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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priest -【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9:08 AM     標題: priest -【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8-14 08:59 PM 編輯

【書名】:無污染、無公害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我小時候寫作文,最後一句常常是『我立志,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一個學期平均立二三十次志吧,很不走心。」

  「長大以後才發現,做一個對社會無害的人,已經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了。」

  武林盟主因熬夜加班爆肝,正在鬧情緒,並拒絕組織新一年度的武林大會。

  上一任丐幫幫主的後人是個剁手購物狂,踏雪無痕的「堂前燕」出了個重度社恐猥瑣死宅……

  大環境江河日下,只有魔教教眾保持了初心——他們依然每天喊口號,努力推銷黑作坊保健品,兢兢業業地擾亂著社會治安。

  而以上江湖中人,無論正邪,一個能打的也沒有。

  快意恩仇、白馬嘯西風?不存在的,大家還得還信用卡還房貸呢。

  「茴香豆」的「茴」有四種寫法,而「喪」,有五個層次。

  都市武俠,輕鬆扯淡文(愛信不信)。

  又及,本故事純屬虛構,危險動作,請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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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9:13 AM

楔子

  男孩已經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進了,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像生了鏽的鐵片,泛著腥,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不知踩了什麼,他腳踝一軟,一聲不吭地往前栽去。

  旁邊的少女沒輕沒重地揪起他的領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差點把他勒死,男孩胡亂在地面上撐了一把,狼狽地維持住了姿勢,好歹算是沒躺下,感覺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一層什麼。

  「你怎麼了?」

  「我……我實在……」

  實在跑不動了。

  這話說了一半,男孩就沒了力氣,後半句虛虛地懸在嗓子眼裡,被上氣不接下氣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說什麼?」少女沒聽清,湊過來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臉色,皺眉問,「他們打你了?」

  「沒……沒有,」男孩軟綿綿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亂拍的手,氣如遊絲地說,「……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聽了這個稱呼,愣了愣,但也沒反對,十來歲的小女孩,對年齡問題還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後不知從哪翻出了一塊巧克力,「給,好像過期了,我也沒別的,你先湊合吧。」

  這塊巧克力飽經風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幾輪,滄桑得變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過來,感覺自己就像剝開了一塊黏糊糊的裹屍布,但也別無選擇,只好強行塞進嘴裡,並從裡面嘗出了濃濃的洗衣粉味。

  餓到低血糖,本來就容易頭暈噁心,加上他嗓子發炎,吞咽困難,這團不知道經歷過什麼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乾嘔了幾下,淚流滿面。

  「不是給你吃的了嗎,還哭什麼?」

  「我……呃……沒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氣橫秋地歎著氣,在他身邊蹲下,耐著性子等他擦乾了眼淚,又問,「哎,問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麼綁你嗎?」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勁,才算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喘過了這口大氣,「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有車,還養著幾條大狗,我覺得他們馬上就能追上咱們,咱們得報警——姐姐,你有通訊工具嗎?我手機被他們搜走了。」

  「沒有,我們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攤手,「你不會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吧?他們綁票要錢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說,「應該不是為了錢,他們沒給我拍照,也沒讓我給家人打電話要贖金。綁架我的是個團夥,一共有七八個人,我覺得一般參與綁架勒索的團夥應該不會有這麼大規模,因為團夥內部如果人多眼雜,就很容易因為利益而發生衝突,團夥很難穩定。」

  他說得頭頭是道,還夾雜了書面語,少女聽得一頭霧水:「哦,是這樣啊?」

  男孩立刻無端拘謹了起來:「……我從書上看的。」

  兩個半大孩子在一個很荒僻的地方,不遠處有個通往外省的高架橋,這會車都沒一輛。周遭杳無人跡,但可能挨著個垃圾處理廠,因為夏末秋初的晚風一陣陣地刮來銷魂的餿味。男孩被這味道嗆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乾嘔了一下,又連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邊的女孩一眼,彷彿是怕她嫌棄。

  少女穿著一件很舊的男式短袖襯衫,屬於九十年代村委書記們的流行款,不過襯衫對她來說實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顯得沒那麼土了。她單手挎著個牛仔書包,包上拉鍊壞了,就自己釘了幾顆裡出外進的扣子,軟塌塌的背帶垂著,看起來就像剛從垃圾箱裡撿的。

  但儘管這樣,她居然也並不顯得邋遢,反而有種滿不在乎勁。

  「姐姐,你是住在這附近嗎?」男孩輕聲問,「咱們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們車後面跟來的,」少女從地上薅了棵草,叼進嘴裡,一邊觀察周圍地形,一邊盤算著什麼,漫不經心地說,「他們是在泥塘後巷裡把你綁走的吧?我買早飯正好經過,不過這夥人下手可真快,我當時都沒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才跟過來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著說:「我還沒問你呢,大清早的,你一個小不點,跑到泥塘後巷那個流氓窩裡幹什麼?」

  男孩渾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個人?」

  「嗯對,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沒有隨身帶拉拉隊的習慣,可能出場不夠隆重。」

  「你沒告訴大人?沒報警?」男孩回過神來,毛炸起兩尺來高,「你還什麼……扒車上?你、你扒哪了?萬一掉下去會被路上車碾死的,還有,萬一他們發現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斷了思路,扭過頭,一臉無奈地看著他:「報什麼警?我上哪報去?從泥塘後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兒跟人家說明白,再跑回來——關鍵我還說不明白——這麼來回一趟,夠把你拉火葬場回個鍋了。乖,滾一邊背你那『小學生行為守則』去,再囉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講道理,還有,我已經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聲笑了出來:「那你學歷好高啊,我……」

  她話沒說完,神色忽然一變,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進了路邊的灌木叢裡。男孩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緊接著,一道渾濁的光掃了過來。

  是車燈。

  好幾輛車,引擎和排氣管的噪音在空曠的夜色裡尤其顯聲勢,轟炸機似的圍著他們轉,隨即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緊接著,風中傳來了人的污言穢語和狗叫聲。

  他們帶著狗追來了!

  男孩連忙扭頭去看身邊的同伴,借著微光,他突然發現她可能並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齡人,臉頰和下巴上還帶著一點柔嫩的嬰兒肥,只是女孩發育得早一些,她又顯得太有「主意」,讓人有種成熟的錯覺。

  那張側臉看上去沒有正臉清秀,因為鼻樑上略有一點駝峰,濃眉很長,斜斜地往上飛,歲月還沒來得及雕琢她的臉,骨肉尚未長開,卻已經顯出了一點桀驁不馴的質地。

  「他們人多,有車還有狗,抓咱倆……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急,「我們應該分開,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萬不要出來,聽我說,我覺得附近應該有個垃圾場,大型垃圾場附近肯定有IC電話,你去找人來救我。」

  「我沒有電話卡。」

  男孩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打110免費!你常識也沒有嗎?」

  「哦,真的嗎?」少女露出「漲了知識」的表情,隨後她很鎮定地收回視線,吐出嘴裡的草,「好吧,有機會我試試,今天還用不著——你把衣服脫下來。」

  「……什麼?」

  「脫、衣、服,」她轉過頭來,目光掠過男孩單薄的胸口,「沒胸沒屁股的豆芽菜,我還能占你便宜嗎?快脫,別磨蹭!」

  她說著就要親自動手,男孩面紅耳赤地蜷成一團,最後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運動褲,渾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條內褲,像個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懷好意:「你褲衩上那條狗長得跟你還挺像。」

  「你看什麼!」

  「跟上!」她沖他一招手,弓著腰,借著路邊自由生長的灌木掩護,靈巧地帶著男孩到處亂鑽。

  男孩一開始還隱約有點方向感,到後來轉懵了,只知道悶頭跟著她走。狗的叫聲越來越近,空蕩蕩的街道上,甚至能聽見雜亂的腳步。

  「過來!」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這才注意到,他倆已經到了垃圾場邊緣,前面就是鐵絲網,少女話沒說完,又一道光掃了過來,兩個半大的孩子連忙蹲下,離得很近,少女看見了男孩腳上的運動鞋——非常騷氣,兩隻腳上鞋帶的顏色和綁法不一樣,還是熒光色系的,「鞋也脫下來,一會從這上面爬過去,動作快點,被人看見你就死定了,明白嗎?」

  「你要幹什麼?」

  少女沒理他,接著說:「進去以後,找最臭的地方躲著,天快亮的時候會有垃圾車過來,叫他們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遠一點,因為垃圾場也不一定能蓋住我的氣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縮在鐵絲網下,竟還在有理有據地即興科普,語速快得和機關槍一樣,「我在一篇報導裡讀到過,受過訓練的緝毒犬嗅覺幾乎接近單分子水平,嗅覺細胞數量是人類的30到50倍,狗的嗅覺絕對閾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個巴掌大的小噴霧,劈頭蓋臉地照著他一通噴,噴在他身上的液體好像是水,無色無味,男孩卻莫名想打噴嚏,怕把追兵招來,只好拼命閉著嘴,把聲音憋在嗓子裡。

  「天爺了,你怎麼這麼能背書啊,可別是個複讀機成的精吧?」噴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後腦上,「就現在,爬!」

  跟她的話音一起響起來的,是一聲高亢兇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經近在咫尺,男孩後背上的汗毛集體起立,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服從了她的話,用盡全力順著鐵絲網爬了上去,跳下來的時候,赤腳不知被什麼劃傷了,他踉蹌了一下,沒顧上管,慌忙爬起來,看向鐵絲網那邊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脫下來的衣服做了個簡單的網兜,把鞋襪一兜,隨後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頭上。

  男孩一愣,隨後好像明白了什麼:「等等,你要幹什麼?」

  少女轉頭沖他吹了聲口哨:「以後泥塘後巷這種破地方,沒事少去,乖寶寶落單會被欺負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撲到鐵絲網前,想伸手抓她,就在這時,又一道光掃了過來,男孩下意識地縮在了一個垃圾箱後面,女孩卻站著一動不動,這次,那光直接掃過了女孩的臉,她側頭眯了一下眼,嘴角卻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帶著點戾氣,又像是帶著點初生牛犢不怕虎式的躍躍欲試。

  只見她後退了幾步,壓低帽檐,伸出食指豎在自己唇邊:「噓——」

  那張臉在晃過來的手電光下分毫畢現,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鋒利的嘴角,像一團濃烈的火燒雲,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視網膜上。

  然後「火燒雲」踩著風,從他眼前刮過,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9:24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一章

  「泥塘後巷」不是一條街,它是由一整片犬牙交錯的小窄巷組成的,本名叫「小水塘」。因為這裡地勢低窪,一下雨就積水,路邊牆角都是滑溜溜的青苔,有時還會泛起一點返潮的腥臊味。

  在過去,這是個流氓紮堆的地方,像什麼小偷團夥、詐騙團夥、人販子……諸多種種,品類豐富,據說警察還曾在半夜三更從裡面掏出過一窩跨省作案的殺人犯。當地人都知道要繞著這邊走,於是給「小水塘」起了「泥塘」這麼個諢名。

  而十五年過去了,智能手機已經普及,IC電話幾乎退出了歷史舞臺,泥塘這個著名的「流氓窩」,也在幾次嚴打後,「清澈」了不少。

  當初那些囂張的老流氓們,有的死了、有的殘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鐵窗淚」了。

  還有的倖存到了中年,茫然四顧,兩手空空,於是低頭過起了普通日子。

  現在的泥塘後巷,還是亂,不法小商販紮堆,偶爾也有幾樁喝多了酒打架鬥毆的事件,但總體上還是很太平的,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點之後,這裡就會變成露天燒烤區,辣椒孜然隨風飛舞,十三香一統江湖,泛起「和氣生財」的煙火氣。

  一道玻璃門隔離了旁邊麻辣小龍蝦的味,十五歲的少年劉仲齊背靠玻璃門,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著手機在網上發帖問:「有一個把『星座指南』奉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麼辦?」

  網上很快有閒人回復他:「不知道,我沒有女朋友,只有一個把保健品當飯吃的智障老父親,要不咱倆換換?」

  劉仲齊放下手機,從七竅噴出幾縷細細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悅,已經跟小飾品店裡的「占星師」聊了十分鐘了。

  「不瞭解的人,可能會覺得你比較不拘小節,什麼都不想,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你也有很要強的一面,一旦認真起來,就會有『要麼不做,要麼做好』的驕傲。」所謂「占星師」,其實就是個糊弄人的女騙子,她說話略有煙熏嗓,帶一點不算很誇張的港臺腔,聲音好像飄在半空,不往下落,聽著神神叨叨的,「你是黃道第一宮的守護下誕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見了一團明亮的火焰。」

  劉仲齊被這句臺詞雷得一哆嗦,心說:「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雞心了嗎?」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師隔空點了點白悅的胸口,又說,「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燒得過旺,人就容易急躁冒進、粗心馬虎,在人際關係方面,有時你會過於心直口快,事後想起來,自己也常常會後悔說錯話,對不對?」

  白悅:「對對對,我這人就是有點直!」

  劉仲齊翻了個白眼:「等著,下一步就該讓你買東西了。」

  占星師開始引無知少女上鉤:「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改變一下自己呢?」

  劉仲齊想:「來了吧!」

  「有啊!」白悅——這位腦進化失敗的女同學——不止咬了鉤,她還一口把魚漂給吞了,「您覺得我買一套誕生石好嗎,連手鏈再項鍊,會有幫助嗎?」

  劉仲齊:「……」

  當代二傻子竟已經好騙到了這種地步!

  劉仲齊在市三中讀書,這會正放暑假,開學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後巷在一個行政區,相距不到三公里,騎自行車過來只要十幾分鐘。

  對於這些重點中學的乖孩子來說,泥塘是學校和家長三令五申不許去的地方,於是這裡反而成了他們尋刺激的勝地,偶爾來一次,吃兩斤小龍蝦,去黑網吧打一會遊戲,或是買兩本盜版書,就彷彿能沾上一點「社會」氣。借此發洩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紓解學習壓力。

  劉仲齊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來「探險」的。

  他倆先是被烏煙瘴氣的網吧熏了個跟頭,又讓露天燒烤一條街嗆得鼻孔發黑,心與肺都飽受了一番凌虐時,意外發現了這家名叫「星之夢」的飾品店。

  這家店不但不臭,還點了一打香薰蠟燭。幽幽的燈光把那些不知從哪批發的小飾品照得很像那麼回事,還有個打扮得成吉普賽人的「占星師」陪聊。

  「占星師」三言兩語就把白悅忽悠瘸了,這也想買、那也想買,不但自己要當一個歡天喜地的冤大頭,還沒忘了男朋友:「劉仲齊,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給你買一條處女座的,咱倆情侶款!」

  「不了,」劉仲齊愛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時候喝藿香正氣水就管用。」

  白悅小公主立刻不高興了:「你怎麼這麼掃興?」

  劉仲齊乾脆把雙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沒有掃興,我是在掃盲,白悅同學,我現在現場給你分析一下,你是怎麼上當受騙的——你一進來,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為什麼呢?是因為你那堆誕生石前上躥下跳,指著四月份的那塊破玩意,連說了三遍『這是我的』。」

  「她怎麼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為你那沒啥卵用的腦袋上頂著個白羊座的髮卡。」

  「她怎麼把你的性格特點說那麼准?因為有個東西叫『巴納姆效應』(注),還因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著百度百科裡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覺得她直擊命運了。」

  「還有,她怎麼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劉仲齊炫酷地做出總結陳詞,「因為二百五都這樣,這有什麼難猜的?」

  這位炫酷的少年,進入「早戀先鋒隊」僅兩個月,就榮歸了單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沒有女朋友了。」那騙子占星師心理素質非常穩定,笑盈盈地聽完了整場吵架,買賣黃了也不生氣,慢條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悅拿出來看的小飾品。

  劉仲齊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關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緣分,今天緣分沒到。」占星師淡定地說,遞了張名片給他,「你以後有什麼困惑,也可以隨時聯繫我,掃碼加微信。」

  「掃碼加微信」這句臺詞有點穿幫,因為太接地氣,港臺腔飛了。

  劉仲齊這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正要回敬一個蔑視,就聽她又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不管你想諮詢學業還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費,家庭關係也可以問,比如……有個不好相處的哥哥姐姐怎麼辦。」

  劉仲齊猛地一抬頭,警惕地問:「你認識我?」

  「不認識,」占星師一彎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嗎,猜猜看,我是怎麼知道的。」

  她很高,皮膚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種水靈靈的白嫩,而彷彿是常年不見天日漚出來的慘白,發冷、沒什麼光澤,太陽穴附近透出了幾根藍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條純黑的長裙,長髮遮了半張臉,戴著誇張的首飾,顯得很瘦,一陣風來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單就形象而言,這女的長得極具玄學氣質,可以說非常適合裝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進劉仲齊手裡,優雅地一欠身:「歡迎下次再來。」

  劉仲齊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門走了好幾米,他一邊覺得自己有病,一邊忍不住捏起那張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還是假名。

  劉仲齊回頭,星之夢門口已經亮起了燈,幽幽的、靜靜的,真有幾分詭秘意味。

  就在這時,小巷裡的人們忽然莫名其妙地騷動了起來,人們你推我搡,紛紛往街邊擠,劉仲齊被人一把推到了牆角。他惱火地抬起頭,發現小路中間已經騰出了好大一塊空地,旁邊有人興奮地小聲說「來了來了」。

  緊接著一聲巨響,幾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個社會小青年旋風似的從旁邊的燒烤店裡噴射出來,嘴裡汙言與穢語齊下,張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時間,只見胳膊腿亂飛,也看不出誰跟誰是一夥的。

  圍觀群眾們興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還不過癮,在旁邊吊了一嗓子,嚎道:「嗚嗚呀——牛逼!」

  劉仲齊:「……」

  這幫社會渣滓!

  大好的暑假時光,他不在家多做兩套數學卷子,跑這遊蕩,真是有病!

  劉仲齊心浮氣躁地試圖往外擠:「借過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時候,一個老太太不知被誰搡了一把,摔了出來,老太太已經是滿頭白髮,後背佝僂得像個煮熟的蝦,手裡拎著根拐棍。周圍的人都跟瞎了一樣,眼睛都黏在不良少年們的戰鬥現場裡,就是沒人過來扶她一把。

  這一下摔得不輕,老人家在地上掙扎了半天沒起來,一邊哀哀地叫,一邊朝正好在附近的劉仲齊伸出手求助。

  劉仲齊一愣,連忙要過去幫忙,就在這時,一隻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細長,但食指與中指好像有點不正常的彎曲,說不好是受過傷、還是單純因為瘦,總之,讓人無端想起荒郊外孤墳上伸出來的枯枝。

  劉仲齊一回頭,發現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個星之夢裡那個騙子占星師。

  占星師壓低了聲音,港臺腔也不裝了,飛快地說:「少年,我見你今天印堂發黑,必有禍事,最好少管閒事,趕緊回家。」

  怎麼,西方占星術和傳統相面這倆玩意還能跨界?

  劉仲齊心想:「什麼鬼?」

  這位新時代的好少年掙開她的手,理也沒理這江湖騙子,踩著雷鋒前輩的腳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後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會再教育」。

  主題是:「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

  助人為樂的劉仲齊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還幫著她撿回了拐杖,聽老太太捶著腰說自己家不遠,劉仲齊就毫無戒心地攙起她,順著她的指點,一路護送她從亂哄哄的泥塘後街擠了出去。

  等他反應過來不對勁的時候,已經被老太太領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死胡同裡,三個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團團圍住了他。

  剛才還可憐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氣側漏地把腿一盤,中氣十足地叫道:「就是這小子,撞了我一個跟頭,把老娘的腿摔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9:31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二章

  開發區。

  一排商務車停在路邊,打頭的車上下來一個胖子,顛著小碎步,殷勤地替後面的人開車門:「就是這,您看,周圍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來的那塊地,就是今天要帶您瞭解的,實在是個好項目!按說,我那兄弟手頭資金這麼緊張,該放手就放手,可真是捨不得啊,現在只要啟動資金到位,立了項,馬上能拿到貸款,以後那真是躺著都能……」

  車裡下來的投資方負責人,據說是一位副總,四十來歲,帶著禮貌又矜持的微笑,輕飄飄地打斷胖子:「王總,您的可行性報告和詳規我們都看過,不用再強調一遍啦——蘭川,你過來看看。」

  胖子陪著笑,目光落在剛下車的年輕男人身上。

  只見這人身材高挑,儀錶堂堂,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鼻樑上架著細金屬框眼鏡,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鏡片看起來很薄。不僅僅是鏡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頜如削——連眼皮都好像比別人薄上三分。因為個高,他看人的時候得略微垂眼,目光從眼角流出來,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氣場撞了一下腰,直覺此人來者不善。

  「喻蘭川,君子如蘭的『蘭』,海納百川的『川』,這是我們風控部的負責人。」投資方的副總指著喻蘭川,半真半假地對胖子說,「別看年輕,這位手裡拿的才是尚方寶劍,我們大老闆謹慎,公司權力最大的就是他們風控部門,我們天天在外面跑業務,也沒有這位小爺出一篇報告管用。」

  胖子連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馬屁拍得震耳欲聾:「喻總,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經理關上手裡的平板電腦,沖胖子一點頭,惜字如金地說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總對咱們這一片瞭解多少,」胖子搓著手說,「最近這幾年,咱們燕寧發展太快啦,這邊十幾年前都是荒地,現在也都成市區絕版了,我……」

  「瞭解不多,就來過一趟。」喻蘭川剛好在胖子換完一口氣,準備長篇大論的時候打斷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這裡以前不是荒地,是個垃圾填埋場。」

  胖子眼神一閃,接著很快接上話:「嘿,要不怎麼說您懂呢!我剛才正想說,還沒來得及,這個項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場上!垃圾填埋場改造,這個……土地再利用,它現在有一套成熟的技術,把垃圾粉碎壓實以後非常穩定的,對周圍環境也好啊,利國利民,國家很鼓勵的!開發商那邊準備以這個為亮點,應該還能運作來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對吧王總,」喻蘭川不溫不火地說,「我記得這好像是專門處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別大,據我所知,很多液體和有毒物會滲入地下,有些東西分解週期還很長,會影響地質,按著您那個規劃,地基不會有問題嗎?」

  胖子明顯地卡了一下殼,開始避重就輕:「這……這肯定是沒問題的,我朋友那邊項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專家論證過的,技術上絕對有保障,這您都不用管。現在我們困難的主要還是資金……」

  喻蘭川低頭一笑,彬彬有禮地說:「誰不是呢?今年錢荒,大家的資金都很困難,所以更得謹慎,您說對不對?」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後,面上點頭哈腰,卻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蘭川的後背刺去,真誠地祝福他遭雷劈。

  誰知就在這時,喻蘭川好像身後長了眼一樣,忽地扭過頭來,正對上胖子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王總,您好像有話要和我說?」

  胖子激靈一下,腦門上立刻見了汗。

  好在這時有投資方的人插科打諢:「我們蘭川有個特異功能,有人盯著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覺到,神不神?王總准是嫌我們這幫中老年人油膩,剛才光看小鮮肉來著。」

  胖子勉強跟著笑了幾聲,之後一路,硬是沒敢再胡說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實地考察,七座的商務車駛離開發區,朝著高樓林立的中央商務區而去。

  「這個事我就不出報告了,沒有上會討論的價值。」回到公司,喻蘭川把平板電腦往司機手裡一塞,邊走邊和帶隊的副總說,「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個,估計是先跟開發商說『我有個好項目,就是一時弄不到資質,啟動資金我出,你們玩輕資產,只需要派個團隊,冠個名,把攤子幫我支起來,根本不承擔風險,大家一起賺錢』,再跟投資人說『開發商是個大品牌,項目向來做得扎實,這回寧可把資金鏈崩斷也不肯放棄這塊肥肉,幸虧缺錢,才給咱們分一杯羹的機會,機不可失』,兩頭騙完,資金到位項目立項,他再捲一筆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這張嘴啊,」帶隊副總笑了起來,隨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處,畢竟是李總的朋友介紹來的,哪怕是看在李總的面子上呢,咱們不跑這一趟也不合適,工作嘛,有時候為著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犧牲一點寶貴時間,做些無用功,也都正常。」

  喻蘭川笑了一下,沒接話。

  現在有謠言說大老闆要退休,集團還沒動靜,公司裡幾位副總已經鬥得烏眼雞一樣,天天互相上眼藥,每個人都想拿起他們風控這把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作為這把繁忙的刀,喻蘭川周旋在腥風血雨中,已經連續一個月沒休過週末了。

  他一側身,替同事們按下電梯:「我還要在會議室跟人碰幾個事,諸位先上樓。」

  「喻總辛苦。」

  「您能者多勞。」

  電梯門合上,喻蘭川收斂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會議室走去,早等在會議室門口的助理追上來,給他遞了一杯咖啡和一疊紙質材料。喻蘭川掃了一眼,又把文件夾還給她:「我沒時間看了,你跟我口頭說說。」

  年輕的助理訓練有素,立刻有條有理地低聲在他耳邊簡報材料內容。喻蘭川一言不發地聽,不時有人與他錯肩而過,朝他點頭打招呼。光可鑒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們行色匆匆。

  社會刻板印象認為,那些頂鳥窩頭、油光滿面、終日以外賣為生的,肯定都又窮又喪,混吃等死,是註定被淘汰的失敗者。而與之相反,穿定制西裝、每天在CBD夾著電話招搖而過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遠大,身後綴著一個加強連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瑣死宅」搞不好是拆遷戶,坐擁好幾套房產,過著躺著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卻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樣,每到月底都面臨著斷炊的風險,天天加班,然後被各大公眾號上關於「熬夜猝死」的文章來回紮心。

  世事無常,這都難說。

  比如形象與氣場都異常高冷的喻蘭川,就是這麼一位光鮮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週五傍晚,已經連軸轉了一天的喻蘭川撐著最後一口氣,挨過了一場長達四個小時的電視電話會,吵得腦仁「嗡嗡」作響。在讓人戰慄的中央空調冷風下,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往椅子上一癱,郵箱裡又積攢了一打待閱待審的文件,他一個也不想打開看,只想回家躺屍。

  翻郵箱的時候,他看見頭天有一封郵件顯示「未讀」,掃了一眼標題,心更涼了——那是銀行發來的信用卡還款通知。

  喻蘭川給自己灌了半杯熱茶墊底,借了一點熱乎氣,這才打開了自己的「私人財務管理表」。

  「時間管理」、「財務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體,都屬於「精英標配」,一個也不能少。那些規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彷彿把生活往裡一套,就能掌控節奏、免遭蹂躪似的。

  而在喻先生這張個人財務管理表上,最顯眼的一欄就是「房貸」。

  房,是當代青年的照妖鏡。

  沒買房的時候,青年們個個自覺卓爾不群,遲早能一飛沖天,跟天蓬元帥肩並肩。

  買了房以後,「天神們」就紛紛給貶下凡間、落入豬圈,成了灰頭土臉的二師兄。

  喻蘭川出於一些原因,今年年初買了套房,看房的時候,他先是被市區裡豁牙露齒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點迷失在燕寧市的遠郊區縣,一開始還很納悶,怎麼滿城廣廈千萬間,就沒有一個是給人住的呢?

  後來他從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這事不怪市場房源,就怪他自己錢少事多。

  最後,經過諸多妥協,他總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湊合的,傾家蕩產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榮的房奴狗。

  每月房貸近兩萬,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銀行比監獄還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這處讓他一貧如洗的「豪宅」還有一年多才能交房。這意味著,這一年裡,他每月還完貸款,還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這一周的大額支出還有下半年的停車費八千五、兩份「結婚稅」兩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這時候添白事的死媽……

  喻蘭川對著屏幕發了會呆,長出了一口氣,摸了摸腰,感覺朝不保夕的腎正在瑟瑟發抖。

  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鹹魚」。

  「鹹魚」大名于嚴,是喻蘭川的小學同學,當時那個班主任普通話不行,「于」「喻」不分,老開玩笑說他倆是親兄弟,於是時間長了,兩個脾氣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發小。

  于嚴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要當一條真正的鹹魚,不料事與願違,可能是有夢想的人不配當鹹魚吧——總之,他陰差陽錯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別看歸屬於他管的都是些三隻耗子四隻眼的雞毛蒜皮,居然也時常忙得腳踩後腦勺,已經有一陣子沒騷擾過喻蘭川了。

  「有事說,沒事滾,」喻蘭川在發小面前向來沒有偶像包袱,果斷扒了他裝模作樣的畫皮,露出惡劣本性,半死不活地從舌尖上彈出幾個字,「不喝、不約、不去。」

  于警官忙說:「等等,蘭爺,你弟在我這呢。」

  「哦,」喻蘭川聽說,面無表情地捏了捏鼻樑,「弟弟跳樓甩賣,一萬一隻,不還價,支付寶轉我賬上,從今以後,他就是你弟了。」

  于嚴:「別鬧,不是在我家,是在我們所,派出所!」

  喻蘭川一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他犯什麼事了?」

  于嚴義正言辭地譴責道:「你這混蛋玩意,當得什麼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點好嗎?這是一個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為樂,扶老太太,結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時報警,剛才差點讓幾個流氓給打了。別廢話了,你快點過來!」

  「這是好?」喻蘭川一撩眼皮,「這叫缺心眼吧。」

  于嚴:「……」

  「再說不是『差點』麼,那就是沒挨打,我還有點事,讓他先在那等著吧。」喻蘭川把筆帽往鋼筆上一扣,「你給他餵點食,回頭我給你報銷。」

  于嚴:「喂,你這個人渣,你……」

  喻人渣已經掛了電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9:40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三章

  「吃吧。」民警于嚴把可樂和漢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們所有規定,值班民警沒事不許叫外賣,怕影響不好。這點東西是他跑了一站地買回來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過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臉,顴骨上有一小塊擦傷,被汗浸過,又疼又癢。

  于嚴就找女同事借了塊消毒濕巾扔給他,一邊對著空調口吹冷風,一邊數落:「助人為樂要量力而行,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嗎?哦,她讓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劉仲齊同學,你既然那麼聽話,那為什麼大好的暑假時光,不好好在家寫作業?你哥天天加班,沒人管你了是吧?」

  這話不知怎麼觸動了青春期少年纖細的心,漢堡的包裝紙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蘭川姓喻,他弟弟姓劉,因為兄弟倆是同母異父。

  喻蘭川十歲的時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蘭川跟了媽,一年後,親媽又改嫁繼父。

  不過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據于嚴瞭解,喻蘭川的父母離婚後關係還不錯,而且都覺得對不起孩子,連同繼父在內,都給了他加倍的關懷。一個人加倍,三個人就是六倍,沉重的關懷差點把喻蘭川悶死,每天都被大人們煩得想離家出走。

  弟弟出生時,喻蘭川已經上中學了,於是以「小孩妨礙他學習」為藉口,出去住校躲清靜。他早逝的祖父有個親哥哥,喻蘭川該叫「大爺爺」,是個孤寡老人,當時老頭住得離他念書的中學不遠,節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爺爺」為由不回家。

  蘭爺這個人,天生就有點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幾天,跟這個便宜弟弟著實沒什麼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蘭川他媽得到了國外一個實驗室的邀請,這位鬥志昂揚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悍然決定舉家征戰美帝。但是在國外得安頓,現在也不確定要待幾年,小兒子剛上高中,是個典型的理科偏科選手,英語不行,所以家人決定,先把他留在國內上學,觀察一下成績再說。

  這對喻蘭川來說,簡直是一場飛來橫禍,因為繼父是他媽的跟屁蟲,兩口子一起飛了,他成了這小麻煩的臨時飼養……不,臨時監護人。

  「我也不是說你做得不對。」于嚴見少年可憐巴巴的,語氣就軟了,「這個……不管怎麼說,幫助別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揚,對吧?我剛才給你哥打過電話了,他一會就來接你回家,先吃點東西墊墊——想吃冰激淩嗎?」

  劉仲齊把漢堡的包裝紙捏成了一團,故作冷淡地說:「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鐵回去,反正我哥一點也不想來接我。」

  「不想來他也得來。」正義的于警官脫口說,隨後反應過來說走了嘴,又連忙往回找補,「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麼會不想來呢?你別看你哥那個人臉又冷,嘴又壞,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緒,他還是很關心你的……」

  劉仲齊看了他一眼,睜眼說瞎話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編不下去了。

  「我哥臉不冷,嘴也不壞。」少年沉默了一會,低著頭說,「他沒罵過我,也沒跟我紅過臉,我哥就會給我發紅包。」

  于嚴:「……」

  「我期末考試進了年級前十,他給我發了個紅包;為了討好他打掃衛生,他又給我發了個紅包;跟籃球隊的同學打架寫檢查,檢查讓家長簽名,他看也沒看就簽了,還是給我發紅包。」劉仲齊惡狠狠地咬了一口漢堡,「可能哪天我殺人放火了,他也會給我發個紅包,讓我自己打車去自首吧。」

  于警官聽完,「吧唧」了一下嘴,心裡非但不同情,還有點羨慕。

  劉仲齊:「我哥是個自動紅包機。」

  「孩子,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懂。」于嚴斟詞酌句地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愛,是很虛無縹緲的,只有紅包才是對你好的真諦。」

  他這一番勸解雖然庸俗,但也是肺腑之言,不過委屈的中二少年沒聽進去,咬牙切齒地撕啃著漢堡。

  「好吧,不愛聽我不說了。」于嚴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問,「那咱們聊聊正事,給我描述一下那幾個跟你要錢的人吧。一共幾個人?」

  「四個,一個老太太,還有三個男的,三個男人裡有一個光頭、一個刀疤臉,還有一個有點瘸,走路一歪一倒的。」

  「多大年紀?聽得出是哪的口音嗎?」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幾個男的三十來歲吧。老太太……我不確定,一開始我看她又瘦又小,頭髮都白了,還駝背,覺得她可能有七八十歲了,」劉仲齊回憶片刻,臉上露出一點茫然,「但是你們來的時候,她是翻牆跑的。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不可能會翻牆吧?」

  泥塘後巷裡,很多窄路連三輪車都開不進去,所以當時警車只能停在路口,離碰瓷團夥作案地點大概有兩百多米。

  就這兩百米,等民警跑過去的時候,這夥碰瓷的已經翻牆跑了。

  于嚴檢查過死胡同裡的牆,牆高近三米,牆壁非常平整,幾乎沒有可以攀爬借力的地方,牆上只有半個不太明顯的腳印。如果不是于嚴親眼看見最後一個人人影一閃,從牆頭上消失,可能會懷疑有人報假警。

  于嚴悄悄在筆記本上劃下了「問蘭爺」幾個字,又問:「他們攔住你以後,是怎麼跟你說的?」

  「說我把老太太撞壞了,要賠錢。」

  「賠多少?」

  「一千。」

  劉仲齊的運動鞋和書包都不便宜,能看出這孩子家境不錯,手裡壓歲錢、零花錢不會少。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家裡大人一般也不會讓他管大筆的現金,要一千合適。這個團夥碰瓷經驗還挺豐富,一眼就估計出這孩子能自由支配的數目。

  半大小子,又傻又倔,禁不住嚇唬,還好面,在外面被人欺負,一般也不好意思回家說,都是優質肥羊,宰完還想宰。

  于嚴點點頭。

  劉仲齊接著說:「我說『你們幹嘛不去搶』,那個光頭就說,『不然呢,你以為我們是在跟你談買賣啊』?我又說我沒那麼多現金,他們就搶了我的包,發現我錢包裡真沒多少現金,就拿了我的學生證,說讓我回去準備好錢,過兩天去學校找我要……我想報警,被他們發現了,就要搶我手機,不過這時候你們就來了,沒搶走。」

  這小子一本正經的,總試圖裝大人,裝得不到位,字裡行間老往外冒傻氣,于嚴感覺他跟他那又人渣又精明的哥不像一個媽生的。

  于嚴一邊聽,一邊憋著笑,然而憋著憋著,他聽出了不對勁:「等會,從這幾個人圍住你,到他們搶你手機,中間大概多長時間?」

  劉仲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沒多長時間,就說了幾句話……兩三分鐘吧,怎麼了?」

  于警官皺眉,跟旁邊同事對視了一眼——據匿名報警的人說,看見幾個流氓圍著個學生動手動腳,不知道在幹什麼,請他們派人看看。

  但問題是,泥塘後巷的路很不好走,尤其夏天,道窄人又多,他們從出警到趕到案發地,絕對不止兩三分鐘。

  也就是說,報警的人在劉仲齊被圍住之前,就提前知道了碰瓷團夥的作案地點。

  怎麼知道的?

  于嚴追問:「他們跟你要錢的時候,附近有別人嗎?」

  劉仲齊搖搖頭:「……我沒注意。」

  「那你知道什麼人會替你報警嗎?」于嚴問,「仔細回憶一下,你跟那個老太太走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

  劉仲齊一愣,無意識地捏了捏兜裡那張捲邊的名片:「確實……有一個人,當時她還拉了我一把,但我不確定……」

  一個小時以後,大尾巴狼喻蘭川才姍姍來遲,進門時一臉匆忙,裝得挺像,就跟在電話裡耍大牌的那貨是狗一樣。

  「老太太你也敢扶,咱家是家財萬貫嗎?」喻蘭川開車把便宜弟弟接回家,一路上既沒有批評教育,也沒有安慰,到了家,才不痛不癢地隨口打趣了一句,又打發他去休息,「今天嚇著了,早點洗洗睡,我跟你于哥說幾句話。」

  劉仲齊磨磨蹭蹭地答應一聲,偷偷瞄他,好像在期待什麼。

  喻蘭川看見他那小眼神,就暗自歎了口氣,從兜裡摸出手機:「行吧,那我給你發個紅包壓驚。」

  劉仲齊的臉瞬間就黑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還摔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喻蘭川有點震驚:「現在的熊孩子犯中二病,連錢都不要?」

  于嚴正好跟同事交接班,他住得離喻蘭川租屋不遠,於是蹭了趟車,順便來發小家坐一會,見狀立刻腆著臉湊上來:「他不要我要,哥,還缺弟弟嗎?要不我給你當兒子也行。」

  喻蘭川從冰箱裡拎出一瓶蘇打水扔給他:「給你搭順風車還沒收你錢呢。」

  于嚴順勢往他的沙發上一仰:「子曾經曰過,『芝蘭生幽谷,君修道立德』,蘭爺,說好的不慕富貴呢?」

  「不慕富貴我慕什麼,慕你嗎?起開。」喻蘭川踢開于嚴的腳,把死在沙發底下的掃地機器人拖出來,充上電,「我要是能擠出時間來,早出門拉滴滴去了。不知道爸爸現在有房貸?不說孝敬,還伸手要錢。」

  「那你怎麼不回家住?你媽不在,又沒人煩你。」于嚴說,「租房多貴啊。」

  「遠,」喻蘭川歎了口氣,「早高峰十大擁堵路段,我得穿過仨。」

  他記得自己剛畢業的時候,早高峰還是從清晨七點開始,現在已經提前到了六點半,再過兩年,這些人可能都不打算睡了。

  喻蘭川回去住了兩天,感覺自己不是回家睡覺,完全就是回家簽個到,還不夠費油的。

  于嚴想了想,搖搖頭:「我們坐地鐵的赤貧體會不到土豪的痛苦。」

  喻蘭川一指門口:「沒事快滾。」

  于嚴就正色下來:「你弟今天這事,我得跟你說說。」

  「那你長話短說吧。」喻蘭川帶聽不帶聽地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漫不經心地說,「吃幾次虧,以後就學聰明了,吃虧也是見世面。」

  「今天這夥碰瓷的,我懷疑是你們那邊的人。」于嚴說,「最近沒有沖你來的吧?」

  喻蘭川一頓:「嗯?」

  于嚴:「我親眼看見的,三米的高牆,一扒一撐,人就沒影了。」

  「翻牆有什麼稀奇的?大驚小怪。」喻蘭川不感興趣地「嘖」了他一聲,甩了甩眼鏡上的水珠,順手用衣角擦,「成年男子稍微鍛煉一下,起跳摸高到三米很正常,部隊軍訓『上牆』你沒見過嗎?跑酷俱樂部裡的小高中生都能給你表演五秒翻牆。」

  「你是說,有個跑酷愛好者小團體在我市碰瓷……」

  喻蘭川不耐煩地打斷他:「我舉個例子說跑酷的會翻牆,沒說翻牆的都跑酷,老鹹,你這輩子還能學會『邏輯』倆字怎麼寫嗎?」

  于嚴好脾氣地擺擺手:「唉,你這個人,遇見蠢貨就暴躁,暴躁傷得是你自己的肝啊,再說世界上的蠢貨人多勢眾,你單槍匹馬地跟我們生氣,不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嗎?佛一點、平和一點,帥哥,別忘了你是養生達人。」

  喻蘭川:「……」

  居然有點無法反駁。

  于嚴:「但你弟弟說,這夥人裡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五左右,老年女性,徒手翻三米的牆,這就很奇怪了吧?當然,你們聰明人又要說,她也可能是化妝的……」

  于警官話沒說完,喻蘭川已經拿起車鑰匙到門口換鞋了:「走。」

  于嚴:「啊?你真要跟我去啊?我這還沒分析完呢,要是化妝……」

  「要把你化妝成一個老太太,近距離接觸還不穿幫,那得縮骨功。」喻蘭川想起剛才那段佛系討論,硬把「蠢貨」倆字咽了,「快點,我晚上還得審報告呢。」

  半個小時以後,他倆來到了那條死胡同。

  「就是這。」于嚴指給他看,「我來的時候,那個人就是站在牆頭上這個位置,那還有半個腳印。死胡同有三面牆,要是從裡面那面牆翻過去,我還能理解,但是他是從旁邊這側翻牆走的。」

  于嚴往後一比,窄巷的兩面牆之間,將將夠一個人展開雙臂:「這完全沒有助跑空間……臥槽!」

  他話沒說完,只見喻蘭川忽然從他身邊躥了出去,兩步就抵達了對面的牆,他縱身一躍,輕飄飄地攀上了牆頂,整個人在半空驟然蜷縮,腳尖在牆上一點,借力把自己甩了上去。

  與此同時,于嚴聽見「嘶拉」一聲,有個小東西彈到了他臉上。

  于嚴連忙打開手電一掃,只見喻總表情一言難盡地蹲在牆頭,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動作太大,襯衫扯了。

  地上骨碌碌地滾過了一顆貝殼紐扣。

  「騷,」于警官捂著臉說,「少俠,接著騷啊!」

  喻蘭川:「……閉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9:47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四章

  夜裡大概九點,「星之夢」就該關門打烊了。

  甘卿洗了臉上的妝,把淺色美瞳摳出來,用力眨了兩下眼,五指往長髮裡一插,就把瀑布似的假髮掀了下來,露出一團半長不短的頭髮,耷拉到下巴附近,讓假髮壓得支楞八叉的。

  然後她把細跟鞋褪下來,塞在櫃檯底下,光腳從裡面蹚出了一雙塑料拖鞋趿上,扒下了長裙,裡面穿了件籃球背心,還有一條五分及膝的大褲衩。她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的肉體又解放了。

  從神秘的吉普賽風「占星師」,解放成了一位很接地氣的鄉非女青年。

  女青年拎起茶壺,把陳茶倒進花盆裡,接了壺涼水,對著壺嘴嘬了兩口,探頭朝隔壁的「天意小龍蝦」叫喚:「孟叔,有吃的嗎?」

  「天意小龍蝦」的老闆孟天意應聲而出:「吃什麼?自己盛飯,叔給你炒個菜?」

  「我想吃烤雞心!」

  「嗨,烤串能當飯吃嗎?」

  「就想吃烤雞心,」甘卿關燈鎖門,「想一下午了,來客人的時候把詞兒都說跑了——再給我來兩斤麻小吧。」

  這會,她說話的聲音、腔調完全變了,既不飄忽,也沒有了距離感,懶洋洋的。

  「饞死你,正經飯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歎了口氣,「行吧,等著!」

  這會街上沒那麼多人了,潮熱的晚風裹起大炒鍋裡的油煙氣,兜頭捲了她一臉,甘卿吸了一口,感覺很愜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點笑意。

  除了裝神弄鬼的時候,她總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時候對人笑,沒人的時候就自己跟自己瞎開心。

  悶熱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陣小風、厚實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漸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髒巷……在她眼裡,好像都是美妙無比的人間盛景,都值得駐足欣賞。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闆怕她上火,還給她拌了一盤涼菜,甘卿找了張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麵,她似乎有點笨手笨腳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隨便甩了甩,一邊哈氣一邊啃,啃得全神貫注,下嘴的姿勢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後一撥客人,在圍裙上擦乾淨手,拎著兩瓶冰鎮啤酒過來。

  甘卿接過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對著酒瓶喝,一氣喝了小半瓶,辣出來的熱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涼氣:「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饞蟲都被勾出來了,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裡仔細一品,還是劣質啤酒的馬尿味,並沒有變成瓊漿玉液:「杆兒,明天你也別賣那些破項鍊了,給我當活廣告得了,你就坐這喝,我啤酒能多賣三成。」

  「您說了算,」甘卿彎起眼睛沖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買賣。」

  星之夢這個小店,其實是孟天意的親戚開的,鋪面都是他們家人的。老闆在網上弄了個占星師的營銷號,發點神神叨叨的東西,在淘寶賣點護身符、轉運珠什麼的,後來發現網上生意更好做,就專心當網紅去了,小店沒時間管,經營得有一搭沒一搭的,雇了甘卿來看店。

  甘卿每隔一兩個月,就按老闆的指示,去小商品批發市場進貨,稱一口袋幾十塊錢一斤的小飾品,回來挑好看的放櫃檯裡,用燈光一烘托,等冤大頭來買。

  她每天上午十點開門營業,戴上假髮假眼,穿上「工作服」,開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後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飯。這份工作她幹得心滿意足,因為孟叔手藝好,還讓點菜。

  孟天意說:「我昨天看你賬本,這月生意不錯啊,應該讓你們老闆給你發獎金。」

  「夏天好賣,冬天估計就不行了。」甘卿捏著小龍蝦細小的爪,給孟老闆作揖,「您說發獎金,我可當真了,就缺錢,最近聽說房租要漲,我都提心吊膽半個月了。」

  孟天意問:「你還租房呢,多少錢?」

  「一個月六百。」甘卿剝小龍蝦的手法非常學問,「哢哢」捏兩下,一拉一拽,整條蝦肉就完整地出了殼,她捏著顫顫巍巍的蝦肉,在盤子裡的麻辣湯汁裡一滾,麻辣鮮香,兩斤小龍蝦就啤酒,一會就見了底,可見是個資深吃貨。

  孟天意:「一個屋啊?」

  甘卿「噗嗤」一聲笑了:「哪那麼便宜,一張床。」

  「你也太能湊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隨後又說,「叔跟你說個事——我有個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過,現在我哥沒了,嫂子帶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個人。」

  甘卿一頓:「您節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沒什麼。」孟天意接著說,「大傢伙本來商量著把她接出來,她又不願意,說自己有家,不上別人家去。老太太雖然還硬朗,但畢竟這麼大歲數了。她家是個小兩居,她自己住一個屋,還剩一個屋現在空著,我就想找個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務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該幹什麼幹什麼,晚上回家給她作個伴就行,有換燈泡之類登高上梯的事,你幫忙支把手,夜裡要是萬一有個急病,你給她打個120、通知一下親友。房租是那麼個意思就成,就按你現在的來,以後也不漲價。」

  甘卿一聽,還有這種好事,就說:「我肯定沒問題啊,老太太住哪?」

  「絨線胡同,」孟天意說,「一百一十號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聲,過了幾秒才想起了什麼,手上失了分寸,揪斷了小龍蝦的尾巴:「是……那個絨線胡同?」

  「你不瞭解,那邊跟以前不一樣了,尤其這兩年,房價漲得快,好多人都趁高價把房賣了,留在那的老人沒剩幾個了,」孟老闆連忙壓低聲音說,「再說,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麼,還信不過你孟叔嗎?」

  「哪能?」甘卿回過神來,避開孟老闆的視線,低頭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說我聽說那邊現在成學區房了,租一個次臥都三千起,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這是什麼話?」

  甘卿把最後一隻小龍蝦叼進嘴裡,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還順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邊要是有什麼用得著我的,您說一聲,我隨叫隨到,反正也沒什麼事,搬去住就算了。我這邊剛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錢的,現在搬家太虧了。沒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闆:「杆兒……」

  「不好意思。」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插進來,「這位女士,請問您是這家店的嗎?」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頭,只見一個民警走到了星之夢門口,圓寸頭,一雙笑眼,挺白淨,長得喜氣洋洋的,穿制服也沒什麼威懾力,屬於外地群眾一看就想上前問路的那種民警。

  但孟老闆卻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有意無意地用胖墩墩的身體擋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問:「這是我侄子的店,他現在不在,您……是有什麼事嗎?我們有執照,您要看,我給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過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闆忙說:「哦,這是我們家雇的收銀員。外地姑娘,剛來燕寧沒幾個月,哪都不熟,您有什麼事問我就行。」

  甘卿沒吱聲,安靜地在牆角站著當擺設,路邊攤上被油糊住的燈泡發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見小半張臉,照得她的膚色像年代久遠的白瓷,低眉順目的。

  「別緊張,」民警溫和地笑了笑,雙手遞出自己的證件,「我也是剛調到咱們片區,以後有什麼困難,可以隨時找我。」

  孟天意沒敢接,賠著笑,目光飛快地證件上掃了一眼,哦,這民警叫于嚴。

  「是這樣,今天傍晚,這附近發生了一起敲詐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這附近被騙走的,」于嚴和顏悅色地對甘卿說,「受害者自己說,這家店裡的姐姐看見了,還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沒聽勸,是這麼回事吧?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找您瞭解點情況。」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還是沒出聲,目光往旁邊一偏,像是見了陌生人有點畏縮的樣子。

  可于嚴卻莫名地覺出了一點違和感,說不上來。

  「幸虧有熱心群眾及時報案,我們才能及時趕到,」于嚴說,「我想冒昧地問一下,是您報的警嗎?」

  孟老闆忙說:「那怎麼可能……」

  甘卿:「嗯。」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嘴快的孟老闆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解釋說:「現在沒什麼人用公共電話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闆尷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這……下午客人太多,沒注意外面。」

  「那幾個人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他們一般把人騙到後面的小瞎巷裡,訛完錢就跑,我以前碰見過,大概知道他們在哪動手。」甘卿輕輕地說,「碰上我就繞路了,怕惹麻煩,沒告訴別人。今天這孩子剛從我店裡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們不敢沾他們這些人的事。」

  于嚴一愣,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問什麼,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覺自己再要追問,可能也問不出什麼了。

  果然,甘卿開始一問三不知——

  「他們是一直在這附近活動嗎?」

  「不知道。」

  「從後巷翻牆跑,一般會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個受害者呢?有什麼特徵還記得嗎?」

  「沒什麼印象了。」

  于嚴:「……」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掃,雖然已經很晚了,但附近小攤上吃夜宵的人還沒走乾淨,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往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她似乎有些懊惱,小聲說:「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電話能把您招來,就不多管閒事了。」

  孟老闆搭腔說:「是啊警察同志,我們做小買賣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些流氓幹完壞事就跑,也抓不著,萬一知道這事,以後常來找我們麻煩,那誰受得了啊?您也放我們一馬吧。」

  「孟老闆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這時,停在不遠處路口的車門響了一聲,喻蘭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車。

  因為襯衫扯了,他乾脆把一排扣子都給擼下來了,下擺從褲腰裡拽出一半,鬆鬆垮垮地垂下來半邊,行動間,胸口到小腹一線若隱若現,為了配合這個狂野的造型,他還把眼鏡摘了,頭髮抓亂,單手插在兜裡,一臉冷酷地走過來。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嚴非常羞恥,因為覺得自己的同伴像個夜店頭牌。

  ……賣身不賣笑的那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9:52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五章

  作為一個女青年,甘卿碰見當街敞懷的男青年,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覺得這具肉體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拿出來展覽一下也不算過分。

  就是……在這麼一個地溝油和爐灰滿天飛的小破地方,有必要時髦得這麼努力嗎?

  「我小時候在絨線胡同見過您一次。」喻蘭川低頭,目光掃過孟老闆的手——孟老闆的手很厚實,因為常年掌勺,沾著一點油漬,可皮肉卻異常細膩,潤得像玉,實在不像一雙中年男人的手——對上孟老闆迷茫的眼神,喻蘭川隱晦地自我介紹說,「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臉上同時空白了一瞬。

  「哦,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彎著的腰繃了起來,隨後又壓低了聲音,「您……店裡坐吧,請進。」

  說完,他朝一邊擺擺手,刻意沒往甘卿身上看,裝出一副很隨便的樣子打發她走:「杆兒,沒你事了,先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甘卿在喻蘭川出聲的瞬間,就往後退了半步,從燈光裡退了出去,本來就很低的存在感壓得幾乎沒有了。

  聽見孟老闆發話,她幽靈似的點了下頭,沒吭聲,轉身就走。

  喻蘭川本來沒把她放在心上,習慣性地用餘光一掃,正好掃見個模糊的側影,他心裡倏地一跳,脫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嚇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頭問:「叫我嗎?」

  她睜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惶不安,肩膀繃得很緊,戰戰兢兢的,像個受驚的野兔。

  喻蘭川這時看清了她的樣子,頓時一陣失望,心裡翻騰起來的記憶忽地蒸發了。

  「沒什麼,」他神色淡了下來,疏離客氣地說,「今天被他們攔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個謝。」

  甘卿木訥地應聲:「不、不客氣。」

  喻蘭川從鼻子裡噴出口氣,心想:「哪來的柴禾妞?話都說不利索。」

  他那點耐性還得留著伺候甲方爸爸們,很不耐煩這種「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貨色,克制地一點頭,他就不再理會這個路人甲,抬腿進了「天意小龍蝦」店裡。

  甘卿想:「一驚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墳讓人扒了,出了個神經病。」

  她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團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後巷裡的小路像迷宮,這個時間,除了露天燒烤一條街,其他地方都已經沉寂了下來,連夜風刮過,都凝滯了幾分,年久失修的路燈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還一閃一閃的。人在裡面走,腳步聲稍重就會起回音。

  怪瘮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獨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還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時,一個人影從她經過的小路口冒出來——如果劉仲齊在,就會認出來,這人是敲詐他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那個光頭的。

  光頭惡狠狠地對著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腳追了上去。他是個彪形大漢,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來,腳下卻沒有一點聲音。

  甘卿毫無察覺,順著小巷拐了彎,靜靜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遝的腳步聲,以及有些沙啞的女聲:「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

  光頭略微縮緊下巴,腳步越來越快,攥起拳頭,手臂上暴起了猙獰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

  光頭猛地衝過了路口,然而隨即,他腳下又來了個急剎車——眼前是個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輛報廢的共享單車,什麼都沒有。

  人呢?

  這時,那「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再一次響起,聲音是從他後面傳來的!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光頭猝然回頭,看見那個多管閒事的「收銀員」從他身後的路口溜達了過去,她插著兜,腳也懶得抬,走得東倒西歪的,一眼也沒往他這邊看。

  反正這附近也沒人,光頭乾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聲:「你站住!」

  吼完,他邁開長腿,去追甘卿。光頭奔到路口,多說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過去了,可是就這麼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憑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丟——」

  那歌聲的調子將跑未跑,回蕩在小巷裡,響得四面八方都是,光頭的後脊樑骨躥起一層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別裝神弄鬼!」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歌聲和腳步聲同時消失,一時間,四周只剩下夜風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頭的心跳快起來,下意識地屈膝提肘,兩手護住頭,屏住呼吸,戒備地四下觀望。

  突然,一種難以形容的戰慄感流過了他全身,緊接著,一道不自然的風直逼他太陽穴,光頭悚然發現,自己無論是躲是擋都來不及,他太陽穴上一陣刺痛,腦子裡「嗡」一聲,心想:「完了。」

  可是預想中腦殼被打穿的血腥場面並沒有發生,光頭愣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連油皮都沒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頭顱安穩的待在脖子上。

  剛才彷彿只是風捲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臉上。

  光頭沒頭蒼蠅似的在小巷裡找了一陣,連個腳印也沒撿著,正在運氣,這時,兜裡的電話響了,他摸出來一看,聲氣憑空低了八度,幾乎說得上溫柔了:「喂,師娘……我啊?我在下午那個小雜巷裡,剛才正好看見警察在……您說什麼?」

  他接完這通電話,顧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煩,匆匆忙忙地跑了。

  離開泥塘後巷,又過了兩個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腦門汗的光頭闖進了一家麥當勞。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員被這兇神惡煞的大漢嚇了一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光頭沒顧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裡的一張桌子走去——傍晚時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兩個男的就坐在牆角,三個人點了一包小薯條,沒有人吃,好像只是擺個造型,腳底下堆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頭喘了口氣,來到同伴身邊:「錢不都交完了嗎,怎麼說不讓住就不讓住了?哪有這種道理,我找他們去!」

  「他們把錢退給咱們了,」旁邊的刀疤臉先叫了聲「師兄」,又說,「沒辦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敢租了。」

  光頭正要說話,老太太卻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麼人了?」

  光頭一愣:「啊?哦,一個小店裡當服務員的小賤皮,今天就是她吃鹽管閒事,招來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頓。」

  老太太問:「追上了?」

  「呃……那倒沒有……這不是天太黑嗎,我又不如她地頭熟,走一半跟丟了,算她運氣……」

  他話沒說完,老太太忽然傾身,伸手在光頭太陽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層淡淡的污漬,仔細看,像是燒烤攤上的炭灰。

  光頭看清了她的手指,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腦袋上劃道,就能給你開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見識。」 老太太緩緩坐了回去,歎了口氣,「知道那人是哪條街、哪家店的嗎?」

  光頭低聲下氣地說:「知道,在都是燒烤攤的那條街上。」

  老太太一點頭:「她今天既然沒傷人,就是除了自家門口,閒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後繞開她那就行了。」

  光頭不甘心地嘀咕:「一個柴禾似的丫頭……」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斷他,「在家的時候,我怎麼跟你說的?燕寧藏龍臥虎,碰上同道中人躲著點,別以為自己怪厲害的,井底之蛙!」

  光頭不敢吭聲了,其他兩個男人也都跟著低頭聽訓。

  小桌一時安靜下來,四個人八隻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條上,薯條已經涼透了,滲出來的油浸透了紙包,沒人動,孤零零地躺在那,旁邊卻有幾袋吮乾淨的番茄醬包,亂七八糟地橫屍在桌。

  好一會,刀疤臉打破了寂靜:「師娘,咱們老在這待著也不是辦法,實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館吧?」

  旁邊一直沒吭聲的瘸子悶聲悶氣地說:「師娘住旅館,咱們哥仨外面湊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點意動,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麼,好一會,她又歎了口氣,搖搖頭。

  而這時,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腳步更拖遝了,因為躲那個光頭的時候,跑得有點急,左腳拖鞋上的塑料帶崩斷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驚險的黏著,她怕一抬腳,今天就得單腳蹦回去了。

  老遠看見家門口那幾個熟悉的路燈,甘卿才鬆了口氣,決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雙拖鞋湊合兩天。

  她現在住在一個非法群租房裡,屋裡用隔斷打出了八個小隔間,每間有一張上下鋪,住倆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約好了不在公共空間抽煙,也沒人不沖廁所,所以還算乾淨。至於住她上鋪的姑娘整天晝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個在橋洞裡都能睡著的人,不在乎這點打擾。

  總得來說,她覺得自己的小窩便宜、乾淨,離上班的地方又近,什麼都好,物美價廉。

  可惜,這年月,物美價廉的東西往往伴隨著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不合法。

  於是這天,甘卿一路哼著《山丘》走回家時,就發現「家」沒了。

  一群人拎著鍋碗瓢盆,聚在樓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見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雙拖鞋給她,並且告訴她,最近燕寧市開始了新一輪的群租房嚴打,他們的租屋被查封了,馬上就得搬,不能過夜。

  於是他們這一幫人,晝伏夜出的「貓頭鷹」也好,早睡早起的「百靈鳥」也好,全都給轟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鐘後,甘卿搶救出自己簡單的行李,蹲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抱著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貓頭鷹室友給的,還挺甜。

  乳白色的路燈在她身後一字排開,細瘦的燈杆舒展著,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鵝,沿著寬闊的馬路延伸,溫柔起伏,串起了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這天夜裡,真是無巧不成書。

  碰瓷的和管閒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歸,都在愁雲慘淡中琢磨自己該去哪過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0:03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六章

  喻蘭川順路送了于嚴一趟,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小崽的屋門一直關著,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在生悶氣。

  嘖,青春期。

  喻蘭川懶得理他,總覺得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心智成熟多了。

  他在穿衣鏡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襯衫,心如刀絞。要是單純掉幾個扣子,他還能動手縫一縫,可是胸口處沿著布料紋理,還撕開了一條手指長的口子,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無力回天了。

  「為什麼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蘭川沉著臉,對著鏡子審問自己,「在一條鹹魚面前,就算帥裂宇宙,有價值嗎?能抵一次乾洗費嗎?你真是吃飽了撐的!」

  可能是為了迎合蘭爺的「罪己詔」——特別是最後一句——他的胃長而曲折地叫喚了一聲。

  喻蘭川這才想起自己還沒顧上吃晚飯,於是沒精打采地把破襯衫脫下來,順手塞進垃圾袋,掏出手機叫外賣。

  他的手機支付連著銀行卡,一花錢,就會收到賬戶餘額變動的短信,面對彈出來的餘額,喻蘭川沒敢多看,只掃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樣冰涼了。

  於是他又摳摳索索地把破襯衫撿了回來,打算剪一剪當抹布用。

  這樣當然省不出幾分錢,但「節儉」本身,有時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劑,能從精神層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窮的痛苦。

  泥塘後巷的孟老闆跟他大爺爺認識,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給了他們幾句實話。

  據說那個碰瓷團夥是剛從外地來的,有一點拳腳功夫,老太太最厲害。他們來燕寧,拿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到處坑蒙拐騙,專挑那種一看就比較「軟柿子」的年輕人下手。

  這幾年社會安全教育比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錢金貴,迄今為止,受害者們都挺配合,一看事情不對,立刻乖乖認倒黴,雙方一手交錢、一手放人,還算心平氣和,沒鬧出過什麼動手傷人的事。

  泥塘後巷的老住戶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沒人吱聲。

  孟老闆加了于嚴微信,答應以後有什麼線索,隨時報告給民警同志。這事也就只能先這樣了。

  外賣還得等半個小時,喻蘭川就打開電腦,準備幹活。

  他出去了這麼一小會,微信和郵箱裡已經跳出了十幾個未讀。這個世界就像透明的,每個人都一絲不掛地被綁在一個終端上,各種信息二十四小時轟炸,一刻也不停息,哪怕耳邊沒有噪音,也讓他覺得生活很嘈雜。

  喻蘭川漫無邊際地想,還是古代好,大俠們動輒閉關,找個山旮旯一躲,誰都找不著。

  ……不過話說回來,閉關不帶手機,就叫不了外賣了,這也是個問題。

  他對著自己要連夜審的報告發了一會呆,腦子裡跟戲臺似的,心靜不下來,就起來換了身寬鬆的運動服,到陽臺上打了兩趟拳。

  這趟拳一共七式,是劍法的變形——他陽臺太小,練劍施展不開——劍法是喻蘭川的大爺爺手把手教他的,叫「寒江七訣」,講究的是「沛然中正、平和開闊」,要有君子氣象。

  大爺爺以前總是念叨,「中華武學,博大精深,可惜流傳下來的不多了」。這裡面有多少失傳的學問,喻蘭川沒有推敲過,他一直拿七訣劍當健身操練。浮躁的時候、疲憊的時候,不管是身還是心,哪不舒服,兩趟走下來,出一身汗,准好。

  大爺爺十五六歲那會,正趕上日軍侵華,參加了民間的抗日組織,上過戰場,被炮彈碎片炸傷,從那以後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把弟弟這一支的後人都視如己出。老頭身體很硬朗,每年都跟別人說自己還小呢,才六十九,「六」了好幾十年,至今竟然還有人信。

  他晚年過得非常浪,拿著退休金,開著輛破破爛爛的越野車到處自駕遊,覺得哪好,就在哪裡住上一陣,這幾年行蹤越發飄渺,親朋好友誰都找不著他,喻蘭川有將近兩年沒見過他了。

  大爺爺人路廣,敢扛事,一輩子急公好義,有遠道而來上門求助的,不管認識不認識,他都不嫌麻煩,這會,要是他老人家在燕寧,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個碰瓷團夥找出來,看看他們到底是天生的壞胚,還是遇上了什麼困難。

  喻蘭川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他老人家身邊長大的,最中二的那幾年,他也曾希望長成一個老頭那樣的男人,頭頂天、腳踩地,半碗二鍋頭敬到天涯海角,兩袖長風,什麼事都擺得平。

  可是理想跟現實之間隔著十萬光年,看看那些掛高數掛得死去活來的大學生吧,小時候有多少人都說過長大要當科學家的話?

  喻蘭川的中二病來去如風,病好了,就過上了高考、留學、升職加薪的主流人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與理想背道而馳的路上快馬加鞭了好多年。

  理想這玩意,離得太遠,就會自動崩塌成異想天開的白日夢。

  再說,他怎麼可能像老頭一樣呢?

  根本不現實。

  畢竟老頭有退休金,還沒有房貸。

  兩趟拳打完,整個人好像輕了兩斤,喻蘭川就把陽臺窗戶推開,趴在窗櫺上吹風消汗。

  可能是要下雨,空氣裡漸漸升起一點泥土的腥氣,濕噠噠的。

  老頭當年教他,一方面是哄他玩,一方面也是怕他久坐身體不好,逗他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沒指望教出什麼名堂來,因為喻蘭川不像什麼有長性的人,而且「寒江七訣」跟他有點氣場不合——「沛然中正、平和開闊」這八個字,連標點都算上,哪個能跟喻總扯上關係?反正大爺爺是沒看出來。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一練就練了十五年。

  這時,手機響了,喻蘭川以為是送外賣的到了,順手接起來。

  「喂,請問是喻蘭川,喻先生嗎?」

  喻蘭川:「嗯,上來吧,我給你開門。」

  那邊莫名其妙地頓了頓,說了聲「不好意思」,又問:「請問喻懷德先生,是您的親屬嗎?」

  喻蘭川一愣,胸口無端縮緊了——喻懷德就是他大爺爺。

  「是我祖父,怎麼了?」

  「呃……先生,希望您節哀。」

  喻懷德老人去年年底到了四川,有道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老頭一到那,就喜歡上了,決定長住,樂淘淘地在蜀中玩了半年,東遊西逛,遍嘗川香,然後他感覺自己玩夠了,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就找了個風景優美的山溝,進去拍了幾張照片,把遺書和遺物塞進了相機包裡,坐在一條小溪邊,脫了鞋,腳丫子泡進清澈的溪水裡,休息了一會,溘然長逝。三天以後,才有幾個自駕游的遊客發現了他。

  活得非常神,死得也非常神。

  喻蘭川茫然地放下電話,一時回不過神來。

  這時,遠處響起一聲悶雷,隆隆地捲過來,隨後起了風,不到片刻光景,憋不住的大雨就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甘卿和她的貓頭鷹室友在最後一秒衝進了地鐵站,好歹沒被澆成落湯雞。

  貓頭鷹室友跑了一身汗,長髮打著綹地黏在臉上,驚魂甫定的喘成一團。

  甘卿平時不怎麼坐地鐵——地鐵比公交貴,一進來就趕緊研究牆上的路線圖。貓頭鷹室友聯繫了一個朋友,帶著甘卿一起去投奔,朋友家比較遠,得橫跨大半個城區,坐地鐵還得換乘。

  甘卿看明白了路線圖,就說:「咱倆得快點,不然換乘的時候沒准趕不上末班車,你……」

  她話沒說完,貓頭鷹室友「嗷」一嗓子哭了。甘卿被這動靜嚇了一跳,驚訝地回頭看她。

  那女孩哭得就跟外面的暴風雨一樣突然,連點緩衝都沒有,一上來就嚎得忘乎所以。

  「怎麼這麼倒黴啊……憑什麼不讓我住……憑什麼扣我工資!憑什麼下雨!憑什麼來大姨媽啊!」

  地鐵站裡有回音,把「大姨媽」仨字加持得氣壯山河,晚歸的乘客稀稀拉拉地經過,有的抬頭看她一眼,有的塞著耳機匆匆走路,漠不關心。

  甘卿:「我……給你……找點熱水?」

  貓頭鷹室友捂著肚子蹲了下去,裝行李的大包扔在腳下,東西太多,拉鍊崩開了一點,露出一隻娃娃機裡抓來的毛絨狗,她餘光掃見,一把將那小狗揪出來,洩憤似的砸了出去,差點絆倒一個路人。

  甘卿趕緊去跟人家道了歉,趿著拖鞋跑過去,把小狗撿回來,才剛給她放好,貓頭鷹室友又給拽出來,再一次把倒黴的小狗掄了出去:「憑什麼不讓我扔!我的東西,我就扔!」

  甘卿:「……」

  沒脾氣了。

  她無可奈何地在旁邊叉了會腰,然後走到自動販售機前,搜羅出幾個鋼鏰,買了一瓶熱飲,拍了拍貓頭鷹室友的頭,又把瓶蓋給她擰開:「給。」

  貓頭鷹室友嚎聲一哽,從膝蓋上抬起兩隻眼,看了看她,打了個哭嗝,伸出小爪,磨磨蹭蹭地接過去。

  甘卿替她拎起行李:「別蜷著,站起來走一走,不然一會肚子疼。」

  貓頭鷹室友張牙舞爪的哭聲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她吸了吸鼻涕,訥訥地站了起來。

  「好了,別哭啦。」甘卿心平氣和地說,「你看,雖然下雨,但是咱倆沒挨澆。這麼大的雨長不了,等咱們從地鐵上去就該停了,哪倒黴了?你還有那麼夠意思的朋友,大半夜肯收留咱們,是你以前的同學嗎?」

  貓頭鷹室友說:「不是,是我前男友的前女友。」

  甘卿:「……」

  貓頭鷹室友又說:「我前男友是個渣。」

  甘卿:「……看出來了。」

  貓頭鷹室友委屈地喝了一口熱飲:「你比我前男友好多了。」

  甘卿隱約覺得這話是誇她,被誇得無言以對,只好歎了口氣:「快走吧。」

  此後一個禮拜,甘卿一邊在別人家裡打地鋪,一邊四處找房子。

  每年七八月份都是租房旺季,大批剛搬出學校的畢業生要落腳,再加上像甘卿一樣被清理出來的人不少,都在找便宜的住處,一時間,市場更是緊俏,房租跳漲。有時候在網上搜半天,才能碰上個價格能接受的,打電話過去,不是已經租出去了,就是房東臨時要加價。

  而一個禮拜以後,她的貓頭鷹室友終於堅持不下去了,把自己攢的優惠劵和毛絨狗留給了甘卿,要回老家了。

  貓頭鷹室友一走,甘卿也不好意思再在「前女友」家蹭住。

  她提前關店下班,到天意小龍蝦店裡幫人抬了兩箱啤酒,無所事事地轉了好幾圈,這才猶猶豫豫地溜達到後廚:「孟叔……您上回說找人照顧老太太的事,找著合適的人了嗎?」

  與此同時,處理完大爺爺後事的喻蘭川帶著老頭的骨灰,回到了燕寧。

  下飛機他打了輛車,告訴司機:「師傅,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

  他得先帶老頭回趟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0:10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七章

  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其實應該算是個住宅小區,不過小區裡只有一棟樓,所以大家也就這麼叫下來了。

  它以前是單位建的「公房」,建築保留著過去老公房的特點:坐北朝南,每一層的北邊都是一條狹長的公共樓道,從東頭通到西頭,南邊一側,則是一字並排的十戶人家,大家共用一部電梯。後來,單位沒了,公房也經過了「房改房」——由住戶們自願買下,成了能在市面上買賣的房產。

  樓建於1990年,90年以後出生的娃都已經開始批量禿頂,同齡的樓房當然也沒有青春靚麗到哪去。牆體斑駁,從生銹的欄杆到狹窄的樓梯,無不陳舊。

  不過雖然樓的年紀大了點,小區裡環境很好,人少清淨,二十多年過去,樹也都從容地長了起來,夏天往院裡一走,感覺比外面涼快五度。位置也好,離CBD不到兩站,走路十幾分鐘,小區西大門正對著一所雙語幼兒園,東大門出來往前走五十米,前幾年新搬來一所不錯的公立小學,所以這裡也算是成了「學區房」,一般老百姓還真買不起。

  現在,在這院裡住的,有為了學區名額全款買房的土豪;有為了孩子上幼兒園方便,月付上萬租金的一般有錢人;也有老單位改制後就失去工作、就剩兩間小屋的小院「土著」,湊齊了三教九流。

  院裡停的有百萬豪車,也有看著要到報廢年齡的小桑塔納。不過在這種老小區裡,一把都沒有停車場,所以豪車也好、破車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車輪上統一支起擋狗尿的小木板。

  喻蘭川到的時候,正趕上有人搬家。有個電動小四輪,在門口傳達室引了根電線充電,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貨車堵在門口進不來。

  「門口誰家的電動車?勞駕挪一挪!」貨車司機一邊鳴笛一邊嚷嚷,吼了好一會沒人應聲,他就從車上下來,放開了嗓門,「紅的!四輪!車上寫著『祖傳艾灸針灸理療,壽衣、花圈優——惠——』誰家的啊?誰家的花圈優惠?挪一挪嘞!」

  喻蘭川:「……」

  還是一條龍服務。

  他懶得去跟熱烘烘的貨車擠,就在門口駐足等他們挪開。

  這是他少年時經常流連的地方,小院一進門,有兩排大槐樹,中間是一條散步的小路,這會兒槐花早就謝了,只剩下層層疊疊的樹葉,烈火似的盛夏陽光給那些枝葉一攔,就剩下零星幾顆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幹結著滄桑的結,微許潮濕的氣息從濃郁的綠意裡流露出來,透著幾分紅塵不擾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樓舊了,老人沒了,樹也長大了。

  大爺爺活了快一個世紀,又是個不走尋常路、動輒失聯的老頭,作為親友,喻蘭川其實早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談不上多麼哀慟。只是他捧著老頭的骨灰站在這,忽然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好像一個時代,就這麼在他不經意間煙消雲散了。

  老頭遺物不多,除了那輛快要報廢的破車,就剩下一點日用品和相機。他遺囑裡讓喻蘭川把最後那幾張照片洗出來,作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並說明了包裡的東西是留給喻蘭川的。

  包裡除了遺囑,還有兩本小冊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訣」的劍譜,喻蘭川已經爛熟於心。另一本他沒見過,遺囑裡說,那是「寒江」一門的掌門衣缽,老頭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門,打算傳位給喻蘭川,讓他當一百三十七任。

  不過老頭表示,他當不當都行,無所謂,反正「寒江劍派」也沒有門徒。

  「掌門衣缽」的內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別是「門規」、「修為」和「獨門古方」,都是古時候傳下來的。

  「門規」一共有二十條,全是古文繁體字,喻蘭川大學念的商學院,之後又留學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暈了,走馬觀花地翻到最後,終於找到了一排手寫的簡體字,是老頭的字。

  老頭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寫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條門規,能逐條做到的都是聖賢,沒必要細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國家法律法規和社會公序良俗就行。」

  「修為」部分,則是歷代掌門習武練功的感悟匯總,歷代掌門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遺產」也多種多樣,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訣,還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這一部分,老頭把注解寫在了前頭,注解透著股「心有天地寬」的味兒:「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後一部分是「獨門古方」,這個喻蘭川倒是聽說過,相傳古時候,不少門派都有自己獨門的藥方,治外傷、調內息、解毒——什麼都有,神神秘秘的,藥方不外傳,屬於門派傳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生生造化丹」、「九轉靈寶丸」之類。

  喻蘭川好奇地翻到最後一部分,想看看本門有什麼不傳之秘,結果就發現老頭用墨水把那幾頁紙都塗了,還用大紅字寫道「這玩意不科學,有病去醫院」。

  後面跟著仨感嘆號。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門手捧這等衣缽,品了品,感覺本門的氣數……可能也就這樣了。

  電動車主總算姍姍來遲,貨車司機開始不滿意地抱怨,人聲拉回了喻蘭川的注意力,他抬起頭,表情有些複雜地望向院子裡的十一層小樓。

  老頭的遺物裡,最重要、也最不好處理的,可能就是這套房了。

  老頭家在十樓,小兩居,套內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蘭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聽了一下,這樣的房子市場價八百五十萬,不含稅。

  這數字聽著讓工薪階層頭暈。

  喻懷德老人沒結過婚,也沒有子女,從小和弟弟——也就是喻蘭川的親爺爺相依為命長大,喻蘭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繼去世,他們家人丁稀少,他爸和他都是獨生子。

  喻蘭川的親爹喻建華受夠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離了婚,就跟自由小鳥出籠似的,現在是個堅定的不婚主義。大爺爺去世,喻建華趕過去見了遺體一面,幫他一起料理了後事,就揮衣袖走了。至於遺產,他爸說:「反正到這一輩,咱家就剩你一個了,有什麼東西將來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所以——這套房、理論上、是應該落在他手裡的。

  同一個世界,萬千房奴狗做過的同一個夢。

  ……差一點就在他身上顯靈了。

  可惜,這並不是《簡愛》後半本的故事,因為老頭在遺囑裡還說了,這套房不能留給自家後人。

  當年「房改房」的時候,要取得房子的產權,得交五萬塊錢——雖然現在看來跟白給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萬對大多數人來說已經不是小數目了。

  老頭是條光棍,一向是賺多少花多少,別說五萬,他連五千都拿不出來。這筆買房的錢,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們聽說他有困難,集體給湊的。

  老頭人緣太好,幫過的人太多,給他湊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那些囊中羞澀的,只能掏個三五十塊,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沒打算讓他還。

  後來還沒等老頭弄明白應該還誰的錢,國內房價就跟經濟一起騰飛了,五萬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後在人們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飛上了天。

  這時候再要去掰扯當年那五萬,做人就差點意思了。

  所以喻懷德老人說,這套房雖然掛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產,他絕不會變賣,武林中朋友們有事來燕寧,都可以到這來。

  也就是說,這差一點姓喻的學區房,是個武林盟的「駐燕寧辦事處」。

  喻蘭川一想起這事,心都在滴血——這些不著調的玩意,就不能找個遠郊區縣成立辦事處嗎!

  就在他頂著一張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憤時,身後忽然有一陣風襲來,打向他後腦,喻蘭川還沉浸在八百萬裡,沒過腦子,身體本能地滑開一步,同時側身沉肘,往後一撞。一根塑料拐棍遊魚似的從他手肘下溜走,迎著他偏移的重心掃向他肋下,喻蘭川以手、肩、肘做劍,眨眼功夫,單手和那根好像要黏在他身上的拐棍過了十來招,直到那根拐棍差一點碰到大爺爺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蘭川狼狽地扶了一下眼鏡,這才看清,沒事拿棍捅他的神經病是個老大爺。

  老大爺胳膊上別著紅袖箍,手裡拎著根綠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乾淨的白襯衣上打了幾個時尚的補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鏡。

  老大爺一低頭,倆眼從老花鏡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蘭川,笑了:「喻大哥,寶貝孫子把你送回來啦!小川都長這麼大了,剛才老遠一看,楊爺爺差點沒認出來。」

  喻蘭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氣,再仔細一看,他想起來了,這位楊爺爺好像住在六層,跟他們家老頭關係最好,以前經常一起釣魚。

  老楊把塑料拐棍夾在胳膊底下,也沒看清有什麼動作,好像只是輕飄飄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過去。

  喻蘭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讓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楊沖他擺擺手,隨後,臉上又有一點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風……當年五絕,這些年,走得走、沒得沒,到現在,就剩下我一個老不死啦。」

  五絕?這不是才四個嗎?

  喻蘭川膽戰心驚地看著老人蹣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爺爺摔了——因為聽說不識數好像是老年癡呆的症狀之一。

  「後繼也沒人,就你們家小川有出息一點,還能接住我幾棍,其他那些……唉,都什麼玩意啊!」老楊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說話,「三年一次武林大會,你這一走可好,今年大傢伙再來燕寧,奔著誰來呢?」

  「對了,」老楊想起了什麼,轉頭問喻蘭川,「小川的七訣劍,練到幾層了?」

  喻蘭川一頭霧水:「……評級標準是什麼?」

  標普?

