躬身道:“官家十分擔心您的病情,還要小的轉告您,盡早就醫。等您病好了,他會召您進宮的。小的多嘴說一句,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氣了。”
顧行簡頷首:“多謝告知,也請代我叩謝皇恩。”
小黃門和醫官完成任務,就告辭走了,也未久留。
顧行簡把南伯喚進來,將方子交給他:“阿翁,明日按著這方子去抓藥吧。”
南伯點頭應是,又擔心地說:“您這病總不見好,二爺很擔心,說晚點會過來。”
大約一刻以后,顧居敬便過來了,手里提著包袱,身后還跟著一個婦人。他看到顧行簡還坐在燈下寫字,不由說道:“都病成這樣了,就不能好好休息几日麼?你現在停官,已不是宰相了。”
顧行簡抬頭,看到顧居敬身后低頭立著的婦人,眉頭不由一皺。那婦人裹著頭巾,穿著對襟短褙子和褲子,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壯些。
顧居敬介紹道:“這是我給你找的廚娘,每日為你們做飯,素菜尤其拿手,人也很本分。你們三個大老爺們,總叫外食也不是辦法。我讓她夜里歸家,今日就是帶來認認門的。”
那廚娘立刻行禮,聲音很細小,跟粗壯的外表不太相符。顯然顧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
顧行簡便沒說什麼。
顧居敬讓南伯帶著她去廚房,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顧行簡的書桌上:“紹興來的,我沒打開,直接就給你帶過來了。”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伸手打開包袱上的結。顧居敬在旁邊嘆道:“我派去的人特意問了那丫頭的侍女,可有什麼話要帶給你,結果一句話都沒有。”
顧行簡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包袱里面放著他那日在夏家換下的衣裳。一送一還,她的意思就是兩清了。
“笑?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叫你騙她有家室。你知道那日陸彥遠去夏家做什麼?他要那丫頭進府做側夫人。”
顧行簡抬頭看顧居敬:“你如何知道?”
“那天去夏家的護衛中有一個不小心摔傷了腿,沒去戰場。昨夜在酒樓里喝悶酒,酒醉之后不小心說漏了嘴,自然有人來告訴我。那丫頭能少人惦記嗎?你自己不看牢些,擔心日后追悔莫及!”
顧行簡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沒有說話,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顧居敬俯身幫他拍背:“你這病究竟怎麼回事?總也不見好,還越發沉了些。”
顧行簡擺了擺手,再抬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衣衫里面似乎夾著什麼東西,便順手抽了出來。是一張揉皺的花箋,上面用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寫著兩句話: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他一頓,心頭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下。他收過很多女子的花箋,其中不乏才貌雙絕的名妓或者是文采動天下的才女。卻沒有一句,像這句一樣觸動他。
這花箋被揉皺,應當是那日原本想要贈給他的。而放在這里頭的人,也絕不會是她。不過,他還是看到了。
顧居敬看他神色有異,探身要看花箋上到底寫了什麼,顧行簡卻將花箋倒扣在青衫上,平靜如常:“我要睡了,阿兄請回吧。”
顧居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恩,那你好好養病,我過几日再來。”
待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又將花箋拿起來,細細地看了一遍。
***
離開紹興那日,夏初嵐和夏衍去北院向老夫人辭行。
老夫人讓常嬤嬤給了夏衍一個平安符,要他放在貼身的地方,夏衍依言照做了。
老夫人看著他,想起那年長子興高采烈地把剛出世的孫子抱來給她看時的場景,有些神思恍惚。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孩子的確像老大。
“不過是一場考試而已,你別太緊張了。考完了便早些回來。”老夫人叮囑了兩句。她覺得夏衍上進是好事,但又覺得年紀還小用不著那麼辛苦。夏謙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還很貪玩呢。
夏衍點了點頭:“祖母保重,孫儿走了。”
“去吧。”老夫人嘆了一聲。
夏初嵐也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姐弟倆一起走出北院。杜氏扶著楊嬤嬤站在外頭,執意要送他們到門口。這几日將東西清減了又清減,最后只一人帶了一個包袱,杜氏總覺得太少。
“嵐儿,都城不比紹興,遍地都是貴人。你是女孩子,凡事別出頭,盡量交給六平和思安去辦,記住了嗎?”
夏衍在旁邊偷笑,這些話杜氏已經說過不下十遍,他們倆都已經能背了。
等到了門口,夏柏青早已經等在那儿,將几本書交給夏衍,又與他交代了兩句。臨上馬車前,夏初嵐對夏柏青說:“雖然我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給了二叔,但三叔還是從旁看著點。”
夏柏青點頭道:“你放心,有我在,不會出什麼亂子的。倒是你們姐弟倆,諸事都要小心。趕緊上路吧,否則天黑就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了。”
六平架著馬車離開,夏衍從窗子里探出身子,朝杜氏和夏柏青揮手告別。這是他第一次去臨安,想著也許能再見到那位先生,心中便充滿了期待。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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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9:51 PM
第二十五章
臨安是五代時期吳越國的都城。南渡以前, 杭州是兩浙路的州治,轄下九縣, 人口稠密, 手工業發達。建炎三年,正式升杭州為臨安府, 以鳳凰山麓下的舊吳越王宮為基礎, 修建皇城。
臨安方圓約七十里,分為外城和內城, 右連西湖,左靠錢塘江, 設水陸城門十九座, 城外有護城河。城中最繁華之處為朝天門外的御街, 城中共有五個瓦市,北瓦最大,有十三座勾欄。一入城中, 便聽瓦市中鑼鼓喧天,喝彩聲不斷。
城中街河並行成市, 河道四通八達,橋梁隨處可見,舟多車少。
夏衍興奮地看著窗外, 酒樓茶肆鱗次櫛比,客販往來旁午于道,鋪席如云。心想不愧是都城,紹興與之相比, 著實遜色了。
馬車行進得很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城中百姓似傾巢而出。一打聽才知道,六月六日是顯應觀崔府君誕辰,百姓皆前去獻香化紙。
六平回頭對馬車內的人說:“姑娘,公子,咱們是不是先找一處客舍安頓?”
夏初嵐說:“你去問問國子監在何處,我們就在那附近找一家客舍住下。”
“是。”六平將馬車停在街邊,下去問路。
馬車里頭,思安從包袱里拿出几張燒餅,遞給姐弟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趙嬤嬤不在,昨日奴婢借了廚房,只弄出這麼兩張燒餅,請將就著吃。”
“思安,你做的燒餅很好吃的。”夏衍一邊大口吃餅一邊說,“姐姐,我看到路邊好像有個賣花的攤子很有意思,圍著很多人。”
夏初嵐問道:“你想去看看?”
夏衍用力地點點頭。
思安一路上聽著人聲,早就按耐不住了,聽到夏衍這麼說,也期待地望著夏初嵐。夏初嵐嘆了口氣,說道:“等到六平問路回來,我們就去看看。”
車夫被留在原地看車,四人走到街邊最熱鬧的一處,攤子上茉莉,素馨,建蘭,朱瑾,玉桂等等花朵各自排開,花團錦簇。賣花的是個書生,手中掛著茉莉花串,身后的架子上還擺著花釵,畫扇和珠翠等物。
一名盛裝的年輕婦人正在地上投錢。原來是關扑,怪不得吸引了這麼多人。
關扑是時下最盛行的一種招攬生意的活動。有的商販以物為注,與買家約定價格。然后買家投擲銅錢于壺中或是地上,背面全朝上或者正面全朝上者,即可把約定的物品拿走。若正反相雜,則將約定的錢數交給商販。
那婦人同時擲了八枚銅錢,有正面朝上,也有背面朝上。旁邊的侍女嘆了口氣,書生笑嘻嘻地問道:“夫人還要繼續博麼?”
侍女連忙擺手說道:“夫人,咱們都快輸掉半貫錢了,那個破扇子哪里有這麼值錢!還是算了吧。”
婦人想想也是,悻悻地站到了旁邊,但還不甘心離去。
夏衍拉了拉夏初嵐的袖子,問道:“姐姐有沒有想要的?”
夏初嵐知道夏衍對補試其實很緊張,只不過怕旁人擔心才不表露出來。她心想,難得他有這個興致,剛好也可放松一下,就看向書生背后的架子。
有一柄團扇,墜以流蘇,扇面繡著茉莉花,十分雅致。
夏初嵐伸手道:“就那個吧。”
夏衍點了點頭,上前與書生交涉。書生早就看到他們兩個,尤其是穿男裝的夏初嵐,站在人群之前,特別顯眼。
書生道:“小郎君好眼力,今日可是有十個人要博此物了。博一次是三十錢,兩次起。”
夏衍回頭叫思安,思安便數了六十枚銅錢給書生。書生把用于投擲的銅錢交給夏衍,夏衍閉眼深呼吸了口氣,將銅錢投擲在地上。
這一把正面三個,反面五個。
書生幫著把銅錢撿起來,又交給夏衍:“小郎君別灰心,再試試看。”
夏初嵐沒想著夏衍能投中,感覺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四處看了看,也沒找到那道目光的來處。
夏衍又隨手投了一把銅錢,原本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只見地面上的銅錢全都正面朝上,一個反面都沒有。
書生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蹲在地上看了又看,企圖伸出手去,被思安阻止:“喂,你別亂動!讓大家都看看,省得你不認賬!”
周圍的人立刻說:“這小郎君可是博了個好彩頭啊!大家伙都看見了。”
“是啊,你快把東西給人家吧。”
書生沒想到這小郎君的運氣這麼好,自認倒霉,從架上將扇子取下來,遞了過去。夏衍高興地將扇子拿到夏初嵐的面前,夏初嵐接過扇子,道了聲謝,低頭對他說:“衍儿,我們快走吧。”
夏衍知道可能有什麼事,順從地點了點頭。
四個人剛往外走了兩步,剛剛那個婦人的侍女便攔在他們面前,趾高氣昂地說:“我們夫人想要這把扇子,六十錢給我們吧。”
夏初嵐見一個侍女都這麼無禮,想必對方的來頭不小。在這皇城里頭,隨便踩一腳都可能是個公卿顯貴。若是別的東西也就讓了,可這東西是夏衍博來贈給她的,不能隨便讓出去。
“這東西是我弟弟所贈,我不想賣,失禮了。”夏初嵐客氣地說道,便要拉著夏衍走。誰知那侍女不依不饒的:“到底要多少錢,你們才肯賣?”
思安脾氣也上來了:“多少錢都不賣!這東西又不是我們買的,是我家公子運氣好得來的,算是個彩頭。哪有人硬要搶別人的彩頭的?這天子腳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她說話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
那位夫人大概也不想惹事,道了聲:“小魚,算了。”
那叫小魚的侍女狠狠瞪了思安一眼,回到主人身邊去了。
四人返回馬車上,直接往國子監而去。國子監毗鄰太學,在城中西北。因天子常車駕幸學,因而規模宏闊,屋宇壯麗。
思安和車夫先去附近尋找能夠落腳的客舍,夏初嵐和夏衍站在街角的一棵大樹底下乘涼。
六平則前去打聽參加補試之人何時可以登記姓名。
此時已有不少穿著圓領大袖襕衫的學生往來,討論諸子經集,學風很濃。夏初嵐用那把贏來的扇子輕輕給夏衍扇風,夏衍正好奇地四處張望。
沒過一會儿六平就跑回來了,神色焦急:“姑娘,國子監今日就可以錄入補試的,但是小的將公子的戶籍狀給那學錄看,學錄卻不肯要,說公子年紀太小。”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拿著戶籍狀,徑自走向國子監的大門。
門口擺著一張烏木長案,長案后面坐著兩名學錄,有几個少年正伏在案上寫字,皆十五歲上下,旁邊還站著几個凶神惡煞的卒吏。
夏初嵐走上台階,一名學錄掃了她一眼,又定睛看了看。
她俯身拜道:“敢問大人,報名補試可有年齡的規制?”
那學錄聽她說話聲音分明是個姑娘家,輕咳了一聲,正經道:“並無年齡的限制,可女子是絕對不行的。”
夏初嵐將夏衍的戶籍狀遞過去:“既然沒有年齡的限制,為何不收我弟弟的戶籍狀?”
學錄掃了一眼,便知道是剛才有個小廝遞過的,又耐著性子道:“太學從來沒有收過十五歲以下的學生,讓你弟弟回家去好好讀書,過三年再來考。”
夏初嵐堅持道:“既然律法還有國子監都沒有規定不足十五歲的少年不能考補試,大人就是讓我弟弟試一試又何妨?”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這姑娘怎麼如此固執?”那學錄也有些生氣了,喚卒吏過來,要將她趕走。夏衍連忙說道:“姐姐,算了吧。”
他們被獄卒趕下石階,夏初嵐卻不肯走,站在那儿,朗聲道:“我要見祭酒。”
“祭酒大人豈是你這個小民想見就能見的?快走快走!別耽誤其它的試子報名。”
夏初嵐捏著戶籍狀,也不說話,就站在原地。她不信國子監的祭酒和司業會一直呆在里面不出來。夏衍站在夏初嵐的身邊,小聲說道:“姐姐,也許真的是我年紀太小。要不這次就算了吧?”
“你准備得那麼辛苦,不試試能夠甘心麼?何況我也問過了,補試並沒有年齡的限制,為何不能考?這不公平,我一定要問清楚。”
夏衍忽然一拍掌道:“先生不是在國子監教書嗎?要不問問學錄大人認不認識他?”
“他說曾在國子監,現在應當不在了。何況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夏初嵐淡淡地說道。
六月已是十分炎熱,太陽炙烤著大地。國子監前人來人往,就看到三個人站在大中門前,一動不動。夏初嵐低頭擦了下額上的汗水,夏衍擔心地看向她:“姐姐……”
六平看到她臉已經被曬得通紅了,肩背也有點發抖,拼命用扇子給她扇風:“姑娘,要不今日就算了。太陽這麼大,我們改日再來……”何況姑娘的身子本來也不是太好,這麼站下去,恐怕會出事。
往來的人看到他們三人立在那儿,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都好奇地圍了過來,議論紛紛。
學錄眼見人多了起來,從台階上下來,說道:“你這個姑娘怎麼回事?跟你說了不行,你非要站在這里。是想鬧事不成?”
“我並不想鬧事,只不過補試和科舉一樣,錄天下寒士,以公平公正著稱。大人並沒有拿出讓我們放棄的理由,故而我們不能就此離開。”夏初嵐說道。
學錄冷哼了一聲,甩袖上台階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在詢問是什麼事。那學錄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鬧大了,說不定還會傳到台諫的耳朵里去。那群台諫官可不是吃素的,一定會狠參他們一本的。前不久顧相就被他們弄得停了官,他一個小小學錄,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想了想,叫另一個學錄進去請示祭酒。
祭酒正送顧行簡從偏門出來,對顧行簡拜道:“相爺放心,補試本就沒有年齡的限制。雖然從未有過先例,但准許一個孩子考試也不是難事,下官會吩咐學錄收下夏衍的籍狀,勞您特意跑一趟了。”
他話一說完,就看到大中門前圍了很多人,皺眉“嘶”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大白天的這麼多人圍在國子監前做什麼?
恰在此時,人群中有人高喊:“哎呀,這姑娘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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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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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09:55 PM
第二十六章
夏初嵐覺得不舒服, 本想低頭拿一顆糖吃。誰知道一低頭,就覺得眼前黑了黑。
六平連忙扶著她, 才沒讓她摔到地上去。夏衍趕緊從她腰上解下裝糖的袋子, 拿了一顆糖塞進她的嘴里。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關切詢問,有人去拿冰塊, 有人提議到陰涼處, 有的還跑去找大夫。雖素不相識,卻都情真意切。
夏初嵐也惱這身子不爭氣, 連示威抗議都不頂用。她上學那會儿,可是八百米健將來的。
那名學錄看到出事了, 連忙從台階上下來。見人沒大事, 還有意識, 方才松了口氣:“姑娘,老夫真是怕了你了。已經叫同僚進去請示祭酒,你先到旁邊陰涼處歇歇吧。”
“多謝大人。”夏初嵐堅持將夏衍的戶籍狀呈上。
學錄搖了搖頭, 伸手將戶籍狀接過。這個時候,祭酒剛好也走了過來, 站在人群外,皺眉問道:“發生何事?”
學錄沒想到祭酒竟然親自出來了,連忙行禮, 將祭酒請到一旁說道:“這位姑娘的弟弟今年才十二歲。補試從未有錄用十五歲以下學子的先例,故而小于十五歲的,一律不予報名。這麼多年,也已經是種定例了。但又沒有明文規定不能讓他們考試, 因此產生了分歧。”
本來補試的難度就很大,十五歲來報考的已經是鳳毛麟角,哪里知道居然來了個十二歲的。學錄也並不是故意為難,而是遵循舊例罷了。
祭酒將夏衍的戶籍狀拿過來一看,心中暗道,這不就是相爺交代的那位?竟然這麼快就來了。也不知這夏衍有何神通,居然能讓相爺親自引薦。但相爺也說了,不欲旁人知道此事,報名之后,一切依制,更不用對夏衍區別對待……
祭酒想了想,面上沉穩如常:“既然沒有明文規定不准,那就錄入吧。不過是給他一個公平考試的機會,又不是讓他入學。免得事情鬧大了,天下人以為我們國學連這點胸懷都沒有。你將戶籍狀收下,讓人回去吧。”
學錄連聲應是,祭酒便轉身進去了。
夏初嵐被扶到樹下坐了會儿,便覺得好受了一些,謝過那些熱心幫忙的路人。她沒想到臨安的民風竟如此淳朴,熱忱,與后世都市里住了三五年都不知道鄰居長什麼樣子的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姐姐都是為了我……”夏衍垂著頭,十分內疚的樣子。
夏初嵐笑了笑:“我這暈眩之症由來已久,怎麼能怪你?”
過了一會儿,思安找過來,六平立刻跟她說了剛才的事。她蹲在夏初嵐的身邊說道:“姑娘,奴婢剛才找了一圈周圍的大客舍,不是住滿了,便是早就被人訂下,只能又帶著車夫回來。這臨安城魚龍混雜,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去找顧二爺幫忙好不好?”
夏初嵐並不想借用顧居敬的力量,可是剛才站在國子監前的時候,她確實動過心思。若今日不成,恐怕也只能去找顧居敬想辦法了。她以前並沒有深刻地体會過什麼叫天子腳下。在泉州時夏家富甲一方,在紹興夏家也是首富,當地官員都敬重几分。
可在都城里頭,她就是個普通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這種如螻蟻一般的感覺,的確不好受。難怪那麼多寒門子弟都希望能夠通過科舉來改變自己的人生。
她嘆了口氣,扶著思安站起來說道:“不到万不得已,還是不要去找顧二爺。欠人的人情,總歸是要還的。”她一來臨安就被弄得這麼狼狽,也不想讓那個人知道。
思安本來還想勸勸,但也清楚姑娘素來要强,更不喜歡依靠別人,凡事都一個人擔著。擔不過去時就咬咬牙,從不開口抱怨。
思安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看著就挺心疼的。
她扶著夏初嵐往前走了兩步,有些懊惱,早知道剛才就讓馬車停得近些了。
忽然,一個人從旁邊走了出來。
思安嚇了一跳,六平驚訝,夏衍已經大聲叫道:“先生!”
他穿著那身她送還回去的青衫,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但往那里一站,如桐間露落,柳下風來,閑適自然。這人的風華,並不依托于出眾的長相,而是一種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氣度,使人心折。
顧行簡輕輕一笑:“小友別來無恙。”說完,又看向夏初嵐,“姑娘也別來無恙?”
夏初嵐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還是自己這麼狼狽的時候,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微微點了下頭。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絕,她的臉皮也不算厚,多少有些耿耿于懷。
起先顧行簡並不知道在國子監前暈倒的是她。等人群散去之后,才遠遠看到六平扶她到樹下休息。白玉似的皮膚,被曬得通紅,那雙顧盼生輝的明眸,也無精打采地垂視地面。
他的腳步怎麼也邁不動了。原本沒想到他們會到得這樣快,有些措手不及。可看到她如此虛弱,還不肯向兄長求助,他只得現身了。
真是個倔强的丫頭。
她不說話,他也不為難她,轉而對思安說道:“都中客舍魚龍混雜,此間補試招生,應當也沒有空房。我在同德坊租了間小院子,應該夠你們几人住。距此地不遠。”
思安喜道:“先生真是思慮周全,幫我們解決大難題了。”她拉了拉夏初嵐的手臂,詢問她的意思。
“姐姐,先生找的住處一定很好。我們去吧?”夏衍也期待地問道。
夏初嵐現在頭疼得厲害,剛才是强撐著,現在看人都有了重影。她實在不想折騰,就點了點頭,抓著思安的手臂往前走。剛走了兩步,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只覺得喘不上氣來。
平日里養尊處優,一遇上事,這身子就是個拖累。
思安和六平都要扶她,顧行簡箭步過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夏初嵐也抬頭吃驚地看著他。
“馬車在何處?前面帶路。”顧行簡也不看她,吩咐道。
思安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往前走了兩步:“請跟奴婢來。”心中卻有些竊喜,看來那張花箋,先生還是看見了。
夏初嵐面頰通紅,掙扎道:“你,你放我下來……”
顧行簡目視前方,收緊手臂,只覺得懷中的人弱似無骨,茉莉的香氣極盛,弄得他氣息不穩。
“你別動。”
夏初嵐從未被人這樣抱過,為了保持平衡,手指小心地揪著他的衣襟,只覺得他身上厚重的味道近在咫尺,充斥著鼻腔,心跳如同小鹿亂撞。那些紛繁的心念,又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可是她太累了,眼皮重得抬不起來,這個懷抱很有安全感,能讓她徹底卸下防備。
顧行簡見她終于乖了點,不再亂動,心中稍定,平復了下呼吸。她的手抓著他的衣襟,頭靠在他的懷里,是一種放松依賴的姿態,像團軟軟的小貓。等走到了馬車前,他彎腰把她放進去,那種懷中一下空掉的感覺……竟然有些不舍。
等人都進了馬車,他坐到車夫的身邊。車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敵意。
顧行簡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別人眼中的登徒子,覺得有几分好笑,面上淡淡道:“沿著這條街走到底,然后左拐。”
他租下的地方是一間小四合院,在同德坊的里面,地方幽靜。
同德坊這一帶不算繁華,住的都是平民。因為靠近太學,每當到了考試的時節,就會有很多試子涌來臨安,因此原本的住民寧願搬到城外去,將此處租賃,能發一筆橫財。當然也不是誰都能租到此處的房子,但對于顧行簡來說,卻不是什麼難事。
馬車到了以后,夏衍先下來,然后是六平和思安。思安對顧行簡說道:“姑娘睡過去了,我們不敢叫。奴婢和六平的力氣都不大,還需再勞煩先生一下。”
這分明是托詞,但顧行簡也沒說什麼,上馬車把夏初嵐抱下來了。
就算無知如夏衍也已經看出了點什麼,跟在顧行簡的后面,一直衝思安眨眼睛。思安對他點了點頭,姑娘那麼美,就不信這個顧五先生是鐵打的心。只有六平還有些顧慮,望著顧行簡的背影。
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言談舉止,都不像是普通人。
他並不知道夏初嵐對顧行簡的心思,只覺得思安這樣有些草率,可對方分明是在幫忙,又不好說什麼。
顧行簡將夏初嵐抱進了主屋,前几日他命人過來徹底打掃過,一應用具都是全新的。他將人放躺在床上,自己也有些微喘,因為病還未好全的緣故。
他坐在床邊,伸手搭著她的脈,又觀察她的氣色。臉上紅暈未消,看來是皮膚太嬌嫩,有些曬傷了。
夏衍他們跟著進來,把包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剛才看過,對這院子無一處不滿意,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夏衍問道:“先生,姐姐要緊嗎?”
“沒有大礙。中暍之症,要先解暑,我回家取藥,你們照看她。”顧行簡說完起身,徑自走出去了。
等顧行簡走了,思安坐在床邊照看夏初嵐,六平端了水過來,忍不住問道:“那位先生跟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思安一邊幫夏初嵐擦汗一邊嘆氣:“姑娘在紹興的時候就喜歡他,那時他還拒絕了姑娘。剛剛我有意試探,他對姑娘也並非全無情意。”
六平嘆道:“能在臨安弄到這樣的住處,決計不簡單啊。”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09:58 PM
第二十七章
顧行簡回到家中, 卻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華頂馬車。一入門就有几個小黃門分列兩側,齊齊向他行禮。堂屋里面, 站著一個穿著玄袍, 頭戴垂腳襆頭的人,正與南伯說話。
南伯看到顧行簡, 連忙叫道:“老爺!”
屋內之人立刻迎出來, 拜道:“相爺可算是回來了,要我好等。”
此人是入內內侍省的高階宦官, 都知董昌。他在皇帝還是康王的時候就隨侍左右,當年朝廷內亂, 是他擋在皇帝的面前以命相護, 等到英國公來救駕。故而皇帝十分寵信他, 他在內宮中也可算是權勢通天,除了皇帝,皇室諸人都尊稱一聲“阿翁”。
“都知親來寒舍, 不知……”顧行簡回禮,又咳嗽了兩聲。
董昌趕緊關切地問道:“相爺這病可是還沒好全?眼下官家急宣您進宮呢, 趕緊換上官服跟我走吧。”
“我已無官在身。”顧行簡無奈道。
董昌執了他的手腕,靠近他壓低聲音道:“您這不是說笑麼?明眼人都知道官家讓您暫時停官,就是為了堵住言官之口。這朝中上下, 都里都外,哪個不當您是相爺?再說了,停官不是罷官,一應品階都在呢。別置氣了。”
若只是普通的小黃門, 顧行簡尚且能躲得過去,但是董昌親自來,卻是一定要把他押進宮去的,這如何都躲不過去。
顧行簡嘆了口氣:“都知等等,我這就去換衣服。”
董昌笑道:“好嘞。”
南伯去捧了顧行簡的官服來,官服為綾所制,圓領寬袖,袍長及足。一品服紫,束玉帶,掛金魚袋,戴直腳硬襆頭,著烏皮靴。
等顧行簡換好官服,整個人面貌一新,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他對南伯吩咐道:“等崇明回來,讓他去買些姜桂附子,送到對面街的院子去。”
南伯應是,送顧行簡和董昌出門,看到那輛華頂馬車駛出巷子,心想相爺這是馬上要官復原職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往對面街看了一眼,莫非是前几日剛剛打掃的那處院子,有人住了?
沿著御街走到底,便到了朝天門。過了朝天門是內城,諸部司的衙署都分布在內城各處。
正對朝天門的是皇宮的北大門和寧門,通向皇宮的后苑,前朝在南邊。所以朝參之時,官員都需繞道半個皇宮,由南而入。
此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董昌詢問外面的小黃門何事,小黃門回稟道:“前頭好像是貴妃娘娘的鳳駕,正在入宮門。為避免衝撞,故而停了一下。”
董昌“哦”了一聲,喟嘆道:“一年前小皇子夭折了以后,貴妃娘娘便郁郁寡歡。官家特准她出入宮門,到民間去散心。今日是崔府君誕辰,想必是湊熱鬧去了。”
顧行簡垂視自己的手背,沒有說話。
董昌只是下意識說了一嘴,倒是忘了個傳聞。說這位貴妃娘娘在進宮以前,苦戀顧行簡多年未果。眼下,他看到顧行簡無動于衷的模樣,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說。不久,馬車又重新駛動。
皇宮南門叫麗正門。門為朱紅色,綴以金釘,屋頂為銅瓦,鐫刻龍鳳天馬圖案,遠望金光閃耀。大門之前是左右列闕,門上是重檐廡殿頂式的城樓,樓內置鐘鼓。凡皇帝出入,必鳴鐘擊鼓。
皇城建在地勢起伏多變的山坡中,無法遵循自古左右對稱的格局,只能因地制宜。又因種種原因,皇宮規模遠小于當年京城的皇宮,但山水之間,建筑形式豐富多變,高低錯落,與自然融為一体,獨具江南園林的風韻。
顧行簡下了馬車,就看到大紅梐枑旁邊站著一個著紫色官服,束金帶的中年男子。
男子中正臉,相貌十分寬和,笑盈盈地走過來拜道:“相爺,下官可恭候多時了。就知道您早晚是要回來的。”
顧行簡瞥了他一眼:“我離宮之時,不見給事中大人來送,回宮倒是看見你了。”
張詠尷尬地笑了聲:“相爺這話就見外了。都知道您只是暫時離宮,特意來送,這不就顯得悲切了麼。”
顧行簡目視前方,表情冷淡。
“官家還在垂拱殿等二位大人,這就跟我來吧。”董昌抬手道。
麗正門之后是南宮門,正面是大慶殿。大慶殿是舉行大典,大朝會和接受朝賀之所。垂拱殿在路的西側,以牆相隔,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和召見大臣的地方。
皇城司的親從官立在殿外,身量高大,面貌威嚴。
垂拱殿內設御座屏風,地上鋪著織花地毯,進門就是一座齊人高的金鼎香爐,殿中垂掛香球帷幄。
高宗坐在御座上,穿著常服,面容瘦削。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半生跌宕起伏,守著風雨飄搖的皇室終于在東南穩定了下來。他雖時常北望中原,遙想當年京城的繁華。可二十年前被金兵追著南逃,几乎被嚇破了膽,談金則色變。
他原本正出神,身邊的內侍稟了一聲,看到董昌將顧行簡和張詠帶進來,立刻正襟危坐。
二人行禮,高宗說:“兩位愛卿免禮,近前來。”
顧行簡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高宗親切地問道:“顧愛卿的病可是還未好?朕再宣翰林醫官給你看看。”
“臣不敢。只是小病,皇上不必掛心。”
高宗觀他神色憔悴,不忍他操勞,可又不得不說:“朕今日收到捷報,英國公首戰告捷。”他嘆了口氣,並未龍顏大悅。
張詠腹誹,歷朝歷代打了勝仗上下都万分高興,更別說這些年除了黃天蕩之戰那次,几乎是被金兵打得毫無反擊之力。英國公這回揚了國威,皇上怎麼反而憂思重重呢?
顧行簡道:“皇上,雖戰事耗損極大,但不殺金國的銳氣,讓他們主動提出議和,便不能停止北進。”
張詠偷偷瞄了顧行簡一眼,難怪都說滿朝文武里頭,只有顧相對皇上了如指掌。真是看個表情就能知道皇上在想什麼,他甘拜下風。
高宗又說道:“顧愛卿,朕這几日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與誰商議金國之事。你是朕的左膀右臂,雖知道你要養病,但還是以國事為重,特命你回來復相位,主持大局。剛好張愛卿在這里,朕命中書舍人起草的詔書,莫愛卿已經署名,交到門下省審核了。”
皇帝說得一本正經,將顧行簡離朝這几日說成是回家養病,半句不提言官彈劾。張詠抽了抽嘴角,應道:“臣領旨。”
門下省的給事中對皇帝的詔令有封駁之權,若政令不當,對除授官職有異議,可以將詔書直接駁回去,不予通過。但張詠現在巴不得顧行簡趕緊回來。中書已經亂作一團,莫懷琮顯然是小看了宰相之位,疲于應付。
從垂拱殿出來,太陽已經西斜。張詠向顧行簡道賀:“恭喜相爺官復原職,明日我就將詔書發往三省六部。我那儿剛得了好茶,相爺何時賞臉來品一品?”
“改日吧,我今日還有事。”顧行簡淡淡地說道。
***
夏初嵐飽飽地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只是腦袋還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睜開眼睛,思安喜道:“姑娘醒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撐著身子坐起來,四處看了看:“這是哪里?”
“這是顧五先生為我們找的住處。”思安從桌邊端了湯藥過來,“六平剛熱的,姑娘快喝了吧。”
夏初嵐依言喝藥,張嘴時,覺得兩頰有些微的刺疼,猜想可能是白日曬傷了。
“我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你們都沒叫醒我,我又是如何進來的?”夏初嵐隨口問道。
思安一聽,連忙跪在床邊,直接把顧行簡抱她進來的事情說了,然后道:“奴婢自作主張,實在是當下只有先生能幫忙。”
夏衍還是孩子,思安沒有力氣,六平是下人,的確只有顧五比較合適。何況當時他們都看到他抱她上馬車,一次與兩次,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几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那個人……有時候覺得很遙遠,有時候又覺得不過在咫尺之間。
“起來吧,我不怪你。”夏初嵐道。思安的那點小心思,不過是想撮合她跟顧五罷了。倒是這趟來都城,顧五怎麼忽然轉變了態度?
思安卻不起來,吞吞吐吐道:“奴婢還有件事……瞞了姑娘。那張花箋,奴婢塞在了還給先生的衣衫里……他應當是看見了。”
夏初嵐一愣,隨即挑了挑眉,這丫頭近來是越發會自作主張了。
“罰月錢三個月。”
“姑娘……”思安握著夏初嵐的手,拖長尾音,用力地搖了搖。
“思安,你這事做得很好。姐姐罰你的月錢,我給你補上。”夏衍在門外聽了一會儿,拿著書本進來。他咧著嘴,圓臉上都是喜色,走到夏初嵐的床邊:“莫說姐姐喜歡先生,我也很喜歡。若是先生能做我的姐夫,那真是太好了。”
夏初嵐只覺得有些頭疼:“他應當不想做你的姐夫。”
“怎麼會?先生明明很關心姐姐。否則怎麼會提早為我們准備了這麼個絕佳的住處,還親自抱姐姐進來?”
夏初嵐覺得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說不清楚。顧五那人不是什麼情竇初開的黃毛小子,閱歷豐富,思慮甚多。他跟陸彥遠完全不是一種人,她對他們的將來並不怎麼樂觀。
這時,門外傳來六平的聲音:“先生在此處稍等片刻,我進去看看姑娘醒了沒有。”
“先生來了!”夏衍眼睛一亮,連忙將書放下,直接跑出去將顧行簡拉了進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01 PM
第二十八章
顧行簡來時看到門沒有閂上, 就直接走了進來。他停在主屋外面,覺得貿然進去不好, 想找個人通傳一聲, 無意間聽到了姐弟倆的對話,內容還與他有關。他本想走開, 恰好被六平發現, 然后夏衍便出來了。
他在官場日久,一貫喜怒不形于色, 一點也沒讓人發覺他剛剛聽了牆角的那絲不自在。
“先生,您的隨從來送過藥了, 我以為過几日才能看見您。您是放心不下我們麼?”夏衍拉著顧行簡的手, 仰頭問道。
顧行簡其實不怎麼擅長與人打交道, 同僚或是下屬大都懼怕他,身邊除了崇明和南伯也沒什麼家人,只有兄長顧居敬。但顧居敬與他來往, 也在刻意小心拿捏著分寸,生怕惹他厭煩。只有這個孩子, 拳拳赤子之心,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歡。
他聽兄長說,當年南下跑商的時候, 曾受了素不相識的夏柏盛一飯之恩。從這個孩子的身上,多少可以感覺到他的父親應該也是個溫暖之人。否則兄長不會這麼多年念念不忘,此次到了紹興,還特意去夏家看一看。
他淡淡地笑了下:“過來看看你們可還有什麼缺的。”
“不缺, 廚房里連鹽都有,其它東西更不用說了。”夏衍拉著顧行簡進屋,請他坐下,“先生在姐姐這里坐坐,我要回房去看書了。”說完走到床邊拿起書,衝夏初嵐擠擠眼睛,一溜煙跑出去了。
思安也把六平往外拉,對夏初嵐說:“奴婢去弄茶水來。”
屋子里的人瞬間走了個精光。夏初嵐按住額頭,他們表現得這麼明顯,當他不會察覺麼?
床跟桌子之間只几步的距離,沒有屏風遮擋,所以視線很容易碰撞在一起。夏初嵐手足無措了一會儿,裝著低頭穿鞋,好顯得不那麼尷尬,沒想到那人竟主動走了過來,停在她的面前。
一塵不染的烏皮靴,好像是嶄新的。袍子的下擺卻有些磨邊了。
她的雙手抓著床沿,心跳驟然加快,不敢抬頭。他過來做什麼?
“你好些了麼?”顧行簡低頭問道。她還穿著男裝,披散著頭發,頭頂有個很小的發旋,白得醒目,勾著人去摸一摸。小小的一團,有種惹人憐愛的感覺。
“好多了,謝謝先生幫忙找了這住處。”夏初嵐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如往常般平穩。她很想把他當做是陸彥遠,韓湛或是任何一個人,這樣她就能輕松自如地應對了,可惜他不是。
他是那個她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的人。怕離得太近惹他厭煩,怕離得太遠觸碰不到,患得患失。
顧行簡道:“你臉上需涂些膏藥,否則明日可能會嚴重。”
他說完,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掌上躺著一只玉瓷瓶和一枚竹片。他的手真的很漂亮,白皙光潔,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她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看的手了,那些拿手术刀,彈鋼琴的,也不能與之相比。甚至,她想到被這只手觸碰,不知會是何種感覺。
她狠狠閉了下眼睛,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將瓷瓶握住,順口問道:“先生,這藥如何用?我不會。”
……
屋中十分安靜,氣氛又有些曖昧。兩個人坐在桌子旁邊,顧行簡正用竹片往夏初嵐的臉上涂抹透明的膏藥,表情認真專注。
夏初嵐低垂著眼睫,臉似乎比剛才更紅了。她只是順口一問,請教一下這膏藥到底該如何使用,沒想到他竟然親自為她上藥。
兩人之間只有不到一臂的距離,他的氣息几乎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溫熱的,帶了一點檀香的味道。
臉上的藥膏冰涼地滲透入皮膚,疼痛也緩解了。可她卻覺得熱,掌心都是汗水,偷偷看了他一眼,依舊是云淡風輕的模樣,並沒有任何異常。
她訕訕地想,也許在他眼里,自己就是個普通的病患罷了。也許連病患都不是,就是只受傷的小貓小狗。
她提起一口氣,問道:“為何要騙我已經成家?”
顧行簡沒想到她突然發問,手几不可察地頓了下,手指碰到了她扑閃的羽睫,兩個人俱是一僵。她玉雪之容,傾國之色,別說是陸彥遠無法抗拒,世間恐怕沒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
他剛才也是一時腦熱要為她涂藥,眼下卻有些后悔了。這個距離實在太過危險,危險到几乎要脫離他理智的掌控。
心思紛亂,無法排除雜念。
夏初嵐見他不回答,微微偏頭,看到他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尾端的藍色穗子,隨著他的動作而輕輕擺動。她心想真像個吃齋念佛的和尚,若非如此,也不會到現在還沒有成家吧。
顧行簡上完藥,立刻起身退開了些:“可以了。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就可痊愈。”
夏初嵐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轉身取了干淨的布遞過去:“多謝先生,請擦手。”
顧行簡愣了一下,接過布沉默地擦著。她几時發現了自己的習慣?真是觀人于微,心細如塵。
這時,夏衍在門外探出小腦袋:“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夏初嵐笑道:“進來吧。”
夏衍抱著書走到顧行簡面前:“先生贈的書我都看了,只不過有几處不解的地方,能不能請教您?”
顧行簡點頭,夏衍便把書攤在桌子上,仰頭問了起來。
顧行簡重新坐下來,手指點著書頁,耐心講解。他說話的聲音輕輕地鑽入耳朵,猶如潺潺流水般悅耳。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的身上,夏初嵐忽然生出了種歲月靜好,願與君同老的感覺。
她發現自己又莫名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連忙收回目光,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這個人明明不是那種好看到驚艷的長相,但舉手投足間,又有種令人神往的魅力。也不知道活到這個年紀,到底騙了多少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她從屋中退出來,去看看思安那個丫頭到底弄茶水弄到哪里去了。
夏衍起初只是猜到先生博學,聽了一會儿,已經完全沉醉在顧行簡的講解中,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問題是什麼。他還跑去拿了紙筆來,一邊聽一邊認真地記。
直至暮色四合,顧行簡低頭咳嗽了一聲,沉醉其中的夏衍才回過神來,伸手給他拍背:“是我不好,累著先生了。”
顧行簡擺了擺手,他也很久沒有跟人講這麼多了。上次被人追著問問題,還是去年在太學講課的時候,原本只定了一個時辰,后來兩個時辰人群都不肯散去。最后還是出動了禁軍,他才得以脫身。
世人對他的追捧多半源于他當年名不見經傳,一朝科舉成名,直至宰相的傳奇經歷,多少希望能從他的授課中得到啟發。他這個人,其實並不喜歡虛假的名利,更不喜歡人云亦云地追捧。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好好教一個人來得有成就感。
夏衍也知道補試很難,可先生仿佛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他的才學在同年齡的孩子里面已經算是佼佼者,只不過平日上學有所保留,族學里的人才會覺得他去考補試是個笑話。
夏初嵐進來說道:“衍儿,今日就到這里吧。先生該回去休息了。”
夏衍站起來,對著顧行簡重重一拜:“先生才學實在令人折服,若不是……必定懇請先生收我為徒。從前只知道顧相乃是當世才冠天下之人,今日覺得先生也不遑多讓。”
顧行簡一愣,然后倏然笑道:“收你為徒恐怕不行。今后你若有疑問之處,盡管講便是。”
夏衍雖因他口中那句不能收徒而稍稍有所遺憾,覺得是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拜師。但轉念一想,做不成師父,可以做姐夫,總歸都是自己人。他釋然了,懇請顧行簡留下來一起吃頓飯,聊表謝意。
顧行簡還未開口,夏初嵐已經說道:“衍儿,先生吃素的。只怕尋常人家的飯菜他吃不習慣。”
夏衍懂事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就不留先生了,先生趕緊回家吧。”
顧行簡來了半日,原本以為能有一頓飯吃,青菜米飯就好。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沒打算留他,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告辭。
六平送他出門,再次道謝:“今日住處和姑娘的事多謝先生了。以后先生若有事,小的願效犬馬之勞。”
“區區小事,無足掛齒。”顧行簡回頭叮囑道,“晚上記得閂好門。院里都是姑娘孩子,你得警醒些。”
“小的記下了。”
幸好顧行簡的私邸離這里只有一條街的距離,否則等他到家,恐怕早就飢腸轆轆了。南伯和崇明皆以為他不回來用晚飯,收了飯菜,聽他說要吃飯,崇明不由道:“那家人怎麼這樣?您為他們忙前忙后的,一頓飯都不給您吃?”
顧行簡也不知道說什麼,又有些好笑,她是故意的吧?
南伯很快去廚房熱了飯菜,擺在桌上,問道:“您官復原職,是不是應該跟二爺還有顧家那邊說一聲?老夫人她……”
顧行簡沒接話,坐下來靜靜地吃飯。
南伯嘆了口氣,又問道:“那咱們是不是要搬回相府去了?這邊離內城太遠,万一宮中有什麼事,或者有詔令文書要您署名,也不方便。好在我們東西也不多,一兩日也該搬完了。”
“等補試結束吧。”顧行簡輕輕地說道。
南伯以為是國子監祭酒又像往年一樣讓相爺去參加補試,也沒想到其它的地方去。只有崇明吃了一驚,這離補試結束還有半個月,每日光去內城都得多花半個時辰。相爺不累?
顧行簡吃過晚飯,問道:“崇明,我記得每年崔府君誕辰之后,流福坊那邊都有曝書會,今年可照舊?”
崇明回道:“沒聽說取消。我明日再去打聽打聽。”
顧行簡點頭道:“若是未取消,你給二爺帶個話,就說我想讓兩個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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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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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10:05 PM
第二十九章
所謂曝書, 就是將所藏經卷拿出來放在太陽下晾曬,防潮防霉, 從而保護書籍。這一習俗古已有之, 近世又有了發展,成為了文人的一種雅集。
當下的曝書分兩種, 一種是官辦的。每年五月到八月, 宮中的秘書省將國家所藏的書籍,圖畫, 硯台等拿出來晾曬,在此期間翰林學士, 台諫官, 館職, 中書舍人和給事中等大學者都可以前去觀摩,並不向其他官員和民間百姓開放。
另一種是民間的,由個人將藏書拿出來, 供普通的官員和百姓閱覽,只要與主人家有交情, 士大夫或文采斐然的才子皆可入內。流福坊的曝書會在臨安久負盛名,主人共有藏書三万余卷。據說為了借閱這些傳世經典,很多士大夫都特意搬到了流福坊居住, 導致此地的地價比別處高出一倍。
顧居敬一大早便派了馬車來接姐弟倆去曝書會,還親自作陪。因為能進去的人有定額,所以思安和六平只能呆在家中。
顧居敬騎馬,在馬車外幽幽地說道:“這曝書會也常吸引很多國子監的官員前去觀摩, 若能在他們那儿博取好印象,對小郎君的補試也是很有幫助的。”
夏衍以前在泉州的時候,跟著夏柏盛去過建陽縣的書市,在崇化里,家家戶戶販賣書籍,每月一、六日開市,客商販者如織。但他對曝書會只聽說過,並沒有參加過,因此十分雀躍。
夏初嵐說道:“多謝二爺為我們思慮周全。”
她聽來送東西的崇明說,住處是顧居敬幫忙找的,而且這次又帶他們去曝書會,心中十分感激。畢竟當年夏柏盛對他只有一飯之恩,他如今所做的,早就超過了那一飯之恩。原先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顧居敬干笑了兩聲,不敢承情。哪里是他思慮周全,讀書人的門道當然只有他那個只會悶聲不吭給人打算的阿弟最懂了。若不是他復職,有許多事要忙,這差事恐怕也不會輪到自己。
顧居敬自然也是個大忙人,而且最近臨安糧價不穩,糧行正在商討對策,他是好不容易才抽出半日的空閑來。
曝書會的主人原先是禮部的員外郎,姓宋。致仕以后,他用平生的所有積蓄在流福坊修了一處秀美的宅第,號宋園。馬車停在宋園門口,門外趁著曝書會前來擺攤子的小販早已經把整條街的兩邊占滿,行人絡繹不絕。
門口的小童仆看見顧居敬,連忙下石階相迎:“顧二爺,老爺特意交代小的在這里等您。”
顧居敬點了下頭,回頭扶著夏初嵐和夏衍兩姐弟下馬車,帶著他們進入了宋園。
宋園的規模並不大,因為流福坊水口就在附近,還有瀑布和池水。水面上太湖石嶙峋,蓮荷碧天,岸邊垂柳成蔭,風景如畫。
院中擺著許多的方桌和裝點的蒔花盆栽,除了書籍以外,還有主人精心收藏的古器,字畫,碑帖,硯台等等。每一種物品都排列有序,形成了几個區域。
已經有很多士人在各方桌前取閱自己喜歡的物品,也有不少女子和少年穿插期間,猶如書市般熱鬧。夏衍一眼就看到了前兩日在國子監門口的學錄,他身邊還有個男子,他們正拿著一副畫談論。
不遠處的亭子里,還有柳蔭底下,文人三五成群,或把酒言歡或高談闊論,時下學風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夏初嵐拍了拍夏衍的肩膀,說了聲:“去吧。”
夏衍便如歡騰的魚儿一般,一頭扎進了書海里面。
祭酒和學錄看到他,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這孩子果然不是普通人,連宋園的曝書會都能進得。但天子腳下,公侯將相之后多如牛毛,入了國子學照樣要對他們服服帖帖的,拜為師座,便也沒把夏衍放在心上,繼續與旁人就王維畫的“雪中芭蕉”爭論起來。
一名文人說:“關中大雪,怎見芭蕉翠綠如新?摩詰謬誤。”
祭酒冷聲說道:“畫以神會,俗人才講虛實。”
夏衍看到那邊爭論不休,好奇地走過去聽了聽,想起前几日剛好與先生討論過這件事,便笑著說:“我認同這位大人所說。”他不知祭酒的身份,見他與學錄在一起,便都以大人相稱。
祭酒和學錄看了他一眼,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祭酒甚至譏諷道:“區區小儿,怎敢論王摩詰?不過是來這里嘩眾取寵罷了。”
夏衍只不過看到曝書會學風很濃,想將自己所思所想與眾人討論,並非想表現。被祭酒這麼一說,垂著頭默默地走開。顧居敬知道那國子監祭酒一向眼高于頂,不會把夏衍這種小儿放在眼里,可如此當眾羞辱,未免過分。他皺眉想走過去解圍,被夏初嵐抬手攔住。
“二爺別去。”
顧居敬不解地看著她,她淡淡地說道:“衍儿能處理。他若這樣都挺不過去,就不必參加補試了。”
顧居敬點了點頭,有時覺得這丫頭說話的神態和語氣,真不像是十七歲的姑娘,反倒是跟自己那個書痴弟弟,有几分神似。難怪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概因此,才會互相吸引吧。
這時,忽然有個老邁的聲音響起:“小郎君有何高見?不妨說來給老朽聽聽。”
夏衍抬頭,看到一個佝僂的老者,正摸著花白的胡子,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他連忙拜了拜:“晚輩愚見,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班門弄斧。”
“無妨,曝書會歷來的傳統就是高談闊論,各抒己見,不分身份年齡。你且說來。”老者鼓勵道。
夏衍站好,一口氣說道:“前人包括沈公都對摩詰居士的《袁安臥雪圖》有各自的高見。我后來翻閱居士的生平,發現他自己說過:‘凡畫山水,意在筆先。’我猜想,雪中巴蕉並不是真的為他親眼所見之物,而是一種精神寓意。夏日芭蕉遇雪彌新,說它四時常固,堅韌不屈。當然這只是我的淺見,所以剛才才說,贊同那位大人所言。”
夏衍說完,已經有很多人圍過去,七嘴八舌地誇贊起來。他的見解雖非驚世駭俗,但小小年紀,敢思敢想,謙遜有禮,實在是招人喜歡。當下便有几個士大夫邀他參與各自的討論會。
那老者大笑起來,喚來書童,拿了兩本書遞給夏衍:“這是官刻版的《太平廣記》和《春秋左氏傳》,贈與小郎君。學問之海無涯,願你常念此心。”
夏衍受寵若驚,連忙鞠躬:“謝謝老先生,晚輩銘記在心。”
學錄看著夏衍也有了几分喜歡,祭酒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離去。學錄沒辦法,向老者作揖,跟著祭酒離去。
顧居敬放下心來,側頭看到夏初嵐正隨意翻閱書籍,似乎並沒有在意夏衍那邊。他笑了笑,這姐弟倆還真是有意思。他雖然也是自小讀書,不算白丁,但一看到琴棋書畫就頭疼,要不是顧行簡所托,他怎麼可能來這種文人雅集。
他跟著夏初嵐,時不時與相熟的人寒暄兩句,看到他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也懶得去解釋。
剛才的老者走過來,對顧居敬拱手道:“顧二爺。”
“宋員外郎,您老身体越發康健了。”顧居敬笑著拱手回禮,夏初嵐連忙低頭退到了后面。
宋員外郎笑眯眯的:“難得來一趟,進去喝口茶吧。知珩怎麼不來?”
“不了,我主要是陪人來的。”顧居敬上前,壓低聲音道,“阿弟他復職了,政務繁忙,要我給您老問聲好。”
“好,好。”宋員外郎看了眼后頭那容色逼人的小郎君,俏生生的,頗惹人憐愛,摸著花白的胡子笑了起來,“那就不打擾你們雅興了,請自便。”
他剛要返回去,忽然院子里闖進來几個人,列在路的兩側。這些人各個人高馬大,穿著玄色袍服,戴著垂腳襆頭,有的佩弓箭,有的執撾,彬彬然如文人,又面露威嚴之色。
最后走上來一個人,比這些人身量都高大,面若冠玉,眉清目朗,神色冰冷,目光所到之處猶如大雪過境,不怒自威。原本喧鬧的院子陡然安靜了下來,有種凝重的氣氛在蔓延。
顧居敬低頭對夏初嵐輕語道:“皇城司的人,惹不起。咱們躲遠點。”
皇城司是禁軍中的一個官司,一掌宮禁宿衛,一掌刺探監察。不受禁軍三衙轄制,直屬于皇帝,長官可直達聞奏,是皇帝的親信。多以官僚子弟充任,官階俱有八九品,比殿前司還高了一個等級,無人敢惹。
宋員外郎一驚,連忙走過去行禮:“提舉大人,不知您來此處,有何要事?”
那人環視了一周,滿院鴉雀無聲。他漠然開口:“例行搜查,得罪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07 PM
第三十章
那些皇城司的人一擁而上, 將人一個個拉到面前,仔細比對手中的畫像。
一名親從官大聲說道:“昨夜有一重犯越獄逃脫, 據消息稱, 他在附近失去了蹤跡。請諸位配合搜查。”
宋員外郎敢怒不敢言,扶著書童退到旁邊, 叮囑道:“你們慢些!別傷了我的書和客人們。”
可這些人哪里肯聽?平日里橫行霸道慣了, 連方桌都撞倒了好几個。
顧居敬被皇城司的人一推,再被四下逃開的人群衝到了旁邊, 離夏初嵐和夏衍姐弟倆遠了點。夏初嵐正要拉著夏衍到旁邊避一避,沒想到肩膀被人用力按住, 一下子將她轉了過去。
皇城司的人各個身高都在五尺九寸以上, 力大無窮。夏初嵐的肩膀被眼前的親從官掐疼, 微微蹙眉。
“你干什麼!快放開我姐姐!”夏衍去推那親從官粗壯的手臂,被他一把揮開,險些摔倒。
那親從官見夏初嵐神色姿態, 知道是女子無疑,松了些手勁, 一雙眼睛卻直盯著她看。芙蓉如面,楊柳為身,好一個絕色佳人!
“你跟我到旁邊去, 我有話問。”親從官面無表情地說道。
夏初嵐一聽,立刻搖頭:“大人有何話就在這里問。民女斷不可能是欽犯,也不可能見過。”
親從官面露凶相:“我說什麼便是什麼,由不得你反抗!”
顧居敬眼看不好, 已經迅速地跑過來,拱手一禮道:“小民顧居敬,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甫來都城,不知她所犯何事?”
顧居敬?那親從官微揚著下巴,打量眼前之人。都城應該沒有人敢冒認顧居敬的姓名,但也不過是一個商人罷了,就算顧相是他的弟弟,皇城司的人做事,難道還要給他什麼交代不成?
“你閃開,否則連你一並抓起來!”親從官喝了一聲,轉身就要把夏初嵐拖走。誰知,他還未邁出步子,眼前便有一道陰影籠罩下來,緊接著掌風直逼他的面門。
“啪”的一聲脆響,他側頭捂住了臉,驚愕地說道:“大……大人……”
剛才那人冷冷地俾睨著他:“畫上之人,是男是女你分不出來?”
“……末將知錯,”他支吾著,“這就放人。”
那人掃了夏初嵐一眼,目光掠過顧居敬,然后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顧居敬連忙護著夏初嵐和夏衍退到垂柳底下,他的身量很高大,剛好能把姐弟倆都擋在后面。
“你們沒事吧?”剛才他嚇死了,這群衙內平日里就橫行不法,根本無人能夠牽制,實在招惹不起。若是起了衝突,不知該如何收場。他沒想到來參加個曝書會居然會遇到皇城司的人,真是流年不利。
夏初嵐也有些被嚇到,還是搖了搖頭:“二爺別擔心,我沒事。只是第一次遇到這些人,覺得有些可怕。”剛才那人凶神惡煞地要把她拖走,若沒有人攔著,后果不堪設想。
夏衍低聲問道:“顧二爺,那個人是誰?好大的架勢啊。”
顧居敬道:“提舉皇城司蕭昱,授武功大夫。你們別看武功大夫品階不高,但是蕭昱權柄極大。而且他還是崇義公蕭儉的儿子,崇義公知道嗎?”
“知道。”夏衍敬畏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蕭氏子孫,怪不得如此有氣勢。蕭氏是前朝的皇族,傳聞太祖留有三道遺命,其中之一就是蕭家后人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也只在獄中賜死,不得連坐。蕭家還握有太祖賜的丹書鐵券,能夠免死,而且皇族對其十分禮遇。
可謂名門中的名門,貴族中的貴族,難怪蕭昱能夠在天子腳下橫著走了。
皇城司的人搜查了一陣,沒有找到人,將院中弄得一片狼藉,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
等出了宋園的門,蕭昱將剛才的親從官叫到面前來:“明日你自請調出都城。”
那人驚道:“大人,末將家在臨安,末將不想……”
“蠢物。”蕭昱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走了。那親從官愣在那儿,欲哭無淚。蕭昱的命令他不敢違背,可他打小在都城長大,沒有去過外地,還不知道怎麼跟家中的雙親交代。
另一名年長的親從官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嘆道:“你才來,不知剛才有多凶險。我們皇城司給皇上辦事,一般人的確不敢惹。可那顧居敬是什麼人?是宰相的親哥哥,這你也敢得罪?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那個戶部侍郎吳志遠,以前是何等風光,下場又如何?你自請調走,省得以后有麻煩。大人也是為了你好。”
親從官說不出話來,也只能自認倒霉了。
***
三省六部的衙署在內城的上四眼井附近,對面是惠民藥局。尚書省六部各有公廳,中書門下共用政事堂議政。百官在中書政事堂見宰相,位子皆設在宰相席位之南,升朝官可以坐,京官以下的官員必須站立。
前陣子莫懷琮暫領宰相之位,因前線戰事,累至病倒,中書一時群龍無首。這几日,顧行簡重回宰相之位,很快又將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只是都需忙到金烏西墜,方可從政事堂出來。今日難得早歸,問崇明道:“曝書會那邊怎麼樣了?”
崇明恭聲回答:“正想向您稟告此事。皇城司去宋園抓人,曝書會提前結束了。好在沒什麼大事,就是夏姑娘和夏公子受了點驚嚇,現在已經返回住處了。”
顧行簡蹙眉,正要扶崇明上馬車,忽然看到一輛華頂墜香囊的馬車停在面前。馬車后有一隊禁軍護衛,馬車旁邊站著一個嬌俏的侍女,對顧行簡行禮道:“好巧啊相爺。”
顧行簡上前,對著馬車拜道:“臣顧行簡,見過貴妃娘娘。”
馬車里安靜了一會儿,才有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來:“還未恭賀相爺官復原職。”
顧行簡道謝,原以為她要走了,正欲躬身退開,又聽她說道:“今日我和秀庭去曝書會,似乎看到顧二爺了,他跟皇城司的人起了點衝突。與他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從前好像沒有見過。”
顧行簡沒想到她們也去了曝書會,心下一沉,面上如常地說道:“多謝娘娘關心。那是家兄故友的女儿,剛來臨安。”
馬車里的人沒說話,也沒吩咐走。
顧行簡只能維持著躬身的姿勢,一直行禮。良久,馬車里傳來一聲几不可聞的嘆息,終于下令前行了。
等馬車走遠了,顧行簡立刻對崇明說道:“回去。”
……
顧居敬送了夏初嵐和夏衍回家,叮囑他們好好休息,又匆匆走了。皇城司大肆抓人,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夏衍拿著書回房,夏初嵐正想叫思安准備沐浴用的東西,門忽然被“砰砰”地敲響。
院中几人都嚇了一跳,互相看了看,也許是顧五來了?六平走到門邊低聲問道:“什麼人?”
“夏姑娘在嗎?我是英國公府的人,我家夫人求見。”門外一個響亮的女聲說道。
六平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們剛到臨安落腳,英國公府的人怎麼會找上門來?他剛想回答對方找錯門了,外頭那人又說:“夫人說剛才在曝書會上看見夏姑娘了,原以為是認錯了,好奇之下,一路跟著來。她只是想找夏姑娘敘敘舊,並沒有惡意。”
原來是一路跟著她回來的,怪不得敢來敲門。莫秀庭也在曝書會麼?剛才一時慌亂,竟沒有注意。
夏初嵐對六平點了下頭,六平這才把門打開。
莫秀庭看到門開了,從容地走了進去,對夏初嵐笑道:“果真是妹妹,你几時來的臨安,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早知道就約妹妹一起去曝書會了。今天皇城司的人沒傷到你吧?”
“多謝夫人關心,我沒事。”夏初嵐淡淡地回道。要真是怕她被傷到,當時在曝書會上怎麼沒見她站出來?這個時候跑來假惺惺地關懷,多此一舉。
“我今日有些累了,夫人如果有什麼話,還請直接說吧。”她的口氣還算客氣,話中卻有逐客的意思。她不想再跟英國公府的人有什麼牽扯,更不想跟莫秀庭打交道。
莫秀庭也知道她不歡迎自己,耐著性子道:“夫君出征之前,跟我提了想讓你進府的事。你也知道父親母親他們一直不太同意,幸好被我說服了。我想先准備一下,等夫君回來,妹妹便可直接進府,你意下如何?”
思安和六平都不知此事,皆驚訝地望向夏初嵐。
夏初嵐淡淡一笑:“我想我上次跟世子說得很清楚了,我不會進英國公府,更不會做側夫人。”
莫秀庭嚴肅道:“妹妹可想清楚了?進英國公府做側夫人,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的。以后盡享榮華富貴,也無人再敢輕視于你。單說這臨安是天子腳下,有權有勢之人數不勝數。若有英國公府的庇佑,也不會發生今日這樣的情況。何況你不是喜歡夫君麼?”
“英國公府的確有權有勢,但我高攀不起。側夫人又怎樣?依然是妾。”夏初嵐望著頭頂的藍天,悠悠說道,“我喜歡的人,不需要有權有勢,只要他重我愛我懂我,哪怕我們只有鄉間的三畝田地,男耕女織,我也安貧樂道。所以夫人,請回吧。”
莫秀庭看著她,不知心中為何竟松了口氣。她露出惋惜的表情:“妹妹可以再想想。若是想好了,派人來英國公府告訴我一聲。我真的不介意跟妹妹共侍一夫的。”
夏初嵐轉過身,吩咐道:“六平,替我送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11 PM
第三十一章
莫秀庭走出院子, 身后的門迫不及待地關上。
她們往馬車的方向走,侍女說道:“夫人何必這麼低聲下氣地跟個商戶女說話?看她的樣子, 根本沒把您放在眼里。”
莫秀庭笑了笑:“我看出她心高氣傲的性子, 不願做妾。我越是如此說,她便會越排斥。我巴不得她不進府, 以后夫君回來問起, 我也可以交代了。反正現在已經知道她住在這里,若是跟母親說……”
侍女忽然停住腳步, 小聲道:“夫人,您看那是誰?”
他們的馬車旁邊站著個人。那人穿著紫色的官服, 束玉帶, 背對她們。身量很高, 肩膀卻稍顯瘦削,只是那身凌厲的氣勢,扑面而來, 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戰栗。侍女大聲問道:“前方何人?可知道這是我們英國公府的馬車?”
顧行簡慢慢地轉過身去,冷漠地看著莫秀庭。他眼中明明有万鈞之力, 面上卻云淡風輕。
莫秀庭一驚,連忙低頭行禮:“相爺。您怎麼會在這里?”
她有許多年未曾見過顧行簡了,只覺得這個人越發地深不可測, 威勢也越發地逼人。想當年姐姐對他一片痴心,甚至因此抑郁成疾,最后為了家族奉詔入宮。今日在曝書會上看到顧二爺,還是下意識地躲開了。
她以為這麼多年過去, 姐姐都為皇上生了小皇子,也該放下了。沒想到……遇到顧家的人,終是難以釋懷。
“陸夫人,我不希望你再打擾我的朋友。”顧行簡居高臨下地說道。剛才他連官服都沒換,急急地過來,聽到院子里莫秀庭一口一個側夫人,眉頭擠成了川字。
陸彥遠憑什麼要她去做妾?不可理喻。
“朋友?我並沒有見過……”莫秀庭愣了一下,想起剛才去過夏初嵐那里,聲音輕了些,“莫非夏姑娘是您的朋友?”
她原先看到夏初嵐跟顧居敬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顧行簡這一層。畢竟按照顧行簡歷來的作風,怎麼可能把他跟一個女子聯想在一起?可他竟然為了夏初嵐,親自在這里堵她。她震驚之外,覺得難以置信。這夏初嵐到底有什麼手段?折了一個世子還不夠,居然連當朝宰相都……
顧行簡沒有回答,而是淡淡地說道:“我不想再在附近看到英國公府的任何一個人。你應當知道,英國公父子在前線打戰,現在是由我負責糧草的補給。”
莫秀庭臉色一白。眼下父親累病了在家,恰好給了顧行簡歸位的機會。現在前線戰事的成敗,的確有一半握在顧行簡的手里。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想起公公和丈夫在浴血奮戰,而顧行簡又是他們的政敵,心里捏了把汗,不敢說不好。
她几乎是狼狽地乘上馬車,迅速離開了此地。
等莫秀庭離開以后,顧行簡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官服。剛才一時情急,竟然連衣服都忘了換。若是這樣出現在他們面前,估計會把他們嚇到吧……他掉頭往相反的方向走,崇明亦步亦趨地跟著:“相爺,您何時才告訴夏姑娘真實的身份?她以為您是布衣平民,只有三畝田呢。”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崇明低頭小聲道:“夏姑娘當真難得,不慕榮華富貴,願跟著您到鄉間男耕女織。這麼好的姑娘,真是少見了……”
顧行簡沉默地往前走,手在袖中快速地轉著佛珠,壓下波動的心緒。他明白她的心意,可他比她年長許多,几乎是與父同輩,如何能對一個小丫頭動那樣的心思?再者自己這些年在朝中,樹敵不少,這次被從中書趕出去,與其說他是將計就計,其實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若下一次,下下一次……他可以說是個沒有辦法去想將來的人。
可他似乎越來越在意她了,這種在意就像破土而出的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纏得他心亂如麻,几乎沒辦法思考別的事情。
像今日這樣,不管不顧地過來,實在有違他一向的作風。
顧行簡走回私邸,看見門是開著的,外面站著几個皇城司的人。
崇明一下子握緊手中的劍,顧行簡抬手阻止,從容地走了進去。
蕭昱負手站在院中,四處看了看。這位宰相大權獨攬多年,下面的官員應該沒少孝敬,還有個那麼富有的兄長,沒想到私邸竟如此朴素,估計是故意裝給外人看的。沽名釣譽,苟且偷安,惑主之輩,實在令人不齒。
南伯站在廊廡下,猶豫著要不要過去請這位忽然闖進來的大人到堂屋里坐坐。可他身上冷冰冰的,臉上寫著“生人勿進”這几個字,南伯又有點不敢。
顧行簡單看那光風霽月的背影就知道是蕭昱。此人文武雙全,少有才名,又因為顯赫的出身,被特招入皇城司,很快便成為了干辦公事。他跟陸彥遠可以算是衙內里的佼佼者,不靠父蔭,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年紀輕輕便手握重權。
顧行簡心里其實還有几分欣賞他。只不過皇城司卻不是什麼好差事,平日里橫行霸道,仗勢欺人,風評很差。台諫曾猛烈地抨擊過好几次,斥他們為毒瘤爪牙,但他們依舊我行我素。
“不知蕭提舉到了寒舍,真是稀客。”顧行簡出聲道。
蕭昱轉過來,因比顧行簡還要高,目光便是向下看的:“相爺。”
他的相貌十分出眾,估計是隨了母親。記得崇義公夫人當年是名動京城的大美人,出身顯赫,是吳皇后的妹妹。崇義公還有個女儿,被皇上親封為清源縣主,帝后皆寵愛有加。
蕭家可以說是銜金含玉的名門,蕭昱更是一貫的目中無人。
“蕭提舉請屋里坐。”顧行簡抬手,蕭昱搖頭道:“不必。相爺可知四方館里抓的那個金國奸細,昨夜逃了?”
顧行簡雙手背后,淡然笑道:“你恐怕是搞錯了。我管中書,並不管刑獄。”
蕭昱走近几步,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冷冷說道:“相爺應該很想與金國議和吧?那奸細手里,握有軍事機密。一旦送到金國手中,英國公必敗。如此,相爺便可報仇了,也不用費心在糧草上動手腳。”
顧行簡眯了眯眼睛,知道自己已經被皇城司的探子盯上了,剛才與莫秀庭說的話,竟然這麼快就傳進了蕭昱的耳朵里。若是其他人,恐怕蕭昱已經動手搜查了。到底還是忌憚自己。
他氣定神閑地說道:“若我施政有過,自有台諫彈劾。提舉大人有證據,也可直接向皇上告發。但要隨便扣我一個包庇逃犯,通敵叛國的罪名,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蕭昱一雙眸子盯著顧行簡,企圖從他的表情里找出一點破綻,可他滴水不露,甚至眼神里還有几分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蕭昱到底是不敢隨便搜查顧行簡的私邸,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被責罰。而且這個奸相深得帝心,要扳倒又豈非一朝一夕能夠做到。
時間流逝,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輕描淡寫。
“我們走。”蕭昱說了一聲,皇城司的人跟著他撤了個精光。
剛才顧行簡和蕭昱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讓南伯和崇明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崇明生怕蕭昱會動手,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看到蕭昱走了,這才松了口氣。不愧是皇城司,氣勢嚇人。
顧行簡像沒事人一樣回屋換了身尋常的袍子,崇明問道:“相爺,皇城司的那些探子怎麼辦?要不要處理掉?”
顧行簡搖頭:“皇城司的耳目無孔不入,處理了一個還會有新的。他們願意盯就讓他們盯著,處置了反而顯得我心虛。”
“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相爺跟金國的關系好,還不是為了能跟他們和平相處嗎?當年要不是相爺排除万難,北上跟他們簽訂和議,能夠暫時休止兵戈,重建江南嗎?這些武夫,各個當您是叛國賊呢!”崇明生氣道。
顧行簡輕笑:“虛名罷了,無需生氣。南伯,今夜不必備飯。”
南伯應了一聲,心想還是備著好了。看相爺這信心滿滿的樣子,万一出去又沒飯吃呢?
顧行簡本想去街上轉轉,一路上也不說話。崇明跟著他,知道被蕭昱那麼一鬧,相爺的心情肯定不好。剛走到主街,就聽到鑼鼓大作,高四十尺的望火樓上,士兵掛上旗子,標示方位,手指前方。一群巡鋪的兵士提著大小桶,灑子,麻搭等衝了過去。
原來是有一處院子上方直冒黑煙,疑似起火了。臨安房屋密集,人口稠密,一旦失火,若不扑救及時,就會造成很嚴重的損失。所以有專門的潛火隊和望火樓,日夜監視火情。
顧行簡不自覺就掉轉了方向,快步走到了夏初嵐的住處。六平站在門口,踮腳看向不遠處的屋子,剛才路上見過的那群士兵正在扑火,那家人門口還圍了一些百姓。
六平見到顧行簡,連忙過去行禮:“先生來了。小的可開眼了,臨安的潛火隊來得可真快啊。”
崇明放心道:“我們還以為是你們燒了廚房。”
“哪能呢,思安還是能做几道菜的,燒不了房子。快,里面請。”六平抬手笑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14 PM
第三十二章
顧行簡知道自己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 應該減少與這邊的來往。剛剛看到潛火隊,人已經下意識地往這儿走, 根本顧不上許多。眼下還被六平看見了, 更不能就這樣調頭離開。
轉念想想,皇城司的人盯著他也許不是一兩日了。蕭昱那人雖然做事有些乖張, 但也不至于出格, 更不會欺負婦孺。
這樣想著,他放心了一些, 默默地跟在六平后面進去。六平把他往堂屋領,說道:“您先在這里坐一下。公子在房中讀書, 思安在教姑娘包餛飩, 小的這就去請姑娘。”
包餛飩?她竟然還會這個?
顧行簡停住腳步, 問道:“廚房在哪儿?”
廚房里頭,夏初嵐穿著一身素色的褙子,腰間綁著一塊青布, 頭發綰成髻,跟思安並排坐著。桌上撒著面粉, 攤著一個個又薄又透的面皮儿,大碗里則是嫩紅的肉沫。
思安用筷子挑了一些肉沫出來,塞進面皮里, 雙手一合,一粒餛飩就出來了。
夏初嵐學著思安的樣子,塞了肉,然后兩手一合……她看了看思安的餛飩, 肚大飽滿,自己的餛飩則瘦癟癟的,很是難看。她默默地將餛飩藏在碗后面,思安探頭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姑娘的肉放得太少了,多包几個就好。奴婢也是跟著趙嬤嬤捏了好几個,才掌握門道。”
夏初嵐伸手擦了下額頭上的汗,面粉不小心沾到了臉上,她似乎感覺到了,又擦了擦,一下子半張臉像小花貓一樣。
顧行簡原本想看看她是否被皇城司的人嚇到了,眼下見她把自己涂成了大花臉,忍俊不禁,從袖子里拿了手帕走進去:“快擦一擦。”
夏初嵐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有些窘迫:“您,您怎麼到這里來了?”她穿成這樣,而且手上臉上都是面粉,不想叫他看見。而且不是君子遠庖廚嗎?總覺得他不該來這樣的地方。
思安也站了起來,看了看兩人,低頭一笑,悄悄地退出去了。
顧行簡見夏初嵐杵著不接,怕面粉沾得久了不好擦,便親自拿手帕幫她擦掉。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手帕很軟,是棉質的,上頭有他身上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的兩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臉側,那處便像火燒一樣熱。心里像有無數只小蟲在爬,又癢又難受。
她實在受不了了,抬手想將手帕拿下來自己擦,可是慌亂之中,竟然按住了他的手背,整個人僵住了。
頓了一會儿,她連忙收回手,往后猛退了兩步,抬起袖子給自己擦臉,連脖子都紅了:“我,我自己來。”他的手雖然瘦,卻很大。剛才似乎碰到了他指邊的繭,硬硬的一塊突起,想必是常年握筆所致。
顧行簡看著她的眸色暗了暗。她害羞的模樣,像春日的桃林,花開如錦,年輕而又美好。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一旦靠近了,又覺得自慚形穢。
他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被她按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扭頭看向桌面:“這餛飩看起來很好吃。”
夏初嵐調整了下呼吸,連忙說道:“這是肉做的,您吃不了。”
顧行簡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只是平時吃素,喜歡清淡,並不是半點葷腥都不能沾。回到顧家以后,家人嫌他太瘦,也常做肉給他吃。只是像那種味道偏重的羊肉,他還是不太能吃。
他直接坐在桌子旁邊,擦了擦手,將一個面皮拿起來,又看了看碗里的肉沫,問道:“這要怎麼包?”
夏初嵐沒想到他也要包餛飩,只得走過來說道:“我也是剛學的,包得不太好。我去叫思安進來教您……”
“不用,只需把大概步驟告訴我。”他以前也看別人包過,應該不是太難。為了解決晚上的溫飽,他只能自己動手了。
夏初嵐便站在他身邊,手指著皮和餡儿跟他大概說了一遍。他很快依樣捏了個出來,放在桌上,竟跟思安包的一樣好看。夏初嵐不信他是第一次包,瞪著那粒圓滾滾的餛飩,又看了看排在它旁邊那個自己包的歪瓜裂棗,感受到了來自顧氏餛飩的無情嘲笑。
顧行簡又包了一個,側頭看到她氣鼓鼓地瞪著自己包的餛飩,莞爾一笑:“沒關系,下鍋之后就長得一樣了。你多填些肉,再包一個試試看?”
夏初嵐依言坐了下來,她怎麼可能輸給一個男子?這簡直有辱她作為女子的尊嚴。
等到思安再回到廚房的時候,就看到兩個人坐著,一起包餛飩,有說有笑的,猶如相識了多年一般,談天說地。她原本還擔心姑娘今日受到驚嚇,所以特意叫她一起來包餛飩,分散點注意力。看來只需一個顧五先生,姑娘就會愁云全散,喜笑顏開了。
“姑娘,奴婢走開了一會儿,你們已經包了這麼多?沒想到顧先生連包餛飩都這麼拿手。”思安笑著走了進去,在鍋里燒水,“一會儿將餛飩煮熟了,咱們就可以吃了。”
夏初嵐側頭看顧行簡臉上有一層薄薄的汗,玉質溫潤,雖然很想幫他擦去,還是作罷,只問道:“您不是吃素嗎?這些餛飩真的可以吃?要不還是讓思安為您做一碗素面吧。”
“不必麻煩。”顧行簡一邊包一邊說,“我習慣吃素,但不是不能碰葷腥。只是羊肉那些吃不慣。”
原來如此,不是個真正的和尚。夏初嵐暗暗松了口氣。
其實今日去曝書會,她已經看出來了。顧居敬對書畫之類的全無興趣,也不像是那種常去文人雅集的人。想必帶他們姐弟倆去曝書會這個主意不是他出的。那是何人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今日雖然碰到蠻不講理的皇城司,但至少讓那個學錄知道,夏衍是有真才實學的,並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才去考補試。
這一趟也算值得了。
夏衍本來在房中專心讀書,聞到餛飩的香味,不等六平來叫,已經開門跑了出來。
顧行簡正在院子里幫忙擺桌椅,看到夏衍,招呼他過來吃晚飯。
“先生几時來的?”夏衍跑到顧行簡的身邊,親昵地拉著他的手臂,“今日的曝書會可熱鬧了,我看到了很多傳世的書畫。雖然遇到皇城司的人,有點可怕,但我們還是很高興。謝謝先生。”
帶他們去曝書會的是顧居敬,但夏衍知道顧二爺是個商人,應該不會喜歡這樣的文人雅集,必是受人所托。他們在臨安又不認識什麼人,想來想去,也只有先生會幫他籌謀了。應該還有姐姐的原因,先生看起來挺喜歡姐姐的。
夏衍喜滋滋地想,雖然從小到大,喜歡姐姐的人數不勝數,但還是先生最好。不是貪圖他們家的財富,不是貪戀姐姐的美貌,而是真真正正地對他們好。
顧行簡沒有否認,只摸了摸他的頭,真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若他還在國子監任教,必定會很寵愛這個學生吧。等到了補試那一日……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思安和夏初嵐端了餛飩出來,總共六碗,熱騰騰的,還有蔥香。因為人數少,也沒什麼尊卑的講究,便一塊坐下吃。思安還另外炒了兩個素菜,就放在顧行簡的手邊,顧行簡點頭致謝。
其他人把位置都坐滿了,夏初嵐只能坐到顧行簡的身邊,下意識地拿起他的筷子和勺子擦了擦。這個人可能有點潔癖,怕他用不慣別人家的東西。顧行簡含笑看著她,側頭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沒那麼嚴重。”
夏初嵐臉一紅,趕緊低頭吃餛飩了。思安和六平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顧行簡,臨安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嘰嘰喳喳的。夏初嵐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眼蒙頭吃餛飩的崇明,他們立刻不說話了。
顧行簡笑道:“無妨。清河坊那一帶最是熱鬧,有夜市也有酒樓茶肆,晚上燈火通明,至三四鼓人聲方歇。”
六平雙眼發亮,順口說道:“自從來了之后,還未見識過臨安繁華的夜市。先生能不能帶我們去逛逛?”
思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六平一腳,六平發出一聲驚呼,强忍著疼,整張臉都憋紅了。
夏衍被逗得直笑,連崇明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行簡突然問夏初嵐:“你想去麼?”
崇明正在吃餛飩,聞言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相爺這是什麼意思?真要帶他們去清河坊啊?那一帶可是有許多官員常去的,他就不怕被同僚或是下屬看見,藏不住身份了?而且一向不近女色的顧相跟個女子同游清河坊,這要是傳了出去,明日估計三省六部要炸開鍋了吧。
這個夏姑娘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竟然能讓相爺屢屢破例,真是神了。
夏初嵐看到滿桌的人都盯著自己,好像今夜能不能成行,就看她了。她其實不一定要去湊這個熱鬧,但臨安的繁華,世人皆向往之,去見識一下,也能飽飽眼福。
她小聲問道:“會不會太麻煩先生了?”
“不會。”
滿桌的人都歡呼起來。夏初嵐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這個人今天是怎麼了?好像特別柔和,特別好說話。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17 PM
第三十三章
清河坊在朝天門附近, 天街之側,有許多官營的大酒樓和商鋪。一入夜, 各個酒樓點滿燈燭, 亮如白晝,濃妝艷抹的歌妓站在巨大的彩樓歡門底下, 爭妍賣笑。絲竹管弦聲隨處可聞, 人聲鼎沸,比白天更喧鬧。
除了大酒樓和食肆以外, 沿街的浮鋪爭相叫賣,糖蜜糕, 時鮮蔬果, 豬羊肉, 河海鮮,品目繁雜。茶坊請茶博士臨街表演點茶技藝,蹴鞠社表演白打, 精彩處叫好聲不斷。另有關扑攤子,扑賣畫扇, 挑金紗,異巧香袋儿,玉柵屏風等, 彙集人流如潮。還有夜市賣卦者,各立旗招,上書自家名號,大喊“桃花三月放”, “時來運轉”。
天街燈火熒煌,一眼望不到盡頭,各色衣著的人群往來不絕,一番盛世的氣象。
思安和六平拉著夏衍,一頭扎進了關扑的攤子里頭。鑒于上次夏衍只投兩次銅錢就贏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扇子,他們很有信心讓夏衍再贏些東西。
夏初嵐跟顧行簡並排走著,靜靜感受著這人世間最極致喧鬧的繁華。
今夜在思安的慫恿下她沒有穿男裝,而是換了身女裝。輕薄窄衫曳地團花長裙,挽著披帛,行走間飄逸如飛。頭上梳成單髻,用桃紅綁帶固定,綴以珍珠和蝴蝶花簪,靈動嬌俏。
她用茉莉團扇輕靠在鼻子上,遮住了下半張臉,只一雙明眸四處張望。可縱然如此,還是吸引了不少迎面而來的年輕男子,直盯著她看。
她往顧行簡身后稍稍躲了躲,避開那些探究的目光。顧行簡回頭看她,淡淡一笑。這街市如此熱鬧,吸引人注意的精巧玩意那麼多,還是不少人一眼就能發現她的美麗。
“哎呀!這位官人,大貴之相啊!”一個卦攤上的道人主動跑了出來,上下打量顧行簡,摸著山羊胡高深莫測地說道,“官人要不要來算一卦?絕對靈。”
崇明喝道:“江湖騙子,快走開。”
“是不是騙子算一卦就知。”道人信心滿滿地說道。
崇明還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無妨,走累了歇歇腳,便算一卦吧,權當解趣。”他舉步往卦攤上走,剛好有兩張圓凳,他坐下后提筆蘸墨,在白紙上寫下生辰八字。夏初嵐坐在旁邊偷偷看了眼,八月十五……這人居然是中秋生辰。
道人先誇贊道:“官人寫得一手好字啊!”
顧行簡微微一笑。崇明在旁邊暗道,那是自然,相爺的字拿出去可是能賣錢的。一般官員要是得了相爺的手書,都得藏在家里面當寶貝呢。
那道人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半天,又琢磨顧行簡的面相,忽然起身,重重一拜:“官人命數不凡,必拜相封侯,老道這廂先有禮。若是將來應驗,討些賞錢足矣。”
顧行簡愣住,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旁邊的夏初嵐卻笑了起來:“道人真會說好話,不過是否封侯拜相並不重要,這賞錢我給了。”說著從袖子里掏出銅錢,放在卦攤上,起身拉著顧行簡走了。
老道看著他們離去,暗自搖了搖頭:“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夏初嵐只是下意識地拉著顧行簡的袖子往前走,覺得那老道有些好笑:“先生怎麼會信這些?這些算卦的人只會撿好聽的話說。來個男人,都說是宰相。來個女人,便說是母儀天下。好像人人都稀罕那些似的。”
崇明對著顧行簡吐了下舌頭,顧行簡思緒復雜,想摸一下額頭,這才發現她的小手竟然拉著自己的袖子,義憤填膺地數落那個道人,頗有几分護犢子的氣勢。
人群里忽然起了騷動:“快讓一讓啊!”
“哇,過來了!”
人群忽然都涌到街上來,不約而同地朝一個方向看。有一隊廂兵跑過來,伸手維護秩序。顧行簡順勢握住夏初嵐的手腕,將她往回拉了一下,輕輕推到了身后,伸手護著:“小心些。”
她抬頭看了看他的肩膀,雖不寬闊,卻覺得能夠遮擋一切的風雨,令人安心依靠。手腕上被他抓過的地方還帶著微熱,心里就像浸了蜜一樣甜。
大街上先來了三五個人,舉著長竹挑起的白布,掛著紅紗燈籠,上面寫著酒名,以及制造的酒庫和釀酒者姓名,身后跟著數擔的紅封酒壇。還有俊美的少年,手中舉著銀質酒壺,沿途向路人勸酒。
原來是酒庫新出的酒,敲鑼打鼓告訴臨安百姓,邀他們前去品嘗。一群騎著銀鞍寶馬的美艷女子緊隨其后,頭戴珠翠朵玉冠,身穿銷金衫裙,各執花斗鼓儿,或捧龍阮琴瑟,秀美如云。為首的女子尤其漂亮,天生一雙媚眼如絲,人群大呼:“姚七娘!姚七娘!”蜂擁著上前。
從兩旁樓閣投下的花草更是不計其數,將裝酒壇的太平車都鋪滿了,足以看出這個姚七娘在臨安的人氣。
姚七娘向兩邊的愛慕者點頭致意,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中的顧行簡身上。她嘴角微翹,從鬢邊摘了朵鮮花下來,親了一口,直接扔到了顧行簡的身上。人群中爆發一片熱烈的喝彩聲,爭相看到底是誰得了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的青睞。
顧行簡無奈,看了眼落在腳邊的花,沒有去撿。很快那枝花便引起瘋搶,顧行簡和崇明連忙護著夏初嵐后退到街邊的鋪子里,這才松了口氣。
他轉過身,想詢問夏初嵐有沒有事,卻看到她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剛剛給先生投花的那人是誰?”
顧行簡微怔,不知道如何解釋,沉吟了一下。崇明連忙說道:“那個是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歌舞雙絕,很得達官顯貴的喜歡。有時候二爺家里舉宴,會請她來獻藝,不過爺跟她沒什麼的!”
崇明把姚七娘在宴席上對顧行簡暗送秋波,私底下又是送花箋又是送情詩,還相邀踏青等事都一並省略了。畢竟顧行簡才冠當世,仰慕者甚多,有些個名妓青睞,也屬尋常事。而且這些風月里的女人慣會逢場作戲,未必是出自真心,沒什麼好說的。
夏初嵐心里很不是滋味,目光垂視地面,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整條街的燈火好像都隨之黯淡了。
顧行簡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了想,手掌置于她的頭頂,輕聲道:“真的沒什麼。”
夏初嵐抬眸看向他,他在解釋嗎?那是不是證明,他也有點在意自己?
“顧……知珩!”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聲音響起來。
張詠剛才在樓上看到姚七娘扔花,還在想是誰這麼了不起,一眼就瞧見了人群里的顧行簡。這家伙不是最不愛湊熱鬧的?居然也跑來逛夜市,還是專門來看姚七娘的?等他懷著迤邐的心思下了樓,看到顧行簡跟一個姑娘站在一起,居然還主動伸手摸她的頭,驚得他差點以為是自己認錯人了。
張詠看了一會儿,才大步走過來,顧行簡已經收回手,漠然地望向他。
崇明見給事中大人沒有直接點破相爺的身份,只拱手一禮,也沒叫他。
“我們在樓上喝酒,你要不要去?這位是……?”張詠看向夏初嵐,瞪大了雙眼,好俊俏的丫頭!一雙眼睛美得跟秋水似的。
夏初嵐行了一禮,以為是顧行簡的朋友,只是風格……有點大相徑庭。看此人穿著文人的衣袍,又不像是武夫。
“不去了,我們逛夜市。”顧行簡淡淡地說道,轉身就走。
張詠還在好奇地盯著夏初嵐看,揣測這姑娘究竟是什麼來頭,竟然能讓顧行簡親自領著逛夜市,好像還很維護的樣子。顧行簡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夏初嵐,用眼神驅逐張詠。
張詠沒辦法,得罪了這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他穿小鞋,只能懷著强烈的好奇心走開了。
這邊街上鄰近內城,本來就有很多官員往來。一個宰相,一個給事中,未免惹眼。對面街上已有一群注意到這邊的官員在小聲議論,只是無人敢上前。
街角賣珠釵的攤子前,一名衣著鮮麗,容貌姣好的少女拿起一支珠釵,詢問身邊的蕭昱:“哥哥,好不好看?”
看蕭昱沒回答,眼睛一直望向一個地方,她也好奇地看過去,“咦”了一聲:“那個好像是顧相爺?很少在鬧市看見他呢。上回爹爹托人送去顧二爺那里的字畫,被退回來了。這位相爺真是誰的情面都不給。”
蕭昱不作聲,俊臉冰冷。顧行簡竟然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出來閑逛,好像絲毫沒把自己的警告放在眼里。四方館的那個金國奸細,原本就是顧行簡引薦的,在館內任抄錄,平日里也沒什麼朋友。從刑部大牢逃脫之后,要想出京城,必須得找人幫助。否則臨安城內,遍布皇城司和刑部的耳目,他根本無所遁形。
顧行簡到鬧市里,莫非是想辦法跟那奸細聯絡?
“哥哥?你為什麼老盯著他們看?”
“碧靈,我有事,留護院陪你逛。”蕭昱說完,也不等蕭碧靈回答,徑自走入人群里去了。
蕭碧靈嘆了口氣,知道兄長向來如此,也不跟他計較,繼續高高興興地逛夜市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20 PM
第三十四章
他們沿街走到一間茶鋪, 坐下來喝茶。六平和思安拉著夏衍空手而歸,三個人都垂頭喪氣的。思安悶悶道:“還以為能博個玉墜儿玩呢, 結果我們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錢, 什麼也沒有得到。”
夏初嵐笑道:“關扑本就憑運氣,有的人一夕之間輸得傾家蕩產, 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們玩一玩當消遣就好了, 千万別沉迷其中。”
三個人齊齊點了點頭。夏衍也覺得這東西容易上癮,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 不投出來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錯,否則真要輸得一文錢都不剩了。
此處的茶鋪偏離主街, 並沒有那麼熱鬧, 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沒坐滿, 三兩桌人,閑談的聲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兩個官吏,正在談論朝政:“你說這次我們能打贏金國嗎?”
“誰知道呢。英國公在前線打了勝仗, 朝廷上下卻不見得多高興。要我說,收回中原難啊。”
“是啊, 你看這眼下,歌舞升平,多少人都安于現狀。二十年過去了, 當年從北方來的人,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對北方沒什麼感情……唉, 此生,恐怕難以回去了。”
“皇上寵幸那些主和派,我們又能如何?只怕英國公這場仗打不了太久,雙方又要議和了。”
那兩人說到后來,直嘆氣,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響,放下錢就走了。夏初嵐原本只是隨便聽一聽,對這些政事沒有多大的興趣。六平他們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剛才關扑的事情,顯然也沒有在聽,只有顧行簡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讀書人都是憂國憂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讀書人,各個都以處廟堂之高為人生的信仰。她猜顧五可能有些懷才不遇,如今朝中黨爭激烈,一個弄不好就被貶謫。所以剛才那算卦的道人說什麼拜相封侯,她還擔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涼水端過來,看到夏衍說道:“這位小郎君是要參加補試的吧?前面有放河燈的,據說那個仁美坊里曾出過兩位釋褐狀元,很多人都去那邊祈福。几位客官一會儿可以過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謝。他雖然覺得讀書是憑真才實學,祈福未必有什麼用。但臨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湊個熱鬧。
等喝過了茶,他們一直往前走到一條河邊,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燈。有父母領著孩子,有兄姐帶著弟弟,還有蹣跚學步的小儿跟在哥哥的后面,他們虔誠地把燈放入河中,然后閉目許願。那小小的一盞蓮花燈在暗色的河面上緩慢地流動,漸漸地越聚越多,把兩邊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們也去放一盞吧?”
夏衍點頭,思安便帶著兩人去找賣河燈的小攤了。崇明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走上橋,橋上沒有旁人,他也就沒跟上去,只靠著橋下的一棵柳樹,不遠不近地望著他們。
夏初嵐手扶著石橋的欄杆,側頭看顧行簡沉默不言,便問道:“先生還在想剛才那兩人說的話?先生是主戰還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現在分成兩個黨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顧行簡支持哪一派,不敢貿然發言。
顧行簡本來不想跟她說這些,政治實在是太沉悶了,聽她主動開口提到,便順勢反問:“你覺得,應該戰,還是應該和?”問完又覺得,他其實是知道答案的。憑她那日在永興茶樓捐軍餉時說的話,也是支持收復中原的。
其實大多數朝臣剛開始的時候也都如此想。只不過后來與金國議和,日子逐漸好了起來,有些人不想改變現狀,就變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們便是忘本的奸臣。這也是他不想主動與她說自己真實身份的原因。大概會被討厭吧?
夏初嵐望著河里的蓮燈,趴在欄杆上,托腮說道:“主戰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過,故土被人侵占,想要收回來是人之常情。當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給遼國,中原的几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來嗎?雖然大義上來說,主和派的確在委曲求全,放棄收復故土,偏安一隅。但戰爭需要勞民傷財,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著打仗,那麼臨安還有如今的繁華嗎?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賦稅壓得苦不堪言了。止戰,其實是一條生路,並沒有錯。”
顧行簡看著她被微弱的燈火映照的臉龐,滿是認真,忽然覺得被撫慰了。這麼久以來,他的確做著有違大義的妥協,這條路滿是荊棘和罵聲,不被理解。他嘴上說著不在乎,其實心里偶爾也會覺得疲憊。
今夜被一個丫頭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了無數次他想要在民間和朝堂聽到的聲音……他仰頭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蕭昱立在橋下的陰影處,面色沉了沉。他無意偷聽別人的對話,這不是君子所為。但他想盡快找出那個金國人,所以監視顧行簡到底都跟什麼人接觸,沒料到聽見這樣一番話。對他一直以來的成見,的確造成了些撼動。
橋上走來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嵐的身邊,仰頭問道:“姐姐,買花嗎?”
夏初嵐笑著搖了搖頭。小姑娘又轉向顧行簡,稚氣地說道:“先生,您的娘子長得這麼好看,你買個茉莉手串送給她吧,好不好?”說著已經從籃子里拿出一個茉莉手串,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看著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來問道:“你爹娘讓你出來賣花的?”
小姑娘搖了搖頭,扁著嘴說:“我自己偷偷出來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這些花賣掉,明日就沒錢給娘抓藥了。您行行好買個手串吧?”
顧行簡想了想,從袖子里拿出錢袋,整個儿放在小姑娘的籃子里,只拿了那個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頭說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沒想到有這麼大筆錢,連忙鞠躬道謝,要把一籃子花都送給他。他擺了擺手:“這些花灑點水可以多放几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賣些錢。”
“謝謝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會和和美美,子孫滿堂的。”小姑娘響亮地說完,高高興興地跑下了橋。
她一口一個娘子,說得夏初嵐都不好意思了。她見顧行簡沒有反駁,也就沒說什麼。
顧行簡站起來,轉身把茉莉手串遞給她:“這個送給你。”茉莉真是很配她,記得第一次在夏家見到的時候,他就覺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氣清新,隨著夏夜的風一點點地飄散在空氣里,沁人心脾。
夏初嵐紅著臉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過他的指尖,輕聲說道:“謝謝。”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氣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種,這個人是不是也有點喜歡她的錯覺。她正想開口說話,顧行簡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嵐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沉了沉目光,側頭看到橋下的水面上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著茉莉手串,口氣如常地說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燈,我們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嵐不知他為何又不送給她了,但下意識覺得肯定有什麼事,也沒多問,只點頭應道:“好。”
等他們下了橋,蕭昱才從橋洞里走出來,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與顧行簡的接觸並不多,寥寥數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邊的人對他的評價,還有多年前那道讓大宋向金國俯首稱臣的和議,堪稱是喪權辱國。他的先祖曾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漢族是天下正統,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顧行簡一路,對這個人倒算有些改觀。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話,有醍醐灌頂之感。
也許本就是各有立場,沒有對錯。
……
顧行簡把夏初嵐他們送回家之后,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讓崇明閂上門。南伯迎出來問道:“你們吃過飯了嗎?飯菜還熱在鍋里呢。”
崇明樂道:“南伯,我們吃過了。相爺是什麼人,總不至于連一頓飯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點了點頭,顧行簡則獨自回到房中,關好門。他坐下來,將茉莉花串放在燭台下,清楚地看見花朵上被刺出了几個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被抓起來的叫烏林的金國人。
烏林是金國的貴族,一心仰慕漢族的文化,特地到臨安來求學。他見過烏林所做的文章,所以推薦他進四方館當抄錄。他也沒想到烏林會盜取軍事機密,乍聽到蕭昱那麼說時,其實也有點意外。
他不敢說烏林一定是被冤枉的,但如果盜取機密的真的另有其人,而皇城司卻錯誤地把目光集中在烏林的身上,反而會導致那個真正盜取機密的人,蒙混出城,給前線造成危險。
當務之急,必須找到烏林,問清楚事情的真相。
可在臨安找人想要瞞過皇城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25 PM
第三十五章
夜里, 夏初嵐躺在床上睡不著。她不知道顧五為何突然把那茉莉手串又拿回去了,總覺得他當時有些怪怪的。但他似乎不欲多言, 她也就沒有追問。
橫豎一個手串罷了, 她也不至于耿耿于懷。
她嘆了口氣,枕著自己的手心, 想起他今日的種種溫柔, 嘴角微揚。竟也不覺得遇到皇城司的人,有多可怕了。
只是擔心他有什麼事, 明日想去看看他。平時都是他來找他們,好像還不知道他住在何處, 也從沒有問過。現在想想, 除了家室, 她對顧五這個人可以說是一無所知,連生辰都是在算卦的攤子上偶然知道的。怎麼就栽進去了呢?
從前她有些不理解原主,覺得區區一個陸彥遠, 怎麼就能讓她愛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可等她自己遇見了顧五,雖然還不到原主的那種程度, 但終于明白感情這種事,真的是當局者迷。
也許不是每個人,在一生當中, 都會遇到那個自己願意奮不顧身去愛的人。但遇到了,又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夏初嵐翻了個身,看著帳頂, 睡意全無。眼看離補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等到補試結束,她也沒有理由再留在臨安,到時候與他分別,不知何時還會再見。他會不會把她忘了?
臨安的誘惑那麼多,街上隨便走過去一個妓子,都會給他扔花……
她輾轉反側,一夜都沒有睡著。天亮的時候,思安拿著一封信進來給她,是從紹興寄來的。思安說:“我們安頓下來以后,奴婢就把住處告訴給三爺了。大概是三爺寄來的。”
夏初嵐拆開信,果然是夏柏青寫的。他在信上詢問了他們的近況,並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夏柏茂打理生意也算井井有條,並沒有出什麼亂子。
她這個二叔畏妻如虎,又沒有爹和三叔的智慧,但也不算是扶不起。杜氏有句話說得對,她不可能永遠不嫁人,一直呆在夏家。就算曾經想過慢慢等對的那個人出現,再幫夏家几年,但現在她已經遇到了顧五,便生了几分嫁人的心思。
只希望二房能夠爭氣點,撐起夏家,給老夫人養老送終,善待其它兩房。這樣她也就放心些了。
其實如果分家了,她就不用操心這麼多。就算杜氏身体不好,找几個得力的管事,還是能把長房的那份家產經營好。但老夫人不同意分家,覺得住在一起才顯得人丁興旺,所以誰也不敢提這件事。連最不受老夫人待見的三房都沒有分出去,還是老老實實地跟他們住在一起。
畢竟夏謙和夏衍以后都想做官,走仕途的人最大的忌諱便是不孝和不睦。不齊家,何以治國平天下?所以二房覬覦長房也好,她看不慣二房也罷,還是要維持表面的平和,否則對家里走仕途的男人都沒有好處。
夏初嵐對夏家的事暫時放心,一夜未睡,精神不濟。等吃過早飯,她搬了張躺椅到院中的樹蔭底下,一邊看書,一邊乘涼。
夏衍昨夜玩過之后,今日專心讀書了。他表面故作輕松,其實心里很緊張。縱然對考上沒報什麼希望,但不可能不在意結果,總想准備得充足些。
思安跟六平怕打擾他,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很多。思安坐在夏初嵐的身邊做針線,六平則在灑掃院子。夏初嵐看了會儿書,將書攤放在肚子上,眯著眼閉目養神,偷得浮生半日閑。
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扑騰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飛了進來,樹上掉下几片落葉。
樹下的兩人一驚,就聽到樹上有個怪異的聲音喊道:“抓不到,抓不到!”
夏初嵐站起來,抬頭看到樹梢間有只通体雪白的肥鸚鵡,一雙黑眼睛正滴溜溜地轉悠。看毛色品種,十分稀罕,應該價值不菲。它扑騰著翅膀,停在樹梢上,又叫了兩聲。緊接著響起急促的敲門聲:“請問有人在家嗎?”
六平連忙跑去門邊問道:“外面何人?”
