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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寧馨 - 掌家小閨女(上)【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25 PM     標題: 寧馨 - 掌家小閨女(上)【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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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呃……她不過是閉目小憩一下,怎麼一睜眼世界就變得不一樣?
熟悉的高樓大廈成了黃土窯洞,她這大齡宅女也變成十三歲的小姑娘……
雖說返老還童這點有賺到,穿越到楊柳兒身上的她也藉此感受到家庭的美好,
但吃不飽又不能洗澡這點讓她很困擾,為了改善全家人的生活品質,
努力琢磨出前世學到的簡易版汽水,果然蔚為風潮,只可惜荷包還沒賺滿,
製作方法就被他人破解,氣得她到處兜售汽水方子,再賺它一票,
而她前腳收錢,後腳便緊跟著踏進傳說鬧鬼的迷霧山尋寶,
原本只想采些藥草賣錢養家,誰知竟撿到那差點縱馬踩死她的冤家,
看他被毒蛇咬傷,不得動彈,她大發慈悲扶他下山,展現出以德報怨的一面,
可這紈褲公子哥不知哪條筋不對,自此隔三差五的上門蹭飯不說,
還搶著幫她下田耕作、修建窯洞,就連她想頂鋪子做生意,他也來搭把手,
本以為這是撞見她差點被自家的極品親戚勒死而產生的後遺症,
豈料一聽見有人上門提親,他竟急得找上她二哥闡述對她的心意,
害她鴕鳥不下去,也逼得她看清這時代的身分差距,
即便他是庶子,依舊是官家子弟對平民,他們倆註定沒結局……



【出版日期】 2016年1月27日
【出版社名稱】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藍海系列 E2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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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26 PM

【第一章 一覺醒來在窯洞】

  溝領地,黃土揚,一年一年餓肚腸。

  楊柳兒蹲在自家大院的土坯牆下曬著太陽,二月初春的陽光少了夏日的暴烈和寒冬的冷淡,分外溫暖又柔和,但她心裡卻像結了一層堅冰,除了冷還是冷。

  「呸、呸!」一陣風卷來細細碎碎的黃土,直接灌進她的嘴裡,讓她的童謠還沒等念完就直接咽回肚子。

  一個村裡的嬸娘勾著筐子經過楊家門口,見她這般狼狽,忍不住笑了起來,招呼道:「柳丫頭,不是病剛好,怎麼跑出來吹風?趕緊回去吧。」

  「多謝嬸子了,家裡悶,出來坐會,好得多了。」楊柳兒抬起頭,擠出一抹笑。

  小小的少女,因為久病臥床,膚色白了許多,加上那不同於村裡其他女孩子的精緻眉眼,讓那嬸娘心裡倒生出三分憐惜,待得囑咐幾句離開時,她心裡還忍不住嘀咕,「怪不得楊家這丫頭難養活,從小七災八難沒斷過,瞧著就不是黃土人家留得住的,不知道將來便宜了哪個富貴小子。」

  楊柳兒不知道這嬸娘暗自替她的終身大事犯愁,當然,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理會。她如今滿腦子都是吃飯,吃頓飽飯,吃頓好飯!

  這願望逐漸升級,若是讓人聽到都會覺得驚奇,嗤笑道這算什麼願望,隨便找個飯館,或者自家買些好菜,不過片刻就能吃得肚子圓滾滾的。

  可惜這願望對楊柳兒來說真的就是比登天還難,因為,她不是原來那個楊柳兒了。

  這話聽起來有些古怪,她雖然自小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爸媽也是愛財勝過她這個女兒,但好在她物質生活很充足,又會自己照顧自己,大學畢業後也沒有進什麼公司受職場的洗禮,而是直接宅在家裡當網路寫手,畢竟父母給的零用錢幾乎數不過來,偶爾覺得悶了就出去旅行,累了就回家繼續宅著,日子過得舒坦極了。

  但許是老天爺不願意看她這輩子就這麼懶散過去,她先前不過是去西南各省遊玩一圈,盡興歸家的路上睡了一覺,結果醒來她就躺在楊家的土窯洞,搖身一變,她竟成了楊家麼女,這個與她同名同姓的十三歲少女。

  年紀突然倒退一半,任誰都會歡喜,何況在現代,她的父母根本不管她,她也沒什麼人好牽掛,只是……

  楊柳兒再次哀嚎出聲,「老天爺,我們打個商量,給我換個地方吧。這裡太窮了,我吃不飽,我餓啊!」

  楊柳兒自小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吃,還立志吃遍世界美食,哪怕她一個人住,也雇了廚師,每日的午飯、晚飯必定是可口又美味,偶爾興致來了,自己也會下廚整治一桌好飯菜,可突然掉進這個物資匱乏的時空,楊家貧困又窮苦,讓她怎麼活啊?就是打算艱苦奮鬥,發家致富,她也得吃飽了才有力氣啊!

  楊杏兒在灶間忙碌完出來,找了一圈不見自家妹妹就趕緊開了院門,正好聽到最後那句話,當即就紅了眼眶。

  年前娘親染了一場風寒,一過完年就不行了,臨終之時拉著她的手,囑咐她要好好照料小妹,可是娘親前腳走,小妹後腳就倒下了,燒了兩日,好不容易醒來,居然又添了個挑嘴的毛病。

  家裡的吃食,她竭盡全力整治,但三日兩夜裡只吃了半碗面疙瘩,照這般下去,小妹就要活活餓死了,這讓她要怎麼同娘親交代?

  楊誠從窯洞裡出來,見大妹偷偷抹眼淚,也忍不住歎了氣,上前小聲問道:「怎麼了,可是小妹又不吃飯?」

  楊杏兒點點頭,扯下頭上的白色布帕子,抖一抖沙土,末了,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二哥,小妹身子弱,這麼餓著也不成啊。」

  楊誠眼裡閃過一抹苦澀,但臉上卻笑著安慰大妹,「你也別著急,小妹許是病久了,嘴裡沒有味道,過些日子就好了。家裡不是還有兩斤白麵嗎?再熬碗面疙瘩吧。明日我去城裡看看,大哥那裡許是能有些好吃食。」

  楊杏兒雖然自小懂事勤快,性子也潑辣,但到底才十五歲,聽見二哥這麼說,收拾了心思,趕緊去灶間繼續煮面疙瘩湯了。

  楊誠想了想,打開院門出去,坐到楊柳兒身邊,他也不說話,就靜靜地陪著小妹吹風望天。

  楊柳兒自小一個人習慣了,就是讀書時候也沒什麼親密的朋友,對於突然冒出來的家人,心裡怎麼想都覺得彆扭,這會有些尷尬的往旁邊躲了躲,老實等著二哥訓斥。

  她不是聾子,方才哥哥姊姊的談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楊誠卻一直沒有開口,彷似只是陪著她坐著而已,根本無意責怪,見他這般,楊柳兒心裡倒有些愧疚起來。

  這家人還不知道他們的女兒和妹妹已經換了另外一個靈魂,他們對她千般呵護,萬般疼愛,她不但不感激,反倒折騰的全家不得安寧,說起來,實在有些過分了。

  如此想著,她正想說點什麼時,楊誠卻突然開了口,「小妹,娘臨走的時候囑咐我們好好照料你。可是家裡窮,讓你受苦了。但二哥一定很快就讓你過上好日子,你相信二哥一次好不好?」

  楊誠只有十七歲,身形頎長、容貌清俊,許是讀過幾年書的關係,眉宇間隱隱含著三分書卷氣,溫和又堅定的望著妹妹,眼裡半是請求半是疼惜,任誰也拒絕不了。

  「好。」楊柳兒下意識地開口應了下來,轉而回過神來又愧疚的紅了臉,囁嚅地道:「二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挑嘴,但是……嗯,就是吃不下。」

  「二哥知道,算命婆子早就說過我家柳兒是個富貴命。」楊誠順勢牽起妹妹的手,一面往院子裡走,一面笑道:「外邊風沙大,小心把你吹得不漂亮了,咱們回屋去。一會煮好疙瘩湯,小妹多喝一碗好不好?」

  「好。」楊柳兒有些無奈又好笑,他明顯把她當孩子哄了,但這感覺……雖然陌生卻實在溫暖。

  楊杏兒端了陶碗從灶間出來,見二哥和小妹說笑著走進來,陽光照在小妹蒼白的臉上,難得有片紅暈,讓她歡喜極了,於是高聲招呼道:「二哥,小妹,快進屋吃飯了,我去喊阿爹一聲。」說話間,她把陶碗塞給二哥就跑去院子,大聲朝著窯洞上方的坡地喊著,「阿爹,吃飯了。小妹也一起呢!」

  「哎,來了。」一個粗獷的聲音乘著風沙傳了過來,一個穿著青灰色襖褲,頭上包了黑色頭巾的高壯漢子很快就順著山坡走下來。許是見到病了多日的小女兒站在門口,他有些心急,直接從院牆上跳了下來,末了搓著雙手,憨笑問道:「柳兒,頭上還疼不?」

  楊柳兒咧嘴一笑,應道:「不疼了阿爹,就是肚子餓。」

  「啊,那就多吃飯,阿爹又開了一畝地種麥子,到了秋收,就給你烙白麵餅吃。」楊山小心翼翼地摸摸小女兒的頭頂,眼裡閃過一抹欣慰。對於這個小女兒,他和妻子最是疼愛,可惜妻子早早走了,他這當爹的就得更加賣力地對她好了。

  「快吃飯吧,一會涼了。」

  楊杏兒麻利的擺著碗筷,一家人洗了手就吃起飯。

  楊柳兒端著手裡的白瓷青花碗,小口的喝著面疙瘩湯,舉起筷子想挾點什麼小菜,可惜桌子上只有一盤子黑乎乎的雜糧團子,還有一碟子說不出什麼材料的醃菜,再看楊誠和楊山正蹲在條凳上,抱著一隻腦袋大小的粗瓷老碗在喝著小米粥,楊杏兒倒還好,雖然手裡的碗也不小,但好歹是坐在凳子上。

  「小妹,怎麼了,還是吃不下?」楊杏兒見她愣神,開口問道。

  一旁的楊誠和楊山聽見了,趕緊放下碗,關切的望了過去,生怕楊柳兒再鬧絕食。

  楊柳兒雖然繼承了原主的記憶,但那就像一本書,總要讀了才能知道。這會突然見到楊家眾人極具鄉土特色的吃飯模式,一時間還真有些不習慣,但她怎麼也不能說出來,於是伸手拿了一個黑團子掰一半,尷尬笑道:「我就是想吃口……嗯,團子。」說著,她就大大咬了一口,可入口粗糲又味道古怪,差點讓她一口吐了出來。

  突兀的味道和口感讓楊柳兒不禁低喊,「這是什麼做的,太難吃了。」

  楊杏兒見小妹噎得直吐舌頭,趕緊替她拍背,「這雜糧團子是早晨剛蒸的,我還多放了一碗小米呢。」

  楊柳兒一口氣喝了大半碗疙瘩湯才總算把那股子怪味壓下去,她猶豫了一下又挾了一筷子鹹菜送到嘴裡,末了又端起姊姊面前的小米粥喝了一大口。

  楊家人看她這模樣,都面露疑惑,正想要問兩句的時候,她卻突然掉了眼淚,「嗚嗚……」老天爺,真是太難吃了。

  「怎麼哭了?」楊杏兒手忙腳亂的給妹妹擦眼淚,焦急勸道:「你不想吃就不吃,晚上阿姊再給你熬疙瘩湯,不哭啊不哭。」

  可楊柳兒聽到這話後哭得更凶了,原本她還嫌棄面疙瘩湯難喝,沒有味道。可是吃了雜糧團子、喝了稀薄的能見到人影的小米粥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手裡的面疙瘩湯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楊家的老少幾乎是吃著前世連狗都嫌棄的吃食,而這碗面疙瘩湯,是他們能夠拿出的最好食物,這根本不是面疙瘩湯,是他們全部的疼愛……

  這就是家人嗎?無私的給予和不需要回報的愛……

  楊柳兒的眼淚怎麼也流不完,前世,父母從不曾陪她過一個生日,她沒哭;生病住院,無人照料,她沒哭;遇到搶劫,回家無人安慰,她也沒哭。但如今面對這碗面疙瘩湯,她心裡的堅冰突然融化了。

  楊山見小女兒哭得眼睛都紅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蹲在條凳上不出聲了。身為一個父親,不能讓女兒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失敗,但自家祖祖輩輩就住在這個黃土高原上,沒有什麼資源,沒什麼富貴親戚,大宇王朝前些年又是戰亂不斷,苛捐雜稅極高,他一個莊稼漢子能保證妻兒不餓死,二兒子甚至還讀了幾年書,就已經算是極厲害了,可如今面對哭泣的小女兒,他感覺到深深的無力。

  楊誠也低了頭,半晌說道:「阿爹,過幾日我就進城找份活計做,聽大哥說那些鋪子裡的帳房,每月有二兩銀子的工錢呢。」

  「不成!」楊山立刻出聲反對,二兒子十歲讀書,雖然比別的孩子都晚,但極有悟性,前年考上童生,若不是妻子過完年就沒了,要守孝,否則這時正在准備考秀才。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就算做不了清貴的讀書人,以後跟著自己種麥子,總也是個二等農人,比四等商賈的身價要高很多。

  「等等看,秋時家裡的糧食收成了就好過多了,到時候再送你去城裡書院。你大哥那裡還能貼補一些—— 」楊山話還沒說完,就被二兒子截去話頭。

  「大哥已經十九了,他攢的工錢該留著下聘娶嫂子。我就是科考也不見得能中,何況娘的百日祭銀子還沒著落……」想起過世的娘親,楊誠不由得哽咽了。楊家老娘陳氏是個潑辣又有主意的,當初因為公婆偏心,他們一家幾乎是淨身出戶,分家出來。

  十幾年間挖了上下兩口窯洞,開了八畝地,雖然日子不算多富裕,但在陳氏的操持下也過得有滋有味,可惜陳氏一病,花光了積蓄不說,還在外欠了幾兩銀子,日子頹敗很多。

  「這些不用你多想,還有我呢。」楊山乾巴巴的說了一句,也開始想念死去的妻子。他雖然力氣大、身體好,但沒了妻子在旁邊,也覺得天塌了一半,走個路都沒了方向。

  楊柳兒哭了一會,胸口的鬱氣散了很多,抬頭見父兄和姊姊都是一臉淒苦,還以為他們又在犯愁自己不肯吃飯,於是狠心抄起雜糧團子就大口吃了起來。

  「阿爹、阿姊、二哥,我突然肚子餓了,這雜糧團子也好吃了。」她一邊吃一邊嚷著,「好吃、好吃,真好吃!我要多吃,我要趕緊好起來。我要賺銀子,我要買好多肉吃!」

  楊家三口抬頭一見楊柳兒咬牙切齒地啃著雜糧團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自然也把悲痛扔去了腦後。

  見小妹吃得急,楊杏兒趕緊在她的碗裡添了稀溜溜的小米粥,一邊勸著,「你也別吃太急了,小心噎著了,來,再喝口粥。」

  看小女兒終於肯吃飯了,楊山樂得褐紅色的臉龐上像笑開了花,「能吃就好,能吃就好。」

  楊誠則在醃菜盤子裡挑了最好的一片葉子放進小妹的碗裡。

  黃昏是鄉村裡最安逸清閒的時刻,家家戶戶的漢子端著盛滿雜糧粥的老碗,手裡捏著個餅子或者雜糧團子,一排排蹲在村口人家的牆根下,一邊吃喝一邊說著閒話,偶爾有誰摸出個和麵的饅頭咬上兩口,都要惹得眾人羨慕不已。

  楊家住在村子最北邊,原本這裡是一個不算高的黃土坡,土質不算好,村裡沒人願意住,直到十幾年前,楊山夫婦搬來落腳後在土坡下修了口窯洞,後來慢慢又開了幾畝荒地,等孩子大了又開了上窯,漸漸就有了些生氣。

  不過土坡往西不到二裡就是一座山頂常年迷霧繚繞的大山,據說有些不吉利,所以少有村人經過,楊家門前多少便有些冷清,但這很好的保護了楊家人的隱私,不必放個屁都傳得全村皆知。

  日頭已落,夜色降臨,此時的楊山一隻手藏在身後,樂顛顛的往家裡趕,不時回頭催促跟在後邊的二兒子,「誠子,快走,你小妹怕是餓了。」

  「哎,好,阿爹。」楊誠拖著疲憊的雙腿,又勉力快走了幾步。

  一整個下午,他和父親走遍了迷霧山的山腳,如今雖然已是初春,但天氣還不算暖和,朝陽坡的野菜只冒出幾片嫩葉,他好不容易才挖到半籃子,不過幸好老天開眼,父親下了的套子,逮到一隻兔子,東西雖然不多,但一想到小妹能補補身體,早些好起來,即便覺得累,他也忍不住小跑步起來,追上父親。

  楊杏兒帶著楊柳兒,眼見天都黑了還不見出門的父兄回來,就齊齊趴在院門口張望,待瞧見夜色裡走出來的爺倆,樂得趕緊迎上去。

  楊山驕傲的提出背後的兔子,嚷道:「看看阿爹帶什麼回來了?」

  「呀,兔子!」楊柳兒歡呼一聲,喜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雖然陳氏剛剛去世不到兩個月,但農家本就清苦,難得能吃一次葷菜,也沒有大戶人家那些吃素的規矩,衣衫上素淨一些便罷了,何況楊柳兒剛剛病癒,正是需要補身體的時候,更顧不得那些死板規矩了。

  楊柳兒自從醒來至今已有三四日沒見到過肉腥,這會想著紅燒兔肉、麻辣兔肉等等美味,已經是口水不斷分泌了。

  楊誠喘了幾口氣,遞上手裡的籃子,笑道:「我挖了些野菜,一會焯水拌一下,給小妹開開胃。」

  楊杏兒掃了半籃子嫩綠的野菜,這才後知後覺的驚呼道:「阿爹、二哥,你們上山了!這怎麼成,萬一迷路了……」

  楊誠飛快望了懵懂的小妹一眼,一邊給大妹使眼色,一邊含糊應道:「我和阿爹就在山下轉轉,哪裡敢上山?小妹餓了吧,趕緊進屋做飯去。」

  一旁的楊山則憨笑著搓搓手,假裝沒有看到大女兒不贊同的目光。

  楊柳兒有些疑惑,但這會滿腦子都是兔子肉和熗拌山野菜,也就沒有多想。

  楊杏兒原本想自己動手準備晚飯,楊柳兒卻鬧著要幫忙,無可奈何之下就把野菜交給她折騰,想著就算她搞砸了,至多再加些鹽當鹹菜吃就是了,可沒想到她的手藝卻出乎全家意料的好。

  一盤山野菜焯過水,拌了鹽、糖霜和陳醋,又鮮又爽口,襯得平日總吃的雜糧粥都好似香濃了三分。

  楊山和楊誠都是男人,心粗沒有多想,楊杏兒卻是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著楊柳兒,心裡很是疑惑。娘親在世的時候對小妹多有嬌慣,連針線和廚活都不曾讓小妹上手,她怎麼不知道小妹什麼時候會做吃食了?

  楊柳兒被楊杏兒看得心虛,但又不好解釋,只能低頭猛啃兔肉,偶爾還討好的給父兄姊姊挾上一塊,惹得全家人都是笑呵呵的。

  吃飽喝足,夜色也濃得堪比墨汁,楊杏兒在灶間忙活,楊柳兒則圍著自家院子轉悠,不時伸手蹭蹭身上的粗布衣衫,感覺很是不自在。

  楊誠見了就上前問道,「小妹,怎麼了,可是身上還不爽利?」

  楊柳兒搖搖頭,有些尷尬的應道:「二哥,我想洗洗澡,躺了好幾日,身上都臭了。」

  「洗澡?」楊誠臉上閃過一抹為難之色,但轉而還是應道:「你等著,我這就去打水,一會就回來。」

  「哎,謝謝二哥,二哥最疼我了。」楊柳兒笑嘻嘻的抱著楊誠的胳膊搖了搖,楊誠許是從未同妹妹如此親近過,立時紅了臉,拎起院角的水桶和扁擔就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楊柳兒完全不覺得自己一個大齡宅女裝嫩有什麼不對,樂顛顛的跑回屋子去找換洗衣服,末了坐在門檻上等著二哥回來,可她等了又等,依舊沒聽見院外有動靜,便有些急了。

  正巧楊杏兒從灶間出來,就問道:「阿姊,家裡怎麼不打口井啊?二哥跑出去打水,不知道遠不遠,半晌了還沒回來。」

  「什麼?」楊杏兒大驚,問道:「二哥去打水了?」

  「是啊。」楊柳兒不知這其中有什麼不妥,愣愣地道:「我想要洗澡,二哥就幫我打水去了。」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楊杏兒急得跺腳,末了撒腿就往院外跑。

  楊柳兒嚇得縮了脖子,趕緊在腦中翻找「記憶詞典」,結果這一找也是變了臉色。

  原來這個甘隴省府在大宇王朝裡是有名的乾旱之地,年景好時,能得大半糧食,農人們勉強混個飽腹,若是趕上年景不好,那幾乎就是路有餓死骨,而楊家所在的甘沛縣城前些年發現了鐵礦、銅礦,朝廷派了大軍,召集百姓大量開採。

  結果樹砍了、草燒了,大山挖了一座又一座,幾十年下來,環境破壞殆盡,乾旱更嚴重,裸露在外的地皮被狂風一吹,幾乎常年都是黃沙漫天,男女老幼如果頭上不包塊頭巾,出去走一圈,回來頭上都能甩下兩斤沙土。

  去年乾旱特別嚴重,柳樹溝裡的四口公用水井乾涸了三口,只剩村頭一口還有些活水,所以村裡的老人們就聚在一處商量出一個辦法,規定每家每戶不管有多少人,一日只允許打兩桶水,多餘一滴都不能用,以保證最後一口水井不會枯竭,若是誰犯了規矩,就要在全村人面前打板子,綁在村口示眾三日。

  楊家是外來戶,雖然這十幾年也算站穩腳跟了,但多少還是缺些底氣,如今楊誠半夜跑去偷水,若是被抓住,不必說,定然逃不掉懲罰。

  楊柳兒越想越著急,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原本就給家裡添了不少麻煩,怎麼又連累二哥冒險,真是太不應該了,好在,她沒等多久,一會楊杏兒就挑著兩桶水進了院子,身後跟著一瘸一拐的楊誠。

  楊柳兒看見了,立刻跑過去,抓著楊誠的手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楊誠還以為小妹擔心他的腳,趕緊解釋道:「我沒事,回來路上差點被劉嫂子看見,我一慌就崴了腳。」

  楊杏兒原本還想埋怨小妹幾句,但瞧著她自責的神色就把話收了回去,提著水桶去了灶間。

  一捆乾草燒完,大鍋裡的水也變得溫熱。楊誠藉口請父親幫忙擦藥酒,父子倆去了上窯,留下楊柳兒姊妹倆嚴嚴實實關了院門,在灶間裡痛快洗澡。

  楊柳兒雖然心裡愧疚,但見到冒著熱氣的清水,身上像長了刺一樣,恨不得立刻就跳進去,楊杏兒看得好笑,趕緊幫她脫了衣衫,末了又扯了個絲瓜瓢子替她搓背,讓楊柳兒幸福的想大喊出聲。

  身為一個宅女,若美食是楊柳兒第一愛好,那洗澡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二愛好了,偏偏她穿來的這個時空貧困又缺水,她這兩大愛好註定要暫時雪藏了。

  「怎麼還歎氣,你這丫頭真不知足。」楊杏兒嘴裡嗔怪小妹,手下卻很溫柔,眼裡隱隱有些羨慕之色。

  楊柳兒不是笨蛋,立刻猜出姊姊怕是也想洗澡的,她趕緊歇了多泡一會的心思,洗好了就跳出了大木盆。

  「還沒洗好,怎麼就出來了?」楊杏兒剛剛問出口,就被楊柳兒扒了棉襖,推到木盆前。

  楊柳兒套了棉襖就笑嘻嘻抄起絲瓜瓢子,示意姊姊趕緊坐進去,「阿姊,你也洗洗,我給你搓背。」

  楊杏兒猶豫了一瞬,但到底沒有抵抗住熱水的誘惑,待一坐進去,立時就舒坦的嚷道:「真是太舒服了,上次洗澡還是過年時候呢。本來還以為再洗要等到下雨,沒想到你這丫頭鬧著二哥去偷水,阿姊跟你沾光了。」

  楊柳兒一邊嘿嘿傻笑,手下也忙碌著,可心裡卻在哀嚎,一年洗兩次澡,這真是要命。不成,她說什麼也要想辦法帶著家人發家致富,不為別的,就為了吃飽肚子、天天洗澡!

  「阿姊,你和二哥還有阿爹對我真好。以後我要賺很多銀子,讓你們過好日子,頓頓吃肉,隨便用水!」

  楊杏兒撩水洗臉,聽到小妹這麼說也沒當真,隨口應道:「你是小妹,我們對你好都是應該的。」末了許是想起過世的娘親,她又道:「其實阿娘最疼你,可惜她去的早,後日就是阿娘的七七,你到時候多磕兩個頭,讓她知道你病好了,省得惦記。」

  「好的,阿姊。」

  姊妹倆說著閒話,洗完澡就互相幫忙洗了長髮,最後實在不捨得倒水,又洗了幾件衣衫,這一番折騰下來,足足到半夜才拾掇好,去睡覺。

  





【第二章 立志要發家】

  許是洗了澡,身上舒坦許多,楊柳兒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自然又被姊姊笑了幾句。

  此時楊山早領著兒子去田裡幹活了,楊家沒有養牲口,農田只能靠人力一點一點拾掇,所以要比村裡其他人家早很多。

  楊柳兒本想幫姊姊做些活計,但楊杏兒卻是不准,生怕小妹再累出什麼毛病,堅持一個人打掃窯洞內外,末了又捧出一疊黃草紙,慢慢折著金元寶。

  楊柳兒搬了把小板凳坐在一邊曬著太陽,心裡盤算著怎麼才能迅速發家致富。但前世寫的那些小說多是紙上談兵,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楊家沒存銀、沒手藝、沒資源,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沒什麼好主意。

  楊杏兒忙了一會,扭頭見楊柳兒眉頭緊皺,還以為她又不舒坦,就勸她回窯洞裡躺著,楊柳兒卻喜歡曬著這樣的太陽,這種初春的天氣,窯洞裡沒有生火,實在不如外面暖和。

  姊妹倆正說著話,院外卻有一個人推著獨輪車走過來。楊杏兒眼尖,幾乎是跑著去開門,招呼道:「二舅,你怎麼來了?外祖母和舅娘身子可都好?」

  陳家二舅同楊山一般年紀,身形稍顯瘦削,但濃眉大眼、臉龐紅潤,給人很是粗獷豪爽的感覺。他哈哈一笑,應道:「都好都好。你阿爹呢,下地了?」

  楊杏兒迎了舅舅進來,一邊張羅著燒水泡茶,一邊還急著去田裡找父親,但一個人總不能分兩半,楊柳兒同舅舅不熟,就主動接了去田裡找人的任務。

  陳二舅眼見最小的外甥女跑出院子,不但沒怪罪她沒上前說話,反倒一臉歡喜,「先前還惦記柳丫頭的病,這會看著倒好利索了。」

  楊杏兒笑著洗茶碗,應道:「小妹這病是好了,可又添了個挑嘴的毛病,差點沒把自己餓死。多虧外祖母先前給捎來的幾斤細面,要不然二舅今日就看不到她了。」

  陳二舅蹲在灶間門外,歎氣道:「你娘最疼柳丫頭,到底有些嬌慣了。不過也是家裡日子不好,孩子想吃個白麵饅頭都難。」

  這話說的楊杏兒不好接,趕緊忙著燒水泡茶,待茶水泡好,楊山也帶著楊柳兒和楊誠回來了。

  陳家從來待楊家親厚,見面自然又是一番噓寒問暖,末了,楊山和陳二舅端著茶碗,蹲在院子裡說起明日的燒七。

  「七七是個大日子,不好沒個像樣的供品,家裡還有幾斤細面,我都拿來了。還捎了半袋子芽麥面,雖說也不是多好吃,但總比雜糧團子強,給娃們擀碗麵條吃吧。」陳二舅指了指獨輪車上的袋子,說的很是誠懇。

  楊山一聽趕緊推辭,「這可不成,開春時候誰家糧食都不富裕。過幾日,山上野菜就能吃了,總餓不到肚子。」

  陳二舅一聽這話,一把抓住楊山的胳膊,急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打算進迷霧山?這可不成,就是餓死也不能進山。你忘了我們村裡的孫老五了,如今還嚇得晚上不敢出門呢,你可不能犯傻!」

  楊山想起五年前傳遍周邊十裡八鄉的鬼打牆,也是有些發怵,想了想就應道:「我就是在山下轉轉,不敢進去。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冒險,我家裡還有四個娃呢。」

  「這就好。」陳二舅許是也想起妹夫不是魯莽的人,鬆開手喝了一口茶水,又繼續勸他,「柳兒她娘的百日祭你也不用犯愁,我和大哥要去城裡做活,到時候工錢分出一些,總能把酒席辦得體面。柳兒她娘活著時候沒有享福,死後總要幫她長長顏面。」

  一聽見這話,楊山點點頭,臉上苦澀卻更濃。他同陳氏少年夫妻,當年又一同從本家分出來。陳氏不願外人說他依靠岳家生活,就在這柳樹溝落了腳,風風雨雨掙扎過來,其間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若是條件允許,他恨不得給陳氏風光大葬,但陳氏一病就花光了家裡的存銀,小女兒又接著病倒,好不容易借了銀錢抓藥才算熬過來,如今家裡真的是窮得叮噹響,他有心不要舅兄幫扶,卻扛不著現實的無奈與殘酷。

  「還有兩個月呢,到時候再說吧。田裡活計忙完,我也進城找點活計做。」

  楊柳兒趴在灶間門口聽著父親和舅舅閒聊,忍不住回身問楊杏兒,「阿姊,娘的百日祭,家裡要大辦酒席嗎?」

  楊杏兒手裡正拿著抹布擦灶台,聞言就停了手,扭頭瞧著小妹的模樣,自覺她病癒以後好似懂事許多,就斟酌著把家裡的困難提了提。

  「咱家這裡本就有百日祭擺酒席謝客的規矩,一般人家都是擺一日流水席,做兩百碗臊子面就成了。但先前老宅那邊派大伯娘來說了,要阿爹擺八大碗的酒席。」說到這裡,楊杏兒有些惱,抱怨道:「老宅那邊,這些年除了催著阿爹送養老糧食就沒見過人影。這次跳出來說咱娘不容易、要給娘掙體面,其實還不是他們想跟著沾光,順便再混些好吃好喝的,興許吃飽喝足後還要挑一堆毛病呢。真不願意他們來!」

  楊杏兒摔打著手裡的抹布,顯見是對這老宅的人半點都不待見。

  楊柳兒聽了,靜下心翻找記憶詞典,末了也是偷偷吐了舌頭。怪不得姊姊會有如此態度,在原主的記憶裡,她同樣對老宅的人沒有好印象。

  楊家祖父祖母是土生土長的甘隴人,住在西邊十裡外的牛頭村,祖父有些沉默寡言,祖母就是典型的吝嗇鬼,尖酸刻薄。大伯務農卻好吃懶做,二伯據說在縣城做些小買賣,實際就是走街串巷的二流子,屬於見錢眼開的代表人物;四叔農忙下地,農閒進城做雜活,倒是個勤懇又倔強的脾氣,至於兩個伯娘……

  楊柳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暗自提醒自己,娘親百日祭的時候一定要把家裡的貴重物件藏起來,省得兩個伯娘「錯拿」回老宅去。

  楊杏兒沒聽見楊柳兒應聲,還暗怪自己多嘴,說這些做什麼,平白讓小妹跟著犯愁。

  不想楊柳兒卻說:「阿姊你別擔心,先前阿娘最疼我,她的百日祭,我一定想辦法賺銀子,把酒席辦得風風光光。」

  楊杏兒一聽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並沒有把妹妹的話放在心上,敷衍道:「好,阿娘知道你有這片孝心就好了。你呀,養好身子最重要。」

  見到姊姊這副不信任的模樣,楊柳兒有些洩氣,心裡不禁埋怨這身子的原主實在是個不爭氣的,農家女孩硬是養出一身嬌氣,難怪連姊姊都不信任她。沒辦法,只能以後一點一點慢慢在家人心裡建立她的威信了。

  陳二舅家裡也有活計,不過坐了大半時辰就要回去。

  楊家人送他到門口,這粗豪的西北漢子彎下身子,摸了摸楊柳兒的頭,末了紅著眼眶走了,惹得楊柳兒心裡也酸酸的,下意識開口喊了一句,「二舅舅,你可常來看我啊。」

  「哎,回吧,過幾日我再來。」陳二舅許是不願眾人看到他抹眼淚,頭也沒回的揮揮手就大步走遠了。

  隔天便是陳氏的燒七了,楊杏兒早早就爬起來,忙碌著拾掇供品和紙錢,又要熬雜糧粥做早飯,楊柳兒不好躺著偷懶,套上襖褲也跟了出去,可一踏出門,清晨尚且冷冽的春風吹得她激靈靈打了寒顫,正好被楊誠看見,二話不說又把她攆回房裡去。

  待得日頭升起,整個柳樹溝也變得喧鬧起來,雞鳴狗吠、孩童吵嚷,很是鮮活有趣。

  楊家人吃了早飯,坐在堂屋裡等了好久,末了楊山起身道:「你們大哥怕是鋪子裡走不開,咱們先去墳上吧。」

  楊誠三個剛要應聲,不想院門外卻有人在喊,「阿爹,都在家嗎?」

  一聽見這聲音,楊誠和楊杏兒的臉上立時喜得笑了起來,一同奔去開院門,楊柳兒好奇自家大哥是何模樣,又不敢跟著跑出去,於是躲在父親身後往外走。

  楊志同二弟楊誠一樣繼承了父親的好身材,但許是年紀多長兩歲,顯得更高壯。而長年在燒雞鋪子裡做夥計的楊志,讓他習慣臉上時時帶著三分笑,讓人一見就覺得喜氣。

  楊杏兒正接過大哥手裡的包裹,扭頭見小妹探頭探腦的模樣,嗔道:「做什麼怪樣子?以前大哥回來,你都是第一個跑出來,今日怎麼還認生了。」

  楊柳兒不知怎麼應聲,就嘿嘿傻笑著蒙混過關,不想楊志卻是個愛玩鬧又疼妹妹的,三兩步就上前抱起她滿地轉圈,「小妹,想大哥了沒?大哥給你拿燒雞回來了,你不想大哥,那就不給你吃了。」

  燒雞?楊柳兒被轉得頭暈目眩,想要表達一下興奮之情也顧不上。

  好在楊杏兒跑過來救她,「大哥,小妹病剛好,禁不得這麼轉,快放她下來!」

  楊志聞言趕緊放下小妹,見她果然小臉泛白,忍不住後悔的撓撓後腦杓,尷尬道:「我也是許多日子沒見小妹,一時忘了她身子不爽利。」

  楊杏兒瞪了大哥一眼,還想問問小妹暈不暈,結果就見她不知何時居然把那只裝了燒雞的油紙包抓過去了,她好氣又好笑的在她額頭點了點,罵道:「虧我還擔心你被大哥轉暈了,你倒好,滿心眼裡都是吃。」

  楊柳兒越發傻笑的更厲害了,她這純粹就是本能,誰能理解一個吃貨整日以雜糧團子果腹的悲哀啊!

  楊志幾乎城門一開就急著往家裡趕,連早飯也沒有吃,楊杏兒把剩飯拾掇出來,楊志也不用妹妹再生火,胡亂吃了一口就跟著眾人一起往墳地去了。

  陳氏去世的時候曾留下遺言,不願自己埋回牛頭村的楊家祖墳,只想離自家近一點。於是楊山作主,又同裡正打了招呼,把陳氏葬在楊家旱田和迷霧山之間的朝陽之處,周圍有幾棵矮松,環境也算清幽。

  只不過通往墳頭的山路溝溝坎坎,有些難行,楊志不顧一早趕路的疲憊,直接把楊柳兒背在背上,這讓楊柳兒瞬間對這個便宜大哥又喜愛了三分,兩隻小腳晃悠著,不時望望風景,倒有些像出遊。

  楊山本來心情沉重,但扭頭見久病的小女兒臉色紅潤,眉眼也好似活潑許多,心頭忍不住一鬆。

  一家五口很快就到了陳氏的墳頭,楊志帶回來的兩盤點心、一隻燒雞,連同楊杏兒起早蒸好的饅頭,都擺在墳前的石板上。

  楊山坐在旁邊跟陳氏嘮叨些家裡的瑣事,楊志則帶著弟妹們跪下磕頭。楊誠從懷裡掏出幾篇精心抄寫的經文放到火盆裡,楊杏兒哭得眼睛通紅,認真地給娘親燒了元寶和紙錢,末了又扯著楊柳兒到墓前跪下。

  看著面前的墓碑,楊柳兒誠心誠意的磕足了九個頭,她不為別的,只為自己占了這位慈母的女兒軀殼。想必她們母女如今已在九泉之下團聚,而她以後必然會竭盡所能,好好照料楊家眾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以此作為回報。

  許是陳氏當真泉下有靈,墳頭旁邊的矮松無風搖動了幾下。

  良久,楊山偷偷扯了袖子抹掉眼角的淚珠子,低聲招呼兒女們,「都回吧,別讓你們阿娘惦記。等過了百日就送她去投胎,下輩子投個好人家,省得再受苦受累。」說著,他有些哽咽了,起身掉頭就當先離開了。

  楊誠紅著眼睛起身,帶著楊杏兒把祭品重新拾掇回籃子裡,楊志照舊背著楊柳兒,兄妹四個也戀戀不捨的下了山。

  回到家後,此時已是晌午,楊杏兒把供過母親的燒雞,連同幾個和麵饅頭放鍋裡熱了熱,下邊燒了一大鍋小米粥,一家人圍著桌子,難得吃了一頓團圓飯。

  楊柳兒剛剛病癒,又折騰了一上午,吃過午飯就覺得累,回屋去就睡了。

  楊志同父親和弟弟蹲在屋簷下,一邊曬太陽一邊閒話,問起楊柳兒的病情就道:「我還惦記小妹挺不過這場病,今日瞧著倒活泛許多。」

  楊誠應道:「不只活泛了,還變懂事了,昨晚幫著大妹燒火做飯呢。」

  「是啊,許是你阿娘保佑。」楊山也覺欣慰,末了又關心大兒,「鋪子裡累不累?你們那掌櫃是個吝嗇的,若是吃不飽肚子,就自己拿工錢買些乾糧。別惦記家裡,家裡用不到你的工錢。」

  楊志卻是搖頭,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布袋出來,晃動間嘩啦啦地響動,顯然裡面裝的都是銅錢。

  「阿爹,我們掌櫃再吝嗇,鋪子裡也是賣吃食的,我怎麼會餓肚子?這是我這個月的工錢,您收著,再攢兩個月就能送二弟回書院讀書了。讀了這麼多年,不能就這麼放下,太可惜了。」

  「不成,大哥!」不等父親說話,楊誠立刻擺手反對,「這工錢留著給大哥娶嫂子,我……我自己想辦法籌束修,不用家裡為我打算。」

  楊山也道:「這麼多年來,家裡沒少讓你貼補,聽你弟弟的,自己留著將來置辦聘禮吧。你都十九了,到了秋天,怎麼也要相看媳婦了。」

  楊志卻執意把錢袋子塞到父親手裡,笑道:「阿爹,我最近在跟著師傅學手藝,說不得師傅告老後我就接手了。到時候工錢定然更高,不會缺了聘禮銀子的。」

  楊山想想小女兒生病欠下的外債,還有二兒子房裡那幾本被翻得起毛邊的書本,忍不住歎了氣,到底收了錢袋子,而楊誠則低了頭,兩隻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楊志拍拍兄弟的肩膀,有些事情不需要說,血脈親情無價……

  等到楊柳兒一覺醒來時,天色已經擦黑了,她開了屋門,就看到堂屋裡都擺好飯桌了。

  楊杏兒見她醒來了,就打趣道:「懶貓醒了,大哥回城去了,你都沒送一送。」

  楊柳兒嘿嘿乾笑兩聲,湊到楊誠身邊坐了,楊誠摸摸她的腦袋,抬手給她挾了一隻雞腿,放進她的碗裡。

  一隻雞長了兩條腿,中午楊柳兒已經吃了一隻,這時再厚的臉皮也不好貪嘴了,她直接挾出來送到父親碗裡,笑嘻嘻地道:「阿爹吃。」

  楊山見女兒孝順,心裡受用,但還是樂呵呵的又挾了回去,「你吃吧,病好了也得多補身子。」

  楊柳兒還想讓給楊誠和楊杏兒,兩人卻直接端起粥碗,根本不給她機會,無法之下,楊柳兒只得滿心溫暖的又啃了一隻雞腿。

  吃過飯後,楊誠雷打不動的又舀了一碗水,拿了一根禿毛筆在院子裡的石磨上練字,楊山則拿著磨石開始蹭犁頭和鎬頭之類的農具,為即將開始的春耕做準備。

  楊柳兒看著新奇,圍著父親轉了一會,想起半晌不見姊姊,就偷偷跑去灶間想要嚇她一跳,可當她偷偷摸到門後時,卻看見昏黃的油燈下,一直無微不至照料她的姊姊正把一根雞骨頭送到嘴裡慢慢嚼著,直到成了渣滓,沒有一點滋味才不舍的吐出來……

  滴答滴答,眼淚好似夏日突然襲來的暴雨,劈里啪啦從楊柳兒眼裡落了下來。

  這一刻,她特別想狠狠給自己幾耳光,難道重生在這個十三歲的小女孩身上,她就真把自己當小孩子了嗎?明明享受著楊家眾人的疼愛,卻只在嘴上喊著要回報,今日的一隻燒雞就把她的貪婪、自私徹底的揭露開來……

  靜謐的暗夜裡,楊柳兒半點睡意都沒有,仰頭望著斑駁的黃土棚頂,她滿腦子都是如何發家致富,恨不得再穿越回現代,學一身本事回來。可惜她只是個紙上談兵的假把式,這時候揪光了頭髮也沒想出什麼好主意。

  楊杏兒睡得迷迷糊糊,察覺小妹好像有些不安穩,本能的摸索著替她蓋了蓋棉被,楊柳兒立刻就老實下來,不敢再翻身,生怕吵醒了姊姊。

  半晌後,直到姊姊睡熟了,她才湊到跟前,一邊嗅著姊姊身上特有的芳香,一邊無比鄭重的許諾,「阿姊,以後我就是你的妹妹楊柳兒了。」

  楊杏兒不知道這個承諾意味著她不到一年就有新衣裙穿、有首飾戴、有豐厚的嫁妝,最後風光出嫁。此時在夢裡,她最擔心的還是燒雞吃光了,明日妹妹又不肯吃飯可怎麼辦?

  第二日一早楊杏兒起身時,灶間裡已經生了火,楊柳兒紮著粗布圍裙正在灶台前忙碌著,大盆的芽麥面疙瘩已經煮好了。

  「小妹,你怎麼起來做飯了?」看到那一盆芽麥面疙瘩後忍不住埋怨道:「這芽麥面是留給你以後打牙祭的,你怎麼都撥成疙瘩了?」

  「阿姊,我病好了,不用吃小灶了。」楊柳兒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笑嘻嘻地應道:「以後家裡吃什麼,我就跟著吃什麼。」

  楊杏兒見妹妹抹得額頭黑乎乎的,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扯下頭上的白毛巾替她擦抹乾淨,末了也沒計較,端了陶盆出去了。

  見狀,楊柳兒偷偷松了一口氣,逐步建立她在家人心裡的威信是第一步,暫時看來還算順利。

  吃了飯,楊山帶著楊誠要到窯洞上面的田裡翻地起壟,這是個著急的活計,因為春雨不知何時會落下,若是錯過了,冬麥的長勢就會受到影響,一年的收成就要打折扣了。

  楊柳兒在院子裡轉著圈,最後還是在門口擋住父親,央求道:「阿爹,我想進城看看大哥。」

  「昨日不是剛見過了,怎麼還要進城?」楊山疑惑問道。末了猜著小女兒許是惦記著去大兒那裡混些好吃食,於是又有些心酸,「進城要走二十裡路,你若是不嫌累就去吧。讓你阿姊領著你去,不過天黑前一定要趕回來。」

  楊杏兒正好拎著簸箕從窯洞裡出來,聽得這話就抱怨道:「這死丫頭又打什麼主意?家裡活計多著呢,我要壘個雞窩,明兒個去村裡買幾隻小雞,秋時下蛋也能換些油鹽。」先前家裡養的雞,在陳氏發喪時都殺了待客了。

  農家的小雞就是個小錢罐,大半家用都指望從雞屁股裡摳出來呢。

  聽到大女兒這麼說,楊山又有些猶豫了,一臉抱歉的望著小女兒就想反悔。

  楊柳兒見狀,開始耍賴了,扯著父親的袖子撒嬌,「阿爹,你就答應吧,我就今日去一次,回來就跟著阿姊好好做活,好不好?」

  楊誠最是疼小妹的,見此就幫腔道:「阿爹,讓小妹去吧。家裡還有土坯,中午吃了飯,我自己把雞窩壘好了。」

  楊山果然立刻就道:「那好,杏兒,你就領你小妹去城裡走走吧。」

  楊杏兒無奈的翻了個白眼,抱怨道:「成,你們都是好人,就是我一個壞人。」

  「不是,不是啊。」聞言,楊柳兒趕緊跑去抱著姊姊的胳膊,討好道:「阿姊對我最好了,我最喜歡阿姊了。」

  楊杏兒伸手在她頭上拍了拍,心裡也是疼惜不已,小妹已經十三歲了,但自小身子不好,身形倒同人家十歲的孩子差不多,她也確實不曾去過城裡,今日就當帶她散散心了吧。

  如此想著,楊杏兒也不由得軟了聲調,「那好吧,我正好繡了幾雙鞋墊,拿去一起賣了。」

  楊柳兒一聽,歡欣大喊,「太好了,阿姊趕緊換夾襖。」

  一旁的楊山父子見了,笑著扛起鎬頭走了。

  楊杏兒給楊柳兒找了一套半新的青色罩衫套在老舊的夾襖上,襯著下麵的褐色布裙,看著倒是乾淨利索許多,正要往楊柳兒頭上戴頭巾的時候,她卻死活不肯,楊杏兒無法只得隨她,自己同樣套了件藏藍的罩衫,然後把頭巾塞進籃子裡,帶著楊柳兒出了門。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28 PM

【第三章 古代版汽水】

  姊妹倆一路出了村子,許是家家戶戶都在田裡忙碌,倒也沒遇到什麼人,待得走出三裡路上了大道,這才零星遇到幾個路人,有推著獨輪車的漢子,也有騎著毛驢趕路的大嬸。

  楊杏兒拎著籃子,還要為楊柳兒擋著風沙,沒一會就走得氣喘吁吁,楊柳兒也是累得恨不得把舌頭吐出來,若不是心裡有進城尋找財路的想法撐著,她真想掉頭回家。

  許是姊妹倆今日運氣旺,又走了兩裡路,一輛騾車就達達達的走了過來,車身罩了簇新的青色油布,拉車的騾子也是三四歲的壯實牲口,腳下輕快又俐落,看得路人都是羨慕不已,那趕車的老漢得意的抬了下巴,笑得眯了眼。

  楊杏兒想要拉著楊柳兒避到路旁,不料她卻是走過去攔了騾車。

  「大伯,您這是進城嗎?我和阿姊趕路去看家裡的大哥,您若是順路,捎我們一程好不好?」

  趕車老漢聞聲,扭頭瞧見路旁站了兩個閨女,個個眉眼清秀,都梳著辮子、穿著罩衫,但許是吹了許久風沙,稍顯有些狼狽,特別是說話的小閨女,臉色有些蒼白,但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那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模樣很是嬌憨。

  這讓他想起遠嫁的麼女,於是痛快應道:「上來吧,閨女,正好順路。」

  「哎,謝謝大伯。」

  楊柳兒胡亂行了一禮就跳上了騾車,楊杏兒想埋怨她大膽,但到底跺跺腳也上了車。

  有了代步的騾車,終於不必依靠兩條腿了,楊柳兒很是歡喜,一邊望著路旁泛著淡淡綠意的黃土坡,一邊同老漢攀談。

  老漢姓周,家裡就住在柳樹溝南邊的村子,家裡的閨女嫁的好,又剛生了個大胖小子,女婿歡喜來報喜,順便帶了這輛騾車算是孝順岳丈的。

  在甘隴這裡,家家戶戶幾乎都在溫飽線上掙扎,馬匹幾乎看不到,若是有個驢子代步或幹點雜活,那就是日子過得好的。周老漢得了這騾車當然是萬般歡喜,這會聽得楊柳兒問起,就打開了話匣子。

  可末了卻抱怨起來,「我這女婿也是個傻子,送這騾車也沒什麼大用,還不如給家裡留幾兩銀子呢。」

  楊柳兒見周老漢眼角眉梢都是笑,就順口應道:「周大伯,你家女婿可不是傻子啊,他這是給大伯送了條財路呢。您看,這十裡八村的,每日都有人要進城,但走路實在辛苦,您每日趕著騾車跑上一趟,誰要搭車就收一兩文錢,人家得了方便,您一月也有幾百文進項,豈不是兩全其美……」

  不等楊柳兒說完,周老漢就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哎呀,正好家裡的地也不用我拾掇了,出來轉轉還有銅錢拿,真是天下第一的美事了。」末了又誇讚楊柳兒,「你這閨女真是聰明,是怎麼想出這個好主意的?」

  楊柳兒的眼珠轉了轉,有些後悔方才說話沒注意,趕緊補救道:「我也是走累了,胡亂琢磨的。周大伯覺得好就趕緊把這生意張羅起來,以後我和阿姊再進城就輕便了。」

  「成,大伯今日承你的情了,以後你們進城就坐大伯的車,保管不收一文錢。」周老漢豪爽的一揮手,也沒繼續追問下去。

  楊柳兒沖著同樣一臉疑惑的楊杏兒吐吐舌頭,照舊傻笑蒙混過去了。楊杏兒拿她沒有辦法,且又有外人在跟前,只在她背上不輕不重掐了一記,心裡卻琢磨著小妹經歷過這場病後,真是比以前聰明多了。

  楊柳兒還真打算以後常進城,這會得了周老漢的許諾,索性把現代公車那些章程選了些合用的說給他聽,比如定點出行和回程、上車收費這類的,聽得周老漢連連點頭,讚不絕口。

  一老一少聊得熱火朝天,不知不覺間就到了甘沛縣城外,周老漢要去北城門附近,而楊志做活的燒雞鋪子在城南,兩姊妹就下了車,別了周老漢又改成步行。

  甘沛縣城占地不大,城牆是糯米混合了麥秸和黃土堆砌而成,常年被風沙吹拂,有些歷經風霜的滄桑。縣城周邊百十裡只有這一座城池,來往西域的商隊都要經過此處,加上進城買賣的百姓,城裡的街路倒也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楊杏兒本來用力抓著楊柳兒的衣襟,生怕她貪看熱鬧走丟了,但楊柳兒前世見多了比這繁華千倍的商街,怎麼可能被迷了眼。不過她一進城也沒閑著,扭頭四處探看,心裡琢磨著一切可能迅速致富的路子,可惜直到走到燒雞鋪子外也沒什麼頭緒。

  楊志做活兒的這家燒雞鋪子叫吳記,掌櫃的是街上有名的吝嗇,但心地不壞,大師傅做的味道也好,所以生意還不錯。

  楊杏兒在門口張望了兩眼,沒見到自家大哥的影子,就扯了小妹進門到櫃檯詢問。

  吳掌櫃正撥弄著算盤,見兩個小閨女進門,還以為要買燒雞,趕緊熱情招呼,卻聽見楊杏兒問的是店裡的夥計,於是冷淡的撇撇嘴,沖著鋪子後邊喊了一句,「楊小子,出來一下,你家來人了。」

  鋪子後邊應聲出來一個半大小子,探頭探腦看了楊柳兒姊妹一眼,這才笑嘻嘻應道:「楊師兄去買調料了,一會才能回來呢。」

  楊杏兒聞言就要在鋪子外邊等一會,但楊柳兒卻不想繼續吹風吃沙子,又琢磨著要替大哥賣個好給掌櫃的,於是沖著姊姊使了個眼色,下巴又隱晦的點了點一桌剛吃完飯要起身的客人。

  楊杏兒也不是笨蛋,猶豫了一下就放下籃子,動手幫忙拾掇桌子。

  見狀,吳掌櫃的臉色立刻就好了許多,嘴裡客氣著,「呀,你們是客人,怎麼好幫忙做活?」

  楊柳兒笑嘻嘻地道:「吳掌櫃不要同我們客套了,我家大哥回家常說您待他好。這會看著鋪子裡生意好,掌櫃的財源廣進,我們也歡喜,幫著做點小活計也是應該的。」

  「哎呦,你是楊小子家裡最小的妹子吧?怪不得楊小子平日就嘴巴俐落,真是家傳的本事,你這小丫頭也是個精乖的,今日借你吉言了。」做生意的哪有不希望發財的,吳掌櫃登時就被哄得眉開眼笑。

  由於大多數客人都是把燒雞帶回家裡吃,只有寥寥幾個路人才在店裡要壺老酒,邊喝邊飽飽口福,所以楊柳兒姊妹幫不到兩刻鐘,鋪子裡就清靜下來了。

  吳掌櫃難得大方,沖了一壺茶水送到跟前,請姊妹倆坐下歇歇。

  楊柳兒喝著茶,難免又得誇讚兩句,心裡其實很嫌棄,萬分懷念前世的大杯可樂,這樣疲憊的時候,若是能喝上一口加冰的,從嘴裡一直涼到肚子,別提有多爽快了,可是甘隴這樣的地方,別說可樂,能敞開的喝水就是極奢侈的事了。

  等等,可樂、汽水?

  楊柳兒差點樂得直接從椅子上蹦起來,虧她這幾天還犯愁找財路,明明財路就在眼前,她居然半點也沒想起來。

  小時候學校上實驗課,老師教過如何用簡單的材料製作汽水,當時她興沖沖的跑回家做了一大杯,盼著爸媽回來嘗一嘗,給兩句誇獎,可惜,直到汽水裡的氣泡都跑光了,水面長了綠毛,也沒見到爸媽的影子……

  楊柳兒用力甩甩頭,把那些痛苦的記憶趕走,她如今可沒有空閒傷感,眼前就是金光閃閃的發財大路,她得趕緊抬腳狂奔啊。

  楊杏兒見楊柳兒的小臉突然變得通紅,還以為她方才幫忙拾掇碗筷累到了,心疼埋怨道:「我一個人幫忙就好了,你跟著瞎摻和什麼,是不是又難受了?一會見了大哥,讓他帶你去醫館看看吧。」

  「不,我不去!」楊柳兒一口拒絕了,她這會正琢磨找大哥要銅錢買材料呢,怎麼可能去醫館浪費銀錢。

  「阿姊,我好著呢,你別惦記。」說完,她又往鋪子外邊張望,急道:「大哥去哪裡了,怎麼還不回來?」

  也是趕巧了,她的話音剛落,楊志就拎著一隻籃子從門外走了進來,突然見到兩個妹妹坐在鋪子裡,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倒是吳掌櫃方才被楊柳兒哄得開懷,這會就道:「楊小子,你家妹子來了。若是有事就帶她們去辦吧,晌午前回來就成。」

  一聽到這話,楊志愣了愣,不明白掌櫃的今日怎麼這般大方,但他還是趕緊應了,「謝掌櫃的,我一定早去早回。」

  楊杏兒站起身還想說她們無事,這就要回去,楊柳兒卻是笑嘻嘻同吳掌櫃行了禮,末了扯著大哥和姊姊就出了鋪子。

  楊志一臉哭笑不得的被楊柳兒拉著走了好遠,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妹、小妹,你們怎麼來了?難道家裡有事?」

  楊杏兒狠狠掐了楊柳兒一把,好不容易停下腳,連忙整理一下被扯得歪扭的罩衣,嗔怪道:「還不是小妹,不知道又打了什麼古怪主意,鬧著要進城來。阿爹和二哥又疼她,讓我帶她來逛逛。」

  楊柳兒這會已經躲在楊志身後,討好的央求道:「大哥,我要買些東西,你帶銅錢了嗎?不用很多,幾十文就夠了。」

  「幾十文?這還不多啊!」楊杏兒一聽,立刻豎起眉頭又要教訓小妹。

  要知道幾十文都夠買兩斤肉,燈油也能買兩斤了,怎麼能說用就用?

  楊志以為楊柳兒嘴饞,想要買些吃食,雖然有些為難,但還是勸著大妹,「你們難得進城一次,大哥這裡還有些余錢,想要買什麼就添置一些吧。」

  「大哥,你也嬌慣小妹,她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楊杏兒氣得跺腳,作勢還要打妹妹。楊柳兒卻是不怕,她心裡最清楚,姊姊才是家裡最嬌慣她的那一個。

  果然,就見楊杏兒的手掌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比撓癢癢還要輕三分。

  楊志看著兩個妹妹這般也笑了,一手一個牽著她們往前走。

  楊杏兒要去賣鞋墊,三人就先找了熟悉的雜貨鋪子,可一雙花色配得極好,繡工也精湛的鞋墊,才賣得八文錢,而這三十二文銅錢就是楊杏兒挑燈熬夜一個月的所有收入,可惜還沒捂熱乎,楊柳兒就跑到鋪子放調料的木箱前嚷著,要夥計稱半斤最細最純的口堿,當即就花了三十文,看得楊杏兒心頭滴血。

  這還沒完,出了雜貨鋪子,楊柳兒又扯著兄姊奔進藥鋪子,不問診也不買藥,直接喊藥童包了一兩幹薄荷葉,這次楊志沒讓大妹掏錢,直接付了十六文。

  他本以為小妹還要再買些吃食,沒想到楊柳兒卻把兩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放進籃子裡,開口就要回家了。

  楊志滿心疑惑,指了路邊賣花生糖的小販,還想再挽留幾句,楊杏兒卻是生怕楊柳兒再買什麼古怪東西,浪費銀錢,匆匆同大哥擺了擺手就扯著楊柳兒出城,楊志站在街上望著已經看不到兩個妹妹的街口,好久才無奈的笑著搖搖頭,難道是他離家太久了嗎,怎麼好似妹妹突然就長大了,都不用他護著了?