  老楊聽完,重重地歎了口氣——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楊唉聲歎氣地領著大耗子喻蘭川走進電梯間,已經有人在那等電梯了,喻蘭川的目光從那人身上掃過,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實在找不著房子,沒辦法,只能厚著臉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話又撿回來吃了,灰頭土臉地到孟老闆的親戚家求收留。為了給老太太留下個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條連衣裙,好好地梳了頭髮,別到耳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五官,看著很有人樣了。

  她本想「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盡可能低調,沒想到還沒上樓,就碰上了這兩位,真是倒黴催的。

  甘卿的目光飛快地在老楊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沒敢多看,局促地給了喻蘭川一個格外文靜的微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為什麼,喻蘭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後巷裡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疑惑地問:「你也在這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0:59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八章

  甘卿實在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自己,因為這位先生的形象氣質很突出,一看就屬於那種「天下婦女皆為庸脂俗粉,我寧可對著鏡子跟自己談戀愛」的品種。

  所以她愣了一下,才很簡短地回答:「剛搬來。」

  「你是在孟老闆那工作,對吧,」喻蘭川說,「我記得他家有個親戚也住這,他幫你找的房子嗎?」

  他話音剛落,老楊大爺的目光就轉了過來,落在甘卿身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懷疑喻蘭川吃錯了藥,打完招呼不算,居然還屈尊跟她搭起話來了!

  老楊大爺打量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浸淫武藝一輩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頭應該怎麼動、怎麼發力,他都爛熟。別看他一雙眼讓花鏡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卻彷彿含著紫電青霜,掃過來的時候,讓人隱隱發疼。

  甘卿假裝沒注意,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想儘量放鬆自己,誰知就在這時,右手偏偏掉了鏈子,她那兩根微彎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這一點細微的動靜立刻落在了老楊眼裡,老楊和顏悅色地問:「姑娘,手怎麼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換了下手,含糊地說:「東西有點沉。」

  「幫人家一把。」老楊囑咐了喻蘭川一句,又說,「你這手是受過傷吧?」

  喻蘭川應聲一彎腰,接過她的大包,同時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繭,即使是夏天,皮膚依然很乾燥,疏於保養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長了幾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殘過的痕跡。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讓僵硬的右手冷靜下來,卻反而因為緊繃而抖得更厲害,簌簌地震起了連衣裙的長袖。

  看起來有點可憐。

  「小時候在路邊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輪車碾過,」甘卿說,「我們老家那邊醫院不行,一直沒太治好。」

  「唉,這不就耽誤了嗎,」老楊慢吞吞地歎了口氣,「年紀輕輕的,筋骨倒是小事,傷了經脈可不得了啊。」

  甘卿裝沒聽懂,乾巴巴地附和。

  老楊忽然往她這邊邁了半步,隨著他的動作,那根夾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輕輕一歪,兩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來,其實就是老大爺抱骨灰盒抱累了,換個姿勢站。

  然而對於身在方寸間的甘卿來說,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實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後左右的活動空間,一種被困住的窒息感壓了過來,讓她本能地想避開。

  而老楊正目光灼灼地等著她的動作。

  就在這時,電梯門突然打開,湧出的氣流夾著香水味撲面而來,一下沖散了那種窒息的氛圍,甘卿繃緊的肌肉驀地放鬆下來,就聽有人說:「爺爺,您拿的這是什麼?」

  他們仨一起抬頭,只見電梯裡下來個女的,長髮,綁了個鬆鬆垮垮的馬尾,一臉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紀,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腳底下踩著一雙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從頭到腳,宛如一個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櫃,行動間香風撲面,頭頂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老娘有錢。

  「可別再往家撿破爛了啊,」女人說,「我早晨剛把您那破鹹菜缸扔了。」

  氣定神閑的老楊大爺一見她,血壓直線上升,高人風範頓時崩得蕩然無存:「誰讓你又扔我東西!」

  「不扔就漚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沖老頭吹了個泡泡,「您老沒事打扮成要飯的就算了,我當您cosplay,可是要飯您就專心要啊,跨界撿什麼破爛!嘖……帥哥,讓姐過一下。」

  老楊大爺說:「大週末的,你抹得跟個妖精似的,又上哪興風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個禮拜沒去了,這破針打的,真耽誤事。」

  「我讓你跟我練棍,你不練,非得花好多錢,上那個……那個什麼房,跟個傻大個舉鐵錘,你……」

  「爺爺,人家要練的是胸和屁股,練哪門子棍啊?我又不是孫悟空。」女人一甩頭髮,毫不避諱外人在場,口無遮攔,「再說您看您自己這樣,有說服力嗎,跟您練能練出什麼?搓衣板嗎?」

  甘卿無端感覺自己雙膝一痛。

  老楊大爺氣得臉紅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顆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聲,揚長而去,離開的時候,還順便朝喻蘭川放了個電,引起了喻總的強烈不適——他有點後悔自己今天來得匆忙,穿得太低調。

  經這麼一攪合,老楊大爺的注意力總算從甘卿身上移開了,捂著心口,他老人家顫顫巍巍地扶住喻蘭川的胳膊:「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喻蘭川上了電梯,按下「10」,掃了甘卿一眼,見她沒動,就問:「十樓?」

  甘卿:「嗯。」

  「這麼巧?」他想,「還挺有緣。」

  楊大爺那口氣還沒順過來,在旁邊絮叨:「看看這不肖子孫,都成什麼樣!我將來下去,可沒臉見祖師爺了……小川啊,我看小輩人裡,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沒了,你以後就搬回來住吧,也多認識點朋友。」

  喻蘭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他們,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萬。」

  老式的電梯空間狹小,甘卿就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喻蘭川一垂眼,就能看見那張側臉,她的眉骨平直,鼻樑很高,有一點無傷大雅的小駝峰,臉上一層薄薄的皮覆在骨頭上,沒有多餘的肉,線條乾淨極了。

  可能是鼻樑高的緣故,這個側影再次喚起了他久遠的回憶,讓喻蘭川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她和記憶裡的那個人南轅北轍,完全是兩個極端。

  他記得那個人像一團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裡,也能在幾公里以外看見那種勃勃的生命力,燦爛而熱烈。

  至於眼前這位……嘖,像個沒油的打火機,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乾癟的小火花,大概還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滅了。

  老楊大爺——可能平時被自己孫女忽略習慣了,並沒有發現喻蘭川走神,還在喋喋不休:「老喻對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時不少外地朋友來了,找不到地方落腳,都來這裡找他。小川,楊爺爺說句管閒事的話,你可能不想回來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別賣給別人啊?」

  「唉,」喻蘭川無奈地想,「您別考驗我良心了!」

  電梯轉眼就到,十樓的視野開闊,從樓上往下看,整個幽靜的小院都盡收眼底,公共樓道雖然窄,卻十分整潔,不知是誰家裡正在燉肉,香味飄得滿樓道都是。讓他想起小時候,週末到大爺爺家來住,大爺爺總覺得他在學校吃得不好,會專門給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裡不常做的「麻煩菜」,老頭就會一次多做一點,出了鍋再讓他端著碗給鄰居們送。

  一百一十號院的鄰居,和其他地方的鄰居好像不是一個品種,喻蘭川現在住的地方,連鄰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裡忽然一動,這房子要是實在不能賣,搬過來住,倒也不是不能考慮,好歹能省房租,上班還不用開車,就怕老頭那些狐朋狗友老來打擾……

  「就是這,謝謝。」甘卿輕輕地拉了一下喻蘭川手裡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煩了。」

  喻蘭川回過神來,把行李還給她,抬頭一看門牌——1003——老頭住1004,隔壁。

  他記得隔壁的鄰居好像是……

  還沒等他回憶起來,1003的門就從裡面打開了,孟老闆說他二姨姓張,甘卿趕緊站直了:「張奶……」

  「奶奶」倆字噎在了她喉嚨裡。

  只見這位傳說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燙了一腦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幾根粉色,化了妝,又捲又翹的假睫毛尤其顯眼,指甲上黏了一排能閃瞎狗眼的水鑽,居家拖鞋上還打了粉色蝴蝶結。

  老楊大爺在旁邊重重地歎了口氣,表情很是一言難盡。

  「對了,」喻蘭川面無表情地想,「鄰居家是個盤絲洞,住了個喜歡對小男孩動手動腳的老妖婆。」

  張奶奶開門一見喻蘭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閃:「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帥哥有點眼熟哦,以前見過嗎?」

  「奶奶好,我爺爺讓我給您送過炸藕盒。」喻蘭川木著臉扶了一下眼鏡,「我住隔壁,先走了。」

  說完,他邁開長腿,一陣風似的從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張老太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會,她氣急敗壞的撥通了孟老闆的電話,怒吼:「誰讓你給我找個女的!」

  漏音的電話裡傳來孟老闆更加氣急敗壞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紀了,不想找個沒我兒子大的小二姨夫!」

  「……還是算了吧。」喻蘭川想。

  貴武林早該完犢子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1:06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九章

  「喏,那個屋是你的。」張老太——大名張美珍——雖然對甘卿的性別很不滿意,但人既然已經被自家外甥找來了,大概也不好直接轟出去,還是讓她進了屋。

  因為這個樓北邊是樓道,所以所有臥室都是朝南的。雖然是次臥,但空間並不局促,窗明几淨,一低頭就能望見南小院成排的老槐,窗簾應該是剛剛換洗過,沾著溫暖的洗滌劑味道,牆角還有一盆茂盛的玻璃海棠,紅得肆無忌憚。

  甘卿走進一百一十號院的時候,就打過一次退堂鼓。

  不幸在電梯間撞上喻蘭川和老楊大爺,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發現張老太不大喜歡她,她其實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在這討人嫌,稍坐一會就走。

  至於住處,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闆那借幾個塑料小凳,拼一拼,先在店裡湊合睡。她沒有傳說中「懸繩臥樑」的本事,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於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設,都在這個房間面前潰不成軍。

  別說是向陽,有窗戶的屋子是什麼樣,她都好久沒見過了。

  小樓在院落深處,院裡茂密的植物隔開了馬路上的噪音,汽車鳴笛聲遠得像針尖落地,站在窗邊,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聽見客廳裡小座鐘的「嘀嗒」聲,安靜得近乎奢侈。

  進來看了一眼,甘卿就決定豁出去,不要臉了。

  張美珍倚在門口,撩了撩長髮,問她:「你沒有什麼不好的生活習慣吧?」

  不要臉的甘卿立刻回答:「沒有,我絕對早睡早起、作息規律,晚上下班回來洗洗就睡,熄燈時間不超過十點半,早晨六點之前一定起,可以給您準備早飯。我不看電視,手機靜音,不會帶客人來,有快遞讓他們寄到店裡。雖然沒有潔癖,但能做到垃圾隨時收、桌子隨時擦,洗完臉順帶洗水池,頭髮絕對不堵下水道,您還有什麼需要我幹的,都可以告訴我。」

  張美珍聽完,啞口無言了好一會:「你……出家幾年了?」

  甘卿感覺這話不像誇她,沒敢貿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飯,你不用管我,十點之前也別找我,」張美珍擺擺手,「晚上有時候出去玩,回來得晚,我自己會帶鑰匙,你不用留門——不過萬一喝多了,可能會弄出點動靜來,你不神經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話,趕緊敬畏地搖頭。

  「那就好。」張美珍對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跟她沒什麼話好說了,於是對甘卿念了聲佛,「阿彌陀佛。」

  這年頭,老人都在發少年狂,青年們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醫療保險。

  厚著臉皮,甘卿在新窩住下了。

  這裡實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時候沒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門,雙人床不但能伸開腳,還能來回滾。洗手間裡沒有徹夜響個不停的水聲,也沒有人不停地趿著拖鞋進進出出,安靜得她不習慣,第一天居然有點失眠,於是她披上衣服起來,走到窗邊曬月亮。

  張美珍女士還沒回來,今天倒不是出門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這會燈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號院的、遠道而來的,屋裡坐不下,他們就擠在樓道裡,等著排隊進去,給喻懷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時候,曾經見過那位老人一面,記得他非常慈祥,總是未語先笑,輩分高、劍法一絕,人們有事都找他出面調停,有一次聚會,眾人喝多了起哄,說是要給老頭磕頭,拜他為盟主。喻老當然不肯受,但是從那以後,「喻盟主」就叫開了。

  開著窗戶,甘卿能聽見隔壁南腔北調的人聲,人們說話聲音都壓得很低、很肅穆,一點也不吵,然後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別》。

  單薄而悠揚的口琴聲撩撥著仲夏之夜,無傷大雅地走著調。

  她側耳聽著,有些出神。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貓頭鷹室友送的毛絨狗伸著舌頭坐在窗臺上,胸前掛了個小狗牌,先前甘卿焦頭爛額地找房子,沒顧上仔細看,這會,她才發現,狗牌上還有一行字,是貓頭鷹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兒體。

  甘卿把狗牌翻過來,見上面寫著: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

  不知道這算臨別贈言,還是貓頭鷹室友自己隨便寫著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鑽回被子裡閉目養神去了。

  孟老闆說得沒錯,就算是一百一十號院,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除了拜別喻懷德老人那夜,來了不少人物之外,這裡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區沒什麼區別。每天出門碰見的,大多是一臉睏頓的上班族和出門上補習班的小學生,還有閑極無聊的大爺大媽們在院裡遛狗、鍛煉身體、嚼舌根。

  一見面就不很滿意的張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無事——主要是她倆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時候,她老人家還沒起,晚上甘卿已經睡醒一覺了,她老人家還沒回來,同住東八區,中間彷彿隔著一太平洋的時差。

  甘卿在這住了小一個月,張美珍跟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替我收快遞」。

  除了快遞,老楊大爺的孫女偶爾也來送東西。

  老楊大爺的孫女就是他們在電梯裡碰見的那位,叫楊逸凡,據說自己有公司,是個風風火火的女老闆。公司是幹什麼的,甘卿還不瞭解,因為大爺大媽們的閒言碎語不討論事業,他們聊的一般都是「老楊家那個瘋丫頭啊,三十大幾了,也沒個對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著調有多不著調,看見她我就發愁」。

  楊逸凡每次被她爺爺派來,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趕上張老太在家,她就撂下東西翻個白眼,張老太不在家,她就拽著甘卿長篇大論一番,把張美珍女士從頭挖苦到腳。

  而送走了喻老之後,隔壁就鎖了門,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沒再來過。

  轉眼,燕寧短暫的夏天匆匆滑過,兩場雨下來,早晚就涼了,秋意露了端倪。

  學生們愁眉苦臉,準備開學,社畜們也被即將到來的第三季度敲了一悶棍,在頭頂KPI的殺機下瑟瑟發抖。

  喻蘭川為了給大爺爺辦後事,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回來以後,整個人都被抽成了一隻陀螺,屋漏還偏逢連夜雨,公司的風控總監——也就是喻蘭川的頂頭上司——在去茶水間拿糖的半路上突發腦梗,才四十出頭,被救護車「嗚哇嗚哇」地拉走,好幾天了,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加班狗們捂著「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一時間愁雲慘淡。部門內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壓在了喻蘭川身上,壓得他昏天暗地,於是從每天早起練「七訣劍」,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沒辦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養生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喻蘭川忘了他弟生日,實在也無法太苛責。

  8月30日是劉仲齊十六歲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開始盼著,父母臨走時囑咐過,大哥生活壓力大,不准跟他要這要那。劉仲齊也不想要什麼禮物,就希望大哥早點回來,陪他吃碗麵……煮方便麵也行。

  他在客廳的日曆上,把這一天圈出來了,生怕喻蘭川沒看見,當天早晨還特意起了個大早,在飯桌上搭訕著問:「哥,今天星期天,你還加班啊?」

  喻蘭川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那你能早點回來嗎?晚飯回來吃嗎?」

  喻蘭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雙線並行,忙得不亦樂乎,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慣性地又「嗯」了一聲,然後把這事忘在了九霄雲外。

  寒暑假過生日,總不像在學校裡那麼熱鬧,特別是臨近開學,這會大家都在瘋狂補作業,沒心情關心別的。一整天,只有平時玩得好的幾個同學給他發了信息,遠在異國的父母給他發了電子賀卡,禮物要好幾天以後才能寄到。

  劉仲齊自己出門買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點,喻蘭川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他試著打了個電話,占線,發信息,對方沒回。

  九點再打,依然占線。

  十點……這次終於通了,電話那頭很嘈雜,喻蘭川不知跟誰說:「……據我瞭解不是這樣,你這個市場價格哪來的?我希望大家都嚴謹一點,行吧?」

  然後他好像捂住了手機,把聲音壓得很低,飛快地說:「你自己叫外賣吧,早點睡,哥哥這邊現在太忙,有事回去說啊,乖。」

  說完掛了電話,五秒後,手機又震,劉仲齊充滿希望地打開微信,期待哪怕看見一句「生日快樂」,結果收到了一個紅包。

  留言是系統默認的「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劉仲齊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塊蛋糕吃了,然後他背起書包,拿了兩件換洗衣服,決定離家出走。

  這個點鐘,甘卿已經要睡下了,正要關燈,手機震了一下,有個好友申請,備註寫的是「星之夢顧客」。

  她覺得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顧客有點煩,但顧客畢竟是上帝,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通過了。

  「上帝」的頭像是個英倫搖滾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齊」,很快發來消息:「你說前三次諮詢免費。」

  就知道是這樣。

  甘卿歎了口氣,縮進被窩裡,琢磨著怎麼打發討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說:「我在星之夢門口,你家店關門了嗎?」

  甘卿打了個哈欠,回復:「營業時間是早十點到晚八點哦,親。」

  「哦,」上帝「正在輸入」了一會,胡攪蠻纏地問,「你能加班嗎?」

  甘卿:「……」

  「上帝」說:「大人不是都加班嗎?」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軌跡和宇宙微妙的氣場呢親,」甘卿開始胡說八道,「宇宙每時每刻都在運轉,時間是個很重要的參數哦,只有在合適的時間才能體察到命運的秘密。諒解哦,親。」

  「上帝」讓她親得不吱聲了。

  甘卿鬆了口氣,倒頭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達到星之夢上班,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她正要開鎖,突然一頓。

  星之夢門口掉了一張她的名片,皺巴巴地團著,旁邊潔白的小石階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來的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1:12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章

  星之夢店門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磚沒了,露著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腳踩過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見,除了石階上已經乾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裡還有個腳印——不是全腳掌,是腳後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無論是這個腳印的力度、還是泥土翻起來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沒事用腳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讓人拖著走,掙扎的時候腳用力蹬地蹬出來的。甘卿的目光轉向石階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發現掙扎沒什麼用,所以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旁邊的東西,先扒了地,沒扒住,又去抓石階,這才留下了手印。

  仔細看,石階上的手指印上,好像還沾了一點血跡。

  甘卿低頭踅摸了一陣,在牆角找到了一顆扣子,上面還纏著線頭,像是暴力拽下來的。

  「孟叔,」甘卿回頭沖隔壁正在準備食材的孟天意說,「昨天晚上您幾點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這兩天降溫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說,「不到十點吧。」

  甘卿又問:「昨天有人在這打架麼?」

  「沒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麼了?」

  「哦,沒什麼。」甘卿繞過地面上的腳印和指印,懷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個醉鬼在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來。

  她開了門,伸手想把門口那個「休息中」的木牌翻過來,誰知才剛一碰,木牌就掉了下來,裂成了兩瓣。

  孟天意聽見動靜走過來,撿起裂開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皺起眉:「手劈的——這是什麼意思?踢館?還是有人找你麻煩?」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飾品店的館?您覺得會是隔壁雜貨鋪幹的嗎?」

  「去你的,沒正形。」孟天意沒笑,沉下臉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動手了?」

  「怎麼可能,大街上碰見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沒現金,都主動給人手機轉帳。張奶奶每天一見我就念佛,」甘卿無奈地一攤手,接過一分為二的木牌,發愁這東西怎麼黏起來,「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煩——您看我這樣的,找我麻煩能有什麼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倒也是。

  倆人摸不著頭腦地琢磨了一會,沒什麼頭緒,只好各自支攤幹活。就在這時,幾個民警步履匆匆地走過來,逢人就舉著張照片問話,後面還跟著喻蘭川。

  孟天意一抬頭:「哎,小喻爺,于警官?」

  于嚴把帽子摘下來,抹去一腦門的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孟老闆,您在這太好了。」

  「又出什麼事了?」

  「別提,還是上次那倒黴孩子。」于嚴說著,掏出劉仲齊的照片,「就這小子,昨天跟家裡鬧脾氣,離家出走了,手機定位是在這附近,您見過他嗎?」

  孟天意湊過去,仔細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眼生,等我給你問問——杆兒!」

  甘卿正在往眼睛裡塞隱形眼鏡,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裡頭,異物感一下把眼淚刺激出來了,聽見孟老闆喊她,淚眼朦朧地探出頭:「嗯?」

  她還沒來得及化那個非主流的妝,嘴唇顏色極淡,臉極白,一點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顯眼,讓人想起雪地裡意外綻開的花。

  不知道為什麼,喻蘭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麻煩您看一眼這孩子,」于嚴連忙把照片遞過去,「有印象嗎?」

  甘卿看了好半天:「這不是那個……」

  于嚴:「對對,就是上次在這被人碰瓷的那個,您還幫忙報警來著,叫劉仲齊!附近見過他嗎?」

  甘卿搖頭。

  于嚴重重地歎了口氣。

  就在他轉身要找下一個人問的時候,甘卿忽然遲疑著叫住他:「您剛才說他叫什麼?」

  「劉仲齊,伯仲叔季的『仲』,齊是……」

  甘卿掏出手機,翻出她新加的那個「是仲不是齊」:「是這倆字嗎?」

  泥塘後巷沒有監控,只能通過微信聊天記錄判斷,劉仲齊小朋友在頭天晚上十點半左右,來過這裡,店門口有幾個不祥的痕跡、一顆扣子——喻蘭川這個不知道有什麼用的哥,看了五分鐘,也不能確定這顆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說,就這些這還無法斷定小孩不是自願走的,那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在垃圾桶裡找到的手機,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手機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機身已經摔散了。

  警報升級,青少年賭氣離家出走事件,變成了綁架案。

  於是大家店也不用開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夢門口那一塊地方被圈了起來,一大幫警方的人忙進忙出。

  甘卿把聊天記錄交給了警察,還被問了話,問完,這裡也沒她什麼事了,於是她跟孟老闆告了別,準備回家,走到小路口,卻看見喻蘭川正在打電話。

  喻蘭川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個敞胸露懷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好像身後跟著一排照相機,等著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個光鮮的少爺。

  但「少爺」對著電話,卻又客氣又有涵養,和周圍的忙亂形成鮮明對比,甘卿聽見他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家裡真的是有點事,走不開……」

  他話沒說完,就被電話那邊的人打斷,甘卿隔著幾步遠,看見喻蘭川暴躁地把眼鏡摘下來,扔在警車車頂上,反復揉捏著鼻樑,表情就像想砍人,說話卻依然是禮貌而且心平氣和的,好像嘴脫離了身體,出來單幹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這樣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證第一時間……」

  電話那頭就「嚶嚶嚶」地開始吠,沒完沒了的。

  喻蘭川就沉默下來,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眯著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對方的話聽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那好吧,我聯繫我部門的人處理,您稍等。」

  接著,他就開始打電話,遙控部門,指揮下屬們幹活,讓這個修改材料,讓那個替他去開會,甘卿看見他靠在警車上,半閉著眼,條分縷析地跟同事們叮囑會議要點,手指一直在揉捏著眼鏡腿。

  長篇大論地說完,喻蘭川口乾舌燥,又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遺漏,這才對同事說:「行,就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禮節性地問:「喻總,家裡怎麼了?沒事吧?」

  喻蘭川:「我……」

  我弟弟失蹤了,疑似被人綁架。

  「啪」一聲脆響,喻蘭川沒控制住手勁,掰斷了眼鏡腿。

  「……事不大,」於是,他又把那句話咽了回去,「處理完我就回公司,隨時保持聯繫。」

  沒什麼好說的,別說是丟了個中二弟弟,就是親媽死了,又能怎麼樣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癢地說句「節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氣一句「有事您說話」。心裡一準就得犯嘀咕——他家怎麼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媽,我們是不是還得表示一下?唉,紅白事總在月底,不窮不來事。

  整個世界都在高速旋轉,每個人都得疲於奔命。

  別人的天災人禍、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亂的不速之客。

  喻蘭川放下電話,發現了幾步之外的甘卿,就沖她一點頭:「麻煩了。」

  甘卿不知怎麼的,一時衝動,脫口說:「你可以找楊大爺幫忙。」

  喻蘭川驚訝地看著她。

  經她一提醒,喻蘭川才想起來。據說在解放前,棍不離手的楊大爺曾是丐幫幫主,後來社會變了,不興那些幫幫派派了,大傢伙也都該找工作找工作、該退隱退隱了。現在丐幫裡的老人們,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幾個補丁,算是保持傳統,平時都過普通日子,偶爾開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鐵要飯」的宣傳教育活動,或是在乞丐們劃分地盤起衝突時過問調停一下。

  但有這張無孔不入的關係網,他們的消息都是很靈通的。

  問題是,她怎麼知道的?

  甘卿話一出口,就後悔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飛快地笑了一下,她腳下抹油,溜了。

  鑽進泥塘的小雜巷裡,甘卿的腳步忽然一頓,想起了那天在這一片跟蹤她的光頭——不怪她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實在是這事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當時正忙著討生活,滿腦子房租,這些雞毛蒜皮沒放在心上。

  她從包裡翻出兩半的木牌,心想:不會真沖我來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頭正抱著宿醉的大腦袋,蹲在牆角,像一朵泡發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夥刀疤臉在旁邊驢拉磨似的亂轉,轉一圈歎一口氣。這時,瘸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進來,氣還沒喘勻,先看見了牆角被捆成一團的劉仲齊,差點把另一隻腳也崴了。

  瘸子七竅生煙,大步顛到光頭面前,抬起巴掌,劈頭蓋臉一頓掄:「你是不是瘋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腦漿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頭抱頭鼠竄:「二師兄,哎,師兄別打,我錯了……」

  「師娘那麼大歲數了,整天在醫院伺候大師兄,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他媽沒用就算了,還出去喝酒鬧事,我打死你個闖禍精!」

  他們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後,就來到了一個城中村落腳。

  這個城中村早就說要拆遷,有幾個釘子戶坐地起價,補償一直沒談攏,還不死不活地放著。其他拿了補償的住戶們已經搬得差不多了,見這地方一時半會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錢,把破平房租給外地人。

  光頭有酒癮,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陣子被師哥和師娘看著,還算收斂,昨天晚上,那兩位都不在,他一時心裡癢,沒管住自己,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越想越覺得上次在泥塘後巷窩囊。

  酒壯慫人膽,光頭把老太太囑咐他的話丟到了十萬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門踢館,結果撲了個空——人家店裡早關門了。

  光頭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門口掛的歇業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時候,就聽見旁邊有人說:「你要幹什麼,我報警了!」

  一身正氣的劉仲齊同學顯然沒有吸取上次的教訓,沒學會「閒事不管,小心做人」,於是他這會成了一顆憤怒的粽子,給人五花大綁、堵著嘴扔在牆角,試圖用眼神「突突」死這些大垃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1:18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一章

  刀疤臉最小,別人都是他師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攔也不敢攔,只好束手在旁邊站著,獨自承受英雄少年劉仲齊噴火的視線。

  「別打了!」刀疤臉崩潰地指著劉仲齊問,「這個到底怎麼辦?」

  瘸腿二師兄才想起旁邊還有這麼一筆孽債,愁得要命,也沒心情毆打師弟了:「先把人解開!」

  「不行,解開他瞎昂昂(嚷嚷)。」光頭——因為不敢還手,被師兄一肘子掄腫了臉,說話也大了舌頭——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雙小三角眼,見二師兄抬胳膊,連忙又縮脖抱頭,蜷成一坨。

  二師兄不信邪,沉著臉走過去,把劉仲齊嘴裡的襪子團揪了出來。

  劉仲齊嘴還沒閉上,就順勢深吸一口氣,預備咆哮。二師兄被英雄少年張開的大嘴嚇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襪子團塞了回去。

  劉仲齊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繞行鼻腔,老黃牛似的「哞」了一聲,震得自己太陽穴生疼。

  光頭哭喪著臉說:「要是被人花(發)現,左(咱)們連則(這)種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師兄:「還不都是因為你!」

  這些違法亂紀的犯罪分子,死到臨頭,居然還在擔心租房的事!劉仲齊聽了這兄弟倆擔心的重點,氣得要炸,於是肚子裡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悶雷——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快二十四小時了,他只吃了一小塊蛋糕。

  緊接著,可能是為了配合他,光頭的肚子也起哄似的響了一聲。

  刀疤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細氣地說:「師兄,快中午了,早飯還沒吃呢。」

  二師兄沒了脾氣,一言不發地出了門,買回了幾斤包子。

  然後這三位大流氓圍著劉仲齊和包子團團坐下,二師兄跟他談判:「我們也可以給你吃,但是你不許叫。」

  英雄少年被堵著嘴,用一個巨碩的白眼說話:「你做夢!」

  刀疤臉就捏了個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發麵小包子還冒著熱氣,像加了一層柔光濾鏡,有一塊麵皮給餡裡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隱約看見裡面的餡,濃烈的香氣流露出來——豬肉大蔥餡的。

  劉仲齊:「……」

  由於敵我懸殊,英雄少年不支敗北,在小籠包的攻打下繳械投降。

  二師兄很有技巧地給他身上的繩子換了一種綁法,這樣,他兩隻手雖然還是綁在一起,但能自己捧著包子吃飯。

  半大少年本來就容易餓,劉仲齊一下嘴,根本停不下來,埋頭啃了十來個小包子沒歇氣,噎得直梗脖子。

  二師兄:「喝水嗎?」

  劉仲齊又憤怒又羞恥,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喝。」

  二師兄打量了他片刻,有點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我的學、生、證,還在你們手裡!」劉仲齊出離憤怒了——這幫不要臉的,暑假都還沒開學,他們居然已經把受害者忘在九霄雲外了!

  三個大流氓面面相覷片刻,竟然好像都有點過意不去,好像他們也知道薅毛不能可著一隻羊似的!

  刀疤臉乾咳一聲:「我師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這樣了。」

  光頭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樣,聽見這話,就背過頭,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臉。

  「都是誤會,」刀疤臉陪著笑說,「我們還請你吃了一頓飯呢。」

  他們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湊個初中肄業,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識還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騙,只要自己小心一點,警察沒那麼大精力到處通緝他們,偶爾運氣不好被抓住了,也頂多蹲幾天看守所。

  可是綁票就不一樣了,這要是在過去,得是土匪才敢幹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麼下場?

  「我們可以立刻給你鬆綁,送你走。」二師兄對劉仲齊說,「反正你也是離家出走的,對吧?」

  劉仲齊差點脫口問一句「你怎麼知道」,好在剛吞下去的十幾個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機了一宿的大腦又重啟了,忍住了沒吭聲。

  「一看就知道,你們這些沒吃過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閑的沒事耍脾氣。」二師兄擺擺手,「放了你,就趕緊回家去吧。好好念書,生在好人家,還不知道珍惜,唉!」

  劉仲齊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幾個綁匪教訓——他親哥都沒教訓過他!於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麼?」

  二師兄笑了笑,不和他爭辯,隨後臉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說,哼!」

  這瘸腿二師兄方臉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訥的長相,可一冷笑起來,臉上卻橫肉四起,頓時變得猙獰了:「警察沒那麼容易抓住我們,但是我們要找你可不難,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你想好了。」

  劉仲齊吃飽了,一腔熱血都奔著腸胃去了,沒在頭上逗留,聽完確實是有點被恐嚇住了,再說他也不能在綁匪有意釋放他的時候激怒對方,於是抿了抿嘴,沒吭聲。

  瘸腿二師兄沖刀疤臉使了個眼色:「給他解開。」

  劉仲齊被捆了好久,手腳發麻,一下沒能站起來。

  二師兄就過來,抓住了他的腿,劉仲齊嚇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縮,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鐵鉗一樣,說什麼也掙不開。

  瘸腿二師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飛快地按了幾下,少年發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針紮進了肉裡,他差點咬了舌頭,活魚似的跳了起來。

  二師兄翻了他一眼:「忍著。」

  話音沒落,又對他另一條腿施以同樣的「酷刑」。

  劉仲齊汗都下來了,張著嘴叫不出聲,趴在地上一邊流眼淚一邊喘。

  但是奇異的,那陣劇痛很快就消退了,緊繃的肌肉鬆下來,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師兄在他腳踝上輕輕踢了一腳:「行了,快起來吧,活動活動。」

  劉仲齊擦了擦疼出來的眼淚,試著動了一下腿,整個人輕了起來。他遲疑著爬起來,在原地走了兩圈,發現兩條腿非常靈活,幾乎能出去跑個一千五百米,於是震驚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師兄說:「學生娃,太嬌氣,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給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著牆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劉仲齊揉著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種練氣功的人嗎?」

  二師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騙人的。」

  「但是你肯定會功夫吧?我那天看見你們翻牆……」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裡起了些幻想,劉仲齊小心翼翼地問,「就……輕功什麼的?」

  「雕蟲小技,練一兩年你也能翻。」

  劉仲齊是他們學校廣播站的,寫多了根正苗紅的稿,他一張嘴就是「講文明、樹新風」的調調:「那……那你可以去開武館啊,或者去表演、當私教練什麼的……實在不行,按摩師也可以。要是真的厲害,還可以去打職業賽,你們為什麼非得……」

  他話還沒說完,一聽見「職業賽」仨字,光頭就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大叫一聲站了起來,瞪起銅鈴似的眼睛。

  劉仲齊被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步。

  瘸腿二師兄一抬手,攔住光頭,頗為慈祥地對劉仲齊說:「你知道個屁,快滾吧!」

  放走了烏龍綁架案的受害者,光頭被二師兄按在了椅子上。

  這會,肉包已經有點涼了,瘸子用手捏了一個,托在手裡慢慢吃:「老三,別惹事了,咱們馬上就該走了。」

  光頭和刀疤臉同時一愣。

  「師娘昨天晚上跟我說的,」二師兄沒抬頭,「苦了你們哥倆了。師父沒了,大師兄病著,我沒教好你倆,照顧也不周……沒臉啊。」

  刀疤臉呆呆地問:「那大師兄怎麼辦?」

  「回家。」

  「病呢?不看了嗎?」

  「手術起碼五十萬,得自己先墊,回去才能報銷,我跟人打聽了,報也不會給你全報,差得遠呢。」二師兄歎了口氣,「再說,大夫說手術也有風險,不做沒准還能多活幾年,做了,失敗了,人就過去了。師娘說,那既然這樣,咱們就回家吧,衛生所不是有個老大夫開中藥嗎?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臉不甘心:「不是……咱們好不容易來了,就這麼回去?師父和師娘就大師兄這麼一個兒子……」

  「那你說怎麼辦,把咱仨穿一塊賣了,值五十萬嗎?有人買嗎?」二師兄頓了頓,低頭看著自己的跛腳,「昨天師娘跟我說,咱們不該來,燕寧容不下咱們這樣的人啊。」

  光頭發洩似的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刀疤臉追了幾步,沒追上,又無措地回頭去看他的二師兄。

  瘸腿二師兄沒吭聲,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揉捏著自己的跛腳,出了神。

  光頭一路跑了出去,在破敗的城中村裡徘徊了幾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幹什麼,有心想找個地方再灌一個酩酊大醉,一摸兜,發現就剩倆鋼鏰了。

  對了,他昨天晚上把錢都花完了。

  師娘他們在快餐店裡只捨得點一包薯條,怕吃完了別人趕,誰都不肯動。他居然因為管不住自己,出門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光頭茫然四顧,正午的陽光細細地蒸著地上的積水,私搭亂接的電線蛛網似的在他頭頂打著結,一根歪歪斜斜的電線杆上貼滿了各種「無痛人流」和「辦證貸款」的小廣告。幾家釘子戶裡還有人,都聚在村口小賣部裡打麻將,地面積了一層瓜子皮,旁邊擺著個舊式的小收音機,電臺正在播相聲。

  人們骯髒而愜意。

  光頭站在旁邊聽了一會,都是老段子,笑不出來,於是他喪家之犬似的低了頭,往回走。

  這時,年久失修的收音機突然跳了台,雜音裡傳來新聞主播四平八穩的聲音:「下面臨時插播一條本地新聞,據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區被綁架,受害者男,十六歲,身高一米七七,失蹤時穿藍色運動鞋、牛仔襯衫,襯衫掉了一枚紐扣……」

  光頭聽完愣了,隨後一激靈,撒腿就跑。

  「師兄,師兄!」他屁滾尿流地跑回他們租的小院,還沒來得及跟二師兄說上話,瘸腿二師兄的電話就響了。

  二師兄的眼皮無端一跳,接起來:「師娘……哎……什麼!」

  光頭喘著粗氣,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漏音的電話裡,教育他們不要坐井觀天的老太太哭了起來,「嗚嗚」地在狹窄陰暗的小平房裡回蕩。

  「我這就過去。」二師兄飛快地說,然後他撂下電話,一邊往外衝一邊對兩個師弟說,「師兄剛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搶救室了,快走!」

  刀疤臉和光頭還沒回過神來,木呆呆地跟著他往外跑。

  光頭被打腫的臉泛著油光,迎風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識到,師娘說帶師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鳴電閃,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卻無從發洩。

  就在這時,光頭餘光掃見了一個狼狽的身影——城中村面積挺大,地形錯綜複雜,劉仲齊手機沒在身上,沒個導航,也找不著人問路,在裡面迷了半天路,現在還沒走出去。

  光頭盯住他,猛地剎住腳步,眼睛紅了。

  「五十萬就能救命,這些有錢人家裡,誰還沒有五十萬?」他想,「反正警察已經在抓我們了。」

  甘卿讓過了兩輛「特快」,終於等來了一輛普通公交車,她打開導航,搜到了那個待拆遷的城中村。

  不算很遠,五站。

  她不用丐幫,不過有自己的門路。

  打聽劉仲齊不容易,打聽光頭卻不難。光頭長得人高馬大、兇神惡煞,這種人進了魚龍混雜的泥塘後巷,一定會被人注意到,她問了幾個經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這光頭也是個酒鬼,酒品還爛,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動聲色地套過他的來歷,光頭嘴很緊,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過他們在燕寧落腳的地方,似乎就是這個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決定去碰碰運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1:24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二章

  劉仲齊心裡知道,這幾個當街碰瓷小孩的不是什麼好貨,可是人的思維是有慣性的,就如同股民看見今天股票漲了,總覺得明天還會繼續漲一樣,從小沒受過欺負的少年看見惡棍的人品略有起色,也總覺得對方也許還能有個人樣。

  所以他看見光頭的時候,兩腳是釘在地上的,沒想跑、也沒什麼防備。畢竟這夥人剛剛放了他,還請他吃了一頓早午飯。

  光頭動手太快了,如同猛鷹從天上猛衝下來,叼走一隻野兔幼崽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劉仲齊根本沒反應過來,喉嚨就被一隻大手扼住,隨後他雙腳懸空,被光頭卡著脖子拎了起來,因為喘不上氣來,耳畔充斥著心臟的狂跳,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老三!」

  「師兄,你幹什麼呢?」

  別說劉仲齊,就連瘸腿二師兄和刀疤臉都驚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光頭。

  光頭臉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裡血絲如蛛網,額頭暴起青筋,像傳說中不小心踩進惡鬼之境,被群魔附體的傀儡。

  「五十萬,」他低而含糊地說,「叫這小子家裡拿五十萬來。」

  二師兄爆喝一聲:「你掐死他了!」

  光頭咆哮起來:「不然我就掐死他!」

  劉仲齊開始缺氧,雙手徒勞地扒著光頭的胳膊。

  剛滿十六歲的少年,骨架已經躥起來了,其他的硬件似乎還沒跟上,落在光頭手裡,像根軟綿綿的麵條。

  刀疤臉脫口說:「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錢之前掐死他啊!」

  二師兄:「閉嘴!添亂!滾蛋!」

  但刀疤臉這句有點「就事論事」的話,光頭反而聽進去了,果然略微鬆了鬆手,一口急促的空氣捲進了劉仲齊的肺,嗆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師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兩條法令紋垂下來,看起來又蒼老、又疲憊,「別犯渾了,都什麼時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讓師兄省點心吧!」

  光頭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開吧!」

  「我不。師兄,你們都別管,今天這事跟你們沒關係,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頭搖著頭,忽然,他那又瘋狂又冷靜的話裡帶了哭腔,「反正師兄弟四個,我最沒出息、我最討人嫌,從小師娘就最不喜歡我,師父也嫌我腦子笨,我進去不虧!我給大師兄一命換一命!」

  「你說得是人話嗎!」瘸腿二師兄氣得面紅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氣死我才甘心!」

  刀疤臉意意思思地探出頭:「就……就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見得給錢,給錢……那大師兄也不見得治得好……你說一命換一命,這、這買賣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個趔趄,刀疤臉縮脖端肩,不敢吱聲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覺得這話有道理啊。」

  在場三個綁匪與一隻人質集體一震。

  與此同時,丐幫發了密令,一張深深埋在城市地基裡的大網被拽了出來,捕捉著四面八方的風吹草動。

  楊大爺的水開了,他讓喻蘭川稍坐,伸出一雙佈滿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燙杯、乾壺、倒茶,行雲流水:「來。」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接過杯子,剛要開口,老楊一抬手打斷他:「別急,等。」

  茶水蒸騰起來,老楊就在水霧裡輕輕地說:「我年輕的時候,喝酒不喝茶,還看不起喝茶的,老來,被兒孫逼著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錯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臥是修行,喜怒哀樂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楊爺爺今天幫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們年輕人手裡了,小川啊,你們得學會修自己的心。」

  喻蘭川就著茶品了一下,並沒有接受這番仙氣飄渺的長者之言:「楊爺爺,我認為您歸因不準確,所以您的建議不具備可行性。」

  老楊一下從寒山古剎,被他拉到了寫字樓會議室,一時有些找不著北。

  喻蘭川:「我弟弟失蹤,大概率被人綁架、大概率會受到人身傷害,由此可能產生的傷、殘或者死,任何一個惡劣結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沒法跟我爸媽交代,所以我現在非常、非常焦慮。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為您在貴幫裡有權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對抗焦慮的有效武器。所以當您回首往事,發現自己變得風輕雲淡,其實很可能不是因為您修了所謂的『心』,而是您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能力的提升,獲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楊:「……」

  玄學課變成了社科理論課。

  喻蘭川:「不好意思,我現在說這麼多廢話,其實也是在對抗焦慮。」

  就在這時,老楊的老人機響了,喻蘭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煙的于嚴也衝了進來。

  老楊給了他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來,片刻後,他掛斷電話,報了幾個地名:「這幾個地方的兄弟們報說,看見過可疑的人,但不確定是不是咱們要找的,得你們警察確認了。」

  于嚴一躍而起:「明白,我們分別去調附近的監控!」

  「燕寧這種地方是有很多監控的,真的,不騙您,也就泥塘後巷那種小旮旯沒有,能讓你們僥倖逃脫。昨天晚上,這位扛著這麼大個人,大搖大擺地從泥塘回到這,不知道被多少鏡頭拍到過,只要警察縮小調查範圍,他們有的是技術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腳步,在距離流氓三人組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定了,從包裡摸出被光頭砸斷的木牌,很有禮貌地詢問光頭,「另外我請問一下,這是您給我留下的吧?」

  剛才還恨不能手撕了光頭的瘸腿二師兄見到外人,卻上前一步,擋在光頭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無奈地攤開手,露出細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還在輕輕地顫抖,「那天這位光頭大哥一直跟著我,我有點害怕,所以裝神弄鬼來著,其實沒什麼,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幾個看著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實有個小縫能鑽過去,人瘦就行,快跑兩步的事。哦,對,我還拿小孩玩的塑料槍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沒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頭:「……」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您要是沒地方撒火消氣,覺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頓也行,反正我來都來了,也還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後沒人找你們麻煩。」甘卿低聲下氣地說,「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來了,這事性質就變了。」

  劉仲齊聽完,又不知道從哪攢了一把英雄膽,劇烈地掙扎起來:「你快……呃……快跑!」

  甘卿歎了口氣——這孩子記吃不記打,應該是沒打疼的緣故,還好,看來也沒受什麼罪。

  「撒你媽的火!」光頭帶著哭腔,跑著調說,「讓這小子家裡拿五十萬來,少廢話!」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萬幹什麼,」甘卿又朝他們走了幾步,很平靜地和光頭對視,「但是現在警察已經立案了,您看過電視也知道,警察肯定不會讓你們一手交人、一手交錢的。那到時候您打算怎麼辦呢?您其實也不知道,對吧?」

  刀疤臉下意識地推了她一把:「別過來!」

  甘卿就像個輕飄飄的風箏,被刀疤臉這一巴掌推得連退了好幾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腳下一絆就摔了,肩頭的破布包也滾在地上,滾了一層浮土。

  她手忙腳亂地伸胳膊撐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聲,狼狽地苦笑起來:「大哥,您還真跟我動手啊。」

  瘸腿二師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練過的人,往後摔的時候,是不會伸胳膊撐地的,這樣很容易受傷,都是小時候師父教的第一課。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乾脆坐在地上沒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她笑了一下:「我總覺得,真想要錢的人,做事會更有計劃一點,您這就是在撒火——怨要錢的人,怨花錢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夠大,賺不來錢……借酒澆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閉嘴!」光頭滿口污言穢語地噴了起來。

  甘卿神色不變,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這時,瘸腿二師兄突然出手,卻不是對付甘卿,而是一掌側切,砸上了光頭的手肘,這一下正中麻筋,光頭勒著劉仲齊脖子的胳膊倏地脫力,瘸腿二師兄一把將劉仲齊拽了出來。

  幾乎同時,光頭反應過來了,大吼一聲,不依不饒地扣住了劉仲齊的肩膀,師兄弟兩個一人拽著倒黴的人質一邊,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師兄:「鬆、手!」

  光頭梗著脖子喘粗氣。

  甘卿的嘴角輕輕地一翹,對這種內訌情節非常喜聞樂見。

  她感覺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裡忽悠冤大頭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邊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澆愁,酒醒後悔,借人撒火,事後更得後悔,這兩件事本質上沒什麼區別。您既然這麼痛恨自己的酒癮,為什麼還老幹這種事?一個坑到底能絆你多少次啊?」

  光頭倏地一顫。

  甘卿:「警察來之前,一切都來得及。你現在放了他,不算綁架勒索。有時候一步走錯,這輩子等著你的就都是荊棘小路,你看著別人的康莊大道,再也轉不過來了,值嗎?」

  光頭不知道聽進去多少,瘸腿二師兄卻微微一愣,彷彿出了神。

  刀疤臉急得要哭:「三師兄,你快行了吧!」

  二師兄回過神來,目光微閃,放輕了聲音:「錢的事,大師兄的病,咱們哥仨一起再想辦法,聽話。」

  禿頭兩頰繃得死緊,片刻後,快要掐進劉仲齊肉裡的手指終於漸漸地卸了力。

  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瘸腿二師兄把快要嚇哭的少年往自己身邊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鎖定了綁匪位置的警察們偏偏在這一刻趕到了。

  早幾分鐘,他們會見到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應當。晚幾分鐘,瘸腿二師兄會把劉仲齊還給甘卿,這事或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運也欺軟怕硬吧,老天爺專挑倒黴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驚,心想:「壞了!」

  瘸腿二師兄和光頭在驚駭之下,下意識地做了同一件事――他倆同時下了死力氣,把劉仲齊往自己這邊拉,瘸腿二師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頭則因為高,張手一摟,正好卡在劉仲齊口鼻間。

  瘸子想的是:老三還年輕,這罪名我這殘廢替他擔。

  光頭想的是:我不能連累師兄。

  他們常年遊走在社會邊緣,一見穿制服的人,下意識就覺得自己有罪,一時間,他們腦子裡除了「負隅頑抗」與「認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沒有第三條路。

  只有活得遊刃有餘的人,思路才開闊,那些走投無路的,都不知道變通。

  可這二位手裡搶的是個大活人,這一左一右要是拽實在了,劉仲齊的小細脖非得當場折斷不可!

  就在這時,一道幽靈似的影子倏地掠過,枯瘦的手憑空插了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11:31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三章

  傳統上,過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還是「暗箭」,亮明了,幾丈的長刀和半寸的繡花針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認了用拳腳,你打到一半,突然袖裡藏刀,冷不丁地紮別人一下,那這就是卑鄙無恥、不講規矩了,屬於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線。

  誰也沒看清她是怎麼從地上躥起來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經到了光頭和瘸子之間,手肘撞向瘸腿二師兄的手腕,與此同時,她指間寒光一閃,像是捏著把小刀之類的東西,帶著厲風,削向光頭的小指。

  動作極其刁鑽、極快。

  手腕處有脈門,光頭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兇器,兩人同時一凜,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虛虛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間刀」也落了空。

  這時,兩人才發現不對勁,原來她只是動作唬人,手肘卻軟綿綿的,根本沒什麼力氣,手指間「嘩啦」一響,捏得也不是什麼「指虎」、「指間刀」,是把鑰匙!

  就在這時,甘卿跟變魔術似的,手裡的鑰匙一閃就不見了,不知從哪弄出了一個小噴霧,沒等綁匪們反應過來,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狂噴。

  瘸子和光頭正在應激狀態,拳架已經拉開,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時大,被辣椒水徹徹底底地滋潤了一遍。

  那一瞬間,兩位綁匪爆出來的慘叫好像要震碎蒼穹。

  甘卿敏捷地壓著劉仲齊的脖子一彎腰,從光頭胡亂揮過來的胳膊底下鑽了過去……姿勢有點像傳說中的「就地十八滾」,非常沒有高人風範。

  隨後,趕來的警察們趁機一擁而上,把綁匪團夥控制住了。

  劉仲齊還沒從剛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剎裡回過神來,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沒事吧?」

  她手裡辣椒水噴霧沒來得及收起來,餘威尚在,劉仲齊:「阿——阿嚏!」

  他涕淚齊下地連打了五六個大噴嚏,差點把兩隻眼珠一併噴出去,尊嚴全無。於是乾脆破罐子破摔,抽噎兩聲,在眾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來。

  沒人給他過生日,明天就要開學,一天被綁架了兩次,還差點被個光頭狗熊勒死……樁樁件件,哪個破事拎出來,不值一場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機會太少,總是不夠分。

  幸好,今天這些事都攢在一起發生了。

  喻蘭川大步朝他走過來,本來在「揍他一頓」和「哥哥錯了麼麼噠」之間舉棋不定,一張臉時陰時陽,結果被劉仲齊這一嗓子嚇了個趔趄,隔著一米遠沒敢靠近,跟旁邊的甘卿面面相覷。

  他有很多話想問甘卿——你怎麼知道老楊大爺是丐幫的?

  為什麼能在丐幫和警察之前就找到這夥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們幹的?

  為什麼一個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單槍匹馬地來找一夥綁匪?

  你到底是什麼人?

  可是旁邊有個張著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實在也不是問話的時機。喻蘭川只好先沖甘卿點了個頭,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著劉仲齊。

  警車把這一干人等都捲了回去,圍觀群眾們也都各自回了麻將桌,這個開頭很驚悚,結尾有點滑稽的鬧劇就此塵埃落定。

  于嚴來到喻蘭川家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蘭川給他倒了一杯可樂,指了指緊閉的臥室門,「昨天一晚上沒合眼。」

  「這倒黴孩子,算了,我跟你說說大致情況吧。」于嚴坐下來,把光頭跟蹤甘卿、被甘卿整,到發洩怒火綁走劉仲齊的整件事情始末,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其實一開始是烏龍,後來發展成見財起意,想跟你要五十萬……唉,我覺得這幾位今年可能是犯太歲,看他們挑的人,你長得像有五十萬的嗎?」

  連五萬也拿不出來的喻總心裡很淒涼。

  于嚴:「不過這回你得謝謝那飾品店的姑娘,當時要不是她機靈,隨身帶了自製的防狼噴霧,你弟弟現在早就在醫院裡躺著了。」

  防狼噴霧要是真那麼好使,哪還有那麼多恃強淩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蘭川朝于嚴翻了個白眼,心想:你自己噴一個試試。

  半瓶辣椒水解決兩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準,動作一定得非常快,絕對不是「碰運氣」能碰出來的。

  甘卿……那個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過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剛剛出手幫了他,喻蘭川也不方便在別人面前多嘴,於是岔開話題,問:「他們要錢幹什麼?」

  「說是給他們師父的兒子看病。」于嚴歎了口氣,「這哥仨都是他們師父養大的,師父前些年出車禍沒了,留下一對孤兒寡母……他們稱呼還怪江湖的,叫『大師兄』和『師娘』。原來在老家開拳館,不過他們那種小地方,也沒幾個學生,這幾個人業餘時間就瞎混,收點孝敬、保護費什麼的,本來過得也還算挺滋潤。後來大師兄生了重病,當地治不了,只好湊了二十來萬到燕寧來。聽著是挺不少,可是錢嘛,到醫院裡就是紙了。」

  喻蘭川冷冷地皺起眉:「沒錢還不找個正經工作,繼續在燕寧收保護費?」

  「也可以這麼說吧,」于嚴抓了抓頭髮,「鄭林——就那瘸子,年輕時候為了錢,去打過那種噱頭很足的格鬥比賽,唉,其實就是黑拳。別人騙他說這樣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幫他抬身價,將來進個好俱樂部打職業賽,鄭林沒什麼文化,聽人吹得天花亂墜,他就信了。」

  喻蘭川翹起二郎腿,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他也算是有點功夫,剛開始一直贏,這個『虎』那個『龍』的,外號滿天飛,捧得他忘乎所以,結果有一次就被人陰了。那次他們讓他跟一個體重有他兩倍的人對打,事先說好了,為了讓比賽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裝倒地,然後再絕地反擊,對手也打點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樣子,不會來真的。」

  「等真上場的時候,對手給他使了個眼色,鄭林就做好了假摔的準備,誰知道對手突然不按說好的來,直接一腳高掃把他踢懵了,然後一頓暴揍,差點讓人打死在擂臺上,抬下去的時候一身血,從那以後一條腿就不行了。後來這哥仨去報仇,對方報警,一人留了一個案底。」

  喻蘭川:「……」

  「他們仨那形象你也看見了,一身社會氣,尤其那個刀疤臉,看著就嚇人。」于嚴歎了口氣,「出門安檢,別人走過場,這三位得被攔下來查五分鐘。出門應聘,老被人要求帶著無犯罪記錄證明……所以大概也是有點自暴自棄吧。」

  兩人好一會沒說話。

  玻璃杯裡的碳酸飲料浮起細小的泡沫,上躥下跳的。

  喻蘭川覺得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一點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為什麼,聽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煩心事。

  劉仲齊新手機的包裝盒還沒來得及扔出去,這事兄弟倆有默契,一致決定不告訴父母——劉仲齊是嫌丟人,喻蘭川是監護不利,交代不過去——於是買手機的錢當然也沒地方報銷。

  配眼鏡也不比手機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數不深,可以先湊合活兩天,數著日子等工資和季度獎……

  對了,聽說這回的季度獎還不太樂觀。

  于嚴把冰鎮飲料喝了:「說真的,蘭爺,你有沒有差點失足的經歷?」

  喻蘭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這會沒戴眼鏡,他那「衣冠禽獸」氣質裡的「衣冠」就沒了,在人民警察看來,就像個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嚴以為自己要收一個「滾」字的時候,喻蘭川說:「有。」

  于嚴差點從沙發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願放棄遺產聲明,」喻蘭川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大爺爺留下那份遺囑沒公證過,也沒有備份,遺囑信封上寫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權交給我處理,連看都沒看過。」

  遺囑裡寫了什麼,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蘭川的良心。

  于嚴張了張嘴。

  「放棄聲明剛寄到,」喻蘭川低頭看著自己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我爺爺奶奶的死亡證明也都蓋好章了。」

  于嚴:「也就是說……」

  喻蘭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說,我現在離八百五十萬,還差一個碎紙機。」

  于嚴咽了口唾沫,發現人民警察的直覺沒有錯,這個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沒法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易地而處……算了,也別易地了,一個月拿幾千塊錢的小片兒警想像不出來。

  而對於喻蘭川來說,沒有這筆錢,他就是個負債三十年,暗無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來也不敢任性辭職。

  拿到了這筆錢,他可以立刻把貸款清乾淨,憑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黃/賭/毒,以後隨便花天酒地,想辭職就辭職、想改行就改行、隨時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視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良心的,可這不是「榮華富貴」,是自由。

  人一輩子,有幾個三十年呢?

  于嚴跟他一起長大,知道喻蘭川中二時期的座右銘就是「不自由,毋寧死。」

  「蘭爺……」

  他話還沒說完,喻蘭川的電話響了,老楊大爺打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3:16 P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四章

  喻蘭川繞著絨線胡同轉了八圈,也沒找著能停車的地方,最後只好把車停在了八百米外的商場下面,再自己走回去,感覺還不如不開車。

  一百一十號院的東院門出來,是一條很窄的單行線,馬路對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剛跟于嚴坦白完自己的心懷不軌,就被叫到這來,喻蘭川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靜一下,於是他在一家飲品店裡點了杯涼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這時,他餘光掃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裡,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挑挑揀揀,不時往對面的「一百一」看。

  喻蘭川順著她的目光一瞥,發現一百一十號院門口有兩個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牆角說話。

  兩個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間,甘卿在水果攤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個摸了個遍,終於,兩個乞丐一前一後地走了,她這才直起腰,摳摳索索地摸出三個鋼鏰,頂著老闆娘要咬死她的目光,買走了倆橙子。

  她在躲丐幫的人?

  喻蘭川腳下輕輕一滑,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說什麼,喻蘭川沒想好。

  他是個典型的冷漠都市人,「關我屁事、關你屁事」協會的骨灰級會員,最討厭管閒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幫的人、還是躲城管,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這麼一想,喻蘭川又覺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樣子非常懶散,腳好像一直懶得抬,放鬆的雙肩一搖一晃的。但仔細看,腰腹間卻又是繃著勁的,那一點微妙的緊繃讓她整個人就像一把捆起來的柴,再怎麼晃,架子不散。

  喻蘭川看著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爺爺從小教過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槍,當代社會,就算手無縛雞之力也不影響什麼。但行立坐臥,必須有規矩,雖然這些都是不費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勢不對,該放鬆的地方緊張、該緊繃的地方鬆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堅持破壞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氣神都在腰腹間,要是塌了腰,脊樑骨就沒了正形,人就不穩,不是上身往後仰,就得肩頸往前縮。

  越往後仰,肚子越大,腿腳越不堪重負,腰椎、膝蓋、腳踝、腳後跟,一個都別想好。越往前縮,後背越彎、身上的賊肉就都往後背跑,胸口會越來越薄、氣越來越短,後背則越來越厚,慢慢的,就會像肩頭頸後馱著個沙袋。

  這根脊樑骨,今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明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短則幾年,多則三五十年,先天再優越,也遲早得給消磨壞了。

  脊樑骨壞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爺爺領著他在「一百一」的東小院裡散步,講過很多類似的話,小時候不懂,聽完就算,大一點,才因為繁重的學業和事業,開始琢磨老人的養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幾年,偶爾想起,又覺得他說得那些養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長。

  武學一道,先是強身健體,溝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視、自覺、自醒,再由此看萬物與百態人間。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跟著人家一路進了一百一,馬上要走到電梯間了。喻蘭川自覺尷尬,正想超過她,假裝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過頭來,從塑料袋裡掏出個橙子遞給他。

  喻蘭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鬚全尾的份上,」甘卿壓低聲音,「今天在那個城中村你看出了什麼,不要跟別人說。」

  喻蘭川本來也沒打算說:「你放……」

  「放心」倆字沒說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進了他手裡。

  「給你點賄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動起來,瞬間,一個木訥寡言的鄉下姑娘,就變身成了坑蒙拐騙的新式神婆,「萬一透露出去,會有仇家來追殺我的,到時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陰魂可都不會放過你的哦。噓——」

  喻蘭川:「……」

  什麼亂七八糟的!

  上了電梯,喻蘭川才回過神來:「你行賄就拿一個橙子?」

  甘卿不再裝模作樣,懶洋洋地說:「我明天才發工資,身上就剩最後三塊錢了,那橙子一塊五,給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這還不夠?那好吧,這個也給你,算我傾家蕩產了。」

  喻蘭川:「……不了,我也沒有那麼窮凶極惡。」

  這時,喻蘭川按的六樓到了,他走下電梯,甘卿正要關門,他卻忽然回過頭來:「等等!」

  甘卿一偏頭。

  喻蘭川:「你是哪裡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蘭川直接問,「你十五年前,有沒有來過燕寧?」

  甘卿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記得了,畢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蘭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電梯的關門鍵,往後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關上的門後。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腦子裡的畫面重合度極高,喻蘭川差點追上去,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人說:「來了啊,進去吧,老頭等著你呢。」

  喻蘭川一回頭,看見老楊大爺的孫女楊逸凡叼著根煙走了出來:「一把年紀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門,不知所謂。」

  說完,她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著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蘭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進門一看,才意識到楊小姐針對的不是他——老楊大爺家裡,來了個老太太。

  老太太看著和楊大爺差不多的年紀,滿頭白髮,乾癟瘦小,臉上的肉順著兩腮垂下來,跟嘴一併,組成了一個三角,透著幾分凶相、幾分刻薄,還有點可憐的蒼老。

  喻蘭川還沒來得及細想她是誰,老太太就扶著沙發站起來,「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喻總雖然在外面總是一張「都給哀家跪下」的嘴臉,卻還是第一次有人真給他行此大禮,嚇得他扶著門框足足愣了兩秒,才手忙腳亂地跑過去扶她。

  「有、有有有話好好說,您這是幹什麼!」

  老太太看上去頂多八十來斤,喻蘭川伸手一扶,卻發現她跟長在地上一樣,他兩隻手沒能拉起來。

  「錢大娘,」楊大爺歎了口氣,發話說,「他是小輩,您這不是折他嗎?有什麼事,快起來說吧。」

  喻蘭川這才覺得手裡一輕,連忙提心吊膽地把老太太端起來,安放在沙發上。

  這時,他已經大概猜出了這老太太是誰。

  果然,楊大爺說:「這位是錢大娘,以前與丈夫並稱『二錢』,在南邊是有名的義士,腿功卓絕,過去燒煤的那種舊火車都不如她快,早年間,西南一帶有地痞匪幫沿鐵路打劫,直接鑽窗上車,搶了東西就跳車跑,那時候乘客們都不敢開窗戶,就是這賢伉儷牽頭護路,幫著抓了不少壞胚。只可惜……」

  「楊幫主,別提了,我無地自容啦。」錢老太打斷他,「我家老頭的臉面,都被我這老不死和幾個劣徒丟光了,以後死了下去,我都得躲著他——小喻爺,對不住,實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後巷裡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幾個徒弟還……還……」

  喻蘭川心想:這是人話嗎?

  別人家孩子就能隨便碰瓷、隨便綁?

  但是教養使然,老太太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他也不方便張嘴開噴,於是淡淡地說:「沒什麼,警察說了,後面的事您也確實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爭端,我們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問題,不是我們說一聲『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無能為力,您理解吧?」

  錢老太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連聲說了三遍「我知道」,又說:「不敢厚臉皮求您。」

  「國有國法,小川,坐吧。」老楊大爺說,「錢大娘今天過來,主要是過意不去,想見見你,和你說幾句話。她沒有別的意思。」

  錢老太一邊抹眼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

  她和她過世的丈夫,早年是當過真英雄的,那時候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後來丈夫一場車禍沒了,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病秧兒子和三個收養的小徒弟。一個女人養活四張嘴,本來已經舉步維艱,緊接著,時代劇變,風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業下崗。

  錢老太不幸就是後者。

  再後來,意氣這玩意,就像不良姿勢消磨脊樑骨一樣,被日常瑣事日復一日地消磨,磨著磨著,她就沒了人樣,以至晚節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舊友向小輩人提起「二錢」的時候,她才依稀回憶起了當年,幾十年積累的厚顏無恥被過去的榮光輕輕一照,竟一潰千里。

  錢老太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她一時恍惚,想不通自己怎麼會這樣。

  可能英雄就不該活這麼長吧。

  喻蘭川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沒吭聲。

  老楊大爺等錢老太哭聲漸小,才伸手一指樓上,對喻蘭川說:「小川可能不知道,當年你大爺爺買這房的時候,錢大娘聽說,不遠萬里地托人捎來了兩百塊錢。她哪有錢啊,那都是從牙縫裡摳出來的。」

  喻蘭川:「……」

  「日。」他心裡罵了句髒話,「債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3:22 P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五章

  因為兒子暫時進了ICU,錢老太才有時間從醫院裡出來,很快還要趕回去,病人情況不穩定,晚上還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事。

  她年紀太大了,沒有精力在照顧垂死病人之餘,再去想辦法打聽三個徒弟的情況,只好先顧著一邊。

  ICU門口就像舊時的春運火車站,躺滿了打地鋪的人,角落裡一條小被鋪就的地方是錢老太的,那條小被子紅粉相間,是她結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幾個病人家屬在一邊輕聲說話,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費用的事,說到一半有點氣急敗壞,被路過的護士提醒了,於是各自散開生悶氣,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幾撥,跑到外面去抽煙。

  還有人在打電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說話都用氣聲,聽著也像個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這過夜的人們都已經躺下了——單是躺,除了流浪漢,沒幾個人能在這種地方安睡,有人翻來覆去,有人面壁一動不動,有人縮在外套裡一刻不停地按手機,躺累了就要起來坐一會。

  這裡沒有人哭哭啼啼,也沒有什麼關於生命的神聖與思考。

  大家看起來都很累。

  躺下的時候,錢老太想:「又搶救過來一次。」

  她自己聽著,覺得心裡這聲音既不是慶倖,也不是感激,沒敢細想,於是翻了個身,把隨身的布包緊緊地按在懷裡,裡面有楊幫主剛剛取給她的現金兩萬。

  楊幫主送走了錢老太,拎著他的綠拐杖,從路口的自動櫃員機慢慢地往回走。喻蘭川在旁邊陪著他,垂下眼,他不緊不慢地開了口:「爺爺,我明天還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楊大爺看向他。

  喻蘭川優美的側臉像是流水線上生產的,烙著高級白領們標配的表情——左半張臉是「我趕時間」,右半張臉是「不感興趣」,腦門上頂一個「哦」。

  「需要受害人諒解書,我可以給,沒問題。」喻蘭川說,「需要我幫忙,我可以提供幾個朋友的聯繫方式,都是在籌款平臺工作的,可以幫他們做一個募捐項目。項目上臺,我還可以幫忙轉發,證實籌款真實性。」

  老楊大爺沒聽說過這種新鮮的東西,今年過年,他老人家就學一個收發紅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點把孫女逼得上吊,於是他忙問:「還可以這樣?能籌到錢嗎?」

  喻蘭川避重就輕地說:「有人捐就能籌到。」

  至於有沒有人捐,喻蘭川不太樂觀,大家都「身經百騙」了,現在上網搜索公益組織的名字,下面的關聯問題裡准有「XX靠譜嗎?是騙子嗎?」之類。

  「別做夢了,肯定沒人捐。」旁邊忽然有人插嘴,兩人一抬頭,見楊逸凡從自己的車裡爬出來,正在跟代駕揮手,一看就是出門應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沒大沒小地伸出一條胳膊,往老楊大爺肩上一搭,「這個故事要多無聊有多無聊——中年男子,沒錢治病,生命垂危——爆點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滿世界都是啊,爺爺!他有什麼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楊大爺被她的香水味熏了個噴嚏,肩頭一聳,把她抖落下去:「你給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沒個人樣!」

  「爺爺,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楊逸凡才不聽他那套,當著老頭的面叼了根煙,「您沒聽說過那句話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買包買錶』,別人的事,讓社會公共服務機構去管,我既然納了稅,就已經盡到了我的社會義務,等於間接幫過他們了!他們還有困難,那也沒辦法,只能說是公共福利不夠分,有比他們更需要幫助的人排在前頭,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楊大爺:「滾滾滾……滾!屁事不管,還說風涼話,滾回去自己醒酒!」

  楊逸凡笑了一聲,插著兜,噴雲吐霧地走了。

  喻蘭川——因為和老楊大爺沒有那麼熟,不好像人家親孫女一樣口無遮攔,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表達了對楊小姐的贊同,禮貌地跟老楊大爺告了別:「那我先去十樓看一眼有沒有需要清的水電費,先走了。」

  對於當代年輕人來說,「管好自己的事,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準繩,相比而言,老一輩人那種「道義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觀念簡直就是封建餘毒。

  老楊扶著拐杖站在院子裡,一抬頭,看見將圓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這月十五是中元節,居委會提前半個月就掛出了海報,提示人們「文明祭掃,禁止焚燒紙錢」,連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覺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將就木,意氣盡了。

  喻蘭川把大爺爺家檢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屋裡落了一層浮土,他盤算著等下週末請個鐘點工過來,以後每月打掃一次。心不在焉地關燈鎖了門,喻蘭川還是沒想好該怎麼處理這房子。

  經過隔壁,他腳步頓了頓,想起了那個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複雜地注視著1003的門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突然,1003的門從裡面開了,喻蘭川還沒反應過來,甘卿就探出頭來:「什麼事?」

  喻蘭川目光閃了閃:「……路過。」

  說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卻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蘭川心裡無端一跳,扭過頭去,就看見甘卿在兜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皺巴巴的零錢,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揀揀,捋成一遝,遞給他:「麻煩幫我給那幾個人的師娘送過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沒幾塊錢,就當給老太太買頓飯。」

  喻蘭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為了省幾塊錢,非得等普通公交,說不定能早點到,早五分鐘,這事也不一定是這個結果。」甘卿帶著坦然的窮酸氣,有點過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見『特』字頭的車抬不起腳,條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蘭川接過那一遝零錢:「你不是說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塊了嗎?」

  「是啊,」甘卿理直氣壯地說,「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騙你了嗎?」

  怎麼那麼天真可愛的,還信?

  喻蘭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後,喻蘭川說到做到,先是跟劉仲齊聊了聊,出了份諒解書,然後找熟人,在網上給錢老太掛了個「大病籌款」,就把這事撂下了。

  有了這麼個可怕的經歷,麻煩精弟弟終於老實了,學校一開學,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蘭川加完班,他還沒寫完作業,總算是沒時間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懸而未決的幾個事都有了眉目,壓力源短暫地減少了一些,讓他鬆了口氣,週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門的人宣佈「週末沒事不用來公司」的時候,辦公室喜慶得跟過年一樣。

  而錢老太的籌款項目,也意料之中的,沒什麼人關注。

  大款孫女就知道「買包買錶」,一毛不拔,老楊大爺只好找了他的幾個老夥伴,大家數著退休金,湊了十幾萬。讓人比較意外的是,劉仲齊居然從他的零用錢、以及紅包機哥哥的日常打賞裡攢了兩千多塊,想要捐給錢老太。喻蘭川的季度獎剛下來,有錢買眼鏡了,於是給他弟添了點錢,湊了個一萬的整數送過去,算是那麼個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給了一遝毛票,還有喻蘭川部門的幾個下屬,看見他朋友圈裡轉發的鏈接,點進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馬屁專項用款。

  然後再無人問津了。

  這點錢聽著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車薪,不要說治療費和手術費,都趕不上ICU燒的住院費。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經仁至義盡了。

  週末,喻蘭川約了個鐘點工,去大爺爺家打掃衛生,鐘點工幹著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吹過堂風,瀏覽一堆投資項目的資料,效率不高,目光總是往隔壁飄。隔壁的門一響,喻蘭川就下意識地坐直了,板起高貴冷豔的臉,頭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電腦屏幕。

  隔壁說:「喲,稀客,小川來了啊?」

  喻蘭川:「……張奶奶早。」

  浪費感情。

  就在他索然無味地收回目光時,電梯間「叮」一聲輕響,有人上來了。

  來人是個壯年漢子,一身風塵僕僕,背著個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狹長的樓道,看見喻蘭川,就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問:「我打聽一下,喻盟主是住這一層嗎?」

  喻蘭川站起來:「我祖父已經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還給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爺吧?我就找你!」大漢一邊說,一邊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把大蛇皮袋從肩上掄下來,往喻蘭川手裡一懟,那玩意足有好幾百斤,喻蘭川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手腕猛地一沉,連忙提了口氣才拎住,差點砸了腳。

  大漢一抹汗:「我坐了兩天的火車,唉,跑一趟真遠!」

  喻蘭川這才反應過來,1004是個「辦事處」:「哦,您請進來坐……」

  「不坐不坐,」大漢一擺手,「我還得坐下午的車回去,一天就這一趟火車。小喻爺,燕寧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後人,東西交給你了,我放心!」

  喻蘭川:「什……」

  大漢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往後退了半步,「噗通」一聲跪了,沖他磕了倆頭,砸得地板「咣咣」作響。

  喻蘭川:「……」

  幹什麼!我要報警了!

  大漢說:「三十多年前,我媽懷著我,坐火車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開了窗戶,碰上了扒窗的,從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媽年輕氣盛,又仗著自己會點把式,不願意捨財,動手跟他們搶,逼著扒窗的賊動了兇器,要不是錢大爺他們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沒我媽,也沒有我了!這些年我們都不知道錢大爺已經沒了,錢老夫人過成這樣,我們對不起恩人,沒臉見她,磕倆頭,勞駕小喻爺帶到。」

  喻蘭川服了:「不是,我怎麼帶?等等,別跑!你還沒說你是誰呢!」

  大漢不答話,一躍而起,沖他一抱拳,然後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從樓梯跑了。

  結實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負,「嘶拉」一下裂了個口,東西掉了一地。

  裡面有乾貨山珍、土特產、被褥、手工點心,還有滿地滾的二十多個大蘋果和一缸自製泡菜!

  喻蘭川:「……」

  而在這一堆匪夷所思的雞零狗碎下,是幾摞擺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用小紙條捆著,紙條上寫著:「結草銜環,無以為報。」

  近四十年,當年無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3:31 P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六章

  甘卿這個時間本來應該在星之夢,但今天正好是進貨的日子,張美珍女士對小飾品很感興趣,要求她先拿回家給自己挑。所以她剛拎著好幾斤小飾品上樓,就被一排遠道而來的蘋果攔住了去路。

  她順著蘋果往前一看,只見喻先生穿著熨燙平整的法式襯衫,訂了珠貝母袖扣,新眼鏡的鏡片泛著藍綠色的光,活像是準備出席博鼇論壇的派頭……然後他左手拎著一隻塑封的熏雞,右手捧著一袋快要碎成渣的點心,腳下一條小花被,裹著個密封良好的泡菜缸。

  「……」甘卿被這種超級混搭衝擊了一下,「日子不過了?」

  喻蘭川不知道假裝自己正在幫張奶奶撿東西還來不來得及。

  張奶奶顯然不願意背這口土鍋,兩個小青年撅著屁股滿樓道撿蘋果的時候,她老人家就對著門口的穿衣鏡搭鞋子、抹口紅:「早聽說那天有個單身老女人來找楊清,原來是她呀。」

  「楊清」就是老楊大爺的名字,喻蘭川在他送給大爺爺的挽聯上看見過。

  喻蘭川敏銳地從「單身老女人」幾個字裡聽出了什麼,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甘卿背過身,伸手往樓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嬈的張美珍女士,做了個口型——「備胎」。

  喻蘭川剛想拿著蘋果站起來,腿一軟,差點又跪回去。

  甘卿回頭問:「美珍姐,她是誰啊?」

  喻蘭川又難以置信地看向她——現在的人為了巴結房東,都能這麼不要臉嗎?

  張美珍美滋滋地往頭髮上打彈力素,挺有耐心地說:「她叫錢小瑩,年輕時候脾氣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飛腿小辣椒』,後來長大嫁人了嘛,『小辣椒』聽著不太尊重,大傢伙就給改成了『滿山紅』,也是個美人,當年有幾個無聊的閑漢排過美人榜,我記得她排第五還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說:「哦。」

  張美珍奇怪地問:「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

  甘卿找來一根很粗的針,上了五股棉線,利索地把撕開的蛇皮袋縫上了,來回走了兩趟針,她頭也不抬地說:「榜首是您的那個榜唄。」

  喻蘭川:「……」

  廉恥何在?

  張美珍一愣,然後笑得花枝爛顫,也沒否認,探頭問喻蘭川:「她怎麼了?」

  喻蘭川三言兩語把事說了。

  「嘖,好慘。」張美珍退後兩步,打量著自己的全身造型,一點也不走心地說,「那她不是要變成孤寡老人了?」

  喻蘭川不願意在背後拿別人的難事消遣八卦,於是沒接茬。

  「這也沒什麼呀,」張美珍輕飄飄地呵出一口脂粉氣,「誰還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蘭川同時一愣,張美珍已經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鐘點工收拾完,喻蘭川就雇了幾個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錢老太他們的臨時租屋裡,然後把錢單獨拿出來,親自護送到了醫院,並且仔細看了看,沒能從那張臉上找到昔日「滿山紅」的蛛絲馬跡。

  喻蘭川沒有要多說的意思,放下東西就走,他留下的紙包太大,錢老太一開始還以為是包吃的,撕開密封口一看就瘋了,撒腿追出去,喻蘭川的車已經沒影了。

  當代機動車,畢竟是比幾十年前在山裡拉煤的破火車先進多了,飛腿小辣椒也趕不上了。

  錢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會,發現紙袋封口處有一行字。

  寫著:二十萬整,「磕倆頭」兄送,喻蘭川轉交。

  送完錢回去,喻蘭川整理完週一例會的資料,沒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一般這種休息日,他都會約幾個圈裡朋友去打高爾夫,像在遊戲裡刷關卡一樣,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蘭川突然提不起興致了,回想起來,他本來就對任何球類運動都不感興趣,連比賽都懶得看,下場純粹是陪著別人玩,而和那些朋友們聊的所謂「政策趨勢與時代脈絡」,乍一聽挺高級,其實跟中學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沒什麼本質區別——都是捕風捉影地瞎扯淡。至於靠打球和飯局發展的「人脈」,別說真有用的時候能不能用上,就連在朋友圈裡轉個大病籌款,都沒有人點進去看一眼,隨便給個咖啡錢,可見也是虛無縹緲。

  喻蘭川漫無目的地上了一會網,兩隻手突然自作主張,去搜索了「扒火車黨」,沒搜出什麼結果,他就按著楊大爺給他介紹的「二錢」事蹟,翻查當地舊聞,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就保存下來,然後在當地的論壇和貼吧裡發帖。

  一開始沒人理他,喻蘭川也就把這事放一邊了,過了幾天,他無意中想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其中一個帖子被置頂了。有個人寫了一篇好幾千字的長篇大論,講自己老列車員外公的見聞。

  接著,類似的留言多了起來,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湊熱鬧自己從傳說裡杜撰的。

  「他們幾個人分別坐在不同的車廂裡,快到地方了,就站起來在車裡溜達,互相使眼色,滿山紅故意自己坐在角落裡,戴個頭巾,在小桌上放個小布包,窗戶打開一點。那些賊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個女人,也不知道防備,立刻盯上她,車速一降下來,他們就撲上來扒車窗,鑽進來搶她的東西。滿山紅可不手軟,一看有賊上鉤,一把攥住賊伸進來的手腕,把窗戶往下一壓,賊一看上當,狗急跳牆,從懷裡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腳掃出去,匕首就飛了,車上埋伏的幾個兄弟們跳車抓賊的同黨。」

  釣魚執法,居然跟她後來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說,滿山紅把拖上車的賊抓住,按在地上,膝蓋頂住了賊的後背,就朝趕來的乘警笑,她頭巾掉下來,露出一把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唇紅齒白的……」

  「她坐幾站以後,看見車裡平安無事了,就下車,她丈夫保准已經在站台等她了。據說錢老先生總是讓別的兄弟押送扒窗賊,自己穿山裡的近路,用兩條腿能趕在火車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傳說是不是真的……」

  喻蘭川想了想,聯繫了公司的暑期項目實習生,實習生已經回學校上課了,是他大學師弟。喻蘭川托師弟在大學找了幾個寫校刊的學生,把這些都市傳說似的留言收集起來發過去,讓他們有償寫一篇滿山紅的傳記。

  然後他拿著這篇傳記,聯繫了他們以前投過的幾個文化傳媒公司和自媒體小團隊,包裝了一下,又在當年鬧過扒車黨的地方論壇裡定點投放。

  據說後來「買包買錶」的楊總看見,也在裡面攙和了一腳,買了一撥營銷。

  這是喻蘭川聽人說的,並沒有得到楊總本人的承認。

  終於,在「磕倆頭」兄的二十萬也已經耗得差不多時,「滿山紅」的故事,從一眾籌錢求醫的乏味新聞裡脫穎而出了,雖然閱讀量到底沒有突破「十萬加」,但只要讓記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經夠了。

  秋意開始濃重肅殺起來,三兄弟裡的刀疤臉,因為從頭到尾沒有參與綁架,還一直試圖阻止師兄弟,查明後被放出來了。「滿山紅」的故事雖然被一個又一個的社會熱點覆蓋,但錢老太兒子的治療費也籌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畢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錢剛剛到賬,還沒等交給醫院,錢老太的兒子就突然惡化,她簽了不知道第幾次病危通知單,習慣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陣風,樓道裡緊閉的窗戶被悍風狠狠地搖動了幾下,院裡的大梧桐「嘩」地響了一聲,錢老太心沒有章法地亂跳起來,急救室的燈滅了。

  苟延殘喘地掙扎了幾個月,錢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蘭川接到電話的時候,正趕上一場暴雨,全城大堵車,雨刷趕不上擦,前面的車流一動不動,隔壁車主也不怕淋濕,拉下車窗,捲著袖子往外彈煙灰。

  錢老太就在一百一十號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蘭川才趕到,錢老太讓刀疤臉磕頭,被怕了他們這套的喻蘭川制止後,就扶著拐棍,顫顫巍巍地給他鞠了一躬。

  因為天氣不好沒法出門鬼混的張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門框上,忽然出聲:「小辣椒。」

  轉身要走的錢老太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張美珍。

  張美珍張了張嘴,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笑了:「沒事了,其實我剛才想跟你說『都會好的』,想了想還是不說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話。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會變好嗎?