“真是對不住,我家的鸚鵡飛到您家去了,能不能勞煩你們開個門?”外面的女人說話十分客氣。
六平回頭看了夏初嵐一眼,見姑娘點頭同意,他才把門開了。門外站著几個護院模樣的男子,各個身材魁梧。一個慈眉善目的嬤嬤站在門邊,剛才正是她說話。她身后還有一個容貌秀美的年輕婦人,眉尾有點紅痣,懷里還抱著個玉團一樣漂亮的小童。
那小童穿著錦緞的云紋短褙子,脖子上掛著赤金雙螭瓔珞,眉目精致,一雙眼睛像鹿一樣,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那嬤嬤笑道:“打擾了。我們抓了鸚鵡就走。”
“請進吧。”六平抬手道。
一行人便進了門,夏初嵐讓思安把樹下的躺椅都搬走,方便他們抓鸚鵡。她退到廊下,好奇地看他們怎麼抓那只頗有靈性的鳥儿,其間感受到那美貌的少婦一直往自己這邊看。
她回看過去,輕輕點頭微笑。臨安的民風淳朴,素不相識的人都那麼熱忱,想必這几位也不是壞人。何況聽這家下人的口氣,還很禮貌。仆婦尚且如此,更別提主人了。否則她也不會放他們進來。
那少婦接觸到夏初嵐的目光,主動走了過來,大概抱累了,將小童放在地上,小童還站不穩,便乖乖地扒著她的腿,仰頭看著夏初嵐,滿臉的天真好奇。
少婦笑了笑,對夏初嵐熱絡地說道:“妹子,真是不好意思,下人一時沒看著,教這東西亂飛。你是臨安人嗎?”
夏初嵐看她跟自己年紀差不多,說話也挺和善的,回道:“我不是臨安人,是從紹興來的。因為弟弟要考補試,才來臨安。”
“哦,是這樣。”那婦人環看院子,又說道,“那你是怎麼租到這處房子的?是有親人在此地麼?我知道補試前后,國子監這附近一房難求。”
夏初嵐點頭道:“周圍的客舍都住滿了,此地是朋友幫忙找的。若沒有他,我們恐怕要露宿街頭了。”
那婦人若有所思,與夏初嵐自來熟地聊了起來。那邊護院們已經扛梯子上樹抓鳥,那鸚鵡卻很靈活,又從樹上飛到地面,一邊跳一邊叫囂:“抓不到,抓不到!”絲毫沒把他們這几個人類放在眼里。
思安忍俊不禁,不知道這潑皮的鸚鵡怎麼就飛到他們院子里來了。只見那鸚鵡上躥下跳的,弄得整個院子人仰馬翻,還是沒被抓到。
這個時候,外面走起來一個老者,看到院中的場景,愣了愣:“二夫人,您怎麼在這儿?”
那婦人無奈地說道:“南伯,二爺讓我去給五叔送點東西,雪球不小心從籠子里飛出來了,落在此處,虧得這位姑娘讓我們進來抓它。”
小童大叫了起來:“鳥,抓鳥!”
南伯衝他慈祥地笑了笑,又看向站在秦蘿身邊的夏初嵐,目光定住。他沒想到這座院子里竟住了個如此貌美的姑娘,難怪相爺天天往外跑,還要在外面吃飯。他覺得老懷安慰,這次八成是有戲了。
“小公子等著,我這就去把崇明叫回來,雪球馬上就能抓住了。”南伯柔聲安慰小童,又朝秦蘿和夏初嵐的方向行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妹子,真對不住,一時半會儿怕也抓不住那壞東西。我站了一會儿,口有些渴了,能不能進屋向你討碗水喝?”秦蘿笑著問道。
夏初嵐聞言,抬手請他們去堂屋里坐,又叫思安去弄些涼水來。那個小童伸手,叫道:“娘,抱。”
秦蘿順勢把他抱了起來,摘下腰間的手帕給他擦臉。等到了堂屋,她坐下之后,又聊家常般地問起:“妹子,你多大了?”
“十七。”
“還這麼年輕。”秦蘿感慨了一下,忽然抬頭看她,“唉,我就不繞彎子了。實不相瞞,我是顧二爺的妻子秦蘿,比你虛長兩歲,你可以叫我姐姐。聽說二爺……最近跟你走得很近?”
夏初嵐嚇了一跳,沒想到眼前這位是顧二爺的妻子,竟如此年輕,連忙說道:“夫人千万別誤會,我跟二爺什麼都沒有。他是家父的朋友,所以比較照顧我們姐弟。”
秦蘿也是從相熟的几個夫人那邊聽到,顧居敬那日領著夏初嵐去曝書會了,很多人都看到,她以為他在外面金屋藏嬌,心里有點失落。她也不是不開明的人,男人有個三妻四妾的很正常,更何況是像二爺這樣的大商賈。
想當初她作為續弦進府的時候不過十五歲,原以為他身邊有很多姬妾,自己年紀小,根本壓不住,沒想到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沒有。他還安安分分地守了她几年,生下一個儿子,她已經覺得很知足了,也不求什麼。她只是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貪圖顧家的錢財,迷惑了他的心,才想來看看。
于是她從手底下的人那里打聽到二爺在此處租了個院子,猜想那女子必定住在這里。恰好這里離顧行簡的私邸很近,她就借著給顧行簡送東西,故意放走雪球,借機進來一探虛實。
沒想到一見著夏初嵐,她就輸得心服口服了。這姑娘貌美不說,又滿身的書卷氣,看起來知書達理,比自己强太多。難怪二爺會動心了。
“妹妹不用瞞我。其實我真不該來的,你大概也不想看見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想來見見你。你一個弱女子在臨安也不容易。如果你願意進顧家,我回去就跟娘說,明日你收拾好東西就能搬進去,顧家上下絕不會虧待你。你若不願意,只想住在外面,那有什麼缺的就跟我說。二爺平日里生意繁忙,顧不上家,既然你我同是二爺的人,我又比你年長一些,理應照顧好你。”
秦蘿說得很誠懇,夏初嵐卻覺得這個誤會鬧大了,急忙解釋道:“夫人,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把二爺當成長輩,二爺應該也只把我當成晚輩。不信,您可以當面問問二爺,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秦蘿對夏初嵐的印象挺好的,覺得她不是那種口是心非的女子,所以才開誠布公。眼下見她如此說,又有几分迷惑了:“真的?”
“千真万確。”夏初嵐苦笑道,“二爺只是受人所托照顧我們。我心里有喜歡的人,絕不是二爺。”
秦蘿見她說得格外認真,原有的几分疑慮也打消了。看來真是自己搞錯了,二爺沒有養外室。那到底是受誰所托呢?據她所知,二爺除了對他弟弟的事格外上心以外,尋常人也使喚不動的。
她們說話的空隙,外面響起南伯的聲音:“崇明來了。”屋里的人便都走到外面的廊下,只見崇明飛檐走瓦,三兩下就將那只猖狂的鸚鵡抓回了籠子里。這是夏初嵐第一次見到崇明的身手,真是大出她所料。
崇明把裝著鸚鵡的籠子恭敬地交給秦蘿,秦蘿笑著道謝:“還是崇明你有辦法。”
小童高興地拍掌,樂得直叫:“飛,飛。”
崇明對他笑了下,拉了南伯到旁邊,低聲問:“二夫人怎麼會在這里?”
南伯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收到二爺的消息,等了半日都不見人來,就到街上看了看,聽見這邊院子有響動,就過來了。崇明,那位姑娘是不是……”
崇明迅速點了下頭:“南伯,我現在沒時間多說。這里交給你了,我還得回燕館。”他一大早就跟著顧行簡出門辦事,是特意回來抓這只鸚鵡的。
南伯應好,崇明又對秦蘿和夏初嵐一抱拳,大步走出去了。
崇明口中的燕館在清河坊里,是名妓姚七娘的住處,普通人進不去。時下妓子也分三六九等,像姚七娘這樣的臨安第一名妓自然屬于上上等,不做皮肉生意,只是賣藝。官私宴會,包括大型的慶典,她都被邀為座上賓。當然要是她喜歡誰,也可以請到燕館來,共度良宵。只不過至今還沒有誰有那榮幸與她共枕一席。
燕館布置得如同大家閨秀的院子,庭院深深,屋宇闊靜。院中有溪水潺潺,水流所經之處花草繁盛。涼亭里紗幔飄飛,放著香案香爐,懸掛大大小小的香球。姚七娘身著桃色羅裙,頭戴花冠,正坐在茵塌上擦拭琴弦,風姿綽約。一名婢子沿著石子小路走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兩句。
姚七娘柳眉微揚:“顧二爺和顧相爺?你沒認錯?”
“千真万確,奴婢怎可能認錯。”婢子肯定地說道。
姚七娘笑了下,托腮道:“這冤家……你去請他們進來吧。”
……
顧行簡站在朱紅門外,負手看著天空。今日天空湛藍如洗,万里無云。顧居敬在他旁邊走來走去,抱怨道:“這小婢也真是的,讓我們站在門外,人來人往地多惹眼。”
顧行簡淡淡道:“阿兄是怕被熟人看見,傳到二嫂的耳朵里去麼?”
顧居敬尷尬地笑了一下:“胡說,我怎麼可能怕她。”
很快,那去傳話的婢子便回來了,開了門請他們進去。
顧行簡對燕館的環境清幽早有耳聞,但從前未踏入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院里有悠揚婉轉的歌聲:
“一別之后,兩地相懸,只說是三四月
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
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系念,万般無奈把郎怨……
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顧居敬回頭對顧行簡說:“阿弟,我猜這曲儿八成是唱給你聽的。”
顧行簡默默地走路,沒有接話。等跟著婢子到了涼亭中,姚七娘撥弦的手才停下來,嫣然笑道:“呀,真是稀客。”
她衣裳半敞,露出里面桃色的抹胸,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面,白得晃眼,連顧居敬都看愣了。顧行簡卻一眼都沒看,直接在旁邊的席案落座。
姚七娘直勾勾地盯著顧行簡,真是朗月清風一般的人物。就算到了她的燕館,明明是風月之地,卻好像半點都沾污不了他。
“相爺,妾在街上給您丟花,您都不屑一顧,怎麼肯屈尊降貴到燕館來了?”
“我想請你幫忙找個人。”顧行簡直接說道。若說有人能夠在臨安輕易避過皇城司的耳目,也就是這些能夠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慣會揣測人心,善用各種伎倆的妓子了。應該連蕭昱都想不到,他會拜托姚七娘救烏林。
姚七娘站起來,走到顧行簡的身邊,手搭著他的肩膀,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找個人有何難?只要相爺陪妾一夜,妾的心都給你。”
顧行簡皺著眉避開她的手,顧居敬喝了口水,咳嗽道:“七娘,你好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的。”幸好這女子是在挑逗他弟弟,而不是在挑逗他。否則以她的姿色,自己恐怕沒有弟弟那麼淡定。
“你知道我不會答應。”顧行簡斬釘截鐵地說道。
姚七娘不甘心,又將紅唇主動湊到顧行簡的嘴邊,他一下站了起來,氣息平穩,非但沒被她撩撥到,反而冷冰冰地看著她。她自認姿色絕佳,還沒被哪個男人如此一再拒絕過,就勢坐在旁邊,嗔道:“相爺何必動怒?這可不是找人幫忙的態度。說吧,要找什麼人?”
顧行簡重新坐下來道:“從大牢里逃脫的金國人烏林。”
姚七娘聽了之后,微微一怔,湊到顧行簡的耳邊細語道:“相爺憑什麼認為,妾會幫您呢?”
顧居敬說道:“七娘,當年你全家都死在金兵手中,你也一直在暗中資助那些反金的民間勢力。而且英國公籌集軍餉的時候,你帶頭捐了不少錢。烏林此人十分重要,關系到前線的戰事,你不會袖手旁觀的。”
姚七娘“噗嗤”一聲笑出來,用帕子擦了擦額角:“原來二位在來之前,還特地調查過妾了。相爺,您不是主和派嗎?英國公打了敗戰,對您來說應該是好事吧。何況烏林是皇城司要找的人,妾可沒那個膽子跟皇城司作對。相爺就不怕妾去皇城司告密?”
顧行簡望著手中的茶碗,篤定地說:“你不會。一旦英國公戰敗,金國便可大肆舉兵南下。到時候江南將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大宋再無路可退。我想你不會願意看見,二十年前汴京的那一幕重演。”
姚七娘的親人,就是死于靖康之難。她從此成為了人世間的浮萍,無依無靠,淪落風塵。她的確恨金人入骨,巴不得英國公把金人殺個精光才痛快。
她看著顧行簡向來從容淡定的面龐,收起吊儿郎當的笑容:“妾從來不會做賠本的買賣。相爺既然來了,應當知道這里的規矩。”
“事成之后,我們兄弟倆許你一個條件。只要不違道義,你盡管提就是。”顧居敬在旁邊說道。
一個是宰相,一個是大商賈,這條件可謂十分誘人了。姚七娘裊娜起身道:“好,既然有顧二爺這句話,妾應下了。二位回去等妾的消息吧。”
顧行簡抬手道:“云婀姑娘,有勞。”
姚七娘晃了下神。已經許久沒有人叫過她的閨名了,恍如隔世,仿佛一下子擊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回到幼年時,在爹娘膝下無憂無慮的日子。這個男人啊……真是會拿捏人,怕自己做事不盡心麼?其實他若肯陪自己一夜,哪里還需要什麼條件?偏偏他如何都不肯。
晚些時候,顧居敬和顧行簡從燕館里出來,崇明已經等在門外,一看到兩人就說:“兩位爺,二夫人去找夏姑娘了。”
顧居敬愣了一下,只覺得頭大。糟糕,不會是那日去曝書會的事情,傳到阿蘿的耳朵里了吧?因為事涉顧行簡,他就沒有多說,可就怕她誤會了,以為他跟夏初嵐有什麼。
“二夫人現在人在哪里?”顧居敬立刻問道,“她們倆有沒有鬧起來?”
“二夫人在夏姑娘的住處,我看處得還可以,並沒有鬧起來。也許是剛剛見面,還沒有攤牌?”崇明認真地說道。
“唉。這女人,得壞事!”顧居敬長嘆了一聲,連忙叫人牽馬過來,“阿弟,別愣著了,咱們得趕緊回去,晚了真要打起來了。”
顧行簡有點想笑,他想象不到夏初嵐那性子跟秦蘿兩個人打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應該不至于吧?那丫頭又豈是被人誤會,不說清楚的人。但想是這麼想,他也已經上了馬,跟顧居敬兩個人一道往私邸的方向趕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29 PM
第三十六章
夏衍原本覺得院子里鬧哄哄的, 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后來安靜下來, 他就繼續專心地背書。等到書背完了, 才走出去看。院子里一個嬤嬤提著鳥籠,里面關著一只白色的鸚鵡。一個精致的奶娃娃用手拍了下鳥籠, 里面的鸚鵡就扑騰了兩下。
六平走過來:“公子讀完書了?也別太累了, 起來走動走動。”
夏衍點頭,有問道:“六平,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小娃娃是誰家的?”
六平就將事情的大概說了下,然后手指堂屋:“二爺的夫人現在正跟姑娘說話呢。”
夏衍走到堂屋外看了一眼, 里面氣氛挺好的, 他也就沒進去, 轉身到院子里逗娃娃了。
秦蘿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來打擾夏初嵐這麼久,怪不好意思的,愧疚地說道:“妹妹, 先前是我沒弄清楚,你千万別介意。這下更好了, 你我姐妹也不會有什麼芥蒂,往后多走動。”
“秦姐姐哪里話,我知道你沒有惡意。我在臨安也沒什麼朋友, 難得與姐姐投緣。”夏初嵐輕輕笑道,“只是,我沒想到二爺的夫人竟如此年輕貌美。”
秦蘿的臉微微紅了些,對她說道:“論貌美, 我哪里比得過你?我是二爺的續弦,原配的那位夫人過世多年了,我前几年才進的門。剛剛聽妹妹說已有喜歡的人了?他可是在紹興?”
夏初嵐搖了搖頭,說道:“他在臨安。”
“哦?他家里是做什麼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別客氣。”秦蘿興衝衝地說道。她原本就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顧家兩個男人,一個沒有姬妾,一個未曾娶妻,她平日連個說話的同齡人都沒有。好不容易與夏初嵐一見如故,便真的把她當做妹妹一樣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他說以前在國子監教書。秦姐姐知道他嗎?他也姓顧,說自己在家中行五,叫二爺兄長。”
秦蘿暗暗吃了一驚。這,這說的不會是她那位五叔吧?聽這姑娘說話的口氣,好像還不知道五叔的身份是當朝的宰相?不過也難怪。五叔在民間的風評好像是毀譽參半,仰慕他才學的人很多,詆毀他求和弄權的人也不少,估計他有什麼顧慮才隱瞞的吧?
“二爺平日里來往的人多,稱兄道弟的也不少,我不太清楚妹妹說的是哪位……”秦蘿小聲道。
“沒關系。只是我喜歡他,他未必喜歡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秦蘿有几分同情起夏初嵐來,若喜歡的人是顧行簡,那情路就坎坷了。顧行簡是個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天上的仙女掉在面前都不會動心。聽說之前已經拒絕了好几個很出色的姑娘,號稱臨安的第一鐵石心腸,還是難以阻擋世間的姑娘喜歡他。
其實想想她自己何嘗不是嫁給了一個不可能喜歡她的人?
當初是家里生意上出了點問題,剛好二爺要娶位續弦,爹就主動提出讓她嫁過去。年齡相差倒還是其次,年長些的會疼人,可二爺畢竟守著亡妻那麼多年,肯定用情至深。
剛成親那會儿,二爺看她就像看孩子似的,根本不碰她。后來被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押著來同房,還是一個睡床一個睡榻。直到有一夜他在外面喝多了酒,她照顧他,兩個人才算做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以后次數就漸漸多了起來,很快她就有身子了。
二爺平日里是很寵她,但那是出于對妻子的尊重,還有看她年紀小,就多疼了一些,大概與愛情無關吧。而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二爺,所以得知他養了外室的時候,明知道改變不了什麼,還是巴巴地跑來看一眼。
“阿蘿!”顧居敬在外面喊了一聲,秦蘿還未動,院里的小娃娃已經興奮地叫了起來:“爹,爹爹!”
顧居敬大步跨進來,見這里並不是他所想象得那樣雞飛狗跳,還挺其樂融融的,頓時一愣。顧嘉瑞已經蹣跚地跑向爹爹,顧居敬走過去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揉了又揉,在他腦門上重重地親了一口:“乖儿子。”
小家伙樂得“咯咯咯”地直笑,掛著爹爹的脖子,也在他的臉頰吧唧親了一口。顧居敬便抱著他進了堂屋。
“二爺。”秦蘿紅著臉起來行禮,“我,我……”
顧居敬大手一揮:“我都知道了。你跟我出來一下。”說著,將儿子交給嬤嬤,率先走出去。
兩個人走到院子里,顧居敬將秦蘿拉到面前,低聲道:“你怎麼跑到這里來了?夏姑娘是阿弟的人,我只是幫著照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秦蘿臉更紅了,低聲道:“是我衝動了。我昨日去李夫人府上坐客,張夫人他們都拉著我說這件事。我還以為您……”
顧居敬嘆氣,將她摟在懷里:“瑞儿還小,我能做出這種事嗎?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對了,你沒說漏什麼吧?”
秦蘿道:“是五叔的事嗎?我聽著不對,就什麼都沒說。”
顧居敬滿意地點了點頭,見她無意識地拿手錘了兩下腰,知道是帶孩子辛苦,又有些心疼。家里請了奶娘,也有侍女仆婦,可她就是要親自帶,親自奶,固執的女人。
顧行簡從他們兩人身邊經過,輕咳了一聲,顧居敬連忙把小妻子放開了,衝他眨了下眼睛,意思是沒露餡。
“先生!”夏衍剛剛見小娃娃跟顧居敬在一起,顧居敬那麼疼愛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親爹,心中有些難過。他看到顧行簡,下意識地跑過去,只覺得在先生身邊,心里就很安定。
顧行簡按住他的肩膀:“還有几日就補試了,小友別太緊張,盡力就好。”
夏衍乖巧地點了點頭,拉著顧行簡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道:“補試那天,先生能來看我嗎?”
顧行簡想了想,對他笑道:“一定。”
夏衍高興地抱住顧行簡的腰,整個儿都貼在他的身上。顧行簡微怔,看了一眼旁邊死活要扒在兄長腿上的侄儿,還懵懂無知地望著他們,了然地拍了拍夏衍的背。這個孩子,有時候懂事得讓人心疼。不高興不好的情緒從來不會表達出來,但父親,永遠是他心底的一個傷痛吧。
夏初嵐看到夏衍對顧行簡突然親密的舉動,猜他肯定是想爹了。旁邊秦蘿和顧居敬兩個人正在逗弄孩子,一家人其樂融融的,難免讓他心生羨慕。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子,大多數人在這個年紀,也是在父母的膝下承歡,他又能有多堅强呢?
她正想著,乍然看到顧行簡朝她走過來,愣了愣神。
“沒事吧?”顧行簡看了秦蘿那邊一眼,意有所指地問道。
“沒事,秦姐姐誤會我跟二爺……”夏初嵐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在后來說清楚了。我們還聊了一會儿,我挺喜歡她的。”很快,她又輕蹙眉頭。他的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氣。
顧行簡看她的神情,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有味道,立刻開口:“是公事。”
夏初嵐微微一怔,低頭輕笑起來。她相信他的為人,只是不喜歡他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沒想到他會解釋。他看到她笑,宛如春風十里,不自覺地跟著揚起嘴角。
秦蘿看到兩人之間的氛圍,非但不像她現象的那樣,反而瞧著彼此都有些意思,便拉著顧居敬的手問道:“二爺,不止是夏妹妹喜歡五叔吧,五叔看著好像也……?”
顧居敬點頭,又欣慰又感慨:“我估計阿弟是要栽在這個丫頭身上了。他昨夜竟然領著這丫頭去逛清河坊的夜市,好像還被不少人看見了。今日便有人來問我。我就等著看他何時表明身份,估計好事也就近了。你先別告訴娘此事,等他們定下再說。畢竟他這個人很別扭,也不知道會不會順利。”
“我曉得。總歸是多了一個妹妹,以后可有人說說体己話了。”秦蘿開心道。
顧居敬見她像個孩子一樣歡喜,搖了搖頭,大掌摟著她的腰,在她的腰側細細摩挲。一點都不像生過孩子的,這腰身還跟几年前一樣好。他有些心猿意馬,感覺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好像一直扒著自己的腿想要往上躍,低頭看去,見儿子瞪著一雙鹿眼,不滿爹娘忽視他似的,一直“啊啊”地叫著。
顧居敬大笑,將他抱了起來,輕按著他的腦袋:“小東西,你怎麼這麼粘人?”
“您別這麼寵他,抱習慣了以后,怕他粘著您了,誰都不要呢。”秦蘿伸手要把儿子抱回來,顧居敬搖頭:“讓我抱一會儿吧,平時陪你們娘儿倆的時間也不多。”
秦蘿看著顧居敬,心中一暖,沒再說什麼。
既然誤會解除,顧居敬便帶著妻子儿子先走了。夏初嵐送顧行簡出門,見他轉身要走,忍不住叫住他。
“衍儿補試之后,我們就要離開臨安了,不知何時能再見到先生?”
顧行簡一頓,轉過身,看到她沐浴在日光里,白得發亮,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姓名家世,先生真的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我嗎?”
顧行簡背對著夏初嵐,沉默了很久。久到夏初嵐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會就此走掉,他才緩緩地開口:“補試過后,我就全部告訴你。”說完,便大步走了。
希望到時候,她不會掉頭就走。畢竟吳志遠……還有許多許多事。當變成顧行簡,他就不會再像顧五這麼干淨純粹。
夏初嵐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了,嘆了口氣走回去。這人,有時候真的覺得離自己很遠。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32 PM
第三十七章
夜幕降臨, 整座皇宮籠罩在一片樹影和明滅的燈火之中。
前朝和后宮以一條名叫錦胭廊的長廊相隔。這條長廊自西向東,長一百八十楹, 裝飾豪華, 隨著地形高低起伏。江南多煙雨,所以皇宮中几乎所有的建筑都由廊橋相連, 可以不打傘就通達各處。
皇宮的后苑建了個小西湖, 因高宗喜愛西湖的風光,又不忍每次出行大動干戈, 勞民傷財,索性就把西湖搬進了皇宮里面。只不過國庫一直不充裕, 高宗又提倡節儉, 因此很多亭台樓榭還在斷斷續續地建造中。
高宗站在小西湖畔澄碧殿的露台上, 舉頭遙望夜色。湖面被風吹起褶皺,倒映著天上的銀光,月色正好。董昌拿了一件外裳披在高宗的肩上, 小聲道:“官家,韋醫官到了。”
高宗返回殿中, 韋從挎著藥箱站在那儿:“微臣奉太后懿旨,來給官家診脈。”
高宗坐在御榻上,對韋從說道:“朕的病自己心里有數, 韋愛卿只需告訴朕一句實話,是否此生再難有子嗣了?”
韋從驚恐地跪下道:“官家,您別這麼說。”
高宗抬手按住額頭:“你不用安慰朕。莫貴妃的孩子自出生就先天不足,是朕的原因。害得她年紀輕輕喪子, 郁郁寡歡,是朕之過。”
“官家,您千万別再自責了,保重龍体啊!”董昌率先跪下來,其他人也都跟著下跪。
“朕已經到了這個歲數,對子嗣的事也死心了。”高宗擺了擺手,悵然地望向窗外,“韋醫官不用再給朕開藥了。”
韋從嘆了一聲。其實高宗這病都是年輕時嚇出來的。當年被糊里糊涂地推出來繼承皇位,又為了躲避金兵的追擊一路慌張南下,每到一處地方都不敢停留太長時間,加上朝廷內部還發生了兵變,時常命懸一線,就被活生生地嚇出了毛病。
如今高宗膝下子嗣很成問題。唯一的皇子還在一年前夭折了,太后和皇后都很著急,但這個病,著實是治不好了。
殿上的人都俯首,不敢說話。這個時候,一個內侍在殿外喊道:“官家,皇后來了。”
高宗收起愁緒,讓董昌他們都起來,正聲道:“宣。”
吳皇后來給高宗送補身子的湯藥,她十四歲就侍奉高宗,在先皇后過世以后由貴妃進封為后,賢德明禮,宮中上下都對她尊敬有加。她給高宗行禮之后,讓宮女奉上湯藥,見高宗面色不豫,便勸道:“皇上,這湯藥是母后特意吩咐熬制的,您還是喝了吧。”
“來人,給皇后賜坐。”高宗拿起湯碗,將藥一飲而盡。吳皇后松了口氣,這才坐下來,對高宗說道:“聽說皇上最近几個月都沒有臨幸后宮,可要臣妾再張羅些新人進來?”
高宗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讓董昌將殿上的人都帶下去,然后才說:“皇后,朕這個身子不行了,不要再糟蹋那些年輕的姑娘了。往后,后宮不要再納新人。”
吳皇后一聽,連忙跪在地上:“皇上,您這是為何?是臣妾無能。”
“這怎麼能怪你?快起來。”高宗伸手欲扶,吳皇后才從地上起來,又聽高宗說,“皇后啊,你近前來。”
吳皇后慢慢走過去,站在高宗的面前,高宗拉她在身旁坐下來,握著她的手說道:“朕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子嗣了,你們也都知道,何必再自欺欺人?只是對于皇儲,朕一時拿不定主意。普安和恩平兩位郡王,你看哪個更好?”
吳皇后沉吟了一下。
早年太祖駕崩,是作為弟弟的太宗繼承帝位。靖康之難以后,太宗一脈几乎死絕,高宗又生不出孩子,便從太祖的后代里選了几個孩子,養在東宮里。等這些孩子長大一些,又挑了兩個出眾的,分別養在吳皇后和張賢妃的膝下,一個是恩平郡王趙玖,一個是普安郡王趙琅,兩人皆已成年,出宮建府。
因為高宗一直想要自己的孩子,對這兩位郡王便不是很重視,但如今卻不得不慎重考慮在他們中選一個繼承人了。
“皇上春秋鼎盛,現在考慮這些是不是還太早了些?”吳皇后說道。
高宗搖頭道:“帝王又豈是朝夕之間能夠培養出來的?朕以前總想著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來繼承皇位,現在看來,這一切都是天意啊。”
太宗從太祖那里拿走的皇位,最后還是得還給太祖的后人。
“臣妾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雖說恩平郡王是在臣妾膝下長大的,但普安郡王看著也很好,只不過他們出宮以后,很難到內宮來走動,也有些時日沒有見了。顧相曾經教過他們,不如皇上問問他的意思?”
高宗對皇后沒有一味推薦自己養過的孩子,感到十分欣慰。想想顧行簡當初的確在東宮教過他們,對他們的品行應該有所了解,便想明日朝參結束之后,留他問一問。
等吳皇后回宮之后,高宗想著去莫貴妃那儿看看她,蕭昱來求見。他跪在殿上,抱拳道:“皇上,烏林逃脫之后,皇城司雖已在全城大肆搜捕,但人犯至今還未捉拿歸案。臣建議,讓殿前司加强對各個城門的盤查,不要讓可疑之人出城。”
他覺得此案復雜,烏林應該還有同黨。若是光盯著烏林一個,可能會有漏網之魚。
高宗抬手示意他起來:“愛卿辛苦了,朕知道你的意思。”
蕭昱想了想,還是說道:“這個烏林是顧相舉薦的,皇上以為顧相會不會藏匿犯人?”
他是天子的耳目,對天子絕對忠誠,所以敢說這話。高宗笑道:“那是你不了解他。”
蕭昱見皇上都這麼說了,也不多言,躬身退下去了。
第二日朝參,多是討論前線的戰事,主和派和主站派又是一番激烈的爭論,毫無結果。等朝參結束,張詠本來想堵住顧行簡,好好問一問那日在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誰。但高宗卻先一步把顧行簡叫到了垂拱殿。
高宗把殿上的內侍都屏退,只叫顧行簡上前來:“顧愛卿,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你都教過,覺得哪一個的人品才華更為出眾?”
顧行簡抬眸看了高宗一眼,好端端的,為何要問他這個問題?
他拜道:“臣教兩位殿下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當時兩位殿下年紀都還小,尚且看不出高低優劣來。”
高宗的聲音低了些:“不瞞愛卿,朕想在他們兩人中,選一個冊封為儲君,繼承大統。你看如何?”
顧行簡一驚,皇上這几年頻頻為子嗣的事情求醫問藥,難道是醫治無果,所以放棄了?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出宮以后,就像被世人遺忘了一樣,銷聲匿跡。朝臣們見皇上不重視,也沒把他們往儲君的方向想,這兩位的境遇可不算太好。這突然提起來……恐怕朝堂上要掀起一番波瀾啊。
“立儲之事事關重大,絕不能馬虎,還請皇上三思而后行。”
高宗點了點頭:“從前是朕對他們關心太少,過兩日便宣他們進宮來,此事再從長計議吧。不過朕近來有些精神不濟,韋醫官叮囑說要盡量減少外出。朕本想出宮去國子監參加補試,現在看來只能由愛卿代勞了。”
顧行簡愣了一下,不確定地問道:“皇上要臣,代天子幸學?”
高宗微微笑道:“是啊,愛卿有何難處嗎?”
“沒有,臣領旨。”顧行簡拜道。
***
那日顧行簡離開之后,便再也沒到夏初嵐的住處來。
倒是秦蘿中間來過几次,每次都要人拉來一車的食物,東西几乎堆滿了整間耳房,夠兩戶十口之家吃上一陣了。夏初嵐委婉地拒絕過,但秦蘿以為她是客氣,依舊故我。
從這個二夫人就可以看出,顧二爺賺錢的能力還是很不錯的。否則哪里夠她折騰。
夏衍每日都在埋頭苦讀,直到補試的前一日,他因為太過緊張,一整晚都沒有睡著,白日起來,頂著黑黑的兩個眼圈,把思安和六平都嚇壞了。吃早飯的時候,夏衍頻頻看向門口,期待顧行簡出現,可直到上馬車了,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先生明明答應過他,補試那日會來的,為何失約了呢?難道是忘記了補試的日子?就算不能來,為何不提前告訴他一聲呢?
他們還沒到國子監,馬車就難以前進了,堵在路上,只能下去步行。國子監外更是人山人海,父母都在小心叮囑自己的孩子,考試要注意什麼,然后才送他們進去。補試並不像科舉那樣要考几天,一般就上午和下午兩場。第一場考的經史,是筆試。第二場考的策論,乃是問答。
主考基本就是國子監的官員,還有太學的教員。偶爾皇上也會御駕親臨,以表對國學的重視。
夏初嵐送夏衍到了國子監的門口,只對他說:“放輕松些,別太看重結果。”
夏衍點了點頭,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仍是沒有發現顧行簡的身影,耷拉著腦袋進去了。
中庭里面已經彙聚了不少的試子,夏衍進來,有些人便對著他指指點點的。因為他年紀小,個頭也小,在一群試子里就顯得很惹眼。几名學錄正在拿著戶籍狀一個個地對人,夏衍站在最后面,聽到前面兩個比他大一點的少年說:“聽說了嗎?今日本來是皇上要來,現在換成顧相了。”
另一個孩子十分雀躍:“真的是顧相?那我可一定要好好表現。”
他們倆說得興奮,其它的少年也湊過去,七嘴八舌地討論顧行簡。夏衍沒想到參加補試就能見到一直仰慕的人,又打起點精神來了。不知道顧相是什麼樣子呢?高的矮的,還是胖的瘦的?
那日負責報名的學錄拿著戶籍狀走到他身邊,對他笑了笑:“夏衍,今日好好表現。”
夏衍連忙對學錄鞠躬道:“是。”
學錄便從他身邊走過去了。等對完了戶籍狀,學錄們走到最前面的香案那里,將名簿交給祭酒。
夏衍個子小,看不見前方,只聽見祭酒在說話。他昨夜未睡,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聽祭酒長篇大論,更想睡了。好不容易等祭酒說完,一個卒吏跑進來說道:“祭酒大人,顧相說會晚點到,讓您照常開始,不必等他。”
祭酒點了點頭,等到了時辰,高聲道:“關門!鳴鐘!”
國子監朱紅的大門緩緩關上,將里外隔絕。鐘樓里的鐘連敲三下,鐘聲悠遠,宣告補試正式開始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37 PM
第三十八章
中庭已經擺好了香爐香案, 案后懸掛文宣王的畫像。祭酒跪在案前,先上了三炷香, 然后倒酒, 以示對先賢的尊重。然后國子監的官員和太學的教員跟考生們互相行對拜禮,三揖之后, 考生們前往各個大殿, 進行上午的考試。
夏衍被分到了大成殿,殿上擺放著數十張狹窄的黑木矮案, 每個案子上都備有筆墨紙硯。正前方的一個架子上掛著一幅卷起來的絹帛,里面應該就是考題。
考生站在各自的席案前, 對著考官三拜, 然后入座, 等待開考的鐘聲。
三名考官分別坐在大殿的最前和最后。夏衍看到坐在正前方的那位考官,愣了一下,這不就是那日學錄身邊的大人?剛才聽另外的考官喊他祭酒, 原來是國子監的祭酒大人,也是個鴻學之人, 怪不得有些傲慢。那日在宋園,他拂袖而去,顯然是不太喜歡自己吧。
祭酒的目光環視全場, 從夏衍的身上不著痕跡地掠過去。
天氣炎熱,幸好大成殿的四周都是蒼梧,樹冠遮天蔽日,為殿內送來陣陣涼風。
大殿上的考生都十分緊張, 夏衍正坐著調整呼吸,旁邊那人忽然“嗚哇”一聲吐了出來。祭酒皺了皺眉,讓卒吏來把他帶走,立刻又有几名雜役進來清掃地面。食物的腐臭傳到夏衍這邊,他也有點想吐了。
補試雖然不是科舉,沒有經歷重重的選拔,但一旦入了太學,便等同于半只腳邁進了官場,分量也很重。在場的大多數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加上天氣炎熱,身体便容易產生不適。
祭酒讓人去搬了几座冰塊放在大殿的各處,板著臉說道:“你們記住,通過補試,進了太學也不是一勞永逸。太學有非常頻繁的公私考試和殘酷的淘汰制度。因此這場考試,只當做學問的試金石。你們可以看看這四面掛著的字畫,全是名家之作,當然考題的答案不會在里面。”
考生們哄笑了起來,那種緊繃的氣氛,總算有所緩解。
國子監外,考生的父母們都不願離去。雖然里面要考一日,外頭烈日當空,他們站在這里對考生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幫助。但這畢竟是孩子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場考試,因此他們整顆心都掛在國子監里面。
夏初嵐笑了笑。看來古往今來,望子成龍的父母都是相同的。
“我們回去吧。”夏初嵐轉身對六平說道。六平一愣:“姑娘,我們不等公子出來啊?”
“我們站在這里無濟于事。等到傍晚考完的時候,你再來接他便是。”說著,已經抬腳往前走去。
思安和六平跟在她的后面,心想:姑娘這心也真寬,公子考補試這麼大的事,她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等他們走回馬車旁邊,有一群禁軍前來清道:“宰相代天子駕幸國子監,諸人讓道!”
一時間本來擁堵在道路上的百姓,紛紛避讓到兩旁。禁軍清道之后,兩行騎馬的皇城司親從官在前方引路,他們生得高大,面目威嚴,震懾得百姓都不敢說話。
親從官后面跟著几十個穿綠衣戴襆頭的隨從,手中捧著各式器具,大概是內侍省或殿中省的人員。接著是一頂寬大的官轎,由四個人抬著,后面還跟著几頂稍小些的轎子,最后是穿綠袍束犀角帶的低品階官員和宮廷的樂工。
一路過去浩浩蕩蕩的,足有數百人之多。
夏初嵐聽到身邊的人議論:“你說奇不奇怪,原以為前陣子宰相停官了,怎麼說也得貶出都城去。結果短短時日,馬上官復原職,皇上寵幸更甚。這代天子出行啊,排場就是大。”
“你懂什麼?別看現在前方戰事捷報頻頻,最后還是要與金國議和。滿朝上下,還有誰比宰相大人更懂得與金國人打交道?而且金人也只認他。”
“唉,你們聽說了嗎?最近禁軍不是在滿城抓人?進出城都得搜查。昨夜皇城司的人在城北的草料場附近抓了兩個人,據說是金國的奸細。”
“皇城司的事你也敢說?不怕他們把你抓起來!”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說話那人連忙捂住嘴,剛好儀仗也走完了,百姓們便四下散去。
夏初嵐坐回馬車上,若有所思。因為吳志遠的事情,她對顧行簡的印象並不好。原來他前陣子被停官了?心里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但因為太快,沒有來得及捕捉。
等他們回到家,發現秦蘿抱著顧家瑞站在門外等他們。
夏初嵐問道:“秦姐姐,你怎麼來了?快進來。”又伸手捏了捏顧家瑞嫩嫩的臉蛋。看到可愛的孩子,心情總是容易變好。
秦蘿道:“我今日也無事,過來看看你。不打擾吧?”其實她是聽顧居敬說,顧行簡這兩日要過來跟夏初嵐說清楚。她怕夏初嵐一下子接受不了,先來這里給她提個醒。
夏初嵐笑道:“當然不會。”
……
顧行簡一連几夜未睡安穩,坐在轎子里閉目養神。姚七娘果然很快找到了烏林,他已經餓了几日,渾身被打得皮開肉綻,傷口都結痂了,奄奄一息。但顧行簡從他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得知,四方館有一位通譯,似乎跟樞府的官員私下有來往。
烏林說女真語,雖認得漢字,但漢語說得並不是很好。在獄中時,那些人不管不顧地動刑,烏林畢竟是金國的貴族,骨子里也有傲氣,就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說了。
至于他為何能從牢里逃脫,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以為是有人劫獄,他也就跟著逃出來了。恰好讓皇城司的人以為他畏罪潛逃,布下天羅地網抓他。
顧行簡查了下四方館和樞府,有兩個人同時不見了,但城門那儿卻沒有他們出城的記錄,大概是搜查很嚴,他們心虛,不敢直接拿著東西出城。事涉金國,顧行簡的立場不能出面干預此事,便將烏林的供詞和查到的線索一並暗中交給了蕭昱。
昨夜,皇城司的人終于在草場附近將那兩個人拿住,從他們那里取回了丟失的機密。
樞密使今早親自進宮向皇帝請罪,他和蕭昱也被皇帝叫進宮中,因此才耽誤了來國子監的時辰。最后烏林的冤屈得以洗刷,皇城司也不用再四處抓人。最重要的是保住了這份機密,對于前線的戰事來說,便少了几分危險。
蕭昱這個人,辦事能力還是很值得贊賞的。只要指引條正確的路,便能很快得出結果。只不過他們的立場終究不同,將來的關系如何,也很難預料。
倒是他連日來忙于了結此事,等到終于告一段落,已經到了補試的日子。夏衍那孩子看到他沒出現,應該會失望吧?待會儿在國子監見到,不知會是何種反應。
到了國子監前,顧行簡撩開簾子下去,樂工本來要吹樂,被他抬手制止了。現在考試已經開始,吹吹打打的,會打擾到里面的考生。他跟禮部的官員一起進了大中門,穿過中庭,國子監的大司業和其它沒有監考的官員出來相迎,齊齊拜道:“顧相。”
顧行簡被眾多官員和隨從簇擁著走在最前面,氣場十足。他抬手道:“不必多禮。開始多久了?”
“才剛剛開始。”大司業回答道。
“不要驚擾考生,你領著我們去各個大殿看一下吧。”
……
考試已經開始了一會儿。經史考三道題,從儒家經典中各選取一段話,要解釋其中蘊含的義理。因為考生的年齡都偏小,所以選取的三段話都不是很難,几乎是人人會頌的名句。
這樣一來,解題就顯得很重要了。夏衍並沒有急著下筆,他一邊磨墨一邊思考。先生說過寫長篇累牘不如言之有物,但要怎麼做到言之有物呢?
祭酒看到別的考生運筆如飛,都生怕時間來不及,只有夏衍還坐在那里遲遲沒有動筆,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恰好此時顧行簡和禮部的官員巡視到附近,祭酒連忙起身行禮。顧行簡點頭,示意他不用多禮,一眼看到了坐在殿中的夏衍,還在不緊不慢地磨墨。別的考生都寫完一頁紙了,他還沒有開始寫。
是被考題難住了?他掃了眼考題,並不是太難,至少應該難不倒他。
身后禮部的官員怕打擾到考生,聲音很小:“相爺,可是有什麼問題?”顧行簡搖了搖頭,嘴角扯了一下,心想讓這孩子安心考完上午吧。便繼續若無其事地巡視別的大殿去了。
夏衍正在專心地想怎麼破題,與別的考生一樣,都沒有發現顧行簡已經來過了。
上午的經義考完,國子監提供給每人三品食物,在下午的時策開始之前,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
時策對于這些沒有及冠的少年來說,顯然比經義更難。經義考的是書中的內容,左右脫不開平日所讀的書籍。但時策關于政治,可能還涉及到律法,賦稅還有賑災等等方面,選題十分寬泛。大家因為惴惴不安,話都很少,吃完東西了便閉目養神。
時策在后殿進行,五個人為一組,抽選一道題目回答,答題的時間為半柱香。答完之后,整組人在后庭集合,等所有人都考試完畢,就可以離開國子監了。
分組是抽簽的,夏衍抽得很靠前,很快就有教員來帶他們這組進去。
他排在最后一個,因為緊張,手抓著大腿兩側的袍子。后殿里面朝北放著几張烏木桌子,后面坐著很多的官員,有細小的說話聲。朝南放著五張圓凳,每張圓凳后面都坐著一個負責記錄名字和結果的學錄,以防弄錯。祭酒坐在居中的位置,正跟旁邊穿著紫色官袍的人說話。紫色,便是四品以上的官員……夏衍忽然猛地停住,先生?他用力揉了下眼睛,先生怎麼會坐在祭酒的旁邊?
夏衍因為太過震驚,呆站在原地發愣,別的考官都看向他。
顧行簡也朝他看過來,他的反應在意料之中。然而這里有許多人,為了避嫌,也只能裝作不認識一樣。
帶領夏衍的教員回頭低叫了一聲:“后面那個,快跟上!”
夏衍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低頭小跑著跟了上去,整個人還有些恍恍惚惚的。
考生在烏木桌前依次站好,夏衍又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沒有認錯,真的是先生!紫色的官袍,束玉帶,天哪,這是正一品的官服!
“看什麼呢!”顧行簡身邊的官員輕斥了一聲,夏衍連忙收回目光。
他頭上忽然出了很多的汗,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沒想到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的先生,居然是朝中的一品大員?先生怎麼從來沒有說過呢?他在腦海中迅速地想了几個一品的官位,雙腿越發軟得厲害。
他不會是在做夢吧?
這個時候祭酒說道:“顧相替天子駕幸國子監,親自參加時策的考試。爾等一個個報上姓名。”
前面四個人依次報了,到了夏衍的時候,他還在想顧行簡的事情,魂不守舍。
后面的學錄小聲提醒:“夏衍,快報。”
夏衍這才回過神來,朗聲道:“紹興府,夏衍,十二歲。”
他是本次參加補試的考生中年紀最小的,在座的官員都有所耳聞。祭酒知道夏衍是顧行簡推薦入學的,特意看向顧行簡。他正低頭看各個考生的戶籍狀,臉色如常,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對夏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代。祭酒就讓考生們行禮之后各自入座了。
夏衍腦袋里嗡嗡的,兩只手攥在一起。先生竟然就是顧相?先生怎麼可能是顧相?他真的懷疑這是一場夢,大概是自己太想念先生了,才會產生幻象。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齜牙咧嘴的,總算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夢!
他胡思亂想的空當儿,第一個考生上前,祭酒將放置考題的簽筒拿給他抽選,里面是十張紙條。他抽了一個,展開一看,臉“嘩”的一下雪白,杵在那儿。
祭酒問道:“怎麼不念?”
他將考題大聲念出來:“今兩浙路田稅,畝一斗,福建和江南的田稅,畝三斗,為何?”
這考的是田賦,也牽涉到歷史。其它几人都抓耳饒腮的,慶幸自己沒抽到這題,可也不知道別的題目會不會比這題更難。那考生念完題目以后,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
“這道題,太難了……學生不會。”最后,他老實說道。
顧行簡也覺得國子監出的題目有些刁鑽了,口氣溫和地提示道:“這三路都曾是吳越國的領土,當時的田稅是一樣的。”
祭酒看了顧行簡一眼,心想不愧是顧相,他們几個官員和教員絞盡腦汁出的題目,可以難倒這些考生和普通人,但對顧相來說還是太簡單了,一言便切中了要害。
但那名考生顯然對田賦不是很了解,最后半柱香的時間到了,也沒說出所以然來,重重地一鞠躬,沮喪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了。
剩下的三個考生抽到題目,有的答不出來,有的答出來也說得不好。考官們對年紀小的夏衍本來就不看好,紛紛搖了搖頭,覺得這組恐怕沒人得上品了。
輪到夏衍上前,他深吸了口氣,恭敬地從祭酒手中的簽筒里抽取題目,展開之后念道:“皇佑二年,吳中大飢,唯杭州宴然,何也?”
其它四個考生都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這道題也簡單不到哪里去。皇佑二年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信他能答得出來。
夏衍沒想到竟然是這道題!先生給他說德政的時候,特意提到過這件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顧行簡,顧行簡也正看著他,嘴角含著點笑意。
祭酒以為是太難了,夏衍答不出來,剛想給個提示,夏衍已經說道:“皇佑二年,當時是范文正公主持兩浙西路,募集錢糧,發給百姓。他鼓勵百姓出門游玩,勸說佛寺大興工事,又將倉廩和官舍都翻修一新,動用民力上万,使荒年之中貧者除了依靠官府的救助,也能夠自救。所以那一年,吳中只有杭州平安無事,這是文正公的惠政。那以后,荒年發放糧食,募民興利,已經成為了法令。”
他說完之后,整個后殿都安靜了。官員們原本不看好他,時策的題目本就出得很刁鑽,不指望考生們能答上來,怎麼知道他答得頭頭是道,比前面几個答得都好。祭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個“雪中芭蕉”一直被他認作是偶然,今日卻不能再用簡單的“偶然”二字來評價這個孩子了。
他跟左右商量之后,對夏衍身后的學錄點了下頭,學錄連忙寫了個上品。夏衍松了口氣,又看向顧行簡,他已經跟身邊的官員說話了,沒有再看這邊。
夏衍跟著其它四名考生行拜禮后,退了出去。教員讓他們在后庭等待,與他一組的几個少年都圍著他:“你怎麼這麼聰明呀?”
“你平日都讀什麼書?”
“我家在臨安,我們交個朋友吧?”
與他們剛才進殿時的冷漠高傲不同,現在好像都搶著跟他交朋友了。
夏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覺得還是自己的運氣好,抽到的題目,剛好先生……顧相給他講過。他心心念念的,便是聽顧相講一堂課,沒想到不止聽了一堂課,還與他朝夕相對。他教了自己那麼多啊!
怪不得市面上那麼難買的書,先生都有。還有先生的字,連三叔都誇好,卻說不出出處。
夏衍又回頭看了后殿一眼,已經有新的五個考生進來行禮落座。先生坐在眾官員之中,紫衣寬袍,外表儒雅清雋,談吐出眾,如此的耀眼。自己怎麼會以為擁有這樣風采的人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呢?真是笨死了。
***
夏初嵐和秦蘿坐在院子里的樹蔭底下,顧家的嬤嬤抱著顧家瑞在旁邊玩。顧家瑞跟夏初嵐熟了,也讓她抱。他的手揉著夏初嵐的臉,嘴里咿咿呀呀地跟她說話,雖然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可愛極了。
秦蘿在做顧家瑞的衣裳,看了眼夏初嵐,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妹妹可與那人說過自己的心意?”
夏初嵐點了點頭,嘆口氣:“說過。他說補試之后就告訴我一切。可這麼多天都沒有音訊,誰知道是不是反悔了呢?有時候我覺得,他真的挺難懂的。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說。”
“也許是有苦衷吧?妹妹有沒有想過,如果他的家世背景,都出乎你的意料呢?”秦蘿試探地問道。
“這……我倒沒有想過。但只要他沒有家室,其它的並不重要。”夏初嵐把顧家瑞抱給嬤嬤,支著下巴問秦蘿,“當初姐姐有想過嫁給二爺會是什麼結果嗎?”
秦蘿笑了起來:“其實我是被我爹推給他的,最初也沒想到他會接受我。畢竟他年長我許多,剛開始我還有些怕他呢,總覺得他很凶。后來接觸久了,發現年長的男人其實挺好的。沉穩,重感情,還會疼人,對我和瑞儿都很好。”
夏初嵐贊同地點了點頭:“我也很羨慕姐姐和二爺的感情。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姐姐一樣幸運。”
秦蘿對顧行簡其實也不算了解。他這麼多年獨身一人,也拒絕了不少的姑娘,誰知道是不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呢?但顧行簡看起來是個謙謙君子,如果真的喜歡誰,應該也會對她很好吧。
院子里忽然響起敲門聲,思安以為是六平去接夏衍回來了,趕緊過去開門,歡喜地叫了起來:“先生,您可是好久不來了!姑娘,快看看是誰來了。”
夏初嵐心里一動,一下子轉過身去,看到顧行簡站在門外,身形頎長,猶如松竹。明明只是几日不見,卻好像隔了很久。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您怎麼不進來?”她笑著問道。
顧行簡站在門口沒有動,只是看著她。補試一結束,他回去換了身衣服就趕過來了。夏衍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這件事還是由他親口來說比較好。
可一看見她,話到了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
若是可以,他寧願自己是普普通通的顧五,而不是顧行簡。至少這樣在面對她的時候,就沒有諸多的顧慮。
秦蘿看了嬤嬤一眼,嬤嬤抱上顧家瑞,跟她一起走到堂屋里面去了。思安也很識相地走開,總覺得先生今天哪里不太一樣?
顧行簡走進院子,站在夏初嵐的面前:“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40 PM
第三十九章
黃昏的街道籠罩在一層暖融的夕陽里, 街邊有些鋪子已經收攤了,有些卻剛剛開始擺攤。夏初嵐跟在顧行簡的后面, 靜靜地等著他開口。他會說什麼呢?她莫名地有些期待, 又有些緊張。
一個小童蹣跚地跑過來,差點撞到他, 他俯身按住小童的肩膀, 叮囑道:“小心些。”
小童咧嘴,奶聲奶氣地道謝, 然后風風火火地跑遠了。
在面對孩子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地溫柔, 大概很喜歡孩子吧?
“衍儿早上沒見到先生, 好像沒什麼精神去考試。”夏初嵐看著跑遠的孩童, 喃喃說道。
這几日沒看見他,她也沒什麼精神。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子,不會說得這樣直白。
顧行簡低頭看著她發髻上的花簪, 緩緩開口道:“我在國子監見到他了,還是他第二場考試的主考之一。”
夏初嵐回頭, 看著他深邃的雙眸。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國子監關門之后,還可以隨便進出的?主考……他又回到國子監教書了?
顧行簡走近一步,凝視著她:“今日我代天子幸學, 你在街上應當看見了。”
夏初嵐踉蹌一步,差點沒站穩。顧行簡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兩個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咫尺之間,她的心跳得飛快, 仰頭看著他,聽見他清晰的聲音:“我就是顧行簡。”
不遠走街串巷的貨郎的叫賣聲,還有街邊孩子們的嬉鬧聲,仿佛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這句話,如轟雷般響在耳畔。
她閉了閉眼睛,抓著他的手臂才能站穩,忽然笑了笑:“先生,不要開玩笑……”
顧行簡見她不信,放開她的一只手,從懷里摸出一個東西,伸到她面前。袋上裝飾著金色的魚紋,並有姓名,這是象征高官身份的金魚袋!
夏初嵐苦笑了一下,移開目光。
腦海中無數次閃過,卻被她刻意忽略的念頭,終于從角落里重新拉扯了出來。這個人就是顧行簡,他出現在紹興的時間,便是他停官的日子。他家中行五,叫顧居敬兄長,還有今天秦蘿對她有意無意的試探。
她以為他是個窮書生,或是仕途不順的小官,她甚至想過她養著他就好。山水之間,江湖之遠,他想干什麼,她就陪他干什麼。
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懷才不遇,而是個權傾朝野的宰相。那個重用吳志遠,被主戰派深深唾棄的主和派之首。陸彥遠說他工于心計,排除異己,不擇手段。作為一個大權獨攬多年的權臣,想想也不可能干淨純粹。
這個身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范圍。她松開顧行簡的手,往后退了兩步,鄭重地行了個禮:“民女不識相爺,請相爺恕罪。”
她低著頭,顧行簡看不見她的表情,心中沒來由地慌了一下:“夏姑娘不用如此。我不是刻意隱瞞。”
他的確從未刻意隱瞞,因為她也從不曾認真問起。她現在后悔知道了真相。寧願他就是顧五,是她喜歡的那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這個身份,比陸彥遠還高不可攀。怪不得在紹興的時候,他一口就回絕了。是她不自量力。
“民女忽感身体不適,先告退了。”夏初嵐轉身就走。她下意識地逃開,不想再說什麼。
“夏……”顧行簡抬起手,只碰到了她飛起的發梢,掠過他的指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遠。
明明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街角的巷子里,蕭昱雙手抱胸,看向站著街邊的顧行簡。他不是故意又聽牆角,而是想來問問那些證據是不是顧行簡幫他找的。想不到看見這一幕。堂堂顧相,也有在女子面前吃癟的時候。這姑娘也有些意思,尋常女子若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顧行簡,不是激動地扑過去,就是驚喜地暈過去吧。
她倒好,一走了之,直接把人丟在街邊。
“你還想看多久?”顧行簡轉過身,目光冷厲地看向蕭昱所站的巷子。蕭昱知道被他發現了,只能走出去。
顧行簡冷冷地問道:“莫非皇城司沒有別的要務,提舉大人整日盯著本相作何?”
“我來道謝。”蕭昱這人眼睛長在頭頂,要他說這几個字其實很難。可一想到那兩人差點就帶著機密混出城去了,他還緊盯著烏林不放,便覺得自己無能。幸好補救及時。
他雖然臉上還是擺出那副冷若冰霜,唯我獨尊的樣子,口氣卻算是誠懇的。
顧行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蕭昱。這件事他不會,也不能承認。
蕭昱皺眉,不喜歡顧行簡那種高高在上,一切盡在掌握的眼神,跟剛剛被女人丟下時判若兩人。他收起心里原有的那一點點同情,扔下一句:“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說完,就轉身走了。
***
夏初嵐一路走回住處,只覺得心里有一團亂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想蒙頭睡一覺。
她走進家門,秦蘿正坐在院子里等她,一見她就站了起來:“妹妹……”看樣子五叔是坦白了。
“姐姐為何不早告訴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覺得五叔隱瞞是有苦衷的,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比較好。”秦蘿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說了,但就怕是這個結果。由她說出來的話可能更糟糕。她走到夏初嵐的面前,拉著她的雙手:“妹妹是覺得五叔哪里不好?”
夏初嵐搖了搖頭:“恰恰相反,當朝宰相,有多少公卿之女願意給他做妻。我只是商戶出身,配不上他。”
“可是五叔並不喜歡她們。在你出現之前,二爺給五叔家里請個廚娘都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你,他才願意靠近。”秦蘿認真地說道。也許連五叔自己都沒發現,對著夏妹妹的時候,他整個人柔和得就像春風一樣。
秦蘿剛進門那會儿,覺得二爺板著臉很凶,五叔看起來很儒雅,應該是五叔更好說話。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長得凶凶的二爺其實很愛笑的,性格豪爽,外面的兄弟朋友不知多少。反而是五叔,雖然彬彬有禮,但卻有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淡,並且獨來獨往慣了。
后來她知道是從小跟家里人分開的原因,也有點心疼他。
這樣的人,得有多大的緣分,才能遇到一個自己願意去靠近的人。
“姐姐,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夏初嵐疲憊地說道。
秦蘿知道感情這種事不能逼太緊了,很容易適得其反。無論是誰,知道身邊的人陡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都得緩一陣子。她點頭道:“好,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夏初嵐點頭,秦蘿送她回房休息,叮囑思安好好照顧她。然后喊了嬤嬤抱上顧家瑞出門,沒想到顧居敬親自來接他們。
“二爺。”她快步走到顧居敬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五叔說了。”
“這小子動作夠快的呀。”顧居敬笑了下,看到秦蘿的臉色不對,一邊抱著她上馬車,一邊問道,“怎麼,哪里不順利嗎?”
秦蘿點了點頭,本想伸手把顧家瑞抱過來,顧家瑞身子已經扑出去一半,卻被他爹按住小腦袋,大手一揮,就被嬤嬤抱到后面那輛馬車去了。小家伙自然不滿地哭叫起來,顧居敬按住秦蘿:“嬤嬤會哄,你跟我說說話。”
秦蘿只好坐進了馬車里。
馬車返回顧家,顧居敬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儿,身量高大,占了大半的空間。秦蘿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嬌小柔弱,依偎在他的身邊,小聲問道:“二爺不去看看五叔嗎?”
“那家伙我去了也不會說什麼,更不會給我好臉色。弄不好還嫌我吵,直接趕我出來,你信不信?”顧居敬摟著她的腰,低頭親她,“你把情況跟我說說?”
秦蘿伸手攀著顧居敬的肩膀,頭靠在他的頸窩里,說道:“五叔把夏妹妹叫出去單獨說的,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夏妹妹回來之后,我看她挺沮喪的。大概是……不太好。”
顧居敬皺眉:“我就不明白了。阿弟是宰相,她沮喪什麼?應該高興才對啊。”
“您不懂女人。有時候就想簡簡單單地守著一個人,布衣百姓,農夫獵戶,都比宰相好。而且夏妹妹好像痛恨官場上的人,她說她爹就是被一個狗官害死的,她三叔還被那個狗官弄得丟了官。”秦蘿抬頭看顧居敬,“您知道這件事麼?”
顧居敬一拍掌,他倒把吳志遠那個混蛋給忘了。
“讓他們兩人都好好靜一靜吧。等我把糧價的事情壓下去,親自找夏家的丫頭談一談。”顧居敬將懷里的人抱起來一點,江南的女子就是太瘦小了,跟只養不大的小奶貓一樣,“不說他們了,這几日想我沒有?”
“想了……”秦蘿紅著臉,不敢看他灼熱的視線。從他把儿子弄去另一輛馬車,她就知道他肯定要在車上做點什麼。
顧居敬捏著她的下巴,一下子吻住了她柔嫩的雙唇,吮吸起來。女人還是像這樣溫順聽話點的好,夏家那丫頭一看就是只野貓,藏著利爪,也就阿弟才喜歡那種的。
顧行簡回到私邸,看到南伯和崇明兩人正在收拾東西,這才意識到要搬回相府去了。南伯笑著問道:“相爺,您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崇明也回過身看向顧行簡,今日特意沒跟著,怎麼反而這麼快就回來了?
顧行簡沒說什麼,獨自回到房中,望著桌上被鎮紙壓得平整的花箋出神。不久,南伯帶了個內宮的小黃門來找他。小黃門神情嚴肅:“相爺,官家要您立刻進宮。”
顧行簡站起來:“發生何事?”
小黃門躬身道:“官家收到五百里金字牌急腳遞,前線來的。”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42 PM
第四十章
顧行簡換了官服, 騎著馬趕去宮門。路上崇明給他在夜市買了棗糕填肚子,他一邊吃一邊想起那日的餛飩來, 嘴角帶著點笑意, 感覺這棗豆糕也香了起來。但他很快又想起今日的事,臉上又由晴轉陰。
崇明看出來相爺今日的心情不佳, 也沒有多說話。誰知道那個夏姑娘又把相爺怎麼了。
等進了麗正門, 遇到几位樞府的官員。早上才見過的樞密使蔣堂帶頭拱手一禮:“顧相。”樞府和政事堂分管軍政,看來是關于前線的戰事, 所以他們也來了。只不過看這些樞府的官員,各個面色不霽, 想來前線傳回來的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顧行簡回禮道:“使相, 不知皇上急招, 所為何事?”
蔣堂嘆了口氣道:“顧相有所不知,完顏宗弼誘捕我軍主將,殿帥帶領一支隊伍追入山林, 自此失去音訊,生死未卜。”
顧行簡倒吸一口冷氣, 陸彥遠出事了?他可是這次北征的主將之一,還是英國公的愛子,若他有事, 那英國公和戰事……就不太樂觀了。
他抬手請蔣堂先行,蔣堂禮讓,他也就不推辭,直接往前走了。垂拱殿上已經站著不少的官員, 議論紛紛。莫懷琮站在邊上,神情凝重,病容明顯。他的兩個女儿,一個入宮做貴妃,一個嫁到英國公府為長媳,何等風光。沒想到一朝開戰,他的乘龍快婿就生死不明。女儿回莫家大哭了一場,他也顧不得養病,直接進宮來了。
顧行簡走到文官列的最前面,與莫懷琮互相行禮。兩個人同在中書,其實斗得比誰都激烈,偏偏表面上還要裝著十分禮敬對方的模樣。莫懷琮是先帝時的老臣了,跟著高宗南渡,后半生一直致力于收復中原,自然不屑與顧行簡這樣的求和派為伍。
樞府的官員在旁邊議論:“現在前線軍心大亂,我看這戰不能打了。”
“我們應該主動求和吧?不然金人打到南邊來怎麼辦?”
“我早就說過不能打。要不咱們再給金國加些貢銀吧?和親也行啊。”
殿上很快就被妥協投降的聲音給淹沒了。莫懷琮是主戰派,沉著張臉,蔣堂是中立派,不偏不倚。顧行簡主和,但已經有很多人在說求和的事,他也只是沉默地站著,任由后面吵翻了天。
這個時候董昌高喊了一聲,高宗進殿來了。
高宗的面色也不好,本就瘦削的面容顯得有些憔悴。那時英國公豪情壯志地要求北伐的,他下意識是反對的。當年金國以摧古拉朽之勢攻克汴京,一直緊追著他不放,他從骨子里就沒有覺得能夠打敗金人。
但思及完顏宗弼的好戰,還有中原漢族向北方的少數民族俯首稱臣的屈辱,總覺得內心意難平,便在一時衝動之下,答應了陸世澤的求請,並要他們自行解決軍餉的問題。沒想到那麼多的軍餉,也被他們籌到了。高宗也看到了民間百姓想要收服中原的欲求,比他想象得還要强烈。
他告訴自己這是天意,加上前方捷報頻傳,打得金國節節敗退,他也覺得揚眉吐氣。沒想到完顏宗弼來了這麼一招,直接導致他們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局面。
“諸位愛卿想必已經聽說了前線之事,有何良策?都說來聽聽。”
禮部的一名官員上前道:“臣以為,殿帥很有可能已經落入金人之手。當務之急,便是修書與金人議和,將兩位主將贖回。”
樞府的官員說道:“恐怕此時主動修書,我們將處于十分被動的局面,金國會在貢銀方面獅子大開口。臣愚見,金主曾經求娶過我朝的公主,不如擇一宗室之女前往和親。”
“你說得輕巧,哪個宗室女願意嫁到金國去?何況我大宋開國兩百余年,還沒有公主和親的先例。”
“眼下情況特殊,顧不得許多了。崇義公之女清源縣主不是正適齡嗎?”
那兩人本來還在高聲爭論,高宗立刻制止道:“和親不可!”
那兩人便退下去了。其余人又各自提了建議,大都希望想辦法中止戰事,主動向金國求和。只有莫懷琮上前拜道:“皇上,万不可在此時主動向金國求和!若如此,金國會以我們主動發起戰爭為由,大肆要求增加貢銀,那對國庫來說,將是極大的負擔。”
蔣堂終于開口:“當初北伐之時就應當想到這個后果。那副相說怎麼辦?難道你要看著殿帥和我朝一員大將落入敵軍手中,而我們什麼都不做?”
“英國公世子乃是老夫的女婿,難道老夫不比使相著急嗎?但是此刻向金國求和,絕不是最佳時期!”
殿上爭論半天也沒有結果,高宗看到顧行簡始終一言不發,特意將他單獨留了下來,屏退左右。
董昌帶著內侍退到后殿,看到莫凌薇朝這邊走過來,嚇了一跳,迎上前道:“貴妃娘娘,您怎麼過來了?官家正在議事。”
“阿翁,我聽說父親進宮了,想來看看他。”
董昌說道:“可是副相已經出宮去了。”
“那現在皇上在和誰議政?”莫凌薇問道。她几年前入宮,在宮里諸位娘娘里,本來年紀就比較小,高宗也最為寵愛她。加之她喪子之后,高宗心懷愧疚,越發地縱容起她來。有時候在前朝,也會招她來陪著審閱奏章。
上次台諫彈劾顧行簡,高宗大怒時,她也在場。所以她到前朝來,高宗不會認為僭越。
“官家在和相爺議政呢。”董昌老實地說道。
莫凌薇上前撩開便門的簾幕,看到御座之前,顧行簡正在說話。明明都城里比他長得英俊,長得好看的世家公子那麼多,卻無一個人有他那樣淡如煙,又潤如春雨的氣質。不經意就能在人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蕩起陣陣漣漪。
記不得是哪一年哪一日,好像她也是在何處遠遠地望了他一眼。彼時他還不是宰相,只是個穿著綠衣的小吏,跟人爭論田賦爭得面紅耳赤,不准那官員多收百姓一斗米。
曾經那樣錚錚傲骨的一個人,不知何時被歲月磨得世故圓滑,再不負當初的模樣。
董昌看到莫凌薇放下簾幕,轉過身來,表情還是如來時一樣:“阿翁,我在后殿等皇上。議政結束了之后,告訴他一聲。”
“是。”董昌自然不敢應不好。
日落西山,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顧行簡從皇宮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內城各處開始擺起了夜市的攤子,熱鬧地叫賣。崇明拉來馬,他們騎著馬回去。顧行簡知道今日夏衍在時策得了上品,卻不知道上午的考試答得怎麼樣。
太學的補試規定兩場考試不能有一個下品,否則另一場得了上品也沒有用。應該不至于答出下品吧?
如果現在就去他們的住處,問一問他是怎麼答的,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不用等國子監放榜。
顧行簡打定主意,正要回頭吩咐崇明,看到崇明跑去街邊買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衝他揮了揮手。顧行簡笑了笑,忽然身下的馬儿受驚了一樣,猛衝了出去。
“相爺!”變化來的太過突然,崇明驚得松了手里的碗,要追過去,剛好迎面推來几輛裝滿糧袋的太平車,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著急地想要脫身,前方馬儿長嘶一聲,驚呼聲此起彼伏。
***
夏衍被六平接回家以后,從思安那里知道顧相已經來過了。
思安喃喃自語:“顧五先生,怎麼就是顧相呢?”她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見過這麼高官位的人。而且那人沒什麼架子,挺好相處的。
其實不僅是她,就連夏衍到現在都沒有緩過勁來。對于他來說,能夠如此靠近自己一直仰慕的人固然是件好事,但顧相可是當朝的宰相啊。別說英國公世子了,滿朝朱紫,又有几個能比得過宰相尊貴?跟他們這樣商戶出身的人相比,身份實在是懸殊太大了。
思安做好晚飯,夏衍去夏初嵐房門前敲了敲:“姐姐,你出來吃點東西吧?”
過了一會儿,夏初嵐在里面回到:“我不吃了,你們吃吧。”
夏衍嘆了口氣,走回院子里,對思安和六平搖了搖頭。
吃飯的時候,三人情緒都不太好。思安問道:“姑娘跟顧相,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六平回道:“你想想宰相是誰?那可是文官里頭的第一人!連二姑爺那樣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都嫌棄娶了我們二姑娘做妻子,怕被別人嘲笑,更別提宰相了。”
思安深深地郁悶了。原以為這回到臨安來,姑娘會收獲一段好姻緣,哪知道顧五搖身一變成為了顧相。這下可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夏初嵐悶在屋子里一日一夜,終于想明白了。第三日從屋子里出來,命思安收拾東西,准備回紹興。
“姑娘,我們不等國子監放榜啦?”思安問道。其實她想問的是,不等顧相了?但她沒有膽子問出口。只能嘆一聲,姑娘的情路,還真是坎坷。
夏初嵐搖了搖頭:“國子監會把結果送到每一個錄取的考生家中。我們回去等消息就是了。”
夏衍其實還想當面謝謝顧行簡,跟他告別,但看姐姐的樣子,也不敢再提了。
思安只覺得如今落荒而逃的姑娘,跟當初在紹興落荒而逃的顧相真是挺像的。但人回去了,心帶得回去麼?只怕得留在臨安了。
等忙得焦頭爛額的秦蘿收到夏初嵐叫人捎去的鑰匙,趕到她住處的時候。大門已經上了鎖,早就人去樓空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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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10:45 PM
第四十一章
顧居敬等在相府的門口, 看見馬車過來了,連忙上前兩步, 扶著秦蘿從上面下來。秦蘿對他說:“二爺, 夏妹妹回紹興了。屋子里沒人,只留下五貫錢, 還留了封信。”
顧居敬愣了一下, 接過秦蘿的信,上面寫了簡單的兩句話, 向他們道謝以及告別。他千算万算,沒算到這丫頭居然跑了?阿弟的宰相之位就這麼嚇人?
他回頭看了看那單檐歇山頂三開間的府門, 台基高出地面許多, 顯得高高在上。天子賜的府邸就是不一樣, 地段在寸土寸金的皇城根下不說,光是門面就足以震懾旁人了。
“先進去看看宮里的醫官怎麼說,娘還在家等著我們帶消息回去呢。”顧居敬嘆了口氣, 拉著秦蘿進府。
入門為庭院,有兩棵高過屋檐的大樹, 正中為磚雕的影壁。影壁之后是一間大堂屋,堂后穿廊,左右是廊屋連接兩側的廂房。長廊通向后院, 池子里遍開粉白荷花,池心有涼亭,池后有假山。亭台樓榭,無一不參照宮苑的規制, 可見天子的眷寵。
府中有仆役來往忙碌,還有園丁澆花弄草,看到顧居敬和秦蘿紛紛行禮。秦蘿偷偷對顧居敬說:“二爺,五叔這里果然連個侍女仆婦都沒有。”
“有一個。我給他找的廚娘。”顧居敬拍了拍秦蘿的手背,笑得有些得意。在他看來能往阿弟身邊塞進一個女侍,已經是他人生中小有成就的一件事了。
他們走進一個拱門,里面夾道種著蔽日修竹。主屋旁有一寒潭,水流淙淙,屋子三開間,四面都設竹簾。有几個宮中的小黃門站在主屋的前面,秦蘿沒有見過宮中人,下意識地抱住顧居敬的手臂。
前日顧行簡的馬受了驚,撞向了路邊的攤子。他本來可以跳馬,但為了讓馬避開路邊一群呆愣的孩子,强行勒住馬韁,連人帶馬一起翻倒在地,摔出去老遠,當時就不省人事了。
高宗十分重視,昨日派了兩個醫官過來檢查內傷,今日人醒了,又派最得力的韋醫官來處理外傷。
南伯和崇明都站在屋中,顧行簡坐于榻上。右邊手被紗布纏繞,吊掛在脖子上,韋從正在他的左手手腕纏繞紗布:“相爺,左手雖然沒有右手傷得重,但暫時也不能提拿重物。下官將藥留下,兩日更換一次,過几日再來查看恢復的情況。”
“有勞韋醫官。南伯,替我送醫官出府。”顧行簡吩咐道。
韋從行了禮,便挎上藥箱,跟著南伯出去了。
顧居敬上前看了一下,皺眉道:“好端端的,馬怎麼會受驚呢?要不要找人查一查?”
顧行簡淡淡道:“不必,驚馬只是意外。回家不要亂說。”
顧居敬應了一聲,斟酌道:“我本來想叫夏家的丫頭來看看你,但是她回紹興去了……”
顧行簡抬眸,看向顧居敬。顧居敬被他看得渾身一凜,這大暑的季節,后背陣陣發涼。
“要不,我去把她追回來?”顧居敬問道。
顧行簡看向別處,沉默了片刻,搖頭道:“不用,這樣也好。”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意外何時會發生,何必多牽連一個人擔心。何況身居高位,亦是如履薄冰,他怕自己許不起什麼。
顧居敬皺眉,這個人真是別扭。好不容易會笑,會擔憂,會牽掛,像個正常人一樣了。可那丫頭一走,又露出這種落寞冷淡的神情。他整個人都煩躁起來。
秦蘿真是有些怕顧行簡,躲在顧居敬的后面,不敢說話,小手一直揪著顧居敬背后的衣裳。她跟顧行簡接觸不多,在夏初嵐面前的時候,他整個人的氣場跟現在完全不同。連她都差點忘記了,那個溫文爾雅,一身青衫的五叔,其實是個權傾朝野的宰相。
顧居敬走過去,顧行簡不解地抬起頭,感覺到一只大手按在頭頂上:“告訴一個人你喜歡她,就那麼難?你也老大不小了,感情不是政事,別思前想后的。喜歡就在一起,你沒有多少時間荒廢。錯過了就沒有了,看著她嫁給別人,你甘心麼?”
顧行簡愣了愣,顧居敬立刻把手收回來,輕咳一聲,馬上轉了話頭:“要不讓阿蘿給你找個侍女?南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崇明又是習武的,換藥這種事,還是姑娘家心細點。”
顧行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用。”
秦蘿暗暗吃驚,剛剛二爺是摸了五叔的頭?感覺那畫面跟二爺摸瑞儿一樣,五叔居然也沒生氣?她有點想笑又不敢,顧家這兩兄弟,真的跟別家的不太一樣。
顧居敬跟秦蘿走了以后,顧行簡把崇明叫到身邊,微微眯了下眼睛,眸中有一道厲色:“去告訴董昌,將宮中馬房那日當直的內侍,全部抓起來,交給皇城司審。一個個審,審到誰肯招出來為止。”
皇城司審人跟刑部和大理寺不一樣,手段極其殘忍,號稱是沒有他們撬不開的嘴。崇明不寒而栗,領命離去。
***
馬車行了兩日,便回到紹興。
一路上夏初嵐都沒怎麼說話,只是望向窗外。雖然她原本話也不多,可是思安看得出來她魂不守舍。六平耍寶,夏衍交談,她都是不冷不熱的反應。
夏初嵐以為離開臨安會好受一些,但是心卻被挖空了,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腦海里只有關于那個人的事一遍遍地呈現,又强行抹去。可是不經意間,耳邊又會響起他說話的聲音,或是眼前出現他的樣子。
明明是隔著山海,應該去放下的人。
城門外堵著很多人,一時馬車進不去。夏初嵐回過神來,讓六平前去打探消息。
很快六平就回來了,大熱的天跑得滿頭是汗:“姑娘,打聽清楚了,最近糧價飛漲,城中有几戶商家又帶頭提高價格,百姓們正在抗議。新任的知府大人正在安撫他們的情緒。話說那位新知府看著可真年輕啊,最多二十几歲的樣子。”
夏初嵐沒認真聽后面,而是在想糧價的事情。現在臨安因為戰事糧價飛漲,甚至臨安府都已經出面干預,從別的地方調糧食來平抑物價,沒想到紹興府也受了牽連。帶頭提高糧價的商戶里,應該也有夏家的份……她皺了皺眉,對六平說:“繞路,從東門回去。”
東門相對繞了遠路。回到夏家,夏初嵐先帶夏衍去北院老夫人那里請安。老夫人看著姐弟倆,點了點頭:“六郎這次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她也沒指望夏衍能考上,因此絕口不提考試的事情,就問了問臨安如何。
夏衍眉飛色舞地跟老夫人講了。
常嬤嬤端來糕點,順口說道:“三姑娘,您不在的這些日子,二老爺也把生意做得很好。昨日聽賬房那邊說,比上個月多了不少進賬呢。”
夏初嵐坐著沒說話。這恐怕得歸功于抬高糧價。
老夫人邊喝茶邊說:“三丫頭,當年你爹出事的時候,家里人都有些慌,覺得頂梁柱塌了。你二叔雖然那時不中用,但這兩年也有長進了,這段日子,他不就做得挺好的?以后生意上的事,你可以多分些給他,不用一個人忙里忙外的。你也不小了,好好考慮下自己的事吧。”
出乎意料,這次夏初嵐沒有反駁,只是應了一聲。
常嬤嬤趁勢說道:“姑娘大概不知道吧?紹興府的新任知府,是嫁到蜀中的大娘子的繼子,年輕有為。前陣子大娘子來信了,說他尚未婚配,要老夫人幫忙相看相看。老夫人一想,他跟姑娘倒是蠻般配的。”
夏衍要說話,夏初嵐按住他的手臂,說道:“紹興知府是五品官,不會嫌棄我們家是商戶出身?”裴永昭不過是一個九品的小吏,就已經那麼看不起他們。對方是五品官,擇官家女為配,一點都不難,何必選一個商戶女。
常嬤嬤連忙笑道:“鳳大人來過家里一趟,相貌真是好,讀書人又文質彬彬的,大夫人也很喜歡。鳳大人聽說姑娘上次軍餉捐了十万貫,直誇姑娘大義。說等姑娘回來了,他再來拜訪。”
“我知道了。”夏初嵐沒有明言拒絕,與以前比,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常嬤嬤歡喜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也欣慰地點了點頭。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眼前有一樁這麼好的姻緣,沒有生生往外推的道理。而且那鳳子鳴一表人才,又是紹興的父母官,看著就跟三丫頭十分登對。若這婚事成了,她也能對九泉之下的老大有個交代了。
夏初嵐和夏衍從北院出來,夏衍不解地問道:“姐姐為何答應祖母去見鳳大人?姐姐不喜歡顧相了嗎?”
“衍儿,在臨安的事,不要告訴娘。”夏初嵐沒有回答,而是叮囑夏衍。
夏衍點了點頭,還是覺得有些難過:“我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顧相更配姐姐了。”
夏初嵐笑著用手指戳了下他的圓臉:“人小鬼大。也許鳳大人很好,他是知府,都沒有嫌棄我們商戶出身。”
夏衍認真地說:“顧相的官更大,他也從未嫌棄過我們,還教了我許多。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官場上的事,夏衍並不清楚。他年紀小,更不懂人性的復雜。夏初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欲繼續這個話題:“我先去二叔那里一趟,你回去跟娘說,我晚點再去看她。”
夏衍應了一聲,耷拉著腦袋走遠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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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10:48 PM
第四十二章
松華院里, 夏初嬋一把推開侍女捧來的布帛和首飾,將東西打翻在地。侍女們連忙蹲下身撿, 嬤嬤問道:“四姑娘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夏初嬋氣道:“祖母偏心。為何要將鳳表哥說給三姐姐?夏家又不是就她一個待嫁的姑娘。我哪里輸給她了?”
嬤嬤嘆了口氣道:“三姑娘年紀大一些, 老夫人可能想著她的年紀跟鳳大人更般配。而且姑娘您花容月貌,又是這般好的年紀, 還愁以后沒有良配嗎?”
“我不喜歡那些人!”夏初嬋趴在椅子的扶手上, 想起那日鳳子鳴上門拜訪時的驚鴻一瞥,暗暗咬了咬嘴唇。
那日她聽侍女們說這位新知府是姑母的繼子, 要從夏家的姑娘里挑一個成親,那時她還不樂意去露臉。
鳳子鳴是蜀中名門望族鳳家的孩子, 自小飽讀詩書, 二十歲高中榜眼, 不過几年工夫已經做到了知府,前途不可限量。民間還常拿他跟當年的顧相比,說他只是略遜風騷。
夏初嬋當時還在想, 民間的評價大都喜歡言過其實。弄不好鳳子鳴是個又矮又丑的胖子。
她懷著好奇到了垂花門那儿湊熱鬧,看見一個穿著藍色布衫的男子進了夏家大門, 手中握著一柄折扇,是墨綠的扇墜。他眉如淡墨,鳳眼如漆, 風度翩翩。
旁邊的侍女們不停地驚呼,夏初嬋也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跟著到了堂屋外面偷聽。鳳子鳴與爹和三叔說話,既沒有擺知府的架子, 也沒有過分謙卑,進退有度,談吐得体。
她愈發喜歡,哪知道祖母竟然要將三姐姐許配給他?三姐姐壞了名聲,怎麼還能配這樣好的人?
“拿走,我不要這些!”夏初嬋不耐煩地揮手道。
韓氏和夏初熒從外面進來,看到滿地狼藉,不由一愣。韓氏叫道:“嬋儿,你在做什麼呢?我跟你姐姐等了你半天了。”
“娘!我不要去天寶寺上香,也不喜歡什麼縣令的公子。”夏初嬋不滿地說道。
其實上香只是由頭,韓氏想帶夏初嵐給縣令夫人看看。男方是紹興下轄余姚縣的縣令之子,比夏謙小一歲,今年也要考科舉。韓氏遠遠見過一面,還挺滿意的,據說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這才生了結親的念頭。
“嬋儿,娘見過陳公子,十分出眾。咱們先相看相看,不滿意再推掉就是了。”韓氏好言好語地勸道。
夏初嬋卻不依不饒的,就是不肯去。
夏初熒看出了些苗頭,問道:“嬋儿,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夏初嬋沒想到姐姐一眼就看了出來,臉頰微紅。韓氏越看越覺得不對,就拉著她追問,她支吾了半天,才把鳳子鳴的事說了:“憑什麼三姐姐可以,我不行?難道不應該讓鳳表哥自己來挑嗎?”
論貌美她自認不比夏初嵐差多少,而且琴棋書畫樣樣出挑。最重要的是,她乃清清白白的閨閣女子,光這點,就比夏初嵐强了許多。
那日韓氏見過鳳子鳴,也覺得很滿意。但始終覺得鳳子鳴年紀比嬋儿大了些。嬋儿還是個孩子,鳳子鳴才名在外,未必能看上她。當然韓氏也不覺得鳳子鳴能看上夏初嵐,不過都是老夫人的一廂情願罷了。眼下她聽了女儿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憑什麼這樣的好事,要讓夏初嵐一個人占了?到時候鳳子鳴看不上夏初嵐,再去跟他提嬋儿,好像變成他們二房撿別人不要的了。倒不如讓他兩個一起挑。
夏初熒看韓氏沉思,就幫著出主意道:“娘,要不我看今日就不去了吧。等鳳表哥再來家里,我們把嬋儿好好打扮一番,找機會把鳳表哥吸引過來。他若看上了嬋儿,祖母那邊也不能說什麼。”
韓氏下了決心,點頭道:“行,就這麼定了。但此事只能我們三人知道,千万不能讓你們的兄長和爹知道了,明白嗎?”
夏初嬋和夏初熒齊齊點了下頭,韓氏用手推了推夏初嬋的額頭:“臭丫頭,現在可以選衣服看首飾了吧?”
夏初嬋這才歡歡喜喜地挑了起來。
韓氏看著她,搖了搖頭,侍女走進來說道:“夫人,三姑娘回了,來找老爺。”
韓氏正在端茶的手一抖,莫名地心虛。怎麼剛說完鳳子鳴的事,夏初嵐就過來了?隨即韓氏又鎮定下來,她們才說的事情夏初嵐不可能知道。她叮囑夏初熒陪著妹妹挑東西,自己氣定神閑地往堂屋走去。
夏初嵐站在堂屋外面等韓氏,因為怕熱,就避在樹蔭底下。她仰頭望著樹上趴著的一只蟬,日光在她白淨的臉上流轉,美而不自知。
夏謙剛好來堂屋,看見樹下的她,心中一動,主動走過來說話:“三妹回來了。六弟補試考得如何?”
夏初嵐看向夏謙,淡淡說道:“我沒有問過,大概是考不上吧。我來找二叔。”
夏謙道:“糧行那邊有點事,爹和三叔都過去了。你要不要先進去喝口茶?”
“不了,我這就去糧行找二叔。你跟二嬸說一聲,我先走了。”夏初嵐頷首,徑自走出了院子。
夏謙望著她的背影,悵然失神。她好像總是對自己很冷淡,連多說一句話也不願意。几時就被她討厭了?
……
夏初嵐出了松華院,叫六平備轎子,前去糧行。
夏家的糧行在城中的鬧市,也是紹興最大的几戶糧商之一。因為最近城中的糧價飛漲,官府來請了夏柏茂几次,夏柏茂都不肯去商榷。其余几家看到夏家如此,也都效仿。律法保護商人的定價權,官府不能直接干預,因而對他們也是無可奈何。
深受糧價之苦的百姓每日都聚集在几大糧行之前,討要說法。
夏初嵐到了夏家的糧行,門前已經圍了不少的百姓。夏家的護院一字排開,不准百姓上前鬧事。
夏柏茂站在護院的后面,拍了拍身上的爛菜葉,喊道:“一群刁民!”然后就拂袖進去了。
夏柏青也在里面,勸道:“二哥,糧價真的不能再漲下去了。”
夏柏茂看了他一眼:“三弟,官府早晚會調集糧草來平抑物價,我們不趁機賺一筆,怎麼把你跟三丫頭捐出去的十万貫收回來?我這也是為了夏家好。”
“可你此舉傷了百姓的心。等糧價穩定下來以后,他們不再來我們這儿買糧,損失的可是長遠的利益。”
夏柏茂在桌子后面坐下來,不以為然:“不會的。不是就我們夏家漲了糧價,是全城都漲了。商人都是逐利的,你就別傻了。”
夏柏青知道勸不動夏柏茂,搖了搖頭離開了。其實他知道,二哥這種做法,從商人的角度出發本也無可厚非。
夏柏茂覺得自己這個弟弟真是書讀傻了,有錢都不賺。他早已經不是三年前的他了,雖然不如大哥,但肯定不會讓夏家吃虧的。
忽然,他聽到糧行里的伙計們喊道:“東家姑娘。”
他一愣,抬頭看見夏初嵐從外面進來,連忙從座位上起身:“嵐儿,你几時從臨安回來的?”
“剛到一陣子。”夏初嵐讓伙計們各自去忙,看了眼糧袋里的米,掬一把起來,“我剛在外面跟三叔說了會儿話。”
夏柏茂道:“你三叔原本是做官的,張口百姓,閉口百姓。你也知道,我們夏家是經商的,不可能不賺錢。”
夏初嵐點了點頭,隨口問道:“二叔可知道,為何前些年朝廷動蕩,甚至被迫南渡,失去了半壁江山,百姓還是願意跟隨?”
“這……”夏柏茂搖了搖頭,怎麼忽然問他這個問題?
夏初嵐看著他:“因為朝廷從未虧待過百姓。恩賞有黃榜錢,雪降則有雪寒錢,久雨久晴又有賑恤的錢米。病者,童幼,貧而無依者,死而無殮者,朝廷皆有策應。他們覺得生活在朝廷的庇佑下,是何其有幸。所以無論荒年還是戰時,民心從未亂過。”
夏柏茂皺了皺眉,說道:“嵐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一下子拿出了十万貫之多,縱然夏家是紹興的首富,也顯得拮據啊。何況城中的糧行一致認可漲價,並不是我們一家的主意。等官府采取措施,糧價自然就降下來了。我這做法,也不能算錯吧?”
“我沒有怪二叔的意思。”夏初嵐接著說道:“可二叔想想,夏家這些年在紹興地界做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好,真的是偶然嗎?荒年的時候,官府開倉,我們跟著布粥。遇雪災久旱,官府安置災民,撫恤百姓,我們同樣不落人后。這些事已經深入民心,他們口口相傳,致使更多的人願意跟我們做生意,願意買我們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們遇到困難,我們會用手中的財富雪中送炭,而不是落進下石。這樣的價值,豈是十万貫,二十万貫能比的?”
夏柏茂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三年前在泉州,几乎讓夏家大廈傾頹,毀了大哥一手創下的家業。這些年他也靜思己過,想年幼的侄女之所以能將夏家撐起,多少有運氣的成分在里面。可到了現在,他終于明白,運氣永遠不能解釋一個人的成功。
“嵐儿,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不,我現在就把印章那些交還給你,還是你來當家。”夏柏茂說著就要去拿印章。
夏初嵐擺了擺手道:“二叔,我並非要握著權力不放。總有一天我會離開夏家,你會成為家主。我希望你凡事三思,能夠帶夏家走得更遠。此次糧價的事,我不會再插手,由你全權解決。”
夏柏茂想了想,鄭重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將此事妥善解決好。”
夏初嵐點頭,轉身離開糧行。
門外,兩個人從角落走出來。隨從小聲地問道:“大人,您不是要找夏家的當家嗎,怎麼不進去?”
鳳子鳴笑了一下,用扇尖點著額頭。這個夏三姑娘,果然很有意思。他忽然有些期待見面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50 PM
第四十三章
七月流火, 總算沒有六月的暑熱,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熱的月份。
蕭昱辦事的速度很快, 不几日, 便命人將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內侍省的侍從都是平民,一般是家里貧苦, 送到宮里去賺月俸, 補貼家用。所以他們膽小怕事,若沒有什麼把柄被人握在手里, 怎麼敢對當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說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戰派老臣致仕以后,不滿顧行簡這麼快官復原職, 想要給他些警告, 因此收買了內侍, 在馬上動了手腳。
那名老臣沒有什麼親眷,已獨身離開臨安,回鄉養老。
顧行簡看到供詞扯了下嘴角, 對方雖不欲置他于死地,但是將他摔成重傷, 要在府中休養多日。對于主戰派來說,便能爭取寶貴的時間,繼續搜尋陸彥遠的下落。
那日顧行簡跟高宗所說, 其實也是個等字。
陸彥遠久經沙場,與完顏宗弼數度交手,雙方應該很熟悉彼此的戰法。完顏宗弼能夠誘捕別的大將,卻無法誘捕陸彥遠。陸彥遠也絕不是個衝動莽撞之人。金國那邊遲遲不將俘虜陸彥遠的消息傳到朝中, 證明陸彥遠並不在他們的手上。否則對他們早就拿陸彥遠的性命來要挾英國公或是朝廷了。
這一戰,金國完全沒討到便宜。完顏宗弼的大軍被打得節節敗退。此時,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氣,主動要議和。
南伯端了藥碗進來,看到顧行簡捂著胸口,勸道:“相爺,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內傷可不比外傷輕啊。”
顧行簡將供詞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個閑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說,相爺就該找個夫人好好管一管,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這個行不行!”張詠從外面進來,身后跟著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
顧行簡的右手不能動,左手也不能長時間握筆,只能叫張詠幫他從直秘閣挑個沒有官藉的小吏來幫忙書寫和整理。這小吏還不好選,家中不能有人在朝為官,不能牽涉黨爭,得老實聽話。
吳均被張詠點了名字的時候,簡直受寵若驚。能給相爺伺候筆墨,那是他几世修來的福氣。
顧行簡看了吳均一眼,吳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動,一半是害怕。
張詠背手道:“相爺,行不行你說句話。不行我再給你挑別個去。”
顧行簡見小伙子挺精神的,白白淨淨,眼睛也不亂看,點頭道:“就他吧。”
“謝相爺,小的一定好好做事。”吳均立刻行禮,口氣還有些激動。張詠撇了下嘴,顧知珩不過一天給八十文的工錢,還不如上街賣個燒餅來得掙錢。瞧把這傻小子樂的。
顧行簡將崇明叫來,讓他把吳均帶到與主屋相連的開軒里頭。這里視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來,掛著竹簾。正面對著那寒潭,還有竹林環繞,環境十分清幽。
“相爺喜歡安靜,你就在這里抄東西。不准夾帶,不准亂跑。回家之前,我來檢查。”崇明微揚起下巴,冷冷地說道。相爺找個抄書的就算了,還找個這麼秀氣的。崇明不喜歡生人在府中走來走去,也不喜歡相爺身邊多個小廝。若不是他那手字實在難看,哪里輪得到這小子進府。
吳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絕不給你添麻煩。”
崇明冷哼了一聲,就轉身走了。
吳均跪坐在案邊,乖乖地整理文書。
張詠過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畢竟是在館閣里做事的,還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看到顧行簡都傷成這樣了,還歪在榻上看東西,嘖嘖兩聲。怪不得自己只能做個給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張詠問道:“皇城司那邊,審出結果沒有?”
顧行簡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詞在這里。”
張詠起身,把供詞看了一遍:“喲,看來你最近跟蕭大衙內的關系不錯啊,竟然連皇城司的押狀都能看到。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幫誰背了黑鍋,你打算怎麼做?”
顧行簡淡淡道:“什麼也不做,以意外結案。非常時期,便放他們一馬。最多叫董昌把馬房那幫內侍全換了。”
張詠也覺得,如今朝中本就因為跟金國的戰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亂象。這內侍供出來的老大人,雖是個激烈的主戰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剛正不阿。他就知道顧行簡不會對這樣的老人家下手。對方得感謝這回找了個不錯的替罪羊。
“對了,跟你說件事。鳳士卿那小子,還記得吧?”
蜀中才子,名滿天下。當年在太學,慣會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績卻是出奇的好。他本來有望成為那一屆的釋褐狀元,卻覺得贏過區區千人沒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舉,成為當年的榜眼。
“怎麼?”顧行簡看著文書問道。
“昨日吏部侍郎來找我喝酒,說起他。他調任紹興知府,據說家里有表親在那儿,還是當地的首富。歲月如梭啊,轉眼我們教的學生都這麼出息了。”
顧行簡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張詠。張詠還兀自滔滔不絕地說:“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風流雅事,沒想到終于肯收心成親了。也不知道是他哪個表妹能把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顧行簡握筆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牽扯到腕上的傷口,反而脫力將筆松了。毛筆滾下書桌,在地上留了一團墨黑。崇明進來,連忙拿布擦地面,然后抬頭,看到顧行簡的袍子下擺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爺,您……”
張詠看向顧行簡:“你這是怎麼了,傷口疼?等著,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顧行簡的手按著桌子上的花箋,額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間,鑽心地疼。
他舍不得,終究是舍不得。
***
夏家的芙蓉榭,到了夏日也是消暑的好去處。趙嬤嬤和思安在水榭里面擺了几個冰盆,茶床上放著趙嬤嬤做的冰酪,就是在碎冰中放入砂糖和乳酪,十分香甜。
夏初嵐坐在書案后面,提筆不知道在紙上寫什麼。夏靜月趴在茶床上邊吃冰酪,邊看賬,對旁邊的趙嬤嬤豎起大拇指。
趙嬤嬤笑了下,思安也捧著一碗吃。
夏靜月被柳氏打發來給夏初嵐打下手,她自己也十分樂意。平日跟著夏初嬋學完那些琴棋書畫,最期待的就是來這邊跟夏初嵐學賬。她起身將賬本拿給夏初嵐:“三姐姐,你看看這里,我不懂……”話未說完,注意到夏初嵐的紙上畫了個模糊的人形,依稀看出來是個男子。
夏初嵐也沒注意自己在畫什麼,等發現了,用帕子遮住,仰頭問道:“哪里?”
夏靜月也不敢多問,就指著賬本說:“這個地方,我不太明白。”
夏初嵐便耐心地與她講了,講完之后,又說道:“這不是一兩天的工夫,慢慢來吧。”
夏靜月應好,合上賬本,剛要出去,趙嬤嬤道:“五姑娘先別走。明日鳳大人來家中,三姑娘不肯挑衣服,您幫著參詳一下?”
思安看了看夏初嵐,沒吭聲。雖然她憋著沒有把顧相的事情說出來,可姑娘一看就不喜歡那個什麼鳳大人。老夫人很滿意,昨夜夫人又拉著姑娘勸了好一會儿,姑娘只得答應去見他。
夏初嵐隨手拿了賬本壓在剛才的紙上,淡淡地說道:“隨便穿就好了,不用刻意打扮。”
夏靜月讓趙嬤嬤去拿待選的衣服來,趙嬤嬤高興地去了。她又走到夏初嵐身邊,輕聲問道:“三姐姐不喜歡鳳大人,喜歡畫上的那個人,對嗎?”
夏初嵐的手一頓,沒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厲害,竟能揣測人心。
“昨日我跟四姐姐去上琴課,本來我先回家,但不小心把琴譜落下了。回去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四姐姐在跟侍女說鳳大人的事,她好像挺喜歡鳳大人的,還說鳳大人來府上那日,她也要去相看。”
夏初嬋被韓氏寵成了嬌慣的性子,從小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真的喜歡鳳子鳴的話,不可能不來搶。好在夏初嵐對鳳子鳴沒什麼感覺,也不用去對付夏初嬋這樣的小丫頭。
她看向夏靜月,輕輕笑道:“你跟初嬋差不多大,可有心上人了?我看三叔三嬸好像不是很著急。”
夏靜月連忙搖頭,臉有些紅:“我,我暫時沒想這些。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可能他們想多留我兩年。”
“話是這麼說,倘若真要遇到你喜歡的人,你肯定就想嫁了。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人?我也能幫著留意一下。”
夏靜月聽說夏初嵐要幫她留意,受寵若驚,紅著臉輕聲說道:“我喜歡才高八斗的人。最好琴棋書畫都懂,人品貴重。像曹子建,像東坡居士……這樣的。”還有一個名字,她沒有說。
夏初嵐疑惑道:“那鳳子鳴可是蜀中第一才子,也能算才高八斗,你不喜歡?”
“我不敢跟四姐姐爭。而且,鳳大人也看不上我。”夏靜月輕輕說道。論美貌,她比不過三姐四姐,論能力又遠遜于三姐。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歡鳳子鳴。
夏初嵐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8-31 10:53 PM
第四十四章
鳳子鳴去夏家之前, 特意拐到泰和樓買了兩壇子酒,酒壇子上貼著兩張紅條, 分別寫著“金玉”和“滿堂”。隨從問他:“大人, 我們這樣會不會顯得太寒酸了?”
鳳子鳴笑道:“是去拜訪,又不是去提親。夏家乃是紹興首富, 什麼好東西沒有?你大人我月俸才那麼點, 別去人家面前丟丑了。”
隨從嘀咕道:“從前去燕館倒是見您大方……”
鳳子鳴用扇子敲了一下隨從的頭,嘖了聲:“到了夏家別胡說八道。小心大人我一世英名, 毀在你的手里。”
“哦。”隨從應了一聲。他們大人性子向來隨和,不苛待他們這些下人。除了穿上官服時正經點, 平日里說好聽些就是風流不羈, 說難聽些就是沒個正形。偏偏這樣還是有說不清的姑娘喜歡。
夏柏茂和夏柏青早就在正堂等鳳子鳴, 夏柏青只是坐著喝茶,夏柏茂卻走來走去,還到門口看了一眼:“這說好的時辰, 怎麼還不來?”