  許是心裡有生財大計撐著,回家的十幾裡路,楊柳兒幾乎是一口氣跑回去的,楊杏兒累得氣喘吁吁,猜測著妹妹是不是吃了什麼神藥了。

  楊柳兒沒功夫理會楊杏兒的想法,一進家門就跑去灶間燒水。家裡一日只有一擔水的用度,她不敢浪費,只舀了兩瓢倒進鍋裡,又取了兩片幹薄荷扔進去一同煮。

  春日天干,楊山手巧,鍋灶搭得也極好燒,待得楊杏兒進屋換下罩衣,趕到灶間探看的時候,正好逮到楊柳兒抱著糖罐子往水里加糖霜。

  這一瞧,讓她心疼得連嘴唇都抖了,上前劈手就奪了罐子,罵道:「你這敗家丫頭,這糖霜還是過年那會舅舅給的呢,統共就這麼半罐,都糟蹋光了,看你以後喝藥湯的時候怎麼辦?」

  楊柳兒已經放好了糖,也不理會楊杏兒埋怨,笑嘻嘻地又往水裡添了兩勺醋,氣得楊杏兒真想把她扔水裡洗洗腦子。

  姊妹這麼鬧著的功夫,鍋裡的水散了熱氣,徹底涼下來了。

  楊柳兒翻了個乾淨罎子放在一旁,麻利的把水盛了進去。楊杏兒嘴硬心軟,生怕妹子累到,就想上前幫忙,不想楊柳兒卻是抬手往罎子里加了些口堿,然後扯著她避到一旁。

  罎子裡本來是平靜的糖醋水,可不知為何突然像沸騰了一樣,劇烈的顫動起來,偶爾還有水花濺出罎子外。

  楊杏兒見狀,驚得小臉都白了,下意識把小妹塞到自己身後,哆嗦著嚷道:「你這是放了什麼,水怎麼沸了,會不會炸掉啊?」

  楊柳兒順勢趴在姊姊那並不怎麼寬厚的肩膀上,一邊貪婪的感受著溫暖,一邊懶洋洋地應道:「放心了,阿姊,那水就是看著嚇人,其實一點都不熱。一會你嘗嘗就知道了。」

  聞言,楊杏兒一臉半信半疑,到底還是拉著她又退了幾步,直到罎子裡半點動靜都沒有,這才放小妹過去。

  取來勺子,楊柳兒舀了一點嘗嘗味道,自覺還算過得去,於是就送到姊姊嘴邊。

  楊杏兒本還有些害怕,但見小妹喝了都沒什麼問題,也閉著眼睛喝了一口。入口的酸甜味道,夾雜著一種難得的涼爽,最古怪的是舌尖居然有氣泡在不斷破碎,真是有趣又新奇。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末了驚奇問道:「你這是做的什麼,怪好喝的。」

  楊柳兒得意的晃晃小腦袋,連帶著兩條略顯枯黃的小辮子也在擺動。

  「阿姊,這叫汽水。家裡材料簡單,做出來的味道一般,若是有蜂蜜和糖晶或者能榨汁的酸果子,味道一定比這好喝多了。」這裡的糖晶,便是後世的冰糖。說罷,楊柳兒略帶期盼的拉著楊杏兒問道:「阿姊,你說咱們把這汽水拿去縣城賣,兩文一碗,會不會有人買來解渴?」

  楊杏兒本來還想再舀兩口喝,聽到小妹這話,眼睛就是一亮,「我倒是見人家賣大碗茶,一文錢一碗。這個水比大碗茶好喝又解渴,兩文應該不算多吧。」

  楊柳兒歡喜的拍手,嚷道:「那咱們就張羅起來吧,天氣越來越熱了,起碼能做大半年的好買賣呢。」

  可這回輪到楊杏兒猶豫了,遲疑道:「萬一沒人買呢?」

  楊柳兒卻是不在乎,小手一揮,極豪爽的安慰姊姊,「沒人買就咱們自家喝,左右不過幾文的本錢。但萬一賣的好,一日賣五十碗的話,就有一百文銅錢,攢半個月就夠二哥交束修了。」

  楊杏兒沒想到小妹折騰這汽水,居然是為了給二哥交束修,心裡是又酸又甜,感慨著妹妹真的懂事了。

  既然要拿去城裡售賣,自然是味道越好越容易吸引客人。楊杏兒打定主意同小妹折騰這生意,就幫忙出了主意。

  農家人過日子節儉,楊家這半罐糖霜還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糖晶和蜂蜜更是矜貴,自然也不好尋找,但楊杏兒有個從小一起玩耍的小姊妹叫桃花,父親是柳樹溝的裡正,平日總有人求到頭上辦些小事,多少能得些好東西。

  楊杏兒試著去裡正家走了一趟,因為有孝在身,她不好進院子,就拉著桃花在院外的大樹下偷偷說了幾句。

  桃花是個熱心腸,正巧家裡精明的老娘不在,就跑進屋子偷偷舀了一碗蜂蜜,拿了十多塊糖晶塞給楊杏兒。

  楊杏兒感激不盡,連連道謝,末了把碗藏在夾襖下往家裡走,半路上正巧瞧見兩個淘氣小子手裡掐著一個酸果,兩人啃得齜牙咧嘴的,頓時想起小妹的話,就上前討了兩個。

  酸果就產自村外灌木叢的藤蔓上,秋天幾乎遍地都是,味道酸得厲害,兩個淘氣小子也不過就是啃著玩、沾著嘴,但楊杏兒這一討要,兩人又有些不舍,扭扭捏捏的不肯相讓。

  楊杏兒看了是又好氣又好笑,取了兩塊糖晶塞到他們嘴裡,立刻就換回七八個酸果。

  楊柳兒在家越琢磨,越覺得這汽水的買賣是條好財路,急得恨不能立刻就抱去縣城售賣,好不容易盼得姊姊回來,一見蜂蜜和糖晶都借到了,酸果更是同前世的檸檬沒什麼區別,她喜出望外,立刻動手又做了半罎子加強版汽水。

  這次的味道果然更上一層樓,酸甜味道比糖醋兌出來的更自然,特別是加了蜂蜜以後,隱隱又多了一種花香。

  姊妹倆這一折騰就是大半個時辰,待得楊山和楊誠從田裡回來,見飯桌空空就問道:「你們沒進城嗎?」

  楊杏兒這才想起還沒做午飯,眼見楊柳兒開口要應答,趕緊扯了妹妹一把,含糊道:「阿爹,你們回來了。小妹有些懶得動,我這就做飯。」

  楊山聽了倒也沒深究,小女兒自從病癒就變得精靈古怪,許是臨出門嫌累又改主意也說不定,倒是楊誠掃了一眼地上的罎子,正想問些什麼卻被楊柳兒抱住胳膊,拉了出去。

  楊杏兒麻利的拾掇了灶間就開始做飯,家裡也沒有魚肉之類需要火候的吃食,不過是雜糧粥、雜糧團子和醃菜,不過片刻就端上了桌子。

  楊柳兒心裡惦記著明日進城,吃進嘴裡的東西根本沒嘗出味道,難得沒有皺著眉頭、苦著臉,楊誠見了就更疑惑了,下午出門的時候,他藉口肚子痛要蹲茅廁,就多留了一會。

  楊杏兒也沒想瞞著二哥,二哥雖然讀了幾年書,卻不像那些酸秀才一樣清高傲氣,反倒比別人明事理。倒是父親有些死腦筋,抱著農人比商賈高貴的想法,不願兒女自貶身分,若不是當初家裡日子實在不好過,他也不會同意大哥進城去做學徒。

  果然,楊誠嘗了兩個妹妹琢磨出來的成果也很是喜歡,甚至建議道:「這一路上有十幾裡的路程,你們抱著罎子太累了,氣泡也容易晃沒了,不如只做些酸甜汁,進城之後找大哥幫忙燒水,到時候再摻調進去就是了,碗盤之類也在大哥鋪子借用,但一定要給吳掌櫃銀錢,省得大哥難做人。」

  「呀,還是二哥聰明,我也是這麼想的。」楊柳兒歡喜拍手,小臉上滿是得意,惹得楊杏兒伸手點她腦門,「你這是在誇二哥嗎,我怎麼覺得你在誇自己?」

  楊柳兒一臉笑嘻嘻的不同姊姊爭辯,兄妹三個又商量了幾句,楊誠就趕緊上山去做活了,省得父親起疑。

  楊柳兒姊妹忙著準備好汽水原漿之後,又把罎子抱去屋子角落裡存好,之後就滿心雀躍盼著明日到來。

  這一晚,楊家四口中的三口都是輾轉反側,沒有睡好。

  



【第四章 楊柳兒的第一桶金】

  晨起,飯桌上,楊山見兒女眼眶下都是青黑一片,忍不住問:「這怎麼都沒睡好,是不是哪裡不舒坦?」

  楊誠秉承聖人訓誡,不好同父親撒謊,只低了頭喝粥,楊柳兒趕緊搖頭,含糊應著,「昨晚有貓在牆頭叫,我沒睡好。」

  楊山心疼的摸摸小女兒的辮子,應道:「晚上回來,阿爹做幾個夾子扔去牆頭,那些貓就不敢來了。」

  「好啊,阿爹最好了。」楊柳兒再次裝乖,成功騙過了父親。楊杏兒和楊誠對視一眼,都是偷偷為妹妹豎起了大拇指。

  楊山是個勤快人,吃飽就扛著鎬頭下地了,而楊誠跟在父親身後,沖著兩個妹妹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許是楊柳兒姊妹倆運氣好,拾掇完家裡,匆匆抱著罎子趕到大路上時,正好又遇到趕著騾車的周老漢。

  這周老漢也是個急脾氣,才一日功夫就把生意做起來了,騾車上這會正坐著兩個中年大嬸,一個穿著繡花夾襖的閨女。

  一見楊柳兒姊妹,周老漢就趕緊停了車,把姊妹倆接上車,末了生怕她們顛到,又把家裡帶來的棉墊子送給姊妹倆墊在條凳上,惹得兩個大嬸開口打趣,「周老哥,這是誰家閨女啊,難道是你走丟的孫女?」

  周老漢也不含糊,應道:「我老漢沒這福氣,要是有這樣聰慧的孫女就是祖上燒高香了。」

  楊杏兒不喜那大嬸上下打量,側身把楊柳兒往身後擋了擋,兩個大嬸見問不出什麼,也就轉而說起家長里短的閒話。

  不一會功夫,縣城就到了,周老漢死活沒收楊柳兒姊妹的車錢,又囑咐兩人中午什麼時候到城門集合,這才趕著車,在兩個大嬸越發疑惑的目光裡走掉。

  楊柳兒姊妹牽著手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吳記燒雞鋪子,這次楊志正巧在前堂忙碌,見兩個妹妹又跑來,很是驚訝,顧不得招呼客人就跑到跟前問道:「大妹,小妹,你們怎麼又來了,家裡出事了?」

  楊杏兒眼尖,一眼掃到剛從後邊轉出來的吳掌櫃,就趕緊拉著大哥往鋪子裡走,應道:「家裡沒事,我和小妹來賣東西。大哥,你趕緊忙,過會再說。」

  楊志也是個機靈的,高聲笑道:「鋪子裡生意興隆,正好忙不過來,你們來幫忙太好了。」

  果然,吳掌櫃一聽到這話,臉色立刻多雲轉晴,很是難得的同楊柳兒姊妹好聲好氣的打了招呼。

  楊杏兒幫著大哥忙碌,楊柳兒就抱著罎子老老實實坐在角落裡等待。

  好不容易客人們散了,楊柳兒就偷偷同楊志說要燒鍋開水,楊志雖然不明白兩個妹妹要做什麼,倒也沒有拒絕,吳掌櫃更以為兩個丫頭口渴了,難得大方的喊著楊志再沖壺粗茶出來。

  楊志手腳麻利,很快就把熱水燒好了,楊杏兒見木桶裡的水還冒著熱氣,就取了一隻老碗不斷倒換,末了側身遮著眾人的目光,方便楊柳兒兌成汽水。

  楊志眼見木桶裡的水花四濺,差點驚叫出聲,楊柳兒及時舀了一碗塞到他手裡,低聲道:「大哥,這叫汽水,我和阿姊昨天琢磨出來的,今日拿來城裡賣,你嘗嘗看。兩文錢一碗,不知道好不好賣?」

  楊志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立時就驚得張大了嘴巴。他驚疑的望著兩個妹妹,半晌才道:「這真是你們琢磨出來的?」

  楊杏兒笑著點頭,她也不貪功,應道:「小妹想的法子,我跟著折騰了一晌午。」

  楊志沉默了一會,末了抬手咕嚕嚕的把剩下的汽水都喝了下去,待得長長髮出一口氣,忍不住嚷道:「真是太涼爽了。」

  吳掌櫃正在喝斥店裡新招的一個小夥計,聽得楊家兄妹這邊的說話聲,忍不住好奇問道:「楊小子,喝什麼好東西呢,怎麼還喊著涼爽,難道你家妹妹送了冰塊來?」

  他本是玩笑,不想楊志卻是應道:「掌櫃的,我家妹妹送的不是冰塊,但比冰塊好喝!」

  「咦,什麼好東西,讓我也嘗嘗。」吳掌櫃好奇的走了過來,就是那小夥計也忘了方才的委屈,擠到跟前探看。

  楊柳兒大方的倒了兩碗分給兩人,果然又收穫了兩份驚奇。楊柳兒趁機道:「吳掌櫃,我家離的遠,也沒準備什麼碗碟,只能在您這裡借用了。您放心,我們不是那不懂禮的,若是打碎了,照價賠償。您看,給我們行個方便吧?」

  吳掌櫃有些猶豫,目光掃過大半桶汽水,半是玩笑半是試探的問:「你們兩個閨女拋頭露面出來,不怕被人說閒話啊?我看不如把這什麼汽水的方子賣給我,你們買些繡線布料回家做針線,豈不是更好?」

  楊志和楊杏兒聞言,臉色就有些僵了,生意還沒開門就遭人覬覦,這實在有些堵心。

  楊柳兒卻是搖著小腦袋,笑嗔道:「吳大叔,我和阿姊還指望賣了這汽水攢嫁妝呢。幾盒子繡線和棉布可不夠,怎麼也要幾百兩銀子啊。」

  「幾百兩?!」吳掌櫃翻了個白眼,忍不住嘲笑這丫頭想發財想瘋了,不過是種特別一點的涼茶而已,一月能賣一兩銀子就不錯了,真要花幾百兩買方子,那要多少年才能回本啊。

  吳掌櫃當下也不想要買方子了,笑了笑,對楊柳兒道:「成,你們姊妹就賣吧。等你們賺了幾百兩,別忘了請大叔喝酒,大叔也算跟你們沾光了。」

  「好啊,那我們能不能用大叔鋪子裡的水和木桶陶碗?每日付給大叔十文錢好不好?」

  說話間,楊柳兒還一副天真的憧憬著,「剩下的銅錢,我要攢著置辦一副最好的嫁妝,要有兩口箱子、十匹布……」

  聽到這裡,吳掌櫃已是開始懷疑楊柳兒是不是先天癡傻了,也沒了計較的心思,擺擺手回到櫃檯,算是應了楊家姊妹的請求。

  見狀,楊柳兒偷偷扭頭同兄姊做了個鬼臉,調皮的吐吐舌頭。

  這還是楊志頭一次見自家吝嗇精明的掌櫃打退堂鼓,萬分佩服的拍拍妹妹的後背,末了就趁著鋪子暫時沒有客人,幫著張羅洗刷陶碗,楊柳兒跟在身後,尋了兩個比拳頭大一些的陶碗,其餘的是普通的大陶碗。

  因為是第一次試賣,楊柳兒姊妹也不敢調兌太多汽水,這大半桶估計能分成幾十碗,至於售賣的地點,兄妹三個也商量好了,就在燒雞鋪子旁邊的街口,那裡人來人往,在鋪子裡也能一眼看個清楚,若是有事,隨時都能喊楊志趕來幫手。

  小小的桌子安放在牆角,木桶加了蓋子,大小陶碗擺開,楊家的小攤子就算開張了。

  楊杏兒雖然平日行事潑辣,但到底還有些少女的羞澀,站在桌子旁邊,好半晌也不知道怎麼吆喝好。

  倒是楊柳兒清清嗓子,開口就脆生生嚷道:「南來北往發財的大叔大伯們,東走西奔報喜的嬸子大娘們,都來瞧、都來看!新口味汽水,解渴又爽口,大宇獨一份,今日不要錢,白白品嘗了,誰口渴了,儘管來喝一碗啊!」

  甘隴的春日雖然還殘留著冬日的涼氣,但來往人群有從西域蹚過沙漠趕回的,也有挑著擔子走了十幾裡山路的,難免都有些乾渴,突然聽到一個小丫頭有說有笑的招呼,而且不用給銅錢,忍不住就有些動心。

  楊柳兒吆喝了片刻,就有一個推著獨輪車的漢子走上前,略帶局促的問:「丫頭,你這什麼水當真不要錢,白喝?」

  「當然了,大叔。我家這汽水可是大宇獨一份,比酸梅湯還解渴又好喝。我也不自誇,您嘗嘗就知道了!」楊柳兒熱情招呼這第一個客人,末了示意楊杏兒趕緊舀一小碗汽水出來。

  原本楊杏兒見那麼多人望過來,還有些臉紅,這會也顧不上了,麻利的舀汽水,末了雙手遞給那個漢子。

  那漢子低頭瞧了瞧,見陶碗裡的汽水微微泛著淺淡的黃色,並沒有什麼古怪模樣,於是就試探著喝了一口,然後仰頭就咕嚕嚕把汽水喝了個底朝天,末了大大打了一個嗝並贊道:「真是太爽快了,從嗓子到肚裡都涼刷刷的,嘴裡還有氣泡咕嚕嚕的冒,這裡到底放了什麼?」

  楊柳兒自然不會回答他這個問題,笑嘻嘻地招呼一旁蠢蠢欲動的眾人,「各位大叔大伯們也都嘗嘗吧,每人一小碗,再要喝可得掏兩文錢買一大碗了!」

  眾人本就心裡貓抓一樣的好奇,聽得這話就都擠到攤子前湊熱鬧。

  「給我來碗嘗嘗!」

  「我也要一碗,正好走的渴著呢。」

  小小的汽水攤前立刻就聚滿了人,楊杏兒本就手腳麻利,楊柳兒又笑得喜氣,眾人哪怕只有兩個小碗輪換使用,也沒有什麼不滿,畢竟也不要他們掏錢。

  小小一碗汽水不過兩三口,待得下肚,眾人咂哂舌頭,都有些意猶未盡。

  「味道確實不錯,酸酸甜甜還涼冰冰的。」

  旁邊一人喝得有些急了,長長打了一個氣嗝,末了生怕眾人嫌棄他不知禮,趕緊也贊道:「就是,這水裡怎麼還有氣泡,打個嗝好像把什麼悶氣都吐出來了,真是爽快!」說著話,好似要證明自己當真喜愛,高聲沖著楊柳兒嚷道:「丫頭,再給我來一大碗。」

  楊柳兒大聲說著,「好咧,大叔,承蒙惠顧,兩文錢!」

  那人顯然是不缺錢的,「嘩啦」一聲,抬手就從錢袋裡抓了五六文錢扔進楊柳兒備好的木匣子裡,豪爽一擺手,「儘管端上來,剩下的是大叔賞你的!」

  「哎,謝謝大叔!」楊柳兒喜得眉開眼笑,楊杏兒也是眼睛發亮,舀了滿滿一大碗酸果汽水給了那人。

  那人一口氣喝完,再次重重打了個飽嗝,這才搖頭晃腦走了。

  世人歷來都有從眾心理,有了第一個花錢的,自然就會有第二個,更何況這酸果汽水比路邊的大碗茶要好喝多了,就是茶樓裡的酸梅湯也比不上,而帶了孩子的人更是被孩子鬧著要買上一碗。

  小小的氣泡在嘴裡不斷爆炸,這絕對是孩子不能抵抗的誘惑。

  很快的,你一碗、他一碗,半桶汽水連品嘗加售賣,轉眼間就沒有了。

  楊杏兒這會也放下羞澀,緊緊的抱了錢匣子,聲音清脆的招呼眾人,「各位大叔大伯,汽水已經賣光了,若是想喝明日請早!」

  有些路人因為來的晚,沒有品嘗到,還覺得有些遺憾,可聽她這麼一說倒開口笑問:「小姑娘說話算數,明日還來?」

  楊柳兒一聽,當即笑答,「當然還來了,我們姊妹還指望這攤子賺點嫁妝銀子呢。明日一定多做一些,到時候給大叔留一碗。」

  「好咧,明日准到。」

  人都是希望自己被尊重抬舉的,聽楊柳兒姊妹說明日特意給自己留一碗,那路人哈哈笑著,擺了擺手就走了,而其它人一聽,也跟著散去,不一會,小攤子只剩楊柳兒姊妹倆了。

  楊杏兒把錢匣子往楊柳兒懷裡一塞,嗔道:「沒羞沒臊的丫頭,走到哪裡都把嫁妝掛嘴上,明日不許說了。」

  「好,阿姊有命,小妹怎敢不從?」楊柳兒吐吐舌頭,掂掂手裡的錢匣子,心情無法言喻的好。

  這可是她人生裡親自動手賺到的第一筆錢啊,雖然前世每月都有稿費,數額也不少,但是打到戶頭裡的數字跟沉甸甸握在手裡的銀兩,根本是不同的感覺。

  「想什麼呢,趕緊收拾攤子回鋪子,大哥還惦記著呢。」楊杏兒招呼妹妹一聲,兩人把陶碗放進水桶裡,又搬起桌子準備回燒雞鋪子。

  楊杏兒心疼楊柳兒,自己扛了桌子,水桶就給楊柳兒提。她原本是好心,但一時忘記楊柳兒身形瘦小,又是大病初愈,手上沒什麼力氣,待她到了燒雞鋪子門前,楊柳兒還挎著水桶在街上慢慢挪動。

  楊杏兒扭身一看就想回去接楊柳兒,哪知這一眼讓她臉色大變,不過幾步路就能趕到的距離,竟因為幾匹奔馬變得驚險萬分。

  楊柳兒聽到身後有馬蹄踩踏青石路的聲音傳來,生怕被踢到,於是著急地往路旁避讓,但水桶裡放了十幾隻陶碗,實在太沉了,她有心扔下水桶,可又怕糟蹋了吳掌櫃的東西,賠銀錢在其次,主要是大哥還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萬一人家嫉恨找點麻煩,就太不值當了,這般想著,她便使出吃奶的力氣扯著水桶往路旁挪。

  「小妹,快躲開!」

  「什麼人,閃開!」

  楊杏兒幾乎和馬上的人同時呼喊出聲,楊柳兒察覺身後隱隱的風聲,暗道不好,趕緊抱著腦袋蹲在水桶旁邊。

  一陣風聲從楊柳兒頭上猛然掠過,惹得無數路人也跟著驚叫。

  過了不知多久,楊柳兒抱著腦袋的雙手被人打了開來。

  「小妹、小妹,你傷到哪裡了?」楊杏兒臉色煞白,扯起妹妹上下打量,見她沒有半點傷處又惱了起來,一巴掌拍在她背上,罵道:「你犯什麼混?不過是個破桶,扔了就扔了。真把你踩傷了,我怎麼同阿爹交代?」

  許是娘親過世,驟然擔起家裡所有瑣事,讓只有十五歲的楊杏兒倍覺壓力,縱然白日裡照料父兄妹妹,時刻都表現的潑辣又爽快,但心頭大多還是茫然無所依靠。這會親眼見到楊柳兒差點被馬踩踏而死,她終於崩潰了,摟著楊柳兒放聲大哭。

  楊柳兒心裡也是後怕,她掃了一眼面前的五六匹高頭大馬,臉色很是不好。自己這小身板要真被踩上,就是僥倖撿回性命,以後也只能在床上躺一輩子了。

  這般想著,她又驟然惱了起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居然縱馬飛奔,這簡直就是蓄意謀殺!

  楊柳兒越想越生氣,手指著他們便罵了起來,「喂,你們到底懂不懂規矩啊?這麼多人的大街上居然還跑馬,萬一踩到人了,你們要償命嗎?」

  馬上的幾人原本也有些擔心楊柳兒是不是傷到了,聽得這話明顯松了一口氣。然而這話一出,馬群也跟著一分,領頭那人策馬轉到了楊柳兒身前,只見騎在馬上的是個身穿錦緞長衫,頭戴赤金鏤空發冠的少年,顯然是出身在富貴人家。少年墨眉星目,高鼻樑,唇紅齒白且容貌俊朗,但眉宇間卻隱隱帶著一點點陰鬱。

  他皺著眉頭,不耐煩的掃了楊柳兒一眼,冷聲道:「即便我們縱馬有錯,你聞聲不躲也是不該。」

  楊柳兒眼睛一瞪,還想回嘴,他卻不知又看到了什麼,神色又添了三分不屑,「小爺沒空同你閒話,說吧,要多少銀子?趁著小爺心情好,你儘管開價!」

  「開你個大頭鬼,你當我是訛詐人的啊!」聽到這番趾高氣揚的話,楊柳兒氣得恨不能把手裡的錢匣子砸他臉上,但到底也沒捨得,「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能無法無天了。」

  那少年聽了卻是不屑的撇撇嘴,而他身後的幾個護衛聽見了,一掃方才滿臉的不在意,興致勃勃的望著怒髮衝冠的楊柳兒。

  這時在後廚忙碌的楊志得了小夥計的通報,圍裙都來不及摘下就跑了過來,他一見兩個妹妹安然無恙,就長長松了一口氣,自責道:「你們沒嚇到吧?怎麼不讓人幫忙喊一聲,大哥出來接你們啊!」

  楊杏兒哭得雙眼通紅,一直沒敢放開楊柳兒的胳膊,應道:「大哥,我沒事,小妹差點就被踩到。」

  馬上的少年許是有什麼急事,見他們一家說個沒完,就忍不住高聲道:「小爺忙著呢,你們商量好了就去連家老宅找管家領銀子!」說罷,他調轉馬頭,迅速離開了。

  見到人跑了,楊柳兒氣得跳腳,想賞他幾句國罵又覺不雅,最後只得狠狠豎起中指,左右這個世界也沒人懂這手勢的意思,她就粗俗一回了。

  幾個護衛也正調轉馬頭,準備追趕主子,忽然掃到楊柳兒咬牙切齒伸手指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又疑惑,但也沒說什麼就跑掉了。

  楊志望著跑遠的少年和護衛們,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

  楊杏兒聰慧又懂事,看見大哥異樣的神色,低聲問道:「大哥,這人很難纏嗎,我們是不是惹麻煩了?」

  聽到這話,楊柳兒這也才後知後覺的想起這個世界可不是前世的法治社會,紈絝橫行、權貴遮天,她也有些害怕了,訕訕收回手指,「都怪我,不該跟人家吵架。」

  楊志心疼的摸摸她的頭頂,笑道:「你差點就被踩到,這事怎麼能怪你?別多心,若我猜的不錯,這人是連家大院裡那位庶出少爺,平日名聲雖然有些不好,但也沒做什麼欺男霸女之類的惡事,今日也是他們錯處更大,想必不會找咱們一家的麻煩。」

  「那就好。」一聽大哥這般說,楊柳兒立刻又有精神了,得意的晃晃自己手裡的錢匣子,顯擺道:「大哥,我跟阿姊賺錢了,估摸有好幾十文呢。」

  楊杏兒這會也從方才的驚險裡緩了過來,狠狠在小妹的額頭敲了一下,罵道:「你這個財迷,方才嚇得臉都白了,也沒把錢匣子扔了。」

  楊柳兒露出一臉憨笑,像小狗一樣蹭著姊姊的胳膊撒嬌,果然她這招脾動作一出,楊志和楊杏兒沒轍了,無奈的拎起水桶帶她回了鋪子。

  吳掌櫃租用水桶等物給楊柳兒姊妹原本就有些不情願,可方才見楊柳兒那般捨命護著東西,這會又笑咪咪的還回來,他即便心腸再冷硬,也忍不住同楊志贊道:「楊小子,你這兩個妹妹都是好樣的。以後誰家娶了去,可是有福了。」

  「謝掌櫃的吉言。」楊志謝了吳掌櫃就領兩個妹妹去他在後院的住處。

  一進屋裡,就見這不過是一間十幾坪大小的屋子,靠牆釘了大通鋪,想來鋪子裡的所有夥計都要睡在上邊,條件實在算不得好,讓楊杏兒和楊柳兒看得都是直皺眉。

  楊志不想妹妹們操心,趕緊提議道:「小妹快數數今日賺了多少銅錢,若是差的不多,大哥給你湊成一串。」

  銅錢千文一貫,百文一串,農家小閨女若是誰有一串錢,那絕對是筆鉅款。楊志這樣說是怕楊柳兒因為方才的事留了驚嚇的病根,指望她因為得了銅錢一歡喜就忘記了。

  可楊柳兒不知大哥的深意,興沖沖把錢匣子倒扣在桌子上,一文一文數了起來,卻沒想到最後結果大大出乎兄妹三個的意料,他們足足賺了一百零七文。

  楊柳兒歡喜的拍手,楊杏兒和楊志也是驚喜滿滿。

  「沒想到這汽水還真賺錢,才半桶就賣了這麼多!」楊志一邊翻找出一條麻繩幫著串錢,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

  一旁的楊杏兒則掰著手指頭算計成本,末了應道:「滿打滿算才二十文的本錢居然賺了八十多文,若是一月下來是多少?」

  「二兩四!」楊柳兒接過大哥遞來的錢串子,樂得眼睛都眯在一處,別提有多可愛了,而她這副財迷的模樣,惹得楊杏兒又想拿手指點她腦門。

  「今日剛開始賣,大夥都是嘗個新奇,以後不知還能不能賣這麼多。不過每月二兩銀子總是有的。」楊杏兒聰慧,剛剛被妹妹引上賺錢的大路就已經開始狂奔了。可隨即又想起那些該買的、該還人家的,「一會再去買些口堿,糖晶和蜂蜜也得添一些,跟桃花家借的那些還沒還呢,還有家裡的燈油也要用光了,菜油、粗鹽也都得買些回去。」

  楊柳兒聽得姊姊這般數下來,直覺手裡的銅錢長著翅膀都飛了,偏偏還沒一文飛到肉鋪,臉色變得越來越苦,惹得楊志和楊杏兒都哈哈笑了起來。

  「小妹今日功勞最大,又受了驚,一會買一斤肉回家燉上,給你補補。」

  「真的?」楊柳兒歡呼出聲,抱著姊姊胡亂搖晃,「太好了,我要吃紅燒肉,紅燒肉!」

  「紅燒肉是什麼,怎麼做啊?」楊杏兒被小妹晃得頭暈,卻也沒忘了這項吃食她從沒聽過。

  楊柳兒放開她,呵呵笑著,並未正面回答,只道:「我會做,阿姊等著吃就好。」

  楊志在一旁玩笑道:「可憐我這沒人管的,紅燒肉是吃不到了。」

  「大哥最好了,我留一碗給你,明日再帶來。」楊柳兒一聽又趕緊去哄楊志,惹得他笑得更是寵溺。

  三兄妹說了幾句話,楊柳兒姊妹不好再多做停留,出了鋪子徑直往街上走,朝著雜貨鋪、糧油鋪、肉鋪走一圈出來,剛剛賺回的一串錢也花得精光了。

  守在城門口的周老漢,正要拉著客人趕路,老遠見到兩姊妹匆匆走過來就停了車等候,待得她們上了車就笑道:「柳丫頭這是哪裡發財了,買了這麼多東西?」

  車上還有外人,楊柳兒自然不好說實話,便取了筐子裡的一隻油紙包塞給周老漢,笑道:「家裡油鹽都沒了,我和阿姊買了一些。大伯,這裡有幾塊花生糖,送您拿回去哄小孫子。」

  周老漢還要推拒,楊柳兒卻是不容他多說,轉移話題,誇讚起他家小孫子聰慧。

  老兒子大孫子,老頭老太太的命根子。周老漢疼孫子疼到了心坎裡,聞言就滔滔不絕說起孩子如何懂事,惹得車裡幾個婆婆媽媽也說起各自家裡的淘氣小子。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30 PM

【第五章 達成交易】

  楊柳兒姊妹聽了一路的孩子經,待到了路口就跳下車,揮別周老漢再趕回自家,此時太陽正好升到頭頂,兩人也不敢歇息,趕緊洗手做飯。

  楊山和楊誠一回到家,還未進門就嗅到一股肉香,互相對視一眼,眼底都有些疑惑。

  此時,楊柳兒正偷偷拿著阿姊蒸好的饅頭,往中間夾了紅燒肉,嘴巴張得大大的,可還沒咬下去就見父親和二哥回來了,趕緊笑嘻嘻地迎了上去,「阿爹,二哥,你們回來了,我和阿姊燉肉了!」

  「哪裡來的肉啊?」楊山放下鎬頭,深深嗅了一口肉香,很是心動。

  「昨日大哥給了銅錢,阿姊買了一斤肉回來。」楊柳兒生怕父親追問,只隨口糊弄他一句,末了提議道︰「阿爹,要不要喝碗酒,解解乏?」

  楊山想田裡活計忙得差不多了,歇息一下午也不礙事,於是笑著點頭,「那好,就喝半碗吧。」

  楊誠剛洗好了手,聞言就取了碗去充當庫房的偏窯裡倒酒。

  這壇子酒還是陳氏活著的時候買下的,除非家裡有什麼喜事,否則楊山都捨不得喝上一口。一來家裡日子艱苦,二來這酒也是對陳氏的一個念想,可如今小女兒病癒,大女兒懂事勤快,兒子也孝順,他一時歡喜就舍了一碗出來。

  一家四口圍著桌子上,美美的學著楊柳兒的樣子,用饅頭夾了紅燒肉,三兄妹偶爾喝口粥,楊山則啜飲著辛辣的老酒,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屋子裡滿滿都是幸福的味道。

  飯後,楊山有些醉意,晃悠著回窯洞裡去睡覺。留下楊誠在灶間聽兩個妹妹說起進城之事,臉上也是難掩歡喜,當然在聽說小妹差點被馬踩踏時,又免不了拉著她說教了好半會。

  楊柳兒想要再用傻笑蒙混過關,可惜楊誠火眼金睛,根本不吃她這一套。從生命可貴說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念得她如同上了金箍的孫悟空,極想滿地打滾,最後只得扯了頭疼的藉口,無奈地躲回屋子去了。

  楊杏兒半點沒替楊柳兒講情,只因今日實在太過凶險,若小妹真因為幾只陶碗喪了命,她也不活了。

  楊誠拿小妹沒辦法,末了嘆口氣,想了想就在院子裡踅摸一些東西,然後說去砍柴。

  楊杏兒以為二哥是想出去散心,也沒攔他,但是等到太陽下山,父親都睡醒了,也不見他回來。

  楊柳兒趴在院門上張望,心裡忍不住開起玩笑來,想著是不是她不堪教導,惹二哥傷心得離家出走了,只回過神來,眼見天色都黑了,楊誠還不回來,實在有些擔心了。

  前世忍受了幾十年空蕩蕩的家,如今有這麼多疼她的家人,少一個都跟挖她的心肝一樣。

  「小妹,你怎麼出來了?」楊柳兒正低頭在家門前轉悠,突然聽到有人喊她,抬頭一望就見楊誠正拎著一個筐子大步走過來,趕緊歡喜迎上去,埋怨道︰「二哥,你去哪裡了,天黑了還不回來?」說著就抱住楊誠的胳膊,生怕他再跑了一般。

  不想楊誠卻是痛得吸氣,「小妹,輕點!快幫我拎下筐子!」兄妹倆邊說邊進了院子。

  「二哥,你怎麼了?」借著灶間裡映出的火光,楊柳兒這才發現楊誠的臉上和胳膊上,凡是衣服沒遮蔽到的地方都布滿了葡萄一樣大的紅腫包,那模樣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楊柳兒那聲驚叫,讓楊杏兒慌忙從灶間裡跑出來,一瞧見楊誠這個模樣也是嚇了一跳,末了提鼻子嗅了兩下,惱道︰「二哥,你是不是又去打野蜂窩了?」

  楊誠憨笑著撓撓頭,許是踫到了紅腫包,又痛又癢的,忍不住咧了嘴,「大妹,你趕緊把野蜂窩安頓好,我拎著可不輕,許是能掏兩斤蜜,你們就省得花銅錢去買了。蜂蛹多了就給小妹炸了吃,那個最補身子。」

  楊柳兒這才知道楊誠是去山裡掏野蜂窩了,只因為方才她在飯桌上抱怨雜貨鋪子賣的蜂蜜太貴,這只有十七歲的少年就去冒險了。

  要知道野蜂比家蜂的尾針毒了許多,被蟄得多了,很容易被毒死。別看楊誠這會能說能笑,以後半個月都要忍受傷處帶來的痛癢。

  「二哥……」想到楊誠為了家人付出,楊柳兒不禁哽咽,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麼是好,楊杏兒也是紅了眼眶。

  楊誠拍拍兩個妹妹的頭,笑道︰「二哥是男兒,承擔家計是應該的。你們兩個女孩,如今都要進城賣汽水,我怎麼也要幫忙分擔一些。」

  楊山在窯洞裡等了許久,不見閨女喊他吃飯,於是出來探看,正好瞧見三個兒女都站在院子裡,女兒們眼眶還紅了便問道︰「這是怎麼了?」

  楊誠怕妹妹們說出實話,趕緊應道︰「阿爹,我剛才去打柴,正好見到一個野蜂窩,就點煙燻了燻。」

  一聽到這話,楊山大步走到二兒子跟前,「你這小子,真是膽子大!是不是蟄到了?」

  見到二兒子滿臉包也是心疼,開口吩咐大女兒,「燒熱水,油燈點亮,把刺拔了。我去村裡要點土藥,一會摻點蜂蜜給你二哥塗上。」

  「好,阿爹去吧。」楊杏兒應了就扯著二哥進了灶間,這裡多了柴火燃燒的光亮,比點著油燈的屋子還更亮一些。

  楊山疼兒子,幾乎腳不沾地跑去村裡,很快就要了半碗黑乎乎的藥粉。楊柳兒也顧不得害怕蜂巢裡是不是還有蜜蜂,伸勺子掏了半碗蜂蜜,楊誠心疼得直皺眉頭,但知道妹妹是為了他好,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待把楊誠包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後,一家人匆匆吃了幾口晚飯就睡下了。

  第二日楊山自己下地,留下楊誠在家休息,楊誠幫著兩個妹妹折騰了滿滿兩壇子汽水原漿,原想送她們進城卻被「無情」拒絕了。

  而此時的楊志早早就燒好了開水,洗刷好了水桶和陶碗,一見兩個妹妹到了就幫著兌好汽水,楊家小攤子又順利開張了。

  許是過了昨日的新奇勁,加上沒了免費品嘗,今日的客人倒是不多。楊杏兒有些心急,楊柳兒卻是不在意,畢竟天氣越來越熱,賣大碗茶的攤子都不缺客人,這汽水保管也會生意興隆。

  且不說楊家姊妹如何守著小攤子,只說城北的青石巷最裡面有家五進的大宅院,門前蹲了兩只石獅子,很是威風,也代表著這家有人在朝中當官。門楣掛著的黑色匾額上有兩個燙金大字,上書「連府」,在初升的日陽下顯擺著它的榮耀亦或者榮耀背後的陰暗。

  連君軒打了一套拳,末了接過小廝家安遞過來的布巾,胡亂抹了抹頭上的汗珠子,隨口問道︰「老太爺還睡著嗎?」

  家安笑嘻嘻地道︰「少爺猜對了,槐院的碧玉姊姊方才來說過了,老太爺許是昨日趕路疲累,又多喝了酒,這會還睡著呢。碧玉姊姊請少爺自己用早飯,中午老太爺醒來,必會喚少爺一起用飯的。」

  連君軒點點頭,倒是不懷疑這院子裡有人膽敢找藉口擋他見老太爺。不說他這麼多年待眾人不薄,就是老太爺也不可能讓他出了狼窩又入虎穴,這裡的人手都是千挑萬選過的。

  「那就擺飯吧。」

  「是,少爺。」家安沖著院子角落一擺手,很快就有丫鬟提著食盒走進屋子。

  一樣樣小菜和各色麵食擺了半桌子,可是碗筷只有一副,連君軒不知為何突然沒了胃口,隨便挾了一個金銀小饅頭,問道︰「昨日有人來家裡討銀子嗎?」

  家安愣了一下,末了應道︰「少爺,小的不知。難道還有哪個不開眼的,想要到咱們連家打秋風嗎?」

  連君軒不願與家安多說,只擺擺手,吩咐道︰「去外院把連強叫進來。」

  見狀,家安揣著滿懷的疑惑,趕緊跑去喊連強。

  連強是整個大宅的護衛首領,平日不但隨同連君軒出門,還常陪他切礎武藝,所以也不生分,進門行過禮便笑道︰「少爺喚我何事?大廚房蒸了肉包子,兄弟們搶得歡,我這一過來,回去怕是要餓肚子了。」

  丙然,連君軒聽他這麼一說就笑了,罵道︰「難道少爺我還頂不上一個肉包子?」說罷,吩咐家安,「再添一副碗筷上來。」

  連強也不客套,坐下來當真大口吃喝起來。

  人多吃飯香,連君軒見他這樣也是胃口大開,跟著吃了個飽足,末了一邊喝著茶水解油膩,一邊問道︰「昨日那個差點被我踩到的小丫頭沒來討銀子?」

  連強想起楊柳兒豎著中指的古怪模樣,忍不住笑道︰「兄弟們本來也猜著她會要多少銀子,沒想到人家根本沒來。許是他們知道了咱家的名頭,害怕了吧。」

  連君軒聞言下意識的抬高下巴,但轉而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冷了臉,「哼,要不要銀子可不是她說了算。本少爺難道還缺她這幾兩銀子不成?一會你去賬房取十兩銀子給那丫頭送去,省得他們在外邊敗壞連家的名聲!」

  「是,少爺。」連強應了,起身行禮就出去了。待走到院外,他忍不住回身瞧了瞧院角那棵已開始發新葉的石榴樹,心裡微微嘆氣。

  說起自家這二少爺也是個可憐人,明明讀書習武都勝過住在皇都那位大少爺,但偏偏是個生母不詳的庶子。

  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沒有哪個主母能容得下一個聰慧的庶子,特別這庶子還很得老太爺的喜愛,所以,這位二少爺自小不是下水摸魚差點被淹死,就是走路差點把自己摔死,若不是老太爺早早把他送來這偏遠的甘沛縣,如今早去閻王爺那裡報到了。

  也正因為如此,二少爺雖然聰慧又俊朗,到底自小沒有親人在身邊,性情難免有些陰鬱多疑,將來若娶個好女子為妻,生兒育女,或許還能改變一些,否則就真是太可憐了。

  這般想著,連強又搖了搖頭,身為一個護衛,他實在想多了,老太爺那麼疼二少爺,又親自安排他跟隨護衛,定然也會為二少爺安排好一切,他只要忠心,盡職盡責就是了。

  而此時在楊家攤子前,楊杏兒和楊柳兒忙碌了大半早晨才賣了半桶汽水,眼見太陽升高,客人也逐漸多了,兩人不由面露喜色,一邊忙碌,一邊盤算著能不能趕上周老漢的騾車回家。

  就在這時候,連強就掂著兩錠銀錁子走了過來。

  楊杏兒眼尖,幾乎立刻就認出他是昨日跟在那個連家少爺身後的護衛,下意識就把楊柳兒掩在身後,一臉戒備的問道︰「你有什麼事?」

  楊柳兒正想要偷偷數數錢匣子裡的銅錢,突然聽姊姊這麼問就扭頭去看,卻被連強手裡的兩錠銀錁子吸引住了。

  「這位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來吵架的。」連強雖然同楊杏兒說話,眼角卻一直盯著楊柳兒。這會見她白皙的小臉微微鼓著,一雙大眼灼灼放光,好像林中松鼠見了松果一般,忍不住笑著把銀錁子遞過去,「我們少爺對昨日差點傷了姑娘很是內疚,聽門房說你們昨日並沒有去領壓驚銀子,這才吩咐我送了過來。」

  昨日聽到楊志說起連君軒的身分,楊家三兄妹就打定主意不要銀錢了。也許連君軒確實如同市井流言那般,雖然行事不羈但本性不壞,然而楊家只是小門小戶,沒有錢財更沒有權勢。萬一連家表面道歉賠銀,背地裡卻下黑手,楊家豈不是倒楣?所以連家的銀子怎麼都不能收。

  楊杏兒平日為了護著小妹,強自裝作潑辣樣子,但她畢竟只是個農家閨女,見識短淺,遇到這樣的事情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倒是楊柳兒眼珠兒轉了轉,從姊姊身後探頭出來,「這位護衛大哥,昨日的事說起來我也有錯,過去就算了。倒是連少爺這麼客氣,難怪街坊們傳言連家世代功勛,行事仁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無功不受祿,我也沒受傷,我們不好接這銀子。

  正說著,她掃了一眼自家的小攤子,笑道︰「護衛大哥一路走來,怕是渴了吧。我們姊妹做了一種酸果汽水,解渴又涼爽,護衛大哥嘗個新鮮可好?」

  連強長年跟在主子身邊,聽了這話自然猜出楊柳兒的深意,覺得有些好笑,卻也有些佩服她的機智,便也順桿上爬,「好啊,正好走路渴了,先給我來一碗。」

  楊柳兒一聽,趕緊掙開楊杏兒的手,麻利的給連強舀了一碗汽水,叮囑道︰「護衛大哥,這汽水裡的氣泡容易散掉,你趕緊嘗嘗。」

  連強點頭,抬起手一口氣就喝了下去,原本他還打算,哪怕這汽水不好喝他也要贊幾句,到時候把銀子扔下,也算是完成二少爺交代的差事,沒想到入口卻是出乎意料的美味,滋味酸甜,涼爽通透。別說如今是春日,即便是最熱的盛夏喝上一碗,什麼暑氣都跑光了。

  一口飲盡,連強意猶未盡的道︰「呦,這汽水味道還真是不錯。再來一碗!」

  「好咧。」楊柳兒笑咪咪地又舀了一碗,待連強喝光還要的時候,她卻是不肯再賣了。

  看他一臉疑惑,她笑著解釋,「護衛大哥有所不知,這汽水好喝,但也不能多喝,否則容易打嗝、酸倒牙。到時候吃飯遭罪,您可要埋怨我了。」

  連強一聽到這話,對楊柳兒更添了三分好感。畢竟他們之間先前還有些小過節,她若是不出言提醒,不但能多賺點銀錢,還能小小坑他一把,畢竟他也挑不出毛病,但人家偏偏沒那麼做,這就是厚道了。

  這般想著,他就把兩錠銀錁子塞到楊柳兒手裡,笑道︰「好,這汽水喝得爽快。這銀子你拿著,多了就算大哥謝你的。」

  「那怎麼成?」楊柳兒雖然財迷,但也做不出十兩銀子當四文錢收的厚臉皮之事,當下推拒道︰「大哥,你給幾文銅錢就是了。這銀子實在太多了,都夠買幾十桶汽水了。」

  楊杏兒原本還怕小妹當真收下,聽她這麼說就放了心,幫腔道︰「就是,實在太多了,我們不能收。」

  連強倒是個懂得迂回達成目的的聰明人,見姊妹倆推辭,心思一轉就道︰「那這銀子就當我給的訂金吧,以後天氣越來越熱了,我們府裡也沒什麼涼茶解渴,不如就每日買你們兩桶汽水吧。以一個月為限,怎麼樣?」

  聞言,楊柳兒心裡的小算盤立即劈里啪啦的撥了一遍,六十桶汽水也就是三千碗,算起來就是六兩銀子,雖然自家還是佔了便宜,但總算說的過去。當即歡喜應道︰「那好,以後每日巳時末必定送到連家門前。那時候天氣正熱,大哥喝這個解渴祛暑再合適不過了。」

  「就這麼說定了。」連強爽快應了下來。

  他也看出來了,這汽水的成本必定不高,楊家得了這麼一單生意也賺了不少。這樣既了結了昨日的小風波,又為外院兄弟們謀些福利,簡直兩全其美。

  正如此想著,連強見時候不早,也該回去了,便對著楊柳兒說︰「今日先給我帶一桶回去,明日再送的時候,換成我們府裡的木桶,省得來回折騰。」

  「好啊,大哥最好準備一隻大肚壇子,用那個裝汽水更好。」一邊說著,楊柳兒一邊吃力的把攤子後面的一桶汽水提了出來。

  見狀,連強趕緊接了過去,只掃了一眼,他就滿意的點了點頭。原來是因為楊柳兒怕汽水落進黃沙,特意找了個蓋子罩的嚴嚴實實。

  許是見連強提著滿滿一大桶汽水離開,大大激發了路人們嘗鮮的好奇心,楊家攤子前很快又聚了些買主,剩下的小鴿桶汽水頃刻間就見了底。

  楊杏兒生怕小妹懷裡的銀子被人家搶了,楊柳兒也著急跟大哥顯擺,兩姊妹於是很快的收了攤子回到燒雞鋪子。這次吳掌櫃沒有盯著汽水攤子,自然不知道楊柳兒收進一筆鉅款,否則說不得要眼紅的漲租金了。

  楊志一見妹妹掏出兩錠銀錁子,也是嚇了一跳,楊杏兒有些埋怨小妹膽子大,又怕大哥當真喝罵,於是把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末了,楊杏兒道︰「當時也怪我,沒攔著小妹。不過那人看著面相和善,不像壞人。」

  楊志久在外邊走動,膽子倒是大一些,生怕兩個妹妹提心吊膽,反過來開口安慰道︰「無事,你們不要多想。連家有權有勢,不會特意設計坑害咱們這種小老百姓的。不過以後再遇到這種事,小妹不可擅自作主,一定要……」

  他說的語重心長,哪知一扭頭就見楊柳兒正樂顛顛數著銅錢,許是收獲頗豐,垂在腦後的闡條枯黃小辮子都跟著搖搖崗擺的,楊志和楊杏兒對視一眼,有些心酸又覺得好笑。

  若是家裡富庶,若是他們有辦法多賺些銀錢,身子虛弱的小妹就不必拋頭露面,在街上風吹口曬了,因此他們怎麼也不能責怪小妹貪財。

  楊杏兒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晚上回家我會跟阿爹求情,一定不讓小妹挨罵。」

  楊志雖然覺得一向護短的父親不會責罵兩個妹妹,但到底也不敢肯定,只叮囑道︰「好好的跟阿爹說,若是阿爹不同意,咱們再想辦法。好不容易有個讓家裡日子富足的好生意,總不能就這麼扔掉了。」

  一旁的楊柳兒完全沉浸在數錢的歡樂裡,根本不知道兄姊說了什麼,待數好銅錢,她興沖沖的揚著錢匣子嚷道︰「阿姊,大哥,咱們能送二哥去書院讀書了,能給阿爹做新夾襖,能買肉吃了!」

  楊志和楊杏兒聽得先前幾句還有些難過,但最後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你啊,先前那些理由都是幌子,恐怕最歡喜的就是能吃肉了吧。」

  被猜中心事,楊柳兒也不臉紅,笑道︰「難道我做的紅燒肉不好吃嗎?早晨才給大哥帶了幾塊,明日一定帶滿滿的一大碗來。」

  兄妹三個又說了一會話就再次分開。

  楊柳兒窮人乍富,又受夠了苦日子,如今手裡有了兩錠銀錁子,恨不能把家裡所有吃喝穿用之物都換成最好的。

  可惜楊杏兒這個管家婆死活不讓她如願,兩鍵銀錁子當場夠沒收,若不是她撒嬌哭鬧,姊妹倆最後可能只買些做汽水的原料就回去了。

  不過楊柳兒的撒嬌功力是很強大的,出城門時,楊杏兒望著滿滿兩籃子東西,還有背上包裹裡沉甸甸的幾塊布料,很是無奈的嘆了氣。

  罷了,左右銀錢也是小妹賺回來的,就順她的心意花用吧,至於阿爹那裡,死活也瞞不住了,一件事是挨罵,兩件事也是請罪,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到時候再說吧。

  周老漢的騾車生意越來越好,今日差點都沒有兩姊妹的座位。楊杏兒想著以後每日還要搭車,就不顧周老漢的推辭,同旁人一樣付了車錢。

  周老漢過意不去,最後就道︰「以後若是有事要晚一會,盡管開口,大伯一定等你們一起回家。」

  楊杏兒笑著謝過,至於楊柳兒早就抱著筐子,心裡盤算著午飯要吃什麼好菜了。

  楊誠因為滿身都是被野蜂蟄起的紅腫包,不能下地做活,卻也終於有空閑翻起書本,結果一讀起來就忘了時間,直到嗅到灶間飄出的香氣才驚醒過來,放下書本往廚房走去。

  此時楊杏兒正蹲在灶前燒火,楊柳兒則賣力的揮舞著手裡的鍋鏟炒著豬肝,這是姊妹倆在肉鋪買肉時添了十文錢,從肉鋪掌櫃手裡繞回來的,楊柳兒又把家裡剩下不多的酸菜切了一顆,配了紅艷艷的辣椒,炒的是噴噴香。

  楊誠一進來見小妹的小身板差點整個探進大鍋灶裡,就想責怪大妹為何不攔著。

  楊柳兒卻是興奮的揚起鍋鏟,嚷道︰「二哥,我炒豬肝了,一會你和阿姊都多吃幾口,這個最補眼睛!」

  聞言,楊誠心裡一暖,打趣道︰「看樣子我家小妹是發財了,昨日吃燉肉,今日又炒豬肝,不知明日吃什麼?」

  「明兒個燉骨湯下麵條,二哥,我和阿姊真發財了,不信你問阿姊。」楊柳兒笑得一雙大眼眯成一條縫,臉頰邊的酒窩若隱若現,分外嬌憨可愛。說罷,她扭頭又翻炒幾下就把鍋裡的豬肝盛了出來。

  楊杏兒想起藏在她櫃子裡那些銀子,心裡也是激動不已,畢竟她從出生就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她一邊拽著妹子的夾襖,生怕她栽進鍋裡去,一邊笑著附和道︰「二哥,小妹沒開玩笑。我還買了幾塊松江布,今晚就裁剪出來,咱家一人一件新衣衫。」

  楊誠聽得好奇,剛想開口仔細問一問,就聽灶間外有人搶先道︰「你們發什麼財了,家裡有什麼事?」

  原來是楊山忙完田裡的活計,又不放心二兒子自己一人,就提早趕了回來,正好把兄妹三人的對話聽個清清楚楚。

  楊柳兒嚇得連忙扔了鍋鏟,楊杏兒更乾脆,直接跪下承認錯誤。

  楊杏兒道︰「阿爹,小妹嘴饞用酸果做了一種汽水,很好喝,我就作主拿進城去賣了兩日,誰曾想生意很好。今日還有人給了訂金,每日都要買一桶,本來還打算晚上告訴阿爹,沒想到……阿爹,這都是我的主意,二哥根本不知道,小妹也是我領著進城的。你要罰就罰我,跟二哥和小妹沒關系。」

  「不是這樣。」楊誠怎麼肯讓大妹獨自頂黑鍋,他趕緊上前兩步攔在父親身前,說道︰「阿爹,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想回書院讀書,才攛掇大妹和小妹去賣水,阿爹罰我就是!」

  楊柳兒一見兄姊這樣,也想趕緊「有難同當」,楊山卻是皺著眉頭問道︰「你們說什麼,難道昨日家裡吃的肉不是你們大哥給的銀錢,是杏兒和柳兒賣水賺回來的?」

  楊柳兒偷瞄著父親,見他不像惱怒的厲害,眼珠子一轉,湊上前可憐兮兮的撒嬌道︰「阿爹,我肚子餓,頭上也暈,咱們一邊吃飯一邊說,好不好?」

  一聽小女兒不舒服,楊山的臉色一緩,大手摸摸小女兒的額頭,沒覺出熱度,但到底還是說道︰「那就先開飯吧,吃完再說。」

  楊誠和楊杏兒也不是傻子,一見妹妹使了苦肉計,趕緊順桿往上爬,一個忙著擺碗筷,一個又跑去倒酒。

  楊山許是被兒女的驚人之舉嚇得糊塗了,連喝了兩口酒想要鎮定一下,可是烈酒下肚,這理智和固執就跑光了。

  待聽得楊杏兒小心翼翼地說起姊妹倆如何琢磨出酸果汽水,如何借用燒雞鋪子的碗碟,又如何大賣,又接續聽到她們怎麼盤算著改善家裡的狀況,給娘親預備百日祭,給二哥做新衣去書院,自己也攢嫁妝雲雲,楊山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

  說起來這些事情都是他這個父親應該操心的,不說別的,誰家也沒有閨女自己張羅嫁妝銀子的,但他就是個普通的農家漢,身上有一把力氣,可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出大力的人,因此他只能盡心伺候家裡的幾畝薄田,農閑時候再進城踫運氣,找點雜活。

  其實家裡原本的日子還算過得不錯,但妻子病故,加上小女兒經常請醫問藥,家裡就真是四壁空空了。

  他不是不盡心,實在是沒有那個能力,如今兩個女兒聰慧,找了一條財路,又頂風沙冒烈日的賺銀子回來,他這當爹的若再開口喝罵,是不是有些太不盡人情了?如此想著,不免就妥協了。

  「罷了,你們都大了,這事就自己作主吧。阿爹只會種地,只能保你們餓不死,若是想日子過得好,你們就自己折騰吧。」楊山意興闌珊的擺擺手,末了喝幹碗中酒,似是想起什麼,又道︰「但有兩件事你們要記得,第一,老二不許出面賣那個什麼水,家裡還指望你讀書,光耀門楣。第二,杏兒、柳兒,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準昧著良心賺銀子,懂嗎?」

  「阿爹,我們記住了。」楊誠見狀,趕緊拉著兩個妹妹跪下受教。

  楊山還想說什麼,開口卻是嘆了一□氣,慢悠悠地起身,走出了院門。

  楊柳兒望著這個只有四十歲的漢子,卻被生活壓得腰身半彎,心裡酸澀極了,楊誠和楊杏兒也紅了眼眶……

  




【第六章 陳氏的百日祭】

  不提楊家老少如何就汽水攤子展開新老兩代人的踫撞和妥協,連強從楊家攤子拎著汽水桶回到連家老宅,一干護衛剛剛切磋了兩三場,正是熱得恨不能抱了冰塊大嚼的時候,突然見得他拎了新奇的「茶水」回來,都湧到連強跟前,嚷著趕緊嘗嘗。

  人人一大陶碗灌進肚子,立時一片叫好之聲,待還想再來一碗,喝個痛快時,坐在內院同爺爺閑話的連君軒聽到動靜,便尋了出來。

  連強趕緊把訂金買汽水的始末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少爺,我瞧楊家兄妹都是本分的老實人,再者他們死活不收銀子,這才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好在這汽水味道很好,以後兄弟們再練武,可有解渴的好東西了。」

  連君軒想起那日氣惱嬌嗔的小丫頭,不必猜也知道這個折中辦法不是連強提出來的,但他也不打算戳破,低頭瞧瞧木桶裡不時冒出幾個氣泡的古怪飲品,隨口道︰「送些到內院,我和老太爺也嘗個新鮮。」

  連強趕緊應了,末了找了個幹淨的壇子裝了大半,讓丫鬟送進去。

  連老爺子已是六十開外的年紀,身形魁梧、臉龐紅潤,花白頭發梳得整齊,顎下留著一絡山羊胡,乍一看倒很是和氣慈祥。不過昨日從皇都趕到甘沛縣,足足有七八百里的路程,任憑他年輕時縱橫疆場無敵手,如今也滿身疲憊,方才同孫子閑話幾句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連君軒捧了壇子,把汽水倒進一隻白瓷蓮花浮紋碗裡,末了抬頭見祖父如此模樣,黝黑的眸子裡閃過一抹心疼,但開口卻極沒規矩,嚷道︰「老頭子醒醒,我這有些好玩意兒,你不起來,我可都自己喝了。」

  連老爺子被吵醒,眼簾乍然開闔間還依稀閃爍著精光和警惕,見自己最疼愛的孫子在作怪,就笑罵道︰「你這小子,沒規矩!讓外人聽見,又要說些風言風語了。」

  聽到這話,令連君軒想起皇都那些所謂的家人,忍不住冷笑起來。心想他這個樣子那些人才更放心,若他當真知禮又出眾,他們更要寢食難安了。

  想著,吊兒郎當的回嘴,「我自小就這樣子,你看不慣就別來啊。」

  「臭小子,你以為老子願意來啊,還不是你惹禍招災,把徐家小子打折了腿,否則我何苦跑過來給你善後擦屁股?」連老爺子人老成精,見孫子臉色不好,趕緊插科打嘩把話題引到旁事上。

  一聽見這事,連君軒不屑的撇撇嘴,但原本眉眼間的三分戾氣卻淡了許多,俊朗的五官在陽光下越發奪目。

  「你以為我願意動他?是他主動討打,我難道還缺力氣不成?」連君軒低頭從壇子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借此壓下眼裡那一抹憤恨和委屈。

  即便祖父再問他多少次,他也不會說那人是受了皇都那位嫡兄的指使來找茬,他才含怒出手,順帶讓那位嫡兄把自己這紈褲庶弟看得更低。不過待他羽翼豐滿,待他再也不願忍耐性命隨時受到威脅,他定然……

  這般想著,他順手灌了一口汽水,結果一路而下的清爽,意外的驅散了他胸中的憋悶,末了一個大大的飽嗝,更是好像宣洩掉所有火氣。

  「咦,老頭子,這什麼汽水當真好喝,你快嘗嘗!」

  「什麼,你這臭小子膽子真大,你也是第一次喝,居然就敢送到我跟前來。」連老爺子抬手給了孫子一巴掌,嘴裡嗔怪,臉上卻沒有什麼怒色。

  「你這老頭子,這裡可不是皇都,沒人處心積慮要謀害你。趕緊喝,你不喝,我可都喝了。」說著,連君軒當真抬手又灌了一碗。

  連老爺子見此也有些急了,趕緊把自己那碗也端了起來,喝罷也是贊道︰「真是好東西,雖然酸酸甜甜的有些像婆娘喜歡的味道,但這份清涼太難得了。若是當年行軍路上有一桶這東西,許是能多活幾百好兵。」

  連老爺子三句話不離本行,末了示意孫子再倒一碗,又囑咐,「連強他們的老子都是我手下的親兵,忠心無疑,你平日一定要善待他們,有事也盡管吩咐他們去做。」

  連君軒感激老太爺對自己的維護和安排,難得正色應道︰「是,孫兒記下了。」

  連老爺子望著雖然心存芥蒂,但日漸優秀的孫子,再想想皇都將軍府裡那些嬌慣長大的孫子孫女,忍不住感慨萬千,但最後都化成一聲嘆息,「明日陪我上山,該去祭拜了。你孫師傅身子怎麼樣?」

  「他老人家一切都好,時不時攆的我滿山跑。」想起盡心教授自己武藝的古怪脾氣師傅,連君軒臉上帶了笑,答過話後還是一如既往的探究,「老頭子,那些墳包裡埋的到底是什麼人?」

  連老爺子也照舊擺手拒絕,「不要問,該讓你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祖孫倆再次陷入了沉默,連老爺子不喜酸甜滋味,喝過兩碗就停手了,倒是連君軒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把大半壇子的汽水都灌進肚子裡。

  待丫鬟擺好午膳,他卻是一點胃口也沒,還飽得直打嗝。

  楊柳兒不知道連強少囑咐了主子一句,倒是替她小小報了當日的踩踏之仇。這會她正興致勃勃地坐在燈下記帳,楊杏兒則擺弄著幾塊布料,預備給父親和兩個兄長做衣衫。

  眼見時序進入三月,早晚雖然還要穿夾襖,但午時卻能穿單衣了,楊山在家裡忙農活還罷,頂多有個人情過往走動的時候才需要穿新衣,但楊志已經快二十歲了,隨時都會有媒人上門,到時候去相看未來嫂子怎麼能不穿件新衣?就是楊誠要回書院讀書也不能穿舊衣進城。

  楊杏兒眉頭微微皺著,心裡不斷琢磨著什麼樣式才時新又體面,昏黃的油燈光照在她的睫毛上,眨動間,褪去了平日的潑辣和強勢,倒顯出幾分溫柔之意。

  她忙了一陣,偶爾抬頭見得小妹半跪在炕上寫寫畫畫,心裡忍不住又開始犯猜疑。雖說小妹原本也不是個呆笨的,但大病一場之後卻變得出奇的聰明,有些時候甚至讓她覺得陌生。

  那日小妹說會賺銀錢讓家裡過好日子,她根本沒當真,但如今只過了三五日,她就坐在燈下縫新衣了,再不用為難如何把冬日的罩衫改成單衣,還能不露痕跡又齊整。

  難道是故去的娘親保佑?