  不會的,變好還是變壞,都得聽天由命。

  可不管什麼樣,不還是得活著麼?

  錢老太帶著刀疤臉下樓,消失在了東小院的樹蔭下。

  張美珍轉過頭來,叫住喻蘭川:「小喻爺,我們幾個老東西都想讓你搬過來住,你楊大爺托我問你一聲,你方便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3:39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十七章

  「你不是嫌棄那邊是『老破小』,連個停車位都沒有嗎?」于嚴低頭用筷子戳著一塊「糖醋小排」,試著咬了一口,骨頭是藕做的,肉是豆製品,浸了話梅汁,口感也算是勁道脆爽,酸甜適度……可仔細品味,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劉仲齊同學開學第一次月考進了年級前五,刷新了個人最好成績,由於有了前車之鑒,喻蘭川這回沒敢拿紅包打發熊孩子,所以抽了個週末,帶他出來慶祝——雖然喻蘭川不明白這有什麼好慶祝的,他自己上學的時候從來沒有掉到過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沒什麼話好說,不想尬聊,於是把于嚴請來作陪,讓人民警察給小崽子加強一下安全教育。

  餐廳是喻蘭川讓助理幫他挑選訂位的,他自己也沒來過,進來一看,這架餐廳的裝潢的格調非常高,小桌旁邊環繞著水系,水下藏著乾冰,水不停地循環,白霧就從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裡面,感覺自己像是來開蟠桃會的神仙。

  一打開菜單才發現,這是一家純素食餐廳。

  于嚴想不出喻總平時在同事面前是怎麼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認為他靠吃花飲露活著,拉屎都是大吉嶺紅茶味的。只有這種仙氣飄渺的餐廳,才配得上仙氣飄渺的喻總。

  「那倒沒關係,」喻蘭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綠油油的盤子,「那邊近,我上班走過去就行。小齊上學也方便,地鐵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別的不說,先剩你一大筆房租,一個月七千多,誰白給你?我一個月到手都沒有這麼多錢!」于嚴這貨,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在禪意十足的雲山霧繞裡,噴出了滿嘴的俗話,「不用開車,以後車位費、油錢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車連牌再車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蘭爺,發家致富靠節儉!」

  喻蘭川後悔領著這人出來吃飯了,有點現眼。

  他沒滋沒味地夾了一筷子杏鮑菇冒充的鮑魚:「不是搬個家的問題,那房子有象徵意義,你不懂,住進去就等於是……」

  「我懂,」于嚴打斷他,「你們道兒上的規矩,不就是房產證上寫誰的名,以後誰當盟主嗎?自古江湖險惡、爭權奪勢,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陰謀詭計上位的、靠自宮喀嚓上位的——你,蘭爺,今天靠房上位,前無古人,充滿了時代氣息。」

  喻蘭川懶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歸我們管,以後有什麼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嚴瞄了認真喝湯的劉仲齊一眼,湊到喻蘭川耳邊小聲說,「隔壁還住了一個跟你特有緣的美女。」

  喻蘭川:「滾!」

  于嚴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別辜負老一輩的重托啊,蘭爺。」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攙和他們的閒事,」喻蘭川嫌棄地躲開了他的爪子,彷彿是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錢關係也沒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說,「我還是不了,省得給自己找麻煩……」

  他話沒說完,電話忽然響了,喻蘭川一看來電顯示,臉色就有點不好看——房東來電。

  房東不是什麼爽快人,一通電話打了足有五分鐘,拉著黏的聲音來回繚繞。于嚴一碗假紅燒肉都吃完了,那邊才說完。

  「什麼事?」于嚴覷著他的臉色,抖了個機靈,「不會是要漲房租吧?」

  一身仙氣的喻蘭川放下電話,當著未成年的面,把髒話咽回去了。

  于嚴掐了掐手指,依稀記得喻蘭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簽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不會真要漲房租吧?」

  他倆說話聲音很小,周圍水聲又「泠泠」響個不停,大廳還有個彈琵琶的,因此劉仲齊沒聽清哥哥們關於「國計民生」的討論。英雄少年已經忍了一頓飯了,終於忍無可忍地放下了菜葉子,對喻蘭川說:「哥,我沒吃飽。我想吃炸雞排,真雞。」

  于嚴:「我也想吃,哥,我還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蘭川:「……」

  六月的天,是房東的臉,說變就變。

  洶湧上漲的房租好似龍捲風,永遠比愛情來得更突然。浩浩蕩蕩地奔將過來,把洋氣的喻總沖到了一百一十號院。

  大爺爺的房子他維護得很好,剛打掃過,也不用重新裝修。

  月底,喻蘭川放棄掙扎,拎包入住——包裡裝著拖油瓶劉仲齊同學。

  甘卿聽張美珍說了兩位少爺移駕隔壁的事,不過她是遊手好閒的小打工仔,上午十點才慢騰騰地開工,跟那些上了發條似的白領和高中生時空不交疊,隔壁搬來了好幾天,她只在吃早飯的時候聽見過隔壁門響,沒碰見過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邊啃著孟老闆給她烤的玉米,一邊翻著手機上的日曆發愁——距離這個月發工資還有四天,開支沒計算好,她沒錢了。

  甘卿把啃乾淨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裡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塊錢,發了工資還你。」

  孟天意聽見,嘀嘀咕咕地出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塊錢來塞給她,數落道:「怎麼又沒錢了?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天三頓,兩頓在我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麼兩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錢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塊錢收起來,伸了個懶腰,沒正形地說:「我也奇怪呢,您給我看看後背上,是不是有窮神附體?」

  孟老闆怒其不爭地摑了她一巴掌,甘卿連躲都懶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啟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對自己的力氣吝嗇得很,一年四季都透著一股冬眠沒醒的勁,能省一個動作就省一個動作,能轉眼珠不扭脖子,連點頭都比別人省事——別人點頭,是下巴一縮,然後回歸原位,她點頭,就是把頭往下一低,什麼時候需要抬頭了再抬起來。

  孟天意歎了口氣:「你還年輕呢,總這麼混哪行啊,得為將來想想吧?人還是得融入社會,得過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聲:「正想著呢。」

  「你想什麼想!要麼你去學點什麼,我聽說有那個什麼……是成人高考還是自考的?你去報一個,好歹是個學歷,不願意念書,就跟你孟叔一樣,學一門手藝也能糊口,學費我給你墊,將來慢慢還。」

  甘卿:「我手藝還行啊,會做飯,能幫廚。」

  孟天意:「你行個屁!你會吃!」

  甘卿聽完一笑,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喝了口冰鎮汽水,既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注)

  她眼窩略深,稍有些「眉壓眼」,但笑起來的時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彎成月牙,有種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麼都不想幹,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個人、成個家,好好過日子,這總可以吧?」

  「唔,這個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長成我這德行的,想傍個大款有戲嗎?以後天天在家躺著,汽水一次點兩瓶,摻著喝。」

  孟天意有點氣急敗壞:「你師父要是活著……」

  「孟叔,」甘卿臉上憊懶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說什麼呢,我哪來的師父?」

  她說完,把空瓶往身後一拋,那玻璃瓶極準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裡,正好卡進了一個空位,堪比雜技。扔完,她轉身就走。

  「杆兒,你師父閉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後說,「怕你這脾氣!怕他沒了,以後沒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沒人給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著兜,回頭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燈把她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她沖孟天意擺擺手,「早就惹不動了。」

  有了孟老闆借給她的五十塊錢,早飯又能買得起煎餅了,連啃了三天饅頭鹹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後巷,心裡這麼盤算著,剛吃飽又饞了。

  這時,她的手機震了幾下,甘卿接起來,裡面傳來一個非常虛弱的女聲:「喂……是、是我。」

  跟誰都笑眯眯的甘卿臉色突然冷淡下來,愛答不理的「嗯」了一聲。

  「我上次治闌尾炎的那個錢,報銷下來了,我……我是上銀行給你打過去,還是……」

  「不用,」甘卿說,「自己留著交暖氣費吧。」

  「哦,那……」

  甘卿打斷她:「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就這個……」

  「那就這樣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說完,不留情面地掛了電話,一點也不擔心對方臉面掛不住……因為知道對方沒有臉面。

  她今天在店裡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連著兩個人讓她不痛快。進了十月,燕寧的夜風再也不愜意了,開始露出了一點凜冽的前兆,甘卿裹緊了身上的運動服外套,盡可能地把注意力轉移到煎餅上,這樣,她就能對明天充滿了期待。

  抱著「煎餅」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號院,剛一上樓,就看見了幾個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門口。

  甘卿揉了揉眼,還以為自己是思念煎餅思念出了幻覺——那幾個人涇渭分明地站成兩夥,一夥是路北邊攤「山東煎餅」的,一夥是路南邊攤「煎餅果子」的,兩夥人吵吵鬧鬧地把剛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門口。

  「小喻爺你評評理,他們山東幫的先動手打了我們的人!」

  「誰先挑釁的?」

  「誰先越界的?」

  「越你媽X的界,老子一攤一個月純利過萬,用得著跟你們這幫窮皮搶地盤?你們那破煎餅,能攤就攤,不能攤滾蛋!」

  喻蘭川夾著筆記本電腦,木著臉看著月入過萬的兩大幫派撕扯。

  「到這了還敢動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誰也甭做生意了,什麼時候比劃出個黑白再說!」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3:45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十八章

  為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一向不出頭的甘卿忍不住插了句嘴:「別,生意還是要做的啊。」

  她經常去買煎餅,山東煎餅幫的老大一回頭就認出了老主顧,立刻來了底氣,聲音洪亮地說:「那也得賣的東西好,才有臉開張,姑娘,你說是不是?我做的是飯,他做的是屎,你們吃早點的當然知道上誰家去。」

  煎餅果子幫的老大也認出了甘卿,冷笑一聲:「誰是屎誰心裡清楚,顧客心裡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尷尬,她其實是一三五去路北,二四六去路南,周日偶爾換口味吃包子,脆的軟的來者不拒,實在不知道該站哪邊,只好乾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兩種口味嘛。」

  「誰跟他們兩種口味?!」

  「他們壓根不是煎餅!」

  牆頭草甘卿不合時宜的勸架反而激化了矛盾,兩大煎餅幫的老大從「文鬥」上升到了「武鬥」。

  武林風氣每況愈下,特別是在社交網絡大規模流行起來之後,年輕後生們沒事亂跟風,好像「約架不去一百一」,這場架打得就沒有格調一樣。

  喻蘭川搬過來才不到一個禮拜,在他日常早出晚歸的情況下,這已經是第二場鬧到他面前的衝突了——上次是淩晨五點,門口洗衣店的老大爺和修補皮具的老大爺聯袂來敲門,表示他倆要決鬥,還要簽什麼「生死文書」。

  他總算明白大爺爺晚年為什麼老是萍蹤浪跡了。

  兩大煎餅幫派圍成一圈,連吵再掐,可能是來得急,都沒摘套袖,打架的兩雙大套袖上下飛舞,蔥花和醬料味也跟著四處飄散,狠狠地刺激了胃裡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蘭川因為低血糖,怒從心頭起,順手把眼鏡扒下來,跟筆記本電腦一起,塞進旁邊人手裡。

  這時,山東煎餅兄橫肘撞人,煎餅果子兄一腳低掃,喻蘭川直接撞進他倆中間,一抬手點了山東煎餅的麻筋,另一隻手按住煎餅果子的肩膀,在他撐地的腳踝上一帶——山東煎餅「嗷」一嗓子,捂著麻了半邊的胳膊肘蹦開了,煎餅果子四腳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喻蘭川這才後退半步,把解開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掃過安靜下來的兩大煎餅幫派。

  要是喻懷德老人還在,這種狗屁倒灶的破事,他們是不敢鬧上來的。

  只是最近聽說十樓來了個小喻爺,既然是「小」,那當然就好欺負得多,傳聞還是個留過洋的人物,大家一聽,懷疑他是個跟老外練過幾年拳擊就回來人五人六的棒槌,於是各路妖孽紛紛冒頭,尋釁滋事。

  兩個煎餅幫的矛盾由來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們鬧事,也是想試試這個小喻爺是軟是硬。

  沒想到小喻爺這個「寒江雪」的後人,真有兩把刷子,才剛一照面,兩位老大就撲地了。

  老大沒了臉,方才起哄的小弟們也紛紛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虛又緊張地看向喻蘭川,等他發作。

  「樓道是公、共、場、所,」喻蘭川一字一頓地說,「諸位『月入過萬』的土豪們,能不能稍微文明一點?」

  山東煎餅幫的老大還沒緩過勁來,揉著胳膊,搭訕著上前一步:「小喻爺……」

  「有矛盾,是吧?」喻蘭川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摸出手機,「等著,我給你們解決。」

  兩大煎餅幫伸長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處世之道。

  就見喻蘭川在手機上按了幾下,然後對著電話說:「喂,您好,市民投訴——我想投訴我們這的流動早餐車,這些人素質極差,亂扔垃圾,還為了搶地盤,到居民小區裡打架鬥……」

  「素質極差」的煎餅俠們差點給他跪下,大驚失色地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拉開喻蘭川的嘴和手機,求他收了神通。

  山東煎餅幫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爺,有、有有有話好好說!」

  煎餅果子幫的老大:「不至於!不至於!」

  「有話好好說?」喻蘭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點了點山東煎餅幫,又轉頭問煎餅果子幫,「不至於?」

  煎餅俠們怕了他,一邊愁眉苦臉,一邊陪著笑。

  喻蘭川:「打架的打壞了嗎?打壞了去醫院驗傷,驗完傷我給你們報警,該怎麼賠,就怎麼賠。」

  「沒有沒有,沒打壞,切磋、日常切磋,不是個事。」

  喻蘭川:「那就好,地盤的事,以前沒有規矩嗎?有規矩,就按規矩來,別跟我扯別的,以前行,以後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餅俠們面面相覷。

  喻蘭川冷笑一聲:「工商局電話多少來著?」

  煎餅俠們頭一次碰到這種投訴狂,不敢說不行,最後當著喻蘭川的面,捏著鼻子互相擁抱了一下,都覺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頭喪氣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邁著小碎步顛過來,把電腦和眼鏡還給喻蘭川:「小喻爺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著一條眼鏡腿,金屬眼鏡框,一邊的眼鏡腿冰涼冰涼的,一邊沾了她手心的體溫,懸殊的溫差從一邊的太陽穴流向另一邊的太陽穴。

  喻蘭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識的眉目蟄了一下,繃著臉沖她一點頭,寒暄道:「這麼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對拯救了她早飯的恩人,好話不要錢,「回來得正好,不然都沒機會幫您拿東西。」

  油嘴滑舌。

  喻蘭川不知怎麼,想起了她哄張美珍的嘴臉,無端又不高興了,凜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進門,不會看人臉色的弟弟就一臉崇拜地跑過來給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剛才從『貓眼』裡看見了,你也練過嗎?什麼時候練的?以前都沒聽你說過,能教教我嗎?我前一陣還去星之夢找過那個姐姐,結果磨了半天,她就給了我一個報警器,還教了我一招『撩陰腳』,我覺得有點下流……」

  喻蘭川額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裡:「寫作業去!」

  劉仲齊就跟誤食了貓薄荷似的,連蹦再跳地「飛」回了他自己屋裡,還跳起來摸了一下門框。

  這時,公司同事緊急呼叫,說某個就要簽合同的投資項目政策有變,大老闆突然反悔,召喚風控部門線上會議。喻蘭川只來得及用微波爐熱一個三明治,就開始接受各部門的電話轟炸。

  正在他焦頭爛額時,陽臺窗戶忽然「叩叩」地響了幾下,喻蘭川嚇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條拖了出來,伸著個長舌頭似的轉過頭,看見他家十樓陽臺外趴著個「蜘蛛人」,穿著緊身衣,手裡拎著鋼爪和吸盤。

  「蜘蛛人」從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啪」一下拍在了窗戶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寫道:「我是『堂前燕』傳人,我要向你挑戰。武林大會,一決勝負。」

  喻蘭川:「……」

  起碼這一刻,他無比懷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無情的房租。

  對,說起這個遭瘟的「武林大會」,老楊大爺已經跑來催了好幾次,說是場地和海報都做好了,隨時可以給他看。

  武林大會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爺爺主持。

  老楊大爺說:「我們都老了,跟不上時代了,也該讓年輕人出頭了,大傢伙也都想見見小喻爺,小川啊,這回就你來主持吧。」

  喻蘭川:「楊爺爺,我今年真的沒有年假了,咱們聚會能換個時間嗎?春節長假怎麼樣?」

  「不行啊,」老楊大爺說,「春運的火車票買不上啊!」

  喻盟主無話可說,憤而消極怠工,並且開始在網上找新房子,寧負房租,不當盟主了。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隱約傳來「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聲音,緊接著,有女人淒厲的尖叫聲響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房齡大的老樓,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時已近深秋,家家夜裡都是關著窗戶的,這個聲音卻仍然能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刺得人一激靈,好像垂死時爆發出的慘叫。

  不止喻蘭川,周圍好幾戶同時推開了窗戶,探頭尋找聲音來源。

  甘卿剛洗了頭髮,正在陽臺上收衣服,餘光掃見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麼牛鬼蛇神。她搖搖頭,向隔壁的小喻爺獻上了同情心,正準備去吹頭髮,也被這慘叫聲驚動。

  這慘叫似乎讓她想起了什麼,甘卿皺了皺眉,靠近窗邊,把窗戶略推開一條縫。

  外面的聲音清晰起來,甘卿聽見鄰居們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話:「八樓還是九樓?」

  「八樓,好像是804,窗戶都碎了。」

  「幸虧是晚上,樓底下沒人,怎麼回事啊?」

  「是不是進賊了,我剛才好像看見一道黑影閃過去了。」

  「不可能吧……這可是八樓。」

  這時,804的人終於出了聲,是很虛弱的女人的聲音,顫顫巍巍地從碎裂的玻璃窗裡傳出來:「是……是有賊。」

  「什麼?八樓也有賊!」

  「這還沒到年底呢,窮凶極惡了吧!」

  「我805的,」一個挺胖的中年男子說,「我看看去。」

  鄰居們連忙喊他:「等等,萬一賊沒跑呢,先報警,等大家一起過去。」

  住在一百一十號院的,大部分都是後來搬進來的普通人,大家紛紛緊張了起來。

  喻蘭川收起自家窗戶上的紙條,目光在周圍逡巡了一圈,囑咐劉仲齊關好門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3:52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十九章

  喻蘭川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了甘卿。甘卿裹著一件可能已經和共和國同齡的大連帽棉襖,從頭裹到小腿,帽子扣在頭上,幾綹掉出來的頭髮濕淋淋的,腳下露出睡褲的邊,應該是已經準備睡下了。

  喻蘭川覺得有點奇怪——她不像是那種聽說鄰居家鬧賊,就得爬起來去湊熱鬧的人。

  整棟樓只有一部電梯,大家都要用,就會很慢,所以他倆是從樓梯間走下來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聲說:「敲你窗戶的人,後來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蘭川一愣,隨後他不知怎麼想的,又脫口問,「你聽說過『堂前燕』嗎?」

  甘卿從十樓一直沉默到八樓,就在喻蘭川以為她不想回答的時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聲:「飛燕點水,踏雪無痕……現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倆下來的時候,804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幫鄰居,說來奇怪,這會剛過十點,連甘卿這種「帶髮尼姑」都還沒睡下,對於當代都市人來說太早了,入室盜竊怎麼會選擇這個點鐘?

  「我想啊,那賊盯上的沒準是803,」有個鄰居有理有據地發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膽就大了!沒想到摸錯陽臺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來圍觀,正好聽見這一句,嚇得臉都綠了。

  「別瞎猜,別嚇著老人家。」804門口的男人擺擺手,「是我們家今天屋裡燈泡壞了,一直黑著,可能是那賊以為家裡沒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歲的模樣,高個子,長得挺端正,說話慢聲細語的,喻蘭川看他有點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見過的時候,男人無意中朝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總?」

  喻蘭川反射性地掛起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們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過會展中心的項目!還記得我嗎?」

  喻蘭川被緊急會議和武林大會攪成一鍋粥的腦子裡蹦進了一串字母,太陽穴狠狠地跳了幾下,靈光一閃,想起了這人是誰——畢竟,他們「白骨精」圈裡好幾年前就不流行這種「語言混搭風」了,偶爾遇見一位「畫風古樸」的,印象還挺深。

  喻蘭川矜持地一點頭:「聶總好。」

  這男人叫聶恪,是另一家投資公司的,以前投一個項目的時候想拉喻蘭川他們入夥,兩家公司因此接觸過。喻蘭川沒記住聶恪的職位,反正出來混的,稱呼「某總」肯定出不了錯。

  「我們家在郊區,太遠,趕上早高峰,上班得兩個多小時,嗨,買不起市區的房,今年也是為了孩子上這邊的幼兒園,才一狠心到這來租房住。幸虧今天幼兒園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聶恪客客氣氣地請鄰居們進屋,他家客廳的燈果然是壞了,家裡黑漆漆的,他把聲音放輕了八度,「小滿,你要不要緊啊?」

  眾人這才發現,屋裡還有個女人,整個人幾乎化進了黑暗裡。

  儘管聶恪已經把聲音放得很低,卻好像還是嚇著她了,女人僵硬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像個脫了水的僵屍。

  「這是我太太,」聶恪歎了口氣,「當時我在廚房燒水,她自己在屋裡,正好撞上那個賊,她也是,不趕緊跑,還要去抓人家——你說說你,就你這樣的,能抓住誰啊?萬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沒看見,你就能出事,可怎麼好,唉——幸虧那賊也沒想到有人,嚇了一跳,就推搡了幾下,趕緊跑了,還撞碎了我們家一扇窗戶。」

  甘卿打開了樓道和門廳的燈,借著光,眾人看見聶太太手裡拿著塊紗布,正按著自己的額頭,她額角和眼角都有沒擦乾淨的血痕,顴骨上一塊很深的淤跡,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舉著手很累,她拿著紗布的手不停地發抖。

  「這是撞的。」聶恪攬住她的肩膀,對鄰居們說,「頭撞桌角上了,我說帶她去醫院,她還不肯。」

  聶太太不吭聲,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鄰居們也沒在意,不管是誰,好好地在家裡坐著,突然有賊闖進來,也得給嚇一跳,過後好幾天都得睡不好覺,於是紛紛催著聶恪報警。

  甘卿在門口沒進屋,越過人群,往陽臺看去,陽臺一扇打開的窗戶碎了,有風從那漏進來,窗臺上掉了幾個零星的玻璃片——從裡面往外撞的話,大部分玻璃渣應該是掉下去了。

  這會已經基本不堵車了,警方很快趕到,熱心鄰居們把警察包圍了,不等別人詢問,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裡灌自己的看法。

  淹沒在群眾大海中的民警奮力地往外遊:「讓一讓,勞駕都讓一讓,我們要找被盜的受害人問話!」

  聶恪摸了摸聶太太的頭髮:「我太太是家庭婦女,不太會說話,今天受傷嚇壞了,讓她先去休息吧,我來跟您說。」

  警察問了女人幾句話,她都只會點頭搖頭,都是男人在旁邊替她補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見外人的樣子,於是再三確認她不需要救護車後,也就不問她了。

  聶太太就繞開人群,低著頭,打算進裡屋。

  這時,一隻手拉住了她,聶太太一激靈,驚懼地回過頭,發現拉住她的是個很清瘦的年輕女人。

  甘卿輕輕地捏住她的下巴,別過她的臉:「頭是在桌角上撞的,臉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睜開的眼睛裡映著門廳的燈光,隨著眼珠輕輕轉動,那光略有些閃爍,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動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後退一步,躲開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縮回棉衣袖子裡,眼皮垂下來,遮住了眼珠裡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時候,被他用力按在牆上撞,然後才沒站穩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亂一點頭,避開她的視線。

  「下次遇到這種事,要及時喊人啊。」甘卿說,「我就住樓上,1003,平時也很閑,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著臉沒應聲,飛快地鑽進了臥室。

  甘卿的目光在聶家大開的陽臺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問話的聶恪,悄無聲息地避開人群,離開了聶家。

  喻蘭川看著帽子被擠歪的于嚴:「怎麼又是你?」

  「我他媽哪知道?別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說離奇不離奇?」于嚴愁眉苦臉地說,「蘭爺,你還有沒有養生的組合拳了,教我兩套唄,我覺得我離猝死也不遠了。」

  甘卿正好經過,聽這話,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護身符,要嗎?給你算內部價,只要五十二塊,有需要隨時來泥塘後巷找我。」

  成本價兩塊,賺五十,她就可以還孟老闆錢了。

  于嚴震驚地說:「你們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頭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轉身就走:「總比在微博上轉錦鯉有用,不信算了。」

  剛用小號轉過錦鯉的于警官膝蓋一痛,決定等下班,脫了制服偷偷去。

  「剛才有人說看見那個入室飛賊了,」于嚴正色下來,問喻蘭川,「還有人說那賊穿得跟蜘蛛俠似的,手裡還拿著個大鐵鉤?你看見了嗎?唉,不瞞你說,最近我們接到好幾起高樓失竊案了。」

  喻蘭川問:「金額大嗎?」

  「要不說奇怪呢,幾起高樓失竊,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報案的說是丟了個卡包,你說這小偷,偷卡有什麼用?到現在為止,今天這起是最嚴重的,傷人了。」于嚴說,「失竊的人家都在六層以上,還都是從窗戶進去的,世界上有這樣的輕功嗎?不會真是蜘蛛俠吧?」

  喻蘭川想了想:「你跟我來。」

  他帶著于嚴從人群裡擠出來,下到六樓。老楊大爺就住608,他孫女楊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來照顧爺爺的,嫌老頭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於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這樣,爺孫倆還是天天吵架。

  老楊大爺好像早知道他們要來,早早地準備好了茶水等著。

  喻蘭川把那張紙條展平:「他們說的那個『蜘蛛俠』爬到我陽臺窗外,貼了這張紙,楊爺爺,這個『堂前燕』傳人是誰,您知道嗎?」

  于嚴大呼小叫地跳起來:「這是證物啊!你怎麼亂碰!」

  「我哪知道這是證物,我撕下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有高樓失竊案。」喻蘭川頓了頓,「不過他是在我那貼完紙條,八樓窗戶才碎的,而且是從裡面往外逃的時候撞碎的,傷人逃逸的那個應該不是貼紙條的人。」

  「那也不能說明之前的失竊案跟他沒關係,」于嚴說,「你們這樓,陽臺那一面很平整,他當時扒在十樓窗戶外面,如果有人從八樓進去,他不可能看不見,所以很可能是一夥的。入戶盜竊的本來就是團夥居多。」

  「入室盜竊就算了……還團夥。」這時,老楊大爺拿起那張紙條,好一會,他長歎了口氣,苦笑了一聲,「這簡直、簡直……唉!」

  「當年江湖朋友們奉承,冠了『五絕』的名號,給我們幾個老東西,」老楊大爺慢吞吞地說,「小川,你大爺爺這麼多年,為人處世無可指摘,有寒江七訣,劍光如雪,所以人稱『寒江雪』。『浮梁月』說的是當年一位老兄長,姓韓,練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當山拜過師,後世又融合了齊門、八卦的絕學,仗義得很,抗日戰爭時期救過你大爺爺的命——不過老兄長比我們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過世了,家裡有個孫子輩的,也住這,當公務員,我看那體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風』是我這一支,我啊,沒什麼本事,本來也不配跟其他幾位相提並論,因為解放前在丐幫管過幾年事,所以大傢伙給我面子。至於『堂前燕』……我記得他姓閆,大名叫『閆若飛』,本來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戰亂年月被人請出山,我見過他幾次,為人很靦腆,一笑就臉紅,像個書生。可真是千里無蹤的好功夫。他一個人,從好幾層帶著槍的衛兵裡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去,手刃了三個大漢奸,通緝令掛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窮凶極惡的人因為他睡不著覺。」

  喻蘭川問:「後來呢?」

  「後來啊,犧牲了。」老楊大爺說,「日本人和漢奸到處抓他,有人出賣了他跟幾個朋友落腳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有輕功,能跑得了,就給其他人打掩護,讓別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過無影的清風,沒快過槍子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3:59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章

  「爺爺老了,有些事看法可能不太對,」老楊大爺很誠懇地對于嚴說,「若飛兄當年是孤身一人來的燕寧,家人我們都沒見過,但我想,他那樣的一個人,後輩兒孫再不肖,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事啊。」

  「唔,」聽著像個烈士後代,沒根據的罪名,于嚴也就不好掛在嘴上瞎猜,就問,「那您看,這個自稱『堂前燕傳人』的,有沒有可能是冒充的呢?」

  老楊大爺:「這……」

  喻蘭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嚴一下:「高樓失竊案什麼時候發生的?」

  于嚴翻出手機,查了一下工作日志:「淩晨一點到四點之間。」

  「現在還不到十一點。」喻蘭川敲了敲自己的錶盤,「案發時大概十點,這樓上有一百多個住戶,所有人家的陽臺都朝一個方向,十點鐘的時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沒有熄燈睡覺,如果是一個盜竊團夥,你不覺得他們太顯眼了嗎?」

  于嚴皺了皺眉,這時,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個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嚴:「樓下,問問目擊者,怎麼了?」

  女警聲音略微壓低了一點,好像有什麼不好說的事情:「有點情況,你能上來一下嗎?」

  于嚴沖喻蘭川晃了晃手機,兩人一前一後地站起來,跟老楊大爺告別。

  臨出門的時候,喻蘭川忽然想起了什麼,擺手讓于嚴先走,轉頭問楊大爺:「楊爺爺,您一直說『五絕』,可數來數去只有四個,還有一位呢?」

  老楊大爺一愣,沉默了下來。

  喻蘭川問:「我問錯話了,不能提嗎?」

  「倒也不是,只是說來話長。」老楊大爺想了想,「五絕中這最後一位……嘿,怎麼說呢?當年我們那是特殊時期,所以各路好漢,都能不計出身、不計門第地湊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裡,這位朋友……其實不大算是咱們正道上的人。」

  喻蘭川聽了他的用詞,頭都大了,沒想到二十一世紀了,他這個「盟主」除了調解鄰里矛盾之外,居然還有跟「邪魔外道」作鬥爭的附加義務!

  「當然,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楊大爺見他臉色不對,連忙解釋了一句,「這位朋友當年沒透露過自己的姓名,因為人送綽號『萬木春』,所以我們都叫他『萬兄』。長得特別好,秀氣到什麼程度呢?他票過戲,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滿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兩百斤的糧食口袋,你要是讓他扛,能把他後背壓彎了,走一陣就得放下歇一陣,臉也白了,氣也虛了,手無縛雞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嗎?」

  喻蘭川心想:「……狗頭軍師?」

  老楊大爺歎了口氣:「『萬木春』這三個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隨風四散』、『潤物無聲』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錯身而過,客客氣氣地沖你點頭一笑,你沒來得及答應,咽喉就裂開了。他們這一門,有個絕活,把人大卸八塊,就像傳說中的庖丁解牛,手裡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氣不喘、談笑風生,刀刃一點都不能捲,也就是說不能費勁,費勁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蘭川問:「這是殺手嗎?」

  「對,當年啊,提起『萬木春』這仨字,聽見的人都打個寒噤。」老楊大爺說,「雖說也是個義士,但跟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後來萬木春金盆洗手,大家來往才略多了一點,但也就是武林大會的時候過來坐坐。來了就喝一盞茶,從來不跟人動手,也沒人敢挑釁他,後來萬木春年紀大了,就收了個關門弟子,讓徒弟替他來。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氣,來了就跟老人們打聲招呼,和他師父一樣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慣,私下裡叫了一幫人去堵他,結果這夥後生被他挨個挑斷了手筋。他們這一門,從不切磋,練的就是殺術,斷筋不是斷喉,已經算『點到為止』了,那回的事,雖說是挑釁的小輩不懂事,但這樑子也結下了,他也就不跟咱們這邊來往了。念著老一輩的舊情,二十年前他過來看過我和你大爺爺一次,身邊帶著個小傢伙,說是收養的徒弟,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喻蘭川聽完,對解放前的傳奇故事毫無感想,只是頭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會」是個和諧太平的大會,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點水果瓜子,敘敘舊、聊聊股票,然後互相交換一下土特產,就友好地各回各家,這種妖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萬別來。

  於是他揉著太陽穴,匆匆上樓了。

  于嚴被同事叫到八樓,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邊,小聲說:「于哥,我覺得不太對勁,我懷疑那個聶恪是個『安嘉和』。」

  于嚴一皺眉。

  「向小滿——就是那個聶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時基本都在家,聶恪下班也還算規律,回來就把車停樓底下,看他家車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說高樓行竊的賊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沒踩點嗎?而且那個向小滿躲躲閃閃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問話,她就往後縮,聽說他們都搬到這一年了,她從來沒跟鄰居主動打過招呼,這麼一個人,突然有賊闖進家裡,她第一反應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語速很快地說,「頭上撞成這樣,臉還破了,不肯去醫院……我懷疑她身上還有別的傷。」

  于嚴:「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沒進賊,是聶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戶,驚動了鄰居,就坡下驢找了個藉口?」

  「對,」女警義憤填膺地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于嚴:「……」

  「不是……于哥,我沒說你,你不算。」

  「我就當你是誇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寶典」家族的于嚴假笑了一下,又說,「鄰居都問了嗎?」

  「問了,都說不知道。」女警一攤手,「大家關著門過日子,就算聽見動靜,也說不清是夫妻吵架還是家暴,不會隨便跟警察說。再說那個聶恪平時挺會做人的,出門還經常給鄰居帶東西,在這樓人緣不錯,抓不著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報案,跟我們去醫院驗傷,可是她根本不跟我們說話!于哥,你快想想辦法!」

  于嚴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說:「我能有什麼辦法?」

  別說受害人自己不想讓人知道,就那些主動報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沒下文了?家是人靈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裡往往糅雜著多重複雜的心理問題,再被漫長的時間、外界的輿論與物質條件等打成一個死結,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話說得清的。

  這些剛工作不久的小青年,總覺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義」看得至高無上。

  可工作能有什麼意義?不就是養家糊口麼?

  管能管的事、不瀆職,已經是最高職業道德了。

  于嚴也是年輕過的,不想端著世態炎涼往後輩的熱血裡潑,就對她說:「我們不能按著頭讓人報案,但是今天這事,說不定有目擊證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個蜘蛛人?」

  「對,」于嚴糊弄她說,「當時這個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遠的地方,804的動靜那麼大,他肯定看見什麼了,我們可以先找到這個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試著給聶太太留一個私人聯繫方式,有時候人們不見得願意報警,但要是有個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無路的時候說不定會試試。」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幹勁十足地去了。于嚴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走到樓道盡頭點了根煙,心裡隱約覺得這一宿是白忙。

  聶恪家沒丟什麼東西,而除了聶太太向小滿臉上的傷,「賊」也沒留下什麼痕跡,警察們查了一圈、問了一圈,果然沒什麼收穫,只好讓他們登記一下,然後撤了。

  等著看這個給喻蘭川下戰書的「蜘蛛俠」還會不會出現。

  一百一十號院的居民們沸沸揚揚地討論了好幾天,除了樓下宣傳欄裡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鎖好門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沒有別的水花了。

  「聶太太,早啊。」

  「小向,出門呀?」

  「天氣這麼好,是該出來轉轉,別老在家裡悶著。」

  向小滿低著頭,步履匆忙地穿過東小院,別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話,只是敷衍又倉促地笑一下。

  小風把東小院裡三姑六婆的聲音吹過來,細細地灌進她耳朵。

  「……命好唄,家裡有房有車,老公能掙錢,天天在家躺著,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婦女』,叫闊太太,家庭婦女不得管家幹活啊?她們家孩子在門口上幼兒園,沒見她接送過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飯都是在外面買,一禮拜請一次小時工……這不是,去門口洗衣店裡拿衣服去了,哎喲,花錢洗衣服,嘖!」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給你當後媽好不好……」

  說笑聲刮過向小滿的臉,像個大耳刮子,然而她彷彿已經是挨慣了的,並不在意,木著臉來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個老頭開的,雇了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打雜,這個時間,老頭去吃午飯了,一般都是小店員接待她。

  說起這個店員,大家懷疑他不是啞巴就是結巴,有人問話就會點頭搖頭,逼急了「嗯」一聲,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機,好像不遮著臉,他就沒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畫著卡通小人的舊T恤,從不跟人對視。

  向小滿掏出收據條,放在櫃檯上,洗衣店員就拿起來找她送洗的衣服,倆人誰也不出聲,誰也不看誰,跟演默劇似的,店裡只能聽見烘乾機轉動的聲音。

  向小滿清點了衣服,頭也不抬地略微一頷首,轉身要走。

  這時,店員居然出聲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個高大年輕的小夥子,說話聲音卻又虛又弱,像貓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滿回過頭去,看見店員從櫃檯下面摸出一個小紙包,紙包裡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聲音也哆哆嗦嗦的:「這……從您兜裡撿的,是您的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4:14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一章

  向小滿一回頭,店員的上半身就下意識地往後仰,好像她的目光是飛濺的熱油,得拿個鍋蓋擋住臉才安全。

  接著,他又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氣,磕磕巴巴地「喵」道:「您……您要冷靜,還有小朋友呢。有什麼事情……有過不去的事情,可以找別人幫忙的呀……我……」

  他的聲音低而遲緩,還有些口齒不清,像個智障。

  向小滿不等他說完,就面無表情地走過去,連著紙包,搶了刀片就走。

  店員閉了嘴,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的背影,主動和陌生女人說兩句話,好像已經透支了他所有的體力,直到她走出洗衣店,他狂飆的心跳也沒有要降下來的意思,連腿也跟著一起發抖了。

  好一會,他才從門口的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形象——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但「端正」得並不美觀,沒什麼特點,過目即忘。「高大」也不是「器宇軒昂」和「孔武有力」,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不是個胖子,就是看著有點蠢笨。頭簾遮住了眼睛,明明早晨剛洗過,這會又已經油得打綹了,整個人的氣質緊繃而畏縮,好像時刻預備著給誰鞠躬。

  「醜男。」他想。

  看不下去自己的形象似的,他移開了目光。

  洗衣店門口人來人往,他每天看見別人談笑風生,都覺得納悶,懷疑這些人私下裡都有臺本,說的話都是事先寫好背下來的,否則怎麼可能那麼輕鬆,一點磕絆也不打呢?

  每一次被迫和別人說話,他都得像把腦袋別在腰帶上一樣「豁出去」。

  語氣、語調、手放哪、眼睛看哪、說什麼,這些他都得在心裡彩排好幾遍,可是彩排也不管用,一旦開了口,一心八用,他還是難免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越說不好,他越慌,越慌越說不好,而人們也往往沒有耐心聽完他「吭吭哧哧」的表述,他們會打斷他、忽略他、敷衍他……或者乾脆轉身走開。

  他就像個格格不入的怪物,每次試圖伸出觸角碰周圍的世界,都會遭到一場電擊,久而久之,「伸出觸角」就彷彿有了生命危險。

  洗衣店的外間有個接待櫃檯,櫃檯後面是洗衣間,旁邊還有個很小的雜物間,清潔工具、店裡用的衣架和塑料袋之類的東西都堆在那,而這些雜物空隙裡,還塞了一張窄小的行軍床,那就是他的窩了。

  窩裡有一台型號很舊的筆記本電腦和一個「綾波零」的手辦——就一個,也不是什麼限定版,網上那些大神們動輒一個展示櫃的收藏太奢侈了。手辦奢侈、櫃子奢侈、放櫃子的空間更奢侈。

  她雖然不怎麼貴重,卻一直陪著他,她就像一個熟識親近的朋友,他通過動漫瞭解她的故事,而她也在日復一日的陪伴中,明白他在想什麼,無須贅述。

  「閆皓!閆皓!」洗衣店老闆回來了,大著嗓門叫他,「又跑哪去了?」

  店員一哆嗦,小心地把綾波零放好,轉身走了出去。

  「哎,嚇死我了,你這小子,走路不出一聲呢?」洗衣店老闆拍了拍胸口,扔給他一個小本,「115號到121號的衣服好了,打電話催他們來取。」

  閆皓聽見「打電話」仨字就頭皮發麻,比起打電話,他寧可徒手火中取栗。於是低頭接過小本,他陽奉陰違地作個弊——把通知編成了短信,照著電話號碼本群發。

  老闆看見,就唉聲歎氣地說:「哎喲,讓你打個電話怎麼了?兩句話的事,現在廣告那麼多,好多人根本不看短信的。小閆啊,你這麼內向可不行啊,你看你,沒事就在屋裡玩電腦、擺弄塑料小人,多大人了還看動畫片!時間長了,心理都不正常了!人得跟別人交流,得出去交朋友。天天屋裡悶著,你連對象都找不著,會被社會拋棄的!」

  閆皓默默地在旁邊聽,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樣子,老闆一看他這幅德行,頭髮都愁掉了一把。

  「這回再開武林大會,你可不能在後面縮著了,去的年輕人也不少呢,多認識幾個沒壞處,聽見沒有?你家人把你交給我,我就得負責任。」老闆一邊數落,一邊看閆皓縮頭縮腦的樣子生氣,於是氣沉丹田,爆喝一聲,「腰杆挺起來!你家祖上是英雄,不是打洞的地鼠,給誰作揖呢!」

  閆皓嚇得一激靈,後腰倏地一下挺直了,站成了一張棺材板,然後貼著牆,姿勢很晦氣地溜了。

  向小滿離開了閆皓的洗衣店,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她拎著裝滿了衣服的大塑料袋,沿著滿地黃葉的林蔭路走了一段,拐進了一條小胡同,胡同口有一家網紅甜品店,常年排隊,向小滿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走過去站在了隊尾,目光卻很不安地四處打量,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向她走過來,排在向小滿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肘,問:「這家賣的東西有點貴啊,好吃嗎?」

  向小滿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躲開。

  中年女人很慈祥地朝她笑:「不過真正的好東西,貴也值得,對吧?」

  她說著,若有意、若無意地擺動了一下手背,不動聲色地把一個紙包塞進了向小滿手裡。

  向小滿好像碰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臉上稀有的血色一下褪淨了。

  「11月11號。」中年女人收了笑容,音量低得近乎耳語,她狠狠地握了一下向小滿的手,然後轉身走了。

  向小滿怕別人聽見,慌裡慌張地往周圍看,排在她前面的,是幾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提前放學的中學生,統一地插著耳機,都全神貫注地低頭玩手機,沒人注意她。她這才鬆了口氣——也是,誰會把稀缺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呢?

  沒有的,三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

  向小滿匆匆看了一眼女人塞給她的東西,那是一個信封,信封裡有個紙包,裝著一些藥粉,信封上印著行宋體字:「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別人?」

  她看見那行字,抿了抿發白的嘴唇,從隊伍裡走了出去,把信封塞進外衣兜裡,這時,她在兜裡摸到了什麼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張字條。

  字條上清秀而有些稚氣的字體寫著一個私人電話號碼……

  以及一句話「有什麼困難隨時找我,我隨叫隨到」。

  這是那天來她家的女警臨走時悄悄塞給她的,向小滿腳步微頓,臉上一瞬間閃過動容神色,然而那一點猶豫稍縱即逝,她的眼神很快麻木堅定下來,她把那張字條團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紙團沒扔準,砸到垃圾桶邊緣又彈了出來,滾到了小路中間,向小滿沒有回頭看。

  她剛一走,甘卿就靠著牆,從一條小岔路的土牆後面轉了出來,眯著眼目送了向小滿片刻,她走過去撿起了那張字條,臉上和煦愉快的笑容消失了,若有所思的眼神有些陰鬱。一個剛買完東西的男孩悶頭往前走,不小心撞了她,剛想道歉,一偏頭正好撞見她的眼神,莫名一哆嗦,匆匆走開了。

  不過人走了,那男孩手裡的肉鬆蛋糕味卻留下了,甘卿回過神來,皺了皺鼻子,陰鬱的眼神饞沒了。

  她隨手把那張字條揣進兜裡,轉到小店窗口前看產品價目表,濃郁的奶油香味從窗口源源不斷地鑽出來,勾勾搭搭地不讓她走。甘卿一邊看,一邊捏了捏兜裡的零錢,感覺單薄憔悴的人民幣正含淚控訴主人不珍惜自己,良心上也有點過不去,於是她腳朝前、頭往後,一步一挪地準備往回走,盤算著下個月多坑幾個冤大頭,拿了提成,一定要過來吃一頓。

  正這時,迎面過來幾個中學生,甘卿眼睛忽然一亮:「小齊齊!」

  冤大頭來了!

  劉仲齊他們學校開秋季運動會,所以才提前放學,他剛代表班級跑完三千米,不知是累著了還是怎樣,反正眼皮一直在跳,被甘卿一嗓子嚇了一跳。

  「過來過來。」甘卿笑得高深莫測,沖他勾了勾手指,「少年,請我吃下午茶,我教你一招萬能防身術。」

  劉仲齊一聽,屁顛屁顛地就跑過去了。

  十五分鐘以後,陽光明媚的甜品店裡,再一次上當受騙的少年出離憤怒了:「這就是你說的萬能防身術?!」

  「這就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防身術。」甘卿咬了一口皮薄餡大的雪媚娘,軟綿綿的奶油餡裹著巧克力豆,口感層次分明,巧克力豆有些融化了,絲綢似的,一抿就化,而最裡面的奶油卻還帶著細小的冰碴,剛好解了這一口甜食的膩,回味悠長,甘卿覺得吃完這一口,天塌下來都不算事了,於是很有耐心地跟劉仲齊解釋,「逃跑的學問可大了,你不單得能跑、跑得快,還得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你要利用地形甩開對方,絕不能讓別人有機會繞路堵你,不能完全跑直線,否則他們一扔東西就很容易砸著你……」

  劉仲齊憤怒地打斷她:「你這個騙子!」

  上次,她用報警器騙他請了一頓麥當勞,上上次,她用卑鄙下流的撩陰腳騙他買了一根二百五十塊的轉運手鏈。

  他居然不長記性,又上了第三次當!

  沒臉啊!

  「我真沒騙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厲害的高手也總有失手的一天,沒有什麼功夫是『萬能』的,」甘卿喝了一口清咖啡,漱乾淨巧克力雪媚娘的遺味,又把小叉子伸向一塊芒果慕斯,「想要立於不敗之地,只有不動手——你見過你哥跟人動手嗎?沒有吧!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投訴電話,能逼逼絕不動手,這才是真正的高手風範。」

  劉仲齊:「我呸!」

  甘卿一點也不覺得跟小孩騙吃騙喝有什麼不對:「反正你也沒有女朋友,攥著零花錢沒地方花,萬一再錢多燒得,跑到泥塘後巷去被人綁架怎麼辦?我幫你降低一點風險,不用謝,應該的。」

  劉仲齊咬牙切齒地說:「我女朋友沒了,到底是因為誰?」

  甘卿沖他一豎拇指:「完全是靠你自己啊!」

  劉仲齊氣得站起來就走,連書包也忘了拿。一口氣跑出去兩百多米,才感覺出肩上少了點什麼,又七竅生煙地跑了回來。

  他小火車似的闖進甜品店,看見角落裡的甘卿斜靠在窗臺上,一束窄窄的光穿過玻璃,剛好掠過她的眉目。

  她低頭看著什麼東西,身上有種時光凝滯不動的、異樣的寧靜和冷漠。劉仲齊忽然想起城中村裡救他的那個甘卿——無論是打她、罵她、還是伸手推她一個跟頭,她都不在意,她似乎不在乎危險,也不知道疼,仔細品,有一點對萬事都冷眼旁觀似的倦怠。

  劉仲齊愣了片刻,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誰讓你亂動我作業的!看什麼看!」剛滅的火又燒起來了,劉仲齊氣急敗壞地撲上去,一把搶回自己剛做完一半的英語卷子,「書包還我!」

  「我是怕人給你拎走,好心替你看包才拿過來的,你那卷子也是自己掉出來的。」甘卿把書包扔給劉仲齊,愜意地嘬了一口奶茶,「得好好學習啊,小朋友,別一天到晚老想著飛簷走壁了,完形填空一共二十道,你一次性錯了十四個,考試不及格不比被人打一頓恐怖嗎?」

  劉仲齊這張卷子是剛發的,要交上去給老師判的,學生手裡沒有答案本,他冷笑一聲,搶過試卷就走,心想:「這文盲混混初中畢業了嗎?裝神弄鬼,就跟她看得懂一樣。」

  文盲混混甘卿心滿意足地吃了一頓下午茶,一個蛋糕渣都沒剩,然後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在手機日曆的「雙十一」這一天上打了個標記。

  11月11號……這天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麼?

  「時間是……『雙十一』?」于嚴一臉匪夷所思,「你確定嗎?誰定的腦殘日子?」

  「我,」喻蘭川雙手抱在胸前,一挑眉,「你有什麼意見?」

  于嚴說:「光棍節召開武林大會,盟主啊,你就不怕孤獨一生嗎?」

  「孤獨一生怎麼了?孤獨一生挺好的。」喻盟主半死不活地說,「十一號那天是周日,上午我能以體檢的名義空出來半天。而且這樣一來,外地來的可以週六過來,周日下午各回各家,不用耽誤他們上班上學……也省得來參加的都是些無業遊民和退休閒散人員。」

  「行啦,看你那張晚娘臉,你就當找了個一月八千的兼職,八千多的兼職可不好找。」于嚴勸他,「你們這大會的地點是,呃……老年活動中心?」

  喻蘭川一來是忙,二來是也沒辦過這種事,所以這一次「武林大會」,除了時間是他定的,選址、會議議程安排等等,還都是老楊大爺他們操辦的,宣傳海報也是「為友誼乾杯」的中老年畫風。

  至於會議安排,一想起來,喻蘭川就覺得生無可戀。

  「你們動靜最好別太大,蘭爺,我跟你說,你們這事沒有依法報備,萬一太鬧騰了,有人舉報你們非法集會就麻煩了。」于嚴一邊嚴肅地叮囑,一邊往後翻會議議程,「大會全程嚴禁武鬥,以和平交流為最高宗旨……哦,這樣就挺好……第一項,各大門派入場,盟主講話,唔……就是互相熟悉的寒暄環節。第二項是……自由交流,為便於交流,各門派打散後分開坐,座次分為三區塊,五十五歲以上及各派掌門(僅已婚掌門)進入A區,未婚人士填寫信息表進入B區,其他賓客進入C區……怎麼座次還分已婚未婚?」

  喻蘭川伸手蓋住了眼睛。

  于嚴讀著讀著,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自由交流環節結束後,B區小輩按座次,逐個到A區,接受長輩考校指點。第四項,才藝表演及午餐……不是,蘭爺你等等!」

  喻蘭川伸手搶回了武林大會議程本,正色打斷他:「看完了是吧,好,那我們說說這個『堂前燕傳人』的事。」

  「沒看完,」于嚴說,「我分析一下你們這個會議議程……」

  喻蘭川:「你不用分析了!」

  于嚴搶在和他同一時間開口:「所以你們武林大會的流程是,首先報家門,然後已婚人士閃避、未婚男女速配,再排隊見家長,最後吃個飯?」

  喻蘭川:「……」

  就他有嘴!

  于嚴:「可以啊,盟主,人才啊!」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說過了,不是我安排的。」

  偷懶的喻盟主沒有常識,竟敢放心把這種事交給老楊大爺他們,低估了我國中老年團體的毒性——他們能把一切主題的一切聚會,都變成相親大會。

  于警官扶著辦公桌笑成了狗。

  喻蘭川扶了扶眼鏡,面無表情地說:「我問過了,不讓動武這事是好多年的老規矩了,楊老他們還在,只要這個不知真假的堂前燕傳人還想混下去,應該就不會在開會的時候冒頭。我想他會等我落單時找我,這樣,會後,我把客人都送走,會找機會獨自留下來還原活動中心會場,他既然下了戰書,這時候大概率會出現,到時候你們在外面等我信號,我幫你們留住他。」

  于嚴問:「你有把握贏他嗎?」

  喻蘭川莫名其妙地回答:「我哪知道,我又不認識這人。」

  于嚴有點擔心地問:「那萬一你不是他的對手呢?」

  「那就認輸唄,」喻蘭川毫不猶豫地說,「受傷就讓他賠我醫藥費和誤工費好了。」

  于嚴:「……」

  武俠小說裡,高手約戰,往往都是賭命,畢生尊嚴與成敗在此一舉,根據不完全統計,在比武中戰敗的人,下場有自殺、發瘋、自絕經脈、自廢武功……最輕的症狀是拋棄自己的兵器,從此名譽掃地,江湖不見。

  還沒打就惦記誤工費的,大概古往今來獨此一份了!

  于警官被武林新一代盟主寬廣的胸襟震撼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喻蘭川:「那就這麼定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哎,蘭爺,」于嚴死皮賴臉地拽住他,一路小跑地跟著他往外走,「不急,你還沒跟我說,作為一條單身狗,即將主持新中國成立後第二十三屆武林相親大會的感想呢……」

  喻蘭川:「滾!」

  于嚴:「主持人可以拿免死,不,免催婚牌嗎?有好看又能打的妹子嗎?圈外人——比如我,能參加嗎?哎……你仗著自己腿長走得快是吧!」

  喻蘭川懶得跟他多說,抬手攔出租車。

  「別假正經啊蘭爺,」于嚴在他身後說,「你不會加班加彎了吧?」

  喻蘭川:「彎成勺也看不上你,放心。」

  于嚴嬉皮笑臉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悶騷了,初中那會,隔壁班女生遞情書,看都不看直接扔,一天到晚端著張『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架子,然後回去偷偷畫小女孩。」

  喻蘭川:「我畫的是你媽。」

  于嚴:「就知道你不承認!我有證據!同一個人,不同姿勢,一個素描本畫滿了,足有好幾百張,我拍照留念了……」

  喻蘭川把出租車門往他臉上一摔,留下一串尾氣,沒影了。

  他剛到自家樓下,手機就瘋狂地震動起來,于嚴那個賤婢發了一串照片過來,照片上還打了水印,名曰:武林盟主黑歷史檔案。

  喻蘭川剛想開罵,忽然一愣。

  他確實有過這麼一個素描本,但是這麼多年,又是留學、又是工作,搬家成了家常便飯,小時候的東西也早就丟光了,此時,他猝不及防地看見十幾年前的舊跡,模糊的記憶忽地清晰了起來。

  畫面像素不高,好像給那些青澀的筆觸打了濾鏡,有鉛筆素描,也有圓珠筆和水筆勾勒過的,畫上的女孩骨骼輪廓凜冽,畫技不太高明,但一顰一笑異常鮮活,她透過紙面看過來,眼角彎成特殊的弧度。

  喻蘭川的腳步猛地頓住,一抬頭,正好到了自家門口,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扭頭望向隔壁,怔了半晌,忽然魔障了似的要去敲門。

  這時,電梯響了一聲,一股有點甜的香水尾調掃過來,來人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小川,什麼事啊?」

  走過來的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張美珍,喻蘭川這才回過神來,乾咳了一聲:「我……找甘卿,有點事問她。」

  「哦,急嗎?」張美珍用指尖擦了擦有點化妝的眼角,「不急就明天再說吧,那小尼姑睡得早,早就夢裡念經去了。要麼我給你帶句話?」

  喻蘭川胡亂搖搖頭,默默地給老太太讓路,在樓道裡站了片刻,才帶著心事回了家。

  然而之後一連兩三天,他都沒見過甘卿。

  每天早晨他起來的時候,甘卿已經不知道晃到哪吃早飯去了,一頓飯吃起來沒完似的,老也不見回來,他得按時上班,等不了太久。晚上喻蘭川下班回來,回早了她不在家,回晚了隔壁又熄燈了。

  不知道是不是喻蘭川的錯覺,他覺得甘卿這一陣子作息格外不規律,好像一天到晚在外面,逮她一次格外不容易。

  時間在他的忙碌和心神不寧裡飛快掠過,11月11日轉眼就到了。

  這是喻懷德老人過世後,燕寧第一個相……不,武林大會。

  對於一百一十號院的普通人來說,這是一個平靜的週末,大家難得能睡個懶覺,早上九點之前,小院裡都沒幾個人。

  沒有人發現,這天,以老楊大爺為首,時常帶著紅袖箍在樓下轉的幾個老人不見了,樓裡的幾個住戶也都很早就離開了家。洗衣店沒有開門營業,皮具修理店也閉門謝客,路南路北的煎餅攤跟商量好了一樣,集體曠了工。方圓兩公里之內的乞丐和流浪漢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沒有出現。

  這座貌不驚人的老樓,平時彷彿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而這一天,這層保護膜短暫地消失了。

  西門口的雙語幼兒園和燕寧電視臺有合作,今年的元旦晚會上,有孩子們的集體節目,幼兒園老師和家長都很重視,參加演出的孩子需要借週末排練,聶恪一早就送孩子去幼兒園了。

  接送孩子的事,向小滿從來不管,即使幼兒園就在小院西門口,近得像鄰居。

  老房子的客廳佈局不合理,採光總是不太好,即使是白天,屋裡也有一些黑沉沉的角落。向小滿坐在沙發的陰影裡,像一尊木雕,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

  那些人對她說:「你的命運、你所遭受到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由你自己造成的,否則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別人?」

  「你一定有錯,你想要脫離苦海,就得徹底和這個畏縮的自己決裂。」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不討厭自己嗎?

  你要殺死那個怯懦、可鄙的自己。

  向小滿戰戰兢兢地扭頭看了一眼鏡子,鏡子裡的女人雙頰下垂,臉上蠟黃蠟黃的,毫無血色,淩亂的頭髮遮著半張臉,躲躲閃閃的目光從乾枯的頭髮縫裡往外冒。

  這……就是我?

  她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嚎叫,哆嗦著抱住自己的頭。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別人?

  「求救沒有用的,報警更沒用,沒有人能真心理解你,也沒有人會幫你,聽過祥林嫂的故事嗎?」

  「這個世界上,誰不是一座孤島呢?」

  「你只有今天一個機會,放心,技術上的事情,我們幫你善後。」

  「你只要……」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聲,聶恪回來了!

  向小滿腦子裡空白一片,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信封裡的藥粉倒進了聶恪的保溫杯裡!

  門鎖轉了兩圈,聶恪開了門,向小滿下意識地把紙包捏在了手裡,猛地站了起來,渾身僵硬地看著進門的聶恪。

  聶恪沒在意,似乎早已經習慣了她各種奇怪的舉止,看都沒多看她一眼,換衣服換鞋一氣呵成,然後進屋端起了自己的保溫杯——

  向小滿的心快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然而聶恪把杯子送到嘴邊,卻忽然一頓:「哦,對了。」

  他發現了!藥粉放多了嗎?

  向小滿臉色慘白,手心起了一層冷汗。

  聶恪奇怪地問:「你又怎麼了?」

  向小滿的四肢開始緊張得發麻。

  聶恪等不到她的回答,皺了皺眉,自顧自地說:「以前那個醫生不怎麼樣,我覺得效果一般,最近托朋友聯繫了一個新的醫生,下午帶你去見一下,約了兩點,你換身衣服。」

  向小滿覺得自己的唇舌都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聶恪唱了獨角戲,溫文爾雅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一點不耐煩的冷淡,皺著眉吹了吹,喝了幾口保溫杯裡的水。

  「好像是隔夜水。」他嘀咕著,打算去廚房把水倒掉,「一股怪味。」

  廚房裡先是響起洗涮杯子的水聲,緊接著,保溫杯掉進了洗手池,「嗆」地一聲,隨後是重物落地的一聲悶響。

  聶恪徒勞地扶了一把水池,帶倒了掃帚,還是毫無知覺地順著櫥櫃滑了下去。

  向小滿的心跳快要炸開似的,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門口,看著倒在地上的聶恪,艱難地扶著門框穩住了自己。

  第一步,如果周圍有不方便清理痕跡的乳膠漆或者壁紙,一定要鋪好塑料袋。廚房和衛生間是最理想的地方,瓷磚更容易清潔。

  第二步,穿好你的雨衣。

  向小滿腳步有些踉蹌地翻出了一件早準備好的雨衣,手裡捏緊了小刀片。

  第三步……打開門,來幫你的人來了。

  就在這時,他家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向小滿劇烈地喘了幾口大氣,打開門,兩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都戴著帽子、口罩和手套,裹得嚴嚴實實,臉上只露著一雙黑沉沉的目光。

  後進來的人無聲無息地關好門,透過貓眼往空無一人的樓道裡看了一眼,跟同伴互相點了下頭,另一個人則走進屋裡逡巡了一圈,扶住了向小滿的肩頭。

  「噓——」他在向小滿耳邊說,「別怕。人的身體,又結實、又脆弱,找到正確的地方,小孩子也能輕易結果一條命,找不到正確的地方,幾百斤的壯漢揮著斧頭,也不一定能順利地砍下一個人的頭。庖丁解牛是一門絕技,我來教你。」

  那人走過去,俯身打量了昏迷的聶恪片刻,隨即發出冷笑,把他五花大綁,嘴裡塞了東西。然後他手裡「哢噠」一聲,向小滿狠狠地一震,卻見他不知從哪拿出了一根紅色圓珠筆,按出筆尖,端起聶恪的下巴,在他的脖頸上畫了一條紅線。

  「沿虛線剪開,會不會?」另一個人握住向小滿抖個不停的手,「慢慢來,刀很快,別劃破手。去吧。」

  向小滿緩緩地走向昏迷的男人,兩個把自己包裹得很嚴的人慢慢地退開,把空間留給她。她拼命地攥住了自己的右手,不去看聶恪的臉,把目光集中在那條紅線上。

  很簡單的,不需要費什麼力氣。

  冰冷的刀片落在了人的脖子……不,那條紅線上。

  「按下去,小滿。」

  向小滿的手指越抖越厲害,她張大了嘴,就像發出了無聲的嘶吼,手指猛地往下錯,血一下冒了出來,疼痛驚醒了聶恪,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就在這時,804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大力敲響了。

  「有人嗎?」來人大聲說,「開門,警察!」

  向小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聶恪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脖子上插著刀片,劇烈地掙扎起來,屋裡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掠向陽臺窗戶!

  「警察!開門!」

  兩個蒙著臉的人分別從陽臺兩邊躥了出去,竟然徒手在樓外爬。

  這時,十樓一扇窗戶打開,有什麼東西裹挾著厲風打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4:44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二章

  人要想掛在八樓窗外,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完全得靠手腳的力量扒在牆縫裡,其中手腕和手指最吃重,樓上打下來的兩道風,正是沖著兩人手腕去的。

  在聶恪脖子上畫線的人為了躲開這一下,雙腳猛地一蹬,整個人往上躥了近一米,一著急,腳下踩空,他在空中忽悠一下,狼狽的一個鯉魚打挺,險伶伶地掛住了一戶人家陽臺窗外的衣架。

  另一位反應就沒這麼快了,風聲襲來時,他避無可避,左手腕猛地從牆上甩了出去,另一隻手保持不了平衡,頓時慘叫一聲,從八樓摔了下去,幸虧六樓安了防盜窗,中途攔了他一下,這倒黴蛋先是砸在防盜窗上,狠狠一震,隨即又彈開,一路滾了下去,穿過二樓的防雨棚,最後四仰八叉地滾到了自行車棚上——他躺在自行車棚上抽,左手腕裡嵌了一枚焦糖瓜子,紮進了肉裡。

  這時,第二撥警察正好趕到,一擁而上。

  吊在衣架上的那位本想衝上十樓,看看到底是誰家的狗拿耗子,這會看見樓下那麼多警察,也顧不上了,拼命往西邊爬去,被樓下的警察們一通圍追堵截。

  甘卿合上窗戶縫,隔絕了外面雜亂的人聲,靠在窗邊,把手裡的一把瓜子嗑完了,然後她不慌不忙地披上外套出了門。電梯把隨後趕來的警察送到八樓,又「嘎吱嘎吱」地轉到十樓接走了她,兩路人擦肩而過。

  804的警察破門而入,最早衝進來的就是給向小滿留字條的小女警,一進門就被屋裡與預想中完全不同的場景嚇住了,直到聶恪拼命地掙扎了一下,頭磕在櫥櫃上,她才反應過來,人還沒死。

  女警一步跨上去,擋在向小滿和聶恪中間,以防她再有過激舉動,她另一個同事則撲到聶恪身邊,緊張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傷口——還好,小刀片只是紮進了他頸側的肉裡,還沒來得及傷到大血管,已經在他掙扎的時候掉出來了。

  「別動,我給你解開。」

  警察一薅出聶恪嘴裡的布條,這位歇斯底里的嚎叫聲就像絕了堤的洪水:「幫、幫幫我按住血管,快快快!叫、叫叫救護車!這個瘋女人要殺我!她要殺我!警察同志,她還有兩個同夥!剛、剛剛從窗戶跑了!我……我流了多少血?我……我還有沒有救……」

  門開著,這天又是星期天,這麼大的動靜,同一層的鄰居們紛紛探出頭,殺人未遂可不是每天都能圍觀到的,兇手和受害人還是兩口子!

  不一會,連其他樓層也得到了消息,八樓的樓梯口上,男女老少圍了一大幫人,個個把脖子伸出兩米長,五官爭先恐後地往前擠,恨不能從臉上飛出來,越過攔著他們的警察,一探究竟。

  向小滿沒再抵抗,那一刀好像已經用光了她的勇氣和力量,警察破門而入以後,她就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順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任憑別人搜身。

  聶恪這會已經回過神來了,得知自己脖子上只有一個創可貼就能解決的小口子,他連忙整理衣冠,恢復了人樣。

  「這事我一直不想讓人知道,怕鄰居知道了,用有色眼鏡看我們,我老婆她確實在看精神科,因為這個,她沒法出去工作,家裡、孩子也一直是我照顧。唉……那個……警察同志,你們、你們別太難為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都怪我前些年為了工作一直忽略她……」

  男人斯文體面,一臉愁苦,女人目光發直,一團爛肉似的癱在地上,危險物品似的,被一群警察圍著。

  隔壁的老太太圍觀得十分真情實感,跟著「哎喲」了好幾聲:「這都是什麼事呢?」

  「她不愛出門,我是怕她無聊,鼓勵她多上上網,誰知道現在網上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人!」聶恪「嘶」了一聲,捂住脖子,作為苦主,向全樓的人傾倒自己的委屈。

  誰也不想有病,病人有什麼錯呢?只是運氣不好而已,的確不該受到苛責。

  可是家人又有什麼錯呢?怎麼就該受這種無端的折磨和拖累呢?民諺都說了,「久病床前無孝子」,臥床不起的普通病人尚且招人煩,何況是精神病。

  在一些人眼裡,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得分成三六九等,病也是,「精神病」在這條歧視鏈裡,自古就是底端之一,比花柳病強點有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人得送醫院啊,」樓梯口傳來竊竊私語地討論,「不然再發病怎麼辦?」

  「家人還得上班,哪有精力二十四小時跟著她?」

  「普通的病還能請保姆、請護工,這……這種也沒法請人啊!」

  「今天要殺她老公,明天要點房子怎麼辦?這也不是他們一家的事啊。」

  「清理清理現場,別讓他們圍觀了,哪那麼多閒人!」最早接到電話的小女警有點暴躁,「知道怎麼回事嗎,你們就瞎說!我們接到報案,說這個男的家暴打老婆才來的——聶先生,上次說進賊的也是你們家吧?到底是真進了賊,還是你為了掩飾自己在屋裡幹什麼,隨口報假警?」

  聶恪震驚地看著女警:「我?我打老婆?我……你……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的!我才是受害人吧?難道你們不是親眼見她要殺我?」

  「她無緣無故就要殺你?」女警冷笑一聲,「你等著,證據說話。」

  她說著,一把將向小滿拉進了旁邊的房間,關上了門。如果向小滿是長期家庭暴力的受害人,聶恪跟她動手一定不止上次蹭破臉那一回,她身上一定還有其他的傷痕。

  于嚴和喻蘭川約好了,本來是想在老年活動中心守株待兔,等著抓那個蜘蛛人,誰知還沒到地方,人手先被分走了一大半。

  同事給他打電話告訴他804的現場情況,聽得于嚴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什麼?蓄意謀殺未遂,背後還有個飛簷走壁的神秘團夥……真……行吧,先帶走,唉,這事大了,可能得移交上級。」

  掛了電話,于嚴給喻盟主發信息,囑咐他如果「蜘蛛俠」出現,請他盡力拖住,片警人手不足了。

  「我本來還想抱緊盟主大腿,以後少加點班呢。」于嚴一邊發,一邊對旁邊同事說,「我看這盟主就是個倒黴催的喪門星。」

  同事說:「疑似家庭暴力,下藥謀殺親夫,好,這就是現場版的恐婚教育,讓你們都好好看看結婚的下場。」

  于嚴看了同事一眼:「說得就跟你能找著對象一樣,上回相的那個又吹了?人家沒看上你,還是你沒看上人家?」

  「說不上,我沒什麼感覺,她也沒什麼毛病,反正大家都是普通人,就那樣唄,能處就處。完事我家裡人又不同意,非得說這是外地人,肯定是奔著我們家戶口來的——你說逗不逗,人家也不認識我,不奔著戶口來,難道還能是為了別的?」同事叼了根煙,心寬似海地笑了一聲,「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我也無所謂。我爸媽要找兒媳婦,他倆出錢買房,那就他倆說了算,我不管。」

  前排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民警回過頭來:「說得都是什麼話!」

  「這是講道理的話,本來就是誰出錢誰說了算啊,花了老兩口的錢,就得聽老兩口的話。他倆說讓我跟誰結婚,我就跟誰結婚,讓我生幾個,我就生幾個。哥,咱們幹這破工作,想靠自我奮鬥買房買車,那是做夢,沒錢哪來的自由?我早想開了,踏踏實實地啃老,別作,那就是孝順。」

  于嚴說:「一邊去,三觀不正。」

  同事就說:「行吧,你三觀正,那你首付攢出來了?」

  于嚴:「……」

  他以前覺得喻蘭川是中二病到了第四期,跟自己家人較勁,自討苦吃,這時,卻好像忽然明白蘭爺為什麼傾家蕩產,死扛幾百萬的負債了。

  「哎,別聊了,于哥,快看你手機!」

  于嚴一激靈,這是他和喻蘭川約好的——今天上午有事微信聯繫,一旦那個「蜘蛛人」出現,喻蘭川就第一時間用快捷鍵撥他電話,電話就是信號。

  「走走走,快!」于嚴推開車門,一邊帶人往老年活動中心裡跑,一邊奇怪地嘀咕了一聲,「他們不是還沒開完會呢嗎?」

  喻蘭川其實是出來透口氣,因為新盟主是個未婚青年才俊,各大門派的前輩們都瘋了,就差撲上來動手動腳了。喻蘭川從小桀驁不馴,至今沒相過親,頭一次應付這種場面,職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高冷氣場完全不頂用,只撐了幾分鐘,他就落荒而逃。

  他溜到大廳接待處,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想清靜一會,才剛坐下,一顆小紙團突然從身後打了過來,在桌上彈了幾下,落到他手邊,喻蘭川猛地一回頭,一道影子驀地從他身後閃過,窗戶開著,喻蘭川探頭一看,只見老年活動中心後面的公園小樹林裡,打扮成蜘蛛俠的人正遠遠地站在那。

  這位「蜘蛛俠」人高馬大,穿著淘寶買的「cosplay」緊身衣,質量十分堪憂,眼罩好像是用運動服內襯自己糊的,見了喻蘭川,他一言不發,直接擺出架子。

  「你到底是誰?」喻蘭川端著咖啡溜達過去,問,「挑戰半天,臉都不露嗎?」

  「蜘蛛俠」不吭聲,隔著幾步,做了個「起手式」——意思是,別廢話,我要動手了。

  喻蘭川不理會:「你說你是『堂前燕』的傳人?你叫什麼?從哪來的?跟堂前燕閆若飛先生什麼關係?親屬還是師徒?有證明嗎?」

  「蜘蛛俠」緊身衣裡的閆皓快瘋了,電視劇裡的高手們不是都一言不合就動手嗎?怎麼還有口試環節?

  喻蘭川:「是誰讓你挑戰我的?前一陣的高樓失竊案跟你有沒有關係?」

  閆皓不想跟他聊天,就想趁沒人,打完趕緊走,起手式既然已經做了,他覺得自己禮貌周全了,於是乾脆一咬牙,朝喻蘭川撲了過來,一拳砸向喻蘭川肩膀。

  「小心,這是熱水。」喻蘭川皺起眉,輕飄飄地錯身躲開,把熱咖啡放在旁邊的小石桌上,抬手,閆皓目光一凜,以為他還手,卻見喻蘭川舉著手沒動,「不打了,認輸。」

  閆皓:「……」

  「你贏了,」喻蘭川說,他話音沒落,腳步聲響起,「不過私闖民宅的事,得跟警察交代一下。」

  「我看見那蜘蛛人了!」

  「就他,蘭爺,別讓他跑了!」

  閆皓激靈一下,扭頭往小樹林裡躥,他腳下好像有一雙彈簧似的,彈跳起來真像一隻大蜘蛛,從石桌上一躍而過,攀上了一根近三米高的樹杈,把自己悠了出去。

  就在這時,喻蘭川動了,他不知什麼時候從地上撿了一顆鵝卵石,狠狠地砸出去,大腿粗的枝幹猛地震了一下,把吊在上面的蜘蛛俠狠狠地甩了下來,閆皓落地又要跑,一根樹枝橫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喻蘭川把樹枝當劍,手腕一抖,甩了「蜘蛛俠」一臉露水,露水糊住了眼罩,閆皓閉著眼躲,樹枝勾住了緊身衣,劣質緊身衣「嘶拉」一下扯開了,露出裡面畏縮的、洗衣店員的臉——

  「抓住他了!」

  而與此同時,一百一十號院804號,義憤填膺地要帶向小滿驗傷的女警神色古怪地走了出來。

  向小滿身上乾乾淨淨的,沒有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4:51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三章

  閆皓穿著蜘蛛俠的皮被警察帶走這事,引起了軒然大波,畢竟,無論是「蜘蛛俠」還是「警察」,都十分值得大驚小怪,如火如荼的武林相親大會就這麼被打斷了。

  「人是我帶來的,都是你們,非得讓人分區坐,一轉頭我就找不著他在哪了,這孩子到了生地方害怕,連廁所都不敢上!」洗衣店老闆姓江,叫江向陽,家住一百一十號院,除了開洗衣店,他還是老年晨練大軍中太極拳小分隊的領班,「楊幫主,那是閆老前輩的後人,家裡沒親人了,才上燕寧來投奔我,一個老實巴交的孩子,怎麼會讓警察帶走?這裡面到底有什麼誤會?」

  老楊大爺不知道什麼叫「蜘蛛俠」,只老遠看了閆皓一眼,雖然很疑惑這年輕人為什麼要打扮成一顆鬼鬼祟祟的火龍果,但跟江老闆做了幾十年的老街坊,還是願意相信老兄弟的話:「你別急,小川跟過去了。」

  喻蘭川跟著于嚴他們走了,因為蜘蛛俠閆皓被警察圍住以後,就成了驚弓之鳥,隨時準備起飛,這貨登高上梯如履平地,萬一中途跑了抓不回來,只好帶上喻蘭川以防萬一。

  「這小子堅決不承認自己偷過東西。」于嚴說,「不過我們查了,他今年年初才到燕寧,吃、住都在洗衣店,平時很少出門,身上也沒什麼錢,私人物品都在店裡,我同事剛才看過,也沒什麼可疑物品,就一台破電腦和一點日用品、幾盒貓罐頭……要真是這樣,確實沒有證據說高樓盜竊案是他幹的。」

  「貓罐頭?」喻蘭川奇怪地問,「口味夠重的。」

  「你積點德,」于嚴用胳膊肘懟了他一下,「可能是拿來餵流浪貓的吧,不清楚,跟本案無關,沒仔細問,再問他要自殺了。看他那樣,確實不像有同夥的,我感覺別說是高樓盜竊這種危險活動,就是鬥地主,都沒人願意跟他一夥。」

  喻蘭川:「那804失竊那天晚上呢?」

  于嚴:「他說那天他爬窗戶,就是為了給你下戰書,沒去過804。」

  喻蘭川:「他到底為什麼非得給我下戰書?我帥我的,又沒耽誤他醜,打贏我也沒有通關獎勵。」

  「不知道,他說是他媽讓他來的,他媽的遺願就是他能出類拔萃,成為新一代的……什麼絕之首?」

  「五絕。」

  「唉,好吧,貴圈一天到晚也沒點屁事,黑話倒不少——五絕,那就是五個人。結果這位媽寶兄弟來了以後,發現除了他自己以外,有個人怎麼也找不著,有個人追公交車都喘,有個人是女的,他實在不敢找人家說話,所以數來數去,就剩下你了。」

  喻蘭川:「……」

  于嚴臉上露出了一點奇怪的神色:「對了,他說那天他經過八樓的時候,看見那個女的正在大哭大鬧,男人在旁邊攔著她,試圖讓她鎮定下來。」

  喻蘭川一皺眉:「804的窗戶到底是誰砸的?」

  「我們推斷,窗戶應該是向小滿砸的,」于嚴說,「我同事還在你們院,向小滿謀殺未遂,暫時被控制起來了。現在聶恪承認,他確實是被圍觀鄰居們起哄,不得已才報了假警。根據聶恪的說法,向小滿那一段時間狀態都不好,所以他那幾天才把孩子送走,那天晚上她突然犯病,在家裡大哭大鬧,還砸東西發洩,聶恪試圖從後面抱住她,不讓她動,向小滿一把抓住了木頭椅子往後掄他,沒掄到聶恪,掄碎了玻璃。她臉上和頭上的傷,也是聶恪想控制住她的時候扭打掙扎造成的。」

  這個說法聽起來問題不大,聶恪不屬於健壯型的男人,想制住一個狂躁的成年女性沒那麼容易,過程中有磕磕碰碰也實屬正常。

  喻蘭川想起了什麼,又問:「那今天的報警電話是誰打的?」

  「對,這也是個疑點。」于嚴說,「我有個同事,一直懷疑聶恪家暴,給向小滿留了她的私人手機號,今天的電話打到了她的私人號上,因為對方也是女的,聲音壓得很低、隔得還遠,所以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向小滿本人。但向小滿不承認——想想也是,她既然已經聯繫好了幫手,打定主意要殺聶恪,當然不會自己打電話報警。那個來電我們也查了,是個一次性的黑號。」

  也就是說,有人知道804會發生什麼。

  「現在最麻煩的,是那兩個莫名其妙出現在聶恪家的人,跑了一個,沒追上,抓住的那個從八樓摔下來,現在還在醫院。」于嚴把手機遞給喻蘭川,執法記錄儀拍了那兩個人吊在門外的全過程,「向小滿的藥就是他們給的,現在我們懷疑,這是一個有規模的教唆犯罪組織,已經移交刑偵隊了。我說,蘭爺,上次我向你諮詢翻牆問題的時候,你說普通人稍微訓練一下都翻得過去,那這個徒手爬樓又是什麼水平?別告訴我,這項運動也納入全民健身範疇了!」

  喻蘭川沒吭聲,鏡頭有點晃,正好從其中一個人掉下去、另一個人縱身攀上晾衣杆開始,他把這段視頻來回看了三遍。

  掉下去的那個倒是沒什麼,學藝不精,自己沒抓牢,但是另一個人的動作就非常讓人費解了——他有一個飛快地往上躥的高危動作,之後是一連串險象環生的躲閃,吊在衣架底下的時候,還不時抬頭往上看……

  他在看什麼?