夏柏青心知肚明,嘴上卻道:“可能有些事耽擱了。二哥, 雖說他是大姐的繼子,名義上也算我們的內侄,但畢竟沒有血緣關系, 而且是紹興的父母官。我們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
上次鳳子鳴來,夏柏茂就跟他勾肩搭背的,當時鳳子鳴是沒說什麼,但眉尾卻挑了一下。夏柏青知道以鳳子鳴這樣的教養, 不會當場下長輩的面子,但到底是不喜歡這樣。而且夏柏青打聽過,鳳子鳴在建康府的政績的確很出色,私下里卻跟名妓以詞相合,來往頻繁。台諫官還上書抨擊過他,被顧行簡一笑駁回了。
說起來,鳳子鳴還算是顧行簡的學生。
夏柏茂回頭看他:“三弟,你的意思是他並不喜歡跟我們家的人來往?那為何還要答應娘來跟嵐儿相看?這……”
“嵐儿心里怎麼會不清楚?不過是不想逆了娘跟大嫂的意思罷了。這件事,我們就順其自然吧。”夏柏青說道。
過了一會儿,小廝跑到門外說:“兩位老爺,鳳大人來了。”
夏柏茂和夏柏青立刻迎出去,夏柏茂謹記三弟的話,跟鳳子鳴保持客套的距離。鳳子鳴看到這位二舅沒像上次那樣過來跟他勾肩搭背的,心想倒也是個明白人。
到了正堂里頭,互相寒暄兩句。隨從把酒奉上,鳳子鳴說道:“聽說紹興的酒很不錯,路上經過泰和樓,看到這酒壇上的字寓意很好,便買來送給兩位舅舅。”
夏柏茂看了夏柏青一眼,干笑了聲:“金玉滿堂,的確很好。多謝。”
“不知三表妹現下何處?”鳳子鳴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道。
“在后院,我這就讓侍女領你去。”夏柏茂招了個侍女進來,領鳳子鳴去后院了。
……
思安快步走進芙蓉榭,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鳳大人來了。”
趙嬤嬤指著案上的琴說:“姑娘,夫人打聽過了,鳳大人善音律,您快趁這個機會撫一曲。”
夏初嵐搖頭道:“我平常也不弄這些。他喜歡是他的事,沒必要為了迎合他,故意擺出樣子。”
趙嬤嬤嘆了一聲,眼看鳳子鳴要過來了,又將夏初嵐身上的衣服檢視了一番。那麼多艷麗的顏色不選,偏偏要挑身這樣淺的襦裙,這哪里是真的想與人相看的。
思安嘀咕道:“這位鳳大人可真不守時。來晚就算了,前堂到這里距離不遠,怎麼還不見他的人影。別是不想來了吧?”
那頭鳳子鳴跟在侍女的后面往芙蓉榭的方向走,步履輕松。他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琴聲,不禁駐足聆聽。他是個音痴,對音律鑽研頗深,撫琴之人的技法雖不算是獨步天下,卻也小有風韻。只不過好像與侍女所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勞駕,你們三姑娘在哪里?”鳳子鳴問道。
侍女手指前方湖邊的水榭說道:“在那里,馬上就到了。”
鳳子鳴回頭看了一眼琴聲傳來的方向,又看了看安安靜靜的水榭,頓覺有趣,繼續跟著侍女走了。
到了水榭外頭,他一眼看見里面的鵝頸靠椅上,有個面色清冷的美貌女子正在看書。她打扮得十分素淡,並不像從前與他相看的女子那般穿得花紅柳綠,反而讓人眼前一亮。
宛如水中芙蕖,有風既作飄飖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只是人淡如菊,覺得不太好靠近。他聽過一些風言風語,卻覺得不甚重要。人如何,總該親眼看過才能判定。
“鳳大人。”趙嬤嬤一眼看見了他,笑著迎了出來。
鳳子鳴道:“抱歉,讓三表妹久等了。”
夏初嵐聽到聲音,抬眼看到鳳子鳴,的確是一表人才,起身施禮:“見過鳳大人。”
“表妹不用多禮。”鳳子鳴抬手道。
思安上了茶點,也好奇地看了鳳子鳴一眼,沒想到還真的不錯。但有顧相的珠玉在前,到底是遜了些風采。
思安從水榭退出去,里面只剩下鳳子鳴和夏初嵐兩個人。鳳子鳴聞到她的發膏是茉莉,十分怡人的香氣。而且指甲沒有涂蔻丹,粉嫩的指甲蓋嵌在玉白的手指上,清爽干淨。
鳳子鳴還未開口,夏初嵐便說道:“鳳大人不打算與夏家結親吧。”
他笑了起來:“你怎知我不願與夏家結親?”
夏初嵐托腮,淡淡地說道:“鳳大人出身于蜀中名門,中了榜眼之后,短短几年便坐到了知府的位置,野心和手段皆不同于常人,自然要借婚事更上一層,而夏家幫不了你什麼。若我沒有猜錯,鳳大人故意弄些花名在外頭,是為了打消旁人想要與你結親的念頭。如此做,一種可能是已有喜歡的人,二是還未等到滿意的婚事。但我看鳳大人隨身的扇墜應該是女子所贈吧?鳳大人放出話要與我議親,大概是想激一激那位姑娘?”
鳳子鳴愣了一下,想不到夏初嵐如此厲害,几乎全被她說中了。不愧是那日在糧行一席話就讓他刮目相看的女子,他本來一開始就要說清楚的,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蕙質蘭心,可惜是商戶出身,否則他真的想娶她了。
“表妹聰慧,是我淺薄了。”
夏初嵐搖了搖頭:“人往高處走,倒談不上淺薄。只是鳳大人既與那姑娘情投意合,為何不直接上門提親?”
話都已經說開了,鳳子鳴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們說不上是情投意合,她的確喜歡我,而我需要她的家世。不過她家門楣實在太高,勢必得有些波折。”
夏初嵐沒想到鳳子鳴能這樣如實地說出來,雖然算利用了她,但也沒那麼令人反感。時下都說婚姻不問閥閱,對有才能的男子來說,無論出身如何,只要被那些世家貴女看上,日后仕途自然坦順。而像她這樣的商戶女,從出身就低人一等,根本沒辦法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喜歡的人。
兩人正說著話,方才鳳子鳴在路上聽到的琴聲又離得近了些。他不禁問道:“這撫琴之人,應該不是表妹安排的吧?”
夏初嵐手扶著額頭,沒想到夏初嬋如此迫不及待。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妹,好歹也要在外人的面前維護她的名聲:“大概是我的妹妹在花園里練琴。聽聞鳳大人善音律,應該聽出來了。她的琴技不錯。”
鳳子鳴點頭道:“確實不錯。”只是在姐姐與人相看的時候,如此喧賓奪主,不說工于心計,也有點驕縱過頭了。
……
夏初嬋手都彈酸了,侍女回來稟報說鳳子鳴在水榭里一動不動,還跟夏初嵐有說有笑的。她一下子將琴摔在了地上:“他不來,我便親自過去。”
夏初熒喝了一聲:“你給我站住!”
“二姐!”
“你是姑娘家,臉面不要了?人家若對你有意,自然會過來,你衝過去一鬧,難道他還會對你刮目相看了?”夏初熒沒好氣地說道。當初她就是像妹妹這樣,一門心思要嫁給裴永昭,不管爹娘說什麼都不聽,結果落了個懷著身孕和離的下場。女人要是對男人太主動了,男人哪里懂得珍惜?
嬤嬤也勸道:“四姑娘不可!怎麼說也是老夫人安排的事。您這樣衝過去,鳳大人以為我們家姐妹不睦。被老爺和老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圓。”
“那要怎麼辦?”夏初嬋氣得眼睛都紅了,“難道我要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鳳表哥成為我的姐夫?”
夏初熒看她這樣,又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嬋儿,姐姐告訴你,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强求也沒有用。我看鳳表哥對你沒什麼興趣,算了吧。”
夏初嬋咬著嘴唇不說話。這個時候,韓氏身邊的嬤嬤跑來,氣喘吁吁地說道:“二位姑娘,家里來人說,聖,聖旨馬上到了!”
夏初熒問道:“什麼聖旨?”她們是商戶人家,跟皇帝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怎麼會忽然來一道聖旨。
“好像是給三老爺的。”嬤嬤順了順氣說到。
夏初熒拉著夏初嬋:“走,我們也去看看。”
前面的堂屋,放著香案,夏柏青跪在前面,老夫人帶著全家人跪在后面,聆聽聖旨。傳旨的小黃門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原泉州市舶司公事夏柏青,在任上盡職盡責,剛正不阿。現授臨安市舶司市舶判官一職,著一月內到任。市舶司權職堪重,望恪盡職守,不負朕望。欽此。”
夏柏青愣了一下,隨即叩首:“万歲万歲万万歲。”
小黃門俯身把聖旨交給他:“夏大人,快起來吧。”
夏柏青恭敬地接過聖旨,看到上面有皇帝的御印,還有宰相顧行簡的押字。
小黃門笑道:“夏大人大概不知道,是相爺向官家推薦了您。”
夏柏青愕然,他可從未跟宰相打過交道啊。何況他官都丟了三年了,宰相是怎麼想起他這號人來的?
小黃門眼睛瞄了一下夏柏青的身后,嘆道:“實不相瞞,前陣子相爺的馬受驚,他摔了下來,傷勢很嚴重,几乎下不了床。官家要他在府里休息,不許百官煩擾他,可中書沒有相爺怎麼行?這不,轉運使大人一向他抱怨市舶司的政務太繁重,相爺就推薦了您。大喜啊,小的還要回去復命,不久留了。”
夏柏青雖然覺得小黃門沒必要跟他說這麼清楚,也沒多想,親自送小黃門出去。堂上的人都向三房賀喜,只夏初嵐站在那儿,手不由地在袖中握緊。
他受傷了?傷勢還很嚴重?
她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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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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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31 10:59 PM
第四十五章
夏衍走到夏初嵐的面前, 握著她的手說道:“姐姐,顧相他……”
夏初嵐搖了搖頭, 夏衍便沒有繼續往下說。他抿著嘴唇, 心里真的很擔心先生。聽那傳旨小黃門的口氣,傷勢好像很嚴重。
姐弟倆神情有異, 旁人也沒注意, 都在關注三房的人。
柳氏難掩激動的神色,一下握住了夏靜月的手。夏靜月還有點懵, 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爹爹升官了?從公事一下子到市舶判官,她, 他們要去臨安了?
老夫人站在一旁, 抬頭看了看天光。老大在世的時候就說過, 夏家以后興旺恐怕還得靠著三弟,要她千万別苛待三房。如今想想,她幸好記著老大的話, 沒讓三房分出去。她嘆了聲,獨自扶著常嬤嬤回北院, 其他人則都圍在三房那邊道賀。
夏柏青送完小黃門回來,夏柏茂立刻上前去,激動地抱住他:“三弟, 你終于等到今日了!大哥若泉下有知,也會替你高興的!”
夏柏青抬手拍了拍夏柏茂的背,心中感慨万千。他也沒想到自己還有今日。寒窗苦讀十年,一朝考取功名, 為的就是當官為民。當初他為了大哥而丟官,不悔,可總還會想著再穿回那身官袍。
“賀喜三叔。”几個晚輩齊聲說道。不管他們語氣里帶著酸也好,還是真心的也好,夏家總算出了個不小的官。以后他們走出去,腰板也覺得挺直了些。
“乖,都乖。”夏柏青欣慰地點點頭,看到老夫人已經不在堂上了,目光黯了黯。到底不是親生的,若換作大哥二哥,娘應當會很高興吧。
夏初嵐看到三房被二房的人圍著,也沒過去,而是走到杜氏身邊,對杜氏說道:“娘,我去送一下鳳大人。”
杜氏含笑點點頭:“去吧。”她聽楊嬤嬤說兩個人在芙蓉榭里相處得挺好,便覺得婚事有些眉目了。
……
夏初嵐送鳳子鳴出家門,鳳子鳴拱手道:“表妹就送到這里吧。這會儿人多也不方便再進去,你替我賀喜三舅高升。”
夏初嵐笑道:“我會的。也希望鳳大人早日迎娶佳人。”
鳳子鳴嘆了聲,拿扇子敲了敲額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他而言,婚事是晉升之路上一種必不可少的助力。他所希望的夫妻關系,便是相敬如賓。他會好好待妻子一輩子,但那是責任,無關于喜歡。
今日與夏初嵐不過閑談半晌,竟然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她很聰明,但並不工于心計,很通透明白。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獨自撐起了家業,這份心性和魄力,確實是一般女子難及的。而且那份超出年齡的淡定和從容,不由得讓人有些心疼。如果他沒有背負復興鳳家的重任,如果他不是長子長孫,那麼他應該會喜歡這個姑娘。
鳳子鳴只惋惜了一下,臉上又恢復了自信的笑容,拱手道:“表妹,告辭。”
“鳳表哥,等等!”夏初嬋從家里面跑出來,停在鳳子鳴的面前。
夏初嵐皺眉道:“初嬋,你出來干什麼?”
夏初嬋沒有回答。剛才她聽到夏初嵐跟杜氏說的話,便趁韓氏和夏初熒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出來了。她辛苦打扮了這麼久,期盼了這麼久,怎麼能不見他一面?
“這位是……?”鳳子鳴扭頭問夏初嵐。夏初嵐說道:“這是二叔的小女儿,在家中行四。”
“鳳表哥,剛才是我在花園里撫琴,你聽到了嗎?” 夏初嬋問道。她今天插著蝴蝶簪子,梳著整齊的發髻,因為剛剛跑得太急,發髻有點松動了,簪子半掛在頭發上,顯得有點狼狽。
鳳子鳴覺得這就是個孩子,笑了一下:“原來是四表妹在撫琴。琴聲十分悅耳,想必是下過苦工了。”
“真的嗎?你喜歡我的琴聲?”夏初嬋又殷切地走近了一步。鳳子鳴沒防備她突然靠近,本能地往后退了些。
夏初嵐本來要將夏初嬋拉回來,鳳子鳴根本就沒打算與夏家結親,夏初嬋喜歡他也沒有用。可她還未動,就聽到一陣整齊的馬蹄聲。
一輛華頂馬車,停在了夏家的門前。那馬車看著十分敞闊,兩邊車壁掛著絳色的繡簾,用玉鉤勾住,四檐垂掛著玉玨和香囊,華貴至極。
車后跟著數名侍女仆婦,還有一隊衛從,吸引了街上不少人的目光。
一名侍女先從車上下來,搬了腳凳,扶著另一名少女下來。那少女頭戴珠冠,冠上的北珠流光溢彩。身上穿著紫丁香的潞綢妝花褙子,玉色的銀線寬襕裙,手上各一只金鑲玉的手鐲,貴氣逼人。
那少女快步走到鳳子鳴面前,仰頭看著他,口氣不善:“鳳哥哥,這兩個是什麼人?”
鳳子鳴也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碧靈,你怎麼來了?”
夏初嵐一驚,原來鳳子鳴屬意的是清源縣主,怪不得說對方的門楣很高。這何止是高了,眾所周知帝后膝下沒有公主,對清源縣主寵愛至極,說她是京中第一貴女也不為過了。她的婚事,恐怕也要帝后點頭才行。
蕭碧靈抿著嘴角,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胸膛:“你可知道我差點被送去金國和親了?你倒好,還要跟你的表妹議親!爹娘只是想多留我兩年,又沒說不讓我嫁給你!”說著,她轉向夏家兩個姐妹,趾高氣昂地問道,“憑你們也想跟我爭鳳哥哥?可知道我是誰!”
她身后的仆婦和衛從們立刻站成了一堵牆,氣勢嚇人。夏初嬋往后一退,躲在了夏初嵐的身后,嚇得說不出話來。夏初嵐無奈,只得對蕭碧靈說道:“縣主息怒,鳳大人只是來民女家中走親戚,並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
蕭碧靈覺得這姑娘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但她不會把夏初嵐這樣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她是天之驕女,除非鳳子鳴眼瞎才會去選一個商戶女。他們崇義公府的名號拿出去,在都城里都是響當當的。蕭家是皇族后裔,又有丹書鐵券,想娶她的人不知多少。
可那些人她一個都看不上,偏偏就喜歡鳳子鳴。
鳳子鳴不知道她竟然會從臨安跑來,一時語塞。几年前他就去崇義公府提親了,卻被蕭昱攔在府門外。他清楚地記得蕭昱說,等他爬到了能夠配上清源縣主的位置,再來說求娶的事情。他也是有骨氣的人,那之后再沒踏入崇義公府一步。
可蕭碧靈喜歡他,這些年也一直沒有斷過聯系。
鳳家雖然是蜀中的名門望族,然而這些年無人在朝中為官,按照朝廷的律法,若子孫輩再無有出息的人,家族就要徹底沒落了。鳳子鳴從小就知道鳳家拮據,頂著望族的名頭,可他那個繼母卻只有一套像樣的首飾,平日也不敢出門宴游。
所以他背負著振興家族的重任,所有一切都可以利用,只要能站到那個最高的地方去。
鳳子鳴讓夏初嵐和夏初嬋先回府,他來應對蕭碧靈。
蕭碧靈原本就想教訓一下夏家的姐妹,看到鳳子鳴維護,心里更是不舒服。她讓人攔在那儿,不放夏初嵐她們走。
雙方正僵持著,又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蕭昱從馬上翻身下來,几步走到蕭碧靈的面前,一把擒住她的手腕:“蕭碧靈,你鬧夠了沒有?”
他統領整個皇城司,天生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壓迫力,加上整張臉冷若冰霜,十分駭人。
“哥哥,你弄疼我了!”蕭碧靈彎腰道。
蕭昱又看了攔著夏初嵐的人一眼,那人連忙退開。蕭昱面無表情地說:“夏姑娘先回去,這是我們的家事。”
夏初嵐行了禮,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拉著夏初嬋進去了。
等她們進去以后,蕭昱冷冷地看向鳳子鳴:“鳳大人真是好手段。只會拿捏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算什麼本事?一個知府,爬上來很困難,摔下去卻很容易。”他的口氣十分狂妄,卻沒來由地讓人相信,他是蕭昱,他便能做到。
鳳子鳴的臉瞬間白了白,蕭碧靈用力甩開蕭昱的手,護在鳳子鳴的身前:“哥哥,鳳哥哥從小就待我很好,我願意嫁給他。我知道你和爹娘是怎麼想的,但這次若不是皇上攔著,那些人就要將我推出去和親了。眼下跟金國是戰是和都不知道,你們真的寧願我嫁到金國,也不願意我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嗎?”
蕭昱的下頜繃緊,整張臉更顯得冷峻。他的手在袖中握了握,沉默了半晌,負手道:“碧靈,回馬車上去,我有話跟他說。”
“哥哥……”蕭碧靈生怕蕭昱做什麼。她知道哥哥的手段,皇城司的人,哪個不是雙手沾滿鮮血的。
“你若不想我對付這個小子,最好乖乖地聽我的話。”蕭昱面無表情地說道。蕭碧靈看了鳳子鳴一眼,到底是畏懼兄長,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馬車上去了。
鳳子鳴在蕭昱面前,有種發自骨子里的戰栗和自卑。對方是天潢貴胄,真正的天之驕子。而他只是頂著名門的頭銜,其實盛名難副。
也不怪蕭昱看不上他。有時候他也不想那麼辛苦地往上爬,不想做那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還如當初在太學時一樣灑然。可惜永遠回不去年少的時光了。
蕭昱雙手抱在胸前:“你想要娶碧靈,就別去招惹夏家的姑娘。一個月內到崇義公府來,我便給你機會。”說完,他也不等鳳子鳴回話,邁開長腿走了。
他上馬之后,又看了夏家一眼,命令蕭碧靈的馬車跟他走,留鳳子鳴一個人在原地。
***
夏初嵐進家門之后,讓下人關好門。鳳子鳴既然招惹了蕭家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夏初嬋早就嚇得面色蒼白,她覺得很難過。不僅是鳳子鳴有清源縣主這樁姻緣,她和三姐都爭不過。還有清源縣主所擁有的一切,她都覺得好生羨慕。
因為那是縣主,所以想要什麼樣的夫婿都可以。自己卻不行。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
夏初嵐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平日里也不怎麼親近,便沒說話。
楊嬤嬤來找夏初嵐,說杜氏要她到石麟院去,商量一下給夏柏青送什麼賀禮。他們到了石麟院,杜氏正在屋里跟夏衍說話。她今日的精神好多了,看到夏初嵐進來,笑著問道:“鳳大人走了?”
夏初嵐坐在夏衍的身邊,點了點頭:“走了。娘,我跟鳳大人的事,大概是不成的。”
“怎麼了?”杜氏的笑容斂了起來。
夏初嵐便把剛才家門外的事情跟杜氏說了。也沒提鳳子鳴利用她的事,只是說道:“原先他們的婚事受阻,鳳大人心灰意冷,才想要與我們家結親。現在清源縣主親自跑來找他,想必還是可以再續前緣的。”
杜氏嘆氣,她沒有想到,還有這麼一樁內情。當初她就覺得有些蹊蹺,鳳子鳴這麼好的條件,怎麼會還沒定親?后來她讓楊嬤嬤去打聽,才知道鳳子鳴在建康府的時候,私下里的風評不太好。她想嵐儿那般才貌,也許能叫鳳子鳴看上,讓他此后收心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家是早就心有所屬了,還是那麼尊貴的縣主。
夏初嵐猶豫了一下,想跟杜氏說件事。但她還未開口,思香在外面說道:“夫人,六平拿了一個青布包過來,說是從臨安的國子監傳來的。大概是這次補試的結果,要親手交給六公子。”
夏衍立刻站起來,走出去將青布包拿了進來。他知道自己時策答得不錯,筆試的內容跟三叔說過,三叔畢竟沒考過補試,也說不上好壞,但說成為外舍生應該沒問題。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青布包,翻開那黃皮的文書,從頭看起來,越看眼睛睜得越大。滿屋子的人都在等他說話,他又把最后的結果那處看了三遍,才大聲說道:“娘,姐姐,我考上了!我被太學錄為內舍生了!”
內舍生就是太學正式在編的學生,不僅要住到太學里去,而且還有朝廷每月發給的月錢,稱為養士。這對庶民子弟來說,可是無上的榮耀。
一日之內,夏家接連有兩件好事臨門,眾人都有點措手不及。
老夫人跪在佛前頌了三遍經文,扶著常嬤嬤起身說道:“我怎麼覺得跟做夢似的呢?”
常嬤嬤笑道:“不是做夢,三爺真的升官了,六公子考上太學了。這都是這些年夏家做好事,老夫人吃齋念佛積下的功德啊!”
“六郎還這麼小,怎麼就考進太學了呢?我原來以為,了不得就是個外舍生了。這去臨安求學,一去就至少三年啊。”老夫人坐在羅漢榻上,心里又是高興,又是憂愁。高興的是家里的子孫都爭氣,愁的是三房和夏衍走了,再想要見面,就沒那麼容易了。
常嬤嬤勸道:“老夫人想開些。臨安距紹興不過几日的路程,等到三老爺在那邊安頓好了,也接您去看看呢。”
老夫人暗自琢磨了一下,叫常嬤嬤把她的首飾匣子拿過來。里面是她這些年攢下的積蓄,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大概數了數,留了一份下來,然后對常嬤嬤說:“你將剩下的錢分成三份,兩份拿去老三那邊,一份拿去六郎那邊。老三去臨安當官,免不得要上下打點。六郎也得添置些新的筆墨紙硯。”
常嬤嬤笑著應好。就算老夫人平日里跟三房關系很淡,到底念著三房給夏家爭了氣,關鍵時候還是當做自家人一樣的。親孫子就更不必說了。
松華院這邊就沒那麼高興了。韓氏一邊氣夏初嬋不爭氣,沒教鳳子鳴看上。更氣的是,夏柏青莫名其妙升官也就罷了。夏衍那麼小年紀,居然被太學錄為了內舍生?這下三房和長房可都爭氣了,他們二房怎麼就事事不順呢?
蕭音端了茶水給韓氏喝,韓氏丟在一邊:“不喝,氣都氣飽了。”
夏柏茂道:“你氣什麼?家里接連有好事,我們也跟著沾光。”
“他們好,我們沾什麼光?”韓氏一邊拿起扇子扇風,一邊說,“三弟妹是風光了,大嫂也風光了。我呢?只有道賀的份儿。只有大郎高中了,那才叫風光。阿熒和嬋儿嫁得好了,那才叫風光!”
“都是一家人,你算那麼清楚干什麼。”夏柏茂小聲道了一句,也懶得跟她多費唇舌,進去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當年夏柏盛送給他一對舉世罕見的和田玉章子,他想要轉贈給夏柏青和夏衍,當做賀禮。
“你見到大哥送我的那對和田玉章子沒有?”夏柏茂怎麼都找不到,高聲問韓氏。
蕭音手一抖,韓氏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她連忙低下頭。
韓氏鎮定道:“你找那對章子干什麼?那麼貴重的東西,我自然收起來了。”
夏柏盛從里屋出來:“我想把那對章子送給三弟和六郎,你找出來給我。”
韓氏瞪他:“隨便送些東西就可以了。那和田玉價值連城,我可不同意你送出去,以后我要留給大郎的。”
夏柏茂皺眉,韓氏拉著蕭音:“我跟阿音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跟你說了。”說完,婆媳倆就一起出了堂屋。
等離堂屋遠了些以后,蕭音才抖著聲音說道:“娘,要是爹一定要那對印章……”
“你怎麼膽子這麼小?我都說了,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怕什麼?”韓氏警告道,“無論誰問起,你都不准說出去,包括大郎,聽明白了嗎?”
蕭音怯弱地點了點頭,韓氏這才搖著扇子走了。
***
夏家變得異常忙碌起來。三房要整理東西搬到臨安去,便從長房那邊借了几個侍女仆婦。夏柏青知道臨安寸土寸金,租不起城內的房子,就托人在南郊的瓦子附近租了個小院子,就這樣還花了一筆不少的錢。
好在老夫人那邊給了不少的補貼,他也顯得沒那麼拮據。
三房沒什麼長物,最多的就是書而已,柳氏和夏靜月都幫著整理。夏柏青抽空去了石麟院那邊一趟,看看夏衍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杜氏是舍不得,但孩子有出息,她沒有攔著的道理。何況進太學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她做夢都會笑醒。她給夏衍做了兩身新的中衣,因為太學有統一的衣裳,別的平日里也穿不到,楊嬤嬤還給他納了兩雙新鞋。除此之外,箱籠里也多是些筆墨紙硯和書籍。
夏柏青看到夏衍的東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對夏初嵐說道:“其實由我送衍儿去太學就可以了。你跟著去,到時候又一個人回來,我跟你娘都不放心。”
夏衍說道:“三叔,上回我們在臨安,受了顧二爺的多方照拂。但離開時有些匆忙,沒有當面道過謝。所以姐姐想備一些禮品,親自到顧家去道謝,順便告訴二爺這個好消息。”
夏初嵐知道自己不是非去臨安不可,但那日小黃門說了那番話之后,她夜里一直睡不踏實。只有從顧二爺那里親耳聽到他安好,她才能放心。
夏柏青點頭道:“顧二爺仁義,難怪能成為富甲一方的巨賈,你們是該好好謝謝人家。我也想去相府登門拜訪,好謝謝顧相的提拔。只可惜我官微人輕,只怕見不到他。”
夏衍脫口而出:“顧相人很好的!”
夏初嵐按住他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嘴快了。果然夏柏青問道:“衍儿,你怎知道顧相人很好?你見過他嗎?”
“見,見過。是考補試的時候,見過一面。”夏衍的聲音小了下去。他還是不太善于撒謊。
思安在外面看了夏初嵐一眼,夏初嵐從屋里出來,問道:“怎麼了?”
“是采買的王三娘要見姑娘。”思安小聲道。
夏初嵐跟夏柏青他們說了一聲,往玉茗居走去。王三娘等在堂屋里頭,夏初嵐走進去問道:“三娘,可是出了何事?”
王三娘是個穩重的人,若不是要緊事,不會特意到這里來。王三娘行了禮才說:“原本姑娘叫我以后有事就告訴少夫人,不要再來這里。可前些日子我看到采買的賬目有些不對,詢問少夫人,少夫人支支吾吾的說不清,只叫我當做沒看見。可我總覺得不安心,還是來告訴姑娘一聲。”
夏初嵐點了點頭:“你說。”
王三娘把賬本拿出來,翻開給夏初嵐看:“這賬目上原本少了不少錢,好几處都對不上。在姑娘回來的前几日,這筆錢忽然就補上了。”
夏初嵐翻了翻賬目,的確如王三娘所言,賬目上看十分明顯。她想了想,寬慰道:“也許只是大嫂臨時要用錢,先把這些錢挪用了,補回來就好。”說完,又補了一句,“你還是盯著點賬目,若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還有什麼問題,就告訴二老爺。”
王三娘點了點頭:“姑娘要離開多久?”
“多則半個月可回。”夏初嵐肯定地說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05 AM
第四十六章
夏柏青一行人離開夏家那日, 老夫人帶著全家來送。
夏柏青對老夫人說:“娘,等我在臨安安頓好了, 就接您去看看。”
老夫人看著他兩鬢的銀發, 明明是年紀最小的,卻比老二還顯得蒼老。她叮囑道:“臨安是天子腳下, 雖說你升了官, 也得諸事小心。你們在那儿,也多幫著照拂六郎。”
“曉得的, 您放心吧。”夏柏青點頭道。這麼多年,他跟老夫人的關系一直不冷不熱。他原以為自己升官, 老夫人最多說一句賀喜的話, 哪里知道常嬤嬤把老夫人多年的積蓄都拿來給他。他本不想收, 但常嬤嬤一番苦勸,柳氏也覺得這是跟老夫人緩和關系的機會,就讓他收下了。
收下錢的那一刻, 他才知道,老夫人沒把他當做外人。從今以后, 他也會將她視作親娘,給她養老送終。
夏靜月和夏衍也走到老夫人的面前,夏衍拜道:“祖母, 您多保重身子。等太學有假了,我就和五姐姐一道回來看您。”
老夫人攬著夏衍和夏靜月,低聲應好,眼眶已經有些紅了。
常嬤嬤柔聲勸她, 杜氏三個妯娌也圍上來,一番依依不舍地道別。
夏謙走到夏柏青面前拜道:“三叔,明年開春,我去參加會試,到時候臨安見。”每到會試,万千學子涌入都城,不僅客舍一房難求,都城四郊都租不到房子。夏柏盛先去臨安落腳,夏謙就不會像三年前一樣,舉目無親了。
“你好好准備秋闈,其它的三叔會幫你安排好。二房就看你了。”夏柏青拍著夏謙的肩膀鼓勵道。
夏謙謝過三叔,看了一眼旁邊與蕭音說話的夏初嵐。她穿著男裝,個頭比蕭音略高一些,衣冠整潔,秀美絕倫。她眉目間有種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大氣淡然,要是不說話,身体的曲線沒那麼明顯,也未嘗不會被人當做是個俏郎君。
夏初嵐對蕭音說:“我不在家中,內宅的事情全要靠大嫂和二嬸來做主。大嫂應該知道夏家有今日不容易,你如今是夏家的一份子,也要共同守護夏家。”
蕭音的嘴唇抖了抖,手在袖中捏緊帕子,低聲道:“三妹妹放心,我曉得。”
“你們在說什麼?”夏謙走過來問道。
蕭音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有點怕他,又有點心虛,整個人繃得很緊。她喜歡夏謙,卻始終拿捏不好夫妻之間的分寸。平日夏謙几乎不跟她說話,難得會在外人面前主動靠近她。
“沒什麼,三妹妹要我跟娘管好內宅的事。”蕭音小心翼翼地說道。
夏初嵐知道蕭音在夏家的處境,不想過分為難她。王三娘賬本的事,就沒有提。
告別之后,一行人分別上了兩輛馬車,身后跟著几輛裝東西的牛車,向臨安行去。
臨安既有秀美的西湖,又有壯闊的錢塘江奔流而過。夏柏青住的地方在侯潮門以外。那里遍布寺院和瓦子,人口也十分稠密,倒是比城內還要熱鬧一些,隱隱能看到錢塘江的水線。
七夕剛過,街市上還有不少在賣節物摩睺羅。摩睺羅即用土,木,蠟等制成嬰孩形的玩具,極其精巧的,還會穿上華麗的衣服,飾以金珠,價值連城。商鋪展出,多是為了吸引行人,並不是為了售賣。此等物件,真的只有鐘鳴鼎盛之家能夠買得起。
夏衍和夏靜月分別坐在馬車的兩邊,都好奇地往外張望。看到新奇有趣的東西,還轉過頭來,嘰嘰喳喳地討論一陣。
夏初嵐笑著看他們倆,真是一團孩子氣,卻忘了原主這身子也不過才十七歲而已。她總是不自覺地忘記了,自己也是個小姑娘這件事。
夏柏青租的院子在橫街附近的巷子里,此處多是平房。雖有兩進,但堂屋和庭院在前,后面就是個小四合院,住了夏初嵐還有下人,都顯得很逼仄了。
柳氏不好意思地說:“委屈三姑娘跟月儿睡一間吧。城內我們住不起,城外也是老爺好不容易托以前的同僚才找到的。”
夏初嵐回道:“三嬸別見外。”如果她托顧二爺幫忙的話,肯定能在城內找到不錯的住處。但三叔是個文人,骨子里也有讀書人的傲氣。他平日好書成痴,又始終沒有真正接管夏家的生意,因此手上不怎麼寬裕。夏初嵐本來想給他在臨安買一座院子,也被他拒絕了。他肯定更不想去麻煩顧二爺。
等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夏衍拉了拉夏初嵐。夏初嵐便對夏柏青說:“三叔,我跟衍儿進城去顧家道謝。”
“要我跟你們一同去嗎?”夏柏青問道。
夏初嵐搖頭笑道:“不用了三叔,我們對臨安挺熟的。有六平跟著就行了,思安幫你們收拾。”
夏柏青也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顧二爺,冒然上門也不妥,那畢竟是大哥的人脈。他就吩咐姐弟倆小心點,親自送他們出門上馬車,又回院里收拾了。
夏靜月小聲問道:“爹爹,六弟弟口中的顧二爺,是不是那日來我們家參加大哥喜宴的臨安大商賈啊?”
夏柏青一邊翻書一邊應道:“對,他還是當朝宰相的兄長。”
“六弟弟和三姐姐好厲害,居然認得這麼了不起的人物。”夏靜月說道,“如果我們也能結交顧二爺,是不是以后在官場上就沒有人敢欺負爹爹了?”
柳氏摸了下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月儿,這是你大伯父結下的善緣,跟我們沒有關系。你要記住,人總是常懷善心,才能有善報。你大伯在世的時候,為人仗義疏財。當初在泉州,夏家是牆倒眾人推。可你三姐姐站出來,還是有很多你大伯父往日的朋友願意幫她,夏家這才能渡過難關。”
“娘,我知道了。”夏靜月應道。
夏柏青看了女儿一眼,開口說道:“臨安的誘惑多,以后與你往來的可能都是些官家子女。但你記住,別因人家家世不如你而看不起,也別因人家家世比你高而去刻意攀交。官場上的風水都是輪流轉的,你如此攀高踩低,也不會有人真正與你交心。爹不指望你能嫁什麼高門顯貴,也不希望你能出入公侯內宅。只要你堂堂正正做人,友愛兄弟,孝敬長輩,勤儉持家。你若做不到,就不配做我夏柏青的女儿。”
夏靜月認真道:“女儿謹記爹爹教誨,絕不會讓爹爹失望。”
柳氏攬著夏靜月的肩膀,笑道:“好了,快不說這些了。月儿只是隨口一提,老爺您就當真了。也不知道三姑娘和六公子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先去廚房看看,弄些吃的備著。”
“你去吧,我跟月儿整理完這邊的棋譜,也歇一歇。”夏柏青說道。
***
顧家住的康裕坊,在清河坊附近,不遠就是御史台。這里離朝天門和御街都很近,住的全是臨安的權貴,連行人都少了很多。
夏初嵐只是聽秦蘿提過,卻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好在顧家在臨安應該是街知巷聞,問個人總會知道的。她和夏衍坐在馬車里,感覺到主街上的喧鬧聲漸漸遠去,周圍安靜了不少。
夏衍摸著手中親手編的長命縷,那是用五色絲繩所編的繩索,端午時候互贈,乞求消災長壽的。他抬頭問夏初嵐:“姐姐,顧二爺會幫我把這個轉交給先生……顧相嗎?”
“會的。”夏初嵐點頭道。
六平將馬車停在路邊,對馬車里的人說:“姑娘和公子在這里等等,小的去問問路。”
剛好不遠處一輛馬車駛過來,六平上前喊道:“勞駕!”
趕車的人沒防備斜刺里忽然冒出個人來,連忙停住,喝道:“何人如此放肆!此處是康裕坊,遍地權貴,你怎麼敢胡亂攔人馬車?”
六平聽對方氣勢很足,小聲道:“對不住,小的只是想問路,打擾了。”
趕車的人橫了他一眼,不欲再理。馬車里卻傳出一個溫柔大氣的女人聲音:“你要找何處?”
“小的找顧居敬顧二爺,想請問顧家在何處,不小心冒犯了夫人,還請恕罪。”
那女人柔聲回道:“從這里直走,第三條巷子進去,第三戶就是。”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六平彎腰道謝,也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
趕車的人看了他一眼,重新駕著馬車離去。夏初嵐聽到外面的聲音,以為六平闖禍了,撩開車窗上的簾子看了看,剛好那輛馬車窗上的簾子也掀開了。
那是個衣飾簡單的婦人,容貌十分端庄秀美,從臉上看不出年紀。只是她不經意看到夏初嵐的瞬間,眼神一變,竟然前傾身子,似努力想要將她看清。夏初嵐連忙放下簾子,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心慌。
明明是不認識的人,她卻好像認識自己一樣,這種感覺有些可怕。
大概是認錯人了吧。
馬車到了顧家門前,因為在天子腳下,商戶之家還是依照規制,門只開在巷子里,也沒有修得很華麗。夏初嵐和夏衍下了馬車,六平先上去敲門,確認是顧家無疑之后,才報了姓名。
很快那門便開了,秦蘿從門內跑了出來,歡喜地叫道:“妹妹!”
身后跟著的嬤嬤連忙說:“夫人,您小心些!”
“秦姐姐。”夏初嵐伸手抱了秦蘿滿懷。秦蘿拍她的肩膀:“你真是的,怎麼不告而別呢?”
“當時家里有些急事,是我不好。”夏初嵐說謊面不改色,又笑道,“一月不見,姐姐好似又豐腴了一些。”
秦蘿臉微紅,沒有接話,向夏衍問好:“聽說六公子考上太學了,真是厲害。”
夏衍張嘴驚訝:“夫人怎麼知道的?我和姐姐是特意來向您跟二爺道謝的。”
秦蘿賣了個關子:“我是聽二爺說的。至于二爺是聽誰說的……六公子猜猜看?”
夏衍高興道:“是先生!哦不對,是顧相!”
秦蘿贊賞地點了點頭,又對夏初嵐道:“二爺不在。你們先進去坐坐吧?”
“既然二爺不在,我又見到了秦姐姐,就不進去打擾了。對了,我還想問……”夏初嵐剛開了個口,秦蘿便嘆氣道:“你想問五叔的事吧?他傷得很重,還不肯好好休息。聽說昨日夜里還咳了血,二爺連夜就趕過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夏衍捂住嘴巴,說不出話來。夏初嵐的手攥著袖子的邊沿,輕聲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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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12:08 AM
第四十七章
“我也想去!”夏衍連忙說道。
秦蘿就等這句話, 低頭輕笑了一下。當初跑那麼快,還不是一聽見心上人受傷, 就又乖乖地回來了?
“這有什麼不能的?我現在不方便過去, 讓二爺的隨從帶你去吧。”她說著便讓嬤嬤去叫了個人出來。這人便是當初去夏家送信的崇義,因是顧居敬的親信, 所以對夏初嵐和顧行簡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馬車出了康裕坊, 一路過朝天門,進入內城。內城雖也很熱鬧, 但沒有外城那麼擁擠,而且規格更高多了。路兩邊都是壯闊宏偉的門面, 不知是哪個省司的官衙或是哪位大戶人家的府門, 有禁軍往來巡邏, 顯眼的位置還有望火樓。
崇義說道:“相爺原本住在外城的官邸,復官以后就住在皇上賞賜的這座府邸。在裕民坊,過去一些就是大佛寺了。這一帶住的都是皇親國戚, 高官顯貴,尋常人也買不起這里的房子。”
夏初嵐應了一聲, 掀開車窗上的簾子,看到道路筆直寬闊,每座府門前都有護院站著。外牆不高, 都能看到里面的樹木,只是看不到綿延起伏的牆的盡頭在哪里。
六平不敢說話,只覺得那些威嚴的府門好像離他們這樣的人很遠。
等到了相府,崇義先下去, 跟守門的人交涉。他是顧居敬的人,進去不難,但夏初嵐他們臉生,守門的自然不會隨便放人進去。
那人說道:“你們在門外等等,我去問一下南伯。”
夏初嵐下了馬車,牽著夏衍站在相府門前,忽然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她居然認識當朝的宰相,這個人原本高不可攀。她認識的是那個叫顧五的教書先生,溫柔和煦,博學儒雅。她是不小心栽在了顧五的身上。
很快,南伯親自從府門內迎了出來。他几步下了台階,可以看出身体非常硬朗。
夏初嵐在之前住的院子里見過他一次,沒想到是相府的管事。南伯難掩喜色:“夏姑娘,夏小公子,你們來了。快跟我進來。”
夏衍倒是很高興地走上前了,手里還提著長命縷。這是他編了好些日子的東西,沒想到能親手交給先生。他回頭看到夏初嵐不動,喊了聲:“姐姐?”
夏初嵐想,既然都來了,也沒什麼好怕的。就算這里是龍潭虎穴,總歸要親眼看看,才能夠安心。
……
竹居內,顧行簡坐在案后,把手伸在案面上,讓大夫診治。這大夫原來是太醫局的醫丞,醫术頗為精湛。離開太醫局之后,就在城中開了家醫館,每日上門求診的人不計其數,人稱趙太丞。
顧居敬性子急一些,問道:“趙太丞,怎麼樣?他昨夜咳血了。”
顧行簡無奈道:“阿兄,我說過了,是南伯他們太緊張了。”他吃力地抬起左邊手,有根手指頭上纏著紗布,“裁紙的時候不小心划傷了手,那些血不是咳出來的。”
“你都傷成這樣了,半夜裁紙干什麼?再說了,你不會喊人嗎?”顧居敬吹胡子瞪眼睛,聲音更大了。
顧行簡只覺得耳朵疼,不欲與他爭辯,索性沉默。
趙太丞收回手,對顧居敬說道:“二爺,老夫所診跟翰林醫官無異。相爺這傷勢是重了些,但好好休養就會沒事了,性命無虞。”
顧居敬這才放心,親自送趙太丞出去,順便問問養傷要注意什麼。顧行簡小時候体弱,長大了之后不生病還好,一生病就比常人好得慢,他不得不多注意些。
顧行簡難得清靜了,起身到榻上坐下,靠在矮屏上閉目養神。昨夜他被鬧得沒有睡好,現下有些困意。忽然,他聽到有個很輕的腳步聲靠近。下意識地睜開眼睛,一下坐了起來,喝道:“誰!”
夏衍停在那儿,看到先生眼中頃刻散發出的冷意,十分陌生駭人,嚇得抖了一下,不敢上前。
顧行簡看清是夏衍后,臉色緩和下來:“是你。”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屋中,只有夏衍一個人。門口的地面上倒是有個影子,那人卻不進來。
終究還是來了。
“先生……對不起,我老是習慣喊您先生。顧相,您傷得嚴重嗎?”夏衍靠過去,看到顧行簡手臂上的紗布,伸手小心地碰了碰。
“沒關系。只是小傷。”顧行簡淡淡笑道,“你可以繼續叫先生,我聽著也比較順耳。”
夏衍剛才一路走來,只覺得相府如天上的仙宮一樣,好像不是他這些人呆的地方。甫一見到變了身份的顧行簡,也還有些拘謹。聽到顧行簡這麼說,他松了口氣,連忙把長命縷用雙手捧過去:“這是我送給您的長命縷,願您消除百病,福壽安康。”
顧行簡知道民間有端午送人長命縷消災的風俗。每年端午,皇上也都會賜他百索,以示恩寵。從旁人那里收到,這還是第一次。他抬起左手接過,由衷地說道:“謝謝你。”
“對了,我是跟姐姐一起來的。”夏衍這才想起夏初嵐,回頭看到身后沒人,又跑出去將夏初嵐强行拉進來,衝顧行簡笑了一下,“先生跟姐姐一定有話要說,我先出去了。”
屋子里瞬時就剩下兩個人,互相看著。
夏初嵐本來站在門外猶豫,冷不防被夏衍拉進了屋子,站在顧行簡的面前。她看到他整條手臂掛在脖子上,左手的手腕也纏著紗布,兩只手都受了傷,臉色也不太好。
她下意識地走過去,蹲在他面前,眼眶有些發熱:“您的傷……這麼嚴重嗎?”
“沒事,只是看起來有些嚴重。”顧行簡輕松地說道。不過一個月沒見,卻似隔了許久。他交代小黃門說那番話的時候,也不確定她會不會來。這几日他也反復在想,她來了如何,不來又如何。
他活到這個歲數,還沒有如此患得患失過。但阿兄說得對,他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荒廢了。成與不成,總該做個了斷。
“我聽聞鳳子鳴要與你議親,但他與清源縣主有些淵源,這只是他利用來刺激縣主的手段,並不是真的想跟夏家結親。”
夏初嵐沒想到他消息如此靈通,並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目光灼灼地看著顧行簡:“您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屋中安靜了一下,只有銅壺滴漏的聲音。
顧行簡側頭咳嗽了兩聲,起初還壓抑著,后來咳得越發厲害了。夏初嵐連忙抬手,慌亂地給他拍背:“您沒事吧?我去叫人。”她剛要轉身,手卻被他拉住了。
他的掌心微熱,因為受傷,扣住她手腕時也沒有用很大的力氣,但她整個人都定住了。
過了一會儿,才聽到他嘆氣般的聲音:“當年我用吳志遠,是因為市舶司乃是國之命脈,直接關系到國庫的盈虧。而他在市舶司上的政績非常好,我需要這個人。但你三叔彈劾他的奏狀,被進奏院壓住了,我確實沒有看到。”
夏初嵐低著頭,沒想到他會跟自己主動說起吳志遠的事。三叔也說過,爹的事不能全都怪在重用吳志遠的宰相身上。畢竟官場上的事,國家的事,有太多的牽扯,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
她並不僅僅因為吳志遠而逃開他。
“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顧五,也不是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我可能不像你想的那麼好。”顧行簡緩緩說道,聲音如流水般,“這麼說也許有些自私,可我喜歡上了你,所以不想你嫁給旁人。”
夏初嵐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他,整張臉都露出驚愕的表情。顧行簡笑了下,這個時候倒像個孩子了。他把呆怔的女孩拉到面前,然后起身站了起來。他很瘦卻也很高,夏初嵐的頭頂還不到他的肩膀。
顧行簡見夏初嵐整個人好像神游天外,輕聲說道:“我從未喜歡過人,也不懂得怎麼討一個女子的歡心。雖身居宰相之位,但立敵頗多,可能與我在一起,免不得要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我比你年長許多,年幼時体弱多病,不知壽數几何。如此,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麼?”
夏初嵐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她覺得不真實,這個人說要跟她在一起?他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好,可明明是她配不上他。所以知道他是宰相之后,几乎本能地逃開了。
她來相府之前,只是想看他一眼,看完了就走,完全沒想到他會跟她說這些話。她現在心里就像有個小火爐,爐上燒著熱水,水都沸騰了,整顆心燒得滾燙。他說喜歡她,還問她願不願意跟她在一起,她現在整個人都有些暈乎乎的。
顧行簡見她沒有反應,拉了拉她的手指,嘆道:“你在聽嗎?可能有些唐突,但我不年輕了,沒有時間放在等待和試探上。若你不願意,就當我今日什麼都沒說過。”
夏初嵐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堅定地看著他:“我願意。”
無論他是顧行簡還是顧五,也不管他們之間存在著多少的阻隔。這一刻,她不想管那麼多。她只知道她喜歡這個人,想要跟他在一起。
顧行簡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麼干脆,愣了一下:“你可想好了?”
外面偷聽的顧居敬卻忍不住了,直接走進去道:“阿弟,你這婆婆媽媽的,簡直要急死我。人家姑娘都答應了,你還問想沒想好,沒想好你是能放了人家嗎?這個時候就要趕緊抱住她啊。”
夏初嵐本來有些緊張局促,整個人都緊繃著,被顧居敬衝進來嚷嚷了一陣,“噗嗤”一聲笑出來,一下子放松了。身子不由地靠近顧行簡,几乎是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的姿態。
他身上的檀香味,厚重悠遠。她喜歡這個氣味。
顧行簡沒想到顧居敬在外面偷聽,冷冷地看著他。
“我,我送了趙太丞回來,又不是故意聽的。”顧居敬理直氣壯地說道,“何況又不是我一個人。”
他說完,南伯,崇明還有夏衍挨個儿走了進來,各個面有喜色。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11 AM
第四十八章
夏初嵐沒想到這麼多人都聽見了, 偷偷打量顧行簡的表情。人生中第一次表白,被這麼多人旁聽, 不知道相爺會不會覺得很窘迫。
顧行簡有些惱怒。一旦他面無表情, 就是發火的征兆。顧居敬連忙借口有事,大步走出屋子, 南伯他們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几乎都逃走了。等人走干淨以后,顧行簡才發現, 不知何時,她已經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小的手只能包著他的半邊手掌, 卻那麼有力。
他勾起嘴角, 就任由她握著, 哪怕什麼都不做,就這樣也很好。
他知道在他們這段關系里,一直是她比較勇敢。在他沒有表明身份以前, 她努力想要靠近他,沒有因為他是布衣平民而輕視他。她應該是第一個, 沒有衝著顧行簡這個身份,而喜歡他的女子。
然而等他表明身份以后,她非但沒有高興, 反而逃走了。他思來想去,應該是吳志遠的原因,今日便把話說明白。不期冀她能全部諒解,至少不要變成兩個人之間的隔閡。
沒想到她這麼爽快就答應了, 沒有半點扭捏。他現在的確很想把她擁入懷中,可是右手吊著,完全沒辦法動。
夏初嵐仰頭看他,從眉毛,鼻梁到兩片嘴唇,都那麼好看。她還是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人,居然就屬于她了。權傾朝野的宰相,才冠當世的顧行簡,她從來沒有想過會跟這個人有關系。他喜歡她什麼呢?她其實也沒有多好。
“您會不會之后就反悔了?”她小聲問道。
顧行簡忍不住笑:“傻丫頭,我不會。”
很久以來,他就像個坐在枯井里的人,周圍都是晦暗的,不見天日。而她像陽光一樣,燦爛明媚,光芒無意間照到了枯井的底端,照在了他的身上。他渴望光明,便迫不及待汲取這絲絲縷縷的光亮,如同中了毒一樣。
其實那日他去找她說清楚的時候,心里便有一股衝動。但那時候他還十分猶豫,覺得自己這個歲數,讓姑娘跟他在一起,太自私了。怕她家里人不會同意把女孩嫁給他。
現在何嘗不是還有這些顧慮?只是她離開臨安,他再也見不到,總覺得身邊少了些什麼。再聽到鳳子鳴要跟夏家議親,他更坐不住了。鳳子鳴的事他知道,舍不得她受騙,更舍不得她嫁給別人。
所以他先讓小黃門放話出去,看看她是如何反應的。只要她來了,那麼他就有八成把握,一擊即中,把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了。
后面再有什麼困難,便一一克服吧。總不會比朝堂上那些事更難了。
南伯端著茶水進來,撞見兩個人靠得很近,馬上想轉身走出去。夏初嵐已經看見他了,連忙退后了一些。顧行簡淡淡道:“南伯,把茶水放下吧。”
南伯又回來,放下茶水,認真地說道:“我怕您跟姑娘說話口渴……這回真的沒有偷聽。”
夏初嵐忍不住笑,順勢坐在桌子旁邊,問道:“南伯,二爺和衍儿呢?”
“二爺說一夜未歸,先回府去了。小公子纏著崇明玩呢。”南伯笑著回道,“您別跟我客氣,一定要多坐一會儿。要不中午留下來用飯吧?二爺找的那個廚娘手藝很不錯的。”
顧行簡在旁邊輕咳一聲,南伯連忙噤聲,然后退出去了。
顧行簡不想把人逼太緊了,坐回書桌后面,隨口問道:“你三叔也到都城了?”
夏初嵐點頭道:“跟我同時到的。三叔還想來謝謝您,怕自己身份太低見不到,就作罷了。”
顧行簡想了想:“改日我去拜訪三叔,順便說說我們的事。”
夏初嵐的臉一下漲紅,又忽然想到,他就這麼出現在三叔面前,一定會把三叔嚇壞的吧?她原先覺得跟他在一起沒什麼希望,因此沒有跟家里人提過只言片語。對于夏家人來說,顧行簡實在是太遙不可及了。
“三叔他不知道我們的事,等我找個機會先跟他說一些,免得嚇到了。我的事,您家里人知道嗎?”夏初嵐只見過顧二爺和秦蘿,都是很好的人。不知道顧行簡家里還有什麼人,好不好相處。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但以后不能不想了。
顧行簡的目光冷了几分:“我會跟他們說的。”說完他又覺得自己的口氣可能太强硬了,緩和了些,“我跟顧家不在一起,你不必擔心。”
他其實有點不知道怎麼跟女孩儿相處。這麼多年獨自一人習慣了,也不知道怎麼對女孩儿好。以前張詠家的小女儿洗三,也邀他去了。他看到小小嫩嫩的娃娃被張詠小心地抱著,真是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他現在也有這種感覺。任他聰明絕頂,對什麼事都游刃有余,唯獨感情這件事,覺得毫無頭緒。
夏初嵐看到他好像不太願意提顧家的事,便換了個話題:“您是因為我,才提拔三叔的嗎?還有衍儿考入太學,也是您幫忙的嗎?”
顧行簡擺了下手:“我翻過三叔的官藉,還有他寫的奏狀,確實是個有才華的人。至于衍儿,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補試我是無權干預的。”時策那道題,他只是跟夏衍提過,並沒有說得很清楚,更不會料到那日考試的時候,會正好考到這題。聽夏衍回答得頭頭是道,想必是下過工夫了。
國子監祭酒可是多年沒給人的時策打上品了。據說上午答的筆試也很有意思,糊名之后給几個官員看,看他寫字和答題的思路,以為是哪個科舉落榜到國子監重修的試子。有的覺得應該上品,有的覺得是中品。拆了名字之后,知道是夏衍,都覺得十二歲的孩子答成這樣已經了不得,國子監一致通過錄他為正式的太學生。
這件事在國子監所屬的几個國學都已經傳開了。夏衍以十二歲稚齡被錄為太學生,是史無前例的。他如今在國子監也算是小有名氣了。
這時,崇明在外面說道:“相爺,大理寺丞求見。”
大理寺丞!夏初嵐只覺得這些人原本自己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立刻站起來道:“您先忙,我到旁邊去。”說著就走向便門。
顧行簡才反應過來這便門通到隔壁的敞軒,吳均還在那里整理文書。他心里閃過一絲不適,本想叫她回來,但大理寺丞已經進來了。
寺丞拜道:“相爺,本不該在您養傷的期間打擾您,可金國和樞府的那兩個奸細打死不肯招出同黨。請您示下,該如何處理這兩個人?”
顧行簡淡淡道:“既然打死都不肯說,便成全他們為國捐軀吧。”
大理寺丞渾身打了個激靈,這便是要讓他們死了?他偷偷看了眼顧行簡冷峻的面容,宰相明明是主和派之首,表面上對金國十分友好。私下里對金國的奸細卻一點都不手軟。只有見過他這麼狠戾的一面,才會對這位當朝宰相生出一種來自骨子里的敬畏。
寺丞是宰相在大理寺的眼線,可他知道眼線絕不止自己這一個,還有別的人藏匿其中,可能只是個不起眼的書吏,他們之間相互制衡。所以任何一方有什麼動作,宰相馬上就會知道,然后毫不留情地除去。各省部司皆是如此,之前吳志遠便是這樣完蛋的。所以整個中樞被宰相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任誰都撼動不了他的地位。
這個人便是如此可怕,如此鐵血手腕。跟外表的儒雅一點都不相符。
“你們跟皇城司再把城中所有的金國人還有他們的家眷排查一遍,現在前線戰況不明,別再出現有人趁亂盜取機密的事。告訴四方館的主事一聲,約束好館內的人,否則他就別當官了。”
大理寺丞額上出了汗,應道:“是,下官明白。”
……
夏初嵐走到隔壁的敞軒,才發現這里有個人。一個穿著布衫很年輕的男子,正在整理案上的文書。她本來要退出去,吳均已經看見她,叫道:“小兄弟,你是新來的嗎?”
他是個書呆子,見夏初嵐穿著男裝,就以為是個男子,沒看出來她是女孩。
“我走錯了。”夏初嵐低聲道。
吳均見她生得白淨漂亮,心生憐惜,連忙過來拉住她,好心提醒:“這里是相府,規矩森嚴,你可不能亂走的。”
夏初嵐掙脫開他的手:“仁兄請自重。”
“你怎麼扭扭捏捏,像個女孩子一樣。”吳均好笑道,“好,我不碰你就是了。他們要你來做什麼?”看起來白白嫩嫩的,也不像能吃苦。
“我來探相爺的病,並不是來相府當下人的。你做事吧。”夏初嵐說完,便轉身走出了敞軒。
吳均覺得她小小年紀,脾氣倒挺大,挺好玩的。但能跟相爺認識的,想必是哪個顯貴之家的公子,他也就沒管,低頭繼續整理文書了。
顧行簡跟大理寺丞說完事,便親自走到敞軒這邊來,看到吳均在乖乖地整理文書,松了口氣,問道:“剛剛有人來過麼?”
吳均沒想到顧行簡親自過來,連忙起身行禮道:“剛剛有一個小公子來過,但進來就走了。想必覺得這里悶,到院子里去玩了。”
顧行簡點了下頭,也出去了。
吳均暗想,那個小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看相爺十分關心的模樣。他來了快一個月了,還沒見相爺主動找過誰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14 AM
第四十九章
顧居敬回到家, 立刻去老夫人住處。路上看到秦蘿迎面走來,她腳步輕快, 顧居敬皺眉道:“你慢點!”說完已經伸出手, 把她攬到了懷里。
秦蘿以前還怕他,几年下來就知道他是只紙老虎, 一點都不怕了, 扶著他的手臂道:“二爺,夏妹妹見到五叔了?”
顧居敬附在她耳邊說了兩句, 秦蘿喜道:“真的成了?”她原以為沒這麼快,還得磋磨一陣子。畢竟五叔那人看起來就像悶葫蘆一樣。沒想到不出手就算了, 一出手就把人拿下了, 不愧是宰相。
“這事儿得等他自己跟娘說。我先去娘那儿, 把阿弟的身体情況說一下。”
顧居敬抬腿欲走,秦蘿又拉住他:“對了二爺,我剛剛看到有人向門房那邊打聽夏妹妹, 問那人是誰府上的,也不肯說。”
別是什麼人也盯上那丫頭吧?顧居敬想那丫頭真的還長得蠻招人的, 就對秦蘿叮囑道:“以后再有人打聽,一律都說不知道,明白麼?阿弟沒娶到手以前, 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英國公那邊好像還沒放棄呢。”
秦蘿聽話地點了點頭:“我曉得了。二爺,娘那邊我就不過去了。”她有點怵老夫人,除了請安以外,沒事不往她那儿跑。反正每日嬤嬤都會把顧家瑞抱去給老夫人看, 然后再抱回來,秦蘿也是不管的。
顧居敬看她的樣子,摸了一下她的臉:“那就不去了吧。回院子的路上擔心點。”到底是長了她許多歲,有時候覺得就像寵女儿一樣。顧居敬暗自嘆了口氣,看她扶著嬤嬤走遠了,才邁步往老夫人的住處走去。
還沒到院子,就聽到里面傳出笑聲。
顧老夫人坐在羅漢塌上,穿著一身褐色的金絲壽紋褙子,玄色長裙,發髻上插著一枝鑲嵌北珠的花果紋如意簪。顧家瑞坐在她的身邊,把小拳頭塞進自己的嘴巴里咬。大夏天的,只穿著一個福字紋的圓肚兜,手腳都露在外面,又白又嫩,屋子的人都誇他長得好。
大概是人太多了,他也不知道看誰,一眼見顧居敬走進來,上身躍了起來:“爹爹!爹爹抱!”
顧居敬也認不清一屋子的人都是誰,直接走過去把顧家瑞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顧家瑞“咯咯咯”地笑起來。
玩了會儿,顧居敬把顧家瑞抱給嬤嬤。顧老夫人輕聲問他:“你弟弟的傷勢怎麼樣?”
“沒事,說是昨夜裁紙的時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我罵過他了。”顧居敬輕聲道,“娘,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老夫人笑著說:“這些都是上門來給你弟弟說親的。他們把姑娘的名帖和畫像都帶來了,一會儿你幫著參詳一下。”
顧居敬這才知道秦蘿為什麼不來這里,原來老夫人又在打阿弟的主意。那些媒人立刻圍向顧居敬,七嘴八舌地介紹了起來。她們這是要跟宰相說媒,媒人紅包肯定小不了,誰不賣力?
顧居敬聽得頭都大了,名帖和畫像塞了滿懷。等那些人都走了,他把東西一股腦儿地放在旁邊,才說道:“娘,阿弟早就說過了,他的婚事不要我們管。您這又是干什麼?”
顧老夫人收起笑容,厲聲道:“他都多大的人了,還不想著成家,要等到什麼時候?”她平日里但凡出門,就是被一群人圍著吹捧,架勢倒比大戶人家的老夫人還要足。她的兩個儿子,一個富甲天下,一個權傾朝野。從顧居敬和顧行簡那里潑不進的水,自然都流到她這里來了。
“阿弟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數。”顧居敬皺眉說道。若不是怕顧行簡生氣,他真想把夏初嵐的事情說出來。但由他說,估計以后就別想進相府的門了。
老夫人看顧居敬面色不好,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几戶姑娘都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都是書香世家,牽扯不到朝中的事。而且年紀都在二十上下,對普通人家來說是有點大了,但是配老五剛剛好。老五要是實在沒時間,便由我來挑選,你去說服他成家就行。”
顧居敬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耐心說道:“娘,成親是兩個人的事,您怎麼能幫阿弟做主?挑了他不喜歡的,您不是害他嗎?”
老夫人一拍大腿:“你當初娶秦蘿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一定喜歡?還不是娶回來了,現在日子過得不好?而且你也就罷了,你弟弟可是當朝宰相。以后年老了致仕免不得封個公侯什麼的,那子孫都是可以恩蔭的。”
顧居敬不喜歡她提這些。顧行簡這些年憑自己的能力坐到宰相之位,從未靠過家里,甚至連今天顧家能夠累積下這麼多的財富,也有他的功勞在里面。反而是家里從未給過他什麼。顧居敬想讓他活得隨心所欲一點,已經夠累的了。
顧居敬走了之后,顧老夫人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別人家的儿子都孝順,對母親百依百順,她連個儿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麼?儿子是宰相,更要注重官聲,肯定不敢明著忤逆她的。何況,她也是為了他好。
她這麼想著,就讓身邊的嬤嬤和侍女幫她把畫像和名帖整理好,一戶戶拿到自己面前來看。侍女端了水果上來,她道:“叫個人去門房那里守著,四娘子若是回來了,就叫她到我這里來。”
“是。”侍女躬身應道。
***
夏初嵐出了敞軒也不敢四處亂走,轉到了后面的竹林,看到夏衍纏著崇明要他表演抓鳥儿,她就站在旁邊看。
崇明被他鬧得沒辦法,板著張臉,閉上眼睛。
忽然有只鳥儿在林中飛起,崇明跳起來,追著那只鳥儿。他的身手干脆利落,浮光掠影,不過一會儿,就把手中的鳥儿給夏衍看。
夏衍拍手叫好,兩個人商量著,便把鳥儿放了。然后又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夏衍其實特別喜歡交朋友,無論是顧行簡還是崇明,他都很喜歡。
南伯走到夏初嵐的身邊,她順口問道:“南伯,崇明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著相爺的?”
“他其實是相爺撿回來的孤儿,在相爺身邊長大的。那年冰天雪地,他小小一個人都快餓死了。醒來后,也不說話,就一個人悶在屋子里。相爺哄了好几天,他才肯吃點東西。可他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也不知道家人在哪里,相爺就讓他留下來了。后來問他長大想干什麼,他說想習武。相爺就讓禁軍里身手最好的几個教頭輪流給他當師父。他的根骨也是出奇地好,小小年紀,那几個師父都不是他的對手了。”
夏初嵐沒想到崇明的身世是這樣的,便說:“還挺可憐的。”
南伯嘆了一聲:“崇明幸虧遇見了相爺,可相爺又有誰呢?姑娘可知道,相爺一出生身体就不好,被抱到大相國寺去養,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直到十几歲才被認回顧家。他以前的性子跟崇明很像,后來才漸漸好些了。我總想著,以后能有一個人好好疼他,照顧他。他孤單太久了。”
夏初嵐聽南伯說完這些話,心隱隱地抽疼起來。怪不得初見時覺得他有些清冷,原先還以為是身居高位所練就出來的氣勢,原來還有這一層緣故。
后世的父親雖然對她很嚴厲,但好歹將她養大,供她讀書。這一世的夏柏盛和杜氏就更不用說了,把她當成掌上明珠一樣疼。可顧行簡呢,他什麼都沒有。一個人長大,陪伴他的只有寺院的青燈古佛。
“姐姐,你過來一下!”夏衍在竹林里衝夏初嵐招手,夏初嵐便走了過去。
顧行簡在周圍找了一圈,沒想到夏初嵐在這里。他的內傷還沒好全,所以走路很慢。
“相爺,您怎麼出來了?”南伯轉頭看到他,連忙走過去扶住他,“現在您可吹不得風。”
顧行簡淡淡道:“在屋里呆久了,也不舒服,出來透透氣。你們在這里干什麼?”
“夏公子纏著崇明玩儿,剛剛崇明還給他抓鳥了。您說奇怪不奇怪?崇明平日不怎麼愛理人,居然對小公子有求必應的。”南伯輕聲打趣道。
顧行簡看向竹林中的三個人,夏衍掛在崇明的手臂上,好像在求什麼,崇明滿臉的不耐煩,眼底卻帶著笑。夏初嵐站在旁邊,好像在勸夏衍下來,鬧哄哄的場面,他卻覺得很溫馨,有種家的暖意。
他的嘴角不由地勾起,這姐弟倆都是溫暖的人,根本讓人抗拒不了。一個愛粘人,一個外冷內熱,不知不覺就會被吸引。崇明跟他性子很像,應該也是敗下陣來了。
他笑道:“讓他們玩吧。南伯,去吩咐廚娘中午加几道葷菜。”
南伯一喜,這是要留他們吃午飯的意思了?總覺得夏家姐弟倆來了相府以后,整個相府都有生氣了。他忙應道:“好。竹林這里有風,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顧行簡低頭咳嗽了一聲,的確不能吹太久的風,就扶著南伯回屋去了。
崇明被鬧得沒辦法,只能去撿了竹葉回來:“看好了,我只編一次。”
夏衍拉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姐姐記性好,幫我看著。一會儿編好了,我就拿去送給先生。”
“要編什麼?”夏初嵐問道。
“崇明會用竹葉編兔子,先生是屬兔的!”夏衍興奮地說道。他剛才聽崇明說,以前顧行簡生辰的時候,崇明就用竹葉給他編了一只好大的兔子,還被先生收藏在八寶架上。他也想騙姐姐編一只,送給先生,先生一定很高興。
夏初嵐本來還不知道他具体的年紀,但說到是屬兔的,大概能夠推算出來了。她是屬雞的,以前好像聽說過卯兔與酉雞相衝?也不知道合八字的時候,會不會有問題。
她想完,又用力地搖了下頭,這都想到哪里去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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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12:16 A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1 12:19 AM 編輯
第五十章
夏初嵐和夏衍編好兔子, 去顧行簡住的屋子,看到有几個人在里面, 似乎在說這次北征之事。
夏初嵐嘆了口氣。這個人真是一時半會儿都閑不住。說是在家養傷, 家里還是來來往往這麼多人,怎麼能好好養傷?怪不得傷一直都不見好。
夏衍問:“姐姐, 我們要站在這里聽嗎?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夏初嵐豎起手指, 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屋內有個官員站在最后,眼角瞥到了他們在門外徘徊, 喝道:“什麼人偷聽!”
一時之間,談話停止, 所有人都往外面看。
夏衍嚇得縮了一下, 往夏初嵐的懷里退。夏初嵐低著頭, 感受到數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這些都是朝廷的大員,跟她平日里接觸的富賈鄉紳還不一樣。官威在身上,便很能震懾人。
張詠往外看, 發現這穿著男裝的分明是個姑娘,白白嫩嫩的, 眉眼有些熟悉……莫不是那夜在清河坊的姑娘?他吃了一驚,顧知珩可以啊,當了三十几年和尚, 一旦開葷,不得了,這都把人帶到府中來了!
顧行簡也向外看了一眼,淡淡道:“無事, 我們繼續。”
官員們紛紛一愣,相爺這是在袒護他們?以前出入宰相的官邸,知道顧行簡治下的手段向來嚴厲,絕不可能有人會在官員議事的時候站在門外偷聽。這一大一小兩個到底是什麼來歷?
但顧行簡都發話了,也無人敢再追究。
夏初嵐連忙把夏衍拉走。
兵部侍郎很不悅說話被人打斷,但也不敢表現出來,繼續說道:“相爺,樞府那邊說,英國公一邊派人搜尋殿帥,一邊繼續與完顏宗弼作戰。他本人不同意退兵。副相……也不同意。”
顧行簡摸著額頭。他知道陸世澤這個人,既然主動提出了北征,就不會讓整個戰事以對己方不利的局面告終。對他來說,一個儿子和國家大義擺在眼前,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這也是為何顧行簡跟陸世澤是截然不同的做事風格,卻十分敬佩他的原因。
與滿朝趨炎附勢的主和派相比,這些固執己見的主戰派老臣,其實真正体現了一種氣節。
四方館的通事舍人站在一眾官員中,握著袖中的信件,想找機會說話。可好几次他剛要開口,又被旁邊的官員打斷。四方館隸屬于中書省,可以說是顧行簡的直屬部門。前陣子四方館里出了奸細這件事,等于在宰相的后院放了把火,他有些心虛。
顧行簡活動了下左手的手腕,從筆掛上取下一只毛筆,在紙上寫東西。他小時候慣用左手,后來方丈說用左手不祥,慢慢糾正他用右手。他現在多是用右手,但是左手寫字也完全沒有問題。
兵部侍郎說完以后,事情談得差不多了,顧行簡一邊寫字一邊說:“交戰之事由樞府拿主意吧。中書門下暫且按兵不動,几位就按這個意思上折子。”
“是。”眾官員陸續告退出去。張詠坐在旁邊,實在是好奇那姑娘的事,想問問清楚。通事舍人站著沒有動,顧行簡頭也不抬地問道:“通事舍人還有事?”
通事舍人被點到名字,身体繃緊,應道:“是。下官這里有金國傳來的急信,要相爺親啟。”
顧行簡伸手,通事舍人便將袖中的信件呈上。
文書是被貶謫的完顏昌傳來的。上次議和,便是由顧行簡和他談的,雙方算有些交情。他在信中說能夠幫忙說服金主議和,條件是他們這邊先退兵。
完顏昌和完顏宗弼在金國內斗得很厲害,完顏昌在這個時候來信,想必是完顏宗弼被英國公打得無法還擊,他想趁機壓制完顏宗弼,從行台回來。若完顏昌主政,至少宋金邊境能夠相安無事。而且這從側面證明,陸彥遠還沒落在他們的手上。這無疑是個好消息。
“你先回去吧。”顧行簡不動聲色地說道。
通事舍人也不知道信上說了什麼,但不敢多問,恭敬地退出去了。
張詠看到顧行簡不提信上的內容,而且這封信的名義本來就是私人的,便只挑了自己關心的來問:“你跟那個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剛剛那個是她?”
他們同在朝為官,又參加了同一屆科舉,只不過顧行簡是狀元,張詠排在第四,張詠自認彼此之間的交情比旁人深厚些。顧行簡一般不與朝中大臣往來,也只有張詠能夠自由出入相府。
顧行簡“嗯”了一聲。
張勇沒想到他承認得這麼干脆,慫恿道:“叫進來我見見啊。說不定以后就是弟妹了。”那姑娘他雖只見過兩面,都還沒看清長什麼模樣。但身姿窈窕,白白淨淨,姿色絕對不會差。當年莫凌薇可是都城里響當當的美人,苦戀顧行簡多年,顧行簡都沒動心。不知道那個姑娘到底有何厲害之處。
“你該走了,我不留飯。”顧行簡淡淡道。
“小氣。看一眼都不行?”張詠咕噥了一聲,瞧這稀罕的樣子,好像誰要跟他搶似的。張詠見顧行簡態度堅決,又問了一句,“知珩,你是認真的?你終于想成家了?”
顧行簡寫字的手頓了頓,沒有否認:“嗯,我想娶她。”
張詠呆了片刻,一下子站了起來:“好好好,你這個悶葫蘆終于是想通了,有妻有子,實乃人生樂事!等日子定了,記得提前通知我一聲,我好備一份厚禮!”
顧行簡提筆蘸了蘸墨:“還早,她年紀小,不知家里會否同意。”其實十七歲也不小了,早的人家女孩儿十三歲就嫁人了。只不過對于他來說,終究還是太小了一點。
“這有什麼不同意的?你可是宰相啊!誰不想把女儿嫁給你?只怕歡喜都來不及。我給你保媒,說說是哪戶千金?”
顧行簡看著桌上的花箋,淡淡說道:“並非出自高門。”
“莫非不是官家女子?而是商戶?”張詠有些遲疑。這門第差得也太多了。顧行簡什麼樣的女子娶不得,怎麼偏偏選了這麼個出身的?雖說時至今日,顧行簡在官場上已經不需要任何助力,但娶個商戶女子,名聲上到底是不好聽,怕要被人說閑話的。
顧行簡看著他,不以為然:“我本身亦是寒門出身,鼓勵商事,若我自己對商戶有偏見,以后如何施政?何況我娶了她,便給得起她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何人敢看她不起。”
張詠頓時沒話說了。這女子還真是走運,入了顧行簡的眼,何止是飛上枝頭做鳳凰?日后有她這位厲害的夫君護著,只怕整個都城的貴女夫人都得向她低頭了。
張詠走了以后,顧行簡沉思完顏昌的信要怎麼回。他在做事的時候十分專注,整個人都清清冷冷的,仿佛江上的濃霧一樣,看不透。
“您忙完了嗎?飯已經備好了,您是要在房中吃,還是去偏廳?”夏初嵐在門邊問道。
顧行簡其實不喜歡思路被人打斷,若是崇明和南伯,斷然不敢這個時候出聲。但因是她,他也沒在意,把筆擱下:“我同你們一道吧。”他坐久了,起身的時候腿有點麻,微微皺了下眉。夏初嵐連忙進去扶他。
等他站起來以后,夏初嵐把手中一直握著的兔子塞給他:“這個送給您。”
顧行簡看著躺在掌心的兔子,小小一只,長長的耳朵,還有兩個小眼珠,活靈活現的,可愛至極。
“崇明說您屬兔,我第一次編,編得好嗎?”夏初嵐期待地問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安靜時像秋水,高興時像星辰。顧行簡看著她莞爾,輕聲道:“這算是,定情信物麼?”
夏初嵐的臉一下子漲紅,剛想解釋兩句,卻感覺到腰側被他輕輕按住,兩個人靠近了一些。然后他低下頭,溫柔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柔和的鼻息就在她的臉頰。他說:“嗯,我很喜歡。”
那聲音溫柔得几乎要把人化掉。她只覺得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腦海中像有什麼東西轟然一聲,猛地后退了兩步,几乎是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
最后是崇明來扶顧行簡去偏廳的。夏初嵐坐在離主位最遠的地方,一頓飯吃下來,一個字都沒有說,更沒有看顧行簡一次。桌上就他們三個人,顧行簡跟夏衍說話的時候,余光看了她几次。親了一下而已,反應這麼大?莫不是不喜歡?
夏衍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以為是相府的飯菜太香,姐姐只顧著吃了。等吃過了飯,南伯收拾碗筷,夏衍說:“過兩日我就要去太學了,不能常來看先生。先生要好好養傷,早點好起來。”
顧行簡道:“太學的公私考試很多,課業繁重,剛開始時可能不習慣,別太緊張。你以后想做什麼?”
夏衍想了想回道:“我想進大理寺!”
顧行簡吩咐南伯去拿些桃子來,然后才說道:“大理寺諸官都是從各路的提刑司層層選拔上來的,需要精通律法。律學離太學不算太遠,你若有空閑,也可以過去旁聽。里面也有一些選官沒選上的官員,他們在任上的經驗豐富,可以向他們討教。”
夏衍連忙應是,心里樂滋滋的。先生不僅可以在學業上指點他,而且對官場上的事了如指掌,有什麼不會的,都可以請教。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好了,以后有個做宰相的姐夫,做夢都會笑醒的。
等吃過水果,夏初嵐便提出告辭了。他們出來太久,想必再晚些回去,三叔會擔心。顧行簡讓南伯送他們出府,夏初嵐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也不看他一眼。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顧行簡無奈地笑了一下,這是打算不理他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19 AM
第五十一章
六平只是個下人, 所以沒有被放進相府里,就在門房呆了半日, 跟輪換下來的守衛閑聊。他聽那個從官邸跟過來的守衛說, 這些年宰相身邊別說是個妾室了,就連個侍女都沒有, 一直潔身自好。
六平覺得不可思議。宰相高位, 投懷送抱的女子肯定不少,相爺當真就沒對誰動過心?
中午他跟門房的人一起用了午飯, 有人來告訴他夏初嵐和夏衍要出來了,讓他先去取馬車。
六平取了馬車, 就坐在府門外等。果然, 沒過多久, 夏初嵐姐弟倆就出來了。
“姑娘,我們回三老爺那儿嗎?”六平扶他們上馬車,然后問道。
夏初嵐道:“回吧。”
馬車駛出了裕民坊, 那種庄嚴和高貴的氛圍又轉換成了市井間的喧鬧,頓時覺得輕松了許多。夏初嵐剛才在眾人面前强壯鎮定, 實則是不知所措。眼下馬車里只有夏衍一個人,她拍了下余熱未消的臉頰,看向窗外。
她長這麼大, 還從未跟誰如此親近過。
她更沒想到他會主動親她,雖然只是微微碰了下嘴角,猶如蜻蜓點水一樣,她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可那一刻, 他溫熱的氣息都噴在她的臉上,悠悠的檀香味,至今好像還未散去。她當時不知該怎麼辦,只能先逃開了。
那人,真的沒有追求過女孩儿嗎?還是天生就擅長掌控人心,無論是朝堂上的百官還是她,全都得對他俯首稱臣。這個男人,表面上溫和無害,骨子里卻透著股勢如破竹的强大。她莫名就敗下陣來了。
以前她總覺得沒有什麼是一個人解決不了的,所以遇到再糟糕的情況也咬牙堅持著。其實她也有無助的時候,只是身邊從來沒有一個人强大到允許她軟弱。
在他面前,她似乎不用裝得那麼堅强。
“姐姐,你跟先生吵架了嗎?”夏衍察覺到了不同尋常,好奇地問道,“是不是先生不喜歡你送的兔子?”
夏初嵐回過神來,回道:“沒有,他應該喜歡的。”
“那為何剛才吃飯的時候,你都不跟他說話?我覺得他老在看你呢。”夏衍認真地說道。
夏初嵐笑道:“小孩子管這麼多干什麼?”
夏衍覺得自從他要考補試之后,姐姐與他的關系便親近了許多,心下高興,挪過去坐到了夏初嵐的身邊:“回去我們要跟三叔說嗎?三叔會不會以為自己能升官,都是因為姐姐?”
夏初嵐想了想道:“等你入了太學,我再找機會跟三叔說吧。我會在都城多留些時日。”
夏衍當然高興姐姐能留下來。畢竟太學每個月有四日的假可以外出,到時候他就又能跟姐姐一起去看先生了。
夏初嵐並不知道要如何跟三叔說起這件事。她跟顧行簡認識的時間尚短,彼此之間談不上十分了解,也不知道是否合適,談嫁娶可能都有點突然。但感情有時候就是一股衝動,喜歡便是喜歡。人生短短數十載,須臾之間已經白頭,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如果不合適,和離改嫁就好了。反正在當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等到了住處,夏柏青和柳氏還在院子里收拾。柳氏看到夏初嵐和夏衍回來了,忙上前問道:“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吃過午飯了嗎?”
夏衍乖巧地應道:“三嬸,我們吃過了。”
“吃過就好。”柳氏也沒有多問。于她而言,夏初嵐不是那種普通的女孩子,做事很有主見,不需要他們這些長輩跟著操心。人好好地回來就行。
夏初嵐沒看到夏靜月,便問柳氏:“五妹去哪里了?”
柳氏笑著回道:“她啊,按耐不住,到路口的瓦子去湊熱鬧了。”十四歲的小丫頭,正是貪玩的時候。夏柏青夫婦在這方面也不多約束她。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院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他們剛到,不知是何人會上門拜訪?夏初嵐讓六平去開門,自己拉著夏衍避到后院去,聽前面有人進來了,高聲談笑,是男子的聲音。三叔好像請他進了堂屋,應該是相熟的人。夏初嵐便沒在意了,她覺得有點累,和夏衍各自回房休息。
她住的屋子是夏靜月的,擺著平日所用的琴棋書畫,還很細致地放了香合和花瓶,瓶中插著鈴蘭,芳香陣陣,是很雅致的閨房模樣。床上其實可以睡兩個人,但夏初嵐讓思安搬了被子到平榻上,自己除下衣物。大概是路上勞累,她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了傍晚的時候,她睜開眼睛,暖黃的夕陽照在被子上,身子卻舒坦多了。思安坐在旁邊做針線,夏靜月也回來了,手撐著下巴在發呆。
“什麼時辰了?”夏初嵐起身問道。
“申末了。”思安把她的衣服捧來,替她換上。夏靜月才回過神來:“三姐姐醒了。”
夏初嵐看她不對勁,問道:“你怎麼了?”
思安嘴快,替夏靜月說道:“三老爺一升官,就有舊同僚上門說親了。對方是館閣里的修撰,尚未有功名在身,但今年是要考科舉的。不到二十歲,出身書香世家,最近被顧相選去伺候筆墨了。三老爺好像還挺滿意的。”說到顧相的時候,思安很快略過去,就怕被夏靜月聽出了什麼異常。
夏初嵐尋思,說的莫不是今日在敞軒里看到的那個秀氣的年輕人?雖然有些莽撞無知,但看上去挺單純的。何況館閣里的修撰可不是誰都能當的,應該是祖上有恩蔭,加之自身的才華,才能進去。
身家清白,才華橫溢,年紀也與夏靜月般配。可看夏靜月的樣子,分明有些抵觸。夏初嵐問到:“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夏靜月下意識地搖頭。說出來,三姐姐一定會以為她瘋了。那個人離他們的生活實在太遙遠了。而且也談不上喜歡,只是万分仰慕,像仰慕曹子建和東坡居士一樣的。
于她而言,能見那個人一面,跟他說上几句話就足夠了。她太卑微,不值得一提,不會去肖想那樣的人。
“不,沒有。只是爹娘雖滿意,我卻沒見過對方,總覺得心里沒底。”夏靜月也是個挺有主見的女子,畢竟是從未見過的人,總要自己相看過了才能放心。否則就跟關扑一樣,全憑運氣了。
“這有何難?你若害羞,便找個人將他約出來說話,你躲在旁邊看清楚不就好了?”夏初嵐干脆地說道。
夏靜月想想也是,立刻有了精神:“我去跟爹爹說說。”
***
顧四娘子竄了門回來,想立刻回房沐浴。但侍女說老夫人有請,她只得過去一趟。
一進門就看到地上桌子上全都是畫像和名帖。她道:“娘,您這是做什麼?”
“素蘭,來幫你弟弟看看,挑哪家的姑娘做妻子好?”老夫人招手道。
顧素蘭以為自己聽錯:“那個冰碴子願意娶媳婦了?”她跟顧居敬可不一樣,非常不喜歡顧行簡。剛認回家的時候,他就對他們很冷淡,根本不像一家人,這麼多年也沒緩和過。
老夫人皺眉道:“那是你弟弟,你怎麼說話的?”
顧素蘭徑自坐了下來,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吃:“娘,我勸您就別操心了,那人不會領情的。只有二哥才把他當寶,這些年他為我們做過什麼?還不是居他宰相高位,不願認我們這幫親戚麼。”
顧素蘭跟顧行簡之間是結了梁子的。她在顧家沒有發跡以前,喜歡上同鄉的一個書生。那書生家中清貧,几次科舉都不中,郁郁寡歡,后來染上好賭的惡習,顧素蘭就一直拿家里的錢貼補他。那書生眼見顧家越來越好,賭得也愈發大,還在輸紅了眼的情況下,將對賭的一個衙內的手臂打折了。
書生后來被抓了起來,那衙內家里向官府施壓,他被判流放沼瘴之地,跪求顧素蘭救他。那時候顧行簡還不是宰相,但也算個不小的官,只要他願意開口,書生還是能留在都城里的。可是任顧素蘭說破了嘴,顧行簡也不為所動。最后書生就病死在了流放之地。
顧素蘭自此成了寡婦,膝下也沒有子女。她對書生的事耿耿于懷,加上顧居敬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她也就騎驢看戲本慢慢挑。至今還賴在顧家,靠顧居敬養著,不用侍奉公婆,也沒有妯娌小姑鬧心,也覺得挺好的。
她今日便是去參加忠義伯夫人辦的雅集。其實她從小沒讀過什麼書,哪里知道雅集,純粹是去湊個熱鬧,打發時間。順便穿上新裁的裙子,剛買的頭面,去人前風光一把。
老夫人知道她素來跟顧行簡不合,喊她來挑,不過是因為她對京中這些世家貴女都很熟悉,多少能給個意見。
顧素蘭漫不經心地挑了几個,就算完成了任務,然后便起身道:“娘,我今日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老夫人知道她心思根本不在此處,也懶得與她多說,放她回去了。又招手叫來一個侍女,將顧素蘭挑出來的畫像一一卷好,放進她的懷里:“你把這些畫像都送到相府去,讓相爺挑一個出來。就說他若十日之后不給我個結果,我就絕食。”
那侍女嚇了一跳,呆在原地不敢動。這豈不是在威脅宰相?
老夫人瞪她:“愣著干什麼,還不快去?”
侍女不敢怠慢,苦著張臉,抱上東西出去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22 AM
第五十二章
午后, 日頭還有些盛,街上的游人為避烈日, 鮮少走動, 只有賣涼水的攤子前圍著三五個人,買消暑的飲品。侍女抱著東西到了相府, 門房沒讓她進去, 只讓她把東西留下來了。
她抖著嘴唇說:“老夫人還要奴婢轉達一句話。要相爺十日內挑出個人來,否則就……絕食。”
門房的守衛聽了后面面相覷, 侍女不敢久留,立刻就告辭了。
南伯正在院中侍弄花草, 天氣炎熱, 花花草草都沒什麼精神。他聽到守衛的稟報, 搖了搖頭:“東西就留在門房吧,相爺不會看的。至于老夫人的話,晚點我去轉達。”
守衛見南伯無動于衷的樣子, 也不敢多言。
南伯一邊給花澆水一邊想,老夫人真的有些得寸進尺了。雖說想著讓相爺成親沒錯, 但是絕食威脅,傳到言官耳朵里去,又得給相爺招惹不小的麻煩。這些年相爺表面上不說, 明里暗里都維護著顧家,否則老夫人哪來現在安生的日子過?
他把水瓢放下,拍了拍手,負手往顧行簡的住處走去。
韋從正在顧行簡身上各處按壓, 檢查他內傷的恢復情況,然后坐下來道:“相爺應該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弱一些,恢復起來也比較慢。左手的紗布可以拆了,但還是不應過多握筆。右手等十日之后,下官再來拆掉紗布。您千万注意,別過度勞累。”
顧行簡點頭道:“我知道。醫官回去就跟皇上說我好得差不多了。”
韋從拱手道:“相爺放心,下官曉得。”
顧行簡又側頭看了崇明一眼,崇明會意,走出去關上了門。等屋中沒有旁人之后,顧行簡才問道:“皇上的身体,到底如何?真的難有子嗣了?”
原本這是天家的秘密,說出去要殺頭的。但韋從不敢欺瞞顧行簡,說道:“官家的年紀大了,加之身体狀況的確不佳。翰林醫官院和太醫局商量了很久,也一直在進補湯藥,但縱使后妃再有身孕,千辛万苦地生下來,也會如莫貴妃之子一樣早夭。而且官家近來已萌生退意,還告訴皇后,宮中不再納新人。相爺您得早作打算。”
顧行簡沉吟了好一會儿。對于執政者來說,天子是否支持直接關系到政治生涯的長短和今后施政的成效。顧行簡能穩坐中書之位,與皇帝的鼎力支持自然是分不開的。
皇上已經年老,顧行簡卻還春秋鼎盛,等皇上退位或者駕崩,他還得執政中樞,誰成為繼任君主便顯得尤為重要。一位安平郡王,一位普安郡王,早年都被皇上發配到外地去了,兩人如今如何也未可知……他的確得早作打算。
顧行簡讓崇明送韋從出府,南伯把茶點端進來,將顧家來過人的事情稟告了一下,最后還說道:“老夫人應該也就是說說,不至于真的如此。”
顧行簡眸底閃過一絲冷意,她可不止是說說而已。早年那邊也催過婚事,但每次都不了了之,這次忽然這麼著急,必定有蹊蹺。他也懶得深想又是誰在她耳邊吹了什麼風,不是要他成家麼?十天之后給她一個交代便是。
每次一提到顧家,顧行簡的心情都不好。南伯嘆了口氣,他不希望相爺跟家里人鬧得這麼僵,每年除夕別人家都是熱熱鬧鬧的,只有相爺一個人冷冷清清。但除了二爺以外,老夫人和四娘子的確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怨不得相爺不喜歡。
“你讓人去打聽一下,夏柏青住在何處。”顧行簡起身吩咐道。
南伯愣了愣:“相爺,不知這位夏柏青是……?”
顧行簡剛才被氣到,一時也沒說清楚,補了句:“初嵐的三叔,新任臨安市舶司的判官。”
原來是夏姑娘的三叔,南伯連聲應道:“是,我這就去。”
***
過了兩日,臨安終于下了場雨,暑氣散去一些。夏柏青去市舶司拜見長官,轉運使兼任市舶使對他十分熱情,一見面就稱兄道弟的。還問他住處有沒有什麼困難,可以幫著解決。
夏柏青以前在泉州市舶司就是個公事,很小的官,吳志遠都不一定能每天見到。轉運使是正三品的大官,充任市舶使也只是暫時的。而判官只比市舶使低一級,實際上便是市舶司的最高長官了。
夏柏青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市舶司是國之門戶,近年所納的賦稅更在國家所有的財稅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前一任市舶使可是活活累死在任上,所以他更得把好國門這一關。
他從市舶司回來,夏衍已經換好了嶄新的太學生服飾,正在向柳氏和夏靜月拜別。他今日便要入太學,要有一段時日見不到了。
夏柏青和夏初嵐一起送他前往。他坐在馬車上,雙手攏在袖中,不像平日那樣話多,有點緊張,還有几分期待。也不知道同窗和老師們會不會好相處。
馬車到了三官宅附近就過不去了,路上全都是馬車和轎子,行進得很慢。因為太學和國子學是同一日入學,國子學的又都是高官子弟,整條街上都充斥著仆從的罵聲。
夏柏青讓姐弟倆下車,一起步行。入學前要先去國子監拜文宣王,國子監前便排了兩列長隊,太學在左,國子學在右。夏衍個頭小,站在隊伍里就被淹沒了。
國子學那邊的學生各個趾高氣昂的,互相之間不搭理,只有平日相熟的才會聊兩句。他們對太學的學生嗤之以鼻,而太學生多是平民子弟,對周圍的事物充滿好奇,忙著認識新朋友,嘰嘰喳喳的很熱鬧。
原本夏柏青和夏初嵐要走了,人群里忽然起了騷亂。
地上坐著一個少年,旁邊還圍著几個趾高氣昂的學生,一個說道:“你這種下賤之人,怎麼敢排到我們國子學的隊伍里來!”
“我,我只是排錯了。”地上的少年怯弱地說道。
“閉嘴!我讓你說話了嗎?”說話那人狠狠踹了一下少年的腿,少年痛得大叫。
這群衙內平日在家中就橫行霸道慣了,家里人送他們來讀書,多半是想讓他們修身養性,哪里真的指望他們學到什麼東西。太學這邊的學生大都懼怕他們,無人敢管這件事。夏衍從人群里鑽出來,把地上的少年扶起,少年道了聲謝,那群人卻圍著他們不讓走。
“喲,好講義氣啊。你敢給這個愛哭鬼撐腰?”那人挑眉道。
夏衍看著他們道:“你們干什麼欺負人?這位小哥哥只是無心之過。”
“還敢頂嘴?”那人伸手狠狠推了下夏衍的肩膀,直接把他推倒在地:“你算什麼東西?知道我是什麼人嗎?我可是吳皇后娘家的人,你敢惹我?”
夏衍氣呼呼地看著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不甘示弱地說道:“吳皇后是國母,端庄賢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她家里怎麼會有你這樣仗勢欺人的晚輩!”
“嘖,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是吧?兄弟几個,給他點教訓。”那吳姓少年吩咐左右,看樣子要打夏衍。剛才被打的少年護在夏衍身前:“他年紀還這麼小,求你們不要打他了。”
“我不怕。”夏衍大聲道,“同為國學的學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們打人就是不對!”
太學的少年們被他不畏强權的勇敢所激勵,紛紛開口道:“對啊,你們憑什麼打人!”
“當我們好欺負嗎?以后當了官還不知道誰要向誰行禮呢!”
國子監的卒吏們看到門前鬧哄哄的,下來維持秩序,怎知道那些衙內都是帶了護院打手來的,連國子監的卒吏都攔不住。夏柏青和夏初嵐連忙走過去,人都打作一團,又穿著同樣的服飾,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混亂中,夏初嵐不知被誰猛推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正要爬起來,又覺得有些頭暈,按住額頭。這個時候,手肘被人托了一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抬頭道謝,看到一個十分高大的玄色身影,側臉冷峻剛毅,英俊無匹,是蕭昱。十几個穿著玄衣佩劍的人衝進喧鬧的人群中,三兩下就將那些打手制服了。蕭昱皺眉喝道:“都給我住手!”
他聲若洪鐘,又帶著强大的威勢,四周立刻安靜了下來。
“表哥!”吳姓少年跑到蕭昱的面前,似乎找到了靠山,威風凜凜地對眾人說道,“這是我表哥,皇城司的長官。你們敢惹我,統統死定了!”
皇城司這三個字說出去,意味著血腥殘酷,所有人都抖了抖。
蕭昱提著他的領子,一下子將他拎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吳宗進,舅父讓你進國子學讀書,沒讓你惹是生非,你給我老實點。又是你惹事?”
“我沒有!”那叫吳宗進的少年急忙說了一聲,蹬了蹬腿急道:“表哥,你快放我下來,這樣好丟臉!”
蕭昱依言松開了手,吳宗進就一溜煙跑回隊伍里去了。
這個時候,聞訊趕來的祭酒等人從國子監里大步出來。祭酒上前對蕭昱拜道:“不知提舉大人駕臨國子監,有何貴干?”
蕭昱負手道:“無事。我表弟今日入學,過來看看。國子監門口鬧哄哄的,不成体統。”
“是,敝監的事下官會處理好,不勞大人費心。”祭酒說道。他不喜歡這些皇城司的人,整日里為非作歹,橫行霸道的,搞得人人都懼怕他們。
蕭昱又掃了吳宗進一眼,吳宗進趕緊縮到人群里,蕭昱便把手下都帶走了。
崇明原本要出去,看到蕭昱來了,又退回到巷子里,淡淡笑了一下。那邊學生們都陸續進國子監了,他才轉身離去。相爺不放心,特意叫他來看一眼。沒想到夏衍這小子還挺有骨氣的,若是說出相爺的名字,估計那些人也不敢欺負他了。
可他竟然沒有說。這孩子以后,應當會有出息的。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25 AM
第五十三章
過了兩日, 吳均到顧行簡這里來,要告半日假。
“老師給小的說了一門親事, 女方那邊的家人想要見面。因此小的想出去半日, 不知相爺可否允准?”吳均畢恭畢敬地說道。
“是哪戶人家的姑娘?”顧行簡眼睛看著棋盤,隨口問道。
吳均沒想到顧行簡會親自過問他的事, 受寵若驚, 連忙一五一十地說道:“老師從前與新任臨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是同僚,知道他升官了, 家里有個十四歲的女儿待嫁,就替我上門說親去了。”
夏柏青的女儿?顧行簡抬頭看了吳均一眼, 很干淨的年輕人, 十分秀氣, 性子也不錯,能靜得下心做事。一手字寫得漂亮,據說十分精通古文學和歷史, 還是吳皇后的族人。只不過是旁支的旁支,沒有那麼顯赫了, 靠著祖蔭和才華,才被破格提拔進館閣。
“夏柏青為人正直,與你家倒也算門當戶對。”顧行簡一邊下棋一邊淡淡地說道, “他棋藝卓群,你送禮的話,可挑與棋相關的東西。”
吳均來了這麼久,今日顧行簡同他說了最多的話。他躬身道:“多謝相爺指點小的。”難怪旁人都說, 百官的嗜好和為官的經歷,全都在相爺的腦海中。他從前還以為有些誇張,但今日聽到相爺連一個市舶判官的喜好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地更加欽佩他了。
等吳均走了以后,顧行簡抬起左手,吃力地將脖子上的紗布解下來,放下右手活動了一下。他的右手早就能動了,筋骨也復原得差不多,韋從的方法還是保守了些。不過翰林醫官是給天家看病,做事自然得謹慎穩妥。
他將南伯叫進來,南伯看到他自己把紗布拆下來,連忙說道:“相爺,您這傷還沒好,可不能這麼快將手臂放下來啊!”
顧行簡將右手抬起給他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之后一段時日,我盡量不用右手。”
南伯知道顧行簡決定的事,旁人更改不了,何況他自己也懂醫术,不會胡來的。南伯只能將換下來的紗布那些收了,又叮囑道:“您千万擔心些,骨頭長不好,以后會很麻煩的。”
顧行簡應了聲,說道:“你派人去顧家一趟,找二夫人。”他附在南伯的耳邊交代了一番,南伯連連點頭。
……
夏柏青帶著夏靜月出門,也沒說干什麼,夏初嵐猜大概是要去見那個年輕人。柳氏留在家中畫花樣,工筆細描,神情專注。她也是書香門第出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當初嫁給夏柏青算是下嫁了。但她這些年跟著夏柏青,從無半句怨言。
夏初嵐看到她畫的花樣,是鈴蘭花,綠和白相間,清雅極了。
“三嬸,您的畫工真好。”夏初嵐由衷地稱贊道。
柳氏側頭看她,微微笑道:“月儿最喜歡鈴蘭,三姑娘喜歡什麼?”