  但不管如何,小妹總是她的小妹,總是楊家最小、最疼寵的女兒……

  楊柳兒不知自己的狐狸尾巴已經早被慧眼如炬的姊姊發現了,她正在為以後的「金光大道」歡喜。末了又點了一遍存銀,歡喜的收了賬本,提議道︰「阿姊,咱倆的櫃子倒出一口唄,我有東西要裝。」

  姊妹倆的閨房炕尾擺了兩口樟木大櫃,這是陳氏當初帶來的嫁妝,兩人平日放些四季衣物,白日裡就把被褥迭上去。如今要倒一口出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楊杏兒連頭都沒抬就應道︰「好啊,你自己折騰,別把衣衫都弄亂了。」

  楊柳兒望著忙碌的姊姊,笑得好似一條發現梁子上掛了鹹魚的小貓咪……

  日子像流水一樣慢慢過去,四月馬上就來臨了,柳樹溝的旱田裡家家戶戶蟄伏了一冬的麥苗早就蘇醒過來,節節拔高,抽穗,就等著喝飽雨水開始灌漿結粒。而那些打算種穀子和玉米的旱田被鎬頭刨過,肆意裸露著淺黃色的土層,遠遠望去顯得分外斑駁。

  有些心急的老人已經開始提起籃子,裝好香燭,不辭辛苦的走去三十裡外的道觀求雨了。

  因為若是老天爺不開恩,為了保證麥子豐收,他們就得憑借人力從十裡外的金河支流挑水了。

  兩只木桶,一根扁擔,只能澆炕面那麼大一塊麥田,那絕對是所有人的惡夢。

  每年村裡都有人因為這個累倒,光請醫問藥就幾乎花掉一年的進項銀子,但不累又得不到糧食,這是個兩難的選擇題。

  而楊家今年除了四畝冬麥,還有四畝旱田及一畝新開的坡地,比別家更盼老天爺下場透雨。

  楊山這幾日望著越發勤快出工的太陽,不知是該歡喜還是該嘆氣。

  家裡兩個閨女鼓搗的汽水,因為天氣熱,賣的越來越好,聽說城裡已經有酒樓每日訂貨,只要有客人進門,就先上一碗給客人解渴、嘗個新鮮。左右一碗才兩文錢,哪個酒樓掌櫃也不會吝嗇,畢竟哄得客人歡喜了,一打賞就是幾錢銀子,多少桶汽水都買回來。

  他雖然不知道閨女到底賺了多少錢,但也不曾開口問,只從家裡迅速還了外債,還有飯桌上頓頓不斷的葷菜就能看出一二來。

  按理說,家裡日子好過,他應該歡喜才是,但農家人終究是以田地為根本,老天爺不下雨,今年豈不是要欠收了?

  楊山正在擔憂著,就見楊柳兒和楊杏兒姊妹倆都一身豆綠色新衫子,下搭月白色的裙子,打扮的清爽又幹淨,說說笑笑的從城裡回來。

  姊妹倆一踏進家門就見父親皺眉蹲在石磨旁,一下就猜出了一二,楊杏兒給小妹使了個眼色,同父親打個招呼進屋了,楊柳兒則笑嘻嘻的湊到父親身旁坐了。

  「阿爹,你今日沒下地啊。我今兒聽攤子旁邊的算命先生說,過幾日就要下雨了。」

  「真的?」楊山大喜,連聲追問,「那先生有說是多大的雨嗎?小雨可不夠麥子喝啊。」

  「說是足夠了。」說著,楊柳兒就噘起嘴,嗔怪父親,「阿爹偏心,只顧田裡莊稼。若是下雨,我的汽水就賣的少了。」

  楊山一聽,扯了頭上的白頭巾,有些歉意的搓了搓腦袋,笨嘴拙舌的安撫閨女,「阿爹收了麥子就磨面,到時候給你烙餅吃。」

  聽了,楊柳兒也笑道︰「好啊,阿爹種的麥子磨出的白麵最香。」

  其實自從汽水攤子賺了錢,楊家的飯桌上就沒斷過饅頭和麵餅,若是等楊山的麥子收割,交了官府的賦稅後,實在剩不了多少,到時候留些過年嚼用的,再送去老宅那裡一百斤,能輪到一家人嘴裡的,幾乎蒸不出幾鍋饅頭。

  所以楊柳兒也一直沒把田裡的出產劃到她的預算裡,但她可不會壞心的傷害一個努力想給兒女好日子的父親。

  果然,小女兒的一句誇贊,一下就安慰了楊山,他難得的在小女兒頭上拍了拍,問道︰「你們今日怎麼回來這麼早?沒有人欺負你們吧?」

  楊柳兒搖頭,笑道︰「沒有,今日又有人來訂走一桶汽水,我和阿姊就提早回來了。」

  楊山點點頭,再次囑咐,「若是有人欺負你們,一定要告訴阿爹,阿爹護著你。」

  「好。」楊柳兒一臉甜滋滋的笑著點頭,這種被人疼愛保護的感覺太好了。

  一家人吃了午飯,楊誠問了幾句,聽到下午沒什麼活計,就要回窯洞去繼續讀書。最近家裡有了餘錢,他也去書鋪買了幾本書,除了四處轉悠找野蜂窩,支持兩個妹妹的小生意之外,他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鑽在書裡不出來。

  不得不提的是,蜂窩燻多了,他的經驗也是日漸豐富,如今只偶爾被蟄幾下,再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滿頭紅腫包,否則別人還罷了,楊柳兒怕是第一個要跳出來反對。

  她怎麼能忍受文質彬彬的帥二哥被毀容,那還不如多花些銀錢,去雜貨鋪裡買蜂蜜。

  正好,楊杏兒想起先前同大哥和小妹商量的事,開口道︰「二哥,你先等等。還有五六日就是阿娘的百日祭了,我和小妹還有大哥琢磨著要辦八大碗的席面,不知阿爹和二哥怎麼說?」

  楊柳兒偶爾會舉著賬本同楊誠顯擺賺了多少銀錢,所以他對家裡存銀有個估量。聽到這句就立刻贊同道,「成,有什麼活計,你們喊我,別自己累到了。」

  楊山卻是皺了眉頭,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農家清貧,紅白喜事,能招待來客每人一碗臊子面就成了。八大碗的席面卻是個高規格,畢竟要擺酒席,葷素各半、走油炸肉,有饅頭有酒,雖然特別體面,但沒有十兩銀子絕對張羅不下來。

  楊家這麼多年來,年景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才四五兩的進項,一個百日祭就頂兩個豐年,就算兩個閨女賺了些銀錢也不能這麼糟蹋,畢竟老大還沒娶親,老二還要讀書,閨女還要攢嫁妝……

  楊柳兒看出父親的猶豫不舍,但她卻不準備妥協。說起來,大辦百日祭還是她說服大哥和姊姊的,畢竟只有她知道,那故去的不只是陳氏,還有原本那個楊柳兒的靈魂。身為一個侵佔者,好好安排一個祭奠來告慰亡者,也是換她一個心安。

  但這些她卻不能說出來,只能抱著父親的胳膊,低聲央求道︰「阿爹,如今家裡日子好過了,不差這幾兩銀子。好好給阿娘辦個百日祭,讓她走的放心,也是我們做兒女的一份孝心,你就答應了吧。」

  聽到小妹這麼說,楊杏兒和楊誠不由想起娘親在世時,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忙碌,忍不住低了頭,眼淚在眼眶裡轉悠。

  「我想阿娘了。」楊杏兒哽咽出聲,「阿娘都沒穿過我縫的新衣……」

  聞言,楊山心裡一疼,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別人家都是兒女不懂事才犯愁,他居然還想攔著兒女盡孝,真是腦子被驢踢了,當即便道︰「成,都聽你們的。」

  「謝謝阿爹。」楊柳兒兄妹一聽父親同意了,就商量起請哪裡的廚子,何時進城去采買等等。

  正這個時候,院子外邊卻有人推門而入。

  楊柳兒扭頭一看,認出其中一人是先前來過一次的陳二舅,另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同陳二舅容貌有五分相似,但脊背微駝。最後一人卻是只有二十歲出頭,身形魁梧、發黑面紅,一臉孔武彪悍的模樣。

  她趕緊翻找「記憶詞典」,末了恍然大悟,原來駝背人是陳家大舅,年輕漢子是楊家四叔,楊山的親兄弟楊田。

  楊山和楊誠這會已經迎了上去,楊柳兒和楊杏兒趕緊麻利的拾掇了飯桌,待沖了茶水端進屋的時候,楊山正在問弟弟老宅的眾人可好?

  楊田果然沒有辜負他的長相,揮手豪爽應道︰「阿爹和阿娘都好著呢,大哥還是整日好吃懶做,二哥到處嚷著賺了大錢,我不耐煩看他們,進城找活計,正好同陳大哥一個主家。這不,聽說三嫂的百日祭要到了,就一起過來問問。」

  所謂家醜不外揚,雖然老宅兩個兄長實在沒個樣子,但楊山也不願弟弟當著兩個舅兄的面揭老底,於是乾咳兩聲,轉而喊了楊柳兒,「你舅舅和四叔都沒吃飯呢,你們去張羅飯桌吧。」

  陳二舅見楊柳兒比上次見面好似胖了一些,臉色也紅潤,忍不住笑道︰「柳丫頭看著好多了,等你外祖母來了,讓她也瞧瞧。老太太一提起你這丫頭就抹眼淚,還去道觀裡求了個平安符。」

  陳大舅憨厚寡言,聞言也是點頭,卻說不出什麼關心的話。

  楊田心粗,這會一拍大腿,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楊柳兒,「差點忘了,出城時買了三個肉包子,跟你兄姊分著吃了。」

  楊柳兒瞧了瞧被包得嚴嚴實實的肉包子,半點不曾被壓扁,顯然一路都被小心翼翼地照管,從這一點,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四叔,哪怕這肉包子她並不覺得稀奇,但依舊樂顛顛的接過來,先是謝了四叔,又同兩個舅舅說了幾句話,這才隨著姊姊去灶間忙活。

  顯然楊杏兒也同小妹一般喜愛兩個舅舅和四叔,難得大方的把剛買回的醬驢肉都切了,又熱了一大盤和麵饅頭,新鮮的野菜焯水擠幹,再炸個雞蛋醬,連同一大盆小米粥就擺桌了。

  楊家人最近都是這麼吃,習慣了也不覺什麼,可陳家兄弟和楊田卻是一臉驚訝。

  陳二舅開口就責怪道︰「我們又不是外人,何苦把家裡的好吃食都拿出來?有個雜糧團子墊墊肚子就成了,這些還是留著給孩子們補身子吧。」

  楊山聞言卻是笑了,半是驕傲半是炫耀的應道︰「飯菜端上來,你們盡管吃就是了。幾個孩子最近琢磨了一點小生意,賺了一些銀錢,家裡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陳二舅不看兩個懂事的外甥外甥女,只單看楊柳兒。他可是知道這個小外甥女有多貪嘴的,若是她看著飯菜淌口水,那自家姊夫就沒說實話。

  可楊柳兒正坐在門坎上,根本沒有看飯桌,就是她手裡的肉包子,也是有一口沒一口的咬著。

  陳二舅心裡疑惑,難道姊夫一家日子真富了?但他也不好仔細探問,乾脆第一個拿起了碗筷,招呼自家大哥和楊田,「來、來,孩子們的心意咱們也別糟蹋了,吃吧。」

  陳大舅和楊田本就餓了,聽他這麼說也就不客氣了。

  三個爺們很快就把飯菜一掃而空,末了摸著圓滾滾的肚皮,忍不住嘆氣道︰「難得吃得這麼飽,這些年,家家戶戶的日子可是越發不好過了。」

  楊山也是點頭,「我前日剛在麥壟中間種了玉米,就盼著下雨呢。家裡兩個丫頭在城裡聽人家說,馬上就要下雨了,也不知道真假。」

  「那可太好了,趕緊下雨就不用愁了。」

  楊田接了楊柳兒遞過來的茶水,大大喝了一口,末了卻是從腰上的布兜裡掏出兩把銅錢放到桌子上,簡潔概要的道︰「這是我剛得的工錢,留著給三嫂百日祭張羅流水席。」

  見狀,楊山一愣,不等他阻攔,陳大舅和陳二舅也紛紛掏了一串錢放到桌上。

  「這是我們的,百日祭是大事,別委屈了我家小妹。」

  「這可不成,家裡都指望你們的工錢過日子呢。」楊山趕緊擺手拒絕。

  可楊田聽了卻是冷哼一聲,不屑道︰「這工錢拿回家去也是轉眼就沒了。根本攢不下來,否則我也不會老大不小了還打光棍。」

  陳二舅也道︰「家裡麥子就要收了,馬上就要寬綽了,不差這點工錢。」

  楊山還要再推拒,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到底是楊柳兒乾脆,直接進屋搬了裝銅錢的錢匣子放到桌上,笑道︰「大舅、二舅、四叔,我阿爹沒騙你們。這是家裡的錢匣子,真是不缺給阿娘做百日祭的錢。」

  陳家兄弟和楊田一看見匣子裡滿滿的銅錢,足有二十幾串,都是驚疑不已。到底忍不住,還是問起了幾個孩子的「小生意」。

  楊誠生怕兩個舅舅責怪妹妹們拋頭露面,主動開口。話裡話外把事情都攬在自己和大哥身上,果然兩個舅舅和四叔都誇贊他沒白讀書,末了又囑咐盡量多讓楊志出面,別壞了自己讀書人的清名。

  他們這話倒是合了楊山的心思,也點頭跟著說了幾句。

  楊誠自然一一應了下來,末了沖著兩個妹妹偷偷眨了眨眼睛。

  陳家舅舅們放了心,自然把銅錢收了回去。兩人都有一大家子要養,日子捉襟見肘,怎麼會不等著用錢?方才不過是怕妹夫一家不肯收才扯了謊。

  倒是楊田死活不肯把他那份拿回去,用他的話說,拿回去也用不到自己身上。

  楊柳兒見父親為難,眼珠子一轉就插嘴道︰「不如這工錢我替四叔收著吧,等四叔娶四嬸,要采辦聘禮時再拿出來用。」

  一聽到這話,楊田也同聲附和,「成,佷女收著我放心,哪日佷女饞了拿去買點心也使得。」

  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又約定百日祭的時候再過來,這才起身離開。

  陳家兄弟和楊田離開後,楊柳兒一回房,當真在賬本上單獨給楊田記下一筆。

  都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楊家在柳樹溝雖說也算人緣不錯,但到底沒有什麼親戚,若是有事的時候難免落威風,今日一見楊田又是個不錯的,楊柳兒就動了拉人的心思。當然這都要慢慢計較,徐徐圖之,畢竟老宅那些親戚可都不是省油的燈。

  許是那算命先生真有些神道,第二日居然真下起了雨,而且雨量還不小,楊柳兒姊妹趁機歇了一日,炒了兩個好菜給喜瘋了的父親下酒。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32 PM

【第七章 所謂的一家人】

  雨後沒兩日,楊志同吳掌櫃請了三日假回來幫忙張羅宴客之事。他進城多年,又能說會道,添了他這個幫手,楊家眾人都覺得輕松很多。

  這一日早晨,楊志帶了足夠的銀錢,喊了村裡幾個自小交好的玩伴後生幫忙,又借了裡正家裡的驢車進城采買,不過午時就押著滿滿一車吃用之物回來了,而楊家要大辦百日祭酒席的消息也在村裡傳開。

  其實大夥平日都在一個山溝裡過日子,誰家窮富也瞞不過別人。

  陳氏在世的時候,楊家省吃儉用的供楊誠讀書,也算上等人家,可是陳氏過世後,楊柳兒跟著病倒,請醫問藥把家底都刮光了,村人心裡早就把他們一家降到末等,就是有那還記得陳氏百日祭的人家,也以為楊家能預備幾碗臊子面應付一下就成了,沒想到楊家卻是要大操大辦。

  有些婦人好奇,就打著幫忙切菜的名頭上門走動,結果一見到院角的柿子樹下掛著整羊,案板上還有一條條的五花肉、一盆盆的小銀魚、泡發的幹蘑菇、大塊的火腿以及油紙包著的燒雞,人人都驚得瞪圓了眼睛,轉而口水忍不住滴答落下,盤算著明日一定要早早上門,不為了別的,能混上兩頓吃食就頂得上半年油水了。

  楊家沒有女主人,楊杏兒這大閨女就硬著頭皮接待這些上門的嬸子伯娘。不必說,又被拉著閑話好久,當然主題只有一個——楊家到底在哪裡發了大財,不然怎麼有銀子采買這些好吃食?

  楊家上下對於這樣的探問,早就商量好了應對之策。不論眾人怎麼問,楊杏兒就是一句,「大哥攢了多年的工錢,就為給娘親一個體面的祭日。」

  眾人裡有聰明的,雖然一百個不相信,但也沒有厚著臉皮繼續問。也有人琢磨楊柳兒年紀小,想從她嘴裡問些真話,可惜楊柳兒一臉懵懂,被問得急了就嚷頭疼,嚇得眾人不敢再開口。

  不說眾人如何揣了一肚子的好奇幫忙拾掇食材,只說隔日的百日祭。

  楊杏兒和楊柳兒剛過子時就爬了起來,雖說今日家裡請了方圓幾十裡最好的廚子掌勺,但送到墳頭供奉娘親的飯菜,她們姊妹卻決定自己動手。一來是身為子女的孝心,二來也是告慰死去的娘親,盡管放心投胎去,她們已經有能力照料好父兄。

  姊妹倆一直忙到天亮,總共做了四道菜,一道木耳炒肉、一道乾菜扣肉,一道豆腐盒子加一道辣子雞塊,剛剛裝進食盒,負責酒席的劉大師傅就帶著兩個徒弟,趕著兩輛騾車到了,騾車上不但有鍋碗瓢盆,還有方桌條凳。

  幾個早就守在院門口的後生一聲吆喝就幫忙往下卸東西,楊志聞聲從窯洞裡跑出來,當先遞了個白紙封給劉大師傅。

  這叫進門錢,其實也是一半的工錢,另外一半要等酒席散掉,主家再付,若是主家滿意,還會有額外的賞錢。

  劉大師傅不動聲色的掂了掂,隨即臉上就帶了笑,待一進院子見到食材就更歡喜了。他們掌勺這一行最怕的就是吝嗇的主家,買二斤肉偏偏讓你整出一桌豐盛的席面,若是達不到就到處宣揚廚子手藝不好,簡直氣死人,但顯然楊家不是那樣的人家。

  羊肉、豬肉、火腿、燒雞,稱得上豐盛之極,若是這樣還整不出好菜,他可就真該被罵了。

  很快的,楊家院牆裡外都搭起了臨時灶台,大徒弟砸了羊骨開始熬湯,小徒弟則搬起大盆和麵、揉面,忙得跟陀螺一樣。

  劉大師傅正動手炸魚、炸肉丸,院子裡漸漸盈滿濃鬱的香氣,再隨著山風散出去,整個村裡的鼻涕娃子們好似心裡長了草,顧不得老娘打罵,瘋跑到楊家門外。

  楊家大門前豎起了高高的木桿子,長長的紙錢串在風裡晃晃悠悠,陳家兩兄弟扶著老娘,帶著妻子孩子趕來的時候,遠遠看到都紅了眼眶。

  今日燒了紙錢,陳氏在人間最後的念想就要斷了,以後投胎轉世就不知要去哪裡了。

  陳老太太更是哭得眼淚直掉,嗚咽著,「蕙娘啊,你怎麼就走了,娘疼啊。」

  陳家兩個兒媳趕緊勸慰,「娘,你可不能哭啊。否則妹子走的不安心,錯過了好人家怎麼辦?」

  正這時候,剛剛走到院門口迎客的楊山和楊誠也快步走到跟前,爺倆兒一起行禮,陳老太太趕緊擦了眼淚,一大家子人進了院子。

  老話裡規定,百日祭要趁著太陽沒出來的時候進行,否則逝者的魂魄不敢出來享用供奉吃食,自然也不能最後看家人一眼。

  見外祖母和舅母們趕來,楊杏兒放了心,匆匆同楊柳兒換了新縫的素色衣裙,然後出了門。

  楊山親手拔出院門前的木桿子,交由楊志舉著,一路往陳氏的墳頭去了。楊誠撒著紙錢,楊柳兒姊妹則挎著食盒跟在後邊,村裡幾個平日同陳氏交好的大娘也跟在後邊,一邊低聲說著陳氏的好處一邊嘆著氣。

  很快就到了墳塋地,擺上供菜,燒了紙錢,楊志帶著弟妹磕頭,最後又把陳氏的舊衣燒了一件,就算斷了陳氏在陽間所有的念想,至此徹底陰陽兩隔。

  楊柳兒發了會呆,又從食盒裡拿了幾個和麵的饅頭撒在墳頭不遠處的空地,算是供養附近的遊魂孤鬼,省得他們在地下欺負陳氏。

  幾個大娘看得都是點頭不已,直道陳氏沒有白疼這個小女兒。

  一番忙完,太陽也已經越出光禿禿的東山梁。楊家人雖然不舍,但家裡還有眾多賓客等著應酬,只得一步一回頭的回去了。

  山腳下終於回復了寧靜,但是沒過一會,樹叢裡就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只見一隻紅毛小狐狸偷偷探出小腦袋,許是見沒有什麼危險就樂顛顛的跑去陳氏的墳前,在供菜前嗅了又嗅,末了才對著那盤乾菜扣肉大快朵頤,可惜,它還沒吃幾口就被一個少年拎著頸子提了起來。

  「你這個饞嘴狐狸,平日又不是沒給你帶吃食,怎麼又跑來吃這些供食?你也不怕被鬼魂抓閻王殿去。」

  小狐狸掙紮了半晌也不見少年鬆手,於是惱得扭頭就要咬,少年這才終於放它下地,見它依舊對那盤扣肉情有獨鐘,好奇之下就拈起一塊紅通通的雞肉扔進嘴裡。

  雞肉還帶著微微餘溫,辣得他差點跳起來,但咂咂嘴巴卻覺得滋味十足,少年猶豫了一下,到底也坐了下來大嚼一番。

  一人一狐狸就這樣吃了個飽足,最後倒在草叢上曬太陽,少年想起方才那個一身月白衣裙的小丫頭,低低嘆道︰「怪不得她跑去街上賣什麼汽水,原來也是沒了娘……」

  山風從少年臉上吹過,好奇他眼裡為何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但沒容它多琢磨,少年就閉了眼,山野間再一次陷入了寧靜……

  楊家院子裡這會已聚滿了人,村裡成了家的爺兒們幾乎有一個算一個,都到齊了,就是婆娘也帶著小娃們蹲在院牆下,一邊閑話一邊兒曬太陽。

  見楊家人一進院子,眾人就趕緊站起來,紛紛開口寒暄,楊山帶著兩個兒子一路同眾人見禮,楊柳兒姊妹則去了灶間接替陳家人。

  雖說陳家是外家,但今日也是客,院子裡早就替他們留了一張空桌,陳家兩個舅母還怕楊柳兒姊妹張羅不過來,想要留下幫忙,但見楊杏兒手腳麻利的裝著點心盤子,楊柳兒也開始分茶葉倒熱水,她們也就退了出去。

  很快的,十幾個後生肩膀上搭著白布巾,手裡端著紅漆托盤聚到了灶間門外。

  姊妹倆通力合作,每個托盤上都放了一盤四色點心、一壺熱茶,後生們笑嘻嘻的端著送去各張桌子,楊家的謝客酒席就開始了。

  農家人節儉,只有到了年節之時,老人們的櫃子裡才能裝進幾斤粗點心。楊家既然決定大辦酒席,就沒有吝嗇的打算,點心盤子裡放了馬蹄酥、炸油糕、驢打滾和小籠肉包,樣樣都是量足又美味,眾人嘴裡互相客套著,手下卻是沒有客套,茶水都顧不得喝上一口就塞了滿口點心。

  院子外邊的婆娘和淘氣娃子們眼巴巴看著,卻也沒有進院子,哪怕是家裡再潑辣的婆娘,再受寵的孩子,這時候也不能上席面,否則就要被人家指著說沒規矩,但他們也不是多心急,畢竟劉大師傅的小徒弟,已經把切好理順的面條端了出來,一掛一掛的放在大簸籮裡,只等大鍋裡的水開了,煮好澆上肉臊子,他們就能解饞了。

  待點心和茶水撤下去,後生們正要上涼菜的時候,楊家院子外又有人趕到了,呼啦啦的連老帶少足有十幾人。有熟悉的村人見了,臉上已是露出不屑之意,原因無他,來人正是楊家老宅一夥。

  楊山同兩個兒子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又氣惱。

  這樣的日子,按理說作為自家人,他們應該前一日就來幫忙,即便不來幫忙,今日也該早早趕過來,但他們偏偏幹活的時候躲懶,吃飯的時候也遲到。

  遠遠的還在楊家門外,楊田一見院子裡的模樣就有些臉紅,大步走到楊山跟前小聲說道︰「三哥,阿娘昨日趕著我去砍柴,早起賣去城裡……」

  可楊田話還沒說完,楊山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多說。

  這會楊家老少已經走到了跟前,楊老頭還沒開口,顴骨凸出、斜眼高鼻,生來一副刻薄相的楊老太太卻是搶了先,劈頭蓋臉的罵道︰「老三,你還認不認我和你阿爹了?我們沒來,居然就開席面了,你媳婦死了,老娘還沒死,誰給你的膽子?」

  而一旁尖嘴猴腮,下巴還長了一撮黑毛的楊老大掃了一眼桌子上散落的點心渣子,後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心裡埋怨道,早知道就不聽老娘的了,什麼給三弟一家沒臉,以後更好拿捏,到底錯過了用點心吧。

  這麼想著他不耐煩的插嘴,「娘,你就別嘮叨了,趕緊坐下吃飯吧。」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楊老太太剛抖起威風,沒想到大兒子第一個拆臺,氣得伸手就要打人。

  楊老大卻是一個閃身坐了下來,半點不在意的催促著,「是不是要上涼盤了?趕了一早上的路,我早就餓了。」

  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的媳婦朱氏還有光棍兒子也都麻利的坐了下來,直等著開飯。

  身形矮胖的楊老二不知在哪裡找了錦緞褂子穿在身上,可下邊卻配了件黑色的夾棉褲,樣子不倫不類的很是滑稽,偏偏他還覺得自己很體面,高人一等,昂著下巴在各個席面掃了一圈。

  末了不知想到了什麼,楊老二眼珠一轉就笑著打圓場,「娘,三弟許是忙的忘了。咱們都是一家人,別計較這些,三弟過後給娘賠罪就是了。」說著話,他抬腳在兩個佷兒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這裡哪有你們的位置,還不去後灶幫忙。」

  兩個佷兒不情不願的站了起來,楊老二扯著老娘、老爹坐了下來。至於楊老頭則一直紅著臉,顯然還是個知道羞臊的,但他多年來在家裡就沒有說話的權力,這會除了低著頭,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楊老二的媳婦錢氏,見桌面上沒了她和孩子的位置,就撇撇嘴也去了灶間。

  而從頭到尾,楊山父子三個一句話都沒說,臉色黑得嚇人。

  家裡之所以大操大辦,就是為了給故去的陳氏做臉面,活著時候沒有享福,死了之後怎麼也要風光一把,多少算是一個補償。但是楊家老宅眾人,偏偏在他們端出來的臉面上狠狠糊了一團爛泥,恐怕自此月餘,村裡人茶餘飯後的閑話就離不開自家的這點爛事了。

  但事情已經如此,這酒席還得繼續。楊志一揮手,示意劉大師傅趕緊上涼盤,後生們又魚貫而出,每桌又上了四個涼盤,和一壇最烈的燒刀子。

  楊山端起酒碗,勉強說了幾句謝言,末了一口灌了下去,眾人隨後也幹了酒碗,酒席這才正式開始。

  有酒有菜,院子裡很快就恢復剛才的熱鬧氣氛,好似楊家老宅的眾人不曾出言刁難一樣。

  楊杏兒和楊柳兒在灶間裡隱約聽到幾句,雖然不真切,但掃一眼父親和兄長的臉色就知道大概了。再看兩個厚著臉皮討要白布巾的堂兄,還有伸手抓點心吃的伯娘,姊妹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楊杏兒開口就要發飆,倒是楊柳兒攔了她,還是那句老話,家醜不可外揚。今日鬧厲害了,到底還是他們一家子丟人,怎麼都要把酒席熱鬧圓過去,之後再同他們好好說道一二。

  劉大師傅也是個有眼色的,很快又喊著後生們上了熱菜。

  五花肉燒豆腐、蘑菇溜肉片、炸丸子、蔥爆羊肉,各個都是香噴噴、熱呼呼,吃得眾人都是贊不絕口。

  院外的婆娘娃子們這會也端著陶碗吃上臊子面,到處都是吸面條和湯水的聲音,楊家老宅眾人更是手下筷子翻飛,楊老大不時還高喊後生們添菜,可惜眾人都裝作沒有聽到。

  擺在院角的大鍋,裡頭的羊湯這會已經熬得奶白,撒上些鹹芫荽的碎末,就是壓軸的起席湯了。此時眾人都已吃了七八分飽,舀上一碗羊湯,再掰了一張面餅泡進去,通通填進肚子裡,撐得連走路都有困難。

  楊家父子站在門口送客,一眾村人吃了頓好飯,又看了半場好戲,都帶著笑臉走了。

  席面告了段落,劉大師傅和兩個徒弟又開始煎炒烹炸,準備了兩桌酒席,喂飽自己和忙碌半晌的後生們。

  陳家人除了陳老太太帶著兩個小孫子坐在屋簷下,其餘陳大舅和陳二舅夫婦加上楊田都開始幫忙拾掇殘席,雖然菜盤子和饅頭筐都是幹幹淨淨的,可碗盤桌椅也得擦抹。

  柳樹溝用水有限定,不過規矩也不死板,逢年過節或者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也能隨便用。

  楊田挑著擔子,走得飛快,大桶的清水倒進陶盆裡,陳家舅母就挽起袖子開始洗刷,楊柳兒姊妹要幫忙都被攆到一旁。

  反觀楊老大、楊老二兩個,連同幾個堂兄又厚著臉皮擠到酒桌上,哪怕打著飽嗝,手裡的筷子依舊沒有停下。

  大伯母王氏和二伯母錢氏兩個則抄著袖子在院裡院外轉悠,大有挖地三尺,甚至把楊家所有值錢物事都印在眼睛裡帶走的架勢。

  楊柳兒看得氣悶,實在不喜她們的模樣,伸手扯了扯姊姊的袖子,楊杏兒會意,悄悄轉身回了灶間,把剩下的火腿和臘羊肉、各色幹貨以及炸丸子炸魚,但凡不帶湯水的都藏了起來。

  果然,王氏和錢氏蹓回來,開口便是討要「剩菜」,楊杏兒聽見了,爽快的端出半盆羊湯,可裡面除了幾塊豆腐,連個肉片都沒有。

  王氏和錢氏當下就冷了臉,正開口想罵的時候,楊誠卻走了進來。

  對於這個讀過聖賢書的佷兒,妯娌倆還是有些忌憚的,小聲嘀咕了兩句就端著盆走了,出門時順手又牽了兩只陶碗,美其名是半路渴了好舀點湯喝。

  好不容易最後兩桌席面也撤掉,劉大師傅帶著兩個徒弟收拾好,東西裝好車就要回去了,楊志把另外一半工錢付了,另外又給了一串錢打賞,打點的師徒三個樂顛顛走了,一眾後生也都紅著臉、帶著一身酒氣告辭了。

  陳家眾人瞧了瞧楊老大幾個,有些擔心妹婿和外甥外甥女吃虧,但他們畢竟姓陳,相處再親近也不好攔著楊家人,最後還是離開了,臨別前,陳老太太拉著楊柳兒的手,囑咐她過些日子一定要去老林河住幾日。

  楊柳兒依稀記得外祖母以前很疼愛「她」,自然多了幾分親近,笑嘻嘻地應了,又抱著外祖母的胳膊送出院門老遠,惹得陳老太太又紅了眼眶。

  而楊老太太見院子裡沒了外人,下巴又抬高了三分,呼喝著倒水拿點心。可惜楊柳兒和楊杏兒都到躲灶間去了,裝作沒聽見,她氣得想開口再罵兩個孫子,楊老頭卻是一聲不吭,起身就走了。

  楊老太太沒有辦法,又嚷著要楊山一收了麥子,就趕緊把養老糧食送過去,這才不情不願的出了院子。楊田更是乾脆,扯著同樣不願挪步的楊老大和楊老二,腳下生風一樣的走遠了。

  好不容易等到楊家人走遠,楊杏兒飛跑去關了院門,回頭見父親和兄妹看過來,她紅了臉,小聲道,「我是怕老鼠進來。」

  楊山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回了窯洞。

  楊柳兒好奇,琢磨了半晌,自覺從兩個兄長那裡打聽不著什麼底細,於是就藉口拾掇吃食,偷偷拉著姊姊閑話。

  楊杏兒也是氣惱祖母一家不著調,開口就把她知道的瑣事都說了一遍。

  原來楊家先前日子還算不錯,楊老大和楊老二都讀過幾日書,奈何沒有天分又不勤懇,最後都回家種地了,輪到楊山,雖然聰明又想讀書,但楊老太太卻偏心能說會道的楊老大、楊老二,放著他們到處遊蕩不管,硬是留著三兒子在家做農活,讓楊山不到十二歲就成了家裡的主要勞力。

  後來楊老大、楊老二成親,輪到他的時候,楊家的家底被楊老大、楊老二敗壞了大半,楊老太太捨不得聘禮,就想隨便找個身體有殘疾的閨女,想著許是不用花銀錢就能把人娶回來。

  好在有句話叫姻緣天定,楊山一次出門進城時踫巧救了扭腳不能走路的陳氏,兩人互有好感,最終結成了姻緣。但楊老太太許是覺得三兒子沒有按照她定好的道路走下去,心存不滿,陳氏進門後就使勁刁難,甚至懷了頭胎也被折磨得流掉了。

  陳家兩兄弟知道後直接帶人打上門,要替妹妹撐腰,最後是楊山主動要求分家,帶著妻子淨身出戶,每年給老宅一百斤麥子,算是盡孝的養老糧食。

  楊山也是個有骨氣的,不想被人家說依靠岳家討生活,出了老宅直接落腳在楊家和陳家中間的柳樹溝,勤勤懇懇的在土裡刨食,倒也養活了一家人,且這麼多年來,不管年頭好壞,豐收還是絕產,從來沒給老宅少過一粒麥子。

  楊老太太逢人就罵三兒子夫妻不孝,可楊山家這幾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別說衣衫,連塊點心都沒從她那裡得到過。

  楊山一開始還會帶妻兒回老宅拜年,後來見茶水都喝不上,也就歇了心思,每次自己走一趟,稍坐一會盡到禮數就罷了。

  楊柳兒聽了半晌,這才明白今日外祖家眾人為何同楊家人連個招呼都沒打,原來早在多年前就撕破臉了,不過說起來,這些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同她也沒有什麼關系,但只看楊家老宅眾人今日的吃相和行事,她就半點興不起親近之意。

  思及此,她不由在心裡告誡自己,以後還是盡量遠著吧,他們不惹事就好,若是犯到自家,她也不會念什麼血脈親情。

  




【第八章 汽水的商機】

  不說楊柳兒心裡如何盤算,只說楊家老宅眾人一路往家裡走,楊老太太追上楊老頭,手指幾乎要點到他後背上了,嘴裡罵的是唾沫橫飛。

  「你這個老不死的,居然拆我的台!我好不容易吃頓飽飯,還想著給老三一個沒臉,再擠些東西拿回去,你倒好,抬腿就跑了!」

  楊老頭忍了半晌,到底黑著臉憋出一句,「老三也不容易,孩子那麼多……」

  「閉嘴!」楊老太太跳腳,「我看他日子過得滋潤著呢,你看桌上的雞鴨魚肉,白白送給一群外人吃,也沒見他往咱們跟前送半點。你可憐他,他心裡可沒你!」

  楊田走在最後,越聽越厭煩老娘不講道理,悶聲反駁道︰「三嫂過世的時候,人家柳樹溝的人沒少幫忙,三哥自然要好酒好菜道謝,你們當時誰都懶得過來幫忙張羅,今日跟著吃頓好的就不錯了。」

  楊老太太被小兒子堵得無話可說,最後抬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記,算是勉強出了一口惡氣。

  楊老大氣惱被小弟硬拉出來,斜著眼睛酸溜溜說道︰「也不知道老三給小弟什麼好處了,處處幫他說話。」

  楊老二卻一直在想著楊山家裡哪裡來的銀錢可置辦酒席,咂吧了半晌嘴巴才道︰「老三家裡是不是發財了?我看那些席面,沒有十幾兩銀子可張羅不下來。先前我有兩次在城門口,遠遠看到過杏丫頭和柳丫頭,難道她們進城做那些髒活了?」

  「你放屁!」楊田一聽兄長往兩個佷女身上潑髒水,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給他一拳頭,罵道︰「你再敢說這話,我就打掉你滿口牙!做二伯的說佷女閑話,你也不怕天打雷劈,杏丫頭和柳丫頭進城是賣汽水去了,兩個孩子比你這爺們都懂事。沒她們兩個張羅,三哥家早就吃不上飯了,不懂就閉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楊老二被打疼了,本來還想跟老娘告狀,但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抓住楊田的話柄,「你說兩個丫頭進城賣汽水?」

  一聽見自家二哥說到汽水,楊田不答話了,大步甩開眾人,當先走掉。

  楊老太太看不過,還想拉住他罵幾句,楊老二卻趕緊攔了老娘,一雙小眼裡滿滿都是貪婪和驚喜,「娘,你讓他去。他在跟前,不好說話。」

  楊老二時常在甘沛城裡混,也曾聽說這汽水的名頭,但他沒喝過。如今乍然得知這是兩個佷女的手筆,就覺得天上突然掉下一個聚寶盆,想著只要把汽水的方子弄到手,他也發達了,這般想著,他就拉著老娘嘀咕開了。

  楊老太太越聽眼睛越亮,恨不得立刻返身,逼著孫女趕緊把方子交出來,好在楊老二還沒傻透,琢磨著先前酒席之上已經惹得三弟一家厭煩,怎麼也要再等兩日上門才更好開口。

  母子倆的算盤打得劈啪響,可惜他們根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他們更聰明、下手更快的人。

  楊柳兒一家忙過了百日祭,又恢復原本的平靜日子,楊志照舊去燒雞鋪子上工,楊山也是下地做活,倒是楊誠穿上大妹親手縫制的雨過天青色棉布長衫,摘下頭上的黑布巾,束發插了楊木簪子,讓人見了直嘆好一個文雅公子,若不是下田將臉色曬黑了點,誰也猜不出這是農家出來的孩子。

  原本他打算在家幫著父親種完地就去城裡找個賬房之類的差事,畢竟大哥在鋪子學手藝,兩個妹妹年紀小,他身為男兒自有應當擔起的責任。

  但他心裡始終沒有放下讀書科考、出人頭地的夢想,只想著賺了工錢,養家之外再多攢一筆,無論耽擱多少年,他一定還會繼續讀書,可沒想到,兩個妹妹搗鼓出汽水,家裡日子眼見富庶起來了,他也托妹妹的福,不必去做賬房,可以直接交束修進書院讀書。

  身為兄長,不能照料妹妹衣食無憂,反受其惠,這多少讓楊誠有些羞愧,但他也不是什麼固執清高的人,只心裡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出人頭地,庇護兩個妹妹和家人終生喜樂安寧。

  與此同時,楊柳兒原本準備了好多話,生怕二哥不肯去書院,要好好開導他一番,最後卻發現自己白擔心了,楊誠早已接受這暫時仰賴妹妹的事實。

  這一日,兄妹三個早早起身,吃過飯後就辭別楊山進城去了。

  笆沛縣的書院其實就是縣學,但凡開過幾年蒙,家裡又覺得孩子前途無量的就會進入縣學,每年交五兩束修,每月還有五百文的食宿費,就可以在學舍裡跟著先生繼續讀書,若想走上科考之路,必定要以自身的天分和才學博得先生的青睞,收為親傳弟子獲得悉心教導,由童生、秀才、舉人一直到進士,一路往上攀爬。

  楊杏兒早就給二哥備下了新被褥,連同一張兔皮墊子都卷在一起,楊誠背在背上,手裡還拎了個裝滿書籍和幾套換洗衣衫的藤編箱子;楊柳兒則抱了一隻壇子,不時囑咐他每逢休沐之日就回家來,有人欺到頭上也不要太過忍讓。

  若是不看她的年紀,只聽說話,怕都有人誤會她是楊誠的老娘,而非小妹。

  不過楊誠一直笑咪咪聽著,只覺得心裡暖融融的,半點也不覺得厭煩。

  周老漢準時趕著騾車到了路口,三兄妹上了車,一路閑話進了城。

  楊志原本說好要一起送楊誠去書院的,但見面後,楊柳兒幾個卻發現他神色不對勁,許是知道這件事不可隱瞞,楊志沒有等弟妹們發問,直接說明瞭原委。

  原來,他昨日回來就聽吳掌櫃說,有家茶樓推出了汽水,但好似比楊家攤子賣的更好喝,很得食客們的喜愛。

  這一晚,楊志都沒有睡踏實,嘴角水泡眼見就冒出來了,這會見了弟弟妹妹,他也擔心他們跟著上火。

  於是開口安慰道︰「這些都是傳言,許是當不得真,等我再找人問問,家裡的汽水攤子還是照樣開張吧。」

  楊誠一聽卻是皺了眉頭,沉吟道︰「既然有人說起,那定然是真的了,這般等下去怕是不妥。」

  「都別猜測了,咱們去那酒樓看看不就知道了?」楊柳兒乍然聽聞也慌了一下,但轉眼又冷靜下來。

  遇到事情,急躁是最沒用的做法,不如直接面對。

  楊志聽了這話就趕緊同吳掌櫃請假,吳掌櫃平日還有些嫉妒楊家姊妹財源廣進,這時候見她們遭殃反倒有些同情,不但準假,甚至開口勸道︰「你們也別上火,汽水賣不成了可以再想別的辦法,千萬別同人家吵架,那些酒樓背後都有大戶撐腰,平白惹氣不值當。」

  「謝掌櫃提醒。」楊家兄妹也無心多說,簡單道了謝就直奔那家叫雲中仙的酒樓。

  酒樓的小夥計倒很熱情,並沒有因為楊家兄妹穿戴普通而怠慢。聽他們只點了四杯汽水,也很快就端了上來。末了還笑道︰「幾位少爺小姐,這汽水是我們酒樓新推出來,味道好極了,您幾位慢用。」

  聽小夥計如此介紹,楊柳兒就笑道︰「我在街上喝過一次汽水啊,味道確實不錯。你們掌櫃真有眼光,居然買了方子在店裡賣,這可比街上的看著幹淨多了。」

  一聽這話,那小夥計臉色僵了一瞬,但也沒含糊其事,「這汽水做法簡單,哪還用買什麼方子啊。我們大師傅嘗了幾口,試驗那麼幾次就琢磨出來了。不過我們這汽水里加了西南番邦運過來的甜瓜,可比街上賣的幹淨好喝許多。」

  楊柳兒沒有應聲,低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她做的汽水比起這一杯,無論味道還是色澤都差了好多,簡直完敗,再看楊志幾個,臉色也是沮喪無比。

  楊柳兒不禁有些哀怨,還有什麼比發現自家東西被抄襲,而且還華麗升級改版更讓人鬱悶的事?

  兄妹幾個沉默的喝完汽水,交了足足二十文銅錢這才離開酒樓。

  楊柳兒雖然極力想打起精神,但還是垂了頭。不是說主角都有光環嗎?幾乎天下無敵、事事成功,為何到她這裡就變了?做個汽水賺錢買肉吃都能這麼快被抄襲,這叫她以後怎麼活?

  她的大房子、她的錦衣玉食、她悠閑的田園生活,就這麼長著翅膀飛走了。

  她想發火,想找酒樓大廚狠狠打一架,但人家並沒有用什麼陰謀手段從她這裡奪了方子,純粹靠自己摸索,為此,她也只能埋怨汽水方子太簡單了。

  「小妹別擔心。」楊志伸手拍著妹妹的肩膀,安慰道︰「這汽水不賣也罷,大哥很快就出師了,到時候開鋪子賺銀錢給你攢嫁妝。」

  而一直沉默不出聲的楊誠則捏了捏懷裡的束修銀子,很慶幸還沒有交出去。

  楊杏兒也是極力挺起腰背道︰「咱們那汽水方子確實簡單,就是今日這酒樓不出手,明日說不定也會有別的茶樓抄過去——」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小妹突然驚呼一聲。

  「嗔,阿姊說的對啊。」楊杏兒的話倒是提醒了楊柳兒,這時候可沒有閑工夫沮喪,趕緊抓住最後的機會再賺一筆才是當務之急。

  「大哥,一會我把方子寫下來。你挨個酒樓茶館跑一跑,二兩銀子一份,保管很多人買。」楊柳兒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可行,「同行是冤家,興許很多人已經瞧這雲中仙酒樓不順眼了。」

  楊志略一琢磨,也覺得這主意好,笑道︰「好,這事交給我就是了。」說著,他也不回燒雞鋪子了,直接帶著弟妹們去旁邊一家書畫鋪子,扔給掌櫃幾文錢,眾人一齊動手,不過片刻就抄了二十份方子。

  拿著抄好的方子,楊志馬不停蹄地去找買主,留下楊柳兒姊妹要送楊誠去書院,沒想到他卻死活不肯了,楊柳兒知道楊誠的顧慮,剛要勸說幾句,可最後想想還是等楊志回來,興許更有說服力。

  而事情也如他們所猜測的,雲中仙這兩日推出的果味汽水佔了新奇,拉攏了一批客人上門,眾多酒樓的掌櫃都很心急,但世界上的聰明人畢竟不多,他們後廚的大師傅還沒幾個猜出能讓果汁冒泡的原因是放了口堿,於是楊志的汽水方子售賣的極順利。

  不過二兩銀子就解決掉雲中仙的優勢,實在太劃算了,那些茶館掌櫃也很歡迎店裡多個賺錢門路,讓客人多個選擇總是好的,自然就不在意花二兩銀子買方子。

  不過半上午功夫,楊志的二十份汽水方子就賣出了十八份,回到鋪子裡的時候,足足掏出三十六兩銀子放在楊柳兒跟前。

  楊杏兒見他渴得嘴唇都裂了,頭上的白布巾也濕漉漉的,心疼的趕緊兌了汽水端上來。

  楊柳兒倒是對著白花花的銀子又喜又悲,喜的是這筆進項實在不小,悲的是一錘子買賣,以後別想再有了。

  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事在人為,她再琢磨別的財路就是了,有了這些銀子,起碼夠一家人過兩年好日子了,比起先前那沒吃沒喝沒本錢的時候要好得多,這般想著,她笑嘻嘻地讓楊志收了銀子,然後催著楊誠去書院。

  可一聽楊誠還是不去書院,楊柳兒直接就抓了他的胳膊,給他算了一筆帳,「二哥,家裡還有十幾兩銀子,加今日賣了方子,足有五十兩,咱家人十年內都餓不到。再說,你不讀書做官給家裡撐腰,家裡就是賺了再多銀子也不安穩啊。」

  楊志聽了也跟著道︰「小妹說的對,二弟一定要讀書。」

  楊杏兒倒是不說話,直接提起行李就出門了,楊誠沒有辦法,借著抱書箱的功夫抹了眼角的濕意,大步往書院去了。

  笆沛縣雖然比不上大宇南方諸縣對讀書之事那麼看重,但該有的禮遇還是不差。縣學修建的不錯,前後七進的大院,明朗疏闊、古樸大氣,分出了專門的學舍和住宿、膳堂,還有景色優美的花園,從裡到外透著一種清雅。

  可惜楊柳兒在門口就被擋了駕,只能在大門外偷偷看了幾眼。末了見楊誠身影消失在院子裡,這才牽著姊姊的手去燒雞鋪子取了銀錢,然後坐了周老漢的騾車回家。

  一回到家,楊山上次雖被兒女們齊心合力說服了,但心裡多少還是不太喜歡兩個女兒拋頭露面去擺攤子,如今聽到汽水方子洩露,他著實偷偷松了一口氣,乾巴巴的安慰道︰「不擺攤子也好,留在家裡做做針線吧。」

  楊杏兒點頭,楊柳兒卻是噘了嘴,吃過午飯就鑽進窯洞睡下了,結果這一睡卻睡得有些不好,居然還發起了燒。

  楊杏兒在窯洞一側的菜園裡忙碌,眼見天色變得有些陰沉,想著許是又有雨水要落下來,見先前灑下的菜籽已經長出了嫩苗,打算趁這時候松鬆土,待雨水落下,約莫就要開始瘋長了。

  待她在菜園忙完,回院子擦了臉時,卻左等右等不見小妹出來,心下覺得奇怪便進屋去瞧,立時就嚇得白了臉。

  楊山在窯洞上面的旱田裡忙活,一聽到大女兒高喊小女兒又病了,立刻扔下活計,跑去老林河請了常打交道的赤腳大夫回來,半路遇到陳大舅,聽說楊柳兒又病了,也是嚇得跟著跑來跑去。

  赤腳大夫來了又走,一碗藥湯灌下去,夜半的時候,楊柳兒終於醒了過來,她只覺得身上酸疼沉重,滋味很是難受,惹得她直皺眉頭,好不容易歪過頭,瞧見趴在炕沿邊的父親和姊姊,嘶啞著嗓子問道︰「我這是怎麼了?」

  半睡半醒間聽到異樣的聲響,楊杏兒第一個驚醒過來,一見楊柳兒醒了,喜道︰「小妹,你醒了!身上有哪裡疼不?」

  楊山也是睡得不沉,眨了眨眼就睜開眼睛,聽見大女兒的問話,忙不迭的點頭,伸手替楊柳兒掖了掖被子,附和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窗前桌上的油燈被風吹得搖動,映得他臉色更暗,眼角的皺紋也更細密了。

  楊柳兒見了突然就覺愧疚不已,難道真是前世一帆風順慣了,活到三十幾歲,只長了肥肉沒長腦子,如今在十三歲的女孩子身上重生,依舊脫不了脆弱幼稚,一個小小的打擊都經受不了,居然還病倒了,連累疼愛她的家人跟著受苦,她何其不孝又何其愚蠢!

  在心裡暗罵自己一頓後,楊柳兒笑著對父親和姊姊說︰「阿爹,我沒事了。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會病了。」這話不只是對他們說,更是對自己說。

  「好、好。」楊山聽得眼眶泛紅,極力想要安慰小女兒,可最後還是那句話,「馬上就收麥子了,阿爹給你磨面烙面餅吃。」

  「好,我要吃餅,還給阿爹包餃子吃。」

  楊山不知餃子是什麼,但這會小女兒哪怕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他都會應下,更何況小女兒要孝順他了。

  楊杏兒出去端了一碗面魚,水滴大小的面魚放在骨湯裡煮的爛熟,加了些新鮮的野菜和細細的肉絲,點上幾滴芝麻油,剛一放到炕沿上就惹得楊柳兒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聽見這聲響,楊杏兒忍不住又氣又好笑,嗔道︰「你這丫頭,嚇得我跟阿爹差點沒了魂,你反倒又能吃能喝了。」

  倒是楊山趕緊護著小女兒,「能吃好,能吃好。」

  此時被罵了楊柳兒也笑嘻嘻的,吃完面魚湯,身上又暖又有力氣,待得重新睡下再爬起來,病也好了一大半了。

  至於陳大舅昨晚回了家,起早又跑來探望,見楊柳兒好得如此迅速也很是歡喜,連口飯都沒吃就又回去報信了,省得家裡老娘跟著惦記。

  楊柳兒又喝了三日藥湯,自覺痊癒了就想跟著姊姊做活,但家裡人被她嚇怕了,哪裡肯讓她累到,只允許她坐在院子裡曬曬太陽。

  楊柳兒閑不下來,就磨著姊姊進城買了兩塊新料子回來,打算給自家兩個兄長再做些新衣,特別是楊誠,如今可是書院的學子了,多幾件新衣衫總是好的。

  日子就在楊柳兒磕磕絆絆學著裁剪中過去了,待她的第一件成品出爐,楊誠也終於休沐回家,看見小妹瘦得臉頰上的酒窩都沒了,他心疼的差點發了火,難得怨怪大妹沒照料好小妹

  瞧見姊姊無端挨罵,楊柳兒趕緊往自己身上攬錯誤,末了又拿出新衣轉移話題。

  先前的「楊柳兒」雖說嬌慣,但針線多少還會一些,如今用心練習,加上前世累積的審美眼光,她的衣衫倒也做的有模有樣,這一件長衫裁了一個半寸高的立領,腰側縮了兩寸,所有的衣帶子也換成盤扣,加上一條巴掌寬的深青色繡花腰帶,顏色配的極好。

  楊誠本就是個俊秀少年,這一換上新衣,重新束起頭發,更顯身形挺拔,當真是風姿高雅,如玉瑩然。

  青春年少,誰都有愛美之心。楊誠自然也是歡喜,但又心疼小妹挨累,於是手裡摸著衣角幾枝竹紋,嘆氣道︰「以後不要做了,費神累眼睛。」

  楊柳兒正圍在楊誠身前身後轉悠,心裡滿滿都是成就感,早就盤算著下一件裁剪什麼樣式、繡什麼花紋了,聽得二哥囑咐,只胡亂應了一聲就罷了。

  楊誠拿她沒辦法,本想再說她一說,可心思一轉又覺得小妹有個活計做也好,省得心思重再病倒,便不再勸阻。

  一家人團聚一日,楊誠又回書院去了。

  而這時家家戶戶的麥子也要收割了,今年老天爺開恩,得了個好收成,不知多少婦人喜的跪地磕頭,男人們則磨鐮刀拾掇扁擔筐簍,抓緊時間搶收。

  楊志請了假回來幫父親忙活,楊杏兒也是整日捆麥子、摞麥垛,楊柳兒則接過做飯燒水的後勤工作,一家人像陀螺一樣忙個不停。

  待重新起壟封好玉米苗,又把麥垛挑開,拉去村裡公用的場院碾壓完,麥粒裝袋子,麥稈拉回家,一家四口都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豐收的喜悅又讓他們臉上時時刻刻都掛著笑。

  楊誠惦記家裡秋收,又逢休沐就早早跑了回來。

  楊柳兒琢磨著包頓餃子給家裡人吃個新鮮,於是央求二哥端一簸箕的麥粒上磨碾新面,她則剁了一塊五花肉,又把菜園裡的韭菜割下切碎,混在一起做餡料,包了滿滿一簾餃子。

  一盤盤白胖水靈的餃子很快地被端上桌,韭菜的鮮美,豬肉的油潤香濃,吃得一家五口連連贊嘆,好似所有的疲憊都隨之散掉了。自此,楊家但凡遇到喜事,餃子就會端上桌,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飯後,楊誠才說起書院裡一位先生欲要收他為弟子的事。這讓楊山簡直樂開了花,他根本沒想到兒子這麼快就受到名師青睞。

  可楊誠卻是望著坐在椅子上,雙腳來回悠蕩的小妹,心裡滿滿都是感激,說起來,這事還是小妹幫了大忙。他上次休沐穿著那件新式樣的長衫回書院,居然被很多同窗拉住閑話,還有畫了樣子去繡莊訂做的。

  有個先生家裡的丫鬟婆子不知怎麼同主母說了,於是他被喚去詢問,那先生難免要端著架子考校兩句功課,結果就喜愛上楊誠的紮實功底,暗地裡又觀察了幾日,覺得他很是上進,就讓人遞話,有意收他做入室弟子。

  楊柳兒一直覺得自家二哥將來必有大作為,所以聽說要拜師,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先生才學如何、人品如何?若是有欠缺,就是拚著人家說楊家不識抬舉也不能答應。

  好在楊誠私下也探問過這先生的事情,是個難得踏實做學問且德高望重的,於是一家人就歡歡喜喜地商量起買些好禮拜師。

  第二日,楊山顧不得給老宅送新麥,先帶著楊誠進城了,楊志也為弟弟高興,忙前忙後幫著選了拜師禮,雖然十兩銀子花得父子幾個都有些心疼,但楊誠科考前路有人指導,這可是別人多少銀子都買不來的好事。

  楊杏兒帶著楊柳兒在家一邊推石磨磨麵粉,一邊說著閑話,不料楊老二卻上門來了。

  楊杏兒趕緊說父親不在家,可楊老二聽後不但沒走,反倒死皮賴臉的坐下來,吆喝著要茶要點心,末了還道︰「我聽人說,你們賣的那汽水味道好,給我來兩碗嘗個新鮮。」

  一聽到要喝汽水,楊柳兒難得腦子靈光一次,沖口就道︰「那汽水很容易做,二伯若是喜歡喝,我抄個方子給你。」

  這話一出,楊老二喜得差點直接跳起來,方子一拿到手,也不說要等楊山回來了,一溜煙就跑了。

  看到人跑走了,楊杏兒這才反應過來,恨恨罵道︰「他哪裡是想咱家阿爹,根本就是來佔便宜的。」

  楊柳兒卻沒惱,笑嘻嘻地去關院門,邊走邊道︰「他以為是佔便宜,進城之後就心涼了。等阿爹回來,讓他趕緊把老宅的麥子送去,省得他們再有藉口跑來鬧。」

  楊杏兒點頭,一等父親回來,立刻就把事情說了。

  楊山此時心情正好,方才見了二兒子的先生,他覺得很滿意。那位先生不但高才,而且為人端方謙和,不曾因為他是農人而有半點怠慢,甚至當著他的面給二兒子取了一個字,叫言睿。他雖然不知有什麼含義,但聽著就覺得心頭歡喜,這會一聽女兒們說要送糧,他也沒多想,休息一會便推著獨輪車去了牛頭村。

  老宅裡只有楊老頭一個人在看家,楊老太太幾個都不知去哪裡了,楊山坐了一會便回家,根本不知他走後沒多久,發財夢破碎的楊老太太和楊老二娘倆就從城裡回來了,躲過了一場辱罵紛爭。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34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8-7-27 11:36 PM 編輯

【第九章 山林奇遇】

  日子不緊不慢的過著,盛夏也在眨眼間就到來了。老天爺矜持的下了兩場小雨就不肯再開恩,田裡的玉米苗眼見就曬蔫巴了,這一次家家戶戶都沒了指望,開始老老實實的挑水澆地。

  楊柳兒原本就覺得甘沛縣的氣候不適合種地,水是萬物之源,只要乾旱不解決,能否填飽肚子就只能靠老天爺的心情,因此眼見著家裡的存銀越來越少,她又開始心急尋找新的財路了。

  這一日,楊杏兒照舊打理菜園子,把家裡攢在桶裡的洗臉水、洗米水,用瓢舀了澆在菜根上,盼著它們長的好,畢竟一家人的飯桌都指望它們增色呢。

  楊柳兒蹲在牆根陰涼之處發呆,正午的太陽很毒,曬得所有草木都蔫頭耷腦,隱隱泛著淺黃,只有不遠處迷霧山上依舊一片青翠,光是這麼望著就讓人覺得分外清涼,想必這時候上山逛逛,一定很舒坦。

  「哎呀!」楊柳兒突然一拍大腿,嚷道︰「我這豬腦子,怎麼把這個聚寶盆給忘了。」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柳樹溝附近沒有大的江河,根本不能指望開闢打漁之類的副業,但迷霧山卻是近在眼前啊,不論是上山采山貨還是挖藥材,都是無本的好買賣啊。

  想罷,當即決定行動,扭頭就對著楊杏兒道︰「阿姊,下午咱們上山去。」

  楊杏兒被小妹一驚一乍的嚇了一跳,還沒開口問就見她指著迷霧山說要去玩耍。她嚇得立時扔了水瓢,喝罵道︰「你趕緊給我歇了這念頭,迷霧山哪是能去的,你不想活了!」

  楊柳兒眨了眨大眼睛,委屈的癟了小嘴,不明白一向疼她的姊姊怎麼就發脾氣了。

  見狀,楊杏兒也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嚴厲,趕緊上前拉著小妹溫聲勸道︰「你先前身子不好,沒在外邊走動,家裡人怕嚇到你也沒敢說,可那迷霧山實在是去不得,據說上山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有些上的不高,卻在林子裡迷了路,醒過來時候就在山腳躺著了,這還是好的,有些爬得高的,乾脆就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聞言,楊柳兒嚇得咋舌,眼睛卻再次瞄了瞄鬱鬱蔥蔥的山林,偏她怎麼看也不像危機四伏的模樣。

  楊杏兒生怕小妹不相信,鳳眼一瞪,「你可別打什麼鬼主意,那山若是好上的,這十裡八村的鄉親還能忍這麼多年?別說藥材野物,就是野菜怕是都挖光了。」

  聽到這裡,楊柳兒眼珠轉了轉,假作不在意的問道︰「阿姊,那山上這麼多年不見人,肯定有很多好東西吧?」

  「當然了。」楊杏兒轉身拾掇木桶和水瓢,隨口應道︰「聽人家說山上遍地都是藥材,黃芪、人參最少都是幾十年分的。」說到一半,她才想起自家妹子的財迷脾氣,立刻改口,「就是滿山黃金也同咱們沒關系。走吧,回去做午飯,一會阿爹就該回來了。」

  「哦,好啊。」楊柳兒笑著應下,那模樣要多乖巧有多乖巧,但出菜園的時候,她的目光忍不住又在迷霧山上溜了一圈……

  六月的早晨,東方天邊剛剛露出魚肚白,許是多了青草覆蓋地表,亦或許是前日那場不大不小的雨水功勞,總之漫天的黃沙終於被趕跑,村莊田野難得的露出一絲清透,在晨起淡淡的薄霧裡顯得安寧又靜美。

  楊柳兒背著個柳條籮筐,小心翼翼的開了自家院門,一溜煙的朝著不遠處的迷霧山出發了。

  雖然那日楊杏兒竭盡所能的嚇唬楊柳兒,但無奈她的小妹內裡裝的是個三十歲的靈魂,又經過現代科技大爆炸燻陶過,神經粗壯,哪裡肯信那些鬼神怪事。

  楊柳兒前世也去過不少地方旅行,別說一般的山林,就是熱帶雨林都去過,自認野外生存知識還算豐富,起碼辨認方向絕對不成問題,更何況她今日也沒打算一口氣爬到山頂,想著先在山腳附近轉轉,待熟悉了再琢磨往上去。

  畢竟她這個小身板武力值太低,若是踫到什麼野獸,說不定就給人家當食物了,她是愛財又膽大,但不代表她愚蠢,量力而為的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順著山路走了足足兩刻鐘,楊柳兒才終於到了迷霧山腳下。

  陳氏的墳頭就在不遠處,楊柳兒想了想就拐了過去,掏出懷裡打算墊肚子的兩個肉包子,恭敬的放在墳前供奉了一會,末了行了禮就打算拿起肉包子離開,可一隻不知從哪裡突然竄出小小的紅狐狸,竟叼起一個肉包子就大嚼起來。

  「呀,這是我的午飯!」楊柳兒一個前撲,趕緊把剩下那個肉包子搶回手裡。

  小狐狸不屑的掃了她一眼,繼續啃包子,根本沒有半點愧疚的模樣。

  見狀,楊柳兒氣得瞪眼睛,眼見小狐狸三兩口吃完包子,又望著她手裡的那一個,她一時鬧了脾氣,抬手就要往嘴邊送,豈料小狐狸臉上瞬間布滿了濃濃的沮喪,小腦袋有氣無力的垂著,嘴裡嗚嗚輕聲叫著,那模樣別提有多可憐了。

  楊柳兒看得有些心軟,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把肉包子遞了過去,「這個也給你吧,吃完就趕緊走,我中午怕是要餓肚子了。」

  看見肉包子遞到了跟前,小狐狸歡快的繼續啃包子,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她的話。

  楊柳兒緊了緊背上的籮筐,再次同陳氏的墳頭打了個招呼就要往山裡走,可是沒走幾步,她就聽見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扭頭一看,原來小狐狸吃完肉包子又跟了上來。

  「喂,小狐狸,我真沒有包子了,你跟上來也沒用,還是趕緊回家吧。」

  小狐狸卻是不理會,幾步竄到楊柳兒跟前,張口咬了她的裙角就往左側拽。

  楊柳兒差點被拽了個趔趄,好不容易站穩,表情疑惑的問道︰「你讓我跟你走?」

  小狐狸點點頭,跟著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有些不耐煩的叫了兩聲。

  楊柳兒第一次上迷霧山,原本也沒有什麼計劃,見這頭小狐狸想要引路,真是覺得新奇又古怪,於是抬腳就跟了上去。

  一狐一人慢悠悠走在灌木叢裡,很快就繞著山腳走了足有三四裡,就在楊柳兒開始懷疑小狐狸故意帶她轉悠繞遠路的時候,小狐狸終於鑽進了樹林。

  許是當真多年未曾被人類打擾的關系,山林極繁盛茂密,與柳樹溝通往縣城路旁那些被挖掘的只剩一半,或溝壑處處的廢棄礦山完全不同,豐富的氧氣撲面而來,清爽的讓楊柳兒忍不住連連深呼吸,只覺胸腔裡舒坦之極。

  小狐狸這會也不著急了,走上一會就在一株金錢松轉幾圈,末了沖著楊柳兒吱吱叫上兩聲。

  楊柳兒一開始還不明白,後來坐下歇息,仔細看看來路才琢磨出一些規律。

  這一路上樹木很茂密,金錢松卻很少,每隔十幾米才會出現一株,小狐狸引她走過的路就是按照金錢松的排布,有時候不是直上直下,甚至還會左右繞行。

  難道這才是上山的正確路線?先前那些迷路失蹤的人是因為不知道竅門才會遭了難?