  喻蘭川忽然站了起來。

  「怎麼了?」于嚴奇怪地問,「你老闆又撕召喚符啦?」

  喻蘭川沒理他,衝出了派出所,攔出租車。

  那個人之所以做出躲閃的動作,是有人從樓上往下扔東西,說不定他的同夥也不是自己掉下去的。今天連楊逸凡都不情不願地出席了「相親大會」,整棟樓裡能幹出這種事的人全都不在,除了……

  狼狽的男人大喘幾口氣,扒下了外套和口罩,裡面穿了一件學院風的薄毛衣,他飛快地在自己頭髮上抓了幾把,摸出一副眼鏡架在鼻樑上,並且微妙地改變了走路的姿勢,整個人的氣場立刻變了,像個文弱又高傲的知識分子。

  接著,他若無其事地從小巷裡走出來,看見街角有一家書店。兩個小學生正蹲在書店門口的小攤上挑漫畫,男人微微一眯眼,大步走過去,猝不及防地從其中一個小女孩手上搶走了漫畫書,嚴厲地問:「你們是一小的學生?誰教你們看這種不健康課外書的?哪班的,你們班主任是誰?」

  他氣焰洶洶,兩個小朋友大概剛入學不久,立刻被嚇唬住了,真以為是學校哪個不認識的老師,兩隻小死鵪鶉似的僵在原地。

  就在這時,追來的警察匆匆跑過,目光掃見了路邊和孩子們在一起的男人,就沒有停留。

  男人餘光瞟著警察跑遠,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然後他竟然還不走,順口組織了一段長篇大論,連教訓再嚇唬,把倆倒黴孩子說哭了,這才一彈褲腿上的浮土,大搖大擺地站起來離開了。

  可見是個無可救藥的壞胚。

  他避開追蹤的警察,遠遠地回頭盯了一眼林蔭路上的一百一十號院,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想:「等著。」

  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隨地吐痰,罰款五十。老師,為人師表的,怎麼可以這麼不文明?」

  男人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吃了一驚,猛地轉身,但還不等他看清身後是誰,膝窩就重重地挨了一下,他驟然失去平衡,本能地護住頭,以肩膀觸地,就地一滾,再抬頭,身後卻空空如也。

  他睜大了眼睛,這時,那個聲音再一次在他身後響起,像是有人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送進他耳朵:「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庖丁解牛』嗎?你也配說這幾個字?」

  男人大吼一聲,橫著胳膊肘往身後撞去,卻撞了個空,緊接著,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順著他肘擊的力道輕輕一掰,「喀拉」一聲,男人半個身體都疼麻了,他甚至有種錯覺,好像是他自己用力過猛,甩脫了關節,最缺德的是,那人竟然用一個裝過油餅的塑料袋堵住了他嘴裡的慘叫,油膩膩的糊了他一臉!

  緊接著,那人手裡寒光一閃,男人脖子上一涼。

  完了!

  那一瞬間,他彷彿聽見了皮肉被化開的聲音。

  失去意識前,他聽見那個人帶著點笑意說:「虛線畫得不清楚啊,是沿這剪開嗎?」

  喻蘭川跳下出租車,電梯這會太忙,他按了兩下,直接轉身跑樓梯上了十樓,開始敲隔壁1003的門。

  沒人應。

  「哥?」放假在家的劉仲齊聽見聲音,叼著個蝦餃探出頭來,「你回來了,吃了嗎?我剛才叫了外賣……」

  喻蘭川把他推進屋裡:「手機給我!」

  劉仲齊莫名其妙地摸出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喻蘭川:「你有甘卿的電話嗎,是哪個?」

  經常去星之夢主動上當受騙的劉仲齊:「……大騙子。」

  喻蘭川翻出甘卿的電話,直接打了過去,一聲沒響完,對方就掛斷了。

  如果給警察打電話的也是甘卿,那她很有可能是一直監控那個教唆殺人組織的情況,不然等向小滿動手了再報警,警察趕到時黃花菜都涼了。

  看來是吸取上次報警後被于嚴找到的教訓,知道用黑卡了。

  她追蹤這個組織多久了?

  既然報了警,又出手幫警方打掉了一個人,為什麼不明確給警方指出他們的老巢?

  她現在在哪,想幹什麼?

  喻蘭川有種奇怪的直覺,甘卿看著循規蹈矩、閒事不管,但總覺得……這個人骨子裡不是什麼遵紀守法的良民。

  他翻出微信,給甘卿連發三條信息。

  「你在哪?做什麼?」

  「法制社會了,你不要碰線!」

  「我知道你看見了,回話!」

  劉仲齊把蝦餃吞下去:「哥,你找她有什麼急事嗎?」

  喻蘭川沒理他,捏著手機思考怎麼才能找到她。

  「我覺得她雖然是個大騙子,但好像……是挺神的。」第一次見面就說出了自己家裡有個不好相處的兄弟姐妹,至今劉仲齊沒明白她怎麼看出來的,「上次她翻我英語卷子,說我完形填空錯了十四個,我還不信,星期五老師判完發下來,還真錯了十四個!哥,算命真能算準嗎?」

  託福考了119的喻蘭川被打斷了思路,無言以對地看了劉仲齊一眼,懷疑他繼父的基因有毒。

  接著,他又想起了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他好一陣子沒見過甘卿了,那個人這段時間好像天天浪在外面。

  「上禮拜一。」劉仲齊說,「就我開完運動會那天,在那個『雪屋』門口碰見她了,她還騙我請了她一頓……哎,哥……」

  喻蘭川轉身就走。

  劉仲齊:「……我手機……唉,算了。」

  甜品店「雪屋」開在一堆錯綜複雜的小胡同裡,那附近有一個名人故居,算是旅遊景點,不少外地遊客會慕名過來體驗網紅店,順便參觀景點,人多眼雜,小巷裡還有幾家不知道合法不合法的民宿和出租房,是個藏汙納垢的好去處。

  一個整天跟小孩騙吃騙喝的人,大概也不會有什麼閒錢逛網紅店,那她去那幹什麼?

  她在那附近發現了什麼?

  喻蘭川一邊往那邊趕,一邊通知了于嚴。

  劉仲齊的手機靜悄悄的,甘卿沒有回。

  「雪屋」——就是向小滿和中年女人交接藥粉的地方——這會剛開門營業,已經有顧客排隊了,後面有一條非常隱蔽的斜巷,乍一看似乎是死胡同,得往裡走,才能發現最裡頭有個供一人通過的窄路,鑽進去就是另一條街。裡頭有一個蕭條的蒼蠅小館,還有幾家稀稀拉拉的民宿小院,掛著不起眼的招牌。

  中年女人急匆匆地進了院子,敲開同伴的門,屋裡人剛露頭,就被她一把推了進去,反手關上了門:「師兄他們回來了嗎?」

  這間客房是套房,有個小門廳和兩個臥室,住著一男兩女。

  其中的男人搖搖頭,問:「怎麼?」

  中年女人焦躁地在屋裡打轉:「師父強調過了,一百一十號院不能碰、不能碰,你們不聽,出事了!」

  「那個向小滿條件那麼合適,又有錢,錯過了可惜,」男人說完,又追問,「出什麼事了?師兄他們失手了?」

  「不知道,」中年女人說,「那邊都是警車,我沒敢多看,快,收拾收拾,我們準備離開這。」

  屋裡另外兩個女人連忙分頭去收拾東西,忽然,其中一個「咦」了一聲:「師姐,『春』字牌不見了!」

  「你怎麼祖師爺的排位也瞎放!」

  「明明就在供桌上的……哎,窗戶誰開的?」

  民宿小小的窗外,「哢」一聲輕響,靠牆而立的甘卿把木牌掰成了兩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26 05:01 P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四章

  甘卿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就這麼一會的功夫,裡面已經有二十多條未讀微信了,全部來自「是仲不是齊」,雖然發的都是文字,但能從用詞和標點符號裡看出,發信息的人正聲嘶力竭地阻止她失足。

  先是強勢地曉之以理,隨後又委婉地動之以情,他從社會大局講到了個人選擇,又從公序良俗說到抵制暴力,一看就知道,賬戶那邊的,肯定不是劉仲齊那小孩。

  「太能說了。」甘卿想。

  喻蘭川在肅殺的深秋裡跑出了一身熱汗,發出去的信息始終是石沉大海,終於,手機上跳出了那行「對方正在輸入……」

  喻蘭川呼吸一滯,盯住屏幕,每一秒都被拖得無限長。

  她回了!她會說什麼?

  「不要多管閒事」?

  「人我已經做掉了」?

  或者……她有沒有可能真的被他說服?

  片刻後,甘卿的信息終於發過來了,她發了一張猥瑣的微信表情——「向叨逼叨勢力低頭」。

  喻蘭川:「……」

  是不是有毛病!

  甘卿收起手機,拈起一顆小石子,抬手往旁邊的玻璃窗上一彈。

  屋裡的三女一男同時被嚇了一跳,中年女人一步撲到窗邊:「誰!」

  堆滿了雜物的民宿小院裡空蕩蕩的,巴掌大的梧桐葉子打著旋地落下,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還不等他們四下檢查,一個原本靠牆的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砸得地面一聲悶響。

  「師兄!」

  從一百一十號院逃脫的男人被捆成了一個粽子,眼鏡碎得就剩個框,左臂和右腿不自然地捲著,最可怕的是,他脖子上竟有一條眼熟的紅線。

  他面朝下,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誰!是誰!」

  「請問,」甘卿出了聲,很客氣地問,「這個木牌上寫的『萬木春』是什麼意思?」

  中年女人猛地一抬頭,倒抽了一口氣,他們幾個人都在,方才竟然沒覺出這院子裡有別人,直到對方自己出聲,從小房子的陰影裡走出來——好像為了諷刺他們,甘卿身上也穿了一件連帽的長外衣,兜帽耷拉下來,幾乎蓋住了半邊臉,還戴了一個跟他們一樣的口罩。

  孤身一人……還是女的?

  行走江湖有古訓,看起來越弱勢的人越不能惹,因為世界上沒那麼多運氣好的傻大膽,不合常理的人在不合常理的地方出現,事必有妖。

  甘卿踱步過來,在窗口站定,把手裡的東西扔在地上——正是那塊斷成兩截的木牌位。

  三女一男集體順著那動靜看去:「祖師爺的牌位,你找死!」

  中年女人一伸手攔住同伴:「朋友,我看你不像條子,你是哪一道的?」

  甘卿從兜裡摸出一根很長的布條,有點像泰拳裡的「纏手」,她笑了一下,仔細地用布條纏住了右手,把那幾根枯木似的手指固定保護好:「我?路過的,純好奇。」

  「萬木春是我們師門,」中年女人冷冷地說,「祖上出過五絕之一,我們走的光明正大的路,幹的是鋤強扶弱的事。朋友,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摔我們祖師爺牌位,還傷我師兄?」

  「是嗎,」甘卿聲音裡帶了點笑意,眼角卻沒彎,「我剛才看一幫警察追他,還以為他是通緝犯呢。」

  屋裡的男人暴躁地說:「警察算什麼!」

  中年女人一擺手:「姑娘,天底下的不平事多了,有的事警察不想管,有的事他們管不過來。他們不管的事,我們替天行道,他們卻要說我們違法亂紀,有這個道理嗎?」

  「我以為現在還敢說『替天行道』這四個字的人,都去管人工降雨了。」甘卿說,「引誘協助別人殺人也算?」

  「殺的是人渣,」屋裡另一個女人激動地插話,「我們是在救她!」

  甘卿一挑眉。

  「你既然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那我也明人不說暗話,」中年女人說,「有多少男人把老婆當沙包打,外人還當家庭矛盾調解、還要勸和不勸離?新聞裡,打死老婆的男人判了幾年,不堪虐待,宰了那些畜生的女人又是怎麼判的?也許你厲害,沒受過這種折磨,但你也是女人吧,你看到聽到這些事,就沒有一點設身處地的同情心?就算沒有我們,她總有一天也會走上這條路,到那時候,她可能因為打不過那人渣,反而被對方傷害,就算僥倖成功,沒人幫她善後,她後半輩子也就是把牢底坐穿了!」

  「哦,那你們打算怎麼『替天行道』呢?」甘卿說,「先幫她把男人的屍體處理了,然後讓她以妻子的名義到男人公司請假辭職,再以最快的速度轉移財產,洗錢變現,一條龍服務。但是一個大活人失蹤,瞞不了多久,她一個窮途末路的殺人犯,根本沒有獨立生存能力,以後就只好加入你們,靠你們庇護——她家有房有車,孩子上得起雙語幼兒園,租得起市中心的學區房,財產應該不少,是吧。」

  「你血口噴人!」

  「成本是一包藥粉,幾天房租,利潤幾百上千萬,真是好買賣。」甘卿笑了起來,伸腳踢了踢木牌,「『萬木春』辱沒各位人才了。這三個字的起源,我倒是知道一點,不如說給你們聽聽。」

  「萬木春,最早叫『萬春堂』,起源於南宋,一開始做的是殺人買命的生意,什麼髒活都接,一度臭名昭著,後來幾經改朝換代,這一門也漸漸敗落,門徒散落四方,只有古殺術流傳下來。到了清末,有一位人物,把萬春堂古老的殺人術改良,整理成了有系統的獨門功夫『庖丁解牛』,自立門戶『萬木春』,學他的功夫,不逞兇、不鬥狠、不與人比武、不行俠仗義,出鋒斃命、見血封喉。」有一點煙熏嗓的女聲咬字清晰,慢條斯理的,像個耐心的博物館講解員,然而不知為什麼,掃過的秋風好像更涼了些,「嘶嘶」地帶著地下反上來的腥氣,「因為太過歹毒,晚年,門下弟子內亂,自相殘殺,這位老前輩大悲大怒之後,親自出手清理了門戶,立下了規矩——萬木春每代只能收一個弟子。」

  「剛才你們說什麼?這是『祖師爺』的牌位?可是我看貴派人丁興旺,實在不像是幾代單傳的。」甘卿說到這,把手機背到了身後,按了發送鍵,「別是……認錯爸爸了吧?」

  已經趕到「雪屋」附近的喻蘭川手機震了一下——微信好友「大騙子」發來了共享定位!

  民宿小院裡,中年女人後脊上躥起一層涼氣:「你到底是什麼人?」

  「路人,」甘卿回答,「順手打假。」

  她話音沒落,中年女人突然動了手——她猛地要把窗戶合上!

  幾乎同時,甘卿的左手往前一送,手心裡一個金屬物件從窗戶縫裡鑽進來,毒蛇似的打中了女人的手腕,中年女人慘叫一聲,窗戶猛地向裡彈開。

  甘卿一躍而起,屋裡的男人一把舉起了木椅,向她掄了過來。

  甘卿似乎輕輕地笑了一聲,本來已經一腳踩上窗櫺,整個人異常靈活地往上一翻,騰空而起,擦邊讓過砸出來的椅子,借著椅子腿往上一蹬,不見了蹤影。

  窗戶碎裂的聲音驚動了民宿裡的人,原本正在打瞌睡的清潔工兼服務員慌裡慌張地探出頭:「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啊!院裡怎麼有個死人!」

  中年女人當機立斷:「快走!」

  「師兄呢?」

  「顧不上了,有機會再說,快!」

  屋裡另外兩女一男同時抓起背包,抽出了各種兇器——電棍砍刀一應俱全——往門口衝去。

  門卻忽然打開了,綁了布條的手指扣在門框上。

  中年女人:「小心,她手裡有暗器!」

  電棍和砍刀同時往甘卿頭臉上招呼過去,她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從夾擊縫隙裡毫髮無傷的鑽了過去,拿電棍的人覺得自己肩頭一麻,手裡的電棍不受控制地彈向旁邊的同伴,沒來得及鬆手斷電,正砸在了同伴拿刀的手腕上。

  甘卿:「我要想做掉你們……」

  拿砍刀的猝不及防地吃了一發「十萬伏特」,眼前一黑就趴下了。拿電棍的人誤傷同伴,還沒回過神來,手肘忽然一陣劇痛,電棍立即脫手,被甘卿抄手接住,屋裡的男人拎著甩棍衝了過來,甘卿似乎不大明白電棍怎麼用,倉促間把它當成普通的武器擋了幾下,絕緣外殼頓時裂了,她「嘖」了一聲,猛地把電棍往男人懷裡一送。

  拿甩棍的男人下意識地往後躲,肚子一縮,整個人重心往後,一腳飛到了他而側,他耳畔「嗡」一聲,天旋地轉地躺下了。

  甘卿:「一把瓜子就夠了,還用得著暗器嗎?」

  這時,她耳邊忽然一聲厲風,甘卿驀地往後錯了半步,一支金屬的小弩箭和她擦身而過,刮破了她的袖子,她一回頭,只見被她打傷手腕的中年女人胳膊上架著一架很小的十字弩,在幾步以外指著她。

  甘卿歎為觀止:「我說,你們到底怎麼過的安檢?」

  民宿裡所有人都被驚動了,院裡有人喊:「殺人了,快報警!」

  「你們這鬼地方住得都是什麼人,傳銷組織嗎!」

  中年女人額頭上佈滿冷汗,十字弩上的金屬箭從極近的距離沖甘卿射了出去,「嗡」的一聲,非法民宿屋裡空間狹小,一側還有個礙事的家具,甘卿只能往另一邊躲,與此同時,方才電棍脫手的女人緩過來一口氣,撿起同伴的砍刀,一刀砍向甘卿後背,正好是她躲避的方向!

  而那十字弩居然還能連發,力道極大的金屬箭緊追不放,也不怕誤傷同伴!

  甘卿側身讓過一刀,抬手扣住持刀人的手腕和脖子,猛地往下一拉,那人聽見自己骨頭「哢」地一聲響,幾乎有種脖子斷開的錯覺,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甘卿下意識地順著對方的慣性,把那人往身後推向射來的弩箭,下了殺手——

  就在這時,一根木棒從窗外砸了進來,當當正正地砸中了中年女人的胳膊,十字弩一下脫手,甘卿瞳孔輕輕地一縮,纏滿了布條的手腕忽地把扣在手裡的人往下一壓。那支弩箭擦著拿刀女人的顴骨過去,與左眼眶只差毫釐,射穿了甘卿的外套。

  喻蘭川從稀爛的窗外翻進來,一腳踢飛了地上的十字弩,三下五除二制住了試圖去撿十字弩的中年女人,抬頭一看甘卿,差點被她小腹上掛的弩箭嚇瘋了:「甘卿!」

  甘卿一鬆手,把嚇暈過去的女人扔在地上,把外套上的弩箭摘了下來——幸好她瘦,衣服寬鬆,弩箭只釘穿了衣服,把窄窄的人造革腰帶劃出了一條口子。

  「哎,好險,」她嘀咕道,「褲子差點被人打掉。」

  喻蘭川:「……」

  甘卿見了喻蘭川,一點也不意外,沖他笑了笑:「小喻爺方向感不錯啊,我以為你還得找一陣呢。」

  喻蘭川回過神來,一口大氣倒灌進肺裡:「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他們的老巢,為什麼不報警?你以為你是誰?蜘蛛俠嗎!」

  蜘蛛俠才剛被抓進去!

  甘卿縮著脖子往後一仰:「我……」

  她剛要說話,民宿外面就響起了警笛聲,警察來得比想像中還快。

  「……就知道你得帶外援。」甘卿歎了口氣,朝喻蘭川一眨眼,「小喻爺,你來都來了,幫忙幫到底唄。」

  喻蘭川:「什……」

  「我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你就說這是你擺平的,放心,我有分寸,沒有傷亡,院裡那個也有氣呢。」三兩句話的功夫,甘卿已經縱身跳出了窗戶,扒著窗櫺翻上民宿二樓,人影在房頂上一閃就不見了,「明天領工資請你吃飯!」

  被「見義勇為」的喻先生看著這一屋狼藉,面無表情。

  放屁!于嚴從小學就認識他,他從來不跟人數大於二的對手打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6 10:17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五章

  「院裡那個被捆成粽子的還活著,兩個關節脫臼,除此以外沒什麼大傷,完全是被嚇暈過去的——對了,除了脖子上,他身上還有另外七道紅線,都是很細的血痕,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劃的,傷口非常淺,就是剛破油皮,滲出一點血來的程度。」于嚴說著,打了個寒噤,「脖子上那條,跟嫌疑人在聶恪脖子上畫的紅線位置一模一樣,身上的幾道紅線幾乎完全對稱,老遠一看,這個人就像給切成了好幾塊。蘭爺,你這外掛是哪找來的?太瘮人的。」

  喻蘭川還沒想好怎麼背鍋,就被于警官排除了「嫌疑人隊伍」,於是頗有些陰鬱地看了他一眼:「就不能是我嗎?」

  「你?」于嚴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四……五個人!快別鬧了,您老,惜命得跟個得過絕症的貓似的,從小就是別人打架你告老師,七歲看老,不可能的。」

  喻蘭川:「……」

  于嚴正色下來:「你是不知道,還是不能說?」

  喻蘭川:「有區別嗎?」

  「要只是不能說,那說明你認識他,我相信你的人品和惜命程度,不會跟變態殺人狂來往,」于嚴說,「要是你也不知道,那今天出現在咱們片區裡的這個人,可就有點讓我們睡不著覺了。」

  喻蘭川頓了頓,沖他擺擺手:「今天的事,就算我見義勇為好了,我弟弟上週一路過這裡的時候,見過向小滿和他們中的一個人說話,所以我過來碰碰運氣。」

  「好吧,盟主,你擔保,我放心了。」于嚴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後又喟歎道,「這幾個人有點亡命之徒的意思,都受過專業訓練,能徒手爬樓,手裡還帶著這麼多管制武器,居然被一個人赤手空拳地擺平,還卡著分寸沒有傷亡——蘭爺,世界上真還有高手嗎?」

  喻蘭川說:「少見多怪。」

  「不是啊,」于嚴說,「比如說你吧,不管你是哪個門派的,你主業都還是讀書和工作,要是當年練劍練拳耽誤你做畢設,你早就不練了吧?因為這就不是一門能吃飯的手藝。除非去當格鬥運動員,不然社會競爭那麼激烈,誰有時間花那麼大精力去研究這些?」

  據說,古代大俠的主營業務是「行俠仗義」,可是這一項業務已經沒有前途了,因為收保護費是被取締的黑社會行為,仗義仗不好,還容易犯法,學習緊張工作忙,沉迷武功明顯是不經濟的。反倒是那些盜竊團夥、暴力犯罪分子們,一天到晚沒正事,專業搞破壞,還會孜孜不倦地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手裡真有些功夫。

  那麼甘卿呢?

  喻蘭川出了神。

  在人身上畫肢解圖,肯定不是格鬥運動員的路數。她的功夫是哪來的?以前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會窩在一個小飾品店裡混日子?

  當然,這只是喻蘭川作為「學霸」和「精英」的偏見——他們這幫人,以「計劃」和「表格」為靈魂基石,個個都有清晰的職業發展規劃、紀律嚴明的自我管理,在他們看來,那些不職業的、到處給人打工的、對未來沒有判斷的,都屬於「混日子」。

  其實甘卿沒有混,作為一個神婆,她忽悠客人買東西還是很努力的。

  甘卿神不知鬼不覺地摔了那塊「萬木春」的木牌,讓盟主背了鍋,自己跟沒事人一樣換了身衣服,就上班去了,對孟老闆的解釋是出門進貨了,晚上她自己動手,把豁開的皮帶縫好了,又很心靈手巧地把那件無法拯救的外衣裁裁剪剪,改了個包,第二天生活和工作恢復了規律,啥事不往心裡擱地盼望著暖氣和工資。

  眼看一天涼似一天,金屬和石頭做的小飾品不好賣了,她早早就準備好了一批星座圍巾手套和轉運福袋,銷售額不降反增,「轉運福袋」賣得尤其好——那其實就是一個刺繡小布包,進貨價兩塊五,裡面塞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符,她自己拿彩筆隨便塗的,賣二十塊錢一個,反正就跟微博上的錦鯉一樣,信則靈。

  她的基本工資是一個月一千五,剩下按銷售額拿提成,十一月的提成比工資還高,給房東張美珍女士轉了房租,還剩下三千。

  「我有錢了!」甘卿給孟老闆發了個五十塊錢的紅包,還他錢,「孟叔,今天我就不在你這蹭飯了!」

  「那你上哪吃去?又瞎花錢!什麼時候能好好過日子!」孟天意歎著氣走出來,「一發工資就瞎花,看有點錢把你燒得,找不著北!月底又得窮得要飯——哎,我跟你說讓你自己找地方交社保,你交了嗎?」

  甘卿伸了個八道彎的懶腰,敷衍道:「下月的,等我存點錢,要不手頭太緊。」

  「上月拖這月,這月拖下月!又饞又懶!你什麼時候手頭不緊過!」

  甘卿一耳朵聽一耳朵冒,腳底下準備開溜。

  孟老闆叫住她,從店裡拎出了一大包舊書:「等會,我一個老哥家的孩子剛參加完自考,我把他的書要回來了。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趁年輕,記得住,自己也考一個。」

  甘卿接過來,沉得兩手往下一墜,又不好辜負孟老闆的好意,只好捏著鼻子扛走。

  孟天意:「你可長點心吧!」

  甘卿扛著書,沒骨頭似的沖他揮了揮手。

  她離開泥塘後巷,上了一輛公交車,從包裡抽出本書翻了兩下,又沒什麼興趣地塞了回去——孟老闆這個朋友自己可能也沒考過去,就前面幾頁有翻過的痕跡,後面比臉還乾淨。

  「又饞又懶」的甘卿並沒有找地方吃大餐,她甚至都沒吃飯,一直坐到了公交車的終點站,下車買了米麵肉和一桶油,走了很長一段路,來到近郊的一片老舊小區裡。

  這些東西有好幾十斤重,外加孟老闆給的大書包,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甘卿已經有點喘了,寒風中出了一身熱汗,右手哆嗦得拎不住東西,她把重物放下,往血液不循環的手心裡呵了口氣,吃了塊巧克力。

  每天早晚高峰,看見地上地下人山人海,都覺得燕寧的人口快爆炸了,可是這裡又有那麼多僻靜的地方,走起夜路來,連野貓都看不見一隻,又荒涼又寂靜,偶爾有人經過,還要互相嚇一跳。

  不遠處有人用手電光晃了一下,甘卿抬起頭,片刻後,有些拖遝的腳步聲響起,一個乾癟瘦小的老太太走了出來,看見甘卿,她有些拘謹地說:「來、來了啊?」

  甘卿「嗯」了一聲,俯身把東西拎起來:「你上次不是說家裡沒油了嗎?」

  老太太看她拎那麼多東西,試圖上前幫忙,甘卿一抬手避開她,冷淡地說:「不用。」

  老太太腿腳不太利索,吃力地跟著她,賠著笑,笨拙地試圖找話題,可她並不會聊天,說出來的都是乾巴巴的蠢話,自顧自地說了一路,見甘卿沒有理她的意思,就訕訕地閉了嘴。

  老太太家在一樓,逼仄狹小,屋裡大約是為了省電,黑乎乎的,來了客人才忙不迭地開了燈,劣質的白熾燈閃個不停,把屋裡的一切陳設都照出了慘淡的顏色。廚房和衛生間裡傳出「滴滴答答」的水聲,水龍頭細細地往下滴水,底下用塑料桶接著——這樣接水,水錶不走字,能省水費,可是那聲音聽著讓人心煩。

  門廳裡有一張破木頭餐桌,一條腿短了一截,用碎木頭墊上了,桌上有個暖壺,一排小藥瓶,還有一碗吃了一半的菜粥和一小碟醃蘿蔔。

  「自己做點飯吃。」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說,「你……你吃了嗎?來碗粥?」

  甘卿往廚房瞥了一眼,案板上還有幾片萎靡的菜葉:「菜市場撿的?」

  老太太小聲「嗯」了一聲。

  甘卿從兜裡摸出一打現金遞過去:「沒錢吱一聲,至於麼?」

  老太太接了錢,臉上卻不見喜色:「我活著就是不要臉啊,不中用,什麼都幹不了,還老吃藥……每天早晨起來,都想我怎麼還不死,一坐坐一天,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我……」

  她說著說著,就低頭抹起了眼淚:「哪能老跟你要錢啊,你又不是我閨女……我閨女要是活著,我也不至於這樣,我可憐的孩……」

  甘卿冷笑一聲,打斷她:「你閨女要是沒媽,也不至於死這麼早。」

  老太太聽完,嚎啕大哭起來:「是我害了她,是我拖累她!可我也是為她好……男人賺錢養家,在外頭吃苦,回來脾氣不好撒撒火沒什麼啊,小夫妻倆年輕時候吵吵鬧鬧,偶爾動手也正常……誰家的日子不是這麼過?忍一忍就好了,她要是離婚,還能上哪找對象去啊?又沒個工作,吃什麼?我們娘兒倆怎麼活……誰知道她那個脾氣喲……怎麼就能走到絕路上呢?想不開啊……」

  甘卿手背上暴起一條青筋。

  可是有些人,活在同一片天下,長得也是個人樣,腦子裡卻不知道裝了些什麼東西,正常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永遠沒法跟他們溝通。

  她不方便毆打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太,也懶得多費口舌,抬頭看了一眼牆上掛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姑娘,眉目間帶著一點溫柔的憂鬱,沖她笑。

  「要不是為了還你人情,」甘卿面無表情地想,轉身走了,「我可不來見你這操蛋的媽。」

  她穿過夜色,往回走去,在路口下車,正看見洗衣店門口的閆皓蹲在路口餵流浪貓。

  閆皓低低地跟貓說著什麼,看見有人走過來,他又立刻閉了嘴,做錯事似的繃緊了後背,等她走遠,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警察沒有實際證據證明他與盜竊案有關,而他在喻蘭川窗外貼條的事,雖然造成了居民騷亂,但總的來說,也不能怪他,所以《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決定放過他,把他放了回來,算是在違法的邊緣剮蹭了一下。

  但是他穿著奇裝異服被警察帶走的事,已經在附近傳開了,謠言都有翅膀,能一日千里,一開始有人說他偷東西,偷東西的故事很快被人添油加醋,變成了偷內衣,傳著傳著,又不知怎麼的,「偷內衣」變成了「猥褻婦女」。

  很快,人們都知道洗衣店那個看著就不正常的店員是個變態,連江老闆的生意都冷淡了不少。本來就怕人的閆皓往殼裡縮得更深,他的世界裡,只剩下孤獨的綾波零和流浪貓。

  附近另一件熱門的話題,是向小滿謀殺親夫未遂事件。向小滿和神秘犯罪集團的案子不歸派出所管了,移交給了上級部門。

  不過據說聶恪寬宏大量,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想和一個精神病計較。聽說精神病不用承擔刑事責任,如果核實了,她的後半輩子估計就是在精神病院裡度過了……至於她為什麼要謀殺親夫,誰知道呢?

  她連話都說不清楚。

  一個瘋子,還需要理由嗎?

  燕寧的車水馬龍漸漸稀疏下來,整個城市,都充斥著失語的人。

  甘卿沒吃晚飯,胃裡很冷,她是非常怕冷的,每年冬天都覺得難熬,好在現在家裡有暖氣,於是她三步並兩步地鑽進一百一十號院的樓道裡,顫顫巍巍地吐出一口涼氣。

  「這麼晚才回來?」電梯間裡的聲控燈亮了。

  甘卿一抬頭,發現等電梯的赫然是喻蘭川。

  喻蘭川一副商業精英的樣子,不苟言笑地沖她一點頭:「都一個禮拜了,你發工資了嗎?」

  甘卿:「……」

  凍木了,沒跟上話題。

  喻蘭川於是打了直球:「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6 10:25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六章

  根據甘卿的常識,「改天請你吃飯」和「哎喲,你哪裡胖了」這種話差不多,同屬於「拜年嗑」,僅用作表達客氣態度,沒有實際意義,一般人是不該往心裡去的。

  也可能盟主不是一般人。

  「這……你不是忙嘛,」甘卿噎了好一會,艱難地擠出一句托詞來,「我看你天天加班,日理萬機的,一直沒敢叫你。」

  「沒關係,」喻蘭川逼視著她,「這個月還湊合,下月就到年底了,公司瑣事會比較多。所以最好還是約個近一點的時間。」

  省得拖到月底你又沒錢了。

  喻蘭川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畢竟,那天我是好心去幫你的。」

  結果被你撂在賊窩裡不說,還得在警察面前給你背鍋。

  喻蘭川每句話都留了半句餘地,語氣平平淡淡的,聽起來沒有特別不客氣,但是「言外之控訴」全在眼神裡,讓她自己體會。

  甘卿下午剛領的工資,眼看那點人民幣就像流感季的盒裝紙巾,禁不住三抽兩抽,這會已經沒了一多半,心裡比胃裡還冷。

  她看了一眼喻總筆挺有型的羊絨大衣,又瞟了一眼自己身上大減價時買的薄棉襖,感覺這是一場慘無人道的剝削。

  可是欠人人情,還被人上門討債,這事也確實有點沒臉,甘卿只好一咬牙認了,想著長痛不如短痛,就說:「那你今天吃了嗎?我正好餓著,難得碰上,要不然我請你宵夜?」

  她很雞賊地想:「宵夜總比正餐便宜。」

  喻蘭川作為一個養生達人,如果不是忙得實在沒辦法,他是很反對深夜進食的,然而這會,他意味不明地盯著甘卿看了片刻,居然一點頭:「行。」

  雖然甘卿偷換了概念,吃飯變吃宵夜,但畢竟是請客,她還是選了自己消費檔次裡最奢侈的地方——領著喻總來到了三百米外的一家麥當勞。

  二十四歲以後就沒進過快餐店的喻蘭川震驚了,跟門口的紅毛叔叔大眼瞪小眼片刻,他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甘卿——你就請我吃這個?

  「吃不慣啊?」甘卿笑眯眯地伸手一指街對面,「那邊還有一家麻辣燙,也很不錯,老闆是我熟人,要不去那也行。」

  喻蘭川順著她的目光一看,街對面果然有一家蒼蠅小館,店門口是黃土色的大厚門簾,油可能都用來糊窗戶了,一眼看不清裡面有什麼,環境條件非常慘烈,門口用串燈搭的店名總共仨字,壞了一個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有關部門怎麼還沒把它取締?

  甘卿:「就是他家店小,這個點鐘可能沒座位了,得站……」

  喻蘭川閃電似的劈進了麥當勞。

  一進門,店裡漂浮的油炸和奶油味就膩膩歪歪地迎了上來,喻蘭川恍惚間以為自己進了哪個相親論壇——「我的相親對象是奇葩」版塊。

  根據不完全統計,這些「奇葩們」的吐槽故事,八成都是以「第一次見面居然約在麥當勞/肯德基」為開頭。

  甘卿客氣地問:「有忌口嗎?愛吃什麼?」

  喻蘭川糟心地想:全部都忌,什麼都不想吃。

  嘴上卻沒不受控制地說:「……沒有,都可以。」

  甘卿:「這麼好養活?那我就自由發揮了。」

  喻蘭川假笑了一聲:「……好啊。」

  要死。

  甘卿點完餐,等食物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喻總把外衣脫了,很講究地對折好,搭在椅子背上,襯衫袖口下露出一截鱷魚皮的錶帶。

  要說起來,喻蘭川其實是個挺嚴肅的人,很有些一本正經的氣場。

  這種氣質不容易維繫,因為通常要搭配高高在上的距離感,要清澈冷淡、要純粹、要有仙氣,不夠仙的,一不小心就會有油膩猥瑣感。道貌岸然式的猥瑣,常常比獐頭鼠目式的猥瑣還辣眼。

  但小喻爺就很神奇,他的「清冷正經」氣質也不夠純粹,一看就是裝的,卻沒有猥瑣感,反而是自帶喜感。一亮相,就把她今天喝的一肚子寒風和火氣刮散了。

  只見他這會拿了一張菜單紙,皺著眉低頭研究那玩意的姿勢,就像是皇上正在批閱奏章——神色相當嚴峻,可能是準備給哪個大貪官判個斬監侯。

  甘卿自娛自樂地琢磨,不小心笑了出來,正襟危坐的喻蘭川耳朵相當靈,隔著老遠居然也聽見了,仙氣又嚴肅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甘卿:「噗……」

  更想笑了。

  這個時間,店裡已經沒有那麼多用餐的人了,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大部分都不是來吃飯的。喻蘭川環顧周遭,看見一個乾淨的拾荒人正靠在角落裡閉目養神,一個七八歲的小學生自己占著一張桌子,就著可樂寫作業,一個快遞送餐員可能是進來歇腳的,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還有幾個人,點了些小食,正在人均三十塊錢的餐桌上熱火朝天地聊「A輪融資」。

  甘卿多買了一碗玉米杯,順手放在小學生面前,拍了一下他的頭,小男孩好像跟她很熟,欣然接受,沖她笑出了一口豁牙。

  「對面麻辣燙家的小孩,」甘卿說,「一家三口都住在店裡,店裡做生意,晚上有喝酒的客人,太亂,他就到這邊來寫作業。」

  喻蘭川看她輕車熟路地撕開一包醬料,彷彿聽見了能量炸彈爆炸的聲音。

  甘卿:「新炸的薯條。」

  高GI食品。

  喻蘭川盯著她的手指,心裡開始瘋狂彈字幕:吃進肚子裡,血糖會坐著直升機飆上天,然後你會開閘放胰島素,緊急把這一口熱量都轉化成脂肪。血糖飛到一半,屁股底下的直升機沒了,於是開始自由落體,你就發現自己又餓了,根本停不下來。這些新鮮的脂肪會堵在你的血管和內臟裡,吃進去就吐不出來,以後三高就是你的歸宿。

  他看了一眼蘆柴棒一樣的甘卿,感覺她的胰腺正發出繁忙的尖叫。

  甘卿作為請客的人,見他不動,就很周到拿過一瓶可樂,插了根吸管遞給他:「別客氣。」

  喻蘭川:「……」

  高糖!

  高糖會刺激多巴胺,成癮機制與一些毒品近似,久而久之,會降低認知能力,加重情緒障礙——也就是會變得又喪又傻。

  隔壁桌「A輪融資」的主講仍在慷慨激昂:「……健康,肯定是未來人們最關心的問題,尤其是食品健康!但是因為缺少專業知識,不注意營養素搭配,總是不知不覺攝入很多垃圾食品,我們的產品主要就是針對這個問題,為顧客提供全方位的營養搭配……」

  喻蘭川快聽不下去了,他喝了一口可樂,表情壯烈,彷彿在以身試毒,悲憤地想:「我為什麼要來……還真他媽挺好喝的。」

  甘卿越看他越覺得逗,就著他的表情下飯,胃口都好了不少。

  喻蘭川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吃下更多垃圾食品,喝了兩口,就意志堅定地伸手捏住了吸管,企圖用話占住嘴:「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蹤向小滿和那些人的?」

  甘卿頭也不抬地搪塞:「遊手好閒亂逛的時候,不小心碰見了。」

  喻蘭川:「你既然一直都知道他們在哪,為什麼不早報警?」

  「我哪知道他們要幹什麼?」甘卿無奈地一攤手,「萬一只是外地遊客過來玩,順便面基網友呢?」

  「你知道,」喻蘭川不肯放過她,「向小滿動手那天,你給警察打電話時,那兩個人剛走到路口——不用否認,路口紅綠燈上有監控。」

  「別瞎說,我哪有這種未卜先知的功能?」甘卿用薯條蘸著冰激淩吃,滴水不漏,「這個報警的人怎麼說的?『我看見兩個可疑的人從路口走過去』?現在110連這種電話都理啊?」

  喻蘭川不為所動:「那個團夥拿著一塊刻著『萬木春』的木牌,被人掰斷了。」

  甘卿手一頓,薯條上蹭了一塊巧克力,隨即,她若無其事地說:「是嗎,我沒注意,可能是打架的時候碰的。」

  「萬木春曾是五絕之一,你沒聽說過嗎?」喻蘭川淡淡地說,「難道都不好奇,為什麼英雄的後代居然會做這種事?」

  甘卿:「我有點孤陋寡聞,見笑。」

  喻蘭川:「我覺得不是,那個犯罪團夥中的一個人身上被劃了幾條血印,脖子上那一條,跟他在聶恪脖子上畫的位置幾乎完全重合,真巧——要麼是向小滿準備殺人的時候,你就在現場圍觀,要麼,就是你對這些人的手法有非同一般的瞭解。你獨自一個人去他們老巢,掰斷了那塊木牌,到底是和傳說中銷聲匿跡多年的『萬木春』有仇,還是跟他們有什麼關係,看不慣有人冒名頂替?」

  甘卿歎了口氣,無奈地看著他:「小喻爺,我住貴院,真的只是因為窮,找不著合適的房子才厚著臉皮求收留,沒別的企圖。大家鄰里一場,都是緣分,相安無事最好了,萬一我哪天發財了,說不定立刻就搬走了。我也沒有追問過你的師承,是不是?」

  「你想問我哪個師承?寒江七訣是我祖父教的,本科和碩士學校我個人簡歷上有,公司網頁上就能查到。」喻蘭川誠懇地說,「你準備發財的彩票買的哪一支?是自己占卜的號嗎?」

  甘卿:「……」

  喻蘭川:「我不是多管閒事,但這事我替你遮掩過去,總有權利知道自己幫了誰,為什麼幫,對不對?」

  甘卿沉默片刻,就在喻蘭川以為她打算把自己埋進冰激淩裡溺死的時候,她才緩緩地說:「那天向小滿尖叫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

  喻蘭川輕輕一挑眉。

  「她曾經被自己丈夫虐待,一直走不出陰影,有時候半夜三更做噩夢驚醒,就會發出這種尖叫聲。」

  「哪種?」

  「聲嘶力竭,故意的聲嘶力竭,」甘卿想了想,「不是因為疼,也不是因為嚇一跳。她發洩的是積壓了很長時間的痛苦,表達不出來……或者表達過,但是沒有人理解、沒有人聽。」

  喻蘭川說:「但是向小滿身上沒有傷,鄰居也都能證明,聶恪沒有虐待過她——老樓隔音不好,隔壁小孩練琴聲音大了,有時候都能順著暖氣管道傳過來,如果聶恪打過她,他們在這住一年了,鄰居不可能一點也不知道。」

  「是啊。」甘卿不鹹不淡地一笑,「聽說了,弄錯了吧。」

  也許真的只是向小滿瘋到了一定程度,把聶恪想像成了某種敵人,反正有人去管了,到時候證據說話,調查結果自有定論。

  萬幸沒出人命。

  既然這樣,別人家的事,他們這些外人管不了,也沒道理管。

  兩個人吃完回家,已經很晚了。

  甘卿準備開門的時候,喻盟主忽然發話道:「加一下你微信。」

  甘卿抬頭看了他一眼。

  喻蘭川碰到她的目光,不明原因地有些緊張,於是一低頭,強行解釋道:「我在于嚴那給你擔保過,希望你下次再有高危舉動的時候,能提前通知我一聲。」

  甘卿微信裡加了一大幫亂七八糟的顧客,也不多他一個,心想:「這盟主當得,一分錢不拿,還挺像那麼回事。」

  喻蘭川:「你……」

  甘卿從屋裡探出頭:「嗯?」

  喻蘭川遲疑片刻,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這時早已經過了甘卿平時休息的點鐘,強大的生物鐘開始催她躺下,她不怎麼在意地跟喻蘭川告別,洗洗涮涮,心滿意足地踩了踩發燙的暖氣,縮在被子裡,準備睡。

  這時,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甘卿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消息來自隔壁。

  喻蘭川:「聽你說話,覺得你像是本地人?」

  甘卿:「不算,小時候在這邊上過幾年學,借讀的。」

  喻蘭川幾乎是秒回:「小學?中學?」

  「中學。」

  喻蘭川:「你對泥塘後巷那麼熟,也是因為以前在那住過嗎?」

  甘卿大概是睏了,好一會才簡單地恢復了一聲:「嗯。」

  喻蘭川盯著那個「嗯」字,隨後打開了于嚴發給他的手繪圖,好一會,他發現自己無意中屏住了呼吸。於是摘下眼鏡,用力地按住眉心——

  十五年前,泥塘後巷的女孩……

  可能就在他隔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6 10:40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七章

  喻蘭川的祖父祖母都是他出生前去世的,不太瞭解,除此以外,他們家老一輩的大爺爺是個浪老頭,上一輩的他爸是個浪中年,以此類推,這可能是個「後浪推前浪,一浪比一浪」的家族——至於他本人,儘管現在看,還算頗有個人樣,但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也沒準是他正在潛伏期。

  喻蘭川的母親,則是完全相反的人,她是個要命的完美主義,一輩子嚴於律己、更嚴於待人,篤信「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每時每刻都在焦慮,還有非常強的控制欲。

  這二位的結合,就好比是大野馬愛上了洋灰水泥,人品都沒問題,只是單純不配套。

  遺傳了喻家浪蕩基因的喻蘭川從小就「乖中帶野」,尤其是中二時期,雖然大體上也能循規蹈矩,但必須得自己主動循,一旦有人來干涉,他絕對要陽奉陰違。

  劉仲齊剛出生的時候,他媽有點產後抑鬱,情緒起伏很大,平時還能克制的控制欲也變本加厲,鬧得家裡時常雞飛狗跳。那會正好剛開學,喻蘭川的心還在暑假裡浮躁著,沒來得及調整好狀態,作業寫得敷衍了些,被他情緒不太受控制的媽看見,一把撕了,要求他重寫,還聲稱要給他老師打電話。

  十五年前,正中二的喻蘭川也沒跟她吵,默默把作業重新謄了一遍,晚上趁大人睡覺,他收拾了的東西,連字條也沒留,離家出走了。

  不過雖然同樣是離家出走,他自覺比劉仲齊強一點,劉仲齊那小子完全是一時衝動,連在哪落腳都沒想好,喻蘭川當年卻計劃得明明白白——他打算先去大爺爺那借住一陣子,然後找個理由申請住校,以後再也不回家了,眼不見心不煩。

  想來,他媽後來對小兒子實行「放羊式」教育,應該也是吸取了教訓。

  那天,喻蘭川深更半夜打了輛車到了一百一十號院,敲了半天門,沒人應。他逢年過節總來住,自己有大爺爺家的鑰匙,就開門進去了,老頭的臥室門開著,小喻蘭川探頭看了一眼,發現被子是攤開的,老人似乎是已經躺下了,不知有什麼事,又匆忙出去了。

  小喻蘭川等了一會,睏得睜不開眼,於是把書包掛在後門,去小屋睡下了,本以為第二天一睜眼就能吃到老頭的炒米飯,早晨起來才發現,老頭一宿沒回來。他在屋裡踅摸了一圈,最後在老座機電話旁邊找到了一張潦草的紙條,有人用鉛筆塗了個地址,小喻蘭川辨認出了「泥塘後巷」幾個字。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熊孩子沒人管,旺盛的好奇心一點就著,循著紙條摸到了傳說中的「泥塘後巷」探險,還在路邊買了一袋小包子,結果包子沒吃完,他就在錯綜複雜的小巷裡迷路了。剛想找個人問路,就被打暈塞進了車裡。

  那個女孩把他留在垃圾處理廠,就自己跑開了,他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裡驚恐地聽著嘈雜的聲音從不遠處掠過,奔向遠處。人在怒駡,狗叫聲變了調子,淒厲得像狼嚎。

  他拼命伸長了耳朵,想聽見那女孩的隻言片語,可是沒有。

  他想從那裡爬出去,去找她,可是那些人來得太快、跑得也太快,他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就不知道追著那女孩往哪去了。小喻蘭川獨自躲在黑暗裡,看不見也聽不見,心裡於是充斥起各種鬼影幢幢的想像,一會是她被那些人抓住了,一會是大狼狗撲過去咬死了她……

  直到第二天清晨,有垃圾車開來,他才被救出來,大爺爺找了他一天一宿,頭髮都快急白了。

  就是那一次,喻蘭川才知道大爺爺不是普通人,那個隱藏在身邊的神秘世界向他揭開了一角。後來,那夥窮凶極惡的綁架犯被抓住了,喻蘭川才知道,他其實是捲進了一場江湖紛爭,有人盯著一百一,他一出門就被人跟上了,一百一靠近市中心,本來對方也不敢怎樣,誰知道他自己跑到泥塘後巷,自投羅網。

  可是那個救了他的女孩,卻再沒有人見過,聽小喻蘭川說完以後,喻懷德老人也試著去尋訪過,一無所獲,大家都懷疑她只是他極度恐懼下想像出來的。

  只有喻蘭川自己知道不是,他已經過了分不清現實和想像的年紀了,再說,就算真是想像,孫悟空和變形金剛們供他挑,他怎麼會想出一個單薄的小姑娘?

  那個下落不明的小姑娘整整折磨了他小半年,領銜主演了他每一場噩夢。

  從那以後,喻蘭川再也沒幹過出格的事,再也沒闖過自己收拾不了的禍,並且纏著大爺爺學寒江七訣。

  對了,喻蘭川忽然想起來了——最早學劍的時候他還小,沒有防猝死的意識,能堅持下來的初衷,就是為了以後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保護自己和別人,不至於驚慌失措,不至於追悔莫及……

  也可以說,是因為她。

  那天,她被那些人追到了哪?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年她一直住在泥塘後巷嗎?還是去了別的地方……手又是怎麼回事?

  睡眠質量一向很高的喻蘭川翻來覆去了一宿。

  幾回接觸下來,甘卿這個人看起來隨和,其實城府很深,絕不是交淺言深的人,這些他迫切想知道的事,直接去問肯定沒結果,尤其這麼多年過去,她看起來好像已經不記得他了。

  「沒關係,」喻蘭川心想,「你等著。」

  甘卿一向早睡早起,早晨摸出手機看時間,才發現昨天微信聊完秒睡,連頁面都沒關,她一邊爬起來洗漱,一邊順手翻喻蘭川的朋友圈記錄解悶。

  小喻爺的微信名就是「喻蘭川」,頭像是他自己的手寫簽名,非常簡單粗暴,發的朋友圈從來不刪,甘卿隨便瞄了一眼,只見裡面全是些「貨幣政策趨勢」、「XX法新規解讀」、「全球XXX」的大長文,看得她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還以為自己點進了一個財經新聞公眾號。

  就在這時,朋友圈更新提示,甘卿順手一刷,發現隔壁的盟主先生一大早就轉科普長文,這回的標題是「不忌口,是享受生活還是放飛自我?」

  文章配圖是曲奇餅乾和「肥仔快樂水」。

  甘卿:「噗……咳咳咳。」

  她差點把牙膏沫嗆進嗓子裡。聯想起昨天喻蘭川在麥當勞門口的臉色,甘卿懷疑這話他憋了一宿了,說不定連覺都沒睡好。

  六點半,甘卿準時出門尋覓早飯,早豎著耳朵聽動靜的喻蘭川立刻跟著動,並且在手機備忘錄上記了下來「六點半出門」。

  兩人在電梯間「偶遇」,甘卿驚訝地問:「小喻爺上班這麼早?」

  喻蘭川矜持又含蓄地回答:「嗯,提前到公司處理點事。」

  甘卿:「唉,可不是嗎,賺點錢都不容易。」

  「不容易」的喻總不到六點三刻就抵達了公司,寫字樓裡黑燈瞎火,連清潔工都還沒到崗,他突然之間這麼努力,搞得同事們都疑心他打算篡總監的位。

  而經過了一個禮拜的努力,喻蘭川摸清了甘卿的作息時間——她不分週末和工作日,每天都是早晨六點半左右出門,八點一刻左右回來,收拾一下,九點半左右去上班,晚上沒有極特殊情況,九點多點就會回來,十點半以後不回信息。

  每週日中午,她發十二星座一周運勢預測和好運穿搭指南,隱晦地提醒信她邪的那幫人,該給她送錢了。隔一陣子去小商品批發市場進貨一次,關店半天,這不要臉的會提前一天發朋友圈,聲稱自己要「閉關」體悟星辰軌跡。

  只要不是睡著了,她信息一向回得很快,表情包奇多,朋友圈裡看見什麼都點贊,可見她日常工作就兩件事——忽悠人和玩手機。

  甘卿則發現,最近小喻爺變得「抬頭不見低頭見」了,以前大家雖然住隔壁,但一個禮拜打不了一次照面,近來卻至少一天偶遇一回,隔三差五的,還總有些意外發生——比如隔壁的快遞送錯到她這裡,隔壁東西壞了過來借扳手……喻蘭川可能是不愛欠人人情,道謝從來不口頭謝,麻煩別人一次,他第二天就會送點東西過來,都是幾袋堅果、兩斤櫻桃之類的小玩意。

  甘卿借住一百一十號院,就想悄悄地找地方一窩,沒打算和任何人有交集,不料居然因為一堆雞毛蒜皮,莫名其妙地跟高冷的鄰居混了個臉熟。

  十幾天後,甘卿因為吃晚飯時又被孟老闆教育,不小心多吃了半斤烤雞翅,肚子有點撐,回家時特意繞了遠路,打算多溜達一會消食,經過家附近的商場時,正好看見聶恪提著兩包日用品從超市裡走出來。

  這男人身處流言蜚語中心,逮誰跟誰賣慘,簡直成了當代「羅切斯特」。向小滿就算放出來,以後大概也是精神病院一條歸宿了,據說現在已經有好事的大媽在給聶恪介紹對象。

  甘卿懶得看他那副「情深義重、可憐可佩」的嘴臉,就故意磨蹭了一會,等聶恪走遠,隔開幾百米,免得和他同路。

  就在聶恪在最後一個路口拐彎的時候,本來在低頭玩手機的甘卿忽然瞥見了一道黑影,追向聶恪的方向,快得好像車燈掃過大樹……

  然而這會路口並沒有車。

  甘卿皺了皺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7 10:15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八章

  閆皓不太會察言觀色,但他有個特異功能——就是假如對方討厭他,他能第一時間捕捉到別人的惡感,他還總能不小心聽見別人議論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沒人理,他的世界比別人的更安靜,所以也更敏感。

  那天傍晚,老楊大爺到洗衣店來找江老闆的時候,閆皓其實就在門口。

  那正是他吃晚飯的點鐘,江老闆會過來替他看攤,留給他一個小時休息時間,但閆皓從來不敢耽擱那麼久,他總是隨便買點什麼,囫圇個地填進嘴裡就回來。

  只是他在小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老遠看見了老楊大爺進了店裡。

  楊幫主雖然解放以後就參加了工作,不要飯了,但依舊是秉承老傳統,衣服能打補丁絕不扔,平時就穿一身棉布的衣褲,沒有需要乾洗或者專門打理的高級貨,也很看不慣時下青年連雙襪子都不肯自己洗的風氣。他來洗衣店,肯定不是照顧生意的,必是找江老闆有事說。

  閆皓對那種年紀大、地位高的人犯怵,哪怕對方再慈祥也不行。他實在是不想和楊幫主打照面,於是在洗衣店門口踟躕了一陣。

  老楊和江老闆很快聊完出來,閆皓聽見了說話聲。

  「……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我來了,這不是沒法子的事嗎?」這是江老闆的聲音。

  閆皓心裡打了個突,他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句話在說誰,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隨即,他像燕子一樣掠過,藏進了旁邊小路的垃圾桶後面。

  江老闆扶著老楊邁過洗衣店的門檻:「看腳下,楊幫主。」

  閆皓聽見老楊說:「影響你做生意了吧?」

  江老闆苦笑,「嗐」了一聲。

  老楊就拍了拍他的肩,江老闆就又含混地說了一句:「這也是個麻煩……唉,您慢走。」

  正是晚高峰,小林蔭路上全是匆匆的行人與擁堵的車,沒素質的車主對著人耳朵「嗶嗶」鳴笛,人聲嘈雜,兩個老人沒有察覺到垃圾箱後面的「小燕子」。江老闆很講究地目送老楊大爺走過路口,才背著手、低著頭、緩緩地轉身往店裡走,耷拉下來的臉上有點愁眉苦臉的意思。

  沒法子的事……影響生意……麻煩……

  這幾個詞反復在閆皓腦子裡回蕩,他獨自蜷在垃圾箱後面,心想:「這是說我。」

  江老闆是他父母的朋友,閆皓他媽臨終,把自己木訥又不成器的小兒子託付給了他。

  從硬著頭皮來到燕寧的那天開始,閆皓就擔心自己做不好事、討人嫌,他感覺得出,因為他的緣故,店裡近來冷清了不少。衣服都是要往人身上穿的,打理得專業不專業兩說,起碼得乾淨,許多客人捕風捉影地聽說店員是個變態,就都不來了——誰知道他會給衣服上弄點什麼噁心東西?

  閆皓一直是提心吊膽、如履薄冰,直到方才親耳聽見江老闆說的話。

  不過他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這一天果然還是來了,江老闆也嫌他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總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除了早逝的父親,好像就沒被什麼人喜歡過,讀書不行,老師不喜歡他,同學孤立他,連親媽大概都是礙於責任,捏著鼻子把他養大的——她很少對他笑,更沒誇過他一句,他就算是靜靜地喘氣,她都能挑出毛病來。

  閆皓知道江老闆不好意思當面轟他走,決定自覺一點。但他下了幾次決心,還是沒敢當面跟江老闆辭行,於是留了一張字條,壓在賬本底下,不辭而別。

  他把剩下的貓罐頭打包裝進紙箱裡,放在隔壁寵物店門口——那寵物店除了做生意,也做流浪動物救助,有時候長時間找不到合適的領養人,店裡要支出很多額外成本,他想幫點忙。

  有隻小奶貓半夜不睡覺,趴在窗口,扒著百葉窗的縫隙往外看,好奇地注視著他。

  閆皓就沖它笑了一下,曲著手肘,讓綾波零坐在臂彎裡,弓肩縮脖地走進了寒夜。

  「咱們去哪啊?」他輕輕地對塑料小人說,這時,他的目光不像白天那麼躲閃,說話也放開了喉嚨,然而仔細聽,就會發現他說話有點奇怪,他似乎是有一些「大舌頭」,很努力地想把每個字都說清楚,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我找不著工作的。」

  「幸好你也不用吃東西,不然,跟著我要挨餓了。」

  「跟我在一起很委屈……對不起。」

  「你會不會地球上第一個露宿街頭的綾波零啊?」

  經過一百一十號院附近時,閆皓腳步忽然頓了頓,朝隱在林蔭間的小樓望去,想起了那個八樓的女人……她衣服兜裡的刀片,還有深夜時走投無路的嚎啕大哭。

  「他們說她精神不正常,我覺得很難過。」閆皓摸了摸綾波零的頭髮,「因為我好像也不正常。」

  綾波零用沉靜的目光看著他。

  閆皓站在原地,不知道思量了些什麼,然後他把綾波零背進背包,飛掠而出。

  據說當年的堂前燕閆若飛可以踩著水面浮萍過河,到對岸一看,鞋尖不濕,這門絕學到了他這一輩,已經失傳了,閆皓也就能勉勉強強爬個樓、翻個牆,跟蹤個被噪音污染弄成半聾的都市白領——他跟了聶恪好幾天。

  聶恪西裝革履、意氣風發,一點也不像遭遇重大變故的模樣,碰見女的,話尤其多,逮誰跟誰抖機靈,自我感覺相當良好。

  閆皓還看見他跟一個年輕靦腆的女孩吃飯,似乎是相親。

  在飯店門口分別的時候,閆皓躲在不遠處,聽見聶恪跟那女孩說:「……你這個專業啊,將來落戶燕寧很難,工薪家庭,家裡又有弟弟,父母能幫你的太有限了,你說他們連一百萬都拿不出來,那你要想在這裡買房立足,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人不愛說那些虛的,都是實話,為你好,你別介意——我比你大幾歲,作為大哥,我其實還是建議你回老家。」

  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身上帶著學生氣,一看就是涉世未深,還真信他那套,小聲回答:「可是回老家沒有適合我這個專業的工作……」

  「你想太多了,有多少人能幹自己專業的,不都是有個事先湊合糊口嗎?」聶恪的話聽起來非常真誠,「是,誰都不甘心,考大學、考研究生吃多少苦?你好不容易上了這麼好的大學,花了大好的青春和時間,把專業讀完,畢業一看,白念了!」

  女孩正是容易迷茫的年紀,順著聶恪的話一想,可不就是那麼回事嗎?被他喪得說不出話來。

  「但好在你是個女孩,」聶恪不緊不慢地鋪墊完,盯著女孩鮮嫩的臉,圖窮匕見,「女孩比男孩強點,你們還有『第二次投胎』的機會嘛,不用什麼都靠自己。我的情況,介紹人應該也跟你說了……說實話,我真是沒心情再找一個,今天我也是真不願意出來,介紹人是我朋友,抹不開面子……雖然跟你聊天還挺投緣。你還小,也不用著急,願意的話,拿我當個大哥處就好了,有什麼難處,隨時找我。」

  「敦厚」真誠,又沒有企圖心的男人,似乎更容易讓人信任。女孩主動加了他微信,很感動地走了。

  連聽牆角的閆皓也被聶恪這一番「肺腑之言」感動了,覺得自己想多了,錯怪好人。

  但他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看見聶恪和女孩分手後沒走,在餐廳門口抽了根煙,等了一會,等來了一個獐頭鼠目的中年男人。

  聶恪迎上去,十分親熱地攬住中年人的肩,打開自己的汽車後備箱,拿了兩條煙遞過去,兩人勾肩搭背地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聶恪從懷裡摸出一打現金悄悄塞給了對方,兩人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聶恪一笑,這才開車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閆皓直覺很奇怪,鬼使神差地,他悄悄綴上了那個接錢的中年男人。

  只見那男人悄悄地把錢拿出來數了一遍,似乎是十分滿意,哼著歌走了。走過一片七拐八拐的小路,閆皓看見他上了個破破爛爛的居民樓,居民樓沿街一面有好幾家「上門去除灰指甲」、「艾灸按摩」之類違規經營的小店……最裡面一家,叫「安心診所」。

  防盜窗上面有個廣告牌,上面循環著「四十年經驗,配合多種治療方法,有效針對失眠、抑鬱、狂躁、焦慮等心理頑疾」。

  廣告牌上循環的字紅彤彤的,閆皓卻覺得自己胸口像堵了一塊冰,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重新回到了一百一十號院,再次跟上了聶恪。

  緊接著,閆皓發現聶恪又去見了好幾個年輕女孩,用的都是和第一天一樣的同一套說辭——先喪後暖,不到一周,他熱熱鬧鬧地攢了一幫「妹妹」,足能組織起一個大觀園。

  挖十個坑,總能坑到個把傻白甜,週五晚上,閆皓守在路口蹲聶恪,就見那男人拎著兩個超市口袋走過來,一邊輕飄飄地走,一邊發微信語音。

  「……你決定,我請你……好啊,大哥平時也沒時間看電影,都聽你的,明天見……想吃什麼?提前告訴我……跟我客氣什麼,能認識就是緣分,哥就是你在燕寧的親人……」

  一把無名火竟然從閆皓窩窩囊囊的胸口燒了起來,他想也不想,趁著夜色衝了上去。

  正跟人聊騷的聶恪吹著口哨,只覺得身後刮來了一陣小風,他頭都沒來得及回,就覺得頸側一痛,什麼都不知道了。

  閆皓追上去出手打暈他,完全是一時衝動,這會突然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跟臉著地的聶恪面面相覷片刻,他發現這男人掉在地上的手機屏幕還亮著。閆皓想了想,吭吭哧哧地撿起手機,蹲在路邊,給微信那頭的女孩發信息:「他是騙你的!這男的是人渣,以前的妻子就是被他逼瘋的!他同時約好幾個女孩,你不要上當!」

  微信那頭的女孩莫名其妙地發了一串問號。

  閆皓深吸一口氣,自己哆嗦了一會,轉身把聶恪扛了起來。

  「喂。」這時,他身後突然有人出聲,閆皓激靈一下,差點把肩上的人渣掉地上,驀地扭過頭去,看見拐角處走出了一條清瘦的影子,她在手機上按了幾下,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臉,那張臉乾淨而清冽,有些眼熟,隨即,閆皓意識到,自己經常在早餐攤上看見她,只是沒說過話。

  甘卿把手機屏幕按滅,揣進兜裡,歎了口氣,抬頭對閆皓說:「你把人放下吧,剛才我什麼都沒看見。」

  閆皓往後退了一步,心裡其實早就亂了方寸,他防禦性地炸起了雙肩,露出幾分色厲內荏的凶相,企圖把孤身一個的女人嚇走。

  甘卿:「……」

  這傢伙怎麼傻乎乎的?

  甘卿插著兜:「你跟他有仇嗎?要不這樣吧,你給他套個麻袋,拎那邊揍一頓出氣,我也什麼都沒看見。」

  閆皓:「你……你不要多管含(閑)事!」

  一不小心,帶出了大舌頭口音,他的臉「騰」一下紅了。

  好在甘卿似乎沒注意到,語重心長地說:「你打算把他扛哪去啊?聽我一句勸吧,這幫假精英自稱身家好幾百萬,其實混半天也就一套房一部車,賬戶上沒多少現金,綁票綁不出幾個子。老男人沒市場,賣都賣不出去,到時候砸手裡怎麼辦?就只能砍死了。」

  閆皓:「……」

  「在燕寧砍死人很麻煩的,不划算的。」甘卿沖他伸出手,「來,放這,趕緊回家洗洗……」

  「睡」字還沒說出口,閆皓扛著聶恪轉身就跑。

  「剛吃飽,要胃下垂了!」甘卿低罵了一聲,抬腿追了上去。

  堂前燕就是堂前燕,就算翅膀退化,也是狂奔起來一騎絕塵的鴕鳥。

  這個閆皓跑得快就算了,更可怕的是他極其靈敏,肩上扛著個百十來斤重的人,絲毫不影響他上躥下跳。

  他一拐彎跳進了一家單位小院——小院的院牆上為了防盜,裝了螺旋形的刀片刺繩。

  閆皓大鵬似的往上一躥,腳尖在牆上一個小凹坑上輕輕一踩,橫著「飛」了起來,安然無恙地從刀片刺繩上方滾了過去,那一圈刺繩紋絲不動,他在那頭落地無聲!

  甘卿瞳孔一縮,倏地剎住腳步,當機立斷,繞過院牆,轉向小院正門門衛的方向。

  門衛的攝像頭在夜色中一閃一閃的,一顆小石子拋過來,「啪」一下打碎了鏡頭,緊接著,甘卿從緊閉的大門上一躍而過。

  然而小院靜悄悄的,那隻蠢燕子沒了蹤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7 10:29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二十九章

  甘卿在四周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閆皓的蹤跡,她喝了一肚子風,連跑再顛,這會胃真是有點疼了,晚上不該多吃那幾個雞翅。

  這可能是報應——上次她口無遮攔,在背後說「堂前燕」現在都成了大壁虎,今天就被大壁虎拉練了三條街。

  院牆上,一張貼了一個多月的供暖通知浮起半邊,在寒風中不安分地扇動著,上面的字跡斑駁不堪。

  甘卿盯著它看了一會,掉頭就走,心想:「不管了,愛死死去吧,我要回去睡覺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聲短促的驚叫響起,隨即被人打斷,甘卿遊魚似的滑了出去,下一秒已經不在原地了。

  這嗓子是聶恪叫的,好巧不巧,聶恪在這時候醒了。

  前一秒還在美滋滋地勾引傻白甜,一睜眼就發現自己被人像麻袋一樣扛在肩上狂奔,換誰都是要叫一嗓子的。聶恪的胃頂在閆皓的破包上,裡面也不知道什麼東西那麼硬,在他兩肋之間來回戳,戳得他快吐了。

  聶恪下意識地拽住了那個舊帆布包,掀開大嘴、放開喉嚨:「嗷,救……」

  閆皓嚇了一跳,脫手把肩上的人扔了下去。

  從一人高的地方結結實實地砸在地上,聶恪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震了三震,摔得他眼前一黑,緊接著,還不等他看清這黑心綁匪是誰,一件已經給汗浸得有點餿的外套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罩住了他的腦袋。

  聶恪要瘋了,扯著閆皓的破布包,扶著老腰臥在地上,拼命用屁股往遠處蹭:「你到底是……唔……唔!」

  閆皓給了他一腳,男人蜷成了大蝦米。堂前燕這業務不熟練的綁匪一腦門熱汗,一邊把自己的包往回搶,一邊試圖按住聶恪的腦袋,只聽「呲啦」一聲,他那價值十六塊五的小布包在兩個男人的撕扯中壯烈犧牲了,裡面的東西掉了一地。

  綾波零!

  閆皓氣急敗壞地給了聶恪一肘子,這玩意終於不動了。

  閆皓喘著粗氣,慌慌張張地把掉出來的東西往包裡塞,沒來得及檢查,就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點動靜,閆皓臉色一變,彎腰扛起聶恪,轉身就要跑。

  就在這時,一道厲風迎面橫掃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甘卿追過來了!

  閆皓沉下一口氣,抬手往身前一架,跟這一腿短兵相接,兩人硬碰硬地撞了一下,同時彈開——甘卿彈得遠一些,體重的差距還是無法逾越的。

  閆皓小臂斷了似的疼,渾身繃緊了,瞪著眼前的人:「你……你到底是誰?」

  有些外行認為,腿比胳膊有勁,而且架子足,打起來漂亮,顯得厲害,但其實如果不是需要「打點」得分的格鬥比賽,兩個不熟悉對方路數的陌生人動手,鮮少會上來直接出腿。因為人借力、發力全在一雙腳下,腿一抬,人先空了一半,重心也得變,腿掃出去容易,知道往哪落難,更難的是一起一落中,人會無形中多了很多空門,很容易被對手反殺。

  對方這攔路的一腿,看似來勢洶洶,其實有點近似於小貓小狗搗亂時,主人伸腳輕輕撥開的行為,是兜著勁的。

  假如甘卿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棒槌」,那她就是留了很大的餘地。

  「不認識我?買煎餅的時候,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一次薄脆就剩一張了,你還讓給我了。」 甘卿略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脛骨,她不開玩笑了,壓低聲音說,「這人情我記著,我最後再說一遍,你把這人放下,我不報警。」

  「不,我不放。」閆皓警惕地後退了半步,「他……他是個人渣,害了人,裝無辜,我看見了……他還想騙別人!」

  「害了誰?」甘卿吃力地聽著他顛三倒四的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老婆?你跟她——向小滿認識?」

  閆皓老老實實地搖頭。

  甘卿莫名其妙:「你又不認識她,那你在這起什麼哄?關你什麼事?」

  閆皓詞匯量相當匱乏,罵人都不會,翻來覆去就一句:「他是人渣!」

  「所以呢?你要來替天行道?」甘卿問,「你是婦聯的?」

  這麼關注婦女權益?

  閆皓卻以為她說的是「復聯」——復仇者聯盟——這人在嘲諷他穿著蜘蛛俠的衣服被捕的事!

  巨大的次元壁從天而降,橫亙在他倆中間,製造了一場雞同鴨講。

  閆皓的臉倏地漲紅了,悲憤地大吼一聲,不管不顧地朝甘卿撞了過去。

  甘卿:「……」

  她說錯什麼了?

  閆皓人高馬大,確實有優勢,他把聶恪當成了一杆不怎麼順手的大棒子,揮舞得虎虎生威,甘卿腳尖輕輕點地,瞬間後撤了三四米,沒敢接招,因為這「大棒」是人肉做的,一不小心折了,他倆都得變殺人犯。

  一閃身滑到閆皓側面,甘卿手指如鉤子,劃向閆皓的咽喉,閆皓脖子上起了一圈雞皮疙瘩,兩人電光石火間拆了十來招,那隻蒼白的手極其險惡,每一個關節都是殺機,他一時有些畏懼,慢了半拍,甘卿的手一把勾住了聶恪的腰帶,要把他扯下來。

  閆皓則順勢把聶恪往下一砸。

  這一招堪比「劉備摔孩子」,落地時萬一砸到要害,聶恪不玩完也得高位截癱,甘卿不能眼看人渣摔成人餅,別無選擇,只好伸手去接。她是劍走偏鋒的路數,練的不是那種能跟人掰腕子的功夫,從祖師爺開始就沒幹過體力活。閆皓這一砸不知道幾百斤,甘卿雙臂一沉,差點把腰抻了。

  還不等她抓穩,閆皓掄起聶恪往前一掃,直接撞開了她,撒開長腿就跑,幾個起落,又沒影了。

  這人跟個受氣包似的,身手卻一點也不軟。

  甘卿剛想追,左腹一陣絞痛把她絆住了,她「嘶」了一聲,皺眉彎下了腰,有點想吐——武林高手也不能在飯後劇烈運動。

  這時,一個人挾著風跑了過來:「什麼情況?」

  目擊閆皓打暈聶恪的時候,甘卿就順手跟他們盟主說了一聲。喻蘭川當時已經在電梯間等了二十分鐘,期間用手機把月報都審完了,要偶遇的人還沒回來,正有點奇怪,就收到了甘卿的信息,連忙趕了過來。

  「你怎麼了?」喻蘭川一眼看出她臉色不對,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肘,她的胳膊肘堅硬而充滿骨感,整個人一蜷起來,顯得輕飄飄的。

  「像一張紙。」喻蘭川忽然有些出神地想。

  隨即,他把莫名其妙的念頭甩開:「傷哪了?是閆皓嗎?」

  甘卿:「……」

  不,是雞翅。

  「沒事,」她擺擺手,喘了口氣,「有點岔氣……他太能跑了。」

  喻蘭川:「到底怎麼回事?」

  甘卿三言兩語把事說了一遍,末了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最近流行出怪胎嗎?」

  喻蘭川耳根一動,挑眉看了她一眼——什麼叫「你們」這些名門正派?

  「先回去。」喻蘭川不動聲色地說,「我跟楊大爺借點眼線。」

  甘卿的胃撒潑打滾完畢,見抗議有效,也就不鬧了,她感覺好了一點,正要走,忽然,看見路邊的樹坑裡有什麼東西,走過去撿起來一看:「娃娃?塑料的?」

  閆皓扛著一袋人渣,跳出小院,慌不擇路地躲進了一座爛尾樓裡,緊張地等了半宿,方才那個很厲害的人沒再追來,他這才鬆了口氣,騰出手來,把聶恪的手腳綁住,心疼地檢查起自己撕開的包。

  突然,閆皓整個人都僵住了,瞪大眼睛呆了片刻,他慌亂地把自己行李包裡的東西全倒在地上,一件一件地翻過去……綾波零不見了!

  燕寧的夜很短,好像末班車才剛剛把疲憊的加班客送回家,遛狗和晨練的老年人就打算出動了。天沒亮,賣早點的已經各自開了燈,熱火朝天地準備迎來第一波客人,煎餅果子攤老闆停穩了小推車,拿起鐵勺,在滿滿一桶醬料裡攪合了兩下,打開爐火烤手,遠遠地看見幾個乞丐模樣的人正在往牆上貼什麼東西,於是拿起油紙,撿了幾根油條拿過去給乞丐們分:「今天丐幫的兄弟們怎麼這麼早?」

  「老幫主吩咐的,不敢耽誤。」乞丐們道了謝,接過油條狼吞虎嚥。

  煎餅果子攤的老闆一聽,就知道是江湖恩怨,背著手湊過去一看,只見牆上貼的是一份「失物招領」傳單,上面印著綾波零的黑白照片,領取地址是一百一十號院傳達室,上面隱晦地注明,「憑你拿走的東西換,天亮之前,逾期撕票」。

  「領個……娃娃?看不懂。」煎餅果子老闆不解地嘀咕了一聲,「貴幫真是越來越潮流了。」

  一百一十號院裡,老楊大爺也覺得相當離譜,他跟洗衣店的江老闆兩個人加起來一百五十多歲,面面相覷地圍觀著棋盤上的塑料小人。

  「能行嗎?」老楊大爺看了喻蘭川一眼,還是覺得他出了個餿主意。

  喻總端著一杯二十四小時店裡買來的紅茶,把鍵盤敲得「咯咯」作響,正在專心幹第二天的活,這樣他午休時候就能補覺了,頭也不抬地說:「聽我的,放心。我們投過類似的項目,粉絲的狂熱程度超過您想像。」

  老楊大爺沒聽懂,帶著幾分敬畏地探頭看了一眼喻蘭川手頭的活。

  關於閆皓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江老闆怕他受不了,想托楊大爺幫他找個不用拋頭露面的事,楊大爺回家跟孫女戰鬥了好幾天,終於,楊總鬆了口,答應給他一個保安的職位。江老闆高興極了,還沒來得及轉告閆皓,那小子就不告而別了。

  「多大人了,還玩娃娃……唉!」

  「這孩子是讓他媽耽誤的,」江老闆歎了口氣,「他姥姥小時候被堂前燕前輩救過一命,念叨了一輩子,影響了孩子,閆皓他媽年輕的時候,就挺不務正業的,天天做大俠夢,還因為這個,千方百計要嫁給閆老弟……好在閆老弟是個敦厚人,結婚以後,兩口子日子過得也挺好,就是沒得太早了,他走了以後,家裡剩下孤兒寡母,這些年都靠一些閆家過去的朋友接濟。閆皓那孩子天生有點口齒不清,小時候老有壞孩子欺負他,慢慢的,就有點不愛說話。我那弟妹總覺得他不是男子漢,逼著他學功夫,五六歲就讓他站樁,我去過一次,那孩子一邊練一邊哭。」

  現在人練童子功的不多了,當代武術更專注力量和速度,太小的孩子師父不傳,一來是怕硬功練壞了筋骨,二來也怕萬一不是那塊料,功夫練不出來,再耽誤孩子正經學業。就連喻蘭川這種家學淵源的,也是十來歲以後纏著喻懷德學的。

  江老闆:「你看看他現在這樣,倒是出了功夫,可是除了闖禍惹事,還有什麼用?以後在社會上靠什麼立足呢?堂前燕這一支,還不如徹底斷了傳承。」

  這時,門口吹來一陣風,「哢」地一聲,絮絮說話的兩個老人同時閉了嘴,像兩個敏捷的老猿,搶到門口,喻蘭川抬起頭。

  扛著聶恪的閆皓終於頂著露水露了面。

  他的外衣裹聶恪用了,身上就一件漏孔的土黃色毛線衣,臉上帶著幾天沒刮的鬍茬,眼睛裡都是血絲,避開江老闆的視線,他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沖喻蘭川一伸手:「還給我。」

  天已經快亮了,一百一十號院裡一聲輕哨,附近一幫丐幫的人紛紛露面,幾個人過來按住了閆皓,剩下的麻利地抬起聶恪。

  一個丐幫弟子拎過兩個超市購物袋,低聲對老楊大爺說:「楊幫主,東西都跟小票核對過了。」

  「快去!」老楊大爺一揮手,丐幫弟子們就訓練有素地扛著聶恪上了八樓,溜門撬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送到了自家床上,把聶恪身上的繩子解開,又從他自己的購物袋裡抽出瓶酒,往聶恪嘴裡滴了一點,身上、衣服上灑了一些,倒空了酒瓶,製造出滿屋酒氣的效果,擦乾淨腳印,魚貫而出。

  傳達室裡,喻蘭川站起來,收起電腦,拿走了綾波零。

  閆皓忙喊道:「還給我!」

  喻蘭川看了看手裡的塑料小人,拋起來又接住,冷笑:「等你冷靜下來再說吧。」

  閆皓的命根被他拋來拋去,瞠目欲裂,被丐幫弟子們牢牢地按住,江老闆恨鐵不成鋼地在閆皓的後背上摑了幾下,暴跳如雷。

  「可他就是人渣,江叔!」閆皓跟江老闆熟了,說話勉強利索了一些,「他媳婦根本就是被他逼瘋的,我還看見他給一個黑診所的黑心醫生錢!她要殺他是有原因的!」

  「那又怎麼樣!」江老闆氣急敗壞,「那是人家兩口子的事,清官都不斷家務事!」

  閆皓:「我……」

  「你有證據嗎?法院和警察要看證據。」老楊大爺語氣溫和地打斷他,「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這種事外人說不清的。」

  可是……她呢?向小滿怎麼辦呢?