“茉莉吧。”夏初嵐想了想回道。她喜歡茉莉的清香,而且茉莉的花朵是白色的,跟鈴蘭一樣,十分純潔干淨。
柳氏點了點頭道:“我還沒畫過茉莉,等我改日畫個花樣,給你看看。你若是喜歡的話,就作一條帕子送給你。”
“多謝三嬸,那我就不客氣了。您知道我女紅不行的。”夏初嵐有些不好意思,又對柳氏說道,“三嬸其實不用跟我這麼客氣,跟三叔一樣喚我嵐儿就好了。”
夏初嵐從前跟夏柏青接觸得比較多,跟柳氏接觸得少。柳氏知道三房畢竟是庶出,她又沒為夏柏青生下男孩儿,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她聽到夏初嵐這麼說,知道她沒把自己當做外人,也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只覺得心頭一暖。
這個時候,思安跑進堂屋里來,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顧家二夫人派人來了,說請您去游湖,要您打扮得好看點。”
上回來臨安太匆忙,他們都沒有去過西湖。這次秦蘿主動相邀,夏初嵐欣然答應,本來要叫上柳氏一起,但是秦蘿身邊的嬤嬤說:“這次二夫人叫的畫舫比較小,恐怕容不下那麼多人。等改日再請這位夫人一同前往。”
柳氏跟秦蘿都不認識,也不敢湊這個趣,連忙說道:“你們年輕女孩儿在一起玩,我在那里不合適。何況家里也得有人看著,你去吧。”
柳氏都這麼說了,夏初嵐也沒再堅持。
思安拉她回去,換了身淺綠色的上襦,白色紗裙,絛帶輕飄。又將她的頭發綰成單髻,綁上珍珠發帶,還插了几朵鮮花。鏡中的女子如花嬌美,艷質絕倫。
夏初嵐打扮好了出門,秦蘿身邊的嬤嬤帶了轎子來,柳氏不放心,讓思安跟著一起去。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時皆宜。春天花柳繁盛,夏日菡萏競放,秋日滿岸金桂,冬日雪落梅花,皆美不勝收。都城人對西湖的喜愛,不僅体現在平民每遇節慶必游西湖,連皇帝也常游興湖山,御大龍舟,宰執等臣屬則乘大舫相隨,諸多船只在西湖中交並而行,熱鬧非凡。
到了夏日,都人也愛到西湖納涼。搖一葉小舟,燒一壺好茶,或邀親朋好友,或攜佳人美眷,于垂柳密林之處,撐一杆魚竿垂釣,或是鋪設竹席閑坐交談,直至明月當空乃還。
岸邊各色攤販,諸如果蔬,羹酒,時花,畫扇,珠翠等物,沿途叫賣。都人往來其中,成群結伴,歡聲笑語。湖上的畫舫也不少,歌妓在裝飾有珠簾的畫舫里,撥弦而歌,似能傳出數里,岸邊的百姓紛紛拍手叫好。
夏初嵐扶著思安下了轎子,跟著嬤嬤往湖邊走。往來行人,不論男女,看到一個明艷照人的姑娘,都免不得多看几眼。
到了湖邊,看到那里停著一輛漂亮的大舫,兩邊各一排紅色的格子窗,四檐掛著鈴鐸。崇明帶著几個守衛將來往的百姓擋在數步開外,嬤嬤上前與他說了几句,崇明向夏初嵐點頭致意。
崇明在這里,那麼他……夏初嵐一震,下意識地往船上看了眼,離得有些遠,看得不太清楚,只見到依稀有個人影。
“不是二夫人叫姑娘來的嗎?”思安疑惑地問道。
嬤嬤返回來,笑著說道:“二夫人和二爺在另一條船上,船已經到湖中去了。還請姑娘上這條船,有位貴人在上面等您。”嬤嬤口氣間說得有些曖昧,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嬤嬤心想,這位姑娘也不知道上輩子修了什麼福氣,居然能與宰相同船。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
夏初嵐沒想到這個人現在居然會借著秦蘿的名義來約她了。不過三叔三嬸還不知道他們的事,用秦蘿的名義,確實比較方便。既然她人都來了,也沒什麼好怕的,他總不會把她吃了。
思安把夏初嵐扶上船,自己卻沒有上去。連崇明都留在岸邊,她上去了反而會顯得很礙事。而且她對宰相莫名地放心,謙謙君子,肯定不會做什麼的。
夏初嵐走在甲板上,沒有覺得晃,反而十分平穩。她慢慢走到船艙口,能看到里面擺放的桌椅和屏風,還有帷幄,如小戶人家的廳堂一般考究。顧行簡坐在桌后,一身青布長衫,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在紹興偶遇的教書先生。如春風細雨,溫潤人心。
他抬頭看到她,目光停駐。當真是年輕貌美,宛若芙蓉,清麗風姿。當年的莫凌薇,又哪里能比得過她?他原以為天下女子大都相同,只是沒有遇到讓自己心動的那一個。他收回目光,輕輕笑了下,開口提醒:“你打算站在外面多久?”
夏初嵐只能走進去,特意挑了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來。他身旁其實有個位置,但她是不敢坐的。她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腿上,沒有綁著紗布了,便問道:“您的傷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還沒什麼力氣。”顧行簡先遞了濕的手巾給她擦手,問道,“你想喝熱茶,還是放涼一些的?”
“放涼一些的。”夏初嵐自然地回道。
他便伸手將左邊的茶碗拿起來,夏初嵐怕他的手還不靈活,就伸出雙手去接:“我自己來。”匆忙間摸到了他的手背,想收回來,卻被他反握住:“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氣?”
“我沒有生氣。”她很快地回道。被他親了一下而已,只是有點不知所措,怎麼可能因此生氣。
顧行簡一笑,總算把她的手放開了。其實他還想多握一會儿,怕她又害羞了。
船逐漸到了湖心,湖光山色,水波瀲灩。兩岸的柳樹倒映在半透明的湖水中,荷花隨處可見。柳汀花塢,一碧万頃。遠處山巒起伏,山色空蒙,有寶塔聳立其間。
夏初嵐觀賞窗外景色,感嘆道:“西湖景色果然名不虛傳。”
“汴京曾有一座金明池,風景也十分秀麗,可惜毀于金人的一把大火。”顧行簡說道。
夏初嵐轉頭看他,他的神色很清冷,眼睛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沉重的回憶中。其實那夜他問她是戰是和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到他就是顧行簡,才有感而發說了那番話。如今想來,這人表面上是主和派,與金人交好,其實骨子里好像不怎麼喜歡金人。
“您已經做的很好了。”她輕聲安慰道。
顧行簡聽到她這麼說,柔和地看著她。那夜在橋上她說的每一句話,他至今都還記得。她似乎能看懂他,猶如他一個人在茫茫大霧里走了那麼久,忽然一道光束照在了心上。他怎能不為之動容?
“今日找你來,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母親逼我議親,否則就絕食。你願意和我回家一趟麼?”
夏初嵐一愣,去顧家見他的家人?這便是要正式公布他們兩人的關系了。她低頭沉思,這顧老夫人怎麼這樣?孝道對于官員來說,可是一頂大山。這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別說他是宰相,就連皇帝都擔當不起。更何況當今的皇帝還是個大孝子。
顧行簡見夏初嵐不說話,以為她在猶豫,靜靜等著。確實倉促了些,但他並不是個屈從禮教的人,又不想委屈了她。婚姻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來應該先去紹興提親,或者至少跟夏柏青見一面,但他想知道,她本人的意願。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27 AM
第五十四章
“如果我跟您回家, 能讓老夫人不絕食,那我願意去。”夏初嵐緩緩地說道。她雖然不知道顧老夫人為何要逼著他議親, 但總不能讓他背個不孝的罪名, 再被言官彈劾。顧老夫人也不是真的想要為難自己的親生儿子吧?
顧行簡搖了搖頭,定定地看著她:“我的意思是, 我想娶你為妻。”
夏初嵐一下子握緊了手中的扇柄, 沒想到他說得這麼直接。她答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想過最后嫁給他。剛剛他要她一同回家, 她還以為是權宜之計,雖然于禮不合, 但為了他的官聲, 她也不在意那些虛名。反正她的名聲也從未好過。
可他現在告訴她, 那並不是權宜之計,而是他想娶她,讓她有正式的名分跟他回家。
她的心一時有些亂, 因為太突然了。縱然這個人她喜歡,但還沒有做好與他成為夫妻的准備。
不遠處有優美的歌聲傳來, 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唱的似乎是首訴衷情的歌。本來還離得有些距離, 后來越靠越近,几乎到了他們的旁邊。
一個清亮好聽的聲音響起:“顧郎,好巧啊。要不要到妾的船上喝一杯?保准比您身邊的姑娘識趣儿。”
夏初嵐看向窗外,只見一艘精巧的畫舫停在那儿, 綴飾珠簾和彩綢,乃是妓子所用。一名女子抱阮倚在欄邊,她梳著墜馬髻,頭上簪著一朵艷麗的絹花,臉上略施粉黛,一雙媚眼十分勾人。
這不是那夜酒庫出酒時,被臨安眾人追捧的姚七娘麼?便是現在,她的畫舫周圍也跟著十几艘小船,想必是她的愛慕者。
夏初嵐聽到她胡亂喊“顧郎”,便渾身不舒服。再看到姚七娘望著自己略帶挑釁的目光,眉頭輕蹙。也不知她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追到西湖上來了。
顧行簡沒想到會在此處遇到姚七娘,再看對面坐著的人已經像只遇到天敵的刺蝟一樣,全身戒備。他不由地好笑,看向那邊的姚七娘說道:“顧某還有要事在身,無暇與姑娘談笑。先走一步。”說完,便吩咐船家離開。
姚七娘早知道顧行簡會拒絕,只是看到他舫上還有位姑娘,覺得万分好奇,才靠過來的。風月場中才貌雙絕的妓子,有許多都拜倒在顧行簡的名下,顧行簡也未動過心。這姑娘容貌的確絕倫,純淨中透著點清冷。原來相爺喜歡這個樣子的?
她又高聲道:“顧郎不來舫上也無妨,那妾就再給您唱一曲,如何?”
顧行簡還未說話,夏初嵐便不客氣地說道:“相爺想聽曲子,自有我給他唱,不勞姑娘費心。船家,我們快些走。”
船家知道這位姑娘乃是相爺的貴客,賣力地搖著櫓將船划走了。
姚七娘識相地沒有追,那姑娘好似有點生氣了。她再窮追不舍,真怕將顧行簡惹毛。那男人的手段她知道,表面上看著溫和儒雅,實則厲害得很,否則也不會將手下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淡淡一笑,看來這位姑娘的確與眾不同。
船一直靠到湖心島綠蔭的地方,船家便坐在船頭眺望西湖風光了。
顧行簡還在想,她會唱曲儿給他聽?他倒是有些期待。見夏初嵐繃著張臉,知道她在意剛才的事,想開口解釋兩句,卻聽夏初嵐說:“您真的想好了嗎?您可能還不太了解我,我的性格不溫順,有點善妒,女紅很差,對人的喜惡不懂得掩藏。如果您娶了我,我可能不同意您再納妾……”她盯著桌子的邊沿說個不停,沒感覺到顧行簡已經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等她發覺的時候,那人已經俯身抱住了她。她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連呼吸都凝滯了。他的懷抱,足夠容納她整個人,溫暖而又寬闊。鼻尖充斥著他身上的味道,整顆心仿佛都被填滿了。她慢慢抬起手,回抱著他的后背。這個人其實也不像看起來那麼瘦,背上的肉挺結實的。
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我們之間,不會再有別人。我以晦朔春秋為聘,你可願陪我度完蜉蝣之年?”
夏初嵐一震,眼眶微熱。他是在向她求婚麼?那柔軟的嘴唇就貼在她的耳邊,吐出的氣息是溫熱的,帶著淡淡的檀香味,酥麻的感覺一下子蔓延至全身。她輕輕點了下頭。他用以后的每一天做聘禮,還告訴她浮生短暫,她無法拒絕。
她點頭的那刻,顧行簡整個人都松了口氣。她答應就好,對他來說,只要她願意,剩下的事他都可以解決。他抱著她,忽然有些眷戀這樣的感覺。只覺得懷里小小的一團像貓儿般溫順地靠著他,實在是很乖,很惹人憐愛。
總算有點明白,阿兄為什麼那麼寵秦蘿了。
……
秦蘿趴在畫舫的欄杆上,一直奮力往外看。因為那艘大舫忽然開走了,他們又不敢靠太近,怕被顧行簡發現。
顧居敬老神在在地喝茶,一直看她不安分地亂動,將她抓過來扣在懷里:“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安分?再如此我就把你關在屋子里,不讓你出來。”
“我只是擔心夏妹妹。”秦蘿低下頭,雙手抵在他的胸前,“五叔他不會怎麼樣吧?”
顧居敬覺得她的問題很好笑:“阿弟那種性子,能對她做什麼?放心吧,不會亂來的。”最多把她一舉拿下而已。他在心里默默地補充道。
秦蘿想想也是。夏妹妹雖然年輕貌美,男人很難不動心。但五叔定力向來很好,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都獨自一人了。
“過几日五叔把夏妹妹帶回家,娘和四姑他們會不會為難她?”
顧居敬的大手輕輕摸著她的肚子:“四妹和娘那個性子你還不知道?恐怕不會順利的,而且娘知道夏姑娘的存在以后,一定會派人去紹興和泉州查以前的事。”
秦蘿小聲道:“五叔都不介意,娘若是執意阻擾,家里又要不得安寧了?二爺,夏妹妹跟那個英國公世子,真的在一起過嗎?所以是英國公世子另娶他人,負了她?”
顧居敬皺眉道:“這麼說吧,英國公府跟我們家不一樣。他們是累世公卿之家,門楣顯赫,往上數几代都是貴族,怎麼會讓世子娶一個商戶女做正妻?而且世家大族之間聯姻,都是為了鞏固各自在朝堂上的勢力。陸彥遠年少氣盛,大概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家族的安排吧。”
“那妹妹知不知道陸彥遠在前線失蹤的事情?”
顧居敬搖頭道:“你覺得阿弟會告訴她?雖說他們倆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以阿弟的性子,掌控欲那麼强,肯定不會在她面前提起關于陸彥遠的任何一個字。”
秦蘿愣住,五叔的掌控欲很强嗎?她怎麼一點都沒看出來。明明是個清心寡欲的和尚。
顧居敬看她呆呆的樣子,知道不說明白她不會懂,就開口道:“他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寡淡而已,對自己盯上的東西可護得緊。以前他剛回顧家的時候,我給他弄了只貓儿,他表面上很冷淡,卻悉心養著。后來那只貓儿不知為何跑到四妹的房中去,弄壞了四妹的一匹布,被四妹下令打傷了。他抱回去之后,那貓儿沒多久就死了,他表面上沒說什麼,可這麼多年分明還記著仇呢。”
秦蘿從不知道還有這麼一樁往事,看來四姑和五叔關系這麼冷淡,也非一日之寒。
……
思安坐在岸邊的茶棚里喝茶,不知不覺几個時辰過去,也不知道相爺跟姑娘說什麼,能說這麼久。她又點了些茶水,看到一艘小畫舫停靠,一個清秀的年輕人先從船上下來,夏柏青站在甲板上與他互相行禮,然后那個年輕人就離去了。
思安下意識地抬手擋住臉,側過身子,糟糕,三老爺怎麼也在這里?
夏柏青看到吳均走了,轉身對畫舫里的人說:“月儿,人已經看過了,你可滿意?”
夏靜月從船艙里羞答答地走出來,靦腆地低著頭:“沒想到吳公子的棋藝這麼好,能跟爹爹下那麼久。”
“從下棋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這個年輕人進退很有章法,行子光明磊落,又沒有逞匹夫之勇。若我沒猜錯,今次科舉,必定能榜上有名。”夏柏青稱贊道,又對夏靜月說,“到時候榜下捉婿,他估計會十分搶手。這次是我的同僚保媒,我們才能捷足先登,你可得想好了。”
“女儿的婚事,爹爹做主就是了。”夏靜月小聲地說道,整張臉通紅。來之前,她沒抱什麼希望,覺得對方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但看到吳均本人以后,又覺得他謙和有禮,談吐不俗,再加上爹爹都這麼大力誇獎,她自然沒有不願意的。
找個這樣的人過日子,必能琴瑟和鳴。或許若干年之后,他也會才震天下呢?
夏柏青見她答應了,點頭道:“既如此,回去我就跟你娘商量。順便問問男方的意思,他若同意,我們找個日子,便開始過六禮,先把婚事定下來。”
“全憑爹爹的意思。”夏靜月乖巧地說道。
夏柏青將租畫舫的錢付給那個船家,正要帶著夏靜月回去,夏靜月無意間看到樹下有個影子很像思安,她走過去叫道:“思安,你怎麼在這里?”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30 AM
第五十五章
思安原以為躲在樹下便不會被發現, 哪知道還是被夏靜月一眼看見了。她只能轉過身去,笑著道:“三老爺, 五姑娘, 好巧。”
夏柏青也走過來問道:“你陪嵐儿出來的?”
思安撓了撓耳后,只得承認:“是, 顧二爺的夫人邀請姑娘游湖, 讓奴婢在岸邊等。”
夏柏青點頭,到旁邊茶棚里坐下:“月儿, 既然碰上了你姐姐,我們就在這里等等她, 和她一起回去吧。”
“好。”夏靜月應道。
思安仰頭看了下天, 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心想這下恐怕是瞞不住了, 三老爺好歹是做過官的,看到相爺,應該不會太吃驚吧?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 顧居敬和秦蘿的畫舫靠了岸。秦蘿看到思安在茶棚那邊,便對顧居敬說:“二爺, 想來五叔他們還沒回來。我們也去茶棚那邊等等吧,看五叔跟夏妹妹說得怎麼樣。”
顧居敬點頭,牽著她往茶棚走去。
等進了茶棚, 顧居敬才發現夏柏青也在。他跟夏柏青在夏家的喜宴上見過,互相行禮寒暄,他順便介紹秦蘿:“這是內子。”
思安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夏柏青愣了一下,沒想到秦蘿如此年輕。隨即他想到一件事, 嚴厲地問思安:“思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嵐儿跟顧二爺的夫人去游湖了嗎?為何夫人在這里,卻不見你家姑娘?”
顧居敬這才反應過來,今日顧行簡是以秦蘿的名義把夏初嵐約出來的。自己好像無意間說漏了嘴。
“三老爺……奴婢……”思安說不清楚,悄悄往秦蘿背后躲。
秦蘿拉了下顧居敬的袖子,顧居敬索性說道:“你先別生氣。是內子把人約出來的,但要見夏姑娘的另有其人。實際上,我們顧家想要與你們夏家聯姻。”
夏柏青聽了,堅決地搖了搖頭:“使不得。二爺已經有如花美眷,如何還能要我們嵐儿去做妾?嵐儿是我大哥和大嫂的掌上明珠,我作為她的三叔,絕不能同意此事。還望二爺告知嵐儿現下在何處,我要立刻帶她回去。”
秦蘿聽到夏柏青口氣强硬,連忙解釋道:“夏老爺誤會了,不是二爺想納妹妹做妾。”
不是顧二爺?夏柏青倒是搞不懂了。據他所知,顧家就顧二爺和宰相兩個成年男子,不是顧二爺莫非是哪個遠房的子侄?他這會儿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宰相的身上去。
夏靜月輩分小,一直安靜地站在夏柏青的身后,不敢說話。她知道三姐姐做事向來很有主見,倒不怎麼擔心。反倒是好奇地看了看秦蘿,真是年輕貌美,顧二爺一直牽著她的手,兩個人看起來感情很好。
此時,顧行簡的大舫也悄然靠岸了。
他先下了甲板,然后伸出左手將夏初嵐扶下來。
雖然這大舫在水面上十分平穩,但還是搖搖晃晃的,不如地面踏實。夏初嵐已經看到茶棚里的人,身子僵了僵,三叔和靜月怎麼在這里?
崇明帶著人過來,在顧行簡耳邊說了兩聲。顧行簡向茶棚看去,與顧居敬四目相接,微微點了下頭。
他問夏初嵐:“你要我過去解釋下麼?”
夏初嵐想一直避著也不是辦法,早晚要跟三叔說的。她下意識地拉著顧行簡的手臂說道:“您,您一會儿慢點說,不要嚇到三叔他們。”
顧行簡笑了一下:“知道了。”然后邁步往茶棚走去,夏初嵐和崇明便跟在他的后面。
這個時間,茶棚里沒有什麼生意。伙計起初看到來了這麼多客人,還很高興。后來看到這些人似乎起了爭執,本想上去勸一勸,畢竟他們是小本經營。崇義連忙塞了一貫錢給他:“我們爺解決點私事,你們也正好歇一歇。”
伙計拿了錢,心想這錢買下整個茶棚都夠了,便高高興興地忙自己的去了。
夏柏青還在等顧居敬的解釋,聽到夏初嵐叫了聲“三叔”。他轉過頭去,看見顧行簡走在前面。他沒有見過顧行簡,只覺得他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夏初嵐的身上,口氣嚴厲了些:“嵐儿,這個人是誰?你為何跟他在一起?”
顧行簡上前行禮:“今日是我約見初嵐,與我兄長他們無關。本想著擇日登門拜訪三叔,不想在這儿遇見了。”
“你叫我什麼?”夏柏青皺眉,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顧行簡盡量平靜地說道:“我是顧行簡,三叔的調令是我押字的。”
夏柏青先是整個人定住,然而猛地倒退几步,險些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此人竟是當朝宰相顧行簡!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氣息有些不穩,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曾想去拜見宰相,卻害怕自己身份不夠,人家不見。可現在宰相就站在他面前!
旁邊的夏靜月也抬手捂住嘴巴,差點驚呼出聲。她万万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景下見到他。他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雖有身居高位的氣勢,卻溫潤儒雅,也沒什麼架子。這人可是當世的絕才,她仰慕已久。他竟跟三姐姐在一起?
“三叔若方便,請借一步說話。”顧行簡抬手,客氣地說道。
夏柏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聽到顧行簡跟他說話,只是下意識地跟著他走。他活到這個歲數,一直都是寵辱不驚的。就算當初被吳志遠整治到罷官,都沒有像今日一樣失態。
顧行簡是什麼人?民間的人可能只單純地仰慕他的鴻學,可只有在官場的人才知道,顧行簡這三個字到底意味著什麼。他願意抬舉的人,可以在官場平步青云。他厭棄的人,便會碾落成泥,眾人踩踏。
夏初嵐看到三叔和夏靜月還是嚇到了,有些無奈。其實她自己剛得知顧行簡身份時,也十分震驚,只是當時在故作鎮定罷了。畢竟這個人,真的離他們的世界太遙遠了。她至今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側頭看見三叔畢恭畢敬地站在顧行簡的面前,拱手行禮。顧行簡非常溫和地與他說話,嘴角帶著親切的笑意。這個人其實很懂得拿捏與人相處的分寸,難怪在朝堂上游刃有余。
他們的年歲其實相差得不是很多,只不過顧行簡看著很年輕,三叔卻兩鬢霜白,顯得年長許多。夏初嵐只要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居然先向三叔行禮,心里便有點甜。
秦蘿走到夏初嵐的身邊,親昵地挽著她的手臂,看向夏靜月說道:“夏妹妹,這個是你三叔的女儿吧?長得好標致呢。”
夏靜月被秦蘿誇得臉紅:“夫人過獎了,我哪里比得過三姐姐。”
“靜月,你就別謙虛了。秦姐姐不知道,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比我强太多。而且棋藝更是得了我三叔的真傳,已經有人家上門提親了。”夏初嵐說道。
秦蘿好奇地問道:“哦?是哪戶人家?”
夏靜月的臉更紅了:“是吳皇后家族的旁支,還沒有功名在身,不過今年是要考科舉的。三姐姐別亂說,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秦蘿笑道:“妹妹如此才貌,他若不挑你,是他的損失。何況你以后有個宰相做姐夫,還有你姐姐幫忙,不會嫁不到好人家的。”
夏靜月下意識地抬眸看了夏初嵐一眼,夏初嵐無奈道:“秦姐姐就別打趣我了。”
這時,顧居敬在旁邊叫道:“阿蘿,我們該回去了。”
秦蘿無奈,知道自己懷了身孕,二爺看得緊,只能對夏初嵐兩姐妹說道:“我得走了,下回再聊。”
……
等夏初嵐跟著夏柏青回到住處,太陽已經西斜了。
夏柏青面容嚴峻,單獨叫了夏初嵐到堂屋里說話。柳氏低聲問夏靜月:“你爹爹跟你三姐姐怎麼了?你們分開出門,怎麼撞到一塊儿去了?”
夏靜月拉著柳氏說道:“娘,我跟您說,您千万別嚇到。宰相要娶三姐姐!”
柳氏果然嚇到了,踉蹌一步,幸虧夏靜月扶住她。
她按著胸口:“你,你說的是真的?”
夏靜月點頭道:“千真万確。我跟爹爹還撞見宰相跟三姐姐在一起,他跟爹爹說了好一會儿的話呢,恐怕爹爹這會儿還沒回過神來。”
柳氏搖了搖頭,顯然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其實連夏靜月自己都沒緩過勁來。畢竟本來是個遠在天邊的大人物,一下子要變成姐夫了。只是不知道爹爹會跟三姐姐說什麼呢?
夏柏青坐在堂屋里,沉吟了片刻才抬頭看向夏初嵐:“嵐儿,你可想好了?顧相絕不是個簡單的人。憑他的本事,什麼樣的女子都娶得。可是他脅迫于你?”
夏初嵐知道三叔是全心全意為她著想的,並沒有因為對方是顧行簡而上趕著巴結。她心頭一暖,搖頭道:“三叔,他沒有脅迫我。我是真的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
夏柏青嘆了口氣:“嵐儿,他畢竟比你年長許多,而且身子骨也不是很好的樣子。你可考慮過將來之事?”
夏初嵐行禮道:“三叔,以后的事,我會跟他共同面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請您成全。”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的確比她年長了許多,將來可能會走在她的前面。但她並不是需要男人的庇護才能活下去的人。對于她來說,能一起走多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參與過彼此的人生,沒有留下遺憾。何況以后的事,誰又能說得准呢?也許她這縷莫名其妙占了別人身体的魂魄,才是短命的那個。
夏柏青端起杯子,默默喝了口水。侄女三年前就脫胎換骨了,許多次在夏家面臨難關的時候,她都是家里的主心骨,從沒有埋怨過苦,堅强得讓人心疼。
那人說,日后會愛她護她。這點他倒是不懷疑。
終于有一個人,有能力將她護在羽翼之下,這對她來說,何嘗不是件幸事。畢竟,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姑娘啊。
“我知道了。我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夏柏青最后說道,“這件事,由我寫信給你娘說吧。”
“多謝三叔。”夏初嵐由衷地說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12:35 AM
第五十六章
夏柏青負手回到房中, 愁容還未舒展開。
柳氏早就在房中等他,迎上前問道:“老爺, 三姑娘跟宰相的事情, 是真的嗎?她是如何能認得宰相的?他們之間,可差了不小的年歲啊。”
夏柏青坐下來道:“他們在紹興的時候就認識了。大郎喜宴的時候, 顧相跟顧二爺一起來的, 當時他被停官,不欲聲張, 所以做了偽裝。我提醒過嵐儿了,可嵐儿說他們是兩情相悅, 不在乎這些。”
柳氏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按理說攀上宰相這樣的事, 是他們這種小戶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陡然間要結上這樣一門姻親, 日后也不知道如何與他們相處。一想到當朝宰相要叫她三嬸,她就莫名地心慌,覺得承受不起。
她問道:“宰相是要娶嵐儿做妻子?”
夏柏青點頭道:“是做正妻。顧相風華出眾, 與嵐儿看著也算般配。他若是肯抬舉嵐儿,別說夏家上下的男儿全都可以為官, 甚至能夠平步青云。假以時日,夏家必能躍升為顯赫一方的大族。”
柳氏聽他這麼說,喃喃道:“莫非老爺您能夠復官也是因為嵐儿?”
夏柏青心想, 不愧是多年的夫妻,與他想到一塊儿去了。他握著柳氏的手,讓她在身旁坐下:“起初我也是這麼想的,還動了辭官的念頭, 免得以后有人說閑話。但顧相著實厲害,他只跟我聊了一會儿,便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說提拔我當官不是因為嵐儿。而且為了嵐儿和夏家的以后著想,我更應該好好地當這個官。”
柳氏倒沒想到宰相會為夏初嵐想得這麼周到,心中也覺得踏實了些。夏初嵐年輕貌美,很多男人包括英國公世子,都是貪戀她的美貌,未必動了真心,嫁過去也會受委屈。畢竟他們這樣的出身,跟宰相的身份,實在相差太多了。如果沒有宰相的庇護,夏初嵐必定艱難。
“顧相說過陣子便會讓媒人上門去提親。我先寫封信告訴大嫂,免得她沒有准備,到時候嚇到。你不知道,今日顧相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是……”夏柏青想起自己那時在茶棚的失態,搖了搖頭。活到這把年紀,還從未受過如此大的驚嚇。他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當朝的宰相會叫自己一聲“三叔”。
柳氏幫夏柏青磨墨,想起夏靜月的事,又問道:“您今日去相看那年輕人,覺得如何?”
夏柏青一邊寫信一邊說道:“很不錯。月儿也覺得滿意,等我寫完信便派人去繼先那儿,讓他問問吳家的意思。”
柳氏知道夏柏青的性子,從來都是先人后己。不過聽到他對吳均贊賞有加,便知道這個年輕人肯定差不了。
明月高掛,中元節前后,都中的佛寺都會廣做法事,吸引了鄰近的香客和信徒聚集在一起。都城近郊佛寺眾多,比平日更加喧鬧一些。夏靜月被柳氏叫去繡花樣,夏初嵐一個人坐在榻上看書,被外面誦經敲木魚的聲音吵得有些頭疼。
上回住在國子監附近,倒是安靜很多。但那地方畢竟不是誰都能住得了的,今夜想必是要睡不好了。
思安端了茶水進來,問道:“姑娘,相爺什麼時候來接您去顧家?顧家的老夫人,會不會很厲害?”
夏初嵐淡淡道:“厲害也沒辦法。我若嫁給相爺,免不得要跟她打交道。好在相爺獨自居住在相府,我們也不必常見。”她本就不太會跟老人家打交道,夏老夫人跟她的關系就不遠不近的。而且聽顧行簡說顧老夫人用絕食相逼的時候,她就隱隱覺得,這位老夫人大概不太好相處。
“奴婢是真的有些擔心。”思安把托盤放在圓桌上,把茶碗遞給夏初嵐,“六平出去打聽過了,說相爺平日里很少跟家中往來,逢年過節,也不回家。顧家還有一個四娘子是寡婦,在都城中小有名氣,因為平日里往來的都是些貴夫人。奴婢聽著,就覺得不太好。”
夏初嵐倒沒想到六平將顧家的事打聽得這麼清楚,不由笑道:“我又不是單槍匹馬去,有相爺跟我在一起,你們不用這麼擔心。對了,三娘有來過信嗎?”
“暫時還沒有。”思安搖頭道,“奴婢一直留意著呢。”
夏初嵐看著手上的書,不知為何,心頭有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她不希望收到王三娘的來信,那意味著夏家肯定出事了。但不來信,又覺得心里不踏實。那几筆忽然間少掉的錢,蕭音到底拿去做什麼了?
真的沒有下文了麼?
***
這日卯時未到,天已經大亮了。夏家的下人們已經打開家門,灑掃庭院。早晨的天氣還有些涼爽,夏老夫人年紀大了,睡眠淺,已經起身梳洗。
常嬤嬤給她梳髻,兩個人正在閑話家常,忽然一個著急的聲音傳來:“老夫人,老夫人求您快救救我家夫人吧!”
老夫人讓常嬤嬤出去看看,原來是蕭音身邊的陪嫁嬤嬤。常嬤嬤對她說道:“一大早的,什麼事這麼著急?”
陪嫁嬤嬤道:“這件事本來不該來勞煩老夫人。可我家夫人著實委屈。前陣子韓家的大公子跟二夫人說,有個表弟在西北開礦賺了大錢,問二夫人要不要一起拿錢出來買礦。二夫人便讓我家夫人從家里的賬目上挪了几筆錢出來,后來被采買的王三娘發現,就用大老爺送給二老爺的印章抵押換了錢,把賬目補上。”
常嬤嬤聽了直皺眉頭,又聽陪嫁嬤嬤繼續說道:“可錢還是遠遠不夠,二夫人怕家里發現,就用我家夫人的名義向質庫借了一大筆。怎知韓公子的表弟是個騙子,拿了錢,人跑得無影無蹤。韓家也被他騙慘,沒錢再到酒庫去拿酒。他們把鋪子一關人都跑了,討債的人跑到我們家的鋪子里,二老爺才知道了這件事。現在二夫人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我們夫人身上……請老夫人做主啊!”
常嬤嬤一聽這還了得,夏老夫人也已經在屋里聽了個大概,面色一沉,再顧不得梳妝,連忙扶著侍女起來:“走,我們去松華院一趟。”
松華院里,夏柏茂和夏謙兩個都面色鐵青地站著。蕭音跪在地上哭,夏初熒讓嬤嬤把夏初嬋帶走,自己站在旁邊,不敢說話。
夏柏茂盯著韓氏,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燒。韓氏卻强裝鎮定地坐在椅子上,其實手心里都是汗水。她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夏初嵐將家里的賬目管得很緊,她原本想挪錢出去賺點私用,又被王三娘盯著。不得已才去質庫借錢,哪里能想到侄子的表弟是個騙子,卷了錢跑了個沒影。
夏柏茂跺腳道:“你好糊涂啊!怎麼可以將我在便錢務換錢的券拿給你娘家的人,你可知道那是多少錢!?你腦子里只想著娘家,可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家的人!”
韓氏向來不怕夏柏茂,嘴硬道:“夏家這麼有錢,我兄弟遇到困難,拿一點幫他們怎麼了?何況只是借,又不是不還了,你這麼大聲吼我干什麼!”
夏謙沒有想到自己的母親竟然如此愚蠢,厲聲道:“夏家剛捐了十万貫的軍餉,爹四處節儉,好不容易才周轉過來一些,您卻隨便將一大筆錢給了韓湛,讓他們出去躲債!您可知道現在向韓家討債的人都聚在我們家的鋪子里面鬧事,那些鋪子還如何經營下去?您這是要將夏家毀于一旦!”
韓氏的身子縮了一下,心虛地指向蕭音說:“這件事我確實有錯,可我當時還在猶豫,是蕭音跟我說反正錢能賺回來,其他事都由她來解決。你們父子倆只知道怪我,難道我想這樣嗎!”
蕭音垂頭哭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些事的確都是她做的,可她是受了韓氏的挑唆。現在東窗事發,韓氏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她的身上,她有口難辯。質庫只認她的名字,以后只會要她還債,跟韓氏半點關系也沒有。
夏謙低頭看了蕭音一眼,眉頭緊皺。他當然知道蕭音沒那個膽子敢動夏家的錢,可娘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一點自己的主見都沒有?
夏柏茂在堂屋里走來走去,他剛剛掌權,才把糧價的事情擺平,千算万算沒有算到自己的妻子竟然伙同娘家的人將他給賣了。等嵐儿回來,他要如何交代?
夏謙在旁邊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用。拿筆來,我這就寫休書。”他根本不喜歡蕭音。他也嘗試過,可蕭音從相貌到性子,半點不像那個人。這也就罷了,只要她安分守己,日子也能過下去。她卻跟他的娘一起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誰都幫不了她了。
蕭音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夏謙。他竟然如此薄情?一點也不維護她就罷了,竟然還要休了她?他把她當成什麼了……蕭音只覺得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了起來,忽然就不想哭了。她已經委屈妥協至此,將自己低到塵埃里,最后換來了什麼?只有指責和埋怨。
“大哥,使不得!”夏初熒喊了一聲,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雖然不能幫著蕭音去說親娘的不是,但也不想看著無辜的大嫂受牽連,“大嫂她也不是故意的……”
夏柏茂也勸道:“大郎,你馬上就要參加秋闈了,這時候不能休妻,對你的名聲也不好。”
“我心意已決,你們別再勸了。”夏謙冷硬地說道。若是她在家中,或許事情就不會發展成這樣。而同為女子,他的親娘和妻子,卻相去甚遠。
“我不同意你休妻!”老夫人在外面大聲說道,然后扶著常嬤嬤慢慢地走進來。杜氏在石麟院聽到風聲,也撐著病体趕過來看看。恰好在門口遇見老夫人,便一同進來了。
“娘,您怎麼過來了?”夏柏茂連忙上前去扶老夫人。老夫人推開他的手,痛心疾首道:“老二啊老二,三丫頭才把家交給你多久?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事!二房這麼多人,連份家業都看不好,你要我老來睡到街上去嗎?”
夏柏茂覺得慚愧,跪在地上說:“娘,您千万別生氣,沒得氣壞了身子。都是儿子沒有用,儿子沒管束好她們,才讓她們闖下這大禍。”
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夏謙上前扶她坐在榻上:“祖母息怒,我們一定想辦法將事情解決。”
“大郎要考秋闈,真是要安靜讀書的時候,看看你們都做了什麼事!”老夫人掃視屋里的几個人,最后目光定在韓氏的身上,聲音也嚴厲了:“老二媳婦,你別以為把事情都推到大郎媳婦身上,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你嫁到夏家這麼多年,難道還拎不清自己的身份立場?”
畢竟是家中分量最重的老夫人,韓氏乖乖地站著,不敢吭聲了。
杜氏把蕭音從地上扶了起來,感覺到她身上滾燙,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阿音,你這是在發熱?楊嬤嬤,快去找李大夫來。”
楊嬤嬤連忙應聲去了,蕭音只覺得頭昏沉沉的,雙唇都在發抖,莫名地冷。
“娘,這孩子好像病了,要不先讓她回去休息?”杜氏輕聲問道。
老夫人看到蕭音的臉色真的很差,就點頭道:“去吧。好好叫大夫看看。”她不見得多喜歡這個孫媳婦,但也不想過分為難小輩。她雖老了,心里卻跟明鏡一樣。這次的事情,若不是韓氏授意挑唆,以蕭音的脾性,給她十個膽子也做不出這樣的事。
蕭音謝過杜氏和老夫人,也沒看其他人,扶著陪嫁嬤嬤慢慢往前走了兩步。忽然雙腿一軟,跌倒在地。陪嫁嬤嬤連忙要去扶她,卻看到她白裙子上的血跡,尖聲叫道:“血!夫人流血了!”
韓氏定睛一看,心猛地往下一沉。
……
含英院中,李大夫從屋子里走出來,夏柏茂和韓氏連忙上前,齊聲問道:“怎麼樣?”
旁邊站在樹下的夏謙也期待地看向李大夫,卻見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孩子月份太小,沒有保住。”
韓氏倒退一步,愣在那里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夏柏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聽李大夫問道:“少夫人身体不適這麼多日了,竟沒有人發現嗎?若是早點讓我過來,開几副安胎藥,完全可以把孩子保住。”
夏柏茂看了韓氏一眼,韓氏呆若木雞。他讓侍女送李大夫出去,回頭對夏謙說:“大郎,你還愣在那里干什麼?快進去看看你媳婦。”
夏謙這才走到屋里去。剛才聽到蕭音有孩子那一刻,他十分震驚,隨之而來的是欣喜。那種初為人父的喜悅,還來不及細細品嘗,就失去了。他同樣很難過,對蕭音生了几分愧疚。
屋內還有一股未散的藥味,蕭音扑在陪嫁嬤嬤的懷里痛哭,陪嫁嬤嬤柔聲安慰她:“夫人,您年紀輕輕的,好在月份小,對身体的傷害也不是很大。往后還會有孩子的。”
蕭音只是哭,悲傷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太累了,她覺得自己很傻,當初明知道夏謙不喜歡她為何還非要嫁到夏家來?在夏家受盡了委屈,卻換來什麼樣的結果?這個孩子,她尚且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已經沒有了。
這段日子她提心吊膽,擔驚受怕,連月事晚來了也沒有發覺。她從前月事就不是很准,還以為是睡不好所以推遲了,完全沒有想到是有了身子。
夏謙站在門邊,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她。
蕭音側頭看到他,激動道:“嬤嬤,快讓他走!我不想看見他!”
陪嫁嬤嬤立刻站起來,對夏謙道:“姑爺,夫人現在沉浸于喪子之痛中,需要好好休息。她不想看見您,您還是先出去吧?”
夏謙看了蕭音一眼,只見她臉朝床內,根本不想理他,只得又從屋子里退出來。
那邊夏柏茂去堂屋把結果告訴老夫人。孩子沒有保住,老夫人哀呼一聲,險些暈厥過去,眾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思香拿著信,站在外面,探出身子看了看,也不敢隨便出聲。楊嬤嬤扭頭看到她,從屋中走出來:“怎麼了?”
思香連忙把信遞過去:“好像是三老爺從臨安捎來了一封信,說要讓夫人親自過目。”
楊嬤嬤把信收入懷中:“這會儿屋里正亂呢,等回了石麟院,我就跟夫人說。李大夫這會儿可能還沒走遠,你快去把他喊回來,就說老夫人這里也不好了。”
思香點頭,連忙轉身追去了。
等把老夫人送回北院安頓好,杜氏才算閑了下來。經過這一番折騰,她本就身体孱弱,回到石麟院之后,几乎是不想動彈了。
楊嬤嬤把信交到她手上:“夫人,這是臨安的三老爺寄來的信。”
三叔怎麼會給她寫信?杜氏靠在床頭,慢慢將信拆開,等看完之后,整個人定在那儿。她又盯著紙上的字跡,逐一再看了一遍。楊嬤嬤見她神色不對,連忙問道:“怎麼了?”
杜氏將信拿給她看,自己則獨自呆怔。她實在太震驚了,夏柏青在信上所言,無疑于平地驚雷。當朝宰相要娶嵐儿?那個人是如此地遙不可及。她當然希望女儿早點尋個好歸宿,但對方的來頭實在太大了,不是他們這樣的人家能夠承受得起的。而且宰相的年紀比她小不了几歲,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但三叔是個穩妥之人,他在信上說了宰相諸多好話,證明那人還是值得托付的。可忽然之間,如此位高權重之人要做她女婿,杜氏還是覺得十分恍惚。
楊嬤嬤看完信之后,也十分震驚,她捏著信道:“奇怪了,三姑娘與宰相是怎麼認識的?之前從未聽她提起過啊。”
杜氏揉著額角,她現在只想把夏初嵐從臨安叫回來,當面問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夫人,三老爺在信上說,顧家過陣子就會派媒人上門。我們要不要先跟老夫人說一聲?”
過了一會儿,杜氏才緩緩地起身說道:“家里出了這麼大的事,阿音又沒了孩子,先緩一緩吧。我這就寫封信給嵐儿,叫她趕緊回來,寫完之后,你立刻讓人送出去。”
“是。”楊嬤嬤應道。她只是個婦道人家,沒見過什麼世面。原本三老爺說好,這婚事應該也是差不了。可對方是宰相啊!確實讓她們主仆始料未及,自然得將姑娘叫回來問問清楚。
***
去顧家那日,夏初嵐起了個大早。思安和夏靜月好像比她還緊張,從昨夜開始,兩個人就在那里挑衣服首飾,臨睡之前,還沒討論出結果。
到了早上,還是她自己選出了一套素色的襦裙,顯得端庄一些。
夏靜月嫌她太素淨,又在她手上套了個金鐲子,然后才對思安點了點頭。
崇明站在大門外耐心等著,姑娘家要打扮,所以他很早就過來了。六平給他端了碗水喝,他淡淡地道謝。
過了一會儿,夏柏青一家送夏初嵐出門。思安扶著她上馬車,然后小聲叮囑道:“奴婢沒陪在姑娘身邊,您一定要小心。”
“好。”夏初嵐對她笑了笑,又對夏柏青說:“三叔,你們快進去吧。我會盡早回來。”
說完,她便掀開簾子進馬車,看到里面的人,頓時嚇了一跳。
顧行簡抬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眼睛看向外面。她會意,先坐了下來,安靜地等馬車駛出巷子。
等到了熱鬧的街上,她才說:“您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呢?”她若是知道他坐在馬車里等,絕對不會讓他等這麼久。可她怎麼能想到,他竟然親自來了?從相府到這里,路程可不短,他得多早起身啊。
顧行簡淡淡笑道:“我想親自來接你,又不想下去嚇到他們。你三叔上次跟我說話,聲音都抖得厲害。嚇得不輕吧?”
夏初嵐想到三叔這陣子總是喃喃自語,好像一直在念叨顧行簡的事,忍不住抬手笑了一下,附和道:“的確是嚇得不輕。”
顧行簡看到她笑,明媚得如同春花綻放,頓時將要去顧家的陰霾掃去。他起身坐到夏初嵐的身邊,夏初嵐一下緊張起來,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麼。
他感覺到她身子明顯一繃,握住她的小手說道:“別緊張,只是跟你說些事。我們家原本有兄弟姐妹五個,長兄早亡,三姐生下來不滿周歲便夭折了,所以只剩下三個。”
夏初嵐感覺到他的掌心溫熱,似乎能摸到那一條條清晰的掌紋,輕點了下頭。
“阿兄和秦蘿你見過了。”顧行簡的眸色冷了几分,“四姐寡居在家,另外便是我的母親。”
夏初嵐心想,果然跟六平打聽的一樣。
“一會儿無論她們說什麼,你都不用理會,由我來回答。知道麼?”顧行簡捏了捏她的手,她乖乖地點了點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04 AM
第五十七章
馬車經過清河坊, 然后向康裕坊駛去。康裕坊這一帶其實住了不少顯赫的貴族,莫懷琮的府邸, 還有崇義公府都在這附近。
顧行簡的馬車十分朴素, 尋常人不會注意。
小魚看到一輛馬車從前面的路口經過,認出了趕車的崇明。能讓崇明趕車的, 里頭坐著的人是誰不言而喻。她回頭對馬車里的人說:“娘娘, 好像是相爺的車,往顧家的方向去了。”
莫凌薇今日回來探望父母, 順便看看莫秀庭。從陸彥遠出事以后,她這個妹妹就在英國公府和莫家兩邊跑, 整個人都憔悴了很多。莫凌薇正打算回宮, 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顧行簡。
他跟顧家的關系向來冷淡, 突然回顧家干什麼?
“跟過去看看。”她輕聲吩咐道。
小魚是莫凌薇的貼身侍女,在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就跟在身邊了。旁人或許不了解,她卻知道貴妃娘娘雖然入宮多年, 心里未必是把相爺放下了,反而是藏得更深了。當年相爺還不是相爺的時候, 老爺就知道他必成大器,有意招為女婿。
但相爺的性子執拗,不肯依附。老爺大概存了几分磋磨的心思, 沒少在他的官路上下絆子,想叫他屈服。哪知道相爺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摸爬滾打,也成了今日之勢。與莫家倒是漸行漸遠了。寒門子弟躍過龍門的多如牛毛, 但這麼多年,也只出了一個位極人臣的顧行簡。
到了顧家門口,顧行簡先下了馬車,然后伸出雙手,要抱夏初嵐下來。
其實他扶她一把就可以了,但顧家門口必定有老夫人的眼線在那儿看著。兩個人若是不親密些,只怕老夫人還以為顧行簡隨便找了什麼人來搪塞。
夏初嵐猶豫了一下,擔心他的傷未好全。他會意,輕聲道:“沒關系。”
她才雙手搭著他的肩膀,紅著臉讓他把自己抱了下來。
顧行簡把她放在地上之后,沒有馬上松手。其實她完全沒必要擔心,她輕飄飄的,沒有什麼重量。更何況他在沒受傷以前,每日都會打拳。儿時住持方丈教他一套拳法,强身健体的,練了許多年,才把瘦弱的身体練結實了。當然只要生病受傷,還是會因為先天不足,比常人好得慢一些。
崇明避開目光,瞥到門口果然有個侍女飛奔著進去了。
夏初嵐從顧行簡懷里退出來,抬頭看了眼顧家的大門,離上次來這里並沒過多久。那時的心境卻與現在的完全不同,那時她沒有料到自己這麼快就會以另一個身份再度前來拜訪。
顧行簡伸出手,看著她道:“進去吧。”
她點了點頭,看著那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握了上去。盡管她現在還沒辦法很坦然地面對這個人,但總要習慣與他親密,因為以后他們就是天底下最親密的關系了。
顧行簡牽著她進府,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角停著一輛馬車,微微側頭掃了一眼,然后不動聲色地進去了。
莫凌薇在接觸到他目光的剎那,几乎立刻把轎簾放了下來,往后縮了一下。他的目光深不見底,還帶著凌厲的寒意,十分可怕。到底不是多年前的他了,身居高位,手握權柄,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低頭。這個年紀的男人,其實是最有魅力的。
她原本只是好奇他不好好養傷回顧家做什麼,見到他親昵地抱著一個女子下馬車,震驚之余,不由地想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可被他看了一眼,心神俱顫,不敢再逗留,吩咐小魚回宮。
……
顧家的人都坐在顧老夫人的堂屋里,只是沒怎麼說話,只有顧家瑞無憂無慮地在榻上爬來爬去。他平日里被千嬌万寵,吃得肥嘟嘟的,就像一團雪球在榻上滾啊滾啊。畢竟是長孫獨苗,顧老夫人見著他就歡喜,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不停地逗他。
其實秦蘿進門的時候,老夫人就不太願意。但想著年輕姑娘好生養,能盡快給顧家延續香火最好,不能的話就立刻休了。也是秦蘿自己爭氣,跟顧居敬圓房沒多久,就生下了顧家瑞,顧家總算后繼有人。現在老夫人看見她,便覺得順眼多了。
侍女小跑進來,在老夫人耳邊說了兩句,老夫人點了點頭。老五居然親自抱那丫頭下馬車?看來不是隨便找個人來忽悠她的了。
“老五的事情,你怎麼不早說?”顧老夫人一邊逗弄孫子,一邊問顧居敬,“早知道他自己有看中的女子,我就不用這麼費盡周折。”
她之所以逼著顧行簡娶妻,是那日去佛寺吃齋的時候,被同行的忠義伯夫人拉去算命的攤上,偷偷給顧行簡算了一卦。怎知道算出了凶卦,說他命里有個劫數,只有盡快娶妻才能渡過去。
她十分信命。自從顧行簡被抱去大相國寺養活之后,她就對命數這個東西深信不疑。她自然不會把算出了凶卦的事情告訴家里人,只讓忠義伯夫人張羅著選了些家世好的姑娘,送去給顧行簡挑,逼著他盡早娶親。
“老二,我問你那姑娘家里是做什麼的,你為何不肯說?”顧老夫人看向顧居敬,狐疑地問道。
顧居敬覺得有點頭疼。當初秦蘿的出身,老夫人就百般看不上。秦蘿家里是做小本生意的,往上數几代都沒出個做官的,對顧家來說根本都不夠看的。但顧居敬本身沒有功名在身,最多也只算富甲一方,跟她之間不算差距懸殊。
可顧行簡不一樣。顧行簡是堂堂的宰相,顧家的門臉。都城里頭那麼多女子對他趨之如騖,願意給他做妻,他卻偏偏挑了個商戶女。
顧居敬自己是覺得沒什麼,夏初嵐人品樣貌性格哪樣比那些貴女差了?但老人家未必這麼想。對親娘他是沒辦法的,還是交給阿弟自己解決吧。
“一會儿人來了,您自己問不就好了?” 他說道。
顧素蘭的手指剛染了蔻丹,不想自己剝金橘,便仔細挑了個遞給身邊的侍女,懶懶地說道:“阿兄既然早就知道,還瞞了我跟娘這麼久,別是這姑娘有什麼問題吧?”
顧居敬看了她一眼:“吃你的橘子,別多嘴。”他就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作為唯一的長兄,自然都十分疼愛,希望家里和和睦睦的。
顧素蘭跟顧行簡不對付,但顧居敬白養了她這麼多年,無怨無悔,她心中感激,還是不敢頂撞的,只撇了撇嘴,拿過侍女剝好的橘子瓣放進嘴里。
顧居敬聽到人已經入府了,但半天不見人影,便叫崇義去接一下。
顧家有個很大的園圃,要穿過這個園圃才能走到顧老夫人的住處。這園圃樹木茂密,兼有湖泊,花草繁盛,風景十分秀麗。顧行簡和夏初嵐走在花園里,起初夏初嵐還不覺得什麼,看看沿途的景色,直到發現好像又走回了一座曾經經過的假山,不由地小聲提醒道:“這里我們是不是走過了?”
顧行簡停下來,凝眉看了看四周,神態專注。
夏初嵐忍不住想笑。他在紹興的時候,第一次是在院子里迷路了。第二次從他住的地方走到夏家花費了半日。想必顧家是不常來,所以便迷路了。難怪相府那麼大,岔路卻很少。
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認路呢?
崇明早就知道是這樣,但因為夏初嵐在場,怕失了相爺的顏面,不敢點破。剛才路上他本來想抓個下人帶路,但大概攝于宰相的威勢,無人敢上前。這下周圍別說人了,連只鳥儿都沒有。
顧行簡抬手按了按額頭,他嫌少有窘迫的時候。
“這里風景挺好的,慢慢走也沒關系。”夏初嵐輕聲安慰道。她只是怕老夫人等久了,有些失禮。
顧行簡看著她,內心不由地柔軟。除了身邊親近的人以外,他在外人面前永遠强大鎮定,完美沒有破綻。其實他並不是神,有擅長的也有不擅長的。只不過當這個不足被人如此小心呵護的時候,他竟有種孩童般的喜悅。
這個時候崇義找了過來,先對顧行簡行禮,然后面色如常地說道:“相爺,老夫人等不及要見您,要小的出來接。請跟小的往這邊走。”
有崇義帶路,他們很快就走到了顧老夫人的住處。大抵老人家的居養之處,皆環境清幽,這點跟夏家倒是一樣的。夏初嵐跟著顧行簡進了堂屋以后,先是看到顧居敬和秦蘿,對他們笑了一下。右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容貌秀美的女子,肌膚光潔,看起來很年輕,慵懶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
接著便是坐在榻上的老夫人了,面容慈和,畢竟上了年紀,背有些佝僂,但精神很好。
夏初嵐上前,恭敬地行禮。
顧老夫人看到一向不與人親近的儿子竟然親自把人牽著進來,目光一下子凝在夏初嵐的身上。真是好俊的丫頭,容貌嬌美,氣質出眾,一身的書卷氣。打扮的也素淨,看著很舒服。老夫人暗暗點了點頭,想不出什麼恰當的形容來,只覺得第一眼很滿意。
她倒不是很在乎年紀。年紀小一些的好生養,也好拿捏。以后她這個婆婆要見儿媳,儿子還能攔著,不跟著一道回來?
“坐吧,都別站著。”顧老夫人隨和地說道。
夏初嵐道謝以后,被老夫人和顧四娘子看得不舒服,低頭跟著顧行簡到旁邊坐下。
侍女們上來奉茶,看到夏初嵐時紛紛驚嘆,如此貌美的姑娘,她們以前從未見過。怪不得這些年相爺誰都看不上,原來是沒遇到最好的那個呢。
顧老夫人喝了口茶,迫不及待地問道:“姑娘,你年紀多大了?家中是做什麼的?”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07 AM
第五十八章
夏初嵐看到顧老夫人挺慈眉善目的, 跟家中的祖母差不多,懸著的一顆心才暫時放下來。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問了這麼一句, 她又緊張起來。
顧行簡拿著茶碗晃了晃, 淡然地說道:“這很重要麼?”
“當然重要。”顧老夫人端足了架子,“你是宰相, 百官的表率。多少人都看著你?娘也不要求你娶什麼高門大戶的貴女, 但至少出身得說得過去吧。”
顧行簡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側頭看向老夫人。他很瘦, 臉上的輪廓自帶著几分冷厲。老夫人被他如同霜雪一般的目光看著,手指微微發抖。又是這樣冷漠而戒備的模樣, 他回到顧家這麼多年, 無論如何也捂不熱他的心。
顧居敬連忙說道:“夏姑娘的三叔在臨安市舶司任判官, 弟弟也剛考上了太學。”
顧素蘭笑了下:“阿兄不是開玩笑的吧?這位可是宰相,他要讓誰當官,還不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至于太學, 每年都淘汰許多人,考進去也不代表著以后就能當官。我們家可不能再結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了, 還是說清楚得好。”說完,她有意無意地瞥了秦蘿一眼。
秦蘿低下頭,手緊緊地攥著帕子。她進門的條件是顧居敬幫她家里擺平生意上的事情。這几年秦蘿爭著一口氣, 不許家里人再來顧家提任何要求,鬧得父兄對她意見很大,說她絲毫不顧及娘家。
可她只想跟顧居敬簡單地相守在一起,並不想把他當成秦家賺錢的工具。所以几乎不再與娘家人往來了。
這些顧居敬都看在眼里, 秦蘿嫁給他這几年,什麼要求都沒有提過。他安撫地拍了拍秦蘿的手背,不悅地瞪了顧素蘭一眼:“你怎麼說話的?論輩分,阿蘿是你的嫂子,你說話注意點。”
顧素蘭撇了撇嘴,覺得自己沒說錯,兄長也太維護秦蘿了。這些女人都是想攀附顧家的榮華富貴,否則何必小小年紀,嫁個那麼年長的男人?她忘了自己還是個賴在顧家不走的老姑娘,光靠兄長養著。她在人前風光慣了,來往的又都是些貴婦人,自然看不上秦蘿這樣的小門小戶。
“好了,你們兩個都少說一句。我問人家姑娘,你們吵什麼?”顧老夫人按了按太陽穴,見夏初嵐一言不發,微微皺起眉頭,“姑娘,你為何不說話?”
夏初嵐記得顧行簡的叮囑,所以一直沉默。眼下老夫人都這麼問了,只得開口道:“老夫人,我今年十七歲,家中是經商的。”在她看來,這些事隱瞞也沒有用,索性大大方方地說清楚。
顧老夫人震了一下,完全沒有想到如此氣質不俗的姑娘,居然是商戶出身。她的臉色馬上就有點不好了。她的儿子是堂堂的宰相,娶個商戶女,傳出去像什麼樣子?那她以后還有何臉面跟別人家的夫人往來?
她的臉一沉,屋中的氣氛便僵硬了。
顧素蘭原先就覺得奇怪,若是家世過得去的姑娘,為何兄長要隱瞞,如今聽到是個商戶女,才恍然大悟。這樣的家門,還妄想嫁給宰相?加上生了一副狐媚的模樣,也不知給顧行簡下了什麼迷魂藥,竟然要娶她。
“娘,還真是什麼人都敢攀我們顧家。”她嗤笑一聲,神情輕蔑。
“我是我,與你何干?”顧行簡冷冷地回道。
顧素蘭面色一僵,猛地站了起來:“顧行簡,再怎麼說我也是你姐姐,你這是什麼態度?別以為自己當了宰相,就可以目中無人。我難道不是為了你好?你娶她,就會成為百官的笑柄,連帶讓整個家族蒙羞!你自己的臉面可以不要,別連累我們被人指指點點的!”
顧行簡微微眯了下眼睛,攥緊手中的佛珠,几乎是毫不客氣地說道:“我明日就可以對外說,與你斷絕一切關系。”
“你!”顧素蘭氣得跳腳,雙手握緊成拳,“阿兄,你看看他說的是什麼話!”她雖然不喜歡顧行簡,但有顧行簡三個字頂在頭上,她才能在都中橫行。
顧居敬皺眉道:“你別忘了你哥哥我也是商賈,你憑什麼看不起商戶?只要阿弟喜歡,我是支持的。”
顧素蘭被顧居敬一堵,不甘心地坐下來,又轉向顧老夫人那里求救。可顧老夫人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找不到人幫腔,氣得低頭吃金橘了。
顧老夫人原本是想直接開口拒絕這門親事的,但看顧行簡兄弟倆的態度,又把到嘴邊的話强行咽了回去。這麼多年,這是顧行簡第一次領姑娘上門,還十分維護的模樣。不喜歸不喜,總不能當面再把關系鬧僵了。
一時之間,堂屋里很安靜,沒有人說話。顧家瑞爬到老夫人身旁,用手推了推老夫人的腿,把咬得濕淋淋的拳頭給她看,咧著嘴笑。
老夫人抬手摸著他的小腦袋,若有所思。
顧行簡冷冷地看了顧素蘭一眼,不想再多留。他帶夏初嵐上門,本就是知會一聲,並沒想過得到他們的同意。這麼多年他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人生大事當然也是由他自己做主。
他拉著夏初嵐起來,冷淡地告辭,然后便出去了。
顧居敬連忙起身追出去,秦蘿也借口離開,還讓嬤嬤把顧家瑞抱走。她這個四姑真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等人都走了,顧素蘭才說道:“娘,剛才您怎麼不幫著我?莫非您真的同意讓這個商戶女進門?”她已經有一個商戶女做二嫂了,不想再有個商戶女做弟妹。顧家兩個男人,怎麼都栽在商戶身上了?
“我怎麼可能同意?但你一個人能說過他們兄弟兩個嗎?你弟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是說難聽的話激他,他便越固執。你這樣做沒有用的。”顧老夫人板著臉說道。
顧素蘭心想,果然姜還是老的辣,便問道:“那娘有什麼辦法?”
“你路子廣,先把那姑娘的底細調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我們再做打算。”
顧素蘭連聲應好,立刻起身出去辦了。
……
顧行簡難得回一次家,又是鬧得不歡而散。顧居敬追上顧行簡說道:“娘那邊我再勸勸。素蘭的性子一向心直口快,你別往心里去。”
顧行簡沉默著不說話,已然是不悅到了頂點。顧素蘭若不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姐姐,他真的會弄死了事。
夏初嵐也沒想到顧四娘子竟然這麼跟顧行簡說話,跟敵人似的,哪里像是一家人?夏家雖然也有很多問題,但面對困難的時候,還是能擰成一股繩。兄弟姐妹之間,冷淡歸冷淡,卻不會如此劍拔弩張。
她忽然覺得,顧行簡可憐。
等他們到了門外,六平早已等在那儿,神色焦急。
他看到夏初嵐,一個箭步上前來,把手中的信交給她:“姑娘,您快看看。”
杜氏寫了兩份信,一封給夏柏青,一封給夏初嵐。夏柏青的已經拆開看了,知道夏家出了大事。但他現在有官位在身,何況剛剛上任,不可能告假。他猜測杜氏給夏初嵐的信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內容,便馬上打發六平來顧家送信了。
夏初嵐與顧行簡說了一聲,獨自走到旁邊看信。一邊看,一邊皺起眉頭。這韓氏竟然生出這麼大的膽子!夏初嵐臨走時讓王三娘看住了家中的賬目,以為不讓她們動用家里的錢就沒事。可韓氏卻以蕭音的名義去質庫借了一大筆錢。這筆錢還不出來,最后還不是要夏家往里填?
這個女人她還真是小看了!夏初嵐捏住信紙,只覺得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燒。愚蠢至此!
顧行簡觀察她的神色,便知道肯定是夏家出事了。還未等他開口詢問,夏初嵐便主動走過來說道:“明日,我要回紹興一趟。”
“出了何事?”顧行簡問道,“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他是期待她把事情全都告訴他的。那就證明她需要他,甚至依賴他。而他也樂意幫她解決任何事情。
可夏初嵐立刻搖了搖頭:“我自己可以解決。這里離您的府邸比較近,您的傷還沒好全,快回去休息吧。六平會送我回去的。”
顧行簡沒有勉强,點了下頭:“這馬車給你用。”
夏初嵐他們來臨安的時候,馬車是租的。這個時候馬可是個精貴的東西。她聽到顧行簡這麼說,下意識地要謝絕,又聽顧行簡低聲道:“不能拒絕。”
夏初嵐抬頭看他,他的目光幽沉,如一片汪洋大海。什麼都看不透,很容易迷失其中。
顧居敬在旁邊插嘴道:“阿弟說給你用,你用著便是。他是宰相,還能少了一輛馬車?”這丫頭想必是這几年獨當一面,習慣了不求人。他覺得女子獨立堅强是好事,但在男人面前,尤其是强大的男人面前,還是示弱些好。
夏初嵐想顧行簡也是一番好意,便沒再推辭。她心中實在記掛夏家,想趕回去同三叔商量。于是向二人告辭了之后,就坐上馬車走了。顧行簡一直看著馬車,直到它在視野里消失,才淡淡地收回目光。
“你這身子還沒好全,我讓馬房再給你備輛馬車回去……”顧居敬轉身要走,顧行簡卻叫住他:“阿兄,幫我個忙。”
顧居敬難得聽他主動開口要幫忙,自然忙不迭地答應。
顧行簡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臨了說道:“拜托阿兄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10 AM
第五十九章
剛才在顧行簡面前, 夏初嵐强忍著沒有發火,如今馬車中沒有旁人, 她狠狠捶了下馬車壁。
六平在外面趕車, 聽到了聲響,回頭叫道:“姑娘?”
“我沒事, 你不用理我。”夏初嵐淡淡道。
韓氏素日里爭强好勝, 貪慕虛榮。人都有弱點,原本這也不算什麼, 只要她心里是向著夏家。夏初嵐讓夏柏茂試著掌家,是想考驗他能不能守好這份家業, 這樣她才能放心嫁人。可二房的人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一家人本是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的關系, 她那個愚蠢的二嬸卻不知這個道理。至于蕭音,她原本也氣其不爭,但以失去孩子為代價, 蕭音或許應該清醒了。
夏初嵐長嘆了口氣,把頭無力地靠在馬車壁上。車窗上的簾子因為顛簸而搖搖晃晃, 漏進了外面斑駁的光影。她覺得很累,她不知道這樣下去,夏家的將來會如何。一旦她放手, 爹留下的家業可能不到几年就要敗在這些人手上。
后世的她雖然同樣效力于在國外還不成熟的企業,需要殫精竭慮。但她有很好的團隊,也有絕對强力的主心骨,彼此之間是可以交付后背的關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孤軍奮戰。
她撐著夏家這几年,其實明里暗里都得到了夏柏盛昔日故交的很多幫助。冥冥之中,他還在天上護佑著他們。
馬車還沒到夏柏青的住處,就聽六平在外面喊道:“姑娘,前面那個好像是原來的二姑爺。”
她撩開窗上的簾子,看見裴永昭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站在夏柏青的家門口。思安堵在門前,正與他爭執。
“你已經不是我家姑爺了,三老爺不想見你!”思安大聲道。
裴永昭沒想到夏初嵐身邊的丫頭這麼厲害,舔著臉皮道:“我是來拜訪三叔的,又沒惡意,你讓我進去吧。”他從紹興回來之后,一直郁郁寡歡。官也丟了,還眼睜睜地看著夏初熒的奩產被拿回去,整日里借酒消愁。他從以前的同僚那儿聽說夏柏青升任臨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還是宰相推薦的,渾身打了個激靈。
那日宰相幫著夏家,原來不是偶然?夏柏青丟官這麼久了,居然又升官,這里頭肯定有什麼貓膩。
他無比后悔休了夏初熒,若不是一時衝動那麼做,今日他也能從宰相那里撈到好處了。
六平扶著夏初嵐下了馬車,徑自從裴永昭面前走過去。裴永昭連忙笑著跑過去:“三妹妹!三妹妹是我啊!”
夏初嵐側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對六平和思安道:“別讓亂七八糟的人堵在家門口,看著礙眼。”
裴永昭還欲說什麼,已經被思安和六平擋住,夏初嵐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門。
夏柏青正坐在院子里,顯然是在等她。
他也知道裴永昭在門外,但是他也不想理會那個小人。
夏柏青起身道:“嵐儿,你回來了。你二嬸當真是糊涂至極!”
夏初嵐沉聲道:“她的膽子真大,我沒想到她竟然會如此行事。三叔,我明日得趕回紹興,恐怕要動用那一筆錢了。”
夏柏盛還在世的時候,便有計划地將每年海上貿易獲利的一部分,存入官辦的檢校庫保管。因為檢校庫可以放貸生息,所以那筆錢已經變成了不小的數目,當初夏家出事的時候,也暗中動用了這筆錢。之后夏初嵐沿用了這個作法,將錢補了回去。這件事只有夏初嵐和夏柏青知道,連老太太都瞞著。
夏柏青點了點頭:“只有如此了。我這里脫不開身,讓月儿跟你一起回去。你有什麼事盡管差使她,她也是時候學著幫家里分擔一些了。”
夏柏青覺得女子不應該只囿于內宅,他是沒有條件,若是有條件,夏靜月也應該學夏初嵐一樣,出海去見識一番。生意上的事,夏靜月沒有夏初嵐熟悉,但自小在夏柏青身邊耳濡目染,做事還算穩妥,好歹能幫夏初嵐跑跑腿。
夏初嵐知道三叔也是有意要磋磨一下夏靜月,便痛快地答應下來。
夏柏青又問:“今日你去顧家,顧老夫人怎麼說?”他還是怕顧家的人為難侄女。
“大概是第一次見面,他們都挺客氣的。”夏初嵐故作輕松地說道。三叔是個有骨氣的人,若是他知道對方嫌棄自己的出身,恐怕要反對她跟顧行簡在一起了。
夏柏青知道事情肯定沒那麼簡單,但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便沒再追問,只道:“既然明日要上路,晚上便好好休息吧。”
***
自從韓家父子躲債跑了以后,那些討債的人砸了韓家的鋪子還不解氣,知道韓家和夏家是姻親,夏家的二夫人借錢給韓家父子出去躲債,便跑到夏家的鋪子里鬧事。每日都要鬧上几出,聲稱不拿錢出來就絕不會罷休。
夏家鋪子的生意因此每況愈下,几乎到了經營不下去的地步。
夏初嵐他們回到家的時候,追債的人都已經坐在夏家門口了,聲勢浩大。就像三年前,船工家眷來討債時的場景一樣。
夏初嵐在六平和思安的維護下,快步走進家門。下人們正堵著大門,看到她回來,紛紛松了口氣,連忙去各院稟告。
夏初嵐對身后的夏靜月說:“我先去祖母那里。你去找王三娘,我有件事交代你們做。”
夏靜月聽話地靠上前,聽夏初嵐叮囑,連連點頭,然后轉身離去。
北院里頭,夏老夫人也是愁容滿面地坐在羅漢塌上,又拿著夏柏盛當年送給她的一只玉鐲子,睹物思人。大儿媳身子骨不中用,想管事也是有心無力。原本指望著二房,二房卻將家弄得一團糟,還把她的曾孫給弄沒了。她撫摸著玉鐲,哀痛道:“老大,你真是走得太早了……”
侍女跑進來說道:“老夫人,三姑娘回來了!正往這邊來呢!”
夏老夫人的精神為之一振,讓常嬤嬤把玉鐲小心地收藏起來,然后便看見夏初嵐進來了。她上前行禮,老夫人說道:“嵐儿,你回來就好。你二嬸做了糊涂事,眼下該怎麼辦才好?”
夏初嵐神情嚴肅地說道:“祖母,二嬸這次做的實在太過分了。她若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家人,我建議分家,您跟著我娘,她一定會侍奉您的。以后二房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老夫人一聽,額角跳了兩下,連忙說道:“嵐儿,我知道是你二嬸做得太錯。但我身邊就剩下你二叔這麼一個儿子了,而且你大哥也馬上就要參加秋闈,這個時候分家,便是鬧笑話了。你看在我這把老骨頭的份上,別跟他們計較。當務之急是要把夏家眼前的難關渡過去,你說是不是?”
夏初嵐早就知道老夫人會這麼說,態度堅決道:“夏家里面的事情不解決好,外面的禍事永遠都會沒完沒了。我可以再給二嬸一次機會,但祖母要將家里人都召集起來,把話說清楚。否則,二叔不休了二嬸,我也會立刻分家!”
夏老夫人看到夏初嵐迫人的氣勢,明白這是她最后的讓步了,心想老二媳婦也的確該給個教訓,只要不是分家就行。她把常嬤嬤叫到身邊,吩咐道:“你派人去各院知會一聲,讓大家都到我這儿來吧。”
常嬤嬤立刻領命出去了。
……
各房的人很快都聚集在北院。韓氏聽說夏初嵐回來了,不由得一陣緊張,又聽到老夫人召喚,就知道准沒好事。
夏柏茂覺得自己沒臉見夏初嵐,進了堂屋之后一直低著頭。
杜氏扶著楊嬤嬤在旁邊坐下來,看向站在堂屋中間的夏初嵐。她知道夏家眼下的情況,的確要敲打敲打二房的人。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個以前總愛賴在她身邊撒嬌的女儿,真的已經長成了一棵能夠庇護家人的大樹了。
等人都到齊之后,夏初嵐冷冷地問韓氏:“這次的事情,二嬸有何話說?”
韓氏自覺是長輩,挺直了身板:“我也是被騙的!我怎麼知道那個兔崽子連自己的家里人也騙?”
夏初嵐冷哼了一聲:“二嬸說得真簡單。沒有經過我的允許,私自動用家里賬目上的錢,也是被騙的?教唆大嫂以她的名義向質庫借錢,也是被騙的?事發之后,偷了家里的錢給韓湛父子躲債,導致如今向韓家逼債的人都向夏家發難,這也是被騙的?”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到了后面几乎是疾言厲色了。
在這麼多人面前,韓氏覺得被下了面子,端起架子道:“三丫頭,我怎麼說也是你的長輩,你怎麼能這樣跟我說話?我的兄弟子侄向我求助,難道我不幫嗎?”
夏初嵐厲聲道:“强詞奪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現在夏家外面逼債的人有多少?你們韓家惹下的禍,憑什麼讓我們夏家給你們善后!你要是有這個本事收拾爛攤子,別說你把錢借給韓家父子,就是你要整個夏家,我也絕不多說一個字。你有這本事嗎?”
她本來就是家主,夏家又是在她和她爹手里立起來的,她說這些話理直氣壯。
“我……我……”韓氏轉向夏柏茂,企圖讓他為自己辯解几句。夏柏茂抬手按著前額,沒有看她。她又看向夏謙和夏初熒,他們紛紛避開她的目光。她最后轉向老夫人,老夫人神情呆滯地看著半空中,不知道在想什麼。
說白了,這里的人全都知道自己是夏家人,夏家的榮辱興衰才與他們休戚相關。
夏初嵐走到夏柏茂面前,夏柏茂立刻站了起來。她道:“二叔,我這次回來本是要分家的,你們二房惹的禍事應該自己去解決。但念及祖母年邁,您與我爹又是嫡親的兄弟,所以我最后一次出手幫忙。如果下回再有人借著夏家名義出去胡亂惹事,您別怪我心狠。”
夏柏茂起初聽到夏初嵐要分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出事以后,他只覺得焦頭爛額,根本忙不過來,就等著夏初嵐回來解決。若是她分家不管,他們二房就徹底完蛋了。聽到后面,他又松了口氣,下定決心道:“嵐儿,你放心,你二嬸若再有下次,我就休了她!”
韓氏瞪圓了雙眼,喊道:“夏柏茂,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再給夏家拖后腿,我就休了你!聽不懂嗎!回去以后你就給我閉門思過,哪里都別去了!”夏柏茂吼了一聲,積攢了多日的怒氣徹底發泄了出來。他是男人,平日里敬她讓她,是念在夫妻多年,她為他生儿育女,著實不易。
可他現在知道,這樣只會害了她,讓她更加肆無忌憚。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13 AM
第六十章
夏初嵐卻搖了搖頭道:“二叔如何保證她下次不會如此?”
“這……”夏柏茂猶豫, 下意識地看了韓氏一眼。這麼多年他都讓著韓氏,著實疏于管教。按照韓氏一貫的行為,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做, 才能讓她有所收斂。
韓氏還處在夏柏茂說要休了她的震驚中,聽到夏初嵐這麼說, 手不由地攥緊了衣襟。韓湛來跟她說騙子跑了的時候, 她就知道完蛋了。就算把事后把罪名全都推到蕭音的身上,夏初嵐回來也不會輕易地放過她。她一心為韓家著想, 所以拿錢去貼補娘家,可她又何嘗真的希望夏家出事?
這些天追債的人天天在夏家門口叫囂, 她又想起三年前在泉州遭遇過同樣的事情, 整夜都不得安眠。人在犯錯的時候, 總會本能地想要逃避,但縱使如此,也逃脫不了良心的譴責。
夏柏茂一時語塞, 過了會儿才緩緩問道:“嵐儿,你希望我如何做?”
夏初嵐不急著說話, 而是走到旁邊坐了下來。她的確是不想再看到韓氏,但這個時候要分家,別說老夫人會鬧得天翻地覆, 就是對解決眼前的危機也毫無益處。但她也不想就這樣便宜了韓氏,所以必須得讓二房拿出一個態度來,讓韓氏記住這次的教訓。
夏初嵐越是不說話,韓氏越是覺得坐立難安, 偷偷看了一眼夏初嵐的神色……她不會真的讓夏柏茂休了自己吧?
半晌,夏初嵐才開口道:“這就要二嬸拿出誠意來了。”
頓時,二房眾人都看向韓氏,几乎是逼視著她。他們現在看夏初嵐就像看救命稻草一樣,哪敢違逆她的意思。夏初熒低聲勸道:“娘,您就說一句軟話吧,您真想鬧到分家被休才肯罷休嗎?”
韓氏本來不願意。她撐著一口氣僵坐在那里,直到夏柏茂變了臉色,儿女也都露出不理解的神情,她才泄了那股氣。她整天嚷嚷著被夏初嵐束縛,但心里知道,若沒有夏初嵐和夏柏青,夏家早就不成樣子了。為了二房,她站出來道聲歉又有何妨。
這樣想著,她起身緩緩走到堂屋中間,俯下身去:“娘,大嫂,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錯,連累大家了。三丫頭,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幫忙解決此事,說句話吧。”
夏初嵐看著手中的茶碗,綠色的茶湯有些渾濁。她飲了一口才說:“二嬸需當眾立誓,若以后再因為你的原因,致使夏家陷入危機,那麼大哥仕途盡毀,二姐和四妹終身難嫁,二叔不得善終。而且你需主動離開夏家,再也不能回來。”
韓氏渾身一僵,脫口說道:“三丫頭,你這個誓也太毒了吧!”
“毒嗎?我還覺得自己太慈悲了,能讓二嬸繼續留在夏家。”夏初嵐扯了下嘴角說道。
若是在后世,她根本不懼撕破臉。鬧大了,也不過就是多些風言風語。可眼下是個以孝為先的時代,老夫人健在,老人家死活不同意分家,若違逆她的意思,便是大不孝。傳出去,對夏衍,夏柏青將來的仕途都大大的不利。
所以母親拿捏儿子,婆婆拿捏儿媳,都是仗著一個大過天的“孝”字。
夏柏茂自知理虧,沒有說話。夏謙看向那個玉雪一般的人儿,開口勸道:“三妹,讓我娘發個誓就行了,那些話就不必說了吧?”
夏初嵐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在同你們商量。二嬸若不發這個誓,我不會管這件事。欠債的是韓家,讓韓家父子逃走的是二嬸,我幫忙只是情分。”對待韓氏這種人,一定得捏著她的痛處,狠狠地踩上兩腳,她才會記住教訓。
夏初嵐也懶得管二房今后如何。經此一事,她看出來韓氏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家業不可能完全交到二房手上。
夏謙閉上眼睛。他是長孫,按理來說家中的事應該幫著分擔。可科舉乃是他的當務之急,他也不願意一輩子做個商戶,給人看不起。因此很多事只能做壁上觀。
他縱然覺得夏初嵐的要求有些過分了,但她一個人撐著家實在是辛苦。往后若沒有她,夏家可怎麼辦?一想到她會離開,他便覺得不舒服。
老夫人一直沒插嘴,她就怕夏初嵐提分家。這會儿見二房眾人都沉默著,就看向杜氏,期望她說兩句來緩和氣氛。杜氏平時很少參與家里的事,難得開口道:“嵐儿要二弟妹發這個毒誓,只是不希望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二弟妹只要不再犯錯,自然不會應誓。”
韓氏咬著嘴唇,氣得渾身發抖。不愧是母女倆,杜氏平日里擺出一副溫順的模樣,關鍵的時候,卻比夏初嵐還厲害。她最在乎的東西,全都被夏初嵐羅列在這個毒誓里。就像把她關在了一個籠子之中,束住她的手腳,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為所欲為了。
畢竟她不敢拿二房所有人的前途和性命來做賭注。
夏初嵐見韓氏杵在那儿,遲遲不肯發誓,將手中的茶碗一擲,對老夫人說道:“二嬸若不願意發誓,我便沒辦法相信這會是她的最后一次。祖母,請恕孫女不孝,這件事管不了。”
“使不得!”二房眾人齊聲喊道。
夏柏茂走到韓氏身邊,看了老母親一眼。夏老夫人又生氣又無奈,夏初嵐是家主,向來說一不二。說了不管,就肯定不會管的。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二房的錯,發個誓已經算輕的了。
“老二,你說句話吧。”老夫人嘆道。
夏柏茂還沒開口,韓氏已經硬著聲音說道:“皇天后土為證,我若再做出對不起夏家的事,不僅要自動離開,而且不得好死。另外二房上下都不得善終。這樣可以了嗎?”
夏初嵐點了下頭:“順便提醒二嬸一句,韓家的事,你以后也少插手。”
韓氏沒吭聲,鐵青著臉轉身出去了。夏初熒向老夫人行了個禮,追了出去,夏柏茂和夏謙也覺得訕訕的。到底是韓氏有錯在先,也怨不得夏初嵐咄咄逼人。
“二叔,我需要知道韓家名下都有哪些產業。這件事交給您去辦吧。”夏初嵐淡淡道。
“好,我這就去。”夏柏茂不敢怠慢,向老夫人告退。
杜氏看向夏初嵐,知道現在不是問她私事的時候,一切都得等夏家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
夏初熒懷著身孕,好不容易追上了韓氏,扯住她的手臂說道:“娘,您走慢些!我這有身子呢。”
韓氏沒好氣地甩開她的手:“臭丫頭,這麼多年,我白養你了!跟你爹和你哥一樣,關鍵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幫我!”
夏初熒摸著尚且平坦的肚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娘,以前三妹當家做主我是很不服氣的。但是您看三年前大伯出事了之后,爹也掌過家,沒讓夏家渡過難關。三年之后,爹又掌家,連上門追債的人都解決不了,我對三妹才是真的服氣了。您想想看,這麼多年,三妹她虧待過我們二房嗎?這次真的是您做錯了。要不是祖母還在世,三妹她恐怕真的會跟我們分家的。”
韓氏仰頭嘆了口氣。自己耳根軟,想幫娘家,反而給夏家惹了大麻煩。可她這麼多年在夏柏茂面前威風慣了,自然而然地覺得,不管做了什麼,他都會站在她這邊護著她,便有恃無恐了。
這次是真的觸到了他的底線。
其實真要說起來,夏柏茂對她非常好。她不想因為這件事讓夫妻離心,所以才發了那個毒誓。
夏初熒挽著韓氏的手臂說道:“娘,您回去跟爹好好認個錯。爹一定不會再怪您的。”
韓氏面色緩和下來。以后韓家的事,她再也不管就是了。
***
鳳子鳴近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健康府的政績不錯,按理說在紹興任上再作出些成績,三年后進都城便不是難事。至于他的上一任宋大人為何跑到明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城中因為韓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韓家父子關了鋪子逃跑了事,連累夏家受此事波及,追債的人都鬧到夏家門前去了。
他身為紹興的父母官,有責任維護一方的安穩。但民心這回事,就算他是皇帝也無能為力。
他嘆了口氣,雙手枕在腦后,看著屋頂發呆。夏家是紹興的首富,賦稅直接關系到他的政績,但他又不能直接出面干涉私人恩怨,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到夏家。
這個時候,隨從送了一封信進來:“大人,夏家來的。好像是夏家的家主三姑娘寫給您的信。”
鳳子鳴一愣,夏初嵐不是去臨安了,這麼快就回來了?不過想想也是,夏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她肯定得趕回來。
他拆開信,看到信上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果真是字如其人。夏初嵐在信上說,要他幫忙追查韓家父子的下落。他們拿走了夏家一大筆錢,但韓家根基在紹興,應該不會跑得太遠。
鳳子鳴迅速看完信,凝神想了想,對隨從說道:“吩咐下去,在紹興全境搜索韓湛父子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告訴本官。”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17 AM
第六十一章
沒過几日, 余姚縣縣令便親自將韓湛父子押送到了府衙。
紹興府下轄八縣之中,以余姚縣的縣令政績最佳。這個余姚縣令叫蔣旭, 與樞密使蔣堂乃是同支, 按輩分,蔣堂得喊他一聲從兄。照理說這個身份很好升官, 但他跟宋云寬一樣, 也是從政二十多年,一直在各地做縣令, 未見提拔。其一是因為他為人耿直,經常得罪上級。其二是他覺得在地方比去朝堂更能為百姓做實事。
余姚縣在他的治理之下, 可謂是路不拾遺, 夜不閉戶, 據說縣衙都好久沒有升堂了。
蔣旭拜見鳳子鳴,對鳳子鳴的才學和能力也是万分欽佩,他說道:“大人, 此二人藏匿于余姚縣山中的客邸,店家通知官府才抓到。”
鳳子鳴起身回禮:“昨日已經收到老大人的消息, 讓老大人費心了。”他叫隨從把韓家父子帶到官舍去,自己親自招待蔣旭茶水。蔣旭輩分比他高許多,又與樞密使是同宗的兄弟, 鳳子鳴不敢怠慢。
蔣旭問道:“鳳大人這是要把兩人帶去收監?”
“不是,是夏家的家主要見他們。”鳳子鳴笑道。
蔣旭早就聽說了夏家是靠一個十几歲的女娃娃撐起來的。之前夏家的二房要跟他結親,他也是衝著這個姑娘和三房夏柏青的為人才答應的。哪知道二房臨時變卦,他家夫人十分生氣, 后來就為大郎另擇佳緣了。
“鳳大人,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去聽聽看他們說了什麼?下官只是好奇,這個夏三姑娘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鳳子鳴了然,起身抬手道:“老大人,請吧。”
……
隨從將韓湛父子領到一處屋子前面,推門道:“進去吧。”
韓家父子以為是直接帶他們去蹲牢房,沒想到這府衙的待遇這麼好?韓湛扶著父親走進去,看到一個人負手背門而立。一身男裝打扮,卻比男子纖弱了很多。等那人回過頭來,才發現是夏初嵐。
韓湛父子倆雙雙往后縮了一些。
夏初嵐手中拿著張紙,淡然地走到桌子旁邊,放在桌上。他們這才發現,桌上擺放著筆墨,只聽夏初嵐說道:“這是我讓人清點的韓家名下的產業,你們看看對不對。”
韓湛遲疑了片刻,才上前拿起紙來看。確認過之后,點了點頭:“三姑娘,我們……”
夏初嵐抬手阻止道:“閑話不多說。韓家出了此事,是決計經營不下去了。我可以拿出錢幫你們還債,但自此以后,韓家全部產業都得收歸夏家的名下。也就是說,你們可以繼續用韓家的鋪子,但不再是所有者。”
韓家老爺一聽,雙手拍在圓桌上:“你想干什麼,這是趁火打劫麼!我好不容易經營了半生的生意,如何能全數交于你手?”
夏初嵐冷冷地掃他一眼,韓家老爺雙腿不由地心虛,氣焰消下去一半。是他唆使妹妹去夏家拿錢幫他們躲債,他原本想等這陣風頭過了,再悄悄回去了結。誰知事情越鬧越大,將夏家也拖下了水。他覺得不能一走了之,但又沒有回去面對的勇氣,一直躲在山中的客邸。
夏初嵐又從袖子里拿出几張紙,攤開在桌子上:“這是契約。以后韓家的生意獲利全部歸夏家所有,但你們可按照經營的好壞來分成。我會每年找專人對你們的家業進行估值,等你們有錢以后,可以再把家業買回去。另外,你們還需將從夏家拿走的錢全部交出來,否則我們只能公堂上見了。你們可得好好想清楚,到時候就不是交出家業這麼簡單了。”
“大郎!”韓老爺抓著韓湛的手,聲音發抖。
韓湛這些天也不好過。韓家到了這一步,早已經是無路可走。夏初嵐指了一條生路,其實也算在幫韓家。他將韓老爺拉到旁邊,低聲道:“爹,夏家三姑娘做生意向來誠信,不會騙我們的。韓家如今這樣,她願意幫我們一把,還不用我們受牢獄之苦,不如就聽她說的吧?我們從頭開始。”
韓老爺怔然地望著儿子。
夏初嵐一邊喝水,一邊耐心等待。她是不著急的,只要聰明的人都會選擇。韓家的酒水生意本來就做得不錯,雖然經此一事聲譽受損,但她自有辦法讓它重塑威名。夏家如今也處處開源節流,有了韓家的生意,賬目也有更多可以轉圜的余地。
當然代價就是她要先把這個爛攤子給收拾了。
父子倆商量了一陣,韓湛走到桌子前,說道:“我同意在契約上押字。”
門外,鳳子鳴和蔣旭互相看了一眼,有默契地走開。回到前面的公堂,蔣旭眯著眼睛笑了笑:“這個夏三姑娘,著實是個妙人啊。哪家若是娶她做了媳婦,必定是個賢內助。”
鳳子鳴訕訕的,只可惜是商戶出身,了不得嫁個商戶或是小官。高門的不敢娶,哪里又能讓她真正地施展拳腳。
蔣旭從府衙告辭出來,快步走到一旁的巷子里。顧居敬正跟崇義交代事情,看到蔣旭過來,連忙拱手道:“老哥哥,事情可辦妥了?”
“二爺真是多慮了。哪里需要我們出馬,那姑娘完全可以自己解決。”
顧居敬這些年走南闖北,自然各色人物都認識一些。他受了顧行簡所托,跟來紹興看看有何需要幫忙的地方。誰知這丫頭實在太强了,他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也沒辦法去阿弟面前邀功了。
他還是謝過蔣旭,又聽蔣旭說道:“老夫倒是真有點想與夏家結親了。這位夏三姑娘還未婚配吧?”
崇義忙說道:“老大人,您的長子不是與人議親了嗎?”
“長子是不行了。可老夫還有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小儿子剛進太學讀書呢。”蔣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他不在乎什麼門第,蔣家也並非高門。在他看來娶妻當娶賢,夏三姑娘是厲害了些,可他的幼子剛好性子弱了點,能夠互補。
顧居敬哼了一聲:“老哥哥,這可是我的弟媳,你難道要跟我阿弟搶人?我這次來紹興,就是向夏家提親的。”
蔣旭微怔,隨即搖頭嘆氣:“唉,可惜老夫晚了一步。相爺真是好眼光啊。”
***
高宗御禁中寒翠堂納涼。寒翠堂有寒瀑飛空,下注大池,池中遍植紅白菡萏。四周茂林修竹,濃翠蔽日,故而得名。庭院中種南花數百盆,鼓以風輪,芬芳滿殿。置金盆數十架,積雪如山。紗櫥懸掛伽蘭木,真蠟龍涎等香珠百斛。
顧行簡走入其中,芳香盈鼻,周身一陣涼意,絲毫感受不到人間酷暑。
高宗坐于御榻之上,茶床上擺著兩只金碗,榻后珠簾微動,顯然是有人剛進去。
高宗抬手讓顧行簡坐下:“顧愛卿的傷可好全了?”
“臣已無大礙,多謝皇上關心。韋醫官妙手回春,多虧他醫治,臣才能好得這麼快。”顧行簡特意提到韋從,表示皇恩浩蕩。
高宗欣然點頭,又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好了,可昨夜張愛卿的愛女夭折,恐怕得悲痛一陣子。朕今早也是從張賢妃那里得知此事,據說張夫人已經哭暈了好几次,朕已派董昌前去慰問了。”
顧行簡一怔,那女孩儿還不到兩歲,竟然夭折了?張家沒有派人來報信,大概是張詠忙于悲痛,還顧不上。孩子早夭在當下實屬常見,顧家兄弟姐妹五個,也只有三個活到成年,他自己不是險些……顧行簡微微皺眉,神情凝重了些。
“你求見朕,是有何要事?”高宗復又問道。
“臣想娶妻,但唯恐家母不願。臣非她不娶,還請皇上做主。”顧行簡起身拜道。
高宗覺得真是件稀罕事:“哦?是哪家姑娘有幸入了愛卿的眼?你終于肯成家,你母親應當高興才是。”
“商戶出身,故而母親有些不喜。”顧行簡知道皇帝的脾氣,是個大孝子。靖康之難時,太后被一同抓去金國,皇帝一直費盡心機地想要將她贖回來。之后奉迎太后歸國,動用了最高規格的鹵簿儀仗。所以顧行簡在皇帝面前,自然不會表現出對顧老夫人的不滿,而是万分尊敬。
高宗點頭:“原來是商戶。你是宰相,怪不得你母親不願意。雖說本朝沒前朝那麼嚴格的門第顧念,但到底是差遠了些。”
顧行簡說道:“皇上可還記得英國公世子去紹興募捐軍餉時,捐了十万貫的紹興首富夏家?她就是夏家的家主,臣機緣巧合與她相識,深覺此女明理曉義,與臣志趣相投,故而才有了娶她的念頭。”
高宗倒是知道紹興夏家捐了十万貫軍餉的事,卻不知道家主竟然是位姑娘。他一向看重這些忠君愛國之士,何況一個姑娘家有此魄力實屬難得,當下便覺得門戶也沒那麼重要了。他沉吟了片刻說道:“既然顧愛卿如此想娶,還求到了朕這儿來,朕沒理由不幫這個忙。只不過朕給你這道聖旨之后,你還得多方規勸老夫人。總歸是件喜事,別讓母子之間生了嫌隙。”
顧行簡叩謝皇恩。
這時一個內侍低頭小跑進來,跪在地上,仰頭面露喜色:“官家!殿帥把被金國誘捕的主將安全帶回!”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19 AM
第六十二章
高宗一下子站了起來, 不確定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是!但是殿帥和主將均受傷不輕,所以英國公先將他們送回來養傷了。不日便可抵達都城。”內侍喜笑顏開。
“好!太好了!”高宗難得激動, 只覺得心中長出了口氣。他之前一直擔心陸彥遠會落在金國的手上, 完顏宗弼以此來要挾,提出更苛刻的和談條件。他守著先祖留下的這半壁江山, 雖然風雨飄搖但不願意再出什麼亂子。
顧行簡的臉上始終如潭水一般, 平靜無波。
出于私心,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他給完顏昌的回信上提到, 大宋會主動退兵,他也會修書請金國皇帝派完顏昌來和談, 但前提條件是要完顏宗弼的命。信送出去之后, 還沒收到回音, 所以他暫時不向皇帝提退兵的事。
皇帝現在光顧著高興,比打了勝仗還要喜悅。
顧行簡便先行告退了。
等顧行簡走了以后,莫凌薇才從珠簾后面轉出來, 緩緩走過去,蹲在皇帝的面前:“皇上, 看把您高興的,像個孩子一樣。”
高宗拉她起來,坐在自己的腿上, 內侍和宮女連忙都退了出去。
年輕的身体,嬌美的容貌,還有莫懷琮之女的身份,這些都是莫凌薇能夠快速獲得盛寵的原因。高宗不怎麼沉迷于女色, 吳皇后人老珠黃了,張賢妃又是個清冷的性子,后宮里頭位分高的,也就莫凌薇的性子最對高宗的胃口,高宗自然格外鐘愛于她。
高宗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可不知道朕做夢都在盼著陸彥遠能平安無事,更何況他還把我方的大將給帶了回來!英國公父子乃是國之棟梁,此次歸來,朕必定重重嘉獎。”
莫凌薇笑了笑,英國公府與她家是姻親,她自然高興,雙手勾住高宗的肩膀:“那皇上真的要給顧相賜婚?那個商戶女的身份配顧相,到底是低了些。”
高宗忽然凝視著她,她被看得心慌,强行笑道:“您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地這麼看著臣妾,臣妾有些怕。”
“你不會還記掛著入宮前的事情吧?”高宗將她手拿開,板著臉問道。莫凌薇入宮前痴戀顧行簡的事,都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高宗原本還擔憂她不是真的想進宮,心中始終存著一份疑慮。然而這几年下來,她始終盡心盡力地侍奉他,還為他生下了小皇子,他才打消了疑慮。尤其小皇子意外夭折以后,他對她更加憐惜了。
此刻聽她提起顧行簡的婚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莫凌薇低頭掩嘴笑道:“皇上,您這是吃醋了嗎?”
高宗冷哼了一聲,不說話。莫凌薇靠在他的懷里,撫著他的胸口說道:“臣妾都為您生了小皇子,您還不信臣妾?您是臣妾的夫君,還是小皇子的父親。就算小皇子不在了,臣妾的心里也是永遠向著您的。”
她提到小皇子,聲音又有些哽咽。
高宗心軟,拍著她的背道:“瞧瞧你,好端端的怎麼一提起小皇子又難過起來了?是朕不好,不該跟你說這些。”
莫凌薇是個見好就收的人,臉上立刻就陰轉晴了。
高宗看到她依偎在自己的懷中,嬌軟的身体馨香無比,忽然間就覺得一股血氣上來,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到后殿里去了。
董昌從張府回來,本來要向皇帝回話,可看到內侍宮女全都站在寒翠堂的外面,便知道里面發生了何事。皇帝久不臨幸后宮,偏偏每回碰到莫貴妃就控制不住要云雨一番……他嘆了口氣,讓左右內侍都守好,別讓閑雜人等靠近。
***
顧行簡從宮里出來,坐上馬車,就吩咐崇明去張家。他的傷還沒好全,所以不能騎馬。
崇明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便問道:“相爺,我們怎麼忽然要去張府?”平日里都是張詠三天兩頭往顧行簡這邊跑,顧行簡主動去找他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張詠的女儿昨夜夭折了。”馬車里的人淡淡地說道。
崇明張了張嘴,給事中大人可万分疼愛那個幼女啊。記得洗三的時候,還非要相爺去參加,連名字都是相爺給娶的。
到了張府,上下都是一片愁云慘霧的。張詠的女儿未成年而夭折,不能設靈堂也不可大肆操辦喪事。管家跑去稟告張詠宰相臨門,張詠從妻子的床前猛地站起來,愣了一下,才擦干眼角的淚水,去前堂相見。
顧行簡看到張詠一個壯漢,哭得雙目通紅,皺了皺眉問道:“怎麼忽然出了這種事?”
下人正在給他送茶水,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顧行簡可是個稀罕的大人物,聲名在外,卻深居簡出,尋常人還不容易見到。這有機會見到了,還不得看個仔細?
張詠抬手撐著額頭,眼眶更紅了:“得了天花,守了几日,沒熬過去。這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顧行簡道:“我今日進宮,皇上說的。尊夫人如何?”
“咱們男人還好,再難過也能頂得住,女人家就沒那麼好過了。醒了哭,哭了暈,身子都熬壞了。我這也是剛從她那儿過來。”張詠無精打采地說道,“大概跟那陣子莫貴妃的情況差不多。”
顧行簡沉默了一下,又開口道:“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張詠原本想說沒有,忽然間又想到一樁事:“你與大佛寺的方丈是否交好?我想把慧儿的牌位放在佛前供奉,好讓她早早轉世投胎。可聽說大佛寺的供奉已經滿了,很難再放牌位進去。”
顧行簡點頭:“交給我。”
張詠道謝,强打起精神問道:“你那婚事如何了?今年之內可能辦妥?我勸你在成親之前,養好身子骨,吃得壯實一些。等成親之后,盡快讓你家夫人懷上孩子。哥哥我是過來人,你聽我的准沒錯。”
顧行簡原本沒想到那麼遠,可今日張詠的確給他提了醒。他這身子骨,万一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到時候夭折了,那她……他不忍心讓她受這樣的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麼可能不悲痛欲絕。她雖然比一般女子堅强,可到底也是個小姑娘。
最初,他只是擔心自己會走在她的前面,陪不了她多久。現在又要開始操心子嗣的事情了。他沒有試過,應該不會不行。但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期望自己是個年輕人,身子骨强壯,這樣就不會憂思重重了。
回去的路上,顧行簡一直轉著佛珠,閉目沉思。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捏了捏身上的肉,眉頭皺得越發厲害。
等回到相府,他負手走在小徑上,剛好看到廚娘買了菜回來。
廚娘一看到顧行簡就自動退避三舍,恨不得繞著走。都說宰相是因為厭惡女子,所以這麼大的相府里,除了她以外沒有半個女的。要不是為了這份豐厚的月錢,她也不敢留在相府中。
顧行簡卻破天荒地叫住她。廚娘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哆嗦著問道:“相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她每日變著花樣做素菜,按時點卯,准時離府,沒記得做錯什麼。
顧行簡淡淡道:“明日開始,三頓飯葷素搭配著做,每頓都要有肉。”他其實很不喜歡肉的腥臭味,但吃肉對身体有好處。他想調養身子,得從飲食開始。
廚娘松了口氣,連忙應道:“是,曉得了。”
顧行簡也沒跟她多說,徑自往前走了。
廚娘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自言自語:“這真是怪事,和尚居然要開葷了?”
***
這日清晨,天剛剛亮了一些。
韓家的風波,在夏初嵐的雷霆之勢下,很快平息。韓湛父子重新回來經營賣酒的生意,夏家的鋪子也都正常經營。韓氏經此一事,果然老實了很多。
夏初嵐倒頭大睡了一天一夜,吩咐誰都不能打擾。
趙嬤嬤心疼她一個人忙里忙外的,吩咐廚房燉了人參雞湯,就放在炤上小火煨著,等她醒來就能喝。
思安趁這個機會,把夏初嵐和顧行簡的事情都跟她說了。她聽得一驚一愣的:“那個顧五先生,竟然是宰相?”
那可是遙不可及,想都不敢想的人。
趙嬤嬤以前也想過,姑娘到底要嫁到什麼樣的人家。他們是商戶出身,了不得嫁個官家子,但也一定不會是什麼家世太好的官家子。那些高門顯貴,比如英國公府,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做妾。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當朝宰相要娶姑娘?
“我和六平也嚇了一跳呢。顧相雖然年長一些,但溫文爾雅,又願意給姑娘正妻的身份,身邊連一個亂七八糟的女人都沒有。”思安原先不信顧行簡活了三十几年,連個侍妾通房都沒有,特意讓六平去打聽了個清楚。結果令她吃驚,顧行簡別說情史一片空白,當真連個侍女都沒有過。
思安還暗暗奇怪,這樣的人,怎麼能用那麼短的時間,就把姑娘拿下了呢?