  帶著這樣的疑問又爬了半個時辰,小狐狸終於在半山腰一片朝陽處停了下來。這裡樹木相對稀疏,甚至還有幾塊大石錯落散放其間。

  爬了大半座的山,楊柳兒累極了,剛要在大石頭上躺一會,不想腳下一個踉蹌,像是絆到了什麼,她一邊揉著腳踩一邊低頭細看,差點驚喜的跳了起來,原來罪魁禍首是幾株黃芪的藤蔓!

  說起來,楊柳兒也沒學過什麼中醫,按理說根本不認識黃芪長什麼模樣,但前世有一回去甘肅旅行,旅行社安排的行程裡就有參觀黃芪田,甚至她還動手採收過兩株,這會自然就認出來了。

  雖然不知道這東西進城賣給藥鋪會得多少銀子,但這黃芪也不是自家辛苦種的,就是賣個幾文銅錢也是白賺的,這般想著,楊柳兒也顧不得自己酸疼的腳踩了,抄起柳條筐裡的小鏟子就奮力挖了起來。

  黃芪根深,若想不傷到表皮就得擴大挖掘範圍,一陣忙碌下來,楊柳兒累得揮汗如雨,好不容易才把黃芪都收到籮筐裡,看著籮筐裡的成果,樂得她簡直要手舞足蹈。

  原因無他,黃芪一共五根,各個都有小兒手臂那麼粗,怎麼也長了七八年,絕對是個好東西。

  收拾完畢,她累得爬上一旁的大石頭就想好好歇一歇,可剛剛躺下,眼角目光掃過大石頭的另一側,卻是驚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一座座的墳頭密密麻麻排列著,陽光透過樹枝的縫隙投下來,星星點點的亮光,不但沒有讓這處墳地多些生氣,反倒更顯詭異陰森。

  楊柳兒並不是膽小又迷信的人,但任誰突然發現自己身旁就是墓群也要驚懼不已,更何況還是在這樣安靜又陌生的山林裡,她下意識扭頭去找小狐狸,可惜這小東西早就不知道跑哪裡玩去了。

  楊柳兒悄悄擦擦手心的汗珠子,想了想就在大石頭上直接行了一禮,小聲祝禱,「各位前輩,小女子不知各位在此安眠,實在是冒犯了。若有打擾之處,還望各位不要見怪。」說著,她就軟著腿想要趕緊撤退,可惜她的心髒今日註定要經受一重又一重的鍛煉。

  墓群後面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死狐狸,放開!」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楊柳兒一個踉蹌,差點直接栽下大石頭。鬼魂開口?白日詐屍了?

  無數鬼片裡的恐怖片段在她的腦海裡狂奔而過,嚇得她再也忍不住的尖叫出聲。

  「誰在鬼叫?」那個聲音很是不耐煩的又吼了一句,可落在楊柳兒耳朵裡,她倒是奇妙的退了驚懼。

  就見那小狐狸不知什麼時候也轉到墓群後面,嘴角正咬著一片青色衣角奮力的往外拉扯。

  既然有衣角,那就是有人了,絕對不是鬼魂!

  楊柳兒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忍不住又開始火冒三丈,人嚇人,真能嚇死人!

  她拎起小鏟子,大步繞開那些墳頭,奔到小狐狸身邊,只見一個穿著青色衣褲的少年正僵硬的躺在草地上,衣衫被霧氣打得濕透,頭發上的發髻也散了,模樣實在有些狼狽,再細看他的容貌,難得有些熟悉之感。

  「你怎麼在這裡?」不等楊柳兒多想,那少年更是驚訝的高聲喝問。

  「啊,原來是騎馬惡少!」楊柳兒恍然大悟,轉而更是惱火,反駁道︰「喊什麼喊,這山是你家的啊,憑什麼我不能來?」

  「這山就是我家的!你到底怎麼上來的,快說!」連君軒緊皺了眉頭,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更黑了。

  楊柳兒接二連三受到驚嚇,這會見他喝問不止,倔脾氣也上來了,翻了個白眼嘲諷道︰「你打算騙誰呢,我家住山下好多年,怎麼沒聽說這山頭姓連?要不然你叫一聲,看這山頭答應不?」

  「你!」連君軒沒想到她如此伶牙俐齒,當下被堵得臉紅脖子粗,心裡不由得有些鬱悶。

  孫叔這幾日不知抽了什麼邪風,把他往死裡操練,讓他實在疲憊至極,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務,正想在這裡小歇片刻,結果一不小心睡了過去,失了警覺,被一條白麻蛇咬到手臂。

  這白麻蛇算不上毒蛇,被它咬到,一般會昏迷兩個時辰,比較麻煩的是一日內會全身酸麻,不能動彈。

  他剛剛醒過來就見孫叔養的小狐狸在咬自己衣角,生怕孫叔聽見動靜趕來,自己肯定又會被罰的很慘,不想剛出聲喝斥,居然又冒出個小丫頭……

  楊柳兒正運足了氣,打算同連君軒鬥智鬥勇,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見他應聲,仔細一瞧才發現其中蹊蹺,「怎麼,你身子動不了?」

  連君軒不置可否的冷哼一聲,驕傲如他,被一個小丫頭看破處境,實在有些尷尬。

  楊柳兒眼珠子轉了轉,上前踢了踢他的手臂,見他惱得瞪了眼睛卻沒有半點動作,立刻就得意歡喜起來。

  「哦,原來縱馬闖街、意氣風發的連少爺也有落難的時候啊,怎麼樣,要不要我這個野丫頭幫你一把啊?」

  聞言,連君軒氣得咬牙,兩道濃黑的眉毛皺成了一團,心思在吹一日冷風和請求一個野丫頭援手之間搖崗不定。

  楊柳兒看得好笑,作勢背了籮筐就要走,「我問這句怕是多餘了,連少爺怎麼可能需要我一個野丫頭援手?那我先下山了,你慢慢吹風賞景吧。」

  「等一等。」連君軒趕緊喊出聲,忍著氣,小聲道︰「楊姑娘,請你幫在下一把。」

  一聽他示弱,楊柳兒捂嘴偷笑了半晌,可轉眼又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小肚雞腸,就算先前因為跑馬那事,這連家少爺雖有不對之處,但後來汽水攤子因為連家每日買上兩桶的關系,生意興隆許多,更別提那十兩「訂金」可是幫了楊家大忙,起碼飯桌上的雜糧團子直接換上了白麵饅頭,這般想來,她倒是不好再戲弄人家。

  「連少爺客氣了,出門在外,互相援手是應該的。」

  楊柳兒一反方才的刁難,蹲身扶連君軒起來,甚至還低頭幫他拍打掉身上的泥土。

  少女白皙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揮動,隱隱有股淡淡的體香鑽進連君軒的鼻孔,惹得他愣了好半晌,末了居然紅了臉,訥訥地道︰「嗯,謝謝楊姑娘。」

  楊柳兒粗心的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乾脆道︰「不謝,咱們趕緊下山吧,再耽擱下去,天黑就不好走了。」

  「好。」

  楊柳兒身形矮小,這會倒是正好頂在連君軒的肩窩之下,一手扶著他的後背,一手抓著他的手臂,略顯吃力地帶他下山。而連君軒到底有武藝在身,雖然全身麻木,腿腳卻能勉強挪動,楊柳兒又分了他的大半體重,所以這一大段迂回的山路,兩人走起來倒也不算艱難。

  楊柳兒前世受的是開放教育,男女大防在她心裡的界限比這個時空要寬的多,因此她並不覺得這樣扶著一個男子有什麼不妥,畢竟她是在救人。

  但連君軒卻是不同,平生第一次同女子如此貼近,近得甚至他只要眼睛一轉就能看到她微紅的臉頰,淺淺的酒窩,挺翹的鼻子,長長的睫毛,紅潤的小嘴……

  「咳咳!」他慌亂的咳了幾聲,趕緊找個話岔開心思,「你不是在街上賣汽水嗎,怎麼跑到山裡來了?」

  楊柳兒順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子,聽他問起,想起她夭折的財路也是懊惱,抱怨道︰「汽水早就不賣了,城裡有家叫雲中仙的酒樓把汽水方子琢磨透了。人家的汽水裡放的都是甜瓜,我家哪裡爭得過啊。」

  「咳咳,咳咳。」連君軒聞言卻是咳得更厲害了,那雲中仙可是連家的產業,他平日也沒在意過,哪裡知道酒樓居然搶了楊家的財路,當下真是尷尬得可以,瞧著她氣呼呼的模樣,略帶心虛地試探問道︰「呃,那你以後還想做什麼?」

  「當然是上山挖藥了!」楊柳兒晃晃身後籮筐裡的幾根黃芪,歡喜道︰「這山裡少有人來,好藥材很多呢。」

  「不成!」聽她說起,連君軒這才驚覺他忽略了一件大事,「你怎麼找到墳地的,誰帶你上山的?」

  楊柳兒聽他口氣轉硬,就有些惱了,應道︰「你是不是太霸道了,又不是你家的山,我上來挖藥到底礙著你什麼了?」

  連君軒不好說出實情,只得忍下煩躁,耐著性子又道︰「這山上蛇蟲野獸太多,你一個姑娘家太危險了。」

  楊柳兒疑惑的掃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我可以讓我阿爹來啊,誰說我一定要自己冒險。本來我今日只打算在山腳轉轉的,後來是小狐狸引著我找金錢松,這才爬那麼高的。」

  一聽到這話,連君軒狠狠的回身瞪了山林一眼,恨不得扒了小狐狸的皮。他在心裡迅速琢磨了一會,怎麼也不好把楊柳兒殺了滅口,只得正色囑咐道︰「你以後要上山也成,但是要記得,絕對不能把上山路徑告訴外人,否則小心有殺身之禍。」

  楊柳兒還想反駁兩句,但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那成片的墓群,下意識打了個哆嗦,嘴裡也麻利的應了下來,「我知道了,這樣吃獨食的好事本來就不能告訴外人。」

  聽到她這麼說,連君軒勉強放了心。

  許是吵嘴之後都有些尷尬,兩人一路無話,很快到了山腳,隱隱可以聽到柳樹溝裡的雞鳴狗叫。

  連君軒想了想就道︰「你把我放在這裡吧。」

  楊柳兒掃了一眼空無人影的山林,有些不放心,「你在這裡怎麼回城裡?不如去我家歇一歇,請我阿爹跑一趟城裡送信吧。」

  連君軒聽得心頭微微一暖,但依舊搖頭拒絕,「不必,你趕緊回家吧,我自有辦法。」

  楊柳兒疑惑的掃了他一眼,都說上桿子不是買賣,人家不樂意,她也不好堅持,就點點頭,整了整肩上的籮筐趕緊往家裡趕了。

  連君軒眼見楊柳兒有些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樹影間,忽然有種失落無依之感,愣了好半晌才抓起胸前的一個骨哨吹了起來。

  沒一會功夫,一臉急色的連強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乍見自家少爺依靠在枯樹下很是吃驚。

  「少爺,您這是怎麼了,可是哪裡傷到了?」

  連君軒怎會再把丟臉之事宣揚一遍,只吩咐他背自己下山,坐車回城,正要下山,似是又想到了什麼,又囑咐了連強幾句,連強聽得一頭霧水,但依舊答應了下來……

  楊柳兒緊趕慢趕的回到自家,果然如她預料一般,家裡早就亂了套。

  遠遠瞧著,就見楊杏兒蹲在院門口,哭得眼睛都紅了,桃花正好聲安慰,偶然抬頭正巧見到楊柳兒走過來,驚喜喊道︰「杏兒,你快看啊,柳丫頭回來了。」

  楊杏兒聞言,立時就跳了起來,見得自家小妹笑嘻嘻的討好模樣,她又是氣惱又是歡喜,抬手朝著小妹後背就給了兩巴掌。

  「你個死丫頭跑哪裡去了,阿爹急得都去村裡找人尋你了!」

  楊柳兒嘿嘿笑著不敢應聲,畢竟還有桃花這個外人在跟前呢。

  好在桃花是個熱心腸,見得楊柳兒回來就笑道︰「你們姊妹倆進屋說話吧,我去找楊大叔回來,大夥怕是還沒出發呢。」

  楊杏兒趕緊謝過她,末了緊緊拉著楊柳兒就往院裡走。

  楊柳兒進了窯洞,獻寶一樣把籮筐裡的黃芪拿了出來,得意道︰「阿姊,你看我在山上挖到的藥材,不知道能賣多少銀子?」

  楊杏兒氣憤的在她額頭狠狠敲了一記,罵道︰「你這個財迷,讓我罵你什麼好!你到底哪裡來的膽子,你是不是真上迷霧山了?」

  「嘿嘿。」楊柳兒討好的抱著姊姊的胳膊,應道︰「阿姊,那山上根本沒有你說的可怕。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楊杏兒剛要應聲,楊山卻是大步從門外走了進來,許是走得急了,他額頭上蒙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乍見以為走丟的小女兒就在眼前,他長長鬆了一口氣,末了卻是怒火中燒,喝斥一聲,「楊柳兒,你給我跪下!」

  楊柳兒剛想上前抱著父親撒嬌,指望像以前犯錯一樣糊弄過去,沒想到父親這次真是氣狠了,她趕緊跪倒,雙手好似無意的放在膝蓋上,露出手背上一道道紅通通的刮痕。

  要知道,上山這半日雖然沒踫到野獸毒蛇,但荊棘樹枝卻不少,下山時候還扶著連君軒那個累贅,多少也讓她吃了些苦頭。

  果然,楊山的目光一掃過那些小傷口,心疼得差點功虧一簣,但轉瞬想起這個小女兒的大膽,又勉強硬了心腸,喝罵道︰「不同家裡說一聲就隨便跑出去,你知道錯了嗎?」

  「我知錯了,阿爹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讓阿爹擔心了。」楊柳兒耷拉著腦袋,盡量裝做可憐兮兮的模樣,可惜偷偷吐出的小舌頭又出賣了她的真心。

  楊杏兒在一旁看得氣惱,又不敢揭穿她,就怕萬一父親真的動了藤鞭,到時她可勸不住。

  就見楊山數落幾句就停了口,末了才道︰「這次就罷了,下次再上山就直接把你鎖在窯洞裡,不許你踏出一步。」

  「不要啊,阿爹,你聽我說。」楊柳兒剛要起身,聽到這話趕緊又過去抱住父親的大腿,小嘴簡潔明快地把上山所遇之事都說了一遍,當然順路救了連君軒又扶著他下山之事,她聰明的隻字未提。

  語畢,楊柳兒又道︰「小紅狐狸特意給我引路,我上去的順利,下來的也容易,保管不會迷路。阿爹若是不信,哪日隨我一同去試試就知道了。」

  聽了這段奇遇,楊山沒有探看那籮筐的藥材,反倒翻來覆去詢問墓群的方位,顯然也發現其中蹊蹺之處,他最後皺著眉頭下了決定,「明日一早,我同你一起上山。」說罷,又吩咐楊杏兒,「準備一些紙錢元寶和供品。」

  楊杏兒不知父親為何如此安排,卻趕緊應了下來,又給小妹使了個眼色,楊柳兒會意,立刻就說傷口疼,楊山果然心疼了,趕緊攆她回房擦藥。

  折騰了大半日,楊柳兒實在是倦了,就著楊杏兒的數落吃了一碗手 面就要昏昏睡去,不想這時候家裡卻是來了外人。

  一個穿著藍衣、戴著小帽,打扮的很是俐落的年輕男子推開了楊家的院門,和和氣氣的同正在院子裡洗碗的楊杏兒打了招呼。

  楊杏兒趕緊把他迎進來,又喊了父親出來待客。

  楊柳兒好奇,見狀也不願睡了,極力撐著眼皮坐在屋角聽個原由,結果這一聽卻是喜出望外。

  原來這人是城裡安和堂的藥材采買管事,姓魏名春。因為藥堂裡急缺年分高的黃芪配藥,偏偏店裡的年分不足,無可奈何之下就在周圍幾村轉悠,看看能不能找到好貨色。

  這真是瞌睡的時候天上落枕頭,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別說楊柳兒歡喜,就是楊山和楊杏兒也忍不住感慨楊柳兒的好運氣。

  魏春不過二十歲年紀,許是常年在外走動,風吹日曬,臉色有些黑紅,行事大方,眼神也清透,他也是個聰明的,一見楊家人這般神色就笑道︰「難道我今日真是來對了,大叔家裡真有我苦尋不到的好藥不成?」

  楊山點頭,無奈笑道︰「不瞞魏兄弟,我家小丫頭貪玩,今日當真在山上得了幾根黃芪。不如拿來給你看看?」

  「好,勞煩大叔了。」

  不等楊山發話,楊柳兒已樂顛顛的跑出去尋籮筐了,楊杏兒生怕魏春笑話小妹心急,上前替他續了一杯溫茶。

  魏春抬頭接茶碗,許是心裡藏了事,一時失了分寸,手指就觸到了楊杏兒的手背,兩人齊齊尷尬的紅了臉。

  好在楊柳兒很快就跑了回來,魏春接過那幾根尚且帶著泥土的黃芪一看,登時贊不絕口,直道︰「這樣年分久的黃 真是少見,難得沒有黑心爛皮,炮製過後一定能出不少切片。」

  楊柳兒越聽眼睛越亮,開口就要詢問價格,不曾想楊杏兒太瞭解她的脾氣,及時伸手捂住她的嘴,拉到一旁。

  家裡有長輩在,哪有她們姑娘家開口的餘地?哪怕這黃芪是她挖回來的也不行。

  魏春把姊妹倆的模樣看在眼裡,嘴角忍不住偷偷翹了起來,他本是受人之托,不過這藥材又當真是好東西,於是爽快開口道︰「楊大叔,這幾根黃芪我收了。價格就按照世面最高價,每根二兩銀子,總共十兩,您看如何?」

  以前甘沛縣周邊的山林還沒被破壞的時候,村裡也有人挖了藥材去城裡賣,當時三年生的上好黃芪也才幾十文錢一根,楊柳兒挖回的這幾根就算年分高些,價格卻翻了幾十倍,這實在是出乎楊山的意料。

  楊山生性又老實厚道,趕緊擺手拒絕,「魏兄弟太客氣了,這些藥材不值這麼多銀錢,給個三兩銀子就拿走吧。」

  楊柳兒見父親把到手的銀子往外推,急得眼睛冒火,結果又被姊姊在胳膊上掐了一記。

  這一幕恰恰進了魏春眼裡,他極力忍住笑,直接從荷包裡掏出兩錠五兩的銀錁子放到桌上,說道︰「大叔,這幾根黃芪當真值這個價錢。我們藥堂開門做生意,怎麼可能賠本,您就放心收著吧,以後再挖到好藥材,就讓人去安和堂給我送個信,我保管早早過來。」

  楊山見他給的誠心,確實不像有勉強的模樣,猶豫半晌這才點頭收下銀子。

  楊杏兒送魏春出門,想著父親和小妹還要上山,就詢問幾句藥堂裡什麼藥材價格高,魏春極有耐心的給她講解了好半晌,末了才告辭離開。

  楊杏兒回身進屋就見楊柳兒抱著銀錁子往她的寶貝錢匣子裡放,她好笑的搖了頭。不知小妹將來要嫁個什麼樣的婆家,但凡窮一點的也養不住她這個小財迷啊。

  




【第十章 再見連君軒】

  不提楊杏兒如何感慨,光說楊柳兒上山一次就發了一筆財,她歡喜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待得早晨起來,她的眼下就黑了一圈,自然又挨了姊姊好大一番嘮叨數落。

  待吃過飯後,楊山背起許久不用的弓箭和柴刀,楊柳兒的藥簍則背了供品、紙錢,父女倆就避開村人的眼睛上了迷霧山。

  如同楊柳兒昨日所說那般,只要順著稀稀落落,隔很遠才能見到一棵的金錢松走就不會迷路,不多時,父女倆就來到了昨日那個墓群跟前。

  楊山仔細打量過那些沒有字的墓碑,須臾,拉著小女兒擺好供品,燒了紙錢,末了跪倒磕頭,低聲求告道,「諸位前輩,昨日小女無意間打擾此處清靜,今日楊某誠心供奉香火聊表歉意,還望各位多包涵。無奈楊家家貧,以後還要經常上山打擾,在這裡先祈求各位前輩寬宏。」

  說罷,他磕了三個頭,站起時卻是吩咐楊柳兒,「快過來同前輩們發誓,絕對不會把上山的法門洩露出去,但凡到墳前必定祭拜。」

  楊柳兒還想說這裡有別人來過,比如那位連少爺,但見父親一臉嚴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規規矩矩的再次做了磕頭蟲,舉手發誓。

  見狀,楊山這才放心,慢慢帶著小女兒退後幾步,繼續往山上攀去。

  父女倆自覺去了心事,腳下步子也輕快,根本不知道方才祭拜之事都落入了旁人眼裡。

  一個穿了灰色衣褲的大鬍子老漢蹲在一株紅杉後,漫不經心的用匕首削著什麼,眼見楊家父女走的沒影子了,他才大大伸了個懶腰,末了抬起匕首敲敲身旁那只小紅狐狸的腦袋,冷哼道︰「這次就饒了你,下次再敢隨便引人上來,看我不剝了你的皮做帽子。」

  小狐狸嚇得縮了縮脖子,沒一會又委屈的叫了兩聲。

  大鬍子老漢翻了個白眼,喝罵道︰「行了,下面墳頭裡那些都沒在鬼叫,做裝個什麼勁啊。這楊家人倒是知道分寸的,罷了,有他們幫忙準備供品,我也省了力氣,就放他們在山上走動吧。」

  小狐狸通人性,一聽這話樂得直甩尾巴,一個縱身竄出去,轉眼跑得沒了蹤影……

  許是多年無人踏足,山上的好藥材極多。楊家父女倆走了不過半個時辰就收獲了滿滿一簍子,其中甚至還有一棵幾十年的黨參,這下別說楊柳兒,就是楊山也忍不住樂得咧了嘴。

  一對紫貂出門遊玩,也倒楣的成了楊山的手下亡魂,當然遇到野豬和黑熊一類的厲害角色,父女倆是早早就繞了路。

  這樣一直走到日懸頭頂,父女倆終於爬到山頂,原來這裡有一口天然的湖泊,那些縈繞在四周的白色霧氣就是從湖中升騰而起。

  見狀,楊柳兒猜測這滲下許是有溫泉一類,試探著伸手一摸,果然湖水很是溫熱,掬一口嘗一嘗,倒沒覺出什麼怪味。

  不過楊山是個謹慎的,生怕有野獸跑來湖邊飲水,順便把他們父女倆當大餐,逗留不到一刻鐘就匆匆下山了。

  路上找了塊朝陽之處,父女倆小歇。楊柳兒拿出家裡帶來的清水葫蘆和豬肉餡餅,剛分給父親一份就見昨天那只小狐狸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她歡喜的立刻把它抱在了懷裡,還掰了自己的餡餅招待它。

  楊山聽小女兒說這狐狸就是引路的「靈狐」,很是敬畏的行了禮,又把自己的餡餅分出一個,甚至還許願下次給它帶燒雞做謝禮,聽得楊柳兒吃醋,撒嬌說父親待狐狸比她還好。

  吃過幹糧,楊柳兒就放小狐狸去玩,父女倆重新踏上了歸程。

  楊杏兒守在家,一整日都擔心的吃喝不香,終于盼得父親和小妹回來,喜得她倒水遞手巾,忙個不停,楊柳兒則樂顛顛同姊姊顯擺豐碩的成果,看得楊杏兒驚呼連連。

  楊山心裡也是喜不自勝,身體裡好似滿滿的都是力氣,沒歇一會就開始動手剝貂皮,打理幾樣簡單的藥材。身為一個父親,有什麼比親手獵回獵物賣了銀錢,養育兒女更值得驕傲的?雖然這條財路依舊是小女兒尋回的,但他的作用卻是毋庸置疑的。

  楊柳兒怎會不知父親心中所想,於是笑咪咪的嚷著等父親賣了銀錢,給她買好吃的。

  楊山滿口應了,轉瞬看見懂事的大女兒,又許了一對銀丁香。

  第二日又到了楊誠休沐的日子,楊柳兒難得沒有偷懶,早早爬起來準備食材,盤算著多做幾個好菜給二哥補補。

  雖說書院收了不少的伙食費,但大鍋飯就那麼回事,餓不死人也絕對吃不胖誰,楊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當然要大補特補一番,但她沒想到,楊誠這次卻是坐馬車回來的,同行的還有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客人。

  「你怎麼跑我家來了?」楊柳兒特意落後兩步,瞪向那個笑得像進了雞窩的狐狸一樣的連君軒,偷偷問道。

  不想連君軒卻是面帶愧意,正色拱手同她行禮,「柳兒姑娘,先前驚馬之事多有冒犯。連某愧疚,此番特意前來致歉,還望姑娘原諒。」

  楊柳兒驚得半張了嘴巴,實在不明白先前山上那個霸道又別扭的大少爺,怎麼就搖身一變成君子了,如此謙恭有禮?

  一旁的楊誠見了,趕緊扶起連君軒,轉頭對父親道︰「阿爹,這是比我晚幾日拜在先生門下的師弟連毅,字君軒。前幾日聽得我提起小妹賣過汽水,想起曾因為急事當街縱馬,差點傷了小妹,一定要隨我回來登門道歉,我攔也攔不住。」

  楊山聞言,拘謹的搓著手應道︰「連少爺客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再說這丫頭也沒傷到,實在不必如此。」

  楊誠也是附和道︰「師弟,你我如今是同窗,平日又待我多有照顧,實在不必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

  連君軒堅持又同楊山行了晚輩之禮,這才笑道,「咱們甘沛家家戶戶的麼女都嬌貴,我若是不求得柳兒姑娘的原諒,以後哪裡還敢登楊家的大門啊。」

  楊家從人想起楊柳兒平日撒嬌吵鬧的模樣,當真是家裡小霸王,若是她死活不原諒連君軒,他們還真不敢放他常來走動,眾人齊齊望向楊柳兒。

  楊柳兒掃了一眼笑得好似無害,但眼裡卻滿滿都是促狹之意的連君軒,心裡直冒火,這個腹黑的小子,居然敢跑到她有地盤給她上眼藥,真是膽大包天了,當她是軟柿子不成?

  「連少爺客套了,小女子當不得您如此對待,您是我二哥的同窗好友,我以後定然也待如兄長一般。」

  楊柳兒笑得分外甜美,聲音清脆又爽快,任誰聽了都覺舒坦,但連君軒卻覺得背脊發寒,心裡微微後悔不該一時興起又來惹這精靈古怪的丫頭。

  但自從上次與她一同下山,那縷淡淡的少女馨香好似就浸透了他的身心,暗夜的夢裡不再有那些令人厭惡的嘴臉,滿滿都是她嬌俏的模樣,或惱或嗔怪,或歡喜或調皮,鮮活又多變,卻同樣令他隱隱掛念歡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甚至猜測那縷馨香是種盅毒,把他變得魂不守舍。於是乎,他進了書院拜了先生,住到楊誠隔壁的屋舍,順理成章的同他成了同門師兄弟,今日更是借著道歉的名頭登堂入室……

  楊柳兒可不知連君協心裡還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在她看來,這小子就是跑來給她添堵的,明明是個霸道惡少,偏偏裝成君子模樣,騙得他們一家人都待他客氣,反襯得自己小氣又心窄,典型的兩面三刀,表裡不一。

  若她是真正的十三歲小女孩,許是真要中了他的奸計,但偏偏她也是個「表裡不一」的,那就比試看看誰的手段更高,誰更會裝樣吧。

  廚房裡,楊杏兒瞧著小妹拎著菜刀,把一塊豬肉直接剁成了肉泥,忍不住咧了嘴,末了還勸道︰「小妹,連少爺誠心來道歉,你就不要再抓著先前的事不放了,更何況他如今同二哥一起讀書,咱們看到二哥的顏面也要以禮相待。」

  「好,阿姊,我知道了。」楊柳兒隨口應了,手下卻又掄起了菜刀。

  臘羊肉炒菜豆、麻辣豆腐、小蔥炒圭雞蛋、紅燒獅子頭,配上一大盆的骨湯寬面,再附上一大碗油潑辣子,楊家的午飯就算準備好了。

  這些菜色放到富貴人家自然不算什麼,但在普通農家裡,可就難得一見了,楊誠掃了一眼桌面,神色有些古怪,但依舊請了連君軒安坐,末了望向父親,見他也沒有什麼不舍或訝異,心裡就越加奇怪了。

  楊山猜到二兒子心裡,但當著客人的面又不好多說,只好含糊解釋道,「家裡日子好過了,你不用擔心,多吃幾口補補身子。」

  一聽到這話,楊誠才勉強收起疑惑,請連君軒不必客套,盡管開懷飽食。

  連君軒早就嘗過陳氏墳前的祭食,也知道楊家飯菜美味,一等著楊山動了筷子,就往湯面裡添了一勺辣油,然後大口吃起來,不時連連贊好。他這般大方,倒投了楊山的脾氣,待他也少了幾分拘謹,偶爾還親切的勸菜,惹得出門給連強送面條回來的楊柳兒暗暗瞪眼睛。

  因為有連君軒這個外客在,楊柳兒姊妹的午飯就在灶間裡吃了,一碗面條加半碗油潑辣子,至於其它的菜色就不用多想了,這讓楊柳兒怨念至極,若不是連君軒跑來湊熱鬧,讓他們一家四口吃個團圓飯多好。

  許是連君軒長了順風耳,吃過飯就吩咐連強幾句把他打發走了,之後回屋陪著楊山閑話時,又有意無意說起自己身世。

  一個自小被踢到邊疆來自生自滅的庶子,幾乎立刻博得了楊家所有人的同情,就是楊柳兒都暗暗嘆息,果然世有因果,這連君軒沒有變成什麼憤世嫉俗的惡霸真是不容易,如今只是有點表裡不一,實在是老天爺關照。

  楊山更是舉雙手歡迎連君軒常跟著楊誠來家裡小住,嘴裡的稱呼也變成了軒哥兒,好似先前一口一個連少爺,拘謹至極的是別人一般。

  下午,楊誠帶著連君軒在村裡村外轉了一圈,回來時就見連強送了一蔞甜瓜、兩條羊腿,四匹顏色極正又透氣單薄的杭綢,還有一匣子九連環、陶偶等小玩意。

  不必說,定然是連君軒吩咐的,楊誠趕緊推辭,連君軒卻笑言,「我以後要常來師兄家裡走動,這就當做預支的伙食材料吧。再說我平日不在家裡,這些鮮貨白放著也是爛了,不如請兩位妹妹辛苦整治,大家嘗個新鮮。」

  楊柳兒自從來到這個時空,除了那種能酸掉牙的果子就沒吃過什麼水果,這會嗅到甜瓜的味道便一陣風似的跑了出來,小手一揮,半句客套都沒有,直接搬去充當庫房的小偏窯。

  見狀,楊誠是又好氣又心疼,可到底也捨不得責怪她。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食材齊備,晚上的飯桌自然更豐盛,就連主食都是烙得金黃的羊肉餡餅,末了端上切好的一大盤甜瓜,不必說,眾人又是吃得肚子滾圓。

  楊誠趁著好友洗漱的空檔,抓了妹妹詢問,楊柳兒笑嘻嘻的把父親上山打獵采藥一事說了,道︰「二哥,你盡管安心讀書就是。以後家裡日子只能比以前好,不會缺銀錢的。」

  楊誠聽了是驚奇又歡喜,匆匆去尋父親,要他保重身體,不能日日上山。楊山倒是聽老輩人說過不可竭澤而漁的道理,本身又隱隱猜到那山上的墓群有蹊曉,於是應了二兒子的請托,只說一月上山兩三次,得個十幾兩銀子就成,絕不貪心。

  楊誠一聽這才放了心,一晚好眠,第二日一早起來就要同連君軒一起坐馬車,踏著晨露回城。書院的先生這幾日興致好,在小花園裡辦了一場詩會,他們做弟子的自然不好遲到。

  楊柳兒不知是睡過頭還是難得偷懶,早飯遲遲沒有端上,最後只笑著塞了兩個油紙包,囑咐他們路上墊墊肚子。

  連君軒初始還有些警覺,但見自己手裡掰開的羊肉包子同楊誠手裡的一般無二,絕對沒有偷塞辣子之類,就放心大口吃了起來,可惜沒過一會,那吞進肚子的包子就像寒冬裡的冰塊一般,涼得腸子都要打結了,他只有大口呼吸才勉強好過一點。

  不用說,連君軒也知道自己到底中了小丫頭的暗招,這包子餡裡絕對摻了薄荷葉子。

  倒是楊誠看得疑惑,問道︰「師弟,你那包子裡放辣子了嗎,我怎麼沒吃出來?」

  聽得這話,連君軒面露苦笑,含糊應道︰「沒有,沒有,我不小心咬到舌頭了。」

  「哦,怎麼吃得這麼急?你若是餓的厲害,我這兩個包子也讓給你。」

  連君軒趕緊拒絕,末了狠狠又咬了一口自己手裡的包子,其中痛苦只能慢慢品味了。

  楊誠溫和一笑,低頭時眼裡卻閃過一抹狡黠,他家小妹最是精靈古怪,得罪了她怎麼可能不被折磨?不過一邊是師弟,一邊是妹妹,他裝糊塗看戲就好了。

  這頭兩人一路回城,在柳樹溝裡的楊柳兒也從一早開始嘴巴就樂得沒闔上過,惹得楊杏兒好笑嗔怪,「這瘋丫頭,笑得跟撿了金子似的。老實在家裡待著,否則出門小心讓人把你當傻子賣了。」

  被姊姊取笑,楊柳兒也只是調皮的吐吐舌頭,想到暗整了連君軒一把,心情愉悅胃口大開,不由又多啃了一個包子。

  今日陽光明媚,村裡家家戶戶在裡正的吆喝下,成群結隊的往城裡送糧稅。因為麥子豐收,再吝嗇的人家都會擀兩頓面條解饞,人人臉上也都帶了笑。

  楊山特意去老林河借了一輛毛驢車,拉上自家的幾袋麥子,又把前日得的紫貂皮和藥材藏在中間,預備進城賣給安和堂。

  楊杏兒拾掇完裡外就把連君軒送來的幾匹薄綢展開,歡歡喜喜盤算著給自己和妹妹做一套新衣裙,不想楊柳兒卻是把銀紅和淺粉那兩匹顏色最鮮亮純正的綢緞搶了回去,嚴嚴實實鎖進那口騰空的樟木櫃子裡,末了「哢答」一聲,落了雙魚銅鎖,任憑楊杏兒怎麼追問,就是不肯把鑰匙交出來。

  楊杏兒拿她沒辦法,只得就著手頭上僅剩的海藍和醬紫兩匹,琢磨著如何給自己和妹妹各整治出一套出門走動時穿戴的衣裙,既要不顯老氣又要耐看。

  農家人沒有守孝三年的規矩,只要過了百日祭,大致上就可以正常吃喝穿戴了。這天下沒有不愛美的姑娘,楊杏兒自然也是如此,一會比劃著要裁條百褶裙,一會又改成馬面,一件外衫也是斜襟直襟的猶豫不定。

  楊柳兒守在樟木櫃子前好半晌,眼見姊姊真沒有打劫的打算,就樂顛顛跑去找紙筆,拚命回想大學時在漢服展上看過的式樣,又借著半吊子的素描功底,一一畫了出來,果然讓楊杏兒連連誇贊她心思巧妙,早把方才那點氣惱忘到了腦後。

  姊妹倆忙得午飯也只是簡單應付幾口,好不容易定了式樣又裁剪完,剩下的料子也足夠再做一套衣裙,正好備著什麼時候人情走禮。等要縫合的時候,楊山也滿載而歸了。

  他找到安和堂的時候,魏春正好在鋪子裡,很是熱情的接待他,不但藥材給了個好價格,就是兩張紫貂皮也被他高價買去,聽說是要送給主家做壽禮。

  一共二十四兩銀子揣進懷裡,楊山是徹底踏實了。

  俗話說,錢是男人腰。荷包鼓了,腰板必然就直了。

  楊山直接去糧食鋪子裡給小女兒買了十斤她常念叨的粳米,又去銀樓給大女兒買了一對銀丁香,甚至還上燒雞鋪子,給大兒子送了幾兩碎銀以備不時之需,最後才興沖沖的回家。

  楊杏兒歡喜的直接把銀丁香戴上,楊柳兒則麻利的淘米蒸飯,再炒上兩個小菜、熱一碗老酒,慰勞辛苦的父親。

  等到楊山要去老林河還車時,楊柳兒想起當日依依不捨囑咐她過去小住的外祖母,就拾掇了一塊羊肉、半布袋細面,還有方才剩下的兩塊尺頭,跳上車去走親戚了。

  一到外祖家,陳老太太一見外孫女帶著吃喝布料來看望她,樂得眼睛都眯在一處,翻箱倒櫃找了幾塊不知藏了多久的點心全給了她,還攆兒媳和孫媳去炒菜做飯。

  而楊山不放心家裡只有大女兒一個,閑話幾句就匆匆趕回去,留下楊柳兒抱著陳老太太撒嬌,偶爾逗逗表兄家裡的兩個奶娃娃,日子很是悠閑了。

  第二日,進城做工的陳大舅和陳二舅也帶著表兄們回來了,陳氏本就是家裡的小麼女,一直得父母兄長疼愛,如今早早過世,陳家人就把所有疼愛都轉到楊柳兒這個體弱又嬌憨的外甥女身上,恨不得掏心挖肺的寵著她,因此當楊柳兒開口求舅舅們過幾日幫楊家修個地窖時,陳大舅和陳二舅幾乎是立刻應了下來。

  楊柳兒知道舅舅們沒聽出這地窖的不同,但她也不多說,到時候幹起活來自然就清楚了。肥水不落外人田,外祖母一家待她好,以此作為回報,最是合適不過。

  楊柳兒在陳家足足住了七八日,幫著兩個嫂子給小外甥、外甥女縫了新衣衫,又給外祖母繡了一條抹額,最後算著楊誠休沐的日子到了,她才拾掇東西回家去。

  陳二舅捨不得外甥女自己趕路,特意喊兒子大槐推了小獨輪車送楊柳兒回去。

  楊杏兒這幾日心裡惦記小妹,幾乎日日都要在院門口張望一會,好不容易盼到小妹回來,歡喜至極,招待表兄吃了一頓好飯,又包了幾個面餅讓他帶回去給孩子解饞。

  大槐推辭了幾句,但見表妹給的誠心,也就接過去告辭了。

  一回到家,楊柳兒跑去窯洞上面的地裡同父親閑話幾句,回房後就馬不停蹄開始畫圖、數銀子,準備開始她的蓄水窖計劃了。

  楊杏兒進屋看小妹正寫寫畫畫,不像招災惹禍的模樣,也就沒多管,繼續去打理菜園。

  楊家的財政大權一直都握在楊柳兒手裡,這若是說出去,怕是人人都覺得奇怪。

  陳氏不在了,家裡大事總要楊山這個家主說了算,但偏偏楊柳兒先前折騰出的汽水攤子為家裡做了大貢獻,平日又很財迷,楊山一見小女兒抓著銀子,一臉笑咪咪的模樣,就心甘情願把收入上繳了,而楊誠和楊志也不可能同小妹爭搶,楊杏兒更是只要小妹不生病,別的都隨她折騰,反正銀子越折騰越多,所以楊柳兒這個楊家老麼就詭異的當家作主了。

  蓄水窖工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只是青磚、石板加在一處要花費好幾兩銀子,這個楊柳兒倒是不心疼,有了迷霧山這個聚寶盆,家裡三五年內都不會斷了進項,但有一個技術問題卻著實把她難住了。

  前世她在甘肅等地遊玩,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還真研究過人家的蓄水窖,大抵也能模仿下來,但這個時空沒有水泥,如何防滲漏就成了大問題,總不能好不容易收集到一些雨水,轉眼就滲進地底去了吧。,

  楊柳兒在家裡轉來轉去,又拉著父親和姊姊問了好久,到底也沒想到辦法,索性扔到腦後不管了,等著楊誠回來時,再看看他這讀書人有沒有辦法。

  可惜,好不容易盼到休沐日,楊誠早早回來了,但他對這個問題依舊束手無策,反而是再次厚著臉皮上門的連君軒笑著說他許是有辦法解決。

  這話一出,楊柳兒立刻忘了先前坑過人家的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燉肉蒸飯,那個殷勤勁惹得楊家人都是既好笑又臉紅。

  連君軒吃飽喝足,終究不敢惹毛了這個古怪丫頭,同楊山打了一聲招呼,與楊柳兒抱起一個陶罐就一起出了門。

  楊山還以為他們要進城,也沒多注意,哪裡想到兩人繞過院子又上了迷霧山。

  楊柳兒跟在連君軒後面,想起當日他的狼狽模樣,忍不住道︰「上次同我阿爹上山可是踫到不少毒蛇,你這次可不要又中招了。」

  連君軒被戳中了痛腳,立時從高貴公子變回毛頭小子,瞪眼反駁道︰「你還想不想修土窖了?」

  「想,當然想。」聞言,楊柳兒吐吐舌頭,趕緊岔開話道︰「你到底有什麼辦法能解決滲水的大麻煩?難道山上有什麼特殊的黏土?」

  連君軒踢開腳下一節枯樹枝,倒也沒吊她胃口,爽快應道︰「不是黏土,是一種樹汁。有一次我不小心沾到身上,回家後發現幹透的樹汁把衣衫黏到一處,剪也剪不開。今日聽你一說,才想起這東西許會合你的心意。」

  「當真?」楊柳兒一聽,心中猜測著這樹汁同膠水或許有些相似成分,若是取些回家,多試驗幾次想必真能達到自己的要求。

  這般想著她腳下就走的越發快了,甚至不時回身催促連君軒,惹得他又好氣又好笑。

  連君軒所說那種怪樹在迷霧山上並不多,最近的一棵也鄰近墓群了,兩人好不容易趕到怪樹下,割了樹皮取出乳白色的樹汁,再回到楊家時已經是午後了,待匆匆吃了一口飯,連同好奇的楊誠和楊杏兒一起,四人就琢磨開了。

  半壇樹汁分了四碗,一碗拌了黃土,一碗拌了木屑,一碗拌了普通砂石,最後一碗拌了生石灰,分別趁著濕潤抹在幾塊石板上,然後放到熾熱的太陽下暴曬,不到兩刻鐘,就得到四塊硬梆梆的泥板子。

  楊柳兒心急,親自動手實驗,最後欣喜的發現,樹汁拌石灰的那塊最結實光滑,若是用來抹石板縫隙,絕對不會滲水,而且石灰還有一定的消毒作用,簡直再合適不過。

  其實楊誠和楊杏兒也不太明白楊柳兒在折騰什麼,但見她歡喜也就撩開手了,只有連君軒一直陪著楊柳兒旁邊,解決防滲漏只是第一步,如何收集雨水還是個大問題。

  楊家住的是老式的窯洞,說好聽叫古樸原生態,難聽一點就是土窯。風大的時候,外邊刮黃沙,屋頂掉細土,有時候楊山從田裡回來,路過自家窯洞頂上,咚咚的腳步聲都惹得楊柳兒擔心窯洞會垮塌。

  這次修建蓄水窖,她就琢磨著要在自家地盤上收集雨水,這樣就需要一個光滑幹淨的屋頂和院子,自然,修繕窯洞也要一同進行。

  晚飯桌上,楊柳兒提出這件大事,原本還怕父親不同意,沒想到他卻一口應了下來,還意氣風發的決定,不但上窯和下窯要大修,還得再挖一口寬敞的偏窯,畢竟楊志就要到了成親的年紀,提前準備住處是應該的。

  楊柳兒得了父親的大力支持,膽子越發大了,熬夜重新畫了圖紙,舊窯裡抹牆吊棚頂、換新門窗,院子地面也是清一色的石板,稍稍傾斜一定的角度,到時候雨水能直接流進蓄水窖,還保證了一定程度上的幹淨。

  連君軒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不時提些意見,倒讓楊柳兒對他的聰明才智倍覺驚艷,於是先前那點不算矛盾的小過節,自然而然在這樣的通力合作中散掉了。

  可萬事起頭難,即便楊柳兒思慮的很周到,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還不能立刻開工。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35 PM

【第十一章 養家糊口的難處】

  第二日楊誠和連君軒回書院去了,楊柳兒就隨著上山打獵的楊山去找怪樹割樹汁。不過兩三次,楊山的藥材和毛皮又賣了三十幾兩銀子,她的樹汁也收集足夠了。

  這一日,楊山親自去了一趟陳家,又送了些吃食用物,末了同陳大舅和陳二舅說起修土窯洞的事。

  陳家兩兄弟自然鼎力相助,正好城裡的活計也做的差不多了,就拍著胸脯說過兩日就帶著兒子們上門幫忙。

  楊山滿意而歸,又馬不停蹄的帶著楊柳兒進城采買青磚、石板、木料和各色雜物,忙得是熱火朝天。

  楊誠和連君軒惦記家裡這個古怪的工程,踫巧先生夜裡賞曇花染了風寒,兩人便借機請假回家,剛好自家正忙得暴土揚塵。

  陳家老少五個都做了許多年的泥水匠,請回的兩個木匠也是熟手,前一日就把三口舊窯洞的門窗換了,棚頂也吊好了,待牆壁刷上白色石灰,糊好雨過天青色的新窗紙,就算大功告成。

  窯洞的改變可不是一般的大,若說以前是人間,如今就是在天堂了。

  楊杏兒和楊柳兒屋裡屋外忙碌著,見了環境煥然一新,別提有多歡喜了,就連眾人的伙食也準備的油水十足,讓陳家幾個表兄都恨不得姑母家的窯洞能修繕個十日半月才好呢,而兩個木匠也覺得受了楊家厚待,越發仔細的做活計。

  這一日院子鋪好了青石板,楊柳兒找到陳二舅嘀咕兩聲,陳二舅就攆了佷兒和自家兒子去挖新窯洞,拉著大哥專門折騰蓄水窖。

  楊柳兒原本還擔心兩個舅舅自己做不來,正琢磨要不要父親去村裡喊幾個鄰居幫忙,但轉念想想又歇了心思。若是請人回來幫忙,又要怎麼解釋自家銀錢的來路?萬一洩露了迷霧山一事,那就麻煩了。

  世人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樣住在迷霧山下,有楊家的財路,為什麼就沒有村裡各家各戶的?到時候,楊家不交出登山的路徑就是犯了眾怒。

  楊柳兒可不想惹上這樣的麻煩,發財這東西,從來都應該是悶不吭聲的。正在她為難的時候,楊誠和連君軒這兩個好幫手就回來了。

  楊誠當下就脫了長衫,抄起鎬頭刨土,而連君軒則把綢衫前襟往腰帶裡一掖也打算上陣,楊誠剛要阻攔,就見楊柳兒扯著連君軒進了偏窯。

  楊誠還以為小妹終于懂得待客之道了,沒想到片刻後,連君軒穿著他的舊衣跳下土坑,跟著揮汗如雨,楊誠看得是好笑又無奈,暗暗琢磨以後可要待這師弟好一些,以彌補自家妹妹對他的欺壓。

  眾人拾柴火焰高,不過一個時辰,一丈見方一丈深的土坑就挖好了。

  楊柳兒忙著把攪和均勻的樹汁石灰泥裝進陶盆裡順下土坑,楊誠同連君軒則接力運青磚,陳大舅和陳二舅隨手接了青磚,縫隙裡抹上石灰泥就開始砌牆,動作是又快又好,這般又忙了一個時辰,蓄水窖的主體就修好了。

  吃完午飯又稍歇了半個時辰,石灰泥就幹透了,楊柳兒試著把洗菜水倒了半盆進去,可惜水量太少,實在看不出是否滲透,只能先扣上木架上蓋,覆好厚厚的草簾,留好進水門,綁好草網以備過濾雜物,最後就等著老天爺開恩下雨了。

  楊家這番折騰當然瞞不過柳樹溝眾人的眼睛,但楊家一沒請人幫工,二來修繕自家窯洞對村裡也沒什麼妨礙,眾人除了議論兩句,也就扔到了腦後。

  倒是楊家人送走陳家人和兩個木匠之後,就開始日夜盼著下雨。

  不過老天爺有時候真像個小孩子,先前還常常陰著臉,如今盼望起來,它偏偏日日陽光燦爛。楊家人盼了七八日也沒有半點下雨的跡象,讓楊柳兒恨不得指天大罵,只是罵了又如何,最後還是隨在姊姊身後重新拾掇、歸攏新舊窯洞。

  新挖的偏窯要留給楊志娶親用,裡面新盤了土炕,炕角卷了新草席,放了口舊箱子,裡頭裝了一套被褥,隨時備著楊誠回來小住之用。

  原本的上窯三間,照舊是楊柳兒姊妹住著,一間靠在窗下盤了大炕,用作平日裡歇息,中間做堂屋,接待親戚或者玩伴們;另一間就做了庫房,預備放些貴重物件。

  下窯三大間,中間為堂屋,做一家人吃飯說話之處,東間住著楊山,西間分成兩半,一半做楊誠的書房,一半搭炕住人,雖說略顯狹窄,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小炕再多睡個連君軒也足夠。

  灶間還是在下窯左側,這次楊柳兒特意請兩個木匠師傅帶了幾只做好的大木箱,還有兩個櫃櫥放在灶間角落,用於存放各色米糧調料等物,若是出門或者楊家伯娘那類人物上門,直接加把鎖頭就什麼都不怕了。

  這樣一番忙碌下來,楊柳兒姊妹倆都是累得夠嗆,一沾枕,夜裡睡得香甜無比,哪裡想得到調皮的老天爺居然就偷偷下了雨。

  早起的時候,出門洗漱做飯的楊杏兒第一個發現腳下的青石板濕漉漉的,忍不住驚喜叫喊出聲。

  楊柳兒胡亂穿件衣衫就跑了出去,姊妹倆合力取下被石塊草葉等堵得嚴實的繩網,待掀開蓄水窖的活動木門時,只見水窖底下沉澱著一層黃土砂石,上面滿滿都是雨水,清澈潤澤的一汪水。

  楊杏兒試著伸手踫了踫水面,看著一圈圈蕩漾開來的漣漪,再也忍耐不住和小妹抱在一處大喊大叫。

  「有水了、有水了!」

  楊柳兒也是興奮的滿地亂蹦,「終於可以天天洗澡了,太幸福了!」

  自從上次楊誠偷水扭了腳踝,楊柳兒深刻明白清水多麼稀罕之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洗澡兩字。

  楊杏兒疼愛妹妹,常常絞盡腦汁省水,今日一瓢明日兩瓢,幾乎每半個月能讓楊柳兒洗一次澡,就是柳樹溝裡最愛幹淨的閨女也沒這待遇,但楊柳兒依舊不適應,多少次都夢見在浴缸裡撲騰,可見她的怨念有多深。

  如今蓄水窖終於建好,就算不能每日洗澡,但兩三日一次是絕對有保證的,楊柳兒如何不歡喜?至於楊杏兒思慮的卻更多一些,拆洗被褥、澆菜園,買頭小毛驢,養上幾十隻母雞,只要想想就覺得幸福。

  楊山早起就發現蓄水窖的大豐收,但他捨不得喊兩個女兒起來,這會從田裡轉一圈回來,聽到滿院子的歡聲笑語,也是樂得眼角紋路深深皺在一處。

  一家三口吃了早飯,楊柳兒姊妹倆剛拆了兩套被褥,就聽得院子裡有動靜,原來陳大舅和陳二舅都跑來看蓄水窖,待發現蓄水窖裡當真裝得滿滿的,半點都沒滲漏,兩人也是歡喜至極。

  腦子靈光的陳二舅想的更多一些,偶爾望向楊柳兒就有些欲言又止。

  楊柳兒怎會猜不到他的心思,更何況她原本就有那個打算,但這蓄水窖別的都好,只有防滲透的秘法是連君軒想到的,若是要贈送出去,于情於理都要同連君軒打個招呼,她不好擅自作主。

  陳二舅不知外甥女別有所慮,猶豫了半晌到底也沒開口,婉拒了楊山留飯的提議,早早回家去了。

  楊柳兒望著兩個舅舅的背影,比之開春時候所見的模樣,腰背好似更彎了……

  養家糊口說起來是四個字,做起來卻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再想想姊姊念叨著買毛驢一事,就跑去央求楊山立刻進城,順便也去探望一下兩個兄長。

  楊誠還好,每隔十日就能回家住一日,倒是楊志賺人家的工錢,不得自由身,除了麥收那次,已好久沒有回來,楊山心裡也是惦記,又見小女兒撒嬌吵鬧,忙不迭的應了下來。

  這回楊杏兒難得沒有嗔怪小妹不懂事,俐落的把昨日蒸好的饅頭裝了放在籃子裡,姊妹倆換了新衣衫,鎖了院門就隨父親進城去了。

  以前有周老漢照顧,楊家姊妹出行很省力,這一次突然步行十幾裡,著實有些不習慣。

  楊山本來對買驢車一事還有些遲疑,但扭頭望瞭望兩個如花似玉的閨女被吹得灰頭土臉,當下就下定決心,這驢車不但要買,還得買好的,起碼也得有個車篷給閨女擋風遮雨,以前家裡窮不敢計較,如今日子好過,怎麼也不能再苦了孩子。

  這般想著,父女三人一進城後哪裡也沒去,直接去了牛馬市,一頭三歲的青壯小毛驢,加上一輛可拆卸車篷的板車,總共五兩銀子就買下來了。

  看楊山銀子付得爽快,賣主一高興又送了一副小鞍子,平日出行若是不想套車,直接騎驢也是極方便的。

  楊山喜滋滋趕著驢車,楊柳兒姊妹坐在車裡,各個都是喜笑顏開,楊柳兒惦記著和連君軒說說蓄水窖的事,就嚷著先去書院。

  途中楊杏兒跳下車買了一大塊醬驢肉,結果車前的小毛驢許是嗅到同類的氣息,不滿的甩著腦袋,被楊山朝著屁股拍了兩記,才算老實下來。

  書院裡平日也常有家長拜訪,因此門房還算客氣,接了楊柳兒幾文辛苦錢就飛跑進去報信。不久,楊誠就匆匆走了出來,而身後跟著的穿著寶藍長衫,搖著摺扇的貴公子連君軒也一同出現。

  一行人也沒找什麼茶館落腳,直接站在書院牆外的槐樹下就閑話起來。

  楊柳兒趁著父親和姊姊圍著二哥的功夫,轉到連君軒身邊小聲問道︰「連少爺,我正好有事找你。」

  連君軒掃了楊柳兒曬得紅撲撲的小臉一眼,又聽她說是特意來尋自己的,心裡沒來由的一喜,開口應道︰「你又琢磨什麼古怪東西了?昨晚的雨水不小,家裡的蓄水窖滿了嗎?」

  「滿了,水特別清澈。」楊柳兒忍不住得意的抬起小下巴,顯得臉頰上的酒窩更深了,嬌聲嬌氣顯擺道︰「等休沐的時候你們回家看看就知道了,以後家裡洗衣、澆菜都不用犯愁了。」

  她本是順口一說,但卻不知「回家」兩字聽在連君軒耳裡,實在暖熱了他的心腸。

  相比冷冰冰的連家大宅,楊家窯洞實在是破舊的可以,但他每逢休沐總找藉口隨著楊誠一同回去,原來就是因為他要「回家」!