  怎麼可以這樣?

  閆皓茫然又無助地看著他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7 10:35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三十章

  兵荒馬亂的一宿過去,第二天雖然是週六,但路口的煎餅攤不比平時人少,依舊是不到七點就開始排大長隊。喻蘭川還得加班,丐幫的兄弟們得趁週末到人流量大的據點刷業績,連隱藏在幕後沒露面的甘卿也要準時開店,準備迎來新一輪水逆,於是大家都散了。

  只剩下退休人員楊幫主沒事,就跟江老闆一起,把失魂落魄的閆皓押回了洗衣店,關門教育。

  喻蘭川回家打了個盹,洗了個戰鬥澡,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得光鮮靚麗,準備去上班,剛到門口,他又忽然想起了什麼,拎起門口白麝香的古龍水在頭髮上彈了兩下,往電梯趕的腳步一轉,他香氣襲人地敲了隔壁的門。

  甘卿昨天晚上吃壞了胃,早晨就沒出去,自己熬了碗粥喝,聽見敲門,還以為是給張美珍送牛奶的小女孩,叼著湯勺就出來了。

  這兩天據說要降溫,室內暖氣燒得格外熱,她在屋裡穿得是夏天蹲路邊啃玉米的大褲衩和籃球背心……沒穿內衣。

  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面面相覷了片刻,都被這個慘烈的形象對比震撼了。

  畢竟,地球上的物種是如此豐富。

  甘卿被還沒來得及彌散開的古龍水刺得有些鼻癢,想打噴嚏,可是嘴裡還有個勺,她憋得咬牙切齒,牙把勺子往下一咬,勺棒就高高地往上翹起,正砸中了自己的鼻樑骨,眼圈「刷」地一紅,她把自己打哭了。

  喻蘭川非禮勿視地低下頭,看張美珍家的擦鞋墊:「你……不冷嗎?」

  「咳,還行。」甘卿……出於某種原因,伸手往門框上一撐,並借著這個姿勢把自己半藏在門口,有點尷尬地含起胸,「什麼事?」

  「哦,」喻蘭川說,「昨天……」

  「昨天怎麼了?」甘卿打斷他,從門板後面露出一雙狡黠的笑眼,「我下班就回家了,什麼都不知道。」

  又是一個翻臉賴帳現場,喻蘭川面無表情地拿出閆皓的塑料小人。

  「有一種人啊,他們寧可自己對著地圖走一天一宿的冤枉路,也不願意停下來找人問一聲。不是非說不可的話,他們就肯定不會說。」甘卿絲毫不為所動,「我猜那個小燕子不會主動把我供出去的,小喻爺,你覺得呢?」

  「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還在外面閒逛的人是我,撞見閆皓打暈聶恪的人也是我,追了好幾條街沒追上,只撿了個娃娃回來的還是我?」喻蘭川要被她氣笑了,「我有這麼繁忙嗎?」

  「謙虛,沒有超長待機,哪能當盟主,謝了啊,」甘卿人話說不了三句半,順口又來,「改天請你……」

  喻蘭川:「……」

  不敢相信她還有臉說出「吃飯」倆字。

  甘卿卡了個殼,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位身負異香的奇男子,是個會主動討債要飯的奇葩,於是話音生硬地一轉:「……請你給自己開個表彰大會,能者多勞、見義勇為。」

  這回乾脆連宵夜也沒有了。

  喻蘭川無話可說,隔著門,把閆皓的塑料小人塞了進來:「我不在家,那個閆皓有扒人窗戶的毛病,這個在你這存兩天,等楊爺爺他們擺平那個闖禍精再說,扣著這個,他跑不了——當然,你也可以拿著它去威脅閆皓,讓他別把你說出去。」

  甘卿感慨道:「小喻爺,你聽聽你說的這話,真像反派啊。」

  打扮和氣質更像,還是國產電視劇裡活不過三集的那種。

  「是嗎?謝謝。」喻蘭川假笑了一聲,「我看你就沒有這個顧慮了,畢竟胸大腰細是魔教妖女的標配。」

  甘卿:「……」

  喻總彈了彈衣領上不存在的土,不可一世地把薄薄的眼皮往下一垂:「藏什麼藏,我近視快一百度了,就你這樣的,戴顯微鏡也看不見什麼。」

  哎喲,挑釁?

  甘卿聽完,輕輕舔了一下自己的牙根,居然就大喇喇地從門後面出來了,往門框上一靠,修長的四肢舒展開,她胸也不含了,似笑非笑地說:「那可實在是對不住啊,影響市容了。」

  喻蘭川目瞪口呆,沒想到假嘴炮遇見了真流氓,嚇得視線漂移了一百八十度,一個字也沒憋出來,倉皇敗退。

  「慢走,小喻爺,」甘卿揮著勺在他身後說,「我就不耽誤您選美了。」

  因為一大清早就被刺激得腎上腺素飆升,喻總闖進辦公室的時候氣場爆炸,森然有殺氣,週末加班有些懶散的部門同事們被他的殺氣震懾,整體效率大幅度提高,竟然在中午之前完了活,可以集體回家睡午覺了。

  喻蘭川在辦公室裡休息了一會,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引擎裡輸入了「家庭暴力、精神暴力」,相關內容跳出來很多,他大致一掃,都是官話,於是就又搜了「精神暴力取證」,搜索結果不是「攝像、錄音」之類不靠譜的東西,就是明確告訴他「取證困難,界定不明」。

  喻蘭川就合上電腦,走到窗邊,摘下眼鏡遠眺,緩解視疲勞。

  再說,就算能證明聶恪是人渣,又能怎麼樣呢?向小滿殺人未遂是事實。確實,她是被人誘導、自己又有精神疾病,可以不用坐牢,可人這個精神狀態,在哪還不是坐牢,又有什麼區別?

  喻蘭川搖搖頭,這件事短暫地在他心頭盤桓片刻,就被他浮塵一樣地抹去了。他披上外衣,去老闆那裡彙報,聊到了恒生指數,於是又侃了半小時聯交所交易規則。

  各行各業、各個階層,明面上的與潛在的、成年人的遊戲規則多得數不清,閆皓一概懵懂,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沒人帶他玩過遊戲的緣故。

  不過這就不需要喻蘭川操心了,反正那燕子是「堂前燕」唯一的傳人,無論如何,老楊大爺和江老闆他們也不會不管他的,以後拴好了,別再出來闖禍就行了。

  他趁下午風和日麗,溜達回家,難得的冬日暖陽曬得他昏昏欲睡,結果剛到一百一十號院樓下,喻蘭川就不愜意了——兩個丐幫的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牆角,探頭往院裡看,見他過來,就給他打眼色,喻蘭川順著這二位的目光一看,樓下又停了一輛警車!

  報警人聶恪正把兩個民警送出來,其中一個是于嚴,聶恪一臉委頓,大煙鬼似的耷拉著眉眼,喻蘭川聽見他喋喋不休地說:「……上回抓的那個團夥是不是沒抓乾淨啊,我懷疑他們還有其他同夥,盯上我了!他們會不會割我的腎啊?警察同志,作為納稅人,我貢獻很大的,你們可一定得保護我……」

  喻蘭川聽了個音,心裡「咯噔」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于嚴警官應付完聶恪,找上了門來。

  「我剛才在樓底下就看見你了,今天怎麼早退了?」

  週六上半天班叫「早退」,喻蘭川品了品這用詞,有點心酸,不想多聊,就直接問他:「你們來幹什麼?八樓又怎麼了?」

  「不知道,這貨可能是讓他老婆傳染了,神神叨叨的。」于嚴說,「他剛才報警,說自己昨天晚上從超市出來的路上被人襲擊綁架,綁架他的人還會飛。」

  說著,他觀察了一下喻蘭川的神色。

  然而喻蘭川只是略帶冷淡不耐煩地挑了挑眉,什麼表示也沒有。

  「他還說,今天一睜眼,他就發現自己躺在家裡,沒脫衣服。我們看了,他買的東西都在,一瓶酒空了,推斷是他喝斷片了,自己不知道。」于嚴說,「但是聶恪堅決否認,說他有潔癖,絕不可能不洗澡就上床,還說綁架的事絕對不是幻覺,因為綁匪打暈他以後,用他的手機發了一條微信。」

  喻蘭川:「……」

  這個姓閆的手怎麼那麼欠呢!

  「不過他的微信紀錄確實很奇怪,前一秒,他還在跟女孩聊騷約飯,發的都是語音,聽聲音也不像喝醉了的。後一秒就發了一堆『這男人是騙子』之類瘋瘋癲癲的話。」于嚴說,「蘭爺,這事聽著有點蹊蹺啊。」

  喻蘭川臉上不動聲色,心裡把閆皓翻來覆去地煎炒烹炸了一遍:「你想說什麼?」

  「要真是那個團夥的同黨報復,早把這小子削成片了,哪會讓他全鬚全尾地躺回自己家裡,還幫他把從超市買的東西都撿回來?我覺得要不是他自己精神失常,那就是……」于嚴伸腳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說實話吧,蘭爺,你昨天晚上沒睡好吧?給誰鏟事去了?」

  喻蘭川不吃虧地踹了回去,大尾巴狼似的一蹺二郎腿:「警察同志,說話要講證據,小心我告你誹謗。跪安吧,有事找我律師聊。」

  「唉,這種混搭的逼,也就你才能裝得出來,」于嚴歎了口氣,「不扯淡了,蘭爺,聶恪這種『納稅人』的要求我們不能不理的,處理不好,他到處投訴不說,沒准還得把我們掛上微博,回去我們就得按他說的地點和微信發送時間,去核查這附近的監控,過來給你提個醒,你留神一點。」

  喻蘭川按了按眉心,知道自己的午休是泡湯了。

  于嚴站起來,一整制服:「能者多勞吧,盟主!」

  喻蘭川現在一聽「能者多勞」這四個字,頭都大兩圈,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再說這詞就跟你絕交,滾。」

  丐幫的人常年在這附近混,都是老江湖,應該知道怎麼避開監控。甘卿不用問,這人滑不溜手,也不至於露這種馬腳。

  問題是,甘卿跟丟了一陣,那段時間,沒人知道閆皓去哪了。

  喻蘭川匆匆來到樓下洗衣店,一把拎起閆皓的領子。

  閆皓一見他,眼睛又紅了:「你還我!」

  「我還你個頭,」喻蘭川問,「昨天晚上你扛走聶恪後,去了哪?從哪走的,有沒有避開監控?」

  閆皓一臉茫然,顯然是壓根不知道還有監控這碼事。

  喻蘭川:「……」

  古代的武林盟主都呼風喚雨,日常生活就是接受萬人膜拜,看誰不順眼,就打成魔教妖邪,沒事可以指揮小弟們去幹他。

  多麼美好的職業!

  怎麼當代盟主就跟鏟屎工一樣,到處給腦殘擦屁股?

  怪不得上位這麼容易,都沒有人禮貌性地競爭一下。

  老楊大爺腦子不慢,立刻意識到了什麼:「聶恪報警了?」

  喻蘭川剜了閆皓一眼,把于嚴悄悄給他傳的消息說了,兩個老頭聽完,此起彼伏地對著閆皓歎氣。

  江老闆問:「那怎麼辦?」

  閆皓縮脖端肩,蜷在大洗衣機旁邊,整個人灰沉沉的,喪得要滴出水來。

  喻蘭川看了他一眼,心說:「我為什麼要管他的破事?」

  老楊大爺:「小川!」

  喻蘭川:「……這事沒有人身安全和財產損失,而且聽起來確實挺離譜的,警方調閱排查監控也需要時間,只要這期間聶恪自己承認他是喝多了產生幻覺,派出所那邊應該也不會往下查……喂,蜘蛛俠,你跟我仔細說說,聶恪給診所醫生錢是怎麼回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7 10:47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三十一章

  「如果擔心日常學習工作中的小問題,這種『水逆退散卡』也是很好的選擇哦。可以夾在學生卡或者公交卡裡面,很方便隨身攜帶,可以幫助你平靜心情,抵消水星逆行帶來的不良影響。另外,水逆期間,家裡常用的電器、家具、管道都要注意定期檢修,一旦發現損壞的跡象,要記得及時處理。打起精神來,水逆雖然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一些麻煩,但也是個自我檢視的機會哦……」

  喻蘭川在櫥窗外面,看見某人身處幽幽的燈光下,披頭散髮——還是假髮——嘴角掛著個「蒙娜麗莎」式的似笑非笑,才十幾分鐘,她已經忽悠了三撥顧客,業務很熟練,說辭都不帶重樣的,兩毛錢一張的彩色小卡片,她賣十五塊,並且已經賣出了一打。

  可見「水逆」已經成了當代青年的頭號殺手,相關消費應該納入醫保報銷範圍。

  喻蘭川聽見那幫小孩喊她「夢夢老師」,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旁聽了一會「夢夢老師」那口飄飄悠悠的神棍腔,實在快要看不下去了,後悔沒把她早晨叼勺子的尊容拍下來,遊街示眾。

  他敲了一下店門,打斷了甘卿的話,板著臉走了進去,把店裡「星星點燈」的畫風拖進了「焦點訪談」裡。

  青少年們紛紛回頭看他,有個小女孩還捏緊了剛買的「水逆退散卡」,可能是想貼在喻總的腦門上。

  「有事,」喻蘭川冷淡地敲了敲櫃檯,「你什麼時候關門?」

  甘卿的笑容紋絲不變:「不好意思哦,先生,水逆期間我這裡要接待的客人比較多,大家都是預約過的,如果有需要,可不可以也請您提前一到兩天打招呼呢?」

  「不可以。」喻蘭川不客氣地一口回絕,瞄了一眼那些「水逆退散卡」,他湊近甘卿耳邊,低聲說,「我要給物價局打電話了。」

  甘卿:「……」

  賤人!

  十分鐘後,甘卿施展三寸不爛之舌,把客人們都糊弄走了,她歪歪斜斜地往櫃檯上一靠,恢復了正常語氣:「小喻爺,我這是小本生意,你行行好吧。」

  喻蘭川的目光掃過她櫃檯上那堆玩意的標價:「我看你做的是『沒本』的生意。」

  甘卿歎了口氣,感覺到了這一任盟主的神通——他能靠一部手機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您大駕光臨,有什麼事?」

  「昨天晚上,你看沒看見閆皓拿著聶恪的手機發微信?」

  甘卿想了想,不以為然地說:「可能看見了吧,他當時拿著手機按了一會,我也不知道拿得誰的手機。」

  喻蘭川額角青筋跳了起來:「那你昨天為什麼不說?」

  甘卿莫名其妙:「……你也沒問啊。」

  喻蘭川:「你跟我走。」

  「啊?」

  「昨天明明是你先出手的,半路你沒事人似的走了,撂個爛攤子和黑鍋給我,你想得美。」喻蘭川咬著牙,想把她從櫃檯後面拉出來。

  然而手還沒碰到,他忽然感覺手腕上有一陣涼意——不是碰到了什麼東西,是某種讓人汗毛倒豎的感覺,喻蘭川下意識地一抬手腕,反應已經非常及時,卻依舊沒躲開,他脈門處被兩根手指一彈,同時,甘卿在他脖子上吹了口氣,手腕上傳來輕微的疼痛感……以及某種黏附在上面的、更可怕的東西。

  如果她的手再重一點,或是手指間夾一把刀……

  喻蘭川當年練寒江七訣的理由很中二,但這麼多年來,他施展的機會不多,從來沒有體會過幽微間一手一指的較量。

  其實所謂「四兩撥千斤」的功夫,古代或許是有,現如今誰也沒見過,以喻蘭川十五年來練劍的淺薄瞭解,這是不太可能實現的,大爺爺恐怕也不行。而甘卿並不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她的身體條件在那擺著,力量上限、抗擊打能力,一目了然,不可能強到哪去。

  可是方才一瞬間,喻蘭川覺得眼前的人就像是碎成了無數細小的塵埃,無孔不入地盤旋在自己周圍,咽喉、手腕、胸口、太陽穴……同時向他發出警告,像是有無數把致命的小刀架在上面。

  她並不跟人對抗,根本感覺不到她的力量,只是彷彿一陣致命的風,一點罅隙就能鑽進來,輕飄飄地要了對手的命,對方沒了命,自然也就沒了力氣。

  跟喻蘭川迄今為止見過的一切流派都不一樣。與其說是武術,不如說是殺術。

  這是……什麼功夫?

  建國後為什麼還有這麼不和諧的品種?

  甘卿躲在假髮後面,捏著「神棍嗓」沖他笑:「哎喲,先僧(生),好好說話嘛,幹什麼動手動腳的,嚇死人了。」

  喻蘭川:「……」

  他沉默了一會,默默地拿出手機。

  甘卿一秒鐘有了人樣:「行行行,好好好,你說,讓我幹什麼?」

  就這樣,甘卿早退半天,被盟主拉上了賊船。

  「安心診所……」甘卿低頭掃了一眼喻蘭川發給她的地址,又看了看眼前破破爛爛的小門面,歎了口氣,感覺喻蘭川拿她當小弟使喚。

  她正在徘徊時,兩個中年人從「安心診所」裡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女人對旁邊的男人說:「……管用的,你聽我的,我們家孩子期中考試比上學期提高了不少。」

  男人有點遲疑地問:「這……孩子吃了,不會有什麼副作用吧?」

  「沒有,」女人說,「我聽人說,美國那些名校學生、矽谷精英什麼的,好多都吃這個,原理就跟喝咖啡一樣,咱們國內不好買,趙醫生這裡給代購。」

  男人問她:「您剛才說這藥叫什麼?」

  女人說:「聰明藥!」

  「聰明藥?」甘卿從暗處走出來,「趙醫生?」

  她打開了手機上的一個團購軟件,這個不知道有沒有經營資質的安心診所有不少團購體驗項目,項目介紹裡,顯示主治醫生叫「趙鴻翔」。甘卿想了想,順手團了一個,並及時把購買頁面截圖發給了喻蘭川,讓他報銷。

  她打電話問了一下,週六下午的名額未滿,還能約。

  團購的項目叫「催眠體驗」,介紹裡吹得天花亂墜,說是屬於「團體心理諮詢」,能引導顧客進入催眠狀態,放鬆身心,緩解日常壓力,排毒養顏。

  甘卿一直沒心沒肺的,當然也沒有諮詢「心」的需求,頭一次來,像個剛進城的土包子,還有點不放心地發微信問喻蘭川:「這種不會跟過去的『攝魂術』一樣吧?」

  喻蘭川可能是被她的不學無術震驚了,好半天才回了她六個點。

  診所裡有個負責接待登記的前臺,除了甘卿以外,還有兩三個購買了同一個體驗項目的。

  「催眠體驗室還在準備,請諸位在這等一會,」前臺小姐年輕漂亮、笑容甜蜜,跟診所的破門臉格格不入,「在開始之前,趙醫生讓我先跟大家交代一下,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進入催眠狀態的,會有一部分人因為無法放鬆,不容易接受暗示,如果一會您發現自己屬於這種情況,也不要失望,我們這個項目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幫您放鬆神經,如果您覺得滿意,可以購買我們的長期療程,相對團體項目更有針對性。」

  甘卿一聽樂了,原來這安心診所是她同行,連忽悠顧客的說法都異曲同工——心誠則靈。

  催眠體驗室是一間臥室改的,裡面拉著窗簾,照明是香薰蠟燭,光線昏暗,幾個牆角都佈置了小音箱,三百六十度環繞地播放那種讓人昏昏欲睡的輕音樂,也和星之夢的套路特別像。體驗室正中間有幾把軟綿綿的躺椅——疲憊的下午,白噪音和有助眠功能的熏香,大概不用催都能睡死過去。

  獐頭鼠目的趙醫生坐在一個書架前,笑容可掬的前臺正在給每個人發毯子,講解注意事項,甘卿趁這時候說:「不好意思,衛生間在哪?」

  她溜出了體驗室,趁診所裡唯二的兩個工作人員都忙著,人影一閃鑽進了前臺桌子,桌子底下有一堆不知道幹什麼的藥,都沒拆包,甘卿掃了一眼,不認識,迅速拍了幾張照片,發給了喻蘭川,隨後翻出了前臺的登記本。登記本是今年全年的,甘卿手指不停留地從頭往後翻,像是數紙一樣,她眼力極好,「向小滿」的名字一滑過,她立刻就捕捉到了,卡在那一頁。

  只見那裡標注:向小滿,女,36歲,諮詢治療十次(藥費已預結)。

  藥費?

  甘卿一皺眉,她雖然不知道正規的心理諮詢是怎麼操作的,但熟悉「神棍的職業操守」,賣個小卡片、哄顧客睡一覺,尚屬於不痛不癢的缺德範疇,但隨便給人開藥吃……這可就越界了。

  「聶恪給向小滿找的『醫生』是這種貨色?」喻蘭川看了一眼甘卿發回來的照片,「這人就是個賣大力丸的江湖騙子,還走私管制藥品。」

  于嚴在電話裡偷偷跟他說:「你可以舉報安心診所非法營業,但向小滿在他那就診,不能說明聶恪主觀虐待,聶恪也可以說自己是上當了,電信詐騙還隔三差五就能騙到一個高知呢,給老婆買東西不小心買到假貨又不犯法。」

  這時,喻蘭川的手機裡有電話請求接入。

  「稍等一下,過會我給你打過去。」喻蘭川掛斷了于嚴的電話,接起來,是一個合作方的同事,平時經常跟喻蘭川一起打球,跟聶恪工作的公司有合作密切。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裡的人,有心打聽,沒有打聽不到的。

  「我去他們公司做過一段時間『盡調』,」球友說,「對這人印象很深啊,他們有個財務,愛說八卦,陪我們吃飯的時候,十個八卦裡有八個跟這位有關係……這人風評不怎麼樣,老圍著小姑娘轉,腳底下也不知道踩幾條船,有人還到單位鬧過,讓他下次注意點,別叫錯名字。」

  喻蘭川:「他結婚了,你知道嗎?」

  「知道啊,聽說他當年戶口能落在燕寧,還是靠他老岳父,家裡房、車也都是那邊出的大頭,要不都跟你似的,房奴狗,哪來的錢花天酒地?」

  喻蘭川的心被戳了好幾個透明窟窿。

  「老人麼,指望不了一輩子的,聽說他岳父退休以後身體一直不行,三天兩頭住院,那時候開始,這個聶恪就有點飄了,後來老家沒了,他老婆家裡可能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親戚吧,他就更肆無忌憚了……唉,我聽說他老婆出事了,什麼情況?」

  喻蘭川三言兩語地打發了熱愛八卦的球友,拐彎抹角地弄來了聶恪的簡歷,收集完資料,已經是傍晚,又跑到六樓找楊大爺的孫女楊逸凡。

  楊總手頭各種新媒體、互聯網人才資源豐富,很快,聶恪大學工作期間用過的幾個郵箱賬號都被扒了出來。

  「夠不講究的。」楊逸凡說,「你看這個,這個是他的常用郵箱之一了吧?」

  楊逸凡給他看的是一個截圖,聶恪用自己的郵箱給一個人留言,說:「發郵箱,交換,我老婆。」

  喻蘭川:「對,不是正式走公司郵箱的,他都用這個號,這是什麼意思?」

  「有點PUA色彩的色情論壇。」

  喻蘭川:「P……什麼色彩?」

  「PUA,Pick-up Artist,一開始是教不會說話的死宅怎麼搭訕姑娘的,後來發展成渣男騙財騙色培訓班,研究怎麼摧毀女方精神和人格,怎麼找機會拍下對方裸照之類的。渣男們私下裡還會拿出來炫耀交流,」楊逸凡說,「比如這個,就是他想用自己老婆的裸照交換對方的『資源』。」

  喻蘭川:「……」

  楊逸凡:「哎,我剛才是不是污染純潔美男心靈了?喻總,你聽過就算啊。」

  喻蘭川沒理她:「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

  「給我一晚上時間,我找人打入渣男內部,運氣好的話,能弄來這小子當時跟別人的聊天記錄。」楊總不在意地說,「花點錢的事。」

  「多少錢?」剛給甘卿報銷完團購費用的喻蘭川問,「我……」

  「免了,」霸道總裁楊逸凡說,「老娘就不差錢,這筆給你贊助,純當娛樂。」

  喻蘭川:「……」

  要不是他還有房貸,哪輪得著她在這人五人六地炫富?

  這時,喻蘭川手機震了震,甘卿給他發來了一個好友位置。

  甘卿:「趙神醫的地址找到了,你說他做完虧心事,今天怕不怕鬼敲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7 10:55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三十二章

  喻蘭川總覺得她這一句話裡妖氣森森的,趕緊問:「你要幹什麼?」

  甘卿:「不幹什麼,找他聊聊天。」

  喻盟主心累得不行:「你不要亂來!」

  甘卿沒回話,回了個金館長熊貓表情——「長得好看的女人,都不靠譜」。

  誰要跟你鬥圖!

  喻蘭川要給這位行走的表情包跪下了,跟楊逸凡交代了一聲,匆匆忙忙地往甘卿所在位置趕。

  趙「醫生」以前是開美容美髮店的,後來發現這個行當競爭越來越激烈,遂轉了行。他找人買了個文憑,又經過了一個月的培訓與包裝,完事把臉一抹擦,改頭換面,就成了「心理諮詢專家」,開了這家「安心診所」。

  利用一個週末,他賺了好大一筆「安心錢」——下午接待了三撥花錢來聽音樂打盹的、賣出了兩個長期療程,又多了十幾個托他帶「聰明藥」的客戶,賬戶上的數字長勢喜人,他美滋滋地哼著歌回了家。

  趙醫生住的地方,離那天聶恪給他塞錢的飯店不遠,走回去中間有一段小路,雖然有點背,但並不太遠,路也都是走熟了的,這位先生缺德帶冒煙,當然是個唯物的拜金主義者,堅信人民幣能避邪,並不怕黑。他像往常一樣,打開手機上的手電,晃蕩著腿、哼唧著西皮慢板溜達。

  可是今天,小巷子卻似乎有什麼不同尋常。走著走著,西北風停了,周遭忽然安靜下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後背。

  趙醫生狐疑地用手電往四下一照,什麼都沒發現,他懷疑自己神經過敏,於是氣沉小腹,唱出了聲:「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

  「人」字沒出來,黑暗中似乎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趙醫生倏地閉了嘴,與此同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步聲有一點不自然——帶著「沙沙」的雜音。

  是踩著什麼東西了嗎?

  不,不對!

  他猛地剎住腳步,「沙沙」聲卻沒有立刻停下,多了幾下!就好像有人在刻意模仿著他的腳步走,但腳步踩得不太準。

  「有人嗎?」趙醫生回頭喊了一聲,身後是空蕩蕩的小路。他無端開始緊張,因為突然發現這條熟悉的小路比他想像得還要黑,這讓他有些不安,於是加快了腳步。

  那「沙沙」的動靜如影隨形,趙醫生連著回頭看了幾次,心越跳越快,手心開始潮濕。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路盡頭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奔跑的聲音。快而重,像一陣震耳欲聾的鼓聲,毫無預兆地砸在他耳膜上。

  這可能是某種動物本能,在很安靜的地方獨自往前走,急促的腳步聲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被追逐的戰慄感。特別是這個人已經開始害怕的時候。

  突兀的腳步聲把趙醫生嚇得膝蓋一軟,連忙舉起手機,沖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照。

  這一照,他看清了身後路,汗毛都豎了起來——那裡竟然還是沒有人,光掃過,又急又重的腳步聲竟然憑空消失了!

  趙醫生呆了一下,緊接著,他撒腿就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轉身的瞬間,他好像聽見有個女人在笑!

  一口氣跑出八百米,趙醫生差點把肺也吐出來,狂奔到了大街上,手心裡已經全是冷汗,差點連手機也捏不住。

  他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吐出一口大氣,神經質地捏緊了褲兜裡的錢包,念了兩聲佛。

  「自己嚇自己,」他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似的笑了一聲,「疑神疑鬼的,呸呸呸。」

  趙醫生自己一個人住,把老婆孩子都送到了國外,這樣跟外人提起來有面子,他也自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天晚上,他莫名不想獨處,於是一邊開門一邊拿著手機翻,正在漂亮前臺和最近新勾搭的女病人之間舉棋不定時,他覺出了不對勁——屋裡的暖氣裡摻雜了陰涼氣息,冷颼颼地從他身邊刮了過去……

  誰把窗戶打開了?

  就在這時,他身後的房門重重地合上了,一聲巨響,方才開門的鑰匙還沒拿下來。趙醫生驀地扭頭,就聽「哢」一聲輕響,房門被人從外面反鎖上了!他連忙撲到貓眼前往外看,同時徒勞地轉著門把手,這動靜驚醒了樓道裡的聲控燈,依然看不見人。

  趙醫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時,屋裡的燈陡然滅了,電閘被人拉了!

  「誰!我報警了!」

  這句話音剛落,有個很遙遠的女人一邊捏著嗓子笑,一邊輕聲說:「好啊。」

  趙醫生一把抄起豎在門口的雨傘,循著聲音猛地扭過頭去,赫然發現陽臺一扇窗戶開著,一個……長髮女人的影子飄在窗外,夜風掃過,她的影子還微微晃動!

  趙醫生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撞在鞋櫃上——他家住十樓!

  「影子」伸出一隻手,按在他家玻璃窗上,那裡隨即傳來指甲刮擦玻璃的「咯吱」聲,她幽幽地歎了口氣:「我要是還有手,我也想報警,趙醫生,我要舉報你非法行醫,謀財害命……」

  漆黑的屋裡,已經嚇得神志不清的男人沒看見打開的窗戶縫裡伸進了幾根頭髮絲一樣的細線,像蜘蛛網。其中一根細線輕輕一動,冰箱上面的一個紙盒子就被拉了下來,一堆「利他林」滾到了地上。

  趙醫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我我我這是正經藥!巴基斯坦進、進口的!」

  「影子」嗤笑一聲:「進口?」

  「利他林」,就是趙醫生倒騰的所謂「聰明藥」,又叫「大腦偉哥」,一般是治多動症和注意力障礙的,國外有些人喜歡沒事嗑幾粒,用來提神醒腦。這種一聽就知道瞎嗑會上癮還有副作用的東西,在國內屬於一類精神藥品,受管制,沒有醫院處方,買來的「進口貨」,基本不是黑市走私,就是假藥。

  「我代、代購……」

  一個藥盒突然自己飛了起來,擦過男人耳邊,重重地砸在鞋櫃上,趙醫生「嗷」一嗓子,膀胱差點失守:「走私!走私!這藥醫院也開,不會吃死人的!有……有問題的,都是自己身體不……啊!」

  他眼前一黑,又一個藥盒陀螺似的飛了起來,速度極快地彈在他臉上,趙醫生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四肢並用地蜷縮進牆角,抱住頭。

  「吃出問題的,都是自己身體不好,不關你的事,對嗎?」窗外的「影子」低低地冷笑了一聲,「那我呢,你給我吃了什麼?」

  趙醫生茫然地抬起頭:「什……」

  「想不起來了?我給你提個醒,今年三月初,我在你那裡買過十次諮詢,你還給我開了藥,可是沒見好啊,大夫。」那「影子」細聲細氣地說,「而且好像更慘了,每天……每天都像是泡在一團沼澤裡,泥裡面伸出無數隻手,不停地把我往下拉,慢慢的,我連話也說不出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你給我吃了什麼?大夫?」

  趙「醫生」先是不明所以,隨著她的話,似乎猛地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你……你是誰?」

  「你說我是誰?我啊,以前覺得自己是瘋子,自卑極了,可是離開肉體以後,突然覺得好多了,我好不甘心啊,一定得回來找您好好『諮詢諮詢』。」指甲撓玻璃的聲音越來越刺耳,緊接著,窗戶「吱」一下,被推開了一條更大的縫,一隻慘白枯瘦的手伸了進來,「趙醫生,這是怎麼回事呢?」

  男人這回真嚇瘋了,抄起玄關裡的一尊裝飾佛像,嘴裡亂七八糟地叫喚著不知道哪看來的驅邪咒語,就朝窗戶砸了過去,瓷做的佛像和窗戶一起碎了,窗外的影子憑空消失,他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聽見那聲音又說:「哎呀。」

  聲音近在耳邊,她在屋裡!

  最裡面一間臥室的小門輕輕打開,那隻手從裡面探出來,一個模糊的、女人的影子斜斜地打進客廳。

  她尖而輕地笑了一聲:「哈,看來佛祖不保佑壞人呢,好險哦。」

  「你是丁香?王小青?郝……郝郝春梅……」趙醫生屁滾尿流地喊出了好幾個女人的名字,連屋裡的「女鬼」都卡頓了一會,似乎沒料到還有這種發展,男人的褲襠已經濕了,語無倫次地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是我害的你們,我、我我我就是幫人代購藥的,他們買什麼我代什麼……」

  「女鬼」那瘮人的尖細嗓音低沉了下來,可惜已經失了智的趙醫生沒聽出來:「你說的是『他……們』?」

  喻蘭川下了出租車就一路狂奔,地方不熟,轉了好幾圈冤枉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趙醫生的那個小區時,一看錶,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頓時急出了一身汗——要是有高壓鍋,都夠把「趙醫生」燉個骨肉分離了!

  他一邊打甘卿的電話,一邊試圖確定是哪一座樓,電話卻被對方掛了。

  喻蘭川:「混蛋!」

  正要再打,旁邊卻忽然飛來一根枯枝,喻蘭川下意識地一抄手接住,抬頭看見甘卿正坐在小區花壇裡,舉著一頂假髮,沖他揮手,笑眯眯地問:「誰混蛋?」

  喻蘭川:「……」

  「說了我是來找趙醫生聊天的,你著什麼急?」甘卿說,「這麼擔心我啊?我真是受寵若驚。」

  喻蘭川癱著臉說:「我擔心被你盯上的人。」

  「放心,沒死,沒受傷,沒留下證據,我躲開了監控,指紋都擦了,辦事靠譜吧?來,先把錢結一下,親兄弟明算帳,」甘卿拿出手機計算器,「劈裡啪啦」地一頓按,「誤工費、跑腿費、消息交換費、交通報銷費……」

  喻蘭川額角跳出一段青筋。

  「……我就不跟你算了,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對吧?」甘卿說,「只是耽誤我一下午生意,少說損失了二十單『水逆退散符』,小喻爺,我可怎麼跟老闆交代啊?日子沒法過了。」

  喻蘭川剛遭遇了一個花式炫富的楊總,又碰上一位花式哭窮的,慘遭精神與錢包的雙重打擊。最後,兩個人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喻蘭川捏著鼻子買走了她二十張水逆退散符,按批發價,每張便宜五毛。

  甘卿這才慢悠悠地說:「這人的診所基本是騙人的,其實是個藥販子,平時倒騰點非法的處方藥,找貨門路多,貨源可靠,嘴也緊,後來就有人給他介紹了別的生意。」

  「什麼?」

  「G毒。」

  G毒是一種麻醉藥品,又叫「誘姦藥」,一聽就知道是幹什麼的。

  「價格給得很高,他就答應了。因為覺得兇手用刀殺人,是兇手的錯,不是刀的錯,跟賣菜刀的更沒有關係。」甘卿接著說,「慢慢的,除了G毒以外,開始有人讓他『代購』其他致幻劑、麻醉劑,他就發現這些客人彼此都是認識的,買藥是給女人下套的輔助工具,平時到他這裡來拿藥,如果碰上了,他們還會互相交流經驗,怎麼確定目標,怎麼讓目標不敢報警還不敢反抗,怎麼完全控制她之類,這些客人說話不避諱他,後來還把他加進了他們那個『集郵群』,那個姓趙的說,就像個打遊戲的群,每天互相顯擺自己的『戰利品』。」

  喻蘭川皺了皺眉:「有聶恪嗎?」

  「有,聶恪是老主顧之一。據說很多人還挺崇拜這個聶恪的,因為他套住了一個向小滿,少奮鬥二十年,功成名就,還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聶恪的事蹟是他們群裡傳的經典案例,有完整教程——一開始是打壓她的自尊,在飲食裡給她下安眠藥和抑制神經的藥,讓她整天昏昏欲睡,根本沒法出去工作,當著她的面倒掉她做的飯,帶她出去見『朋友』,故意讓那些『朋友』對她冷嘲熱諷,慢慢摧毀她的神智。現在一切到了手,聶恪又想徹底擺脫她,所以裝模作樣地帶她來看『心理醫生』——還是那個姓趙的友情客串,負責在『治療』期間不斷暗示逼迫她『反省』,加重她的症狀——聶恪的計劃是讓她自殺,或者找個合適的機會扭送精神病院。」

  「怎麼樣?」甘卿偏頭一挑眉,「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7 11:37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三十三章

  甘卿說完,低頭收了喻蘭川的微信轉帳——盟主這朵香噴噴的奇葩,就為十塊錢,跟她砍了那麼半天價。

  喻蘭川問:「拿得到證據嗎?」

  「他們交易都是現金,當然也沒有賬,不過現在去那個黑心大夫家搜一搜,應該能搜到走私藥,」甘卿想了想,「至於聶恪他們那些人,以前聊天記錄應該是拿得到的,這樣行嗎?如果有需要,樓上那位尿褲子的可以去自首。」

  「自首?」喻蘭川奇怪地問,「他良心發現了?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沒什麼,就是教育了他一下,基本算是以德服人,」甘卿說,「然後友好地跟他約了『明天見,天天見』。」

  喻蘭川:「裝神弄鬼一次就夠了,這種事很容易穿幫的。」

  「不要緊,」甘卿笑了起來,沖他張開手掌——她手心上有一小撮頭髮,很短,利器割下來的,夜風一捲就飛了,她說,「今天是頭髮,明天他要擔心自己的耳朵,後天……至於我是人還是鬼,對他來說不重要。」

  喻蘭川:「……」

  他差不多可以想像出樓上的趙醫生是怎麼尿褲子的了。

  喻蘭川用打車軟件叫了輛出租,兩個人在路邊等,司機師傅似乎有點找不著地方,打電話來問,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位置說明白,喻蘭川放下電話,就聽見旁邊的甘卿忽然說:「這樣就行了吧?」

  「嗯,什麼?」

  「證據什麼的,也不用太嚴謹,我這有方才那個姓趙的交代的錄音,」甘卿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馬路牙子,「再加上一部分聊天記錄,發給聶恪,應該夠讓他閉嘴了。回去你們把那蠢燕子拴好,消停幾天,這事就算過去了。」

  喻蘭川聽到這,已經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們之所以出來管這一團破事,都是因為閆皓闖禍在先。現在既然已經抓住了聶恪的把柄,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是……

  「其實就算黑心醫生自首舉報,也沒什麼用。」甘卿沖他一攤手,「聶恪給向小滿下藥這事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現在什麼也檢查不出來,他只要咬死不承認就行了。聊天記錄能不能當證據還兩說,他們可以說是編的——虛假宣傳、為了騙死宅交學費什麼的,最多罰點款的事。」

  喻蘭川沒吭聲。

  至於傳播別人隱私照片,也就是「傳播淫穢物品」,最多能靠上個「侮辱罪」——後者一般要受害人告了,才會處理,除非有確鑿證據,能證明向小滿精神失常是聶恪傳播她裸照造成的,但這是不可能的,向小滿本人可能壓根不知道聶恪背著她幹了什麼。

  且不說安眠藥的事情過去太久,難以證實,就算可以,吃安眠藥一般也並不會致人精神失常。

  向小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很有可能本人就是個自我評價比較低、比較敏感、容易依賴別人的人,也許她天生就有精神障礙的傾向,再查一查她家親戚,萬一查出個失眠抑鬱的,就可以說這是家族遺傳。

  至於漫長的精神虐待,誰看見了?

  何況虐待罪本身量刑也不重,最多三年,連個本科都念不完。

  「小喻爺,」甘卿抬起頭,笑盈盈地對他說,「十五塊錢一個怎麼樣?」

  喻蘭川莫名其妙:「剛才不是說好批發價十四……」

  他話說一半,忽然明白了甘卿說的「十五塊錢一個」指的是什麼,話音卡在了喉嚨裡。

  「這已經是跳樓甩賣了,不然最少要加個萬。」甘卿伸了個懶腰,說,「做工精細,保證不留痕跡、不留證據,你要是願意給我額外報銷交通費,還能加送『毀屍滅跡』服務,讓這個人從此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覺,連警察都會覺得他是畏罪潛逃——怎麼樣?我也只收現金。」

  天實在是冷,甘卿一邊說,一邊在原地輕輕地跺著腳,往手心呵氣,像是在跟他鬧著玩。

  可是喻蘭川卻莫名有種感覺,如果他一笑而過,那這話就是個玩笑,如果他現在真的掏出十五塊錢,明天聶恪就會變成失蹤人口!

  小半年來,喻盟主遇到的麻煩人物不少了。比如錢老太和她三個倒黴徒弟,就屬於窮凶極惡之徒,有案底、能打能跑,一時衝動,什麼都幹得出來。比如閆皓,做事不過腦子,什麼都不考慮,就是個隨時準備失足的法盲。

  相比這些人,甘卿完全就是個模範市民,平時講文明、講禮貌,買早飯從不插隊,總是未語先笑,看著還有點好欺負的樣子。可是就是這麼一副「心裡有數」的皮下,骨子裡卻黑乎乎的,偶爾露出些端倪,竟有點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十五……「後面最少加個萬」,那麼她現在神神叨叨地到處騙吃騙喝,手裡拿不出一塊五的樣子,他是不是應該覺得挺慶倖?

  喻蘭川的眼神在鏡片下閃了閃:「你還挺有經驗?」

  這時,他倆約的出租車已經打著雙閃開過來了,甘卿不回答,總是不肯完全睜開的眼睛在夜色中閃爍,隱隱露出了刀尖似的寒光:「你猜。」

  於是這天,平時健談的出租車師傅發現自己完全插不上話,副駕駛上的小青年長篇大論地進行了一路普法教育,嚇得師傅把車開得戰戰兢兢,一路沒敢超速。

  膽敢在「逼王」面前裝的甘卿自食惡果,被他噴成了一團,縮在後座不敢冒頭,趁喻蘭川換氣,才連忙虛弱地插了一句:「我逗你玩的。」

  喻蘭川:「很多人踏破底線,都是從不嚴肅地對待這件事開始的。是什麼事都能拿來玩的嗎?」

  甘卿沉痛地說:「……我錯了。」

  開車的司機師傅從後視鏡裡跟她對視了一眼,師傅的眼神充滿同情,聊勝於無地幫她把車載廣播擰響了一點,於是「法制專欄」多了一個評書西遊記的背景音。

  「看看這些個玉兔精、蠍子精、孫悟空什麼的,好好的妖精、好好的猴兒,」出租車停在一百一十號院門口的時候,師傅意味深長地說,「看不透紅顏白骨、色即是空,非得要跟唐僧結婚,緊箍咒戴上了不是?天天得聽和尚『咪嗎』念經,老實了吧,唉!一共二十八塊三,把零頭抹了吧,謝謝您!」

  收完錢,出租車跟世外高人似的,一溜小煙,絕塵而去。

  喻蘭川其實還沒說完,可是「孫悟空和唐僧結婚」的論斷如鯁在喉,卡得他嗓子疼,只好作罷,拂袖而去。

  楊總找人把甘卿給的錄音處理了一下,又截了幾個聊天記錄圖,匿名發給了聶恪,當晚,喻蘭川就收到了于嚴的電話,說聶恪忽然改口,承認自己喝多了報假警,還主動要交罰款。

  閆皓被楊大爺和江老闆押到喻蘭川面前,唯唯諾諾地為他惹出來的麻煩道了歉,還是沒拿回手辦——這是江老闆讓的,要再觀察一陣,等確定他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徹底不闖禍了,才能還給他。

  反正在老一輩人眼裡,那無非就是個塑料娃娃。一個大小夥子整天沉迷這玩意,一點人樣也沒有,給他拿走更好。

  閆皓走的時候,眼淚都快下來了,一步三回頭,不知道喻蘭川能不能善待他的綾波零。

  他以前還有過一個蜘蛛俠,綾波零是他的知己,蜘蛛俠寄託過他的渴望,他有時候會幻想自己能像小蜘蛛一樣,變身蜘蛛俠,就能獲得超能力和一切美好的東西,去戰鬥、救人。可是那個小蜘蛛的手辦被他媽看見後,親手砸了,而他穿上蜘蛛俠的衣服,也沒有變成什麼俠,只是在人們的指指點點中,被警察當成變態嫌疑人帶走。

  他也救不了任何人,只會給別人找麻煩。

  幻想都如泡影。

  現在,最後的慰藉也不在了,江老闆和楊大爺他們都是為他好,閆皓心裡明白,說不出「不」來,他只是覺得很孤獨。

  好像自己生下來,就派不上什麼用場的孤獨。

  閆皓一百一十號院樓下的十字路口,心裡忽然想:「我是不是該走了?」

  就在這時,旁邊的寵物店開了門,店員送兩個客人出來。

  店員是個臉上有雀斑的啞巴女孩,一對小情侶剛從店裡出來,帶走了一隻貓,看花色,應該是領養的。

  貓安靜地蜷縮在貓包裡,望著啞巴女孩,女孩像是很不放心似的,下意識地跟了幾步,直到客人以為她還有什麼事,停下來回頭問。

  啞巴女孩目送客人走遠,正好發現不遠處的閆皓,她眼睛一亮,「啊」了一聲,轉身鑽進店裡,拿出了他放的那箱罐頭,指了指閆皓,又指了指罐頭,沖他鞠躬。

  閆皓本來就害怕女孩子,嚇成了一根人棍,沒留神,被那啞巴女孩一把揪住袖子,強行拉進了店裡。

  角落裡幾隻大貓正在吃罐頭,吃得全神貫注,聽見動靜,只是耳朵動了動,頭也不抬。

  這時,有點嘶啞的貓叫聲響起,他倆抬頭一看,只見一隻小一點的貓不知怎麼的爬上了很高的櫃子,下不來,急得來回打轉,啞巴女孩趕緊放開閆皓,去解救小貓。

  她鬆了手,閆皓也跟著鬆了口大氣。

  只見啞巴女孩輕盈地跳起來,腳尖在貓爬架上一點,沒有重量似的夠到了櫃頂,然後她一腳踩著貓爬架,一腳踩著一扇打開的小櫃門,就這麼把貓抱了下來。

  貓爬架和活櫃門居然紋絲不動。

  閆皓吃了一驚,忽然覺得她有點過於靈活了。

  雖然看起來很纖細,但……就算再瘦小的女孩,七八十斤也總是有的,可以這麼輕嗎?

  不等他看分明,那女孩已經跳了下來,把貓放在地上,落地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拿出個小本,寫字給他看:「謝謝你,流浪貓太多,老闆不高興了,以後每個月拿給它們吃的貓糧有限額,不能超,要不是你,我就不能讓小白來了。」

  閆皓回過神來,也覺得寫字比說話好多了,於是自願加入了聾啞人行列,在本子上寫:「不客氣,下個月呢?」

  啞巴女孩:「毛線球剛才被領走了,要是它不被送回來,店裡也不來新貓,就差不多夠吃。」

  頓了頓,她又在本子上寫:「不過經常被送回來。」

  閆皓:「剛才那兩位看起來是挺好的人。」

  「但願吧。」女孩寫,「貓在別人家裡,受了委屈也不會說。」

  兩個人一起發愁地蹲在地上,閆皓心裡輕輕一動,轉頭望向一百一十號院,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八樓。

  他鬧了那麼一齣,聶恪肯定不敢在這住了,他把孩子送走,現在不知跑哪去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該搬家了,804會租給其他人,碎了的窗戶修補好,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囚禁過一個女人。

  閆皓歎了口氣,跟啞巴女孩告了別,站起來走了,他決定還是先按著江老闆他們的安排去工作,賺一點錢,好歹能給寵物店的女孩支援些罐頭。

  過了一個禮拜,804果然搬家了,院裡來了兩個搬家公司的車,甘卿早晨出門上班,正好碰見聶恪在樓下,跟搬家工人說話,她站在樓門口,一隻手在兜裡摸索著什麼,盯著聶恪的背影看了片刻。

  聶恪無端感覺背後掠過一陣陰風,神經過敏地梗起脖子,往四周看。

  幾天不見,這男人憔悴了不少,據說是那個黑心大夫自首的時候順便舉報了他們,聶恪被警察帶走調查,鬧得公司裡八卦滿天飛,以後可能是待不下去了。

  不過,正像他們預想的那樣,聶恪請了律師,很有技巧地把自己做過的事一推二五六,到最後數來數去,只承認了自己有「道德問題」。

  這次他雖然栽了個大跟頭,被折騰得夠嗆,但並不傷筋動骨。至於工作,大可以避避風頭,以後再找。以聶恪的資歷和學歷,換工作不難。反正人們忘性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7 11:49 AM

卷二 第二重 失語 第三十四章

  甘卿歪著頭,從樓道一角射出目光,看見聶恪皺著眉,吆五喝六,占了院子中間很大一片空地,把搬家工人們指揮得團團轉。

  這男人雖然已經人近中年,但絕不難看,甚至堪稱眉清目秀,體型也保持得很好,會穿,還很有些衣服架子的意思,石墨色的長外套襯得他臉色很乾淨,一個路過的女車主被他擋了路,拉下車窗看了他一眼,竟連眉頭都沒皺,很耐心地等他挪開。

  聶恪看清這位車主的瑪莎拉蒂車標,立刻又變了一副嘴臉,風度翩翩地走過去跟女車主說了幾句話,可能是道歉解釋之類,三言兩語的功夫,還就聊在了一起。

  這二位談笑風生,大概都嫌搬家貨車挪得快了。

  等女車主把車開走,聶恪臉上憂鬱的笑容就不見了,他目送著載著女人的車,點了根煙,狠狠地抽,像是不服不忿、又有些不懷好意的樣子。周正的眼角和嘴角拉扯出了尖銳的角,這面孔看著就不怎麼像人了,像一頭五官端正的豺狼之類。

  甘卿的目光掃過他露在外面的脖頸和手腕,眼神專注,像考場上的中學生看最後一道解析幾何題,冷靜地盤算著從哪下手。

  聶恪隨手把煙頭往井蓋上一扔,又仰頭看了一眼八樓,想起了向小滿,他臉上露出了一個譏誚的冷笑,後悔自己心慈手軟,沒把這女人處理乾淨,留著她找了那麼大的一個麻煩。

  「可是你還能把我怎麼樣呢?看著吧,瘋婆子。」聶恪這麼想著,啐了一口,爬上搬家車的副駕駛。

  他喜歡女人,但在他眼裡,女人就像是某種遊戲道具,不是人,也不必有感情,應該讓他招之則來、揮之則去,最好能為他自殘自殺一下,給他的個人魅力再添勳章。可她們如果膽敢反抗,膽敢讓他麻煩纏身,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了。

  自古,人馴烈馬,是英雄、是鬥士,可是野馬不甘心被馴服,還裝作老實巴交的樣子伺機傷人,那就是罪該萬死了。

  就在這時,甘卿動了——她所在的樓門口距離搬家貨車的尾巴只有幾米,中間有一個自行車棚,能完美地擋住她的身形,只要幾步,她就能鑽進搬家車底,然後……

  去青年才俊聶先生的新家轉上一圈,晚上給他點「驚喜」。

  然而,就在她滑出去的瞬間,一隻手憑空橫了出來,攔腰截住她:「回來!」

  甘卿聽出了來人是誰,不理會,硬是往前闖——她手肘一豎撞了過去,而對方也不肯退讓,胳膊肘撞上了胳膊肘,一聲悶響。

  兩個人硬撞,誰瘦誰吃虧,甘卿被迫側身卸力,同時,對方一抬胳膊抓住門框,把她堵了回去。

  甘卿的目光沒離開聶恪,手上在較勁,嘴上卻客客氣氣地寒暄:「小喻爺,今天怎麼沒上班?」

  「家長會,請假半天。」喻蘭川避開甘卿撞過來的肩頭,往前搶了半步,另一隻手抓住了她那始終插兜的手肘,「拿出來!」

  「不容易啊小喻爺,」甘卿皮笑肉不笑地說,膝蓋別住他的腿,「天天早出晚歸……」

  喻蘭川的腿撤回來,人卻沒動,依然堵著,兩個人在方寸大的空間裡拆了好幾招——幸虧這個樓道門被貨車擋住了,否則外人會看見七八條腿和七八條胳膊亂飛。

  「……要管弟弟,」甘卿一個手刀下切,捅向他小腹,喻蘭川手肘往下一壓,卻發現她手雖然快,卻沒用力,在他手肘壓下來的一瞬間,她的指尖飛快地一動,化指為刃,準而重的擦過了他的麻筋。

  喻蘭川:「嘶……」

  甘卿:「還能抽出時間管閒事。」

  「還行,」喻蘭川半條胳膊沒了知覺,但忍住了沒縮——人的手指畢竟不是真刀,疼歸疼,沒造成實質傷害,他就勢一側身,以肩打中路,長腿橫開,絆住甘卿,再一次逼她重新退進了樓道,「我的時間管理勉強過得去。」

  一個是以手為刀,一個是以身為劍。

  刀是三寸的指尖刀,見血封喉。

  劍是厚背寬刃的重劍,含著浩然之氣。

  甘卿終於收回了視線,正眼看向喻蘭川。

  外面人聲嘈雜,這一塊被自行車棚遮蓋的小小空隙裡,已經悄無聲息地刀光劍影了一輪。

  上午的陽光不進朝北的窗戶,甘卿退回到了陰影裡,沉默了一會,她輕輕地笑了一聲:「小喻爺的功夫比我想像得扎實多了,不愧是得了『寒江喻』真傳。」

  喻蘭川沒說話,警惕地防備她再出麼蛾子。

  他沒什麼跟人動手的經驗,而且文明慣了,顧忌很多,力道打出去的瞬間,就總帶著點往回收的意思,好像唯恐把別人打壞了。

  甘卿如果想要他的命,可能都不需要一分鐘。

  但如果她不想傷人,這就自縛手腳了,外加樓門口空間有限,她力量欠缺——要是掰手腕,小喻爺恐怕得先讓她一隻手才行——居然生生地被他攔住了。

  這時,貨車油門一聲響,緩緩地開了出去,再追也遲了。

  甘卿歎了口氣,晃了晃被喻蘭川扣住的胳膊:「我可沒請假,小喻爺,再不鬆手,你又要賠我誤工費了。」

  喻蘭川問:「剛才想幹什麼?」

  甘卿:「不幹什麼,出門上班。」

  「兜裡是什麼?」

  「鑰匙。」

  喻蘭川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把她的手從兜裡拽了出來,甘卿鬆了手勁,「嘩啦」一聲——她手上拎的還真是一串鑰匙。

  「大白天的,」甘卿把食指伸進鑰匙圈裡,轉了兩圈,無奈道,「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喻蘭川先是鬆了口氣,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突然死死地釘在了那串鑰匙上——

  她的鑰匙圈上掛著個繩結裝飾,是用兩根不同的熒光色鞋帶打的!

  鞋帶眼熟!

  甘卿把鑰匙往手心一攥,掖回兜裡:「我通過安檢了吧?」

  喻蘭川下意識地伸出手,半途又縮了回來:「你這……鑰匙鏈挺別致的。」

  「你喜歡這種?回頭給你一個,」甘卿一邊往外走,一邊信口胡說,「彩色繩結,辟邪鎮宅,可以加持正能量,『鄰居價』二十塊錢,我晚上給你送過去,謝謝惠顧。」

  喻蘭川抬腿跟上她:「那是鞋帶吧?」

  甘卿:「……」

  不會吧?

  她飛快地掏出來仔細看了一眼——還真是鞋帶。

  「這麼騷氣的鞋帶,準不是我的,從哪撿的?」她有點納悶地想,這東西的來歷記不清了。

  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很迷戀繩結,會打好幾種複雜的中國結……當然,現在都忘了。

  這些雞零狗碎的舊物,都是孟老闆轉交給她的,其實很多東西的來歷她都想不起來了,可見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沒想到,會被師父一樣一樣地收起來。

  長輩笨拙起來,好像總是這樣,不瞭解孩子在想什麼,又不敢細問,生怕自己太瑣碎,於是她的每一件小東西都不敢亂碰,唯恐自己不小心丟了什麼重要物品。可是風一陣雨一陣的少年哪有那麼多重要物品,過幾年再看,多半自己也莫名其妙。

  而那個小心翼翼地保存她「莫名其妙」的人,已經不在了。

  甘卿心裡輕輕地往下沉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兜住,不讓它沉到底——她對保持「沒心沒肺」的狀態很有經驗。

  腳步一頓,甘卿轉頭說:「還有什麼事?二十塊錢沒得砍,小喻爺,別跟著我了。」

  喻蘭川停下來,這才發現,他已經從樓門口跟到了院門口。

  「你……」

  你不記得那兩根鞋帶是哪來的嗎?

  ……也不記得我了嗎?

  印象裡人狗喧囂、驚心動魄的逃亡之夜,對你來說,只是一件過後就忘的尋常瑣事嗎?

  你是從哪來的?

  這麼多年不見,你去了哪裡?

  所有的問題爭先恐後地盤旋在他的喉嚨裡,最後幻化成一個畫面——少女一臉促狹地打量著他,賤嘴賤舌地說:「你褲衩上那條狗長得跟你還挺像。」

  甘卿做好了再聽一遍「盟主普法講堂」的準備,卻看見喻蘭川耳根突然紅了,不知道在醞釀什麼大招。

  甘卿:「小喻爺,有話就說,別憋著,臉都憋紅了。讓人看見多不好,還以為我非禮你呢。」

  喻蘭川:「……」

  從小就是個女流氓的胚子!

  甘卿想儘快脫身,就略微壓低了聲音,誠懇地說:「我真的是去上班,小喻爺,別跟著了,我誠心想摘那個人渣的腦袋,你就算跟我跟到女廁所也攔不住。」

  喻蘭川氣急敗壞:「誰跟你去……」

  甘卿:「噓——小聲點小聲點,不雅,破壞氣質。」

  喻蘭川七竅生煙,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維繫住了自己的氣質,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閆皓綁人的時候,你還阻止過他,我以為你很理智,不是愛給自己惹麻煩的人。」

  甘卿一笑:「哎,這有什麼麻煩的,舉手之勞。」

  她還客氣上了!

  「等等,」喻蘭川飛快地說,「現在不止你一個人在盯聶恪。」

  甘卿一頓。

  「以前他們做了什麼,沒有人知道,現在這件事既然捅出來了,就不止你一個人不甘心讓他們逍遙法外。」喻蘭川說,「再等幾天,最多半個月。」

  「半個月,」甘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啊。」

  無恥的人總能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心理狀態,聶恪把小孩扔給父母,搬了新家——「一百一」那老破小,要不是因為學區,根本不值那個租金,同等價位的高級公寓舒爽多了。

  他逛了逛公寓樓下的花園,覺得十分滿意,還順手約了個外地來燕寧玩的女網友,想好好放鬆一下。

  可是放鬆了幾天,事情開始不對了,一開始,是附近賣煎餅的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聶恪沒在意,反正他也不吃這些破玩意。然而很快,周圍所有早點攤主都開始竊竊私語,甚至蔓延到了便利店、咖啡廳!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咖啡機壞了。」

  「剛才還……」

  「就是剛剛壞的,」圓臉的服務員笑得十分職業化,「實在抱歉。」

  聶恪:「那不要咖啡,給我拿個三明治。」

  服務員:「賣光了。」

  「你們明明擺著……」

  「您看錯了,那是非賣品。」

  「你什麼意思?消費者享有『自主選擇權』,你違反了……」

  「非常抱歉,如果給您帶來不快,您可以投訴。」

  緊接著,「您可以投訴」這句話好像一直繚繞在聶恪耳邊,他一肚子氣地跑回新家,迎面卻在電梯裡撞上了一個乞丐,聶恪嫌髒,皺著眉退了一步,乞丐卻沖他意味深長地呲牙一笑,笑得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生不祥的預感。

  果然,一上樓,他就發現自己家被人做了標記,門牌旁邊畫了個小笑臉!

  聶恪推門進屋,一張夾在門縫裡的紙落在了他鞋上,上面印著:「我知道你幹了什麼,我知道你住哪。」

  聶恪頭皮發麻,屁滾尿流地報了警,趕來的兩個民警大致掃了一眼,見他大老爺們兒一個,全鬚全尾,家裡也沒丟東西,錄了個筆錄就走了。

  聶恪嚇得要升天,只好出門住旅館,路口的乞丐目送他進去,小鬍子一翹,很快,紙條又出現在了賓館房間裡。

  他去的餐廳、酒吧、甚至路邊的電線杆上,小笑臉如影隨形。

  聶恪快崩潰了,而警察非但認為他神經過敏,還三天兩頭找他過去問話。

  而十天後,楊逸凡在自己的辦公室送走了客人,給喻蘭川打了電話:「小喻爺,你的律師團隊配好了嗎?」

  喻蘭川接起電話,轉身走進茶水間。

  「我們聯繫上了願意出來作證的受害者,現在有四個人,以後說不定還有更多。最近的一個是在酒吧裡被他們下藥帶走的,保留了證據,但是他們拿裸照威脅,她一直不敢告。」楊逸凡吹了一下指甲,「酒吧也許還有監控錄下了他們下藥的鏡頭,能搞來最好,你擺得平老闆嗎?」

  喻蘭川:「我試試。」

  楊總:「好啊,那我們就開始準備帶流量了,這是『無數個』十萬加啊。」

  扣押在特殊病房裡的向小滿怯生生地抬起頭,看著當時曾經給她留過聯繫方式的小女警。

  上一次,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那麼無力,向小滿也沒有領情。

  這一次,小女警終於不再是獨自帶著天真的孤勇來的,她還帶來了婦聯和家暴救助組織的人,還有真正的精神科醫生,以及專業的心理諮詢師。

  也許官司打得聲勢浩大,最後的判決依然讓人意難平。

  也許對於壞人的懲罰,永遠也抵不了他們給別人造成的傷害。

  但她至少要爬起來活下去。

  哪怕真的生無可戀,也要給那些不堪的、卑鄙的東西一些顏色看看。

  甘卿在路口等紅綠燈,刷著鋪天蓋地的手機新聞,一看日期,正好半個月——小喻爺還怪準時的。

  她抬起頭,看見閆皓正在幫隔壁寵物店扛貓砂,忙得腳不沾地。

  閆皓對她心理陰影猶在,一不小心撞見她的目光,嚇得低頭就跑。

  「哎,」甘卿在馬路對面叫住他,「你老婆在我那,有空去取一下吧。」

  寵物店的小啞女驚訝地看著他,閆皓窘迫得面紅耳赤,原地變成了一顆大番茄。

  不過……大番茄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功勞吧。

  甘卿沖櫥窗裡的小貓「喵」了一聲,轉身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09:01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三十五章

  西北風捲來了一場大雪,燕寧群眾紛紛舉起鏡頭,網上,沸沸揚揚了好一陣的「渣男團夥」話題終於被蓋了過去。

  此起彼伏的「喀嚓」聲裡,地球完成了一次公轉。

  「『絨線胡同居委會預祝大家元旦快樂,請同志們在節日期間注意安全,市區內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嘖,什麼鬼,誰元旦放炮,土不土?」楊逸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牆上的通知,轉身去砸她爺爺的門,「老頭!老頭!」

  楊幫主正焚香煮茶擺棋譜,被她砸得一激靈,不小心把棋盤碰歪了,棋子灑了一地。

  老楊大爺重重地歎了口氣:「幹什麼啊你!君子人,靜以養神,坐臥行走都有規矩,你看看你……嘿!我說你,多大姑娘了!注意點行不行?」

  楊逸凡直接把裙子套在外頭,然後一邊走一邊從裙子裡扒褲子,剛扒下一條腿,「叮裡咣啷」地單腿蹦了進來:「我快遲到了——假期社區組織打流感疫苗,我給您登記了,就明天上午,我起不來,您自己去。」

  老楊大爺慢吞吞地撿棋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才不去,沒病找病,紮什麼針?」

  楊逸凡連滾帶爬地脫下了褲子,站著化妝:「有病再打疫苗就晚了!」

  老楊大爺振振有詞:「人身上有點小毛病,就好比是開閘洩洪,鍛煉身體免疫力,感冒不見得是壞事。」

  楊逸凡差點把眼線戳到眼球裡,一邊玩命眨眼,一邊怒不可遏地說:「我看你那幫狐朋狗友的朋友圈就是謠言集散地!再說流感又不是感冒。」

  老楊大爺:「流行感冒不是感冒是什麼?」

  楊逸凡懶得跟他費口舌:「反正你去就行了,錢我都交了。」

  老楊大爺一撇嘴:「咱們院六十歲以上的打疫苗免費,你少蒙我。」

  楊逸凡:「……」

  這些老年人,該知道的常識一竅不通,不該知道的比猴還精!

  於是楊總一把抄起楊幫主平時拎的綠拐杖——據說這是丐幫的打狗棒,正品古董,不知道真的假的:「明天我要是發現你沒去,我就把你這破棍子燒了。」

  氣定神閑的楊幫主一躍而起:「你給我放下!你……大逆不道你!」

  楊逸凡覺得「大逆不道」是褒義詞,夾著棍,拎了雙準備晚會上換的高跟鞋,轉身就跑。

  「回來,你要上哪去!」

  楊逸凡一步跨進電梯:「跨年晚會!」

  老楊大爺追了出來:「大過節的,你……你晚上不回來吃啊?」

  「找你樓上張女神吃去吧,我就不打擾……」楊逸凡的話音被關上的電梯門打斷,留下一樓道的香水味。

  老楊大爺獨自站了一會,趴在樓道窗戶上,目送孫女從樓下開車走了,這才有點落寞地回屋去了。

  年輕人越到年節越忙——這還是陽曆年,趕上春節的時候,他這寶貝孫女雖然人在家,但膝蓋上放個電腦,手裡拿倆手機,一會發語音一會發文字,忙得不可開交,八個爪不夠她調配的,更沒時間聽他的老話。

  平時他還能腆著老臉上樓找張美珍,但這兩天,美珍也不在家,據說是參加了一個老年旅遊團,去三亞了。

  老東西們越來越跟不上時代,朋友越死越少,日子也就越來越沒滋味。

  老楊大爺歎了口氣,慢吞吞地溜達回家,在這一年中的最後一天夜裡,與棋譜為伴。

  中央商務區裡,喻蘭川跟擦肩而過的同事們點頭道「新年好」,也準備回家,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正點下班,不用在公司叫外賣,大家都有點躁,七嘴八舌地商量著晚上去哪玩。

  「喻總!」助理踩著高跟鞋跑過來,往喻蘭川手裡塞了個紙袋,「這是我媽帶來的年糕,我們老家那邊的特產,給您帶回家,加個菜。」

  喻蘭川拿人手不軟,接禮物跟接納供一樣,很持重地一點頭:「嗯,問你父母新年好。」

  助理不好意思地沖他笑,扭扭捏捏地說:「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喻總高潔地看著她,心想:「這就敬謝不敏了,我最反對辦公室戀情。」

  就聽助理說:「您上次給的那個『水逆退散符』,還有嗎?」

  喻蘭川:「……」

  「對對!」旁邊立刻有人響應,「很靈的,上回水逆期,我電腦都沒壞!」

  「馬上土星又該進入逆行週期了!」

  「哎我天,它們就不能好好轉嗎?我說我這兩天脖子怎麼又落枕了!」

  「喻總,能再跟你朋友說說,跟我帶一張新年轉運符嗎?」

  喻總瞠目結舌,心想:「你們他媽是不是都瘋了?」

  就這樣,背負著沉重的代購任務,喻總下班後來到了星之夢。

  元旦假期前最後一天,學校放假,公司早下班,星之夢小店裡客人多得快忙不過來了,甘卿也沒工夫搭理他,喻蘭川就遊手好閒地參觀她的封建迷信道具。

  六芒星的年曆手賬本賣得很火,分星座,一共十二款,每週印了新編的運勢預測,花花綠綠的,喻蘭川翻了兩頁,嗤笑一聲,心想:「無稽之談。」

  旁邊還有好多求財運、求桃花的小道具,喻蘭川碰都不屑碰:「粗製濫造。」

  角落裡攤著一打各種行星逆行、轉運卡片,喻蘭川一想起自己要買一打這玩意回去,就嘔得臉發青,有點不想上班了。

  這時,門口風鈴響了一聲,又有新客人進店,喻蘭川回頭一看,居然是于嚴和他一個同事,幸災樂禍地想:「人民警察來打擊迷信活動了。」

  只見人民警察于嚴同志仗著個高,伸長了脖子,頭顱越過一眾青少年,問甘卿:「夢夢老師,上次那個粉水晶的手鏈還有嗎?我給你介紹一個客戶,他要送女朋友!」

  喻蘭川:「……」

  當代青年已經垮掉了!垮進海底兩萬里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大波客人,甘卿這才騰出時間,用數錢的手勢數出了十五張轉運符,遞給喻蘭川:「一張二十哦親,謝謝惠顧,新年大吉大利。」

  喻蘭川怒道:「怎麼又漲五塊!」

  「因為火啊親,」甘卿理所當然地回答,隨後她臉色一變,「不是……小喻爺,你先把手機放下,有話好好說,我給你算批發價好吧?十九塊五……十九,零頭也給你抹了!」

  于嚴在旁邊拾樂,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喻蘭川給了他一腳,一邊刷卡,一邊數落他:「就你們這些人,跟半夜去排頭柱香的那幫有什麼區別?」

  甘卿和于嚴異口同聲道:「洋氣啊。」

  喻蘭川:「……」

  「阿蘭,不要那麼嚴格。」于嚴對喻總這個堅定的唯物主義鬥士說,「青年人求轉運、鑽研玄學,中年人拜佛、轉珠串,老年人入養生神教、加保健品團購群——大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港灣,挺好的——豪,你來都來了,不如請我們去隔壁喝點什麼,共祝世界和平。」

  喻蘭川自從搬到了一百一十號院,雖然一天到晚被奇葩鄰居們鬧得要發瘋,但手頭寬裕了很多。不用交房租了、不用開車了,省的錢大約也就是于警官兩倍的工資。這讓喻蘭川好好地喘了口氣,連加班都不那麼面目可憎了——雖然幹的都是同樣的活,但被「生活所迫逼著賺錢糊口」,還是「努力奮鬥拼搏事業」,兩者的心理感受是不太一樣的。

  「和平什麼?」喻蘭川嫌棄地把錢包扔給他,「高樓入室盜竊那事你們查清楚了嗎?」

  于嚴在門口對隔壁孟老闆喊了一嗓子,口頭點單,可見泥塘後巷是本地片警重點工作對象,于嚴剛調來不到一年,已經混熟了。

  于警官喊完,回頭說:「沒,你們院那個蜘蛛俠的嫌疑還是最大,畢竟能徒手爬樓的人不多。」

  甘卿拖著尾音說:「不會的哦……」

  喻蘭川打斷她:「說人話。」

  「哦,」甘卿試著找了找人話的調,回歸了正常語氣,「那蜘蛛俠兄弟,讓他跟人說句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對於這種朋友,『別人家』差不多是龍潭虎穴了,你請他去他都不敢,別說自己闖了。」

  于嚴想了想:「也有道理,唉,不管了,反正沒丟東西。」

  喻蘭川奇怪地問:「你上次不是說有人丟了錢麼?」

  「沒丟錢,丟了個卡包。」于嚴說,「後來事主過來說卡包找著了,小偷沒拿,是他家貓給扒拉到沙發底下了。」

  「他家有貓?」甘卿若有所思,「幾家被盜的人家裡不會都有貓吧?」

  「你別說,好像還真是。」于嚴一愣,「現在的人啊,有條件的自己養貓,沒條件的上網吸貓,到處都是貓,我看地球都快成貓球了。」

  他說著,去了隔壁拿酒水。

  喻蘭川看了甘卿一眼,低聲問:「你想到什麼了?」

  甘卿轉過臉,喻蘭川呼吸一滯,因為她那灰色的隱形眼鏡裡好像有漩渦,尤其笑起來的時候,看著讓人頭暈目眩。

  讓盟主「暈眼」的甘卿神神叨叨地說:「我在想,也許壓根沒有高樓盜竊,是個貓妖探親訪友呢。」

  喻蘭川想給自己一耳光,怎麼就不長記性,居然覺得能從她嘴裡聽見幾句正經話。

  一百一十號院門口寵物店的小啞女——她胸前的工牌上寫著名字,叫「悄悄」,名字和人還挺配套——悄悄抬起頭,看見房頂上有隻小奶貓,不知怎麼上去的,下不來了,哆嗦著尾巴,顫顫巍巍地叫。

  她小心翼翼地往周圍看了一圈,這會街上很安靜,人們不是在家,就是去熱門商圈參加跨年活動了,趁著沒人經過,悄悄助跑三步,人影一閃,輕飄飄地「飛」上了房頂,真的像個成了精的貓。

  小貓沒有受傷,在她手心裡,還不安分地聞來聞去,來回踩,悄悄咧嘴笑了起來,正準備下去,忽然聽見了什麼,她一抬手捧起小貓,警惕地躲到了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面。

  片刻後,遠處傳來馬達聲,一個戴頭盔的男人騎著電動三輪經過,三輪車上後面拉著一堆紙箱,中間有個一人來高的麻袋。空曠的街道裡,騎車的男子單手握車把,正罵罵咧咧地打電話:「讓你們看著點、小心點,燕寧這種地方,人多眼雜,不知道嗎?就會給老子惹麻煩……操!」

  小街道的路不平整,騎車的男子淨顧著打電話,沒看路,不小心騎進了一個大坑裡,三輪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沒綁緊的紙箱掉了一地,麻袋也差點被顛出去。男人掛了電話,怒氣衝衝地下車收拾,就在這時,那麻袋裡似乎有什麼輕輕地掙動了一下,男人沒在意,一把將麻袋推向車裡,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等三輪車走了,悄悄才抱著小貓從樹上溜下來,手掌蓋住瑟瑟發抖的小貓,她無聲地說:「人真壞啊。」

  小街上的坑已經好久了,沒有人去修,在路燈照不見的地方張著嘴,附近的人們都習以為常,每天閉著眼繞開。

  商圈的霓虹燈刺破雲霄,喧囂聲老遠都能聽見,臨近零點時分,人們停下來,屏息凝神地聽時間流逝的聲音,有的人忽然失落,有的人充滿期盼,就像一年過去,生活會有什麼不同一樣。

  新年第一天,空了不到一個月的804就搬來了新住戶,老楊大爺擔心打狗棒的「棒身安全」,還是屈服了,早早到社區設的注射點等著打疫苗,就看見院裡開進了搬家的車。

  貨車後面跟著輛出租,出租還沒停穩,一個女人就臭著臉,摔車門下了車。

  老楊大爺坐直了些,覺得那女的有點眼熟。

  這時,出租車上又下來一個男的,寒冬臘月裡出了一腦門熱汗,他慌慌張張地付了車錢,氣喘吁吁地去追那女人,低聲下氣地說著什麼。

  這兩人似乎是夫妻,女的有三十七八歲的模樣,男人看不出來。一個男人,一旦挺了肚子、謝了髮頂,不管他是二十五、三十五還是四十五,就統統都像個「師傅」了。

  「喲,」旁邊一個大媽戳了戳老楊大爺,「您看,那是不是小韓他們兩口子啊?」

  老楊大爺喃喃地說:「……還真是。」

  「唉,當年房價剛漲上來一點,急赤白臉地要賣房,我都勸過他,還非得跟我爭辯房價不可能再漲了。」大媽捶著自己的膝蓋感慨,「那會也就賣了兩百來萬吧,現在你再想買回來試試!那老話怎麼說的來著?不聽老人言啊!」

  喻蘭川好不容易放了假,推了一干應酬,在家當半天閒人,一大清早,以各種事由,去騷擾了甘卿三次。直到隔壁一聲門響,甘卿上班走了,他才沒了事幹。

  喻蘭川忙慣了,一閑下來,渾身不舒服,他五脊六獸地轉了幾圈,想起了家裡還有個解悶的活物,就去敲劉仲齊的門:「平時也沒時間教你,過來。」

  劉小弟以為大哥要教他武功,高興得差點躥上房,歡天喜地地跑了出來。結果就見喻蘭川拿出了光盤,在家裡放起了《獅子王》的原版動畫片。

  動畫片其實也行,缺愛少年劉仲齊雖然有點失望,但只要大哥肯陪他,也很滿意了。

  可是他那倒黴大哥並不肯讓他好好看,動畫片裡說兩句話,他就按暫停,讓劉仲齊複述,複述不出來,就返回去反復聽這兩句,聽個十遍八遍,他就把原句一字一句地寫出來,讓少年一個字一個字嚼了,再複述。

  英語常年徘徊在及格線下的劉仲齊被折磨得兩眼發直,到最後簡直想從十樓跳下去,就在他沉痛地醞釀新一次離家出走的時候,門鈴聲解救了他。

  劉仲齊閃電似的從地上躥起來,撒著歡地奔出去開門:「哎,楊爺爺?」

  老楊大爺帶了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喻蘭川出來的時候,見那中年人滿面堆笑地往門口放了一箱牛奶:「小喻爺在不在?之前沒機會來拜會,家裡有事,開會也沒來,唉,實在不應該。我姓韓,韓東升,剛搬到八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09:12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三十六章

  「這是韓大哥的孫子,」落座以後,老楊大爺見喻蘭川一臉茫然,就介紹說,「當年的『浮梁月』韓貞韓大哥,精通奇門八卦,掌法也是一絕。可惜小川你生得晚,沒機會見一面。」

  韓東升:「慚愧,慚愧。」

  喻蘭川第一次聽人提起「浮梁月」,就覺得有種出塵的仙氣,感覺這個人設應該是一個穿長袍的清瘦男子,廣袖飄渺,站在雲霧繚繞的山巔,馬上要憑虛御風而去。然而眼前這位韓先生,彷彿是「仙氣」的反義詞。

  他頂著一張柿餅臉,因為笑容堆得太滿,總彷彿有點放不下似的,說一句話,點一次頭,連劉仲齊這麼個小孩給他端茶倒水,他都連忙站起來接,從神經到肉體,都似乎是上好了發條,隨時準備衝上前去,給人敬獻一把過火的殷勤。

  喻蘭川就客氣地「哦」了一聲:「我聽楊爺爺說,您也住這?」

  「以前住這,」韓東升說著,笑容有點發苦,「前些年房價漲得人害怕,上中介一問,聽得頭都暈,咱們沒見過那麼多錢麼。政府又老說要調控,我們都覺得這房價是到最高點了,那會股市正熱,一路飆到六千多點,人家都是幾倍幾倍的翻,看人家眼熱,就……把這老房子賣了。哪知道……唉,生不逢時,咱們沒踩在點上,剛把房錢倒騰到股市裡,股票就套住了,房呢,漲更高了!小喻爺見笑,我可能是天生缺點財命吧。」

  老楊大爺問:「你把這邊房子賣了,住哪去了?」

  「哦,前些年我岳母沒了,我們就搬回去跟我老岳父住了,也方便照顧老人,就是那邊沒有個像樣的學校,上了兩年,學校真是次,眼看要把孩子耽誤了,這才又托人、又想辦法,廢了牛勁,弄了個借讀名額,回這邊上學。咱們大人委屈點沒什麼,不都是為了孩子嗎?」韓東升說,「好在我從小在這院長起來的,跟老街坊們都有點面子,租咱們院的房子比市面上便宜。」

  「明白了,」喻蘭川心說,「一棵韭菜膨脹了,幻想一夜暴富的故事。」

  喻蘭川本人不太喜歡沒事閒聊,尤其是跟不認識的人尬聊,在他看來,無效的溝通還不如大家各自玩手機。

  「小喻爺是幹金融工作的,那平時上班就是看k線圖吧?」韓東升笑得見牙不見眼,說,「有空多給咱推薦幾支股票啊,哎,你現在拿的哪幾支啊。」

  喻蘭川耐著性子回答:「我不是操盤手,最近閒錢不多,上班也忙,沒時間老看大盤,早撤出來了。」

  「哎,那多可惜,」韓東升湊過來,「你們內部人員,消息靈通,肯定都知道買哪個穩賺不賠的吧!」

  喻蘭川:「……」

  槽多無口。

  韓東升說是來「打個招呼」,一個招呼打了一個多小時,此人腚沉似泰山,喻蘭川的腰椎都開始隱隱作痛了,滔滔不絕的韓先生還沒有要告辭的意思。

  唯一高興的,恐怕就是劉仲齊小同學了,利用這個時間,他偷偷摸摸地打開中文字幕,看完了《獅子王》。

  好在這時候,又有人敲了他家門,喻蘭川得以片刻喘息,連忙出門看。

  敲門的人指著隔壁張美珍女士家問:「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隔壁是沒人嗎?」

  喻蘭川看了一眼:「上班了,您有什麼事嗎?」

  敲門的人說:「您有他們家人聯繫方式嗎?我是樓下的,他們家可能是水管爆了,水都流到樓下去了。」

  這會,張美珍女士還在三亞曬日光浴,甘卿接到電話,妝都沒來得及卸,寒冬臘月裡,她拎著大長裙,兜著風一路狂奔,像個搞行為藝術的。

  剛跑到電梯間,就碰見了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小學二三年級的模樣,背著書包,看人的時候抬眼不抬下巴,總像是在翻白眼,嘴裡還嚼著口香糖。甘卿沒在意,這樓是學區房,經常有陌生小孩搬進來,念完小學就走。

  見小孩不停地盯著她看,於是垂下了眼皮,盡可能遮住異色的瞳孔,又伸手撥了撥亂七八糟的長髮,以防這驚世駭俗的神婆形象嚇壞祖國花朵。

  沒想到小學生主動和她搭了話:「姐姐好。」

  甘卿氣還沒喘勻,就沖他笑了一下。

  「我是剛搬到804的韓周,今年八歲,三年級,姐姐,你喜歡古娜拉黑暗之神嗎?」

  甘卿一頭霧水,聽名字,感覺這位偶像可能不是什麼好人:「還行?」

  電梯來了,韓周小朋友就一手插兜,一手擋住電梯門,四十五度側身,他亮出一對高低眉,仰著脖子凹了個造型:「姐姐,我覺得你很漂亮,你願意以結婚為前提和我交往嗎?」

  甘卿好久沒見過這麼奇異的熊孩子了,差點沒接上話:「……不了吧,畢竟三年起步。」

  「明白,」韓周打了個指響——第一下沒打響,連忙又補了一下。

  甘卿:「……」

  你明白什麼了?