趙嬤嬤側頭看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心中的感覺很復雜。
原本一直擔心姑娘嫁得不好,可如今這門親事又太好了,好得她有點不相信。她沒見過顧行簡,只能從思安有限的描述中想象那個人。雖然認識的時間短,主要是姑娘喜歡。她希望不會再像上次英國公世子的事一樣,最后是空歡喜一場。
趙嬤嬤正這麼想著,六平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顧,顧二爺帶著媒人上門提親來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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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1:24 AM
第六十三章
按理說過六禮開始之前, 需由媒人先上門詢問女方家的意思,雙方家里都同意之后, 才開始走六禮。但為了表示鄭重, 顧居敬跟著媒人一道上門。這媒人是都城里的頭等媒人孫媒婆,專門給皇室和衙內們說媒的, 在她手中成就的好姻緣數不勝數, 輕易還請不到。
她戴頭蓋,穿著紫色背心, 搖著一把團扇,跟在顧居敬的身后。另外還有几個隨從小廝挑著禮品,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夏家。
夏初嵐吩咐了不許人去玉茗居打擾, 侍女便跑去松華院稟報。二房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夏初嬋喃喃問道:“你說給誰提親?”
那來稟報的侍女說:“顧二爺來給他的弟弟提親, 要娶的是咱們三姑娘!”
韓氏猛地站起來,還沒塞進嘴里的糕點全都掉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她万万沒算到, 一個英國公世子還不夠,夏初嵐竟然還能把宰相給折下來了!而且這次人家不是來要她去做妾的, 而是娶做正妻。宰相的夫人,可是一品誥命的身份,何等地風光!
不止是韓氏, 二房的人都震驚得無以復加。他們都以為夏初嵐再了不起,能嫁個小門小戶的官家子就很不錯了,哪里想到當朝的宰相竟要娶她!八抬大轎送進相府,以后他們二房的人看到長房的人何止是矮了一截, 簡直是抬不起頭了!
一時之間二房眾人的心緒都十分復雜,一邊為攀上了宰相這門高親而欣喜,一邊又為夏初嵐的高嫁而感到不是滋味。韓氏甚至想,若娶的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夏謙握了握拳頭,眼中彌漫著一股陰霾。一種被人奪走重要東西的不甘,憤怒還有絕望像巨浪一樣翻卷而來,瞬間把他給淹沒了。但顧行簡實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在他面前,夏謙根本就不值一提。
何況,夏謙知道,他跟夏初嵐是嫡親的堂兄妹。這種血緣關系,注定了他這種畸戀,不會有任何結果。他連去爭去搶,都沒有理由。
夏柏茂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之后,知道不能怠慢顧二爺,連忙跟著侍女去了前堂。顧居敬隨意地坐在椅子上,一手執著茶碗,一手擱置在大腿上,耐心地等著主事之人前來。
孫媒婆看到夏柏茂來了,笑盈盈地過去行禮:“大喜啊!二老爺。”
她在來之前已經將夏家上下打聽得一清二楚,加上眼力過人,立刻就將夏柏茂認了出來。沒有這兩下,也不會憑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成為都城里最搶手的媒人了。
夏柏茂沒有功名在身,顧居敬便沒有起身,只是拱手一禮:“我今日來給我阿弟提親,夏姑娘都跟你們說了嗎?”
夏柏茂怔怔地搖了搖頭。他根本什麼都沒聽夏初嵐提過。
顧居敬嘆了口氣,從袖中掏出一張帖子,讓孫媒婆遞過去:“現在沒工夫解釋那麼多。原本兩家結親要走六禮,但前三禮都是走個過場,又耗費時日,我們就從簡吧。夏姑娘的父親過世了,這定帖便由你和她的母親過目。上面是我們家父組三代的名諱,官品職位,我阿弟在家中排行,生辰八字,還有主婚的人。”
夏柏茂接過定帖,看了一眼,然后說道:“二爺,這事儿我做不了主,還得問過娘跟大嫂的意思。”
孫媒婆在旁邊笑著說道:“夏家二老爺,這可是宰相向姑娘提親呢。我們相爺那是才冠當世,權强朝野的人物。都城里頭想要嫁給他的姑娘,那可是排著長隊呢。我們姑娘好福氣,能得到相爺的青睞。等姑娘嫁過去,就能掙個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這可是光耀門楣的事啊!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顧居敬觀察夏柏茂的神色,見他沒有立刻答應的意思,便說道:“既然如此,你去問問吧,我等著就是。”
夏柏茂點了點頭,拿著定帖匆匆忙忙往北院去了。
常嬤嬤也正在跟老夫人提顧二爺上門提親的事情。老夫人起先是震驚,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跟宰相家結親?后來聽常嬤嬤說,顧二爺人都親自來了,應當不會有假,她心里又生出几分由衷的高興來。三丫頭高嫁,對家里的男人來說可是件好事。
當年英國公府要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答應了,更何況這次可是正妻。雖說年歲相差了一些,可是少妻一般得寵,加上夏初嵐那相貌和性子,還怕以后沒有好日子過?肯定能把宰相捏得死死的。
夏柏茂進了北院,老夫人笑呵呵地看了定帖,說道:“這門親事既然是三丫頭自己點頭同意的,再好也沒有了。她爹死得早,你是她的親叔叔,就幫著跟顧家談吧。咱們家回的定帖上列出來的嫁妝也別寒酸了,雖說顧家不缺錢,但那以后都是三丫頭的底氣。”
“是,可大嫂那邊……要不要去說一聲?”夏柏茂遲疑道。畢竟不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儿,他如果對顧家點頭了,到頭來杜氏那邊不滿意,兩房鬧出嫌隙,就不好辦了。
老夫人點了點頭,讓常嬤嬤親自去石麟院一趟。
……
夏初嵐已經醒了,正坐在杜氏的床前,將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杜氏近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也越來越好了。雖然藥還是不能斷,但時常能在院子里走走,侍弄些花草,倒是比以前强多了。
杜氏凝望著夏初嵐,緩緩道:“嵐儿,你真的想好了?你們相識的日子這麼短,性子也不知是否合適。他真的……會待你好嗎?”
“娘,我不確定我們合不合適。有許多恩愛夫妻,最后也都變成了陌路。但我很喜歡他,就想跟他在一起。”
三年前,杜氏也問過夏初嵐同樣的問題,只不過那時候的對象是陸彥遠。當時夏初嵐的神情完全沉寂在情愛里,跟現在的冷靜截然不同。有時候杜氏也會覺得,夏初嵐自縊救過來以后,整個人都變了。偶爾會有種陌生的感覺,不像她從小養大的女儿。
可若不是現在的夏初嵐,也就沒有夏家的今日。
杜氏看著床上的帳子,一時沒有說話,旁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楊嬤嬤端了湯藥進來,說道:“夫人,老夫人那邊的常嬤嬤來了。說顧二爺交了定帖給我們家,您的意思是?”
如果男女雙方互換定帖,便是定親的意思了。時下很多人嫌六禮繁瑣,前三禮基本上都是合並或是直接省略。看顧家著急的樣子,大概是顧行簡的年紀大了,想早點娶妻過門。
杜氏只要一想到顧行簡比自己小不了几歲,心中還是覺得怪異。明明是同輩的人,以后卻要喊她娘,還要做她的女婿。可人都已經上門提親了,女儿又喜歡,她難道還能攔著?
“嵐儿自己做主吧。我沒有意見。”杜氏最后說道。
……
堂屋里頭,孫媒婆打量著紅木高台上的一個瓷瓶,間歇看了顧居敬一眼。這夏家人也真是奇怪,都城里哪一戶人家要知道女儿被宰相看上,那都要感激祖墳上冒了輕煙。偏偏這夏家居然很猶豫的樣子?不過想想也是,商戶之間,攀上宰相這門親事,那可是几輩子修來的福氣。
雖說宰相也是寒門出身,沒有公卿之家那麼多的毛病,可顧行簡如今在朝堂上的權勢,可連許多公卿之家都比不上。
孫媒婆正胡亂想的時候,夏柏茂已經大步走進來,對顧居敬拜道:“二爺,這婚事我們夏家允了。只不過回給您的定帖上要羅列嵐儿的嫁妝,需得再商議商議,您寬容兩日。”
顧居敬本來想說人嫁過來就好,嫁不嫁妝的倒是沒有所謂。但想到夏家怎麼說也是紹興的首富,夏初嵐又是家主,也要顧及她的体面,就起身說道:“我就住在上次落腳的院子里,你們商量好了,盡快把定帖傳來給我。”
夏柏茂親自送顧居敬出府,顧居敬大手一揮,說道:“不用送了,盡快把事情辦妥就行。”
夏柏茂俯了下身,看到顧居敬騎馬走了,才讓人關上家門。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臉,確定不是在做夢。原本要貼著去巴結都巴結不上的人,以后竟然要叫他二叔了。他心中也是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能又拿著帖子去北院,跟老夫人商量嫁妝的事了。
外頭顧居敬看見夏柏茂進去了,才對轎子里的孫媒婆說:“后面的事情,也都交給你做。但你不要去顧家,我自然會派人聯絡你。”
孫媒婆嘴上應著,心里頭卻覺得十分奇怪。照理來說,顧相的母親健在,身子骨也硬朗,這互換定帖之后的請期得老夫人拿主意才是。可她又想起都城里的人都說,顧相跟家里人的關系很冷淡,早早就分家出去了。想必是這個原因,才讓顧二爺出面。
雖是于禮不合,但她也管不了那許多,最后給的酬金豐厚就可以了。
***
運河上,一艘大船正在緩緩地航行著。甲板上有很多穿著盔甲的兵士,有的站著不動,還有來回走動巡邏的。船頭的位置插著一面猩紅的虎頭旗,乃是軍中專用,沿途所有的船只都得讓道。
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衛從端著托盤,走上木制的樓梯,到了二層的船艙外面。那里站著個高大的男人,與他長相相似。這兩人是兄弟,分別叫定北和望遠。跟著陸彥遠多年了,是他的心腹。
定北問道:“殿帥醒了沒有,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剛從廚房拿上來的。”
望遠走開几步,小聲道:“里頭沒動靜,估計還在睡呢。我們這是到哪里了?”
“已經過了揚州,等到了平江府,就離都城不遠了。殿帥吩咐沿途盡量不停靠休息,可船上的東西都要用完了,一會儿得找個渡口停一下,補充點東西。”
望遠點了點頭。
船艙內的布置很簡單,桌椅和木板床而已。陸彥遠十分警覺,一點點人聲便把他驚醒了。他躺在床上,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天頂。他又夢到她了,她扑在自己的懷里哭泣,哀求他不要死。他捧著她的臉親吻她的嘴唇,那香甜的氣息和柔嫩的唇瓣,几乎讓他忘了身上所有的傷痛。
只想狠狠地將她壓在身下,彌補這三年來他不能靠近的痛苦。
他正夢見解了她的衣帶,流連在她玉白細嫩的頸側,正要一除束縛的時候,夢卻醒了。他不悅,但這個夢也不過是望梅止渴罷了。
當九死一生的時候,他才明白。不論她還愛不愛他,他依舊不能放手。她怨他恨他,都沒關系。這些是他應該承受的,只要她能回到他身邊,他什麼都不在乎。這次回到都中,他便向皇上求請,納她進門做側夫人,到時候誰都阻止不了。
雖然他暫時給不了她正妻的位置,但他會疼她寵她,給她所有的一切。等她生下他們的孩子,在府中站穩了腳跟,他自有辦法休了莫秀庭。
莫秀庭背地里那些手段他都知道,不過因著兩家的關系,他沒點破罷了。不過,無論她用什麼辦法,都別想有他的孩子。
他單手撐起身子,靠在壁上。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竟有些氣喘。他身上的衣襟是半敞開的,里面密密麻麻地纏繞著的紗布,可能還在滲血。他差點死了,與他同去的那几十個人,也僅有几個活下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可金國因此沒有抓到主將,反而被父親打得節節敗退,他們差一點就打到汴京了。雖然那時候他還很小,對汴京几乎沒什麼印象。但那曾是大宋的國都,是所有南渡的宋人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
船行駛的速度慢慢降下來,好像是停靠在了哪個渡口。岸上的叫賣聲清晰起來。門外好似又有人說話,陸彥遠不悅地開口問道:“是誰在外面喧嘩?”他的聲音還是低沉而有威勢的,半點都不像受了重傷,撿回一條命的人。
李秉成是此次北征的主將之一,由樞府選派的,原來在禁軍侍衛親軍馬軍司。因為馬軍司不設在都城,他跟陸彥遠之前也沒見過几面。當日正是他被誘入金兵的圈套,被金兵俘虜。好在陸彥遠及時追趕了過來,拼盡全力把他救了回來。他受傷還沒有陸彥遠重,但習武之人最講義氣,已經把陸彥遠當做了生死兄弟。
李秉成是個豪爽的北方漢子,他在門外說道:“殿帥昨夜跟我喝酒時說,想聽姑娘唱小曲儿。這不,我剛才下船到岸上,聽這姑娘唱的曲儿不錯,就招到船上來了。”
陸彥遠只是喝酒時的戲言,沒想到李秉成當了真。他彎腰套上靴子,拿起外袍披上,然后走過去開門。
李秉成身后站著一個抱阮的年輕姑娘,應該是良家子,穿著朴素。顯然是到了陌生的環境,有些忐忑,目光四處飄忽,在看到陸彥遠的那刻,一下子定住了。
陸彥遠生得高大英俊,器宇軒昂,加上統領千軍的氣勢,很容易迷住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陸彥遠也打量那姑娘几眼,挺純淨的。忽然生了几分興致,便說道:“到樓下去聽吧。”
那姑娘的曲儿當真唱得不錯,吳儂軟語,格外悅耳。李秉成全神貫注,還跟著哼兩句,陸彥遠卻神游天外。他記得那個人的歌聲也很好聽。雖然她不常唱,他也只聽過一次,但就是那次,讓他念念不忘。再要她唱,她卻怎麼都不肯了。
那個時候面對自己,她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扭捏嬌羞。他偷親了她的臉頰,她會紅著臉扑打他,然后被他一把抱住。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她,但顧惜著她年紀小。但現在想想,那時候若是真要了,甚至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父母也就沒有理由不讓她進門了。
三年之前他還不到二十歲,錦衣玉食,人生順暢。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想要的,竟會得不到。
等一曲唱完了,陸彥遠打發定北給了賞錢,讓他把人送下船去了。
姑娘臨走時依依不舍地看了陸彥遠一眼,好像期待他把自己留下。但陸彥遠不看她,她也只能訕訕地離去了。李秉成道:“殿帥好不解風情,難道沒看出那姑娘對你有意思嗎?聽聞你府上只有一個夫人,把這姑娘帶回去時而唱曲儿解悶挺好的。”
陸彥遠低頭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李秉成以為陸彥遠對夫人用情如此之深,心中倒生了几分感慨。這個時候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尋常事,更何況陸彥遠是如此的身份。還能守著一個妻子,真是痴情。
***
處理完紹興的事情,夏初嵐便讓人護送夏靜月回臨安了。夏靜月的婚事如今也在議程中,人無端地消失了,對吳家那邊也不好交代。
夏靜月回到家中,夏柏青去市舶司了,只有柳氏在家。
夏靜月將家里的事情一一跟柳氏說了,最后說道:“三姐姐當真厲害,不僅解決了韓家的事,還把韓家的生意都歸到我們家名下。二伯母經此一事,也收斂了許多,家里總算可以安寧一陣子了。”
柳氏摸著她的頭道:“你三姐姐那樣的姑娘,恐怕多少年也出不了一個。你倒不用妄自菲薄,你有自己的好處,只是平日里多跟著她學點就是了。”
夏靜月乖巧地點了點頭,小聲問道:“娘,吳家那邊可有回信……?”
“還沒有回音呢。畢竟是皇后一族的,可能家里人有些顧慮,咱們再等些日子。若是沒有回音就考慮別的人家。”柳氏柔聲說道。
夏靜月對吳均也只停留在那一面的認識,說不上是非他不嫁,因此也沒覺得如何。
因為夏柏青剛剛上任,還沒拿到俸祿,他們每月的房租又不便宜,所以家里節省開支,沒有下人,都靠柳氏里外操持著。
今日天晴,柳氏和夏靜月拿屋里的被子出來曬,忽然聽到大門被人用力地敲響。
柳氏應道:“誰啊?”
“這里是夏柏青的住處嗎?”一個女人在門外問道。
“是啊,您是哪位?”柳氏人已經往大門的方向走了。他們剛到都城,根本都不認識什麼人,怎麼會有個女人上門來?
門外的女人繼續說道:“我是顧家的四娘子,你把門開開,我娘想見你。”
哪個顧家?柳氏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門邊。等反應過來以后,她一驚,連忙把門拉開,看到顧素蘭扶著顧老夫人站在門外。她們身后還停著一輛馬車,隨行而來的大概有七八個人,陣仗很大。
顧老夫人板著臉,顧素蘭上下打量柳氏,問道:“你就是夏初嵐的三嬸吧?”
“是。二位快請進。”柳氏客氣地讓開。
顧老夫人讓隨從都留在門外,徑自扶著顧素蘭走進院子,皺眉看了看四周。臨安市舶司的判官不是什麼大官,俸祿微薄,自然住不起都城里的房子,只能縮在郊外。可夏柏青家里竟然連個下人都沒有,還是讓她們娘儿倆開了眼界。
顧老夫人和顧素蘭在堂屋里坐下來,柳氏讓夏靜月去弄茶水,只站在屋中說話:“不知二位到寒舍來,有何貴干?”她想著以后就是姻親了,說話便格外客氣,臉上也帶著笑意,想給顧家人留下個好印象。
“夏初嵐不在?”顧素蘭開門見山地問道。
柳氏回道:“家中有點事,嵐儿回紹興去了。”
“你侄女騙婚這件事,你知道麼?”顧素蘭冷冷地問道。她打聽到夏初嵐從前那些事儿后,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訴了顧老夫人。顧老夫人氣得半晌說不出話,再也坐不住了,要親自來夏柏青這里。
柳氏愣住,口氣輕了些:“四娘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知嵐儿做了什麼事,讓您這麼認為?”
“你不用給我裝傻,我都查清楚了。她在泉州的時候跟英國公世子有過一段,英國公府要她去做妾,你們家死活不肯,她還鬧著上吊。不過三年時間,怎麼就看上我阿弟了,還要嫁給他?你們當我們顧家人都是傻子?專撿別人不要的破鞋!”
柳氏收起笑容,正色道:“顧四娘子,您上門是客,我以禮相待,但還請您說話客氣些。”
夏靜月端了茶水過來,原本要進屋中,聽了顧素蘭的話,特意站在門邊聽著,沒有進去。
顧老夫人看了柳氏一眼,她雖然也很生氣,氣儿子竟然看上了這麼個不知檢點的女子。但她畢竟活了一把年歲,尚且能沉得住氣,就對柳氏說道:“我來就是要親口問一問,我女儿打聽到的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28 AM
第六十四章
柳氏斟酌了一番, 才說道:“當初英國公世子在泉州游玩,隱瞞了身份, 他跟嵐儿是意外遇見, 並不是我們夏家有意要去高攀。泉州開海事,民風開放, 小儿女在一起原本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后來世子亮明了身份, 要嵐儿過府去做妾,我兄嫂不舍得, 此事才不了了之。嵐儿和世子之間就算有過感情,也是清清白白的, 如何就成了四娘子口中的破鞋?”
顧老夫人沉吟不語, 不悅地掃了顧素蘭一眼。這個柳氏看起來知書達禮, 不像胡言亂語之人。反倒是顧素蘭將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弄得她怒火中燒,非要來質問夏家安得什麼心。
顧素蘭沒想到柳氏這麼能說, 言語之中十分袒護夏初嵐,譏諷道:“一個與人私定終身的女子, 何來清白可言?不過三年時間,又意外遇見了我的阿弟,夏三姑娘真是好手段。”
“嵐儿品貌出眾, 追求者甚多,並不是嫁不出去。我夏家雖然是商戶,但也不缺錢花。她跟相爺是兩情相悅,就算她有不是, 也該相爺來說,與顧四娘子無關吧?”柳氏性子雖軟,但也不是任人欺負的。更何況這些年她看著夏初嵐里里外外地操持,從來不抱怨一句。若沒有她就沒有夏家的今日,怎麼容許旁人如此潑髒水。
門外夏靜月看了眼手中端的茶水,又端回廚房去了。她在紹興的時候,顧二爺就帶著人上門提親了,看來是瞞著顧老夫人的。
她走到院子里,想著怎麼幫娘把這兩個不速之客打發走,同時又為夏初嵐擔心。三姐姐有這樣的大姑,恐怕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
剛剛大門只是虛掩著,並沒有閂上。
崇明伸手一推門便開了,看到夏靜月呆站在院中,點頭致意。然后朝身后說道:“進來。”
夏靜月認出他好像是那日跟在顧行簡身邊的人。几個婆子和衛從進來,一下子將本就不寬敞的庭院擠得滿滿當當。她連忙躲到一旁的樹下,看到顧行簡陰沉著臉,最后走進來。
他側頭吩咐崇明:“將周圍看緊,不准人靠近。”
“是。”崇明望著顧行簡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嘆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夏靜月看到顧行簡腳下生風地走進堂屋,微微出了下神。他這是為了三姐姐的事情專門趕來的麼?
屋里的人聽到院子里的喧嘩,停下說話,看到顧行簡進來了,皆十分吃驚。顧老夫人想起出門的時候好像被秦蘿身邊的嬤嬤看見了,猜測是秦蘿向顧行簡報的信。
顧行簡冷冷地掃了顧素蘭一眼,對站在旁邊的柳氏說道:“三嬸,借你的地方處理點私事,請你回避一下。”
柳氏正不知所措,聽到他跟自己說話,先是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顧素蘭看到顧行簡身上蘊含著雷雨欲來之勢,不由得有些心虛。她這個弟弟可不是什麼吃素的人,她之所以這麼有恃無恐,不過仗著自己跟他的親緣關系,料定他不敢拿自己如何。而且她只是陪著娘上門,說點難聽話而已,也沒做什麼。
“老五,你這是作何?”顧老夫人說道,“我今天來就是想問清楚事情,沒想鬧事。這姑娘聲名有損,我不同意她進我們家門。”
顧行簡在旁邊坐下來,手在袖中轉著佛珠,竭力克制地說道:“她的底細如何,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我非要娶她,不是她上趕著巴結我們家。”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顧老夫人皺眉道,“想嫁你的姑娘那麼多,高門貴女任你挑選,你為何非要娶這麼個……”她想不出形容來,又怕說得太難聽激怒顧行簡,便道,“這姑娘,你千万娶不得。我將你們的八字合過了,大凶。”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朝院中說道:“將人帶進來。”
衛從押著一個中年男子進來,按他在地上,那名男子還在掙扎,衛從喝道:“給我老實點!”
顧老夫人看著地上的男子,驚道:“這不是在廟里給我算卦的那個人?”
顧素蘭咬住嘴唇,臉色變了變。她到底是小看了顧行簡,連這個人都被他抓住了。
顧行簡冷冷地看向她,臉色陰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先是收買了這個算卦的人,故意叫人帶娘去卜出凶卦,然后收了那些姑娘家中的賄賂,再把畫像給娘挑選。我一再容忍你,你卻得寸進尺,竟敢跑到這里來鬧事。真當我不會將你如何?”
“娘……”顧素蘭起身站到顧老夫人身邊,她其實有些害怕了,這才是她弟弟的真面目。他對家人的態度一直是冷漠淡然的,平素不往來,卻明里暗里護著。此刻卻有種狠戾,仿佛要致人于死地,讓人不寒而栗。
顧老夫人知道被騙,跺腳氣道:“老五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竟然將我牽著鼻子走!”
顧素蘭柔聲安撫她,又不死心道:“我這也是為了阿弟好。那些姑娘都身家清白,我又不會害他!再看看這個夏初嵐,商戶出身,還跟英國公世子不清不白的……”
“閉嘴!”顧行簡喝道,慢慢地轉動著佛珠,“顧素蘭,你在清風院養的那個小倌如今在我的手上。你不想他受折磨,最好不要再試圖激怒我。”
顧素蘭險些跌倒在地,連清風院的事他都知道了!她在清風院有個相好的小倌,是私交甚好的忠義伯夫人拉的線,十分隱秘,誰都不知道。莫非忠義伯夫人……是他的眼線!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蔓延至她全身,她自以為聰明的種種算計,全都在顧行簡的掌握之中!
顧行簡冷冷地說道:“現在知道也不晚。我不管你,是因為都姓顧,你也沒觸到我的底線。但如今你已經耗盡了我的耐心。從今日開始,到郊外的庄子上去養病吧。”
“不!”顧素蘭拉扯著顧老夫人的手臂,“娘,娘我不要去庄子!”
顧老夫人被一系列的事情震驚得說不出話,喃喃道:“老五,她畢竟是你的姐姐……”
“若不是我的姐姐,絕不會如此便宜。”顧行簡說完站起來,叫進來几個婆子。顧素蘭尖叫起來,扑到顧行簡腳邊欲求饒。顧行簡避開,婆子一擁上前,一個捂著顧素蘭的嘴巴,另外几個拉扯著她,强行將她拖了出去。
顧老夫人還想求情,但看到顧行簡冷厲的側影,還有遍布陰霾的表情,便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絕不會客氣。
“老五……你真的非要娶那個丫頭不可?”顧老夫人顫抖著嘴唇問道。這麼多年他對家里的人冷漠,毫不關心,但從未撕破過臉。如今為了一個未過門的丫頭,竟然親自處分了長姐,顧老夫人只覺得寒心。
顧行簡負手往門外走,邊走邊淡淡地說:“非娶不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所以,您好自為之。”
顧老夫人怔住。過了會儿,便有侍女和嬤嬤進來扶她回去了。
夏靜月和柳氏怕堂屋里起什麼衝突,不敢走遠。親眼看到几個婆子將顧素蘭拖出來,顧素蘭不斷地掙扎,卻被壓制得死死地,一個聲音都發不出,華麗的衣裳被扯破了,珠釵掉落,披頭散發,十分狼狽。
夏靜月嚇得躲進柳氏的懷里,柳氏低頭安撫她。
僅僅一盞茶的工夫,院子里的人就撤了個干淨,仿佛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崇明走到母女倆面前,行禮道:“相爺說讓夫人和姑娘受驚了。今日的事,兩位全當不知道就好,暫時別告訴三爺和三姑娘,免得橫生枝節。相爺還要我再問一句,對吳家這門親事,你們可滿意?”
柳氏抱著夏靜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心里對顧行簡又敬又畏,哪里敢說一個字。
崇明也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傍晚夏柏青回來,看到柳氏的神色不對,夏靜月也不見人影,好奇地問道:“你今日這是怎麼了?月儿呢?”
柳氏强打起精神說道:“月儿說有點累,在房里休息。老爺,吳家那邊這麼多日都沒有回音,恐怕是對我們家不滿意吧?”
原來是擔心這件事。夏柏青嘆了口氣:“吳均是吳家這輩最出色的年輕人,聽聞皇后娘娘前几日還見了他的母親,有意給許個官家的閨秀。想來這件事是不成了。沒關系,月儿年紀還小,我們以后慢慢找。”
柳氏點了點頭,絕口不提今日顧老夫人上過門的事。
怎知沒過几日,吳家忽然派了一等媒人上門來送定帖,說要跟夏家結親。夏柏青十分意外,詢問媒人:“不是說皇后娘娘要給吳家公子做媒嗎?”
媒人掩嘴笑道:“官老爺,正是皇后給做的媒,說的就是你們家的姑娘呀。這可是天大的臉面呢,往后姑娘嫁過去,婆家都不敢小看的。”
夏柏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一個小小官員的女儿,怎麼能讓皇后出面?很快他就想到了那個人。皇后哪里是給他夏柏青這個臉面,是給那個人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31 AM
第六十五章
顧居敬拿了定帖高高興興地回家。一進門, 就聽說顧老夫人生病好多日。他連忙前去探望,秦蘿在床邊伺候湯藥, 苦勸道:“娘, 您把藥喝了吧,別跟自己的身体過不去。”
顧老夫人不理她, 看到顧居敬進來, 一把執了他的手,捶胸頓足道:“儿啊, 你阿弟的心真狠那!素蘭怎麼說也是他的親姐姐,他直接送去庄子了, 半點儿情面也沒留啊!”
顧居敬皺著眉頭說道:“好端端的, 阿弟怎麼把四娘送到庄子上去了?”
顧老夫人不做聲, 只跟顧居敬哭訴顧行簡是如何地狠心,她又是如何地不要活了。
顧居敬安撫好親娘,將秦蘿拉到外面:“我不在家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何事?”
秦蘿嘆了口氣, 小聲道:“娘讓四姑打聽夏妹妹的事情,還跑到夏妹妹的三叔家里鬧了。我給五叔報了個信, 五叔大概是真的生氣了,就上門抓人,直接把四姑送到庄子里頭去了。事后, 我派人去相府,南伯說五叔閉門謝客,大概心里也不好受吧。”
顧居敬自然生氣顧素蘭行事太過,他警告過好几回, 別去動夏初嵐,她就是當耳旁風,不斷去踩顧行簡的底線。她就是記恨當年書生的事情,覺得顧行簡虧欠了她,所以越發地有恃無恐。殊不知這樣做到底有多危險。
那人在朝野上便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怎麼能容忍顧素蘭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最后索性直接動手了。
更令顧居敬沒有想到的是,短短時日,夏初嵐在顧行簡的心目中,竟然已經如此重要了。
“你照看著娘,晚點我過去相府一趟。”顧居敬最后說道。
……
夜晚相府里黑漆漆的,院子里連石燈都沒有點。南伯提著燈籠,駕輕就熟地走在前面帶路,對身后的顧居敬說道:“相爺身上的傷是好得差不多了,吃得也比以前多。現在早晚都勤練拳,就是不怎麼愛說話了。四娘子的事情,他嘴上不說,心里也是難受的。”
走過竹林小徑,他們總算看到了一點星火。寒潭旁邊,顧行簡在有模有樣地練拳,崇明站在旁邊,靜靜地陪著。
崇明知道相爺這几日心情不太好,以前偶爾還會跟他開個玩笑,問問最近看了什麼書,這几天卻什麼都沒有了。
他很擔心他,卻沒辦法像個小女孩一樣上去撒嬌,只能陪伴著他。
對于崇明來說,顧行簡亦父亦師,是這個天底下最親近和敬愛的人。那日去夏柏青家里的時候,他本想勸盛怒的相爺手下留情,因為這樣做,勢必跟家里的關系鬧得更僵。而且沒有人比崇明更明白,相爺有多渴望家的溫暖。
元日,上元燈節,中秋節這些舉家團圓的日子,相府里的下人都回去與家人團聚了,只有他跟南伯陪著孤單的相爺。相爺時常登高樓,望著万家燈火,一個人默默地出神。
南伯對顧行簡喊道:“相爺,二爺來了。”
顧行簡練出了一身汗,從崇明手上接過帕子擦了擦臉,問顧居敬:“事情都辦妥了?”
顧居敬將夏家交出的定帖給他看,上面光嫁妝就羅列了密密麻麻的几行。互換定帖便是算定親了,接下來選個大婚的黃道吉日通知女方家就可以了。顧行簡將定帖拿在手上,道了聲謝,徑直往屋子走去,沒給顧居敬說話的機會。
顧居敬不死心,還是跟了過去。
崇明和南伯在屋內點蠟燭,屋里屋外這才徹底亮堂起來,像個住人的地方。顧行簡先去淨房沐浴,顧居敬便坐在屋中等著。他看著燈台上跳躍的火苗,一直沒有說話。
等顧行簡沐浴出來,以為顧居敬早已經走了,沒想到他還坐在那里。
顧居敬開口問道:“你打算何時將婚事告訴娘?她生病了,你可知道?”
顧行簡淡淡地回道:“等聖旨下來的時候,她自然就知道了。生病是假,氣我是真。”
“怎麼,你還請了聖旨?”顧居敬眉頭皺了起來。
“我請聖旨不是為了壓制她,而是陸彥遠快回來了。”顧行簡卷了卷袖子,袖子邊上都磨損了,他還繼續穿著。這些年忙于朝政,為國家殫精竭慮,他在衣食住行上著實不怎麼講究。難怪平日走在路上,除非是認識的人,否則決計不會想到這麼朴素的人會是當朝的宰相。
顧居敬很意外:“陸彥遠竟然沒有死?”
“非但沒死,還立了大功。若我沒猜錯,他會向皇上求人。”顧行簡沒問過夏初嵐以往的事,不等于他不知道。實際上他知道得很清楚,比顧素蘭的手段厲害多了。包括陸彥遠的不死心。
顧居敬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又不得不說:“四娘的事,沒有轉圜的余地了?這些年我忙里忙外,你基本不回家,都是她陪著娘。她固然有錯,給個教訓就是了,否則娘那邊……”
“阿兄不必說了。”顧行簡的口氣冷了几分,拿起墨錠磨墨,“若沒別的事,你就回去吧。”
這便是下逐客令了。
顧居敬猛地站起來,又看了顧行簡一眼,話到嘴邊,還是强行咽了回去。他這樣冷漠決然的性子,何嘗不是他們這些人一手造成的。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顧居敬負手走出去,腳步沉重,南伯連忙追出去送。
顧行簡將墨錠一擲,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抬手揉著額頭。原本想著跟顧家井水不犯河水,已經是最好的關系了。現在恐怕便如參商,漸行漸遠。
崇明看著他落寞的身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
夏初嵐定親的事情,震動了整個紹興。一來是沒想到她這麼早要嫁人,夏家今年麻煩事不斷,夏柏青去當官了,夏柏茂又撐不起來。二來是沒想到她會嫁給當朝的宰相。
這件事很快成為了紹興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連酒樓茶肆里,都有說書的將此事渲染成了一段美妙動人的愛情故事。
夏初嵐跟杜氏說要去臨安看看夏衍。夏衍進太學轉眼也快一個月了,也不知如何了。另外就是夏柏青來信說夏靜月和吳均的婚事定下來了,由皇后出面保得媒,現在就等吳家那邊定下日子。
不過夏靜月年紀還小,吳均又要參加科舉,最快也是明年后半年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夏初嵐坐在馬車里,又拿出崇明寫的信,仔細看了一遍。崇明的字跟顧行簡比相去甚遠,大概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她沒有想到顧行簡為了她的事,竟然跟家里的關系鬧得這麼僵,連二爺都不上門了。
眼看就到他的生辰,她不想讓他一個人過。這麼孤單的人,偏偏生在了一個舉家團圓的日子。明明身居高位,强大到無堅不摧,卻又時常覺得他可憐,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她不在乎顧素蘭如何,只是那天跟他回家,她隱隱覺得,他內心深處對家人,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冷漠。
進了城中,夏初嵐讓六平直接去相府。思安還嘲笑她:“姑娘就這麼等不及要見相爺?按理說成親之前是不能再見面的了。”
夏初嵐看著窗外:“你知道我不信那些。”
思安見夏初嵐神色淡淡的,不欲多言,便也不敢說了。她平日被夏初嵐寵著,膽子大,說話直,但她也是有分寸的。到了相府門前,六平上去求見,還是南伯親自迎了出來:“姑娘來了。”
這位如今可是相府未來的女主人了,南伯說話的口氣都帶了几分恭敬:“相爺進宮去了,還沒回來,您快請進。”
夏初嵐讓六平去馬房放馬車,帶著思安進府。她到了顧行簡的住處,上回沒細看,非常干淨整潔,屋子里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只是文書實在太多了,那麼寬的桌子都擺不下,地上也堆得到處都是。南伯說吳均本來幫著整理,但是馬上要秋闈了,加上家里最近在談婚事,相爺就先讓他回去了。
“南伯,你去忙吧,我自己在這里等著就好。”夏初嵐說道。
南伯沒把夏初嵐當外人,何況相府上下確實都需要他打點,便告退走了。夏初嵐又讓思安去廚房里幫忙,自己則將文書都搬到了桌子上,一本本翻開看,幫他整理起來。
這些枯燥的文書,大都記載著瑣碎的人事更替,降雨和賦稅,她才知道宰相要管這麼多的東西,看著都累人。她一路上舟車勞頓,整理了一會儿,困意席卷上來,打了個哈欠,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
今日顧行簡進宮是跟皇帝商量調整茶稅的事,事情沒有談完,戶部的几位官員便跟他一道回來了。他前陣子養傷,雖然大小事也都管著,但還是積壓了很多政務。
因為守衛已經輪替過,他並不知道夏初嵐來了,就帶著人徑自走回住處。等將進門之時,才發現一個纖弱的身影趴在桌子上,手中還拿著文書。他腳下一頓,十分意外。剛好戶部侍郎要說話,他回頭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全部在門外等。
眾官員都愣了一下,就看見宰相輕手輕腳地走近那個人,將他手里的文書取下來放在旁邊,又將他攔腰抱了起來,轉到旁邊的屋子里去了。
與紹興的人盡皆知不同,都城里的人大都不知道宰相要成親了。那几位高官快速地交換眼神,小聲討論這位郎君到底是何來歷。他們離得遠,也看不出男女來。見相爺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關系肯定不同尋常。難道相爺這麼多年不娶,是因為好男風?
顧行簡抱著夏初嵐到了屋中,將她放在床上,摘了她的襆頭,又蹲下身子除去她的鞋子。她的腳很小,包在襪子里,還沒有他的手大,十分可人。他拉過床里側的被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正要走,她忽然翻了個身,把他的袖子給壓住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35 AM
第六十六章
顧行簡愣了一下, 俯下身要把袖子抽出來,夏初嵐卻用手揪著他的袖沿, 又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
她還在睡夢中, 只是無意識地這麼做。但就是這麼個簡單的親近動作,讓顧行簡的心一片柔軟。
他緩緩蹲在床邊, 看著她。好似從未這麼仔細地看過她。這是張非常好看的臉, 膚色白里透紅,臉上有細軟的絨毛, 濃密纖長的睫毛覆在下眼瞼上,無論是臉側還是脖頸的線條都十分優美。
他抬起另一只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她睡著的時候, 不像醒著時那麼活靈活現的, 全無防備的嬌軟之態, 直擊人的心房。這個人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只要這麼想著,心里那冰封的一角如同被光芒照亮, 慢慢地溫暖起來。
“相爺……”她喃喃地喊了一聲。
夢見他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張開的嬌嫩唇瓣上,心念一動, 低頭吻了上去。像親吻了一朵花,有甘甜的花汁,尤帶著芳香馥郁。原本只想淺嘗輒止, 卻被深深地吸入其中,無法自拔。
夏初嵐覺得被一種溫暖的氣息包圍著,意識清醒了一些。只覺得嘴唇似被什麼東西吸吮著,溫熱而又柔軟。她慢慢睜開眼睛, 看到眼前放大的臉,嚇了一跳。
他閉著眼睛,吻得很專注,絲毫沒發現她已經醒了。
他們換過定帖,已經算是未婚的夫妻,她也要努力適應跟他的親密。只是乍然醒來,腦海中還空茫茫地一片,被他吻得透不過氣來,無力地扭動了一下。
顧行簡發覺她醒了,連忙退開些,耳廓有點紅。仿佛做壞事,被當場抓住了一樣。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片刻,都沒有說話。夏初嵐率先垂下視線,臉頰發燙。他在她睡著的時候偷親她,還把她親醒了。她是個女孩子,也會羞澀無措,更何況是她的初吻。
“是我弄醒你了?”顧行簡只是尷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復鎮定了。他善于掌控局面,何況這是他的未婚妻子,早晚會更加親密。
他初次親吻一個姑娘,顯然生澀,但那種愉悅和滿足,是前所未有的。難怪陸彥遠不肯放手,只要將她擁入懷中,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願意放手。
“沒有。我睡了一陣子,本來就要醒了。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夏初嵐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揪著他的袖子,好像被燙了一下,迅速松了手。
“我剛回來。”顧行簡笑了笑,抬手摸她的頭頂,柔聲說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這是我的屋子,你若想睡再睡一會儿,不想睡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好。您去忙吧。”夏初嵐應道,低頭看著被子。他的屋子?他的床?難怪有這麼濃郁的檀香味。
顧行簡看她很乖的樣子,心情大好。雖然還想跟她說說話,但是不能讓官員們等太久,就起身走出去了。
一眾官員久等顧行簡不至,紛紛議論宰相抱著那個小郎君干什麼去了,還有的生出不少旖旎之思。近來都城好男風,很多漂亮的小倌裝成女相,十分吃香。只不過律法禁止,所以很多官員沒膽子公然褻玩,偷偷在府里養一兩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于是官員們有種忽然抓到宰相弱點的感覺。難怪相爺這些年身邊沒個女子,原來是好這口?
直到顧行簡回來,議論聲才消下去,可誰都看出來,宰相的心情跟剛才回來的時候截然不同了。
顧行簡坐下來,正色道:“繼續說茶稅的事情。審計院已經在算這几年茶稅的遞額,若無意外,這几日就可以交付戶部復核。我的意思是官府不與民爭利,重稅不利于茶商規模的擴大,而販茶之人增加,同樣能夠補上減稅的差額。當然,各位有何高見,也可暢所欲言。”
戶部的官員們看他進宮時臉色不好,本來正繃緊精神,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說錯什麼話。可相爺忽然就從陰云密布到了春光明媚,商榷的內容也進行地十分順利。
不過一會儿,戶部的官員們就打道回府了。
顧行簡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正要起身去隔壁屋里看夏初嵐,崇明忽然帶了一個人進來。那人趨前几步,深深地拜了下去:“老師,許久不見,您身体可好?”
來人是鳳子鳴,顧行簡的確許多年不見了。當初在太學里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被磨成了一個全無棱角的青年。鳳家這几年光景如何,顧行簡十分清楚,包括鳳子鳴如何費盡心思地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奮力往上爬。
說起來,他可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了,同一屆太學生中,沒有誰比他爬得更快的。
幸虧鳳子鳴一心想與蕭家結親,否則如今與夏初嵐交換定帖的恐怕就是他了。
“士卿來了。坐吧。”顧行簡抬手道。
鳳子鳴不敢,急聲說道:“學生當真不知夏姑娘與老師……還請老師不要怪罪學生。”一想到他几次動了要娶夏初嵐的心思,就十分后怕。那可是顧行簡的人!他若是動了,后果不堪設想。
“不知者無罪。我們那時也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顧行簡輕描淡寫地說道,“坐下喝茶吧。北苑茶,你應當喜歡。”
鳳子鳴這才敢坐在下首,恭敬地接過茶碗。他跟顧行簡敘舊,然后說道:“我此次進都城除了來拜望老師,也要去蕭家一趟。學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老師可否答應?”
“你想我為你保媒?”顧行簡立刻就猜到了。
鳳子鳴又鄭重地拜了一下:“正是。蕭家高門,原本乃是皇族。鳳家雖然名為蜀中的名門望族,但與之差距甚遠。何況蕭昱現在掌管皇城司,風頭正勁,學生著實怕他刁難……”
顧行簡喝了口茶,沒有說話。人往高處走並沒有錯。自己當初在官場的時候,何嘗不是鑽營人心,對各路高官假意奉迎,不斷獲得提拔的機會,最后才能走到皇帝的身邊。他知道皇帝喜愛書法字畫,便收買董昌,刻苦鑽研,頻繁獲得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
其實說起來,他的確沒有英國公父子身上那股浩然正氣,怨不得他們說他是佞臣。
鳳子鳴見顧行簡猶豫,繼續說道:“若學生與清源縣主的婚事能成,將來必定報答老師的大恩。”
顧行簡看了眼鳳子鳴,長得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表面上看起來吊儿郎當的,其實很懂自己要什麼。日后,或許有需要他的地方。朝堂上的勢力本就是此消彼長,而無論哪一派占上風,蕭家都是各方勢力最想要爭奪的力量。
畢竟丹書鐵券和皇城司這兩個誘惑實在太大了。
“我答應你。”顧行簡點頭道。
鳳子鳴大喜,欣然起身行禮:“如此就拜托老師了。”
顧行簡又說道:“你有空去張府看看你的恩師,他的小女儿剛夭折不久,正處在悲痛之中。”
嚴格算起來,顧行簡只是教過鳳子鳴,一直帶他的是張詠。顧行簡知道鳳子鳴是嫌張詠的分量不夠重,所以先來了相府,還是提醒了一句。他不是不贊同他的做法,只是人有時候還是不能忘本。
鳳子鳴愣了一下,立刻說道:“學生這就前去探望,先告辭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鳳子鳴便告退了。
顧行簡終于能夠去看夏初嵐,她卻不在屋子里了。被子放得整整齊齊,只有枕頭上留著她發膏的香氣。
……
夏初嵐在屋子里呆不住,戴好了襆頭,到院子里走走。相府雖然很大,但是道路筆直,岔路很少。南伯養了一院子的花,正在細心地澆水。她走到南伯的身邊問道:“南伯,要我幫忙嗎?”
南伯連忙擺了擺手:“怎麼敢勞煩姑娘?這些事我做慣了,沒關系。”
夏初嵐便在旁邊看著他:“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照顧相爺的?”
“從相爺回顧家開始就跟著了。我沒有子女,相爺說以后要給我養老送終,我便一直呆在這里了。”南伯自然地說道,“唉,原本以為相爺這輩子都不會成親了,幸好遇到了姑娘。往后府里可就熱鬧了,姑娘再給相爺添几個儿女,滿院子跑,多好……”
夏初嵐聽了臉微紅。南伯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瞧我這張嘴,年紀大了嘮叨,姑娘別見怪。”
夏初嵐搖了搖頭,詢問南伯几種她不知道的花名。她對花不是太有研究,只識得几種,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她看到道旁有矮樹,姿態優美,粉色花朵如同吐絲,便問道:“南伯,這個花好漂亮,叫什麼名字?”
南伯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后道:“這是合歡花。”
夏初嵐回頭,看到顧行簡緩步走過來,姿態翩然。
南伯行了禮,笑眯眯地提著水桶走了。
合歡……她怎麼剛好問了這麼個花名?而且相府里為何要種這種花……她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顧行簡走到她身邊,抬起手臂,摘了一朵花下來,說道:“據《神農本草經》記載:合歡,安五髒,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
原來是藥用的,看來是她想多了。
顧行簡看到她臉色變了几次,覺得很有趣,又說道:“合歡亦有夫妻恩愛之意。”然后順手將花插在了她的襆頭上。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鬢旁的花,目光閃爍。這個人常常撩撥得她不知所措,像個縱橫情場的老手,哪里像是不近女色的?她收起心里的那點局促,仰頭看他:“四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實您不用為了我,跟家里的關系鬧得這麼僵。”
顧行簡回看著她:“不全是為了你。這些年她行事,有諸多錯處。我若一味縱容,將來難保不惹出更大的禍事來。皇上一直在抑制外戚,也是這個道理。”
顧四娘子算什麼外戚,明明是他的親姐姐……真正的外戚是她的娘家。她知道夏靜月的事情,皇后出面,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喜歡他,嫁給他,卻從未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
“靜月的事,也是您幫忙的?其實如果吳家不願意……不用這麼麻煩的。”
顧行簡知道她的想法。她不喜歡開口求人,不習慣依賴人。他將她收入羽翼之下以后,就不想讓她事事獨當一面了。比如上次糧價的事,這次韓家的事以及家里姐妹的婚事。
她固然事事能處理得很好,但是這些事,原本不該壓在她纖弱的肩膀上。他會心疼。
顧行簡緩緩說道:“吳均家中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何況三叔也是官員,算門當戶對。我查過吳家各人的品行,沒有不良,他母親也是寬厚之人。五妹嫁過去,日后不會受委屈。至于皇后娘娘出面,也是覺得這樁婚事好,並不全是我的原因。”
這人已經隨著她稱呼家中眾人了,分明是讓她不要見外的意思。
夏初嵐又問道:“老夫人還是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顧行簡淡淡道:“這些事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操心。”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夏初嵐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麼,不過從他把顧四娘子直接送到庄子上的做法來看,恐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法子。她知道顧老夫人不喜歡她的出身,還有從前的那些事。她原本也可以不在乎顧老夫人,但到底是顧行簡的親娘,母子倆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
鬧大了,言官肯定會參他不孝。他雖然是宰相,權傾朝野,但官聲亦是十分重要。她不想他為了自己,失去家人。
思安跟廚娘做了几碗面端來給他們吃。夏初嵐看到顧行簡的碗里有肉,還暗暗吃了一驚。這人不是慣常吃素的嗎?后來才聽思安說,最近一段時間,顧行簡都在吃肉。難怪好像看起來胖了一些。只是跟常人比,還是偏瘦。
吃過面,夏初嵐便帶著思安告辭了。她想去顧家一趟,只是沒告訴顧行簡。
八月十五前后這段日子,是觀潮最好的時節,八月十八日達到最高潮。錢塘江之潮,天下奇觀。早在漢魏之時,觀潮已經形成風氣,近世尤甚,還有檢閱水兵的儀式和弄潮儿在水中表演。
只不過都人傾城而出,街上車馬紛紛,行進困難。尤其是通往侯潮門這一路,要堵上半日。
夏初嵐坐在馬車中,閉目小憩,忽然聽到有人來驅趕馬車,讓所有馬車都停靠到邊上去。道路本就擁堵,自然有達官顯貴的人家不願意配合,那來趕車的人就叱道:“英國公世子回都城,車馬就要過來了,爾等敢不讓!”
陸彥遠如今在都城里可是個響當當的英雄人物了。他跟陸世澤不僅打得金兵節節敗退,還率軍深入敵后,僅用几十個人就將被金人俘虜的大將救了回來。
那些人也不敢有怨言,駕著馬車讓到旁邊去了。
夏初嵐聽說陸彥遠在前線的事情,不過那人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輕輕撩開簾子,看到外面一隊步伐整齊的士兵先走過去,后面跟著一個騎馬的高大男人,接著是一輛規格很高的玉輅,這好像是皇帝出行才能用的。
道路兩旁的百姓都在振臂歡呼,似乎在慶賀英雄凱旋。
坐在玉輅中的陸彥遠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儀鸞司派出玉輅來接他,以示恩寵,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九死一生,為國奮戰,本就從來沒顧惜過性命。這一刻,聽到道兩旁百姓的歡呼聲,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看到外面路上有個駕馬的小廝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一眼。
恰好這時,李秉成駕馬走到玉輅旁邊,對陸彥遠說道:“一會儿殿帥見了皇上,可要好好討個賞。兄弟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若有何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直言。”
“李兄客氣了。”陸彥遠回道。他忙于思索一會儿如何向皇帝開口,也沒再管外面。
等到了麗正門外,董昌等在那里,臉上笑意盈盈的:“殿帥可算是平安回來了。官家這几日十分掛心您。您身上有傷,乘著這步輦進去吧。”
陸彥遠連忙推拒:“都知,這可使不得。”
“官家的意思,殿帥就別推拒了。”董昌親自扶著陸彥遠上了步輦,陸彥遠也只能拘謹地坐著。內侍抬著步輦到了垂拱殿外,董昌又要上前來扶,陸彥遠說道:“不敢勞煩都知,還是讓李兄扶我一把吧。”
董昌笑了笑,也沒堅持,退開一些。
高宗已經坐在殿中的御榻上等著,看見陸彥遠扶著李秉成慢慢走進來,知道他受傷很重,連忙道:“兩位愛卿不必多禮,來人,搬張杌子給陸愛卿坐。”
陸彥遠受傷很重,的確久站不得。高宗又叫了翰林醫官來給他看診,親自過問傷勢,以示隆寵。陸彥遠簡單地說了這次與金兵交戰的經過,臨了,他看著皇帝說道:“實際上,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秉成知道陸彥遠對皇帝有所求,只是一路上悶著不說,他還好奇到底是什麼事。眼下終于要說了,聚精會神地聽著。
“陸愛卿但說無妨。”高宗果然痛快地答應。
“臣想向皇上求一個女子。”陸彥遠慢慢說道。
高宗聽了,反而笑道:“你是堂堂英國公世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怎麼還向朕求?說說吧,是哪家姑娘?”
“臣愛慕她,因為她的出身,家父家母不容進府。但臣這次從前線回來,差點丟了性命,才意識到不能不與她在一起,還請皇上成全。她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姑娘……”
陸彥遠話還沒說完,高宗已經覺得耳熟,然后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他。怎麼又是紹興夏家?那個女子居然能讓他的兩個大臣先后來求她。
“皇上?”陸彥遠不確定地叫了一聲,繼續說道,“她雖是商戶出身,卻深明大義。此次北征,紹興商賈之中,便是她率先捐錢。”
高宗嘆了口氣:“朕知道,但愛卿求晚了。那女子,朕已經許給顧愛卿做妻子了。這會儿傳旨的小黃門應該都去顧家宣完旨了。”
陸彥遠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堵在胸口,整個人向后栽倒,頓時不省人事。
***
傳旨的小黃門去顧家宣旨。原本官家賜婚,乃是天大的喜事。可他宣旨的時候,余光看到顧老夫人陰沉著張臉,越來越難看。
他念完旨,顧老夫人也不謝恩,就跪在那里不動。還是顧居敬接過聖旨,請小黃門去喝一口茶。
“好,真是好啊。”顧老夫人冷笑道。
顧居敬解釋道:“娘,阿弟他不是……”
“為了娶那姑娘,竟然請了聖旨來壓我?”顧老夫人扶著侍女站起來,吩咐道,“給我收拾東西,我明日就去庄子上住。”
“娘,您這是干什麼!”顧居敬這段日子為了安撫老夫人,也不敢與顧行簡往來。畢竟事情鬧大了,對兩邊都沒有好處。
可聖旨一下來,顧老夫人覺得顧行簡拿皇帝壓她,自然沒有好臉色。
“我活到這把年紀了,沒什麼看不開的。他是大官,想要娶誰便去娶誰,我眼不見為淨。你們就當我死了吧。”顧老夫人甩開顧居敬拉她的手,扶著侍女往回走,當真叫人收拾起東西。
顧老夫人健在,若是到時候妻子進門,喜堂上沒有顧老夫人在,顧行簡免不得又要被言官參一本。顧居敬和秦蘿苦口婆心地勸著,顧老夫人卻什麼都聽不進去,硬是要去庄子上住。
顧居敬見勸不動,索性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娘若是要走,讓別人戳著儿子的脊梁骨罵不孝,儿子就跪死在這里罷了。阿弟是百官的表率,娘這樣做,可有考慮過他的官聲?”
秦蘿也跪了下來:“娘,五叔不是這樣的人,他心里頭是孝敬您的。等過兩日,五叔的生辰,我們讓他回家一起過。一家人是沒什麼解不開的結的。”
“他若有心,早就回來了。可這些日子,對我不聞不問。”顧老夫人搖頭嘆道,“我這輩子跟他沒有母子的情分,想必也做不成母子了。你們也不必勸了,我心意已決。”
“娘!”顧居敬和秦蘿齊聲叫道,顧老夫人擺了擺手:“多說無益,都回去吧。”
就在這時,侍女跑進來稟報:“老夫人,門外來了位姓夏的姑娘,求見您。”
屋中的人皆是一震,顧老夫人眉頭皺起:“她倒是還敢來?不見!”然后想了想,坐在榻上說道,“讓她進來吧。”
她倒是想看看,此女要說些什麼。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38 AM
第六十七章
秦蘿親自出去接夏初嵐, 她本就瘦弱,肚子小, 還不顯懷。
夏初嵐以為顧老夫人是因為顧四娘子的事情跟顧行簡置氣, 卻聽秦蘿說道:“原本顧四娘子的事,二爺勸了一陣, 娘也沒那麼生氣了。可是剛剛宮里的內侍剛來傳旨, 一下子火上澆油,娘鬧著要去庄子上住呢。我跟二爺怎麼勸都不聽。”
“什麼聖旨?”夏初嵐停住腳步問道。
“你不知道?五叔求皇上下旨賜婚了。”秦蘿輕聲說道。
原來他說的是這麼個辦法, 難怪老夫人要鬧了。夏初嵐的確不擅長跟老人家相處,但家里如今有個祖母健在, 多少還是了解一些。跟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對著干, 她會更擰, 肯定是要哄的,像小孩子一樣。
而顧行簡那性子,還有小時候的經歷, 決定了他不會主動去親近老夫人,更不會示弱。
其實夏初嵐倒是沒想著今日來能有什麼成效, 只不過不來這一趟,于心難安。母子倆失和,到底是因她而起。
顧老夫人在堂屋里正襟危坐, 拉著長臉。等夏初嵐進來了,就趕顧居敬夫婦倆出去。
顧居敬不放心,欲開口說兩句,夏初嵐道:“二爺, 讓我跟老夫人單獨說話吧。”
顧居敬又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雙目一瞪,他才拉著秦蘿出去了。但兩個人都沒有走遠,就貓在門外偷聽。
屋里只剩下老夫人跟夏初嵐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顧老夫人仔細地打量夏初嵐,暗自揣摩這姑娘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竟然能讓儿子非娶她不可。相貌是沒得挑,性情嘛,上次見一面太匆忙,沒瞧出什麼來。
夏初嵐行禮,然后說道:“我今日來,只是想跟您說几句話。聽聞您原本有五個孩子,只有二爺,四娘子和相爺活到成年。我曾讀過徐積的一首詩:朝看他人儿,暮看他人子。一日一夜間,十生九復死。我深知為人母的不易。”
老夫人只覺得心房被人擊打了一下,想起早亡的兩個孩儿,眼眶里有了溫熱的淚意。
“相爺小時候,您怕他養不活,將他抱到廟里去。他僥幸活下來了,卻因為自小跟你們分離,不懂得如何與家人相處。他心中是想靠近你們的,但就像一個從不曾開口說話的孩子,要讓他發出聲音,得慢慢地教。您不曾教養過他,沒有教他咿呀學語,沒有看到他蹣跚學步。在他童年乃至少年的時光中,母親始終是一個缺失的空白。所以他沒辦法像二爺和四娘子那樣,對您親近討好。”
老夫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你以為我不想教他,不想把他抱在懷中嗎?他那個時候十分虛弱,顧家卻很窮,沒有錢和糧,我如何能養活他?只能狠心將他送到大相國寺去,日日祈禱上天護佑他。”
夏初嵐點了點頭:“當年將他抱走是迫不得已,的確不能怪您。可相爺回家以后,跟四娘子之間矛盾不斷。四娘子沒有把他當成家人,始終抱著敵意。可您跟二爺也沒有及時察覺他們的情緒,讓相爺覺得自己始終被排斥在這個家之外,這樣只能將他推得更遠。”
老夫人凝神想了想,好似的確是這樣,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夏初嵐知道顧老夫人跟顧四娘子不一樣。顧四娘子雖然跟顧行簡也有血緣關系,但是這種血緣關系因沒有自小處在一起,培養不出深厚的感情來。可顧行簡終究是顧老夫人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老夫人心中對他也是不舍的。否則不會因為廟里的人卜了凶卦,就變得異常緊張。
活到這個歲數,有小性子,有架子,還有拉不下臉面的固執。
顧老夫人復又看向夏初嵐,聽了她的一番話后,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竟還沒有一個認識儿子數月的姑娘了解他。
夏初嵐看到老夫人的態度軟化了,不像剛才那樣渾身戒備,又說道:“我嫁給相爺,未曾想過要從顧家得到什麼。這几年我一人撐著家業,也從未想過依靠誰。可我真心喜歡他,想要陪伴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我看到他的衣袍邊沿被磨破了,身邊連個縫縫補補的人都沒有。常常一個人默默吃著一桌飯菜,逢年過節就走到街上去看万家燈火,好像那樣就不會冷清了。您知道他有多可憐嗎?”
“別說了,你別再說了……”顧老夫人擺了擺手,不忍再聽下去。
夏初嵐深吸了口氣才說:“好,我不說這些了。前陣子他從馬上摔下來,應該不是偶然。這些年他在朝野樹敵不少,對手正愁沒有機會打壓他。若是您鬧著去庄子上,可能那些人就會借題發揮,再將他從宰相之位上拉下來。您心里也應該清楚,這麼多年,是他暗里護著顧家,顧家才能在都城里站穩腳跟。他若有事,整個顧家也會跟著傾覆。”
顧老夫人望著地面發呆,怔怔地,沒有說話。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您可以好好想一想,真的要焐熱相爺的心,到底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你們是母子,本應該是這天底下最親近的人,別因為我這個外人而離心。”夏初嵐又行了個禮,轉身走出了堂屋。
她走到門外,看到顧居敬和秦蘿都在門邊。秦蘿送她出府,顧居敬則走到堂屋里,小心問道:“娘,還收拾東西嗎?”
顧老夫人回過神來,斥道:“還收拾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你媳婦在門外偷聽。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弟弟前陣子摔馬不是自個儿不小心?”
顧居敬嘆了口氣:“唉,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那性子,什麼都不肯說。”
“罷了。你去問問他,准備何時迎娶那姑娘。你也幫著准備吧。”顧老夫人疲憊地擺了擺手,喚了侍女進來,徑自踱到屋后去了。
……
夏初嵐也不知道今日自己說的一番話有沒有用,回去的路上,馬車又堵住了,她靠在馬車壁上打盹儿。等到了夏柏青的住處,都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柳氏坐在院子里摘豆子,看到夏初嵐進來,起身道:“嵐儿。”他們之前已經收到信,知道夏初嵐這几日要過來。只是比預想的早到了些時候。
“三嬸,我從紹興給你們帶了點東西過來。”夏初嵐讓六平和思安去馬車后面搬東西,柴米油鹽之類的,還有些布匹和被裘,都是生活的必須用品。她知道直接給錢,柳氏肯定是不要的。這些東西不算貴重,平日里也能用得上。
柳氏心里感激夏初嵐,知道她顧著夏柏青的顏面,沒有給錢,而是換了這些物品給他們。在都城的花費的確頗多,生活拮據,常常捉襟見肘。這些東西夠他們三口人用一陣子了。
“吳家那邊定下日子沒有?”夏初嵐問道。
“還沒有。估摸著明年秋天的時候吧。那時候吏部的銓選就結束了,剛好辦喜事。你跟相爺的日子定下了嗎?”柳氏反問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也沒說顧家的那些事,免得三嬸跟著操心。成個親無論是在當下還是后世,都太不容易了。
晚些時候,夏靜月回來,手里抱著琴。她今日去上琴課,因為沒有侍女在身旁伺候,只能親力親為。思安連忙幫她把琴接過來,她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說:“三姐姐來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柳氏遞了帕子過去:“你今日怎麼比往常晚了些?”
夏靜月坐下來說道:“快別提了。我們這些人是同時開始上課的,進展差不多。可今日清源縣主忽然來了,屋里站了四個侍女,弄得我們很不自在。而且她好像沒有什麼底子,連宮商角徵羽都分不清,老師只能一遍遍地教。”
“既然如此,她為何要學琴?”柳氏奇怪道。
夏初嵐想到清源縣主要跟鳳子鳴議親。鳳子鳴精通音律,大概是為了討好鳳子鳴吧?原來高貴如同縣主,也要百般討好自己喜歡的男子。
晚飯十分清淡,大概因為夏初嵐來了,還特意加了葷腥,夏初嵐注意到夏靜月雖竭力克制,還是一直看那碗五花肉。吃過飯,夏柏青把夏初嵐叫到堂屋里面說話。夏靜月對柳氏悄聲說道:“對了,今日上課的時候,我還聽說了一件事。那個英國公世子回來了,一進宮就向皇上討三姐姐了。幸好聖旨已經下了,否則三姐姐可能就要被他討去了。”
“你如何知道?”柳氏吃了一驚。
“娘忘了?這次北征被俘虜的主將是李將軍,他的妹妹跟我一起上琴課。她今日晚來,就是特意在家中等兄長歸來。她平日跟我玩得不錯,這些事是她偷偷告訴我的。英國公世子知道三姐姐被許配給顧相以后,當場暈了過去。娘,他會不會對三姐姐如何?”
柳氏沉吟片刻,說道:“回頭讓你爹去相府那邊催問一下婚期。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早些把婚事辦了才好。”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40 AM
第六十八章
到了中秋節, 各酒樓爭賣新酒。富貴的人家張燈結彩,布置露台, 舉家合聚賞月。平民家則占據各個酒樓, 把酒言歡。御街上燈燭璀璨,笙歌四起, 整夜不息。
柳氏也在自家院子里張羅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夏初嵐和夏靜月幫忙打打下手,然后坐在一起吃飯。
市舶司中事務繁忙, 夏柏青被同僚請去喝酒,沒有回來。夏衍今日本來也從太學要到假, 但被新結識的同窗拉去玩了, 也沒有回來。
今日是顧行簡的生辰, 一早秦蘿便派人來傳信,說顧二爺要把顧行簡帶回顧家去過節。
他今夜跟家人在一起過,應該會很開心吧。
月亮碩大猶如銀盤掛在天際, 一顆星子也沒有。外頭瓦子里正鑼鼓喧天地上演著好戲。等吃過飯,幫著柳氏收拾好, 夏靜月拉夏初嵐去旁邊的瓦子里看熱鬧,柳氏也沒有攔著。
夏初嵐換了身男裝,夏靜月則依舊著女裝, 一對小儿女看上去十分亮眼。思安和六平隨行,路上人流如織。他們到了瓦子的外面,有門人在收錢。一個人入場是五文,里頭又分許多的勾欄, 各自表演著節目。
大概因為恰逢節日,人山人海,燈火輝煌。
一樓是平地,十分擁擠,各處都人聲鼎沸。有處勾欄門首掛著金字吊旗,似乎是個名班在演雜劇。一個門人笑盈盈地道:“几位客官,里面神樓還有雅座空著,都城有名的潘家班,想看看麼?一人五十文錢。”
“五十文!”思安叫了起來,“你不如去搶!”
那門人笑嘻嘻的,說話卻不客氣:“原來你們是沒錢,那就算了。”
“喂,你怎麼說話的!”思安有些生氣,又不敢擅自拿主意,看了夏初嵐一眼。
夏初嵐淡淡道:“給他錢,我們今日進去看看這個潘家班有何過人之處。”
思安痛快地拿出錢給那個門人,門人點了點,側身讓開:“几位客官里面請。”
大概是入場有些貴,勾欄里頭只稀稀落落地坐著几個人,神樓就是正對戲台的看席,里面的人倒比空地上的多一些。夏初嵐負手上了樓梯,隨意找了個靠欄杆的位置坐下來,有跑堂送來茶水和瓜果。
夏靜月小聲道:“三姐姐,這里人好少,我們是不是被騙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很想知道這個潘家班到底值不值一人五十文錢。”夏初嵐低聲調侃道。夏家是紹興首富,自然不會缺錢。可普通百姓一個月大概也就賺三百文,鮮少會有人拿出六分之一的月錢來看一場雜劇。
她們等了半日,也不見雜劇開場。倒是有個小廝捧著一個托盤到了夏初嵐面前:“還請兩位客官點個劇目。”
托盤上放著很多紅色的牌子,上面用金漆寫著劇目的名字。點劇名一般要額外加一大筆錢,夏初嵐愣了愣,才說道:“你大概送錯地方了。我們沒有要點劇目。”
“沒有送錯,是那邊的客官出錢請您這邊點劇目的。”小廝伸手指了下對面的雅座。那里坐著几個男人,雖然穿著漢人的服飾,可是發型卻跟漢人截然不同,身量也十分魁梧。是金人!
夏初嵐吃了一驚,看到為首的男人對這邊點頭致意。他嘴邊長了一圈的胡子,雙目如虎,十分威嚴。看起來氣勢不凡,不像是普通人。
她連忙低下頭,不知為何招惹了這些金人的注意,隨手翻了個牌子,就讓小廝拿走了。
“靜月,那几桌是金人。一會儿開始表演了,我們就找個機會走掉。”夏初嵐小聲提醒道。
夏靜月都不敢看那几桌金人,用力地點了點頭。她膽子小,不如夏初嵐鎮定,拿著花生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
那邊桌子上的几個男人見夏初嵐這邊翻了牌子,用女真語說道:“王爺,那穿著男裝的想必也是個姑娘,比她旁邊那個更好看。那皮膚像羊奶一般,不知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江南的女人比中原的女人更柔美。那些擄去上京的妃嬪和公主都玩膩了,剛好弄几個新鮮的帶回去。這兩個看起來就很不錯。”
為首的男人低聲斥道:“這是在大宋的都城,你們忘了此行的目的?都給我收斂點。”
那些人便不說話了,有几個目光還是不斷地往夏初嵐這邊瞄。
翻過牌子以后,好戲馬上開演了。下面幕布搭的高台上,先走上來個老者,說了一段開場白。勾欄里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然后表演就正式開始了。夏初嵐無心欣賞,對夏靜月點了下頭,一行人起身往樓下走,快步走出了勾欄。
他們一時也沒什麼玩心了,只想要盡快回家。可誰知人還沒走多遠,就被兩個魁梧的金人追了上來。
六平抬手將三個姑娘攔在身后,警覺地問道:“我們不認識你們,你們要干什麼?”
那兩人用蹩腳的漢語說道:“我們想請這兩位姑娘陪著喝兩杯酒。”他們的目光是貪婪的,肆無忌憚地在夏初嵐她們身上轉。雖然大人警告他們不要動歪腦筋,可是他們不願意放過這麼美的姑娘。
“想找人陪酒去妓館找妓子。”思安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們是良家女子,不陪酒的!”
金人欲往前几步,直接伸手搶人,夏初嵐看了思安一眼,思安忽然放生尖叫:“救命啊!快救命啊!”
瓦子里本來就有很多臨安的百姓,聽到她的叫聲,紛紛往這邊看過來。當看到兩個穿著奇怪的男人堵著三個小姑娘之后,立刻有几個男子走過來詢問:“姑娘,怎麼了?”
“這兩個金人要輕薄我們!”思安指著那兩個金人,大聲說道。
眼下宋金交戰,宋人對金人本就十分抵觸。看到這些北蠻子居然敢在都城打宋人女子的主意,几個義憤填膺的大男人立刻圍了上去:“你們想干什麼?當這里是你們的上京,可以胡來的?”
那兩個金人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推了那几個男子:“別多管閑事。”這一下引起了公憤,一群成年男人立刻圍了上去,跟他們動起手起來。
夏初嵐趁亂將夏靜月拉走了,還讓六平去報官。
……
顧行簡坐在顧家的露台上賞月,和顧居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原以為今后跟顧家不會來往了,沒想到今日顧居敬就把他帶回家里了。
這時,顧老夫人端著一碗長壽面過來,擺在他的面前。
秦蘿在旁邊笑道:“五叔,這是娘親手做的。”
顧行簡抬頭看了看顧老夫人,顧老夫人柔聲說道:“許久不曾下廚,手生了些。你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顧行簡沒說話,拿起筷子,看到面條又細又長,里面只放著青菜和蘑菇,照顧他的習慣,沒有葷腥。他嘗了一口,面條太長了,剛要咬斷,顧老夫人在旁邊說道:“別咬斷。要全都吃下去,才能長命百歲。”
他認真地把面吃了個干淨,從來沒有覺得一碗素面如此好吃。顧居敬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阿弟,康樂宜年。”
“長命百歲,歲歲平安。”顧老夫人看到他將一碗面吃得連湯都不剩,心中高興。
顧行簡點了點頭,話到了嘴邊,卻生澀地難開口。太久太久沒有叫過一聲娘了。
許多年不曾像這樣,一家人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賞月。圓月高照,氣氛很好,誰也不忍心破壞。
崇明小跑著過來,附在顧行簡的耳邊小聲說道:“相爺,不好了,侯潮門外的瓦子出事了。”
侯潮門的瓦子?那里離夏柏青的住處很近。顧行簡站起來,走到旁邊,低聲問道:“出了何事?”
“几個金人去那里看潘家班的雜劇,結果調戲良家女子,被百姓們給打了。其中兩個被打成重傷,現在金人要臨安府將打人的百姓全部交給他們處置,否則就不會善罷甘休。”
顧行簡皺眉問道:“對方是什麼來頭?”
崇明摸了摸額頭:“是前來議和的完顏昌一行人。”
完顏昌是金國皇帝的同宗,級別可比烏林高多了。他被封為魯國王,因為看到宋人南渡以后,政局日趨穩定,抗金之心頑强,而成為了金人中少數的主和派。
上回他來信向顧行簡求救,顧行簡答應幫忙,但前提是要他復位之后,設法殺掉完顏宗弼。完顏宗弼不死,邊境便永無寧日。他寫了封密信給金國皇帝,要他慎重考慮兩國的關系,如果是要議和的話,大宋這邊只想跟完顏昌談。
大概金國皇帝看到前線的戰局對金國不利,所以又開始啟用完顏昌。只是顧行簡沒想到,完顏昌一行人竟然會秘密進入都城,沒有提前告知他。
他走回露台,對顧老夫人和顧居敬說道:“我有些急事,先走了。”
顧居敬起身道:“我送你。”
顧行簡轉身離去,忽然停住,又回頭對顧老夫人說道:“面很好吃,謝謝您。”
老夫人愣了一下,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
秦蘿拍著她的肩膀安撫道:“娘,好端端地,您這是怎麼了?”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跟我說謝謝。”老夫人哽咽道。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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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1:43 AM
第六十九章
夏初嵐一行人氣喘吁吁地跑回家, 柳氏已經睡下了。
夏初嵐讓夏靜月先回房休息,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那几個金人看起來, 來頭不小。可是當時的情況, 他們想要脫身,只能求助周圍的百姓……她讓六平去打聽消息, 自己在院中踱步。
六平很快回來, 氣喘吁吁地說道:“姑娘,事情鬧大了。那几個金人是來都城議和的, 要知府把打人的百姓全部交出去,由他們處置。”
夏初嵐握了握拳頭。她低頭往院外走, 對六平壓低聲音說道:“備馬車去相府。”
“不用去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夏初嵐一怔, 抬眸看去。顧行簡從外面走進來, 穿著正式的官服,一襲紫色的官袍,掛著金魚袋, 渾身透著股高高在上的官威。他徑自走到夏初嵐的面前,停住腳步:“瓦子里的事, 我都知道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是……”夏初嵐急忙說道。
顧行簡抬手將她整個儿抱進懷里,輕靠在她的頭頂。真想讓她以后都別出門了, 如若今晚那些金人敢……他的手臂收緊,眼底閃現狠戾之色。
勾欄的門人略微形容了一下被調戲的几個姑娘,他就知道必定是她。于是放著臨安府衙鬧翻天的局勢不管,先跑來這里看看她是否安好。看到她的那一刻, 心里才踏實了。
他也不知從何時起,竟然這麼看重這個人了。也許從她詢問他是否有家室時起,他這個坐在枯井里的人,便無法推開她這抹試圖靠近的光芒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內心深處,有多渴望光明和溫暖。
夏初嵐撞進他的懷里,被他的氣息溫柔地包圍著,只覺得很有安全感。她抬手抱住他的腰,喃喃道:“是我給您添麻煩了。今日是您的生辰,願您今歲康健。今夜在顧家,過得還好嗎?”
顧行簡低頭凝視著她片刻,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但他沒有說破,只是點了點頭,輕聲問道:“今歲的腊月嫁我可好?我等不了太長時間了。”
腊月?距離現在不到四個月了。他這麼著急嗎?成親有一堆的事需要准備,通常要半年的時間。
不過想想,以他的年紀確實該著急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紅著臉點了點頭。腊月便腊月吧,她也不想以后見他還要偷偷摸摸的。
顧行簡莞爾,又靜靜地抱了她一會儿,舍不得松手。她發間的馨香,還有柔軟的身体,著實太令人迷戀了。有時候覺得她很强大,强大到能夠獨當一面地撐起一份家業。有時候又覺得她很弱小,這麼纖弱的身体,好像揉一揉就會化掉,得好好護著。
直到崇明小聲催到:“相爺……”府衙那邊恐怕不能再等了,晚點真要出人命了。
顧行簡這才松開了手:“早些安置。事情我會處理好。”
夏初嵐退開些,又不放心地扯住他的袖子:“會不會很麻煩……”顧行簡抬手按在她的頭頂,安撫道:“不麻煩,快去睡吧。記得把門閂好。”說完便轉身走了。
夏初嵐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六平過去閂好門。
等他回頭,看到姑娘還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嘆了口氣。怎麼感覺姑娘被相爺給吃得死死的呢?
夏靜月站在角落里,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原本睡不著,想要到院子里看看夏初嵐,恰好看到顧行簡來了。見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不避旁人,感情似乎很好。
她將自己的小心思很好地藏了起來。那個人,今生便遠遠地望著就好了。
***
接待外使的四方館在六部橋旁,外面圍著一層矮牆,歇山頂的大門,宏偉壯闊。門前的豎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紅燈籠,上面用墨書著“四方”二字。
這一帶跟宮門前一樣,用大紅梐枑隔著,不准百姓靠近,所以不如御街上熱鬧。今夜禁中賜下御酒,守館的禁軍人人都喝了一些,面色微紅。
剛剛一群拿著金國文書的金人氣勢洶洶地進去了,手里還押著几個百姓,不知是何事。但來使為客,大宋為禮儀之邦,所以禁軍也沒有過問。
忽然,寂靜的大道上響起咯噠咯噠的馬蹄聲。禁軍將領上前几步,看到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大步往這邊走。他喝道:“什麼人!此處是四方館,不得靠近。”
顧行簡走到光明處,那禁軍將領認出他來,連忙軟化下來,行禮道:“相爺。”
“剛剛是不是有几個金人進去了?”顧行簡側頭,冷峻地問道。他去府衙的時候,沒看到完顏昌,也沒看到金人。知府說,因為官府不同意抓人,那些金人就走了。顧行簡覺得蹊蹺,派人去瓦子看了一眼,金人竟然直接去瓦子將人抓走了。
“是。不久前的確有几個金使進去。”禁軍回道。
顧行簡直接往四方館里走,那禁軍欲說話,顧行簡頭也不回地說道:“進館的手諭我現在沒有,但是人命關天,明日我會親自跟皇上解釋。不會對你們追責。”
禁軍哪里真的敢攔顧行簡,何況與金國的交涉一直是他負責的。
顧行簡帶著人進了四方館,不敢打擾別國的使臣,直接搜索哪處院子的燈火還亮著。
完顏昌的手下聽到動靜,趕緊叫人將燈火滅了,但是已經來不及。
崇明一把推開屋門,帶人衝了進來,顧行簡跟在后面。
借著月色,能看到那几個被抓來的百姓都被五花大綁地丟在角落里。有一個正被按在中間的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看來他們是打算一個個收拾的。
金人看到顧行簡,反而鎮定下來,用女真語說道:“相爺擅闖我們的地盤,想干什麼?”
顧行簡走進去坐下來,淡淡地看著那個金人:“這是在大宋的領土,几位既然貴為使臣,還是說漢語比較好。所謂入鄉隨俗,這個道理不用我說吧?”
金人都知道顧行簡的女真語其實說得非常好,跟金人無異,所以才說女真語。金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改口用生硬的漢語說道:“顧相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進入都城,未事先告知于我,還在都城輕薄良家女子,擅自抓走大宋的子民。誰給你們的膽子!”顧行簡握著拳頭,喝道,“完顏昌呢,叫他來見我。”
金人被他一喝,面面相覷,沒想到對金國一向友好的顧相竟然會對他們興師問罪。
這個時候,完顏昌從門外走進來:“顧相,我們是老朋友了,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他的漢語說得非常流利。如今金國的貴族紛紛學習漢語,服飾禮儀也都漢化得十分嚴重。金國皇帝還下詔令遏制此風,卻收效甚微。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王爺若真把顧某當做朋友,為何要秘密進都?還縱容手下到處作惡,這並非朋友所為。今夜我得討一個說法,否則對不起這身官服。”
完顏昌愣了一下,再看到屋里瑟瑟發抖的百姓,詢問剛才說話的金人是怎麼回事。聽完之后,他扇了那金人一巴掌,厲聲道:“我說的話你們都當耳邊風了!”
金人捂著臉,不敢說話。他們哪里想到只不過想要留下兩個姑娘,就激怒了臨安的百姓。他們有兩個人還躺在醫館里等著救治呢。
完顏昌讓金人把抓來的百姓都放了,又將他們都罵了出去,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顧行簡:“知珩,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你我相識多年,這次要不是你向皇上求情,我還不能從行台回來。其實你不必親自過來,只要派人說一聲,我自會教訓這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顧行簡一邊喝水一邊淡淡地說:“完顏兄為何沒跟他們在一起?”
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輕描淡寫,卻讓完顏昌警覺了起來,莫非被他發覺了什麼?不可能,他行事明明十分隱蔽。想到這里,完顏昌鎮定道:“我去燕館了,聽說姚七娘是臨安第一名妓,我也想去抱抱美人。”
“不巧,據我所知,姚七娘從來不招待金人。”顧行簡將杯子放在手邊的茶几上,直視著完顏昌,“或者我這麼說,你秘密進都,其實是有任務在身。完顏兄若不能與我坦誠相見,那麼我們就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了。”說著便要起身走出去。
完顏昌立刻按住他,過去看了看門外是否有人。然后關好門,才低聲說道:“是皇上想殺陸彥遠。他說只有陸彥遠死了,才肯收兵和談。你能否幫我這個忙?事成之后,我們必定退兵。”
顧行簡眯了眯眼睛:“你將我的回信給金國的皇帝看了?”他在信上說要完顏宗弼的命,金國皇帝便提出要陸彥遠的命。
“我是沒辦法。若不給皇上看,他怎麼會信任我,由我來進行和談?我知道陸彥遠是你的政敵,他死了,對你只有好處。何況他現在重傷昏迷,弄死也不是什麼難事。”完顏昌勸道。
顧行簡沒有理會他,而是說道:“陸彥遠不死,你們金國就不會退兵?”
完顏昌點了點頭。他雖是主和派,也是金國人。他覺得陸彥遠該死。
顧行簡摸著手里的佛珠,淡淡笑了一下:“你們未免太小看我,也太小看大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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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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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1:46 AM
第七十章
完顏昌愣了愣:“你這是何意?”
顧行簡慢慢地說道:“王爺想必也知道, 你與完顏宗弼乃是死敵,但你們都要陸彥遠死。在國家面前, 沒有個人恩怨。更何況若不是英國公父子, 恐怕你還不能站在這四方館中。故而,我不可能幫你。若是你們想出這麼個交換條件, 未免打錯算盤。”
完顏昌看著他清冷的表情, 一時想不出什麼說辭。
他跟顧行簡數次打交道,從未見他的態度如此强硬過。想來上一次議和, 宋朝這邊占了下風,所以他不得不示弱。此次前線的戰事分明對宋朝有利, 而宋人一直對向金國稱臣這件事不滿, 所以顧行簡才會如此强硬。
完顏昌緩和了口氣:“我既然來議和, 肯定是帶著誠意來的。既然你不願意,我不勉强你就是了。”
顧行簡抬手道:“不是不勉强我,而是你最好打消念頭。臨安是天子腳下, 如若讓你們殺了我方大將,大宋顏面何在?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在都城里埋的細作。上次你們盜取樞府機密,皇城司只揪出了兩個人,我卻知道遠不止。你們也別太得寸進尺了。”
完顏昌勉强笑道:“你這話說的, 好像在我們上京,沒有你們宋朝的細作似的。”
顧行簡轉著佛珠,漠然地看著完顏昌。完顏昌被看得脊背發涼,額上不斷地冒出冷汗。他在金國也是說一不二的魯國王, 但在這個漢臣面前,卻覺得自己生生地矮了一截。要說漢臣對顧行簡的褒貶不一,有追隨他的,也有辱罵他的。他身上並沒有像英國公父子的那種浩然正氣,也談不上是什麼大忠之臣。
但是這人太有原則了,油鹽不進。當年議和之時,他竭力維護了宋朝的半壁江山,讓大宋向金俯首稱臣,暗中卻在邊界修建防事,為的就是掣肘金國的這一日。北征之時,顧行簡剛好被貶官,那些主和派表面上看起來是不敵主戰派,敗下陣來,直接導致了宋朝皇帝同意北征。可完顏昌深知,這或許就是顧行簡的高明之處。
顧行簡心中是想要北征的,因為時機已經成熟,但他卻要表現出無力阻止的樣子,好讓金國沒有任何理由向他發難。
完顏昌訕訕地說道:“我明白了,我們不會動陸彥遠的。我會向皇上請示,但完顏宗弼恐怕……”
顧行簡搖頭道:“完顏宗弼必須死。王爺如此婦人之仁,給他以喘息的機會,就不怕他下次反扑,要的是你的命,而不是把你從上京趕走?他那人睚眥必報,你應當比我清楚姑息的下場。何況我早就說過了,要我方退兵,他必須死。金國若這點誠意都沒有,我們只能戰到底了。”
“你,你就不能退一步?”完顏昌急促地問道。
顧行簡摸著椅子的扶手,淡淡地說道:“當初我北上議和之時,貴國可是一毫一厘都沒有讓。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叫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若不能拿完顏宗弼的人頭來,和談的事不提也罷。”
完顏昌只覺得挫敗,垂著頭連聲嘆氣:“我盡力。你這個人真是……”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顧行簡並未多言,起身告辭離去。他走到門外,對崇明點了下頭,崇明才讓藏在暗處的人都撤走了。
金人走到屋子里,看到完顏昌癱坐在椅子上,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他問道:“王爺,剛剛為何要對顧行簡說實話。我們明明可以……”他做了個暗中下手的動作。
完顏昌拍了他的頭,喝道:“廢物!我告訴你們進都城都給我小心點,為何不聽?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你們以為自己能討到什麼好處?此人表面看著溫和,實際上城府極深。你可知今夜他帶了多少人來?剛剛我若有半分隱瞞,恐怕他都會殺了我!”一想到這里,完顏昌就倒吸一口冷氣。
金人咋舌,完全不敢相信。那個顧相看起來溫文爾雅的,沒想到竟是個這麼狠辣的角色?
“可我們是來議和的,他若對我們動手,恐怕也無法向宋朝的皇帝交代吧。”
“愚蠢!你以為如今的局勢,還跟几年前議和時一樣嗎?給我磨墨,我要給皇上寫信。”完顏昌坐直了身子說道。
……
顧行簡走出四方館,看到樞密使蔣堂和副相莫懷琮帶著人馬站在館外。他們看到他從里面出來,表情各異。蔣堂尚且收斂,只道:“我和副相聽聞了候潮門外瓦子的事,這幫金人膽子也太大了。”
顧行簡淡淡道:“被抓的百姓都已經放回去了。這里畢竟是四方館,你們都回去吧。”他說完便要轉身離開。一個言官急追几步,大聲罵道:“顧行簡,金人如此辱我大宋,難道就這樣算了嗎!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脊梁骨!今夜若不將那些金人抓住嚴懲,我定要狠狠地參你一本!”
那言官是上次參他的人之一,左拾遺王律。顧行簡回頭看了他一眼,王律的心沒來由地顫了下,還是梗著脖子站著。
顧行簡沒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堂原本也是怒氣衝衝的,但顧行簡說人已經放回去了,他一時又拿不定注意要不要進去,側頭詢問莫懷琮的意思。莫懷琮抬頭看了眼四方館的匾額,沉聲說道:“既然事情已經解決,我們回去吧。”
他想,當年那個為了百姓的一口糧食,跟上司據理力爭的年輕人,早就已經面目全非了。
當初莫懷琮很看好顧行簡,曾有意栽培,他卻不肯依附。莫懷琮有心讓他吃點苦頭,將他派到最貧苦的地方為官。那三年,几乎忘記了有這麼個人存在。沒想到三年后,他因政績出色,又被調回了都城。后來機緣巧合入了翰林院,頻繁在皇上面前露臉,越來越受重用。
莫懷琮沒有等來顧行簡的低頭。那時候若是提拔他一把,或許今日的結果會完全不一樣……可能就是他的女婿了。
蔣堂倒是不清楚莫懷琮跟顧行簡之間的瓜葛,他單純覺得這麼放過金人實在太便宜了。但四方館接待外使,向來禮遇,這個節骨眼上的確不便與使臣大動干戈。
***
夏初嵐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日起來,肚子有些餓。她走到堂屋,聽到里面夏柏青對夏靜月訓話。
原來夏靜月禁不住夏柏青的盤問,把事情全都招了。
夏柏青氣道:“你可知道自己闖下多大的禍事?那金國的使臣,也是你們能招惹的?那些無辜的百姓若有性命之危,為父如何向百官和皇上交代?”
夏靜月嚇得不敢說話。
“三叔,不怪靜月。我們只是想去瓦子里看熱鬧,沒想到遇見了金人,只是個巧合而已。”夏初嵐走進去,幫夏靜月說話。
夏柏青也是昨晚宴席散了之后才知道此事,還聽說顧行簡親自去了四方館,將被金人帶走的百姓救了出來。而金人后來也沒有再鬧事。只不過今早王律等言官又上書參了顧行簡一本,說的無非是些忠君愛國的大道理。
夏柏青以前對夏初嵐是長輩般的關懷,現在她的身份不一樣了,身后是顧行簡,他更加不敢隨意責備。
“好在事情解決了,你們兩人以后出去小心些。別再招惹這些禍事。”他叮囑道。幸而有顧行簡在,也沒闖出大禍來。
“是。”夏靜月松了口氣,她最怕爹爹生氣了。
夏柏青又對夏初嵐說:“昨夜我和同僚去喝酒,裴永昭又攔著我說話,說他后悔將阿熒給休了,想要跟她重歸于好。我沒有理他,可他應該不會就此罷休。”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夏初熒肚子里畢竟還懷著裴永昭的孩子,裴永昭見他們這邊無動于衷,難保不會跑到紹興去求夏初熒回心轉意。真是風水輪流轉,當初裴永昭百般看不上的夏家,如今也是他巴結的對象了。
正這麼想著,院子里響起一個聲音:“三叔,姐姐,我回來了!”
夏初嵐心中一喜,跟著夏柏青走到院子里,看到夏衍笑眯眯地走進來。圓臉瘦下去一些,眼睛卻更亮了。
“衍儿。”夏初嵐叫了一聲。夏衍連忙跑到夏初嵐面前:“姐姐可有想我?三叔,大家都還好嗎?”
夏柏青點頭道:“家里都好。你在太學是否習慣?”
“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就是經常跟隔壁的國子學較勁,不過挺好玩的。”夏衍摸著后腦,憨厚地說道。
夏柏青讓他到屋里坐,說話的空隙,夏衍從袖子里拿出一個木雕來,放在夏初嵐的手里:“蔣哥哥教我做的。”
夏初嵐看到是一個小姑娘的木雕,常常的頭發,圓圓的眼睛,很是可愛,問道:“這是我?”
夏衍含羞點了點頭。
夏靜月在旁邊看了一眼,故意酸酸地說道:“六弟弟好偏心。只給三姐姐做木雕,不給我做。”
夏衍連忙說道:“五姐姐別誤會。這是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好,怕你笑話。等我學會了,一定給你雕個更好看的。”
夏靜月笑道:“我逗你的,哪能跟你計較這些,太學的學業已經夠忙的了。你一定口渴了吧?我去弄些茶水給你喝。”說完就起身出去了。
夏柏青又問夏衍課業,夏初嵐在旁邊聽著,只覺得夏衍在太學似乎過得挺精彩的。
“姑娘!”思安跑進來,身后跟著上次去紹興提親的孫媒婆。孫媒婆笑意盈盈的,一見到夏初嵐就行禮:“姑娘大喜。顧家已經把迎娶的日子定下來了,腊月初八。請你們盡早准備。”
夏柏青道:“腊月初八,可就不到四個月的時間了?是不是著急了些?”
孫媒婆甩了下帕子:“瞧您說的,宰相心急娶嬌妻,日子當然是越早越好。姑娘這邊若是忙不過來,支會顧家一聲,自會派人前去幫忙。過兩日,聘禮就會送到紹興夏家。提醒姑娘一句,這段日子,您跟相爺別再見面了,不吉利的。”
夏初嵐倒是不信這些,夏柏青卻深信不疑:“你放心,我過兩日就將她送回紹興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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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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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1:51 AM
第七十一章
夏初嵐離開臨安之前, 分別派人去顧家和相府送信。顧行簡不在相府,南伯說他有事離開了都城。夏初嵐無奈, 在三叔的督促之下, 提前打道回府。
馬車出了城門,夏初嵐撩開車窗上的簾子, 無意地朝外看了一眼, 道旁依依惜別的男女正是蕭碧靈和鳳子鳴。鳳子鳴風流倜儻,眉眼細長, 天生就是多情俊俏的模樣,難怪招女孩子喜歡。
她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蕭碧靈的側影, 柔美俏麗的模樣, 如春天豆蔻結在枝頭。
夏初嵐猜測, 鳳子鳴大概是如願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上次他幫忙抓住了韓湛父子,他們之間可以算是兩清了。鳳子鳴這個人其實說不上好壞,只不過一心想要往上爬的普通人罷了。在這個權力即代表一切的時代, 舉士登科,出身名門, 並不代表著衣食無憂。
諸如裴永昭,也算是進士,卻始終在低等官吏之間游走。而鳳子鳴出身于蜀中的名門,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反觀顧行簡憑借自己的能力,用短短二十年的時間,便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其實可以算作一個奇跡了。
天時地利人和, 缺一不可。
馬車還沒有駛出去多遠,忽然猛地停了下來。
六平在馬車外說道:“前方何人!為何攔住我們的去路?”
外面響起了一個輕柔的說話聲音,隨即有人在馬車旁急聲說道:“妹妹,你在車上嗎?我有話想跟你說。”
是莫秀庭的聲音。
夏初嵐嘆了口氣,下了馬車,看到眼前原本娟秀的女子,只隨意綰了個發髻,妝容也沒有前兩次見面時來得精致,眼底有深刻的青影。她一看到夏初嵐,就握著她的手腕說道:“夫君現在危在旦夕,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妹妹,你跟我去英國公府看他一眼可好?”
夏初嵐輕輕抽回手:“夫人,我當不起這一聲妹妹,還請你收回。你應當知道,我是待嫁之身了。而且我不是大夫,你應該讓翰林醫官去看世子。”
莫秀庭呆呆地望著她,咬了咬嘴唇又說道:“皇上派了翰林醫官來,可湯藥都灌不下去。醫官說他求生的意識很薄弱……你知道我多麼艱難才把他盼回來嗎?我不能這樣看著他死。醫官說,如果有人能喚醒他的意識,那就還有救,否則……”她哽咽起來,又去拉夏初嵐的手,“我知道他娶我是被迫的,他心里最喜歡的人一直是你。如果你能讓他活下來,你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夏初嵐扯了一下嘴角:“真的什麼都願意?”
莫秀庭的臉色白了白,卻十分堅定地點了點頭。反正夏初嵐現在已經許給顧行簡了,肯定不會提出要正妻之位。
“可惜你那里還真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想要的。”夏初嵐笑著說道,抬眸看到莫秀庭身后,另一個婦人正緩緩地走過來。那婦人的眉眼之間跟陸彥遠有些許相像,身材臃腫,面相威嚴,卻沒有陸彥遠長得好看。她的臉色不太好,步履蹣跚,扶著身旁的侍女。
“母親,您怎麼過來了?”莫秀庭轉身說道。
原來這就是英國公夫人。夏初嵐先前沒有見過她,只知道原主算是她間接逼死的,所以對她沒有什麼好感。一個高高在上的貴夫人,隨意就可以捏死一個平民,這就是特權階級。
許氏三年前派人去泉州打聽消息的時候,就聽說夏初嵐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她自認將近半生,閱人無數,但也從未見過如此貌美的姑娘,怪不得儿子當初百般對抗家里,也要跟她在一起。
“夏姑娘,大郎為國浴血奮戰,死里逃生,卻因為聽聞皇上將你許配給顧相的消息而一病不起。就算你不看在你們曾經的情分上,哪怕是看在他是為國負傷的份上,請你去看看他行嗎?”許氏几乎算是低聲下氣地說道。
可憐天下父母心。曾經高高在上的英國公夫人,如今為了陸彥遠,竟然來求她了。
夏初嵐說道:“夫人應當最清楚,我跟世子之間的恩怨,三年前就已經結束了。此事還是您一手促成的。他為國流血負傷,我十分欽佩,也衷心希望他能好起來。不過我不能跟您去這一趟。”
許氏抖了抖嘴唇:“你……”
夏初嵐淡然道:“夫人想說我不識抬舉?這几年我變了很多,唯獨這點,好像沒什麼變化。我既然已經有了夫家,便不能不守婦道,再與旁的男子有所瓜葛。我言盡于此,希望世子早日好起來,還請你們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說完,她微微一禮,已經轉身上了馬車。
許氏和莫秀庭雙雙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離去。
莫秀庭沒想到夏初嵐的態度如此堅決,好像英國公府在她眼里就不值一提似的。她不信。若真的視富貴如浮云,又怎麼會攀上顧行簡,還得了正妻的位置?這可比當陸彥遠的側夫人風光多了。
“我們走。”許氏狠聲說道。她一貫是不求人的,要不是看陸彥遠真的危在旦夕,還在心心念念這個狠心的丫頭,她才不會多方打聽,親自來這一趟。
……
蕭碧靈目送鳳子鳴的馬車離開,幽幽地嘆了口氣,左右尋不到蕭昱的身影,便詢問侍女。侍女說蕭昱剛剛走開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事實上,蕭昱在蕭家是除了宋儉以外最有權威的人,誰敢過問他去做什麼。
過了會儿,蕭昱手里提著一袋炒栗子回來,面無表情地說道:“人也送了,回去吧。”
蕭碧靈抿著嘴說道:“哥哥還是不喜歡鳳哥哥,對麼?”
在蕭昱看來,像鳳子鳴這種善于鑽研的小人,自然入不得眼。要不是怕朝中的主和派官員再打和親的主意,會把蕭碧靈牽扯進去,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地答應鳳子鳴的求親。
他掃了眼蕭碧靈的腰上,忽然問道:“早上出門的時候,見你佩玉了。那塊玉佩呢?”
“剛剛我給鳳哥哥了,當做定情信物。鳳哥哥也把祖傳的玉鐲給我了。”蕭碧靈伸出手腕,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的玉鐲。
那玉鐲成色尚可,但怎麼能跟蕭家祖傳的玉佩比?
“胡鬧!”蕭昱輕斥了一聲,可鳳子鳴的車馬早就走遠了,現在哪里還追得上。
“你可知道那塊玉佩是祖傳的,不能隨便給人的?你做事之前為何不動腦子!”蕭昱口氣嚴厲,蕭碧靈縮了下肩膀,小聲道:“鳳哥哥給我的這玉鐲也是祖傳的啊……”
蕭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再不理她,大步走到馬旁,翻身上馬走了。
蕭碧靈扁了扁嘴,真不喜歡哥哥這陰晴不定的性子。好像小時候就是這樣,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蕭家是前朝的皇族,太祖曾是蕭氏的部將,從蕭家手里奪得江山,所以留有遺訓,要皇室善待蕭家后人。她從出生就是花團錦簇的縣主,高高在上,錦衣玉食。
她不懂哥哥為何眉宇間總有一股化不開的憂愁。莫非是對現在的日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我們也回去吧。”她吩咐左右,懶得動腦瓜去想。反正也想不明白。
一行人伺候她上了馬車,往城中行去。
……
几日后的下午時分,夏初嵐的馬車回到紹興。這次回來與上次時的心情截然不同,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這几個月,三叔應當不許她再去臨安了。本來有些沮喪,但剛好這段日子,跟趙嬤嬤學些女紅,以后少不得有些縫縫補補的事情。雖然趙嬤嬤肯定是要陪她嫁過去的,但有些事,還是親力親為比較好。
夏初嵐這麼盤算著,等到了家門口,看見門外又圍了很多人。六福帶著家中的護院驅散人群:“走開走開,有什麼好看的!”
夏初嵐撥開人群走上前去,看到裴永昭筆直地跪在門口。這廝臉皮真厚,果然追到紹興來了。
夏初熒站在台階上,皺眉看著裴永昭:“你我已經和離,不是夫妻。我不會再跟你回去了。”
裴永昭跪挪了几步,抬手說道:“阿熒,離開你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重視你。以前都是我不好,不懂得珍惜你。可你肚子里懷著我的孩子,以后又能嫁給誰呢?只要你回心轉意,我保證給你做牛做馬,你就原諒我這回吧!你若不答應,我寧可跪死在這里!”