  這般想著,連君軒不由順著她的話道︰「好,休沐之時我們就回家。」

  楊柳兒聽他的語氣有些古怪,疑惑的掃了他一眼就說起了正事。

  連君軒沒想到這種小事她還要特意征得他的同意,心裡更歡喜了,豪爽揮手應道︰「不過是個簡單法子,你想送誰就盡管送好了,不必再問我。」

  「那怎麼成?」楊柳兒瞪了他一眼,嗔道︰「這法子是你想出來的,自然要問過你了。你們連家家大業大,許是不在乎這點小生意,但我們小戶人家可要靠這個養家糊口呢。」

  可這番話一出,連君軒心裡滿滿的暖意瞬間消散,冷冷應道︰「隨你便吧。」

  你們連家?我們小戶人家?是他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沒當他是自己人!

  說罷,他一甩袖子走過去同楊山見禮,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楊柳兒,心中暗自琢磨這別扭少年不知又哪根神經沒搭對。不過她轉瞬就把這點疑惑扔去腦後,琢磨著明日就跑去給陳二舅報信,那種怪樹的樹汁也要多去割些。

  連君軒一邊同楊家人說著話,眼角卻一直盯著楊柳兒,見她這般眉開眼笑的模樣,心裡更是氣悶。

  書院裡還有課,楊山不敢耽擱兒子讀書,稍稍說了幾句就帶著兩個女兒去了燒雞鋪子。

  楊志見父親和妹妹過來,自然歡喜至極。而吳掌櫃許是見楊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也收了輕視之心,難得大方的放了楊志一個時辰的假,一家四口直接找了個館子,一人要了一大碗羊肉泡嫫,邊吃邊閑話。

  這家鋪子的鍋盔同小鍋蓋一般大小,烤得裡外焦黃酥香,扔進裝了羊肉湯的粗瓷大碗裡,浸泡的又軟又糯,一口咬下去,面香連同肉香把舌頭包裹在其中,那種美味簡直不能用語言表述。

  楊柳兒吃得搖頭晃腦,極力放開肚皮也才吃下一半,望著剩下的鍋盔和羊湯遺憾的苦了臉。

  楊家眾人看得好笑,楊志馬上就二十歲了,正是能吃的時候,吳掌櫃生性吝嗇,鋪子裡的伙食也沒什麼油水,這會見得小妹如此模樣就伸手端過那半碗剩湯剩餅,幾口吃了下去。

  農家人糧食矜貴,同吃一碗飯再正常不過,哪裡有什麼嫌棄之類的顧慮,但讓兄長撿自己的剩飯,楊柳兒還是忍不住臉紅,末了看見姊姊把她面前的小鴿碗也推了過去,心裡這才好過一些。

  一家人吃了飯、說了話,正要起身付錢的時候,不想鋪子外邊卻有人一邊驚喜喊著,一邊跑了進來,「哎呀,老三,你們一家怎麼在這裡?」

  就見楊老二穿了一件黑乎乎的對襟衫子,笑嘻嘻湊到桌子跟前,也不用佷兒佷女們禮讓,直接就坐了下來,好似沒有看見桌上那幾個空碗一般,又道︰「正巧我也沒吃飯呢,陪你們吃一口吧。」

  本來飯館夥計正彎腰拾掇桌子,聽到這話,望向楊家眾人顯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楊山掃了一眼鋪子裡的其餘客人,到底不好給自家兄弟沒臉,只得對那夥計道︰「再上一份,算我們帳上!」

  楊老二一聽這話,立刻又道︰「記得羊肉添雙份,鍋盔挑大的。」

  那夥計又掃了楊山一眼,見他點頭,這才下去了。

  夥計手腳很是俐落,不一會,羊湯和鍋盔就端了上來,楊山不耐煩跟這個自小就油滑精乖的二哥打交道,藉口家裡還有活計就結帳走掉了。

  楊老二哪裡肯放過他,但桌上的羊肉湯散著香氣,對他多日未沾油水的肚子實在太有吸引力了,他三兩步追到門口,見兄弟一家上了驢車走遠了,就悻悻的回了鋪子,一邊大口吃喝一邊轉著眼珠子琢磨。

  老三一家什麼時候發財了不成?居然連驢車都坐上了,十五文一碗的羊肉泡膜也能一買就是四碗,都是楊家人,可沒有一家吃獨食的道理。過幾日他定要好好上門去探探根底,絕對不能像上次那般,拿著汽水方子白歡喜一場。

  想起上次碎掉的發財夢,楊老二越發用力的嚼著嘴裡的羊肉,大有把兩個可惡的佷女咬死的心思……

  楊家的驢車到了燒雞鋪子前,楊志就跳了下去,末了想起方才之事就囑咐父親,「阿爹,家裡有事就讓人來喊我。」

  楊山知道大兒子擔憂什麼,點了點頭,安慰大兒子,「放心,早就分家了。」

  楊柳兒也是伸出小腦袋,笑嘻嘻應道︰「大哥放心,家裡還有我和阿姊呢。」

  楊志寵溺的拍拍她,笑道︰「好,小妹看好家,下次大哥回去給你帶只燒雞。」

  一家人就此分別,楊山趕著驢車,一路輕快回了柳樹溝。家家戶戶吃完午飯,蹲在樹蔭下閑話的婆娘漢子都圍上來看個新鮮。

  楊山也不多話,誰問到頭上才應一句,「志哥兒漲了工錢,誠哥兒也吃了官糧,生怕田裡忙不過來,就張羅著買個牲口給我幫把手。」

  村人聽了,不管是否相信,自然都是稱贊楊志和楊誠孝順,倒是楊柳兒盤算著,自家以後偶爾添置些物件,還有大哥下聘娶親、姊姊的嫁妝,這些都瞞不過明眼人,總要再想個好藉口才行,不過眼前還能瞞得過去,這事就留到以後再想辦法吧。

  楊柳兒一家人在村人的羨慕眼光裡回了窯洞一事暫且不提,這邊連君軒這一日做何事都是心不在焉,臉色黑得是烏雲繚繞,楊誠看得很是疑惑,待晚飯後拉著他散步閑話,就問道︰「師弟,家中可是有何為難之事?」

  連君軒搖頭,兩道墨眉卻依舊緊皺,手裡摺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著身旁的花木,隨口應道︰「家裡倒是無事,就是閑極無趣。」

  楊誠聽了卻是哭笑不得。

  連君軒進書院時不知同先生有過什麼協議,十日裡有三日在書院就算是勤奮了,其餘幾日不知跑哪裡去逍遙自在,看得一眾同窗都是眼紅不已,先前也有人同先生提起此事,但幾次考校下來,無論詩文還是策論,連君軒都是獨佔鰲頭,眾人也就識趣的乖乖閉了嘴。

  如今這逍遙公子居然嚷著無趣,若是被日日拘在書院裡的學子們聽了,怕是又要氣得捶胸頓足了。

  這般想著,他就開口勸道︰「暫時先忍一忍,過兩日就是休沐了,我家小妹說要做一種好吃的煎餃給咱們解饞呢。」

  「真的?她真這麼說?」連君軒一聽這話,就像突然得了雨水滋潤的小草,立時抬了頭,眼裡的熱烈喜意灼得楊誠有些發愣。

  楊誠下意識就點頭道︰「是啊,就是中午時候說的,還問你喜歡什麼餡呢。」

  聞言,連君軒手裡摺扇「唰」的一聲展開,興奮的搖了又搖,末了催促道︰「既然休沐日要回家,那師兄還不趕緊把先生交代的兩篇策論做了。若是耽擱了功夫,先生怕是不能放人。」

  楊誠不由苦笑,那策論題目出的極刁鑽,怎麼可能說寫就寫?不過眼見師弟已經卷起袖子幫忙磨墨,他也只好動起腦筋,打起草稿了……

  陳二舅這幾日實在有些吃睡不香,外甥女那個蓄水窖總是在自己腦子裡浮現。以他一個泥水匠的多年經驗來說,他怎會不知道這東西絕對是條財路?但是他一個做舅舅的怎好搶外甥女的東西,更何況那個能把青磚縫隙封的嚴實的古怪汁水,他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也許是什麼矜貴東西呢。

  這些事情鬱結在心裡,他就是做活都有些心不在焉,陳大舅發現了,還以為弟弟身子不舒坦,偏他也不會說什麼關心的話,只能多幫忙分擔些活計。

  這一日,柳樹溝有人來村裡走動,捎信說要陳二舅得空去楊家一趟。陳二舅的媳婦聽了,還偷偷抱怨幾句,雖說地裡的玉米都拔完草了,但多少總有些別的活計,跑一趟柳樹溝就要浪費大半日的功夫,怎麼看都是麻煩。

  陳二舅隱隱覺得有好事,也來不及解釋,匆匆就跑去楊家了。

  楊山如今除了照料家裡的田地,隔三差五就上趟山,別的都不再操心。反正兒子出息,女兒也懂事,他做了甩手掌櫃也是提前享了兒女福氣,更別說最近還有另外一件事佔了他的心思……所以陳二舅一進家門,說了幾句閑話就照舊扛了鋤頭去田裡了。

  倒是楊柳兒笑嘻嘻的搬出一罐樹汁對陳二舅道︰「二舅,先前家裡建的那個蓄水窖很好用,我琢磨著把這活計交給你跟大舅,以後也能給家裡添個進項。」

  一聽這話,陳二舅喜得差點跳起來,但好在還記得自己是長輩,紅著臉搓著手,勉強推拒道︰「柳丫頭,這蓄水窖是你琢磨出來的,我……」

  「哎呀,二舅你就別推辭了。」楊柳兒不在意的擺擺手,笑道︰「你和大舅本來就是做泥水活的,這個法子交給你們正剛好。我一個女兒家,還能出去給人家建水窖不成?原本上次就該把這事說清楚,但這添磚縫的東西是連少爺找到的,我需要徵求他的同意,這才耽擱了。」

  陳二舅聽外甥女說的不像假話,終於放了心,想了一想就道︰「這東西怕是不容易得吧?」

  楊柳兒點頭,有些為難道︰「這東西是一種怪樹的樹汁,得來很不容易。這樣吧,以後我給二舅提供這樹汁,每月六壇,若是省著用,一壇也夠建一個蓄水窖了。每壇我收一兩銀子的辛苦錢,至於二舅賣給建水窖的人家多少銀錢,我就不管了。二舅覺得如何?」

  「好,這是應該的。」陳二舅這會也恢復了精明,心裡飛快盤算著。

  但凡建水窖的人家都是有些家底的,他也不多要,五兩銀子一個水窖,樹汁一兩銀子,青磚、陶管之類也是一兩銀子,自家兄弟和兒子、佷兒一同出力,淨賺就是三兩銀子,一個月就算只接五六個活計,那也能賺個十五兩。

  十五兩啊!

  整個陳家做工的五個壯勞力,每月也不過才三兩多銀子的進項,如今一下子就翻了五六翻,實在是天上掉了餡餅了。

  楊柳兒並不覺得把樹汁賣給二舅有什麼好臉紅,畢竟她和父親上山一趟也是不容易。不說疲憊,還要時刻防備毒蛇猛獸,更何況割樹汁實在太浪費時間和體力,一上午也只能得兩壇。

  不論哪個時空,時間這東西都是最矜貴的,她一兩銀子一壇,真就是辛苦錢,半點也沒有佔便宜。

  楊杏兒本來端著茶水走到門口,聽到裡面小妹和二舅說的熱烈,遲疑了那麼一瞬,就轉身回房,拿了針線筐去門口縫衣衫了。

  小妹是越來越有主意了,不過她也不準備攔著,若沒有小妹張羅,自家絕對不會有如今的好日子過,有那個胡思亂想的功夫,還不如守門看著點外人,省得誰鑽進來聽了去,傳出小妹什麼閑話來。

  陳二舅同外甥女仔細說了好半晌,才抱著兩壇樹汁興沖沖的回家。

  他是盤算好了,明日自家就要把水窖建起來,到時候蓄滿水讓村人過來看看熱鬧,生意自然就找上門來了。

  




【第十二章 鬼門關前走一遭】

  楊柳兒了了一件心事,照舊過起悠閑的小日子,當然她就是還想忙碌也不成了,原因無他,一直沒拜訪的「姨媽」上門了。

  楊杏兒紅著臉給一臉呆滯的小妹講了講女孩子每月的例事後,然後摸出了一條灰糊糊的條形草灰袋子要動手幫忙。

  一見到那不及格的生理用品,楊柳兒得極力忍著才沒有把那灰袋子扔出窗外,不用多說,剛剛買回沒幾日,準備蓄新被褥的棉花又遭了她的毒手,不多時,幾塊簡易版的衛生巾出爐了。

  這等行徑是看得楊杏兒眼角直抽,咬著後槽牙在小妹頭上點了點,嘆氣道︰「幸好你這丫頭是個會賺銀子的,否則誰家能養的起你啊,真是太敗家了!」

  可當楊杏兒看見楊柳兒白著一張小臉,抱著肚子同她撒嬌時,楊杏兒立刻心疼的跑去灶間給她煮薑糖水去了,可惜一碗紅糖水還沒喝到底,找麻煩的人就上門了。

  楊老太太帶著楊老二,連個招呼也沒打就大搖大擺進了院子,楊杏兒耳朵尖,聞聲趴在花格窗上,一看就皺起了眉頭,小聲囑咐楊柳兒,「祖母和二伯來了,怕又沒好事。你好好躺著,我先穩住他們就去喊阿爹。」

  楊柳兒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趕緊把庫房的鑰匙塞到炕席角落。

  果然,楊杏兒接了楊老太太母子進屋之後,上了茶水和點心就跑去田裡找父親。

  楊老太太還以為家裡沒人了,趁著這個機會就在楊家院子到處翻看起來。好在她不熟悉楊家的情況,以為三兒子當家,第一個就去翻了窯東間,一無所獲之後又去了西間和偏窯,不必說當然還是兩手空空。

  楊老二看的心急,埋怨老娘,「娘,你是不是眼睛花了,怎麼什麼也沒找到?這一家子可是發財了,羊肉湯都是買幾碗的,家裡怎麼可能沒有銀子?」

  楊老太太累得氣喘吁吁,聽到這話也是惱火,嚷道︰「我是老了,可還沒瞎。別說銀子,雞毛都沒看到一根,就灶間有點臘肉味,可柵格櫃子上了鎖,難道我還能變成蚊子飛進去。」雖然嘴裡抱怨著,她也不願就這麼白跑一趟,於是抬腳又往楊柳兒姊妹住的上窯走。

  楊柳兒原本還想躲個清靜,但這會是不成了,只好裝作剛睡醒的模樣,揉著眼睛驚奇的望著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楊老太太,問道︰「咦,祖母,你什麼時候來的?我阿姊和阿爹呢?」

  楊老太太有那麼一瞬的尷尬,但轉眼厚臉皮又發揮了優勢。她撇撇嘴應道︰「怎麼,你還知道我是你祖母啊,來家裡看看怎了,不成啊?」

  說話間,她就進了門,掃了一眼炕上的兩只樟木櫃,又道︰「,這櫃子打得真是不錯。裡面放了什麼,怎麼還有一個上鎖了,難道裝的是你們姊妹倆的嫁妝?快打開給我看看,看缺什麼少什麼,祖母好給你們添上!」

  楊柳兒真想送楊老太太兩個超級大白眼,真當她是小孩子糊弄了。先前她病的要死,連口面湯都喝不上的時候也沒見她過來瞧瞧,如今這話說出來也不怕卡嗓子?

  「祖母,那箱子裡放的是一些舊衣服,你看它做什麼,還是出去喝茶吃點心吧。」楊柳兒怎麼可能把錢匣子放在那麼明顯的地方,但櫃子裡的東西也是極重要,她自然不肯讓人隨便亂動。

  不曾想楊老太太還以為自己終於找對了地方,哪裡肯因為孫女攔阻就放棄到手的銀子,她直接喊了門外的楊老二幫忙。

  楊老二應聲進來,但他到底不好抓著佷女,就抄起外邊半塊青磚砸起櫃上的鎖頭。

  見狀,楊柳兒有些急了,顧不得肚子冷冰冰的疼痛,就要上前攔阻。

  楊老太太眼明手快的一把摟了上去,胳膊肘裡夾著楊柳兒的小腦袋,開玩笑一樣的埋怨道︰「你這丫頭,跟祖母和二伯還害羞什麼?不過是幾樣嫁妝,我們還能看眼睛裡帶走啊?」嘴裡這般說著,她可也沒有放開孫女的意思。

  楊柳兒這小身板本就虛弱,這些時日吃喝不愁,雖養了點肉但也沒長什麼力氣,怎麼也掙扎不開楊老太太的魔爪。

  楊老二左一下右一下,終於砸到鎖芯斷開了,楊老太太一迭聲的催著兒子趕緊開箱子,脖子伸得老長,就盼著箱子裡滿滿都是銀錁子,可她這一激動,就忘了胳膊肘裡還夾著楊柳兒的腦袋,越發用力之下,楊柳兒就出氣多進氣少了。

  楊柳兒眼前一陣陣發黑,雙手死死扳著楊老太太的胳膊,極力想要多吸進那一絲絲空氣,可惜終究徒勞無功。

  難道今日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裡了?這也太冤枉了!

  許是老天爺聽見了楊柳兒的心聲,適時的派來救星……

  連君軒不知道埋怨了多少次自己的烏鴉嘴,先前還擔心楊誠寫不好策論要被先生留下,耽擱休沐回柳樹溝的時間,沒想到自己居然一語成讖,楊誠的兩篇策論,一篇得了先生誇贊,一篇被狠批,先生發話要他再多寫兩篇以做磨練,明日休沐肯定不能出書院了。

  他只要想到吃不到楊柳兒親手做的新奇吃食就覺得氣悶,不知怎麼就回家牽了馬跑來柳樹溝。

  一路上,他連上門的名頭都想好了,說是替師兄送信來,說不定楊柳兒那丫頭感念他辛苦走一趟,待他更親近呢。

  他盤算的很好,哪知一進楊家院子就發現幾間窯洞的屋門都是敞開的,當下就雛了眉頭,三兩步奔到上窯,沒想到一入眼卻是驚得他三魂七魄差點散了。

  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正在翻箱倒櫃,而楊柳兒被死死夾在一個老太太胳膊下,臉色鐵青、手腳癱軟,死活不知!

  楊老太太眼見二兒子翻了半天也沒從箱子裡掏出什麼銀錢,剛要開口催促,不想腰背上就被狠狠踹了一腳,她下意識的松開手臂飛了出去,「砰」的一聲,一腦袋撞到山牆上。

  她疼得直呼哎呦,揉著額頭上迅速腫起的大腫包就罵了起來,「要死了,誰踢我?」結果扭過頭就發現一個容貌陌生的貴公子臉色鐵青的抱著楊柳兒,而楊柳兒那模樣顯然是不成了,她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趕緊縮起手臂。

  連君軒卻是無暇理會他們,他兩指一搭楊柳兒的脈門,半點不見跳動,心裡立時就碎成了無數塊!

  「你不能死,不能!」連君軒哆嗦著嘴唇,死死抱著楊柳兒,三兩步就瘋跑出屋。

  見狀,楊老太太母子真是害怕了,畢竟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楊柳兒性命堪憂。

  楊老二臉色白得跟鬼一般,埋怨道︰「娘,你抓著她就是了,怎麼把她勒死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誰說我把她勒死了,我就是……就是抱了她一下。」楊老太太也是嚇得腿軟,雖然她平日潑慣了,但事情涉及到人命,還是自家孫女,她怎麼可能不害怕?

  「還站著幹什麼,快回家,家裡還有活呢。」她也顧不得翻找什麼銀錢了,扯了個藉口就跌跌撞撞的往院外跑去,楊老二也怕自己頂了黑鍋,趕緊追了出去。

  楊杏兒好不容易找到父親,父女倆剛走到門口,正好撞到楊老太太和楊老二出來。

  楊杏兒瞧著兩人身後沒有人,就隨口問道︰「咦,柳兒呢,怎麼不送……」

  楊老太太這會已是驚恐得不成樣子,突然聽人說起楊柳兒,下意識開口就嚷道︰「別找我,柳丫頭不是我勒死的,不是我!」

  這時楊老二恨不得一巴掌拍暈自家這沒用的老娘,不過他也是個機靈的,趁著楊山父女聽得發懵的時候,扯了老娘直接撒丫子跑掉了。

  楊杏兒年紀小,腦子靈光,回過神來後突然驚叫一聲就往屋裡跑,「小妹、小妹,你快應一聲,你在哪?」

  楊山也是趕緊跟著跑進去,父女倆在上下窯洞找了一遍都沒見到人影,正這時,裡正家的桃花拎著筐子跑過來嚷道︰「杏兒,我剛才看見一個人扛著你家柳兒跑遠了,柳兒又病了嗎?」

  聞言,楊杏兒一把扯過她,追問道︰「桃花,你看見柳兒?她去哪裡了?」

  桃花猶豫了一下,末了小聲道︰「嗯,我就來得及掃一眼,那人不識得,就是柳兒的臉青得嚇人,手腳耷拉著,好像……不太好。」

  「啊!」聽到這番話,楊杏兒像瘋了一樣,尖叫著沖去灶間,取了兩把菜刀就跑出了院子。

  看到好友突然變成這樣,桃花嚇得手裡的筐子都扔了,根本不敢攔著,而楊山白著臉,身形搖了搖,扭頭也往外跑。桃花澈底傻了,想了半晌就把楊家院門關上,一肚子疑惑的守在外面。

  再說楊老太太和楊老二跑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到了家,立刻就把院門嚴嚴實實的關起來。

  楊老頭正提著筐子要往外走,見兩人這個模樣就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了,後邊有狼追啊?」

  這話惹得楊老太太一瞪眼睛就要開罵,可是門外重重的拍門聲卻是搶了先!

  「開門、開門!你們還我小妹,還我小妹!」楊杏兒拚命拍打老宅的院門,見半晌無人應門,就瘋了似的舉起手裡的菜刀大劈大砍。

  楊家老宅就在村子中間,左鄰右舍頗多,聽到動靜都跑出探看,結果這一看卻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各個都瞪圓了眼睛。

  楊家被人拎刀砍上門了!怎麼是熱鬧兩字可以形容的,簡直就是千年不出的大八卦啊!

  這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牛頭村的老少很快都聚了過來。

  楊山一直呆愣愣地站在老宅門外,腦子裡,自小到大的所有記憶一幕幕閃過,他雖然埋怨爹娘偏心自私,但他身為兒子,從來不曾缺過老人的糧食用物,哪怕多麼不公平的對待也不曾怨恨,但他換來了什麼?

  第一個兒女折在肚子裡,剩下四個兒女沒吃過祖父母家裡一口飯,沒得過一個笑臉,妻子的百日祭被踩臉,如今他最小的閨女、自小多病多災的可憐閨女又被祖母勒死,下落不明!

  他在楊家出生,吃什麼樣的苦都是他欠楊家的,但他的兒女和妻子沒有,他最疼的小女兒也沒有!

  「撲通」一聲,楊山重重跪倒在地上,嘶聲高喊,「娘,我的命是你給的,你說一聲,我這就去死還給你!但你為什麼勒死柳丫頭?我可憐的柳丫頭,病才剛好,還沒吃幾口好飯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啊——我的麼女啊!」

  誰言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一個中年的八尺漢子,磕頭磕得額頭淌血,一聲聲質問老娘為何勒死閨女,此情此景,但凡長心的人都覺得眼眶泛紅。

  楊杏兒劈不開老宅院門,也是哇哇大哭,「娘啊,我該死,我沒看好小妹!娘啊,我該死!」話聲剛落,她便抬手,要把菜刀往自己脖子上砍。

  一旁幾個婆娘怎麼可能傻看著,壯著膽子上前,死命搶了菜刀,末了高聲沖著院門裡邊大罵,「老楊家的,你們聾了,聽不見孩子這麼哭啊?!到底怎麼回事,開門說個明白啊!」

  「就是,我怎麼聽說還勒死人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別說自家人了,就是外人也不能這麼藏著不管啊,再藏還能藏一輩子啊!」

  楊杏兒哭得眼前發黑,明明走前小妹還抱著肚子躺在炕上,怎麼只一會功夫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了?

  一想起小妹不知道被誰扛走,埋在荒郊野地,她心裡就像被生生撕裂開一樣的疼,頓時泣不成聲,「我家有多少銀子,你們想怎麼搶就搶,為什麼要勒死我小妹?你們把小妹屍首還給我!嗚嗚……」

  人群裡有聰明人,將這些話左右拼湊了一遍,就道︰「不會是楊老太太又跑三兒子家裡去翻銀錢了吧?怕是看小孫女攔著,一生氣就把人勒死了!」

  「不對、不對,杏丫頭喊著要人呢,難道勒死不算,還把屍體偷偷扔了?」

  這猜測太駭人聽聞了,人群裡立刻就炸開了,下意識都退後了幾步,好似楊家老宅裡有什麼惡鬼,只要挨得近了就會吃人一樣。

  楊老頭在屋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想去開門,但楊老太太母子死死拉著他,就怕門一開,楊杏兒的菜刀就砍到自己身上。

  正在這膠著的時候,楊田從外面做活回來,一見自家門前擠滿了人,趕緊擠了進來。他一把扶起三哥,又扯著佷女大聲問道︰「三哥、杏丫頭,出什麼事了?」

  楊田是楊家老宅裡對幾個孩子最親近的人了,楊杏兒一見叔叔回來,哭得更厲害了,「四叔啊,四叔!祖母和二伯早上到家裡,我去田裡喊阿爹。小妹攔著他們不讓他們在家裡亂翻,他們就把小妹勒死了,屍首也不見了!嗚嗚……四叔,我也不活了!」

  聽到這話,楊田氣得火冒三丈,他雖然一直不待見老娘和兩個奸猾不學好的兄長,可也沒想過他們居然會幹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他猛然站起身,一腳就把大門踹了開來。

  楊老太太原本躲在楊老頭身後,聞聲一臉驚恐的望過來,這模樣正好被眾人看個正著。

  這下不用她解釋,人人都認定她就是殺了孫女的兇手了。若是沒殺人,怎麼會心虛膽寒?

  楊老太太一眼掃到地上的兩把菜刀,驚叫一聲就要往房裡跑,「不要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勒死她!」

  楊杏兒也瘋了,跳起來就要拿回菜刀剁了祖母為小妹報仇,眾人驚得倒抽一口涼氣,心髒都提到嗓子眼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柳樹溝的後生氣喘吁吁的跑來,隔著老遠就大聲喊著,「楊大叔、楊大叔!你快回家看看,你家柳兒被人送回來了!」

  「小妹!」

  「柳兒!」

  楊山和楊杏兒立刻掉頭往家裡跑,楊田也抬腳跟了上去,一些閑著無事又不想錯過好戲的牛頭村人也蜂擁跟著跑走了,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楊家老宅門前又變得門可羅雀了。

  幾個長舌婆娘惦記家裡的孩子活計,不好跟過去,就對著楊家院子指指點點,那個興奮勁說有多熱烈就有多熱烈。

  楊老太太自覺從鬼門關前逃掉一命,也找回了底氣,狠狠瞪了她們一眼就關了院門。

  楊老頭本想罵幾句,又實在發怵自個媳婦那副眼插腰的潑婦樣子,於是黑著臉出門,趕去柳樹溝了。

  此時的楊家窯洞裡,楊柳兒呆呆躺在炕上,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原本她以為自己活不成了,沒想到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鬍子大叔蒼白著臉,伸手抹掉頭上的汗珠子,正驚懼不定時,好在連君軒就出現了。

  許是被嚇得厲害,她幾乎是立刻抱緊連君軒就嚎啕大哭了起來,過後被他抱回來楊家時,每次掃到他胸前濕漉漉的痕跡,都忍不住有些臉紅。

  楊柳兒前後兩輩子加一起,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趴在異性懷裡哭泣,實在有夠丟臉。

  不過險死還生後有個溫暖的胸膛可以依靠,那感覺真的很好……

  連君軒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守著,下意識摸摸胸前,感覺到心跳依舊似鼓一般,咚咚咚的鼓動著。先前他用內力續了她一口氣,緊接著瘋跑上山,若不是剛好孫叔留在草屋,恐怕她就真性命不保了,每每想起將與她陰陽兩隔,他就忍不住汗毛倒豎。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小丫頭在他心裡變得如此重要了……

  桃花站在窯洞門口,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見得兩人都在發呆,心裡好奇的像有貓撓一般。

  好在,楊杏兒很快就趕了回來。就見她一個前撲到了炕前,一把抱住睜大眼睛的小妹,想打又捨不得,只能任憑眼淚劈里啪啦的往下掉,哽咽的語不成聲,「小妹……你跑哪裡去了!我以為……你死了!」

  她的眼淚落在楊柳兒脖子裡,又熱又潮,激得楊柳兒打了個哆嗦,終於回過了神,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懷抱和聲音,讓她心裡殘存的恐懼再次爆發出來。

  「哇!姊姊,我怕,嗚嗚……阿姊,我喘不上氣來,我要被勒死了!」

  「嗚嗚……小妹不怕,不怕!姊姊再也不扔下你自己走了,阿姊錯了!」此刻楊杏兒恨不得把小妹塞進自己心裡捂著,但又不敢用力,怕她想起被勒的事情,一時間,姊妹倆哭成了一團。

  楊山在炕下站著,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看著女兒們哭,不知如何安慰兩個女兒,眼淚無聲落在地上,惹得跟著跑來看熱鬧的村人都是心酸嘆氣。

  有柳樹溝的人剛剛擠進來,不明所以就同牛頭村的熟人寒暄,很快的,楊老太太差點勒死孫女的事就人盡皆知了。

  有人就撇嘴道︰「楊家這老太太真是太出格了,都是親兒子親孫女,怎麼作跩起來沒完沒了呢。當初楊兄弟搬來我們這裡,不也是她起的麼蛾子?」

  「可不是,她平日橫習慣了,我們牛頭村的人都不跟她一般見識。」

  楊田就蹲在屋子角落,聽到這話時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想上前同兄長佷女說幾句,但到底沒臉,扭頭擠出了院子,正好見自家老爹蹲在牆根外嘆氣,爺倆對視一眼,一同低頭耷腦回家去了。

  兩人心裡都是惱火又愧疚,根本沒有發現院門後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公子依牆站在那,望向他們的目光裡滿滿都是狠厲……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39 PM

【第十三章 “孝”之一字】

  大宇歷來尊崇孝道,所謂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哪怕楊老太太這次差點要了孫女的命,不論官府還是楊山一家都不能拿她如何,頂多惡名傳揚得十裡八村皆知。但這對楊老太太來說卻是不痛不癢,照舊過日子,偶爾還要指著自家被砍壞的院門同人說楊杏兒是潑婦,一副盼望孫女嫁不出去才好的架勢。

  眾人自然對她不齒至極,但楊杏兒先前行事確實有些太過摽悍,讓原本見楊家日子好像有些起色,動了攀親心思的人家也暫且歇了念頭。

  倒是楊柳兒聽說自家姊姊的壯舉時,已過了三日。

  桃花自持當日幫忙看門有功,跑來討點心吃,彼時楊柳兒只穿了件月白的中衣,梳了兩條麻花辮,病歪歪坐在炕頭剝糖炒栗子,桃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見到楊柳兒目瞪口呆的模樣就咯咯笑個不停。

  末了,桃花好奇問道︰「那日把你送回來的公子是誰啊,看著就是個富貴人家的。」

  聽到這問題,楊柳兒的眼珠子轉了轉,猜想這個問題也是滿村人如今茶餘飯後的重點談資,就裝作不在意的說道︰「那是連少爺,我家二哥在書院的同窗,原本那日是休沐,可我二哥有事不能回來,便托他幫忙帶個信,正好救了我一命。」

  「呀,是書院裡讀書的公子啊。」桃花目光灼灼,大有繼續刨根問底的架勢。

  楊杏兒生怕小妹被這個八卦朋友套出太多話,插嘴道︰「可不是,好在連少爺騎了馬,又認識好大夫,否則小妹就死定了。」說罷又咬牙嗔怪小妹,「你也是個笨的,那人要翻東西就讓她翻好了,命都沒了,留著東西有什麼用?害得我拎著菜刀跑出去,別提有多丟人現眼了。」

  桃花吐了一塊栗子殼,卻是滿臉羨慕,「你護著妹子是應該,怎麼就丟人現眼了?可惜我家裡都是兄長,怎麼就沒個這麼疼我的阿姊?」

  「回去讓你娘再生一個不就好了?」楊杏兒瞪了桃花一眼,手下卻又塞給她一把栗子。

  「你當我傻啊!」桃花瞪眼笑罵道︰「我娘再生就是我妹子了,我可不想嫁妝再分她一份。」說起這個,她就顯擺起自己攢了什麼好料子、好首飾。

  一旁楊杏兒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倒是楊柳兒默默躺下來,頭枕著姊姊的腿,心裡倍覺溫暖。

  女孩家最重名聲,姊姊當日為了自己可是豁出了一切,以後親事勢必要受影響。但這不算是壞事,隨便把姊姊嫁給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若是知根底的,就必然會明白姊姊的好,也不會在乎閑言碎語,倒是她要把姊姊的嫁妝置辦的相當豐厚,這樣以後去了誰家也有底氣。

  楊杏兒不知道楊柳兒心裡打算的那麼長遠,見她閉著眼睛,呼吸綿長,就悄悄給桃花使了個眼色,末了替她蓋好薄夠,兩人悄悄退了出去。

  桃花吐吐舌頭,小聲笑道︰「我看柳兒這幾日好多了,沒留下什麼病根。」

  「白日裡還好,晚上還是時常作惡夢。」楊杏兒臉上閃過一抹疼惜,嘆氣道︰「所有帶領子的衣衫也都不敢穿了,一穿上就說喘不上氣,臉色白的嚇人。」

  聽到這種情形,桃花咂了咂嘴,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倒是楊杏兒想起這幾次都是桃花幫了大忙,於是回屋取了一塊柔軟的細棉布,大小夠做兩套裡衣,加上兩包大哥帶回來的點心,鄭重送給桃花做謝禮,桃花推讓了一番,可到底歡歡喜喜地拿著回家去了。

  下窯裡,楊山帶著兩個聽見消息趕回來的兒子正在閑話。

  原本他還有些念想,畢竟那是生他養他的老家,即便分家出來,兩個兄長和老娘也時常為難他,甚至到處敗壞他的名聲,他也未曾有過什麼怨慰。年節送禮、秋時送糧,不論豐收還是乾旱,勒緊腰帶也不願虧了父母,可是經過前日之事,他是徹底寒心了。

  想起夜夜作惡夢的小女兒,他恨不得一頭撞死,即便去妻子的墳頭請過罪了,依舊心疼的吃睡不香,但一個孝字壓在頭上,他不能打老娘給閨女出氣,甚至當日明明知道女兒生死未卜,也只能跪在大門外求著老娘告知下落,那種無力又憋屈的感覺讓他的胸膛幾乎要炸裂開來。

  「不成,這事一定要想辦法,不能……不能再讓你們跟著我受氣!」楊山徹底下了決心,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筆墨亂跳。

  揚志同楊誠對視一眼,他們也是無奈至極,要是楊老太太是個陌生人,他們拚著不要命也得為小妹出這口氣,但偏偏……

  這廂,父子三個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可惜直到天黑,還是只能嘆氣。殊不知,另一個沒有半點顧慮的人卻雷厲風行的行動了。

  楊家老宅的眾人在村裡原本人緣就不好,這幾日門前更是連老黃狗都不肯路過,楊老太太也是有些心虛,一改插腰罵街的愛好,老實蹲在家裡躲風聲。

  可是這日一早楊家卻突然喧鬧起來,原來上到楊老頭、楊老太太,下到楊田和幾個佷兒、佷女,有一個算一個,全家十幾口都發現拇指多了一塊紅色印記。

  楊老太太平日信奉鬼神,嚇得立刻就跑去買了些香燭元寶,預備晚上在村口燒一燒,賄賂一下過路的神靈。

  村裡有嘴碎的婆娘聽說了這事,端著粗瓷老碗在牆根或樹下吃飯時就宣揚開了,大多數的村人是不信的,只剩下一小鴿想起楊山一家的遭遇,就忍不住笑言,「是不是老三媳婦替閨女報仇來了?」

  眾人聽了都是笑了笑就作罷,但這話傳到楊老太太耳朵裡卻是驚恐的破口大罵,跳著腳嚷著要撕爛眾人的嘴巴,楊老頭難得發了火,攔著她不讓出門。

  不過不到兩日的時間,楊家人拇指沾有紅色印跡的懸案就告破了。

  這日,十幾個敞著衣襟、腰紮黑色寬帶的地痞,凶神惡煞般沖進楊家院子,不管老少,通通綁住扔上了馬車。

  這會正是午飯時分,連最懶散的楊老大都老實蹲在家,楊家眾人一個也沒跑。事發突然,楊老太太扯著脖子,殺豬一般哭叫,楊老大夫妻和幾個兒子也都是嚇得縮成一團。

  即便平日再不待見這一家,見得這模樣,大夥也顧不得吃飯了,紛紛扔了老碗跑上前攔住馬車,特別是楊家同族的幾家人,手裡直接抄起了鋤頭扁擔,不讓人帶走。

  可是那些地痞半點都不害怕,直接抖出一張文書,上面清清楚楚的印著楊家老少所有人的指印。

  有那識字的村人上前讀了一遍,那文書上的內容卻是讓所有人都傻了眼。

  賣身文書,還是礦山工的死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除非是荒年,實在吃不上飯了,才會有人迫不得已賣身挖礦,就圖著能多活幾日,楊家的日子雖說不富庶,但總還過得去啊,不至於自賣自身啊?

  不等村人多想,那些地痞揮起馬鞭就要把人拉走,楊家老少扯著脖子更是哭嚎開了!

  「哎呦,我這是做了什麼孽了?到老了還遭這個罪?老天爺啊,禰快打雷劈死這些強盜吧!」

  「救命啊,爹、娘!我不要被賣去礦山,我不要做苦工!」

  有那腦子活絡的村民眼見事情不妙,飛奔去柳樹溝報信,剩下的村人橫著扁擔鋤頭,死活不肯放馬車過去。

  不過那些地痞倒是強橫,平日也囂張慣了,手裡鞭子紛飛,生生打得村人散開一條路,然後大搖大擺的趕車走掉了。

  而在柳樹溝楊家窯洞裡,見楊柳兒已經無事,楊誠和楊志便回了縣城,楊山照舊每日伺候莊稼,只是那腰背比平日又駝了三分,臉上皺紋也跟著多了。

  楊杏兒更像老母雞一般,恨不得找根繩子把楊柳兒拴在腰上,不管是做飯洗衣還是澆菜,楊柳兒都必須在她目光所及之處,但凡一會見不到就瘋了似的到處找,嚇得楊柳兒哪怕已經恢復力氣了也不敢到處走動,更別提上山了。

  在牛頭村的楊家眾人被地痞抓走之際,楊家窯洞裡,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盤麻油拌菠菜,碎火腿燉了豆腐,加一碗常年不下飯桌的油潑辣子,楊家人的午飯就算齊全了。

  坐在飯桌前,楊柳兒愁眉苦臉的啃著手裡的超大面餅,有心想掰下一半,又見姊姊虎視眈眈的看著自己,只得賣力大口吃了起來。心中卻不禁哀怨道,再這般過幾個月,她怕是要同年豬一般重了。

  楊山見小女兒臉色不錯,心裡也是歡喜,剛要喊大女兒去倒碗老酒,牛頭村報信的人就趕到了。

  任憑楊山一家再不待見老宅眾人,可乍然聽說十幾口子都被捆了賣去礦山,也是驚得齊齊扔了筷子。

  楊山拔腿就往外跑,楊柳兒也一溜煙地跟去看熱鬧,楊杏兒本不想去,可生怕父親吃虧,小妹又遭「毒手」,不由跺了跺腳,鎖上院門也追了上去。

  牛頭村裡,幾乎男女老少都聚到楊家老宅門前,有平日喜好佔些小廣宜的婆娘,眼神閃爍,時刻琢磨著趁亂摸幾樣東西回去;當然也有那好心的幫忙關了院門,喝斥著淘氣小子們不讓近前。

  待見到楊山趕到,楊家本族眾人立刻就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楊杏兒扯著小妹在一旁聽著,卻極好奇那個差點害死小妹的幫凶為何不在,於是小聲開口問道︰「二伯哪去了,也被抓了嗎?」

  眾人聽得這話立時醒悟過來,有人就道︰「前日早起出門看見楊老二樂滋滋往外跑,還說什麼發財了要請我吃泡嫫呢。」

  一聽這話,當即有人就道︰「今日這場禍事,不會是他惹出來的吧?」

  楊家六爺有個小兒子叫大虎,經常進城走動,聽到這,便出主意道︰「方才那些人,我瞧著有些像在城南走動的,不如托人去打聽看看,總得問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

  聞言,楊山緊緊皺著眉頭,覺得方法可行,重重點了點頭,應道︰「那就勞煩大虎兄弟進城幫忙問一問,我也去找我家老大想想辦法,晚上回來一起商量。」

  楊柳兒是個精明的,知道皇帝還不差惡兵呢,她趕緊扯下腰上的荷包,把裡面裝了幾十文錢通通倒出來塞給父親。

  楊山愣了一下,轉瞬明白過來,把錢遞給楊大虎,「大虎兄弟,方才出來的急,逭些銅錢你先拿去打點,過後咱們再補。」

  楊大虎也沒客套,直接收了銅錢,楊山囑咐兩個閨女幾句就隨他一同走了。

  村人站在楊家老宅門口議論了好一會,到底家裡都有活計,也就散去了,而楊柳兒姊妹也回了家,只是兩人都無心做活兒,隱隱覺得老宅這事怕是個大麻煩。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昏暗,姊妹倆收拾了幾個饅頭,炒了兩碗菜裝好,牽出養的膘肥體胖的小毛驢,楊柳兒騎在上面抱著籃子,楊杏兒則牽著韁繩又去了牛頭村。

  楊家老宅院門大開,楊家族人吃了晚飯都聚了過來,楊老太太娘家的一個兄長,外加楊老大和楊老二的岳家聽到閨女被抓走了,也都趕來詢問。

  等沒多久,就看到楊山、楊大虎連同楊志從城裡趕了回來,臉色都有些不好。

  楊柳兒心疼自家父兄,瞧他們嘴唇都幹得泛白了,怕是奔走了一下午,姊妹倆也顧不得老宅眾人的同意,在老宅灶間翻了一遍,燒了茶水又熱了帶來的飯菜,隨即就端上飯桌。

  楊山眼見閨女們忙碌擺著桌子,眼裡閃過一抹欣慰,臉色也好了很多,招呼楊大虎和大兒吃飯。

  楊大虎也是餓得狠了,客氣兩句就抓了饅頭大嚼,末了還贊楊杏兒手藝好,楊杏兒聽了只客套兩句就扯著楊柳兒坐在屋角,她實在是好奇祖父一家到底惹了什麼惡人。

  好在也沒人攆她們出去,姊妹倆聽了一會終於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楊老二不知道受誰蠱惑,要一同合作生意賺大錢,但他本身就窮的叮當響,哪來的本錢,正犯愁的時候就遇到城南葛三賴手下一個見過兩次的嘍囉。

  一頓酒喝下來,他也得了明路指引,就是拿家裡人的身契抵押借銀子,一家十幾口足足抵了一百五十兩,楊老二被發財夢迷暈了腦袋,半夜趁著眾人熟睡之時,扯著眾人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結果同他合夥的人卻是個騙子,拿了銀子就找機會跑掉了。

  楊老二慌了手腳,跑去葛三賴那裡尋人抓騙子,沒想到葛三賴不但不幫忙,還怕自家銀子打了水漂,直接讓人把楊家老小抓走,扔進礦坑,這會想必第一筐礦石都已經送上地面了。

  姊妹倆聽得是目瞪口呆,都被自家二伯的狗膽包天嚇了一跳。楊家族人更是義憤填膺,恨不得抓了楊老二這個混蛋痛打一頓。可惜楊老二一見事情不好,早就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

  楊志一邊吃飯一邊聽著眾人說話,特別是幾家外姓人罵得唾沫紛飛,但有用的話卻沒有半句,眼底閃過一抹不屑。

  果然,眾人吵了一會,還是由德高望重的楊六爺開了口,「老三啊,你打算如何?就算你娘和兄長平日有些不好之處,但你阿爹和老四總是不錯的,也不能真放他們在礦坑裡累死啊。」

  楊山手裡的饅頭半個都還沒吃完,這會嘆著氣又放了下來,應道︰「六爺說的是,我這當兒子的總不會讓爹娘受苦——」

  「我身為孫兒也不願長輩受苦。」楊志趕緊搶過話頭,轉而卻苦著臉道︰「那騙子找不到了,二伯也藏了起來,如今唯一辦法就是拿銀錢贖人,但我們一家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到一百五十兩啊。」

  聽得這話,別人還沒應聲,楊老大的媳婦王氏,她娘家的一個嫂子卻是跳腳嚷上了,「怎麼,你們楊家想不管?那可不行!我家妹子嫁進楊家累死累活二十年,如今有事,你們一句沒銀子就算了?」

  楊大虎跟著楊山父子跑了一下午,多少處得親厚三分,聽得這話就幫腔道︰「嫂子這話不對,三哥一家早就分家另過了。再說,就是要救也得先顧著老人啊,哪有先把大嫂撈出來的?」

  聽到這話,那婆娘自知理虧,索性放了潑,「哎呦喂,老天爺禰開眼看看啊,這還是親兄弟呢,自家又是挖窯洞又是辦酒席,吃香喝辣的,輪到爹娘、兄弟、嫂子這裡就哭窮不認帳了,真是虧了良心了!」

  這話說得讓楊家族人聽了都覺氣惱,可幾家外姓卻是裝了鵪鶉,要他們出銀子肯定是不成的,但自家人又不能不救,就索性盼著這婆娘鬧得再大些,楊家人總不會不管。

  楊山聽著那婆娘話裡話外把自家閨女、兒子,連死去的陳氏都捎帶上了,氣得臉色鐵青。

  楊志也是握了拳頭,猛然站起身拉了父親,又喊了兩個妹妹回家,末了扔下一句話,「眾位長輩,這事一時半會的也沒辦法解決,還是以後再商量吧。」

  那幾家外姓人還想攔著,但楊家族人看不過,上前攔了一攔,再抬頭時,楊山已經帶著兒女消失在夜色裡。

  一邊是傾家蕩產,一邊是孝道難為,這是個兩難的選擇題。

  一路上,楊家四口都是沉默不語。夜風吹拂,送來夜蟲的歡快鳴叫,但聽在楊家人耳裡卻有幾分吵鬧。

  到了家門前,看見裡面居然點了燈,匆匆進門一瞧,原來是楊誠同連君軒請假回來了。

  家人見面,自然親熱,楊杏兒猜出二哥必定也沒吃晚飯,於是又紮了圍裙,和麵擀面條。楊柳兒幫忙燒了鍋熱水,正要切肉炒臊子時,就見連君軒站在門外朝她擺手。

  她想了想就跑了出去,連君軒扯住她躲在院角的柿子樹後,末了從懷裡拿出銀票。

  楊柳兒借著窯洞裡淡淡的光亮一瞧,一張寫著五十,一張寫著一百。她愣了愣,就推辭道︰「贖人的錢,我家還拿的出來。」

  沒想到卻看到連君軒笑得既得意又神秘,掃了一眼堂屋裡低聲商議的楊家父子三個,越發壓低了聲音,「這銀子本來就是你家的。」

  「我家的?」楊柳兒腦筋有些轉不過來,盯著連君軒好半晌才突然驚叫起來,「難道這事是你下的套!」

  生所被人撞見,連君軒一把捂了她的嘴,扯著她越發往院角的黑影下躲了躲,「你喊什麼,我好心替你報仇,你不高興?」

  兩人緊緊靠在一處,連君軒口鼻裡灼熱的氣息噴在楊柳兒的耳畔,惹得她不自在的動了動身體。

  連君軒還以為她惱了,握著她的手臂越發用力,耐著性子解釋道︰「上次那老妖婆差點要了你的命。留著她總是禍害,不如一股腦都扔進礦坑裡去,你家也能過個清靜日子。」

  提起上回那件事,楊柳兒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脖子。當初生死關頭走一遭,她怎麼可能不嫉恨楊老太太?要說真話,她也希望狠狠甩掉那些牛皮糖,省得他們三天兩頭盤算著吸自家人的血。

  到底是血緣至親,父親怎麼可能放著父母兄弟受苦不理,若真狠心不管,怕是十裡八村的鄉鄰都能把自家人的後背戳破,但若是輕易把他們救回來,以後這樣的事還不知道要經歷幾次,想想她就心煩。

  「好了,連大哥,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出氣,但是這事只要露出一絲風聲,我們家就完了,我阿爹那裡怕是也不好交代,你可千萬不要再同別人說了。」

  連君軒聽到她不再喊自己連少爺,心裡喜得蓋點冒了泡,登時嘴角就翹得高高,應道︰「放心,這事我讓連強辦的,只要你不說,誰也不會知道。」

  楊柳兒捏了捏手裡的銀票,只覺得像燙手山芋一般,但不容她多想,楊杏兒見她半晌不回來,便高聲喊道︰「小妹、小妹,你跑哪裡去了,快來幫忙。」

  「哎,來了。」楊柳兒隨口應了,匆匆囑咐連君軒,「連大哥,你先進去,一會看看我阿爹他們怎麼商量的,千萬別說漏了啊。」說罷,她就小跑著回了灶間。

  見她走遠了,連君軒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懷抱,心裡既甜蜜又失落,獨自站了好一會才拍拍沾了塵土的衣襟去了堂屋。

  楊家父子三個已是商議了半晌,楊志和楊誠自小不在祖父母跟前,又見多了爹娘被刁難,對那一家子實在沒什麼感情,如今一想起家裡要傾盡所有積蓄甚至借債,他們就憋悶得厲害,但礙于老爹和孝道大義,又不得不這麼做,就越發覺得胸膛有股火氣直冒上來。

  楊志抬起手狠狠灌了一碗涼茶,末了同楊誠對視一眼,這才開口道︰「阿爹,這次二伯惹的禍實在太大了,咱們家就算傾家蕩產,湊夠銀子把人救出來了,那下次呢?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咱們家還要繼續替他們擔著嗎?」

  楊山也是著急上火,好久不抽的煙袋也翻出來了,他吧嗒吧嗒狠抽了兩口,嗆得咳嗽幾聲,有些心虛的應道︰「說到底,那是你們的爺奶、叔伯和兄弟,總不好讓他們真在礦坑裡累死。再說家裡存銀也有一半了,我再多上山兩次,湊夠也不算難……」

  「阿爹!」楊誠聽得有些惱了,自己家這些家底是怎麼攢起來的,別人不知道,他可再清楚不過。

  這是兩個妹妹拋頭露面,整日奔波在縣城和家裡之間的山道上,一文一文收回來的,不捨得買首飾新衣給家人,卻通通拿出去救那如同吸血蛭的一家子,他想想就不甘心。

  楊誠繼續道︰「就算家裡拿銀子容易也不能這麼隨便扔出去,否則祖母和大伯他們以為咱家富足,怕是要折騰的更歡了。如今只是做買賣被騙,湊些銀錢就能解決,若是殺人放火,難道我們一家還要替他們頂罪嗎?」

  楊山知道二兒子說的有道理,但那是自己的親爹娘,怎麼也不能眼看著他們累死啊。

  楊志瞧著父親神色有些松動,趕緊添了一把火,「阿爹,二弟如今拜了先生,以後必然要科考做官。如今老宅那邊鬧成這樣,若是將來見得二弟做官,他們許是更仗著咱家的名頭作威作福、魚肉鄉裡,到時候別人可不管咱們是不是分家出來了,什麼罪名都會歸到二弟身上。殺頭抄家、流放千里,想後悔都晚了!」

  聞言,楊山倒抽一口涼氣,嚇得手裡煙袋都掉了,哆嗦著嘴唇問道︰「真有這麼嚴重?」

  「當然。」在門外等了半晌的連君軒邁步走了進來,也不客套,直接在楊誠下首坐下,道︰「我祖父有個好友,他們族裡的遠房子弟在老家欺男霸女、侵吞良田,後來被言官參了一本,立刻就被抄家了。八歲以上男丁都砍頭,女子不論老幼都賣到教坊司伺候……嗯,總之淒慘極了。」那未竟的話代表著什麼意思,在場的人心裡都明白。

  耳裡聽著也可能發生在自家的故事,楊山下意識地望向端著飯菜進門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忙得額頭見汗,臉色卻是紅潤極了,見著就知道爽利健康的人,而最疼愛的小女兒正笑咪咪跟在姊姊身後,模樣嬌憨可愛,若是她們被扔去那骯髒地方……

  思及此,他控制不住的狠狠哆嗦起來,「不成,那可不成!」

  楊柳兒姊妹被父親的喊聲嚇了一跳,心裡好奇父兄們在說談論什麼,但她們聰明的沒有開口,只是忙著擺碗筷,一時間,屋子裡只剩了碗筷撞擊的叮當聲。

  楊志擔心父親被嚇壞了,等了一會就趕緊把話頭往回收,「阿爹,祖父祖母他們是一定要救的。但是為了杜絕以後再有這樣的禍事發生,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正好家裡銀子也不夠,還得想辦法湊一湊。」

  「成,你們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阿爹想不到的,你們多琢磨一下吧。」楊山嘆了氣,扶著桌子站起,慢慢出了院子,想來又是去陳氏的墳頭了。

  楊志和楊誠對視一眼,對於連手阻攔父親救人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但自家娘親過世了,父親耳根子軟,兩人都還沒成親,妹妹們也還沒嫁人,怎麼可以不多加盤算?若是老宅親人都是好樣的,他們就是借印子錢也得救人,可惜……這事還得再好好商量一二才是。

  楊山不在家,兄妹四個外加連君軒都是平輩,最大的楊志也沒超過二十歲,說起話來便沒了顧慮,救人是一定要救,但什麼時候救、以後怎麼杜絕麻煩,這是個問題。

  楊柳兒有些鬱悶,抄起一雙幹淨筷子替兄長們挾菜,也抱怨道︰「不是都分家很多年了嗎,怎麼有事咱家還是跟著受牽連?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搬得遠遠的,讓他們找不到。」

  「說什麼傻話?」楊杏兒拍了小妹一把,嗔怪道︰「咱們楊家宗祠還在牛頭村呢。」

  如今的楊柳兒,身體裡裝著一縷現代靈魂,沒什麼宗族意識,撇嘴道︰「我就還不信了,遇上災年,誰還因為宗祠在這裡,就活活守著餓死?」

  楊杏兒聽她說的越來越不象話,抬手還要打,那邊楊志和楊誠卻是齊齊對視一眼,瞬間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露了喜色。

  兩人異口同聲地道︰「還是小妹聰明!」

  楊柳兒懵懂不知,「我說什麼了?」

  連君軒一聽卻是想明白了,笑嘻嘻應道︰「確實是個好辦法。」

  「到底什麼好辦法?」楊柳兒眼見大哥二哥湊在一起低聲說話,無暇理會自己,就抓了連君軒的袖子問個不停。

  連君軒故意不肯說,惹得楊柳兒瞪著大眼,兩頰鼓鼓的,好似被踩了尾巴的貓咪,分外可愛,楊杏兒見了,自覺妹妹失禮,皺著眉頭想把楊柳兒拉回來,但隨即也被連君軒說的話吸引住了……

  楊山在外面走了一圈,不知是與亡妻說了幾句話,心裡舒坦了,還是被冷風吹跑了愁緒,總之神色比先前好了許多,所以聽到兒女們說起「自請出宗」一事,他只猶豫了一晚就答應了。

  說到底,他後半輩子要指望兒女,凡事自然得先為兒女考慮,至於父母兄弟,這次傾家蕩產救他們出來,就是有什麼血緣親情也足夠償還了……

  




【第十四章 自請出宗】

  八月初的盛夏是一年裡最炎熱的季節,日正當中之時,別說飛鳥,就是知了都歇工躲起來了。

  牛頭村裡,幾個婆娘在村頭大樹下鋪了張破草席,一邊給身邊睡得東倒西歪的娃子扇風,一邊縫著手裡的舊衣或鞋底。

  在這種難得悠閑的時候,絕對缺不了八卦閑話,而最近半個月,最好的八卦莫過於楊家之事了。

  其中一個小媳婦秀蘭,娘家正好是柳樹溝的,這會就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剛得到的新消息。

  「你們不知道,這次楊老三一家可被害慘了。我昨日回娘家聽我嫂子說,他們一家人到處借銀子呢,家裡的驢子也賣了,大小子為了提前支幾兩工錢,跟鋪子裡又簽了十年工契,算是賣給那個黑心掌櫃了。楊老三原本還要賣田賣窯洞,被兩個閨女哭著攔住了,後來是老林河的陳家送了點錢過來才算拉倒。」

  「哎呀,我原本還瞧著他家兩個丫頭不錯呢,琢磨著給我娘家佷兒相看相看,好在沒多嘴,要是親事成了,這時候也得被刮幾兩銀子。」

  「就是,這楊老二可真是缺了大德了。他跑得沒影了,倒是把兄弟一家坑苦了。」

  一個小媳婦很是同情,捏著針頭劃劃刺癢的頭皮,嘆氣道︰「一百五十兩,楊家怕是不好湊吧,難道真要賣兒賣女?不是都分家好多年了嗎?」

  那叫秀蘭的一聽卻是搖頭,笑得一臉羨慕又嫉妒,「那倒不至於。楊家那讀書的二小子交了好友,是縣城連家的少爺,聽說家裡有錢著呢,直接借了楊家一百兩。」

  「真的?楊家二小子真是走運!」眾人腦海裡浮現出白花花的銀子,都是咂著嘴巴羨慕不已。

  有那腦子靈光的,想起上次楊老太太差點勒死孫女的事,就酸溜溜應道︰「運氣好的怕不只是楊家二小子吧,他家那小閨女上次差點被勒死,也是這連少爺救的。」

  「哦,這麼說來,這連少爺還真是楊家的救星呢。」

  眾人從彼此眼裡似乎瞧見了什麼蛛絲馬跡,腦袋湊到一處,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麼,不時嘰嘰咕咕笑幾句。

  正在這個時候,村外的黃土路上遠遠趕來兩輛騾車,後邊還跟了七八個人,一眾婆娘好奇的起身打量,待看清騾車上坐的居然是多日不見的楊家人,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沖了上去。

  「哎呦,楊嬸子你這是遭了什麼罪了,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就是,大嫂子,你這臉上怎麼都是血道子?」

  楊家十幾口那日被綁走後就直接被扔下礦坑,半個月沒見過日頭,吃喝拉撒都在黑暗的山洞裡。無數手執皮鞭的監工,彷如凶神惡煞一樣,不管老幼,只要每日挖不夠十筐礦石就沒有食物和水,若是敢反抗甚至多說一句話,就會立刻賞一頓皮鞭下來。

  這樣的日子,別說半個月,只三日就折磨得眾人哭爹喊娘,身上的肥膘迅速掉了下去,手上也起滿了血泡。

  就說楊老大渴的急了,喝了一口礦坑裡的水,拉肚子拉得差點要了命,但依舊要在皮鞭下揮動鎬頭。

  而楊老太太的撒潑大法剛開了個頭就被賞了一記窩心腳,吐口老血之後立刻就消停下來,不過幾日,在牛頭村稱王稱霸,無人敢惹的楊家人就都被訓成了綿羊。

  原本以為小命就要交代在礦洞裡了,不曾想卻突然被告知可以離開了,楊家人聽了不由得發傻,還是被賞了一頓鞭子這才回過神,忙不迭地爬上了大柳條筐,被人拽出礦洞。

  這會乍然聽得鄉音,再瞧瞧熟悉的村子,楊家老少都是恍如隔世般,放聲大哭。

  「啊,終於回來了,死不了,死不了了!」

  「嗚嗚……我餓,我要疼死了,打死我也不走了!」

  楊家人這樣一哭,哪怕平日裡有些不待見他們的村人見了也是心裡泛酸,紛紛勸了幾句就擁著他們回了老宅。

  楊老太太坐在自家堂屋裡,四下看了看終於緩過神來,霸道又刻薄的脾氣也隨之趨醒了。

  她指向提著茶壺進門的楊杏兒,開口就罵,「沒眼色的死丫頭,不知道做好飯菜端上來嗎?是不是想餓死我們啊!」

  聽到這一番話,楊杏兒腳下就是一頓,強忍著沒有反駁,隨手放下茶壺就走了出去。

  楊老太太見此更惱,還想再罵的時候,已經有看不過的村人勸道︰「楊嬸子,你可別說了。老三一家為了救你們出來,到處跟人借錢,就是他家大小子都跟人家鋪子掌櫃簽長契,預支工錢回來了,要不然,你們如今還在礦坑裡吃灰呢。」