  小男孩:「女生都是需要追求的!」

  電梯把韓周小朋友放在八樓,正在搬家的八樓一片兵荒馬亂,韓周剛走出電梯,甘卿就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誰讓你過來的!這還沒收拾好呢!你姥爺呢?!」

  「我姥爺去聽大師講座了。」韓周小朋友氣定神閑地回答,「就上次九個煮雞蛋賣二百五十塊錢的那大師。」

  甘卿聽見樓道裡那位女士坦克似的咆哮了一聲,「轟隆轟隆」地朝電梯駛來,連忙按開快要合上的門,讓她進來。

  一路到了十樓,「坦克」又聲勢浩大地開了出去,雙手叉腰,朝樓道開了炮:「韓東升!你死在外面算了!老傻X又去給人送腦漿,你兒子無家可歸,千里迢迢討飯來了!你個大老爺們兒,一天到晚狗屁事不管,就知道聊聊聊聊聊,沒臉的玩意!老娘要你有什麼用?!」

  甘卿感覺整座樓都在她的咆哮下震顫了,震出了一個球狀男子,還是從小喻爺家裡滾出來的。

  「你小點聲!」男人一邊擦汗,一邊對門裡的喻蘭川說,「留步、留步,跟小喻爺聊天長見識,以後一定常來往。」

  喻蘭川感覺這位韓先生還不如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宅燕子,強顏歡笑,心想:「您可千萬別來了。」

  「坦克」殺氣騰騰地衝上來,一把薅起韓東升的後脖頸,拳打腳踢地將他滾向電梯,她飛起一拳砸在男人厚實的背上,用力過猛,反而把自己的指甲戳劈了,更加怒不可遏:「你還敢還手!」

  韓東升弱弱地辯解:「……我沒有,我都沒動。」

  「你就是還手了!仗著你們家那些不三不四的邪門功夫,你故意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真沒有……」

  甘卿貼著牆,戰戰兢兢地躲過這兩口子,和門口的喻蘭川面面相覷片刻,這才看見等了她半天的樓下鄰居,趕緊說了聲「對不起」跑去開門。

  水管果然是爆了,隔壁又是一陣忙,喻蘭川在甘卿門口晃了兩圈,見她把長裙往腰間一綁,挽起褲腿,斷水斷電、拿毛巾堵住破裂水管的動作相當熟練,要是給她個工具箱,差不多自己能鑽進去修,也不知道是多少危樓破房磨練出來的,就沒進去添亂。

  他轉頭對老楊大爺說:「麻煩您給張奶奶打個電話,告訴她一聲。」

  「剛才打了,」老楊大爺衝開著門的1003說,「姑娘,美珍讓你全權處理,花多少錢她回來給你報銷。」

  老楊大爺背著手,站在樓道裡,搖搖頭:「小韓這個人好面子,愛搞這一套,非得讓我帶他來認識認識你,見也見了,行吧。」

  喻蘭川忽然就有點明白老楊幫主為什麼心累了。

  浮梁月已經成了浮梁月餅。

  堂前燕的夢想是當個聾啞人,以後跟塑料結婚。

  穿林風揚言要燒打狗棒。

  「楊爺爺,」喻蘭川問,「那個萬木春的後輩,您有聯繫嗎?」

  按照現有情況推斷,那位……大概率也是一朵奇葩。

  正在拯救泡水地板的甘卿倏地一頓。

  「萬木春那一支,都是邪性人,離群索居,不入世的——也沒辦法,他們練的就是那種功夫,但是這時代不允許他們重操舊業了,能不能傳習下去都不知道。」老楊大爺搖搖頭,「真斷了傳承倒也好說,就怕走歪了路的。江湖可不是以前那個江湖啦!」

  甘卿背對著老楊大爺,目光輕輕一動,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

  她拎起一把泡水的木椅,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就聽老楊大爺又說:「要說起來,最後一次知道他們的消息,還跟你有點關係。」

  水裡的甘卿和樓道裡的喻蘭川同時一愣。

  楊大爺說:「哎,你不記得了?那會你還小,當年行腳幫內亂,他們幫主找了你大爺爺,要討伐叛逆,那幫人狗急跳牆,把你綁走了……唉,現在這些不肖之徒,忒不講究了,恩怨不及家人嘛,何況還是個小孩子。」

  豎著耳朵偷聽的甘卿皺起眉——泥塘後巷,行腳幫?

  有點印象,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好像確實跟行腳幫起過衝突,不過都是些小雜碎。

  喻蘭川瞳孔輕輕地一縮。

  老楊大爺就繼續說:「第二天早晨,我們才在郊區一個垃圾填埋場裡找著你。綁你的那夥人後來逮住了,這些人傷天害理的事幹得不少,還拐賣過人口,功夫卻都十分稀鬆二五眼,被抓住了還都是蒙的,說當時明明是追著你跑的,結果半路被人偷襲,都沒看清偷襲的人長什麼樣就被放倒了。追你的時候身邊還帶了狗,警察找到了一條狗的屍體,脖子上一刀,不到一根手指長,刀口乾淨俐落,除此以外沒別的傷口。這麼工整的刀,也就是庖丁解牛的手法了,我和老喻大哥都覺得是那邊的人出了手,不過人家沒有挾恩圖報的意思,到最後也沒露面。」

  萬木春……

  所以當時那個自稱「庖丁解牛」的犯罪團夥,她親自追蹤,親自找上門去,還掰斷了他們供奉的春字牌?

  忽然,喻蘭川猛地意識到了什麼——

  只見甘卿把木頭椅子放下,略側過身,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目光隱晦地劃過喻蘭川精緻又高檔的皮囊,落到他的腰部以下。

  老楊大爺無知無覺地說:「那回真懸啊,找著你的時候,你身上衣服都沒了,幸虧不是冬天,不然凍一宿不是鬧著玩的……」

  喻蘭川腦子裡「嗡」一聲——不,夠了,您別說了!

  「喲,想起來了,那小孩居然是喻家的。」甘卿不懷好意的餘光彷彿要刺破小喻爺熨帖的西褲,「內褲上的狗可有童趣了。」

  老楊大爺被自己三言兩語勾起了回憶,放完了炸雷,就慢吞吞地坐電梯下樓去了。

  喻蘭川猛地一回頭,發現甘卿正拎著拖把盯著他看,頓時惱羞成怒:「拖你的地板,看什麼看!」

  甘卿意味深長地說:「沒什麼,突然想……小喻爺這種老成持重的才俊,沒准內心也有非常活潑的一面,就覺得挺可愛的。」

  喻蘭川:「……」

  「活潑」的小喻爺於是「可愛」地拿出手機,拍下了1003水管爆裂的實景,發到朋友圈,實名揭穿騙子騙術——看看,這就是賣給你們水逆退散卡的人,自己家水漫金山都鎮不住,還有什麼話好說!

  過了一會,果然有人留了言,喻蘭川看見他助理激動地說:「聽說占星師占卜、祈福,都是要以透支自己的命運為代價的,果然是真的!」

  騙子再厲害,始終是有套路的。

  擋不住人們自欺欺人。

  小喻爺一言不發地回了屋,想換個助理,換一幫正經鄰居,換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地當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韓東升一家四口搬過來——帶著他老岳父——給一百一滿院的退修閒散人員們增了無數熱鬧和談資,尤其是這位岳父。

  804是一間兩居室,四口人住著實是擠了些,臥室不夠,只能從主臥裡隔開一個小隔間,打通了陽臺,當做韓周小朋友的兒童房。

  韓東升的老岳父七十來歲,身體硬朗得很,還能騎自行車去買菜,完全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他自己又有住處,按理說,沒有必要跟女兒女婿擠在一起。

  可是不行,因為這位老先生必須時刻有人看著,他沉迷各種保健品,一個不小心,他老人家就會溜出門去買十萬塊錢一張的磁療床,破壞力極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09:42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三十七章

  韓東昇的老岳父姓周,瘦瘦高高的,板寸頭,話不多。

  這位周老先生識文斷字,平時還有閱讀的習慣,老花鏡隨身帶著,有地方坐下,他就掏出書來看幾頁。

  不過他的讀物無助於增長智慧——除了《氣功入門》之類的無稽之談外,他讀的都是各種小報雜誌,裡面寫滿了怪力亂神的都市傳說。

  這些年紙媒不太流行了,雜誌社們紛紛倒閉,這些故事的作者和讀者們都轉移陣地,到了網上,不會上網的周老先生和很多同齡人一樣,被拋棄了,只能找以前的舊雜誌來看。

  看完就放一邊,過幾天翻出來再看一遍,反正他也記不住。

  初來乍到,周老先生誰也不認識,生活大概也是不太習慣的,喻蘭川有好幾次看見他獨自一個人在樓下遛彎,離其他老年團體遠遠的,像條誤闖別人地盤的老狗。只有老楊大爺大概是看他可憐,偶爾站住,跟他說幾句話。

  一般來說,老年人都不願意換生活環境,但是他能因為自己認生,就攔著孫子去好學校嗎?他能剁了自己見「健康」倆字就想買買買的手嗎?

  都不能,那他的意見就不重要。

  誰也沒想到,這麼一個乏味而且寂寞的老先生,在搬來不到一個禮拜時,就被警察找上了。

  于嚴警官跨年夜裡,在星之夢許願「世界和平」,但可能是因為他只顧介紹同事生意,自己沒有消費,大意了,所以許的願不靈。

  于嚴從804出來,上了樓,一屁股坐在喻蘭川家的沙發上:「我怎麼覺得最近我老往這樓跑?這屋可能是有問題,天花板上裝了個『吸警察石』什麼的,換住戶也不管用。一會我去找『夢夢老師』要一張轉運卡。」

  喻蘭川剛下班,圍巾還沒來得及解,不管第幾次聽見「夢夢老師」,他都會起一身雞皮疙瘩:「你把舌頭捋直了說話。」

  于嚴不客氣地從茶几下翻出堅果盤,開始吃自助:「唉,你搬過來真好,好歹有個歇腳的地方了。」

  「同志,說好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呢?」

  「你哪是群眾啊,你分明是資本家門下走狗,要被打倒推翻的土豪。」于嚴一擺手,又問,「對了,夢夢老師幾點回來?」

  「我哪知道?」喻蘭川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他已經一個禮拜沒去「偶遇」過甘卿了,因為在朋友圈揭穿了「夢夢老師」的騙局,作為報復,那個缺德帶冒煙的女人把微信頭像改成了狗頭,一提她,喻蘭川就肝火旺盛,「我是她經紀人嗎?」

  于嚴被他這一把肝火燎得很冤枉:「不知道就不知道唄,這麼大火氣?」

  喻蘭川:「804又出什麼事了?」

  于嚴唉聲嘆氣:「丟了個人。」

  喻蘭川冷笑:「你?不稀奇?」

  「沒開玩笑,真人。」于嚴說著,從包裡掏出一張照片,「林秀荷,七十一歲,家住絨線胡同九十九號——就你們家後面那小區。」

  喻蘭川接過來看了一眼,是個打扮得挺樸實的老太太,梳個髻,穿一件土色的棉襖,腳踩一雙黑棉鞋,臉長得像個品相不佳的文玩核桃,在鏡頭前很嚴肅,不大放得開的樣子。

  喻蘭川:「跟804有什麼關係?」

  「這林老太太不是失智老人,據家裡人說,她身體還不錯,生活也可以自理,按理說不至於出門找不著家。她平時沒別的愛好,就愛聽個保健品講座什麼的,屬於一叫就去、一忽悠就買的。所以我們現在懷疑,老太太失蹤和幾個流竄的保健品傳銷團夥有關係,這些傳銷團夥也是囂張,我們準備趁年底集中打擊一下——你們樓下新搬來那戶的老爺子也是個保健品狂熱分子,今天過來找他瞭解一下情況。嘖,老頭警惕得很,什麼都不說,好像我們是迫害忠良的反動派似的。」

  喻蘭川:「什麼時候的事?」

  于嚴:「一個禮拜了。」

  喻蘭川皺眉說:「走失一週,你們才開始調查,早幹什麼去了?就燕寧這冬天,你自己出去凍兩宿感受一下。我看你也別找了,人早涼了。」

  「這可不賴我們,」于嚴說,「家屬剛報的警,林老太太跟兒子一家過,這三口子出門度假去了,連年假再元旦小長假,今天凌晨剛從國外回來,又累又睏,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對。睡了一覺起來,兒媳婦才發現廚房已經落了一層灰,冰箱裡的剩飯都變質了,一敲老太太屋門,沒人,才急急忙忙報警。」

  喻蘭川:「那怎麼知道老太太是哪天丟的?」

  「他們家訂了牛奶,家裡沒人,送牛奶的就給放門口電井裡了,已經存了六瓶了。」於嚴嘆了口氣,「兒子急得眼睛都紅了,我們也不太好說什麼,可是……」

  他「可是」了一會,又把話嚥回去了。「家庭旅行」,聽著溫馨又放鬆,可要是帶個老母親,似乎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一個可能一輩子沒出過省城的老太太,要她遠渡重洋,飛到外國人的海灘上躺著,她自己不見得睡得著,兒孫們要照顧她,想必也玩不痛快。就像是去吃西餐,非得把牛排上的黑胡椒換成醬豆腐。

  「這事現在不太樂觀,我們還在排查附近監控,到現在為止還是一無所獲。那些保健品傳銷窩點也狡兔三窟的,打游擊都打出經驗了,不好抓,」於嚴說,「蘭爺,能不能用用你們的眼線?」

  正說到這,門外突然傳來動靜,似乎是隔壁有人回來了。

  「啊!」于嚴一躍而起,「是隔壁吧,我要去求保佑了。」

  「不是她,」喻蘭川把林老太的照片拍下來,群發給附近丐幫、煎餅幫等各大團夥,一邊寫信息一邊隨口說,「可能是張老太太旅遊回來了——她走路不抬腳,腳步聲不這樣。」

  于嚴:「……」

  喻蘭川發完信息,一抬頭,就看見于嚴一張大臉湊了過來,牙齦都露出來了,額頭上一顆「夜班工傷痘」紅得傷眼,他感覺眼鏡都長了五十度,皺著眉往後一仰:「幹什麼!」

  「有情況。」于嚴賤嗖嗖地說,「聽腳步辨人……哎,盟主,這又是什麼水平的神功?你給我科普一下唄。」

  「是個人都會,」喻蘭川冷酷無情地說,「滾。」

  「不對,」于嚴不依不饒地湊過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人目不斜視,不必要的信息一概屏蔽,以前別說聽音辨人,你連鄰居家換大門都不知道。跨年夜那天晚上,你為了幾張小卡片往星之夢跑,我這雙形似死魚的慧眼就看出貓膩來了!」

  喻蘭川:「……」

  于嚴:「看不出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太反差了,莫非是每個男人心裡都有一匹叛逆的野馬?」

  「胡說八道什麼呢,」喻蘭川一腳把于嚴踹回原位,「我小時候被人綁架,她在泥塘後巷正好碰見,撈過我一次而已。」

  于嚴一愣,震驚地說:「她就是你那個……」

  喻蘭川:「嗯。」

  于嚴:「……白月光!」

  于警官工作之餘,可能是看多了言情小說,用詞非常的雷人,一把腰果沒吃完,就被喻蘭川不客氣地請出去了,出門正好碰見下班的甘卿,身後還跟著個小尾巴——因為警察到訪,韓家爆發了新一輪的家庭戰爭,韓周小朋友趁機溜了出來。

  韓周小朋友舉著個硬紙盒,盒裡黏著紙糊的小房子和小花園,紙盒外面還打了蝴蝶結,一路追著甘卿,非得要送給她:「這是我手工課上獲過獎的,剛從學校展覽回來,特意跟老師要回來送給你!」

  甘卿不太想要,因為感覺這玩意像個殯儀館請的「陰宅」,又不好傷害小朋友的自尊心,只好硬著頭皮接過來。

  韓周小朋友一撩自來捲,自信無極限地說:「這個你先拿著,等我長大了,買個真的送給你。」

  「好,謝謝,」甘卿捋了捋小朋友油光水滑的頭,「不用那麼麻煩,到時候你把這個燒給我就行了。」

  于嚴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夢夢老師,魅力無限,老少通吃啊!」

  喻蘭川陰沉著臉,從門縫裡往外看。

  甘卿一掃見他就笑了,主動打招呼:「小喻爺,狗……」

  喻蘭川「咣當」一下甩上門。

  「……狗年大吉。」甘卿一臉無辜地轉向于嚴,「我犯什麼忌諱了?」

  「沒事沒事,青春期,容易害羞、還喜怒無常,」于嚴笑呵呵地說,「我們蘭爺這個品種,青春期都比較長,也就兩百多年吧,過去就好了。夢夢老師,你那有幸運加持的道具嗎?能幫著找人的那種……」

  陽曆年一過,就進入「年底」了,這段時間總是格外兵荒馬亂。

  對假期望眼欲穿的人們心浮氣躁,瑣事還格外多,各種會議與應酬沒完沒了,年終獎卻總是姍姍來遲。

  地鐵上的小偷、電話裡的詐騙犯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業務旺季,格外活躍,傳銷組織們也開始努力刷起業績,向著成為未來的「查理芒格」目標砥礪前行,倒霉的小民警們忙得團團轉。

  周老先生終於逮著機會,從家裡溜了出去,他鬼鬼祟祟地避開院裡下棋的老人,從小門出去,上了一輛公交車,準備開張的皮具修理師傅一拉開店門,正好掃見這一幕,掏出手機拍下了公交車的尾巴,他把照片發送了出去。

  同一時間,這一路公交車沿線,好多雙眼睛盯住了它,跑到公交車站撿垃圾的乞丐和拾荒者們互相打眼色,炸雞排的老闆不時看向路邊——三站之後,周老先生下了車,七拐八拐地鑽進了一堆小胡同,進了一棟老樓,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裡陰冷潮濕,周老先生敲了門,裡面傳出謹慎的聲音:「我們沒叫外賣。」

  周老先生回答:「我是送報紙的。」

  「什麼報?」

  「明天的晚報。」

  暗號對上,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還掛著鏈條,認出周老先生,一個老太太才把門打開,飛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老周來了,快進來。」

  地下室的小屋裡有五六個人,最年輕的也是年近花甲,全都壓著聲音說話,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

  「警察昨天上我們家去了,你呢?」

  周老先生說:「也去了,問老林的事,來了倆小孩,我把他們糊弄過去了。我這一路都小心再小心的,就怕有人跟著。」

  「其實跟著也沒什麼,又不是什麼違法亂紀的事。」

  「哎,許教授他們那的東西都是要出口的,市面上得貴出五六倍去,都是為了給咱們拿點福利,才偷偷從廠家直接運出來的,不走正規坑錢渠道,咱們也悄悄的,別給人家找麻煩——你那個紅外護膝用得怎麼樣?」

  周老先生掀起褲腿,露出一個護膝,得意洋洋地說:「管用,關節裡熱乎乎的,膝蓋都不冷了。這東西我都是藏在枕頭底下,每天在被子裡偷偷戴上,不能讓我閨女看見。這幫小年輕們,什麼都不懂,跟她講,她又忙這忙那,沒工夫聽你說——小丫頭片子,我吃的鹽比她吃的飯都多,哼。」

  「好用就行。」給他開門的老太太說著,指著門口的紙盒子說,「許教授給咱們拿了點土雞蛋,都是不吃飼料的,一會大傢伙分一分。對了,許教授說,最近從廠家那邊拿的貨太多了,被人知道了,廠家那邊有人眼紅舉報,咱們得小心點,下次『養生』課換地方了,到時候再通知,教授說,到時候他爭取一下,沒準有免費體檢,早晨都別吃早飯。」

  眾人紛紛去挑「土雞蛋」,紅光滿面的,感覺佔了天大的便宜。

  周老先生卻沒動,他原地站了一會,猶猶豫豫地問:「老林……是真走啦?」

  「過年前一天,警察說的。」

  「看看人家那魄力!」給周老開門的老太太一伸拇指,「人家也沒天天掛在嘴上念叨,就說過那麼一次,然後招呼都沒打一聲,說走就走了!我現在誰也不佩服,就佩服老林!」

  周老先生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忽然露出一點光:「那你們是怎麼想的,咱們以前計畫的那事還實行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09:54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三十八章

  「韓哥!明天用車安排可不可以幫忙落實一下!」

  「明天有『空氣重污染預警』啊,單雙號限行,咱們單位的車實在不夠用……」

  「啊,那怎麼辦,您快想想辦法!」

  「這……哎。」

  「韓哥,救命,打印機又卡紙了!」

  「稍等一會……」

  「急用啊!」

  「……就來。」

  「東昇,咱們坐辦公室的,別的本事沒有,筆桿子怎麼也得過得去,你看看,讓你寫個函件……這錯別字……還有這句,這句不妥吧,老局長不喜歡用這個詞,上次開會都說過了……」

  「那個小韓——謔,你屏幕上的字怎麼調這麼大!四十不到就眼花啦,花得早了點吧?回去買點那個魚油吃,護肝的,肝通眼。」

  韓東昇匆匆忙忙從單位跑出來的時候,已經六點多了,原來他住在老丈人家,還能坐公交車上班,公交車除了不太準點和經常堵之外,其他倒也還好,現在搬家改成了地鐵,準時倒是準時多了,可也讓他領略了什麼叫「黑暗的地下世界」。

  六點正值晚高峰,又因為私家車限號,今天擠地鐵的人格外多。

  人越多、地鐵安檢越是要限流,兩邊拉起了長長的「一米線」,韓東昇探頭張望,一眼望不到頭,腦門上頓時見了汗。

  這時,他的手機震了一下,「周周班主任」又發來信息問:「周周爸爸您好,我已經下班等了您兩個小時了,請問您還有多久能到呢?」

  是的,韓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請家長了。

  韓東昇一咬牙,想回地面上打車,可是回頭一看,就這一會功夫,他身後已經排了二十多個人,像長出了一條沉重的尾巴,把他擠在了中間。

  地面也堵車,更不保準,再說……堵車的時候,出租車費多貴呢。韓東昇連乘坐個交通工具也要糾結為難好一會,猶豫半天,只好作罷,他試著拍拍前面的人,低聲下氣地跟人家解釋:「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趕時間,能不能讓我先走一下,實在不好意思……」

  「別人沒急事了嗎?我還急呢。」

  「著急你不會打車?坐什麼地鐵……」

  「哎喲,別擠了!」

  「我說,城市人口密度都這麼大了,這些人怎麼就不知道減點肥!有沒有公德心!」

  好在,趕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只要對方不還嘴,或是多道幾聲歉,頂多就是罵上幾句,沒有誰會誓死捍衛自己的位置,堅決不讓別人插隊。

  暖氣「呼呼」地對著人吹,跟稠密的人氣混在一起,讓人窒息。

  從安檢口殺出一條血路,韓東昇覺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顧不上喘勻這口氣,眼看地鐵已經進站,急急忙忙地隨著人潮往前衝。

  兩米多寬的地鐵門像個黑洞,好像不管多少人往裡衝,都能張嘴吞進去,裡面壘起一座實心的人肉牆。即將關門的提示音響得人心煩氣躁,像定時炸彈快爆炸了,韓東昇在最後一秒強行把自己貼在人牆上,恨不能把自己降個維。

  由於畢竟不是紙片人,「嗶嗶」作響的地鐵門夾住了他寬闊的後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彈開。

  站台的乘務人員扯著嗓子喊:「等下一輛了啊,別擠了,麻煩等下一輛!」

  韓東昇又奮力往前拱,他深吸一口氣,當場放了個九曲十八彎的長屁,騰出肚子空間,硬是把肚皮收了回去。

  在旁邊人憤怒的噓聲裡,地鐵門總算關上了,「咣當」一啟動,所有麻木疲憊的身體都震了三震,發生沒有規律的碰撞,在這裡,連年輕女孩們的肉體都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香水味、汗味、腋臭、頭臭、韭菜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被空調暖風加料,攪成一鍋粥。

  外放電視劇的老男人跟扯著嗓子嚎的小女孩互相攀比音量似的,一會東風壓倒西風,一會西風壓倒東風,戰得不亦樂乎。

  在燕寧早晚高峰、熱門線路的地鐵上,一個人要是膽敢懷揣尊嚴上車,尊嚴恐怕會被擠爆的。

  更倒霉的是,地鐵偶爾也會遇到突發情況——比如開到一半,車裡的燈突然全滅,車也停了下來,廣播提示線路故障——這種突發情況,往往在乘客們趕時間的時候才會發生。

  等韓東昇抵達目的地,已經是四十多分鐘以後的事了。

  他拖著虛弱的腿衝出地鐵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風,這才覺得自己被擠扁的身軀重新鼓了回來,一看時間,趕緊給老師道歉,但連著給周周班主任發了兩條信息,對方都沒回,等他衝到學校一看,發現教學樓已經熄了燈。

  老師沒等到他,孩子應該也已經回家了。

  韓東昇愣了一會,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這才提起腳,緩緩地往家走去。

  彷彿是西北風喝出了滋味似的,他希望這段路能長一點。

  附近的老小區都有停車位不足的問題,好多私家車就不講究地停在馬路邊,車窗上映出他的身影,韓東昇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覺得那影子像是「酒囊飯袋」一詞的註釋。

  跨進一百一十號院的院門,還沒來得及往樓裡走,就見傳達室裡一個正在跟人打牌的老太太探出頭來,告訴他:「小韓剛下班啊?你老丈人今天被警察送回來啦!」

  韓東昇停住腳步,好一會,才勉強笑了一下,跟人家道謝,手心裡像是犯了低血糖,冒起了虛汗。

  果然,他剛一進家門,一個靠枕就氣勢洶洶地飛了過來。

  韓東昇一把接住,很有經驗地趕緊帶上身後的門,怕自己家裡的聲音漏出去。

  下一刻,他老婆周蓓蓓就咆哮了起來:「你還知道回來!」

  「老師下午兩點就給你打電話、發微信,下了班還一直等你,等到新聞聯播,學校裡流浪貓都走光了,就剩你兒子自己趴那寫作業!你死在外面了?!」

  「我今天單位實在是走不開……」

  「好,你忙!你日理萬機!什麼時候陞官啊韓主任?我們娘兒幾個就等著沾你的光了!呸!」周蓓蓓聽他還敢還嘴,氣炸了,「一把年紀了,就是個端茶倒水的小破科員,連個副主任都混不上,你有狗屁的事走不開!你兒子不是親生的,是充話費送的,是不是!」

  女人的尖叫聲像炸雷,韓東昇被她吼得手指發麻,一聲不敢吭。

  小臥室的門打開一條縫隙,周老先生從縫隙裡往外塞了一句話:「唉,不就這點事嗎,不至於,別吵啦,蓓蓓,咱們晚上吃點什麼呢?」

  「吃你的神仙蛋!煎炒烹炸,吃完直接升天,省修煉了!」周蓓蓓聞聲,立刻又把炮火對準了老父親,「三千買治療儀——就他媽一根發光二極管;一千六買個塑料洗腳盆,收破爛的都不要!給你倆雞蛋,看把你美的,那蛋是公雞下的嗎?」

  周老先生好脾氣:「消消氣,生氣減壽,生一次氣,等於抽好幾根菸呢。」

  「減吧,反正我活著也沒意思!嫁個老公是窩囊廢,賺不來錢就算了,還往外敗家,名牌包化妝品我想都不敢想,可你不能讓我四十歲的人了,還在外面租房住吧!」

  這都是事實,韓東昇抬不起頭來。

  「我白天,為了幾個破訂單,到處給人賠笑臉,見了誰都當孫子,誰給我幾句都得聽著,打十個電話被人掛九個,回來一口氣沒喘上來,又被老師叫到學校接這個討債鬼——韓周!全家人都為了給你上好學校削尖了腦袋,生怕你輸在起跑線上,你倒好,上課不好好聽,疊紙鶴玩!你上什麼學?明天別去了,地鐵門口支小攤去吧!」

  韓周縮在牆角,假裝自己是蘑菇。

  「剛一進院,就有八婆趕著來通知我,生怕我不知道——喲,小周,你爸讓警察送回來了,怎麼回事啊!我怎麼回答,嗯?爸,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說?我為了賺錢,沒臉就沒臉了,回了家,你們能不能讓我少丟點人,啊!」周蓓蓓說著說著,怒火噴盡了,悲從中來,她站在客廳中間,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

  三個男人圍著她,沉默又柔順,全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樣子,這讓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混不講理,是個潑婦。

  「潑婦」不是什麼好話,誰都知道,如果不是被生活欺負到一定程度,誰還不想體面一些呢?

  周老先生從臥室裡走出來,想拍拍女兒的頭,像她還小的時候那樣,周蓓蓓卻忽然紅著眼抬起頭:「我覺得我媽命最好的地方,就是她死得早。」

  周老先生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星星點點的黴菌。

  周蓓蓓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轉身回自己屋了。

  韓東昇過意不去地說:「爸,都是我招的。她這是衝我來的,不是衝您。」

  周老先生眨巴眨巴眼,擺擺手,又慢吞吞地問了一遍:「咱們晚上吃點什麼呢?」

  晚上,三個男人一起在廚房吃了炒飯,周蓓蓓關著門不理人,周老先生就給她盛了一碗雞蛋多的,用保鮮膜封好。

  第二天早晨起床,炒飯沒有人動過,保鮮膜裡的米粒已經乾癟了,結了一層隔夜的水汽。韓東昇龐大的身軀縮在沙發上,睏倦的呼嚕聲震得天花板簌簌作響。

  周老先生五點半起床,沒敢驚動兒孫們,輕手輕腳地關上廚房門,做起早飯來。

  老人認為,只有早飯吃順口了,出門才能扛得住數九寒天,一天都有勁。

  可是年輕人顯然不這麼想,七點,全家的鬧鈴才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這個頭天晚上剛發生過一場戰爭的家裡氣氛凝重,每個人都帶著濃重的睡不醒。

  家裡只有一個衛生間,韓東昇和韓周不敢和周蓓蓓搶廁所,一大一小哈欠連天地在沙發上「磕頭」。

  周蓓蓓則是走到哪弄得哪一陣「叮咣」亂響,不知是著急,還是洩憤。

  「蓓蓓,今天爸蒸了豆包和肉包兩樣,你吃哪個……唉,都不想吃啊?那你喝碗粥再走吧,喝碗粥胃裡舒……」

  周蓓蓓不等他說完,就拎起包摔上門走了。

  「東昇,你吃完早點再走吧。」

  韓東昇最後一個用廁所,出來的時候,一看時間已經來不及了,連忙說:「不了,爸,您自己先吃,周周上學快遲到了……周周,快點,別磨蹭了!」

  韓周把最後一口肉包塞進嘴裡,粥喝了兩口,燙得直伸舌頭,於是剩在那不肯喝了,對周老先生抱怨說:「姥爺,你做飯太鹹了。」

  七十多歲的老人,味覺已經不太靈敏,周老先生詫異地問:「真的呀?姥爺又把餡拌鹹了嗎?」

  可是外孫已經來不及回答,踩著時間的父子倆像風一樣捲跑了,一大桌子豐盛的早餐忽然就好像失了熱氣,周老先生獨自一個人坐了一會,把韓周剩的半碗粥倒進自己碗裡,慢慢地吃了起來。

  他沒吃出鹹,嘴裡寡淡得很。

  每天的家庭垃圾都是周蓓蓓處理,這天她走得急,沒顧上,等他們都走了,周老先生就自己慢慢地收拾,忽然,他頓了頓,在垃圾袋裡發現了一盒益母草顆粒沖劑,沒開封就扔了——蓓蓓總說肚子疼,大家都說這個管用,周老先生知道女兒總是不肯相信專家,什麼都要迷信所謂「正規」,所以這盒沖劑是他特意從藥店「高價」買的。

  周蓓蓓大概也沒仔細看,又或者……她看了,只是不敢相信她爸能買到什麼正經東西。

  攤上這麼一幫讓她反覆失望的家人,時間長了,就習慣性的什麼都不相信了。

  周老先生把那盒益母草撿出來,拆了已經弄髒的外包裝,放在飲水機旁邊,然後他回屋換了件衣服,從床底下找出一個棉布背包,戴上帽子和墨鏡,又用紙袋撿了幾個包子揣上,混在匆忙的上班族裡,從正門走了。

  整個早晨,燕寧都沉浸在忙亂裡,於是這一回,沒人注意到他。

  周老先生一路走到一個交通樞紐,有一輛中巴車早早地等在那,車上下來一個小夥子,二十來歲,長得挺精神,濃墨重彩的眉目幾乎有點女孩式的明豔感,他沒說話先笑:「周叔,可就等您了!」

  小夥子叫許邵文,是許教授的學生兼助手,據說是個博士,平時組織他們上養生課的就是他。

  許博士問:「跟家裡人都溝通好了,是吧?這一趟費用可稍微有點高。」

  周老先生敷衍地「嗯」了一聲,拿出準備好的信封遞過去:「現金,你點一點。」

  許博士拆都沒拆開,隨手接過來,依然是千叮嚀萬囑咐:「您可一定要跟家人溝通好,要不兒女得急瘋了,為您負責,我得反覆給您確認。」

  周老先生有點感動,認為許博士是真心關心他,就把揣著包子的紙袋也給了他,說:「放心吧——這是我自己家裡蒸的,你嘗嘗,別嫌棄。」

  「您怎麼知道我還沒吃飯呢!」許博士這個英俊的少年郎絲毫也不矜持,拆開看了一眼,就直接站在車門口吃了,吃得眉開眼笑,「香!餡裡沒放鹽,放的家裡自己炒的醬,我說得對不對?」

  「吃出來啦?」

  「絆肉餡的水是泡過蘑菇的!」

  「對!對!鹹不鹹啊?」

  「不鹹,我口重——您家裡人真有福氣,我都想給您當兒子了!」

  看著許博士狼吞虎嚥,周老先生的臉笑得像朵花似的,高高興興地上了中巴車。

  司機下車抽菸,見老頭走了,就過來悄聲問許博士:「護法,沒問題吧,這些老東西家裡人來鬧怎麼辦?」

  「放心,」「許博士」聲音壓在牙縫裡,「這一車人裡,沒一個跟家裡人說過,要不然他們也來不了……嘶,齁鹹,老頭這是打死賣鹽的了嗎?遞我一瓶礦泉水。」

  中巴車上坐滿了老人,許博士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個保溫杯,裡面灌了枸杞紅棗泡的熱水,他還知道哪個老人暈車,哪個老人心臟不好,挨個給他們備了藥。

  每個人都有種自己被妥帖照顧的感覺,歡天喜地地,中巴車離開了燕寧。

  劉仲齊這天早晨走得急,下了晚自習回家,才發現忘了帶家門鑰匙,給他哥打電話,那邊一直佔線,可能又忙翻天了,在門口逡巡了一會,鄰居張美珍奶奶正好出門,看見他,就把他放進了屋,讓他先在這複習功課。

  張美珍走之後不久,甘卿就回來了,還從孟老闆那順了兩人份的夜宵——估計是接到了張美珍的電話。

  劉仲齊正抓耳撓腮地寫他拖延到最後的英語作業,一見甘卿,莫名想起上次的「完形填空」事件,下意識地伸手蓋住了正在做的題。

  「蓋什麼蓋,」甘卿嗤笑一聲,去廚房熱牛奶,「第一題就不對。」

  劉仲齊:「……你怎麼知道不對?」

  「虛擬語氣沒學過嗎?」甘卿在廚房說,「外面有人,去開門。」

  劉仲齊一愣:「哪有人,我怎麼沒聽……」

  他嘟囔著拉開門,驚訝地發現,門口真的有人。

  西瓜頭的韓周小同學原本低著頭站在那,被他突然開門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表情有點委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10:05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三十九章

  「她怎麼連你這麼一點大的小孩都不放過?太喪心病狂了,真是敗類中的敗類,」趁甘卿在廚房,劉仲齊悄悄拉住韓周問,「喂,她騙過你零花錢嗎?騙了多少?」

  這小子自以為聲音壓得很低,但甘卿隔著一堵牆,聽得一個字不漏。

  她一邊翻著平底鍋裡的培根捲,一邊在「滋滋」聲裡數著劉仲齊說了她多少句壞話。

  韓周聽完,立刻從書包裡摸出自己的卡通錢包,預備上交:「我的零花錢都在這了,夠嗎?」

  劉仲齊:「……」

  韓周說:「我爸說,錢是身外之物,要是能讓大家都開心就最好了,有錢就花,沒有拉倒。反正我爸的工資都上交,每月從我媽那領三百塊零花錢。」

  劉仲齊聽完以後,覺得匪夷所思,他實在想像不出來,一個大人,每月拿三百塊錢可怎麼活。但這大半年來,他先後經歷了失戀、出走、綁架與升高二,還是比以前成熟了一點,沒有貿然評價,問韓周:「這麼晚了,你跑這來幹什麼?專程給大騙子送零花錢?」

  韓周小朋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伸長了脖子,確定甘卿還在廚房,這才趴在劉仲齊耳邊說:「哥哥,我一個人在家害怕。」

  「一個人?」劉仲齊奇怪地問,「你爸媽呢?」

  韓周小聲說:「找我姥爺去了。」

  「你姥爺去哪了?」

  「不知道,」韓周搖搖頭,「丟了。」

  劉仲齊聽說過丟錢丟手機丟鑰匙的,第一次聽說還有人丟姥爺。

  「每天晚上我放學的時候,我姥爺都已經買菜回來準備做飯了,今天他不知道跑哪去了,樓底下鄰居也都說沒看見他,還讓我媽打電話上派出所問問。我媽聽見派出所,就差點跟人打起來,被我爸拉回家等。我們一直等到該吃晚飯的時間,姥爺還沒回來,打他電話也打不通,他們就一起出去找了。」

  這時,他倆身後突然有人出聲:「給你媽打電話,告訴她你在我這,別一會老頭找著了,你又丟了。」

  甘卿走路悄無聲息,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劉仲齊剛說完她壞話,嚇得哆嗦了一下,差點從沙發上蹦起來。

  甘卿要笑不笑地看了劉仲齊一眼:「洗手吃飯。」

  劉仲齊矜持地擺擺手:「謝謝,這就不用了。」

  「了」字話音沒落,他的肚子就丟人地響了一聲。

  甘卿看著他直樂,感覺這兄弟倆雖然長得不算很像,但行為舉止完全是一個模式,小的還更好逗一點。

  十來歲的男孩好像永遠吃不飽,每天這時候他也該補一頓夜宵了,劉仲齊臉色青了又紅,屈服在了強大的生物鐘下,忍辱負重地加入了夜宵局。

  因為有小孩在,怕晚上吃多了不消化,甘卿沒弄很油膩的零食,她把打回來的兩碗南瓜粥倒在一起,用熱牛奶攙兌後重新下鍋煮,放了點玉米粒,煮出了三碗玉米南瓜羹;又將培根捲和烤肉瀝油,用平底鍋乾烤加熱,與生菜、面包乾和碎乾酪攪成一道中西合璧的沙拉。最後切了甜橙和蘋果。

  不到十分鐘做完,五顏六色,配上很洋氣的原木餐具,隨便加個濾鏡就能發朋友圈。

  餐具和香料都是張美珍買的,這個老太太平時什麼事也沒有,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生活」上,把日子過得精緻異常。

  甘卿雖然是個蹲在路邊啃小龍蝦的泥腿子,但也並不拒絕好東西,跟這位房東過久了,她近朱者赤,學了一手好擺盤。

  韓周小朋友不吭聲,也不接甘卿遞給他的手機。

  劉仲齊以為他不記得家長電話號碼,就說:「不打電話也可以,反正就在樓下,要不然,一會我去你家門口貼個便條也行……」

  「我不想回家,他們總吵架。」韓周悶悶地說。

  小男孩抬頭看向四周,第一感覺就是這個家很漂亮。

  甘卿衛生打掃得很勤,花瓶裡連一片敗葉都沒有。而張美珍又是個充滿了少女心的女士,喜歡把哪都弄得香噴噴的,什麼時髦就往家裡買什麼。一個買,一個維護,儘管兩人作息時間完全對不上,但居然能在互不相擾的情況下合作無間。

  這個家只有幾十平米大,但一塵不染,陳設講究,佈置精心,幾乎像有專業設計師和保潔團隊精心打理出來的,居住環境堪稱「豪華」。

  不像韓周的家,臭襪子和皺巴巴的衣服亂飛,下水道口永遠塞著頭髮,冰箱裡到處都是剩飯。四個人用一個廁所,打掃又不及時,馬桶上就總是留著小便的污漬,稍一返潮,就會泛起臊味,平時只能關著衛生間的門,這樣一來,空氣更不流通,味道惡性循環,什麼時候韓周他媽忍無可忍了,會一邊抱怨,一邊用酸把衛生間裡外沖一遍……那就是另一種「生化武器」了。

  韓周伸手摳了摳漂亮的餐盤,羨慕地說,「姐姐,我今天能住這嗎?」

  甘卿眼皮也不眨地回絕道:「不能。」

  「我折了一瓶紙鶴,送你。」

  「那也不能,這裡是女生宿舍。」

  劉仲齊:「……」

  這兩位「女生」,年紀加在一起,沒有一個世紀也差不多了。

  韓周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捧起南瓜羹,小口地喝:「我要是女生就好了,可以住女生宿舍,我媽也不會老罵我——她說男人都是豬。」

  甘卿:「所以你不好好上學,到處找女朋友?」

  「我是真心喜歡女生,不像我以前學校裡那些人,」韓週一聳肩,報出幾個小男孩的名字,「他們泡妞就是為了酷,唉,一點也不真心。」

  甘卿:「……」

  現在的小學生都要上天了嗎!這是什麼破學校,怪不得父母吃糠咽菜也讓他轉學。

  高中生劉仲齊聽小屁孩學大人說話,在旁邊憋笑憋得臉都紅了,甘卿覺得他純屬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跟女同學過家家一樣搞早戀的那貨不是他一樣。

  「我姥爺今天闖大禍了,我媽要出去找他的時候都快瘋了,晚上回來準得撒潑,我今天數學考了四分,肯定也得吃掛落。」韓周央求她說,「姐姐,你就收留我吧。」

  「怎麼說你媽呢?」甘卿在他頭上按了一下,又問,「數學四分?滿分幾分,五分?十分?」

  五分還可以,十分就有點少了。

  韓周用「哎呀,漂亮女孩都是小傻瓜」的寵溺眼神看了她一眼:「當然是一百啦。」

  「噗……」劉仲齊差點把烤肉嗆出來,連忙灌了一大口南瓜羹,燙得熱淚盈眶。

  甘卿一輩子都是讓別人心累的角色,沒料到今日敗北熊孩子,自己也品嚐了一回「心累」的滋味。

  「您二位先吃著,我去留便條。」她無言以對地站起來,「吃完把餐具放在水池裡,自己寫作業。」

  一大一小兩個男孩風捲殘雲,沒剩下一粒糧食。張美珍家太乾淨,乾淨到讓熊孩子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倆人還掏出紙巾,仔細地把桌子擦了。

  韓周看著大哥哥居然真的老老實實地拿起書,非常驚訝。他以前學校裡的大男孩——也就是五六年級的那幫——因為自小不學好,長到十來歲,都已經很有社會氣息了,別說自覺唸書,他們在學校裡有老師看著,還要想方設法地興風作浪呢。

  韓周敬畏地看了一眼劉仲齊的英語作業:「哥哥,你學習好嗎?」

  劉仲齊矜持地回答:「一般。」

  韓周:「我們以前學校的老大最鄙視學習好的,因為我轉學到這邊,他們都跟我絕交了。他們說這學校都是『學習好』的,我轉學就是叛變……我又不是故意當叛徒的,我媽非得讓我轉。」

  「你媽是為你好。」劉仲齊頭也不抬地說,跟小學生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可成熟了,「學習好的人選擇多,你長大了就懂了。」

  韓周覺得這腔調學校老師一模一樣,就撇了撇嘴。

  劉仲齊餘光瞥見小屁孩的眼神,就把筆一擱,人五人六地說:「我們就像是生活在河裡的魚,上游的水下來的時候,可能很和緩,也可能很急,偶爾也會非常狂暴……這都不一定,看它自己心情。在和緩的水流裡,你可以游得很舒服,但是它要是狂暴起來,不管大魚還是小魚,就都會被衝下去,捲到泥沙裡,有的魚從此再也爬不出來,有的魚會再掙扎著游一次,你現在不用自己游,有你父母帶著,這是新手保護時間。等你長大了,就會被放下來,如果你在新手村裡沒有準備好,將來就會比別的魚弱,遇上風暴,你會被沖到更遠的地方,也會比別的魚更難爬回來。」

  這是劉仲齊以前一個初中老師上課時候說過的話,超出了小學生的理解水平,韓周聽完,覺得喘不上氣來:「我離長大還遠著呢,我才不想長大。反正我媽說,等我長大了,肯定跟我爸一樣。」

  甘卿來到八樓的時候,正好碰見韓東昇,韓東昇回家查看周老先生是不是已經自己回來了,結果發現不但老丈人不在,連孩子都沒影了,急得臉色都變了。

  「韓先生,」甘卿叫住他,「韓周在十樓玩,我下來跟您說一聲,別著急,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上去接就好了。」

  「那就好,實在不好意思……謝謝您!」韓東昇大喘了幾口氣,連忙說了一堆感激的話。

  他腦門上的汗好像總也擦不乾淨,因為胖,連氣息都很急促的樣子,整個人已經變了形,厚實的手背上有一排水腫的坑。

  甘卿不動聲色地讓過他,目光打量著韓東昇的背影——她以前見過這個人,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會,她還是個吃手的小女孩,浮梁月的後人已經是初長成的少年了。

  她跟著師父來拜訪喻懷德老人,師父不想惹麻煩,沒在武林大會上露面,只在喻家坐了一會,她卻趁大人們寒暄的時候,偷偷跑出去看熱鬧。

  有人起鬨讓「浮梁月」露一手,那靦腆的少年先是臉紅推拒,實在推不過,就打了一套表演性質的掌法,以甘卿當時的年紀,看不出這套掌法裡有什麼玄機,只記得少年人的身形翩若游龍,說不出的圓融灑脫。

  她羨慕極了,覺得這比自家那些枯燥的功夫好看多了。

  二十年,就已經夠把一個人挫骨揚灰、變得面目全非了嗎?

  甘卿覺得有點疲倦,生物鐘提醒她該睡覺了。她搖搖頭,回到樓上,還得哈欠連天地盯著兩隻熊孩子寫作業,等著他們家長來領。

  剛和小朋友裝過大尾巴狼的劉仲齊,「改錯專題訓練」題目又錯了一半,甘卿在旁邊撐著頭看了一會,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你這個主謂語人稱和數量不一致啊親。」

  劉仲齊仔細一看:「哦……對。」

  「這個『suggested』後面不是『to do』,應該跟『ing』吧。」

  劉仲齊:「……」

  「第三行主語前面缺冠詞。」

  韓周充滿同情地抬頭看了劉仲齊一眼,心想:「你還真是學習一般啊。」

  劉仲齊臉酸,在小朋友面前掛不住了,把筆一摔:「你這麼有本事,幹嘛還坑蒙拐騙的,怎麼不去聯合國當翻譯?」

  「不行不行,」甘卿謙虛地擺擺手,「我是考試選手,看美劇都得靠字幕。」

  劉仲齊挑釁道:「那你考上哪個大學了?」

  甘卿面不改色道:「加州里爾頓斯科大學,榮譽畢業生。」

  「……你還是個留學生?」劉仲齊愣了愣,「那怎麼混成這樣了?」

  甘卿笑眯眯地補充道:「簡稱『家裡蹲』。」

  劉仲齊:「……」

  撓死她!

  甘卿順手替他收拾起攤了一地的書本:「都是英語啊,早這麼用功,也不至於學成這樣。」

  劉仲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要你管!」

  「因為你哥不肯教你功夫吧?」甘卿衝他擠擠眼,「我猜猜,他是不是說,英語及格了才教你打拳?」

  「才沒有!」劉仲齊炸毛道,「我英語本來就……本來就偶爾能及格!他說的是要上一百二。」

  甘卿笑出了聲,誓死捍衛「一百二」尊嚴的劉仲齊惱羞成怒。

  「學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以後有的是機會,」這時,她忽然說,「就算沒機會了也不要緊,反正學了也沒什麼用。相比起來,你哥覺得還是高考重要吧。」

  劉仲齊愣了一下,甘卿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正經的笑容忽地消散了,露出了一點說不出的沉斂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滿腦子坑,」甘卿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後來長大了才知道自己不對,狠狠地用了好幾年功,想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

  劉仲齊愣愣地看著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甘卿在他頭上按了一下,「時間是補不回來的——你哥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10:13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章

  甘卿說這話的時候,喻蘭川其實才剛剛走出電梯間,一抬頭,就發現他的傻弟弟從隔壁家露出個腦袋,左顧右盼,也不知在踅摸什麼。

  「找什麼呢?」 喻蘭川出了聲,他看了一眼錶——這個時間,甘卿一般已經連顧客上帝的微信都不回了,「幾點了,你還在別人家裡打擾?」

  劉仲齊循聲望去,見了他,表情非常震驚:「哇,這麼遠!」

  喻蘭川不耐煩地一挑眉:「嗯?」

  「我忘帶鑰匙了。」劉仲齊飛快地解釋了一句,但顯然,這少年此時的心思完全不在他哥身上。

  劉仲齊回過頭去,大驚小怪地對甘卿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離這麼遠你也能聽見?真的假的?我原來看見武俠小說裡寫,有人偷聽別人說話,喘了一口大氣就被別人發現了,一直以為是誇張,原來真的可以嗎?這是天生的還是能練出來?怎麼練……哎喲,哥!」

  喻蘭川一抬手按住他的後腦勺,強行把劉仲齊的腦袋掰了回來,沖甘卿一點頭,面無表情地拎著走了。

  劉仲齊:「哥,她在屋裡坐著,能聽見電梯間的動靜哎,就像蝙蝠一樣!」

  喻蘭川冷酷地說:「你就算練成個雷達,英語考聽力,不還是得靠抓鬮!」

  劉仲齊:「……」

  「哎。」甘卿出聲叫住他倆。

  那聲音像是順著喻蘭川的後脊捋了一下,他激靈一下站住了,感覺這神婆連聲音都透著不正經。

  甘卿把劉仲齊的書包遞過來:「別忘了東西。」

  劉仲齊的帆布書包上掛了幾個胸章,有足球、加勒比海盜、還有超級英雄什麼的,然而喻蘭川一概沒注意,他就看見正中間的那個胸章上有條卡通狗。小喻爺敏感的神經頓時被觸動了,轉頭噴劉仲齊:「掛一堆什麼破玩意,你幼不幼稚!」

  劉仲齊暈頭暈腦地被他捏成一團,滾回了自己家,沒明白大哥怎麼突然對胸章起了意見:「我一直掛著的,你也沒說過什麼啊……」

  回了家,劉仲齊還是沒想明白甘卿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什麼叫做「時間是補不回來」的?

  如果她真像自己說的那樣,知道自己不對,過後狠狠地用了幾年功,並且卓有成效——劉仲齊同學痛苦地承認,起碼現在要是考英語的話,她似乎是比自己強點——那也不晚啊。

  高考又沒有限制,即使以一個高中生有限的社會經驗,劉仲齊也能替她說出很多辦法: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各大院校都有「綠色通道」;要是她成績好,一年下來,各種獎學金和助學金足夠用了;成績不夠好也沒關係,可以自己打份工,只要她不要太沉迷於坑蒙拐騙不可自拔,現在那份店員工作也花不了多少精力,大可以接著幹。

  這些並不是劉仲齊同學站著說話不腰疼,憑空想像的,他身邊就有實例——喻蘭川當年就是能靠各種競賽獎金和獎學金自給自足的,所以青春叛逆期過得極其有恃無恐,想搬到哪住,就搬到哪住,非常囂張,誰也別想用經濟制約他。

  雖然以未成年的眼光看,甘卿是個「老女人」,但社會上二三十歲的人回學校深造也是很平常的事,她既不用養家,也沒有什麼生活負累,怎麼就不能試試呢?

  不管大學四年能不能學出什麼名堂,總比在小黑店裡當神婆強吧?就算不高考,在當代環境下,想學一項專業技能,渠道也還是很多的。線上的、線下的、付費的、免費的……看她一天到晚游手好閒那樣,居然還有臉說出「時間補不回來」?

  「分明是自己懶,爛泥扶不上牆!」劉仲齊越想越覺得自己又被忽悠了。

  少年吃飽了宵夜,又回屋背了一會單詞,度過了十分充實的一天,三秒入睡,所有的煩憂都被隔絕在他身外。

  可是,這種幸福太稀有了。

  喻蘭川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聽著隔壁背單詞的聲音漸消,在沙發上坐著發呆。

  他上學那會,到大爺爺這裡來,住的就是劉仲齊的房間,深夜上完競賽班的課,回來就像那小子一樣,在小書桌上奮筆疾書,而大爺爺就拿著個大煙斗,像他現在這樣,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閒坐著。

  那時的喻蘭川真羨慕他們——不用考試,沒有屁事,想神遊多久神遊多久,多奢侈啊!

  現在他終於也有了「奢侈」的權利,卻羨慕起了隔壁忙忙碌碌的高中生。

  喻蘭川今天心也很累,沒接到劉仲齊電話,是因為他在會議室關門處理事,處理得還不是什麼正經事——他部門一個下屬,跟隔壁財務總監勾搭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一個有夫之婦,瞎搞不說,還被人撞破,鬧得沸沸揚揚,整個CBD都在吃瓜,熱鬧得跟提前過大年似的。

  全公司都跟著他倆丟人現眼。

  大家每天工作起來昏天黑地,壓力山大,個別膽子大的,就親自上腳踩高壓線,亂搞、賭博,獲得廉價的刺激和多巴胺,膽子小的則盼著他們東窗事發,在圍觀大戲的竊竊私語裡,獲得微妙又曖昧的快意。

  每次遇到這種事,喻蘭川都會有種說不出的挫敗。

  並不是因為喻總道德水平高尚,見不得一點齷齪。而是他感覺得到,這裡面透著一股很悲涼的無力感——曾經以為自己能飛上天,可是隨著光陰流逝,意氣盡了,卻越來越有種「自己什麼都不是,而且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的感覺,習得性無助,只好轉而尋求最低等、最容易獲得的食與色。

  大大方方地追逐聲色犬馬,是風流倜儻,人們承認這樣也別有魅力。

  可因為無助無力而尋求麻痺刺激,就是可憐可笑、是中年危機了,人們都要來看笑話。

  隔壁,韓周被深夜趕回來的韓東昇接走了,甘卿沒有多問,但看他那焦灼的神色,老頭大概還沒找到。

  「這老頭,能去哪呢?」她腦子裡浮現了這麼個念頭,卻懶洋洋地不肯接著想,把自己大腦放空了,準備睡覺。

  可是奇怪了,早就睏得哈欠連天的甘卿莫名失了眠。她在床頭靜坐了一會,沒有覺出自己有什麼值得失眠的事,只好歸咎於過了睏點,於是她打開床頭燈,隨手刷起手機來。手機能刷到全世界的新聞,大事小事奇葩事,想刷多久就能刷多久,反正永遠也看不完。但那些文字和配圖像水一樣流過她的視網膜,什麼都沒剩下,甘卿一會就看串行了。

  月光從窗外流進來,灑滿了窗檯上的海棠。

  甘卿忽然無端想起來,在她還小的時候,有一個人曾經對她說過:「大人不一定聰明,不一定孔武有力,也不一定很老。他們可能還沒有你懂的東西多,動手也打不過你。大人和少年的區別就是,人人都有喜怒哀樂,但少年如果不高興,都是有緣由的——可能是因為一件具體的事,也可能是因為身體不舒服,生病了,腦子裡某種激素分泌不足。」

  「大人就不一樣。所謂『大人』啊……他們有時候,明明身體什麼毛病沒有,心裡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就是會在深更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想哭。」

  「這不是大人,這是有病的人吧?」十幾歲的甘卿放肆地翹著腳丫子,不以為然地對那個人說。

  那個人就輕輕地笑了起來:「等你也到睡不著覺,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睡不著的那一天,你就明白了。」

  原來是真的。

  八樓的韓東昇家裡,則是燈火通明,孩子在裡屋睡了,夫妻倆分頭坐在茶几的兩側。

  周蓓蓓眼睛裡滿是血絲:「能去哪呢?他常去的地方都問遍了,還能去哪呢?」

  韓東昇:「你別著急……」

  「我怎麼不著急?」周蓓蓓陡然提高音量,「這麼冷的天!新聞裡天天有走失老人凍死在路邊的,我……」

  「噓,」韓東昇壓了壓她的肩膀,往韓周屋裡看了一眼,「小點聲——那都是失智找不著家的老人,咱爸不至於的,我明天請假,在家等警察消息,你放心啊,肯定沒事。可能就是在這邊住不慣,上朋友家去了,也沒準是哪個大師又騙他做了什麼奇怪的體驗項目……花點錢就花點錢,就當是哄老頭高興了,等他回來,你可別又發脾氣。」

  周蓓蓓好一會沒吭聲,過了一會,她突然抬起頭:「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昨天說話太重了,我爸才……」

  韓東昇嘆了口氣。

  周蓓蓓捂著臉哭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

  老頭走失一天,可能是跟家人鬧彆扭,可是三天後依然音訊全無,問題就嚴重了。

  「老頭自己有房子,那邊看了嗎?」

  「看了啊於哥,跟家屬要了鑰匙,屋裡一層灰,最近根本沒人去過!」

  「會不會自己回老家了?」

  「他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沒老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我們都問了,沒聯繫過。」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于嚴一邊走一邊嘀咕,「就算是拐賣,也不能拐賣老頭啊,聽說過買兒子的,誰沒事買個爹?」

  話音沒落,他電話響了:「您好,我是東平區派出所小於……對,我們這是有一起老年人走失的案子,正幫著找呢……什麼?」

  于嚴腳步突然停下來,聽完電話,他臉色一變,撒腿就跑:「蘭爺!蘭爺!」

  喻蘭川正準備出門上班,被于嚴堵了回來,于嚴上氣不接下氣地拽著他說:「你認不認識黑道上的人?抓人打殘了,組織行乞詐騙的那種?」

  喻蘭川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唉!剛才別的區的同事打電話,他們那也有走失的老年人,都是最近這一陣子的事,情況跟你們樓老周差不多!我跟你說,這不可能是巧合!」於嚴說,「還有最開始失蹤的那個林老太太,至今也一點音訊都沒有。你趕緊幫我找人問問,火車站、車站……各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有沒有斷手斷腳的老乞丐是生面孔的!」

  喻蘭川被他過於豐富的想像力震撼了。

  然而于警官已經無暇和他細說,轉身跑去調查監控了。

  丐幫絕不承認在自己眼皮底下,會有于嚴說的那種事,幾天之內,全城的乞丐都成了「義務警察」,風聲鶴唳地在自己地盤上巡視。

  又過了一個禮拜,連最開始失蹤的林老太太在內,向各地派出所報案失蹤的老人已經有了十二位,全都是信仰各種民間「專家」和保健品傳銷的。

  警察們掘地三尺,拔出蘿蔔帶出泥的挖出了好幾個類似的窩點。

  有組織「養生講堂」,賣治療儀的,還有線上微商,隱形在網絡裡的……更離譜的是,連「氣功大師」都有一眾擁躉,一幫老頭老太太風雨無阻地跟著「大師」打坐,搶著買大師發過功的雞蛋!

  「大師親自下的雞蛋也不值這個價!」于嚴憤怒地跑過來對喻蘭川說,「他還跑了,當著我的面跑的!就跟你們家樓下那個蜘蛛俠似的,一個跟頭翻到樹上,跑酷似的,兩下就沒影了,現在他那幫傻帽信徒們眼睛都亮了,非得說這是大師的真功夫,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警察什麼都不懂,中傷傳統文化!是你們哪個門派的?盟主,我跟你說,這人現在是重大嫌疑人!失蹤的周老先生和林老太太以前都從他那買過雞蛋!」

  「氣功大師?」老楊大爺聽完,沉吟片刻,「這……我倒是確實知道一些人……」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插話說:「是行腳幫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10:26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一章

  「你們沒關門。」張美珍伸出指甲一彈門框,她化了個烈焰紅唇的妝,頭髮白,臉更白,紅白對比太過強烈,居然會讓人第一眼忽略她的皺紋,只留下個「明豔逼人」的印象,朝著于嚴的方向飛了一眼,張美珍問,「警察啊?」

  于嚴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下意識地站直了:「啊……對!姨……姐……呃……這位女士……」

  「叫奶奶。」張美珍拍狗似的拍了拍他的頭,一點也不客氣地走進來,順手把拎的一盒草莓遞給老楊大爺,「洗了,給大夥分分。」

  天天在家焚香擺譜的老楊大爺二話沒說,擼起袖子就要去,旁邊的韓東昇忙不迭地接過去:「我來我來!」

  老楊大爺看著他厚重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轉過頭來說:「但這也都是猜測。」

  「除了那幫孫子,還能有誰?不用避諱我,金盆洗手三十年了,王九勝那個小人上位以後,他們的破事我連打聽都懶得打聽。」張美珍往沙發上一靠,把高跟鞋脫下來扔在一邊,衝一頭霧水的于嚴笑了笑,「我就是行腳幫出身的。」

  說著,很社會的張奶奶晃了晃鑰匙圈,鑰匙圈上掛了一個很小的蝙蝠裝飾,紅得異常鮮豔,看著就像塑料的,摘下來拿在手裡,才能覺出這東西有份量,是正經八百的瑪瑙。

  于嚴問:「這是什麼?」

  「行腳幫的五蝠令。」張美珍說,「要是拿到古代,大小也是聖物,就像你們楊爺爺那根燒火棍一樣,現在麼,反正也算古董,不過這種小玩意沒什麼意思,值不了幾個錢。」

  于嚴「呢」了半天,沒發出「奶」的音,最後只好放棄主語:「……說的這個行腳幫,是幹什麼的?」

  「古時候的行腳幫,說的是『車船店腳牙』這五種人,車伕、船伕、店小二、腳伕、還有牙人,這些人走南闖北,有好人、也有坑蒙拐騙的,舊社會那會,都屬於下九流,所以也不算什麼名門正派。『五蝠』,代表這五大行當,五大行當一開始還同氣連枝,時間長了,各有地盤、各捧飯碗,難免互相別苗頭,就常常內鬥,所以歷史上輝煌過一陣子之後,很快就沒落了。」楊老幫主在旁邊慢吞吞地解釋說,「解放後,老行當沒有了,人心更散。他們在燕寧的北舵主王九勝為了適應社會,也為了保留老傳統,還開了一家送快遞的公司,叫……叫什麼……什麼『福』什麼『達』的。」

  于嚴和喻蘭川異口同聲:「福通達!」

  老楊大爺:「對!」

  于嚴:「丟件率首屈一指。」

  喻蘭川:「快件當手榴彈扔。」

  于嚴:「同城郵件八天才寄到。」

  喻蘭川:「他家投訴電話比熱線還忙,我就沒打通過。」

  于嚴:「上禮拜我們剛逮了他家一個快遞員,沖小女孩耍流氓來著!」

  老楊大爺:「……」

  民怨已經這麼深了嗎?

  「北一舵的舵主王九勝是個什麼東西,行腳幫落到他手裡也好不了。現在的後輩們不但不講理,連老規矩也沒了,我看這行腳幫,就是個地痞無賴扎堆的泥坑。」張美珍冷笑一聲,「這破快遞公司還算是正經營生,好歹算塊遮羞布,其他弟子們到處行騙的多了,他們不但不管,一旦有苦主找上門來,還要互相袒護。王九勝每次都一副『我一個企業家,怎麼會和這種下等人扯上關係』的嘴臉,反正他手下雜碎多,隨便支使,你也抓不著他的把柄。」

  「也就是說,那個逃跑的氣功大師,現在很有可能是被同門藏起來了。」于嚴問,「這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那個福通達的老總……呃,什麼舵主,有沒有可能和警方合作?給我一個他的聯繫方式。」

  韓東昇把洗乾淨的草莓放在桌上,幾位武林前輩伸手拿草莓塞住嘴,圍觀說了傻話的于嚴。

  喻蘭川:「我覺得你去郵政投訴他還比較有效果。」

  「那行吧,」于嚴一攤手,「你們有什麼辦法?有沒有可能混進他們內部?」

  「行腳幫的人很多,也亂,據說經常有人在外地犯了事,逃到另一個地方,尋求當地同門庇護,弄個假身份,以後接著混。」張美珍想了想,說,「五蝠令就是敲門磚,但是能不能成功,還得看臉。」

  于嚴眼睛一亮:「燕寧房價貴、住宿也貴,他們應該不會有很多窩點,如果這樣成功混進去,也許能摸到那個氣功大師的藏匿地點。」

  「呃……這個,」老楊大爺小心翼翼地看了張美珍一眼,插了句嘴,「雖然你說的這個『氣功大師』可能是行腳幫的,但是這幾個老人失蹤的事,還真不一定跟他們有關係。」

  于嚴問:「為什麼?」

  老楊吞吞吐吐。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張美珍淡淡地打斷他,「行腳幫跟丐幫有宿怨,不可能鼓搗一幫老頭老太太去要飯,你擔心的那種情況不可能發生。再說,那個大師是靠下蛋騙錢的,好不容易培養出一幫信徒,個個都是搖錢樹,錢還沒撈夠,還得留著這幫老傢伙們領退休金呢,哪捨得傷人。」

  于嚴猶豫了一下:「可是現在除了這個『氣功大師』,我們也沒別的線索……再說這人也確實應該拘留,他騙人花高價買他的發功雞蛋就算了,還非得讓人在『子時』——也就是半夜十二點,一氣吃完一盒!一盒那可是六個大雞蛋!那幫老頭老太太說吃完以後,覺得丹田『氣息湧動』,功力要大漲,我都服了,蛋白質消化不了產生的屁也算漲功力,他們這功練得臭不臭啊!」

  喻蘭川的耳朵嗅到了氣味,默默地把草莓放了回去,沒食慾了。

  于嚴嚴肅地說:「現在還沒吃出問題來,算他走運,我看出問題是遲早的事。那些練『放屁功』的還都特別虔誠,要是放任,等他們『大師』躲過風頭再回來,不定出什麼妖蛾子,出事就晚了。」

  「小民警,這不是抓一個人的事,行腳幫那些人雖然早就洗白了,但說句不好聽的,以前就是黑社會,當年喻老還在的時候,他們就敢到一百一十號院盯梢綁架,」張美珍說,「你別想著他們不敢襲警,打廢了你,你可能都沒看清楚是誰幹的,到時候主犯隨便往哪個地方一藏,其他人互相做假證,一推二五六,你這輩子也別想抓住他們。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想想再說。」

  于嚴皺起眉,說實話,這些地痞無賴有時候挺難辦的,就像家裡的蟑螂,再怎麼厲害的蟑螂藥撒出去,也勝利不了多久,除非小區整體滅蟑,否則過不了幾天,它們又會捲土重來。

  而且這些人壞歸壞,但既然沒殺人沒放火,罰也罰不重,頂多是不痛不癢的拘留幾天,還是得放回去。

  從看守所出去的這些渣滓們,往往會更有恃無恐,有一些人甚至會報復辦案民警。民警也是人,誰家裡都有老有小,自己充其量會幾手不大專業的擒拿格鬥,也不會因為穿上制服就變成武林高手,有時候還真惹不起他們。

  這時,韓東昇忽然說:「要不,我去試試吧……」

  他一嗓子出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唉,本來就是我家的事,」韓東昇習慣性地賠了個笑臉,隨即又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沒滋沒味地收了,他搓了搓厚實的手掌,「雖然功夫早擱下了,但是萬一碰上什麼事,想辦法脫身應該還是可以的,再說我肉多,也扛揍。」

  「啊?」于嚴一愣,斷然回絕,「這肯定不行!」

  民警辦案,怕危險,反而讓老百姓去,這像什麼話?

  「警察同志,不管您用不用得著我,我都肯定要去探一探的。不知道就算了,今天既然知道了線索,不管白道黑道,都得先會一會再說,沒有在家等消息的道理,」韓東昇依然是唯唯諾諾的樣子,嘴裡卻輕輕地說,「我畢竟姓韓啊,不能丟祖宗的臉。」

  姓韓有什麼了不起?

  于嚴這個局外人體會不到,所謂什麼「浮梁月」,他也只是聽老楊大爺隨便提過一嘴,傳奇都是上個世紀初的傳奇,當年有多大的榮光,也隨著時過境遷湮滅了。

  何況就韓先生這麼一位彷彿身懷六甲的中年男子,要是把臉遮上,在公交車上沒準能混上老弱病殘孕專座,他能有什麼戰鬥力?

  于嚴心累地說:「哎,您不要意氣用……」

  老楊大爺卻忽然說:「小韓走一趟也好。」

  張美珍笑了一聲,把五蝠令從鑰匙圈上摘下來拋給他。

  韓東昇抄手接住:「大家事先商量好,一起行動,比各幹各的好,警察同志,您覺得呢?」

  于嚴覺得相當不怎麼樣,只好去看喻蘭川,寄期望於他們凡事拎得清的盟主說句話。

  結果盟主說:「好啊,巧了,我也想會一會行腳幫。」

  于嚴:「……」

  喻蘭川被人奪舍了!

  不知想起了什麼,喻蘭川臉上露出一點冷笑,牙關裡彷彿咬著一段新仇舊怨:「週末行嗎?這週末我能騰出一天。」

  張美珍回家的時候,甘卿正在若無其事地擦地板,她塞著耳機,一副沉浸在音樂世界裡的樣子,有人進來都沒抬頭。

  張美珍徑直走到她面前,揪起她一隻耳機。

  「哎,」甘卿好像嚇了一跳,抬頭衝她笑,「美珍姐,回來了?」

  張美珍定定地看著她。

  甘卿:「今天口紅好看,什麼色號?」

  但這個平時能招出張美珍長篇大論的話題,今天卻失了靈。

  張美珍沒回答她:「十幾年前,燕寧的警察抓了一夥人販子,當中牽線的,有行腳幫裡『黑色蝠』的人,黑色蝠是『牙人』。」

  「牙人」就是買賣的中間人,大概跟房地產中介差不多,算是個挺體面的行當。

  不過在古代,「牙人」的業務除了房地器物牲口外,還包括另一種買賣——就是人口。但即使是在封建社會,到了宋明之後,買賣人口也不合法了,那些職業人販子叫「生口牙人」,基本也都是窮凶極惡之徒。

  行腳幫裡魚龍混雜,什麼香的臭的人都要,敗落成現在這副衰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黑色蝠當然要袒護自己人,但這件事已經上了新聞,當時影響太大,行腳幫北一舵的王九勝好不容易把自己洗成民營企業家,實在兜不住,把那幾個涉案的交了出去,還打傷了一幫黑色蝠的人。」張美珍繼續說,「黑色蝠因此不服王九勝,要把他拉下馬,王九勝厚著臉皮跑到一百一,找喻老給自己撐腰,要把黑色蝠逐出門牆。黑色蝠裡有些後生不知天高地厚,狂得沒邊,為了警告喻老不要多管閒事,居然綁走了喻老還在上中學的小孫子。」

  甘卿眨了眨眼睛,裝出一頭霧水的樣子:「您說的這是什麼黑社會嗎?早就被取締了吧?」

  張美珍沒理她:「我們第二天找到這孩子的時候,發現他毫髮無傷,反倒是那幾個『黑蝙蝠』,連人再狗,好不狼狽。有一條惡犬還給人開膛破肚,腸子拖出去好遠,繞在了一個暈過去的『黑蝙蝠』脖子上,那個黑蝙蝠胸口還被人用狗血寫了幾行字——行腳幫,王八幫,大王八管不了小王八。」

  甘卿:「……」

  這倒霉事依稀有點印象……她小時候有這麼熊嗎?

  張美珍笑了起來:「這行字是喻老發現的,當時覺得這位暗中出手相助的朋友雖然仗義,但恐怕是個惹事精,怕惹麻煩,所以交給警察之前,他把這行字給擦了,但王九勝還是看見了。王九勝是苦出身,從小就在行腳幫裡混,小時候別人欺負他,都管他叫『王八』,長大以後鹹魚翻身,才自己改名『九勝』,平生最忌諱『王八』倆字,飯桌上有道甲魚他都要翻臉,何況被人拿狗血指桑罵槐——只是這個人城府深沉,當時沒表露出來,一直記恨在心裡。」

  甘卿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倏地睜大了眼睛。

  張美珍卻看了她一眼,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去卸妝。

  「美珍姐!」甘卿猛地站了起來,一隻耳機吊在胸口,「他記恨在心裡,然後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張美珍說,「那位蘸狗血寫字的朋友出手狠辣,一看就知道是哪家的功夫,只不過他們這一支人藏頭露尾,不太好找。但王九勝在燕寧三教九流、手眼通天,狗腿子那麼多,一年兩年找不到,三年五年……呵,誰知道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8 10:38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二章

  小髮廊在一家半地下室裡,窗口沙宣頭的海報給風颳掉了一角。

  當地人講究「正月不剃頭」,因此年底是理髮旺季,往日裡門可羅雀的小髮廊也一下熱鬧了起來,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店裡暖氣本來就不足,好不容易攢的一點熱氣都給出來進去的客人們敗光了,碎頭髮茬被風吹得滿地滾,「凱文」老師們拿剪子的手凍得哆哆嗦嗦,一不留神,就把客人的流海剪成了「魔鬼的顫音」。

  這時,一輛破車停在門口,並且很沒素質地把路堵滿了。

  司機叼著煙,對坐在後座的兩位乘客一抬下巴:「你倆就在這下吧。」

  這是一輛「黑車」,乘客是一對母女,外地口音,不知是來探親還是旅遊的。

  母親四十來歲的模樣,茫然地打量著這條又髒又破的窄巷:「這是哪啊?好像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師傅,您走錯了吧?」

  「沒錯。」司機一點也不在乎女乘客們的感受,在封閉的小轎車裡噴雲吐霧,不亦樂乎,「下車一直往前走,一站地就到了,我有事,不往前開了。」

  兩位乘客初來乍到,頭一回見到這麼離譜的出租車司機,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位母親震驚地問:「往前……走多遠?」

  「一站地。」司機懶洋洋地伸手往方向盤上一拍,汽車「嗶——」叫喚了一嗓子,「快點吧,勞駕了,我還有事呢。」

  「你上車就先收了錢,現在讓我們拎著那麼重的東西,喝風走路?!」跟在母親身邊的女孩十五六歲,炸了,「你流氓吧?」

  司機眯著眼噴了口煙,回答:「可不嗎。」

  這個男司機眼角有一道疤,蜈蚣似的,一直綿延到了耳根,斜眼看人,顯得分外不懷好意,女孩母親這時已經有點緊張了,一把拉住女兒的手:「好好說……」

  女孩:「跟傻X好好說個屁,你退錢!」

  男司機從前排轉過身來——他還沒繫安全帶——把夾著煙的手指伸長了,火星幾乎要燎到女孩的鼻子,指著她說:「你再說一遍。」

  菸灰落到女孩的手上,她尖叫一聲,憤怒地甩著手,一低頭,卻看見這流氓司機腰間鼓鼓囊囊的,露出了什麼東西……像是把刀的樣子!