夏初熒的眉頭皺得更緊,也不說話,直接轉身進去了。
思安在夏初嵐身邊小聲說道:“這人還真是不要臉,在臨安纏著三老爺還不夠,還敢跑到夏家來。奴婢過去罵罵他。”
夏初嵐拉著她的手臂:“這件事讓二姐自己拿主意吧,我們別管。”
思安應了一聲,從裴永昭身邊過去的時候,還是對他做了個鬼臉。
夏初嵐知道裴永昭的的確確不是什麼好男人,但夏初熒畢竟懷著他的孩子。孩子出生以后,夏初熒如若改嫁,新的夫家未必會善待它。而若是將它留在夏家,倒也不是養不起,而是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著實可憐。
何況如今夏家已經不同于以前。裴永昭為了得到好處,勢必加倍善待夏初熒,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了。
所以還要看夏初熒自己怎麼選。
裴永昭在夏家門口一直跪到天黑,任六福他們趕也趕不走,夜里跪暈了,被送到醫館去,夏初熒也沒有去看的意思。眾人都以為他會就此作罷,哪知道休息几日,他又來了。頗有几分三顧茅廬的意思。
夏初嵐懶得理會他的事,去問趙嬤嬤關于針線的事情。
顧家已經派人來通知過婚期,趙嬤嬤覺得趕是趕了點,但宰相姑爺和姑娘的年紀都不小了,早點成親也能早些添上孩子。她正愁找不到機會跟夏初嵐說說房中的事情,見夏初嵐主動拿著針線來問,就說道:“姑娘,既然婚期已經定下來了,有些話我可得給您好好說說。”
夏初嵐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點了下頭:“嬤嬤盡管說就是了。”
“您可知道新婚之夜要怎麼做?”
夏初嵐被她問得臉紅,輕輕搖了搖頭。男女之間的事,她多少知道一些,但沒有親身經歷過,大都停留在理論知識。新婚之夜,必定是要跟他合房的……她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渾身發燙,莫名地有些緊張。
趙嬤嬤語重心長地說道:“姑爺是宰相,百官之首,雖然潔身自好,但難保身邊沒有亂七八糟的女人往上貼。而維持夫妻關系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床笫之間的歡愉了。他比您年長,自然是會加倍地疼愛您,可您也別讓他胡來,嘗著新鮮了,就適可而止。得讓他總想著您的好,這樣才不會去外頭偷吃。”
趙嬤嬤看夏初嵐的表情,接著說道:“這種事一般都是男子主動的,姑娘倒也不必怕。初次有些疼,往后就好了。”
夏初嵐被趙嬤嬤唬住,手指略微收緊,心里砰砰亂跳。她道行還不夠高,沒辦法像趙嬤嬤一樣,臉不紅心不跳地談論這些事。
趙嬤嬤又去拿了一些書冊過來,推到夏初嵐的面前。夏初嵐隨手翻開,里面是一幅幅香艷的圖畫,男女交纏在一起,袒胸露乳,姿勢百態,細節都畫得很清楚。她腦中嗡地一聲,一下子合上了畫冊。這可不就是傳說中的秘戲圖?趙嬤嬤從哪里搞得這些東西……
“姑娘別覺得害羞,得好好看這些,這樣才能把相爺抓得穩穩的。”
夏初嵐無奈地撐著額頭:“趙嬤嬤,這些東西有用嗎?”
趙嬤嬤嚴肅起來:“姑娘可不能還當自己是個孩子了,成親以后最重要的就是侍奉好夫君。連公主下降前,都有專門的嬤嬤教授這些的。您拿回去好好看看,有不懂的再來問我。”
夏初嵐覺得自己大抵是不會看這些東西的,容易胡思亂想不說,還會激起她想念那個人的心思。想想要四個月不能見面,她不能光顧著想他,要做些別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
裴永昭后來又上門几次,都沒有打動夏初熒,他也就不來了。
到了九月,都城中傳來消息,金國的使臣重新與宋朝議和。大宋不再向金俯首稱臣,改為兄弟之國,歲幣也由原來的二十万白銀降到了十五万。朝中有很多大臣反對議和,認為應該一戰到底,連百姓都聚在朝天門附近請願。但皇帝最后還是在議和書上蓋下了御印,于是主和派又被言官一頓猛烈地抨擊。
顧行簡大概真的很忙,一直都沒有消息。顧家按時派人來下聘,一箱箱的聘禮抬進夏家,燃放爆竹,街坊鄰居都圍到夏家門前看熱鬧。都知道是宰相要娶一個商戶女,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
那之后紹興的上下官員,大小富賈也都往夏家送禮,庫房都堆不下了。思安幫著王三娘整理清單,每日累到腰酸背痛。
夏初嵐一邊准備婚事,一邊忙于家里的生意,也沒有太多的閑暇時間。
十月份天氣轉涼,解試放榜,夏謙得了紹興府的第四名。按照禮俗,各州府要請這些通過解試的試子們宴飲,試子們還要回請考官和恩師,夏謙每日都早出晚歸。
他這回的名次可比上回高多了,家里也十分地歡喜。
夏初嵐將東西從水榭搬回了屋子里,簾幕也由竹簾換成了厚重些的棉簾,既能透氣還能防風。因為她天生有些畏寒,提前用了一個火盆。她這段時日也在積極地調養身体,可宮寒体虛、暈眩之症都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李大夫也說以后可能不容易懷孕生子。
夏初嵐隱隱有些擔心。万一這身子不能懷孕,他會不會介意?這個時候的人對于子嗣還是十分看重的,她如果嫁過去之后不能很快地生下孩子,估計顧老夫人那邊也會不好交代,到時候說不定就會讓顧行簡納妾了。
她有時候也會想,他們之間並沒有很堅定的感情基礎。她喜歡他是因為一股衝動,他喜歡她也有些突然,好像一下子從陌生的男女拉近到夫妻的關系,速度實在太快了。若是成親之后他后悔了,想要另尋新歡或者納妾,她該怎麼辦?
其實不合適分開就行了,但她竟然有點不似剛開始時的灑脫了。大概那個人身上真的有某種魔力,她不知不覺就有點沉迷其中了。
這時,思安走進來說道:“姑娘,二夫人和四姑娘求見。”
上回韓家的事情以后,韓氏著實消停了一陣子,縮在松華院里,基本不怎麼出來走動。偶爾在北院老夫人那邊碰上了,也只是相互間點頭打個招呼,並無太多交集。
“讓她們進來吧。”夏初嵐翻著賬本,淡淡地說道。
韓氏本來也不願過來玉茗居,但關系到夏初嬋的終身大事,不得不來這一趟。她聽說夏靜月的婚事已經定下了,臨安的吳家,也算書香世家。吳家本來有些猶豫,后來皇后出面,才歡歡喜喜地答應了。想來這其中也有顧行簡的原因。
韓氏說明了來意,又給夏初嬋使眼色,夏初嬋討好地說道:“請三姐姐給嬋儿做主。”
韓氏附和道:“初嵐,你福氣好,能夠嫁給相爺,家里的兄弟姐妹自然都跟著沾光。靜月的事你都讓相爺出面了,初嬋可是你的嫡親堂妹,你也希望她能嫁得好一些吧?”
夏初嵐合上賬本,徑自看向韓氏:“二嬸覺得,什麼樣的家世才能配得上初嬋?之前余姚縣令的家世不比吳家差,蔣縣令為官清廉,家風清正,對商戶也沒有偏見。是二嬸你們一心想要與鳳大人結親才錯失了這門良緣。”
夏初嬋覺得自己生得貌美,自然不能嫁得比夏靜月差。夏靜月是嫁到臨安去,她若是嫁給余姚縣令的儿子,不是還得到余姚縣去?那種鄉下地方,她才不願意去。
“余姚縣令有什麼好?姐夫貴為宰相,臨安那麼多的官家子,他只要肯出面,還怕沒人願意娶我嗎?姐姐若覺得不好開口,那我自己寫封信給他說。”夏初嬋說道。
夏初嵐伸手拍了下桌子,嚴厲地說道:“夏初嬋,你給我記住。夏家是夏家,他是他。你若想利用這層關系給自己謀求好處,就大錯特錯了。你的婚事有二叔二嬸給你做主,該嫁什麼人家就嫁什麼人家,不准打他的主意。”
夏初嬋咬著嘴唇,一下站了起來:“你都可以嫁給宰相,為何我要嫁給縣令的儿子?我的婚事你不幫忙就算了,等著瞧吧,我一樣可以嫁得很好!”說完,她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韓氏只能起身追出去,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沉不住氣。你的婚事還得靠你三姐姐,撕破臉對你有什麼好處?”
“娘,您看她說話的口氣,像要幫我的樣子嗎?她自己嫁得好了,就見不得我們二房好。”夏初嬋越想越委屈,直接說道,“娘,我想出去走一走。”
韓氏皺眉,斥道:“你瘋了,你一個姑娘家,出去若是遇到壞人了怎麼辦?你給我老實呆在家里,哪里都不准去。眼下你兄長考上了解試,明年開春若能高中,自然會做主為你選一戶好人家,你不用著急。”
夏初嬋嘴上沒說什麼,心中卻很不服氣。那些囿于內宅的女子,像大嫂和二姐,都沒有好下場。反而像三姐和五姐那樣的,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反而會有更好的機遇。三姐遇到宰相有什麼了不起的?也許她能遇到更好的。
第二日,韓氏看到夏初嬋睡到日上三竿了還不起床,便讓夏初熒去叫她。過了一會儿,夏初熒急急忙忙地回來,手里拿著一封信,喊道:“娘,嬋儿不在房中,只留下這封信!”
韓氏心中一驚,迅速地拆開信。夏初嬋在信中說,她到揚州的姨母家里玩一陣子,散散心。因為怕韓氏不准,所以自己帶了兩個貼身的侍女和嬤嬤連夜走了。她還說要韓氏別擔心,等到了揚州會再給她寫信。
韓氏又氣又急,差人去告訴夏柏茂,要把這小丫頭給追回來。她長到這麼大,還沒獨自出過家門,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可怎麼辦?
夏柏茂很快從鋪子里回來,接過夏初嬋留下的信看了看,嘆氣道:“這丫頭膽子越發大了,竟然敢離家出走。”
“老爺,您可得想想辦法……”韓氏抓著夏柏茂的手臂說道。
夏柏茂說:“我已經派人去渡口問過了,凌晨有一艘客船就是去揚州的,這會儿恐怕都已經開出去很遠了,追是追不上的。好在我們帶她去過几回揚州,那客船也是直接抵達的。你趕緊寫封信給大姐,讓她在揚州的渡口做好接應。”
“好,我這就去。”韓氏忙不迭地點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54 AM
第七十二章
大半個月后, 韓氏在揚州的大姐送來消息,說已經順利接到夏初嬋, 要她放心。韓氏長出了口氣, 原本還擔心夏初嬋四處亂跑,出什麼意外。想來她自己也未單獨出過門, 沒那個膽子, 只是不想呆在府中,想要出去散散心。
現在知道她在親戚那儿, 願意住就住一段時日吧。
反正眼下家里上到老夫人,下到侍女仆婦, 都在全身心地忙夏初嵐的婚事, 也無暇顧及她。
夏初嵐在趙嬤嬤的指導下, 勉强做了一身中衣,針腳歪歪扭扭的,一邊袖子長一邊袖子短, 她想不要了,思安卻搶了下來, 說道:“怎麼說也是姑娘親手做的,怎麼能扔了。”
夏初嵐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真是沒什麼天賦,也隨她去了。
時下男方若是富貴人家, 聘禮里肯定有三件金器:金釧、金鐲子、金帔墜。顧家給的聘禮當然遠不止這些。女方的回禮主要是綠紫蘿雙匹,彩色綢匹,金玉文房玩具,珠翠須掠女工。時下的風氣是嫁女比娶婦貴, 所以很多沒落的官家子還是願意娶商戶女,雖然名聲不好聽,但能獲得很豐厚的嫁妝。
夏家給夏初嵐的嫁妝自然也是挑最好最金貴的來辦,光是回禮就比顧家的聘禮要多出兩箱。
南伯看到夏家派人抬來的回禮,咋舌不已。早就聽聞新夫人家中是紹興首富,以前在泉州的時候就富甲一方,看這回禮的陣仗,不得不感慨當下的商戶是多麼富有。
他將東西清點入庫,一個小廝拿著件跟滿目金玉琳琅不匹配的杭綢中衣過來:“南伯,這個東西壓在箱底里,是不是放錯了?”
回禮的東西肯定都由女方家里過目,肯定不會是放錯了。
南伯拿著那件中衣細細看,料子是上好的,還有暗紋,但做工真的不怎麼樣,尺寸跟相爺的好像也不合適,但如果是新夫人親手做的,相爺看到了應該會高興吧?南伯笑眯眯地把東西捧到顧行簡面前去,顧行簡正埋頭于文書,問道:“怎麼了?”
南伯不說話,只是把中衣給他看:“相爺快瞧瞧。這件中衣是跟夫人家的回禮一起送來的,想必是給相爺的?”
顧行簡擱筆,把中衣拿過來看,忍俊不禁。原來那日在西湖上她說自己不善女紅不是謙虛,這針腳……他搖了搖頭,恐怕以后想要穿妻子親手做的衣服,有些困難。他問南伯:“二爺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還沒有。想必就這几日了。”南伯回道
夏初嵐住在紹興,來回得几日,親迎那日不太方便。顧行簡便讓顧居敬在城中找一處大些的院子買下來,到時候把夏家的人都接來臨安,在那里送她出嫁。
但這件事他暫時還沒有告訴夏初嵐和夏家。
這段日子忙著和金國議和,送迎使臣,還要准備婚事,几乎沒閑暇的時間。每日只睡不到三個時辰,倒是也沒有怎麼想她。現在這柔軟的布料擱在膝頭,就像有只小爪子在撓他的心,他忽然非常想見到她。
可是臨安到紹興來回需要几日,如今快到年尾,正是諸部司最繁忙的時候,他不可能離開那麼長的時間。
他倒是希望她像上回一樣,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但待嫁的姑娘,想必也會被家里看得很緊。
他分神想了一會儿,全然不覺自己很少像現在這樣,在做正事的時候,分心想別的事。
崇明抱著滿懷的請帖進來,看到顧行簡在出神,小聲道:“相爺?該寫請帖了。要不要找個代筆的人來?”
顧行簡回神,看向他抱著的請帖,搖頭道:“我自己寫吧。”
崇明愣了一下,這麼多請帖,親自寫得寫到什麼時候?而且相爺的墨寶,那些人收到了,還不得高興死。
顧行簡把公事暫放到一邊,羅列出一張名單,第一個寫的就是崇義公的姓名。蕭儉這些年很少在公眾場合露面,想必請他也不會來。但對于顧行簡來說,無論蕭儉來不來,禮肯定是不能失的。
……
夏初嵐本來讓人到都城里去買座院子,好在出嫁的時候用。可是人還沒派出去,顧居敬已經讓崇義把一處院子的地契送來了。那院子在太學附近,離他們第一次去臨安住的地方很近。
崇義還說:“二爺說,這也算是聘禮的一部分,請姑娘務必收下。不知到時候派誰去相府鋪房?”親迎的前一日,女方家里會派全福人去男方家布置婚房。在房中掛上帳幔,鋪放房奩器具,擺好珠寶首飾。這全福人指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夫妻恩愛,兄弟姐妹之間和睦的人。
夏初嵐犯了難,她身邊似乎沒有這樣的全福人。
崇義似乎早就料到她的難處,微微笑道:“到時候相爺會派忠義伯夫人前來,姑娘大可以把鋪房的事情交給她來做。”
“替我謝謝相爺。”夏初嵐由衷地說道。事事都為她考慮得周全,她都不用費神了。
到了十一月底,已經進入冬日,眾人都換上了棉衣襖裙。諸事准備妥當,臨安那邊一下子過來几輛馬車接夏家的人前往都城。
自上回從泉州搬家到紹興以后,老夫人和杜氏還沒有出過遠門。她們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夏柏茂有些擔心地問夏初嵐:“嵐儿,臨安的院子夠住我們這麼多人嗎?要不我們二房住到附近的客邸里?剛好阿音在娘家休養,嬋儿也不在,我們沒多少人。”
“二叔放心,夠住的。”夏初嵐已經派人去那處院子瞧過了,住下夏家全部的人都不成問題。她想等她出嫁以后,就把那處院子給夏柏青一家住,這樣三叔就不用每日凌晨起來去市舶司,也不用在郊外那樣魚龍混雜的地方住。當然這件事,她會先跟顧行簡商量,不會擅自做主。
“嬋儿也真是不懂事。不過她姨母的確身体欠佳,想讓她留在身邊,所以不能趕回來參加你的婚事。你別往心里去。”夏柏茂還是替夏初嬋編了個說辭。
夏初嵐犯不著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一笑置之。
她本來跟全家同行,但臨時有事,晚了兩日才出發。
馬車剛駛出城門,忽然停下來了。夏初嵐詢問六平發生了何事,六平卻沒有回答。忽然簾子一掀,一個人俯身進來,坐在夏初嵐的面前。
夏初嵐嚇了一跳,往后縮了縮。思安抬手護著她,張嘴要叫,那人卻一個手刀過去,將思安擊昏了。
夏初嵐很快鎮定下來,淡淡地望著眼前的人:“你想干什麼?”
陸彥遠伸出一只手臂,按在夏初嵐身后的車壁上,身子湊過去,聲音嘶啞,滿口酒氣:“你當真心狠。我母親去求你,你都不願意來看我一眼。我的確負了你,你就這麼恨我,想讓我死?顧行簡到底有什麼好,你就這麼想嫁給他。你可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你以為他真像看上去的那般溫和嗎?他肮髒,不擇手段,排除異己。他折磨人的法子如果叫你看了,你肯定會受不了。”
夏初嵐早就知道陸彥遠已經痊愈的消息。她以為那日跟英國公夫人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沒想到他還來糾纏不清。她將思安搬到旁邊,淡淡地說道:“我喜歡顧行簡,他怎樣我都喜歡。你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才能明白,我對你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所以我不會去看你。你的生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用來要挾我。”
“夏初嵐!”陸彥遠吼道,擒住她的手腕,欺身過來要壓住她,她雙手抵在他的胸前,用力地扭頭,他的嘴唇只能刮到她的臉側。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甩手扇了他一個耳光。
“啪”地一聲,馬車里瞬間安靜了。
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剛剛掙扎的時候,她几乎用盡了全力,現在胸膛起伏,微微有些喘。她冷冷地說道:“就算你是英國公世子,我也是當朝宰相的未婚妻子,你脅迫我,可想過后果?我的婚事是皇上親自下旨所賜,你想要整個英國公府因為你不負責任的行為而覆滅?”
陸彥遠幽幽地看著她,雙手緊緊地握成拳。她還是她,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聲線,常常出現在他的夢里。但她又不是她了,三年的時間几乎把她變得面目全非,就像一顆發光的夜明珠,更加璀璨奪目。
他一直以為她會等他。年少時曾經約定過將來要一起乘船去更遠的地方,看外面的世界。他曾答應娶她,卻因為高估了自己在英國公府的地位,最后失約了。這些年他難過自責,把心思深埋在心底,就為了等一個機會。可機會等來了,卻再也不能擁有她。
他不甘心,不想就這樣放棄。都城里都是顧行簡的勢力,不好下手,所以他才跑到紹興來。他一時衝動想把她帶走,只要她願意跟他走,他什麼都不在乎。可她一番話,立刻擊中了他的軟肋。他可以不在乎個人的生死,卻不能不顧家中的父母還有英國公府的門楣。
他的父親戎馬半生,立下赫赫戰功,不能因為他這個不孝子而蒙羞。
陸彥遠盯著夏初嵐,最后還是下了馬車。外面的冷風一吹,他的大腦清醒了很多。定北制住六平,望遠在給他把風,看到他這麼快下來了,皆投來不解的目光。其實私心里,他們不希望世子這麼做,可是看到世子如此痴迷這位夏姑娘,他們也不能阻止。
陸彥遠沉聲道:“放開他,我們走。”
馬車內,夏初嵐松了口氣。剛才跟陸彥遠對峙的時候,她整個后背都汗濕了。幸好這個人還不算全無理智,否則不知他今天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六平掀開車簾,急急問道:“姑娘,您沒事吧?那個世子的兩個隨從身手都很好,小的實在不是他們的對手。”
“不怪你,我沒事。只是思安被他敲暈了,我們先回城找個大夫給她看看,順便再多帶几個人手上路。”夏初嵐心有余悸地說道。
六平點頭,連忙調轉馬車回城。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1:57 AM
第七十三章
夏初嵐抵達都城的時候, 已經進入腊月。昨夜霜凍,溫度驟降, 但都城中的年味已經十分濃了。朝天門內外, 競相叫賣年貨:諸如錦裝新歷、諸般大小門神、桃符鐘馗、狻猊虎頭及金彩縷花、春帖幡勝之類。市集為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時候。
夏初嵐為免家人擔心,只說是賬目上出了問題, 所以才耽擱了時日, 只字不提陸彥遠的事情。
思安和六平去街上買了一堆年貨回來,將家里裝點得十分喜慶。
老夫人召集全家商量迎親那日的細節, 諸如誰負責去送親,誰負責給新郎家來迎親的人分發利市錢, 還有誰跟著忠義伯夫人去相府里鋪房。因為是跟宰相結親, 家中人人都十分警醒, 不敢出錯。
忠義伯夫人是個口舌伶俐,容貌端庄的貴婦人。她上門好几次,已經跟老夫人混得很熟了。她還叫老夫人以后常來都城, 她可以帶著去燒香拜佛。臨安內外佛寺眾多,香火旺盛, 老人家很信這個。
為了夏初嵐的婚事,全家人都異常忙碌,反而夏初嵐像個沒事人一樣, 也不知道做什麼,只能看著趙嬤嬤修改婚服。那婚服是大袖衫,襦裙,披帛, 顏色艷麗,花紋精致,十分華美。除了公主和妃嬪,民間女子一輩子也就風光這麼一回。夏初嵐覺得有點恍惚,她竟然要嫁人了。
其實每一場婚姻都像是博弈,沒有人在一開始就能看到結局。陸彥遠那日所說的話,到底在她心理投下了一道陰影。究竟顧行簡的真面目是什麼,會讓陸彥遠如此詆毀呢?
她想過他的為人可能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好,畢竟要維持大權獨攬的局面,必定要有陰暗的一面。可是那一面到底有多陰暗,她沒有見識過,所以本能地有些畏懼。如果把這個人比作一本書,她最多只翻到了扉頁和開頭,還有很厚的一部分,沒有讀過。
吃過晚飯,下人說秦蘿求見。夏初嵐有一陣子沒見到秦蘿了,甚是思念,便跟著下人走到門外,那里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前站著秦蘿常用的嬤嬤和侍女,笑著請她上去。
“秦姐姐……”她彎腰進馬車,待看清里面的人,驚得直起身子。腦門“砰”地一聲撞到了馬車頂。
顧行簡拉她坐下來,伸手揉著她的頭。看到自己就這麼驚訝麼?他本來想忍忍,几個月都忍過來了,也不差這几日。但聽說她到都城了,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怎麼覺得越來越瘦了?
“您怎麼來了?”夏初嵐小聲問道。她在他面前總是局促而慌張的,當真像個小丫頭一樣。
“來看看你。婚事准備得如何了?”顧行簡溫聲問道。
夏初嵐低頭回答:“祖母帶著一家人都在忙碌,只有我沒什麼事可干。您這几個月是否很忙?”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嗯。活到這個歲數,還從未如此忙過。皇上和百官知道我要在腊月放婚假,巴不得把我掰成几個用。”顧行簡笑道,然后從袖子里摸出一個東西,輕輕插入了夏初嵐的發髻里。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似乎是一支釵子。顧行簡說道:“上回太匆忙了,這金釵還沒有打出來。我聽聞民間男女訂婚后會約在一個地方見面,男方滿意的話便會給女子插上金釵,不滿意的就會留下四匹布。”
他送金釵的意思就是滿意了?夏初嵐摸了摸鬢角,沒有說話,卻感受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的臉上。被看得不自在,只能說:“都訂婚了,不滿意還能退回去嗎?”
顧行簡一本正經地點了下頭:“從前有件官司就是男女雙方訂婚了,相看之后男方不滿意,硬要退婚,被岳母告到了官府。”
夏初嵐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這男方家著實有些過分了。
“我不能出來太久,得趕在大婚前把事情做完。你這几日早些休息,我這就走了。”顧行簡察覺出她不是很自在,好像比從前還要緊張。大概是身份忽然轉換了,大婚將近,她一下子還沒有適應,他不敢逼她太緊。
這就要走了?夏初嵐終于抬眸看向他。
顧行簡看到她的眼神,流露出几分依依不舍的情緒。忽然伸手將她一拉,帶進了懷里,收緊手臂抱著:“再等我几日。”到時候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把她抱在懷里了。
他肯定是誤會什麼了……夏初嵐乖乖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覺得他連身上都結實了好多,這人最近真的很忙嗎?到底在忙什麼……馬車里的空間本來就不寬敞,兩具身体這樣緊貼著,他身上的溫暖也傳達到她的身上。好像就沒那麼冷了。
等夏初嵐從馬車上下來,臉頰還在發燙。他們在大婚前偷偷見面,就像偷情一樣。她抬手將他插上去的那支釵取下來看,釵柄是赤金的,釵頭卻是玉的,似乎是茉莉花的紋樣,雕刻得十分精美。這必定是特意定做的,因為市面上几乎見不到茉莉花的圖樣。
他如何知道她喜歡茉莉花的?
夏初嵐握著釵子往回走,忽然覺得背后好像有一道目光,回頭看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腊月初八的早上飄了一點薄薄的雪。泉州的冬日是不怎麼下雪的,臨安下雪的時候也很少,不像北方一樣會下鵝毛大雪。趙嬤嬤一早就弄了一大鍋的腊八粥,分給左右鄰里。夏初嵐也被從被窩里拉起來,夏家的女眷都圍在她的身邊。
她本來就有些緊張,一下子被這麼多人圍著,更加緊張了。
上妝有專門的侍女,思安和趙嬤嬤只是幫忙打打下手。杜氏和韓氏在旁邊挑金銀首飾,男方送的那一套肯定是要戴上的,另外還有夏家的長輩送的金玉項鏈和手鐲。侍女將一層層的鉛粉壓在她的臉上,又上了胭脂和眉墨,夏初嵐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几乎認不出來了。
並不是如想象的那樣貌若天仙,而是非常地難看。基本上新娘若是這樣上妝,都長得一樣。
她忍不住笑,蓋頭揭開的那一刻,他要嚇死了吧。
杜氏幫夏初嵐插著發飾,眼眶又忍不住有些發紅。她當然高興女儿能找到好的歸宿,但內心還是舍不得的。女儿嫁人了,那就是別人家的媳婦,總要受著許多束縛,往后也不是想看見就能看見的了。
夏初嵐抬頭看杜氏,叫了一聲:“娘。”
杜氏用帕子印了印眼角:“瞧我,今日應該高興的。”
韓氏在旁邊說道:“當初阿熒出嫁的時候,我也掉了眼淚。等三丫頭以后當了娘就知道了。父母都是舍不得女儿出嫁的,就跟心頭肉被挖了一樣。”
“二弟妹說得對。”杜氏點了點頭,扶著夏初嵐的肩膀,又柔聲叮囑了她几句。
親迎是在黃昏時分。新郎盛裝前來,騎馬在前,花轎和隨從在后。一路上都有樂工在奏樂,還有騎馬的女子唱曲,隊伍浩浩蕩蕩的,几乎全城都知道了。
等迎親的隊伍到了夏家,夏柏茂招待樂工和隨從進去喝茶,還贈給他們禮物和利市錢。顧行簡拜見夏家的長輩,他穿著圓領寬袍,腰上束著玉帶,戴著折腳襆頭。夏老夫人沒想到宰相看著這麼年輕清俊,彬彬有禮,絲毫沒什麼架子,心中越發滿意。
等到了吉時,孫媒婆將換好衣裳的夏初嵐從閨房中接出來,送上了花轎。夏初嵐看著腳底下,耳邊都是喧鬧的人聲和樂聲,也分不清誰是誰,只是跟著孫媒婆走。
回程的路上,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沿街有不少百姓圍觀,都聽說宰相娶了個美貌的商戶女,只可惜新娘坐在花轎里看不見。
花轎到了相府,新娘出轎子前,有陰陽先生拿豆谷潑灑門首,謂之壓煞。新娘下轎,但腳不能踩地,而是走在事先鋪好的氈花席上,前面有手持蓮花燭台和鏡子的侍女引路。
進家門前要先跨過馬鞍,鞍與安同音,有平安的寓意。等跨進家門,便正式成為夫家的人了。
夏初嵐被帶去洞房坐床,顧行簡則先去換衣服。男方的直系親屬幫著接待送嫁的女方家眷,但他們只喝三杯酒就要退回去了,不能久留。
顧行簡換了一身綠袍,戴著花襆頭,前去洞房稍事休息,等候拜堂。還沒拜堂是不能掀起新娘的蓋頭的,而且屋子里圍著很多人,兩個人不能說話。夏初嵐低頭看著腳踏,能看到他穿著的黑色皂靴上面一層不染。
幸好是寒冬腊月,她身上的衣裳很厚重,卻沒怎麼出汗。手心倒是出了很多的汗,全都擦在裙子上了。
顧行簡也不喜歡被這麼多人圍觀,被吵得有點頭疼。但是阿兄說成親一定要熱鬧,這樣對新娘才好。他看到夏初嵐的一截玉手伸出厚重的袖子,偷偷在裙子上擦了下,覺得很有趣。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2:00 AM
第七十四章
他伸手過去, 抓住了那只細膩白皙的手。手心果然一片濕漉漉的,他忍不住笑。夏初嵐本來要把手抽回來, 抵不過他的力氣, 被他牢牢抓著,又聽到他的低笑聲, 有點著惱。
成親這麼大的事, 他非但不緊張,還在嘲笑她?
顧行簡只覺得自己像抓住了一只不安分的小貓爪, 一直在他掌心撓啊撓的,他的氣息都有些不穩了。
“哎呀, 看我們相爺多喜歡新夫人, 這坐床還要握著手呢。”孫媒婆發現了兩個人之間的互動, 大聲說道。
這下全屋子的人都看了過來,顧行簡微愣,手上松了力道, 那小手就像掙脫的魚儿一樣,一下子收回去了。
到了吉時, 孫媒婆和忠義伯夫人將兩匹彩絹打成同心結,這兩段彩絹由男女雙方各出一匹,寓意著百年好合。然后顧行簡手執槐木木牌, 同心結的一頭就掛在牌子上,另一頭由夏初嵐握著。顧行簡倒著走,和夏初嵐面對面,到前堂行禮。
新人並立在堂屋中, 忠義伯夫人用杆秤挑起蓋頭,堂上發出喝彩聲。夏初嵐知道他們也不管美丑,為了討彩頭,肯定是要呼好的。她眼睛也不敢亂看,在孫媒婆的指引下,向神明和祖先的牌位下跪,向他們告示自己已經成為了顧家的一員。跪完之后,依次向顧家的長輩下拜。
“請新人拜,天神地只東王公西王母,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本家禁忌龍神井灶門官,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本家伏事香火一切神只,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高祖曾祖公婆祖父祖婆,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在堂公姑內外諸親尊長,再拜,又拜。”
夏初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頭暈眼花,就聽著孫媒婆的指令一遍遍地拜。前面是顧老夫人,顧居敬夫妻,然后是顧素蘭。她暫時從庄子上回來,整個人雖然盛裝,卻死氣沉沉的。
顧行簡看了她一眼,她渾身一抖,勉强擠出個笑容來。
等到拜完了,夏初嵐倒行著,牽顧行簡回洞房。兩個人的視線終于撞在一起,他的眼中帶著促狹的笑意,她很快將目光移開了。她當然知道這個妝容難看,但她也沒辦法。
夫妻交拜,男在東,女在西。她先拜,顧行簡再回拜。女子要拜四回,男子只要拜兩回,這寓意著以夫為天,以夫為貴。
對拜完了,他們重新坐回床上,孫媒婆和忠義伯夫人往床上分撒金銀錢幣和雜果,嘴里還要念著一段撒帳專用的致詞。那些東西如大雨般嘩嘩地撒在他們身后的帳中,夏初嵐微微側頭看了顧行簡一眼,他的眉頭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個人有潔癖,這麼亂糟糟的床,想必他是不愛睡的。
撒帳完畢,緊接著就要合巹。酒杯用紅綠的同心結連起來,喝完之后,將酒杯拋到床下。夏初嵐拋得用力了點,她的酒杯彈飛出去,她還覺得有點窘迫,孫媒婆連忙說道:“這可是好兆頭啊,以后夫人要給相爺添很多男丁的。”
夏初嵐低頭,只覺得指尖發燙。然后忠義伯夫人上前,各剪下新人的一縷頭發,用發帶綁在了一起,放在床頭。
至此,婚禮的主要步驟已經完成,就剩下宴客和圓房了。屋里的人都退出去,留他們二人獨處。關上門前,孫媒婆含笑提醒道:“相爺可別忘了還要出去答謝前來道賀的賓客,別耽擱太久了。”
顧行簡應了一聲,她把門關上,好像把所有的熱鬧喧囂都擋在了外頭。這一方天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寒冬腊月,夏初嵐的額頭上居然出了汗。她跟這個人是名義上的夫妻了,世上最親密的男女關系。
顧行簡起身走到放置銅盆的架子那里,擰了一塊布過來,走到夏初嵐的面前。夏初嵐抬頭看他,他伸手捏著她小巧的下巴,小心地幫她把臉上厚重的妝容都擦掉。這個妝容實在難看,把她的花容月貌全都擋住,不過這樣也好,外人都看不見。
夏初嵐閉著眼睛,感覺到他小心仔細地擦拭著,以免弄傷她柔嫩的皮膚,只不過那妝容太過厚重了,他來來回回几次,才把她的臉徹底擦干淨。等到她的真容露出來,顧行簡滿意地點了點頭:“總算變好看了。”
夏初嵐的下巴被他捏著,不能躲開,只能望著他的眼睛,氣惱道:“原來您也是以貌取人的。”
“嗯。被夫人的美色所迷。”顧行簡竟然沒有否認,低頭俘獲了她的唇。
剛開始他只是輕輕地碾著她的嘴唇,然后氣息越發急促了起來,索性坐在床邊,將她整個人摟到了懷里,迫不及待地撬開了她的貝齒。除了權力,他從沒如此渴望過什麼。這女子好似在他的心田里燃了把大火,把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全都燒了個干淨。
夏初嵐扑在他的胸膛上,腰背被他禁錮著,只覺得這個人的力氣好大,根本不像個柔弱書生。
她被吻得喘不過氣來,銀絲滑落嘴角,整個人癱軟在他懷里。原主留下的記憶里,她一直猶如外人,所以原主跟陸彥遠的過往,她沒辦法感同身受。但是現在吻她的這個男人是真實的,他有力的手背,結實的胸膛,還有在她口中翻攪的舌頭,都讓她意亂情迷。
等顧行簡發覺到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几乎喘不上氣來,才終于放開了她的舌頭,讓她喘口氣。她的身体抖得很厲害,他剛才的確有些不知克制了,狂風巨浪一樣,把她嚇到了吧。
他抬手輕撫著她的背,靜靜等她平復下來。
她這個年紀在女子里頭不算小了,但對于他來說,還是太小了。而且身子這麼敏感,完全沒有嘗過情欲的模樣。他簡直要懷疑,三年前在泉州跟陸彥遠繾倦纏綿的人不是她。
他自然將她跟陸彥遠之間的事情調查得清清楚楚,雖然不知道他們具体到了哪一步,但是以陸彥遠的性格,肯定少不了親密的舉動。他不說,代表他既往不咎。但誰也不能跟他搶。他早早請了聖旨,特意計算好時日,等到陸彥遠回來的那日剛好宣讀。為的就是讓陸彥遠懂得,什麼叫失之交臂。
而如今在他的懷里的人儿,徹底屬于他了。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在他面前倒是溫順得很。像以前阿兄送他的那只小貓儿,整日跟在他的身邊,他看書的時候就跳到他的膝頭趴著,毛絨絨地很好摸,實在是太惹人憐愛了。
他甚至萌生了一個念頭,以后寵著她,她想要什麼他都會給。
門外崇明催了一聲,說賓客都等著急了。顧行簡才將夏初嵐抱到邊上,摸了摸她緋紅的臉側,起身道:“等我回來。”
夏初嵐心里忽然有點不想他回來了。不過是親吻,她就已經潰不成軍,若是到了晚上……她不被吃干抹淨了才怪。剛剛她似乎感覺到他平日不外露的一股强勢和占有欲,與陸彥遠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她竟然不討厭,甚至還有些喜歡。
顧行簡走了以后,思安和趙嬤嬤進來伺候。她們看到夏初嵐臉上的妝容已經卸了,嘴唇又紅又腫,兩腮通紅,眼波如水,就猜到顧行簡剛才在房中磨蹭著不出去,到底是干什麼了。
趙嬤嬤嘆了口氣,上了年紀的男人原來也這麼心急。她和思安把夏初嵐大嫁的婚服一層層地脫下來,扶著她去后面的淨室里沐浴。夏初嵐累了一日,精神一直緊繃著,好不容易放松下來,頭靠在浴桶上差點睡了過去。
趙嬤嬤不斷用手試著水溫,輕聲提醒道:“天冷,姑娘可不敢睡過去了,仔細著涼。”
夏初嵐這才强打起精神,徹頭徹尾地清洗干淨,才從浴桶里起來。
這屋子上回她來過,但當時沒有細看。屋中用單屏巨幅的山水屏風隔成兩邊。這寢室似乎被拓寬過了,一應家具擺設也是嶄新的。昨日忠義伯夫人帶著思安和趙嬤嬤來鋪房,先將她的東西放了進來,所以有些陳設還透著股熟悉的感覺。
離床不遠的地方新添了一座妝台,比她原來的書桌都要大,擺放著一面巨大的銅鏡,台子上還有大大小小的黑漆妝奩,似乎是一整套的。上面的花紋是牡丹鳳凰,寓意吉祥,做工十分考究。
眼下漆工藝還沒有那麼普及,所以勝過黃金,堪與玉器比肩。而這一套是貢品的級別了。夏初嵐知道夏家沒有這樣的東西,必定是顧行簡為她准備的。
昨日忠義伯夫人鋪房回來,就跟她好生說了這妝台。無論多少金銀首飾,胭脂水粉都能裝得下。她其實不怎麼愛打扮,首飾倒是很多。女為悅己者容,看來她的夫君是希望她多打扮的。
夏初嵐換了身真紅色的散花褙子,靠坐在東側的榻上,榻上有張小几,上面放著棋盤,好像是殘局。下棋她會一些,但是不怎麼精通。跟夏靜月下過几回,每回都被她殺得片甲不留。她其實不擅長的事情還蠻多的,不如家里几個姐妹。
趙嬤嬤和思安幫她熏干頭發,她又四處看了看。那張床也換過了,比上回的大了許多,可以並躺三四個人,也不會覺得擠。他們兩個人,弄這麼大的床,是怕她睡相不好嗎?
這時有人敲門,思安連忙過去開門。侍女們端著一個個盤子進來,擺在圓桌上。有雕花蜜餞,三珍膾,花炊鵪子,三脆羹,螃蟹釀橙,炙炊餅。大概是今夜宴席上的好東西分了些過來,還有一壺溫酒暖身。
夏初嵐餓了一天,立刻十指大動,還喝了几杯酒。她平常也不喝酒的,一喝就上臉。但是喝酒能夠壯膽,她現在需要這個。
……
前堂觥籌交錯,相熟的官員湊在一起閑聊。上回來相府的几個戶部的官員又聚在一起,說起看到的那個小郎君:“你們說,相爺不是好男色嗎?怎麼這麼快就娶親了。那個小倌想必是不能養在府里了。”
“這新夫人不過是個商戶女,相爺估計就是娶回來做做樣子,不會真的喜歡。我看啊,他還是喜歡上回那個小倌。”
戶部的官員們都贊同地點了點頭,畢竟他們從沒有看到過相爺對誰那麼小心翼翼的模樣,必定是十分寵愛的吧。
顧行簡走到前堂,官員們都起身向他行禮,向他道賀,他微微點頭致意,徑自走過去了。
顧居敬拿著酒杯走過來,在他耳邊說道:“令公親自過來了,你去見一下。”
顧行簡微怔,跟著顧居敬走到離主家那桌最近的一桌,已經圍了不少官員,都是要跟蕭儉套近乎的。蕭儉坐在最尊貴的位置,正與身旁的忠義伯說話。他身上自帶威勢,五官英俊,能看出蕭昱的影子。他年輕時也是個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否則也不會得到吳皇后妹妹的垂青。
忠義伯先看到顧行簡,對蕭儉耳語道:“令公,顧相親自過來了。”蕭儉兼領中書令之銜,滿朝文武都尊稱一聲令公。
蕭儉轉過頭去,顧行簡俯身一拜:“令公大駕光臨,顧某甚幸。”
這在座的文武百官,能堂堂正正當得起顧行簡一拜的,也只有蕭儉了。蕭儉抬手道:“顧相不必多禮。”他說話的底氣十足,大概是習武出身,舉手投足間又帶著股豪氣。他許久沒有公開露面了,今次是給了顧行簡天大的面子。
顧行簡注意到蕭儉身邊的位置空著,那是留給英國公的。不過英國公不來,倒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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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8:34 PM
第七十五章
禁中賜了御酒珍饈, 皇后娘娘等妃嬪也賜了新夫人很多珠釵環翠,董昌親自帶著內侍將東西送過來。顧行簡謝恩以后, 請董昌也留下來用些酒水。董昌自然賣顧行簡這個面子, 兩人的交情算算也有十几年了。
銀盤珍饈,由專門負責宴飲的四司六局操辦, 自然是色香味俱全。席間有人起哄道:“聽說相爺的夫人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能不能請出來讓大家見見啊!”
不少中書的官員都跟著起哄。平日里他們懼憚宰相,但此刻黃酒下肚, 酒壯慫人膽,加上今日宰相大喜, 應該不會跟他們計較這些, 膽子便大了起來。
時下民間的風俗是宴席的時候, 新娘也可以出來答謝賓客。
顧行簡拱手道:“內子今日實在累了,就不出來與各位相見了。由顧某在此代她謝過各位。”
眾人悻悻的,見相爺維護得很, 好像不肯美嬌娘在人前露臉,也只能作罷。但今日難得高興, 又勸顧行簡飲酒。顧行簡推脫不過,便飲了几杯。顧居敬在他旁邊道:“你甚少應酬,酒力不佳。一會儿我拿水給你兌了, 替你擋著。”
顧行簡低聲道:“沒事,我有分寸。你也已經飲了不少酒,仔細傷身。”
顧居敬瞪圓眼睛,他這是在關心自己麼?真是難得。
屋子里, 夏初嵐酒足飯飽以后,就有點犯困。趙嬤嬤給她綰了個同心髻,她特意挑了顧行簡贈的金釵插進發髻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首飾,倒是顯得簡單素淨。她坐在榻上,邊看書邊等顧行簡,夜漸漸深了,更鼓響了一下。
她趴在榻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屋里有火盆,格子窗前都垂著厚重的布簾,並不會覺得冷。但趙嬤嬤還是抱了氈毯,蓋在她的身上。又讓思安去前院問問,酒席到底什麼時候結束。思安回來說,顧行簡被几個大人抓著灌酒,一時還不能回來。
趙嬤嬤嘆了口氣,和思安一起坐在燈下做針線。等外頭二更的鼓響了,顧行簡才腳步虛浮地回到屋中。他是飲了不少酒,但意識還是清醒的。他平日滴酒不沾,酒量倒還可以,只是渾身的酒味,實在難受。
趙嬤嬤和思安連忙起身行禮,要去叫醒夏初嵐。顧行簡看到榻上團在一起的妻子,早就會周公去了,擺了擺手,輕聲說道:“不用叫了,你們先出去吧。”他還是不習慣房里有別的女人。
等她們退出去以后,顧行簡先去淨房里清洗了一番,只穿著中衣出來。
屋內的紅燭燒了一半,燈火通明。他走到榻前,單膝跪在榻上,傾身看他的小妻子。十分素淨好看的一張臉,嘴唇紅潤,似乎是被他親過的緣故,微微還有點腫。或許是飲了酒,兩頰酡紅,竟然還發出小小的鼾聲。
他莞爾,伸手到她脖子底下,又穿過膝蓋彎,將她整個儿抱了起來。她大概是畏寒,本能地往他溫暖的懷里靠了靠,換個更舒服的姿勢。
顧行簡把她抱到床上,將她的雙腳拿起來,剛要褪去她的襪子,她就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本能地縮回腳:“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行簡看著她:“剛回來不久。被几個同僚拉住喝酒,怎麼都不肯放。”
她揉了揉額頭,意識還未完全清醒,猛然看到顧行簡身上穿的中衣,睜大了雙眼,這不是她做的那件……!
那袖子一邊長一邊短,系帶的位置還打錯了,穿在身上很滑稽。
“您快脫下來。這怎麼能穿……”夏初嵐羞窘,伸手要去解顧行簡的衣服,忽然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心滾燙,指節上的厚繭磨著她的手指。他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你這麼想脫我的衣服……見你睡著了,今夜本打算放過你的。”
夏初嵐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只覺得他的手臂伸過來,一下子將她壓向了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很强健,整個胸膛都是滾燙的。她不敢抬眸,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只感覺他帶著些微酒氣的呼吸靠近耳畔,一下子含住了她的耳垂。他的手在她的頸側來回撫摸著,舌頭不斷逗弄她的耳珠。
她的耳朵其實很敏感,整個人都緊繃著。
等她的耳朵紅得都能滴血以后,他才放開,繼續吻她的臉頰,鼻尖,緊閉的眼皮,然后是嘴唇。
夏初嵐緩緩地倒在床上,他溫柔地吻著,如冬日暖陽一般。她的雙手被牽引著放在他的肩上,只覺得他的身体覆了上來——滾燙的充滿男性氣息的身体。有一股酒味,還有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顧行簡的手從她的脖頸處往下,解了她褙子的系帶。褙子,中衣,一件件地滑落到床下,最后只剩下朱色的鴛鴦抹胸。她渾身發燙,浮起一層薄薄的粉色,感覺到他的手覆在抹胸上,輕輕地揉著。
她渾身戰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敢睜開眼睛,睫毛抖得更厲害了。他們今夜是肯定要圓房的,可她感覺到緊閉的雙腿被分開,那種被入侵的感覺還是讓她覺得很不適,整個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塊。
“別怕。”顧行簡柔聲哄道,抬手摸著她的頭頂,聲音已經變低啞了。畢竟是第一次,他也有些緊張,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捧著她的臉慢慢親吻著,等她放松一些以后,嘗試著進去,可是太緊了,几乎寸步難行。
夏初嵐只覺得疼,大口大口地喘氣,雙手下意識地攀住他的后背,指甲直掐進肉里去。顧行簡原本想要忍忍,再等她適應一下,只不過被她猛地抱住,這個姿勢讓兩個人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他沒控制住,一下子就衝進去了。
夏初嵐悶哼一聲,只覺得像被撕裂了般疼痛。非但一點快感都沒有,反而是又酸又漲的,很難受。她咬牙忍著,感受到顧行簡摸她的額角,低聲詢問:“很疼?”
她整張小臉都變白了,臉上全是汗水,秀眉輕蹙,很痛苦的模樣。他不忍心讓她受罪,剛想退出去,她卻搖頭小聲說道:“沒關系。”趙嬤嬤也說過,第一次會有點疼,以后就好了。
他嘗試著繼續,可她太緊了,几乎咬得他動不了。他感覺到她不怎麼舒服,渾身都在發抖,只能草草結束了。
完事之后,他叫人抬了熱水進來。然后抱著她去淨室清洗,她小聲說道:“對不起,我……”她應該好好看看那些秘戲圖的。原本以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也並沒有覺得多難,卻好像不是那麼容易。太難受了,並非想象中的那樣,當時絲毫不知道怎麼去取悅他。
別人家的妻子在新婚之夜,應該都是盡量讓丈夫愉悅的,她卻完全不知道怎麼做,心中有些愧疚。男女之間的事,從前她不怎麼上心的。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錯。”顧行簡說道。稚嫩笨拙才是對的,她要是經驗十足,他反倒得震驚了。
清洗完以后,他先抱著她回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又叫人弄了冷水進來。他自己轉身又去淨房了。
今夜房里的紅燭是不能熄的,床帳內還有光亮。夏初嵐看著帳頂垂下來的鏤空赤金香球,微微發呆。只聽到淨房里嘩嘩的水聲,好像一大桶水,一大桶水地往下澆。寒冬腊月的,他不冷嗎?
過了一會儿,顧行簡熄滅了靠近床的几盞燈燭,才回到床上。他的身体透著股涼意,沒有剛才那麼燙了,只躺在她的身側,輕聲問道:“還疼不疼?”
其實還有些疼,但夏初嵐搖了搖頭。他已經很溫柔,很顧及她了。若是別的男人,新婚之夜,不管妻子如何,肯定要上几回才肯罷休。她知道自己剛才根本沒有滿足他,他肯定有點難受。她側頭看看他的臉,他閉著眼睛,嘴角微微抿著。
她總覺得要說點什麼,卻聽到他先說道:“很晚了,睡吧。”
她當真很累了,聽話地合上了眼皮。
等到她呼吸平緩,仿佛睡熟了,顧行簡才伸手把她抱到懷里,幽幽地嘆了口氣。
真是個磨人的小東西。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8:37 PM
第七十六章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 頭還有些疼,昨日真是太累了。她睡得很沉, 几乎沒有做夢。旁邊的被子疊放得整齊, 她記得昨夜他們兩人是分開睡的。好像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睡覺時身邊還躺著個人, 還不太習慣。
他這麼早起身了, 怎麼也不叫她?以后應該由她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才對。
她靜靜坐著,發了會儿呆, 叫了思安和趙嬤嬤進來。趙嬤嬤輕聲詢問道:“姑娘昨夜可還好?”床上鋪著的帕子,分明是落紅了。說明兩個人已經圓房了。趙嬤嬤原以為姑娘睡著了, 相爺也不打算叫醒她的模樣, 昨夜應該不會圓房。到底是新婚夫妻, 還是沒忍得住。
夏初嵐只覺得一言難盡,坐在妝台前問道:“相爺去哪里了?”
“相爺比姑娘早半個時辰醒的,在院子里打拳呢。”趙嬤嬤畢竟是過來人, 打量夏初嵐的神色,覺得不太對, 還是追問了昨晚的事。如果夫妻之間房事不合,也會影響感情的。
夏初嵐只能老老實實地說了,這方面的事情, 真的要靠趙嬤嬤來教。
趙嬤嬤說了一通要領,然后嘆息一聲:“相爺到底是憐惜姑娘,沒有使勁折騰。姑娘這身子骨原本就嬌貴,也是沒辦法的事。相爺恐怕是第一次, 沒什麼經驗,往后多几次就好了。”
夏初嵐回想顧行簡的表現,大概也是很緊張的。只是他一貫不怎麼顯山露水,所以表面上看不出來。其實仔細想想,他當時似乎也著急了些,一下子就進來了,她還沒怎麼濕潤呢,怎麼能容納他……他那處還是挺驚人的。
她洗漱完,換好衣服,正要走去院子里看看顧行簡。他已經回來了。前襟上濕了一大片,袖子折到手肘的地方,臉上也是汗淋淋的。這人並不是很驚艷的長相,但看久了,會覺得很舒服。大概是他身上那種時光沉澱下來的氣質,擁有特別的魅力。
“你醒了?我先去沐浴更衣。”顧行簡溫和地說道,舉步往淨房走。
夏初嵐下意識地跟在他的身后:“妾身伺候您……”她記得應該是這樣稱呼的。這個時候最講究禮儀規范,夫為天,夫為貴。而且她這個夫,還不是一般的低等官吏,而是高高在上的宰相。她是商戶出身,更不想讓人覺得她沒有規矩。
顧行簡一愣,轉過身看著她,扯了下嘴角:“沒有外人的時候,不必用謙稱,我也聽不習慣。我一個人沐浴慣了,你先去用早膳吧。”他其實想讓她更隨意自如一些,可大抵身份年齡的差距擺在那里,短時間內她還放不開。
慢慢來吧。
夏初嵐便沒有跟進去,坐在圓桌那里等著。他的口味清淡,早上多是些醬菜和咸蛋之類的,有粥也有饅頭。她是南方人,習慣喝粥。他是北方人,好像比較喜歡吃面食。咸蛋明顯是給她准備的,因為他一口都沒碰。
兩個人很安靜地吃完了早飯,弄得思安和趙嬤嬤都有點緊張,也不敢隨便說話。思安是個話撈子,平日在家中,肯定要嘰嘰喳喳地說些最近發生的趣事,可到了相府就有所收斂了。她發現相府里的人,從南伯到崇明,走路基本都是沒聲的,好像發出聲響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她算看出來了,相爺表面上溫和,治下卻很嚴。不是誰都能在他面前放肆的。
顧行簡並不是個健談的人,大多時候是寡言的。因為要想的東西太多,偶爾還會走神。夏初嵐的話也不多,不是那種活潑開朗的性子。更何況在他面前,總是會有几分拘謹的感覺。大抵心中越是在乎,越會變得小心翼翼。
吃過早飯,他們要去顧家認親。昨日夏初嵐在堂上只拜了直系的近親,今日好像還有很多遠親近鄰要過來相見。顧行簡雖然跟顧居敬分家了,但禮俗不能免。
顧行簡要去換身出門的衣裳,夏初嵐又跟過來,像小尾巴一樣。她去放置他衣裳的木箱子里翻了翻,總共就五套常服,太少了,還大都陳舊了。她得趕緊給他做几身新衣裳才是。
“您今日想穿哪一件?這件雪青色的襕衫怎麼樣?”夏初嵐探身把看起來新一些的襕衫抱出來,捧給他看。
他眼中含笑:“我自己來。”
夏初嵐抬頭看他:“這是我應該做的。這件行不行?今日天氣晴朗,穿這個顏色剛好。”
看她堅持,顧行簡也不逆著她的意思:“依你吧。”他其實還挺想看她圍著自己轉的,真就是個一心一意替夫君打算的小妻子了。
夏初嵐踮腳把他身上的青衫解下來,里面還是穿著她做的那件不能見人的中衣。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從娘家帶了新的來,這件就別穿了吧?”
“不用換了,這件布料挺舒服的。”顧行簡說道。新的中衣,大概不是她親手做的。一個人的女紅不會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這個是童子功。
夏初嵐沒辦法,只能給他換上襕衫。襕衫是圓領大袖,下接橫襕,故而有些寬大。顧行簡体型偏瘦,好在人很高,還是能撐得起來。她專注地給他撫平肩上的褶子,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臉上,裝作不在意。
顧行簡好笑地看著她,假裝鎮定,明明耳根后面都紅了。他原本還想逗逗她,卻聽崇明在外面叫道:“相爺。”
顧行簡等夏初嵐穿好了,才轉身走出去,看到崇明手里拿著一封信。信是恩平郡王趙玖寫來的,他說過几日回都城,想要來拜望老師。數月前皇帝見了兩位郡王,分別委以重任,也存著几分試探的心思。從感情上來說,這兩位都不是皇帝的親子,皇帝的顧慮自然很多。
趙玖被派去查揚州的一樁貪墨的案子,想必是遇到什麼難題,想要來請教顧行簡。他是個心思活絡的人,看著比普安郡王聰明,知道朝堂上最該拉攏誰。
顧行簡沉默地將信塞回信封里,問崇明:“回顧家的馬車可備好了?”
崇明愣了下:“相府離顧家不是很遠,我以為您和夫人用轎子……”
顧行簡搖頭道:“兩頂轎子太麻煩,還得雇四個轎夫,去換一輛馬車來。”
崇明不敢怠慢,連忙去辦了。
馬車很快備好了,顧行簡帶著夏初嵐出門。她很少穿鮮麗的顏色,可是新婦必須要穿紅色,因為是正妻,還得是正紅色。她便挑了條茜色的紗裙相配,外面裹著件裘衣。其實她膚色雪白,鮮麗的顏色更襯她的花容月貌。
顧行簡先扶著她上了馬車,然后自己跟著坐了進去。因為天涼,里面鋪著兔毛的毯子,還有小火爐。馬車里還備著一個棋盤,他對夏初嵐說:“路上還得走一會儿,來跟我下一局。”
夏初嵐知道他學問高,但不見得下棋的功夫也一流,便答應試試。總不見得比三叔還厲害吧?可剛下几步,她就知道自己小看他了。三叔的棋路是深藏不露,往往出其不意。這個人的棋路就是十分凌厲了,下手毫不留情。
她先是進攻,卻被他反客為主,走到哪里都被圍追堵截,根本沒有反擊的余地。她怎麼就想不開要跟他下棋呢?像他這種精于算計,善于謀略的人,必定是個中高手。
“我不跟您下了。”夏初嵐在他又拿走五粒棋子以后,嘆了口氣,“三叔下棋也厲害,淨月也厲害,反正我誰都下不過。”
顧行簡柔和地看向她:“你進攻的目的性太强,很容易被人看清路數。下棋應該攻守結合,以退為進。來。”他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坐下,雙手環抱著她,“想學麼?我教你。想下過你三叔不大可能,但下過你那位妹妹不算難事。”
她對下棋並不是很感興趣,但他願意教她,她自然樂得聽。據說他當了宰相之后,輕易不教人了。
顧行簡的手指點著她剛才下過的格子,說道:“看這里,從第三步開始就走錯了。”
夏初嵐側頭看他,微微驚訝。剛才她下了那麼多步,自己都沒怎麼上心,他居然全都記下來了?
他溫和地說話,悅耳的聲線鑽入她的耳朵里,絲絲地癢。夏初嵐沒怎麼認真在聽,只是喜歡他這樣溫柔耐心地對待自己的模樣,猶如春雨滋潤万物。他原本應該離她的生活很遠,遠到不可能有什麼交集,所以她到現在還有不真實的感覺。
但是陷在他的懷里,被他握著手,他的溫度又真實得灼人。
這是她的夫君。這個人才高八斗,不知被多少女子愛慕著,卻獨屬于她,給了她不曾施與旁人的溫柔。
她忽然轉過身,抱住了他的肩膀。
顧行簡愣了一下,抬手輕撫著她的背,問道:“怎麼了?是我講得太難了?你若不喜歡,便不學了吧。”
她搖了搖頭,什麼都不說,就這樣靜靜地抱著他便好。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8:40 PM
第七十七章
馬車到了顧家, 很多人都站在門外。因為顧行簡是宰相,這些人自然要出來迎的, 不可能坐在里頭等他。
崇明去搬腳凳, 顧行簡先下來,看到夏初嵐提著裙子, 努力找腳凳的位置, 便直接將她抱了下來。
她抓著他的手臂,等到穩穩落地之后, 還沒松手。
顧行簡低頭看她:“你抓著我,是要我抱進去麼?”
夏初嵐連忙放開手, 他低笑了聲, 徑自往前走。夏初嵐老實地跟在他的身后, 看到他自如地與眾人寒暄,恢復到人前那種溫和,又帶著氣勢的模樣。
站在門外的親戚, 多與顧家來往几十年了。昨日他們也去參加喜宴,但沒看到新娘究竟長什麼模樣。蓋頭掀開的時候, 妝容太厚,把原本的面目都遮住了。此刻看到顧行簡身后的佳人,各個都驚艷不已。
難怪顧行簡這麼多年不成親, 原來是沒等到最好的那個。
顧居敬道:“別站在門外了,寒冬腊月怪冷的,都進去吧。”
到了堂屋,几個長輩坐下來, 顧行簡一一給夏初嵐介紹。夏初嵐在人前也是大方得体,給長輩們送見面禮,多是繡品,顯得新婦精于女紅。顧行簡看了看那些精致的繡品,再想到自己身上穿的中衣,抬手摸了下額頭。他還是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吧。
等見過長輩,便要去顧老夫人那里了。顧行簡本來要陪夏初嵐過去,可那些本家親戚好久沒見他了,都圍著他說話,他一時分不開身。
顧居敬便把秦蘿叫過來,讓她帶夏初嵐去。昨日在喜堂上,夏初嵐才發現秦蘿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之前看她豐腴了,原來是懷孕的緣故。
秦蘿摸著肚子道:“沒到三個月的時候不敢說,明年春天生呢。”
“若是生個女儿,姐姐就儿女雙全了。”夏初嵐笑道。
秦蘿的面色卻黯然了一下,仿佛有什麼心事,夏初嵐便問道:“姐姐這是怎麼了?”
“這些事原本也不該跟你說,你聽聽就算了。二爺的原配夫人留下一個女儿,馬上十三歲了。家里原本就她一個姑娘,娘和二爺都百般寵著。后來瑞儿生下來,大人們難免分散精力去照顧剛出生的孩子,她便跟二爺大鬧一場,二爺氣得把她送到江陵府去讀女學了。估摸著這几日就會回來。”
二爺跟前妻竟然還有個女儿?夏初嵐之前不曾了解過。繼母與原配留下的子女,本就是水火不容的關系。何況這個女儿還跟繼母差不了几歲,必定矛盾重重。怪不得提到女儿,秦蘿會如此了。
“姐姐不用擔心,名義上你是她的母親,孝道壓在那里,她不敢如何的。何況她以后的婚事還得靠你張羅,你別一味地忍讓,這樣她便有恃無恐了。”夏初嵐提醒道。
秦蘿點了點頭。她的性子很溫和,平常大聲說話都不會,更是以夫為天,二爺說什麼便是什麼。因為愛屋及烏,她也是真心想對家萱好,可家萱那個性子,一看到她就跟點了炮仗一樣。她還沒跟二爺說,家萱還說過對家瑞不好的話呢。
本來是姐弟,真擔心以后成了仇人。像四娘子和五叔這樣,鬧得家宅不寧的。
秦蘿和夏初嵐到了顧老夫人的住處,屋子里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別說夏初嵐了,就是秦蘿都沒把人認全。還是老夫人一個個介紹的,她記憶倒是好,哪家媳婦哪家夫人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那些女眷都恭維老夫人有福氣,儿媳婦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
顧老夫人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漂亮是漂亮,可惜都是商戶出身,說出去臉上也沒有光彩,她還怕被那些往來的貴婦人嘲笑。但是儿子喜歡,她也沒有辦法。加上顧四娘子被送到庄子上去以后,她出門也漸漸少了。
顧家瑞還是坐在老夫人的榻上玩儿,他長大了許多,口齒不清地跟顧老夫人說話。顧老夫人握著他的小手,真是當做眼珠子一樣疼,恨不得揉進心坎里去。她活到這個歲數,好不容易添了這麼個金孫,哪能不疼。
夏初嵐走到榻邊,恭敬地叫了聲“娘”。其實叫一個陌生的老夫人為娘,感覺怪怪的,跟她當初叫杜氏時一樣。但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她不求婆媳關系能有多好,相安無事就行了。
老夫人應了一聲,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
秦蘿俯身道:“瑞儿,這是嬸娘。嬸娘好看不好看?”
嬸娘的發音對顧家瑞來說還有些困難,他張了張嘴,發出了奇怪的音節,也沒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但小孩子就是可愛,哪怕用小鹿一樣的眼睛望著你,也能把心萌化了。這時,有人多嘴問了一句:“老夫人,怎麼沒看見四娘子?”
老夫人不在意地說道:“她病還沒好,回到庄子上去養病了。過些時日才能回來。”顧素蘭走的時候是求過老夫人的,老夫人也想把她留下來。雖然顧行簡沒讓人苛待她,但庄子畢竟不比自己家里。老夫人眼看著跟顧行簡的關系才緩和了一些,便沒在這個節骨眼提出來。等以后再找機會吧。
這時候有人提出去賞梅。顧家的園圃里有一大片梅林,正是花開的季節,遠遠都能聞到花香。
老夫人擺手道:“你們年輕的去吧,我畏寒,在屋子里看著孫子就好。”
秦蘿是顧家的主母,帶著眾人前往梅林。今日天氣晴朗,陽光照在梅林里,花瓣紛紛揚揚的,飄落成雨。婦人們三三倆倆地散開,相熟的湊在一起討論梅花。
秦蘿便跟夏初嵐站在亭子里,說起梅花蒸糕。還說顧行簡雖然不怎麼吃甜的,但好像每回做梅花蒸糕還能吃几塊。
夏初嵐連忙問她做法,秦蘿告訴她,說完抬手笑道:“妹妹自己都沒發現吧?我說到五叔的時候,你一雙眼睛都在發光。想想你當初知道他的身份,頭也不回地跑了。我還當你不會回來了。”
夏初嵐被她嘲笑,摸著額頭道:“不瞞姐姐,當時真被嚇到了。一個好端端的書生,就變成了宰相,總覺得拿捏不好跟他相處的分寸。有時候看著他,還覺得不那麼真實。”
秦蘿握住她的手說道:“我一直覺得你很有自信,還很羨慕你。原來到了喜歡的人面前,也會膽怯。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有多少女人前仆后繼地想要嫁給五叔,包括……他那人本身就不太真實。”她險些說漏嘴了,及時轉了回來。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這樣的男人真的很招女人喜歡。看上去溫文爾雅,又學富五車,好像什麼都會。今天發現他棋藝高超,也許哪天又會發現點什麼。
……
顧行簡在前堂心不在焉地與人說話,他其實有些事想問問顧居敬,就等著那些人早點散去。可他低估了自己在這些親戚心目中的吸引力,他們好不容易逮著他,問東問西的,反而越來越熱烈了。
后來顧居敬就說午膳的時間到了,要崇義帶他們去廳堂用些飯菜。他們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顧居敬是看出顧行簡的不耐煩,生怕他不高興,解釋道:“叔伯子侄們很久沒看到你了,難免熱情一些。”
“我有件事問你。”顧行簡神情凝重。
顧居敬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連忙洗耳恭聽。等他說完以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是昨晚不太順利?”
顧行簡皺著眉,顧居敬也不敢笑了。他看過一些秘戲圖,以為很容易,但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顯然是不太好。而且她太小了,他生怕弄傷她。這種事,他又不可能隨便問別人,想到秦蘿嫁到顧家的時候,年紀比她還小,阿兄應當有經驗。
顧居敬搬了圓凳坐在他身邊,耐心地傳授了一些心得。他不敢說御女無數,畢竟先后兩任夫人,經驗還是很豐富的。臨了,他拍了拍顧行簡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對女人千万不能心急。得慢慢哄好了,才能順利。阿蘿倒是還好,弟妹看上去就被養得很嬌貴,你要是不舍得她受苦,肯定得磨一陣子。”
顧行簡知道夏柏盛夫妻倆很疼愛夏初嵐,一應吃穿用度都是選最好的來。雖然是商戶出身,卻沒讓她受過丁點委屈。最大的委屈應該就是英國公府要她去做妾了。
聽說那個時候她曾為了陸彥遠自縊。救下來后都沒氣了,杜氏還哭暈了過去,后來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他尚且不能理解,到底有多喜歡一個人,才會為了他而自盡。如今她對自己又是懷著什麼感情呢?陸彥遠……年輕英俊,身体孔武有力,她大概更喜歡那樣的男子吧。
顧居敬看他不說話,以為他在琢磨剛才兩人說的事情。男女之間的事其實最不好教了。大戶人家都是在儿子十几歲的時候,就讓通房丫頭身体力行地教,新婚之夜自然游刃有余。要他說,就挑兩個丫頭試一下最快。可他阿弟不喜歡的人,根本連手指頭都不會碰一下的。
“明日我要帶她進宮謝恩,夏家那邊你幫我送一下。”顧行簡最后說道。
明日夏家的人要回紹興,不然趕不及他們九日后歸寧。
“你放心交給我便是。只是進宮要碰到莫貴妃吧?你和她的事,跟弟妹說過了嗎?”
顧行簡是沒打算說的,他跟莫凌薇之間,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8:45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1 08:46 PM 編輯
第七十八章
回到相府, 南伯告訴顧行簡,張詠過來了, 已經等了好些時候。
顧行簡立刻去見他, 夏初嵐則叫上思安去院子里摘梅花。她想試試秦蘿說的梅花蒸糕的做法,聽起來並不能難做。她現在知道為何女子從小都要學女紅和廚藝這些了, 嫁人以后, 太需要這些技能了。
張詠在屋子里踱步,焦躁不安的樣子, 看到顧行簡進來了,他立刻說道:“你新婚, 今日本不該來打擾你。但我這里有件很棘手的事情, 不得不來請教你……”
顧行簡走到書桌后面坐下來, 從容地問道:“是關于普安郡王的事情?”
張詠一愣:“你如何知道?”他明明什麼都沒有說。
普安郡王趙琅原本是養在張賢妃膝下的,他比恩平郡王趙玖年長,兩個人是親兄弟。既然皇上有意考察兩位繼承人, 他們之前又沒有任何處理政務的經驗,那麼恩平郡王在揚州遇到了不解的難題, 普安郡王在興元府肯定也遇到了。
顧行簡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淡淡地說道:“你別管我如何知道,有話就直說。”
張詠便把從張賢妃那里聽到的事情, 一股腦地說了。興元府那一帶銅錢緊缺,百姓都用銅錢去買金人的東西,主要是生活用品,馬匹和過冬用的毛皮。皇上讓普安郡王去調查銅錢外流的事, 根源是查出來了,卻沒辦法治理。
“普安郡王到了當地,就制定了法令,不讓老百姓用銅錢跟金人交換。但是當地物資短缺,有很多縣的百姓冬天被活活地餓死凍死。而且金人給出的價格十分優惠,老百姓為了過冬,冒著被抓起來的危險,也要將手里的銅錢都花出去。為此已經抓了不少人,但收效甚微。”
顧行簡沉吟了片刻才說道:“你來我這儿,是想問什麼?這是皇上給兩位郡王出的考題,不能因為你我的私交,你就讓我幫普安郡王。你應當知道,為了朝堂穩定,我的立場暫時不能有偏頗。”他如果幫了普安郡,那就等同于表明支持普安郡王,那麼百官的風向勢必就要跟著變了。之前皇上詢問他的時候,他也是這麼回答的。
張詠皺了皺眉,負手不語。張賢妃捎信,托人叫他來顧行簡這儿的時候,他就知道八成是無功而返的。他們張家肯定要支持普安郡王,他只是想試探一下顧行簡的態度。果然跟他想的一樣。
“你跟我說句實話。若是恩平郡王找你幫忙,你也會這麼回復?”張詠又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顧行簡點頭道:“自然如此。兩位郡王各憑本事,我誰也不偏幫。就算他們站在我面前,我亦是這樣回答。”其實聖心的偏頗已經很明顯了,恩平郡王在揚州,離都城很近,又是天下最繁華之地。而普安郡王在興元府,靠近兩國邊界,路途遙遠。皇上顯然更喜歡恩平郡王。
但皇上的偏好是一回事,兩位郡王的能力又是另一回事了。滿朝的文武百官都在看著,顧行簡有諸多思量,想看看到底誰才值得扶持。
張詠坐下來慢慢說道:“跟你說句老實話,我固然有我的立場,也知道皇上更喜歡恩平郡王。但並非我詆毀恩平郡王,他這個人慣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還記得那時候你教他們兄弟兩個讀書,他把他大哥的字帖換走的事情吧?這件事皇后娘娘也知道,當時還訓了他一頓,他表面上承認了錯誤,可后來那個告發他的宮女卻莫名其妙地沒了。你說這人得有多陰險。”
顧行簡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輕描淡寫道:“沒證據的事情,你不要亂說。”
“我怎麼沒證據!我……”張詠嘆了口氣:“罷了罷了,當我今日沒有來過。剛才與你說的事情都忘記了吧。”他站起來告辭,大步地離開了。
顧行簡靠在椅背上,看著桌面上那封趙玖寫的信,蹙了蹙眉頭。
……
夏初嵐在梅園里摘梅花,那些梅樹長得高,她只能找到那些枝頭壓低的花枝,不知不覺就摘了一籃子。
她想著顧行簡屋里的花瓶似乎還空著,想折兩枝紅梅插進去,可她夠不到開得正好的那片枝頭,用力跳了兩下,只搖了滿樹的花雨下來。
“思安,去搬梯子。”她吩咐道。
思安說道:“姑娘要干什麼?這梅樹枝干太細了,撐不住梯子的。万一摔下來,奴婢可擔待不起啊。不如叫崇明或者六平過來……您現在不比在家中了……”她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顧行簡走過來了,連忙行禮道,“相爺。”
夏初嵐回頭,微微驚訝:“您這麼快談完事情了?”
顧行簡道:“不是十分要緊的事,張詠已經走了。”
“給事中大人走了?我還想做點梅花蒸糕給你們送去呢。”
顧行簡笑了笑,徑自問道:“你要梯子干什麼?”
她伸手指著枝頭:“我想要那兩枝梅花,可是夠不到。”她以前在家中的時候也用梯子摘過梅枝,其實沒什麼要緊。
顧行簡抬頭看了眼,蹲下身子抱著夏初嵐的小腿,徑自將她舉了起來:“摘吧。”
思安立刻背過身去,不敢看兩個人。夏初嵐愣了片刻,伸手夠到花枝,很快地折下來,然后低聲道:“您可以把我放下來了。”他瘦是瘦了些,力氣卻很大。好像這樣舉著她,也沒覺得吃力。
只是光天化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顧行簡將她放到地上,看到她頭發上落了几瓣梅花,她的膚色比梅花還要白。他抬手將她頭上的梅花拂去,也沒說什麼。等到她去廚房以后,顧行簡將思安叫到外面,鄭重地說道:“以后夫人若是想做什麼危險的事,你必定要攔著。若她有任何閃失,我唯你是問。”
這個時候他身上那凌厲的氣勢便出來了,十分可怕。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思安嚇得雙腿發軟,立刻應道:“是,奴婢知道了!一定會小心地看著夫人的。”
顧行簡這才轉身走進了廚房。他身上的凌厲一下子收起來了,又變成了那個溫文爾雅的顧五先生。他卷起袖子說道:“我能做什麼?”
夏初嵐系好青布圍兜,輕推他出來:“您進來干什麼?我叫思安和廚娘幫忙就可以了。等我做好了,就端去給您吃。”
“真的不用我幫忙?”顧行簡回頭問她。他記得上次包餛飩,她好像也是現學的,包得還不怎麼好看。梅花蒸糕雖然不難,但那是對于秦蘿來說,對于她就有些難說了。
“梅花蒸糕而已,難不倒我的。您在這里,我們反而拘謹,您還是走吧。”夏初嵐肯定地說道。
顧行簡點了下頭,也不勉强,獨自走開了。夏初嵐看到思安杵在旁邊,神游天外,叫了她一聲,思安才回過神來,跟著她進了廚房。
“剛才相爺叫你出去干什麼?”夏初嵐隨口問了一句。
“沒什麼。要奴婢以后小心伺候。”思安輕聲道。也許相爺的那一面,永遠都不會讓姑娘看到吧。
夏初嵐也沒在意,按照秦蘿告知的方法開始做蒸糕了。
……
顧行簡回到屋中,翻閱文書。他的手好了以后,就沒讓吳均來了。聽說吳均解試位列前茅,春闈高中的可能性很大。
他聽到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姐夫!”好像是夏衍的聲音。
顧行簡抬頭,看到夏衍大步跨進門里來,身上穿著太學的襕衫。夏靜月跟在他的后面,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進來。夏衍徑自跑到顧行簡面前。他們有一段時日沒見了,夏衍似乎長高了一些,臉也瘦了。
夏衍現在看顧行簡,感情完全不同了。顧相總算變成他的姐夫,他可以堂堂正正地親近他了。
顧行簡放下文書,淡淡笑道:“你姐姐若是看到你,必定高興。最近不是在考公考嗎?”
夏衍點了點頭:“年關將近,太學里考試很多,昨日我實在是脫不開身。今日考完,馬上就出來了。我先去了太學附近的院子,拜見祖母。剛好五姐姐沒有事,我就拉她一起過來了。您最近還好嗎?”
“很好。你姐姐在廚房里做梅花蒸糕,一會儿你們也嘗嘗。”顧行簡對夏靜月微微點了下頭,態度不遠不近。
夏靜月立刻垂下視線,恭敬地向他行禮。她跟顧行簡沒有私交,沒辦法像夏衍那樣親昵。而且這個人,可是宰相啊。她從他的畫里,從世上流傳的詩詞里,從他編修的書里,無數次想象過他是個怎樣的人,沒想到就變成她的姐夫了。
她有點緊張,不知所措,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顧行簡放下手中的事,詢問了夏衍的課業,夏衍一一回答。可以聽出來,他在太學里面的日子過得十分充實,結交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居然還有蔣瑜。蔣瑜便是余姚縣令蔣旭的小儿子,年少便有才名,是這屆太學生里頭的佼佼者,也是釋褐狀元的熱門人選。
他們說的話夏靜月不大聽得懂,她看到榻上的矮几擺著個棋盤,上面似乎是殘局,便湊過去看了下。這殘局,她似乎能解。
夏衍剛好跟顧行簡談完了,回頭看到夏靜月站在棋盤那里琢磨,一拍手說道:“五姐姐,我好久沒跟你切磋棋藝了。姐夫,您的棋盤借我們用用可好?”
顧行簡應道:“你們隨意。”
夏衍便走過去,跟夏靜月雙雙坐在榻上對弈。別的夏靜月可能比不過夏衍,下棋可是夏柏青手把手教的,你來我往一陣,夏衍便敗下陣來了。
顧行簡繼續看文書,他們下棋很安靜,也不會吵到他。他時不時抬頭看看門外,梅花蒸糕要做這麼久嗎?他看門外的時候,眼角的余光感覺到,夏靜月往自己這邊看了兩眼。這目光想必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是不經意落在他這里的。
他裝作沒有看見。
這時夏初嵐走進來,手里舉著托盤,顧行簡便起身走過去。
“姐姐!”夏衍高興地站起來。
夏初嵐知道夏衍和夏靜月來了,只不過一直在廚房忙。她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跟夏衍說話,然后指著手中的托盤。里面放著一個白瓷的小碟,只有三塊蒸糕。
“蒸了一鍋,別的不太能看,就只有這三個……你們分了吧。”她嘆了口氣說道。果然聽秦蘿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夏衍更是捂著肚子“哈哈哈”地笑了兩聲,夏靜月也忍不住低頭輕笑。她這個三姐姐什麼都好,平日里處理家中的各項事務雷厲風行,下廚和女紅可是難得的短處。若再要說什麼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大概便是棋藝了。
不過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夏初嵐覺得忙了半天,就只有三塊成品,也挺不好意思的。
雖然成品少,味道卻得到了一致的贊許。顧行簡掰了半塊,喂到她的嘴邊:“你自己嘗嘗看。”她抓著他的手臂,很自然地咬了下去,嘴唇碰到他的手指尖,他的呼吸凝滯了一下,目光越發柔和。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肯定已經忍不住將她抱在懷里了。
夏靜月在旁邊看著他們,心里生出了几分羨慕的感覺。以后她和吳家公子,若能像三姐姐和顧相這樣琴瑟和鳴,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吃過糕點,夏衍拉著夏初嵐下棋。他自己下不過夏靜月,又不好直接叫顧行簡教,就拉著夏初嵐下。夏初嵐是肯定下不過夏靜月的,被殺得節節敗退,求救地看了顧行簡一眼。
顧行簡便坐在她的身后,指點了几下,棋局的風向一下子就轉了。
夏靜月沒想到自己能跟顧行簡下棋,有點緊張,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迎戰,但最后還是輸了。
她不好意思地說道:“多謝姐夫手下留情。要不然我就會輸得很難看了。”
倒是個通透的姑娘。顧行簡擺了擺手:“你們下吧。我就不幫著你姐姐作弊了。”然后他起身走開了。他觀察了一下夏靜月的棋路,發現她不像是心术不正之人,坦坦蕩蕩的。剛剛看他,也許只是有些小儿女的心思,他也就沒在意了。
夏衍和夏靜月留在相府里吃了午飯,夏初嵐想跟他們一起去看看夏家的人。明日他們要離開都城,夏初嵐因為進宮,不能前去相送。她詢問顧行簡的意思,顧行簡自然答應了。他本來要同行,但又有几個吏部的官員上門拜訪,要說官吏年底考功的事情,他只能留在相府中。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哪怕在婚假中,也不可能完全脫離政事以外。夏初嵐已經習慣了。
夏家眾人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夏初嵐跟夏老夫人說了几句話,就去杜氏的住處。路過院子的時候,她意外聽到夏柏茂跟夏謙兩父子說話。
“大郎,你就打算一直讓阿音留在蕭家?她畢竟是夏家的媳婦,你若不想和離,還是早些把她接回來吧。”
夏謙無奈地說道:“爹,我已經讓人去接過几回了,她自己不肯回來,我有什麼辦法?再說,她現在也不像從前那樣對我言聽計從了。有時候對我就像對陌生人一樣。要我說,就先這樣吧。”
“孩子的事,是我們虧欠了她。實在不行,讓你娘去一趟,親自把她接回來。你們還年輕,趁早還可以再要几個。總之,除非她自己提出來,否則和離的事,我是不會同意的。”
夏謙沉默了一會儿,又問道:“嬋儿到底在揚州干什麼?三妹成親這麼大的事,她也不回來。眼看快要年關了,她打算在揚州過年?”
“你姨母信上沒說她什麼時候回來。我再寫信去催一催。等她回來以后,盡快給她定個婆家,也好收心了。”
夏初嵐也沒繼續聽下去,徑自往前走去。
杜氏許久沒有看見夏衍了,心中甚是思念,和他靠坐在一起說話,心疼他變瘦了。夏初嵐走進去,杜氏說道:“嵐儿,你怎麼新婚第二日就跑回娘家來了?相爺也不說說你。你嫁了人,可不能像從前那樣,想干什麼便干什麼了。”
夏衍笑道:“娘,相爺待姐姐可好了,不會怪姐姐的。”
夏初嵐坐下來說道:“我回來的時候問過他了。他同意我才回來的。”
杜氏點了點頭,讓楊嬤嬤上了茶水和糕點,又說道:“你明日進宮,免不得要見到宮中的貴人。你諸事都得仔細些,別衝撞了她們。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代表這相府的体面。”
“我曉得的,您放心吧。好在皇上的后宮沒有几位娘娘,我能應付。”
皇帝的后宮如今能數出來的就是吳皇后,張賢妃和莫貴妃了。夏初嵐倒是知道莫貴妃是莫秀庭的姐姐。世家大族互相之間聯姻,或者通過與皇室聯姻來鞏固自身的實力是常見的手段。
杜氏說要進去添件衣服,讓夏初嵐陪著一起去。等到了里間,她才輕聲問道:“昨夜你們圓房可還順利?”
夏初嵐知道杜氏現在不問她,歸寧的時候也會問趙嬤嬤,便跟杜氏老老實實地說了。杜氏沉吟了片刻才說:“想必姑爺是沒什麼經驗……倒也難得。你若是覺得疼也要忍一忍,若老是讓男人在興頭上被打斷,以后恐怕就沒什麼興致了。”
杜氏平時是不過問夏初嵐的事的。若她嫁的是一般人家,杜氏也不會特意問起。但她嫁的是宰相,兩個人的年齡又相差這麼多,她難免有些擔心。畢竟宰相要是換女人,實在太容易了。到時候像二姑娘一樣,挺著個肚子休回娘家……便太可憐了。
她一直覺得這段婚事的懸殊實在太大,要不是夏初嵐喜歡,她聽思安說顧行簡的人著實不錯,她也不會這麼快點頭同意。
杜氏像想起什麼,又說道:“你的身子可別忘了調理。小日子一向不准,很不容易懷孕。你們當早些要個孩子,這樣你在相府的地位才會穩固些。顧老夫人那邊也才沒話說了。”
夏初嵐知道杜氏雖然体弱,平日里也不管事,但心里跟明鏡一樣。她倒是沒想過地位那些,但既然杜氏這麼說了,她也就順從地點了點頭。她這個母親,是真心為她打算的。
夏初嵐呆到傍晚的時候,才告辭回去。在馬車上就覺得小腹墜痛,額上直冒冷汗,真是說什麼就來什麼。好不容易到了相府,思安扶她進去,關心地問道:“姑娘,您沒事吧?”
這次好像比以往都要疼一些,大概是昨日沒有休息好。但她小日子向來不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她臉色蒼白,盡快回到住處,換了身干淨的衣服,便靠在榻上不想動了。
顧行簡還在議事,不知道她已經回來了。等到掌燈時分,那些官員才離開。
顧行簡走到屋子里,想問問夏家的情況,看到夏初嵐趴在那儿,趙嬤嬤正給她揉著小腹,便問道:“這是怎麼了?”
趙嬤嬤連忙起身說道:“姑娘的小日子來了。從前沒疼得這般厲害,這次好似特別嚴重。老身讓思安去熬了紅糖姜水,希望能緩和一些。”
夏初嵐呻吟了一聲,沒有力氣說話。顧行簡皺了皺眉頭,几步走過去,坐在榻的邊沿,伸手給她搭脈。從脈象上看,跟從前一樣,沒什麼異常。然后他又探了探她的額頭,冷冰冰的。來小日子會疼得這麼厲害?他沒接觸過女人,所以不懂這些。
思安端了燒好的紅糖姜水進來。顧行簡將夏初嵐摟在懷里,親自吹了喂她喝,又讓趙嬤嬤去弄了個湯婆子來,放在她的肚子上捂著。
夏初嵐靠在他的懷里,只覺得很溫暖舒適,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他的腰。以前來小日子,她都是一個人熬過來的。而且以前也不像這次疼得如此厲害,腹中就像有把刀在攪。現在有個知寒問暖的人在身邊,她不知不覺便依賴他了。
“好些了嗎?我讓她們煮些粥來。”顧行簡低頭說道。
“我什麼都不想吃。”夏初嵐搖了搖頭。想到他應該也沒吃晚飯,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連忙松開手,“您趕緊去吃些東西吧。我躺躺就好,您不用管我。”
“聽話,身子難受,更應該好好吃飯。”顧行簡又把她拉回懷里,拿起旁邊的氈毯蓋在她的身上,“你靠著我睡會儿,等她們做好了,我再叫你。”
夏初嵐還想說什麼,但抬頭看到他柔和的下巴線條,感受到他有力的手臂,忽然覺得他們已經是夫妻了,不應該跟他見外。何況他身上真的很溫暖,比十個湯婆子都管用。她閉上眼睛,不一會儿就靠著他睡著了。
顧行簡原本覺得她宮寒之症可能只是輕微的,但眼下看來,卻有些嚴重。改日得讓專事婦人科的翰林醫官來仔細看看。
顧家往上數几代都是行醫的,也算是醫藥世家,但他父親早亡,他的醫术都是看那些傳下來的醫書學的,加上自己久病成醫,而且對婦人科不怎麼精通。他原以為,他也用不到這些。
此刻看到她安靜蒼白的睡臉,他便覺得女孩儿實在太脆弱了。
夏初嵐睡到半夢半醒的時候,隱隱聽到他在門外說話的聲音:“你去宮中傳個消息,就說夫人忽然身体不適,明日不能進宮了。”
“可是相爺,禁中想必都已經准備好了,這個時候更改……恐怕會得罪后宮的几位娘娘。”崇明為難地說道。
“顧不得這些,你去便是。”
然后就沒有聲音了,屋里只有杯碗擺放的聲音,還有一陣陣的飯香。顧行簡走到榻旁,輕拍了下夏初嵐的肩膀:“初嵐,起來吃些東西。”
夏初嵐爬起來,顧行簡拿她出門穿的裘衣過來,裹在她的身上。她一邊穿鞋子,一邊說:“您剛才是不是讓崇明去宮里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明日可以跟您一起進宮。几位娘娘昨日賞賜了那麼多東西,我不去謝恩總歸不太好。”
雖然那些養尊處優的娘娘多半是看在顧行簡的面子上才見她的。
“宮中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皇后和妃嬪也只是想見見你,不會怪罪。”顧行簡說道。他剛剛聽說莫凌薇明日也叫了莫秀庭進宮,更不會讓夏初嵐去了。皇后娘娘通情達理,不會計較這些。至于莫凌薇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現在無暇深究。
思安端了紅棗粥給夏初嵐,桌上擺的都是素菜,因為剛炒的,還冒著熱氣。夏初嵐睡了許久,也有些餓了,吃了一整碗粥,頓時覺得舒服多了。
顧行簡已經餓過勁了,只隨意吃了些菜。他的飲食一向很有規律,很少這個時間才用晚膳。
“相爺。外面有人找您。”思安進來,小聲說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8:50 PM
第七十九章
夏初嵐覺得思安在顧行簡面前, 十分小心翼翼,仿佛很怕他一樣。但顧行簡的脾氣明明很好, 待下人也寬和, 不知思安為何會這麼怕他。
顧行簡點了下頭,起身走出去, 看到崇義站在門外。
崇義一見顧行簡就說:“相爺, 萱姑娘回來了。跟二夫人大吵一架,二夫人被氣得直哭。二爺沒辦法, 便要小的來問問您,能不能讓姑娘在相府里暫住几日?等他安撫好了二夫人, 就接她回去。”
顧家萱的性子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仗著家里就她一個女孩儿, 有時也敢跟顧居敬頂嘴。她如今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顧居敬也不好直接打罵她。可她對秦蘿有很强的敵意,自然是看哪儿都不順眼。
手心手背都是肉, 也難為顧居敬了。
“她此刻人在何處?”顧行簡問道。
“姑娘還在家里,被二爺關起來了。二爺不敢擅自做主, 便讓我來問問您的意思。您若是同意,小的天亮就將她送過來。若是覺得不方便,二爺想把她送到庄子上去……”崇義沒有說的是, 顧家萱把秦蘿氣得動了胎氣,二爺正大怒呢。要不是前夫人只留下這麼一條血脈,老夫人又勸著,依照二爺寵愛二夫人的程度, 肯定立刻把姑娘送到庄子上去了。
顧行簡想了想,點頭道:“把她送來吧。”
年關將至,到處都是熱鬧團圓的氣氛。她來了給府里添點人氣也好。而且依著顧家萱的性子,欺軟怕硬,秦蘿肯定制不住。秦蘿正懷著身孕,想必禁不起折騰。
崇義連忙謝過,告辭離去了。
顧行簡回到屋中,對夏初嵐說道:“家萱回來了,要來我們府上住几日。”他看夏初嵐的神情,擔心她會不快。夏初嵐卻只是點頭道:“好啊,她住哪里呢?要不要我去收拾個院子出來。”
顧行簡搖頭道:“你不必操心這些。南伯會照顧她,只是家萱的性子要强,說話可能不怎麼討喜。”他斟酌著用詞,覺得可能還說輕了。
夏初嵐笑道:“您擔心我應付不來嗎?沒關系。家里的姐妹多,什麼性子的都有,我讓著她些就是了。”
“不用讓。她跟秦蘿鬧了不愉快,我容她在相府里住,只是想幫阿兄的忙。”顧行簡說道。顧居敬平日里為他鞍前馬后的,他沒道理連這點小忙都不幫。若是從前他一個人住在相府,也不方便。但如今夏初嵐住進來了,倒沒什麼了。
因為身体不適,夏初嵐很早便上床睡了。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聽到帳子外面,他翻動書頁的聲音。他原本都是在寢室外面的屋子里處理公文的,大概是不放心才在這里陪著。
等到一更鼓響的時候,他才去沐浴,然后上床來。他們依舊是一人一床被子。夏初嵐來小日子,自然不能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了。夏初嵐渾身都很冷,感受到身邊不斷傳來的熱度,很想鑽到他的被窩里去。
但她躺著不敢動,怕吵到他。
她終于還是沒忍住,側頭看了看他的睡顏。外面點著一盞燭燈,帳內的燭光很微弱,他的輪廓有一道陰影,卻柔和清俊。時光似乎也偏愛他,並沒有留下明顯的歲月痕跡。他若不說年紀,也不大看得出來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
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儿,只覺得他好看。顧行簡忽然開口道:“怎麼不睡?”
他沒睡著?她嚇了一跳,他已經轉身,將她連人帶被子抱進懷里。睡了這麼半天,她的被窩還是微熱,兩只手也很冰涼。他抓著她的手,將自己的被子掀開,輕聲道:“過來。”
他的被窩滾燙,夏初嵐一下就鑽過去了,只覺得像抱著一個暖爐睡覺一樣。
冬日的中衣是棉質的,布料不算輕薄,可是兩具身体緊貼在一起,還是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身体的起伏曲線。顧行簡閉了閉眼睛,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轉著,懷里的人卻不老實,攪得他心神不寧,更沒辦法好好睡覺了。
“會不會壓到您的手了?”
“您身后還有被子嗎?”
在夏初嵐問出第三句以前,只覺得眼前一個陰影籠罩下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唇。她雙手抓著他的衣襟,先是緊了緊手指,然后便放松了,小口微張,方便他的舌頭探進來。
他的手從她的腰側往上,摸到后背,只覺得觸手的皮膚細膩光滑,毫無雜質,宛若一匹上好的絲綢。
夏初嵐急促地喘息,感受到他的手掌伸進了抹胸里,指側的繭刮到了花尖,她戰栗了一下。陌生而又愉悅的快感,一下子蔓延至全身。
顧行簡放開被他吻得越發紅潤的唇瓣,從她的脖頸一路往下吻,在鎖骨流連,然后解了她中衣的系帶,埋在她的胸前。夏初嵐抱著他的頭,喘息聲越來越重,只覺得他的嘴唇柔軟濕潤,舌頭像火苗一樣炙熱滾燙。在他的吮吸和舔弄之下,她緊緊地夾著雙腿,可身下的濕意卻越來越重。
顧行簡聽著她的嬌吟,呼吸粗重。昨夜太著急了,方法有些不對。那挺立紅腫的花尖和被吸吮得一片緋紅的峰巒,真是人間極致的美景。他的手往下摸去,細長滑膩的大腿,當摸到大腿內側時,好像摸到了什麼帶子,他的意識才清醒了點。她如今在小日子里,是不能跟他行房的。
他重新將她抱到懷里,平復了下呼吸。她的衣襟敞開,抹胸掉落在旁,仿佛動情了,神態嫵媚而又迷離。他輕撫著她的背,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胸膛起伏不定。她這身子真是又嬌又軟,他几乎沒怎麼用力,就帶出了一片紅痕。
可他好像根本無法抵抗她的吸引力。
夏初嵐剛才腦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沒辦法思考。此刻平息下來,想起自己剛才的叫聲,臉頰滾燙。
外頭應該有趙嬤嬤或者思安在值夜,明日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們說。明明在小日子里,卻忍不住跟他親熱。那種感覺,當真銷魂蝕骨,前所未有。原來肉体上的愉悅,會帶來感情上的親近。她好像離這個人又近了點,也不像昨夜那麼拘謹了。
難怪娘跟趙嬤嬤都說,房事和諧對夫妻關系至關重要。
一夜無夢,她睡得很好。早上醒來的時候,她又是一個人在被窩里,抹胸穿回了身上,中衣的系帶也打得好好的。她低頭看了看,胸前還有些或淺或淡的紅痕。他其實並沒有很用力,是她的皮膚太嬌嫩了。
昨夜明明是在他的被窩里睡的,怎麼后來又回去了?
趙嬤嬤打了水進來,果然開口問道:“昨夜聽到房中有動靜,相爺和您……”
“我們沒做什麼。”夏初嵐解釋道。
趙嬤嬤松了口氣:“那就好。您在小日子里,只能讓相爺忍一忍。實在忍不住,也有別的法子……”趙嬤嬤小聲提醒道。
夏初嵐聽她說的方法,怔了怔神,覺得應該用不到……
顧行簡今日比昨日醒得還要早。她在懷里,他根本就睡不著。后半夜還起身去了一趟淨房。
以前他沒有碰過女人時,遇到那些沉迷女色的官員,只覺得荒謬。等他娶了夏初嵐,時時刻刻都想抱抱她,親親她,連打拳的時候,都分神想她醒了沒有。他覺得自己有几分走火入魔的味道。
他向來自制力很强,很少有不能掌控的事。可他的小妻子,正變成他所有不冷靜和不理智的根源。
“相爺,您今天已經練了兩遍了……”崇明在旁邊輕聲提醒道。
顧行簡這才停下來,接過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頭上的汗。
“一會儿讓南伯把東邊的院子收拾出來,晚點家萱會過來住。”
崇明一聽到顧家萱的名字就渾身打了個激靈。顧行簡看他的神色,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崇明連忙搖了搖頭。
崇明記得顧家萱小時候最喜歡欺負他了。他只是顧行簡撿來的孤儿,按理說顧家萱也算是主子,便處處忍讓。沒想到顧家萱得寸進尺,居然還抓了很多黏糊糊的蟲子放在他的床上。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那蟲子還爬到他身上,他鬼哭狼嚎地慘叫……他到現在還覺得很氣憤。
后來顧行簡從顧家分出去,他不用見到顧家萱,才覺得舒服了。那個混世魔王要來相府,相爺就不怕夫人吃虧?
顧行簡剛要走回去,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停在他的面前,帶著几分羞澀喊道:“五叔!”
眼前的女孩子正值妙齡,穿著藕色的襦裙,梳著雙丫髻,眉目秀麗。她的個頭很高,到顧行簡肩膀了,一雙眼睛靈動有神。崇義跟在她后面,似乎追了一路,還有點喘氣。他向顧行簡行禮:“小的把姑娘送過來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顧家萱挽著他的手臂道:“五叔,您怎麼成親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都沒來得及回來參加您的婚禮。”她對那個能入五叔眼里的女子,實在太好奇了。她一直覺得這個世上沒有人能配得上她的五叔。
顧行簡不動聲色地將手臂抽回來:“你在上學,而且路途遙遠,趕不回來也沒關系。”
顧家萱跟著顧行簡進了屋子。夏初嵐正把昨日摘的紅梅修剪了,插進花瓶里。她的側影柔美,嵌在晨光之中,猶如暮春時節的蘇堤綠柳,儀態万千。
顧行簡看得微微失了下神。夏初嵐回頭看到他,笑了笑,又看到了他身后站著的顧家萱。
顧家萱沒想到夏初嵐竟然長得這麼美,真是挑不出半點不好來。她原先聽說是個商戶,猜想八成跟秦蘿差不多,還存了小瞧的心思。可看她的氣質舉止,跟秦蘿完全不像。
夏初嵐看到顧家萱挨著顧行簡站著,眼中的敵意明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位便是萱姑娘吧。”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1 08:54 PM
第八十章
顧家萱噘著嘴看夏初嵐, 站在顧行簡的身后,不想出來。
夏初嵐走到顧行簡身邊, 柔聲說道:“您出了很多的汗, 進去沐浴吧。由妾身招呼萱姑娘就好了。”
顧行簡看向她,用目光詢問。她微微點了點頭, 顧行簡才走了。
他走到門外, 還是不放心,叫了南伯過來看著。他知道夏初嵐應當不至于吃虧, 顧家萱只是一個半大的丫頭罷了,還不是夏初嵐的對手。畢竟他的妻子是夏家的家主, 這點威信手段還是有的。讓她給顧家萱立立規矩也好。
南伯聽顧行簡的意思, 只叫他在門外看著, 沒讓他進去。他便貼著牆根站著,里面的對話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夫人不會吃虧吧?萱姑娘可是連二爺都敢頂撞的。
“五叔……”顧家萱叫了一聲,顧行簡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夏初嵐和氣地笑道:“萱姑娘坐下吧。我讓人上茶水和糕點, 你想吃什麼?寒冬腊月來一碗熱茶最暖身子了。”
顧家萱卻不買賬,說道:“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迷惑了五叔, 我不會承認你是我嬸娘的。你是商戶出身,根本配不上我五叔!”
夏初嵐徑自坐在榻上,不以為意:“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我都是你五叔的妻子,配不配得上,也只有你五叔說了才算。你不叫我嬸娘沒關系,稱呼而已。反而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應當知道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得按照你的規矩來。比如你爹娶你的繼母,你五叔娶我,都不會因為你的不喜歡而有所改變。”
她知道顧家萱出現在這里,必定是在顧家待不下去了。而她對出言不遜的晚輩,也不必客氣。否則顧家萱該以為她跟秦蘿一樣好欺負了。
顧家萱一愣,雙手在袖中握緊,有種被人戳到痛腳的感覺。從小到大,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長輩們都万分疼寵她,哪個會這樣跟她說話?她咬牙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跟秦蘿一樣,不過是想利用我們顧家的權勢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夏初嵐用手指撥了撥棋盤里的棋子,笑了下:“秦姐姐也算是你的繼母,你直呼姓名,傳出去,別人會說你沒有教養。另外你大概還不太了解我。我這個人想要什麼,會憑自己的本事。等到你不用頂著顧家女儿的名頭在世上立足的時候,自然不會覺得女人凡事都要靠男人了。”
顧家萱聽夏初嵐的稱呼,知道她跟秦蘿的關系很好,這是替秦蘿教訓她呢。見夏初嵐並不如想象中的好對付,她轉身往門外走:“你等著!我去告訴我五叔你欺負我。五叔一向最疼我,不會坐視不理的。”
夏初嵐看出來她就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也沒什麼心機手段,在她身后說道:“你在顧家待不下去了,才來的相府吧?若是在相府也待不下去,恐怕你只能去庄子上陪你姑母了。庄子上的確衣食無憂,但卻很簡陋,不比都城。你可要想好了。”
顧家萱的身体僵住,大聲說道:“那你們就送我去庄子好了,何必把我像東西一樣推來推去!”