  「就是,老三一家真沒得說的,幾個孩子也都是孝順懂事。」

  可沒想到楊老太太卻是個順毛捋的活驢,一見眾人都幫著老三一家說話,反倒更惱,越發不講理了,「他們要是著急救我們,怎麼會耽誤半個月?明擺著就是害我們多受苦,沒良心的畜生!」

  村人聽得真想唾這老婆子一臉唾沫,救人還救出錯來了,這也太傷人心了。

  蹲在門口抽著旱煙的楊山見到自家爹娘兄長狼狽模樣,原本還有些心疼,對兒子提出要自請出宗那件事又猶豫起來,可這會被老娘字字如刀的戳了心窩子,又見女兒委屈,兒子也是惱怒,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起身跪倒在堂屋中央,朝爹娘磕了三個頭,這才說道︰「阿爹,阿娘,這次為了救你們出來,借了一百多兩外債,兒子不想讓爹娘年老還要四處張羅銀錢,打算獨自還債,為免債主追到爹娘這裡來,兒子今日自請出宗,還望爹娘準許。」

  「什麼?」一直沒有出聲的楊老頭第一個驚問出聲,「又不是災年逃命,我和你娘還活著,你們一家怎麼能出宗?」

  楊老太太也是跳腳反對,「不行!你是不是捨不得每年的養老糧食?我跟你說,你就是跑到皇都去也不能少了我的養老糧食,還有,你借的銀子當然得你還,跟我們有什麼牽連?別以為說幾句好話這銀子就能拉著我們一起還。」

  「就是。」楊老大遭了一場罪,瘦得同骷髏差不多,但這也擋不住他開口摻和,「老三,銀子是你借的,家裡這個樣子,你還動心眼,實在太沒良心了。」

  此時,屋外的楊柳兒心裡惦記,又見院子裡看熱鬧的村人太多,就扯了連君軒繞到房後窗下偷聽,可惜窗下挖了一條排水溝,她試了幾次都沒站住,氣得直跺腳,噘起了嘴巴罵道︰「一家子老古板,年年大旱還挖什麼排水溝!」

  一旁的連君軒聽得好笑,瞧夠了她嗔怒的模樣,一彎腰抱起她,平地竄起半丈高,一手扳著屋簷,一腳稍稍踩了窗臺就穩穩掛在窗戶旁邊。

  楊柳兒驚呼一聲,下意識緊緊抱住他的腰,想要埋怨又怕驚動屋裡人,只好老老實實縮在他懷裡,做起偷聽小賊。

  連君軒低下頭,不著痕跡的蹭了蹭楊柳兒細軟的頭發,忍不住悄悄翹起唇角,這一刻,酸痛的手臂和左腿好似也沒那麼難受了。

  躲在窗外的兩人也聽到楊老太太那傷人的話,連君軒不由低聲說道︰「按我說,就不該贖他們出來,直接扔坑洞裡死掉就是了。」

  楊柳兒正望著屋裡跪地的父親,心裡又疼又惱,聽得這話就反駁,「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自己一人在縣城住,自然沒這些煩惱。我們一家子可不打算搬地方,到處都是鄉親族人,若是不救他們回來,就等著別人日日戳脊樑骨吧。到時大哥娶親,二哥做官,阿姊嫁人都得受連累。」

  「那你呢?」聽她兄姊的壞事都點出來了,連君軒盡量保持平靜,低聲問道。

  「我?」沒想到楊柳兒卻是渾然不在意,應道︰「我還小呢。」

  許是鬼迷了心竅,連君軒攬在楊柳兒腰上的手無意識地往上蹭了蹭,「好像不小了。」

  覺察出他的動作,楊柳兒的臉孔和脖子瞬間紅透,一抬膝蓋就狠狠頂上了他的胯間……

  「哎呦!」連君軒痛忽呼一聲,因為吃痛就松了手,兩人像迭羅漢一般摔進排水溝裡。

  動靜傳開,屋裡有人趴到窗上伸頭看了看,正好避過了眼皮子下邊的排水溝,自然也沒看出什麼異樣,末了便關了窗扇。

  楊柳兒被嚇得憋了半晌氣,這會迅速爬了起來,氣鼓鼓瞪著連君軒,那模樣就像小羊羔突然發現自己的要好玩伴居然是只披了羊皮的狼一樣。

  連君軒也是紅了臉,以前逢場作戲,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起胡鬧,也不是沒同女子調笑過,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般,好似犯了大錯,心裡又偏偏格外甜蜜。

  他急急解釋道︰「誤會,都是誤會,我是說你長高了,不是小孩子……」

  楊柳兒卻是不聽他解釋,起身拍拍衣裙上的草葉就往回走,連君軒趕緊跳起來跟了上去,「柳兒,你聽我說,都是誤會。」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前院,到底有眾多外人在,楊柳兒勉強收了惱色,乖乖站在楊杏兒身邊。

  楊杏兒皺著眉頭在小妹肩上摘下一根草葉,末了也沒多說,扯著她站到身旁陰涼之處。

  連君軒尷尬的摸了摸鼻子,站在離她們有兩步遠的地方,抬首挺胸間,又恢復了富貴公子的風範,可惜那鞋上的腳印還有背上的灰土多少漏了些底氣……

  再說楊山聽到老娘兄長如此行徑,氣得兩只手死死抓了地磚,似是忍受不了了,猛然抬頭反駁道︰「這銀子是為了救你們借的,你們償還有什麼不應該?如今我自己扛下來,你們還這麼說,到底誰沒良心?別忘了,你們的賣身契還在債主手裡呢。還不出銀子,說不定哪日人家就上門再把你們扔進礦坑裡!」

  「啊!」他這話實在嚇了楊家眾人一跳,連楊老太太都縮了脖子,強提起膽子罵道︰「你嚇唬誰呢,你借的銀子,人家不找你,又來拉扯我們幹什麼?」

  「所以我才要出宗!只有出宗,不是一家人了,債主當然就不會找你們了。」

  「那你還不出銀子,債主也不會找我們?再來抓我們怎麼辦?」楊老大滴溜溜的轉了眼珠子,不時還瞄瞄門口,一副嚇破膽的模樣。

  楊山聽見這話,狠狠閉了眼,只應道︰「只要出了宗,我還不出銀子,債主就算抓我家杏兒柳兒頂債也不會找到你們頭上!」

  「啊,真的?娘,你快答應了吧!」楊老大這下不害怕了,立刻就跳了起來,生怕老娘應的晚了,三弟一家改了主意。

  聽到債主不會找上門來,楊老太太自然忙不迭的點頭,「那行,老三你趕緊出宗吧。跟債主說好了,我們家裡可是一文錢也不會還!」

  這話實在說得太讓人寒心了,別說村裡人,就是楊六爺身後的一眾楊家族人也都忍不住翻了白眼。

  楊六爺掃了一眼沉默的楊老頭,又摸了摸口袋裡的上好煙葉,忍不住嘆了氣,「既然老三一家要出宗,你們也同意了,那就趁早把事情辦了吧,老三一家也好盤算著怎麼還銀錢,一百多兩啊,怕是得還幾十年。還有,既然出宗了,就是另立一支了,我最後作一次主,養老糧食什麼的就不用再送了,從此兩家再無牽連,福禍自理。」

  一聽說沒了養老糧食,楊老太太還想吵鬧,但楊六爺最後一句福禍自理,卻讓她趕緊閉了嘴。若是要了養老糧食,那就還是一家,豈不是他們也要跟著還外債?這可絕對不行,一兩銀子和一百兩銀子的輕重,她還分得清。

  事情說定了,所有人就都散了。楊山帶了兒女歸家,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就提著一籃子香燭元寶,外加點心臘肉等供品去了楊六爺家。

  供奉楊家祖先靈位的偏窯第一次在非年節的時候開了門,楊六爺同祖先們稟告了事情原委,說的是花團錦簇,且著重突出楊山一家至孝,不願拖累父母受苦。

  待燒了元寶等物,楊家父子三個磕了頭,楊杏兒和楊柳兒也在門外行了禮,楊六爺取了一個空白的牌位給楊山,自此楊山一家就算另立門戶了,同族間走動,哪怕是同老宅一夥還有血脈牽連,但也是「遠親」了。

  楊杏兒扯著小妹的手,心裡的喜意怎麼也壓不住。要知道她比父兄還多一層考慮,祖父母可是有權給孫女訂親的。以楊老太太那惡毒心腸,說不定哪日就把她們姊妹嫁給什麼土埋半截的老地主,如今作為「遠親」,她是再也不能插手了。

  楊柳兒倒是無心理會姊姊為何出奇的歡喜,昨日那場小「誤會」之後,連君軒就搖身一變成了跟屁蟲,不管她做什麼,他都搶著幫忙,可他一個富家少爺哪會做什麼活計,多數都幫了倒忙,惹得她瞪眼睛跺腳,也不見他有收斂半分。

  反倒是家裡人看在眼裡,還以為楊柳兒又鬧了小脾氣,勸著連君軒不要同她一般見識,氣得她直想把這個「登徒子」曝光,但每每話到嘴邊,臉蛋總是羞紅的能煎雞蛋。

  這會連君軒站在一旁,猜她對出宗一事有些不解,於是就「體貼」的低聲解釋起來,重點是出宗之後楊家的得失。

  楊氏族人沒有什麼出彩人物,也不算富足,平日留下也沒什麼好處,倒是離開之後更自由,起碼不必擔心動輒就有長輩對家裡的大小事情指手畫腳,但凡辯解一句就會被扣一頂不孝犯上的大帽子。

  對於這一點,他極是羨慕楊家人,到底是農家小戶,雖說事出有因,但出宗這樣的大事居然進行的如此順利,若是放在大戶人家,別說出宗,就是分家都是千難萬難。

  不提別人,就拿他自己來說,一個不受待見的庶子被踢出來自生自滅十年了,他每次開口說要淨身出戶,依舊被連老爺子揍得滿院跑。

  事情辦妥了,楊家人自然早早告辭。連君軒一揮手,連強就把黑漆平頂的四輪馬車趕到院門前。

  鄉間平日多用驢車,連騾車都少見,更別提這般氣派的大馬車了,淘氣小子們跑前跑後,極想上前摸摸車廂上的黑漆,卻被自家老娘拎著耳朵攆去一旁,生怕踫壞了馬車,自家還得賠銀子。

  楊老太太正好蹓過來看看還能不能佔點便宜,一見馬車立時就眼睛放光,拉了楊大虎的媳婦兒詢問。待聽說同楊家人親近說笑的富家少爺就是債主,直覺受了蒙騙,拍著大腿就罵了起來。

  「好啊,爛心肝的老三還拿債主嚇唬我,原來人家跟他們早就認識!」

  她還要上前吵鬧,卻見楊田背了個小包袱趕了過來,一見三哥一家正要上馬車,他直接就跳上了車轅。

  楊山也是好奇,就問道︰「四弟,你怎麼來了?」

  楊田憨聲應道︰「我是三哥贖回來的,以後就跟三哥過日子了。我什麼活都幹,三哥只要給我幾個雜糧團子墊肚子就行。」

  一聽見這話,楊老太太大驚,家裡就這麼一個做活的勞力,若是也跑了,以後他們一家可怎麼辦?

  「不行,老娘還沒答應呢,誰讓你走的?趕緊給我滾回來!」

  楊山本來也要拒絕,但見弟弟的屁股跟長了釘子一般,牢牢坐在車轅上,顯然是早已打定主意,耳裡又聽見老娘喝罵,不知怎麼開口就說道︰「好,咱們走,回家。」

  楊志聞言,先禮讓了連君軒,然後迅速帶著弟妹上了車。

  連強手裡的鞭子高高甩起,有意無意往楊老太太身邊招呼了幾下,嚇得她立刻抱了腦袋。

  待在礦坑洞裡那半個月,監工早就幫助她養成了「記吃也記打」的好習慣,等她再抬起頭來,馬車都走遠了。

  楊柳兒趴在車尾遠遠瞧著楊老太太沒有追來,歡喜得小臉通紅,嚷道︰「哈哈,祖母沒追來,我們勝利了。」

  「瞎說什麼!」楊杏兒瞪了小妹一眼,但轉眼自己也笑了起來。

  「咱們給四叔接風,回家包餃子好不好?」楊柳兒笑嘻嘻扭頭去問坐在對面的連君軒和楊誠。

  「好啊。」連君軒此時還沒洗清罪名呢,自然第一個開口贊同,楊誠也是笑著點頭。

  「你自己嘴饞,還拉著別人,心眼都讓你長了。」楊杏兒開口就戳破小妹的小心眼。

  楊志更是壞心應道︰「我不想吃餃子,我想吃面條,怎麼辦啊?」

  「哎呀,大哥和阿姊最壞了,我不理你們了!」楊柳兒氣得瞪了眼睛,惹得眾人都是大笑起來。

  連強一邊慢悠悠趕著馬車,一邊同楊田說著閑話,耳裡聽著眾人在車裡說笑,自家少爺笑得尤其爽朗,忍不住也是翹了嘴角,老爺子這會若是在跟前,不知道要有多歡喜呢……

  韭菜豬肉餡、純羊肉餡、牛肉蘿蔔餡兒,各色餃子一盤又一盤的端上桌,許是脫去了緊箍在脖子上的枷鎖,楊家上上下下都倍覺輕松,加上憨厚又勤快的楊田搬來家裡,眾人都分外歡喜,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大半個時辰才散。

  楊山和楊田多喝了一碗老酒,此刻便結伴回窯洞,睡得鼾聲四起。

  楊志惦記鋪子裡不好交代,吃了飯又囑咐弟妹幾句就要回城。楊誠也是個勤奮的,雖然先生那裡請了兩日假,但還是要開口隨大哥一起趕路。

  楊誠一走,連君軒沒有藉口留下,只能找了個機會再次誠懇的同楊柳兒道歉,可得到的又是兩聲傲嬌的哼哼聲。

  四輪大馬車達達達的離開了,楊家院子終於又回到往日的寧靜。

  曰月輪轉,晝夜交替,忙碌中總感覺不到時間飛速流淌,楊家人自出宗那日起就如同開足了馬力的機器,各司其職,齊心合力賺錢還外債。

  楊家的幾畝旱田,楊田完全接了過去,每日拔草、背壟,眼見玉米棒子已經明晃晃掛在秧上,就是夜裡他也要去田裡轉幾圈,生怕山上有牲口下來禍害。

  而楊山也不再拘泥於一月上山三次的規矩,幾乎隔兩日就要獵些毛皮、采些草藥回來,結果導致魏春經常往楊家跑,同楊家人的越來越熟。

  連君軒不必同楊誠一般日日守在學院,但凡遇到上山習武的日子就要拐到楊家蹭頓飯。

  他自從開了竅,居然就無師自通的明白如何討好女孩子,今日捎上兩個面人兒,明日拎來一套花色漂亮的茶具,後日又是一套小巧精緻的文房四寶,都是不值幾文錢,卻又是楊柳兒喜愛得用的,楊家人見了,都以為他是拿楊柳兒當妹子疼愛,想著東西又不貴重,於是誰也沒當回事。

  至於楊柳兒禮物收多了,偶爾想起也覺得自己太小氣,就「大方」的原諒了連君軒,但凡他在家裡吃飯,也會費心琢磨些吃食算做回禮,倒喜得連君軒例了嘴,送起東西來越發勤快。

  而一次魏春上門來收草藥時「巧遇」了連君軒,楊家人這才知道安和堂是連家的產業,但想起連君軒的庶子身分,也就沒人多心。畢竟家裡的草藥也是真材實料,價格也公道,根本沒佔連家便宜,所以楊家上下腰桿子照舊挺的很直,待連君軒除了多出兩分親近之外,並無什麼諂媚巴結。

  這樣的情形落在魏春眼裡,對楊家不自覺也越發尊重了。

  主僕兩人過了明路,有時候連君軒書院和迷霧山上兩頭跑,沒有空閑過來的時候,魏春就會幫忙捎帶些東西,惹得楊柳兒見了他也更熱情三分,常被楊杏兒扯著領子教訓。

  倒是楊山擔心連君軒貪玩誤了功課,琢磨了幾日,擺起長輩的架勢正經的訓了一次話。

  他本還有些心虛,擔心人家嫌棄他多嘴,哪裡想得到連君軒自懂事起只有一個連老爺子肯教導他,剩下眾人,不說視他為仇人的嫡母,就是親生父親也不曾多瞧他一眼。

  如今楊山這般,他心裡反倒如同沐浴日陽一般溫暖,不但躬身從頭聽到尾,末了更是仔細說明原委,藉口同當日救了楊柳兒的那位師傅學習本事,這才常在附近走動,書院裡的課業並不曾耽擱。

  楊山一聽就放了心,勉勵幾句之後就默許他常出入自家,甚至還讓閨女做兩套新被褥,一套準備給連君軒留宿用,另一套就給了住進新窯洞的楊田。

  當然,這活計又落在楊杏兒身上,楊柳兒不是不想幫忙,只是她也整日忙得像陀螺一般。

  陳家兩位舅舅的蓄水窖生意如今澈底傳開了名頭,但凡富庶一些的人家像擠破頭般,拿著銀子找到老林河,就是城裡的小戶也不耐煩為水井日漸乾涸提心吊膽,索性打個水窖備著鬧水荒,於是陳家的活計一直排到了秋後。

  不必說,古怪樹汁的需求因此也是直線上升了,每次楊山上山,楊柳兒都要背著幾只壇子跟在後面,待選好地方,楊山就去打獵采藥,回來的時候再接小女兒一起回家。

  連君軒只要在迷霧山上,都會幫著楊柳兒一起割采樹汁。楊柳兒也不是忘恩負義的,出宗後第一日上山就央求連君軒帶他去謝那位鬍子大叔。

  鬍子大叔是個沉默寡言的,只揮揮手扶起跪倒的楊柳兒就罷了,什麼要求也沒提。倒是楊柳兒打量過那間具備了一切單身男人住處特色的茅草屋,很是看不過去,隔三差五給鬍子大叔拾掇屋子、拆洗被子,捎帶些吃食用物,甚至還縫了一套新衣衫送來,惹得連君軒眼紅,不時抱怨自己為楊家出力良多,還不曾得上一針半線。

  楊柳兒磨不過他,就答應有空閑也給他縫套衣衫,這般耳根子才算勉強得了清靜。

  近九月初的氣候,早晚已經有些涼意了,就在楊家人的忙碌中,山林草地隱隱露出了枯黃之色,秋日眼見就來臨了。

  楊田搬出磨刀石,只要有空閑就拾掇筐蔞,又把豎在院子角落的玉米囤子仔細整理了一番,只等著開鐮收玉米棒子了。

  村裡家家戶戶也都是如此,城裡做工的勞力歸家,一時間蹲在村頭樹下或朝陽牆根下,捧著老碗吃飯說閑話的人又多了許多。

  這一日傍晚,紅霞漫天,楊山兄弟倆在田裡回來,說明日動手收玉米。可惜楊志在鋪子裡回不來,楊誠那裡也不是休沐日,倒是多了楊田這個好幫手,因此眾人也不犯愁。

  拾掇了飯桌,楊柳兒姊妹又趕著燒火烙了半筐鍋盔,昨日剛好割了幾斤羊肉,明日早晨熬上一鍋羊肉湯,中午收地回來,掰開鍋盔泡進羊肉湯,好吃又頂飽,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飯菜了。

  姊妹倆忙完都有些疲憊,楊柳兒更是耐不住一身臭汗,又堅持燒了一鍋熱水,姊妹倆痛痛快快的洗得香噴噴,末了坐在熱呼呼的大炕上慢慢做針線。

  楊柳兒百無聊賴的在炕上翻滾了兩圈,調皮的搶了姊姊手裡的針線,抱怨道︰「阿姊,你都忙了一個多月了,今晚就歇歇吧。左右外債也還完了,不用那麼累了。」

  沒想到楊杏兒瞪了小妹一眼,重新拿回針線,嗔怪道︰「外債還完了,但家裡也沒什麼存錢了,怎麼能偷懶?」

  聽到這話,楊柳兒心虛的瞄瞄樟木大櫃,白日裡連君軒接了銀票,轉手又塞回給她,這一百五十兩兜兜轉轉都沒離開她的手,但她可不敢把事情說給家裡人聽,還是等著將來家裡有個什麼大事的時候再取出來用吧,這般想著,她很快的睡了過去,根本不知道花錢的機會這麼快就找上來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40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8-7-27 11:43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合夥開鋪子】

  秋收是農家的頭等大事,天色還沒等泛白,楊杏兒就爬起來準備早飯了,許是心裡藏了事,楊柳兒昨晚作了很多夢,睡得不好,一邊跟在姊姊身後幫忙,一邊不時打著哈欠。

  楊杏兒心疼小妹,要攆她回去睡,她又不肯,只得派了個燒火的活計給她。很快的,香濃的小米粥,大盆的芸豆燉五花肉,加上昨日剩下的和麵饅頭就端上了飯桌。

  雖然飯菜很美味,但一家人也只敢吃上八分飽,這是老一輩的人積攢下的經驗,彎腰下力氣的活計不能吃太飽,否則壓迫肚腹,容易嘔吐。

  一吃飽,楊山和楊田當先拎著鐮刀下地去了,楊柳兒姊妹麻利的刷洗碗筷,又燒了一壺開水,這才背著筐蔞出了門。

  前面的玉米稈已經割倒了六壟,每三壟一列,每隔七八步堆成一堆。楊杏兒和楊柳兒自各收整一列,麻利的把玉米棒子扒出來,再裝進柳條筐裡。

  這活計說著容易,但其實極費力氣。沒一會,楊柳兒就累得臉色通紅,站起來想喘幾口氣,眼前又一陣陣發黑,搖晃欲倒。

  楊杏兒正埋頭幹活,偶然回身看到這般情景,想要趕去扶一扶小妹,卻是有些來不及。

  正這時,突然有一個人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把撈起楊柳兒,免去她被玉米茬子紮傷。

  楊柳兒好不容易忍過眩暈,抬眼就看到連君軒一臉擔心的望著自己,就開口問道︰「連大哥,你什麼時候來的?」說完發現自己還躺在人家懷裡,於是趕緊掙紮出來,心虛的扭頭四處望瞭望,見除了自家姊姊,父親和四叔都因為忙著活計沒有注意自己這處。

  她偷偷舒了口氣,末了又有些後知後覺的想到,不過是江湖救急,自己心虛什麼啊。

  連君軒瞧著她臉色重新恢復了紅潤,甚至還有越來越紅的架勢,將要出口的埋怨也收了回去,說道︰「你身子不好,怎麼還下地?趕緊回家去吧,這些玉米我幫你拾掇就是。」

  楊杏兒這會也走了過來,心疼的嗔道︰「本來就不讓你來,你還鬧人,這會知道辛苦了吧?趕緊回去看家!」說罷又轉向連君軒,「連大哥,家裡玉米不多,不用你跟著忙活,你也回去吧。你這衣料都是好的,刮壞就糟蹋了。」

  連君軒許是剛從書院出來,頭上插著一支翠玉簪,身上的長衫是最薄最透氣的杭綢縫制,顏色也是純正的雨過天青藍,裡衣是月白的紗緞,襯得他整個人極是爽朗大方,想必走在街上定然會引得許多女子回眸,可惜這是田間地頭,這一身衣衫就太不合適了。

  連君軒卻是不在意的直接掀起衣襟掖進腰帶,然後彎腰順著地壟抓起玉米就扒,惹得楊杏兒也不好拉扯他,末了只得囑咐妹子,「回家取頂草帽,再找件二哥的舊衣來。」

  楊柳兒瞄了瞄連君軒極不熟練的姿勢,壞心的笑著應了。

  此時連強正在楊家院子裡卸馬車,自家少爺每次來柳樹溝最少也要磨蹭到傍晚才肯回城,先解了籠套,也讓拉車的棗紅馬鬆散一些。

  楊柳兒背著半筐玉米進來,脆生生的跟他打了招呼,「連強大哥,你也來了啊。」

  連強想起自家少爺的古怪脾氣,哪裡敢和他一樣做楊柳兒的「哥」啊,趕緊擺手客套道︰「楊姑娘,以後叫我連護衛就好,我可當不得你的抬舉。」

  楊柳兒也不在意,從善如流的應了,末了放下筐子就要進屋給連強倒茶水。

  連強掃了一眼筐子裡金黃色的玉米棒子,神色有些古怪,得知自家少爺在田裡幫忙收玉米,心裡狠狠嘆了一口氣,茶水也顧不上喝一口就趕緊去幫忙。

  見狀,楊柳兒想了想也沒攔著,回身又多取了父親一件舊衣準備送過去。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待楊柳兒重新爬上山坡,眾人已經又新起了六壟,而且即便有連強加入,連君軒也沒有避到一旁清閑。

  正是秋高氣爽之時,太陽肆無忌憚的炙烤著大地,好似生怕生靈們不知道秋老虎的厲害。

  楊柳兒抱著衣衫和水壺趕到地頭的時候,連君軒後背已是濕透,臉上的汗水也淌成河了,有些汗珠子滲進眼裡,惹得他懊惱的半眯著眼。

  楊柳兒看見了趕緊扯下他腰上的白布巾替他擦抹,一邊埋怨道︰「又不是沒給你留布巾,淌汗就擦啊,浸壞了眼睛怎麼考探花?」

  連君軒正笑嘻嘻抬高了臉孔,享受著難得的親近,聽得這話就好奇問道︰「為什麼我要考探花,不是狀元?」

  楊柳兒白了他一眼,理所應當的道︰「狀元是我二哥,分你一個探花就不錯。」

  連強正好割到附近,聽得這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君軒立時就黑了臉。

  楊柳兒卻是不理他,蹦蹦跳跳的去給自家老爹、叔叔和姊姊送茶水,連君軒無奈的自己換了舊衣,戴了草帽,鬱悶的繼續勞動。

  就這樣忙了一上午,中午眾人吃了羊肉湯泡膜,下午又手腳不停的忙到天黑,楊家的八畝旱地一下子就收了一半。

  再過幾日就是中秋節,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映得山野間只比白晝暗了些許。

  吃了晚飯,楊山就猶豫著要不要把田裡的玉米拉回來,正好連家的馬車停在院子裡,若是錯過這個便利,就得自家人一筐筐從田裡背回來,費時又費力。

  連強極會看眼色,雖然忙了一日實在有些疲憊,但依舊給自家少爺遞了個眼色。連君軒也不是笨蛋,立刻會意,張羅著連強套車下地拉玉米。

  楊山一聽,歡喜的應了,但堅決讓他們主僕留在家裡,只帶楊田過去,畢竟往車上放玉米是個輕快活計,不需要多少人,不料連君軒卻執意要跟,連強怕自家少爺累壞了,便也爭搶著要跟車。

  就在這當口,楊志忽然進了院子,原來他也惦記家裡秋收,鋪子裡的活計一忙完,就趕在關城門之前趕了回來,楊山一見大兒子回來,底氣更足,連楊田都留在家裡了。

  楊家的馬車很大,卸下車篷,擱上幾塊長木板,做了個簡單的車廂就能裝很多玉米,不過三四趟,楊家院子就是一片金燦燦了。

  這般忙到了半夜,眾人終於可以躺下睡覺了,各個窯洞裡都是一片鼾聲,就連楊柳兒姊妹也沒例外。

  第二日一早,楊志又踩著晨光趕回城裡,眾人又忙了整整一日,玉米田裡就只剩下秸稈了。

  村裡別的人家卻沒有這般迅速,依舊背著柳條筐往來於家裡和田地之間。楊山有些得意,晚飯時特意端了一老碗的面條,澆了滿滿一勺辣子油,然後跑去村頭湊熱鬧說閑話。

  正好瞧見楊志從城裡又趕回來,村裡人見了就誇贊他是個孝順的。楊山嘴裡謙虛著,臉上卻是笑得歡喜,反而沒有看到大兒子臉上的一絲鬱色。

  到底還是女孩子心細,楊柳兒見大哥回來,忙著給他盛面條,一邊好奇的問︰「大哥,可是吳掌櫃訓人了,你怎麼臉色不好?」

  楊志也沒瞞著她,邊吃邊應道︰「吳掌櫃接了老家的消息,說家裡出事了,著急往外兌鋪子呢。以後我怕是要換地方做工了。」

  先前楊家為了隱瞞自家的十幾兩存銀,對外聲稱楊志多簽了十年的工契,可實際上並沒有,畢竟他再堅持幾個月就出師了,到時候賺的是大師傅的工錢,怎麼可能眼見成功在即卻

  為了老宅那些人半途而廢?再說,村人鄉親也不可能找到燒雞鋪子特意詢問,所以這個謊言無傷大雅。

  不曾想,計劃沒有變化快,好好的燒雞鋪子居然要往外兌,接受的東家若是不打算賣燒雞,那楊志失業就是板上釘釘了。

  楊田想起被賣一事,自覺愧對他們,吃完面條就抱了一捆乾草去旱田裡捆玉米秸稈了。

  雖說玉米棒子已經收回來了,但秸稈和茬子也要早些拾掇,緊接著就要種冬小麥了,農時從來只有趕早的,絕對不能耽擱。

  連強也藉口喂馬早早離桌了,堂屋裡只留下楊柳兒姊妹同連君軒為楊志出主意。

  楊杏兒寬慰大哥幾句,就勸他先去城裡各家鋪子問問,最好打聽誰家缺人手,省得到時候燒雞鋪子兌出去了,那時再動手就晚了。

  楊柳兒卻不只這麼想,在她看來,給人家打工賺辛苦錢,總沒有自己當老闆舒坦。但兌鋪子需要銀錢,一個不小心就容易把連君軒設計老宅眾人的事洩漏出去。

  俗話說,親不親一家人。自家關起門來吵鬧不要緊,但若是外人摻和,心裡多少都會不舒坦,就是兄姊們不生氣,楊山和楊田卻一定會惱怒。

  連君軒滿不在乎的打了個哈欠,眼角掃過楊柳兒,見她一臉糾結苦色,心思一轉就猜到了大半,於是裝作不經意開口問︰「楊大哥,你那鋪子平日生意如何,進項好不好?」

  楊志正犯愁,聞言就隨口應道︰「生意自然是好的,我們大師傅的手藝不敢說整個大宇拔頭籌,但起碼在甘沛是數一數二的。每日最少賣百十隻燒雞,二三兩銀子的進項,一月怎麼也有六七十兩。」

  「這進項確實不錯,你們掌櫃打算兌多少錢?鋪子地皮也一起賣嗎?」

  他這話一問出口,不只楊志,連楊杏兒都聽出他有意兌下鋪子了,楊柳兒更是兩眼放光,心裡大喊默契萬歲,甚至恨不得抱住他親上幾口。

  連君軒被楊家兄妹看得臉皮灼熱,乾咳兩聲後趕緊說道︰「你們也知道連家的產業我沒有插手的餘地,這些日子正好琢磨著要找個買賣,賺點零用錢。若是燒雞鋪子不錯,我就打算兌下來。」

  「真的?太好了!」楊志第一個歡喜叫好。新東家是弟弟的同窗,所以他肯定不用重新找活計了,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吳掌櫃要回老家,什麼雜物也拿不走,鋪子、地皮,連同烤爐用具一同出兌。他喊價是三百兩,但還有商量的餘地。」楊志說到一半又皺了眉頭,「只不過我們鋪子的大師傅年紀大了,也要跟著掌櫃一同回鄉。」

  燒雞鋪子賣的就是個口味和名聲,掌勺大師傅就相當於定海神針,他也跟著掌櫃走了,鋪子生意肯定要受影響,誰兌回去都要面臨生意下滑的風險。

  眾人想到這一點都像冷水潑頭,齊齊收了喜意,又打蔫了。

  連君軒原本也沒打算那鋪子賺錢,不過是出面替楊柳兒做幌子,這會自然就看向楊柳兒,不知她收如何應對。

  楊柳兒倒是沒讓他失望,笑嘻嘻的敲了敲桌子,惹得眾人都望向她,這才說道︰「大哥,你跟著大師傅學了這麼久,想必手藝也學會七八分了吧?即便燒雞味道差一些,也不會差太多。再說了,連大哥兌了鋪子不一定就要繼續賣燒雞啊,可以稍稍換一下,照舊大把賺銀子。」

  「怎麼換?換成什麼?」眾人都是疑惑的急急問出聲。

  楊柳兒卻是笑咪咪站了起來,扯著姊姊跑去廚房,鼓搗了好半晌,最後姊妹倆端了一隻青花大瓷碗出來,碗裡放了大半翠綠色的長條面塊,中間擺了一顆切成八瓣的熟雞蛋,碗邊還有五六片雞胸肉、幾片菜葉,通通浸在湯汁裡,怎麼瞧都讓人食欲大增。

  「這是我前些日子琢磨出來的燒雞面,本來想給家裡人解解饞,沒想到今日派上用場了。連大哥、大哥,你們快嘗嘗看味道如何?」

  楊柳兒嘴巴刁是人人皆知,但凡她準備的吃食都是難得的美味,聽到她這麼說,楊志和連君軒也不客氣,一人分了半碗就吃了起來。

  綠色的面塊裡不知道加了什麼,咬一口格外爽滑有彈性,再配上雞胸肉,鮮香的湯汁,當真別有一番風味。

  「這湯汁是用燒雞骨頭熬的?」楊志咽下一口就迫不及待發問。

  楊柳兒得意的兩頰酒窩深陷,脆生生應道︰「當然了,原本我以為用鮮雞湯更好,但時間來不及了,就把大哥拿回來的燒雞拆下骨頭熬湯,沒想到味道也很不錯。」

  楊杏兒也很是興奮,接話道︰「大哥,你看鋪子賣這面塊怎麼樣?頂餓不說,還一樣吃了燒雞。」

  不過有一句話她聰明的沒有說出口,燒雞既然加入了面碗,比起單獨食用,對於味道的要求就沒那麼嚴格了,即便大師傅回鄉,楊志的手藝也足以應付。

  楊志沒有說話,只笑著望向連君軒,不想連君軒只顧著低頭吃面,急得楊柳兒偷偷伸腳踢了他一記。

  連君軒隱下嘴角的笑意,好似嚇了一跳一般猛然抬頭,末了才恍然大悟般應道︰「這燒雞面應該會好賣,不如那鋪子我出銀錢兌下來,平日就交給大哥打理,待賺了銀錢就一人一半,如何?」

  「這可不行!」楊志雖然在外面謀生多年,性情圓滑精明,卻不是貪心的人,聞言趕緊擺手拒絕,「我做活拿工錢就好,怎麼能分一半,這太多了。」

  連君軒卻是一揮手,極霸道的道︰「我平日也沒空閑打理鋪子,不過是出份本錢,掛個名字。大小事情都要你張羅,分一半進項是應當的,你若是不答應,我沒有什麼信得過的人手,這鋪子也不能兌了。」

  楊柳兒也是趕緊勸道︰「大哥,你就應了吧。一人出力一人出銀錢,進項對半分也說的過去,頂多以後你多上心,鋪子紅火了,大家就都多賺錢了。」

  楊志想想小妹說的有理,又實在捨不得這「當家作主」的機會,於是就應了下來。

  這一下眾人都有些興奮,楊志還和連君軒約好明日去鋪子裡看一看,楊柳兒就同姊姊一起琢磨如何改進燒雞面,力圖節約成本又要味道好。

  這一晚,少年少女們都差點失了眠,翻來覆去的夢裡都如同院子裡的玉米堆一般,金燦燦一片……

  第二日一早,楊柳兒趁著家裡人不注意,偷偷從樟木箱子裡翻出那一百五十兩銀票塞給連君軒。

  連君軒見她眼睛骨碌碌的轉著,生怕被家裡人發現的模樣,忍不住好笑逗弄道︰「我這次算不算幫了你一個大忙,你想怎麼謝我啊?」

  楊柳兒皺了小鼻子,極想賞他兩個白眼,但礙於還要他添上另一半的本錢,只得委曲求全的試探道︰「給你包兩頓餃子?」

  連君軒雙手抱了胸,極得意的搖頭,晃得發冠上的金翅小球顫個不停。

  楊柳兒氣惱的噘了嘴巴,偷偷嘀咕,「有錢人就是小氣,斤斤計較。」

  連君軒眼裡笑意更濃,低頭湊過去說道︰「先前答應的那套衣衫,我要師兄那個立領繡竹節紋的式樣,另外再加一隻荷包。」

  楊柳兒不情不願的應了下來,末了惡狠狠地道︰「既然給你謝禮,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以後鋪子的收益,大哥拿一半,剩下一半我們平分。我會記帳的,你別想賴帳。」

  連君軒心願達成,無所謂的揮揮手,「都給你了,我不差那幾兩銀子。」

  「那怎麼成?親兄弟明算帳,總之我給你記帳了,說不定你將來什麼時候還能派上大用場呢。」楊柳兒說風就是雨,進屋就忙著裁紙釘賬冊,連楊志出門都沒送一送。

  連君軒看了只覺好笑,就算連家人都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但將來分家或者他成親總會分給他一份產業,他真不把這個小鋪子的進項看在眼裡。

  但他卻不知道,楊柳兒居然一語成讖,在將來的某一日這些他曾不屑一顧的銀錢,幫他保住了男人的顏面和尊嚴……

  中秋月圓人也圓,作為傳統節日,中秋是除了過年之外,百姓們最重視的一個節日了。

  再清貧的人家也要攢出幾文錢進城割一條肉,買上幾塊最便宜的青紅絲月餅分給孩子們打打牙祭。

  特別今年托了兩場及時雨的功勞,玉米算是豐收,家家戶戶、房前屋後都掛滿了等待風幹的玉米棒子,遠遠望去,分外喜慶又滿足。

  「都來瞧,都來看,本店新進上好的杭綢、松江布,價錢便宜啊!」

  「賣胭脂水粉、妝盒首飾哩,討好婆娘的必備佳品啊!」

  「好吃的月餅啊,豆沙餡、五仁餡,買二斤送半斤啊!」

  笆沛縣城裡比起往日也熱鬧許多,各條街路上人來人往,小販和商鋪夥計們奮力叫賣著,指望從腰包鼓了的農人手裡多掏些銀錢出來。

  前幾日,連君軒剛以二百八十兩的價格把吳記燒雞鋪子兌了下來,吳掌櫃惦記家裡生病的老妻,拿到銀錢的第二日就同大師傅結伴回鄉了。

  楊志這個大掌櫃走馬上任,鋪子裡的人手全體留用,又拿著砍價砍下來的二十兩銀子添置了許多碗盤,趁著過節的熱鬧勁,楊家鋪子也麻利的開張了。

  白瓷青花大碗裝了翠綠色的燒雞面塊,淺口青碟子裡盛了紅通通的辣油,白生生的小瓷瓶裡裝了醬油、醋、細鹽,隨時備著給口味重的食客自己調味。另外還有一隻只巴掌大小的瓷盤羅列在櫃臺上,裝了脆生生的麻辣小黃瓜條,又韌又香的醬油蘿蔔幹,還有小蔥拌豆腐、熗拌土豆絲、紅油豆腐乾、蒜香海帶絲、芹菜花生米等等十幾個品種的小菜,只要扔上兩文錢就能端一迭。

  笆沛這裡因為氣候原因,大多種植麥子,飲食受影響,幾乎人人都喜歡吃麵食,喜吃大塊肉、大碗酒,但百姓日子窮苦,極少有人捨得花幾百文買只燒雞回去。

  而楊家的燒雞面,面色翠綠,新奇又好吃,燒雞肉塊香噴噴,一大碗才賣十五文,再來上兩碟爽口又鹹香的小菜、一壺老酒,一家老少幾口,或者三五清貧好友坐在一起吃喝,當真是實惠至極。

  所以幾乎是一推出來,鋪子裡就客似雲來,而且隨著口碑傳揚出去,生意更是越來越紅火。

  楊志第一次做掌櫃,自然有很多照顧不到之處。但他腦子靈又會說話,為人也不像吳掌櫃那般吝嗇,這桌送碟小菜,那桌添兩塊雞肉,就是有些難伺候的客人也被打點的樂呵呵。

  楊山惦記鋪子生意,急忙把田裡的玉米秸稈拾掇好,又翻地種下麥種,然後就拉著楊田跑來「站腳助威」,後來見兒女們都極能幹,把生意做得又好又順利,他放心之餘,心裡倒有些不是滋味。

  他這爹當的,真是越來越沒存在感了。不過轉瞬想起某個人、某些事,他又精神抖擻的回家去了。

  楊柳兒在鋪子裡幫忙,連君軒自然也是常常「大駕光臨」,而通常楊柳兒也都毫不客氣的指使他幫忙做活。

  楊柳兒想得很好,這鋪子有他四分之一的收益,身為大股東,為自家生意貢獻力量,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楊志和楊杏兒卻不這麼想,暗地裡把小妹好好數落一遍,末了又多請了一個夥計,楊柳兒就被留在家裡照顧父親和四叔的一日三餐了,連君軒也跟著很少出現了,兄妹倆見了都鬆了一口氣。

  待鋪子生意走上正軌,楊杏兒也不再常去了,畢竟她一個閨女不好一直待在鋪子裡,萬一被哪個地痞無賴的扯住,摸了摸小手,她的名聲也完了。

  




【第十六章 殷勤的連君軒】

  中秋節,書院按例是要放假一日的,楊誠前一晚就邀請連君軒一同回家吃團圓飯,於是中秋節這日一早,家安就被自家少爺支使得滿院子亂轉。

  連家的幾家鋪子,雖說掌櫃都不大在意這個近在咫尺的「少爺」,但個個都老奸巨猾,沒敢表現出輕視,且看在連老爺子的分上,該送的節禮還是堆了半個大廳的地面。

  連君軒選了幾匹不打眼又難得的好料子讓家安包好,末了想起楊柳兒這幾日有些乾咳,又打發小丫鬟去槐院庫房取些上好銀耳、枸杞之類的幹貨,準備帶去給她食用。

  大丫鬟碧玉正坐在房裡繡荷包,青色的厚錦上繡了海水紋,綴上一輪金黃的圓月,當真是應景又雅致,這會只差最後幾針就能完工,想著今晚送給少爺,定然能討他歡心,可惜她臉上的羞意還沒退下,小丫鬟就傳話打破了她的美夢。

  「碧玉姊姊,少爺吩咐要取庫房裡的銀耳和枸杞。另外他今晚不回來吃飯,讓大廚房加菜,咱們自己過節。」

  「什麼,少爺不在府裡過節?」碧玉立時惱得變了臉色,針下一個偏差就紮了手指,好好的荷包染了血色,眼見就廢掉了,當下被她狠狠摔到地上。

  小丫鬟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會算是明白為什麼梅院裡誰也不願意接這差事了。

  碧玉到底還記得自己的本分,強自壓了心酸,開庫房揀了兩盒幹貨,親自送去梅院。

  連君軒剛換了新衣,雪青色的綢緞長衫,只在寸高的領子和袖口繡了簡單的雲紋。腰上一條巴掌寬藏青腰帶,系了一塊羊脂白玉雞心佩,一隻黑底繡蒼鷹的荷包,打扮的分外清爽又貴氣。

  碧玉在門外癡癡望了半晌才邁步進去,一邊接過小丫鬟手裡的梳子替連君軒束發,一邊裝作不在意的探問。

  待聽到連君軒果然又要去楊家,她實在忍耐不住,低聲勸道︰「少爺,那楊家聽說有兩個姑娘待字閨中,您常去走動是不是有些不妥?時日久了,楊家興許要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傳揚出去,於少爺的聲名有礙。就是老太爺那裡,怕是也盼著少爺多結交些世家子弟……」她越說越順口,根本沒注意連君軒已經變了臉色。

  只聽得「啪」的一聲,黃楊雕花木梳重重摔在地上,斷成兩截,也成功讓碧玉閉了嘴,白著臉跪了下來。

  「少爺息怒,奴婢也是為了少爺好才多嘴的。」

  「什麼時候我出入行事都要受你管了?是不是平日待你太好,讓你忘了本分!」連君軒站起身,慢條斯理的整理著衣衫,好似上面那一條小小的皺褶都能惹得他心疼。

  碧玉盯著長衫上並不工整的針腳,心裡的酸醋又泛濫了。大夫人當日送她過來伺候,就許了她一個二房的位置,她雖然是奴婢,但老子是將軍府的大管家,娘親是內院管事嬤嬤,她就是配個七品小官做正頭娘子也夠資格了,偏偏自小就把一顆心落在二少爺身上。

  她想訴說她的癡情、她的一片衷心,但女子的羞澀和自尊又讓她嘴巴上像抹了糨糊,半句也說不出口。

  「哼,到院子裡跪一個時辰,醒醒腦子,下次再犯就滾回皇都去。」連君軒扔下一句,喚了家安抱起盒子就出門去了。

  碧玉木然的跪在院子裡,耳裡聽著院門外沙沙的腳步聲,憤恨的臉上都要滴出血來。不用說,整個宅子裡的丫鬟僕役定是都來看過熱鬧了,她的顏面澈底被剝個幹淨,明明她是真心為少爺打算,少爺為什麼不聽?那下賤的農家女到底哪裡好,讓少爺如此癡迷?

  不說碧玉如何咬牙切齒,楊家那邊一如往日的和樂。

  過節時候,晚輩送些節禮是應該的,楊山見連君軒送的布料和幹貨都不算矜貴就痛快收了,末了喊著閨女多做些好吃食。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楊柳兒也沒有偷懶,當灶主廚,楊杏兒燒火幫手,成果斐然,不到一個時辰就做了滿滿一桌子好菜,吃得全家人都是酒足飯飽。

  飯後,院子裡擺了些水果點心,一家人天南海北聊著,末了,楊山和楊田先去睡了,楊杏兒惦記做針線,楊志楊誠兄弟也回屋說起了閑話,一下子就剩下楊柳兒和連君軒兩個。

  不同于原本那個環境破壞殆盡的世界,大宇的天空極幹淨,中秋的月亮也是分外的明亮。那一輪金黃色的月亮施施然的掛在半空中,隱約可見上面點點斑駁的暗影。

  楊柳兒忽地想起她那對嗜錢如命的爸媽,這時候是不是也在賞同一輪圓月,是不是後悔忽視她這個女兒這麼多年,亦或是他們對於她的消失根本就沒有任何感覺……

  「想什麼呢,滿臉的惱色。」連君軒偶然扭頭,見不得她這副淡淡悵惘的神色,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花苞頭。

  果然,楊柳兒一掌拍下他作怪的手,嗔怪的瞪起大眼,極似被打擾了好眠的貓咪。

  連君軒滿意的笑開了臉,問道︰「說啊,到底在想什麼。」

  楊柳兒對他這時不時的逗弄已經習慣了,不耐煩的扔了句,「沒想什麼,就覺得是不是天下各處的人這時候都在賞同一個月亮。」

  「當然了。」連君軒仰靠在躺椅裡,隨手摘了一粒葡萄塞到嘴裡,含糊道︰「南到海州,北到冰原,甚至皇都那些王公貴人……」說到一半,他的神色也黯了下來。

  這個時候,皇都的將軍府裡,祖父一定領著一大家子人賞月,父慈子孝、兒孫滿堂,是何等的歡喜和樂,只是不知有沒有人想起他這個被攆到甘沛自生自滅的庶子?

  楊柳兒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眼角掃到連君軒臉色有些鬱鬱寡歡,腦子倒是難得靈光起來,趕緊撒嬌鬧人,「連大哥,今夜月色這麼好,不做些什麼真是可惜了。你不是跟鬍子大叔學了劍法嗎?!舞幾下給我開開眼界好不好?」

  連君軒剛回過神就聽到這古怪請求,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說自己是堂堂好男兒,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保家衛國,可不是為了嬉笑之用,但眼前的少女雙手托著白皙的臉頰,大眼眨呀眨的,滿滿都是甜美期盼,他的拒絕怎麼也出不了口,只得認命的跳起身,折了一枝柿子樹枝,拉開架式,伴月起舞。

  楊柳兒原本只是隨便扯件事做藉口,沒想到這驕傲大少爺當真會應下來。

  只見圓月的清輝徐徐從天上灑下,落在一身青衣的俊秀少年身上,抬手立足,姿勢變換間,光影交替,別有一種剛柔並濟的美,倒讓她看得癡了……

  「好!」不知什麼時候,楊志楊誠兄弟也走了出來,大聲叫好。

  楊柳兒回過神來,猛然紅了臉,為自己方才的花癡心虛,趕緊湊趣的抓起一個果子扔出去,嚷道︰「舞的好,本小姐有賞!」

  聞言,連君軒腳下踉蹌,差點把自己絆倒,伸手撈了果子,恨恨應道︰「打賞也要真金白銀,扔果子哄猴子呢!」

  聽到這話,眾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幾人又聚在一處吃了些水果,好半晌才散了,少年少女心裡那一丁點的悲戚不知何時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合眼前又望瞭望照舊安然掛在空中的圓月,一夜好夢。

  楊家在城裡開了鋪子,這事自然瞞不過十裡八村的鄉鄰。畢竟總有人去縣城采買或者辦事,只要一個見到,回來端著老碗蹲在村口吃飯時說上一句,就全村皆知了。

  眾人還以為楊家背負了一百多兩的債務,沒十年八年是別想緩過來,沒想到不過兩個月功夫,人家不但還了外債,甚至還開了鋪子,這消息簡直像春雷滾過大地一般讓人吃驚,也炸醒了無數宵小之輩。

  楊家老宅裡自然人人嘴裡都吐不出象牙,楊老太太甚至還想上門質問,結果被楊老頭死活攔住了。

  楊六爺聽到風聲,讓家裡婆娘上門警告,楊山一家已經出宗,人家是富貴還是落魄,都同楊家沒有關系,但楊老太太若是敢鬧事,丟的可就是整個楊氏族人的臉,楊老太太不服,跳腳罵了幾日,可到底也沒膽子惹怒整個楊氏族人。

  柳樹溝裡的鄉親倒是還好,有人說楊家許是撿了狗頭金,也有人說楊家這些年一直在裝窮,那些全是陳氏活著的時候攢了豐厚的家底。

  當然,偶爾有那嘴巴歪的想起了連君軒,不由酸溜溜地道︰「他家不是抱了條大腿嗎?興許是把那位少爺伺候好了,人家手指縫裡落下幾塊銀子也夠咱們忙活一年了。」

  笆沛雖說地處偏僻、乾旱窮苦,但民風卻是淳樸,紅臉漢子們多豪爽義氣,聽到這話,立時就是罵聲一片。畢竟當初楊柳兒差點被楊老太太勒死,連君軒費心救命的事村人無所不知,而且楊誠身為柳樹溝裡唯一一個讀書人,連君軒是他的同窗好友又兼楊家恩人,平日不禁連君軒走動這都是應當應分,哪有把恩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包何況連家的事在甘沛也是人人知曉,一個沒有父母親人理會的小子,誰待他親近和氣,願意常來走動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不利於楊家的閑話剛一出現就被狠狠掐滅了,但楊家因何暴富,還是深深紮根在眾多鄉親的心裡。

  好在楊家人對這事早就商量過了,剛一聽到風聲,楊山就找了個藉口,請了三五個平日相處極好的村人到家裡吃飯。期間把連君軒如同自家子佷一般介紹給眾人,還道他平日在村裡走動,請大夥多關照。

  這純粹就是客套話了,連家庶子再是沒人疼,也不必窮苦百姓憐憫照管,村人自然惶恐的回禮,末了忙不迭的應個不停。

  待酒足飯飽,楊山又「顯擺」了一下自家院子裡的水窖。村人自然聽說過這新奇東西,如今親眼看到滿滿的一汪清水,任憑楊柳兒姊妹提出來澆菜、洗衣,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別提有多讓人羨慕了。

  見村人討論的熱烈,楊山適時的說起這水窖是楊誠設計,陳家兩位舅兄接去這活計,每建一個都會分自家一半銀錢。他在地裡忙碌一年的收成,比不上兒子畫張圖得的進項,半個月就賺回來了。

  村人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先前楊家敢擔下巨額債務,原來人家是有底氣的啊。想著又紛紛羨慕楊家有個好兒子,讀書人就是腦子靈光,書中自有黃金屋啊!

  這樣一番隱晦的解釋過後,柳樹溝裡再沒人說閑話了,就算說起,也是盤算著是否送家裡小兒去開蒙,萬一能像楊家老二那樣有出息,裡的好日子豈不是指日可待?

  也有家底比較厚實的,特意跑去楊家參觀了水窖,末了實在受不得那一汪清水的誘惑,拿著銀子找去陳家。

  陳家舅舅們的生意當然更紅火了,哪怕天氣眼見進了十月,土地都凍了半尺深,依舊還有活計。畢竟這水窖不吃草也不吃料,早些建好,放上一冬,開春就能攢水了。

  倒是楊柳兒有些吃不消,日日上山采樹汁實在辛苦,另外樹汁也不是源源不斷,總要讓勞苦功高的怪樹休養生息一段時日啊。

  陳家兩位舅舅也不是貪心的,上門取樹汁時聽了外甥女的勸說,就停了生意。

  這一日,刮了兩日的北風突然停了,天氣少有的暖和了下來。楊柳兒手裡抱著一隻鏤空雕花黃銅手爐,腿上蓋著一條絳紅色厚絨毯子,懶懶地窩在躺椅上打瞌睡。

  楊杏兒在一旁守著小妹做針線,一邊做著針線活,偶爾替小妹扯扯滑脫的毯子。

  許是楊柳兒先天體質太過不好,哪怕家裡如今吃住都很不錯,她也胖了長高了,但依舊在天氣乍冷的時候被風寒侵襲。昨夜又發了高燒,好不容易喝了藥湯發了汗,方才又嚷著窯洞裡空氣悶,鬧著出來吹吹風。

  楊杏兒提心吊膽,又鬧不過小妹撒嬌,只得坐在一旁陪著。這會眼見小妹睡了,冷風也不吹了,就趕緊跑去灶間燒水,琢磨著做些清淡補身體的吃食。

  連君軒到院外下了馬車,一抬眼就見坐在上窯前的少女。一頭黑發松松的辮了兩個花苞,腦後的長發只用了一條紅繩束著,白淨的小臉半靠在躺椅上,秀眉微微皺著,紅潤的小嘴嘟著,好似睡夢裡有什麼惹得她懊惱,白嫩的小手偶爾伸出來捋捋調皮的發絲,那慵懶的模樣好似最貴氣的波斯貓,分外的嬌憨可愛。

  他忍不住嘴角輕翹,一時看得呆了,極想這時光就此打住。可惜家安抱了一隻布包和一隻匣子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開口就大聲道︰「少爺,你怎麼不進去?」

  連君軒當即轉頭狠狠瞪了多嘴的小廝一眼,再扭頭去看,楊柳兒已經睜開了眼睛,正擺著手弱弱同他打招呼,「連大哥,你來了。」

  連君軒大步走進院子,三兩步順著坡路到了上窯前面,笑道︰「你怎麼在外面坐著,可是又偷懶不做活了?」

  楊柳兒皺了皺小骨子,又往毯子裡縮了縮,小聲反駁道︰「才沒有。」

  這會離得近了,連君軒才發現她臉色紅得有些不自然,大驚之下也顧不上什麼,大手直接覆上了她的額頭,惱怒問道︰「你是不是染風寒了?怎麼還坐在外邊吹風!」

  家安先前惹主子惱了,剛剛抱了包裹和匣子小心翼翼的走過來,聞言趕緊討好的上前應道︰「少爺,正好盒子裡有治風寒的藥丸,先給柳兒姑娘吃一丸?」

  不等連君軒開口,楊杏兒已是拎了一壺熱水從灶間過來,聞聲就道︰「小妹剛吃了藥湯,不能再服藥丸了。」

  楊柳兒也怕極了吃藥,趕緊擺手拒絕,「就是就是,藥是三分毒,我多喝水就好了。」

  連君軒聽她嗓子好似也有些嘶啞,心裡又疼又氣,趕緊扯了毯子把她整個人包起來,抬腳將她抱進屋子。楊杏兒看得別扭,想說什麼時就聽小妹吵鬧著,「我才坐一會呢,快放我下來!」

  「不行,外邊冷!」連君軒自顧自地抱人進屋,半點也不遲疑。

  楊柳兒發燒本就難受,這會脾氣更壞了,惱道︰「連惡霸!你快放我下來,這是我家!」

  「就不放。」

  「那我就噴氣傳染你,讓你也發燒!」

  「使勁噴,能傳染我算你厲害,我可不是病秧子!」

  「你才是病秧子!我以後再也不包餃子給你吃了!」

  聞言,楊杏兒無力的揉揉自己的太陽穴,為自己方才的小心思汗顏,這明明就是兩個鬥嘴的孩子,她實在是想多了。

  倒是家安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極有眼色的接過水壺笑道︰「杏兒姑娘,我們少爺又帶了兩包老饕記的油茶麵過來,那個味道最是香甜,不如再去灶間重新燒了滾水過來。柳兒姑娘熱呼呼的吃上一碗,風寒也就好利索了。」

  楊杏兒一聽也沒多想,就帶著他去了灶間。

  雖然連君軒常出入楊家,但楊柳兒姊妹的閨房還是第一次進來,見楊柳兒吵嘴吵得累了,圍著毯子坐在炕頭歇息,沒空理他,他就好奇的在屋子裡轉悠開了。

  這房間不算大,牆壁刷成淡淡的粉白色,兩扇花格大窗糊著淡青色的窗紙,窗下的一張黑漆四角長桌子上放了一套文房四寶,正是很久前他在書畫鋪子裡淘換的那套。桌角還有一隻大肚梅瓶,裡頭插著兩棵細瘦的白菜,許是裡面裝了水,白菜心裡長出一根細枝,上頭頂著雞蛋黃那麼大的一簇細碎小花,在這樣百花凋零的時候,別有一番趣味和新奇。

  正對門口的山牆前立著一架博古架子,擺著的也是他平日淘換的小玩意,但其中有幾樣很是眼生。博古架子旁還有一個五鬥櫥,漆色很新,顯然是新打制的,襯得大炕的炕梢那兩只樟木大櫃有些陳舊,只是擦抹的很幹淨。

  癟子上放了兩床被褥和繡花枕頭,炕席是新編蘆葦,中間放了一張蝙蝠流雲烏木桌,桌面上放了一個針線筐,一套茶具就擠得滿滿當當了。

  整個房間擺設很簡單,但隱隱又透著一種暖意,特別是見到大半東西都同自己有關,連君軒更是滿意。

  楊柳兒勉強睜著眼睛瞧了一會變身好奇寶寶的連君軒,想開口打趣幾句,但又覺沒力氣,不一會就睡了過去。

  連君軒看了一圈,一回過身就見楊柳兒歪著外腦袋,靠在炕頭睡著了,趕緊上前扶她躺好,毯子滑落的功夫,楊柳兒粉白色的脖頸就露了出來,令他忍不住眼神一黯。

  當初楊老太太做的惡事到底還是留了惡果,這麼冷的天,誰不是恨不得把脖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有她寧可受凍也要穿圓領小襖,但凡有什麼裹住脖子,就憋得臉色泛紫。

  連君軒恨恨隔空捶了一拳,極是後悔當日為什麼沒讓礦山的人把楊老太太活活抽死。

  楊杏兒拎了水壺進屋,見得連君軒臉色不好,還以為小妹又說什麼惹他氣惱了。於是笑著岔開話,「連大哥,你是從書院過來嗎?我家二哥最近如何,這個休沐日會回來嗎?小妹前日嘴饞了,說要給你和二哥做些好吃食,可她這一病又耽擱了。」

  連君軒聞言,心裡更不是滋味,抬腿就往外走,「我先出去一下,晚上回來住。」話音落地,人也出屋去了。

  楊柳兒這一覺睡得極香甜,若不是肚子實在太餓,她都能一覺睡到天亮。不過爬起來,伸伸懶腰倒也覺得身上輕快許多,簡單整理一下頭發衣衫就去下窯尋吃的去了。

  此時楊杏兒正往桌子上端吃食,楊山和楊田說著閑話,見她進來都是驚道︰「怎麼就出來了,也不披個大襖?頭上還熱不熱?」

  楊柳兒笑嘻嘻的挨到桌邊,瞄了一眼菜色,笑道︰「睡了一覺,現在好受多了。阿姊做了好多菜啊,正好我肚子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楊杏兒摸摸小妹的額頭,見確實不熱了,心下歡喜,嗔道︰「就知道往自己臉上貼金,連大哥說回來吃飯,我這才多做幾個菜。」

  聞言,楊柳兒皺著小骨子委屈道︰「阿姊偏心,連大哥家裡好吃的多了,不差咱家這一口……」

  「誰說不差!」不等楊柳兒說完,連君軒正好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裡還拎著兩只紫色的小貂。

  楊山自從第一次上迷霧山,好運氣的獵到兩只之後就再沒遇到過。這會就站起接過翻看,驚奇地道︰「軒哥兒,這是你獵的?這小東西太精,跑得又快,可不好得手。」

  連君軒拍拍身上的灰土,笑道︰「我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抓到,正好入冬了,給柳兒做個圍脖,省得她隔三差五病歪歪。」

  楊家人聽到這話都覺心熱,但楊山還是擺手拒絕,「這紫貂皮可是稀罕東西,上次那兩張皮子還沒這個好呢,小魏管事買去還給了好幾兩銀子,說是要給連老爺子做壽禮。」

  沒想到連君軒卻是堅持,「我家老爺子收到這皮子也是送人,過幾日大叔若是獵到馬鹿皮,倒是可以換給我,到時候給老爺子做副鹿皮護膝,他怕是更樂呢。」

  楊山聽他這般說,想了想也就沒再推拒,盤算著明日就上山多踅摸幾,一定給連老爺子找點好皮毛。

  眾人說著話就圍在桌邊吃飯,楊柳兒挨著連君軒,見他手背上被樹枝劃了些細小傷痕,心裡忍不住有些感動,難得給他挾了幾塊紅燒肉,連君軒眼裡的喜意差點就要漾出來,心情大好之下就邊吃邊說起書院裡的事,聽得惦記楊誠的老少幾個都追問不已。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48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8-7-27 11:55 PM 編輯

【第十七章 魏春的提親】

  第二日一早起來,院子裡鋪了一層薄埂的積雪,勤快的楊田抓起大掃帚,刷刷幾下就把院子掃得幹幹淨淨。

  連強趕了馬車來接,說是連老爺子派人從皇都帶了東西過來,連君軒顧不得吃飯就要趕回去,楊柳兒跑著追到門外,塞給他幾個熱騰騰的羊肉大蔥餡餅,就是連強也得了幾個。

  連君軒懷裡揣著餡餅,抬手揪了揪楊柳兒的花苞頭想說點什麼,但開口卻是,「你趕緊病好吧,本來就醜,這一瘦更像黑猴子了。」

  連強正一邊歡喜啃著餡餅,一邊偷聽主子談情說愛,結果一聽到這話,差點一個跟頭栽下車轅。少爺啊,難道你打算不走尋常路?