  母親連忙按住自家嘴快的孩子,拎著行李逃下了車,走出大約有二三十米,女孩才敢回過頭來,飛快地用手機拍了一下黑車的牌照。

  這倒霉的母女倆,大概這輩子再也不想來燕寧了。

  流氓司機慢吞吞地下了車,做作地伸了個大懶腰,髮廊裡跑出來一個黃毛男子,慇勤地給他開門:「亮哥來了!」

  流氓司機——「亮哥」,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抬腿走進去,直接把抽了一半的菸頭扔在髮廊地板上,用腳踩出了一串菸灰:「真他媽冷啊。」

  黃毛眼都沒眨:「我看見剛才那小丫頭片子拿手機拍您的車……」

  「拍就拍唄,」亮哥說,「反正套牌的——就這小子?」

  黃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髮廊角落裡坐著個中年男子,挺胖,頭髮不知道多久沒理過了,油乎乎地貼在頭皮上,顯得有點禿,眉毛也十分稀疏,戴一副鏡片刮花了的眼鏡,腳底下放著個挺大的蛇皮袋。

  「是,」黃毛說,「我一個小兄弟領來的,姓張,拿著咱們的五蝠令,不過人是『棒槌』,五蝠令也是親戚給的,讓他到燕寧有個落腳的地方。五蝠令是真傢伙,紅瑪瑙的,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亮哥,要不您看看?」

  亮哥接過那枚小小的五蝠令,來回翻看了幾遍,問:「他在老家犯什麼事了?」

  黃毛回答:「這傻逼開車撞了人,撞完跑了,還他媽路口撞的,這不是趕著死麼?監控拍得清清楚楚的,讓警察抓住他,得進去幾年。」

  亮哥「嗯」了一聲,朝男人走過去。

  那男人坐椅子只坐個邊,一見人過來,立刻彈了起來,驚恐又緊張地看著亮哥。

  「沒事,按規矩問你幾句話,應該怎麼說,」亮哥衝他晃了晃手裡的五蝠令,「給你這玩意的應該都教過。」

  中年胖子唯唯諾諾地應著,目光沒離開過他手上的五蝠令,又想要回來,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這東西誰給你的?」

  「是我三叔。」

  「知道這叫什麼,是吧?你三叔是哪一蝠的人?什麼行當?」

  「知、知道。」中年胖子戰戰兢兢地說,「這叫五蝠令,我三叔說他是藍色蝠的,幹的不是『老行當』。」

  「藍色蝠」是「店」,「幹的不是老行當」,意思是這位行腳幫的人已經不當「店小二」了,轉行了。中年胖子說得磕磕巴巴,這些黑話就像剛背下來的一樣,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亮哥看了他一眼,忽然臉色一沉:「不對吧,既然是藍蝙蝠,他給你的五蝠令怎麼是紅的?」

  中年胖子被他嚇了一跳,訥訥地說:「我三叔有兩塊五蝠令,還有一塊是黃的,他說那塊令牌是他自己的,不能給我,這塊令牌是他早年南下打工,救了一個同門,人家送給他的……我問過他,為什麼藍色蝠的五蝠令不是藍的,他老人家說,這都是解放前傳下來的老規矩。」

  最早,行腳幫是什麼顏色的蝙蝠,拿什麼顏色的令牌,後來經過了幾次內亂,才有這樣的規矩——拿別的顏色的五蝠令,象徵行腳幫五蝠緊密團結,不分彼此——當然,並沒有什麼卵用,人們自己不想團結,別說換個顏色,抓一把彩虹糖也不管用。

  亮哥聽他說得都沒問題,又仔細盤問了他三叔的師承和姓名,這才緩和下臉色,拍著中年胖子的肩:「別見怪,雖然都是自家人,但是咱們自家人太多,天南海北的,互相都不認識,我們也沒法一個一個查實,只能多問幾句。」

  中年胖子方才還緊張得氣也喘不勻,見他態度變了,連忙也跟著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髮廊的黃毛在旁邊說:「亮哥人面廣、仗義,在王舵主面前也說得上話,咱們這一片的兄弟們有什麼難事,都找他,我就把你交給他了。」

  中年胖子:「是……是……」

  亮哥打量著這人,感覺撞人逃逸這種事,這胖子還真幹得出來,軟塌塌的一坨,一看就不像什麼有出息的樣子,打心眼裡看不上這種人。他態度輕慢地點了支菸,直接問:「燕寧什麼都貴,錢帶夠了嗎?」

  中年胖子立刻聽出他的潛台詞,連忙撅起屁股去翻他的大蛇皮袋子,鼓搗半天,摸出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點頭哈腰地遞過去:「您幫著安排一下,麻煩您了。」

  亮哥叼著煙、斜著眼,把裡面的現金倒出來翻了翻,厚度還算滿意,就直接拽出來揣進自己兜裡,信封隨手一扔:「行吧,跟我走。」

  胖子連忙扛起他的大蛇皮袋,上了亮哥臭氣熏天的黑出租。

  就在黑出租開出小巷後,一輛低調的白色小轎車從街角露出頭,遠遠地綴了上去。

  「這一片有事都找他,」副駕駛上的于嚴聽著耳機裡傳過來的聲音,「看來沒找錯人。」

  另一個小民警興奮得摩拳擦掌:「于哥,我覺得自己跟演零零七似的,自打我開始工作,除了抓小偷就是調節鄰里矛盾,還沒幹過這麼刺激的事呢!」

  「還是別了,」于嚴愁眉苦臉地說,「我還是希望少點刺激,能多活幾年——蘭爺,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你們給安排的這個身份說得過去嗎?他們要是詳細查怎麼辦?比如說……會不會給你們編的那個『三叔』打電話確認?幫派內部,要是真想找人,應該能要得到聯繫方式吧?」

  「三叔不是我們編的,」喻蘭川一邊盯著前面的車,一邊回答,「是真有這麼個人,以前受過張奶奶的恩惠,打過招呼了,不會露餡。當地這兩天也確實出了件肇事司機逃逸事件,查不出什麼問題。」

  于嚴:「那個韓大哥不會被人認出來吧?」

  假裝肇事司機的中年胖子就是韓東昇,戴了假髮,把眉毛拔了拔,再加一副眼鏡,貼了幾根稀疏的小鬍子,整個人面貌大變,以前是略顯油膩的普通上班族,這樣一改造,一下猥瑣過人起來。

  「應該不會吧,」喻蘭川想了想,說,「丐幫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只要不碰上熟人,認不出來。」

  一百一十號院,孟天意徑直坐電梯上十樓,敲響了1003的門,好一會,一張大白臉從門縫裡露出來。張美珍一點也不驚訝地看著門口的外甥,給面膜糊得張不開嘴,含混地說:「哎喲,稀客啊。」

  孟天意大步流星地進了屋,沉著臉往四下一掃:「甘卿呢?」

  「我哪知道?」張美珍對著鏡子扽了扽面膜紙,「她走的時候我還沒起來呢,沒上班嗎?」

  孟天意:「一大早發微信請假,電話打回去,她拒接。」

  「唔,」張美珍聳聳肩,「請假怎麼了,誰還能保證三百六十五天全勤?每個月總有幾天不方便……」

  「二姨!」孟天意打斷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你前兩天讓我給你聯繫,給別人安排假身份,接觸燕寧的行腳幫,她今天就請假玩失蹤,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合起伙來幹行腳幫,為什麼把她也牽扯進去?」

  張美珍舉著個小鏡子,臭美地攬鏡自照,哼著小曲,假裝沒聽見。

  孟天意一探身搶走了她的鏡子,加菲貓似的大胖臉嚴肅地板起來:「她有來歷、有功夫,我知道這事瞞不了你多久,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

  張美珍:「當然知道啊。」

  孟天意:「……」

  張美珍嘆了口氣,好像是感慨現在的孩子,一輩比一輩傻,就說:「你去打開冰箱,看看她切的那堆肉。」

  張美珍是個網購達人,一天到晚收快遞,老太太管買不管收拾,都是甘卿幫她拆箱子。有時候不知道從哪個窮鄉僻壤郵過來半頭豬,排骨肋骨都擠在一個保鮮盒裡,甘卿就只能給她切成小塊、分門別類地用小袋裝好,以便一次吃多少解凍多少。

  「用八百年沒磨過的水果刀刨火腿,比刨肉機滾得還細,一刀一片,放在紙上能透字,刨完擺一排,肉條寬窄一樣,不差毫釐——真以為火腿片拌進麵條裡,我就吃不出來這是誰家的刀工手藝啦?」張美珍翻了個白眼,「你二姨還沒到老眼昏花的歲數呢。」

  已經開始隨身攜帶老花鏡的外甥無言以對。

  沉默了好一會,孟天意說:「衛兄把這孩子託付給了我,我得管她,把她往正道上引,你閒得沒事,不幫忙算了,不要來攪合好不好!」

  張美珍:「你所謂的『正道』,就是給她找一堆自考的書,讓她學出來當會計?」

  孟天意眼睛一亮:「她看了嗎?」

  「沒有,」張美珍冷酷地說,「賣了十塊錢——收破爛的一開始說要給五塊,她不幹,然後這倆貨就為了仨瓜倆棗,在門口討價還價了十分鐘,聽得我腦仁疼。」

  孟天意:「……」

  張美珍:「一個人要是心裡有往前走的路,即使只會按計算器,從收銀員幹起,她也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把日子過出自己的正軌,根本不用你操心。可是心裡要是沒這條路,就算她念了八百個博士,她也還是能過得有今天沒明日、混吃等死,你信不信?」

  孟天意嘆了口氣:「我知道,可是……」

  「你以為人活著就像躲貓貓,只要藏得好,過去的事就找不著你麼?」張美珍扯下面膜,冷笑一聲,「她右手經脈斷得只剩拿筷子的勁,左手依然拿得起殺人的刀,兩本考試書,能壓得下萬木春的刀鋒?」

  孟老闆茫然地看著她。

  張美珍有點心塞,看著這些正道的後人們,因為太「正」了,一個個忙於努力生活、奮發向上,滿腦子怎麼升職加薪、還貸存錢,遇上不入流的流氓團夥真的是不行,就得給他們找個不那麼正的「妖女」在後面掠陣,不然還不一定搞出什麼事。

  「可是……」

  「別可是了,外甥,我說你是不是更年期了?煩死我了,快走吧!」

  孟天意話沒說完,就被他二姨請出了門。

  「二姨,萬木春出刀見血,我怕她再……」

  「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什麼小孩了。」張美珍截口打斷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過不去,自己毀了自己,活該!你管得著嗎?管得住嗎?你現在除了顛勺,功夫還記得幾招?想得倒多,趕緊滾吧!」

  此時,「正道」的幾位和兩個辦案民警,跟著亮哥七拐八拐,悄悄地來到了一家小旅館。

  于嚴探頭一看:「嘿!這幫王八蛋,真會藏。」

  喻蘭川問:「怎麼?」

  「這一排旅館,都是情侶酒店,主打鐘點房,做的就是來開房的情侶的生意,要是熟客,還提供保密服務——就是不登記身份證,萬一有人來查,旅館還給你提供假身份,專門為各種出軌、偷情分子提供服務。」于嚴說,「躲進去,只要自己不出來,沒人知道你在裡面。」

  喻蘭川一回頭:「蜘蛛俠,看你的了。」

  一直縮在後座的閆皓猝不及防地被點名,激靈一下,臉紅得發紫。

  「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人,」于嚴把「氣功大師」的照片找出來給他看,「我們還給他p了鬍子、頭髮、墨鏡……幾種常見的改裝造型也都發到你手機上了,省得他『易容』你認不出來——蘭爺,你們這易容手段怎麼都這麼接地氣,傳說中的人皮面具呢?」

  「牛皮都買不起,還人皮。」喻蘭川把車停在隱蔽的地方,看著閆皓下了車,像個大壁虎似的,輕巧地貼在牆上,幾下不見了人影。

  而此時,韓東昇已經被亮哥領進了小旅館。

  亮哥說:「一個外地來的兄弟,投奔咱們的,給他騰個房,長住。」

  前台跟他一夥的,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一邊找登記找鑰匙,一邊說:「亮哥,這兩天怎麼這麼多『長住』的?」

  「誰知道,流年不利吧。」

  韓東昇耳根一動,心想:「氣功大師果然也藏在這。」

  就在這時,「嘩啦」一聲,幾個人都抬起頭,只見出來退房的女客人見鬼似的盯著韓東昇,把鑰匙掉了。

  韓東昇:「……」

  這女的是他同事,已婚的。

  小喻爺金口玉言說,「只要不碰見熟人,認不出來」。

  小喻爺的嘴開過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9:04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三章

  電光石火間,韓東昇和女同事的目光碰撞了一個來回。

  韓東昇狠狠地震驚了——這女的昨天還在朋友圈裡給婆婆的廣場舞小團體拉票!

  女同事震得並不比他輕——她看了看韓東昇的打扮,又看了看亮哥的尊容,一時竟說不好這二位誰的口味比較重!

  千言萬語,都化為一句交換在眼神裡的「萬萬沒想到」。

  果然,同事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亮哥是個職業流氓,職業流氓一般都擅長察言觀色,不然容易裝逼不成反遭人砍,雖然韓東昇和女人只是飛快地對視了一眼,但那一縱即逝的特殊氛圍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怎麼?」亮哥立刻狐疑地問,「認識?」

  韓東昇回過神來,出了一後背冷汗,忙裝出一副偷偷在街頭瞟異性還被人撞破的窘迫,就著尷尬憋出來的面紅耳赤搖搖頭。

  女同事更上道,跟著板起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看也不看韓東昇一眼,徑直去前台了。

  亮哥皺起眉,直到女人走出旅館的門,還一直在盯她的背影。

  這時,韓東昇心裡已經有點忐忑,懷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了馬腳,他拿了鑰匙,在旁邊叫了亮哥一聲:「謝謝哥,要麼……我請您吃個飯?」

  亮哥似笑非笑地朝女人的背影一抬下巴:「怎麼,你喜歡這樣的?」

  韓東昇慌裡慌張地擺手:「沒有,沒有……是她先看我,我才看她的,沒敢多看……我在家有老婆孩子,我……」

  他慌慌張張,一副做賊心虛的鄉巴佬樣。

  亮哥把頭轉回來,玩味地看了看韓東昇,笑了:「行了,我也沒說什麼呀。今天我就不耽誤你休息了,剛到燕寧,先歇著,等你歇夠了,可以先在周圍熟悉熟悉環境,有什麼事就找你亮哥,過兩天叫你出來喝酒,帶你認識點人。」

  韓東昇唯唯諾諾地應聲。

  亮哥拍拍他的肩膀,揚長而去,他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感覺自己這一關算是過了。心裡有點慶幸——要不是恰好在這麼個尷尬的地方,這會說不定已經穿幫了。

  然而,亮哥一出門,立刻就拉下了臉,狠叨叨地回頭看了一眼,他打了個電話:「113院剛才出去一個女的,不高,燙捲的頭髮到肩膀,穿的白羽絨服,長身的,這人誰接了?」

  殺人的都在自己地盤上殺,偷情的卻恨不能要跑到天涯海角偷。

  這種「情侶酒店」酒店扎堆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窮學生,其他客人往往是遠道而來,因此平時有一堆黑出租在後面的街上等著拉活——不是普通的黑出租,這些人都是行腳幫的——而一個地方一旦有黑出租扎堆抱團,正經出租車就不大會過來了,劣幣驅逐良幣,所以客人們也沒得選。

  穿白羽絨服的女人隨便上了一輛黑車,報了地址,自己的三魂七魄還是沒歸位,她坐立不安地憋了五分鐘,實在憋不住了,拿出手機找她的情人:「我必須跟你說件事,哎……沒想你,你正經點!人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剛才你不是先走了嗎,我去退房,你猜我碰見誰了……」

  她傾訴起來沒完沒了,又焦慮又害怕,同時,居然還有點偷窺到別人秘密的小興奮,完全沒注意到開車的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悄悄地用手機錄了音。

  亮哥聽完了手下兄弟們發來的音頻,狠狠地撅起嘴,把嘴裡一截菸頭發射了兩米多遠,怒不可遏:「他媽的——我就說,車上我就覺得這小子不對勁!他往車窗外看的眼神不對!」

  外地人剛來一個地方,總會忍不住向車窗外看,打量的是建築和街道,所以一眼望出車窗,目光往往很長。

  這個拿著五蝠令、自稱「姓張的外地人」裝得很好,一路上也坐立不安,也沒忘了「好奇」地往窗外看,但他的目光很短,總是瞟一眼就立刻收回來,亮哥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拘謹。

  現在看來,他根本不是外地人,所以才對燕寧的風物熟視無睹,他往窗外看時,看的是路標和路牌!

  「年年打雁,差點叫雁啄了眼!」亮哥氣得面目猙獰,「裝神弄鬼弄到老子頭上了!」

  閆皓因為平時不大正眼看人,時間長了就有點臉盲,身負重任,他只能小心地扒在旅館窗外,一間一間地往裡看,這會臨近中午,旅館裡客人不多,偶爾有幾個房間有人,也是準備退房走人的。

  檢查到五層的時候,他看見了韓東昇,韓東昇點了根菸,打開窗戶裝作放味,不著痕跡地衝閆皓點點頭。

  他們要找的人應該在這樓裡。

  閆皓眼睛一亮,像一隻輕盈的大鳥,繼續盤旋向上。

  韓東昇帶著幾分感懷看著他的背影,羨慕地想:「到底是年輕啊。」

  年輕人,哪怕是混得再不怎麼樣,至少他的腳步是輕盈的,身上每一件負累都可以隨時脫下,飛到更高的檯子上。中年人就不行,背上背的東西都是勒進血肉裡、綁在骨頭上的,再沉也不可能往下卸。

  韓東昇此時身在匪窩裡,心裡卻無端生出一點愜意來,起碼他能在這裡靜靜地抽完一支菸,身後沒有成堆的辦公室瑣事,也沒有妻子憤怒的尖叫。

  他就著煙喝了一口西北風,嗆得嗓子生疼,又覺得自己這麼想對不起單位和妻子。

  單位是他自己挑的單位,當年從千軍萬馬的考公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才拿到這個崗位,不比追求女神輕鬆到哪去,他現在仍然記得得到錄取通知的那天,他是怎麼迫不及待地通知了身邊的每一個親朋好友,那時候還是女朋友的周蓓蓓高興得又蹦又跳。

  妻子是他自己追回來的妻子,大學裡第一次收到她的回信,第一次一起看電影留下的票根,一起從民政局出來時快要離開地面的腳步,兒子韓周出生……他生命裡所有的驚喜幾乎全是她帶來的。

  那時他剛剛長大成人,又貪婪又自大,他覺得自己力大無窮,背上可以背一百個人,迫不及待地想飛、想狂奔,想要把自己的新家扛在肩頭,一路絕塵而去。

  可是燕寧的一年有四季輪迴,萬物生發的春天之後,還有嚴酷悶熱的盛夏。

  他自嘲地想:「可能是我自己過了保質期吧。」

  就在這時,韓東昇聽見樓上一聲輕響,閆皓似乎滑了一下,韓東昇的神經重新拉緊了,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猛地把自己的窗戶往外一推,正好接住滑下來的閆皓。

  閆皓的腳尖在探出來的窗戶框上輕輕一點,借力狼狽地扒住了牆外的管道,面紅耳赤——這大中午的,六層的一對不等吃午飯,已經互相抱著啃上了,覺得樓層高,還沒拉窗簾!

  堂前燕差點被嚇成折翼小鳥。

  韓東昇遞給他一個疑惑的眼神——怎麼了?

  閆皓覺得自己幹這事不太道德,猶猶豫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樓上的窗戶——真要幹嗎?

  韓東昇跟他不太熟,沒能領會閆皓一言難盡的複雜眼神,以為他是看見了可疑人物。

  這是很有可能的,樓下做鐘點房,樓上藏人,分開住,省得人多眼雜。

  於是韓東昇嚴肅地衝閆皓伸出一根大拇指,往上點了點——幹得好,再確認一下!

  閆皓:「……」

  行吧。

  他閉了閉眼,帶著準備英勇就義的準備,心裡默念那個「氣功大師」的外貌特徵——國字臉,左眼皮有點耷拉,鼻翼旁邊有顆黑痣!

  然後他一咬牙,重新爬了上去。

  誰知六樓那二位「性情中人」奔放到一半,可能也覺得屋裡有點亮,男人一邊往下扒自己的秋衣,一邊走過來拉窗簾,秋衣剛褪下一條袖子,正好跟重新冒頭的閆皓看了個對眼!

  兩人同時受到了驚嚇。

  屋裡的男人大叫:「臥槽,有變態!」

  閆皓一嗓子叫了出來:「啊!」

  黃澄澄的秋衣……不對,方臉耷拉眼還有黑痣!

  閆皓:「就是他!」

  韓東昇立刻反應過來,通知喻蘭川和於嚴他們:「在609號房!」

  穿黃色秋衣的氣功大師回過神來,感覺自己的玉體遭到玷污,怒不可遏,回手抄起菸灰缸,打開窗戶砸了出來。

  閆皓在半空中把自己捲成了一條麻花,躲過了菸灰缸,沒躲過漫天的菸灰和菸頭,嗆得淚流滿面。

  韓東昇雙手扒在窗檯上,就要從窗戶跳出去幫忙,誰知剛探頭往下看了一眼,他就一陣眼暈,心臟亂「突突」,感覺血壓要上一百八。

  閆皓大吼一聲:「他要跑!」

  韓東昇果斷放棄了「高來高去」的路線,轉身衝進樓道裡離他最近的樓梯間,往樓上跑去。迎面正撞上那鼻子上有黑痣的氣功大師——大師慌不擇路,秋衣袖子還吊著,露著一側的腰。

  韓東昇一看大師這肥美的腰身,好,居然也是盈出了褲帶的五花三層,頓時又有了自信,回手一拽欄杆,他整個人「嗡」地一下掃了出去,腿掃出了圓融的一圈。

  大師敏捷地往上一躥,沒提防腳底下穿的是拖鞋,塑料拖鞋一下給掃了出去,他氣急敗壞地單腿往上蹦了兩個台階,抬腿往下踩。

  韓東昇搶上一步,一掌推向他的腿,胖乎乎的手掌看著軟綿綿的,推出去的瞬間,卻帶著風雷似的勁力,「大師」倉促接招,腿居然被這一掌震麻了,一個趔趄往後倒去,手忙腳亂地抓住樓梯欄杆。

  「大師」駭然變色:「你是哪一路的!」

  韓東昇不回答,淡淡地說:「你不是號稱能『隔山打牛』嗎?神功呢?」

  「媽的,又是條子!」大師氣沉丹田,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格鬥架,做發功狀,嘴裡大叫道:「吼——哈!」

  緊接著,有什麼東西朝著韓東昇的面門砸了過來,韓東昇一時沒看清,提肘去擋,這才發現那是一隻塑料拖鞋。大師的兩隻拖鞋都已乘「神功」而去,腳下沒了束縛,趁機從樓梯扶手欄杆上滑了下去。

  韓東昇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後脖頸子,誰知下一刻,他手裡一輕——「大師」就是「大師」,有兩下子,扒衣如閃電,把黃秋衣往對方手裡一送,他光溜溜的金蟬脫了殼,滑到這一層樓梯底部,撒開兩隻光腳往樓下衝!

  這人的「下蛋神功」完全是狗屁,可他跑起來竟能和閆皓有一拼,大師的逃命經驗極其豐富,一雙腳不沾地似的,在每一層樓梯中間輕輕點一下,猛地就能躥到底,像顆卯足了勁的彈力球,轉眼就把韓東昇甩下了。

  可見跑不動也不能全賴五花膘。

  人這一雙腿,到底還是用進廢退的。

  這時,于嚴和他同事趕到了,兩位民警進來就直衝樓梯間,想要堵住往下「彈」的大師。然而大師的噸位在那擺著,高速行動的慣性非同小可,見前面有人,他絲毫不減速,直接朝兩個民警衝撞了過去。

  于嚴還沒來得及拿出警棍,眼前就一黑,整個人被對方撞飛了出去,肺都被擠扁了,「噗」一口,連氣再口水,噴了大師一臉。

  大師毫無阻力地繼續往前跑,一邊跑還一邊「呸呸呸」。

  于嚴痛苦地按住撞成一團的肋骨:「……大爺!」

  這時,只聽「噗」的一聲,一條墩布桿子突然冒了出來,毒蛇吐信似的戳向大師的肚子,大師來不及減速,一撐樓梯扶手,高高地彈跳了起來,然而那沉重的墩布桿竟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往上一挑,結結實實地戳中了他的膝蓋。

  大師叫都沒叫一聲,五官都扭做一團,稀里嘩啦地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不等他抬頭,那根墩布桿就壓了下來,頂住了他的咽喉。

  這是劍法!

  「哎,乖,」喻蘭川扶了一下眼鏡,抬頭瞥了于嚴一眼,「大爺在這呢。」

  于嚴:「……」

  雖然是友軍,但此時此刻,他還是很想先內訌一下。

  喻蘭川:「你快點過來把這貨銬上,挺傷眼的!」

  于嚴吃力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摸出一副手銬,把「大師」銬了:「跑啊,你接著跑啊!」

  大師的膝蓋可能是被喻蘭川挑碎了,抱著腿滾在地上,疼得直哭,根本站不起來。

  于嚴喘著粗氣看了他幾眼:「唉,蘭爺,你幫我……」

  只見喻蘭川一臉嫌棄地把墩布桿一扔,從兜裡摸出一張氣味芬芳的濕紙巾,已經玉樹臨風地站在了兩米以外擦手,沒有一點要幫忙的意思。

  好在這時另一個小民警和韓東昇下來了,三個人合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哇哇」嚎的大師薅了起來。

  「謝謝謝謝,」于嚴感激地跟韓東昇握手,「您真是中國好女婿,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閆皓大驚失色地從樓上衝了下來:「好、好多人!」

  于嚴:「什麼好多人?」

  閆皓越著急越說不清楚,臉紅脖子粗地指著樓下:「行腳幫的!好多人!好幾十!帶著傢伙,衝、衝進來了!」

  他話沒說完,嘈雜的人聲就從樓底下傳來了。

  「堵上門!」

  「這邊!」

  水泥地面隨著人聲震動了起來,緊接著,亂糟糟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于嚴匪夷所思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襲警?!」

  喻蘭川神色很冷靜:「你外援有多少?」

  「沒多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這傢伙,」于嚴說,「就叫了所裡的幾個同事,估計沒什麼用——盟主,怎麼辦?」

  喻蘭川就嘆了口氣,把眼鏡摘下來,揣進了休閒夾克的內袋裡,挽起袖子。

  于嚴一瞬間有點感動,認識他這麼多年,頭一次感覺到了小喻爺作為寒江七訣傳人的風姿和氣度。

  于嚴:「墩布桿不順手,你拿我的警棍!」

  「你出門帶腦子了嗎?」只見那「風度卓絕」的喻盟主,野狗一樣地躥上來越過他,「還不跑等什麼!」

  于嚴:「……」

  被手銬銬住的「大師」哭哭啼啼:「救命!」

  于嚴:「喻蘭川!你這輩子還能不能從一而終地炫酷一次!」

  此時,被行腳幫的大流氓們包圍的小旅館外,于警官的幾個同事目瞪口呆地看著。

  一個像是路人的年輕女人走過來,探頭看了一眼:「這怎麼了?要不要報警?」

  「我們……就是警……」

  「那還不趕緊叫人?」

  「對對對!快點!叫外援!沒王法了!姑娘你離遠點……哎!你幹什麼!」

  只見方才提示他們要報警的女孩不知從哪掏出一捲布條,一頭叼在嘴裡,一邊走一邊往右手上纏,回頭沖那民警笑了一下,她大喇喇地直接過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9:28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四章

  「大師」的體型相當於一個半于嚴,斷了腿,還不配合。

  于嚴跟自己的同事、韓東昇三個人連拖再拽,一腦門熱汗:「到底怎麼回事!」

  就算他們方才衝進來抓人的動靜很大,可是前後也就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這群流氓癟三怎麼可能集結得這麼快?

  真有這種本事,他們還當什麼地痞無賴?保家衛國去不好嗎?

  韓東昇實在是不擅長跑,假髮已經被汗浸得掛不住,他摘下來夾在咯吱窩底下,氣喘吁吁地回答:「可能……可能是我露餡了,我剛才進門的時候正碰上一個同事……」

  于嚴服了:「你同事怎麼會跑到這來?!」

  另一個民警小聲說:「朝聖吧……于哥,這地方號稱『情侶一條街』,挺紅的。而且在這碰見熟人,絕對不會互相打招呼,就……你懂的。」

  于嚴心裡異常悲憤,心想:我一個單身狗,懂什麼懂?

  這時,追得最快的行腳幫眾已經揮著各種棍子衝了上來,韓東昇責無旁貸,擔起斷後任務,他低喝一聲,猛地把手裡的氣功大師推了出去。

  氣功大師原本是他們仨抬著,韓東昇這一下不知用了什麼勁,掌力竟然能從氣功大師身上傳到了兩個民警那裡,三個人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五百斤,被他一雙手推出去,一起往上衝了好幾層台階。

  然後他赤手空拳,迎上了對方的棍子。

  韓東昇用胳膊抵在太陽穴邊,硬抗了一棍,隨即肩走弧線,一推一撞,將對方手裡的棍子奪了過來。

  旅館的樓梯間很窄,韓東昇一人持棍,差不多就把通道給堵住了。

  他那厚實、平時好像總也挺不直的背影像一座山。

  于嚴好不容易剎住腳步,吃驚地回過頭去。

  因為周老先生的緣故,他幾次與韓東昇接觸,對這男人的印象都是「沒脾氣的老實人」。在電視劇裡,「老實人」要麼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要麼是蒙在鼓裡的接盤俠。這些角色往往缺靈魂、短智慧,因為毫無萌點,只配當個加劇劇情衝突的道具。

  現而今,「老實」倆字,基本是罵人的話了。

  即便當著外人的面,他潑辣的妻子有時都按捺不住脾氣甩臉色,私下裡,一定叫過不少聲「窩囊廢」。

  要是她看見這個背影,一定就不會再說出那三個字了。

  于嚴握緊了警棍,嗓音變了調子:「蘭爺,這人你接一下!」

  「不管。」

  「喻蘭川!」

  于嚴的吼叫聲還沒落下,一道人影突然與他錯肩而過,快得看不清。

  這樓梯間窄得能讓韓東昇一個人堵住,到了喻蘭川那裡,卻又不知怎麼,顯得很寬,他一陣風似的與于嚴他們錯身而過,彼此連衣角都沒碰上,就像一個沒有厚度的人。

  與此同時,于嚴手裡一空,警棍被人抽走了。

  喻蘭川:「閃開。」

  韓東昇聽見耳後傳來風聲,猛地側身避開,一個一米高的不鏽鋼垃圾桶「嗚」一聲,擦著他飛了過來,把衝到最前面的幾個人撞了出去,連累了後面的一群。幾個行腳幫的擦著邊繞過同伴往上跑,喻蘭川伸手一拍韓東昇,同時一棍子遞了出去,在那人胸口處一點,對手自然而然地格擋,警棍卻忽地往上一撩,狠狠地掀了他的下巴。

  韓東昇:「好劍。」

  「練劍吃虧,」喻蘭川抖了一下手腕——把警棍當劍使,還是太沉了,非常不順手,「比如剛才這句,我就覺得你是在罵我……還過不了安檢。」

  于嚴:「你又不坐地鐵!」

  「他們拿鐵棍……」喻蘭川一腳踹飛了一個人。

  這時,行腳幫的也學聰明了,後面衝上來一大幫舉著木椅板凳當盾牌的,木腿朝前,硬往上撞。椅子腿當然比胳膊和警棍都長,喻蘭川被迫順著台階往上跑了幾步,然後猛地回身,一躍而下:「我拿有刃的金屬劍——」

  喻蘭川手裡的警棍像閃電一樣從對手頭頂劈了下來,首當其衝的來不及把木椅舉起來,以為自己要開瓢,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警棍並沒有照著他的腦袋砸,落下來的時候偏了一點,順著他的耳朵削下來,到了下頜骨附近,猛地變砸為橫掃,兩顆帶血的大白牙當即飛了出來。

  喻蘭川冷冷地問:「到時候怎麼鑑別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說得清楚嗎,警察同志?」

  于嚴先是啼笑皆非,隨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有點笑不出。

  所謂「走正道的人」,就是這個人所能得到的一切榮譽、努力所能達成的一切結果,都是基於社會公序良俗的——托福是一分一分考出來的,論文是一點一點磕出來的,年薪是無數個加班熬點熬出來的。

  而半輩子的努力成果,可能都會因為「防衛過當」四個字而全盤崩潰。跟這些什麼都沒有的底層流氓們對上,怎麼都是投鼠忌器。

  「高高躍起,拿警棍往下砸」與「用自己的臂力掃」,這兩種方式差好幾個力量級,前者能把人腦袋砸成個爛西瓜,後者頂多讓他懵一會,甚至不會失去行動能力。

  而且這位文明的喻蘭川先生,他在下手已經留了很大餘地的同時,還要分出一半的腦子小心不要「防衛過當」,身與心都極度繁忙,對方人多勢眾,很快擋不住了。

  于嚴:「先從這出去!這條街地方背,都是他們的人,他們有恃無恐,我就不信,這幫流氓還敢追到大街上搞群體械鬥!」

  「樓頂走,」閆皓說,「樓頂有個鐵門!跟著我!」

  于嚴:「蜘蛛俠同志,幹得好!」

  閆皓的臉一下紅透了。

  一直以來,他都很害怕跟別人交談,他總覺得別人看他的眼神、跟他說的話都是銼刀,在不斷地消磨他,就連別人禮貌性的誇獎也讓他恐慌,因為能感覺得到對方言不由衷。

  這還是是第一次,他從別人的話裡獲得了鼓勵,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在做有用的事、在幫大家的忙。

  這像一管新奇的雞血,直接打進了他的心臟,閆皓近乎有些「人來瘋」地衝到了最前面,主動請纓:「我去撬鎖!」

  閆皓衝到前面撬鎖,兩個民警按著活魚似的氣功大師,喻蘭川和韓東昇斷後,一行人且戰且退,現場凳子腿、長棍與垃圾桶亂飛,異常混亂。

  閆皓撬鎖的手藝也不太靈光,臉漲得通紅,一邊在鎖眼裡亂捅一氣,一邊用蠻力連扭再拉,就差上牙啃了。終於,在他們退無可退的時候,「喀拉」一聲,連著鐵鏈子的門鎖掉了!

  閆皓大大地鬆了口氣,手都有點發軟:「這邊!」

  然而他剛進小門,走了沒有兩步,就倒退了回來。

  于嚴一把按住他的後背,喘著粗氣問:「怎、怎麼……」

  閆皓沒回答,但于嚴已經看見了——七八個手裡拎著砍刀的行腳幫眾,已經在樓頂等著他們了,刀尖指著閆皓的鼻子。

  他們被堵在了這個小小的樓梯間裡。

  被他們銬住的氣功大師有恃無恐:「現在放開我,一會打斷你們一條腿,給你們留一條好腿蹦回去。要不然……噗!」

  于嚴一拳懟在他下巴上,差點把氣功大師的嘴砸漏氣了,臉立刻腫了起來。

  另一個小民警:「……」

  于嚴面無表情地問:「你看見我幹什麼了嗎?」

  小民警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于嚴揪住氣功大師的領子,惡霸似的威脅道:「再說一句話,老子把你另一邊臉也打腫。」

  小民警連忙表忠心:「於哥,我什麼都沒聽見!」

  就在這時,樓頂上持刀的幾個人已經動了手,對著閆皓劈頭就砍。

  閆皓在刀光劍影裡左躲右閃,試圖堵著通往樓頂的小門,不讓他們下來。可他手裡只有個爬牆用的鐵鉤,非常不趁手,躲得險象環生,幾次差點刮破了衣服。

  「停!停!」

  「鐺」一下,閆皓的鐵鉤和一把砍刀撞在一起,兩個人同時手麻後退,餘音在週遭迴蕩不止,亂糟糟的現場安靜了下來,雙方都往出聲的地方望去。

  喊「停」的人居然是亮哥。

  這會,亮哥那張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臉上帶著極度驚恐,他脖子上扣著一隻綁著黑色「纏手」的手,指間夾著一把小刀片。

  挾持他的人跟他差不多高,周身裹著嚴嚴實實的長外套,不出聲,看不出男女。

  這人戴著兜帽和口罩,頭髮壓下來,還擋了半個額頭,只露出一隻眼睛,那隻眼睛不知為什麼,讓人想起眼鏡王蛇,越過人群看過來,落在喻蘭川身上時,眼角微微一彎,似乎是笑了。

  喻蘭川倏地一愣,他認出了那隻眼睛。

  這時,挾持者輕輕地踹了亮哥一腳。

  「讓開讓開,都讓開。」亮哥立刻說,額角一顆汗珠掉了下來,落進了眼珠裡,周圍一幫行腳幫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開始都遲疑著不動。

  亮哥的眼珠飛快地轉到眼角,彷彿是想看清楚身後人的真面目,剛要說什麼,他一張嘴,突然發出一嗓子不似人聲的慘叫——挾持者招呼都沒打,單手扣住了他的右臂,那裡發出可怕的碎裂和裂帛聲。

  喻蘭川驀地變色:「甘……幹什麼!」

  韓東昇卻退了半步,神色倏地凝重下來,難以置信地喃喃說:「衛驍?」

  喻蘭川:「啊?誰?」

  韓東昇沒來得及回答,亮哥已經在慘叫之後帶著哭腔咆哮了起來:「都讓開!聾了嗎!讓他們走!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一隻眼,就立刻認出「點頭之交」的,除了喻蘭川,其他人只是覺得挾持亮哥的那位眼熟。

  于嚴有點弄不清現在是什麼情況,小聲問:「蘭爺……」

  喻蘭川豎起一隻手——他好久沒幹過什麼體力活了,拎著棍子的手有點脫力,這會有點微微地顫抖:「帶上你的犯人,走。」

  一行人緊張戒備著,喻蘭川打頭,閆皓殿後,緩緩往樓下走。

  經過亮哥身邊的時候,喻蘭川突然停下腳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幾十號流氓提著凶器襲警,這事鬧出去,夠判你們幾年的。」

  于嚴雖然不明白喻蘭川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激怒亮哥,但也知道,這個發小雖然時而靠不住,卻絕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一定有他的用意,於是立刻跟著幫了一句腔:「今天我們的目標本來是這個詐騙犯,但是組織襲警,你小子也跑不了!」

  可是亮哥對警察這句威脅毫無反應,甚至隱約還有點嚮往。

  他整個人渾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全身掛在那隻卡在他喉嚨前的手上,說不出話。于嚴看清了他的表情,覺得很奇怪——這個亮哥臉上的恐懼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刀,倒像是見了鬼一樣!

  他於是朝那戴口罩的人仔細看了一眼,片刻後,作為民警鍛鍊出來的人臉識別能力上線,于嚴震驚了:「你……你是……」

  那挾持者衝他眨了眨眼,隨後略微側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抓緊時間滾蛋。

  可就在這時,喻蘭川突然越過亮哥,一把伸手攥住了挾持者的手腕。

  挾持者手指間有刀,被他一碰,刀尖立刻在亮哥脖子上拉了一條細細的血痕,亮哥「啊啊」叫著,張著嘴喘氣,竟當場尿了褲子。

  周圍的行腳幫眾人們又一陣騷動。

  韓東昇失聲叫道:「小喻爺!」

  「謝謝你解圍,」喻蘭川一字一頓地對那挾持者說,「但我再說一遍,把人送到派出所來。」

  都這時候了,他就好像拎不清的唐僧,竟然還不趕緊跑,還和「友軍」較起勁來!

  韓東昇不知為什麼,比方才被人圍著打還緊張,輕且急地說:「小喻爺,快鬆手放開這位……這位朋友,咱們先走!」

  喻蘭川充耳不聞:「走你的。」

  挾持者似乎也頗為無奈,喻蘭川的手指用力地攥住這人手腕,手心的溫度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纏手布條,又溫暖、又咄咄逼人。

  兩人就在棍棒叢中僵持住了。

  韓東昇臉上的血色都沒了。

  這時,那個挾持者輕笑了一聲,嘆了口氣,似乎是受不了喻蘭川,妥協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們一起走。」喻蘭川一邊示意同伴們往外退,一手死死地拉著挾持亮哥的人。

  挾持者眼角彎起的弧度消失了——你小子不要得寸進尺。

  喻蘭川緩緩提起了另一隻手拎著的警棍,似乎真打算不分敵我,在這種地方和「友軍」動手。

  所幸挾持者臉色很冷,卻到底沒動手,在韓東昇膽顫心驚的注視下,他挾持者亮哥,卻被喻蘭川拖著,三個人保持著怪異的姿勢,一點一點往外挪。

  這場景要是讓不明情況的外人看見,可能一時還看不出來誰跟誰一夥。

  他們這樣挪出了凶殘的情侶酒店,挾持著亮哥的人突然感覺到了什麼,鬆開了卡在他喉嚨上的手,同時屈指彈向喻蘭川的脈門,把半死不活的亮哥往喻蘭川懷裡一扔,轉身就走。下一刻,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守在門口的民警們叫的外援終於到了。

  大小流氓們見事不妙,紛紛蟑螂似的往四下一鑽,躲得躲、藏得藏。

  喻蘭川潔癖,那個挾持者突然把一身腥臊味的亮哥推給他,他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一時手忙腳亂,好不狼狽,再一抬頭,人已經沒影了。

  亮哥癱在地上,右臂軟塌塌地垂著,血跡從袖子裡浸出來。

  韓東昇連忙蹲下來,撕開他的袖子。

  閆皓探頭一看,「啊」了一聲:「手上的大筋……挑斷了。」

  韓東昇和于嚴同時轉向喻蘭川——

  韓東昇:「小喻爺!你知道他是誰嗎,你怎麼敢……」

  于嚴:「我的媽,蘭爺,我沒認錯吧?剛才那是我夢夢老師……」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面面相覷,空氣都安靜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9:40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五章

  韓東昇:「……夢夢老師?」

  喻蘭川本人就是個半吊子盟主,好多傳說中的「武林規矩」,他都得靠別人臨時科普,于嚴跟著半吊子盟主混,更是一竅不通,他自然而然地把韓東昇他們這些人,視為和喻蘭川「同一國」的。

  直到聽見韓東昇說了這麼一句,于嚴才意識到,韓東昇好像並不知道剛才那個神秘的挾持者是甘卿!

  而且他還說漏嘴了!

  三位「大俠」和一個民警,在四下亂閃的紅藍光裡,集體低頭圍觀著地上奄奄一息的亮哥。

  「這個……先不管別的了,」韓東昇回過神來,最先圓滑地打破沉默,指著亮哥說,「我覺得這位都快不行了,是不是得快點送醫院啊?」

  「對對對,」于嚴正尷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如夢方醒地跳起來,沖同事叫喚,「叫個救護車!這有個嫌疑人暈菜了!」

  喻蘭川也回過神來:「那他這傷怎麼算?」

  「沒事,」于嚴連忙把才纔短路的神經接起來,「他帶著一幫狗腿子們襲警械鬥,我們反抗的時候不留神傷的。我們五個人,手裡還有個搗亂的嫌疑人,對方差不多有小一百號了,現場沒法控制,有點意外傷害也算情理之中,你沒時間,交給我處理就行。」

  喻蘭川抬頭看了一眼旅館的監控。

  「不用管,」于嚴擺擺手,「這幫流氓都是慣犯,他們鎖門的時候肯定早把監控關了。」

  韓東昇:「那我岳父的事情,還要麻煩您了。」

  「放心放心,」于嚴說,「先回去走個流程,然後我請大家吃飯。」

  喻蘭川來的時候自己開車,走的時候搭了警方的順風車,他無意中一抬頭,目光和副駕駛上的韓東昇碰到了,忽然,喻蘭川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老楊大爺一開始提起「五絕」,從來都會刻意把萬木春隱去,哪怕這樣顯得他不識數。

  被人執意追問,也只是簡單介紹了一下,十分語焉不詳。直到過元旦那天,話趕話、趕上了,老楊大爺才向他透露了一點關於「萬木春」的事。

  雖然說的是好話,但細想起來,這不太合常理——因為老楊幫主是個有仇不一定要報仇、但有恩一定要報恩的人,假如他們真的能確定,當年幫喻蘭川逃走的就是「萬木春」那支的人,大爺爺和老楊大爺一定會每天在他耳畔念叨一次,唯恐他記不住。

  怎麼可能這麼多年過去,被他反覆問起才提一句?

  關於萬木春,老楊大爺到底隱瞞了多少?

  韓東昇又知道什麼?

  他脫口而出的「衛驍」是什麼人?

  甘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行腳幫的地盤,她不認識亮哥,抓他,是因為看出他是這伙行腳幫眾的頭頭,本意是想給那幾個鄰居解個圍,沒想到亮哥竟然脫口一句「衛驍」,還嚇得尿了褲子。

  衛驍就是她師父。

  外人對他諱莫如深,把他傳得都快妖魔化了。

  其實在甘卿印象裡,他只是個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天天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改良中山裝,蹬著二手自行車上班,一雙手粗糙又乾淨,從來不讓指甲長長。他不吃死孩子,也不喝人血摻的葡萄酒,嘴刁得很,因為他是個大廚。

  從小沒地方練刀,他就切菜、雕水果,切完雕完的食材當然不能浪費,於是到處蒐羅菜譜,沒事就照著做,長大後乾脆就以此為業。可憐師祖,一輩子風華無雙,老來跟徒弟過,差點吃出小肚子,隔三差五鬧騰著忌口,差點「晚節不保」。

  他自己卻節制得很……當然也可能單純是挑剔,臨到花甲,看背影,仍像個青春年少的小夥子。

  他們都說他養生有道,百歲無憂。

  可他居然沒領到退休金。

  甘卿回到泥塘後巷,循著記憶裡的小路,往深處走……可是那裡什麼都沒有了。

  「泥塘」也在縮水,前些年,這一頭沿街的房子已經拆了,據說是為了拓寬街道。她站在空曠的街頭,看過往的車噴出溫暖的尾氣,茫然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沒能回想起自己家以前在哪一塊。

  「桿兒。」

  甘卿早聽見了腳步聲,沒回頭。

  「那邊的小花壇,就是你家門口。」孟天意走過來,在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掃過甘卿纏著布條的手,「孟叔給你記著呢。」

  甘卿終於動了一下,順著他的指點看去。那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花壇,這會西北風正得勢,花壇裡只有枯枝,蓋著瑟瑟發抖的塑料布,顯得有點慘。

  「孟叔,」她的聲音幾乎湮滅在車聲裡,「您再跟我說一遍,我師父是怎麼沒的?」

  「那一陣子他臉色都很差,有時候還走神,恍恍惚惚的,別人問起,他就說是因為過節,飯店客人多,總加班。掌勺也是體力活,我們都勸他,年紀大了就別那麼辛苦了,該交給年輕人了……結果有一天果然就出事了,他下班回來太晚,騎車被車撞了。」孟天意說,「當時看著,除了狼狽一點,也沒什麼大事,就讓肇事司機走了。可是……畢竟上了年紀的緣故吧,過了幾天,腿突然不行了,在家臥床好一陣,還用上了拐。」

  甘卿沒有打岔,靜靜地聽著。

  「然後有一天……我記得是九月初九,重陽節——衛兄突然架著拐來找我,交代後事似的,跟我說了好多話,還給了我一盒信,讓我按信封上標的日期,到日子就寄給你。他說反正你也不回,穿不了幫。」

  甘卿的手指狠狠地捏緊了。

  「我當時就覺得不好,過了幾天,果然……唉。當時的鄰居看他門口積了好幾天的報紙,又想起有一陣沒見過他了,有點擔心,敲門一看……說是猝死,中老年人挺常見的,心衰,身邊沒人,人一下過去了。」孟天意嘆了口氣,「桿兒,別多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算你那會在燕寧,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出門陪著老頭,不一定趕得上那要命的幾分鐘。趕上了,人也不一定救得回來……多少年了,別惦記了。」

  甘卿一字一頓地說:「我師父沒有心臟病。」

  「好多心臟猝死的平時也……」

  「庖丁解牛,」甘卿驀地轉過身,打斷他,「出了車禍,會連自己身上的筋骨傷沒傷到也不知道?」

  孟天意仰起頭看著她:「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嗎?他當然知道,但是既然不願意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衛兄上了年紀後,閒聊起來,總是後悔自己年輕時候鋒芒畢露,做的一些事太過了,如果老來能了結,也無怨無悔。他不想讓你知道了心懷芥蒂。」

  甘卿冷冷地說:「他當時確實不是病死的,對吧?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出了車禍、撞了腿,所以即使看見他身上有傷,大家也不會多想。死在家裡,看著風平浪靜,像壽終正寢,沒有家屬不依不饒地要查,當然也沒有人仔細驗屍,就乾乾淨淨地按猝死處理了!」

  「你別多想,也別聽我二姨胡……」

  甘卿:「行腳幫的一個雜碎嘍囉怎麼會一眼認出我,脫口就叫『衛驍』?」

  「甘卿!」孟天意臉色嚴肅下來,「就算衛兄不是壽終正寢,他心裡如果真有冤情,以他的手段,想留下什麼線索證據,早就留下了!你想不明白?他過世前,找我寄存遺物,除了你的事,其餘一概隻字未提,因為這輩子讓他掛心放不下的就你一個人!你要是懂事,就該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別讓他九泉之下不放心。」

  「我的日子?」甘卿抬腿走上斑馬線,她的腳步很輕盈,於是老遠一看,人也顯得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除了吃喝拉撒,整天在小破店裡胡謅,騙一幫小孩聽她講故事,再買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這種無聊日子有什麼好過的?

  可是這些話說出來怕孟老闆傷心,於是她在嘴裡過了一遍,又嚥回去了,笑了笑,大步過了馬路。

  喻蘭川晚上回去以後,第三遍去敲隔壁家的門,甘卿依然沒回來,他想了想,轉身去了樓下。

  「小喻爺,」韓東昇給他開了門,「我就知道你得來,快請進。」

  喻蘭川:「嫂子不在?」

  「回我岳父那頭住幾天,怕老人家萬一自己回去,」韓東昇嘆了口氣,「我在這管孩子——孩子睡了,不用管他。」

  韓東昇家裡透著狼狽,沒了女主人,更是雪上加霜。他找了半天,沒找到能待客的茶具,最後只好翻出個一次性紙杯給喻蘭川倒水:「見笑。剛搬回來,好多東西沒來得及置辦,家裡又一直出事,都顧不上了。」

  喻蘭川隨口說:「當年沒賣房子就好了,租的房怎麼也沒有自己家住得舒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韓東昇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自嘲自己沒有投資的命,他沉默了一會:「當時……其實也是沒辦法。賣房炒股其實是假的,股票什麼的,我壓根就不懂,哪有那種膽子?」

  喻蘭川一愣。

  韓東昇惇厚地笑了起來:「我爸媽沒得早,蓓蓓的父母對我特別好,我就一直拿那邊當親生的看。當時我岳母一場大病,家裡積蓄都耗光了。爸呢,就是個普通上班的,除了老屋,沒攢下什麼財產,我跟蓓蓓都沒有兄弟姐妹幫襯,總不能讓老家兒賣棺材本吧?我就托朋友,把這邊的房抵押了,找了個不大正規的民間機構,借來一筆急用的錢周轉。只是這筆錢來路不好解釋,想說是我父母留下的,但是結婚前誰家裡怎麼回事,互相都知道,瞞不過去,那會我看周圍的人都在說股票賺錢,就騙蓓蓓說父母留下一點錢,我買股票了,好多年一直忘了,最近家裡用錢才想起來,沒想到賺了那麼多。」

  喻蘭川輕輕地問:「為什麼不說實話?」

  「她那陣壓力太大,我是想,先不告訴她,等事情過去,我慢慢把錢還上,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把抵押一解就得了。」韓東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低頭,「嗨,那會年輕麼,不懂事,哪知道『錢難賺、屎難吃』,用錢用得急,也沒仔細算利息,老人家沒救回來,這個錢到底沒還上。我沒敢跟蓓蓓說,只能繼續騙她,本想拖一陣,等她過了喪母的那段情緒再提。結果越拖越不敢說。不過也好,她一直以為我們的錢在股市裡,只是套住了,沒準哪天就能漲回來,心裡一直有期待……不說我家裡這點破事了,小喻爺是為了今天幫我們的那個人來的吧?」

  喻蘭川抬起眼。

  「我聽小于說『夢夢老師』,」韓東昇說,「我兒子加了樓上那位女鄰居的微信,我見過他的備註,就是她吧?原來是個女孩,怪不得當時她不說話。楊幫主他們知道嗎?」

  喻蘭川想了想,上次老楊跟他講「萬木春」的時候,甘卿正開著門清理地板,楊幫主沒表現出什麼異樣,應該是不知情的。

  「怪不得。」韓東昇嘀咕了一句,「雖說老一輩的事跟她也沒什麼關係,但是敢直接住進一百一,膽子也夠大的。」

  喻蘭川就直接問:「『衛驍』到底是誰?」

  「是萬木春的弟子。萬木春親傳的弟子,老爺子在世的時候親口承認過,這個弟子青出於藍。我小時候見過一次,就是今天這幅打扮,手指間轉著一把小刀,不怎麼說話,顯得城府很深,一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全身兩百多根骨頭都在他掌握裡,他想挑走哪根就挑走哪根……當時身邊還帶了個幾歲的小女孩,啊,就是她吧?」韓東昇說,「女大十八變,認不出來了。」

  喻蘭川追問:「後來為什麼不來往了?為什麼你說甘卿敢住進這裡是膽子大?」

  韓東昇猶豫片刻。

  「這姑娘平時對我兒子挺好的,跟鄰居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也特別有禮貌,今天還幫了咱們,我說這些捕風捉影的話不大應該。」韓東昇的臉色挺糾結,「但……十幾年前,衛驍上過『盟主令』。」

  盟主本人一頭霧水——他們還沒告訴他「盟主令」是什麼玩意!

  這盟主當的,真像個居委會的傀儡!

  然而還不等他問,就聽韓東昇繼續說:「聽說是因為他身上背了十八條人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9:51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六章

  喻蘭川:「你說什麼?」

  「可能還不止。」韓東昇接著說,「小喻爺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大概十幾年前,鄰省小崗村麵粉廠爆炸,一共死了十八個人,這件事一開始是按意外事故處理的。」

  喻蘭川沒什麼印象,社交媒體沒普及的時候,區域性的新聞很難給人留下什麼印象,就問:「不是事故嗎?」

  「不是,他們後來找到了兩具……兩個半具殘屍,其他部分不是燒焦就是炸飛了,只有這兩塊殘軀連著頭頸部分,全都是被人一刀劃在脖子上,凶器非常鋒利。傷口像畫家一筆勾出來的那種弧線,長三寸二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暖氣燒得有些燥,然而喻蘭川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了一股惡寒。

  「小喻爺,你要知道,就算是在紙上一筆畫一條三寸二分的弧線,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何況是用刀劃人的脖子。」韓東昇頓了頓,又說,「我記得那會,在世的前輩都聚集在一百十號院裡,所有人都說,這是萬木春的手筆。」

  喻蘭川下意識地反駁:「這可不一定吧?」

  韓東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喻蘭川想了想:「804這間房子裡,在你們沒搬過來之前,就來過幾個自稱『萬木春』流派的,看著也挺像那麼回事,可見冒充他們的人還挺多的。」

  「這屋之前租客的事,我也聽人說了一點。但那不一樣。」韓東昇說到這,輕輕地打了個寒噤,「我親眼見了,他們把麵粉廠裡兩具屍體脖子上的傷口,分別描在了紙上,幾乎完全重合。」

  喻蘭川練寒江七訣練到現在,仍然不大清楚自己屬於什麼水平,周圍幾個「參照物」也都是些稀鬆二五眼的玩意。

  這種神乎其技的「手藝」,他還從來沒見過。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喻蘭川心想:「太離譜了。」

  「那年,春老先生已經過世了,算起來,樓上的小姑娘也就不到十歲的樣子,這一老一小都不可能,」韓東昇說,「萬木春一系一脈單傳,能有這種功力的,就只有衛驍。」

  喻蘭川感覺,這時候自己插一句「有沒有DNA可以證明」,畫風會有點詭異,但他還是覺得,如果判斷的依據不能作為司法證據,那這依據恐怕就有不夠嚴謹的地方。

  喻蘭川:「這個衛驍,後來抓住了嗎?」

  韓東昇:「這種神出鬼沒的職業殺手,抓是基本抓不到的,衛驍幾乎不在人前露臉,露了,你也不知道他是真臉還是假臉。」

  「我以為人皮面具是傳說。」

  「于警官他們說的『人皮面具』當然是傳說,但高明的易容術還是有的,肉眼貼上去看不出真偽,只不過你我都不會而已。」韓東昇說,「這種人作案,連一顆指紋、一個腳印也不會落下。監控根本拍不到,警察能排查到的路他們不會走,殺完人就藏進人海,只留一個獨門絕技在現場,作為向金主收錢的證明。大街上和你錯身而過的流浪漢,可能就是個剛把手洗乾淨的殺手。」

  也就是說,首先找不到這個人,找到了,也很難有證據起訴他。

  韓東昇:「春老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宣佈門派金盆洗手,不幹老行當了。當然,我們不是警察,衛驍遵不遵師命,我們也管不著。但那天死在他手裡的十八個人裡,大多只是當地農閒時出來打工的村民,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其中還有麵粉廠老闆的小兒子,才不到十二歲。這就實在是有點喪心病狂了。但是儘管這樣,喻老和楊幫主他們還是不願意下定論。喻老說,他算是看著衛驍長大的,不相信以春老先生的為人,會養出這種弟子。可是有人天天來鬧,那一屆武林大會吵成了一鍋粥,都說要把萬木春除出『五絕』。」

  喻蘭川想起楊老跟他講過的事,就問:「是因為這個衛驍以前來武林大會的時候,得罪過很多人?」

  「楊幫主告訴你的吧?」韓東昇點點頭,「衛驍年輕的時候替師父來武林大會,有人看不慣他,事後約戰……其實年輕人約戰很正常,就是切磋一下、點到為止的事,衛驍卻說翻臉就翻臉,當場下了狠手——那時候還沒有現在的醫療條件,廢了就是廢了,衛驍也就此跟一幫朋友結了仇,從此以後,他就算來,也是私下拜會喻老他們,再也沒有公開露過面,萬木春的名聲從那時候開始,就不太好了。」

  也被人「約」過喻蘭川沒作評價,心說:先撩者賤。

  所有閒得沒事、在茶話會後找事約戰的都有毛病,挨打活該。

  「頂不住群情激憤,喻老出了盟主令,但我聽長輩們說,到最後老盟主也沒有蓋棺定論,說麵粉廠的十八個人就是衛驍殺的,他這一份盟主令是『質詢』,也就是朝衛驍隔空喊話,如果不是他幹的,讓他趕緊回信說一聲,以免敗壞門派名聲。」韓東昇說,「但是喻老做到了這份上,對方一點回音也沒有。」

  「又過了幾年,行腳幫內亂,有萬木春的人在其中攙了一腳,喻老這才知道,原來衛驍就躲在燕寧,那他就不可能沒聽說過盟主令的事,如果裡頭真有什麼內情,他早該來找喻老。沉默等同於是默認。」

  喻蘭川一愣,忽然意識到,當年自己離家出走、獨自去泥塘後巷被人綁架,是給大爺爺惹事,而甘卿出手救他,其實也是在給自家大人捅婁子。

  「後來呢?」

  「聽老前輩們說,動手的人雖然是萬木春一系,但能看出功夫還淺,」韓東昇說,「而且做事有點……呃,活潑過頭,也沒敢真傷人,所以應該不是衛驍本人,可能是他那個小徒弟調皮吧。喻老這時候雖然失望,但還有回護衛驍的心,所以私下處理了一些痕跡,但是沒想到警察那邊也找到了一條狗的屍體,而且咱們這邊也有嘴不嚴實的人,事情怎麼捂也沒摀住,還是傳出去了。當時就我知道的,很多人都紅了眼似的想掘地三尺,把衛驍挖出來,但是有老盟主在上面壓著,這些事都是私下裡做的,他們沒敢大張旗鼓。」

  喻蘭川心裡倏地一緊:「找到了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韓東昇搖搖頭,「那段時間我父親身體快不行了,家裡的事焦頭爛額的,沒怎麼打聽過——不過後來過了幾年,那些跟衛驍結過仇的人都消停了,武林大會的氣氛漸漸也沒那麼劍拔弩張了,我聽過傳言,說衛驍死了。」

  這麼多年,喻蘭川一直擔心當年那個小女孩會因為他受到什麼傷害,這幾乎成了他一塊心病,直到前一陣子終於找到她,才發現自己完全是浪費感情。放下心來的同時,多少還因為黑歷史在她手裡,有點惱羞成怒。

  他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背後有這麼多牽涉。

  如果衛驍真的死了,如果衛驍的死因真的和江湖仇殺有關——

  那……甘卿知道嗎?她知道當年是因為她多管閒事,招來了這些事端嗎?她師父與別人的恩怨有沒有牽連過她?她的手又是怎麼弄的?

  她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行腳幫的地盤上?單純是為了給他們解圍嗎?

  為什麼亮哥膽大包天、敢組織流氓襲警的大流氓,見了她會嚇成那樣?

  忽然間,喻蘭川有種坐立不安的衝動,想立刻出去找甘卿。

  見了她說什麼,他還沒想好,但非得馬上見到她不可。

  於是他立刻站起來,倉促地跟韓東昇告別。

  韓東昇卻忽然叫住他:「小喻爺,各位朋友都是來幫我的,我不是多嘴的人,你放心。樓上那姑娘的來歷,越少人知道越好,武林沒有看起來那麼消停。」

  喻蘭川愣了愣,抬腿就走。

  甘卿手機關機,朋友圈最後一條還是三天前更新的。

  喻蘭川先去樓上敲1003的門,這次,張美珍女士被他敲煩了,隔著門朝他喊:「沒回來!不知道!你找我外甥問去!下次房租合同裡就應該寫上,禁止和鄰居談戀愛。」

  喻蘭川沒顧上跟這嘴欠的老太太打嘴仗,打了輛車,直奔泥塘後巷的「天意小龍蝦」。

  隔壁的星之夢緊鎖著,喻蘭川看了一眼,闖進了煙燻火燎的後廚。

  「幹什麼!」端著一鍋湯的服務員差點撞進他懷裡,「你找誰……喂!」

  「小喻爺?」孟天意不在後廚,心事重重地剛從外面回來,一抬頭,驚訝地看向喻蘭川,「您怎麼……」

  「我找甘卿。」喻蘭川一把拉住他,「急事。」

  孟天意略微有些躲閃地說:「啊……她?這麼晚了,還沒回家嗎?我看她把店門都鎖……」

  「鎖什麼門,她今天就沒開門!」喻蘭川打斷他,把聲音壓成耳語的音量,在孟天意耳邊低且快地說,「她今天把自己打扮成衛驍的樣子,闖進了行腳幫的場子,當著民警的面,卸了行腳幫領頭人的一隻手!」

  孟天意聽見「衛驍」倆字,已經變了臉色,再聽見後面半句,汗都下來了。

  喻蘭川的聲音壓在牙縫裡:「我猜她還想卸點別的,當時把她攔下來了,可是現場太亂,過後一錯眼,人就不見了。你是想讓我去找她,還是將來刑警去找她?孟老闆,我再問你一遍——她、去、哪、了?」

  孟天意的眼角神經質地跳了好一會:「707路……她去馬路對面坐的707路公交,終點站是東郊墓園……她自己到那邊去的時候,不喜歡別人跟著……小喻爺!」

  喻蘭川已經沒影了。

  前些日子,燕寧下了一場雪,據說總共加起來大概有幾千萬粒,跟燕寧人口數量差不多,反正誰也沒看見,原來是都落在了東郊。墓園的草坪上落著一層細細的白霜,不凋的松柏呼吸出的水汽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冰冷,濕潤,密密地往骨頭縫裡鑽。

  最裡面的照明燈壞了,好久沒人修,烏漆墨黑的,只有一點黯淡的月光落下,掃出了一個長長的人影——

  此時此地,這人影實在是更像一條鬼影。

  墓碑上的名字,刻的是「衛長生」。

  衛驍是個讓人顫慄不安的名字,衛長生,則只是個很好說話的廚子。

  他蹬的那個二手自行車還是女式的,腳總是有點伸不開,騎車的時候後背微微弓著,蹬得很慢,等著他的小女孩躥上後座……小時候還行,大一點就躥不了了,這車的後座焊得非常細,根本就是個擺設,不是帶人用的,甘卿十二歲的時候就把這玩意壓斷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後車輪上,非常傷自尊。

  倒霉師父在旁邊笑得扶牆,把她氣得哭了一場,從此發誓苦練輕功。

  ……沒練出什麼名堂來。

  師父是個古板的「唯分數論」,她記得自己小時候,他還肯指點功夫,等她大一點,他就不愛教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拿著計算器,比較她跟隔壁小崽子考試差幾分,想從他那挖出一招半式難極了,他好像就不盼著她能有點出息。

  甘卿小時候還暗搓搓地懷疑,他是不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武俠小說裡那些不把徒弟當人看的反派們都沒有他摳門。

  「我到現在都是個沒有師父領進門的半吊子。」甘卿把墓碑下面落的松針拂去,她已經在這站了不知多久,身上落了一層露水,把外套的兜帽戴上,她抬腿往外走去,「萬一功夫不行,死在別人手裡,那也都怪你……」

  就在這時,松柏林裡突然衝出來一道人影,裹著凌厲的風聲,轉眼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她。

  深夜、墓園、黑燈瞎火、孤獨的石子路、身邊兩排墓碑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她剛說完死人壞話。

  饒是甘卿膽大包天,也差點嚇出心臟病,「嗷」一嗓子,脫口叫出來:「師父我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10:10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七章

  喻蘭川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輛肯在半夜送他去東郊的車,一路上跟好幾輛707路擦肩而過,每次他都恨不能拿著探照燈往車廂裡晃一圈,好不容易摸到東郊墓園,跳牆進來,結果發現這鬼地方大得超乎他想像,從A到N,分區就分了十四個!

  燕寧一到冬天,活潑可愛的小鳥就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幫老烏鴉,尤其愛在瘆人的地方集合,不時發出不憋好屁的「嘎嘎」聲。還有西北風穿過密集的林蔭路,被夾在兩邊的樹擠得鬼哭狼嚎,於是這兩路「神樂仙音」匯聚,效果翻倍,彷彿恐怖片的片頭曲。

  墓地非常規整,成排的墓碑和密林,到處看著都差不多,喻蘭川孤零零地走在其中,感覺那些石碑上的黑白照片都是同一張面孔,走著走著就覺得有點不對,甘卿沒找著,他有點迷路了!

  他一開始還端著架子,十分「慎獨」地邁著優雅從容的步伐,可缺德的是,他用來照明的手機半路沒電了!

  優雅從容的小喻爺越走越快,突然,柏葉上凝結的水珠被小風驚動,滴了一串冰涼的水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裸露的後脖頸上,與此同時,還有什麼東西在他身後怪笑了一聲!

  喻蘭川毛都快炸起來了,雙腳頓時離了地,從小樹林裡跑出來的姿勢分外狂野,正撞上遍尋不到的甘卿,還被她一嗓子嚇裂了肝膽,幾乎與她同時叫出了聲:「你嚇死我了!」

  甘卿:「……」

  喻蘭川:「叫什麼叫!腦袋都快讓腎上腺素呲掉了!」

  甘卿終於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從兜裡摸出手機,藉著開機的屏幕光看清了喻蘭川,星空背景的手機屏幕發出幽幽的藍光,把倆人照得都分外青面獠牙。

  她沉默下來,好一會,幽幽地問:「……小喻爺,你挨過打嗎?」

  喻蘭川:「什……」

  話音沒落,甘卿就一拳掄了過來,喻蘭川連忙往後退了半步,不等他站穩,甘卿又一腳勾他腳後跟,用力一帶,喻蘭川方才嚇軟的膝蓋還沒硬回來,「噗通」一聲就跪下了,正好趴在一塊墓碑前,做磕頭狀。

  墓碑上的老頭慈眉善目,眼含笑意,彷彿在說「愛卿平身」。

  甘卿沒想到他這麼容易被絆倒,有點怕他碰瓷,於是神色複雜地縮回腳。

  喻蘭川正要勃然作色,忽然看清了墓碑的主人名字——衛……長生。

  姓「衛」?

  他愣了愣,忍不住回頭看向甘卿。

  「客氣了,小喻爺。」甘卿遞給他一隻手,「我們家沒有行大禮的規矩,趕緊起來吧。」

  喻蘭川沒接,自己一撐地面爬了起來:「你家?這是……你師父?」

  甘卿沒吭聲,目光擦著幾乎垂到一雙眉下的帽簷飛出來,目光涼涼的。

  韓東昇推測,衛驍已經死了。

  原來他到死,也沒能在墓碑上掛自己的真姓實名。

  喻蘭川:「原來他真的已經……」

  「聽誰說什麼了?」甘卿打斷他,攏了攏外衣,逕自往外走去。

  「韓先生今天見了你,嘀咕了一聲『衛驍』,我找他打聽了一些。」喻蘭川追上去,斟詞酌句地說,「令師怎麼沒的?」

  甘卿眼皮一垂,敷衍道:「心臟猝死。」

  「甘卿!」喻蘭川繞到她前面,伸手攔住她。

  「心、臟、猝、死。」甘卿抬起的眼睛,眼角沒有一點笑紋,嘴角卻掛起古怪的笑容,她有些尖刻地問,「怎麼,法律規定了不讓用這個姿勢死?還是大魔頭沒有壽終正寢的資格?」

  喻蘭川板起臉:「說人話。」

  甘卿方才被嚇成彈簧的心跳稍微平靜了些,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太好,於是略微緩了緩神色:「小喻爺,你明天不加班了嗎?大半夜不睡覺跑這來嚇唬人,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喻蘭川開門見山:「你是不是還想去找行腳幫的人?」

  甘卿狡猾又略帶無奈地笑了一下:「找他們幹什麼,我們家網店是老闆親自管的,我又不用寄快遞。」

  「行腳幫五種行當,誰說找行腳幫就是要『寄快遞』了?」喻蘭川盯著她,「所以你要找的不但是行腳幫的人,還是他們北一舵的舵主王九勝?」

  甘卿的笑容收了起來,看了喻蘭川一眼,一言不發地要繞過他。

  喻蘭川閃身又擋在了她面前:「你找到他以後,要幹什麼?」

  甘卿用好商好量的語氣,輕聲說:「小喻爺,我這個人,不太喜歡別人擋我的路,也不太高興有人對我指手畫腳,上次在樓道口你攔我,我不跟你計較,是為了鄰里關係和諧,不是因為你很牛逼。再這樣,我可就翻臉了。」

  「慢著!」喻蘭川語氣很急地說,「我知道你有本事,就算殺人放火,也不一定會被抓住,可是然後呢?你也隱姓埋名嗎?將來你的墓碑上也要刻一個假名,死後都……」

  甘卿臉色一冷,提膝杵向他小腹,位置微妙得有點下流,喻蘭川連忙側身避開:「喂!」

  甘卿逼他退開,立刻一步滑開,像一朵輕飄飄的雲,喻蘭川伸長了胳膊,一把拽住她的外套,甘卿的兜帽掉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他後脊無端一涼,喻蘭川本能地用沒電的手機一格,「吱」一聲,一條小刀片劃上了他的手機殼,留下了一條近乎優美的弧線。

  絲絲縷縷的殺機迎面湧了過來,那刀片劃過他的手機殼,去勢不減,彷彿就要割開他的手腕,喻蘭川瞳孔輕輕一縮,一瞬間,卻硬是克制住了沒縮手。

  那刀片堪堪觸到了他的皮膚,留下了一個小紅點,戛然而止。

  手機殼上的弧線,如果拉根繩量一下,應該正好是三寸二分。

  喻蘭川沉默了一會,忽然說:「我是不是還沒和你道過謝?」

  「是啊,」甘卿緩緩地抬起視線,「早知道小喻爺愛好恩將仇報、多管閒事,我今天在旁邊吃著瓜看你們兩敗俱傷多好。」

  喻蘭川:「我說的不是今天。」

  甘卿臉上帶了幾分不耐煩:「什麼?」

  「你鑰匙圈上的繩結,是用我的鞋帶綁的,你可能沒注意到吧。」喻蘭川說,「但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十五年前,從泥塘後巷到近郊的垃圾處理站,你拿走了我的衣服和鞋,替我引開了追我的人販子……對不對?」

  甘卿先是一愣,頭髮被濕潤的夜風吹得亂七八糟,隨即她意味不明地笑起來:「你居然還記得?」

  喻蘭川:「誰會把這種事都忘了!沒心沒肺嗎?」

  「也是,」甘卿手指間的刀片倏地一閃,就不知收到了哪裡,她嗤笑一聲,「帶著狗頭裸奔的經歷確實少見。」

  然而出乎她意料,喻蘭川並沒有惱羞成怒,他的目光非常沉靜,透過薄薄的鏡片,顯出幾分潔淨的清冽,他說:「我一直記得,不是因為那天我很狼狽,是因為始終等不到你的下落。」

  「你現在知道了。」甘卿聳聳肩,「不客氣,舉手之勞。」

  「我一直害怕有人因為我的一時衝動受傷,從那以後,再也不敢闖自己收拾不了的禍,」喻蘭川說,「但是今天老韓告訴我,是因為那次的事,你師父藏身燕寧的消息才暴露,如果……」

  「如什麼果?」甘卿打斷他,抬腿要走,「搞不好是他罪有應得,你們名門正派管那個叫什麼?天理昭昭,報應不……」

  她腳步太急,正好經過一棵樹,那樹伸出的枯枝不知怎麼那麼巧,不偏不倚地掛住了她的頭髮。她的頭髮雖然不長,但又多又細,在濕漉漉的環境裡尤其容易炸毛,髮尾還打了結。

  甘卿:「嘶……」

  喻蘭川:「你師父都聽不下去了。」

  甘卿愣了愣,割斷了打結的那一小撮頭髮,轉過頭去,發現掛住她的樹,恰好就是衛驍的墓碑緊緊靠著的那一棵。

  她很小的時候,也扎過小辮,編著麻花辮到處亂滾,一天下來,頭髮跟毛瘋一樣,被師父按住重新梳頭,怎麼梳也梳不開,小木頭梳子揪得她吱哇亂叫,師父就只能用梳子蘸著水,一點一點通,還嚇唬她說,老是蘸水梳頭,以後會變成黃毛丫頭。

  甘卿不想變成「黃毛丫頭」,後來就不敢再要求蘸水,只好眼淚汪汪地忍著疼,幾乎留下了心理陰影,長大以後再也沒把頭髮留長過。

  冥冥中,會有鬼神嗎?

  死去的人,會在九泉下看著你嗎?

  大多數人其實都不相信這些,只有恐懼的人、虧心的人……還有親人,會在那麼一時片刻,無法從這種自欺欺人的想像力掙脫。

  喻蘭川輕輕地說:「我大爺爺下過盟主令,你們沒有回應,但即使是這樣,大爺爺也一直不相信,麵粉廠的十八個人是他殺的。」

  甘卿沒吭聲。

  喻蘭川懇切地說:「我還聽說,因為年輕的時候比武,他得罪過一些人,如果你懷疑他不是正常死亡,跟那些人……或者跟行腳幫有關,我可以幫你一起查。畢竟行腳幫的事,最早也是我惹的。這次行腳幫的人藏匿嫌疑犯,還襲警,老于他們那邊不會就這麼算了,肯定會調查到底,你先等一等,行不行?」

  甘卿聽完,好半晌,終於開了口,她略微放緩了語氣:「其實跟你關係不大。」

  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本可以輕鬆地甩開追兵脫身,卻非要顯擺手段。

  師父總是說,萬木春一系的功夫,已經不再適合時代了,殺術不祥,是偏門邪道,不可以沉迷,更不可以恃武行兇。

  可是他嘴裡的「偏門邪道」,恰恰是中二叛逆的少女覺得最酷的東西,即使只是摸到一點皮毛,也忍不住想像小鳥抖毛一樣炫耀,怎麼可能做得到「錦衣夜行」?

  甘卿一低頭:「客氣了,小喻爺。」

  「誰跟你客氣?」喻蘭川聽她這又江湖又疏離的語氣,心裡忽然躥起一把無名火,「鄰居住了大半年,你救過我弟弟,我們一起收集過聶恪他們那個人渣團的證據,我還逢年過節就給你拉一打傻子客戶,眼睜睜地看你坑他們錢不說話!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

  甘卿驚訝地抬起頭看向他。

  喻蘭川:「……」

  他其實說完就後悔了,因為喻蘭川一向貫徹「高貴冷豔」的處事風格,生意場上推杯換盞,交淺不言深,私人朋友都是像于嚴那樣主動黏上來的,這還是他輩子第一次說出「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這種有自作多情嫌疑的話,一時間,彷彿被架在火上烤,燒得他內外不安。

  就像方才他用手機擋刀,甘卿只要再往下輕輕地壓一釐米,就會劃破他的動脈。

  此時,甘卿也不用說話,只要略帶嘲弄地笑一下,就會打碎他色厲內荏的自尊。

  喻蘭川覺得自己這一晚上過得險象環生,兩隻腳彷彿一直都踩在鋼絲上,他攤了牌,砸了牌桌,豁出去似的,坐在地上等宣判。

  然而……甘卿竟然沒有笑。

  她站在枯枝下,愣了好半天。

  衛長生……衛驍的遺像注視著她,好像把她一生中辜負過的情與義細細密密地攤開,都陳列在石碑上。

  「我……」

  「還不走!」喻蘭川有點怕聽她說話,連忙驚恐地打斷她,「你要在這過年嗎?」

  「我……想再陪他坐一會,」甘卿避開他的視線,一身危險的氣焰收了起來,她幾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輕聲說,「那個……你先回去吧,我坐末班車回家……真回家,你放心。」

  喻蘭川沒動。

  甘卿以為他仍不放心,就指著衛驍的墓碑說:「他都過世十年了,總不在乎多等一會。我向我師父發誓,我今天不會私下去找王九勝的麻煩,要我簽字畫押嗎,小喻爺?」

  「哦。」喻蘭川磨磨蹭蹭地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天太冷了,你……」

  甘卿無奈道:「你到底還有什麼事?」

  「……」喻蘭川詭異地沉默了片刻,「我應該從哪條路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11:08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八章

  智能手機和衛星導航,是當代青年方向感缺失的罪魁禍首。

  「看什麼看,都是因為你不接電話,我給你打了一路,手機才沒電的。」喻蘭川強行甩鍋,「要是有導航,我還要你幹什麼?」

  但甘卿並沒有那麼好糊弄,她是手機關機,又不是掛人電話,對著一個不開機的手機連打一路,並不能說明此人心急如焚,只能說明他是個手欠的傻子。

  甘卿說:「手機帶的手電筒確實有點費電,沒關係,小喻爺,怕走夜路不丟人。」

  喻蘭川:「誰怕走夜路?」

  甘卿看了看他那張嚴肅正經的臉,十分大度地一笑:「我怕。」

  喻蘭川突然發現這個人套路很深,擅長「以不裝為裝」、「以退為進」,不顯山不露水,還老能顯得她十分超凡脫俗,非常氣人。

  還不等他想好應該如何反擊,突然,把喻蘭川嚇成一道青煙的怪笑聲又出現了!