她知道自己昨夜的確做得有些過分了,讓秦蘿動了胎氣。若不是祖母護著,她肯定已經被爹送到庄子上去了。可她怎麼知道那杯熱水會差點潑到顧家瑞的身上,她也是無心的啊。
秦蘿護著自己的儿子,她爹只知道護著他們母子倆,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她已經離家這麼久,久到她都快忘記上一回爹抱她是什麼時候了。她覺得她在顧家真的是多余的,永遠都不回來好了。
顧家萱越想越委屈,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涌下來。她抬起手擦干臉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夏初嵐原以為她還要強嘴,沒想到三言兩語就被說哭了,果然還是孩子心性。她嘆了口氣,從榻上站起來,想跟出去看看,但是小腹墜痛,只能坐在榻上緩緩。
南伯原以為夏初嵐會被顧家萱氣到,沒想到是顧家萱先被氣跑了。他愣了愣神,怕顧家萱有什麼意外,連忙追了過去。
等顧行簡沐浴完,崇明在他耳邊說了几句,他才知道昨夜發生了大事。秦蘿竟然動了胎氣?難怪阿兄要氣得把顧家萱送來了。他皺眉走回屋子里,只看到夏初嵐坐在榻上,顧家萱不見了。他坐到夏初嵐身邊問道:“家萱呢?”
“我對她說了几句重話,把她氣跑了。”夏初嵐主動交代道。
顧行簡道:“沒關系,她被家里人寵壞了。”
他知道夏初嵐做事有分寸,必定是顧家萱又出言不遜,她才會開口說重話。顧家萱從小被家里人嬌寵著,阿兄更是有些溺愛她,養成了她現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聽說在江陵府也是小霸王的模樣。
但畢竟是他的親侄女,他不可能漠不關心。而且當年他回顧家的時候,顧家萱也給了善意。
他對別人給過的好處,總是記得很清楚的。
顧行簡起身對夏初嵐說道:“你坐在這儿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她。”
夏初嵐點了點頭,顧行簡便離開了。
今日他們雖然不用進宮,但夏初嵐身体不適,也不方便去送夏家的人,便讓思安和六平代為送行。柳氏和夏靜月也在。六平這陣子來往于紹興和臨安,十分忙碌,常常站著都能睡著。夏初嵐不能對夏家的事放手不管,便只能時時派人盯著。
等載著夏老夫人一行的馬車出了城門,六平跟思安往回走。忽然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騎馬的人呼喝道:“讓開!前方道上的人快讓開!”
六平眼疾手快地將柳氏和夏靜月推到路邊。那馬儿几乎貼著六平的背后而過,馬速卻半分都沒有降下來。六平在地上滾了一圈,看到揚長而去的馬儿尾巴上插著一面小旗,應該是什麼顯貴公侯的衛從。馬匹所到之處,人仰馬翻,百姓怨聲載道。
夏靜月詢問柳氏可有受傷,柳氏搖了搖頭,她們又一起去看六平。
六平憨厚笑道:“小的皮糙肉厚,自然不會有事。三夫人和五姑娘沒事就好了。”
夏靜月氣道:“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的氣勢,竟然敢在御街上馳馬傷民。”
柳氏道:“不論是誰,都不是我們這樣的平頭老百姓可以管的。好在今日沒有受傷,別去想了。”
六平笑了笑,說道:“三夫人,姑娘還交代小的一件事。城中那處院子,空著也是空著。三老爺每日去市舶司也不方便,不如你們搬到那里去住吧?”
“這樣不太好吧?那是顧家給嵐儿的,我們住那里不合適,老爺也不會同意的。”柳氏為難道。
六平早就知道柳氏會這樣回答,便說道:“三夫人實在是太見外了。莫說姑娘本就有意給三老爺在城中買一處院子,只是怕三老爺不肯住。如今有現成的,姑娘又用不到,你們住進去了,以后來往也方便。再說,您也要為五姑娘想一想,到時候吳家上門過六禮,家門也要体面些是不是?您再推辭,就是跟姑娘生分了。”
柳氏別的不在乎,卻不舍得唯一的女儿受委屈。她知道夏初嵐是一片好意,為他們打算得周全,但還是不敢擅自做主,答應回去問問夏柏青再說。
***
今日夏初嵐本來要進宮,內宮中准備了多日。昨夜吳皇后收到顧行簡傳來的消息,便讓身邊的女官通傳各宮了。
晨起的時候,吳皇后一邊梳妝,一邊詢問女官是否知會了張賢妃和莫貴妃,女官說道:“兩位娘娘那里是最先去說的,張賢妃性子淡淡的,本來就不會計較這些。倒是莫貴妃看上去不太高興。不過娘娘,那個商戶女好大的架子呢。您准備了几日,她說不來就不來了。”
吳皇后一邊戴著竹葉金瓜耳墜,一邊說:“她是不值一提。本宮卻不得不賣顧相這個面子。”
女官也不敢再說什麼。宮內宮外,聽到顧行簡三個字,都是忌諱得很。用過早膳,吳皇后得到消息,說恩平郡王馬上要回都城了。除了几個月前皇上召他進宮的那一次,吳皇后已經有多年沒見到這個養子了。她自己膝下無子,有個樣子,自然也是格外看重的。
宮女前來稟報:“娘娘,崇義公夫人來了。”
吳皇后也有些日子沒見到妹妹了,聽說她忽然生病,一直不見好,難得進宮一趟,連忙讓宮女將人請進來。吳氏嫻靜柔美,年輕時是個鼎鼎有名的美人儿。雖說美人遲暮,但因為保養得宜,也不太看得出歲月的痕跡。
她向吳皇后行禮,吳皇后抬手道:“你病剛好,不用多禮。賜坐。”
女官連忙搬了繡墩過來,吳氏慢慢坐下。
吳皇后問道:“今儿怎麼想起進宮來見我了?可惜不湊巧,本來今日宮里有宴席,后來取消了。”
見吳氏不解地望著自己,吳皇后繼續說道:“顧相原本要帶夫人進宮來。昨夜傳了消息,說她夫人身体不適。”
吳氏點了點頭:“臣妾進宮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是跟您說一聲,碧靈的婚事大概算是定下來了。”
“是蜀中的鳳家嗎?”吳皇后嘆了口氣,“可惜碧靈不喜歡恩平郡王,原本想讓她給本宮做儿媳婦的。”
吳氏淡淡道:“您和皇上給她的恩寵已經夠多了。她那性子,不願意受束縛,嫁到皇家也不太合適。鳳子鳴待她挺好的,他親自上門求娶,令公也點頭了。但還得等鳳家那邊正式來提親。令公也只有這麼一個女儿,到時候免不了要嫁得風風光光的。”
吳皇后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她再疼愛蕭碧靈,終究也不是親生女儿,婚事當然還得崇義公夫婦拿主意。她問道:“前些日子聽說你忽然病了,翰林醫官去看也不見好,到底怎麼回事?”
吳氏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那日從忠義伯府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長得很像倩娘的女子……大概是我看錯了。”
“這麼多年,你也該把這件事放下了。倩娘早就不在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擾?”吳皇后寬慰道。
兩人正說著話,宮女跑進來稟報:“皇后娘娘,恩平郡王求見!”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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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9:11 PM
第八十一章
“快請他進來。”吳皇后坐直了說道。
恩平郡王趙玖今年才二十二歲, 風華正茂的年紀。他相貌英俊,皮膚白皙, 一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模樣。他進殿之后, 行禮道:“儿臣拜見母后,姨母。”
吳皇后笑道:“你回來就好, 瞧著好像瘦些了。可去過你父皇那邊了?”
趙玖恭敬地說道:“剛剛從父皇那里過來, 父皇問了這趟差事辦得如何。儿臣便說不過是一些貪墨的官員,只要把事實都查清楚, 列名單上報給朝廷即可,不算難事。”
吳皇后滿意地點點頭。趙玖心思活絡, 皇上也比較喜歡他。相比而言趙琅是個悶葫蘆, 就沒那麼討人喜歡了。只不過當初皇上問她意思的時候, 她身為國母,不能有失偏頗的。雖不是親子,但到底是在她膝下長大的, 她當然希望趙玖能夠登上皇位。
吳氏知道趙玖跟皇后母子倆必定有話要說,自己不便在此, 就先起身告辭了。
等她走了,趙玖看了看吳皇后的左右。吳皇后將人屏退了,他才跪到地上說道:“方才姨母在這里, 儿臣不方便講。儿臣在揚州查案,查到當地官員貪墨,私放憑證,涉案的錢數巨大。而且好像舅父也牽扯其中。”
吳皇后的手猛然收緊, 震驚道:“你說什麼?這件事怎麼跟他有關?”
趙玖神情凝重地說道:“儿臣剛知道的時候也十分震驚,還以為是查錯了。可當地官員交上來的賬冊里面,清楚地寫著跟舅父來往的數目。他們將錢存進當地的便錢務里,然后將憑信用急腳遞發出去。儿臣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回來請示您。”
吳皇后閉上眼睛,手指捏著翟服的袖沿。她沒想到吳致文竟然不聽她的勸告,為了斂財不惜觸犯國法,牽扯到揚州的貪墨案中去。這件事若被公之于眾,她跟趙玖都會被牽連。
皇上一再抑制外戚,絕不會輕饒此事。
“你可想到什麼補救的辦法?若是讓他將錢補上呢?”吳皇后急聲問道。
趙玖拜道:“賬冊要交給刑部,瞞恐怕是瞞不住的。而且皇城司的人在暗中盯著儿臣的一言一行,若是做假賬,恐怕會被他們發現。母后可有何好的建議?賬本這几日就要交上去了。”
他說完,抬眸看了一下吳皇后的表情,故意不提晚點要去拜訪顧行簡的事情。吳皇后神色僵凝,半晌才緩緩說道:“數年前顧相欠了本宮一個人情,你去相府問問他可有辦法。若能保得你舅父一條性命,那就足夠了。”
“那儿臣這就去相府。”趙玖拜別吳皇后,恭敬地從殿中退出來。他抿了下嘴角,沒想到吳皇后還留了這麼一手,這下顧行簡不幫忙也得幫忙了。他志得意滿地負手往宮外走,衛從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七八個人,很是惹眼。
等到了麗正門外,御馬房的人將他們的馬牽來。趙玖跨上馬,叮囑左右:“不可再像進都城時一樣。”
左右應是,他們才往裕民坊的相府馳去。
……
顧行簡走進顧家萱住的院子,門外的兩棵紅梅枝頭結滿了花朵,遠望如霞錦。屋子里面有細碎的哭聲。
南伯正柔聲安慰道:“萱姑娘,您快別哭了。有什麼委屈都說出來,我聽著呢。”
“那個女人就是想趕我走。她憑什麼!”顧家萱邊哭邊說,淚水不斷地從眼眶里滾落。她覺得很委屈,好像都城這麼大,竟沒有她容身之處一樣。
顧行簡走進去,顧家萱看到他,一下子扑到他的懷里,哭得更大聲了:“五叔可要給我做主。我不想去庄子上。”
顧行簡扶住她的肩膀,將她從自己懷里拉出來,看到她秀麗的臉龐上都是淚痕,可憐兮兮的。他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問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說秦蘿動了胎氣。”
顧家萱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低頭說道:“我,我也不知道。當時屋里就顧家瑞一個,嬤嬤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自己打翻了那杯熱水,秦蘿身邊的嬤嬤和侍女好像都怪我沒有看好他。我看到爹那麼維護那對母子,就跟他吵了几句。爹要打我,秦蘿來勸,我不小心推了她,她便摔在了榻上……”
顧行簡靜靜地聽她說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講話的時候便帶著股威嚴。顧家萱在他的目光之下,聲音越來越小,最后連眼淚都止住了。
她一邊抽泣一邊說:“五叔,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顧行簡看著眼前低頭搓弄手掌的女孩,想到她母親几年前去世的時候,她還沒多大,在靈堂哭得撕心裂肺的,教人心疼。他對女孩儿一般比較寬容,便淡淡地說道:“家萱,你已經十三歲了,不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年紀。當時屋中就你們兩個?”
顧家萱點了點頭:“我進去的時候,就發現他在床上,屋里一個人都沒有。我還覺得奇怪,全家人都當顧家瑞是寶一樣,怎麼會放他一個人?而且那杯熱水在我進去之前就放好了……我當時只是坐在旁邊,沒有看顧他,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經她這麼一說,顧行簡知道這件事並非意外。顧家瑞身邊平時都有兩個嬤嬤,一個乳母,怎麼會讓跟他有敵意的顧家萱單獨相處?除非故意為之。此計的最大受益者應當是秦蘿,但他深知秦蘿的為人,就算跟顧家萱矛盾重重,也絕不會使出這樣肮髒的手段。
阿兄估計被氣糊涂了,也不想聽顧家萱解釋,所以便沒有深究。家中有這樣挑撥離間的小人,絕非好事。
他看向顧家萱,肅容道:“無論如何,你都當靜思己過。秦蘿是你的母親,她雖無生養你之功,但這些年操持家中,任勞任怨。你爹和你祖母都挑不出半點錯處來。更何況,她不曾苛待過你。等你想清楚了,我再送你回顧家賠禮道歉。”
顧家萱咬緊嘴唇不說話。顧行簡也未多言,起身走出去了。
南伯剛才一直在旁邊聽著,此刻走到顧家萱面前,柔聲說道:“萱姑娘,相爺也是為了您好。您想想看,馬上到議親的年紀了,若是被人家知道您跟二夫人不合,也不敢要您做媳婦,您說是不是?百善孝為先,您在女學應當都學過的。二夫人一向溫柔寬和,不會跟您計較的。”
“南伯……”顧家萱喃喃問道,“真的是五叔把姑母送到庄子上去的?因為那個女人?”
南伯鄭重地點了點頭:“相爺可是很疼愛夫人的,比二爺對二夫人還甚。萱姑娘可不敢這麼叫夫人了,相爺聽見會生氣的。”
顧家萱頓時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她爹和她的五叔都栽在了商戶女的手上,而且夏初嵐跟秦蘿還大不一樣。夏初嵐雖是商戶出身,身上卻一點小家子氣也沒有。她的氣質是那種淡然出塵的,十分特別。
……
思安和六平去送行回來,便到夏初嵐的屋中回稟情況。夏初嵐靠在榻上,蓋著氈毯,趙嬤嬤又給她塞了個湯婆子取暖。
說完了送行的事情,六平將賬冊交給夏初嵐,然后說道:“小的仔細問了王三娘和几個賬房,二爺在生意上處理得很好,也沒有再讓二夫人插手管內宅的事。只不過王三娘畢竟是個下人,夏家還是得有個主母才行。”
夏初嵐人在都城,對家中的事鞭長莫及,眼下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選。原本還指望蕭音能夠幫家里分擔一些,可上回出事之后,她就回蕭家去休養了,能不能再回來也不好說。
夏初嵐翻著賬本看,思安在旁邊的火盆里添了木炭,說道:“姑娘,四姑娘去揚州已經几個月了,奴婢覺得是不是有什麼事?”
“若有事二房不會這麼平靜。”夏初嵐淡淡地說道。她嘴上這麼說,心里卻知道,夏初嬋心比天高,只怕早晚會招惹出禍事來。
這時顧行簡走進來了。
思安和六平連忙向他行禮,也不敢在屋中久留,告退出去。
夏初嵐本來歪靠在榻上,身后墊著很多個軟枕,看到他進來,便直起身子問道:“相爺,萱姑娘沒事吧?”
顧行簡坐到她身邊,見几上放著的賬本,替她把滑落的毯子蓋好:“沒事。我說了她兩句,但此事有蹊蹺。”顧行簡便將顧家萱說的話告訴夏初嵐,夏初嵐聽了以后說道:“秦姐姐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是她身邊的人動了什麼心思。此人包藏禍心,絕不能繼續留在顧家。”
“我會查清楚。”顧行簡點頭說道。
“內宅的事,相爺不便插手。還是交給我來查吧?先不驚動娘他們,以免打草驚蛇。”
秦蘿的性子軟了些,此番又動了胎氣,交給她的確更合適。顧行簡應好,夏初嵐又抓著他的手臂說道:“秦姐姐肚子那麼大了,眼下動了胎氣,嚴重嗎?我想過去看看她。”
顧行簡看了眼她抓著自己的纖白手指,然后才說道:“不用擔心,若是很嚴重,顧家已經來人了。我先讓崇明過去,等你身子爽利些,再去也不遲。”
夏初嵐現在的確出個門都困難,便點了點頭,松開手。她的皮膚瑩白,湊近了看,仿佛有光澤一樣。兩片唇瓣,因為在小日子里,沒有什麼血色。顧行簡伸手將她拉到懷里,撫摸著她的臉頰,低頭親吻她。
他的氣息是渾厚深遠的,讓人心安。夏初嵐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吻自己,眼睛睜大了片刻,便緩緩閉上了。她喜歡他的吻,綿綿長長的,不是霸道的掠奪,而是有種能叫人沉溺其中的溫柔。
和他親吻的時候,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喜歡。
顧行簡捧著她的臉,努力想將那兩片薄薄的嘴唇潤紅。只不過漸漸偏離了初衷,將她壓在了榻上,手摸向腰側。
這麼多年,他才總算知道了女人的好處。柔得似水,嬌嫩如花,一碰就無法收手。他原本以為是從前沒碰過女人的緣故。可他聽了阿兄的話,再去翻那些秘戲圖,只覺得如何都看不入眼,腦海中只有她的模樣。
屋中氣息混亂,還有隱隱約約的嬌吟聲。思安硬著頭皮在外面說道:“相爺,有人求見。好像是恩平郡王。”
里面安靜了片刻,傳來夏初嵐輕柔的說話聲。過了一會儿,顧行簡才從屋里出來,面無表情地到旁邊的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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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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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9:15 PM
第八十二章
趙玖觀察著顧行簡的住處, 一塵不染,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 但並不像一個宰相的住處。宰相俸祿不低, 這處府邸又是父皇賜的,几乎沒有花什麼錢。外表修得很華美, 內里竟如此朴素, 倒叫他意外。
顧行簡執掌中書數年,手上不可能沒有錢。而且無論是他編修的書, 還是他的字畫,都能在市面上賣出很好的價格。很多官員有幸拿到顧行簡的手書, 甚至都珍藏起來。
趙玖也有收藏一幅顧行簡的字, 是太后天壽的時候, 顧行簡進呈的賀表。
后來有一年,他為太后跑到北方去請了佛像回來,太后要賞他, 他特意討來的。顧行簡的字曾被很多書法大家推崇為當世第一,自稱一派, 流傳得卻很少。畫作就更少了,據說他輕易不執筆畫畫的。
趙玖猜測他的積蓄應相當可觀,或許存在了某處, 也或者有別的用途,總歸不可能跟窮字掛鉤。在屋中等了片刻,不見顧行簡的人影,他便讓隨從將禮物放在桌上, 自己先坐下來。
隨從說道:“顧相好大的架子,竟然讓殿下等。”
趙玖活動了一下手腕,斜他一眼:“本王能不能奪得皇位,就全看他了,等一等有什麼?本王這一次,定要贏過趙琅,再也不要回去過那種無人問津的苦日子了。”說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顯露出几分陰鷙。
此時,顧行簡走進屋子里,抬手行禮:“實在抱歉,臣有些私事來晚了,讓殿下久等。”
趙玖連忙起身回禮,說道:“老師不必多禮,我也剛來。聽聞老師大婚之喜,特備一份薄禮敬上。”他看了隨從一眼,隨從連忙將禮物捧起來,恭敬地呈給顧行簡。
顧行簡看到一個盒子,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何物,先收了下來:“多謝殿下,請上座。前些日子殿下的信上說要來拜訪,原以為還要几日,所以沒有提前准備。臣先讓人上些茶水。”
趙玖連忙說道:“是我來得著急了些。老師不用麻煩的。”
顧行簡笑了下,走到屋外叫來南伯,吩咐他去煮茶,又特意叮囑道:“用洪州的雙井茶吧,恩平郡王好似喝不慣北苑茶。”他對每個人的喜好都了若指掌。連趙玖這樣數年不見,不受重視的郡王,他也記得很清楚。
南伯點了點頭,手腳利落地去了。
顧行簡回到屋中跟趙玖寒暄了一番。
自從趙玖長大,出宮封府,他也許久沒有見了。年幼時,趙玖跟趙琅被接到宮中培養,是一眾宗室子弟中最為出眾的。后來因為皇上始終想要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便將他們放養了,如同棄子。
這些年,他們在宮外就像被眾人遺忘了一樣,不知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直到數月前,皇上再度啟用他們,兩人自然是重振旗鼓。人一旦獲得從谷底爬上來的機會,便會死死地抓住不放。更何況那是天下至尊的位置。
寒暄之后,趙玖讓隨從退下去,直接說明了來意:“實不相瞞。我這次在揚州查案時遇到了一件難辦的事情。當地官員呈上的賬冊里,有我舅父的姓名。此事我雖然還未詳細問過他,但觀他平日的言行,應當不是清白的。我十分矛盾,一方面是國法,一方面是近親,實在難以取舍。”
他沒有說要請顧行簡幫忙,只是很直接地陳述了整件事。顧行簡不動聲色地問道:“吳大人涉案是否已經查實?”貪墨雖然在歷朝歷代都會被嚴懲,但皇親國戚難免有些特權。若吳致文涉案的金額不大,最多革職,不至于受刑。他如今不過在戶部掛個虛銜領取俸祿,也並沒有實權。
趙玖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低聲道:“舅父的金額在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已經構成了重罪。若我將賬本呈到刑部,吳家恐怕就要有災禍了。”
顧行簡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后宮之中,吳皇后,張賢妃和莫貴妃是互相牽衡的三股勢力。正因為吳家、莫家和張家互相制約,哪家外戚都不能獨大。若吳致文出事,吳皇后也會因此被牽連。
三家之中,張家相對弱一些。若吳皇后的勢力被削弱了,便意味著莫凌薇的勢頭會更强勁。
莫凌薇可不是什麼等閑的角色。在后宮中除了以色事人,還得有本事手段,才能力壓群芳,獨得皇上恩寵。顧行簡倒是知道,皇上近些年對男女之事很淡了,甚少臨幸后宮嬪妃,但莫凌薇承幸的次數最多。
她以妙齡入宮,不可能不想有一番作為。
顧行簡問道:“那殿下今日來是何意?”
“我來這里之前已經去請示過母后。母后說今次還得請顧相幫忙,保得舅父一命。”趙玖誠懇地說道。
顧行簡沉默不語。若是吳皇后授意,他便沒有推辭的借口了。早年他曾欠了吳皇后一個人情,答應日后必定相報。只是在這風口浪尖……他想了想才說道:“殿下盡快將賬本交給臣,臣看過之后,再做定論。”
趙玖暗自高興。有顧行簡這句話,此事便等同于成了一半。揚州的貪墨案辦起來並不難,難就難在他的舅父牽扯到其中。他如果秉公辦理,固然能得到父皇的賞識,但會寒了皇后和吳家的心。他兩邊都不想得罪,所以便將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顧行簡。
等趙玖走了以后,顧行簡靠坐在椅背上出神許久。他這些年常常有鋌而走險的時候,但孑然一人,從未有過畏懼。今次吳致文的事,也不算是多麼棘手。可只要想到夏初嵐,他便如同有了一根軟肋,無法放開手腳。
……
夏初嵐在屋里看賬本,天色不知不覺暗下來。她聽趙嬤嬤說恩平郡王已經走了很久,相爺還一個人坐在屋里,也不點燭火。她就掀開毯子下榻,走到隔壁,果然看見顧行簡頭仰靠在椅背上,手揉著眉心,似乎很疲憊。
她走過去,輕聲叫道:“相爺,您哪里不舒服嗎?”
顧行簡看向她,搖頭道:“沒有。你怎麼過來了?”
夏初嵐猜測他跟恩平郡王的談話不怎麼愉快,但也沒刻意提起,畢竟朝堂上的事情太復雜了,她不精于此道,也未必能幫上忙。如果他願意說,她當然樂意聽。可他不願意說,她也不勉强。就像他今日看到她在翻賬本,也什麼都沒有問一樣。
夫妻之間是最親密的關系,但也要留給對方一點獨立的空間。相處之道,也是門學問。
她輕松地笑道:“聽說恩平郡王今日送了一百枚登州的鮑魚給您?大宋境內有四寶,登州鮑魚是最難得的。鮑魚要趁新鮮吃,反正咱們兩個人也吃不完,我想分一些給顧家,再分一些給三叔他們,可以嗎?”
“家里的事你做主即可。”顧行簡柔和地問道,“身子可舒服一些了?”
夏初嵐道:“好多了。我讓廚娘將鮑魚煨湯,您也喝一些吧?還是太瘦了。”后面一句她說得很小聲,他的手臂摸起來比她粗不了多少,弱不禁風的模樣。本來就比她年長許多,她希望他能長命百歲的。
顧行簡不由地有些好笑,這是連他的飲食都要開始管了?嘴角卻帶了笑意:“聽夫人的吩咐便是。”
過了兩日,夏初嵐的腹痛沒那麼明顯了,也可以出門。她趁顧行簡去宮中朝參的時候,讓六平駕馬車到顧家去。
顧家萱這兩日都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由南伯照顧著,几乎沒有出門。夏初嵐想她大概也不願意見到自己,便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地同住一個屋檐下。顧行簡倒是每日都去看看她,他好像特別喜歡女孩儿。
當時在逛夜市的時候,他看到那個賣花的小女孩儿,也特別柔和。
夏初嵐到了夏家,先去了顧老夫人的住處。顧老夫人在和顧家瑞玩,對她依舊很冷淡。她也沒在意,告辭去往秦蘿住的院子里。侍女和嬤嬤都站在門外,侍女低聲說:“請夫人稍等,奴婢進去通傳一聲。”
過了一會儿,侍女才出來說道:“二爺和夫人請您進去。”
夏初嵐進到里間,看到秦蘿靠坐在床上,只穿著中衣,中衣的領子很高,但掩不住她皮膚上的一片紅痕。顧居敬欲蓋彌彰地坐在几步遠的榻上,床旁邊還擺著一張杌子。
她還想怎麼要等這麼長的時間,原來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顧居敬朗聲道:“弟妹過來了。阿蘿在里面呢,你們倆聊著,我去娘那邊看看。”他似乎是著急走,還有點被人撞破的窘迫。夏初嵐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側身讓顧居敬離開。
等他走了,秦蘿才直起身子,伸出雙手道:“妹妹怎麼過來了?”
夏初嵐走過去,握著她的手臂,坐在床邊:“聽說姐姐動了胎氣,我本想立刻過來的。但小日子忽然來了,腹痛難忍,才晚來兩日,姐姐別怪我。”
秦蘿輕聲細語地說:“稍稍跌了一下而已,沒什麼大礙,我哪里就那麼嬌貴?是二爺太緊張了。家萱在你那儿,沒打擾你跟五叔吧?你們才新婚,你怎麼就來了小日子……”
“我也沒想到這麼剛好。”夏初嵐無奈地笑了一下,又說,“對了姐姐,我有件事想問問你。瑞儿身邊的嬤嬤和乳母,都是你親自找的嗎?是老人還是新人?”
秦蘿不知道她怎麼問起這個,還是回答道:“三個都是新的。原本我從家中帶了陪嫁嬤嬤過來,她專門負責照顧瑞儿的。但是那嬤嬤家中有急事,便又向我推薦了一個嬤嬤,也在秦家做事。我想自家的人,總歸知根知底,便用她了。妹妹,是有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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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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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1 09:19 PM
第八十三章
原來顧家瑞身邊的嬤嬤是秦家人。
夏初嵐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秦蘿對顧家沒有所圖, 不代表她那些父兄也沒有。時下嫁女都有富嫁的風俗,更別說二爺就顧家萱這麼一個女儿, 到時候肯定要風風光光地辦婚事。秦家怕二爺的家產要給顧家萱拿走許多, 就設計此事,最好讓二爺厭棄了顧家萱, 這樣家產就能守住了。
若是再往深點的地方想, 二爺比秦蘿年長許多,肯定要走在秦蘿的前面。顧家瑞又是二爺唯一的儿子, 以后所有東西都要留給顧家瑞和秦蘿的,秦家還怕撈不到好處?
秦蘿被自己的娘家算計, 她自己還被蒙在鼓里。而且以秦蘿的性子, 若是知道真相, 可能會受不住打擊。她剛剛動了胎氣,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受刺激。
夏初嵐自然而然地聯想了許多,心思百轉千回。她有原主的全部記憶, 可能還有原主殘留在身体里的意識,又在這個世上活了几年, 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說話做事已經越來越像這個時候的人了。
秦蘿看著夏初嵐的神色,隱隱覺得不對勁,便問道:“妹妹可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夏初嵐笑道:“沒什麼事, 就是跟萱姑娘說的事對一對。姐姐好好休息吧。”
秦蘿剛才被顧居敬折騰了一下,確實有點累了。這會儿是强打著精神跟夏初嵐說話。她躺在床上,夏初嵐為她蓋好被子,靜悄悄地退了出來。夏初嵐沒有直接離開顧家, 而是坐到花廳里,叫人去將顧家瑞身邊的嚴嬤嬤請來。
嚴嬤嬤聽說是夏初嵐要找她,覺得十分奇怪。自己是照顧公子的,跟相府那邊可從來沒什麼瓜葛。但夏初嵐雖不住在顧家,到底是相爺的妻子,嚴嬤嬤也不敢怠慢,連忙去往花廳。
她之前也沒見過夏初嵐,但還是一眼就認出坐在花廳里的明麗少婦就是相爺的夫人。杏黃裘衣,妝花褙子,銀泥裙,身材在重重包裹之下,仍顯纖細玲瓏。早就聽聞相爺娶的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還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家主。這麼年輕的女家主,嬤嬤還沒見過。
夏初嵐正在看案上木質蓮花座的白瓷香合出神,眼角的余光瞥到一個五十歲上下,兩鬢有些花白的婦人走進來,便端起茶碗吹了吹。嚴嬤嬤行禮道:“老身見過夫人。”
“你就是嚴嬤嬤?”夏初嵐邊喝茶邊說道,“平日你照顧公子辛苦了。”
嚴嬤嬤笑道:“夫人說得哪里話。老身本就在秦家做事,現在跟著二夫人到了顧家,自當盡職盡責。二夫人平日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很寬厚,小公子伶俐可愛,能伺候他們是老身的福氣。”
這個嚴嬤嬤能說會道的,也是個心思活絡的人。若非如此,恐怕想不出這樣的計謀。夏初嵐笑了笑:“我把你叫來,也沒有別的事,就想問一問,萱姑娘跟二夫人爭執那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萱姑娘說,當時小公子身邊沒有一個人?”
嚴嬤嬤的眼珠飛快地轉了轉,然后從容地說道:“萱姑娘也真是的,怎麼能這樣亂說話呢?當時小公子身邊肯定跟著一個嬤嬤,大概是小公子鬧著要什麼東西,那嬤嬤看到萱姑娘在,就讓她代為看顧一下。怎知道返回去的時候就看到萱姑娘站在榻邊,小公子被熱水燙了,哇哇直哭呢。不是老身多嘴,萱姑娘平日里就驕橫跋扈的,二爺和二夫人不知道有多頭疼。”
那個嬤嬤和乳母必定也是被秦家收買的,所以嚴嬤嬤才能說得這麼順口。她越是鎮定從容,對答如流,越說明有問題。尋常人回憶几日前發生的事情,都會停頓一下,努力記清細節。因牽涉到主人家,也會更謹小慎微。想必這番話在嚴嬤嬤心里已經演練過數遍了,才能如此自然。
“那熱水是你們放在公子身邊的,還是萱姑娘放的?”夏初嵐繼續問道。
“自然是萱姑娘。老身等几個人很小心,不會把危險的東西放在公子的身邊。”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轉著自己手中的茶碗問道:“那裝熱水的茶碗是像我手中這樣綠釉的,還是如同擺在圓桌上的那套白瓷?”
嚴嬤嬤順著夏初嵐的目光,看了看屋中擺放的白瓷茶具,不知她問這個干什麼,回答道:“應該是跟夫人手中的茶碗一樣。”
夏初嵐淡淡笑道:“我剛從二夫人那里出來,看到她屋里的圓桌上也擺放著相同的白瓷茶具。我猜想府中各處大抵相同,應該是在同一個窯子定制的。我手上的這種茶碗則是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我想請問嬤嬤,你說熱水是萱姑娘倒的,她為何不用屋中本就有的白瓷茶碗,而要專門跑去拿給客人用的綠釉茶碗呢?她離家日久,恐怕連這茶碗擺在哪里都不知道吧?”
嚴嬤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夏初嵐問她的話都是下的套,她好像不小心就鑽進去了。此時她已經沒有剛才的鎮定,也不敢再掉以輕心,胡亂說道:“或者是老身記錯了。”
夏初嵐臉上的笑意更深:“剛剛我問二夫人,二夫人也說是綠釉的茶碗。到底是你記錯了,還是那碗熱水分明就是你放的,故意激化二爺跟萱姑娘的矛盾?”
嚴嬤嬤一下子僵住,仍是嘴硬道:“夫人,您就憑一個茶碗,如此污蔑老身,老身不服氣。”
“當然。”夏初嵐將茶碗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說道,“我派人去查過,你的儿子要在昌化縣買院子,找了好几個牙人。你的月錢到現在不過是六百文,丈夫早亡,你的儿子沒有正當營生,全靠你的月錢接濟。你要不吃不喝做上三五十年,才能買得起那樣的院子。你倒是說說看,這麼大筆錢是從哪里來的?”
“我……我……”嚴嬤嬤倒退兩步,驚覺事情敗露,想要奪門而出,卻被六平攔住了去路。
她只得又退回來,直接跪在夏初嵐的面前:“夫人,不關我的事,這一切都是秦家老爺指使我的!他說只要將萱姑娘趕出顧家,便能給我一大筆錢。我儿子不爭氣,我也是想家里的日子好過些!何況我沒有真的想傷小公子,那水只是比溫的稍燙。您千万不要告訴二爺和夫人,您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夏初嵐搖了搖頭:“晚了,二爺已經聽見了。”
嚴嬤嬤驚慌地看了看四周,顧居敬從小門那里掀開簾子進來,怒視著嚴嬤嬤:“原來是你做的好事!傷我儿子,誣我女儿,險些害阿蘿流產,此心當誅!”
“二爺饒命,二爺饒命啊!”嚴嬤嬤瑟瑟發抖地趴在地面上,只顧求饒了。
顧居敬不理會她,叫崇義帶人進來,將嚴嬤嬤捂了嘴,直接拖出去送官。夏初嵐只旁觀,沒有說話。嚴嬤嬤是秦蘿的人,她沒有擅自處置的權力,才請了顧居敬在后面聽著。
等顧居敬處理了嚴嬤嬤,再看向夏初嵐時,眼神就有几分微妙的變化了。
他一直以為夏初嵐能當夏家的家主一半是運氣好。不過是一個十几歲的小丫頭,若沒有她爹在世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出手幫忙,也不可能把夏家撐起來。可今日他在后堂,將她盤問嚴嬤嬤的手段看在眼里,忽然有種毛骨悚熱的感覺。
這丫頭絕不是什麼需要依靠男人養在屋里的小嬌花,她完全可以憑一己之力,立于世上。
“兄長打算接下來怎麼做?”夏初嵐問道。
顧居敬回道:“我要去秦家問問,他們到底安的什麼心!秦家敢算計到我的頭上,我絕不會輕饒他們。”
夏初嵐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本不該我多嘴,但秦姐姐待我如同親妹,我還是想說几句。她終究是秦家的女儿,她的父兄算計顧家,她並不知情。這些年她怕兄長為難,從來沒為家里提過什麼要求。兄長是不是也能替她想一想?秦家若在你手中出事,你們夫妻之間,恐怕也會生出嫌隙。”
顧居敬沉默,似在思考夏初嵐的話。片刻后才說道:“我會再想想,今日之事多謝弟妹了。”
夏初嵐笑道:“一家人,不用如此見外。是相爺先發現了蹊蹺,要我往下查的。他很關心兄長的事。”
顧居敬睜大了眼睛,說道:“是嗎?他當真很關心我?”
夏初嵐點了點頭:“相爺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您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心里自然是很在乎您的。”
顧居敬揚起嘴角:“臭小子,總算沒白疼他。晚點我派崇義去相府把萱儿接回來,今次真是錯怪她了。唉,怪我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就衝她發火。那孩子這兩日必定很傷心吧?”
夏初嵐說:“萱姑娘雖然住在相府,但我和她並沒有什麼交集。縱觀這次的事件,她也並非完全無錯。幼弟在側,她沒有看顧。繼母在上,她沒有尊敬。依我看,倒不如別告訴她事情的真相,讓她記住這次的教訓。當然這只是我的愚見,如何做完全取決于兄長。”
顧居敬對顧家萱一直十分溺愛,沒有正視過她身上的問題。今天夏初嵐特意提出來,顧居敬才驚覺女儿已經十三歲了,照此發展下去,恐怕以后嫁人都困難。
他看夏初嵐的眼光越發不同了。怪不得阿弟喜歡,這丫頭為人處世,有大家之風。
……
朝參過后,官員陸續退出殿外,高宗把几個重臣留了下來,商量與金國重開榷場的事情。再度議和之后,大宋已經不用再向金國俯首稱臣,歲幣也有所減少,兩國約定在邊境重開榷場。
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卻因為金人在興元府等地大肆換走銅錢,而遭到了朝中不少大臣的非議。
莫懷琮和陸彥遠都建議等到普安郡王將興元府的事了結之后,再提開放榷場的事情。
眾臣看顧行簡沒有說話,有的干脆不表態,有的模棱兩可。
這時董昌跑到高宗身邊,在高宗耳邊低聲說了几句,高宗又驚又震:“此事當真?”
董昌鄭重地點了點頭。
高宗也無心繼續議政了,揮了揮手讓眾臣離開,自己則從小跨門走了。
從殿中出來,朝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說話。顧行簡獨自往麗正門走,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看見陸彥遠站在他身后,朝他抱拳道:“陸某還未恭賀相爺大婚。相爺在婚假中還來朝參,可真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顧行簡淡淡地回禮:“殿帥過獎。”
陸彥遠站在陽光下,年輕朝氣,臉龐當真是英俊。又因為是武將出身,身量高大魁梧,充滿男性的氣息。顧行簡心底不知為何升起几分羨慕,陸彥遠笑道:“相爺應該知道,我與尊夫人算是舊識了。她十四歲的時候,我便認識她了。不知她是否告訴過您,此番進都城之前,我們還在馬車上敘過舊?”
顧行簡在袖中的手指一抽,不動聲色地問道:“殿帥想說什麼?”
陸彥遠走近了几步,與顧行簡只隔著不到一臂的距離,低聲說道:“相爺可曾想過,您與她相識時日尚短,她這麼快答應嫁給您,是真的喜歡你,還是為了忘記情傷?三年前,她可是為了我要自盡的。我能給她的,您永遠都給不了。”
顧行簡的手握緊成拳。如果他年輕十歲,此刻已經一拳頭打在陸彥遠的臉上了。可他面上只笑了笑:“我能給她的,殿帥又何嘗給得起呢?口舌之爭無意,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他甩袖轉身,而后便負手離去了。
陸彥遠沒想到這樣都不能激怒顧行簡,苦笑了一下。他不信顧行簡真的如此大度,能半點不介意當年的事。他帶不走她,但他可以等。
而且顧行簡真的喜歡嵐儿麼?憑他對顧行簡的了解,此人城府極深,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嵐儿身上若沒有什麼他可以利用的地方,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娶她。
可惜他到底不是皇城司的人,沒辦法掘地三尺,找出蛛絲馬跡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08 AM
第八十四章
夏初嵐回到相府, 顧行簡還沒回來。今日朝參,可能皇上留他們在宮中議事, 到下午也有可能。她隨便吃了些東西, 覺得有些累,就在趴在榻上睡了過去。
思安搬了火盆放在榻旁, 趙嬤嬤給她蓋上毯子, 兩個人都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
思安去門外拉了六平:“姑娘怎麼這麼累,一回來就睡著了。”
六平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二夫人跟萱姑娘的事情。姑娘這几日讓我去查那個嚴嬤嬤的底細, 還親自見了几個牙人,這些費腦子的事情, 當然累了。今日去顧家, 姑娘讓那個嬤嬤招了罪行, 二爺把她送官了。顧家的事,姑娘比誰都上心。”
“都是為了相爺。姑娘知道相爺在朝堂上已經夠累的了,便想幫他分擔家里的事。相爺可得真心疼我們姑娘才好。”思安喃喃道。
顧行簡回到府中, 徑自走回住處。崇明跟在他后面,覺得相爺今日好像有心事。但他也不敢多嘴問, 想必待會儿見到夫人心情就會好了。
顧行簡在屋外停了一下,思安和六平連忙向他行禮。
顧行簡看向他們,神色如常地問道:“夫人在里面干什麼?”
思安回道:“夫人睡著了。奴婢去叫……”
“不用。我有些餓, 你去准備午膳。”顧行簡吩咐道,思安連忙去了。六平畢竟是小廝,不敢在內院久留,連忙告退。
顧行簡走進去, 看到夏初嵐團在榻上,趙嬤嬤坐在她身邊陪伴著,手里還拿著一個繡繃。趙嬤嬤是夏初嵐的乳母,自小看她長大的,比思安在夏家的時日要長多了。她平日里話不多,年紀大了,膽子也比較小。
趙嬤嬤看到顧行簡進來,忙起身行禮,顧行簡擺了下手,用手勢示意趙嬤嬤到屋外去。
寒冬腊月,他身上披了件深藍的寶相花紋鶴氅,清貴非常。趙嬤嬤不知道相爺找她做什麼,跟到了院中才問:“不知相爺找老身何事?夫人喜歡蹬毯子,老身不敢離開她太久。”
顧行簡的目光看向遠處,淡淡問道:“前几日夫人進都城之時,你可有同行?”
趙嬤嬤不知道顧行簡突然問這件事干什麼,搖頭道:“老身是跟老夫人一起走的。姑娘說要收賬,便比我們晚了几日。”
收賬……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繼續說道:“接下來我問你的事,你需如實回答,若有隱瞞,我絕不輕饒。”
趙嬤嬤一凜,隱約覺得今日顧行簡來者不善,戰戰兢兢地回道:“老身一定,一定不敢欺瞞。”
“我想知道三年前英國公世子在泉州時,他和夫人之間所有的事。越詳細越好。”
趙嬤嬤愣了一下,連忙跪在地上:“相爺,那些事都過去了。夫人早就不跟英國公世子往來了。那個時候夫人年紀小,不懂事,您千万別怪她啊。”
“你先起來。我只想知道真相。”顧行簡淡淡地說道,“你若不老實說,我也有辦法讓你招認。但你要明白,倘若那些辦法使出來,對你和夫人都沒有好處。”
趙嬤嬤看著顧行簡清冷的神色還有周身散發出的威嚴氣息,閉上眼睛道:“是,老身說。”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開始從頭說起。
……
夏初嵐睡了一覺,覺得精神好多了。午后的日光是最充足的,只可惜屋里為了防寒,都掛著厚重的棉幕。她掀開棉幕,聞到了窗外寒梅的陣陣清香。
“思安,相爺還沒回來嗎?”夏初嵐朝外問道。
思安跑進來,回稟道:“回來了,但是……”
“怎麼了?”
思安走到榻前,小聲道:“但是奴婢看相爺好像不太對勁,整個人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入宮不太順利。”
夏初嵐裹上裘衣,走到隔壁的屋子里。顧行簡正坐在書桌后面,手中翻閱著文書。果然如思安所說,神色清冷,面色不霽。她走過去,輕聲問道:“您用過午膳了嗎?我睡過頭了,思安他們也不叫我。”
顧行簡抬眸看她,點了下頭:“無礙,我用過了。”然后又繼續看文書,似乎很忙碌的樣子,不欲再說。
夏初嵐本來還想說說顧家的事,怕打擾到他,便輕聲告退了。
顧行簡看了眼她離開的背影,整個人仿佛都陷在陰霾里。趙嬤嬤的話一遍遍地在腦海中回響。有些事,他絕對無法從外人那里得知。
他甚至能想象,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是如何歡喜地跟自己的乳母訴說有多喜歡剛認識的那個年輕人。她的性子,原本是活潑天真的,根本不像現在這樣。而且三年前她每日都期待與陸彥遠見面,他們之間有過十分親密的舉動。
她當真不喜歡自己吧。只是覺得自己身上有跟夏柏盛相似的地方。便如夏衍那般,不自覺地產生了依賴。
顧行簡抬手揉著額頭,只覺得心里似乎臥著一條毒蛇,正吐著殷紅的信子。嫉妒正在吞噬他的理智和自持。她跟陸彥遠的事明明成親之前便已經知道,但再聽趙嬤嬤說起來,心中還是如同針刺。
……
夏初嵐在屋子里看書,趙嬤嬤和思安在旁邊做針線。趙嬤嬤時不時地抬頭看夏初嵐一眼。相爺全都知道了,他心里不可能沒疙瘩。相爺當時的樣子十分可怕,她不說清楚他是不會罷休的。
她知道相爺可不是普通人,進退百官,那手段非比常人。與其讓他猜忌,還不如直接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而且相爺不讓她告訴姑娘,說姑娘若是知道了,她就不能繼續呆在姑娘身邊了。
“嘶——”趙嬤嬤的手指不小心被針扎破了。思安連忙問道:“嬤嬤,您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閃了下神,不用擔心。”趙嬤嬤尷尬地笑了笑,把手指頭放進嘴里吮著。
夏初嵐看了她們一眼,其實也沒看進多少書,心里一直記掛著顧行簡。他今日的態度,雖然與平日並沒有太大的反差,但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到了晚飯的時候,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吃完。前几日也是這樣,可今日的氣氛卻有些怪怪的。顧行簡放下碗筷以后才說:“明日我要出都城一趟,有些公事,可能三四日才能歸。”他看著夏初嵐,不放過她臉上任何微小的表情。
夏初嵐笑著應道:“好。您需要帶什麼嗎?我為您准備。”
顧行簡擺了擺手:“不用,南伯會准備。我還有些公文要看,今夜會很晚,你不用等我。”
他說不用等,夏初嵐還是會等的。
思安等到顧行簡走了,才對夏初嵐說道:“相爺還在婚假啊,為何突然要離開都城?姑娘沒看到相爺剛剛的樣子嗎?他分明是想您留他呢。”
夏初嵐敲了一下她的頭:“相爺有公事要辦。我若留他,豈非讓他公私不分?他也不是那樣的人。你一定看錯了。”
思安嘟著嘴揉了揉被夏初嵐敲過的地方,是她看錯了嗎?可為什麼姑娘說話之后,她看到相爺雖然笑著,眼中卻有失望的情緒一閃而過呢。姑娘是當局者迷,覺得相爺不會跟那些年輕男子一樣耽于情愛。可相爺看姑娘的眼神,跟那個英國公世子,分明沒有兩樣。
這一夜更鼓響了兩下,夏初嵐看到書上的字都有了重影,第六次打了哈欠,顧行簡卻還沒過來。
趙嬤嬤勸道:“相爺說了讓姑娘不要等,姑娘還是先睡吧。您還在小日子里,不能太勞累的。”
“好吧。”夏初嵐猜他是政事上遇到什麼難題。這個人有時跟自己挺像的,遇事只喜歡自己悶著解決,不習慣說出來。她扶著趙嬤嬤下了榻,寬衣之后,躺到床上,卻沒什麼睡意。
要三四天見不到他了。那樣的日子還沒開始,就已經覺得有些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床邊才有細微脫鞋的聲響。她連忙閉上眼睛,感覺到他躺在邊上,伸手過來給自己掖好被子。她在小日子里,他們都是分被子睡的。但他身上很暖,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靠過去。
顧行簡看到她的睫毛扑閃了兩下,就知道她沒有睡著。但他也沒有點破,只是摸了摸她額角的碎發,然后摩挲著她的臉。他想了一整天,覺得那些事都過去了,成親之前便打算既往不咎,現在也不會改變。只要她願意做他的妻子,他便會護她一輩子周全。
可在他們成親之前,她依然見了陸彥遠。雖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卻如同有根刺,扎在心底,拔也拔不掉。
夏初嵐感受到他的目光,實在裝不下去,側頭看他:“您不睡覺嗎?明日還要早起呢。”一直看著她做什麼,她臉上又沒長花。
顧行簡笑了下:“你不是也沒睡。是我吵到你了?”
夏初嵐搖了搖頭。他不回來,她自然不能安心睡。
“今日進宮遇到什麼事了嗎?我看您情緒不太對。若是您不介意,可以說給我聽聽。”
顧行簡几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將她抱到懷里。小小的一團,真是柔弱無骨,睡了這麼久,身上還不怎麼暖。
“沒事,別多想。快睡吧。”他拍著她的背,柔聲說道。
夏初嵐也實在有些困,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11 AM
第八十五章
第二天,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顧行簡已經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床上沉思, 昨夜半夢半醒中, 仿佛覺得他沒有睡著,翻了几次身。再想到他昨日的種種不對勁, 總覺得是有什麼事。如果不是朝堂上的事, 又是何事讓他如此煩心?
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她在相府里, 不用給婆婆請安,也不必操持家中事務, 竟比在夏家的時候要清閑得多。
趙嬤嬤和思安進來, 伺候她起床。思安出去倒熱水, 趙嬤嬤給她梳頭發,小心地問道:“相爺昨夜是不是很晚才回房?”
夏初嵐從銅鏡里看她的神色,答道:“是。嬤嬤你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趙嬤嬤勉强笑了一下:“大概是最近天冷, 在相府里睡得不太習慣。”
夏初嵐轉過身子,握著趙嬤嬤的手腕, 稍稍用了點力:“嬤嬤若有事千万不要瞞著我。”趙嬤嬤平常深居簡出的,膽子也沒有思安大,若藏著什麼事情很容易就看出來。
趙嬤嬤內心原本就煎熬著, 實在不忍自己從小帶大的姑娘還蒙在鼓里,便跪在夏初嵐的面前說道:“姑娘,昨日相爺回來就問了您跟英國公世子的事情。我怕他從別人那里聽了亂七八糟的話,更會胡思亂想, 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了。相爺還讓我不要告訴您,否則就不讓我在姑娘身邊伺候了……請姑娘恕罪。”
夏初嵐終于明白顧行簡為何反常了,原來是因為陸彥遠。夏初嵐將趙嬤嬤扶起來,寬慰道:“不怪你。那件事他肯定早就知道了,只不過想問清楚。你不說,他也有辦法從別人那里知道。他還說什麼了?”
趙嬤嬤仔細想了想:“相爺還問我前陣子是不是跟您一起進的都城。”
難道是陸彥遠在紹興堵過她的事情,也被他知道了?可她明明嚴詞拒絕了陸彥遠,什麼都沒有做啊。他為什麼不問她呢?怕知道答案,還是怕她撒謊?
不過原主的事,解釋起來確實麻煩。她的確曾經很喜歡陸彥遠,所以陸彥遠才不甘心放棄,這是個不爭的事實。眼下顧行簡不在府中,夏初嵐沒辦法直接找他當面說清楚,只能等他回來的時候再說了。
思安端了熱水進來,夏初嵐遞給趙嬤嬤一個眼神,兩人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她淨面之后涂上面脂,在妝台上挑選首飾,如往常一樣,聽思安說最近城里的趣事。這時,南伯在外面叫道:“夫人,宮里來人了。您快准備一下。”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她跟宮里素無往來,顧行簡又不在府中,宮里來人是要干什麼?但她不敢怠慢,挑了几件貴重的首飾,又上了點淡妝,到前堂去恭候。
不久以后,宮里來了几個女官,為首的那個穿著男裝,神情傲慢,隱約有些眼熟。
思安仔細想了想,不禁捂住嘴巴。這不是他們初進臨安那日,在關扑的攤子遇到的那對主仆中的侍女麼?她是女官,那麼她的主人便是宮中的娘娘了?一個娘娘,怎麼會在市井里頭玩關扑?這太不可思議了。
小魚瞄了夏初嵐一眼:“夫人的身体無礙了吧?”
“無礙了。”夏初嵐客氣地回道。
小魚面無表情地說道:“那就好,貴妃娘娘明日在禁中辦梅花宴,邀請夫人前往。”
前几日夏初嵐沒去內宮謝恩,想必几位娘娘都有微詞。今次也不敢再推辭了,連忙答應下來。
“夫人還沒有誥命在身,而且明日只是雅集,不算正式的宴會,穿自己的衣裳就可以了。夫人身体不好,記得穿厚一些。”小魚臨走時提醒道。
“多謝姑娘好意。”夏初嵐讓思安送小魚等人出府。
顧行簡不在,夏初嵐只能問南伯:“這位莫貴妃是最受皇上寵愛的妃子嗎?這樣的雅集一般都有誰去參加?”她是商戶出身,從來不曾參加過這種貴婦人的雅集,自然什麼都不知道。
南伯斟酌著回道:“莫貴妃在內宮之中的確最受寵。而且她還給皇上生過一個小皇子,只可惜夭折了。若是小皇子還在,恐怕就沒有普安和恩平郡王兩位什麼事了。夫人不用擔心,雅集其實跟宴飲差不多,就是多一些行令啊,寫詩作畫之類的。”
原主的琴棋書畫都是自小學的,雖然不算出類拔萃,但也能夠拿得出手。夏柏盛和杜氏對原主的教育不會比普通的大家閨秀差。只是她沒進過宮,難免會有些緊張。
當了宰相的夫人,接觸到的人也截然不同了。皇宮對于平民來說,便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場所,而且她要面對的人,隨時都能輕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南伯寬慰道:“一會儿我給忠義伯府去個信,讓忠義伯夫人明日陪著夫人進宮。她這樣的場面見慣了,由她陪著,您就不用擔心了。”
“還是南伯想得周全。”夏初嵐松了口氣。忠義伯夫人在成親的時候幫了她許多忙,好像跟顧行簡的交情還不錯。顧行簡能夠信任的人,自然也值得她信任。
南伯跟在顧行簡身邊多年,對朝堂上的事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剛才他話里提到眼下炙手可熱的兩位郡王,夏初嵐就順便問了下:“恩平郡王就是前兩日過府,送了登州鮑魚的那位吧。我記得他好像是養在皇后娘娘膝下的。南伯,這兩位郡王的人品如何?”
南伯回答道:“正是他。當時皇上領了几個宗室的孩子進宮,想從中挑選繼承人。兩位郡王都很出色,普安郡王年長些,便給張賢妃養,皇后當時還不是皇后,便養著恩平郡王了。今次皇上派了普安郡王去興元府,恩平郡王去揚州辦差事。若說人品,倒沒有明顯的優劣之分。恩平郡王心思活絡,普安郡王為人穩重,應該說各有千秋。”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詢問了一些事情,南伯都一一回答了。夏初嵐越聽越覺得吃驚,原來南伯也是深藏不露,說起政事來頭頭是道,不比三叔差,這哪里像個普通的管家?
南伯等夏初嵐問完了,才如常地去忙碌了。
夏初嵐一個人在府中呆了半日,無人可等,無事可做,便想去夏柏青家里坐坐,免得胡思亂想。夏柏青最后還是被柳氏說服,同意搬到太學附近的那處院子住,但堅持每個月都將俸祿的一半給夏初嵐當做房租。還說夏初嵐不肯要,他們便不住。
最后夏初嵐拗不過三叔,只能答應了。
夏柏青他們搬進去也需要時日,現在仍居都城郊外。要把租的院子退了,還要忙著收拾東西。這個時辰夏柏青應該還在市舶司,他原本就熟知海上事務,為人正直肯干,故而十分受上司的賞識,也漸漸得到了市舶司上下的認可。
夏靜月的婚期定在明年秋天,過了年就要在家里繡嫁衣了。
到了臨安之后,柳氏跟夏初嵐之間親厚了許多,沒有原本在夏家時的客套。她將繡好的茉莉手帕用錦盒包好送給夏初嵐:“嵐儿,你看看喜不喜歡。”
那花樣十分精致,花朵飽滿,栩栩如生,好似有春夏的清新之感。
夏初嵐謝過柳氏:“三嬸的手好巧,我很喜歡。”
柳氏笑著說道:“你喜歡就好。下次還有什麼喜歡的花樣再跟三嬸說。三嬸平日也沒事,再給你做几條換著用。”
夏初嵐點頭應好,又跟夏靜月閑談起來。吳均在解試中名列前茅,兩家都很高興。夏靜月不停地誇他有才華,夏初嵐打趣道:“靜月,哪有這樣誇自己未婚夫君的?我自然知道准妹夫很厲害。”
夏靜月臉一紅:“三姐姐莫笑我。若論才華,天底下又有哪個人比得過姐夫呢?吳家公子跟姐夫比,就是小巫了。”她又小聲說道,“三姐姐,我能不能求一本姐夫的書?跟我一起練琴的李家姑娘她們都很仰慕姐夫的才學。知道我是你的妹妹,都問我借書呢。”
“你一會儿把書名給我,等他回來我問問他。”
夏靜月本來要報書名,聞言愣了一下:“姐夫不在家嗎?他不是還在婚假之中?”
夏初嵐苦笑:“他是宰相,宵衣旰食,哪能真正地休息。這几日府中也不停地來人,他就沒有一刻閑下來過。”
夏靜月心想,那不是夫妻兩人連相處的時間都很少?她還是小女儿心思,若是成親了,自然願意整日跟夫君膩在一起。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柳氏走出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三十上下,態度還算和氣:“我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明日貴妃娘娘在宮中舉辦梅花宴,皇后娘娘特意邀請夏大人的夫人和女儿一同進宮參加。”
柳氏一愣,怔在門邊。那女官疑惑地問道:“夫人怎麼不說話?可是有什麼問題。”
柳氏連忙行禮:“臣婦失禮了。明日一定准時入宮參加宴會。”
女官滿意地點了點頭,坐上華頂馬車走了。
夏初嵐沒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也請了柳氏和夏靜月,大概是想借此機會,看看夏靜月到底如何。
柳氏和夏靜月從沒去過這麼高規格的宴會,十分緊張。而且她們連身像樣的衣服和頭面都沒有。現在做肯定是來不及了,只能去街上買現成的。
夏初嵐便命六平駕馬車,陪著她們一起去清河坊一帶的成衣鋪和金銀首飾鋪。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14 AM
第八十六章
昌化縣在臨安轄下的几個縣中算最富裕的, 這里人家多做小本生意,往來都城與縣城之間, 有臨安最大的一座便錢務。商人將銅錢存入就近的務辦, 然后官府發放憑證,再由商人從異地取出。這大大方便了遠途的交易, 促進商業繁榮。
昌化縣令在官舍里飲著小酒, 聽著小曲儿,手指頭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聽到興起處, 他拍掌叫了聲好,那彈曲儿的歌妓點頭致意。月色正好, 襯得歌妓人比花嬌。
這時, 一個衙役跑進來, 在縣令耳邊說了一番。昌化縣令聽完,差點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誰,你再說一遍?”
“相爺, 是相爺啊!”衙役整張臉湊在一起,“突然駕臨便錢務, 帶了几個人進去就把賬本全都搜去了,現在正查賬呢!您說我們哪個人敢攔著啊。”
相爺不是在婚假嗎?怎麼跑到昌化來了。
“快快,快給我更衣, 快啊!”縣令踹了那衙役一腳,也沒心情再喝酒聽曲儿了,一陣風似地回房,換了官服便出門。
坐在轎子里的時候, 他心里便直打鼓。好端端的,相爺怎麼跑到昌化縣來查便錢務的賬呢?原本年末的時候,審計院也會派官員下來,但大体招待他們吃吃喝喝,走走過場,也就回去了,哪能真的查?便錢務的賬就是一筆爛賬,根本對不上的,滿朝官員誰不知道這件事?
到了便錢務外面,果然看見很多面容威嚴的衛從立在門外,里頭燈火通明。几個便錢務的小吏站在門外,連大氣都不敢出。
昌化縣令下了轎子,扶著官帽就往里面衝。到了大堂,看見一個穿著深藍鶴氅的男人筆直地坐著,便錢務的賬房全都跪在他的下首。那人淡淡的眉毛,眼眸深邃,面龐清瘦,渾身透著股身居高位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是宰相又是誰?
“下官昌化縣令魏瞻,見過相爺。”昌化縣令俯身拜道。
顧行簡手里拿著佛珠,看了魏瞻一眼,淡淡笑道:“年末本是最忙的時令。但我去看了看縣衙大門,朱門緊閉,請問魏縣令在忙什麼?”
魏瞻抖了抖說道:“這,這……”
顧行簡料他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拿起手邊的賬本,一下擲到魏瞻的腳邊,冷冷地說道:“你別告訴我,這種東西也能叫賬簿。”
魏瞻連忙俯身撿起來,顫抖的手指翻開,第一頁和第二頁倒還好,到了后面橫欄豎欄里填的竟然都是詩詞。他愕然,跪在地上:“相爺恕罪,下官,下官真的不知……”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說辭來,覺得今日大体是要完蛋了。
顧行簡站起來,走向內堂:“你跟我進來。”
魏瞻只能戰戰兢兢地跟了進去,崇明把門關上。顧行簡對魏瞻說:“便錢務的賬目,外頭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我要真正的賬本。”
魏瞻輕聲道:“下官,下官不知道相爺是何意?”
顧行簡看著他,扯了扯嘴角:“你是審計院出來的,不會不知道我的意思。便錢務表面上看起來賬目很亂,但大樁的錢進出,特別是涉及到官員的,都有一筆暗賬。你把它交給我,我會想辦法救你。”
魏瞻雙手抓著大腿兩側的官袍,手心全是汗水。那些賬簿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如果交出去了,他還有活路嗎?他深呼吸了几口氣,不知道要說什麼,嘴唇顫抖著。
顧行簡冷聲道:“你轄下的便錢務牽涉到揚州的貪墨案,到時候你這昌化縣令脫不了干系,等你入了刑部大牢,那些人便會放過你嗎?今日你將它交給我,我可保你一命。並且讓你家小都到金國去,重新開始。”
揚州的貪墨案辦到什麼程度,魏瞻是不知道的。大凡是巨案,通常都是對地方官員保密的。手眼通天之人能從進奏院那里弄到關系,知道一些細枝末節,魏瞻沒想到此案將便錢務都牽扯進去,心中往下一沉,哆嗦著說道:“相爺真的能保我一家性命?”
崇明皺眉道:“你在質疑相爺?”
魏瞻想了想,似下定了決心,走到屋中的多寶閣前,旋轉了下花瓶,一面牆便開縫了。顧行簡早就知道這便錢務內暗藏玄機,不動聲色地坐著,等魏瞻進去抱了一個木盒子出來,交給他。
十二月的天,魏瞻整張臉都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說道:“相爺,都在這里了。”
顧行簡將蓋子掀開,掃了一眼,又合上,淡淡地說道:“你回去收拾東西吧,自有人跟你們接應。接下來,你知道該怎麼做。”
“是。”魏瞻低著頭,渾身抖如篩糠。
顧行簡對崇明點了下頭,崇明拿了塊黑布過來,將木箱子蓋上,抱在懷里,兩個人便從內堂出去了。
顧行簡負手走出便錢務,對左右衛從說道:“盯著那些賬房,直到把賬目理清楚為止。”
“得令!”
顧行簡上了馬車,微微伸手挑開車窗上的簾子。夜色深沉,只有街邊賣吃食的攤子生意正好。兩個穿玄衣的人站在昏暗的巷子里,轉身離去。他放下簾子,輕拍了拍那木箱子,吩咐馬車往前走。
他在去往驛站的途中,看到街邊有几個護院模樣的男人在拉扯一個小姑娘。那姑娘衣裳都被扯破了,大聲呼喊救命,可往來的行人都低著頭,不敢出手。
他讓崇明過去看看,崇明三兩下將那些護院打跑,拎了那瘦小的姑娘回來。顧行簡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發現“姑娘”的喉嚨上有個微小的喉結,應該是個少年,只是打扮成姑娘的模樣。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很是漂亮。
顧行簡皺眉問道:“你為何這種打扮?”
那少年有些畏懼他,低聲道:“我,我被姐姐姐夫賣到伺候男人的地方,我不想……逃出來的。剛才那些人就是要抓我回去的。”
顧行簡放下簾子:“崇明,將他送回家里去。”
“大人,我不能回去!姐姐和姐夫還是會把我送到那地方去的。我不想一輩子呆在那種地方伺候男人。他們若把我抓回去,肯定要打死我的。我已經好几天沒吃東西了。”少年跪在地上,伸出滿是傷痕的手臂,大聲說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吧。”
天寒地凍,他的衣裳都破了,整個人一直打著哆嗦。他的眉眼狹長,挺翹鼻尖,櫻桃小口,男生女相。崇明小聲道:“爺,不然先帶著他吧?將他一個人丟在這里,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顧行簡在馬車里沒說話。崇明嘆了口氣,跳上馬車,駕馬離去。可走了一段路,他回頭,看到那少年還腳步蹣跚地跟在馬車后面,終于脫力,栽倒在了地上。
……
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救了他的大人坐在屋里,那個頂好看的小哥哥坐在床邊。
崇明拿了湯藥喂他,還告訴他有些燙。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之前他伺候過的大人,一看見他都是雙目放光,有的還喜歡將他雙手捆縛起來弄。他天生長得嬌小,叫聲又跟女孩儿似的,好像更刺激了那些人的獸欲。
剛開始不習慣,每次完了都哭,后來也不覺得什麼了。可這次居然有人要買下他,將他送到都城里去,給某位高官豢養。他聽說了很多小兄弟死在官員內宅的事情,所以他不想去,拼命地想跑出來。
崇明給他喂完了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江流。”他小聲道。
崇明模糊地記得自己有個小弟弟。可惜除了零星的片段,什麼線索都沒有。所以看到陳江流,他便動了惻隱之心。自己命好遇到了相爺,也不知道小弟弟如何了。是不是如同這個孩子一樣,在人世間飄零受苦。
顧行簡看了他們一眼,起身走出去。崇明壯著膽子跟出去,對顧行簡說道:“相爺,能不能把他帶回都城?我想照顧他。”
顧行簡道:“你可知他是何來歷?相府不能留來歷不明的人。”
崇明垂著頭不說話。這麼多年,他很少開口問顧行簡要什麼,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太妥當。可就是覺得那麼柔弱的男孩子,又有那樣的遭遇,實在太可憐了。
顧行簡道:“罷了,帶回都城交給二爺安置吧。”
“謝謝您!”崇明高興地說道。
顧行簡徑自負手往前走了兩步,叫衛從去傳昌化當地的官員。他既然人都來了,戲得做足。昌化縣因這座便錢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吏治十分灰暗。
這時候,一個人跑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几句。
今日莫凌薇在宮中辦梅花宴?
他皺了皺眉。自從知道陸彥遠上過夏初嵐的馬車之后,他就安排了暗衛在她身邊。一半是保護,一半是監視。他在家里沒有問她,是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說了她也可以否認。
他們之間,還沒有建立起牢固不破的信任。他喜歡她的聰明,她的性情,她的美貌氣質,還有她的懂事明禮。但他不喜歡她跟舊愛有所牽扯。他慣常習慣對事物有絕對的控制欲,不喜歡身邊的人或事脫離掌控。
那人回答道:“是,前几日莫貴妃身体不適,皇上很緊張,以為她又有喜了。但翰林醫官查過之后,只說貴妃娘娘是心情郁結所致。所以皇上便讓她辦這場梅花宴,說禁中很久沒有熱鬧過了。”
是故意趁他不在的時候?
就算他現在馬不停蹄地趕回去,也要晚上才能到都城了。
***
夏初嵐早早到了和寧門外,怕晚些時候御街擁堵。忠義伯夫人比她到得還要早,看到夏初嵐穿了散花的大袖衫和水紅色的小團花襦裙,手臂上挽著披帛,猶如壁畫上走下來的仙女儿。
她梳了高髻,為顯得隆重,還插著赤金的步搖,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長些。
忠義伯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挽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一會儿進去,夫人不用緊張,跟著我就好了。”
“多謝夫人。我三嬸和五妹住在城外,恐怕還要些時辰,我們等一等她們吧?”
忠義伯夫人笑道:“好說好說。天寒地凍的,去我的馬車上等吧。我為了解悶,帶了几本新出的話本,挺好看的。”
夏初嵐上了忠義伯夫人的馬車,看到那些話本都是描寫男女情愛的故事,用詞也挺露骨大膽的。若是以前她看到這些肯定要丟到一邊,現在倒是覺得也能入眼了。等了些時候,外面漸漸熱鬧起來,都是相熟的貴婦人之間寒暄的聲音。
有人到了馬車旁邊問道:“這不是忠義伯夫人的馬車嗎?”
忠義伯夫人聽出是平日交好的姐妹,便帶著夏初嵐下了馬車,說道:“你們怎麼才來?我們早就到了。”
夏初嵐站在后面,聽忠義伯夫人向那些貴婦人介紹自己。那些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几分探究和驚艷。
等到寒暄完了,忠義伯夫人又帶著夏初嵐去結識另一撥人,剛剛的那些婦人就小聲議論道:“這位相爺的妻子好年輕呢?看起來不過十几歲,年輕貌美。往我們這些人里頭一站,風頭都被她搶去了。”
“也不知道一個商戶女,到底哪里入了相爺的眼。改天相爺若給她請了誥命夫人的身份,我們都得向她行禮呢。”
“我看未必。官人說,相爺其實是好男風的,娶這個夫人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有個頂寵愛的小倌養在府里呢。”
女人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別人,喋喋不休。
等忠義伯夫人帶著夏初嵐認了一圈人,柳氏和夏靜月總算到了。她們昨日逛到很晚才買到得体的成衣,夏靜月跟在柳氏的后面,樣子十分拘謹,看到夏初嵐才好些了。
“三姐姐,我真的好緊張。你一點都不緊張嗎?”夏靜月在夏初嵐身旁說道。夏初嵐看到她的手指都在發抖,忍不住笑了下:“我早上起來都沒喝水,你說我緊張不緊張?”
夏靜月抬手掩著嘴笑:“我也沒喝。”
一行人過了和寧門,跟著領路的女官往禁中走。宮苑的建筑多是以紅色為主,廊橋縱橫交錯,樓閣高低有致,小西湖風景宜人。今次在梅堂賞花設宴,梅堂在小西湖邊上,屋頂是中高兩邊低的單檐歇山頂,分前后殿,殿前有蹲獸,四面掛著錦簾,繡著金絲的花紋。
宮中忙碌了兩日,將梅堂內外裝點得花團錦簇,還搬了很多名品擺在三層的青石台上,掛上象牌,供人賞玩。
几位娘娘都還沒到,眾人便分散開來賞花。
夏靜月俯身看那些見都沒見過的名花,名字都起得很有詩意。這時,有人在旁邊說道:“妹妹,你們也來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18 AM
第八十七章
夏初嵐轉頭看去, 莫秀庭和英國公夫人許氏站在一旁。許氏神情復雜,莫秀庭過來執了她的手, 親熱地說道:“好久沒看見妹妹, 真是越發出眾,站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夏初嵐輕輕掙開手, 笑道:“世子夫人還是不要叫我妹妹吧。你我並沒那麼深的交情。”
莫秀庭也不以為意, 繼續說道:“妹妹成親怎麼不通知我一聲?我好備了薄禮前去相賀。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相識一場, 千万別跟我見外。”
她說話的聲音不小,引得周圍的貴婦人們紛紛側目。
她們看好戲一樣圍了過來, 三言兩語地在旁邊議論。
“這不是英國公世子的夫人嗎?聽說相爺的夫人以前跟英國公世子好過, 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英國公世子打戰回來那日就進宮向皇上求請了, 要她做側夫人,可皇上早就把她許給相爺了。”
“嘖嘖,兩男爭一女, 這不是話本里才有的事情?你說她到底是喜歡英國公世子還是喜歡相爺。”
“誰知道呢?去英國公府做側夫人,可沒有嫁給老男人做正妻風光。”
左右都低笑起來。人太多, 分不清說話的到底是誰,但議論聲不堪入耳。若是常人聽到這些議論肯定要羞愧地離去了。
女人的名聲在時下還是很重要的。
柳氏和忠義伯夫人上前來,要帶夏初嵐走開。夏初嵐也不想跟莫秀庭多做糾纏, 正待轉身,又聽莫秀庭說道:“妹妹以后若過得不順心,隨時告訴我們,我跟母親都願意重新接納你。”
周圍的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柳氏欲開口, 夏初嵐拉了拉她的手,徑自走到英國公夫人面前,笑道:“夫人如此寬宏大量,晚輩也十分感動。只是晚輩過得很好,倒有些擔心英國公府。世子是嫡長子吧?您肯定期待著他能早些開枝散葉,這樣英國公府也就后繼有人了。”
許氏臉色發白,莫秀庭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那些議論聲立刻就變成她生不出孩子這件事了。時下孝義大過天,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何況陸彥遠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子,以后要繼承爵位的。他已經二十几歲,卻還無一子,英國公夫婦不可能不著急。
夏初嵐扯了扯嘴角,翩然轉身,與柳氏她們一起走開了。
莫秀庭只覺得周圍的人指指點點,臉上火辣辣的,對許氏說:“母親,我去貴妃娘娘那里看看她。”說完低頭走進人群里,逃也似地離開了。
……
吳皇后正跟蕭碧靈走在長廊上,往梅堂徐徐行去,身后跟著兩列宮女和內侍,捧著各色精致的器皿。蕭碧靈挽著吳皇后的手臂,撒嬌道:“姨母,您跟父親母親說一說,讓我早點嫁人不行嗎?”
吳皇后掩嘴笑道:“你這丫頭不知羞,哪有姑娘家這麼著急嫁人的?你才十五歲,不著急。”
“鳳哥哥已經不小了,我早點嫁給他,好給他生儿育女呀。”蕭碧靈嘟著嘴說道。以前婚事沒定下來的時候倒也不著急,現在父母都點頭了,哥哥非要把婚期定在后年。后年還要等很久呢。
女官在旁邊說:“令公必定是舍不得縣主。縣主嫁人之后,娘娘再要見您也不容易了。縣主可得經常進宮陪陪娘娘。”
“我會的。姨母這麼疼靈儿,靈儿也舍不得您呢。”蕭碧靈露出小女儿的嬌態,吳皇后捏了捏她的臉,兩人有說有笑的。
她們走到半路上,有一個宮女跑過來,將梅堂發生的事情告訴吳皇后。吳皇后“哦”了一聲,淡淡笑道:“難得也有世子夫人吃虧的時候。這個夏氏倒是個妙人,能讓相爺跟世子相爭,恐怕也不是尋常女子。”
“何止啊。在紹興的時候,她還差點跟鳳哥哥成了一對呢。要不是我收到消息直接去堵……”蕭碧靈嘴快,話未說完,連忙伸手捂住嘴。
吳皇后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里對夏初嵐越發好奇。鳳子鳴也是當世不可多得的才子,這一個兩個都栽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否比當年的莫貴妃風頭更勝。
她們到了梅堂,內侍上前唱禮,所有人都過來恭敬地行禮。吳皇后穿著翟服,戴著鳳冠,坐在殿中,儀態端庄,雍容華貴。她發現自己是最早到的,張賢妃和莫貴妃都沒有到,抬手道:“都免禮吧。”
眾人都低頭站著,吳皇后問道:“哪一位是相爺的夫人?上前來給本宮瞧瞧。”
夏初嵐本來站在人群的最后,聞言一怔,連忙上前几步:“皇后娘娘,臣婦在此。”
“抬起頭來。”吳皇后和顏悅色地說道。
夏初嵐微微抬起頭,目光還是垂視地面。吳皇后在見到她的那一刻,露出震驚的表情,這不是……倩娘?她閉了下眼睛,身子微微前傾,想將夏初嵐看仔細。不,不是倩娘,倩娘若在世,也不可能如此年輕了。只是眉宇之間,還有氣質都太像了……
所有人都不敢直視皇后的鳳容,自然沒有察覺皇后的失態。吳皇后平復了下心緒,不動聲色地問道:“聽說你是紹興人?”
“回皇后的話,臣婦是泉州人。三年前才搬到紹興的。”
泉州……那麼遙遠的地方,吳皇后沒有去過,倩娘肯定也沒去過。這世上人那麼多,也許只是長得很像罷了。
吳皇后又問了夏初嵐家里的人,夏初嵐一一回答。大概怕冷落了其它人,吳皇后問了几句,便讓她退下去了。然后說道:“御園里的柑橘樹結了很多果實,本宮特意叫宮人摘下來,分給諸位。願新的一年,大家都能吉祥如意。”
“謝皇后。”眾人齊聲說道。
吳皇后又叫了柳氏和夏靜月近前說話,其它人則分著橙黃的柑橘。夏初嵐將柑橘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橘香清冽,十分提神。
過了不久,莫貴妃和張賢妃也來了。
莫凌薇裹著雪白的裘衣,像是白狐的皮毛所制,襯得她的臉色如玉雪般瑩白,里頭是鸞鳳牡丹的妝花褙子和金泥裙。畢竟是快要三十的人了,沒有年輕時那般驚艷,成熟的風韻都藏在眉梢眼角里面。
張賢妃的年紀大一些,但保養得宜,穿著厚重的宮裝,神色十分清冷。她一入宮位分就很高,在這三人里面,本應是最風光的,否則當年普安郡王也不會交給她養。據說她剛伺候皇上的時候也相當得寵,不過如曇花一現,很快被新人所代替。
兩人上前向皇后行禮,吳皇后笑道:“不用多禮。貴妃妹妹主持這梅花宴,倒是本宮先來了。”
莫凌薇低聲道:“皇后恕罪,臣妾晨起的時候,覺得有些不舒服,喝了一副藥才來的。”
“可有大礙?”皇后關心地問道。
莫凌薇搖了搖頭:“臣妾這身子骨您也知道,時好時壞的。只是耽誤了主持梅花宴,是臣妾不對。”
“小事罷了,都坐下吧。”皇后寬和地說道。
莫凌薇和張賢妃分別坐在皇后的兩側,莫凌薇起身讓宮人們領著貴婦貴女們入座。夏初嵐雖然是宰相的妻子,但沒有誥命在身,這在座的內外命婦,每個人都比她高上一截,她只能排在最后面,和柳氏夏靜月坐在一起。
她也沒想著出風頭或是親近貴人,坐在外頭也自在些。她們的座位被安排在廊下,殿內都看不太清楚了,上菜的宮人就在她們旁邊走動。柳氏覺得這樣安排不太合理,夏初嵐笑著擺了擺手,根本不在意。
廊外梅花飄落,很快便在席面上落了一層花瓣。夏初嵐跟夏靜月正談論著跟梅花有關的故事,里面莫凌薇忽然吩咐宮人去取畫。她起身說道:“今日既然名為雅集,自然得以詩詞助興。太后拿出一副罕見的畫作供各位賞鑒,只是這畫沒有題字,請諸位各顯神通。題得最好的那位,本宮將這花冠賞給她。”
小魚捧著一個托盤上前,掀開蓋在上面的黃布,只見一頂精致的五鳳花冠,鑲嵌著五顆北珠,鳳翅輕顫,做工精美,璀璨奪目。眾人發出一陣驚呼,視線都被那頂花冠吸引過去。
吳皇后的手指微微收緊。這樣的好東西,她的中宮都不一定拿得出來,莫凌薇一出手就這麼大方。
宮人去取了畫回來,莫凌薇將它掛在木屏風上,供眾人賞看。坐在殿外的人也忍不住湊近了看,到底是哪個大家的畫作,值得太后和莫貴妃當眾展示。
畫中是月下庭院,一妙齡少女舉著酒杯向一個士大夫勸酒。女子眉眼微垂,盡是嬌羞。士大夫摸著胡子,面露笑意,伸手欲接酒杯。畫的邊角處,几叢墨梅十分有意境。周圍的人嘖嘖稱贊:
“栩栩如生,好畫啊。”
“筆力深厚,如身臨其境。”
“敢問貴妃娘娘,這是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筆?”
莫凌薇笑了笑,徑自看向夏初嵐,問道:“夫人可知?”
這幅畫沒有押字,也沒有署名,夏初嵐自然看不出來,搖了搖頭。夏靜月站在旁邊若有所思。她隱約猜到了這幅畫是何人所作,只是不敢確定。因為那人的畫作几乎沒有在市面上流傳,她是從那墨竹的運筆推斷的。
她拉了拉夏初嵐的袖子,小聲道:“三姐姐,這好像是……”
這時,莫凌薇朗聲說道:“這幅畫乃是顧相所作。”
滿座嘩然,眾人面面相覷。顧行簡的畫作極為難得,市面上几乎看不到真跡。此刻在內宮中驚現他的畫作,他的夫人還不認得,一時又成為眾人的談資。
莫凌薇看到夏初嵐的臉色,暗自冷笑。區區一個商戶女,目光短淺,竟連他的畫作都看不出來,怎麼配得上他!
夏初嵐站在那幅畫前面,才驚覺自己真的一點都不了解他。他的字那麼好看,畫原來也這麼好,可以拿出來供眾人賞鑒的。身旁那些或嘲笑,或羨慕的目光都不重要了,她心中只剩下嘆服兩個字。這個人究竟還藏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本事?
莫凌薇讓宮人將畫卷起來,小心地放入錦盒里面,又叫人抬上書案,擺在殿中:“有誰想要試試,盡可動筆。”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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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2 12:22 AM
第八十八章
有的人上前提筆寫詞, 莫凌薇讓宮人將畫好好地送回太后宮里去。皇后道:“沒想到母后還藏著顧相的畫作。”
莫凌薇笑著回答:“是母后聽說臣妾要辦梅花宴,主動提出把這幅畫拿出來, 給宴席助興的。但她寶貝得很, 不肯借太久,要臣妾用完了馬上就還回去。”
吳皇后也忍不住笑, 甚至能想象太后的樣子:“她老人家是什麼時候得的顧相的畫作?好像連皇上那儿都沒收藏几幅。”
“似乎是前几年皇上天壽的時候, 顧相送給皇上的賀禮。母后看見了覺得很喜歡,就討去了。”張賢妃在旁邊說道。
吳皇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難怪了。”
夏初嵐聽到吳皇后她們的對話, 心念百轉。那些貴婦人寫的多是關于情愛的詩詞,那幅畫表面看上去的確是郎情妾意, 但顧行簡送給皇上的賀禮, 不可能是這樣世俗的東西, 恐怕有什麼更深的含意在里頭。
她凝眉沉思著,身邊的忠義伯夫人和柳氏又一直攛掇她。她認不出夫君的畫作,總不能讀不懂他的畫意吧?否則她以后哪還有臉說自己是宰相夫人。她深吸了口氣, 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 一氣呵成。
內侍來收她寫的東西,然后呈給皇后。
吳皇后先誇了聲“好字”,然后才念道:“常羨人間琢玉郎, 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万里歸來顏愈少,微笑, 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莫凌薇怔住,捏緊手中的帕子,看向夏初嵐的目光隱約有几分不可思議。在場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覺得夏初嵐所題,跟畫的意象好似不大符合。
吳皇后慈祥地問道:“夫人為何作此解?”
夏初嵐行禮之后才緩緩說道:“臣婦寫的這首《定風波》是關于蘇軾的好友王鞏和王鞏的寵妾柔奴的。當時受烏台詩案牽連,王鞏被貶嶺南。几年后北歸,王鞏要柔奴向蘇軾勸酒。蘇軾問柔奴嶺南如何,柔奴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大為感動,于是做下這首《定風波》。臣婦妄加揣測,相爺自比柔奴,喻皇上為王鞏。表明此生追隨帝王,無怨無悔。”
她說完后,梅堂安靜了片刻。夏靜月微微抬頭,看著夏初嵐的背影,心中感慨。縱然她能看出這是相爺的畫作,卻看不出三姐姐能看到的東西。所以站在相爺身邊的人應該是三姐姐。
“好!解得好!”不遠處傳來一聲贊許。眾人側目看去,見穿著常服的皇帝大步走過來,身后跟著董昌,恩平郡王還有一眾宮人,浩浩蕩蕩的。
吳皇后連忙帶頭出去行禮,其它人跟在她身后。高宗朗聲笑道:“都起來吧。果然還是做妻子的最懂夫君啊。”
夏初嵐沒想到九五之尊的皇帝竟如此平易近人,連忙回道:“皇上過獎,臣婦也是胡亂猜想的。班門弄斧了。”
高宗走到殿中坐下來,笑道:“你們該如何便如何,別因為朕來掃興。宰相的夫人近前來。”
高宗本來只是在花園里散步,聽說太后舍得將顧行簡的畫拿出來給梅花宴助興,便好奇地走了過來,想聽聽這些婦人會如何解讀顧行簡的畫作。他連續聽了几個,頻頻搖頭,說的都是些情情愛愛的,格局太小。正待走開的時候,便聽見夏初嵐的《定風波》,心頭一亮。
趙玖也凝神聽了很久,目光落在夏初嵐的身上。
早就聽聞顧相娶了個美貌的商戶女,還當他是色令智昏。今日看來,此女不僅貌美,還頗有几分巧思,跟旁的女子不太一樣。
顧行簡看人向來很准,看女人的眼光應該也不會差。
只是趙玖尚且拿捏不准,此女在顧行簡的心中到底分量几何。
莫凌薇微微笑道:“連皇上都誇好,那看來臣妾的花冠得賞給相爺的夫人了?”
“賞!朕再加貢品絲綢十匹,貢茶十磚,名品花卉十盆,赤金香合十個,珠釵環翠一套。順便賀你們新婚。”
夏初嵐沒想到皇帝賜下這麼重的賞,連忙跪謝聖恩。這哪里是賞她,分明是借著由頭賞顧行簡。她說的那番話,恐怕也說到皇帝心坎里去了。她一直覺得為人臣子者,能有一位懂他的君王何其有幸。就像秦孝公之于商鞅,宋神宗之于王荊公。顧行簡其實是幸運的。
高宗與夏初嵐閑談几句,怕她不自在,就讓她入座吃東西了。他心想,能讓顧行簡和陸彥遠爭求的女子,果然不是凡品。雖是商戶出身,但進退有度,沒有半點小家子氣,也毫不怯場。他原先還有些擔心顧行簡娶此女,是一時衝動,恐會遭朝臣詬病。
現在看來,二人之間是惺惺相惜的吧。世間女子仰慕顧行簡才華的何其多,但能懂他的人卻寥寥無几。
高宗又對吳皇后說道:“兩位郡王年紀都不小了,還沒有正妃。明年開春之時,皇后主持,為他們選妃吧。”
“臣妾遵旨。”吳皇后起身道。
趙玖和張賢妃也連忙謝恩。趙玖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莫凌薇垂頭看著自己的指尖,沒有說話。高宗觀她神色,知道她又想起小皇子了,便輕咳了一聲說道:“朕去花園里散步,這梅花宴也差不多了,貴妃作陪吧。”
“是。”莫凌薇起身走到高宗的身邊。高宗走出梅堂,在袖子底下拉住她的手:“今日可開心?”
“宮里好久沒這麼熱鬧過了,臣妾自然開心。”
高宗笑了笑:“你最喜歡的那几盆花開了,朕帶你去看。你若喜歡,朕再在宗室里面挑個年紀小的皇子養在你膝下,以后由他來奉養你。”
莫凌薇抬頭看高宗,他眼角的細紋里都是柔情。
她搖了搖頭:“臣妾想自己給皇上生。”
“別說傻話。”高宗刮了下她的鼻子,牽著她往前走了。
***
宮中的梅花宴結束,眾人陸續離宮,打道回府。夏初嵐謝過忠義伯夫人,又和柳氏夏靜月道別之后,上了自家的馬車。皇上和皇后都是十分寬和的人,並不如想象中的可怕。至于莫凌薇那隱隱的敵意,夏初嵐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因為之前莫秀庭的事?
“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小的多想了,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似的。”六平在馬車外面說道。
有人跟著他們?她知道六平的武功雖然不如崇明,但感覺十分敏銳。她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沒發現什麼異常。
“早點回相府吧。”
相府在內城,沿街還有禁軍巡邏,治安一向很好。就算有人盯上他們,也不可能在內城動手。但被人盯著的感覺總歸不好。
她回到府中,南伯關切地詢問她今日宮中的情況。
夏初嵐三言兩語說完,又問南伯:“莫貴妃以前是否跟相爺有過節?”
南伯的心里突突地跳了兩下,疑心夫人知道了什麼。莫貴妃的確喜歡過相爺,但相爺沒有給過她好臉色,這應該不算有什麼吧?而且這些事,也不該由他一個下人來說。他笑著說道:“我不太清楚。還是等相爺回來,夫人親自問問吧。”
夏初嵐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她也想跟顧行簡好好談談,說陸彥遠的事情。可又不知道顧行簡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今日因為他的一幅畫,她可是差點在眾人面前出丑了。
夜幕深沉,但臨安是座不夜之城。
崇明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天的路,好不容易才進城。他飢腸轆轆,想要去街邊的攤子買點宵夜,問馬車里的人:“爺,江流,你們要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顧行簡正在看書,眼角余光看到陳江流手捂著肚子,又說道,“你給江流買點。”
崇明應好,將馬車停在路邊,跳下去買炊餅了。
陳江流跟顧行簡同坐在馬車里,一整天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這個大人深沉得可怕,看著他的目光是審視的,仿佛能將他看穿。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莫名地覺得心慌。
崇明買了炊餅回來,包在紙里,還是熱騰騰的。陳江流小口地吃著,覺得身上都暖和了許多。
他第一次來臨安,聽到外面街上的喧鬧聲,跟昌化入夜后的安靜截然不同。他有點好奇,都人不睡覺的嗎?
馬車到了相府,陳江流側身,恭敬地讓顧行簡先下去。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踩著腳凳下馬車,徑自入府。崇明扶陳江流下來,將他身上的衣服裹緊:“冷嗎?”
“不冷。哥哥,這是哪里?好氣派啊。”陳江流一邊搓著手,一邊抬頭看府門。他不識字,自然不認得匾額上寫的是什麼。
崇明道:“這是大人的家,也是我的家。”
陳江流乖巧地點了點頭:“那以后也是我的家了。”
崇明摸了摸他的頭,也不知道相爺會不會把這個孩子留下來,先帶他進府安置了。
顧行簡往住處走,南伯聽到他回府的消息,連忙跑來:“相爺,您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要三四日?”
“夫人呢?今日入宮可有什麼事發生?”顧行簡問道。暗衛是不能進宮的,但他在宮里也有眼線。只是他還來不及見那眼線,自然問南伯更快。
南伯暗暗偷笑,原來是擔心夫人才這麼早回來。他說道:“聽夫人說今日挺順利的。今日進宮許是累了,她早早就睡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諒莫凌薇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做什麼。但他還是忍不住趕回來了。
他回到住處,今夜是趙嬤嬤值夜。趙嬤嬤一看到他就渾身打顫,相爺怎麼回來了?她把事情都告訴姑娘,相爺知道了不會趕她走吧?
夜色昏暗,顧行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屋里燭火都熄了,他輕輕地推門進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25 AM
第八十九章
屋子里十分安靜, 什麼聲響都沒有。
顧行簡的腿差點絆到凳子,只能點了一盞燭燈, 先去淨室。冬天淨室里一般都備著熱水, 一大缸的水,底下燒著柴火保持熱度。兩人夜起時可直接取用, 不必再叫下人。
淨室里頭熱氣騰騰, 水汽氤氳。顧行簡在浴桶里放好水,脫了外袍, 中衣,褲子, 坐入浴桶中, 舒服地呼出一口氣。沒有什麼比在寒冬的夜里用熱水浸泡身体更舒服的了。
他的聲音不算大, 但夏初嵐還是醒了。
其實他剛進來的時候,她就有些醒了,只是當時還有些迷糊, 並沒有聽真切,以為是趙嬤嬤來看她有沒有蹬被子。直到淨室里傳來動靜, 她才睜開眼睛,起初懷疑趙嬤嬤在里面打掃,但轉念一想, 趙嬤嬤不可能趁她睡著的時候進來,便狐疑地下了床。
淨室的門板虛掩著,陣陣熱氣和微弱的光亮從里面透出來。
夏初嵐輕輕推開門,看到顧行簡閉目仰靠在木桶邊沿上, 肩膀裸露在水面之外。他的皮膚很白,縱然光線昏暗,水氣彌漫,也壓不住他皮膚透出的白光。白淨書生之類的,大概就是形容他的長相吧。
他明明很瘦,但無論是站或是坐,總給人種穩如泰山的感覺。夏初嵐沒想到他這麼早就回來了,欲悄悄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后有個聲音說道:“是我吵醒你了?”
然后“嘩”的水響,他似乎從浴桶中站了起來,拉開門,徑自站到她身后,低頭在她耳邊道:“夫人,我好像忘了拿衣裳。”
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脖頸,帶著香胰子和檀香的味道。夏初嵐的臉一下子紅了,不敢回頭,倉促地說道:“我,我去拿。”然后几乎是逃開了。
顧行簡看到她倉皇逃離的背影,輕輕笑了下,笑容又緩緩斂住。等他穿好衣裳出來,夏初嵐已經裹了件裘衣,正經地問道:“您怎麼提前回來了?用過晚膳了嗎?廚房應該還有些吃食,我讓人去熱一下。”
“不必麻煩,我用過了。”顧行簡一邊拿布擦臉,一邊招手讓她坐在榻上,“今日進宮如何?”
“還算順利。忠義伯夫人,還有三嬸和靜月陪著我。皇上和皇后也都是十分寬厚的人。”夏初嵐慢慢說道。顧行簡細長的手指抓著布,微微側頭傾聽。從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手背下面青綠的血管蜿蜒曲折,異常明晰。
夏初嵐鼓起勇氣,抓住他的手腕說道:“我有些話想說。”
顧行簡的手忽然被她抓住,垂放下手臂,轉過頭看著她。他的目光很深邃,容易迷失其中,所以很難看懂。
“您是不是知道了我進都城之前,陸彥遠堵過我的馬車?”夏初嵐試探地問道,“是陸彥遠告訴您的?”思安和六平肯定不會主動跟顧行簡說,那麼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陸彥遠自己說的。
她不知道陸彥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但本來就是她該解釋的事,她應該主動交代。
顧行簡“嗯”了一聲,轉頭看向別處,神色清冷了几分。
夏初嵐的手上用了點勁,緩緩說道:“他當時要我跟他走,我拒絕了。我之所以沒有跟您說,是因為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跟我沒有關系了。從我嫁給您的那刻起,從來沒有想過再跟別的男子有瓜葛。但您問趙嬤嬤我跟他之間的事,還不讓我知道。您想做什麼呢?”
顧行簡的手被她抓著,不能回避,只能坐在榻上。他詢問趙嬤嬤之后,就猜到趙嬤嬤會告訴她。他甚至想過,她知道自己過問這些陳年往事之后的反應,震驚,憤怒乃至狡辯。可她都沒有,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身側,仿佛在訴說一件與她毫無關系的事情。
不愧是夏家的家主,這份臨危不亂的心性,他十几歲那會儿也未必有。
“我什麼都不打算做。”顧行簡淡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你要我如何相信,一份曾經至死不渝的愛情,過了三年便了無痕跡。”
所以陸彥遠糾纏不休,甚至跑到他面前來示威,他都可以理解。畢竟他們曾經相愛過,還愛得十分轟轟烈烈。陸彥遠忘不掉,她便能全忘了?而他也遠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大度。
夏初嵐握著顧行簡的手,嘆了口氣:“可是人是會變的。小時候我跟家里的姐妹斗草,總是想贏,不贏就很不痛快。但長大以后,我覺得輸贏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相爺,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更懂得自己要什麼。”
顧行簡側目看著她,沒有說話。
夏初嵐站起來,走到顧行簡的面前:“您不相信是麼?那我就證明給您看。”
顧行簡抬頭看她,她解下裘衣扔在一旁,雙手扶著他的肩膀,低下頭親吻他。他的嘴唇有些干,她濕潤的唇瓣貼上去,很快就將他的嘴唇潤濕。然后她的舌頭試探地往他口里伸了伸,看他緊閉牙關,有點氣惱,嘴唇跟他貼得更緊密。
忽然,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腿上抱坐著,主動加深了這個吻。這丫頭敢來招惹他,膽子也太大了。
夏初嵐張著嘴巴,銀絲從嘴角滑落,羞人的嘬弄聲,在靜謐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雙手環著他的肩膀,感覺他的手掌伸入中衣下面,隔著抹胸撫摸她的胸前。她渾身戰栗,腳趾蜷在一起,小嘴吃力地吞吐著他火熱的舌頭。她几乎喘不上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感受他的手指捏起了挺立的頂端。
不知不覺,她的衣衫退到腰間,抹胸半落,從脖子以下被他吻出了大片的紅痕。明明是寒冬腊月,應該很冷,渾身卻是滾燙發熱的。
顧行簡扶著她的腰,啞聲問道:“小日子完了嗎?”
她含羞點了點頭,便被他攔腰抱起來,放在了床上。他除掉身上的束縛,整個人覆上來,男性火熱的軀体壓著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嘴唇又被他吻住。他吻了很久才放開她,看她雙眼里彌漫著水霧,整個人都是癱軟的。
“相爺……”她軟聲叫道,整個人已經有些飄飄然了。
“還叫相爺?”顧行簡捧著她的臉,親吻她的眼皮。她的睫毛刮著他的嘴唇,很癢。
夏初嵐茫然地問道:“那叫什麼……”
顧行簡現在沒有時間跟她細說,感覺到她已經足夠濕潤了,便頂了進去。
夏初嵐輕叫了一聲,雙手攀緊他的后背。被他撞了几下,身下又脹又酸的不適感才消除下去,沒有先前那麼難受了。她不停地嬌喘,雙腿笨拙地纏著他的腰身,几乎讓他動不了。
顧行簡輕笑一聲,低聲道:“嵐嵐,放松些。”
夏初嵐的注意力還在他的稱呼上,輕輕地松了勁,然而還沒等她細想,快感瞬間便將她吞沒了。
她以為他要一次就好了,像新婚之夜一樣,沒想到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她的手抓著床頭,到后面已經沒有什麼知覺了,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顧行簡抱著她去了淨室,回來后,將她摟在懷里,親吻她的額頭。她剛才又笨拙又努力地迎合他的樣子,激起了他所有的欲望,他一下子沒有控制住,便要的狠了些。
他看了看手腕上泛著紫光的佛珠,想起以前在大相國寺聽住持方丈說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法,好像漸漸對男女之事就不怎麼感興趣了。沒想到活到這個歲數,還是徹底破了戒。住持方丈在天有靈,也不知是否會怪他佛法修得還不夠精深。
懷里的人呼呼大睡,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
陸彥遠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她在他身下承歡,在他懷里安睡,這些都是陸彥遠從沒有得到的。這是他的妻子,她望著他的目光,還有歡愛時的情動都是騙不了人的。
趙嬤嬤聽到屋里的動靜直到三更天才漸漸消下去,不由得有些心疼姑娘。那麼嬌弱的身体,怎麼受得住相爺如此索求……但換個角度想,夫妻之間,本來就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就算相爺心里不痛快,這下應該也沒什麼話說了。
第二日,思安來換趙嬤嬤,聽趙嬤嬤說相爺已經回來了,還折騰了姑娘半宿,暗暗吃了一驚。她站在門外等著,侍女們都已經拿好洗漱的東西候著。顧行簡開門出來,吩咐思安:“別叫醒夫人,讓她多睡一會儿。”
“是。”思安應道。姑娘可是很少睡懶覺的,這個時辰還不起身,恐怕真是累極了。
崇明覺得相爺今日精神特別好,嘴角還帶著笑意,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跟夫人發生了什麼。能讓相爺精神百倍的,也只有夫人了。
顧行簡正打著拳,南伯過來請安,順便把崇義今日來接顧家萱的事情告訴他。顧行簡這趟去昌化,特意派人敲打了一下秦家的人。估計他們下次不敢再如此膽大妄為。其實依照他的性子,不會這麼便宜秦家。但是兄長特意交代他,那些都是秦蘿的家人,要留几分余地。
南伯又說道:“剛剛知道昨日夫人進宮時,莫貴妃從太后那里拿了相爺的畫給眾人題詞。夫人題得最好,皇上賞賜了很多東西呢。”
顧行簡停下來,側頭問道:“什麼畫?”
“就是那年皇上天壽的時候,您送給他的賀禮,后來被太后討要去了。還是給事中大人幫忙進呈的。”
顧行簡想起那幅畫來,原本只是興起時的游戲之作,沒有題詞也沒有落款,卻被張詠拿去,獻寶似的給了皇上。沒想到皇上十分喜歡,還贈給了太后。
他拿過崇明手里的布擦汗,又問道:“那夫人題了什麼?”