  不意外的,楊柳兒立刻黑了臉,惱道︰「餡餅還我!」

  連強一抖韁繩,馬車轂轆轂轆的就跑遠了,氣得楊柳兒直跳腳,一整個上午都抱著鏡子不時瞄兩眼,顯然對自己被封個黑猴子的綽號很是不滿。

  楊杏兒見慣了自家妹子使性子,也沒在意,催著父親把兩張紫貂皮子拾掇出來,又翻了兩塊花色素雅的厚錦,琢磨給小妹做件斗篷,有事出門時往身上一裹,擋風又輕便。

  楊山是個勤快人,如今田裡的麥子已經安然過冬了,正好沒什麼活計,他一邊麻利的拾掇皮子,一邊囑咐楊田幫他磨柴刀和弓箭,預備趁著天好再進山一趟。

  一家人正各自忙碌的時候,院子裡卻是來了客人。

  一個穿著栗色對襟大襖,絳紅色細棉裙子,耳後戴了朵絨花的中年婆子邊笑嚷著邊進了門,「楊家大兄弟,在家嗎?嫂子來給你道喜了!」

  楊山抬頭一見來人頓時有些發愣,但轉眼又趕緊笑著迎上前,「王七嫂子來了,趕緊進屋坐。」

  王婆子笑嘻嘻的掃了楊田一眼,就隨著楊山進了堂屋。楊杏兒聽到動靜趕緊從屋裡出來,問了楊田幾句就去燒了茶水待客。

  堂屋裡,王婆子同楊山寒暄了幾句,見楊杏兒進屋就一把拉住她誇贊個沒完。楊杏兒雖然性子潑辣,可也招架不住這種唾沫攻勢,趕緊找了個藉口退出去了。

  王婆子是柳樹溝裡唯一的一個媒婆,平日倒也牽成很多紅線,在十裡八村名聲還算不錯。

  楊山見她上門,還以為是沖著大兒子楊志來的,這會才猜出目標居然是大女兒,臉色就有些復雜。一則歡喜大女兒經過砍門那事,還有人不懼流言來提親,實在是件好事;二則替大兒子著急,怎麼說小妹也不能比兄長早成親啊。

  王婆子常走村串戶,眼色自然一等一的好,謂口就說了正題。自然是有個勤快又長相周正的後生不知在何處看過楊杏兒一眼,回家就稟告父母,托她來牽個線,末了又道︰「平日還覺得大兄弟家裡的幾個孩子都還小,今日來走一走才知道,以後我這老婆子的養老錢興許就要大兄弟一家賞下來了呢。不說志哥兒、誠哥兒,還有杏兒和柳兒,就是方才院子裡那楊四兄弟,怕是也沒個好閨女配吧,大兄弟若是信得過就都包我身上了!」

  楊山一聽,臉上果然都是喜意了,開口詢問那後生的家底人品,王婆子自然把那後生好一番誇贊,但也沒過分遮掩缺點,例如家裡兄弟之類都說個清楚,當然這事瞞也瞞不住。

  楊山聽了一會倒是覺得對方不錯,但想到兩個女兒的脾氣,就含糊道︰「孩子娘去的早,我這當爹的也不好作閨女的主。不如晚上我問兩句,若是要相看,我明日就給嫂子送個信。」

  娶媳婦、嫁閨女都是大事,誰家也不能倉促應下。王婆子也沒失望,又喝了一杯茶,誇了兩句楊家新修葺的窯洞就告辭了。

  楊山送她到院門口,正好同下車的魏春遇到一處。

  王婆子拍著拉車的健壯騾子,很是羨慕的嘖嘖兩聲,笑道︰「楊大兄弟可是發達了,出入都是貴人啊。我說的那事,你可好好問問,杏兒有個好娘家,嫁去誰家也不會被欺負的。」

  楊山應了,見她搖搖晃晃的走遠了,這才請了魏春進院。

  魏春一邊笑著同他寒暄,一邊扭頭掃了掃王婆子的背影,眼裡有莫名的火花一閃而過。

  兩人喝了茶,楊山就去取上次進山采到的藥材,留下魏春拉著楊田閑話。

  楊田憨厚本分,在老宅裡常被老娘和兄長氣得脾氣暴躁,如今跟著三哥過活,吃好喝好,佷兒佷女待他也親近,漸漸也就放開了胸懷,和人玩笑幾句。

  魏春常在外邊走動,想要從一個莊稼漢嘴裡套話簡直是信手拈來,等到楊山取出藥材,他草草收了,放下銀子就匆匆坐車回城去了。

  楊山本想留他吃飯,見此還有些疑惑,以為是楊田說了什麼話惹人家惱了。

  而魏春坐著騾車,一出柳樹溝就催著車夫狂甩鞭子,幾乎是飛奔回到城裡。

  城北的連家大宅裡,兩輛馬車上的箱子剛剛卸到大廳裡。連老爺子許是歡喜孫兒居然主動進書院讀書,送來的對象多數都是筆墨紙硯、扇子玉飾,還有皇都書畫鋪子裡搜集的新書,遊記雜談、詩文策論集,應有盡有,若是平日用不完,交好同窗也是極拿的出手的。可惜連君軒滿腦子都想找些新奇又不貴重的小東西討好心儀的少女,箱子裡的東西自然半個也不合心意。

  最後只選了兩本有趣些的遊記放好,末了吩咐連老爺子的心腹長隨,也是連強的親爹,「武伯,勞煩你回皇都後跟老爺子說一聲,再送東西過來的時候,記得添些皇都裡時興的首飾布料或者小崗件。」

  一聽到這話,武伯眼神一閃,自然笑著應了,還要再探問幾句的時候,家安卻來稟報說,魏春管事求見。

  連君軒點頭,請武伯去同連強團聚說話,末了拿起遊記就去外書房。一進書房,就見魏春正坐立不安的等在屋裡,茶水都沒喝一口。

  連君軒看得心頭一動,問道︰「可是楊家那裡有事?」

  魏春一愣,轉而重重點頭,「回少爺的話,楊家確實有事。」

  「快說,出什麼事?」連君軒立時瞪了眼睛,心裡猜測著是楊老太太又去吵鬧了,還是哪個不長眼的欺到楊家頭上了?

  「少爺,楊家的事與您無關,但少爺若不開恩,小的家裡就斷子絕孫了。」

  連君軒聽得驚疑不定,「你家子孫怎麼同楊家扯到一起了?」

  魏春倒也乾脆,掀起衣擺就跪了下來,嚴正說道︰「少爺,小的心慕楊家杏兒姑娘已久,今日上門收藥,正好遇到媒婆上門提親。小的心急之下失了分寸,求少爺準許小的贖身,恢復良籍。若是不能娶杏兒姑娘為妻,小的就終生不娶,小的是獨子,魏家可不就斷了子嗣香火了。」

  連君軒聽說有人去楊家提親,心裡也是一緊,但聽到最後卻是笑罵道︰「虧得祖父還常誇你精明,囑咐我外事多倚重你,結果你這心眼都用到我身上來了。」

  魏春苦笑,「少爺常在楊家走動,自然清楚那一家人的脾氣。小的就是出再多聘禮,怕是也娶不回杏兒姑娘。再說,柳兒姑娘待您似兄長友人,怎會願意把姊姊嫁給連家的奴僕?」

  聽到這話,連君軒一愣,下意識看看手裡的兩本新書,也是一陣苦笑,雖然那丫頭看似貪吃又貪玩,他送去的東西也從不拒絕,但她卻極有分寸。

  金銀貴重之物不收,就是銀錢往來也把帳目記得極清楚,比如燒雞面鋪子的進項,哪怕這般,她也常送他回禮,或者是精心準備的吃食,或者衣衫用物,力求禮尚往來,公平等同。

  若是魏春真以連家奴僕身分娶了楊杏兒,不說楊柳兒,整個楊家怕是都要同他疏遠了,他好不容易尋到的一點溫暖也必然失去。

  「不成!」

  主子突然開口拒絕,聽得魏春立時就想磕頭再求,可是下一句話卻把他直接從絕望深淵拉到了天堂。

  連君軒對著他道︰「我這就把契紙取給你,安和堂的差事交給別人。至於你如何提親,楊家是否同意,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謝少爺,謝少爺成全!」魏春重重磕了三個頭,直接從地上蹦了起來,眼巴巴盼著少爺趕緊取契紙。

  連君軒倒也沒磨蹭,魏春很快就同快活的小鳥一般飛出了書房,奔向縣衙改良籍。

  楊家的晚飯桌上,楊山猶豫再三,還是把王婆子上門提親的事說了,也仔細地把對方的底細說了一遍,這才含糊問道︰「杏兒,你看這人成嗎?」

  楊杏兒自有一群小姊妹玩耍,其中交好的桃花又是個喜愛八卦的,怎麼會沒聽說過王婆子的大名?先前她還猜測是大哥的好事近了,沒想到居然是自己。

  她羞得紅了臉,但還是小聲說道︰「阿爹,我想在家多留幾年。再說,大哥還沒說親呢。」

  楊山心裡也是這般盤算,但又怕大女兒錯過好姻緣,於是試探道︰「這人家聽著不錯,阿爹再找人打聽幾句?若是好,就先定下來,晚兩年成親?」

  楊柳兒本來吃得歡快,乍然聽說姊姊要被不知哪裡來的小子拐去了,一口粥差點直接嗆進鼻子。

  「不行,阿爹!那人家咱們都不認識,萬一是個表裡不一的,阿姊嫁過去吃苦受累還受氣,怎麼辦?絕對不行!」說著,她扔了碗一把摟住姊姊的胳膊,死活不松開。

  楊杏兒心裡又酸又好笑,伸手點了妹妹的額頭,嗔怪道︰「你當我是紙糊的啊,誰都能踩一腳?」

  「說不行就不行,阿姊一定要找個好人家。沒有婆婆小姑刁難,姊夫也要疼人能賺錢的,還沒有叔伯兄弟分家產……」

  聽了這話,不只楊山和楊杏兒,就是楊田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若是真按照這個要求找婆家,怕楊杏兒頭發白了也沒嫁出去。

  然而老天爺許是很歡喜楊柳兒對姊姊的一片維護之心,居然把這不可能之事變成了可能。

  魏家的騾車壓著濃濃的夜色再次停在楊家門外,楊田聽得動靜跑去開了院門。

  眾人一見風塵僕僕的魏春都很是驚奇,但依舊招呼他坐下喝茶,又問他是否吃過晚飯。

  不想魏春卻攔了要去灶間忙碌的楊柳兒姊妹,伸手整理了衣衫,鄭重同楊山行了晚輩禮,說道︰「楊大叔,小佷魏春,甘沛縣良民,家中獨子,只有一位癱瘓老父,薄有積蓄,如今在同安街開了一家牙行。」

  楊家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為何突然從安和堂的管事變成了牙行東家,而且話裡話外還把家底交代了。

  好在魏春也是豁出去了,行完禮就直接道︰「小佷傾慕杏兒姑娘良久,願結秦晉之好,今日上門厚顏提親,還望楊大叔準許。」

  楊家眾人這次驚得更厲害,「啪嗒」的一聲響,楊山掉了茶碗,楊柳兒摔了手裡的筷子,楊杏兒更是驟然紅了臉,轉身就跑回房間去了。

  楊柳兒一張小嘴微微張著,一雙大眼如探照燈一般打量著魏春。雖說農家規矩不多,但婚姻大事也是要透過媒婆牽線,找個藉口相看,暗地裡打聽底細,如同魏春這般直接可就太出奇了。

  直接跑到閨女家裡,當著閨女和親長的面直接說,我看中你閨女了,把她嫁我吧。這太膽大了,但不得不說,絕對夠爺兒們!

  況且他方才話裡說了自己是良籍,也就是說他不是連家的管事了,不會低人一等。獨子、只有癱瘓老父,代表他的妻子不用伺候婆婆、立規矩,沒有小姑、小叔磨牙歪纏。薄有積蓄,說明他不會餓到妻兒,牙行更是表示有源源不斷的進項……

  這簡直就同自己方才說的那些要求一絲不差,難道真是天上掉餡餅了?楊柳兒揪著辮子琢磨開了。

  然而另一邊的楊山和楊田可沒她這麼粗的神經,楊山幾乎立時黑了臉,沉聲道︰「魏管事,我們楊家雖然是小門小戶,但閨女也是矜貴,你這般冒然闖來說胡話,難道以為我們楊家好欺負嗎?」

  魏春年過二十,雖然平日在外行事圓滑又精明,但初識情字滋味,同毛頭後生也沒什麼區別。白日裡見了媒婆上門,生怕楊家把自己認定的媳婦嫁出去,他當真是什麼也顧不得了,白日裡脫籍、卸差事、買鋪子,忙的連茶水都沒喝上一口,最後直接就奔了過來,哪裡還記得禮數規矩。

  這會見楊山惱了,他才終於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行事魯莽了,若是楊家當真應下,那傳揚出去,楊家閨女豈不成了隨便誰沖上門都能娶走的便宜貨?

  「楊大叔,是我魯莽了。您老別生氣,聽我解釋。」

  楊山難得發脾氣,直接揮手示意楊田趕人,接著便轉身回窯東間生悶氣去了,楊田也沒有好臉色,扯了魏春就「送」他出院門。

  魏春後悔得腸子泛青,想大聲解釋又怕惹來村人行熱鬧,到時候楊家定然更加憤怒,不過他也是個能豁出去的,一蹬腳就直接跪在院門外了。

  楊柳兒悄悄跑去院門口張望了兩眼,末了回屋裡找姊姊說悄悄話。楊杏兒手裡正補著父親的一雙襪子,可惜這會心亂如麻,補丁都上了腳面子她也沒發現。

  楊柳兒見了,捂著嘴笑個不停,湊到姊姊身邊小聲地道︰「阿姊,這魏管事膽子真大,居然直接跑來說要娶你。」

  楊杏兒當真臉紅的都要滴出血來了,聽見小妹打趣自己,輕輕唾了一口,罵道︰「沒臉沒皮的東西,哪有自己給自己提親的!」

  楊柳兒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越發往姊姊身邊湊了湊,打趣道︰「阿姊,你當真不喜歡魏管事?我看他不錯啊,長的不難看,又精明會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咱們都認識他很久了,比那些沒見過面的人要可靠多了。」

  聽到這話,楊杏兒臉色更紅,惱得把襪子甩到小妹身上,「你看著好,你去嫁啊。」

  見姊姊羞惱的模樣,楊柳兒笑道︰「我還小啊,自然要阿姊先嫁了。」說著,一把抓過剪子把那補丁拆下來,隨口又添了一句,「今晚挺冷的,也不知道魏管事在門外跪一宿會不會落什麼毛病?」

  「什麼?」楊杏兒聽了當即一驚,問道︰「他怎麼沒走,什麼時候跪到外面了?」

  楊柳兒卻是壞心的搖搖頭,一反方才極力撮合的模樣,笑道︰「他惹惱了阿爹,許是打算跪著賠罪吧。可惜啊,阿姊又看不上他,跪多久都是白跪。」

  聞言,楊杏兒是一口氣堵在胸口,跳下地倒了溫茶喝,末了又開櫃子裝作尋布頭做針線,但倒水時灑了一桌子,開箱子也差點咯了手,簡直是事事不順心。

  見狀,楊柳兒憋笑憋得肚子疼,嘴裡忍不住又哼起了小曲。

  楊杏兒到底忍耐不住,嗔怪道︰「天晚了,你快睡吧,小心累壞了眼睛。」

  楊柳兒這次倒是沒惹姊姊,從善如流的洗漱過後立刻進了被窩,半睡半醒間,只覺得好似有門扇開動的吱嘎聲傳來,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美夢也更香甜了……

  楊山倒是不知這一夜自家門外跪了個大活人,早起掃地時見大女兒不時趴在灶間門口往外張望,他原本還有些疑惑,最後是楊柳兒笑嘻嘻的湊到他旁邊嘀咕了幾句,才解了他的心疑。

  楊山一臉不敢置信,又向小女兒確認了一遍,「當真?他真跪了一宿?」

  楊柳兒點頭,瞄瞄灶間裡心不在焉的姊姊,又笑道︰「當然是真的,不過那人也冷不著。我方才跑去看了,他披著大哥的舊襖,膝蓋下面也有墊子,不知誰給送去的。」

  一聽見這話,楊山愣了半晌,他哪裡會猜不到緣由,最後只嘆氣道︰「你去告訴那人,讓他走吧。昨晚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至於以後……再說吧。」

  「哎,知道了,阿爹。」楊柳兒聽父親鬆口了,笑嘻嘻跑去門外。

  雖然這一晚有馬車擋風,有大襖保暖、墊子隔涼,但魏春也著實吃了一番苦頭,這會正昏昏欲睡,見楊柳兒跑出來,立刻打起精神,開口問道︰「柳兒姑娘,昨晚真是我魯莽了。楊大叔可是還在生氣,容我進去再請罪,可好?」

  楊柳兒擺擺手,蹲下身子小聲道︰「阿爹讓我來告訴你,昨晚的事就當沒發生,以後再說。」

  魏春此時又冷又困,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倒是楊柳兒指著大襖和墊子笑道︰「你趕緊回去吧,這大襖和墊子我得拿進去了,平日都是我阿姊收著的,可不好丟了。」

  魏春這次可聽清了,臉上立時滿滿都是狂喜之色,楊柳兒卻是抱了大襖和墊子,吐一吐舌頭,一溜煙跑回窯洞去了。

  另一頭,連君軒聽說魏春提親被拒一事,好幾日沒敢去楊家,後來從山上下來,在山腳繞了好久到底還是進了門。

  他也是乖覺的,不等楊家人說話,第一個就先給楊山賠禮,「大叔,我家鋪子的管事給您添麻煩了。我實在不知他有這非分之想,讓杏兒妹子受委屈了。但他如今已是脫籍成了良民,我就是有心想替杏兒妹子出口氣也是不能,還望大叔不要怪罪。」

  楊山心裡本來還真有點氣,畢竟平日兒子同連君軒交好,雖說貧富有別,但他也不覺得自家有何低賤之處,如今連家的奴僕跑來求娶自己閨女,怎麼說都有些打臉的嫌疑,可這會聽連君軒如此說,他又覺得自己有些多心了。

  不說魏春已經離開連家自立門戶,就平心而論,自家不過是個農戶,魏春家底厚實又有產業,兩家做親,算起來也是大女兒高攀了,這麼一想,心氣平了,楊山的臉色也就好看多了。

  於是他大度的一擺手,應道︰「事情都過去了,你也別放心上。天色晚了,今晚在家裡住幹,正好柳兒惦記鋪子,明日捎她去城裡看看。」

  「好啊,大叔。這天是越來越冷了,還是咱家的大炕熱乎,師兄和大哥都不在家,正好我橫著睡。」連君軒一副佔地為王的憊懶模樣,惹得楊山也笑了起來。

  楊柳兒聽到連君軒上門,怕父親的倔脾氣會遷怒他,想湊過去幫忙打個圓場,省得自家二哥夾在中間不好做人。當然,她也有那麼一點點擔心連君軒會挨罵。

  沒想到,連君軒不知什麼時候把她撒嬌裝傻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兩句話就哄得父親露了笑臉,讓她忍不住沖著跨出門來的連君軒做了個鬼臉,末了又刮了刮臉蛋。

  連君軒見狀,乾咳兩聲,厚著臉皮裝作不明白。

  而楊柳兒惦記魏春那事,也不敢真惹惱他,趁著家裡人沒看見,拉了他去楊誠的書房,又是倒茶又是拿點心的,把這位大少爺伺候好了這才興致勃勃問了起來。

  連君軒最喜歡楊柳兒圍著他忙碌,喝了茶,吃了塊酥脆小麻花才說道︰「魏春的老爹是跟著我家老爺子上過戰陣的,腿上留了傷,躺在床上十幾年了。魏春的老娘死的早,但他自小聰明孝順,老爺子就把他放到鋪子裡歷練,後來他們父子又跟著我到這裡,平日在安和堂做事,偶爾給我打個下手。老爺子早有話留下,準他們隨時脫籍,自立門戶,但魏叔念著老爺子的恩情,一直不肯,這次魏春為了你阿姊,這才找到我那裡。」

  楊柳兒越聽越覺得滿意,坐在椅子上興奮的晃悠著小腿,又問道︰「那他家裡如何,不至於吃不上飯吧?有沒有什麼通房侍妾、交好的丫鬟,或者什麼青梅竹馬的表妹?」

  連君軒聽得直覺好笑,趕緊咽了口中的茶水,應道︰「你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平日忙著伺候老爹都來不及了,哪有那個心思。」

  此刻,楊柳兒的腦海裡翻騰的都是諸多宅鬥情節,聽他這般篤定就忍不住撇了嘴,反駁道︰「那可不見得,你又不是整日都同他在一起。男人沒有幾個好東西,就是我們村頭的劉二叔家裡,前幾日還有一個遠房表妹來投靠,整日鬧得雞飛狗跳的。」

  連君軒聽得心裡一動,試探地道︰「怎麼,你不喜歡男人納妾?」

  若楊柳兒是生在甘沛,長在甘沛,自然會覺得同一個年輕男子談論這話題很是不妥,但她是古代嫩黃瓜裝了現代的老芯啊,這會根本沒這個意識,脫口就道︰「當然了,憑什麼女子只能嫁一個男人,男人就能三妻四妾啊。心裡不平,當然就會生事惹禍。正頭夫人想弄死小妾,小妾想拉下夫人,整日鬥成一團,日子能過得舒坦才怪呢。」

  「那若是有人保證不納妾,你……願意嫁嗎?」連君軒鬼使神差就問了這麼一句,手下緊緊捏著青花茶碗,神色很是緊張。

  饒是楊柳兒再遲鈍,這會也紅了臉,慌忙跳下地,扯了個藉口就跑了出去。

  初冬的冷風很寒涼,但吹在楊柳兒臉上卻沒有半點用處,依舊燙手又熱辣。

  前世,她孤單單過了二十幾年,大學時還有幾個朋友,後來宅在家裡就澈底封閉了。男女情愛對於她來說,始終都像霧裡看花,有憧憬也有畏懼。連君軒待她不同,她不是沒感覺到,但一來自己年紀還小,二來也多半把他當哥哥和朋友,原本還能騙騙自己多心了,但今日他這般問來問去,她是再也裝不了鴕鳥了。

  可連家那個高門大戶,只要想一想她就覺得頭疼,而連君軒雖然沒有什麼紈褲脾氣,但實在算不得什麼值得女子放心依靠一輩子的強悍男子,充其量是一個自卑又自傲的倔強少年……

  「哎呀,不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楊柳兒伸手拍拍自己不爭氣的紅臉蛋,索性把一切都扔到腦後,繼續做回天真小丫頭,跑去灶間揮舞刀鏟去了。

  今日她的心髒超負荷工作,正應該做些好吃的補補動力!

  連君軒趴在門口望著身穿小紅襖,如同一團火焰般的楊柳兒蹦跳著跑進灶間,心裡是三分後悔七分輕松。今日說這些話實在有些太早了,但那日魏春沖到府裡說有人來楊家提親,他也是嚇了一跳。

  老爺子說的對,什麼事只要看好了,就先下手為強,也許不是好時機,但總比被人摘了果子才後悔來的好。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49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8-7-27 11:57 PM 編輯

【第十八章 喜中秀才】

  一夜冷風吹,第二日一早起來,楊柳兒就坐上連家的馬車進城蹓噠。原本她對連君軒還有些別扭,但他卻像是忘了昨晚之事,說笑一如往日,倒惹得她暗暗氣惱,起了爭勝之心。

  山村的早晨是清冷的,路上極少見到騾車或行人,車廂內的連君軒和楊柳兒極「熱絡」的聊著天。你說山色好,我就說麥田俏,你說冬日涼爽,我就說夏日暖。

  這一來一往,聽得前邊駕車的連強樂個不停,壞心的故意壓過一塊石頭,顛得專心鬧別扭的楊柳兒身子一歪,當下就栽到連君軒的懷裡,讓兩人立刻紅了臉。

  楊柳兒略帶尷尬的趕緊坐好,不時理頭發、扯衣衫,連君軒也高聲抱怨連強,「怎麼趕車的,好好看路!」

  連強悶悶應了一聲,卻越發朝著石塊或者土坑使勁,楊柳兒被顛得左歪右倒,連君軒藉機直接把她拉身邊坐著,一手環住她的肩膀。

  看她還要掙扎,連君軒不由低聲道︰「別氣了,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一聽見這話,楊柳兒僵了下,也覺得自己有些孩子氣,便輕輕應了句,「好。」

  馬車裡終于回歸平靜,連強貼在壁板上聽了好幾次,心裡好奇的好似貓抓,可到底不敢再使壞,一路平安進了城門。

  雖然天氣涼了,街上的人少了,但燒雞面鋪子依舊熱鬧。

  前幾日楊志就看著後廚把面湯換成滾熱的,熱騰騰的端上一大碗,添兩勺辣油,吃到肚子裡就是再冷也不怕。

  連君軒原想送了楊柳兒就回書院,不想楊誠卻是在鋪子裡,楊家三兄妹加連君軒湊在一處,寒暄幾句就去鋪子後面的房間坐了,一杯茶還沒喝完,楊誠就按捺不住興奮說了原委。

  原來先前因為皇帝病重而被拖延下來的科考終於要開始了,書院先生打算帶著楊誠和連君軒兩個去府城準備一月後的考試,若是一切順利,兩人博個秀才功名還不算難。

  連家是軍功發家,澤被幾代子孫,代代錦衣玉食。對於功名二字,連君軒還不是那麼在意,但不依靠老爺子的顏面,憑借自己的本事謀前程,他也很歡喜。

  而楊家不同,世代農人,跳出龍門考取功名,絕對是光耀門楣的大事,所以楊志一聽見這個消息,當即歡喜的大力拍打弟弟的後背。

  楊柳兒也拍著手直道︰「太好了,我二哥要做秀才了。我回去就找阿姊,一起給二哥準備行李!」

  楊誠一聽,趕緊攔著小妹,「我不缺衣衫,不必做新的了。再說還有三日就上路,也趕不及了。」

  「二哥就別推辭了,這麼冷的天上路,要準備的東西多著呢。」

  連君軒在一旁聽著他們兄妹說的熱烈,再想想自家冷冰冰的大宅和畢恭畢敬的丫鬟僕役,忍不住心頭泛酸,唉聲嘆氣的道︰「師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想要人準備行李,可惜……」話沒說完,一口氣就先嘆了出來,模樣很是可憐。

  楊誠也知他家中情況,有心要小妹多準備一份,又怕小妹挨累,就有些犯難了。

  倒是楊柳兒想起連君軒一路上都在做她的「靠墊」,有些心虛,就順勢道︰「連大哥想要偷懶就直說好了,做什麼為難我二哥?你那份我同阿姊也一起準備了,但你路上可要多照顧我二哥啊。」

  「那是當然,我家裡還有些厚料子,一會讓人取來。」連君軒歡喜得眉眼都眯在一起,好似偷了小雞的狐狸,看得楊志、楊誠都覺得自家好像吃了虧,但仔細琢磨又說不出個究竟,也就扔到一旁不理了。

  楊誠最近被先生拘在書院苦讀已是一月有餘,突然回到家裡,可把楊山樂壞了,待聽說二兒子要去趕考,更是一迭聲的嚷著要閨女多做好菜,多備厚實的襖子被褥。

  楊柳兒姊妹煎炒烹炸,做了滿滿一桌的飯菜,楊山和楊田帶著楊志、楊誠,還有連君軒一同吃喝說閑話,她倆則草草吃了一口就回屋忙開了。

  連君軒送來的衣衫料子有四匹棉布,織得很厚實,顏色也正,姊妹倆就琢磨著給兩人各做一套厚實的棉袍,外加一件連帽披風,內裡掛上柔軟的羊羔皮,既保暖擋風又不打眼,出門在外行走最合適。

  另外還有兩匹蜀錦、兩匹柔軟的三梭布,正好做被裡被面,添上棉花就是被褥。天氣漸漸冷了,路上小睡或者露宿都用的上,若還有剩下就做成棉比甲,暖著前胸後背又露著胳膊,平時動手寫字都方便。

  姊妹倆商量妥當,楊杏兒就急急動工了,楊柳兒只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計,大半時間都鑽在灶間裡琢磨路上的幹糧。

  如今已是落雪,不說滴水成冰,起碼扔出去一塊肉也能凍得結實,因此她琢磨許久才把幹糧定了,凍餃子、湯圓和豬肉梅乾菜的小燒餅,前兩樣餡料的可以做出很多種吃食,不管到哪裡,只要燒鍋熱水就能吃得香噴噴、熱呼呼,後者是飯菜混合,若能配上一鍋熱粥或者熱湯就更美味了。

  最主要的是,這三樣吃食都極容易存放,不說路上七八日,就是到了府城,吃飯一時不可口也能換換味道。當然,除了這些,她還做了四樣小菜,一起裝在西瓜大小的白瓷蓋罐裡,但凡吃飯舀上幾碟子就成了。

  忙完這些她還嫌準備不足,又費了一晚功夫熬了一壇子肉湯,濃稠的幾乎同肉凍一般。

  舀上一勺子,添上幾瓢水,配上一些切碎的乾菜、臘肉,外加切片曬好的葉子面,煮上一鍋也足以填飽肚子。

  這些事說起來慢,但日子卻是過得極快,這一日天色剛剛放亮,連強同另一個護衛連海,帶著家安,趕著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到了楊家門外。

  楊柳兒喊了家安和連強,把準備好的東西同兩人仔細交代了,特別是家安,她還打開各個壇罐箱子,一一讓他看個清楚。

  楊山拍著二兒子的肩膀,嘴巴動了好幾下,最後只囑咐了一句,「天冷,別凍著了,早去早回。」雖然盼著光耀門楣,但疼愛兒子的心還是戰勝了一切,他半字沒提功名,就是不願二兒子心思太重,反倒對身子不好。

  楊誠怎會不知父親所想,跪倒磕了頭,就是連君軒也在一旁躬身行禮。

  楊山想起他家裡無人相送,倒是多說了幾句,「出門在外,你們互相照料著,別惹禍,但也別讓人欺負了。早去早回,要聽先生的話,若是考得順利自然好,若是不好也別上火,以後再考就是。」

  這話讓連君軒聽得心暖,趕緊應是。末了望向忙碌的楊柳兒,眼裡閃過一抹不舍。

  楊柳兒似心有所感,扭頭沖著他燦爛一笑,臉頰上的酒窩深陷,「連大哥,路上不許欺負我二哥啊。還有,狀元一定是我二哥的!」

  狀元是要進京殿試才能取得,這次府城之行頂多是謀個秀才身分,就是累死也考不到狀元,所以一聽到這話,不只連君軒,就是楊誠都是笑個不停,反而沖淡了濃濃的離愁。

  楊誠惦記還要去書院接先生,於是催著趕路,眾人又說了幾句話,一輛馬車裝了行李,一輛馬車坐了人,就匆匆出了村子。

  楊家人一直送到路口,望著馬車沒了影子才回家去。

  不提楊家人如何一邊惦記一邊照舊過日子,只說連君軒和楊誠接了先生,一共三輛馬車往府城去。

  原本走的時候天色還好,不想下午就落了雪,眼見雪越來越大,緊趕慢趕還是沒抵達投宿的鎮子,天黑之時就在一座破廟裡落了腳。

  楊誠和連君軒的先生姓史,為人正派,但一輩子讀書,難免有些迂腐,隨身跟著伺候的也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僕,不知他是心裡沒成算,還是存了歷練兩個弟子的心思,凡事都不出聲,只憑連君軒和楊誠張羅。

  原本他見夜宿破廟,兩人許會著急慌亂。不曾想,馬車剛在廟外停下,連強和連海卸車,家安就不知在哪裡抽出個掃帚,一個箭步沖進廟裡,不一會,大殿就打掃幹淨了。

  連強跳起扯開車頂的棕繩,眨眼就卸了很多東西下來。嶄新的草席、厚實的棉墊子,怪模怪樣的鐵架子,甚至還有一大捆劈砍的整整齊齊的木頭板子,待點起火堆,扣上鐵架子,家安就拎著銅壺燒熱水泡茶。

  史先生坐在軟乎乎的棉墊子上,手裡捧著青花白瓷茶碗,一時間還有些恍惚。難道他犯了癔症,這不是在破廟,而是在書院裡喝茶賞景?

  楊誠和連君軒兩人早把史先生的神色看在眼裡,忍不住相視一笑,那模樣如同戲弄了大人的小孩子一般得意驕傲。

  家安也是存心顯擺,撤了茶壺就在火堆上架了雙耳銅鍋,不一會就煮了半鍋餃子,接著在棉墊子的空處擺好折迭小桌子,盛好小菜、裝好餃子就請主子們開飯了。

  史先生放下茶碗,一掃桌面,三盤子白胖水靈的餃子,熱騰騰散著誘人的香氣,旁邊還有四隻小碟子,分別裝了芹菜花生米、鹵百葉絲、香辣豆干、酸豆角炒肉末,翠綠、金黃、紅艷三色摻雜,分外惹人垂涎。

  他琢磨著是不是要訓誡弟子幾句,出門在外還這般奢靡,實在太過注重享樂了,不是苦讀之道啊。可惜雙手卻不聽他的使喚,嘴巴一張就塞進一顆餃子,牙齒皎合間,鮮香油潤的滋味讓他再也沒空閑端架子。

  「罷了,還是吃過飯再說吧。」史先生暗暗嘆氣,到底沒法抵抗自己肚裡的饞蟲。

  結果吃了飯,火堆被移走,鋪上墊子和厚被褥,被窩裡暖的同家裡一樣,他的眼皮就開始打架,直到入夢了也沒記起要說什麼。

  之後一路上,白粥配酥餅,骨湯小面片,香甜小湯圓,一日三頓吃下來,直到進了府城找客棧落腳,史先生也沒找到機會「擺威風」,最後只能早出晚歸尋同年好友請酒,替兩個弟子打通關節。

  沒辦法,吃人家的……嘴軟啊!

  北風刮得一日冷似一日,田裡的麥子已經蓋著雪被安然睡去了,尋常日子,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柳樹溝裡,家家戶戶都開始貓了冬,男人們做些小活計,婆娘們則聚在某家大炕上做針線、說閑話,偶爾舉著鞋底子敲打兩下淘氣的娃子。

  楊山上了兩次山,見收獲少,家裡又不急著用銀錢,反倒是大兒子鋪子裡每日都有進項,於是也收了弓箭柴刀,帶著楊田出門去蹓幾圈,偶爾讓楊柳兒姊妹炒幾個菜,尋三五個交好的村人回家來喝碗老酒、吹吹牛,日子過得倒也快。

  當楊柳兒無聊的把錢匣子裡的銅錢清點了幾十次後,楊誠和連君軒終於回來了。

  這一日楊志正在鋪裡同幾個熟客說笑,突然見自家二弟歸來,喜得立刻迎了出去。他也是個精明圓滑的,先前聽弟弟隱隱說過,書院裡的讀書郎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適合去考秀才的只有他們兩人。明白內情的人自然不會說什麼,但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還不知道要扯出些什麼閑話,所以在弟弟的秀才功名沒有牢牢戴在頭上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多嘴聲張。

  楊誠多日不見大哥也很是激動,開口就問家裡人都好不好,連君軒也是笑著上前寒暄幾句。

  說話間,楊志就要把兩人帶到後面廂房,可楊誠卻示意他看向門外。原來連家馬車旁還站了一個手挽包裹、身穿素色襖裙的年輕姑娘。

  楊志看得一愣,腦海裡閃過那些香艷的戲文,立時就沉了臉,不管這女子是同弟弟還是連君軒哪個有牽連,都不是好事。

  「大哥,這位是吳掌櫃的獨生女,還是把人請去後面再說吧。」楊誠猜出大哥誤會了,但也不好多說,只得稍稍解釋了一句。

  楊志一時沒反應過來,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而那吳姑娘長得濃眉大眼、身形高挑,進了鋪子見幾個客人望向她,趕緊低了頭,隨著楊誠往後走,行事倒也規矩的很。

  不過幾步路,眾人就進了楊志平日歇息的小屋,待上了茶水,楊誠也不敢耽擱,仔細把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史先生帶著他們兩人到府城趕考很是順利,兩人筆試都名列前茅,學正大人同史先生是同年,私底下也常走動,當面考校時又怎會為難,於是兩人當堂就被點了秀才,只等明年秋日再去皇都大考。當然,若想要多準備兩年,等三年後那屆再考也成。

  師徒三個自然是歡喜非常,在府城遊玩幾日,采買了一些東西就準備回來了,結果臨行前一日,晚間宿在客棧,見這吳姑娘因為沒有銀錢付帳被店家驅趕,兩人一時好心上前解圍,不想越問越覺得熟悉,最後才知道,這吳姑娘原來就是燒雞鋪吳掌櫃的女兒。

  只是吳掌櫃早就兌了鋪子回老家去了,怎麼他的女兒還千里迢迢跑來尋親,難道哪裡出了岔子?兩人想不出個所以然,又不敢讓吳姑娘自己趕路,就直接捎帶她一起回來了。

  楊志聽完也是滿肚子疑惑,剛琢磨著要仔細問一問,吳姑娘倒是先開口了,起身行禮之後就問道︰「這燒雞鋪子不是我阿爹開的嗎,為什麼不見我阿爹?」

  楊志幾個對視一眼,這才慢慢說道︰「吳姑娘,這鋪子在兩個月前就出兌了,吳掌櫃拿了銀錢,同大師傅結伴回鄉去了。你路上不曾遇到嗎,還是走岔了?」

  「什麼?」吳姑娘稱得上是個美人,但一路受了些苦楚,消瘦許多。這會受驚之下,眼睛瞪得很大,讓人很是擔心她的眼珠會從眼眶裡掉出來。

  就聽得她道︰「我一路並未見到阿爹啊,再說我娘病重沒了,我叔叔要把我賣進大戶人家做奴婢,我一著急就偷偷賣了家裡的房子和幾畝旱田做盤纏,跑出來尋阿爹作主。阿爹若是回去,怕是要著急了!」

  楊志幾個這才知吳姑娘尋親背後還有這樣的事,心裡都有些佩服。少年本就熱血,路見不平必然拔刀相助,更何況楊志多少還念著和吳掌櫃相識多年的情分,於是勸說道︰「吳姑娘,南北行走,岔路很多,說不定吳掌櫃真是同你走岔了,若你再回身去尋,許是又要錯過。不如你先等上一些時日吧,吳掌櫃必然會回來尋你。」

  一聽到這話,吳姑娘也覺這話有道理,但她身上盤纏都花盡了,以後吃住都沒著落,一時間就為難的紅了臉。

  楊志同楊誠對視一眼,心裡當下就有些計較,開口邀請吳姑娘去自家暫住,還道︰「我家裡有兩個妹妹,正好也能同你做個伴。」

  吳姑娘只猶豫了一會就應了,但心裡默默盤算著,以後見了阿爹一定要多送楊家一些謝禮,但她卻不知道世事難料,很多事都不會順著自己的心意發展……

  楊家人估摸著這幾日楊誠要回來,盼望的脖子都要拉長了,不時跑去門口探看,好不容易見到馬車到了門前,老老少少就都歡喜跑出來迎接。

  楊誠難得毛躁了一次,下車直接跪倒,同父親稟告,「阿爹,我考上了,我是秀才了!」

  「真的?」楊山一聽,喜得手都哆嗦了,扶起二兒子直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而楊柳兒笑著圍著二哥轉了一圈,末了才偷偷看向連君軒,見他臉上三分得意七分歡喜,就說道︰「恭喜連大哥。」

  連君軒一下車目光就沒從她身上離開過,聞言就湊上前,小聲地道︰「我給你買了好多新奇玩意,你見了一定喜歡。」

  聽到這話,楊柳兒心裡甜滋滋的,可嘴上卻照舊反駁,「我還沒看過呢,你怎麼知道我喜歡?」

  眾人說了會話就要進院子,可在這當口,楊志卻是把吳姑娘從馬車上請了下來。見到家人一副又好奇又疑惑的樣子,楊志趕緊簡單解釋了幾句。

  楊家人都是好心腸,吳姑娘既是楊誠救回來,也是楊志作主帶家裡來的,紛紛客套見禮,末了讓楊柳兒帶她去上窯歇著。

  楊杏兒燒了水沖完茶,生怕小妹招待不好客人,趕緊回屋去探看,沒想到,兩人正坐在一處說針線,聊得很是投機的樣子,就放心的去張羅午飯了。

  吳姑娘一路風餐露宿,心裡又壓著事,如今終於落了腳,這一放鬆就覺疲憊,不等吃午飯就倚在山牆睡了過去。

  楊柳兒扶著她躺好,又替她蓋了被子,心底對她倒是三分敬佩七分憐憫,但轉瞬想起早早就歸鄉的吳掌櫃,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今日家裡人湊得齊全,楊家過年才用到的大桌面也抬了出來,楊杏兒把家裡存的好吃食都拿了出來,張羅了六個菜還有一小盆粳米飯、一簸籮雪白的饅頭。

  楊山開了一壇老酒,但凡是男人,有一個算一個,面前都倒了一碗,農家有規矩,沒成家的後生是不能沾酒的,若是有什麼特大喜事,這規矩才可以放一邊。而楊誠帶著秀才功名回來,楊山簡直喜瘋了,別說一碗酒,一壇都不足以宣洩他的喜意。

  楊柳兒姊妹也破例上了桌,一家人熱熱鬧鬧就吃喝起來,席間,說過科考之事,自然又說起吳掌櫃父女。

  楊柳兒一邊啃著雞爪子,一邊順口就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咱們縣城到吳掌櫃老家要走多久的路?吳掌櫃和吳姊姊怎麼就沒遇到,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楊杏兒給小妹挾了一筷子羊肉,嗔怪道︰「好好吃飯,平白咒人家做什麼?」

  無故遭罵,楊柳兒委屈的噘了嘴巴,連君軒見了捨不得,趕緊應道︰「我倒覺得柳兒說的有些道理,路上不太平,別是吳掌櫃遇到什麼難事也不見得。」

  楊志一聽也覺得有理,點了點頭道︰「不如我明日回城,托南下的商隊打聽看看?」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卻是有人開口道︰「誰要找南下商隊?我就認識很多啊。」

  楊柳兒聽出是魏春的聲音,趕緊跳起來去開門,楊杏兒則羞紅著臉避到屋角。

  魏春這一個月來,藉口連君軒走前囑托,可是沒少往楊家跑。今日給楊山捎上二兩煙絲,明日幫楊柳兒買盒繡線,後日又專程跑來幫忙掃雪,真是下足了功夫。

  楊山到底是個厚道的,雖然心裡有些不喜,但見他好歹也是個鋪子東家,這般低三下四的央求賠情,也就慢慢地給他一些好臉色,只是依舊不許大女兒同魏春見面。

  魏春也是個機靈的,一進門見了禮就趕緊笑道︰「我聽說連少爺和楊兄弟趕考回來了,正好又在附近辦事,所以就拐來湊個熱鬧,沾沾喜氣。」

  楊山聽他說話好聽,連君軒又在場,難得沒黑臉,開口喊閨女添副幹淨碗筷。

  楊杏兒趁機就避了出去。可楊柳兒惦記要聽吳家的事,不理姊姊拉扯,厚著臉皮留了下來,楊杏兒拿她沒辦法,只能裝了一碗米飯,撥了點菜,回窯洞守著吳姑娘去了。

  笆沛這裡雖說窮苦,山林也因為開礦被破壞了大半,但也有一些特產的藥材和皮毛。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南邊來的商隊采買。

  魏春先前在安和堂就管著采買一事,識得很多門路,這兩個月自開了牙行,替買賣雙方牽線,賺的辛苦錢豐厚,口碑也漸漸樹立起來了,所以對找商隊打聽消息的事,別人沒頭緒,魏春辦起來卻簡單,方才他又怕楊山攆人,這才開口應了下來。

  楊志兄弟倆,一個因為魏春介紹,多了很多生意;一個出門在外也沒少接到魏春托人捎帶去的吃食用物,冷眼看了這麼久,也覺他人品不錯,所以待他都很客氣。

  一時間,眾人重新落座,酒桌上又熱鬧了起來,而魏春也是言而有信,當晚回城就托人打聽。

  吳姑娘閨名金鈴,睡醒後聽得消息,鄭重行禮謝過眾人,就安心在楊家暫時住下。

  原本楊柳兒姊妹還怕吳金鈴是個難相處的人,但只一日下來,楊家上下就真心喜歡上這個姑娘了。

  她實在太勤快了,洗衣、拾掇屋子,做得是又快又好,就是灶間裡的活計也是一把好手,自己燒火、炒菜,小鴿時辰就能整出四菜一湯,口味絕對是吳家老家的風味做法,楊家人吃的新奇又美味,贊不絕口。

  俗話說來者是客,自然也沒有讓客人幫忙做活兒的道理,可楊柳兒姊妹,連同楊山都開口勸了很多次,吳金鈴也不聽,反倒更勤快了,楊家人沒辦法,只能替她添置些換洗衣衫和用物,算是回報。

  楊柳兒原本就被姊姊寵著,除了偶爾下廚,別的活計都不曾沾手幾次,吳金鈴一來,她徹底成了嬌嬌小姐,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偶爾做做針線、數數銅錢,沒半個月倒是養得臉色紅潤、白胖可人,惹得楊家上下更歡喜不已。

  楊誠特意帶了一盒點心要謝吳金鈴,楊志則不知道在哪裡淘換了一支雕花烏木簪,至於連君軒每次出入捎帶的吃用玩物也少不了她一份。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49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8-7-28 12:01 AM 編輯

【第十九章 心中溫暖的地方】

  一晃眼的功夫,吳金鈴就在楊家住了半個多月了,天氣也越來越冷,北風凜冽,時常吹著枯枝敗葉滿村子打轉,太陽偶爾露個面,村頭的朝陽牆根處就會蹲滿頭戴各色頭巾的老頭,眯著眼睛說說閑話,算是難得出來透透氣。

  這一日是書院休沐的日子,楊柳兒早早就讓連君軒捎信給楊志和楊誠,讓他們一定回家來吃晚飯。

  她先前畫了圖,特意訂做了一個黃銅火鍋,這樣的天氣,全家圍坐,吃著涮羊肉、喝著酒,那滋味一定美極了,可惜連家馬車到門前時,只有楊誠和連君軒。

  楊柳兒好久沒見自家大哥了,不由失望埋怨道︰「大哥怎麼比我還財迷,鋪子離了他難道還不賣面了?」

  楊誠和連君軒掃了一眼冒著熱氣的灶間,示意楊柳兒噤聲,末了低聲道︰「魏春那裡有消息了,大哥出門趕去探看,過幾日才能回來。」

  楊柳兒聽到後不由得一愣,轉瞬也猜出事情怕是有些不好,不然大哥也不必特意趕過去處置。

  吳金鈴在灶間忙到一半發現楊柳兒不見了,就走到門邊張望。她今日穿了一件蓮青色的襖子,腰上紮著藏藍色的圍裙,這會額上隱隱掛著汗跡,臉色紅潤,看上去很是康健爽朗,見楊柳兒三人站在院子裡,就笑著招呼道︰「二少爺和連少爺回來了,飯菜馬上就好了。」

  說罷,又問楊柳兒,「柳兒妹妹,那個骨湯熬好了,還要往裡放些什麼調料嗎?」

  楊柳兒三人想起方才那番話,心裡發澀,臉色難免有些僵硬。

  楊誠和連君軒含糊應了一聲就進屋,還是楊柳兒跑過去抱住吳金鈴的胳膊,笑道︰「吳姊姊,前晚做的那個紅油土豆絲特別爽口,你教教我唄,正好一會吃火鍋太油膩,那個壓桌最好了。」

  「好啊。」吳金鈴沒看出什麼不妥,當即爽快應了。

  楊柳兒三個都是好心,但很多事就是紙裡包著火,根本隱瞞不住。又過了七八日,楊志就帶著吳掌櫃幾件染血的舊衣回來了。

  原來這位吝嗇又勤謹的吳掌櫃,帶著積攢多年的存銀滿心歡喜回家去,但走到甘沛縣三百裡外的一處偏僻山地時卻遇到了盜匪,銀錢被搶個幹淨不說,連同大師傅也一起把性命搭上了。

  官府接到百姓報案時,只來得及給兩人收屍葬到樹林裡,這幾件舊衣還是某個仵作存了萬一的心思留下的,正好方便了楊志辨認,待認出真是吳掌櫃兩人後,找人起出吳掌櫃的屍骨一同運回來,暫放到城外的寺廟裡。

  因為母喪被族人欺辱,千里尋父又聽聞老父命喪,這樣的慘事放在一個大男人身上也不好受,更何況吳金鈴這樣的弱女子,一路上千辛萬苦不說,就是在楊家寄住,她雖然日日笑臉迎人,但全憑一口氣頂著,就盼著老父來接她,如今美好盼望成了泡沫,她再也堅持不住,直挺挺倒了下去。

  彼時楊志正好站在她身旁,眼疾手快的一把抱住她,送去屋子裡,楊柳兒、楊杏兒趕緊忙著掐人中、喂茶水,好不容易才把人弄醒。

  吳金鈴怔愣了好半晌,終於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眾人聽在耳裡,也都忍不住紅了眼眶,命運有時殘忍的沒有道理,這麼好的姑娘,怎麼就忍心讓她雙親盡喪,無依無靠?

  這一晚楊家院子安靜至極,輕輕的啜泣聲聽得北風都心酸的繞了路……

  第二日一早,吳金鈴出乎眾人意料的早早起了床,幫著楊杏兒做好早飯,便穿戴整齊,頂著紅腫的眼睛請楊志帶她去祭拜亡父。

  楊志一迭聲應了下來,楊杏兒擔心吳金鈴又哭暈了,穿了一件大襖也跟去了,楊柳兒膽子小,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又有些詭異,對於這些神鬼之事很忌憚,所以老老實實在家裡做飯洗衣。

  連君軒本來也想留下,無奈連強捎來信說,皇都老宅那邊送信來了,他只得快馬趕了回去。結果到家一看才知道,寫信的不是連老爺子,而是嫡母和父親。

  連老爺子先前聽說孫子進書院讀書還以為他不過是一時興起,沒想到孫子卻輕松摘了個秀才的名頭,他歡喜的恨不能擺酒慶賀三日,但無奈兒子兒媳卻開口阻攔,理由很充分,消息萬一有誤,連家豈不是要被一個庶子連累的臉面盡失?連老爺子聽得惱怒,可最後還是同意派兩個管事到甘沛縣問個明白再說。

  而這封家書,字裡行間滿是父親和嫡母的訓斥之言,彷似認定這個庶子又闖了禍一般,三分痛恨七分不屑,直氣得連君軒三兩下就撕了信紙,末了又摔了一套茶具才算平了心氣。

  身為兒子,雖然被扔在外面十幾年且不曾聞問,但在他心裡最深處依舊有那麼一絲盼望,特別是這次得了功名,他以為父親就算不誇贊幾句,起碼也不會再像厭惡狗屎一樣看待自己,只可惜現實永遠是那麼殘酷,有些人從來就不該被期待……

  家安守在門口,偷偷瞄了瞄自家少爺鐵青的臉色,嚇得趕緊又把脖子縮了回去。他正琢磨著找誰來勸勸少爺,就見碧玉領著兩個小丫鬟,抱了些被褥包裹走進院子。

  他趕緊迎上去,問道︰「碧玉姊姊怎麼來了,可是有事稟告少爺?」

  不想碧玉卻是紅了臉,反倒一旁跟隨的一個二等丫鬟紫鵑應聲道︰「家安,以後可不要叫碧玉姊姊了。大夫人送信來,作主把碧玉姊姊給了二少爺做屋裡人,以後回皇都就要抬姨娘的,你還不趕緊見禮。」

  聽到這話,家安驚得嘴巴張得老大,好半晌也沒有回過神來。

  碧玉眼裡閃過一抹不喜,但臉上卻笑著說︰「都是伺候少爺的,做什麼那麼生分?以後還要家安兄弟多提點我才是呢。」

  「哦,好、好……」家安乾笑著應了兩聲,末了又幫忙拿行李。

  碧玉自從那次被罰跪丟了臉面,日子過得實在有些憋屈,常聽得人背後說她閑話,夜裡都哭得枕頭濕透,這次乍然接到大夫人的信,雖說沒直接讓她開臉做姨娘,但只要成了少爺的人,有大夫人和爹娘撐腰,她總不會被委屈就是了,因此她特意穿了新襖新裙,打點的喜氣洋洋過來了。

  可惜今日許是不吉利,但凡有所求,就沒有能稱心如願的。

  連君軒正煩躁的想要出門,打馬跑上個幾圈,剛抬腳就見眾人簇擁著含羞帶怯的碧玉進來,劈頭就問道︰「什麼事?」

  家安趕緊上前,小聲的把方才之事說了一遍,末了好心多說了一句,「少爺,這是大夫人的吩咐。」

  他本意是怕自家少爺又發脾氣,若是傳出忤逆父母的惡名可就大不妙了,但他卻是好心辦了壞事,這話不說還好,一落在連君軒耳朵裡就澈底點燃了他的憤怒。

  這算什麼,美人計?他剛剛做了秀才就往他屋裡塞人,總不至於是監督他刻苦讀書的吧。怕是就盼著他沉迷女色,再也不摸書本,這樣皇都那位大哥就算大字不識一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也能踩在他頭上一輩子!

  碧玉不知她早成了宅鬥的棋子,裊裊婷婷的上前行禮,可惜還來不及說話,就被連君軒一腳踹倒在地,「滾回槐院,別髒了我的地!」

  眾人嚇得齊齊僵了臉,碧玉美夢驟醒,一時委屈又憤怒,掙紮著爬起來問道︰「少爺,可是我哪裡不好?我是真心想伺候少爺,少爺您看在大夫人的情面上……」

  平日裡,碧玉絕對是個精明的,可今日實在是亂了分寸,也犯了和家安一樣的錯誤,提起了令連君軒厭煩的人物,連君軒哪裡肯聽她哭訴,一甩袖子就走了。

  「家安,備馬!」

  「少爺、少爺!」碧玉慌忙起身追上去,最後還是眼睜睜看著連君軒出了府門,留下她站在二門口被奴僕們指指點點。

  她羞憤的恨不得一頭撞死,但心底卻不知為何,深深的恨上了楊家。

  就是因為那一家破落戶,先前少爺待她不說多好,起碼也是和顏悅色,若不是他們勾了少爺的魂,少爺怎麼會這般冷酷絕情!

  「啪」的一聲輕響,精心保養的長指甲硬生生折斷在門框上,她不甘心……

  農家俗語有句話叫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今日難得楊杏兒不在跟前嘮叨,楊柳兒就準備炸些丸子解饞。

  雖然家裡如今日子好過許多,但節儉慣了的楊杏兒還是不允許楊柳兒隨便折騰食物,不過楊柳兒算盤打得好,等她回來的時候,丸子也已經香噴噴出爐了,到時候頂多撒個嬌就糊弄過去了。

  楊柳兒心裡的小算盤撥的劈啪響,笑咪咪剁了肉餡,焯了蘿蔔絲切碎,蔥薑切末,打上一顆雞蛋,混上土豆粉和各色調料、菜油,攪拌得有黏性後,捏成一粒粒葡萄大小的圓球,小火燒油鍋,滋啦啦的聲音響起,沒半會,誘人的香味就從門口傳了出去。

  連君軒下了馬也沒心思拴它,隨便扔在院子裡就順著香味指引找到忙碌的楊柳兒。

  楊柳兒今日穿了件桃紅的小襖,因為要下廚怕蹭了油污,下邊只穿了條薄棉褲,外面套了件新縫好的連袖長圍裙,胸前袖口都是碎花瓖邊,走動間裙擺飄動,別樣的靈巧可愛。

  油鍋燻得她臉色紅撲撲的,眼見第一鍋丸子撈了出來,她忍不住就先捏了一顆,一邊小心吹著氣一邊送到嘴邊,不曾想,丸子卻被突然憑空出現的一隻手搶去了。

  她驚了一跳,待看清強盜的真面目後,忍不住惱道︰「你家裡好吃的那麼多,做什麼又跑來搶我的丸子?」

  連君軒被燙得齜牙咧嘴,一邊呼氣一邊笑嘻嘻的道︰「真是小氣!我打馬跑了十幾裡,差點沒餓死在路上,就搶你一個丸子,你還捨不得?」

  聞言,楊柳兒仔細打量他幾眼,須臾瞪眼埋怨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麼都不穿披風?」說話間,趕緊拉他坐在灶眼旁邊的板凳上,又跑回屋裡找了一件大襖把他裹得跟個棉球一般,這才繼續炸丸子。

  連君軒抱了碗,一邊烤火一邊吃著熱騰騰的丸子,直覺燙得心裡都要開了鍋。那些流著同樣血脈的人待他如同仇人,而在楊家這破舊窯洞裡,他卻得到了此生最多的溫暖,他是該悲哀,還是該慶幸?

  楊柳兒不知道連家那些紛爭,一邊忙著往鍋裡下丸子,一邊隨口問道︰「你怎麼這麼快又跑來了,整日在外面晃蕩,也不怕家裡好東西被人搬空了。」

  連君軒想起方才之事,臉色倏地一冷,但很快就笑嘻嘻的介面道︰「不怕,以後總有人替我看家。」

  楊柳兒扭頭見他笑得古怪,猜到幾分,一下子就紅了臉,惱得伸手要搶他手裡的碗。

  而與此同時,楊志幾人也到了城外寺廟,雖然陰陽相隔,但吳家父女終於相見了。

  吳掌櫃不是壽終正寢,就是運回老家也不能進家族墳地,吳金鈴又是被親戚逼迫出來的,怎麼還敢跑回去自投羅網?於是不過三日,吳掌櫃就躺進一副上好棺木裡,葬到縣城外的一處墳地,並修了墳包,方便以後辨認。

  吳金鈴披麻戴孝,哭得昏天暗地,楊家人除了楊誠在書院出不來之外,都去墳頭上祭拜,燒了香燭紙錢。

  楊山為人厚道,琢磨著吳金鈴實在可憐,家裡又有兩個閨女在,於是就開口請她繼續住在家裡,將來再請陳老太太等長輩給她找個好婆家嫁了,也算有個依靠。

  不想吳金鈴卻是反對,想到老父的喪事足足花了二十兩銀子,還都是楊志墊付的,自己性子堅強,又戀著鋪子是老父曾經經營了十幾年的地方,於是提出進鋪子做工頂債。

  這項提議楊家人自然是反對的,但她卻極力堅持,倒是不知楊志想到了什麼,居然開口應下來了,最後,燒雞面鋪子後面的小院裡又單獨拾掇出一間小屋子。

  楊志特意找人搭炕,拾掇妥貼了,吳金鈴就住了進去,她白日裡除了在後廚幫忙,還負責大夥的一日三餐,她為人勤快又大方,手藝更是沒得說,不過幾日就同眾人相處的極好,臉上也慢慢有了笑意。

  而楊志不知是不是因為吃的好,生意也好,居然長胖許多,惹得楊柳兒給兄長做的新襖又往外放了一寸邊。

  農家人一年大半都在忙碌,只有冬日裡清閑許多,特別是窗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時,躺在熱呼呼的炕頭睡個夠,那滋味真是太美了。

  日子在指縫間慢慢溜走了,一晃眼就進了臘月,楊家眾人收了懶意,開始忙碌起來。

  楊杏兒琢磨著給家裡人添新衣、置辦幾床新棉被,下窯還要糊新紙,徹底拾掇擦抹灶間,拆洗舊被褥。楊柳兒則整日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盤算著過幾日進城采買年貨。

  今年家裡人多,定然要多準備一些,好在楊家如今雖說算不上大富大貴,但銀錢也絕對足夠過個肥年。

  整羊、半扇豬,淘換幾斤牛肉或者驢肉,山上獵回的兔子也要留幾只。夏日裡買回的那些小雞也養得夠肥了,舍兩只來打牙祭,加上秋日裡醃漬的酸菜,儲在窖裡的蘿蔔、白菜、土豆,十幾口人一連吃上半個月都不怕吃空。

  而除了準備過年之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楊柳兒的外祖母要過五十五大壽了。

  按理說五十五不算整壽,家裡兒女聚在一起吃頓飯,給老人慶賀一下就好了。但陳家兩位舅舅都孝順,又因為楊柳兒的關系,著實賺了一筆,歡喜之下就打定主意要熱鬧熱鬧,也找了劉大師傅整治幾桌八大碗的席面,若不是陳老太太攔著,兩人還想請個戲班子唱一場。

  楊山這麼多年來一直都覺得自家受岳家照顧良多,如今手頭寬綽,聽到這事也是拍手稱贊,不但早早同兒女們打了招呼,又囑咐楊志在縣城最好的一家面點鋪子訂了十六斤壽面、十六斤壽桃。

  而楊柳兒感念陳老太太對自己的疼愛,親自去挑了兩塊好綢緞,同姊姊一起趕制了一套襖裙。

  這也是托了大宇盛產絲綢的福,這裡並沒有什麼嚴格界定,只要家裡富足,能買得起,士農工商都能穿綢緞。當然那些入了賤籍之人還是不成,但那些人畢竟只佔了極少部分。

  楊家這番忙碌,自然避不開常來往的魏春和連君軒。

  連君軒還好,他幫著楊柳兒給陳家送過兩次樹汁,同陳家也算熟識,平日又以晚輩自居,陳老太太過壽,自然要備上一份壽禮去湊個熱鬧,陳家不但不會覺得奇怪,反而會面上有光,歡迎之至。

  可魏春就有些尷尬了,雖說如今同楊家眾人相處親近,但畢竟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楊家女婿,若是冒然去陳家賀壽實在有些唐突,但若是不去,好似又被楊家隔在外邊,真是上不去下不來,很是別扭。

  這一日魏春又送了兩罐蜜餞討好未來媳婦和姨妹,楊柳兒笑嘻嘻吃著蜜餞,想著吃人嘴軟,便極有良心的為這位未來姊夫搭了梯子。

  就聽得她道︰「阿爹,大哥鋪子裡忙,二哥那裡先生也看得緊,到時候怕是要直接從書院去舅舅家。不如就請魏大哥幫忙取壽面和壽桃吧,好不好?」

  魏春聽得眼睛直放光,心裡恨不得再搬幾十壇蜜餞來報答未來姨妹。

  楊山正吧嗒著煙袋鍋兒,抬眼望瞭望滿臉忐忑、期待的魏春,好半晌才說了一句,「明日先找個媒人來吧。」

  媒人?未來岳父這是同意把閨女嫁給他了?

  幸福來的太突然,魏春直接喜得傻了,呆呆站著也不知行禮道謝。

  倒是楊柳兒好心推了推他,見他沒反應,扭頭同父親打趣道︰「阿爹,魏大哥好像不想同阿姊訂親呢。要不然,咱們再給阿姊相看一下別的好後生,上次七嬸子提的那個……」

  「不成!」魏春差點一跳三尺高,平日的穩重精明全不知飛哪裡去了,撲通一聲就跪倒磕頭,「謝大叔成全,我這就回城找最好的媒人。明日就來提親!」

  說剛說完,他轉身就往外跑,結果慌亂間,腦袋撞上了門框,磕得黃土簌簌落下,不過他連疼都沒敢喊一聲,一溜煙又跑了,生怕多留一會楊家就會反悔一般。

  連君軒坐在一旁看得心裡直羨慕,臉上卻裝了不屑之色,只是定個親就歡喜的沒了樣子,以後成了親,魏家怕是立刻換兒媳當家了。

  俗話說,笑話人不如人。連君軒如此在心裡腹誹,半點也沒料到不久之後他就徹底體會到其中滋味……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楊家沒有主母,楊山也不好當面告知閨女給她訂親了,待擺了飯桌,又有連君軒這個外男在,所以楊杏兒直到忙完躺進被窩,才聽說明日魏家要來提親的消息。

  楊柳兒死皮賴臉的鑽進姊姊的被窩,滿臉促狹之意,笑著打趣,「阿姊,你當真喜歡魏大哥嗎?若是你不喜歡,我去告訴阿爹,省得他老人家會錯意,把你草草嫁出去。」

  饒是楊杏兒再潑辣,這會也是羞得臉紅如布,她想扯了被子遮臉,又怕小妹當真跑去父親那裡搗亂,一時為難的不知如何是好。後來聽到小妹笑得捂著肚子翻滾,這才明白自己被捉弄了,氣惱之下就伸出了十根手指頭,撓得她連連告饒這才罷休。

  末了,楊杏兒還有些不解氣,強自嘴硬的道︰「我才不喜歡他呢,不過女孩子總要嫁人,就他還算比較熟識罷了。我可不想成親那日才發現,要過一輩子的漢子是個嘴歪眼斜的……」

  「阿姊騙人,每次魏大哥來,你都會多做兩個菜,還都是他喜歡吃的。哼,我都發現了。」楊柳兒毫不客氣的戳破姊姊的小心思,自然又免不了被拾掇了一頓。

  姊妹倆鬧累了,就抱在一處說悄悄話。楊杏兒輕輕理著小妹耳邊的碎發,心裡又是甜蜜又是不舍,待回過神來,就見小妹已經睡熟。白嫩嫩的小臉捂得微微泛紅,小嘴輕輕嘟著,頰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甜美又嬌憨,看得她心裡軟的立刻化成一汪水。

  她伸手扯了被子把小妹蓋的更嚴實,末了吹了油燈,心裡琢磨著一定要找機會同魏春說晚兩年成親,若是他敢不同意,她寧可不嫁也不能扔下年幼的小妹,自己去享福……

  也不知魏春許了多少辛苦銀子,第二日天色剛剛放亮,一個穿戴打扮很是喜氣俐落的媒婆就上門了。

  楊家熱情的接了客人進來,上茶上點心,很是周到。

  那媒婆很歡喜,這種雙方早有默契的親事她是最願意接手的,不必費力氣兩頭吹捧,只需說幾句喜話,仔細收了庚帖就算把銀子賺到手了。

  楊家也不是小氣的,待寒暄過後,楊山收了魏春的庚帖,末了又把自家閨女的庚帖遞了過去,自此魏楊兩家就算有了約定,至於什麼時候下定、成親,以後慢慢商量也不遲。畢竟若是著急了,難免有人碎嘴,說楊家女恨嫁,魏家男娶不到婆娘。

  楊柳兒笑嘻嘻的遞了一串錢給媒婆,算是楊家的謝禮。

  那媒婆瞧著楊柳兒的模樣好,年歲也差不多了,就想再拉一份「生意」,但轉而想起魏春叮囑的那些話,立刻就把話頭又吞了回去。這時候可不能因小失大,萬一惹惱了楊家,豈不是把到手的鴨子也弄丟了,所以她又說了幾句喜慶話就告辭了。

  而媒婆這行事,倒是惹得楊山誇贊,「這魏家是個妥貼人家,請的媒人也是穩重知禮的。」

  見事情成了,楊柳兒一溜煙跑去跟躲在屋裡做針線的姊姊報信,楊杏兒臉紅,惱得敲了敲小妹,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楊家眾人喝了臘八粥,沒幾日就到了陳老太太的壽辰。一早起來,連家的大馬車就拉著連君軒和楊誠回來了,沒過一會,楊志也同魏春一起取了壽面壽桃,坐著青騾車隨後到了門前。

  楊田不喜湊熱鬧,自願留下看家。楊山換上閨女早就準備好的新襖褲,藏藍色對襟大襖、墨色棉褲,外加一雙白幫黑絨面的棉靴,頭上包著雪白的帕子。他原本就身形魁梧,這般一拾攝,越發顯得神清氣爽,立時年輕了好幾歲。

  再看楊家姊妹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楊杏兒梳了個簡單的單螺髻,斜插了一支玉蘭花銀簪,耳上戴著一對小巧的銀丁香。上身穿了淺藍繡纏枝玉花夾綢的小咐,下麵系了一條蓮青色直紋長裙,外罩一件大紅色絨緞披風,帽沿瓖了雪白的兔毛,整個人看上去清爽俐落又不失少女的柔美,直把魏春迷得站在院門口咧嘴傻笑不已。

  而楊柳兒身為楊家最受寵的女兒,自然也裝扮的不差,不過她還未到十五歲及笄,所以頭頂兩側照舊梳了辮子,盤成兩個黝黑的小更子,系了粉紅色的絲帶,腦後剩下兩縷頭發直接紮成束,掛上兩個小銀鈴鐺,一轉動腦袋就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分外活撥可愛。

  先前楊杏兒特意做好的紫貂毛皮瓖邊的海棠紅錦面羊皮裡的披風,這次也穿了出來,暖暖和和一裹,遮住了裡面的蔥綠繡花小咐和蜜色百褶裙,只露出巴掌大的白淨小臉,怎麼看都像冬日裡趴在洞口往外眺望的小松鼠。

  連君軒看得心裡癢癢的,不由湊到她跟前,伸手拍拍她的包子頭,笑道︰「有那麼冷嗎,穿得跟個棉球一樣?」

  楊柳兒生怕他拍壞了自己的發型,趕緊歪頭躲了躲,嗔怪道︰「我是女孩子,當然怕冷了。哪像某些人「玉樹臨風」,誰冷誰知道!」聽到這話,連君軒立刻心虛的摸了摸鼻子。

  年輕人哪有不愛美的,特別是今日要去拜訪的還是心儀姑娘的長輩,他早起可是沒少使喚家安翻箱倒櫃。這會,寶藍的錦緞長袍裡只穿了件棉比甲,比起人人臃腫的身形,他自然要挺拔俊秀許多,但冷風吹在身上的滋味確實有些刺骨。

  瞧他一身單薄樣,楊柳兒又瞪了他一眼,正琢磨去找件大襖好歹給他擋擋風,就見忙裡忙外的楊志身上穿的襖褲和大氅都很眼生,就問道︰「大哥,你在城裡繡莊買成衣了?」

  聽到這話,楊志的臉色頓時紅了紅,含糊應道︰「我怕你跟大妹做針線太累,所以就……」說罷又怕小妹惱了,趕緊又添了一句,「我也給你們買了好繡線,放屋裡了,晚上回來別忘了收起來。」

  不曾想,楊柳兒卻是歡喜應道「謝謝大哥,正好連大哥穿的少,給你準備的那件披風就拿給他先用了。」

  楊志生怕小妹再追問自己的新衣,哪還敢說不同意啊,於是,「玉樹臨風」的連君軒到底被同化成了一隻熊,可他卻是喜滋滋的,到處顯擺了一圈。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7 11:53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8-7-28 12:03 AM 編輯

【第二十章 身分的差距】


  陳家兩位舅舅這次為了老娘的壽宴是下足了本錢,平日又因為有些手藝,常給村裡人幫忙,所以楊家老少到的時候,不過才巳時初,陳家院子裡就已經聚了很多人。


  掌勺的劉大師傅正在院門口指揮幾個後生扯著油布搭棚子,一見楊山跳下車,就趕緊搶上前見禮寒暄。上次楊家的百日祭他可是拿了厚賞的,更何況楊家還有四個兒女沒成親,說不得,自己的養老金全得靠他們了。


  楊山樂呵呵的同他閑話兩句,陳二舅就得了消息迎了出來,自然少不了一番親熱寒暄,聊了兩句,楊柳兒、楊杏兒抱了包裹,直接去了堂屋。


  老人最歡喜的事是什麼,除了兒女孝順就沒別的了。


  今天陳老太太穿了新襖正坐著同一干熟識的老姊妹說笑,抬眼見兩個外孫女進來,歡喜的拉了她們問個不停,末了又給眾人做了介紹。


  堂屋角落了燒了兩個炭盆,人又多就有些悶熱,楊柳兒、楊杏兒早就脫了披風,姊妹倆一個柔美大方,一個嬌憨可愛,穿戴又精緻得體,惹得一眾老太太們誇個不停,家裡有沒成親的兒孫的,兩隻眼睛更是放光,恨不得當面就問問陳老太太這兩個外孫女是否訂親了。


  見狀,陳老太太嘴裡謙虛,心裡卻得意極了,只覺今日實在是賺了大顏面。不曾想,讓她歡喜的事情還在後面。


  楊柳兒抱著家裡帶來的包裹,扶了陳老太太進了裡屋,再出來的時候真是把一眾老太太羨慕得眼睛發紅。


  陳老太太換了一件吉祥福壽紋的斜襟襖,松花色面羅裙,頭上戴了一條雙喜紋深色抹額,腦後盤了圓髻,橫插了一支菊花銀簪,真是分外的貴氣喜慶。若是不識得的人,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富家老夫人呢。


  陳家兩個舅母張羅茶水點心進來,乍然見到婆婆這般模樣也嚇了一跳,後來聽得是外甥女孝敬的壽禮也笑了。


  大舅母是個巧嘴的,當即打趣道︰「啊呀,早知道娘有外孫女孝順,我跟弟妹就不點燈熬夜做針線了,真是白挨累了。」


  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摸摸身上的綢緞襖,聞言就嗔怪道︰「多大的人了,還跟你外甥女爭寵?你們孝敬那套也閑不著,平日我可得常穿呢。」


  二舅母一聽也接話道︰「本來還想偷懶,看樣子是不成了。」


  眾人都是笑了起來,又紛紛贊起陳老太太好福氣,外孫女孝順,兩個兒媳也是好的。


  正說話間,楊山帶頭進來給岳母磕頭,楊杏兒卻扯了個藉口躲去了裡屋。


  陳家婆媳原先還有些奇怪,結果等楊山帶著楊志、楊誠磕完頭,連君軒也行了禮,送了豐厚的壽禮,魏春就緊接著上前跪倒了。


  不等陳老太太驚疑發問,楊山就道︰「娘,這是魏家小子,前幾日剛同杏兒定了親,今日來認認門。」


  聽到這話,陳老太太不由驚呼出聲,「呀,杏兒訂親了!」


  自從女兒不在了,外孫女的親事就成了陳老太太心裡惦記的大事,如今乍然聽說大外孫女訂親卻都沒知會她一聲,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不過今日家裡外人多,這魏春瞧著模樣也周正,又直接跪地磕頭,很是恭敬有禮,她也就勉強說了幾句客套話。


  倒是屋裡其餘的老太太們比她更遺憾,本來看著好好的鮮花盛開了,自家還沒伸手摘就被人家搶了,這滋味實在太惱人了,於是不等陳老太太開口,這些人就七嘴八舌探問開了。


  魏春常在外邊走動,哪裡會被這些老太太嚇住,答得滴水不漏,既不炫耀也不過分謙虛,倒讓陳老太太對他多了三分喜愛,再聽到他家裡只有一個癱瘓老父,又開了鋪子,這三分喜愛直接變成了十分。


  連君軒同楊柳兒站在一處,望著魏春周旋在眾人之間,兩人都有些發怵。


  連君軒抹了抹額頭,低聲道︰「這真是比先生考問功課還唬人。」


  楊柳兒也是點頭,弱弱應道︰「要娶個媳婦回家真是太難了。」


  兩人嘀咕的正熱鬧,那些老太太終于意猶未盡的放過了魏春,有眼尖的望向連君軒,又開始飛快轉起心思,這少年明顯就是富貴人家出身,只是不知底細如何,若是家裡沒有訂親,自家的小孫女是不是也有機會?


  瞧見眾人打量的神色,連君軒直覺不好,剛要扯個藉口出去,陳二舅這個救星就進來了。


  原來老林河也有個後生在書院讀書,前些日子因為染了風寒回家養病,聽得楊誠和連君軒來了,就過來相見,問問書院近況。


  連君軒大喜,一反平日的厭煩,趕緊去廂房找楊誠了,一眾老太太們沒有辦法,借機又抓了陳老太太細細打探。


  楊柳兒聽得心頭有些煩悶,總有種自己手裡的包子被小狗盯上的惱怒,卻又隱隱有幾絲得意甜蜜。


  陳老太太自然不清楚連君軒的底細,只知道是城裡人家的公子,平日同外孫交好,後來被眾人纏不過,就扯了楊柳兒做擋箭牌,指望外孫女也說一句不清楚,這事就算應付過去。


  不曾想,楊柳兒心裡酸的厲害,臉上笑嘻嘻,嘴裡卻沒在客氣,「連大哥本家在皇都,家裡有長輩做官。他同我二兄是同窗好友,前些日子剛考了個秀才回來,先生說前途無量,明年還要繼續考舉人呢。」


  這幾句話就像涼水,兜頭澆得老太太們都清醒了。她們家裡不過是個農戶,若連家是縣城富戶,那還有高攀的可能,但一說是皇都的官宦人家,而且頭上還有秀才功名,是未來的舉人老爺,她們連高攀的心思都不敢生出來了,畢竟就算要作夢也不能漫無邊際啊。


  老太太們泄了氣,屋子裡的氣氛也就低落下來。楊柳兒看在眼裡,心裡不但沒苻感受到暢快,反倒更沉重。


  先前她潛意識裡一直阻攔自己多想這件事,很有些得過且過的懶惰之意,不想今日那根刺卻被老太太們挑出來了!


  她也是農家丫頭,若是老太太們的孫女不敢奢望嫁入連家,那麼她呢,難道就更有底氣不成?她比那些農家丫頭多了什麼?是滿肚子的男女平等,還是那些不知能不能用上的現代見聞?


  嚴格說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愛連君軒,也許只是動心。可她也想像不出嫁給一個蹲在牆根,捧著老碗吃飯的農家漢子會是什麼樣子,或者嫁進富戶伺候公婆,討好小叔小姑?


  相對而言,連君軒是她熟識的,雖然有些缺點但不失真誠良善,待自己又是真心,與其嫁給陌生人,不如抓緊時間給自己培養一個二十四孝好丈夫。但今日之事卻像一根棒槌,乍然敲響她腦子的警鐘,也許是她想得太過簡單了……


  劉大廚師徒手腳很麻利,剛到午時,陳家院子裡就開了席面。


  老林河的裡正和村裡的幾位族老長輩坐了頭席,楊誠和連君軒,外加那位叫王奇的後生,因為都是讀書人,也被請到了一起安坐。


  剩下村人各自找了交好的鄰裡兄弟湊了滿桌,堂屋裡也擺了一張大圓桌,壽星陳老太太坐在正中,一眾陪客們圍著,身後長條桌上則是堆棧高高的壽面壽桃、布匹點心等各色壽禮,怎麼瞧著怎麼喜慶。


  開席茶點過後,就是四涼四熱八道大菜,用過後又是羊肉湯泡饈,吃得眾人都是偷偷扶著肚子說閑話緩氣。院子外面的婆娘娃子們也各自混了一碗臊子面,外加一個拳頭大的白麵饅頭,也都是笑得合不攏嘴。


  不多時,村人們紛紛告辭了,留下幾個婆娘幫忙拾掇好碗筷桌椅,送走了劉大師傅三個,陳家院子終於剩下了自家人。


  眾人擠在堂屋裡親親熱熱的說著話,楊杏兒被舅母打趣,紅著臉不肯抬頭,若是平日,楊柳兒早撲到外祖母懷裡撒嬌賣乖了,可今日卻明顯有些蔫頭耷腦,楊山心疼閨女,還以為她身子弱,禁不得鬧,於是早早開口告辭要回去。


  連君軒和楊誠送了王奇回來就踫到眾人出門,陳老太太不舍的拉著外孫女和外孫們的手,一個勁的囑咐他們有空閑就來家裡住幾日,兩個舅母也趕緊忙著把先前預備出來的炸丸子、炸魚之類吃食,裝好盒子送上車。


  連君軒隔著眾人就瞧見楊柳兒神色有些不對勁,想要上前詢問又有眾人在跟前,於是就琢磨著回楊家再說,可惜一回到楊家,楊柳兒立刻就回了屋子再也沒出來。


  連君軒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卻直覺好似有些什麼礙難之處,但他又想不起來,後來耳裡聽著楊志楊誠兄弟說起魏春提親,他腦子裡靈光一閃,終於抓到了一截尾巴。


  難道方才在陳家,有人給楊柳兒提親了?


  連君軒惱得差點跳起來,他就離開那麼一個時辰,碗裡的小魚就被貓盯上了,早知道會這樣,他就是厚著臉皮也要賴在屋子裡啊。


  楊志惦記鋪子,早早同魏春一起坐車回縣城了,留下楊誠想起先生的吩咐,剛要喊連君軒說話卻發現他有些神不守舍,於是問道︰「怎麼了,師弟,可是哪裡不舒坦?」


  連君軒這會正六神無主,想著師兄雖然只大了他幾個月,但待他至誠,就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支支吾吾好半晌,到底還是狠心說道︰「師兄,我……嗯,我傾慕柳兒。你能不能同大叔說一聲,有人提親千萬別答應。」


  楊誠正喝了滿口茶水,聽到這話,剛進嘴裡的茶是一滴不剩的噴了出來,臉色乍青還紅,心裡五味雜陳。


  原本他見連君軒同小妹親近,常送些吃食和小玩物過來,還以為這位大少爺自小離家,身邊沒有兄弟姊妹,見自家小妹可愛就多疼寵一些,哪裡想得到這人居然存了齷齪心思。


  這就如同自家一直親近的羊,居然是披著羊皮的狼,而且又自家眼皮子底下偷了自家最寶貝的小羊!


  「不行,絕對不行!」楊誠難得冷了臉,時時掛在嘴邊的溫和笑意半絲都沒剩下,「以後,這樣的玩笑不要再說。」


  「不,師兄,我不是玩笑!」連君軒沒想到楊誠會這麼乾脆俐落的拒絕,趕緊起前,賠禮道歉,「師兄,起了這樣的心思是我的錯。但我和柳兒發乎情,止乎禮,從沒有逾越過,今日若不是害怕有人提親,我也不會冒然說出來。」


  聽到這話,楊誠面露冷笑,一想到連家那個大宅子,他就忍不住心頭冒火,說話也刻薄起來,「怎麼,我小妹哪裡不好,讓連少爺沒臉說出口?若是今日不說,你還想一直瞞到什麼時候?」


  連君軒再蠢笨也知道楊誠是真惱了,一邊打躬作揖一邊想要解釋,他平日雖然不受父母親長待見,但自小在甘沛獨住大宅,奴僕成群,自有傲氣,何時曾低三下四的賠過禮,好不容易說了幾句,卻讓楊誠臉色更黑,最後兩人都沉默了,各自想著心事,不知如何轉圜。


  楊誠生了一會悶氣,心思轉了無數,待扭頭去看蔫頭耷腦的師弟又有些後悔。想到他平日在自家人面前從未端過大家公子的架子,倒是一而再地幫了自家很多忙,他方才那般,倒顯得有些過于冷情,但一想起自己疼在心坎裡的小妹要被這小子拐跑了,掉進連家那個泥潭裡受苦受累,他心裡的火氣又忍不住蹭蹭往上竄。


  「師弟,你今日說出這話之前是否想過連家?」楊誠極力心平氣和的開口勸道︰「雖然你是庶子,但連家可不是小門小戶。我們楊家只是種田人家,就是大著膽子想高攀也攀不上連家的大門,更何況我家小妹不是大度隱忍的脾氣,就算進了連家,也要擾得連家不安寧,所以這事以後你莫要再提了。」


  連君軒越聽嘴裡越苦澀,他如何不知道楊誠這話已是說的很委婉。明明面貶低楊柳兒,實際上就是擔心她跟著他這個連家庶子受苦受氣,若是別的,他還能分辯幾句、極力爭取,但想起那對見到自己如同見到什麼垃圾一般的父母,他只能沉默了。


  但情之一字,付出容易,想要收回卻是絕對不可能的。那些溫暖的瞬間、那些明媚到足以驅散他心裡孤寂的笑臉,他如何能輕易放棄?


  「師兄,若是我能求得爺爺作主允婚,將來娶了柳兒進門,只在甘沛獨自過日子。你是不是就不會反對了?」


  聽到這話,楊誠倒是對連君軒如此堅持有些許佩服,想了想就含糊應道︰「只要你先把自家打點妥當,保證柳兒不受委屈,我們家裡……到時候再說。」


  連君軒聞言,緊緊抿了嘴角,末了取下藏在胸前衣襟裡的一塊青玉雕花佩放在桌子上,鄭重行禮,「謝師兄成全!這是我自小戴在身上的玉佩,從未離過身,請師兄幫我轉給柳兒。我要去皇都一趟,很快就回來。不管怎樣,我不會讓柳兒受委屈,我將來一定要風風光光娶她進門!」


  楊誠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無力擺擺手,不說相信也不願意打擊他半句。


  連君軒也不惱,開門就走了出去,靜靜站在院子望著上窯那淺紅色的窗紙,沉默良久,神色復雜又迷茫,但最後卻只剩堅定之意。


  連強正拿著刷子給棗紅馬刷毛,突然見到自家少爺出來,還有些納悶他今日為何這麼早回城。他平日總要拖到要關城門才走,而且每次都累得棗紅馬一路小跑,氣喘吁吁。


  他本來還想打趣幾句,好在後知後覺的看出少爺臉色不好,於是趕緊揮起馬鞭趕路。


  連家大宅裡因為主子經常不在,僕役們都有些懶散,窩在門房裡喝茶閑話,興致好了還要賭一把,突然見到主子回來也是嚇得手忙腳亂。


  家安迎了出來,見到連強的眼色就插科打譯地問起陳家壽宴如何熱鬧,指望哄主子多說幾句,有什麼鬱氣也散了。


  可連君軒卻是坐在椅子裡一言不發,最後扔出一句,「拾掇行李,明日趕路回皇都。」


  這話讓家安和連強都驚得張大了嘴,這麼多年來,無論老爺子怎麼送信勸說,少爺都不肯回去,今日是怎麼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主動提出回去?


  但主子決定的事他們總不能攔著,只是接近過年了,南北商隊走動的多,路上相對也就不太平,總有些想要不勞而獲的人琢磨著劫一票,過個肥年。為安全起見,最好就是跟著大商隊一起上路。


  連強趁著天黑趕緊去城裡尋找要去皇都的商隊,他的運氣不錯,明日一早就有一隊二十輛大車,五十人的隊伍出發,對方聽說連家只有兩輛馬車,護衛卻是十幾個,商隊管事也很歡喜,一迭聲答應結伴趕路。


  不過家安那裡就忙亂多了,要準備衣衫用物、路上的茶點吃食,雜七雜八很是瑣碎,足足忙到半夜,裝了七八口箱子才算罷休。


  第二日一早,城門剛開,連家眾人就跟在商隊後面出城去了。


  連君軒掀開厚厚的棉窗簾,隔著紛紛揚揚的細碎雪花張望好久,盡管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但他卻好似看到了楊家小院裡裊裊升起的炊煙。


  不知柳兒知不知道他要遠行?會不會想念他……


  許是心有靈犀,楊柳兒這會正抱著被子懶散的倚在窗邊,不知怎麼的,心裡突然覺得若有所失,她伸手想要推開窗戶透透氣,不想被進門的楊杏兒看到,頭上立刻又挨了一記栗暴,連帶著被窩也懶不成了。


  楊家的早飯通常是小米粥、兩樣小鹹菜,炒個土豆絲或者燉個蘿蔔肉片,配上和麵饅頭,說不上豐盛,但和同村的人家相比,已經很不錯了。


  楊柳兒蔫蔫的小口咬著饅頭,手裡筷子攪和得小米粥都稀埂了,顯然是胃口不好。楊山關心了幾句,見小女兒臉色不像病了,就猜是不是女孩子特有的日子到了,也不好再問,吃了飯就領著楊田去田裡看冬麥去了。


  雖說如今麥子蓋了雪被,根本不用管,但在農家人心裡,莊稼就是第一,有事沒事總要去逛逛才好。


  楊杏兒心疼小妹沒胃口,胡亂吃了半個饅頭就跑去做小灶,上次包的凍餃子還有十幾個,正好夠妹子解解饞。


  一時間,飯桌上就剩下楊誠和楊柳兒兄妹倆了,楊誠猶豫了半晌,雖然極力想昧下那玉佩,徹底斷了小妹和師弟之間的念想,但多年聖賢書讀下來,他還真做不出這樣的事,於是伸手從懷裡取出青玉佩,放到小妹的手裡,低聲說道︰「他回皇都去了,這個是給你的,要你……等他回來。」


  楊柳兒愣了愣,末了猛然抬頭望向自家二哥,心裡又是惶恐又是委屈,就好似無意間做了壞事的孩子被抓住小辮子。


  「二哥……」


  楊誠最是喜愛妹妹喜笑顏開的模樣,怎麼忍心見她這般紅著眼眶,如小獸般嗚咽。於是多少即將出口的問題都被咽了回去,雙手輕拍妹子的肩膀,安慰道︰「小妹不哭,二哥不問你。但你要記得,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懂嗎?」


  「懂。」楊柳兒重重點頭,眼淚到底滴了下來。


  楊誠趕緊伸手替妹子擦眼淚,想了想還是說了句公道話,「師弟那人不錯,就是家裡亂了些。若他當真待你好,二哥也不反對。但你年紀還小,多等幾年,許是以後會遇到比他更好的人。」


  二哥說一句,楊柳兒就點一下頭,差點晃散了小辮子,最後直接伏在二哥腿上輕輕啜泣。


  她不知自己為什麼掉眼淚,是為了前後兩世算起來的第一次動心,亦或者是為了家裡人無私的關愛和包容。這一刻她就想掉眼淚,就好像要把心裡所有的彷徨和迷茫全都傾泄而去,以後不管如何,她都會勇敢面對!


  這會,楊杏兒端了熱騰騰的餃子進屋,見到小妹哭得眼睛通紅,立刻就惱了,瞪著自家兄長,「二哥,你怎麼把小妹惹哭了?」


  楊誠無辜的咧咧嘴,但也不好解釋,只能乾笑著應道︰「那個……我也沒說什麼。我書院還有課,這就回城了。」說話間,他就慌忙起身往外走。


  楊杏兒趕緊放下盤子,埋怨道︰「連大哥也真是個怪人,在咱家住一晚,今早一同回城多好。這大雪的天兒,也不知道周伯出不出車了?」


  說著她也出了門,替兄長張羅帶去書院的吃食和用物,留下楊柳兒手裡捏著那塊青玉佩,良久,最後掛到了胸前。


  哪怕前方遍佈荊棘,註定失敗,但哪怕還有一線希望,總要為了第一次動心堅持到底。


  包何況那個少年正在極力爭取,她不能並肩作戰,但也絕對不能拖後腿……


  許是定了心,楊柳兒這一夜睡的很好,晚上連被子都沒蹬,倒是讓提心吊膽的楊杏兒徹底放了心。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8 12:04 AM

【第二十一章 囂張的庶子】

  第二日一早,姊妹倆翻出漿洗好的被單子,正坐在自家大炕上縫補。

  楊柳兒惦記山上的鬍子大叔,平日還有連君軒經常跑上跑下,也常捎吃食用物上去,如今他撒腿跑皇都去了,鬍子大叔那裡若是缺了什麼可就難辦了。想著要趁這幾日天色好,準備些東西送上去才成。

  楊杏兒也在想著心事,昨日人多,她實在沒找到機會同魏春私下說話,待等他再上門,可一定不能忘記了。

  姊妹倆各自想著心事,手裡卻沒停,不一會就縫好了一床被子,正要繼續的時候,楊田卻是在院子裡高聲喊道︰「杏兒、柳兒,快出來看看,你們外祖母和舅舅來了!」

  楊杏兒和楊柳兒都是一臉驚奇,昨日才去陳家吃完酒宴,外祖母和舅舅怎麼今日又跑來,難道家裡出什麼事了?似是想到了同一處,姊妹倆隨手扔了針線,穿了棉鞋就跑出去了。

  此時陳老太太正扶著陳二舅的手從驢車上下來,見兩個外孫女連大襖都沒披就開門即怨道︰「哎呀,快進屋,別吹了冷風。」

  楊柳兒姊妹替了陳二舅的手,一左一右的扶著陳老太太,笑嘻嘻的進了堂屋,一個準備茶水,一個去庫房裝點心。

  楊山也是擔心,給岳母行了禮就問道︰「娘,難道昨日忘了囑咐我們什麼事了?您讓舅兄跑一趟就是了,怎麼親自頂風冒雪來了?」

  陳二舅不等老娘應聲,就苦著臉接話道︰「我也是這麼說的,但娘就是要自己走一趟。說是昨日她耳背沒聽仔細,咱家誠哥好像中了秀才了。我就說她聽錯了,結果隔壁李嬸子幾個也都說親耳聽柳兒說的。沒辦法,我們這才來問問。」

  楊柳兒正好端著點心盤子進門,聽得這話,心虛的吐了吐舌頭。關于二哥中秀才一事,他們一家早有打算,不想宣揚的十裡八村都知道。

  一是怕耽擱楊誠繼續溫書,準備明年的考試;二也是怕家裡太招人眼,惹別人覬覦。當然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怕楊家老宅那些人又起了什麼壞心思,黏上來甩不脫。

  昨日,她也是被一群急著推銷自家孫女的老太太氣到了,脫口說了出去,倒是忘了家裡人的叮囑。

  楊山本來就對二兒子中了秀才一事極為歡喜驕傲,但又偏偏不能多說,這就像衣錦還鄉,偏偏還要趕在晚上進村一般,實在不痛快,這會聽岳母和舅兄詢問,就趕緊把事情說了一遍,末了又要行禮道歉。

  陳老太太和陳二舅早歡喜瘋了,哪裡還顧得上怨怪他。一迭聲的拍著大腿叫好,陳老太太更是紅了眼眶,直道她閨女在天之靈保佑。

  楊柳兒見此趕緊給姊姊使眼色,兩人圍著陳老太太撒嬌賣乖,纏磨著留老人家在家裡住幾日,教她們蒸年糕、炸糖油糕等各種傳統吃食。

  這些原本都是過年上供必備的,陳氏沒來得及教閨女就過世了,楊老太太那裡更是指望不上,如今求到陳老太太頭上也是順理成章。

  陳老太太本就想念過世的閨女,一聽外孫女這般說,立刻就應了下來。陳二舅家裡還有活計要忙,午飯也沒吃就回去了,留下陳老太太喜滋滋的享受女婿和外孫女的孝敬。

  一晃眼的功夫,陳老太太就在楊家住了七八日。

  楊杏兒勤快,楊柳兒聰明,家裡內外被姊妹倆拾掇的幹淨又整齊,灶間的櫃櫥裡也放了好多裝得滿滿當當的大陶盆。

  眼看著已是臘月二十,陳老太太見此就要回家去,楊柳兒姊妹雖然不捨得,但也留不得外祖母,就大包小更的裝了很多點心蜜餞、布頭茶葉之類的,準備讓陳老太太帶回去。

  楊山見東西多,推了家裡的獨輪車,親自送陳老太太回去。路上雪滑風涼,自然不好走,他就想起家裡先前賣掉的驢車,進而又想到老宅那裡還不曾送年禮,就琢磨著晚上同四弟商量一下。

  楊田這幾日也在犯愁這事,聽得兄長說起,就提議還是送糧食。吃食衣料等物是拿出去顏面好看,但大多不實用,鬧不好還會被兩個不著調的兄長偷走典當。但糧食送去只能吃進肚子,家裡人過年也能蒸幾鍋白麵饅頭,頂多再給老父添二斤好煙葉。

  兄弟倆商量好了,但輪到同兒女們說的時候就有些張不開嘴。他們一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出了宗,按理說,花費個幾十文錢送份薄禮,全了同族的情義也就是了。這般搬去二百斤麥了,家裡的糧缸就會空出一半,雖說如今家裡不缺銀錢,糧食吃沒了再買就是,但怎麼想還是有些心虛。

  不曾想,楊柳兒聽到父親顛三倒四說完,又看了看紅著臉的四叔,很痛快取了袋子給老爹,又交了庫房鑰匙,要他們隨意裝麥子。

  楊山和楊田大喜,笑呵呵的裝了麥子去牛頭村了,留下楊柳兒和楊杏兒姊妹倆站在院門口,半晌沒說話。

  其實當初他們兄妹四個私下就說起過,自家老爹心軟,即便出了宗,怕也不能真當老宅眾人是一般遠親對待,但家裡總能多得一段清靜日子,可惜他們誰也沒想到,這日子才不過半年,就以老宅眾人的吸血本色,又各個精通打蛇隨棍上的本事,怕是家裡自此要不得安寧了。

  楊杏兒到底大了兩歲,上前牽起小妹的手,低聲道︰「以後的事再說吧,幫阿姊做飯去。阿爹和四叔不在,咱倆吃點兒簡單的,煮碗餛飩吧。」

  「好,我聽阿姊的。」楊柳兒揚起笑臉,抱著姊姊的胳膊往灶間走。偶爾掃了一眼自家空蕩蕩的院子,忍不住開始想念那個遠走在外的少年。

  若是老宅那些人再欺到她頭上,怕是沒人再像他那般狠辣,出手替自己報仇了吧?

  而遠在七八百里的皇都,這一日照舊是繁華喧鬧,朱北大街盡頭的大將軍府門前,兩只石獅子蹲坐在地上,神色兇猛的望著前方,唬得行人偶然扭頭都要被嚇一跳,兩個門房抄著手倚在門洞裡,笑嘻嘻的說著閑話。

  這時就見兩輛黑漆平頭馬車一前一後駛了過來,周圍還跟了十幾個護衛。

  風塵僕僕的護衛頭領當先跳下馬背,高聲吆喝道︰「快往裡邊回稟,就說二少爺從北地回來了。」

  兩個門房一年輕一年老,年輕的趕緊站起身就要往院子裡報信,不想去被年老的攔了下來,他疑惑的想要開口,但想起領差事前自家老爹的囑咐,就又閉了嘴。

  老門房懶洋洋的撇了撇嘴,沖著護衛頭領冷笑道︰「哪裡來的骯髒貨,我們將軍府的少爺可不是誰家野種都能冒充的。再說我們府裡就一個大少爺,哪裡來的二少爺?趁著大爺記會心情好,還不趕緊滾,慢幾步,爺就送你去蹲大牢!」

  連強一別皇都老宅六七年,不說先前在宅裡,就是後來去甘沛伺候主子,也沒被指著鼻子這般辱罵過。他一時氣得臉色通紅,恨不得一把掐死這狗仗人勢的老門房,但顧忌著少爺的名聲,終究還是忍了下去。

  可惜車裡的連君軒卻是不想忍耐,他也不是傻子,怕是他要回來的消息早就被那些商鋪管事送到府裡了,某些人也做了安排,否則一個小小的門房,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攔主子的路!

  既然人家費心費力要壞他的名聲,他怎麼能不讓人家如願?說不定,鬧一場過後,祖父就算再不願意,他這聲名狼藉的不孝子也只能永遠留在甘沛吃沙子了,更甚者,若是能一鼓作氣把他徹底踢出連家就更好了!

  這般想著,他開了車門就直接下了車,也不等看熱鬧的路人和兩個門房打量了他幾眼,伸手抓過連強手裡的馬鞭,就向門房狠狠抽了過去!

  老門房慘叫著往府裡逃竄,連君軒也是不依不饒,一直殺向後宅,但凡有攔阻的人也都吃了鞭子,於是不到一日的時間,離家在外多年的庶子一回京就鞭打下人,氣暈嫡母的消息就傳遍了皇都。

  眾人茶餘飯後閑話起來,有人說那連家庶子太過忤逆跋扈,應該被逐出連家大門;也有人嘆息說,連家庶子太愚蠢,怎麼就不懂好好奉承親長,如今許是一輩子都要留在西北吃沙子了,可他們若是知道自己所說的正是連君軒所盼的,怕是一致認為他被馬踢過腦袋了。

  然,他們卻忘了有句話叫你之砒霜,我之蜜糖。

  且不說皇都的連家如何吵鬧,楊家窯洞這邊,這幾日也不清靜。

  許是前些日子在陳家壽宴上成功亮了相,許多有閨女的人家突然發現楊家的好處來了。

  仔細算一算,楊家日子過得殷實,頭上又沒有婆婆要小心伺候,兩個小姑子一個訂親了,一個雖說年紀還小,但總有嫁出去的時候,特別是楊志還在城裡開鋪子,日進斗金,哪怕需要上交家裡,那手頭也是活泛,最重要的是楊誠讀書讀得好,結交的都是富貴公子,誰也說不準哪日就得了功名,楊家就跟著雞犬升天了!

  無論哪裡,最不缺少的就是聰明人,這一番琢磨下來,楊家的門坎幾乎被媒婆們踏破了。今日是張家閨女勤快又本分,明日是劉家麼女貌美又賢慧,後日又是陳家長女手巧又大方……

  楊柳兒先前還好奇的很,殷勤地幫忙上茶上點心,無奈那些媒婆把楊家人都當了香脖脖,早打聽到楊家麼女沒有訂親,抓準機會就拉著她誇個沒完,拍著胸脯,毛遂自薦給她找個好婆家。

  楊柳兒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幾乎是從堂屋逃了出去。

  好在,她還不是唯一受害者,楊田也受了同樣的池魚之殃,幸好家裡還有一個定了親的楊杏兒,否則楊家就只剩楊山一個獨自對戰,舌戰群「媒」了。

  不過楊山卻是甘之如飴,心下得意的同時也打定主意要給大兒子選個好媳婦。

  所謂長嫂如母,這大兒媳如若是個不安生的,怕是要苛待小兒子和兩個閨女,到時候攪得整個家裡不得安寧那就不好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7-28 12:05 AM

【第二十二章 楊家娶媳婦】

  這一日,楊田同楊柳兒兩人披著大襖,蹲在自家窯洞旁一處避風又能曬到太陽的安全之處,一邊百無聊賴的閑話,一邊等著堂屋裡的那個舌粲蓮花的媒婆告辭。

  楊田憨厚,手裡剝著一把松子,不時把又胖又油潤的松子仁送給小佷女吃。楊柳兒整個人縮在厚實的藍布襖裡,只露出巴掌大的白皙小臉,幸福的邊吃松子仁邊眯著眼睛,隨口打趣自家四叔,「四叔,你怎麼不找個嬸子過日子呢?」

  楊田晃晃腦袋,不屑的嘀咕道︰「媳婦有什麼好?整日管頭管腳,我一人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不耐煩再養個外人。」

  楊柳兒聽得想笑,她本以為自家四叔是礙于老宅那邊才不願娶親,沒想到居然是完全沒開竅。但她一個佷女怎麼也不能仔細同四叔說起娶媳婦的「好處」,只能等四叔某一日突然長大或者自家老爹「揠苗助長」了。

  叔佷兩個又說了幾句閑話,終于見到媒婆意猶未盡的告辭。

  楊杏兒送了客回來,就見四叔和小妹笑嘻嘻的走出來,忍不住笑道︰「四叔、小妹,進屋吧,阿爹說要給大哥定這個姚家閨女呢。」

  楊山評比了七八家,怎麼想都覺得姚家的長女最適合自己大兒子,長女自小照顧弟妹,肯定是勤快又心細,況且姚家日子過得也不差,閨女的嫁妝豐厚,到時候他多給些聘禮,小倆口的底子鋪好了,日子怎樣也不會差。

  楊田自從來了三哥家裡就凡事不理,只知道做活,這事自然也不插嘴,楊柳兒姊妹雖然心裡忐忑,但想起還要去姚家相看,有時間能打聽姚家的底細,倒也不擔心大哥娶個母老虎回來,於是也沒有多話。

  楊山一見全家一致「通過」,很是歡喜,當即就托人給城裡的楊志捎信。楊志還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得了消息,踩著大雪,披星戴月地趕回來了。

  這幾日天色發青,北風刮起的都是雪粒子,打得人臉上刺痛不已。

  楊杏兒心疼大哥,見他凍得臉色通紅,又落了滿身雪粒子,趕緊重新生灶火下凍餃子,楊柳兒也燒水沖茶,立刻倒上一杯塞到大哥手裡讓他暖一暖。

  楊志拍拍小妹的頭,見她穿著絳紫色的圓領小咐,許是剛從被窩裡出來,臉色很是紅潤,心裡歡喜,就道︰「前幾日鋪子來了個胡商,我同他換了些小玩意,這次回得急,下次拿回來給你玩。」

  楊柳兒一聽,笑得眯了眼,越發往大哥跟前湊了湊,「大哥最好了,阿姊下的餃子都是我親手包的,酸菜豬肉餡!」

  楊志聽後也笑了,這樣的妹妹他怎麼能不疼愛?哪怕多日沒回家,也惦記著他,準備著他最喜愛的餃子餡。

  楊山見得兒女相處親近,自然也是歡喜,忍不住也同大兒子炫耀他這幾日的豐碩成果。

  可惜楊志聽到父親尋他回來是為了相看媳婦,立刻就變了臉色,臉上是三分為難七分焦急。

  任憑楊山再粗心遲鈍,說了大半晌都沒有得到兒子的響應,他也明白兒子不願意了。便開口道︰「你可是不喜姚家閨女?那咱們看看陳家的或者王家的,聽說都是好閨女……」

  「阿爹。」楊志見神色有些小心翼翼的父親,心中萬分愧疚又心酸,起身就跪到地上,低聲道︰「兒子不孝,怕是不能去相親了。兒子……兒子有心儀的女子,求阿爹成全。」

  聞言,楊山臉色一僵,愣了那麼一瞬還是伸手扶起兒子,「起來說,你什麼時候看中別家閨女了,怎麼不早說?」

  楊志想要開口又有些臉紅,一旁同父親一般好奇的楊柳兒卻不知為何,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就想起一個熟識之人的影子,沖口就嚷道︰「難道是吳姊姊?」

  此話一出,楊山和楊志都驚得扭頭望過來,可惜,一個是驚嚇,一個是驚奇。

  「你說誰?」

  「你怎麼知道?」

  楊柳兒尷尬的縮了脖子,瞧著父親臉色不好,眼珠子一轉,趕緊補救道︰「我隨便猜的。大哥整日在鋪子裡忙,怕也沒機會認識別的女子,倒是吳姊姊在鋪子做活,她又是勤快大方的人,我就想……大哥許是看中她了。」說罷,她稍稍扭過頭,努力同大哥使眼色。

  楊志也怕父親誤會,連忙解釋道︰「阿爹,你放心,我同吳姑娘並沒有什麼失禮之事。我就是覺得她無依無靠很可憐,但脾氣秉性又可靠,平日在鋪子對我多有照料,不知怎麼的就……就想著娶她回家也好,起碼你和弟妹都同她處過一段時日,她也沒有娘家,以後進門絕對不會因為回護娘家損了咱們家的底子,阿爹你看呢?」

  楊山辛苦這麼久,就怕委屈了大兒子,結果好心當做驢肝肺,他居然不聲不響相中別的閨女了,他怎麼可能不惱?但聽了大兒子的一番話,特別是最後那幾句,他的氣慢慢就消了。

  記得小時候,楊家老宅的日子也殷實,若不是老娘總從家裡偷拿錢糧貼補沒出息的舅舅,空了大半家底,兩個兄長又敗壞了一些,也不會衰敗下來。

  他認真想了想,覺得大兒子這話實在有道理,況且吳家姑娘在自家暫住時他雖不好多接觸,倒也知道是個好姑娘,最重要的是大兒子自小聰明,又常在外面走動,總不會被一個姑娘騙吧?只是有件事情他可沒忘記。

  就見楊山訥訥地問︰「吳姑娘還沒出孝吧?這親事……」

  楊志一聽父親的口氣有些松動,趕緊打蛇隨棍上,「阿爹放心,我打聽過了,吳家老家那邊有習俗,若是爹娘過世,閨女在百日內出嫁是最好的,據說能讓爹娘安心轉世投胎。但咱們甘沛這裡就不好說了,還要阿爹給兒子拿主意。」

  楊山怎會聽不出兒子的小心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喝斥道︰「我是你阿爹,跟我還藏心思?你想早點娶媳婦就直接說,扯什麼風俗規矩!」

  「是,阿爹,我錯了。左右鋪子生意也忙,兒子不急,等上幾年都成。」楊志認錯態度極好,陪著笑臉哄父親。

  果然,一向吃軟不吃硬的楊山又道︰「等幾年怎麼成,這不是連你弟弟妹妹也耽擱了嗎?死者為大,既然吳家老家有這規矩,那……這親事就定了吧,過了年給你們辦酒席!」

  楊志大喜過望,眼睛亮得都要著火了,連聲的同父親道謝。

  倒是楊柳兒酸溜溜的嘟囔了一句,「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兒忘了……妹子!」楊山父子倆聽得都笑了起來。

  過幾日媒婆再上門時,楊山送了一串錢請她幫忙拒絕姚家閨女,雖然有些不情願,但看在銅錢的分上,媒婆還是利索地把姚家解決了。

  吳金鈴因為父母雙亡,又沒有族親可以依靠,所以楊志就求了陳家大舅母認吳金鈴做乾親,到時候吳金鈴從陳家出嫁,以後當做娘家走動。

  陳大舅母知道了,很是歡喜的應下,一來她沒有閨女,實在想體驗一下嫁閨女是何滋味。二來陳楊兩家本就是近親,以後逢年過節,送去楊家一份禮總能收回兩份,真是裡子面子都實惠。

  就在楊山馬不停蹄地張羅大兒子的親事時,楊柳兒也跟著姊姊一邊忙著準備過年,一邊給父親兄長搭把手,偶爾閑下來說句悄悄話,也都覺得讓吳金鈴做嫂子比讓一個陌生女子進門要好的多,於是兩姊妹私下又送了兩匹上好棉布給吳金鈴,算是替她添妝。

  吳金鈴抱了布匹,少見的掉了眼淚,直說一定是爹娘在天有靈,否則她怎麼會遇到楊家這樣的好人家。

  楊杏兒在一旁勸了又勸,楊柳兒卻是瞅著棉布發呆,這還是連君軒中秀才回來之後送她的謝禮,名義上是謝她精心準備的吃食和用物,一路上讓他少吃了很多辛苦。

  如今的風雪比當初又大了很多,天冷的讓人心裡生寒,也不知道他這會是在皇都,還是在回返的路上……

  許是心有靈犀,這會皇都最負盛名的一處梅園外,連君軒正要竄上青石牆頭。一臉惶恐的家安正哭喪著臉,警惕的朝四處探看,猛然見自家少爺停下來,喜得臉都紅了。

  「少爺,你不進去了?太好了!聽說文丞相家的小姐也在,若是老太爺知道你攪了這賞梅宴,怕是要打斷小的狗腿!」

  聽到這話,連君軒不屑的挑挑眉頭,側耳聽到牆裡隱隱傳來的女子誦讀之聲,撇嘴道︰「他不是要給我娶個大家閨秀嗎,我先看看這些大家閨秀是個什麼德行有什麼錯?你老實待著,我保你無事。」

  家安還要再勸,可惜話沒出口,連君軒已經跳過牆頭沒了影子,他只好無奈地找了個避風處,一邊提心吊膽等著,過不了一會,就聽到牆裡女子驚叫聲越來越大,不過片刻,自家少爺居然被人從牆裡扔了出來,狠狠砸在雪地上。

  見狀,家安什麼也顧不得,慌忙跑過去攙扶連君軒,一邊手忙腳亂地替他抹上嘴的血水,一邊心疼問道︰「少爺,誰下的狠手,怎麼把你打傷了?」

  經過剛才那麼一摔,連君軒衣衫髒了,發髻也亂了,扭頭吐了一口血水,掙紮著站了起來,神色隱隱帶著喜氣,脫口就道︰「走吧,咱們回去。」

  「啊?好,好,少爺你慢點!」家安不明所以,趕緊扶連君軒上馬車,心裡盼望著趕緊過了年回甘沛吧,皇都雖好,但少爺許是水土不服,自從回來之後,整個人都變得古裡古怪,到處惹是生非。

  連君軒忍著腿上的疼意,踩著綿軟的白雪,抬頭望向灰暗的天空,無聲咧嘴大笑,明日皇都裡怕是又要傳揚他如何行事癲狂了,祖父看好的那幾戶人家無論如何也不敢把閨女嫁過來了吧。

  思及此,他不由面露得意,一陣冷風吹來,嗆得他咳了幾聲,又吐了兩口血水……

  越近年關,天空更是壓得陰沉沉的一片,一眾淘氣小子們點了炮仗扔得高高的,待聽見炸響就歡呼雀躍,結果不必說,都被老爹老娘扯著耳朵攆回家了。

  前幾日,楊山在山上下了幾個套子,惦記著去看看收穫如何,楊柳兒也順道拾掇了一隻籃子,穿的跟個棉球一樣,提了些吃食用物就踩著父親的腳窩一同上山了。

  楊山雖然常在迷霧山走動,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孫叔,待聽到小女兒說這就是連君軒尋到,救她一命的那位高人,楊山倒頭就跪,末了又拿出懷裡揣著的錫壺,就著小女兒摶來的吃食,請孫叔喝酒。

  這可真是投了孫叔的脾氣,山居清冷,又逢年節,任憑他心腸再冷硬,也歡喜這個時候有人陪伴。

  待楊柳兒把小茅屋裡外打掃乾淨,爐子里添好了柴火,楊山和孫叔已經醉到互相摟著肩膀稱兄道弟了。楊柳兒看了直覺得好笑,盤算著以後倒是可以偷懶了,以父親的厚道熱情,但凡上山就少不了孫叔的老酒和燒雞。

  一頓酒足足喝到太陽西斜,孫叔難得熱情一次,肩膀扛著醉醺醺的楊山,手裡拎著楊柳兒的棉襖,腳下生風,不到片刻就把父女倆送到山腳下。

  等楊山醒酒的時候已經是大年三十的早晨了,楊志、楊誠昨日中午就回家了,這會一家人團聚,簡單吃了飯就準備祭品去陳氏的墳頭祭拜。

  這大半年來,四個兒女兩個已定了親,二兒子中了秀才,小女兒身子也康健起來,楊山又歡喜又欣慰,坐在墳頭說了好半晌。

  楊志帶著弟弟妹妹,把墳包周圍的雪清了,又燒了一筐紙錢元寶,末了楊杏兒要把那些饅頭臘肉等祭品收回筐子里,不想楊山卻是開口道:「這些吃食就留下吧,嗯,左右家裡不缺這點。」

  楊杏兒愣了愣,心裡有些不願,就算家裡日子富足,也不能白白浪費食物啊。不過父親難得開口,她做女兒的不好反駁,於是只收了碗碟,吃食還是留下。

  離去前,楊山彷似不經意地掃了周邊樹林幾眼,末了尷尬的咳了兩聲就帶著兒女回家去了。

  楊志的婚事因為要趕在吳掌櫃百日祭之前,所以禮節方面一切從簡。前幾日去老林河給陳家送年禮時候就一併交換了庚帖,也下了聘禮,最後定在正月十六成親。

  因為有這件大事當前,楊家這個年過的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

  午飯時,楊柳兒跟著姊姊張羅了八個菜,晚上守夜到子時,又煮了四樣餡的餃子,一家人親親熱熱吃過後,早起又放了兩掛炮就算把年過完了。

  楊志的新房是早就準備好的,但裡面還缺了不少的木器,吳金鈴孤身一人,自然不能指望她準備,好在楊家在年前已經向城裡的木器鋪子訂好了,初三一早,魏春就喜滋滋押著滿車的木器過來,若是不熟識的人見了他這模樣,還以為他是新郎官呢,豈不知他是盼著大舅兄趕緊成親,他也能早日把媳婦兒娶回家。

  楊杏兒這時候也顧不得避嫌了,麻利的指揮魏春帶人把桌椅櫃子擺放整齊,末了又打水擦抹,忙個不停。

  楊志是楊家長子,楊山第一次娶兒媳,很是激動。加上先前小兒子中了秀才都沒有聲張,他心裡一直憋了一股勁,這會正好借著操辦大兒子親事,好好慶賀一番,於是楊家積蓄幾月的銀子就流水一樣的撒了出去。

  掌勺大廚依舊請的是劉大師傅,只不過這次直接從八大碗長到十二盤,不只這樣,甘沛縣城裡最好的戲班子也被楊家請來,從早到晚,六個時辰連續不間斷,一定要唱滿十二場。

  這消息一傳出去,別說柳樹溝沸騰了,就是十里八村的鄉親們也跟著歡喜。

  自古以來人人就都喜愛聽戲,尤其是武戲,只要鑼鼓一響,上至八十老農,下到八歲孩童,開口都能喊上兩句,「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傑笑開懷!」

  但甘沛地處偏僻,家家戶戶日子過得貧苦,除了城裡那些富貴人家,老百姓想看場武戲實在不容易,如今正月十五一到,楊家直接把戲台擺在院子外,只要有長眼睛的都能看個夠,人人都非常歡喜。

  柳樹溝徹底熱鬧了起來,不管是平日相熟的,還是同支近脈的親戚,齊齊厚著臉皮上門叨擾,只為了明日一早能佔個好位置,看看熱鬧,聽場完整的好戲。楊家老宅那些人倒是想來,但也不願頂著同族遠親的名頭上門,讓人家指指點點,至於其餘的楊氏族人和村人,兩村不過隔了十幾里,早起走幾步路就到了,而楊家作為主家,相對來講倒很是清靜。

  且不論眾人是羨慕嫉妒,還是糾結惱恨,正月十六這一日,楊家就大開門戶,風風光光的娶媳婦了!

  戲班的班頭也是個精明的,開場就來了一出「小將挑花魁」,算是極具本土特色的愛情故事,惹得楊家門外的人山人海叫好聲一聲高過一聲,待最後小將軍抱得美人歸,時辰也差不多了,楊志騎著魏春不知在哪裡借來的高頭大馬,領著一頂花轎和七八輛馬車、騾車,外加鼓樂班子往老林河去了。

  車隊中也有周老漢的騾車,他自認是楊家的熟人,又奔著過個戲癮,早早就趕來給楊家接親車隊添點聲色,楊家自然是歡迎之至,謝了他一個大紅包,惹得周老漢甩起鞭子來都分外響亮。

  老林河這邊除了陳家,也幾乎見不到人影,自然都是跑去柳樹溝聽戲了。

  迎親隊伍一到,因本就是外祖家,楊志自然沒受什麼刁難,接了開臉也畫好眉眼、穿著大紅喜服的吳金鈴,裝了兩口嫁妝箱子,眾人就上了馬車,一路歡歡喜喜回去了,此時楊家門前的大戲已經唱到了第三場,眾人聽得如痴如醉,花轎也正好到了門前。

  拜天地高堂、送入洞房,眾人笑嘻嘻的說著喜話,觀了禮,早有楊家安排好的小媳婦端了一隻新簸箕,撒了許多花生、大棗、桂圓、栗子,甚至還分了很多掛紅點的白面饅頭,直樂得眾人眼睛都要眯成一條縫了。

  院外的戲台鑼鼓喧天,院內的酒席酒肉飄香。整雞、整魚還有大塊的紅燒肉,甚至每桌都有用白瓷大圓盤盛了燉煮大半日的豬頭,若不是桌子夠結實,怕是都能被酒菜壓塌。

  楊山穿了簇新的棉袍,頭上的黑頭巾也摘下去,難得的紮起髮髻,紅光滿面的挨桌寒暄,請老少鄉親們吃飽喝足,不用說,又接收到了滿滿的羨慕和嫉妒,令他笑得越發開懷。

  院子外面的流水席也早就開了鍋,不管男女老少,人手一隻老碗,白生生的麵條、紅艷艷的臊子湯,邊吃邊聽戲,那份熱辣爽快的勁惹得人人都忘了如今還是冬季。

  這樣足足鬧了一日,天色黑透之後,大戲散了場子,楊家又擺了兩桌酒席謝過幫忙的父老鄉親,才算勉強安靜下來。

  楊山喝的滿面通紅,待要回屋去睡覺時,卻見自家四弟站在屋檐下發呆,還以為他也想娶媳婦兒了,就道:「四弟,我早託了媒婆給你尋媳婦兒了,你再等等。」

  聞言,楊田紅了臉,趕緊擺手,猶豫地道:「三哥,我不是想娶媳婦兒。我是看今日,那個……嗯,咱阿爹和阿娘都沒來。」

  楊山一聽臉色也是一黯,雖然先前去送年禮,老宅里是有一個算一個的沒給他們好臉色看,但怎麼說也是親爹娘,今日這般熱鬧,吃食也豐盛,他們沒能過來,身為兒子心裡多少都有些不舒坦。

  「家裡吃食備的多,你去喊杏兒準備一籃子送老宅去吧。阿娘若是說什麼,你也別計較,早點回來。」

  「好,我這就去。」楊田神色複雜的走了,留下楊山獨自嘆息,不一會也轉身回去睡了。

  疲憊是最好的催眠曲,楊家眾人忙了一日,終於挨到火炕,都是一夜好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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