南伯便將《定風波》還有夏初嵐的話重復了一遍:“這件事都已經在都城里傳開了,人人都說相爺找了位知音人呢。禁中傳來消息說,昨夜皇上特意去了太后的宮里,御筆題了《定風波》在畫上。”
顧行簡微怔,隨即笑了下,這丫頭竟還有這樣的本事,居然拉近了他們君臣之間的關系。這些年皇上重用他,信任他,君臣之間心照不宣。但皇上還是愛聽這樣的話吧。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28 AM
第九十章
夏初嵐只覺得渾身酸疼, 沒有力氣。她能感受到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烘得被窩很溫暖, 但眼皮實在太重了, 怎麼也抬不起來。
不知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人在顧行簡的被子里。
她叫了思安一聲, 思安很快走進來, 一邊勾起帳子一邊說道:“姑娘今日可是睡了很久呢。”
“你怎麼也不叫我?”夏初嵐擁著被子,懶懶地問道。思安扶她下床:“是相爺不讓叫的, 說讓您多睡會儿。”
一說起顧行簡,夏初嵐就想到昨夜的事, 臉頰緋紅。那人平日看起來很正經, 床笫之間可一點都不正經, 換了很多種姿勢,也不知道他都是從哪里學的。
“相爺人呢?”
“顧家來人接萱姑娘,相爺送她去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 再過几日就要祭灶了,顧家萱一直留在相府也不太合適。怎麼說都是顧二爺的原配留下來的獨女, 二爺心里肯定是很在乎的。她扶著思安去沐浴,飢腸轆轆,但還是等顧行簡回來, 一起用早膳。
那頭顧行簡將顧家萱送出門,顧家萱嘟著嘴,臉上不是太樂意的樣子。她在相府沒有人管束,也不用看到秦蘿, 其實挺自在的。夏初嵐厲害歸厲害,但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但相府到底不是她的家,五叔也不是親爹,她在這里始終就是個外人。
“你母親的肚子月份大了,今次算有驚無險,以后不能再如此莽撞行事了。”顧行簡肅容叮囑道。
“五叔,我知道了。以后會小心的。”顧家萱垂著頭說道。她當時也嚇壞了,生怕秦蘿有個三長兩短,只是嘴硬不肯承認。這些天靜下心來,仔細想了想還有點后怕。她不喜歡秦蘿,但也生怕因為琴蘿跟爹生了嫌隙。畢竟爹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
顧家萱上了馬車,掀開車窗上的簾子跟顧行簡揮了揮手:“五叔,我走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崇義向他行禮之后,坐上馬車走了。
顧行簡返回住處,看到夏初嵐坐著等他,便笑著問道:“你用過早膳了嗎?”
夏初嵐起身道:“還沒有,在等您。萱姑娘回去了?”
“嗯,剛剛把她送走了。”顧行簡拉著她坐下,吩咐下人上飯菜。兩人安靜地用早膳,如往常一樣,可吃飯的氛圍卻有些不同了。等用過早膳,顧行簡拉著夏初嵐的手問道:“身体可有不適?”
“有點累,還有點……疼。”夏初嵐老實地說道。
顧行簡臉上的笑意更深:“午憩的時候給我看看。要是嚴重的話要上點藥。”
那個地方怎麼能給他看?夏初嵐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顧行簡坐在榻上,伸手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握著她的手,低聲說:“這事怪我,也怪你。我是正常男人,三十多年獨身,你還主動投懷送抱,現在知道老男人的厲害了?”
夏初嵐靠在他的肩頭,手指摸著他的衣領,吃吃地笑了一下,小聲道:“我還當您是佛門清修的和尚呢。原來也是凡夫俗子。”
顧行簡忍不住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你這身子嬌嫩,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以后若有什麼事記得直接告訴我,不要隱瞞。”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問道:“那趙嬤嬤呢?您不會罰她吧?”
“忠心為主,不算錯。自然不罰。”顧行簡說道。眼下兩個人的關系好不容易近了些,他也不會做讓她不開心的事。她身邊還是得留著几個体己知心的人。
兩人正溫存著,南伯在門外道:“相爺,宮里的小黃門來了,說皇上要您馬上進宮一趟。”
顧行簡隱約猜到是關于此趟昌化之行的,當時皇城司的人看見了,必定會告訴皇帝,他得給一個說法。他跟夏初嵐說了一聲,去換了身進宮的衣裳,便帶著崇明出府了。
崇明臨走之前,叮囑陳江流不可在府中亂走。
……
高宗坐在垂拱殿,聽了蕭昱的稟告,一邊喝茶一邊說道:“你說顧愛卿私自查了昌化的便錢務?”
蕭昱抱拳道:“正是。臣奉命派人監視便錢務,相爺忽然駕臨,還將賬本都清出來查了。后來昌化縣令魏瞻趕到,兩人進去說了會儿話,皇城司的人進不去,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高宗看了站在旁邊的趙玖一眼:“你之前說揚州的案子,跟昌化的便錢務有關系?你可是將此事告訴了旁人?”
趙玖連忙跪在地上,認真地說道:“父皇明鑒,儿臣不敢私自將案情告訴旁人,顧相此舉也許只是巧合,跟儿臣無關。”
高宗沉吟片刻,先讓蕭昱退下去了。
過了會儿,內侍來稟告,說顧行簡人已經到了。
高宗便讓人傳顧行簡進來。顧行簡看到趙玖從殿內退出去,與他互相見禮,心照不宣。但心中已經確定了皇上召見他就是為了便錢務的事。他對高宗行禮道,高宗說道:“顧愛卿,朕有事問你。聽說你昨日去昌化的便錢務查賬了?為何?”
顧行簡權領中書,可進退百官,按理來說也有處置的權力。但州府縣各有監司,實在不需要宰相出自出馬。
顧行簡拜道:“臣也不是有意為之。先前因為一些私事,臣需代兄長去昌化處置。途經昌華縣衙,看到年關里頭大門緊閉,覺得蹊蹺,便派人打聽了一下,知道昌化縣令魏瞻有瀆職之嫌。突擊檢查了便錢務,賬目的確是混亂不堪。”
高宗點了點頭,又對顧行簡說道:“昌化的便錢務牽涉到揚州的貪墨案。朕本來打算徹查便錢務的,既然顧愛卿已經查過了,說說結果。”
顧行簡便將查到的情況如實說了,那本魏瞻交出來的暗賬自然沒有說。
高宗知道便錢務不是什麼干淨的地方,朝官和富商都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在里頭。興師動眾地查下去,恐怕會導致朝野震蕩。為官從商的人,又有几個人不想著斂財呢?揚州的貪墨案,說白了只是對趙玖的考驗罷了。
他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又對顧行簡說道:“興元府那邊的事,普安郡王遲遲沒有進展。等開年,還是你親自過去一趟,妥善處理此事。否則與金國重開榷場的事,恐怕遙遙無期啊。”
如果不滿足金人的要求,重開榷場,難保他們不會再找什麼借口興兵。完顏昌此人,慣是狡猾,他如今重新主政,雖不像完顏宗弼一樣只想著侵占宋土,但一面議和,一面又讓金人使出如此手段騙取銅錢,實在有些可惡。
金國銅的產量稀缺,而大宋每年光鑄造錢幣就要消耗許多的銅,和議書上減少了歲幣,金國就用這種方法騙。
高宗見顧行簡不說話,便問道:“愛卿可是有什麼為難之處?”
“臣不敢。只是此事交給普安郡王,臣貿然插手,恩平郡王那邊會不會以為皇上有另外的想法?”顧行簡遲疑道。
高宗擺了擺手:“你也知道朕派他們二人處理這兩樁案子,有公心也有私心。你到時候微服過去,順便幫朕看看琅儿的性子是不是還如從前那般。”
普安郡王趙琅並不如趙玖一樣嘴甜,善于奉迎。他年少時便沉默寡言,所以不怎麼討皇帝的歡心。對于帝王來說,一個看不透的繼承人,顯然不如趙玖這樣一眼能夠看透的,來得放心。
只是帝王心高深莫測,顧行簡伴君多年,也不敢說真正了解眼前的這位皇帝。
“說完公事,說些私事。朕昨日見了你夫人,真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你讓張愛卿送畫給朕的時候,沒署名沒題詞,朕還以為是讓朕猜呢。這几年也沒想到什麼好詞題上去,借夫人的巧思,這幅畫作總算完成了。便還是賞給你吧。”高宗招了招手,董昌便將一個長條錦盒捧到顧行簡的面前。
高宗笑道,“太后舍不得將畫讓出來,說讓她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情。朕可是勸了好一會儿,她才肯割愛的。顧愛卿,願你我君臣之間,永遠如初。”
顧行簡雙手接過錦盒,跪下叩謝皇恩。他心想,這世上又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呢?
……
過兩日就要回紹興歸寧,夏初嵐拿著歸寧的禮單,到相府的庫房對東西。庫房在相府偏僻的角落里,一處一進的院子,也沒有人看守。
思安推開門進去,嗆了几口灰塵,在旁邊說道:“奴婢跟趙嬤嬤已經對過一遍了,但東西太多,就都搬到庫房來了。三老爺和忠義伯府那邊也派人送了些禮過來,說要送給老夫人的。”
夏初嵐點了點頭,用手掩著口鼻,四處看了看。
除了地上那些堆的要帶回夏家的東西,還有旁邊屋子里她的奩產,這屋子里原本擺放的東西很少,遠不如夏家的庫房。雖說官不如商富有很正常,但宰相月俸六百貫,還有許多貼補,不至于這麼窮吧?遠的不說,就說成親的時候也收了不少的賀禮,她那日聽到一些,都是很貴重的東西,難道沒有收在庫房里嗎?
總不會花掉了吧?平日看他明明是很簡朴的。不過這些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沒錢也有沒錢的好處,她不用幫著打理,省一份心。
六平跑到庫房里來,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門外有位夫人,自稱是崇義公府的人,想要見您。”
夏初嵐微怔,崇義公府的人為什麼要見她?她不記得自己跟崇義公府有什麼交情……昨日進宮,也沒有見到崇義公夫人,說是身体不適,所以沒有來。
但來者皆是客,更何況崇義公府可是名門中的名門,她自然不敢怠慢,便走出院子,對六平說道:“將人請到堂屋里說話吧。”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32 AM
第九十一章
夏初嵐換了身衣服, 重新梳妝。趙嬤嬤和思安跟著她,一起往前堂走去。
夏初嵐不確定, 又問趙嬤嬤:“我們家跟崇義公府過去有什麼交情嗎?我不記得跟他們有過來往。”她覺得趙嬤嬤在夏家的時間長, 應該知道這些。
趙嬤嬤想了想說道:“應該沒有。”
夏初嵐滿腹狐疑,心想也許崇義公夫人不是來找她的。
前堂是五開間的重檐歇山頂建筑, 斗拱飛檐, 還有一層比地面高出兩尺的夯土平台,十分宏偉。但顧行簡愛住竹居, 見客也基本在竹居的主屋里,此處平日倒不怎麼用了。
夏初嵐拾階而上, 看到洞開的門扉里面坐著一個貴婦人, 梳著高髻, 插著鳳頭步搖,鑲嵌紅寶石,杏黃的裘衣裹在長褙子外頭, 容貌端庄秀麗。夏初嵐微微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她, 但一時想不起來,便在門外沒有進去。
蕭碧靈站在吳氏的旁邊,皺眉看了看屋中的陳設, 撇嘴道:“不過一個寒門出身的宰相,堂屋修得比我們崇義公府還氣派。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我們家住在康裕坊也算是都城里頭的一等地界了,可跟這個裕民坊比起來,還是差得多了。為什麼皇上不讓我們住在裕民坊呢?皇后的本家, 太后的本家都住在這里的。”
吳氏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麼?這處府邸本就是皇上御賜的,自然氣派。而且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無論皇上和皇后多疼愛你,你也別忘了收斂一些。”
蕭碧靈每天都要聽母親念叨這些,心中隱隱有些不耐煩。皇上和皇后沒有女儿,所以万分寵愛她,簡直寵成了公主。
吳氏暗嘆她不懂事,蕭家再怎麼金貴也是前朝的皇族。皇室雖禮遇,卻不能不忌憚,當然不可能住在內城里頭。但這些話跟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姑娘也說不來,吳氏也就沒有再說了。
夏初嵐這才走進去,行禮道:“不知崇義公夫人和清源縣主到來,有失遠迎。只是你們來得不巧,相爺外出,不在家中。”
吳氏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座椅的扶手,盯著夏初嵐的臉。昨日皇后給她送消息,讓她親眼來看看的時候,她就隱隱感覺是那日在康裕坊見到的姑娘。如今人就站在眼前,她震驚得無以復加。世上怎麼會有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那眉梢眼角的氣韻,那望著人的目光,跟年輕時候的倩娘如出一轍。
吳氏抖了抖嘴唇,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
夏初嵐看到她的神情,覺得很奇怪,這個人認識她嗎?她又在記憶里搜索了一遍,絲毫沒有關于眼前之人的印象,應該是不認識的。
吳氏震驚過后,顫著聲音問道:“孩子,我不是來找顧相,就是來找你的。你家住何處,母親是何人?”
夏初嵐疑惑道:“夫人為何如此問?”
“因為你長得太像我的一個故人了。所以我想確認一下,你跟她是否有關系。你能告訴我嗎?”吳氏懇切地說道。
夏初嵐看這位崇義公夫人溫婉端庄,態度誠懇,便說道:“我是在泉州出生的,三年前搬到紹興。父親是泉州當地的富商夏柏盛,母親是泉州轄下一縣推官的女儿,姓杜。”
吳氏暗嘆了一聲,泉州那麼遠的地方,她和倩娘從來都沒有去過,更別說認識夏柏盛和杜氏兩個人了。那這個孩子便跟倩娘沒有關系?可太像,真的是一眼就能想到倩娘。
她的眼眶微紅,拿手帕按了按眼角,蕭碧靈低頭道:“母親,您怎麼了?”
吳氏擺了擺手:“沒事。”
蕭碧靈覺得是夏初嵐把母親弄成這樣,不悅地看向她。她似乎比之前更美了,臉上添了些成熟的風韻,恰如姚黃魏紫,國色天香。蕭碧靈不屑地撇了撇嘴。怪不得要找個年紀比她大那麼多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妻子,總是更容易得到丈夫的寵愛。只不過顯貴公卿之家,男人都很早成婚,到了年紀,若是貪圖新鮮,也只能納妾了。
到了顧行簡這個地位,身旁還連一個姬妾都沒有的,恐怕十分罕見。偏偏給夏初嵐撿了個大便宜。
夏初嵐道:“夫人也許是認錯了。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長得相像的也十分尋常。有的親兄弟,親父子,都長得不像,沒有血緣關系的那些人,反倒會有几分神似,這都是造化。”
吳氏贊同地點了點頭。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懷著愧疚之心,夜不能安睡。外頭以為她跟令公夫妻琴瑟和鳴,時常結伴郊游,卻不知那是令公為了維持與皇室的關系,故意做給別人看的。若不是她年輕時衝動又不懂事,不讓令公跟倩娘在一起,也許現在,令公與她的關系不會如此冷淡。
如今她想彌補,想懺悔,但故人的一縷芳魂,早就消失在世上了。
“打擾你了。”吳氏笑了笑,起身對蕭碧靈說道,“我們走吧。”
夏初嵐行禮相送,暗暗猜想那位故人對這位崇義公夫人想必很重要。否則她也不用特意上門來一趟,就是為了問這麼奇怪的几句話。
等出了相府,吳氏扶著蕭碧靈上馬車。蕭碧靈說道:“母親,那個夏初嵐讓您想到誰了?您為何要特意來這一趟。”
吳氏閉目說道:“一位故人,知道她的人很少。你那時候還沒有出生,自然不知。”
蕭碧靈見她不欲多言,一時有些賭氣地看向窗外。全家人似乎都藏著秘密,父親和哥哥常常關在書房里面密談。還有母親也有心事,她像個外人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吳氏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到底還是太年輕了,里頭的那位宰相夫人比她年長不了几歲,看上去卻比她沉穩多了。
她還是派人再去泉州打聽一番好了。
***
吳氏走了以后,夏初嵐無事做,又覺得坐著下身不太舒服,就到花園里去看南伯種花。南伯起先不敢讓她動手,但看她很熱心幫忙,就教她松土和嫁接。嫁接是門技术活,南伯說:“百花皆可接。于茄根上接牡丹,則夏花而色紫。接桃枝于梅上,則色類桃而冬花,又于李上接梅花,則香似梅而春開。”
夏初嵐一邊松土,一邊抬手擦了擦汗,手背上沾了泥,擦過之后,臉上便留下一道黑灰。思安噗嗤一聲笑,她覺得不對,又擦了几下,頓時變成了大花臉。
趙嬤嬤已經拿了手帕出來:“快來擦一擦。”
夏初嵐蹲著,閉上眼睛揚起臉,等著趙嬤嬤給她擦。有個聲音在旁邊說道:“我看擦是擦不干淨了,還是回去洗吧。”
她睜開眼睛,看到顧行簡不知何時站到了眼前,眸中含笑,俯身將她抱了起來。
“相爺,我身上髒!”夏初嵐驚呼,沒想到自己這麼狼狽的樣子給他看見了。顧行簡低頭輕聲說道:“你鞋底都是泥,是想把相府中的路都踏成泥路嗎?我剛從外面回來,這身衣服本就要換,無礙。”
夏初嵐忍不住笑,乖乖地靠在他的懷里,看自己髒乎乎的手:“種花還挺好玩的。以后我要多跟南伯學一學。看到自己種下的花苗長大,開花,結果,很有成就感。”
顧行簡看著她孩子氣的表情,目光柔和。有時候覺得她比同齡的女孩子成熟很多,大概是小小年紀就撐起家業的原因。但有時又覺得就是個天真的小女孩,需要人寵著疼著,小心呵護著。
趙嬤嬤和思安去淨房備好熱水,夏初嵐進去沐浴,顧行簡也將衣裳換下來,清洗了手跟臉。他去多寶閣上翻找藥膏,放在榻上。等夏初嵐沐浴出來了,他讓思安和趙嬤嬤都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夏初嵐以為他有什麼話要單獨說,便問他:“怎麼了嗎?”
顧行簡拍了拍身旁說道:“過來。”
夏初嵐依言走過去,聽到他說:“讓我看看。”
看什麼?夏初嵐沒有反應過來,顧行簡已經拉她坐下,彎腰拉起她的裙子。她連忙伸手按住裙子,驚慌地說道:“不行!”
顧行簡卻不聽,將她抱躺下來。他强勢起來的時候,她根本反抗不了。兩個人拉扯了一陣,最后她還是躺倒在榻上,雙腿羞恥地張開,咬著手指讓他看。那粉粉的花唇顏色極其漂亮,瑩潤發光,但有些紅腫和擦破,昨夜的確是有些過頭了。
夏初嵐感覺到他的手指沾著冰涼的藥膏涂在那里,渾身忍不住地發抖,差點叫出聲來。這雙手能寫漂亮的好字,能畫栩栩如生的好畫,批看百官的奏疏,十分漂亮,居然為她做這種事……
“相爺,我讓思安或者趙嬤嬤來,您別……”她的聲調已經變了,是陷在情欲里的感覺。她的身子十分地敏感,稍微的觸碰就能勾動起來。
“別動。馬上就好。”顧行簡盡量心無雜念地說道。
夏初嵐只能强忍著,但身上抖得更厲害了。等顧行簡為她擦好藥膏,穿上綢褲和裙子,她才松了口氣,又羞又躁。
顧行簡去洗了手回來,見她還躺著,便把她抱坐在兩腿之間:“好些了?”
夏初嵐垂眸點了點頭,只覺得指尖都是發燙的:“相爺,下次還是讓思安或者趙嬤嬤來……”她不想污了他握筆的手,更承受不住他的觸碰。剛剛差一點就……
顧行簡抬起她的下巴:“我們是夫妻,你要習慣我們之間親密的關系。不過沒有下次了,我不會再弄傷你……倒是你的稱呼,不打算改一改?”
夏初嵐抬眸看著他,雙眼中滿是不解:“叫相爺不對嗎?”
顧行簡低聲道:“叫我相爺的人很多。你說不對的話,今日不准走。”
不叫相爺叫什麼?直呼姓名肯定是不行的。他好像有表字,但那是長輩或是差不多等級的同僚叫的,她肯定不能這麼叫。夏初嵐想了想,低聲道:“夫君。”以后沒有外人的時候就這麼叫吧。
這聲“夫君”從她口中說出來,輕柔婉轉,十分悅耳。顧行簡忍不住親吻她的嘴唇:“嵐嵐,再叫一次。”
到了后面,夏初嵐都不記得自己叫了多少聲。只知道他將她壓在榻上,解了她的衣襟,埋頭在她胸前啃弄,一直迫她叫夫君。若不是她的身下還疼著,他肯定又要……后來她的肚子不適時地叫了兩聲,他才放過她,吩咐思安他們准備午膳。
吃飯的時候,夏初嵐偷偷看了坐在對面的顧行簡几眼,他神態自若,動作優雅,溫潤如玉。和脫了衣服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白日為了光照,格子窗上的棉簾都是卷起來的,隔音的效果並不好。剛剛他弄得她呻吟不止,肯定被外面的人聽見了。
她咬了咬嘴唇,又添了半碗飯,埋頭吃東西。
用過午飯,顧行簡牽著夏初嵐到了隔壁的屋子,讓崇明把從宮中帶出來的錦盒放在書桌上。
夏初嵐疑惑地看著他,他打開錦盒,將那畫軸拿出來,緩緩地展開。在畫的最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定風波》,還蓋著御印,押了字,還有很多收藏專用的印章。
這要是拿到市面上去賣,不知能賣多少錢。
夏初嵐站在書桌前,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題字:“這字寫得真好。”皇室歷來都有很高的文學修養,當今皇上對書畫的造詣也十分深厚。聽說南渡的時候,丟了很多的稀世珍寶,或被金人掠去,但短短二十年時間,皇宮中收藏的字畫,已經能與當初鼎盛時媲美。
顧行簡站在她身后,微微笑道:“我倒覺得這首《定風波》是點睛之作。我畫時並沒有想這些,虧得你這個解題人,才使龍顏大悅。你如何想到的?”
“我胡亂想的,沒想到歪打正著。當時莫貴妃把這幅畫拿出來,人人都說好。她還問我知不知道是誰畫的,我都不知道是您……”
顧行簡伸手抱住她,親了親她的發頂:“你沒見過我畫,自然認不出來。當世能認出我的畫的人也極少。不過畫畫要靜下心來,耗費大把時光。這些年我几乎不畫,便是因為沒有那樣的閑暇時間。以后,我陪你的時間可能會很少。”
聽了這話,夏初嵐有几分心酸。他真的太忙了,就算在婚假,在罷官的時候,也有操心不完的事。宰相之位,外人看著何等風光,卻要付出比旁人多几倍的精力和心血。那麼多國家大事,事事都要操勞,真是太辛苦了。
夏初嵐微微側頭,說道:“其實我也有私心的。”
“嗯?”顧行簡低下頭,想將她說話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一些。
“只要您在身側,無論天南海北,都是吾鄉。不管您在不在我身邊,只要想到您,都覺得心安。這首《定風波》也算我的心聲。”
顧行簡聽罷,只覺得心底一片柔軟。知音難遇,他還有幸娶之為妻,上天十分厚待他。
他環抱著夏初嵐,伸手拿起毛筆,蘸墨,然后在皇帝題字的左下角,又寫了一行:葵末年腊月,妻口述,聖上御筆親書,完成此作。願似鴻案相庄,以期白首,永不相負。
寫完他又押上自己的字,還取出印章蓋了上去。恐怕當世能有皇帝和顧行簡兩個署名的,除了發出的詔書,便只有這幅畫了。
不過原本是君臣共同完成的佳作,代表君臣一心。但添上這句之后,倒變成閨房之趣了。
夏初嵐仔細端詳他寫的字,說不出哪里好,但就是很好。恐怕不止得有苦功,也得有几分天賦。
她不禁笑道:“您就不怕流傳后世,說您淺薄了?”
顧行簡收起印章,說道:“詩經三百,以《關雎》為首,夫婦之事如何算淺薄?我倒覺得甚好。”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36 AM
第九十二章
晚上夏初嵐陪著顧行簡打拳, 順便談論了一下歸寧要帶哪些人回去。南伯和趙嬤嬤的年紀都大了,自然是留在相府中更好, 剩下的便是思安, 六平和崇明。
崇明站在旁邊心不在焉的。
夏初嵐給顧行簡遞了擦汗的帕子,看到有個影子縮在石燈后頭, 便問道:“誰在那里?”
顧行簡和崇明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地上有個模糊的影子,一個瘦弱的人慢慢從石燈后面移步出來, 無措地低著頭。
崇明連忙走過去,低聲道:“不是叫你別亂跑嗎?怎麼到這處來了。”
“哥哥, 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去茅廁, 但不知道怎麼走,路上也沒看見人。我怕黑,見到這邊有光亮就過來了……”陳江流小聲地說道。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大的地方, 但是太空曠了,沒什麼煙火氣, 他總覺得有點可怕。
夏初嵐回頭看顧行簡,用眼神詢問他是怎麼回事。顧行簡便走到她身邊說道:“我這次去昌化,在路上救了他。是個男孩子。”他在最后特意著重補了一句。
竟然是男孩子?看這身形, 她還以為是女孩儿,十分瘦削纖細。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夏初嵐說道。
陳江流依言慢慢仰起頭,他生得十分精致, 喉結也並不是十分明顯,若顧行簡不說,夏初嵐几乎認不出這是個男孩。陳江流也好奇地看了眼夏初嵐,他的眼睛很純淨,仿佛沒有受過塵世的污染。
“崇明,你送他回去吧。”顧行簡淡淡道。
“是,我們走吧。”崇明攬著陳江流的肩膀說道。
陳江流隱約覺得眼前這位大人似乎很不喜歡他,也不是旁人的那種輕視,就是十分冷淡,感覺完全親近不了。他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讓這位大人反感的事情啊。
但陳江流還是乖巧地向顧行簡和夏初嵐行禮之后才走了。
夏初嵐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對顧行簡說道:“很少看見崇明對誰這麼親近。這孩子是什麼來歷?”
顧行簡便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最后才道:“在崇明僅剩的記憶里,似乎有個走失的幼弟,所以把感情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夏初嵐這才知道陳江流原來是個小倌,專門伺候昌化縣的各種達官顯貴,在當地還小有名氣。后來有人要把他送到都城里頭給某位大人,他心生恐懼才逃了出來,恰好被顧行簡所救。離開昌化的時候,顧行簡讓崇明隱瞞身份,將陳江流從賣身的地方贖了出來,還支付了一大筆錢。
“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我聽說京中有官員褻玩男童,折磨致死的事情,屢禁不止。”
顧行簡點了下頭,似乎不願多談,往屋里走去:“今日便練到這里吧。”
晚些時候,夏初嵐沐浴出來,看到顧行簡靠在床頭看書,便走過去放下帳子,爬到了床的里面。他好像愛睡在外面,大概是上下床比較方便。而且他每日都比她起得早。
夏初嵐湊過去,發現他在看一些地圖,好奇地問道:“您在看什麼?”
顧行簡看著書回道:“《天下郡縣圖》,沈公在元豐年間編修的。”
“是寫了《夢溪筆談》的那位沈公嗎?”
“嗯,他是我恩師的父親,算是我的師公。”
原來他跟沈公還有關系?沈公之子,一定也是才高八斗吧。怪不得當初在夏家將她的書拿走了,原來是知道那套書是他老師編修的。
顧行簡看了她一眼,似知道她所想:“你肯定在想當初那本書。當時你走得太快,我來不及追上你,又怕隨意放在地上有失,畢竟這書太珍貴了。而且那書頁間有些殘破,再不修補,可能會損傷到書,我便自作主張地帶回去了。后來再見,也沒想起這件事來,不是一修好就送還回去了嗎?”
夏初嵐趴在他的肩頭,打了個哈欠,才說道:“我知道,那書修得真及時。后來我去書坊里頭問,人家說宮里秘書閣的官員都未必能修成這樣。您怎麼什麼都會?不過琴棋書畫,我好想還沒聽過您撫琴。”
顧行簡笑道:“夫人可是難為我了。我在音律方面,實在不擅長。其實我不擅長的東西還有很多,以后慢慢發現吧。”
“竟然也有您不擅長的東西。您慢慢看吧,我陪著您……”夏初嵐說完,眼皮便重得抬不起來。過了一會儿,顧行簡只覺得肩膀一重,她整個人從他肩膀滑下來,他連忙抬手托住她的臉,她已經睡過去了。
他無奈地將書放在身側,扶著她躺下,蓋好被子。看來昨夜是真的是累著了,今夜就讓她好好睡吧。
過了兩日,顧行簡帶著夏初嵐歸寧。崇明將陳江流托付給南伯,這孩子膽子小,最近几日都是他陪著一起睡的,其實心中還有些放心不下。顧行簡本來要立刻將陳江流送到顧居敬那里去安置,但看見崇明舍不得,便暫時沒有提。
馬車到了紹興那日,很多人都圍在夏家的門口看熱鬧。誰都知道夏家的三姑娘嫁給了當朝宰相,想目睹宰相的風姿。這可是他們平日里見都見不到的大人物,聽說他在太學講課的時候,万人空巷呢。
門外的爆竹聲和喧鬧聲吵得夏謙無法安靜下來讀書。
他抬起雙手捂住耳朵,怎麼樣都無法靜下心,索性把書一合,靠坐在椅背上發呆。顧行簡成為了他的妹夫,他本來應該高興才是,這樣明年春闈的事,請他指點一二,便能多几分勝算。可只要想到他占有了夏初嵐,他便渾身不舒服。
男人當真到了這樣的地位,想如何便如何,也不用顧及旁人的目光。喜歡哪個女人便能隨心所欲地娶回家。
六福走進來說道:“大公子,相爺和三姑娘馬上就要到了,二老爺和夫人讓您換身衣裳,准備出去迎客。哦,對了,這是蕭家送來的書信。”
前几日夏柏茂又派人去蕭家,想把蕭音接回來,但去的人無功而返。今日蕭家怎麼又送信來了?夏謙接過書信,拆開看到是蕭音的筆跡,她在信上說,這些日子已經想通了,不願意再跟夏謙繼續糾纏下去,請夏謙同意和離。
不知為何,夏謙看到這些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跟蕭音一輩子綁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當初蕭家如何都不願意退親,也不知道今次怎麼想通了。
他換好衣服到了前堂,夏柏茂、杜氏和韓氏都已經在等,夏初熒的肚子月份已經很大了,韓氏怕有衝撞,便讓她呆在屋里。杜氏問韓氏:“嬋儿還沒有回來嗎?眼看就要祭灶了。”
韓氏道:“我前几日給她姨母去了信,說是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過几日就會抵達紹興。這孩子也是,離家這麼久時間,讓大嫂跟著掛心了。”
杜氏笑了笑,沒說什麼。夏初嬋心高氣傲,此番離家也是受了夏初嵐婚事的刺激。她總覺得自己不會比家中任何一個姐妹差,也不知在揚州會有什麼奇遇。
夏老夫人是最后到的,她特意穿了件新裁的衣裳,精神百倍。這些日子,城里不斷有官員的夫人和富商的妻子約她一起去吃齋或者交游。她活到這把年紀,還從沒有受到眾人如此的吹捧。人人都知道夏家如今出了個宰相夫人,全家也都跟著一塊沾光。
當然也有人心里頭酸,說些不好聽的話中傷。但夏老夫人只裝作沒聽見。她現在就盼著三丫頭能給宰相剩下一儿半女,那樣就能堵住眾人之口了。
這時候侍女跑進來說道:“老夫人,相爺和三姑娘進家門了,還帶了好多禮物來呢!”
夏老夫人連忙扶著常嬤嬤起身道:“快,我們出去看看。”
尋常人家都是等著新女婿進門拜見,但顧行簡的身份實在太高,夏老夫人便親自迎了出去。
思安和六平正在核對從車上卸下來的東西,那些東西滿滿當當地擺放在院中的地上。顧行簡和夏初嵐欲往堂屋走,卻看到眾人已經迎了出來。雙方互相見禮之后,夏老夫人看到滿地的東西,便說道:“你們人回來就好,帶這麼多東西干什麼?”
夏初嵐回道:“祖母,這其中還有三叔跟忠義伯夫人給您的禮品。忠義伯夫人一直念叨著您,盼著您再去都城游玩。”
“忠義伯夫人真是太客氣了,我上次去都城,多虧她帶我玩了好些地方呢。等你們回去,也幫我捎些東西給她。都別在這里站著說話了,到屋里坐吧。”夏老夫人目光也不敢看顧行簡,只顧著跟夏初嵐說話。她半生風雨,起起伏伏,但還是不知怎麼跟這個顯赫的孫女婿相處,盡量表現得自然一些。
夏柏茂跟韓氏更是不用說了,站在顧行簡面前,只覺得自己矮了對方一大截,腰杆怎麼也挺不直。顧行簡明明在笑,他們卻顯得更緊張了。大概這就是攀上一門貴戚的結果吧。
眾人到堂屋里說了會儿話,除了夏老夫人和杜氏,二房的人都很拘謹。這時,侍女跑進來在韓氏耳邊急聲說了兩句,韓氏起身道:“你們坐,我出去一下。”
夏初嵐說:“二嬸有事便去忙吧。”
韓氏走到門外,皺眉問侍女:“什麼事慌慌張張的?你說四姑娘回來了?”
“是,一刻之前,四姑娘回來了,但偷偷從側門進來的,不讓我們驚動旁人。她一直在屋里哭,問她怎麼回事,她也不肯說。二姑娘正在勸呢,夫人快過去看看吧。”
韓氏心往下一沉,也顧不得里面,自己快步走回松華院。
夏初嬋趴在床上哭,夏初熒挺著肚子坐在床邊,柔聲道:“嬋儿,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倒是說啊?”
夏初嬋哭得越發大聲了,直到韓氏進來,還沒止住。韓氏也勸了一會儿,實在被她哭得頭疼,就板著臉說道:“你再這樣沒完沒了地哭,我跟你姐姐便都不管你了。”
夏初嬋這才慢慢地爬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道:“娘,我被人騙了。”
“多大點事,被人騙了多少錢?娘如數給你就是了。”韓氏說道。
夏初嬋搖了搖頭,咬著嘴唇說道:“我,我把身子給了那個人。他說要娶我的,但一回都城就反悔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娘……”
韓氏和夏初熒都變了臉色,韓氏更是按住夏初嬋的肩膀,正色道:“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作者:
小小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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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2 12:38 AM
第九十三章
夏初嬋斷斷續續地把在揚州的遭遇說給韓氏和夏初熒聽。
她在揚州的時候聽到恩平郡王在當地查案, 便生了几分攀交的心思。無奈姨母家里也是平頭小民,根本沒有那樣的機會接近堂堂的郡王。
后來她在揚州結交的一個小姐妹說州衙要選人去給恩平郡王彈曲, 便偷偷去了。她在一眾應征的姑娘當中容貌算是最出色的, 想當然地認為自己一定能選上。負責遴選的是位姓吳的公子,看了一圈, 果然將她帶到耳房里, 只不過那里沒有恩平郡王。那位吳姓公子要她撫琴,她戰戰兢兢地撫了一曲, 沒想到那公子獸性大發,强行將她推倒在了床上……事后還不准她報官, 說他是吳皇后的內侄, 膽敢說出去的話, 會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她當時只想逃離揚州,但那吳公子派人看著她,后來又强行約見她几次, 當然每次都會要她。漸漸地,他好像真的有些喜歡她了, 說要接她去都城。她看那位吳公子出自皇后的母族,也是顯赫之家,便有些心甘情願地跟著他了。
哪里知道他一回都城, 就音訊全無,好像忘了她這個人一樣。
韓氏聽完,又氣又急,險些厥過去。她狠狠推了一下夏初嬋的腦袋:“你這個死丫頭也不想想, 恩平郡王是什麼人,你一個民女怎麼可能隨便見到!你當時怎麼不說你三姐要嫁給宰相了?”
夏初嬋又哭哭啼啼的:“我也不想的,我當時蒙了,被他强行要了身子。難道我還能去報官嗎?”
“你小小年紀沒了清白,傳出去還怎麼做人!”韓氏氣得恨不得給她一巴掌。
“娘,您就別怪我了。我也不知道……”她話沒說完,忽然嘔了一聲。
“又怎麼了?”韓氏皺眉問道。跟夏初嬋一起離開的嬤嬤說:“姑娘最近沒什麼胃口,總是這樣想吐。老身懷疑……”
韓氏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心中已經猜到了八成,但還是讓身邊的嬤嬤偷偷去將李大夫請過來了。
李大夫來了以后,韓氏和夏初熒走到門外。夏初熒道:“娘,這件事該怎麼辦?嬋儿固然有錯,但那姓吳的强污民女,還想不了了之,咱們不能就這麼算了。三妹的夫君可是宰相,總能向吳家討一個公道。我看不如索性讓他娶了嬋儿。”
韓氏閉眼嘆了口氣:“哪有這麼容易?那吳家是皇后的母族,我們只是平民,他們會願意娶嬋儿為正妻?恐怕是妾就算好的了。你可別忘了,當年三丫頭跟英國公世子也是沒有結果的。而且這件事鬧大了,毀的是嬋儿的名聲,你以為我們能將那姓吳的怎麼樣?他們皇親國戚都是有特權的。”
“那難道就讓嬋儿吃啞巴虧?”
韓氏擺了擺手:“你讓我好好想想。這件事暫時不能讓你哥哥和爹知道,實在太荒唐了,你姨母居然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夏初熒摸著肚子說道:“嬋儿又不是姨母的親生女儿,而且姨母自己膝下六個孩子,姨父還有兩個小妾,自己都忙不過來了,哪有空管嬋儿。”
她們兩個人正說著話,李大夫從屋里出來了,他面色凝重:“四姑娘有喜了,約摸兩個多月。”他常年給夏家眾人診治,私交甚好,自然知道夏初嬋還沒嫁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未婚先孕,這要是傳出去,整個夏家都得跟著蒙羞。
韓氏踉蹌了兩步,險些沒有站穩。
“夫人要早作決斷。但四姑娘年紀太小,我的建議是,這個孩子還得生下來,否則會毀了身子,以后將終生不孕。”李大夫嘆了口氣說道。
韓氏讓嬤嬤送李大夫出府,也不想再去看夏初嬋了,而是回到松華院的堂屋里坐著。事到如今,瞞是瞞不住了,肚子一旦顯出來,所有人都知道了,得趕緊想辦法解決才是。可她一個婦道人家,這麼大的事也拿不了主意,只能等著夏柏茂回來。
前院的堂屋里,夏老夫人吩咐廚房准備午膳,眼下到了她誦經的時間,她便先回北院了。夏柏盛看到韓氏久久沒有回來,隱約猜到是發生了什麼事,也找個借口跟夏謙回去松華院了。
崇明把顧行簡叫出去,似乎是禮單上有東西不明白。
杜氏看到人都走了,便扶著楊嬤嬤起身道:“我讓人把玉茗居收拾了一下,你們先去把東西放下,好好休息。我也回去換身衣服。”這是想讓他們夫妻單獨相處了。
夏初嵐起身相送,杜氏道:“不用送。你在這里等相爺回來吧。”
等杜氏快走到門口了,夏初嵐才想起問道:“對了娘,我想問您一件事。您跟爹可認識崇義公府的人?”她還是想確認一下。
杜氏回頭疑惑道:“崇義公府是什麼?”
“沒什麼。只是那日崇義公夫人跑到相府來,說我跟她一個故人長得很像。我以為她要找的人,跟我們家有些淵源,所以問問您。”
楊嬤嬤一怔,杜氏微微笑道:“自然是不認識。這個崇義公府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夏初嵐點頭道:“我知道了,娘慢走。”
等到楊嬤嬤和杜氏出了門,楊嬤嬤低聲問道:“夫人,姑娘問的不會是啞娘吧?這個啞娘是不是跟崇義公府有什麼關系?畢竟她跟姑娘的確是太像了。”
杜氏搖了搖頭,似陷入了回憶里:“啞娘雖然不會說話,但會讀書寫字,而且那樣的相貌氣質,出身恐怕不凡。但她臨終之時,托我們照顧嵐儿,也始終不願說她的過去,應該是再也不想與那些人有什麼瓜葛了。這麼多年過去,我以為這些往事已經塵封。沒想到還是讓嵐儿遇見了那些人……但除非到了不得不說的那一日,你我都必須三緘其口。誰知道那些人會不會對嵐儿不利。”
“老身曉得了。說起來有了三姑娘之后,夫人才懷上六公子,她是我們夏家的福星呢。”
杜氏點了點頭:“我和老爺一直將嵐儿視若己出,悉心培養,就是不想辜負啞娘的托付。”
“夫人,啞娘還留了一塊玉佩給姑娘。姑娘會不會追查那塊玉佩的來歷?”
杜氏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她想了想說:“其實我也很矛盾,我一面擔心啞娘是被迫害才流落在外,一面又擔心這其中有什麼隱情……若是她真的起疑去查,也是天意,我們不能阻止。”
楊嬤嬤點頭應是。
夏初嵐帶顧行簡回到玉茗居,顧行簡上次只去了石麟院夏衍的住處,沒來過她的閨房。玉茗居的堂屋跟普通人家的堂屋一樣,十分有氣勢。顧行簡笑道:“不愧是一家之主。”
侍女們看到夏初嵐回來,都很高興。但又害怕顧行簡,只圍在門外,不敢進來。夏初嵐讓思安出去給她們分利是錢,后來王三娘和几個掌櫃也聞訊趕來,求見夏初嵐。
顧行簡起身道:“我去屋里等你。”
夏初嵐點了點頭,讓思安送去茶點和茶水。
王三娘和几個掌櫃見到夏初嵐,都有說不完的話。夏初嵐一嫁人,他們就像沒有了主心骨,夏柏茂也不敢擅自拿主意,重大決策都要送信去臨安,問夏初嵐的意思。
負責茶生意的掌櫃說道:“最近西北的茶市生意並不好。聽說跟金國交界的地方,銅錢持續流失,當地的便錢務都取不出錢來。而如果要去當地做生意,我們商隊需帶著那麼多銅錢,難保不會遇到打劫什麼的。所以那邊的生意,可能得停掉了。”
夏初嵐正在翻閱賬冊,聞言抬頭道:“金國騙取銅錢?”
“好像是的。他們用毛皮和米糧跟當地百姓低價換取手里的銅錢,您想想看,一貫可以交易十貫的東西,誰不趨之若鶩?當地有很多百姓存著銅錢,就為了跟金國的人交易,而不買當地市面上的東西。久而久之,銅錢就越來越少了。”
夏初嵐想了想說:“長途運送大樁銅錢費時費力,的確不方便,停掉吧。先看看朝廷的對策再看何時重啟那邊的貿易。”
本朝時常鬧錢荒,因為百姓强大的購買力和消費力,而海外諸蕃國因為宋錢制作精良,價值穩定,也爭相謀取銅錢,加劇了錢荒。朝廷對此早就有對策,但嚴刑峻法還不足以杜絕銅錢外流。金人此舉,算是在挑釁了。
那位掌櫃退下去之后,負責廣州港口貿易的賬房又上前說:“前些日子,廣州那邊的主事來消息,雇佣的龜奴想要漲些工錢。”
那些龜奴色黑如墨,唇紅齒白,發卷而黑,就是后世的黑人。是被各國的番商賣到這里為奴的,沒什麼地位。他們十分有力氣,一個人能負重數百斤,多在港口卸貨裝貨。
夏初嵐道:“跟廣州的主事說一下,善待他們。酌情漲些工錢吧。”
“是。”那個掌櫃又退下去了。
午飯之前的時間,夏初嵐都忙著與各位掌櫃討論生意上的事情,顧行簡一個人被扔在屋中。他一邊看書,一邊等她,頗有几分了解她平日的心情了。
好不容易等她忙完回來,兩個人還沒說上話,思安便說午膳已經備好了,擺在老夫人的北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41 AM
第九十四章
夏家沒那麼多講究, 逢年過節都是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在大圓桌上吃飯。今日擺了很多的菜品,老夫人還讓人專門備了很多的素菜, 請眾人落座之后, 笑著說:“家里的廚娘不擅長做這些,特意去四司六局里請了人過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顧行簡道:“祖母費心了。”
“都別愣著了, 動筷子吧。”老夫人抬手道。
顧行簡看到夏初嵐几乎只夾魚肉吃, 便拿了雙干淨的筷子,特意夾了素菜放在她碗前面的碟子里。夏初嵐皺了皺眉, 將碟子推回來。這些素菜寡淡無味,她不喜歡。
顧行簡卻推回去, 側頭在她耳邊道:“嵐嵐, 不准挑食。”口氣卻近乎寵溺。
夏初嵐只能乖乖地夾起來吃了。這個人真的是……現在居然還管著她了。而且為什麼還要換一雙筷子?難道她還會嫌棄他的口水?
夏初熒坐在不遠處看著, 只覺得夏初嵐的命真好。出生就是大伯的掌上明珠,從小吃穿用度都高她們這些姐妹一等。嫁人了,又是這麼有權有勢又疼愛她的夫君。夏初熒想起自己還有夏初嬋的遭遇, 就覺得命運真是太不公平了。
二房的人沒提夏初嬋回來的事,席間格外安靜, 只有夏老夫人和杜氏說話的聲音。
夏老夫人看出二房的人有些奇怪,起初還以為是拘謹,但夏柏茂始終板著臉, 是很少有的情況。知子莫若母,她猜到有什麼事發生,等到吃過飯以后,眾人各自離去, 她派常嬤嬤去松華院看看。
顧行簡牽著夏初嵐回玉茗居,他當然也看出了二房有異,但他畢竟不是夏家人,也不想多管閑事。沿路都有夏家的下人跑來圍觀他。之前婚事是在臨安辦的,夏家只有几個主人和主人身邊有頭有臉的下人才能去,其他人對顧行簡可稀罕著呢。這可是百官之首,才冠當世的大宰相呢,對普通人來說太高不可攀了。
而且他風姿出眾,溫文爾雅,身量又十分高,很符合少女們心中理想良配的模樣。
夏初嵐看到那些侍女們蜂擁而來,心里很不是滋味,催促顧行簡快走。等回到住處,顧行簡沒讓思安她們跟進來,徑自關上門。
夏初嵐抬頭看他,心砰砰亂跳。大白天的,他不會想做什麼吧……
顧行簡迫她靠在門上,俯身抱著她,耳鬢廝磨:“嵐嵐,吃飽了嗎?”
夏初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聽他說:“為夫可是餓了几日,還被夫人冷落了一上午,夫人准備如何補償?”
這几日趕路,他憐惜她舟車勞頓,的確是都沒有碰她。
“夫君想如何?”夏初嵐抬手回抱著他,嘴唇刮擦著他的臉側,帶著几分曖昧問道。
顧行簡不由分說地吻住她,渾身像著了火一樣。她的裘衣早就被解開,里面穿著高腰襦裙,系裙子的絛帶被他扯開,裙子便掉落于地,上襦開敞。
夏初嵐只覺得胸前一冷,抹胸也被他扯去了。
她的雙乳豐盈挺立,在同等身量的女子中應該算不小了。冬日的衣裳厚重,看不太出來。若是輕薄的春裳,想必風景別致。他的手掌覆上去,輕輕地揉捏著,看著那雙乳被擠弄成不同的形狀,眸光越發炙熱。
這些事他不用經歷,不用學,仿佛本能驅使一樣,無師自通。
夏初嵐的口中溢出一聲呻吟,身体不安地扭了扭,輕喚道:“夫君……”
她的聲音嬌軟,卻十分撩人。而且她已經被撩撥得很難受,感覺他的嘴唇和舌頭在她身上四處點火,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吻痕。她一邊和他親吻,一邊含糊地問:“不去床上嗎?”
似乎經過上一次,她已經很能適應他了。這間屋子里有女人的馨香,也沒有相府那麼大,但小一些的空間似乎更有情趣。
顧行簡抬抱著她的雙腿,將她抵在門上,直接頂了進去。
夏初嵐仰起頭,渾身几乎脫力般發出一聲喟嘆,好几次被他撞得几乎要叫出來。她背靠在門上,快感一波快似一波,口中喊著:“夫君,不要,太深了……”雙手胡亂地想要抓住身后的門扇,維持平衡。最后實在是受不了,震顫地抓住他的手臂,達到高潮。
她趴在他的肩頭喘氣,渾身劇烈地起伏著。
顧行簡撫摸著她的后背,柔聲哄著,緩緩退出去,低聲問道:“還會疼嗎?”
夏初嵐搖了搖頭,紅著臉道:“不疼了。”只是他剛進來的時候,還是有些困難。
顧行簡看到她釵鬢凌亂,小臉上汗涔涔的,索性幫她把頭飾全都拆下來,放在一旁。那頭烏黑柔順的長發散落,披在她的身側,玉白的身体在發絲間若隱若現的,更加誘人。
他抬手捧起她的臉,又吻了上去。他承認迷戀這個丫頭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這世上有如此一個人,擾他心神,亂他情智,心甘情願為之沉淪。
夏初嵐抱著他勁瘦的腰身,也用力地回吻他。她越來越喜歡這個人了,他的才華,他的性情,還有歡愛時的溫柔和强勢,都讓她著迷。這世上喜歡他的人那麼多,能得到他回應的卻只有她。她何其有幸,覺得是將天上的明月攬入了懷中。
很快她覺得他那處又燙得嚇人了。
兩次之后,她有些体力不支,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求饒道:“夫君,真的不要了……你快出去……”
顧行簡怕又弄傷她,說了句:“你身体太弱,以后跟著我打拳。”還是放過了她。
夏初嵐躺在床上,看著男人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收拾掉了一地的衣物,忍不住笑。她的下身很難受,粘膩的感覺,想要去淨房沐浴。顧行簡拿了個軟枕過來,想要墊在她的腰上,但又拿走了,只說道:“我去叫思安他們備水。”然后放下床帳,便開門出去了。
她不明所以,他剛剛想干什麼?為什麼要把軟枕墊在她腰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趙嬤嬤教她的,加大受孕几率的方法嗎?那他為什麼又不這麼做了呢。
但這些事,她不好意思問出口,只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了。
原主這身体的確是太嬌弱了,要是她本來的身体,承受他兩三次根本不算什麼。而且她已經有些喜歡跟他交融在一起的感覺,第一次兩人像懵懂無知的孩子,橫衝直撞的,短短時日就已經頗有默契了。趙嬤嬤說得沒有錯,若是房事順利,于夫妻感情也是大有增益。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將整個身体都沉到水底下去了。
沐浴過后,顧行簡抱著她,讓她飽飽地睡了一覺。他卻沒有睡,一直看著她的睡顏,仿佛怎麼也看不夠似的。
中午屋里的動靜大,思安都聽到了。見兩人到這個時辰還不起床,也不敢叫。一個小侍女跑過來,喘著氣說道:“思安姐姐,出事了。”
思安道:“別著急,你慢慢說。”
小侍女趴在她的耳邊,將松華院聽到的事情告訴思安:“這會儿老夫人也已經知道了,叫了二老爺和二夫人過去問話呢。估計一會儿他們會來找相爺和姑娘。”
思安心想這還了得?連忙走到門邊,輕聲問道:“相爺,姑娘,你們起了嗎?有急事。”
夏初嵐聽到思安急切的聲音,剛好也要醒了,便伸了個懶腰,感覺到嘴唇上落下一個吻。她睜開眼睛,問道:“您沒睡嗎?”
顧行簡笑道:“我比你早醒。”
夏初嵐坐起來,她的床沒有相府的那麼大,兩個人睡也不嫌擁擠。倒是長度好像不太合適,他得縮著腳。他們換好衣服,才叫思安進來。思安看了顧行簡一眼,有些不敢說,畢竟家丑不可外揚。
顧行簡好似明白,走到外間,思安才道:“四姑娘闖禍了。”
夏初嵐聽完思安的敘述,頭疼不已。她早就想到夏初嬋會做出愚蠢的事,沒想到竟連她自己的清白都搭了進去,現在還懷了身孕。雖說那姓吳的是禽獸行徑,可夏初嬋不自愛,也得負一定的責任。
夏初嵐想到夏靜月剛跟吳家定了親,恐怕會受此事影響,便有些焦急。皇后的內侄,也姓吳?她對皇后家里有什麼人完全不清楚,只能出去問顧行簡。
“夫君,皇后的內侄有几個?有沒有這趟跟著恩平郡王去揚州辦案的?”她走到顧行簡面前焦急地問道。
顧行簡放下手中的書,抬頭問她:“怎麼了?”
夏初嵐坐在他身邊,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坦誠地把事情的經過跟他說了一遍。顧行簡握著她的手道:“別著急。皇后的確有個嫡親內侄,但在國子學讀書,除此之外大抵是庶出或者旁支,也沒聽說恩平郡王帶著誰去揚州。你得讓四姑娘描述一下那個人的相貌,我才可判斷。”
夏初嵐嘆了口氣道:“一會儿二叔二嬸應該會過來。抱歉,本來不該讓您管這件事,但我怕靜月……”
顧行簡輕笑道:“夫妻本是一体,不用分這麼清楚。先聽聽二叔二嬸怎麼說吧。”
過了一會儿,夏柏茂跟韓氏果然來了玉茗居,老夫人身邊的常嬤嬤也跟著來了。
顧行簡陪著夏初嵐走到堂屋里,夏柏茂沉痛地說道:“家門不幸,讓相爺看笑話了。小女的確不懂事,可那人强迫于她,讓她身懷有孕,卻是事實。她的名聲事小,夏家的顏面事大,還請相爺為小女做主。”說完,他重重地俯身拜了下去。
韓氏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能跟著夏柏茂行禮。上次的事情之后,她見到夏初嵐還有些發怵,這次禍事雖然不是她自己惹的,但女儿到底是她生養的,她也覺得面上無光。
想想長房和三房都只有一個女儿,夏初嵐已經嫁人,夏靜月也已定親,只有她的兩個女儿,一個和離在家,另一個未婚先孕。
常嬤嬤道:“老夫人也想求相爺和姑娘幫忙。四姑娘年紀小不懂事,可這件事吳家總得給一個說法。”
夏初嵐沒說話,她完全使不上力,只能看顧行簡。他若願意幫忙,算是夏初嬋的造化。他若不願意幫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按照顧行簡一貫的做事風格,應該是不管的。但他知道夏初嵐有顧慮,而且事關夏家的名聲,只能說到:“先將四姑娘叫過來吧。我要問她几句話。”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45 AM
第九十五章
夏初嬋在嬤嬤的陪同下來了玉茗居, 面色憔悴。她覺得羞于見人,一個姑娘家鬧出這樣的事, 總歸是不光彩。她實在不想來, 可眼下走投無路,她又已經懷了那個人的孩子, 只有顧行簡才能幫她。
顧行簡讓其它人先出去, 抬手道:“你坐下說吧。”
夏初嬋戰戰兢兢地坐下了,始終低著頭, 不敢直視他。顧行簡名為她的姐夫,但他溫柔的那一面只會對著她三姐才會展現出來。面對外人的時候, 他的眼神里始終含著一絲冷漠和高高在上的氣勢。這並不是個平易近人的主。
“四姑娘應該能形容出那個人的相貌吧?說來聽聽。”顧行簡的手肘靠在茶几上, 淡淡地說道。他特意叫了聲“四姑娘”, 等于又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而且是公事公辦的口氣,一點也沒有顧念親情的意思。
本來這些事他是根本不會染指的。為了夏家,才管了這樁閑事。畢竟一家人是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的關系,三房和夏初嵐也會受到此事的影響。
夏初嬋怯怯地看了顧行簡一眼, 攥緊拳頭說道:“他大概二十出頭,高個子,不胖不瘦, 長相十分英俊。我還摸過他胸前掛的玉佛,成色也極好……其它明顯的特征,也沒有了。”
前面的形容都是可有可無的,說到玉佛, 顧行簡頓了一下,已經能猜到是誰了。那玉佛是太后賞賜給恩平郡王的,因他北上幫太后請了佛像回來。二十出頭年輕英俊的男子,在揚州辦案,胸前掛著玉佛,全都對上了。但恩平郡王怎麼會强污民女?夏初嬋確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至于讓他自毀前途,恐怕還有隱情。
“姐夫可知道他是誰了?”夏初嬋小聲問道。
顧行簡點了下頭:“你想要個怎樣的結果?”
夏初嬋哽咽道:“我,我不想讓我腹中的孩儿一出生就沒有爹……還請姐夫為我做主。”
顧行簡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據我對那個人的了解,你們在揚州的事,你必定沒有說實話。你若不如實交代,我很難幫到你。”
夏初嬋沒有想到顧行簡這麼厲害,一眼就看出她是為了逃避責任才將在揚州的事情避重就輕地說了,頓時后背直冒冷汗。眼前這個人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她,直達她心底,她莫名地開始心虛了。
沉吟了一會儿,她才說:“我,我的確是去應征彈曲,然后被選上了。在畫舫上,他似乎有點喜歡我,我也對他一見鐘情……但他后來被官員們灌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那些官員要我伺候他,然后把我們關在屋中,我們就……可他說過帶我進都城的!”
“你大概也能猜到,他並不什麼吳家的公子,而是有更顯赫的身份。否則你也不會輕易將自己許給他。”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看著眼前不過十四歲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心機。
夏初嬋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雙手抓緊裙擺:“您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跟你姐姐有事商量,你回去吧。”顧行簡起身,懶得再與她多說一個字。
夏初嬋看著顧行簡離去的身影,暗暗地咬緊嘴唇。現在受的這些苦和屈辱都不算什麼,只要讓她得償所願,曾經的看輕又算什麼?可顧行簡真的太厲害了,她明明沒說什麼,卻好像被他洞察了所有的心思和動機。不愧是當朝宰相,想要在他面前耍花樣,實在是太異想天開了。
顧行簡回到屋子里,夏初嵐正坐在榻上發呆。她似乎還有點累,伸手撐著額頭,見他進來,忙起身道:“問好了嗎?”
顧行簡點了下頭,坐在她身邊:“跟夏初嬋在一起的人是恩平郡王。”
夏初嵐震驚:“您確定是恩平郡王嗎?那日我進宮赴宴的時候,皇上要皇后來年開春為兩位郡王選妃。我還聽靜月說,皇后好像屬意的是李秉成將軍的妹妹,還派人跟李家談過了……初嬋知道那人是恩平郡王?”
“應該猜得到一些,只有你二叔二嬸才相信她說的話。你妹妹可不傻。”顧行簡輕笑道。
“那現在該怎麼辦?讓恩平郡王認下初嬋和孩子,會不會得罪李將軍家?”夏初嵐靠過去,手按在顧行簡的胸前說道。
顧行簡伸手摟著她纖細的腰肢,耐心地解釋道:“也許恩平郡王對她動了几分心思。只不過皇上要他選妃,他才不敢在這個節骨眼提出來。夏初嬋想做正妃是不可能的,別說身份懸殊過大,皇家也不會允許一個未婚先育的女子來當郡王府的主母,頂多做一個側妃。但李家姑娘還沒過府,就弄出一個側妃,一個庶子,心里肯定不舒服。恩平郡王若寵愛她還好,否則她將來在王府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夏初嵐仔細聽他說的話,真是方方面面都給她分析到了。
顧行簡抬起她的下巴問道:“你真的想讓她進郡王府?恩平郡王極有可能被立為皇儲,你這位堂妹到時候就變成皇妃了,處處壓你一截。我看她心性,跟你三叔家的那位不大一樣。”
夏初嵐想了想說:“我雖然不喜歡她,但她肚子里那個是皇家的骨肉,皇上不會讓他們母子淪落在外的。”
顧行簡的眸中閃過一道冷光。夏初嬋肚子里的不過是個沒有成型的胎儿,有些意外其實很正常。但他不會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他的妻子本性善良,可能見不慣這些手段,更何況那個還是她同姓的堂妹。
他沒再說什麼。這件事需要他從中斡旋,但順其自然的話,結果也已經顯而易見了。
夏柏茂和韓氏知道夏初嬋是跟恩平郡王在一起之后,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韓氏暗自琢磨,若是吳皇后的侄子,頂多就是個公子,可郡王就大不一樣了。聽說現在兩位郡王在爭皇位,要是恩平郡王勝了,那他們的女儿以后就是宮里的娘娘了。
這可比夏初嵐嫁得還要好了。韓氏想到自己以后還能因此獲得誥命的封號,覺得有些揚眉吐氣。
韓氏的心情從最初的沮喪,到現在有些許的雀躍。她畢竟是商戶出身,只會商人錙銖必較那一套,沒什麼遠見。上次韓家的事情以后,她也學乖了,不敢貿然做什麼決定,就怕給女儿的前途造成影響。
她詢問夏柏茂的意思,夏柏茂想來想去,還是帶著她去找顧行簡商量。
顧行簡給出兩種選擇。一種是先悄悄地將夏初嬋送入郡王府,等新王妃確認之后,再討要側妃的名分。這種情況下,夏初嬋固然要受一點委屈,但對各方都算個交代。另一種就是現在告訴皇帝夏初嬋有孕,為了皇室的子孫,皇上也會給夏初嬋名分,但這樣對恩平郡王還有李家勢必都會造成影響。
韓氏自然不願意夏初嬋受委屈的。但是一想到會耽誤恩平郡王的前程,還有可能得罪將軍家,又怕夏初嬋以后在王府的日子不好過。側妃也是妾,上面有王妃壓制著,處處都被人掣肘。
顧行簡說道:“你們自行斟酌,想好以后,派人寫信給我。四姑娘總歸是能入王府的。”
有了他這句話,夏柏茂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道謝之后,帶著韓氏回去了。
顧行簡和夏初嵐在夏家住兩日便要返回都城。臨行的前一夜,鳳子鳴特意上門來拜訪顧行簡。兩人在玉茗居的堂屋里閑談,恰巧提到興元府一案。
鳳子鳴說:“學生與普安郡王從前見過几面。那時候他似乎在王府后院開了几畝田,醉心于田園之樂,也不像恩平郡王一樣,努力與朝中的大臣結交。這次興元府的銅錢流失案,學生耳聞普安郡王根本沒有與當地的官府合作,整日神出鬼沒的,興元府的監司似乎還上了一道折子彈劾他。”
顧行簡晃著茶碗,茶粉沉澱在下面,茶湯呈現碧綠的色澤,就像翡翠一樣。他淡淡笑道:“與恩平郡王結交的人里面,也包括士卿你吧。你今日來,是想探我的口風?”
鳳子鳴臉色稍變,沉吟了片刻才笑道:“老師說的哪里話。恩平郡王的確送了禮物給學生,但也送了禮物給其它的官員。”
若單論鳳子鳴本人,才華是有的,但這不足以讓趙玖另眼相看。鳳子鳴即將成為崇義公的乘龍快婿,這層關系趙玖便會很重視了。皇城司號稱無孔不入,還是直屬于皇帝管轄的。趙玖若跟蕭家打好關系,以后便十分容易知道禁中的情況。
這一套在官場上還行,但做皇帝道行卻顯得淺了。也有可能是年輕的緣故,或者他太想贏。
鳳子鳴看了看顧行簡的神色,繼續說道:“學生聽說很多朝官都已經暗中表示會支持恩平郡王,不知道老師是何打算?”他好像終于講到今天的正題了。
鳳子鳴想探顧行簡的口風,再考慮要不要答應與恩平郡王結交。畢竟如果有顧行簡的加持,恩平郡王的勝算便大大提高了。反之則不然。
“我的態度跟皇上一樣,先觀察一陣再說。”顧行簡喝了口茶,說道,“茶都涼了,今夜便談到這里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鳳子鳴沒想到顧行簡如此滴水不漏,只能無奈地起身拜別。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48 AM
第九十六章
夏初嵐和顧行簡回到都城的第二天, 一個十分年輕英俊的翰林醫官便挎著藥箱上門來拜訪了。這名醫官是專門鑽研婦人科的,名叫潘時令, 今年不過三十多歲。宮里的娘娘每日都要找他看平安脈。
潘時令向顧行簡行禮, 顧行簡抬手道:“一會儿勞煩潘醫官為內子診脈。但有什麼結果不要當著她的面說,私下告訴我。”
潘時令頷首道:“相爺放心, 下官心里有數。”
顧行簡帶著潘時令到了隔壁的屋子, 夏初嵐坐在榻上等著,看到潘時令如此年輕, 還愣了愣,笑道:“相爺, 妾身不知翰林醫官之中竟然有位如此年輕的大人?”
顧行簡走到她身邊, 攬著她的肩膀, 讓她坐下:“潘醫官的確年輕有為。他原本是太醫局的局生,卒業之后,被推薦入翰林醫官院, 于婦人科方面醫术十分精湛。”
潘時令自看了夏初嵐一眼后,便一直垂著頭, 為避免衝撞。他從未見過如此貌美的女子,難怪相爺三十几年獨身,卻為了她破例。而且相爺看她的目光特別溫和, 恐怕平日里也是寵愛万分。否則不會特意向皇上要了他出宮來診治。
翰林醫官院是專給皇家看病的,一般的官宦人家也請不動。顧行簡則另當別論了。
潘時令看到顧行簡就坐在榻上,步步緊盯著夫人,不由有些緊張。他將藥箱放在一旁, 拿出藥枕和帕子,低頭道:“還請夫人將手放在几上。”
夏初嵐見他站著,連忙說:“潘醫官不用多禮,您坐下診脈吧?”
“下官不敢。”
夏初嵐又回頭看了看顧行簡,顧行簡道:“思安,去搬一張圓凳來給醫官。”
思安應是,連忙去了。
“多謝相爺和夫人。”潘時令坐下來,深呼吸了口氣,終于抬頭觀察夏初嵐的神色,又問了日常的飲食起居,有何病史,然后才在夏初嵐的手腕上蓋上帕子,開始切脈。
他摸了半晌之后,收回手笑道:“夫人的身子沒有什麼大礙。就是注意保暖,平日最好多活動筋骨,飲食上也要增加一些。”
趙嬤嬤在旁邊認真聽著,一一記下,然后顧行簡送潘時令出去開藥方。等走到隔壁的屋子里,潘時令才道:“相爺的設想沒有錯,夫人的確有中度的宮寒之症,加上身体虛弱,不太容易懷孕。而且這似乎是打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算先天不足。這種情況也著急不得,慢慢調理才是。”
顧行簡遲疑道:“那行房……對她的身体會否有影響?”
潘時令笑道:“行房自是無礙的。”
顧行簡松了口氣:“那請醫官開藥方吧,還有注意的事項,也都一一告訴我。內子不太喜歡藥味,最好選擇一些苦味不那麼濃烈的藥。”
潘時令應和道:“下官明白了。”
送走了潘時令,趙嬤嬤在屋里整理箱子的時候,看見從紹興帶來的錦盒壓在底下,便將它拿出來,想再找個妥善的地方放置,恰好被夏初嵐看見了,便要了過去。里面放著那塊麒麟玉佩,她几乎都要忘了這塊玉佩的存在了。
“你說這塊玉佩是我打小戴在身上的?爹可有說過來歷?”
“老爺沒有告訴我來歷,只說很重要,要我妥善保管。”
夏初嵐伸手摸著玉佩,這塊玉佩成色極好,雕工卻有些稚嫩,猜不出價值。十多年前的夏家應該還買不起這樣一塊玉。以前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世,但如今看著這塊玉佩,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
趙嬤嬤說到夏家的時候,她已經三個月大,之前有個乳娘在帶她,而后不知什麼原因被辭退了。而且娘生她的時候,跟爹在外地做生意,夏家沒有人親眼見到她生下自己。
如果,她真的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儿呢?那會不會跟崇義公夫人口中的倩娘有几分關系?可那日她問娘的時候,娘為什麼說不知道崇義公府呢。
她獨自沉思,也沒注意到顧行簡回來了。
顧行簡坐在她身邊,看了看她手中的玉佩,說道:“我第一次見這塊玉佩,便覺得奇怪。麒麟喻麟儿,女孩儿怎麼會佩戴這樣的玉佩?”
“這是我爹給我的。但他也沒說是什麼來歷。”
顧行簡接過玉佩仔細看了看說道:“看這上面的紋路和刻痕,應該有數百年的歷史了,可能是傳家寶之類的。你可是想查它的來歷?或者我可以幫上忙。”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對古玩字畫之類的鑽研很深,便說道:“那謝謝夫君了。”
顧行簡將玉佩放回錦盒里,輕輕問道:“夫人光嘴上說謝?”
夏初嵐湊過去,在他臉側親了一下,見他不滿意,又親了他的嘴唇。顧行簡卻扣住她的腰,將她抱在懷里深吻了會儿,然后貼著她的唇瓣說:“嵐嵐,明日開始,你要喝些藥調理身子。”
果然一聽到喝藥,她就皺起眉頭。
“不會太苦的。”顧行簡笑著揉了揉她的頭,拿起錦盒走出去了。他將玉佩的圖紙畫下來,送去讓宮中秘書閣的人查閱典籍,若是記載在冊的東西,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都人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祭灶,從這一天開始,就正式進入節年了,直到上元節結束。祭灶的風俗各地不已,臨安保留著很多南渡以前汴京的風俗,將灶君稱為灶馬,貼灶馬于灶頭,然后燒紙錢,供奉甜粥,糖瓜和麥芽糖。
據說灶君記錄人間的善惡,每年這一日會上天庭向天君稟報在人間各家的所見所聞,百姓為了收買他,讓他說好話或者開不了口告狀,才給他供又黏又甜的東西。
以前相府的祭灶都是由南伯負責的,顧行簡几乎不管。但今年他卻很認真地燒紙錢,還拉著夏初嵐一起。夏初嵐看他燒得十分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清瘦的面龐在火光里顯得特別虔誠。
南伯在旁邊念念有詞:“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平安。”
夏初嵐是不相信有鬼神的,但祭灶的風俗在后世仍然延續,想必這也是世人的一種精神寄托吧。
***
崇義公府,祭灶過后,吳氏讓人將酒送到蕭儉的書房去。蕭儉正跟蕭昱談論揚州的案子。蕭昱道:“沒想到皇上如此輕易地放過了賬冊上的人,吳致文也逃過一劫。”
蕭儉靠在椅背上,英俊的臉龐,如刀削一般,比蕭昱更多添了几分成熟穩重:“若不是顧行簡先一步將魏瞻手里的暗賬抄走,吳家不可能全身而退。顧行簡的確十分狡猾,他將前后的事都打算好了,那魏瞻如今下落不明,皇上僅僅憑一頁賬冊,也不能隨便動皇后的母族。”
“對了父親,皇上要顧行簡在開春之時,去興元府幫普安郡王處理銅錢流失的案子。”
蕭儉沉默地看著花架上擺的几盆水仙,說道:“有顧行簡在,你我行事均需小心。他們君臣之間的信任和默契是多年累積的,也不可能輕易打破。至于恩平郡王,他既然有意示好,你也給些善意的回應,記住點到為止。”
蕭昱應是,又說道:“可惜碧靈不懂事,她若是肯嫁給恩平郡王,恩平郡王便可掌握在我們手中。”
蕭儉搖了搖頭:“昱儿,你以為皇上會讓趙氏皇位的繼承人成為我們蕭家的乘龍快婿?將鳳子鳴調任紹興,便是讓他有更多的機會能夠接觸碧靈。他將皇城司交給你,名為器重,讓你替他做事,實際上也讓你得罪盡滿朝文武,不給我們與百官親近的機會。這皇位雖然是意外落在他頭上的,但他可一點都不糊涂。”
蕭昱這些年,一直被排斥在朝堂之外,淪為了皇帝的犬牙,看著風光,卻里外不是人。他只能對皇帝表示服從,尊敬,不敢流露出絲毫的不滿,否則會讓皇帝對他們家更忌憚。
這江山,本就是蕭氏的先祖打下來的。是被趙家奪去,而后表面上說要善待蕭家后人,可實際上,蕭氏的后人早就所剩無几。
蕭家人若不學會自保,恐怕早就死光了。
“令公,公子,夫人要奴婢拿祭灶的酒過來,給二位飲用。”
蕭儉看了蕭昱一眼,蕭昱便出去將酒端了進來。蕭儉一邊倒酒一邊說:“你母親最近在做什麼?她前几日好像出門去了趟相府?”
蕭昱搖頭表示不知。父親和母親的關系一直很冷淡,兩個人都不住在一個院子里。據說父親身邊只有過一個姬妾,是母親的人,但她生下碧靈之后就死了,碧靈便被母親養在身邊。那之后,父親枕邊便再沒有旁人了。
蕭儉似乎不想多提關于吳氏的事情,揮手讓蕭昱出去了。
等蕭昱走了,蕭儉推開多寶閣上的一個花瓶,多寶閣一轉,里面還有另外一個空間。他走進去,牆上掛著一副畫像,畫像前面擺著香案,放著供品和香爐。
他點了三炷香,然后望著那幅畫像出神。
畫像上的女子身姿窈窕,氣質出塵,五官精致,十分貌美。吳氏姐妹的姿色才情跟她一比,算得了什麼?只不過她一直被他養在別院里,無人知道罷了。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好不容易等她長大,將她擁入懷中,她才應該是他的妻!
“倩儿……”蕭儉伸出手,撫摸著畫像上的人,“你放心,昱儿十分出色,蕭家的一切都會由他繼承。只可惜你沒給我留下個像你的女儿,這樣我也能聊以慰藉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50 AM
第九十七章
蕭儉從密室里面走出來, 站在窗前沉思。院子里種著几株梅花,長勢極好, 猶如粉白的云朵一般, 松軟地落在樹上。
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都不是皇上的親生子。一個背后是皇后的吳家,一個背后是張賢妃的張家。從勢力上來說, 張家肯定不能與吳家相比, 張賢妃這些年在宮中也几乎沒什麼地位了。
他如今籌謀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自保罷了。皇上心思深沉, 誰也不知道他的打算。而朝中有不少大臣已經蠢蠢欲動,開始想要站位了。
一個護衛走進來, 在他身后說道:“令公, 據查恩平郡王在揚州時與一個女子有些苟且之事。我們可有對策?”
宋儉轉了轉手腕, 問道:“那女子是何來歷?”
“平民女子,屬下還未查到來歷。不過應該不是揚州本地的人。”
“你將此事暗中透露給左拾遺王大人。剩下的,便靜觀其變。”宋儉說道。
那護衛走了以后, 身后忽然有開門的細微聲響。蕭儉頭也不回,輕聲道:“你這丫頭, 怎麼還是這麼沒規矩?”
蕭碧靈本來想嚇父親一跳,哪里知道早就被父親發現了,只能上前挽著父親的手臂, 撒嬌道:“父親,不是您找我嗎?”
蕭儉側頭看她:“聽說前几日你和你母親去相府了?”
蕭碧靈沒想到母親已經交代下人不能向父親透露,但父親還是知道了。想想也是,崇義公府到底是父親在做主。她輕聲道:“沒什麼, 就是那日宮中的梅花宴,皇后娘娘說相爺的夫人有才智,母親有意想結交……”
蕭儉看著她,她怯怯地縮了下身子,說道:“真的是這樣……父親不信的話,可以自己去問母親。”
蕭儉知道她不擅長說謊,但也不想為難她,徑自走回書桌后面坐下,抬頭看她:“你跟鳳子鳴的親事既然已經定下了,你二人還是要減少見面。你是皇上親封的縣主,女儿家要矜持些。”
“可我會想鳳哥哥啊。您要是將我明年就嫁出去,我們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見面了。那麼長的時間都不見面,我不是會害相思病嗎?”蕭碧靈嘟著嘴說道。
蕭儉看著她,心底暗暗嘆了口氣。這丫頭打小被他驕縱,養成了如今無法無天的性格。幸好那鳳家不過是沒落的貴族,這也是他同意將蕭碧靈嫁過去的原因。好歹崇義公府能夠壓得住他們。
蕭碧靈出去以后沒多久,吳氏便親自過來了。但她沒有進去,只是站在窗外看著屋里的人。
他正在練字,英俊高大,跟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折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吳氏摸了摸自己的臉,反倒是她自己好像老多了。去泉州的人還沒回來,她不知道夏初嵐跟倩娘到底有沒有關系,所以暫時沒有告訴他。她在崇義公府這麼多年,任勞任怨,但就是走不進他的心。說白了他們之間當初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是她不小心動了真情。
年輕時爭强好勝,凡事總要個輸贏,到頭來又得到什麼呢?
吳氏嘆了口氣,轉身離去。蕭儉微微側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繼續若無其事地練字了。
***
下午几個吏部的官員來見顧行簡,給他送節禮,順便討論明年各地到任的官員要派往何地的事。
夏初嵐派六平代表相府去顧家送節禮,特意交代他要說是顧行簡的意思。她自己跟思安摘了些梅花瓣,拉著趙嬤嬤去廚房做梅花蒸糕。趙嬤嬤的廚藝那可是比思安還要好,從小就會做各種美味的糕點給她吃。
趙嬤嬤聽了夏初嵐的描述,笑道:“姑娘上次打蛋的時候一定沒有用力打勻,今天我來打,保管做得好。然后送去給相爺還有官員們吃,人人都知道相爺娶了個巧媳婦。”
夏初嵐被趙嬤嬤說得不好意思,小聲道:“嬤嬤,我才沒有這麼想。”
趙嬤嬤也不繼續打趣她,卷起袖子,要思安打下手。夏初嵐正在找雞蛋,忽然看到木柴的地方動了動。她后退兩步,叫了思安一聲,眼睛盯著那些木柴。思安會意,連忙從旁邊撿了個木棍,說道:“誰在那里?快點出來!姑奶奶的棍子可是不長眼的。”
那木柴堆動了動,一個瘦小的影子冒出來,嘴里還叼著一個饅頭,怯怯地看著夏初嵐。
“你是……”夏初嵐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陳江流把饅頭從嘴里拿下來,小聲道:“小的叫陳江流,是昌化人。之前跟夫人見過一次的。”
思安看到陳江流長得十分漂亮,像個女孩,皺眉道:“這王府里怎麼還藏著一個姑娘?!”
趙嬤嬤也停下手中的活儿過來。她畢竟年長一些,看得到陳江流喉嚨上的喉結,說道:“思安,這是個男孩子。”
思安更驚訝了,男孩怎麼會長得這麼漂亮?她走過去,陳江流還沒有她高,一雙眼睛十分純淨,如同山中的清泉。她道:“小家伙,你怎麼在這里?”
陳江流微微臉紅:“我,我餓了……”
思安道:“你中午沒用午膳嗎?”
“用了,但是不夠吃……我從小就吃得多,但是到了這里,不想給崇明哥哥惹麻煩,還怕大人將我趕走,所以一直忍著。餓了几天,實在是受不了了……”陳江流摸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們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告訴那位大人?他好像很不喜歡我。”
夏初嵐猜測陳江流口中的大人說的是顧行簡,顧行簡不喜歡他麼?她覺得這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孩子罷了,便說道:“以后想吃什麼盡管說一聲,府里保證你能吃飽。”
陳江流點了點頭,向夏初嵐身后看了一眼:“你們在做什麼?我可以幫忙嗎?這個府邸好大,卻看不見几個人。平日崇明哥哥也不讓我亂走,我只能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說話。”
思安“噗嗤”一聲笑出來,走到夏初嵐身邊,低聲道:“姑娘,這個孩子還蠻好玩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當著陳江流的面,夏初嵐不好細說,只對思安搖了搖頭,思安便沒有再問了。趙嬤嬤把陳江流叫到身邊,教他做梅花蒸糕,陳江流天賦極高,第一次做居然比夏初嵐做得還好。等到蒸糕出爐,三個人圍著那精致的蒸糕看,簡直跟果子店里賣得一樣。
“你以前做過嗎?”夏初嵐側頭問道。
陳江流說:“小的以前餓了就自己做東西吃,還會點縫縫補補的針線。夫人以后若是有吩咐,也可以讓小的做。”
夏初嵐點了點頭,可比她强多了。她拿了塊蒸糕嘗,濃淡適中,也不是很甜,便讓思安給顧行簡他們端去了。
几位官員說了快一個時辰,正有些口干肚子餓,看到侍女們端來糕點和茶水,各個喜笑顏開。顧行簡一看那盤子里點綴著梅花瓣的蒸糕,就猜出不是夏初嵐的手藝,他拿起來嘗了一口,比秦蘿做得還要好吃,唇齒留香。他聽到官員們紛紛稱贊,還問是不是夫人的手藝。
他只能替夏初嵐認了下來,好歹得幫她博個賢惠的名聲。
談完事情之后,顧行簡讓南伯送官員們出府,自己則翻看官員們的調任的名冊和考績。南伯回來告訴他:“相爺,有個小黃門求見。”
顧行簡讓南伯將小黃門帶進來。那小黃門是皇后宮里頭的,一見顧行簡就說道:“相爺,不好了。王大人要彈劾恩平郡王,這會儿折子已經擺到皇上的御案前,您快想想辦法吧。”
顧行簡不慌不忙地問道:“王大人為何彈劾恩平郡王?”這王律就是當初因為吳志遠的事情彈劾他,后來又在四方館前辱罵他的那位鐵骨錚錚的諫臣。若是擱在以往的朝代,侍奉其它的君王,估計早就死上几回了。偏偏本朝有太祖遺命立碑于太廟,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一云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故而歷任皇帝都恪守。
小黃門遲疑不決。皇后娘娘也是剛知道此事,正叫了恩平郡王進宮詢問,具体的情況他也不知道。
小黃門如實地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相爺,您可得救救王爺。否則事情鬧大,皇上那邊恐怕會降罪。”
若此事不關夏家,顧行簡倒不必置身其中。但現在事情鬧到了皇上面前,不僅恩平郡王會有麻煩,夏初嬋和夏家以及夏柏青可能都會受到波及,他不得不想應對之策。
“你先回宮吧,我晚點也會進宮一趟。”顧行簡說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52 AM
第九十八章
高宗站在垂拱殿上, 怒氣衝天。所有內侍宮女都陪著趙玖跪在殿中,一起勸皇帝息怒。趙玖試圖解釋, 可盛怒之下的高宗, 根本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的繼承人之一在揚州期間居然鬧出這樣的丑事,還被言官彈劾, 丟盡了皇家的顏面!
“父皇, 您聽儿臣解釋。儿臣不是故意如此,只是……”趙玖以頭抵地, 急切地說道。
高宗手指著他,怒斥道:“朕不想聽你解釋!你利用職務之便與官員宴飲, 還與民間女子苟且, 你將朕和皇室的顏面置于何地!虧得朕對你信任有加, 你就是如此回報的!”
趙玖瑟瑟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以為只要他不說,這件事揚州那些官員也有份, 沒人敢捅到皇帝面前。哪里想到會被王律知道,一封彈劾的奏疏擺在御前, 引火燒身。
“皇后娘娘駕到!”門外的內侍高唱了一聲,吳皇后快步走入垂拱殿,跪在趙玖的身旁:“皇上, 請您息怒。”
高宗哪怕再生氣,也顧念著與皇后多年的夫妻之情。更何況吳皇后曾在性命攸關的時候守護著他,他不忍遷怒。
“皇后,你這是做什麼?”高宗負手, 皺著眉問道。
吳皇后伏拜了一下,然后對高宗說:“皇上,左拾遺大人沒有弄清狀況,這件事臣妾知道得最清楚,還是由臣妾來說吧。實際上玖儿一回都城就告訴臣妾此事,他與那女子也並不是苟且,而是郎情妾意,本就要納入王府的。只不過那日皇上說要給他選妃,他怕正妃沒有進門,先納妾不妥,所以才沒有說。”
高宗坐在御榻上,看著趙玖問道:“你母后所言,可是真的?”
趙玖連忙說道:“千真万確。儿臣並沒有强迫那名女子,而是真心地喜歡她,想要將她納入王府。然而還沒有等儿臣稟明,父皇便說要選妃,還屬意李將軍家的姑娘。儿臣怕說出來會傷了李家的情面,打算緩一緩再納揚州認識的那位姑娘入府……”
高宗手摸著龍頭扶手,看著跪在殿上的眾人,平復了一下怒氣,說道:“皇后和其它人都先起來吧。”
眾人謝恩,吳皇后扶著女官站起來,趙玖還老老實實地跪著。
高宗讓其它宮人都退下去,只留了董昌,吳皇后和趙玖三個人。他沉聲道:“你倒是說說,那女子是何來歷?她可知道你的身份?”
趙玖老老實實地說道:“她說自己是紹興人,名叫嬋儿。當時畫舫上有許多官員,儿臣也沒有表明身份。但儿臣一直在查揚州的案子,還沒顧得上調查她的身份。應該只是普通的商戶出身。”
高宗的面色仍是很凝重,吳皇后說道:“皇上,玖儿這個年紀,府里還沒有什麼体己的人,本來臣妾也是想安排兩個宮女先住到府里去伺候他的。既然他和那個姑娘兩情相悅,並不是王大人說得那麼不堪,不如就將那姑娘先收進王府里,幫著照顧玖儿的飲食起居,您看如何?”
原本郡王納一兩個妾,也並非大事,用不著高宗親自過問。高宗氣的是王律的折子上說得有理有據,指證趙玖是强污了民女,敗壞皇室的名聲,他這才大發雷霆。
他也不是不開明的人,年輕男子血氣方剛,也需要發泄,不因私廢公便可。但這些畢竟只是皇后和恩平郡王的一面之詞,他還是要親自調查一番,再做決斷。
“你們先退下吧。”高宗揮手道。
趙玖暗暗松了口氣,跟著吳皇后從垂拱殿內退出。趙玖低聲對吳皇后說:“母后,剛剛好險。”
“這次多虧了顧相的計策。你父皇必定會派人去揚州還有紹興調查,你可有對策?”吳皇后執了他的手腕說道。
趙玖抱拳道:“母后放心,揚州的官員都有把柄在儿臣手上,而且當時也是他們逼儿臣就范的。若是事情鬧大了,對他們自己也沒有好處。至于那位姑娘,也是真心喜歡儿臣。若跟她說能夠入王府,她自然會跟我們的說辭一樣。只是儿臣覺得奇怪,這件事是怎麼被王律知道的?”
吳皇后嘆了口氣說道:“眼下朝堂上,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你,就等著抓你的錯處,有人故意將實情透露給王律的也說不定。王律是出了名的鐵骨,不怕死,你父皇也不能拿他如何。往后你行事可要加倍小心,万不可再魯莽。”
“儿臣曉得。母后為儿臣的事辛苦奔波,儿臣都記在心里,將來必定加倍孝順母后。”趙玖扶著吳皇后的手臂,誠懇地說道。吳皇后未生育,以后的希望也都寄托在趙玖的身上,自然要竭力保他。聽到他這麼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兩個人一起朝前走去。
高宗還坐在殿中沉思,董昌奉上茶,輕聲問道:“官家還在想恩平郡王的事情?”
“你覺得他們剛剛所言和王律在奏折上所言,孰真孰假?”高宗邊喝茶便問道。
董昌扯了扯嘴角:“官家這可是為難小的了。小的愚笨,實在看不出來。”
高宗抬眸看了他一眼:“你從朕是康王的時候起,就一直隨侍朕的身側,這麼多年了,耳濡目染,不會不知道一點。說說吧,說得不對,朕不怪你就是。”
董昌眼珠轉了轉,然后才說:“依小的看,兩邊都不可盡信。言官平日里就是捕風捉影,抓著百官的錯處不放,有誇大的成分也未可知。至于皇后和恩平郡王,本來就是榮辱與共的關系,維護也是正常的。只不過小的聽說兩位郡王這些年過得清苦,也養不起什麼下人姬妾,普安郡王還自己種菜吃,連終身大事都被耽擱了。此番算是遇到一個心儀的女子,郡王年輕氣盛,把持不住,也並非大錯。”
高宗點了點頭,將茶碗放在一旁:“朕跟你想的大体一樣。”
董昌賠著笑道:“那說明小的還能猜到几分聖心。這些年在官家身邊,也不算白呆。”
高宗也忍不住笑,瞥他一眼:“老狐狸。”
“官家謬贊。”董昌抱拳道。
……
顧行簡沒有告訴夏初嵐宮中所發生的事情。過了几日,他告訴夏初嵐,夏初嬋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不久就要進王府了。
她好奇地追問事情的始末,顧行簡也沒有多說。他跟皇后交換了條件,這件事當然不能告訴她。
婚假結束,顧行簡每日都要去政事堂處理政務,變得異常忙碌。常常早出晚歸,有時候夏初嵐還沒有醒,他便已經走了。而等他回來已經夜深,她又睡著了。
這天夜里,夏初嵐特意强撐著精神等他回來。他沐浴之后爬上床,將她摟在懷中。她睜開眼睛,輕輕叫道:“夫君。”
“你還沒睡?”顧行簡低頭,詫異地看著她。
夏初嵐抬起雙手捧著他的臉,總覺得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肉又沒有了。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想跟你說說話。否則明日醒來,你又不在了。”每次早晨醒來,身邊空蕩蕩的感覺並不好受。以前她都是一個人過來的,如今好像習慣依賴他了。
顧行簡失笑,這口氣頗有几分閨中怨婦的味道。難得她沒用敬稱,便摸著她的頭發說道:“嗯。你想說什麼?我陪你。”
“你年后是不是要去興元府了?要去多久?”
“興元府路途遙遠,恐怕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才能回來。”
夏初嵐總覺得這時間太漫長了,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你?”顧行簡頓了一下。
“嗯,我可以穿男裝,給你當書吏,如何?剛好興元府我都沒去過。聽說那邊會下雪呢。”夏初嵐期待地說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雪對于她來說,可是稀罕的東西。
顧行簡原來也有過帶著她去的想法,畢竟新婚就分開那麼久,實在有些難受。可他又覺得那邊的條件不比都城,她身子嬌弱,恐怕受不了舟車勞頓之苦。眼下她主動提出來,他不由說道:“夏家的事,你無法完全舍下。而且那邊靠近邊關,條件十分清苦,你還是留在家中吧。”
“夫君的意思是,我是個吃不了苦的人?”夏初嵐不悅地說道,“夏家原本在那一帶的生意都中斷了,我也想過去看看情況。你若不帶我去,我便自己跟著商隊過去。”
顧行簡本也沒打算她乖乖聽話,眼下見她頗有几分要上房揭瓦的意思,便將她拉過來,壓在身下,抬著她的下巴說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竟然敢威脅為夫?商隊里頭魚龍混雜,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去?我不准。”
夏初嵐還沒來得及說話,嘴唇已經被他堵住,中衣的系帶也被他用力扯掉了。她被吻得意識模糊的時候,只聽到他在耳畔低聲道:“嵐嵐,一會儿別求饒。”
夏初嵐后來真的求饒了,懊惱真不該觸他的逆鱗,被他用各種姿勢頂入。他平日百般寵著她,愛護她,但在原則問題上是絕對不會讓步的。所以不管她后來怎麼求饒,他都鐵了心似的,沒有停下的打算。
這一夜,她再也沒有機會睡覺。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2 12:55 AM
第九十九章
几乎能聞聽雞鳴的時候, 夏初嵐全身汗濕,頭無力地靠在顧行簡的肩膀上, 低語道:“夫君, 真的好累……改日再繼續吧……”
顧行簡忍不住低笑。他正抱坐著她,她的雙腿分開在他腰的兩側, 方便他進出, 他的那處還被她的溫熱包裹著,蓄勢待發。他低頭靠在她的臉上, 一邊親一邊問:“以后還敢不敢自作主張了?”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他的体力真是太驚人了,跟瘦削的外表一點都不相符。估計一連數日沒有親熱, 他也忍得很辛苦。只是白日那麼多政事, 晚上居然還有如此精力折騰她。
顧行簡這才退出來, 抱起她去淨室。他今夜雖然換了几種姿勢,但是並沒有下狠力氣,所以她像被海浪一波一波推到最高, 其實是很舒服的,但就是有些体力不支。
顧行簡放好水, 先把她放進木桶里,然后自己也坐了進去。夏初嵐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一下,他又把她撈回來, 摟在身前:“乖乖地泡一會儿。”
反正她的身子對于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
他的身上很結實,她靠著他的胸膛,靜靜地看著冒熱氣的水面, 沒有再逃開,而是問道:“那我可以跟夫君一起去興元府嗎?”
顧行簡沒想到她還記著這件事,親了親她的發頂說:“嗯,帶你一起去。”
夏初嵐高興地轉過身,仰起頭吻他。兩人的呼吸又變得凌亂而滾燙起來,顧行簡的手伸到水面底下,撫摸著剛剛交合的地方,她的身体緊繃,抓著他的手臂:“不要……”
他低聲說道:“我只是看看有沒有弄傷。”他的手指輕輕撫弄著那兩片花瓣,她仰頭發出一聲呻吟,身体忍不住戰栗。
等清洗完,夏初嵐真的睜不開眼睛了。她靠在顧行簡的懷里,聽著他穩健的心跳入眠。顧行簡卻睡不了多久了,看著她的睡顏,視線落在被他吻得十分紅潤的小嘴上,輕輕笑了笑。
怪不得阿兄跟秦蘿圓房以后,秦蘿立刻就懷上孩子。生下瑞儿沒過多久,又懷上了。他以前總覺得女人是多余的,他並不需要。可現在將她抱在懷中,壓在身下,才知道男女之間的滋味有多美妙。
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孩,花一樣的身子,芬芳美麗,簡直如同蠱,讓人欲罷不能。他這几日在政事堂議事的時候,時不時都會分心想她在做什麼。真是恨不得將她變小了揣在懷里,隨時隨刻帶在身邊。
相府在內城,倒不用像住在外城和郊外的官員一樣,早早起床。但顧行簡一直都是中書省到得最早的官員。每當其它官員走進官廳的時候,都能看到宰相大人已經坐在那里批閱公文了。
三日一次的中書論政,官員或站或坐,擠滿了政事堂。戶部的一位劉姓官員正在對茶稅的事侃侃而談,眾人發現宰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名戶部的官員停下來,小聲問道:“相爺,您有在聽嗎?”
顧行簡看向那名官員,淡淡地說道:“你接著講便是。另外貼射法是淳化二年設立,而不是淳化三年。廢止是在天聖元年,而不是天聖二年。講之前最好將國史或者相關的文獻閱讀清楚,免得誤導旁人。”
那官員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連忙應是。
議政結束以后,張詠跟門下省的官員一起走出政事堂。官員們在他身后議論:“剛剛明明看到相爺走神了,沒想到他竟然將劉大人的話都聽進去,還將他的錯處找出來。劉大人本來想在論政的時候好好表現一番,這下反而出了丑。”
“是啊。相爺真厲害,所有法令的沿革變更他都如數家珍。怪不得他執政中書以來,國庫扭虧為盈,百姓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
張詠負手笑笑,沒有說話。這有什麼?那人以前在國子監的時候,曾與五個高手下盲棋,殺得他們節節敗退,一心多用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難事。倒是他很少在議政的時候走神,難道也在想兩位郡王的事情?
顧行簡坐在官廳里面,十個書吏在屋子里分撿文書,稍后將它們送到各司部。一個穿著綠袍的官員進來,對顧行簡拜道:“相爺,下官是秘書閣的官員,奉錢大人的命令,前來送東西。”
顧行簡走到旁邊無人的偏堂,那官員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好的紙,恭敬地呈上:“大人查了數日,在前朝的起居注里發現了有關這塊玉佩的記錄。應該是蕭家的東西,世宗皇帝親手所刻。”
顧行簡皺眉,竟然是蕭家的東西?那就說明嵐嵐可能與蕭家有關。
“我知道了,此事暫時不要告訴別人。”顧行簡揮手讓那綠袍官員退下,獨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蕭家是前朝的皇族,身份十分敏感,皇帝對他們也一直是敬而遠之。至于把蕭昱收入皇城司,名為重用,實則是監視。若他也跟蕭家的人扯上關系,只怕皇帝與他之間會產生微妙的變化。
他抬手揉了揉額頭,決定先將此事隱瞞下來,只派崇明繼續暗中調查。
***
夏靜月到相府來送節禮,夏初嵐很高興,留她吃午飯。夏靜月問道:“三姐姐,我聽說四姐姐很快就要進恩平郡王府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應該在年后吧。郡王府和夏家都在准備這件事,她那肚子,三個月以后就藏不住了。”
“唉,李家姑娘最近都不理我了。我昨日與她打招呼,她看到我就走開,連帶平日几個交好的小姐妹也對我指指點點的。我都不好意思去上課了。”夏靜月嘆了口氣。
“怎麼,你認識李婉晴?”
李婉晴是李家姑娘的閨名。李家的祖上跟著太祖打江山,到前几代沒出什麼人才,有些沒落了。幸好這一代出了個李秉成,又有復起之勢。而且李秉成在上次和金國的交戰中,與陸彥遠結下了深厚的情意。皇后之所以想要拉攏李家,大概也有這層原因在里頭。
本朝重文輕武,武將其實沒什麼地位。但是英國公府和李家的勢力卻不能小覷。
夏靜月道:“三姐姐忘記了?我跟李家姑娘一起上琴課的,前陣子聽她說,皇后有意讓她做恩平郡王的妃子,我們几個還給她道喜了呢。沒想到四姐姐就……前几日,吳家那邊還派人來問爹爹此事是不是真的。”
夏初嵐沒想到這件事傳得這麼快,皺眉問道:“莫非你的婚事受了她的影響?”
夏靜月搖了搖頭:“那倒沒有,吳家只是問問情況,別的也沒有說。只不過我們到底是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她話已經說得很委婉,大概是不忍用難聽的話中傷自家姐妹。說白了,夏初嬋行為不檢,對她的名聲已經造成了影響。
兩個人正說著話,南伯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夫人,小公子回來了!”
夏初嵐和夏靜月朝外看去,見到夏衍大步走進來。他懷里抱著几本書,南伯要幫忙,他沒讓,然后自己將書全都放在茶几上,坐下來長舒一口氣:“五姐姐也在這里。今日太學開始放年假了。我總算可以好好休息几日,喘一口氣。”
夏靜月側頭看他,不禁笑道:“六弟弟,你放假了怎麼還抱這麼多書回來?這可不是要休息的樣子。”
“五姐姐不知道,太學里頭的考試真是多到嚇人,每年按照考試的成績來淘汰學生。我不敢松懈,在家里每日也是要讀書的。前几日我們還跟國子學的比試了一場。”
夏初嵐想到送他入學的那日,將他們圍在那里的衙內們,便問道:“那些人沒有再為難你們吧?”
“沒有,國子學的先生們管教得很嚴格,平時他們倒是不敢亂來。就是那個叫吳宗進的,仗著自己是皇后的內侄,橫行霸道。對了,我聽說皇上將兩位郡王重新召回都城了?最近同窗們都在議論這件事,還說朝官們已經開始站隊了,好像恩平郡王的呼聲比較高。”
太學是培養未來官吏的地方,對政事自然很敏感。只不過顧行簡平日從不與夏初嵐說這些,不知道是怕她聽不懂,還是嫌這些話題太過沉悶了。他好像覺得她應該遠遠避開這些,就連答應帶她去興元府,都是她用一整夜不眠不休換來的。
那位恩平郡王的確一表人才,梅花宴的時候她也看見了。就是不知那位一直沒有出現過的普安郡王,到底如何了。
吃過午飯,夏衍提議去街上逛一逛。馬上就要到除夕了,這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很多郊外的百姓都涌進城里趕集,購買年貨。夏衍主要是想到書坊買點書,夏初嵐和夏靜月便與他一道。
都城最大的書坊在御街之側,朝天門附近,上下兩層的結構,比一般的酒樓食肆還要闊大。里面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書,門庭若市。
夏初嵐他們正要走進去,忽然來了十几個護院,將人都清了出來,然后堵在門口,也不許人再進去。夏初嵐讓六平過去打聽,六平回來稟報:“聽說是清源縣主和几位朋友要來買書,怕書坊里人多眼雜,就把人都請出來了。姑娘,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夏初嵐不想跟蕭碧靈起衝突,正想帶著夏靜月和夏衍離去,几輛華頂馬車在他們眼前停下來,一些妙齡女子從馬車上下來,有說有笑。這當中還有几個熟面孔,都是那日在梅花宴上見過的。
蕭碧靈瞥見夏初嵐,也不打算搭理。倒是李婉晴面色陰郁。那夏初嬋是夏初嵐和夏靜月的姐妹,居然不要臉地勾搭上了恩平郡王,皇后娘娘為了拉攏顧行簡,還特意准她入王府。只不過顧著李家的面子,還未給名分。但李婉晴還未進門,夏初嬋連孩子都懷上了,李婉晴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惡氣的。
“姑娘,您想不想給夏家姐妹一點教訓?”身旁的侍女問道。
李婉晴皺眉:“那是宰相夫人,豈是你我能夠動的?算了,進去吧。”
“姑娘,都城里都說宰相好男風,娶這位夫人不過是擺擺樣子。您看那日梅花宴上,她連相爺的畫作都認不出來,夫妻感情能好到什麼地方去?那小賤人在王府里面,我們動不得,這兩個可是自己送上門給您出氣的。而且也用不著我們親自動手……”侍女幫李婉晴出謀划策道。
“你想怎麼做?”李婉晴側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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