  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像個怪老頭,又彷彿不是人,一嗓子傳出去老遠。

  兩個人同時一哆嗦,只見剛才還「鎮定大度」的甘卿手指間細光一閃,亮了刀,手機卻沒拿住,屏幕向下翻到了地上。背面的手電光朝天打出去,照進張牙舞爪的樹枝間隙。

  那裡蹲著一隻……圓頭圓腦的貓頭鷹。

  貓頭鷹隨便吊兩嗓子,被手電光晃了,梗著脖子叫道:「嘎——」

  然後憤怒地拍著翅膀飛了。

  「怕走夜路不丟人,」喻蘭川撿起甘卿的手機,吹了吹鋼化玻璃膜上的浮土,好整以暇地遞給她,「來,把刀收一收,對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友好一點。下回記住,明人不裝暗逼。」

  甘卿:「……」

  兵荒馬亂的週末也是週末,時間流速依然是工作日的二倍,轉眼,周老先生失蹤第四天了,依然是音訊全無。反倒是參與襲警的行腳幫的黑車團拔出蘿蔔帶出泥,薅出了好多有案底和使用假身份的。

  「我們問到了一些情況,」于嚴來到一百一十號院,對街坊們說,「是這樣,咳,根據嫌疑人蔣斌……也就是咱們抓的那個氣功大師的供述,我們找到了失蹤的林老太太。」

  神色萎靡的周蓓蓓猛地坐直了:「這老太太我知道,我爸跟她很熟!她剛失蹤的時候,您還到我家裡來問過話!怎麼,騙走這些老人的是一撥人嗎?到底為什麼呀?她現在回家了嗎?說了什麼,見過我爸嗎?」

  韓東昇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搖了搖:「聽人把話說完。」

  「您先鎮定一點,」于嚴把聲音放輕了,「我們找到了林老太太,但人已經……」

  周蓓蓓愣住,片刻後,她臉色驟變,整個人發起抖來。

  「別急別急,」于嚴連忙說,「蔣斌說,林老太太是去找蔣斌退錢的時候,因為跟他們的人發生爭執,一氣之下,心臟病突發死的,跟周老先生的失蹤沒關係。我們也問了好多氣功班的弟子,都說周老先生最近不怎麼參加他們活動了,打電話也不接,對那些所謂『師兄弟』們態度也比較冷淡,我們認為他應該是想通了,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了。」

  韓東昇忙問:「那他能去哪?」

  「有個氣功班的老大爺說,周老先生前一陣跟他爭辯過,說大師賣的那些雞蛋都是超市裡買的,吃了沒用,哪本書裡也沒說過氣功能靠食物傳遞,倆人說得不太對付,還不歡而散了。周老先生臨走時候說了一句,他們買雞蛋的錢,周遊全國都夠了。」于嚴小心翼翼地安慰周蓓蓓,「我們樂觀一點想,他這話應該不是隨口說的,也許老先生真的計畫過去旅遊,跟家裡人鬧彆扭,一時衝動出門散心了?」

  「對!我想起來了,爸最近是買了幾本地圖解悶!」韓東昇連忙站起來,在周老先生的床頭讀物裡一陣翻,驚喜地說,「那幾本地圖不在,老頭帶走了,沒準警察同志的推斷就是對的!」

  周蓓蓓無措中升起一點希望,殷殷地看著他。

  「老年人也是要哄的,老小孩嘛。」于嚴衝她笑了笑,「等錢花完了,老人家沒準就回來了,出門在外,住宿和很多交通工具都得用身份證,這就容易找了,我們也會聯繫相關部門繼續查,您放心。」

  于嚴嘴很甜,三言兩語把六神無主的周蓓蓓安慰住了,給喻蘭川和韓東昇遞了個眼神,上了樓。

  「怎麼?」喻蘭川問。

  「沒我說得那麼樂觀。」于嚴小聲說,又看了韓東昇一眼,「剛才當著嫂子的面我沒敢說,那個行腳幫的蔣斌詐騙經驗豐富,摸透了中老年人的心理,一口咬定,肯定是有人挖了他牆角,不然『弟子們』不可能會『背叛』他……哎,夢夢老師好。」

  甘卿聽見了他們的動靜,開了門,于嚴一見她,就想起那天被行腳幫包圍的事,在水貨盟主的對比下,甘卿完全就是個世外高人的標準模板,于嚴現在覺得她影子裡都藏著神秘故事,簡直想給大佬鞠躬遞茶。

  甘卿衝他笑了一下:「接著說,不用管我,行腳幫的怎麼樣?」

  「這些流氓特別知道怎麼打擦邊球,蔣斌從來不賣三無藥,他們平時主要是組織『氣功大師講座』,直播氣功表演什麼的,讓『弟子們』刷禮物,好多老年人一激動都成千上萬地刷。賣的東西也都是從市場上進的日用品,拿回去換個包裝,坑人歸坑人,但反正吃不壞。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算被人舉報抓了,我們拿他也沒什麼辦法。」于嚴說,「那貨還挺自鳴得意,認為自己給這幫空虛的中老年人找到了精神歸宿,是在給社會做貢獻!你說氣人不氣人?」

  喻蘭川皺了皺眉——有時候科學確實是打不敗迷信的,能打敗迷信的,只有更天花亂墜的迷信。

  「這個林老太,原來是氣功班的積極弟子,讓買什麼買什麼,每次氣功直播表演,都是刷禮物打賞最多的一個,但是不久以前,她和周老先生他們幾個人突然集體要退出,幾個人都在這次的失蹤名單上。」于嚴說,「周老先生他們幾個手機用不利索,在氣功班也就是買買雞蛋,但林老太不一樣,她經常給直播打賞,前前後後大概花了有十來萬,年前去找蔣斌,想把這筆錢退回來。蔣斌說錢是不可能退的,而且他覺得林老太當時的精神狀態不太對,特別亢奮,說話還有點語無倫次,跟嗑了什麼藥似的,就敷衍了她一通,結果老太太一激動,直接過去了。蔣斌他們怕擔責任,就想偷偷把老太太的屍體處理了,混過去……」

  甘卿冷笑了一聲:「好無辜啊。」

  「當然,屍體還在驗,我們也在等結果。」於嚴說,「但有一點我認同蔣斌,這些老人自己想通的可能性不大。假如不是蔣斌膽大包天,要把所有從他那退出的弟子都幹掉,那我們只能考慮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組織。所以我們讓林老太的兒子把家裡徹底蒐羅了一遍,把所有老太太沒扔的印刷品都收集來了,連超市開業的傳單小廣告都算在內,一共有三百多張,韓哥,我們需要交叉對比。」

  「我這就去找,」韓東昇轉身就走,「兩邊家裡都翻一遍。」

  喻蘭川這才看了一眼甘卿,插話問:「行腳幫呢?」

  「那個『亮哥』大名叫牛亮,」于嚴嘆了口氣,「車是套牌,駕照是假的,非常油,進了局子跟回了家似的,我看他還挺自在。他也不承認什麼『行腳幫』的說法,只說自己兄弟多,人面廣,經常有人找他幫忙而已。找他的人很多,他有時候稀里糊塗的,也不知道對方犯了事。這回他說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警察辦案,看見我們闖進去,以為有人在他兄弟開的旅館裡鬧事,才一時衝動叫了人來,不是有意襲警。」

  喻蘭川:「那五蝠令呢?他們怎麼說?能一次性組織這麼多人跟著他打架,我不相信純是什麼江湖義氣,裡面一定有經濟利益。」

  甘卿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說:「看來就是拘留幾天的事情嘛,那等他放出來,我再去拜訪一下好了。」

  喻蘭川:「甘卿!」

  「夢夢老師,」于嚴也很嚴肅地說,「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如果最後證實,他們確實是個有組織的黑社會,你可得多小心,你就一個人,他們無孔不入,萬一查出你住在這,報復你怎麼辦?這事交給市裡嚴打的時候辦,你——你們都不要露面了。」

  甘卿不以為意地一笑。

  「我知道你無牽無掛,說走就走,」于嚴看出她笑容的含義,「可是喻蘭川走不了,他三十年房貸,又不能辭職,樓下韓哥他們上有老、下有小,也走不了,還有楊大爺和張奶奶他們這幫在這住了一輩子的老頭老太太,也能跟你一樣說沒影就沒影嗎?」

  喻蘭川本想解釋「武林盟的核心還在一百一十號院,大流氓們也不敢隨便挑戰整個武林」,不料他發現,甘卿居然把于嚴這句話聽進去了,並且不吱聲了。

  他心裡一動——說一千道一萬,她都愛答不理,一概當耳旁風,遠不如一句「你不要連累別人」管用。

  哪怕于嚴這個外人不明白,她其實根本不屬於他們這些「名門正派」。

  「太獨了。」喻蘭川想,心裡忽然有了點眉目,知道怎麼對付她了。

  第二天,甘卿就在家門口撿了一對熊孩子。

  甘卿:「又沒帶鑰匙?」

  劉仲齊哭喪著臉,演技浮誇地衝她深鞠躬:「夢夢老師。」

  「籲——」甘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頭,「幹什麼?」

  劉仲齊吭哧半天,臉都憋紅了,實在覺得這件事太可恥了,可是他哥承諾,這事辦成,不管他期末英語能不能上一百二,都教他打一套拳。

  少年為了英雄和武俠夢,一咬牙,把臉皮撕下來踩在腳底下:「求你教我英語!」

  甘卿聽完十分震驚:「我教你……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紹了?我的學歷是高中肄業。」

  「我哥說了,只要有小學畢業的水平,教我足夠了。」劉仲齊把這句話說得分外忍辱負重,「要是期末考試英語再不及格,他就把我送美國當『聾啞人』,夢夢老師,我零用錢快用光了,請不起額外家教,現在也來不及了,你不是說你只會考試嗎?讓我及格吧,我不想當聾啞人。」

  旁邊的韓周小朋友同情地看著他:「哥哥,我還有三年多就小學畢業了,要不你等等我?」

  劉仲齊堂堂一個學霸,在學校也是老師們重點關注的風雲人物,為了英雄武俠夢,在這強行偽裝學渣就算了,一個數學考四分的小崽子也敢跟著起鬨!

  他「喀嚓」一聲,差點磨碎後槽牙,表情越發猙獰,像是要給英語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甘卿轉向韓周:「你又是什麼情況?」

  「我爸媽忙著找我姥爺,我爸說,我要是沒地方去,可以來問問姐姐,能不能在你家寫作業,睡覺的時候我自己回家,不打擾姐姐。」韓周小朋友說著,摘下脖子上的零錢包,「這是點心和伙食費。」

  甘卿沒接,眼神複雜起來:「你爸讓你來的?」

  韓東昇不是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嗎?怎麼敢放心把孩子往她手裡送,不怕她這魔頭的弟子把小崽煮了吃肉嗎?

  韓周小朋友一點也不懂大人的刀光劍影,充滿嚮往地點點頭:「姐姐,咱們今天吃點什麼呀?」

  「……」甘卿無言以對片刻,「進來。」

  韓東昇家裡,民警們正在一張一張翻看周老先生所有的印刷品——老先生很有條理,減價折扣券全都不捨得扔,整整齊齊地夾在一起,儘管很多已經過期了。保健品和醫療器械分門別類地放,然而令人驚奇的是,他收集的這些東西,真正針對老年人的不多,大部分是女性保健品,以及一些降血脂減肥的產品,很多還做了詳細筆記。

  林林總總有上百張,每一張他都去聽過講座,詳細瞭解過,看日期,老人家的日程可以說是相當緊張繁忙了。

  可是全家人竟然誰也不知道。

  上百張廣告傳單,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孤島,遠遠地矗立在城市燈火照不到的地方,圈著一個無人問津的世界。

  周蓓蓓無聲無息地在旁邊掉眼淚。

  就在這時,一個民警突然站起來:「于哥,你看,是不是這個?這幾家都有!」

  周蓓蓓連忙擦乾眼睛,探頭去看,只見那好像是一張健身房宣傳單,上面介紹的是瑜伽一類的課程。瑜伽課程很多,在大街上走一圈能收一打傳單,誰也不會注意看。

  那張宣傳單上寫著:「極樂世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11:18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九章

  「老周!」

  周老先生連忙合上了手裡的書,這是他從家裡帶來的唯一一本讀物,已經給翻捲了邊。

  一個老太太向他走過來,和顏悅色地朝他伸出手:「看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呢?」

  皺紋讓人看起來顯得蒼老,但其實有一些皺紋也會讓人看起來柔軟慈祥。正如有的人每一塊脂肪都長得「是地方」一樣,這老太太每一道皺紋也都長得很是地方。歲月大概得斟酌很久,才敢小心地在她臉上落下一刀,因此每一刀都精雕細刻,她看起來非常賞心悅目。

  周老先生猶豫了一下,有幾分不好意思,把書交了上去。

  老太太似嗔還喜地看了他一眼,拿在手裡一翻,其中一頁自動跳了出來,因為那上面貼了好幾張「大頭照」,相當於夾了厚厚的書籤。

  照片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把腦袋塞進各種奇葩的相框裡,呲牙咧嘴地對著鏡頭做鬼臉。

  「這是你外孫子呀?」老太太在他對面坐下,擺出要促膝長談的姿勢。

  這就是周老先生住的地方,小屋裡,什麼都是白的,天花板、床單、地板……連同人們身上穿的衣服。

  牆上畫著個不倫不類的神像,姿勢可能是從哪個佛像上拓下來的,身上穿的袍子又好像是個古代西方人的白袍子,頂一頭時髦的「玉米燙」髮型,造型中西合璧,不知道具體司管什麼。

  一個房間裡有三張單人床,極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單蓋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跡,乍一看,幾乎就像個太平間。

  「沒關係呀,剛來的人都這樣。」老太太慢聲細語地說著,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這些都是讓人感覺很美好的東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斷的東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進身體裡,對你沒有好處、只有害處,可是感覺好啊,所以那些人才會放任自己沉迷其中,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快樂。你仔細想想,和他們勉強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們的家庭嗎?真的快樂嗎?」

  周老先生被她拉著,有點不自在,但又覺得這麼一把年紀了,「不自在」有點矯情,於是訕訕地笑:「畢竟……畢竟是……」

  「畢竟是親人,但親人也會帶來傷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說,「要不然你就不會來我們這裡尋求幫助了,對吧?」

  周老先生低下頭。

  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說:「俗世的親人都是虛幻,你感覺到了,你跟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卻好像已經被排除在外了,你們中間隔著一道玻璃牆,看得見、摸不著。為什麼呢?這是因為咱們這把年紀,時候到了,俗世的事情開始悟了,但孩子們還在紅塵裡打滾,你的精神開始漸漸脫離他們,要是還戀戀不捨,想從他們身上尋求安慰,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聲說:「……這孩子從小就是我帶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著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這些有多難,要不然你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我們這裡,對不對?來,走吧,活動時間到了。」

  說到這,她就拉著周老先生站起來,屋門一角上裝了個定時的鈴,像學校的上課鈴。下午兩點整,那裡面響起了舒緩的鋼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樣的老人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全體是一身飄飄悠悠的白袍,老遠一看,活像個集體詐屍現場。

  這些人臉上個個帶著笑,互相打招呼,還把手牽在一起,連成一片,就這麼白花花地下了樓。

  他們住的小樓,從外面看,像是個窮鄉僻壤裡的農家樂,後面是一片廢棄的魚塘,前門是一片野地,要是沒有車,步行大概得十多公里,才有個小公交站。

  二樓以上住人,一樓是個大廳,三餐都在這吃,類似於一個集體食堂。

  這會,大圓桌都立起來貼在牆角,椅子擺成一大圈,因為中午炒過青椒,大廳裡還飄散著濃郁的飯菜味,熏得人有點噁心。

  老人們很快訓練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點想上廁所——老年人的膀胱就這麼不講理,剛才還毫無預兆,一會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這時,一個鬚髮花白的老頭穿著黑袍走進來,在這幫彷彿衛生紙成精的同齡人中,黑袍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衛生紙精」們紛紛朝黑袍打招呼:「導師。」

  周老先生就沒好意思動,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儘量憋一會。

  導師進來以後,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關心了一遍,挨個跟他們說話,表情特別豐富,好像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身上發生一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了一圈,完事,導師往那一坐,開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們,」導師開了腔,滔滔不絕道,「我們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貧窮,有些人兒孫滿堂,有些人鰥寡孤獨,有些人疾病纏身,有些人還算健康,我們是這麼的不一樣。但不一樣的我們之所以能聚在這裡,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快要走到時間盡頭的人。」

  「這是一條孤獨的旅程,早年夥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後走,就越是孤獨,跟隨你的人越來越少,滾滾煙塵已經被甩在後面,我知道,你們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年輕時多麼英雄的人,老來連討好兒女都不知道從哪下手。」

  「沒關係。現在請……緊緊握著你身邊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邊人的眼睛。」

  於是大家就兩人一組,依著指導,在充斥著青椒味的大廳裡大眼瞪小眼。

  規定對視時間至少一分鐘,旁邊有人掐時間,眼神要真誠,不能走神。

  這個動作其實又尷尬又搞笑,像神經病,一般人別說一分鐘,十秒都堅持不下來就得笑場。

  可是如果身邊的搭檔執行得特別嚴肅,像周老先生一樣善於看人臉色與自我懷疑的人,就會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還要懷疑自己態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對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邊的,正好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眼窩很深,雖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卻不知道怎麼保養的,竟然一點也不渾濁,周老先生剛開始明顯有點不適應,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著他,不知不覺的,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麼委屈的傷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裡開始閃爍淚光。

  人老了,往往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別人的眼淚,有時候就像吸鐵石,輕易就能把自己壓在心裡的傷心事都勾起來。

  周老先生看見她的眼淚,想起妻子病重時,在病床上吃力地看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說: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連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後可怎麼辦呢?

  她一生說過不止一次,將來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渾身插滿管子死在醫院,可是到頭來,他們還是讓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醫院嚥了氣。

  親人都是這樣,只要病人不嚥氣,就怎麼也不願意放棄搶救,彷彿如果不這樣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場酷刑,就差了個儀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總覺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沒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裡,也時常覺得自己像條寄人籬下的老狗。

  每天只有吃飯的時候,家人才會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總是三句不離吃飯,整個人似乎已經退化成了一個乏味的飯袋。

  飯桌上的蓓蓓總在打電話,東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新聞,韓周迷戀手機,他父母偶爾看見,會輪流教訓他「放下手機,好好吃飯」,但是自己又把飯吃得像打仗一樣。周老先生總是把握不好提起話題的時機,有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個話頭,卻彷彿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鮮少有人接話茬,有時候他說了蠢話,蓓蓓就會長吁短嘆地來一句「爸,您說得不對」,然後來上一段長篇大論糾正,糾得他自慚形穢,這頓飯再不敢出聲犯傻,才算作罷。

  他們不想聽他說話,他就只好給他們夾菜找存在感,可是夾菜也招人煩。

  韓周會嚷嚷:「姥爺,我不吃那個,您怎麼又忘了!」

  蓓蓓會直接蓋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這都是雞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說,說了要讓人笑話的——怎麼,什麼時代了,您老還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開口訓話,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這不是無理取鬧麼?

  於是只好統統化作眼淚。

  看似很長的一分鐘居然一眨眼就流過去了,周老先生驚醒過來,發現周圍眼眶通紅的不止他一個。

  有人摟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彷彿同病相憐,自從老伴去世,周老先生還是頭一次在人群中找到歸屬感,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這時,大廳裡進來幾個人,用一次性紙杯端水給老人們喝。

  剛流完眼淚的人往往尷尬,會自然而然地借由低頭喝水緩解,於是沒有人拒絕。

  因為心裡不是滋味,嘴裡也不是滋味,所以水裡那點輕微的異味,就這樣被味覺不那麼靈敏的老人們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見水,更想上廁所了,雖然跟大家一樣接過了紙杯,他低頭抿了抿,做了個樣子,沒入口。

  導師看所有人都喝了,就滿意地點點頭,讓大家閉上眼,開始用低沉的聲音講「死後世界」——思想基本是從各大宗教的教義裡東一鎯頭、西一槓子嫁接的,聽著玄玄乎乎,仔細一想還有點對。在這個思想的包裝下,內容似乎也變得可信了。

  導師演講的內容大概是:人死以後會進入另一個世界,重新擁有親人,塵世的親人都是假的、臨時的,屬於障眼法,只有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才是真實的。很多老年人晚年即使兒孫繞膝,依然孤獨空虛,原因就是這個。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可以在導師的指導下自己感應的,他們這些人聚在這裡,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靈魂棲息所。

  導師培訓指導為期十天,費用是每個人四萬——當然了,雖然大家每天吃糠咽菜,飯桌上素得連雞蛋都沒有,但這主要是為了「淨化身心、回歸自然」,據說飯桌上那些其貌不揚的素菜都是精心培育的「有機蔬菜」,四萬塊遠遠不夠,缺口是導師自掏腰包做公益補貼的。

  為了防止他們受外界干擾,手機信號都是屏蔽的,等十天結束,導師會把他們送回家,每人發一套小紅帽、小旗子和旅遊紀念品,教他們一套說辭,讓他們假裝出門旅遊,矇蔽那些「假家人」,省得社會出現混亂。

  在培訓班裡找到的「親人」,會一直聯繫、陪伴他們,直到生命終結,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導師講著講著,老人們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開始發飄,導師的聲音像是在耳邊響起似的,重重的要烙進耳膜裡,他們沒有來由地覺出放鬆和輕快,好像靈魂真的開始擺脫肉體。

  可是周老先生今天無論如何也沒法進入狀態,可能是那泡尿鬧的,前兩天那種玄妙快樂的感覺沒有出現,他坐立不安,導師的話顯得又臭又長,這傢伙口音很重,還是個公鴨嗓。

  周老先生忍了五分鐘,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了很恐怖的場景——

  周圍的同伴們臉上都帶著有點痴呆的笑,有些人面部肌肉失了控,表情十分詭異,還有些人嘴角流下了口水,自己還好像沒感覺到似的!

  周老先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尿意都減弱了一點。

  導師講了什麼,他一概沒聽進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每天例行活動結束,這些穿著白袍的老年人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一個拉一個地站起來,像小孩做手工時剪的那個「手拉手」紙人一樣,恍恍惚惚地站起來跟著人家走。

  方才給他們送過水的工作人員就像趕屍,把他們這幫人挨個擺弄進房間,讓他們「打個小盹」,養精神。

  周老先生膽顫心驚地混跡其中,使出了渾身解數,雖然姿勢僵硬,但總算沒露陷——他想起自己前兩天也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躺下就睡,一覺醒來,往往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雖然睡著了,但精神不太好,導師還說這是正常的,是「靈魂神遊」累著了。

  「老吳!老吳!」假裝躺了一會,周老先生確定周圍沒人了,小心翼翼地去叫旁邊床上的室友。

  老吳睡眠很輕,周老先生知道他晚上經常失眠,別人翻身動靜大了都會吵醒他。可是這天,竟連伸手拍都拍不醒了,老吳睡得像一具屍體。

  一個念頭劃過,周老先生打了個寒戰——那杯水!

  那杯水裡有問題!

  「第三期,」于嚴看著從失蹤老人家裡收來的傳單,「那也就是說,之前還有類似的事,為什麼我們不知道?」

  一個同事說:「也許是發生得比較分散,或者人數不夠多,不像這回一樣集中?」

  于嚴皺起眉,忽然,他猛地抬起頭:「能不能申請查一下全市老年人失蹤報案的情況?」

  大多數報案的老年人失蹤事件,都是失智老人走失,零星夾著幾個例外就格外扎眼。

  以前的事件確實是零星分散在整個燕寧各個區域,沒有這次規模大。而這些智力健全的老人大多獨居,有的是失蹤好一陣,家人才發現,但報案後通常很快銷案,因為發現是虛驚一場——走失的老人戴著旅行團的小紅帽又回來了,原來是沒打招呼,自己跑出去玩了。

  一個民警疑惑地說:「我奶奶想出去旅遊,旅行團都不接待,不是說沒有合適的線路,就是要求家人陪同……最不濟也得有家人簽個字。有這麼多接待七十歲以上老人的項目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12:02 P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章

  「極樂世界?」張美珍盯著眼前的傳單,總是帶著點神秘笑意的臉色陰沉著,她的目光釘在傳單一角,那裡有個很像太陽的黑色符號,「他們現在又改名叫『極樂世界』了?許昭那老鬼還活著?」

  「許昭不理這些事,」老楊大爺雙手按在打狗棒上,神色同樣凝重,「也許只是門下弟子們專門給他騙錢用的分支。」

  「怎麼,這邪教還有歷史?」喻蘭川問,「許昭是誰?」

  老楊和張美珍一起沉默了,倆人好像不知從何說起似的對視了一眼。

  「我聽長輩說過一點,」旁邊的韓東昇插話說,他臉上掛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臉色很差,形象越發不堪入目,嗓子也啞了,然而一開口,語氣卻依然是溫和客氣的,「許昭是個通緝犯,犯過很多大案,但是抓不著他,因為這個人手上有好多邪功。這個黑太陽就是他的標誌。」

  「許昭是個瘋子,」老楊大爺緩緩地說,「他覺得現在的武林傳承越來越難,過去很多獨門絕技瀕臨失傳,為了不讓武脈斷絕,得有人把眾多功法收集在一起,於是他四處蒐羅各派功法。」

  喻蘭川一頭霧水:「等等,這人到底是個通緝犯,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人?」

  進入信息爆炸和知識共享時代,古時候的「門派之別」早就沒有了,畢竟有人肯練就不錯了。

  老楊大爺天天念叨著後繼無人——尋訪傳承,這不是好事麼?

  「你以為他蒐羅的是你們名門正派的功夫?」張美珍吹了吹指甲,「可拉倒吧,小喻爺,你把寒江七訣的劍譜掃下來傳網上,都沒有『八一八歷代武林盟主的風流韻事』有流量。」

  喻蘭川:「……」

  「許昭蒐羅的,大部分是邪門歪道的功夫,為了得到這些東西,他殺人越貨、包庇罪犯,任性妄為,三十年前,曾是武林公敵。」老楊大爺說到這,抬頭看了不明所以的喻蘭川一眼,「對,你也可以把他理解成小說裡那種沉迷邪功的魔教教主。」

  喻蘭川有種不祥的預感:「……所以?」

  「如果這個東西真的和許昭有關係,」張美珍說,「小喻爺,你準備簽一份盟主令吧。」

  老楊大爺摩挲著打狗棒站起來:「我們幾個老東西去會會這個『極樂世界』。」

  可是盟主令怎麼簽?群發文件?加紅頭嗎?抬頭怎麼寫?有固定模板格式嗎?有法律效力嗎?

  業務不熟練的盟主滿心茫然,送老楊大爺到門口,他剛要開口問,忽然,喻蘭川想起了什麼:「等等,楊爺爺,萬木春的『庖丁解牛』算您說的『邪門歪道』嗎?也在那個許昭的收集範圍裡嗎?」

  老楊大爺愣了愣,臉上閃過糾結神色——同為五絕,幾代交情,他是不願意背地裡說萬木春不好的,可是那幫殺手的後代練的,也確實不算什麼正經功夫,避而不答:「怎麼?」

  喻蘭川沉聲說:「您記不記得前一段時間攛掇向小滿殺聶恪的那些人?」

  那夥人做事藏頭露尾、神神叨叨的,似乎和這個極樂世界有異曲同工的意思,而萬木春一派,向來是一脈單傳,幾代人似乎都有避世的傾向,實在也不像大眾到滿世界盜版的。

  隔著一道門板,甘卿正在客廳裡數落劉仲齊:「你閱讀理解不要想太多呀,好不容易才看懂兩段,錯了多可惜。你們高中水平的閱讀哪有那麼多『言外之意』……」

  劉仲齊不服氣:「我們高中水平怎麼了?你什麼水平,碩博連讀嗎?」

  他說完,不見甘卿還嘴,一抬頭,卻發現她盯著門口方向,緩緩皺起眉。

  民警那邊,于嚴他們花了整整一天,聯繫疑似失蹤過又回來的老人家屬,可是這些人對老人的情況大多一問三不知——

  「沒有啊,我爸挺好的。」

  「我媽天天鍛鍊身體、參加老年健步走,生活挺健康的,什麼邪教,你們搞錯了吧?」

  「我看你才是騙子?我奶奶上個月剛去打過流感疫苗,怎麼可能加入邪教?」

  一個民警被當成電信詐騙的噴了一臉:「打疫苗跟加入邪教到底有什麼關係?我真……」

  于嚴「噓」了他一聲,按下免提,只聽他那裡的電話傳來一個男人遲疑又茫然的聲音:「哎?好像……是的吧?請問怎麼了?」

  于嚴飛快地看了一眼通訊錄上對應的名字:「李先生,我再確認一遍,您是說,您父親回家以後,經常有打坐、祈禱等宗教行為,是嗎?他還向周圍的人宣傳教義、參加活動佔用了他所有的時間,是嗎?」

  「好像是信了個什麼教,唔……活動挺多的,就帶幾個老頭老太太開開讀書會、湊在一起聊天什麼的,」男人說到這,忽然警惕了起來,「他們可沒有別的非法活動,警察同志,讀書會的規模還不如廣場舞大呢,也沒有鬧著要自焚的。」

  于嚴:「您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嗎?」

  「嗐,老小孩、小小孩,管不了他們,」男人心寬地說,「誰家老人還不搞點封建迷信活動呢?就當是給他們找點事幹唄,比天天在家坐著給電視廣告打電話強吧。說句實話,別說老年人了,咱們平時沒事還想找點精神寄託呢。」

  于嚴:「但是您父親加入的這個組織,不是普通的精神寄託,我們現在懷疑它是個邪教。」

  男人卡了一下殼:「警察同志,他們這教出什麼事了?是不是被取締了?要是那樣,那……那我回去跟我爸說一聲,讓他信點別的。真的,我們不知道……」

  還要讓他信別的!

  于嚴忍不住打斷他:「李先生,這些邪教之所以是邪教,除了騙錢斂財外,最後還很有可能引人自殘自殺,你知道嗎?」

  「這都多大歲數了,惜命都來不及,不至於的。」男人沒往心裡去,依舊笑呵呵地說,「行,我這就回去告訴他不要信了,一定嚴肅教育,您放心吧。」

  于嚴:「……」

  這時,旁邊剛過實習期的小女警忽然開口說:「于哥,這男的回去跟他爸說那什麼極樂世界是邪教,我們算不算打草驚蛇?」

  于嚴一愣,隨即,眼睛亮了起來:「對,找人盯住這個老頭,等著看他跟什麼人聯繫!」

  周老先生經歷了這麼一個下午,膀胱都有了恐懼的記憶,實在待不下去了。他首先找到了一個極樂世界的工作人員,試探了幾句:「我跟許博士說了瞎話,我出門之前跟家人鬧了彆扭,根本沒跟他們打招呼,這兩天越想越後悔……他們肯定都急壞了,這裡手機也沒信號,哪能找到公共電話啊?我想給他們打電話報個平安。」

  工作人員微笑著告訴他:「我們這是封閉營,沒有電話。」

  「那能不能提前幾天先把我送回去?我外孫要期末考試了,孩子本來就是借讀生,要是因為我考不好可怎麼辦?」周老先生說著,狠心一咬牙,「您看,我也在這住了這麼長時間了,錢我是不會退的,勞駕你們把我送到最近的公交車站就行,我……」

  「老周,說什麼呢?」身後傳來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周老先生激靈一下,又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據說是極樂世界的老學員,自願留在這裡照顧他們、引領他們的,每個新人都會給配上這麼一個「引路人」,周老先生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引路人溫柔耐心,還好看。可是此時聽見這個聲音,他卻忽然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她在監視自己!

  「什麼錢不錢的,」老太太佯作生氣地走過來,她和另一個工作人員一起,從兩邊挽起周老先生僵硬的胳膊,把人挾持在了中間,「導師辛辛苦苦把大家召集過來,難道是為了錢嗎?他是為了做公益,你們自己掏的那點錢,只夠勉強維持基地運營,剩下的連伙食費都不夠。」

  周老先生:「我……」

  「你是不是又想縮回去了?」老太太打斷他,嘆了口氣,「你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點進步,想前功盡棄嗎?我知道戒除掉這些病態的精神聯繫很難,偶爾反覆也是正常的,這樣吧,明天開始,我和導師說一聲,上午給你額外加一次單獨的冥想訓練。」

  周老先生被這種「優待」嚇著了,他決定逃跑,夜裡就跑!

  同一天傍晚,燕寧市區裡,一個老頭走進了一個居民樓。

  「于哥,于哥,看見他上樓了。」于嚴耳機裡傳來同事的聲音,「上了五樓,好像是501,有人給他開門,他們拉著窗簾,看不清屋裡什麼情況。」

  于嚴他們跟上了那個疑似參加過「極樂世界」邪教的李老頭,老李的兒子接到警察電話以後,果然回去跟他爸大吵一架,把他爸藏的那一堆宣傳材料和書都收繳了,還沒收了老李退休金的銀行卡。

  李先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簡單粗暴地「處理」了父親信邪教的意外,飯都沒吃,又匆忙走了。因此他不知道,李老先生在他走後,也緊跟著收拾行囊離開家。

  于嚴輕聲說:「找個人,裝成送外賣的,上去看一眼。」

  一個小民警應聲改裝,沒多大一會工夫,就拎著外賣上了樓,隔著門板,他聽見裡面傳出宗教色彩濃重的音樂聲和人聲,人們在合唱,聽著人數還不少。

  民警敲了一下門,裡面的歌聲戛然而止,好一會,有人戒備地問:「誰?」

  偽裝送餐員的民警說:「送外賣的。」

  「我們沒叫外賣。」

  「啊?」小民警一邊給追上來的同事使眼色,一邊把地址門牌念了一遍,「就是這裡啊,一位姓李的先生訂的,他電話號碼是……」

  他話沒說完,遠處拿望遠鏡盯著這邊的同事突然說:「闖進去,有人要跳窗戶跑!」

  「太警惕了,」于嚴一把推開車門,「抓住他,這人肯定不是普通教眾!」

  門口的幾個民警破門而入,屋裡充斥著一股奇怪的香料味,角落裡有幾台大打印機,屋子死角堆滿了印刷品,居然是一處窩點,足有六七個老年人聚在這。

  門一開,這六七個老年人就像要以身殉道似的,凶悍地朝著民警們撲了過來。

  這伙「暴徒」平均年齡足有七十,屬於大街上摔了別人都不敢隨便扶的年紀,顫顫巍巍地用枴杖、搪瓷缸和搪瓷盆砸了一撥,緊接著,一個老太太直接趴在地上,一把抱住一個小民警的大腿,拼了老命似的,上嘴就啃!

  民警唯恐把對方假牙給崩掉了,一動不敢動,嚇得聲音都變了調:「于哥,我們要支援!」

  與此同時,打開的窗口白影一閃,有人直接從五樓跳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4:38 P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一章

  「臥槽!」于嚴在對講機裡罵了一句,「這也能讓他跑了,你們幹什麼吃的!」

  樓上那幾位「辦事不利」的民警委屈得要命,聽到這個指責,只想沖樓下吼一句「你行你上」。他們不敢還手,戰鬥精神十足的老年軍團可一點也不客氣,一個大爺舉著根大掃帚,劈頭蓋臉地一通砸。

  「你們警察一天到晚有沒有正事?有本事抓本拉登去啊,就知道迫害老百姓!」

  「大爺,您先放下武器,有話好好說……別打了!明明是你們迫害警察!」

  從窗口跳出去的嫌疑人鬍子拉碴的,一臉褶子,約莫有六十來歲的樣子,身手卻異乎尋常地敏捷。

  他沒有自由落體,而是抓住了窗櫺一蕩,猴似的,把自己甩到了小區裡的一棵大樹的樹冠上,蜷縮起四肢,雙手護住頭臉,被枯枝緩衝了落勢。沒落到底,他人已經猛地在半空中打開,雙手抓住樹幹一悠,直接從不會飛的民警們頭頂一躍而過!

  「追!」于嚴拎起警棍,「繞到前面截住他!」

  這裡的環境不像追捕氣功大師那次——這邊沒什麼小胡同,居民小區出去就是平整寬闊的馬路。

  感謝當代科技,他輕功再好,只要沒地方鑽,絕對跑不過汽車。

  幾輛警車應聲繞過來,警笛聲尖銳地響了一聲。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被追捕的嫌疑人臉上陰狠神色一閃而過,突然,他在空中一轉身,猛地把什麼東西甩向窮追不捨的于嚴。

  于嚴只看見了他的動作,沒看清對方扔出了什麼東西,但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襲來,他後頸的汗毛都立了起來,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完蛋,要涼。

  就在這時,他後背忽然貼上一隻手,猛地把他往下一壓,正在向前衝的于嚴重心不穩,差點趴下,同時,有什麼東西擦著他的後腦勺過去了,「叮」的一聲!

  于嚴踉蹌了幾步,膝蓋一軟跪在地上,驚魂甫定地回頭望去。

  只見一巴掌把他按趴下的是閆皓,閆皓手裡拎著一根黑不溜秋的鐵棍,鐵棍上黏著好幾把閃著寒光的小飛刀,都是方才嫌疑人往他身上招呼的!

  閆皓來不及跟他說話,幾個起落追上嫌疑人,對方故技重施,手一張,風裡傳來尖銳的嘯聲,又是一把飛刀!

  閆皓把手裡那根詭異的鐵棍揮成了雨刷器,轉得密不透風,幾乎成了一道殘影,那些小飛刀再次被他手裡詭異的棍子吸住,閆皓上前兩步追上嫌疑人,旋身掃腿,嫌疑人變了臉色,為了躲開,猛地往上一躥,沒注意頭頂正好有一根粗壯的樹枝。

  嫌疑人這麼一躥,直眉楞眼地撞了上去,當場把自己撞成了腦震盪,哼也沒哼一聲,落地暈過去了。

  趕到的民警們:「……」

  大樹瑟瑟發抖。

  傳統輕功之所以不科學,就不科學在這——修習之前沒有系統交規訓練,也沒有教會弟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安全基礎,跑那麼快,沒事還要登高上梯,能不出「車禍」麼?

  那些高來高去的輕功高手們,誰還沒撞過幾次腦袋?只是大家為了保持仙氣的形象,統一不讓外人知道罷了。

  民警們一擁而上,把嫌疑人銬住了。

  「兜裡有東西……等等,這是……我的媽!」幾個民警七手八腳地從嫌疑人身上搜出了一打手術刀的小刀片,都安裝在一個類似兒童玩具的發射器裡,按下開關,鋒利的刀片就會發射出去,短距離內很有殺傷力,「老于,你狗命夠硬的。」

  「我謝謝你們了,」于嚴腳還有點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苦笑著拍拍閆皓的肩,「你怎麼來了?」

  閆皓蚊子似的「嗡」了一句:「楊幫主讓我來的。他們說這些人可能和魔教有關係,怕你們有危險。」

  「呼……」差點涼了的于嚴這會還在後怕,有點喘不上氣來,雙手撐在膝蓋上,他弓起腰,側頭打量著閆皓手裡的鐵棍,「你這是什麼功夫,內功嗎?還能把小刀吸住?」

  高手在民間,真人不露相啊!

  于嚴不由得肅然起敬。

  閆皓扭扭捏捏地回答:「吸鐵石。」

  于嚴:「……」

  「專門防暗器的,」閆皓尷尬地說,「我有點近視加散光……玩電腦玩的,別人發暗器看不太清。」

  于警官雙臂間抬起的腦袋掉了下去,心說:「你們名門正派算是歇菜了。」

  一個同事跑過來:「于哥!你沒事吧?哎,這嫌疑人怎麼處理,他自己把自己磕成腦震盪了,押回去還是送醫院?」

  「算了,」于嚴痛苦地站直了,心想,「反正也夠用了,魔教的跟他們半斤八兩。」

  「先……」于嚴目光往下一瞥,忽然愣了愣,「等等。」

  他湊近了昏迷不醒的嫌疑人,發現這人太陽穴上有一個小小的凸起——像是在水裡泡得時間長了,手指肚上皺起的皮。

  于嚴湊過去觀察片刻,戴上手套,小心地把那塊皮揪了起來,竟然從嫌疑人臉上撕下了一層皮!

  那是一層很薄的膜,塑料或是硅膠一類的東西,上面做了逼真的老年斑和皺紋,但並不像電視劇裡的「人皮面具」那樣可以整張揭開,跟個春餅皮似的——它是一小塊一小塊拼接的,每一塊的形狀都經過很精細的剪裁,拼接的位置都是人臉上容易出現皺紋和肌肉斷層的地方,留下一道自然的溝壑,摸都摸不出異樣!

  面具下,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皮膚被面具撕扯得有些發紅,五官帶著凶相。

  頂著這樣一張臉,上街問路恐怕都沒人敢詳細告訴他,可是假面一戴,他立刻就搖身一變,成了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格外容易取得「同齡人」信任。

  「回去得查一查這人有沒有犯罪記錄,」于嚴輕輕地吁了口氣,「這些魔教的人,手段真多啊。」

  同一時間,燕寧市另一處居民區裡,一輛小巴停在了樹蔭裡,車裡下來個年輕男子,正是接走周老先生的許邵文。

  這一次,他們明顯小心多了,中巴換成了低調的小巴,沒敢停在人多的地方,車身上還掩人耳目地畫了個山寨的旅行團標誌。

  開車的司機壓了壓帽簷,在許邵文身後說:「我早說了,細水長流,別太貪心,挑人的時候精心點,人少一點,等培訓出來,讓這些人替我們跑腿撒網,不要把那麼多人往基地領,基地是培養中堅的地方——你們非得圖賺塊錢,一次弄走那麼多人!這回好了,驚動警察了吧?」

  「你以為我想伺候那麼多老頭老太太?還不是因為今年的指標沒完成!這說話就到年了,不然怎麼辦?」許邵文臉色一冷,「他們那些在小地方幹的,動輒一個村一個村地發展信徒,哪知道咱們大城市的競爭壓力?光一個片區就倆賣保健品的、一個練氣功的、連針灸減肥這種也開始喊口號圈人,房租還他媽死貴!聽說春字部那幫廢物,剛到燕寧沒多久就被人一鍋端了……唉,我都想轉舵了。這是今年最後一單,我算了算,這回湊滿一車,咱們就完成任務了——有人來了!」

  老年人一般都是趕早不趕晚的,約定時間沒到,人已經七七八八了。

  許邵文笑容可掬地挨個接待,這次,他還額外給每個老人發了小旗和小紅帽,看著真像正規旅行團了。

  「您慢點,車上有水……相信咱們十天的旅程是非常愉快的,不單能欣賞優美風景,還能獲得靈魂的滋養……哎,大爺,您是……」

  許邵文扶住最後一個上車的老人,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張生面孔:「您以前來參加過我們活動嗎?」

  老人拄著枴杖,縮成很小的一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先前上車的一個老頭連忙從車上探出頭來:「老楊是我帶來的,以前一塊下過棋的,在家裡實在住不下去,就快睡大街了,我看他可憐,就帶他一起來了。」

  許邵文輕輕地皺了皺眉。

  「小許,多帶一個人吧,老楊不是沒錢,就是沒法子,九十多了,年紀太大,旅館一看身份證,都先問家人在哪,一聽說沒家人,不是不敢接待,就是要報警。」

  許邵文一聽這年紀,心裡直咂舌,旅館都不想接待,他們邪教組織也不想接待啊!一口氣喘得姿勢不對,沒準就過去了,這些老東西活這麼大要幹嘛,修煉成精麼?

  正想著怎麼找個理由推拒,老楊期期艾艾地拿出一個紙包塞進他懷裡,眼巴巴地說:「早晨去銀行排隊剛取出來的,老馮說我加塞,怕你們不要我,我就多取了一點,一共十萬塊錢,小夥子,帶我一個吧。」

  許邵文耳根一動,回頭跟司機對視了一眼。

  司機輕輕地衝他一點頭,多出六萬,他倆可以截下來對半分,正好當加班費了。

  許邵文故作遲疑,好半天,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這可實在是不合規定……唉,看您實在可憐,行吧,這責任我擔了!」

  老楊顫顫巍巍地扶著他的手上了車。

  「九十了,」許邵文的手心溫暖有力,像托舉一件不怎麼沉的物件似的,輕飄飄地把老楊托上了車,他出於職業習慣,隨口說,「我太公要是還在世,也應該跟您一樣,我以前就愛聽他老人家說話,快一個世紀呢,發生的事他都知道,聽多久都不膩,您家裡人真是太不知道珍惜了。」

  老楊愣了愣,一瞬間,他臉上那略帶祈求的神色消失了,眼皮垂下來,眼神竟有些無奈。

  裝了一車「老紅帽」的小巴頂著「夕陽紅旅行團」的標誌,悄悄地混進車流,離開燕寧市,一輛有點破的小轎車無聲無息地綴在了後面。

  正在公司開會過合同的喻蘭川闡述完最後一條風險點,看見手機上韓東昇發來的微信:「我跟上他們了。」

  「收到。」喻蘭川藉著端起咖啡杯的遮擋,飛快地回信息,「定位器裝好了,丐幫也有人盯著。」

  韓東昇有點不放心:「小喻爺,萬一他們那邊有高手坐鎮怎麼辦,楊幫主那麼大歲數了,我現在跟人動手心裡還真沒底。你真的不能發盟主令嗎?」

  喻蘭川看微信之餘,還在一心二用地跟公司同事辯論:「解決問題是相關業務部門的事,風險控制部門只給出風險提示,隱瞞股權代持就是有法律風險,我說錯什麼了?」

  他手也沒閒著,在會議桌底下發微信:「我不,涉嫌尋釁滋事,要發你們發。」

  韓東昇:「……」

  忽然,喻蘭川手機又一震,他本以為是韓東昇,低頭一看,卻是甘卿。

  甘卿給他發了個珠串照片,標註寫道:「新年幸運珠,送貨上門中,小喻爺,記得結賬。」

  喻蘭川莫名其妙——什麼意思,強買強賣?

  冬天的白晝總是格外短,夜色很快落下,蓋住了一些人的別有用心。

  十點,極樂世界準時熄燈,連一度多餘的的電也不想耗費,周老先生躺了半個小時,週遭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從床底下把自己的包拉出來,悄悄地爬了起來,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去。

  「老周?」隔壁床有點動靜就失眠的老吳突然出聲,「你幹什麼去?」

  周老先生一哆嗦:「我……我上廁所。」

  老吳在黑暗中看了他一會:「上廁所還背包啊?」

  周老先生手足無措地在門口站了一會,他厚道慣了,撒謊把同伴騙過去,自己一個人偷偷跑的事幹不出來。一輩子不太會說瞎話,實在也不知道怎麼編,於是一咬牙,走到老吳床邊,低聲把自己發現的事都說了。

  老吳沉默了片刻:「我也覺得下午活動回來那會睡得最沉,天黑了反而又睡不著了。」

  周老先生:「就是很不對勁!咱倆一起走吧。」

  老吳:「錢都交了……」

  「別管錢了,」周老先生急迫地說,「先離開這,不行出去報警追回來。」

  老吳猶豫了好一會,終於被他說動了,東西也沒拿,跟著周老先生從小樓裡溜了出去。大概是覺得這些老年人都傻得很,不用太嚴加看管,門衛一個睡了,一個出去抽菸了,兩個老頭沒費什麼勁,就來到了這個農家樂院的後門。

  周老先生說:「我今天非跑不可,要不然明天他們要單獨給我『加課』,就我一個人,那個水不喝也得喝,混不過去了……」

  就在這時,前方有車燈一閃,隨即是一聲汽車喇叭。老周心臟病差點沒被嚇出來,一把拉住老吳蹲在牆角。

  只見那是一輛有旅遊公司標誌的小巴,打盹的門衛聽見聲音,打著哈欠來到後院給他們開門,那個把他們騙來的「許博士」率先下車,緊接著,幾個人影才晃晃悠悠地從車上往下走,看樣子都是行動遲緩的老年人。

  周老先生嘆了口氣:「又一幫,他們到底要賺多少錢?」

  這時,旁邊的老吳忽然說:「這附近沒有車站,咱們怎麼走?有人來接你嗎?」

  「沒有,」周老先生的注意力還在小巴上,隨口說,「我知道後院門朝南,走出去十幾里,有個長途公交站點,來時半路上看見的,咱倆走得慢,慢慢挪,挪到那也該天亮了,搭車走。」

  「哦,」老吳緩緩地點點頭,「沒人接你啊。」

  「什……」周老先生突然猛地被旁邊的人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

  緊接著,就聽他一起逃跑的「戰友」迅速站起來,跑到了幾米之外,大喊:「這有個人要跑,還說要出賣導師!」

  遠光車燈猛地打了過來,周老先生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老吳一嗓子驚醒了沉睡的小院,周圍瞬間就燈火通明起來。

  不過片刻,一幫工作人員從樓裡跑出來,許邵文臉色微冷,沖旁邊的司機做了個往下切的手勢,轉身面向一幫剛來的老人,又忙擺出和顏悅色的表情:「這個大爺精神不太好,沒事啊,我們會單獨隔離他的,等他穩定些再把他送回家……太晚了,來,各位小心腳下,咱們去休息。」

  「慢著。」

  最後一個下車的老楊用枴杖輕輕地點了地面,在許邵文的目光下,他緩緩地把彎成問號的後背直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4:51 P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二章

  老楊他們的原計畫,是由楊幫主本人親自進去探個究竟,看看這到底只是個單純的詐騙窩點,還是有大魔頭坐鎮,等摸清了情況,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行動。

  畢竟裡裡外外都是不能磕碰的老年人。

  喻總親自幫忙推敲,幾乎考慮了所有的風險點和應對措施,但其中沒有一個是「老楊出師未捷先露餡」。

  楊幫主可是個老江湖,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反義詞,如果他也靠不住,偌大武林,還有靠得住的人嗎?

  假如周老先生再年輕二十歲,老楊絕對會忍著不出聲,進去找機會再撈人不遲。

  可老周七十多了,連骨肉再心靈,都已經退化成了生命力稀疏的蘆柴棒。古稀之年的人就是這一堆蘆柴棒堆的架子,沒有人碰,他都要無風自動地搖一搖,經不起一等。

  許邵文眼睛裡的冷意沒有褪去:「楊爺爺,您有什麼事?」

  說話間,三四個穿著白袍子的人衝上來,半強制地揪起老周,老周不知是方才那一個屁股蹲摔壞了,還是人嚇傻了,腿似乎不聽使喚,兩腳垂在地上,讓人拖著走。

  老楊好像很吃力地抻長了脖子,按住枴杖,往前蹭了幾步,故作驚詫:「這不是……老周嗎?他住我們家樓下,他怎麼了?這是幹什麼?」

  許邵文眯了眯眼:「這麼黑您也能看清,爺爺,您視力不錯啊。」

  「什麼?」老楊好像耳朵不太靈光,往許邵文那邊側了側頭,隨後也不接他的話,只一臉迷茫地朝同一輛車上下來的老夥伴們說,「老周是個好人,前幾天突然不見了,家裡人都急瘋了,還報了警,誰知道他在這!怎麼也不給家裡打個電話呢?哎,小許,你快讓人把他放下,我看得這送醫院啊!」

  許邵文眼角一跳——這些老傢伙們很容易鬼迷心竅,騙他們取錢交錢上賊船容易,但衝動是不能長久的,剛剛到達基地的第一個晚上,他們最容易後悔,也最容易人心浮動。本來就需要很多有套路的花言巧語才能哄住他們。

  誰知道花言巧語還沒來得及施展,就撞見這麼一場意外。剛從車上下來的老人們猶疑不定地互相看著。竊竊私語聲四起。

  「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怎麼覺得怪瘆得慌的。」

  「其實我也沒給家裡說……唉,還是打個電話吧。嗯……怎麼沒信號?」

  「我手機也沒信號……」

  許邵文耐著性子說:「可能是附近的基站在維修,這兩天信號都不好,大家不要著急。」

  他話音還沒落,就聽老楊在旁邊大喊了一聲:「老周!」

  眼看要被架走的周老先生聽見聲音,艱難地扭過頭來,看到熟人,周老先生嚇飛的三魂七魄立刻歸了位,掙扎起來:「救命!千萬別喝他們的水,他們在裡面下……」

  許邵文:「……」

  老不死的!

  老周身邊的一個男人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前襟,在他胸前脖頸間按了幾下,老周就像個被人把脖子拉長的老龜,僵硬地梗著脖子,不出聲了。

  被人拖回了小樓裡。

  楊幫主瞳孔一縮,倏地攥住了枴杖頭。

  許邵文:「這個大爺一直被子女虐待,精神狀態真的是不太好,下午傾訴會上多說了幾句,可能是我們疏導工作不到位吧,晚上就有點神志不清……」

  「沒有吧!」老楊提高了聲音,再次打斷他,「老周的子女我都認識,都是好孩子,沒有虐待他。」

  許邵文的眼神像毒蛇,危險地看過來:「是周爺爺自己說的。」

  老楊知道今天已經不能善了,乾脆不再裝瘋賣傻,一字一頓道:「虐待老人犯法,那你們報警了嗎?」

  「小許,」這時,有個剛從車上下來的老太太第一個開了口,「我怕我女兒找不著我著急,要不然,這次就先不參加了吧,等下回組織活動,你再叫我。」

  「小許,我也……」

  「車錢可以扣出去。」

  「我也想退,你們誰想繼續參加?」

  戴小紅帽的老人們倏地一靜,沒人開口。

  許邵文想,司機說得對,他們這個基地,以前都是培養忠誠的中堅力量的,「門檻」很高。帶回來的都是在外面發展好的忠實信徒,才有資格來接受徹底的集中洗腦,回去繼續幫他們發展下線。

  現在他們為了趕任務、賺快錢,不管傻的呆的都給弄回來,風險是相當大的,因為一旦有人鬧著要退錢,局面很容易失控。把他們放回去是不可能的,老年人都摳門,如果認為自己被騙了錢,一定會不依不饒,只要離開基地,沒準立刻就能把警察招來。

  他說:「來之前讓大家簽了合同,上面寫明了,即使中途退出,也不退款,大家都沒仔細看嗎?」

  「老紅帽」們一聽,立刻炸開了鍋,有些老同志平時最擅長撒潑打滾,聽了這麼不講理的話,擼起袖子就要施展十八般武藝。

  「所以,請大家安心享受吧。」許邵文冷冷地一笑,圖窮匕見,他話音剛落,周圍不知從哪冒出一大幫穿著白袍的人,把他們連人再車一起圍住了,「放心,十天以後,我們會把各位安全送回家的。」

  韓東昇放下望遠鏡:「楊幫主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剛下車就跟這些邪教組織的人起了衝突,現在被圍起來了。小喻爺,怎麼辦?」

  喻蘭川簡短地回道:「等著。」

  但是韓東昇不打算再等了,他有時覺得自己聽慣了別人發號施令,就成了個六神無主的懦弱男人,只會眼巴巴地等。

  等著漲工資,盼著發獎金,期待著能在退休前混個辦公室主任……哪怕是副的。

  有時做夢,會夢見單位像以前那樣,給員工分福利房。

  這些所謂「夢想」,又俗氣又沒出息,少年人聽了,非得嗤之以鼻不可。

  卻其實也很遙遠,讓蹉跎又困頓的中年人想破了頭,也想不出該怎麼實現它們。

  韓東昇拉起外衣拉鏈,從後備箱裡拎起一根棍子,下了車。

  老楊把枴杖橫在胸前:「小許,你不講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許邵文半側過頭來,臉上帶著譏誚,打算看看這些能進歷史博物館的老東西怎麼不客氣,還不等他看清,眼前棍影一閃,打狗棒「劈」字訣當頭落下。硬木的枴杖帶起了凌厲的風聲,許邵文吃了一驚,慌忙抱頭側身躲閃,那枴杖一招沒使老,在中路轉成「戳」,一下杵進許邵文兩臂間的空門,正捅了他的胃。

  許邵文乾嘔一聲,往後退了七八步,被人七手八腳扶住,瞠目欲裂:「打狗棒!你……你是誰?」

  老楊繃起臉,被歲月抽乾的嘴唇只剩下薄薄的一條線,緊抿著,站直的腰桿竟隱約有淵渟嶽峙的氣度,他緩緩地說:「年輕人,你們姓許的,未免有些太猖狂了。」

  大魔頭許昭據說有門徒無數,座下一干弟子為了表示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孝子賢孫,全跟著姓「許」。

  許邵文怒斥一聲:「多管閒事的老不死!」

  好幾個穿白袍的人撲了上來,老楊膀子一晃,五六斤重的枴杖像藤蔓一樣靈活——丐幫本來就是個擅長群毆與被群毆的幫派,他老人家的「纏」字訣能讓十條惡犬嗷嗷叫著近不了身。

  老楊身後的老紅帽們頭一次看見九旬老人鬥毆現場,全體伸長了脖子,感覺自己還能再戰五百年。

  就在這時,前院方向突然閃起紅藍燈,緊接著是警笛聲!

  整個小院頓時彷彿炸了窩,穿白袍的邪教成員們集體往後院湧。

  老楊挑飛了一個白袍,用枴杖撐地,喘起大氣,沒敢上前攔著人潮——他畢竟是老了,使巧勁跟懂得尊老愛幼的年輕人比劃幾招是可以的,揮舞著老胳膊老腿真打架,還是太吃力了。

  一個戴紅帽的老太太踮著腳拽住他:「您太勵志了,開氣功班嗎?我第一個報名!」

  老楊:「……」

  逃竄的邪教分子們衝進後院,領頭的幾個紛紛鑽上停在後院的車裡,一時間誰也顧不上誰,車門都沒關上,就橫衝直撞地要往外跑。

  引擎發出暴躁的咆哮,開車跑的邪教分子根本不管會不會撞到人。

  突然,牆頭樹影間有數條黑影落下,跳進小院中間。敏捷地把幾個傻站在那不知道躲車的老人撲了出去,推到牆角樹下等安全位置。

  「楊幫主!」

  丐幫弟子到了。

  老楊這才鬆了口氣,覺得老腰都快扭了:「別讓他們跑了!」

  「跑不了!」一個丐幫弟子轉過頭來,衝他一笑,「前院是咱們扔的報警器,警察都在後面呢!」

  老楊一愣,只聽身後又響起尖銳的剎車聲。

  方才從後院衝出去的邪教分子們慌不擇路,幾乎把油門踩到了底,沒想到不知誰那麼缺德,在路上放滿了專門扎汽車車胎的長釘子,大巴小巴一個個放屁似的漏了氣,撞做一團。

  緊接著,燈光打了過來,七葷八素的邪教分子們這才發現,釘子帶後面是一排警車,正安靜地伏在夜色裡,守株待兔。

  「小喻爺說了,這幫老頭老太太們被灌輸得一腦袋極樂,腦子洗得不剩幾滴腦漿了,肯定聽不進人話去,關鍵時刻,一定會堅定地跟犯罪分子站在一邊,沒準還會給他們當盾牌,想把他們『解救』出來肯定不現實,只能讓這些邪教分子自己拋棄他們。」丐幫弟子樂呵呵地說,「哈哈哈,老幫主,小喻爺這小子真鬼啊!」

  老楊扶了扶自己的腰,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可他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聽旁邊傳來一聲驚叫:「那是什麼!」

  老楊一轉頭,驀地變了臉色:「躲開!」

  他的話音被一聲巨響蓋了過去,只見身後小樓一層發出灼眼的強光,玻璃渣子碎得遍地都是,爆炸的響動震得人腦仁跟地面一起哆嗦。緊接著,濃重的煙火升起。

  這破破爛爛的農家樂裡沒有天然氣,廚房用的是舊式的煤氣罐,有人把那些煤氣罐炸了!

  北方的冬天天乾物燥,本來就是火災高發季節,冰冷乾燥的夜風穿堂而過,火舌瞬間漲了幾米來高。

  風颳過來,離小樓近的人都聞到了一股火油味。

  放火的人不單炸了煤氣,還在一樓倒了燃料。樓上全都是沒來得及跑出來的老頭和老太太!

  方才還在傻笑的丐幫弟子笑容僵在了臉上。

  突然,一道人影從他身邊掠過,徑直奔向火場。

  「東昇!」老楊脫口叫出了那人名字,韓東昇充耳不聞,老楊一巴掌拍向旁邊傻眼的丐幫弟子,「救火,救人去!」

  樓上驚醒的老人們像是身在蒸籠,紛紛擠在窗口,雜亂的哭喊與呼救吵得人心煩意亂,濃煙翻滾著上了天,這地方實在太偏遠,消防隊不知道要猴年馬月才能趕來。原本好整以暇設伏的警察們再也顧不上邪教嫌疑人,全都跑過來救火。

  空氣又是灼熱、又是陰冷,強烈的對流捲起飛灰和沙石,老楊指揮著院裡的老紅帽們往外跑,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扶著枴杖按住心口。

  這時,有人在不遠處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楊幫主啊。您看看您,都這歲數了,就要服老,還發少年狂。」

  老楊緩緩地直起身,火光照亮了他半張臉。

  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黑袍的人不慌不忙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拎著方才被老楊捅成大蝦的許邵文——這人正是給周老先生他們上課的「導師」。

  邪教分子們聽見警笛倉皇跑路的時候,他居然不慌不忙地留在小樓裡,倒油縱火有條不紊。

  老楊大爺握緊了手裡的枴杖:「你是……」

  「您可能不認識我,我是師父座下首徒,」黑袍笑了一下,鬆開許邵文,「這不成器的小子是我徒弟,快過年了,出來幫小輩們撐撐場面,刷刷業績,沒想到還有幸見到打狗棍法,真是三生有幸。」

  老楊大爺:「你是許昭的徒弟!」

  「又給他老人家丟人了。」黑袍人說著,攤開雙手,他兩手各拿著一根三棱刺,「楊幫主,給我個機會,讓我找找場子吧。」

  許邵文捂著胃退到旁邊,臉上掛起陰冷的笑。

  黑袍話音沒落,就像影子一樣,已經到了老楊大爺近前,老楊只能掄起枴杖迎了上去,然而黑袍可不是那群聽見警笛聲就跑的水貨,老楊剛才就覺得腰有點不舒服,硬木枴杖不是打狗棒,又沉得很,勉強接了幾招,氣力一時跟不上,那三棱刺像閃電一樣擦過了光滑的枴杖邊緣,直指他的咽喉。

  老楊聞到了鐵腥味。

  他心裡重重地一跳,心想,老了。

  然而冰涼的三棱刺幾乎碰到他喉嚨的瞬間,那黑袍卻猛地往上躥起,狼狽地躲了好幾步。

  與此同時,一隻手托住了老楊往後倒的後背。

  老楊大爺驚訝地扭頭望去,卻只看見一個把頭臉遮得嚴嚴實實的兜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5:02 P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三章

  這個黑袍的所謂「導師」,除了徒弟,壓根不在乎手下這些大呼小叫的廢物點心,樓裡那群伸著脖子喊救命的「肉雞學員」就更不用說了,錢已經到手,場地是租的,租金還沒付,一把火燒乾淨,他捲款走人,回去過個好年,來年再建新的窩點。

  反正找不著工作的小青年滿世界都是,隨便套個皮包公司的殼,在招聘網站上掛個廣告,立刻就能招來一幫。

  至於殺人放火,他也全然不在意——在他看來,殺人者畏懼的,無非是法律制裁、牢獄之災,前提是被警察抓住,警察又不可能抓得住他。

  拿這個老乞丐頭子的人頭回去,也好交代。

  然而此時,一直輕鬆愜意的黑袍人臉色終於變了。

  只見地面釘著一排刀片,斜斜地插進鬆軟的泥土裡,每一片刀露出地面的寬度都差不多,兩片刀之間的距離近乎相等,一路排到他腳下,他方才躲閃不及,衣襟下襬被刮出了一條小口!

  黑袍人橫著走了這麼多年,從沒吃過這種虧。

  同樣震驚的還有老楊大爺,他張了張嘴,含混地喊了聲「衛」,隨後又想起什麼,把話嚥回去了。

  對,衛驍已經死了。

  而這隻托住他後背的手掌似乎要單薄有一些,腳步雖輕,卻又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拖沓感,不像當年那人那麼低調。

  這時,許邵文開了口,問出了另外兩位都想知道的:「你又是幹什麼的?」

  戴兜帽的人回答:「我是來打聽點事的,正趕上你們忙,不好意思,打擾了。」

  她雖然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但畢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老楊還是一瞬間就聽出來了,難以置信地抬頭瞪著她的背影——這是那個在張美珍家借住的姑娘!

  甘卿沒看他,鬆鬆垮垮地往前溜躂了兩步,許邵文下意識地往後退,心驚膽顫地盯住她一雙纏滿了黑布條的手。

  「請問——前一陣,有一夥供奉『萬木春』木牌的人,拿紅筆畫虛線,現場教別人怎麼抹脖子。」甘卿客客氣氣地說,「跟你們有關係嗎?」

  「萬木春,」黑袍先是一愣,隨即,他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刀片,明白了什麼,「你是萬木春的什麼人?弟子?」

  甘卿笑了一下:「哪裡,萬木春沒有弟子,我只是個多嘴多舌的故人。」

  「『春』字部確實是我們的人,」黑袍端詳著眼前這位被兜帽和口罩罩住的人,可能是覺得她也不像什麼好東西,就坦誠地說,「以前機緣巧合,我們掌門認識了一位萬木春的傳人,得到了一點皮毛的功夫傳承,可惜弟子們也都不成器。」

  「哦,他說自己是萬木春的……傳人。」甘卿把「傳人」兩個字咬得很重,用一種很奇異的語氣問,「是叫『衛歡』嗎?」

  「對,是他,」黑袍人一點頭,「也是你的朋友?」

  「不是,」甘卿忽然笑了起來,緊接著,她招呼也不打,竟就這麼直接發難,刀片在手指間翻轉,火光下,像捏著一枚小小的閃電,朝黑袍人的脖頸劈了過去,「我不從……」

  「垃圾箱裡撿朋友。」

  剎那間,黑袍人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但他反應極快,瞬間退到安全距離,抄起三棱刺揮了出去。

  老楊:「小心!」

  這種近身搏鬥,對手武器的攻擊距離就是「安全距離」,甘卿手裡只有一把小刀片,攻擊半徑也就只有她手臂長度,相當於是赤手空拳。而在黑袍有防備的情況下,飛刃的殺傷力很有限——就算是傳說中的「小李飛刀」,飛得也是三寸多長的小刀,大概不能是李探花刮鬍子的剃鬚刀片。

  黑袍兩根三棱刺把自己渾身的要害擋得密不透風,「叮噹」一陣亂響,被撞飛的刀片飛得到處都是,許邵文被殃及池魚,抱頭鼠竄到了一棵大樹後。

  「接著!」老楊怕她吃虧,抬手把自己的枴杖扔給了甘卿,甘卿抄手接住,硬木枴杖在她掌心裡旋轉了半圈,橫過來抵住了黑袍的三棱刺,黑袍人大喝一聲,驟然發力,前突的三棱刺彷彿一把長槍,把甘卿連人再拐一起撞了出去,與此同時,另一把三棱刺橫掃過來。

  老楊大爺也不知道是為了炫富還是怎樣,實木的枴杖又長又沉,她用起來很不順手,這一下躲閃不及,被三棱刺「嗆」的一聲砸中小臂。

  她的小臂上應該是戴了什麼護具,這一聲聽著像金屬碰撞,沒傷到皮肉,但骨頭也夠受,甘卿的右臂瞬間脫力,手裡的枴杖一下歪了,兜帽掉下來,她兩頰垂下來的髮絲打著捲地勾著下巴,被口罩擋住的臉看起來只有一個巴掌大。

  「原來是個小丫頭片子,」黑袍人心說,「裝什麼大尾巴狼。」

  三棱刺繞過枴杖,直捅向她小腹,甘卿這時重心在左腳上,黑袍人看得出來,她一隻手沒有那個力氣打飛三棱刺,只能以左腳為軸閃避,於是不等她動,另一根三棱刺橫了過來,正好封鎖住她躲閃的空間!

  甘卿卻並沒有躲,她突然鬆手扔了枴杖,矮了下去,人像彈簧一樣縮成一團,三棱刺堪堪擦過她頭頂,隨後不等人看清,她又驟然彈起,一步棲到黑袍身前,黑袍慘叫一聲,一根三棱刺落了地——甘卿將一枚小刀片按進了他拿著凶器的手腕上!

  那是「雙面刀片」,一邊的刀刃戳進黑袍人手腕的時候,另一邊頂著甘卿的手指。

  她的手指顯然也是血肉做的,刀片往對方的手腕裡紮了多深,就往她的手指裡紮了多深。血水瞬間順著指肚淌下來,浸透了纏手布條。而她毫無所覺似的,隨意地把血在手心抹了一把,撿起了那根落地的三棱刺。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冷冷的,竟然帶著些許亡命徒似的氣質。

  黑袍人無端有些心驚膽顫,大喝一聲撲上來,三棱刺上下飛舞,讓人眼花繚亂,甘卿走轉騰挪,腳不沾地,一路躲避。

  黑袍人:「殺!」

  這彷彿是個信號,他話音沒落,躲在樹後的許邵文突然冒出頭,不知從哪抽出一把自製的土槍,朝甘卿背後開了火!

  土槍的巨響淹沒在爆炸聲裡。

  警察們帶來的車載滅火器杯水車薪,根本壓不下來,火舌越發貪婪。

  周老先生被鎖進了二樓一間單獨的禁閉室,隨著爆炸,天花板上不斷有碎沙石往下掉,外面人聲雜亂,他慌忙用力拍起門:「有人嗎?放我出去!」

  但此時樓裡太嘈雜了,他撞門的那點動靜完全沒人注意到,很快,開始有煙順著門縫往裡鑽。

  韓東昇從小院裡撿了幾條晾在那的床單,用澆花的水龍頭噴濕,連同一個車載滅火器一起夾在腋下,繞到離廚房比較遠的一邊,縱身一躍,勉強扒上了二樓窗櫺。

  身體太重了,心為形役啊。韓東昇暗嘆一聲。

  緊接著,他脖子上的青筋猙獰地跳出來,雙臂使了吃奶的勁,生生把自己吊了上去,撞開玻璃窗,將濕床單捆成一條繩,沖慌不擇路的老人們大叫:「這邊!」

  警察們也趕過來了,韓東昇攔腰抄起一個快嚇哭的老頭,直接把他塞進窗口,扔了出去,下面幾個警察七手八腳地接人。

  熱浪在翻湧,韓東昇把外套和毛衣全都脫了下來,聲嘶力竭地衝這些老人吼:「找濕毛巾、濕衣服摀住口鼻……咳……」

  亂竄的老頭老太太們沒頭蒼蠅一樣,在狹窄的樓道裡擠作一團,幾乎要釀成踩踏事故,韓東昇屏住呼吸衝了過去,一手一個,拎起那些摔得形態各異的老人,爭分奪秒地往外送。

  控制不住的火勢越來越大,幾個丐幫弟子也衝了過來,幫忙扛人,韓東昇一身的熱油都快被烤出來了,臉上一道一道煙燻的黑印,心裡卻比皮肉還火燒火燎——他還沒找到周老先生!

  「爸!」韓東昇把手裡的老太太交給丐幫的人,逆著人流往裡衝,「裡面還有沒有人?爸!」

  被困在禁閉室裡的周老先生舉起木頭椅子,拼了老命地往門上砸,可那大門竟然紋絲不動!

  他想起自己看過的那些氣功書,病急亂投醫地試圖用丹田裡的「內力」,然而一口大氣吸進去,半口都是煙,連丹再田,一起給熏得五迷三道,周老先生涕淚齊下地嗆咳起來,手指死死地扒住門縫:「救命,救……咳咳……」

  真是奇怪,他們這些人,報名參加「極樂世界」的時候,全都覺得自己過得沒滋沒味,已經沒什麼好活的了,就想找個能慰藉自己的地方,不那麼孤獨寂寞地走向死亡。

  可是一場天災人禍突然到來,老人們才驚慌地發現,自己竟然還有這麼強烈的求生欲。

  周老先生被煙燻得迷迷糊糊,指甲扒裂了,劈出了血,雙手卻還在無意識地撓著門。

  心裡冒出一個朦朧的念頭,他想:「我的周周還沒上完小學呢。」

  火場外,甘卿好像頗為熟悉這些不要臉的套路,在黑袍人出聲的瞬間,她就一步躥了出去,土槍打了個空,許邵文罵了一聲,正準備再次瞄準,後腦一痛——他被老楊大爺砸暈了。

  老楊喘著粗氣,緊張地抬頭張望。

  黑袍人趁甘卿躲避土槍,搶佔先機,幾乎壓著她打,兩根三棱刺在空中來回碰撞,黑袍一腳橫掃,甘卿險伶伶地退開,一腳踩上黑袍的腳背,同時吃力地把三棱刺舉過頭頂,扛住黑袍人當頭一劈。

  她腳上穿了雙破破爛爛的舊靴子,很大,有個又蠢笨又過時的方鞋頭,看款式,似乎還是男靴——中老年人穿的那種。

  黑袍抬腿要把她掀下去,就在這時,甘卿那雙不修邊幅的鞋底突然彈出了一根鐵錐,黑袍人這麼一使勁,相當於主動把自己的腳釘了上去!

  那慘叫聲把見多識廣的楊幫主都震得一哆嗦。

  這二位,一個背後放冷槍,一個腳下藏乾坤,「小魔頭高一尺,大魔頭高一丈」,比著沒下限!

  甘卿一把攥住黑袍人沒受傷的胳膊,指縫間的小刀裁縫似的豁了上去,毫不手軟地「喀嚓」一折,拆筋卸骨,一氣呵成。

  老楊這會才找回自己的嗓子,忙喊道:「別殺人!」

  這一嗓子及時,甘卿掠過黑袍喉間的手一頓,手指靈活地一縮,擦破黑袍人一層油皮,繞到他頸後,往下一捶——

  黑袍人無聲無息地撲了地,瘸著一隻腳。

  老楊大爺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你……你是……」

  甘卿避開他的目光,伸手在腳跟上撥弄了一下,鞋底上的錐子脫落下來,她在泥土地上蹭了蹭鞋底上的血,瞥了一眼亂哄哄的火場:「我去看看。」

  老楊:「等等!」

  甘卿充耳不聞,腳下一滑,人已經在幾丈之外。

  「大哥!裡面沒人了!快走!」小樓裡,兩個警察一人背著一個老人,拽住韓東昇,「火要燒上來了!這樓裡都是木頭,非得燒塌了不可!」

  韓東昇慌慌張張地掰過兩個老人的臉,都不是周老先生,他二話不說,揮開警察的手,往煙火叢中跑。

  濕毛巾能短暫地摀住口鼻,卻不能摀住眼睛,韓東昇一雙眼睛被熏得通紅,近乎於絕望地四下尋覓。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微弱的撓門聲。

  韓東昇睜大了眼睛,很快辨認出聲音來源,連忙跑過去,用力撞了兩下門:「裡面讓開!」

  然而周老先生已經沒有力氣讓開了,他甚至沒能辨認出那是家人的聲音,他神志不清的順著門板滑了下去。

  韓東昇退後幾步助跑,縮起肩膀,全力撞了過去,禁閉室的門猛地彈開,失去意識的周老先生隨之被撞了出去。

  韓東昇搶上前來,伸手探他的鼻息,慌亂之下也沒摸出什麼所以然來,一把將老頭扛在肩頭,往外跑去。

  樓下又是一聲爆炸聲,樓道頂上懸掛的白色燈管哆嗦了幾下,直接砸了下來,然而韓東昇已經看不清了。

  電光石火間,一件外套飛了過來,當空兜起掉下來的燈管,「啪」地甩在牆上,韓東昇踉蹌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

  韓東昇透過滿眼熏出來的淚,看清了來人:「是你……」

  樓下的警察在大聲呼喊,甘卿一把拖起暈過去的周老先生,把人扔了出去。

  「轟」一聲,半座小樓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5:15 P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四章

  韓東昇給喻蘭川發信息,說情況有變的時候,喻蘭川剛走出會議室,差點迎面撞上端咖啡的助理。

  「喻總,咖啡還要嗎?」

  喻蘭川滿嘴都是咖啡的焦苦味,聞著那玩意有點犯噁心,往後一仰頭,他擺擺手,迅速給韓東昇回了信息,然後場外聯繫丐幫的人和于嚴,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回到辦公室,不等一口氣喘勻,就發現他方才在會上力挺的項目總監已經等候多時了。

  項目總監們對外都是「封疆大吏」,一人扛一方江山,但其實日子過得沒有那麼風光,除非是業績格外突出或者老闆親信,否則自己常年駐紮項目,「朝中」又無人,對上級的溝通渠道不暢通,每次回集團總部搶資源,都得八仙過海、頭破血流。

  這位總監手頭正在運營一個養老養生方面的項目,但最近兩年,整個集團都在往輕資產的方向傾斜,涉及地產的攤全是後娘養的。他自覺跟喻蘭川私交一般——喻蘭川恪守職場精英守則,整個風控部門一枝獨秀,錦衣衛似的,跟誰都私交一般——沒想到喻蘭川會帶著整個部門加班兩宿,在董事會上以一槓三,力挺自己。

  「喻總,辛苦辛苦。」項目總監熱情地迎上來,「什麼時候賞光,請您吃頓飯?」

  喻蘭川公事公辦地一笑:「卞總客氣。」

  項目總監一屁股在他辦公室裡坐下,發現他辦公桌上有幾張廣告傳單,賣保健品的、賣磁療儀的,還有一個叫「極樂世界」,宣傳單上寫著:「你是否已經退休在家,生活無所適從?是否兒孫繞膝,仍然孤獨寂寞?你是否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多餘的人,只有在那些花言巧語的騙子面前,才能找到稀有的存在感?」

  「極樂世界」的宣傳單印得格外精良,項目總監拿起來一看,笑了:「這跟咱們項目的廣告思路好像啊,賣什麼的?看著還挺高端——我家有個親戚家裡一打這些玩意,棺材本都給人騙出去了,不瞞你說,咱們好多宣傳策略都跟著他們偷師的。」

  「哪裡,」喻蘭川說,「不高端,這只是個平凡的邪教。」

  項目總監:「……」

  「我一個朋友是警察,最近剛查獲的,正好今天卞總在,拿過來給你看看——你們最近在炒的不是這個話題麼?」喻蘭川說,「我聽說你們還打算拍個公益電影,詳細說說,備案了嗎,劇本有了嗎?」

  項目總監嬉皮笑臉地跟他套磁:「備倒是備了,其他的還八字沒一撇呢。咱們之前摳了半天預算,也就湊齊了夠備案的那點資金。喻總,我們這些後媽撿的兒子,在集團的日子不好混,以後得多拍你的馬屁啊。」

  喻蘭川意味不明地衝他笑:「這種話少說兩句吧,卞總,都是給老闆打工的,我算什麼?聽多了該飄了。」

  項目總監見他不吃這套,立刻沒事人似的撤退:「那是,那是。」

  「今年的日子都不好過,明年也不一定樂觀。會上大家都在吹牛,都想先佔著資源,萬一能盲狙到下一個風口呢。我是個比較不喜歡冒險的人,不想碰不瞭解的東西,所以選擇了咱們這邊。」喻蘭川推了一下眼鏡,「但集團資源傾斜得越多,你們任務就越重,今天牛皮替你們吹出去了,到頭來投資回報率不好看,咱倆誰都交代不了,卞總,關了門,咱們透個底吧。」

  項目總監嘆了口氣:「喻總,集團考核標準不公平,什麼都要看投資回報率,行業不同……沒有可比性啊!」

  「行業不同,股東的鈔票都一樣,水往低處流。」喻蘭川說,「集團內部其實一直雜音,想出售一定比例的傳統板塊……」

  項目總監立刻急了:「我們不是傳統板塊,我們有新概念!」

  「別激動,卞兄,」喻蘭川不易察覺地換了個稱呼,站起來給他倒了杯茶,「咱們都知道『概念』是怎麼回事,這話就不要拿來哄我了。」

  項目總監抹了把臉。

  喻蘭川當著他的面,打開平板電腦,調出他們在會上大吹特吹的項目PPT,把平板壓在那一打保健品和邪教的宣傳單上:「除非你們真能實現這個。」

  項目總監的眼角跳了跳,目光落在PPT頁面上。

  向集團賣自家安利,都是瘋狂地往「高大上」上靠,當今社會上什麼名詞火,就蹭什麼的熱度,實在哪也不挨著的,就自己攢一個類似的詞硬往上懟,不能顯得不如別人洋氣。

  喻蘭川翻到的這一頁PPT寫得尤其不要臉,標題是「連橫合縱,結合文化產業,打造地產IP」。

  這句話是誰加上的,項目總監記不清了,盯著壓在傳單紙上的平板電腦愣了半天。這種意味不明的名詞堆砌看得他都麻木了,底下人一股腦地加上,他審閱的時候也沒細想,沒想到老闆們當真了,在會上揪住他一通問,要沒有喻蘭川幫著打圓場,差點下不來會議桌。

  項目總監說:「現在市場上的養老服務,主要都在聚焦『失能老人』——就是沒有自理能力的那些人,子女忙工作忙,顧不上他們,這才會想到養老院——但是我們當初做可行性報告的時候,認為專門替那些身體健康、生活能自理的老年人服務的東西不多,市場是有盲點的。」

  喻蘭川雙肘撐在桌子上,不動聲色:「投資人們認為目標客戶群不理想,因為這些人保守、摳門,消費能力有限,回報率不會好看。」

  「這是刻板印象。看看那些狂熱的保健品愛好者就知道,不是市場沒潛力,是你沒挖到這些人的點。我當時想的是,咱們集團旗下不是也有文化公司嗎?銷售預算給誰都是給,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就跟他們商量著,讓他們幫著拍個小電影,小成本,萬一真能公映,賺回點票房,沒準還能把賬抹平了……」項目總監苦笑了一聲,「好,這回還弄成年度重點工作之一了,這不是莫名其妙嗎。」

  喻蘭川頂著一張「事不關己」的臉,心裡一點也不覺得莫名其妙,故作不解地一挑眉:「集團的資金扶持已經幫你們拿下了,任務書籤了,還有什麼困難?卞兄,我以為錢是萬能的。」

  項目總監一咬牙,擼起袖子:「行,今年我們就豁出去,和這幫賣保健品的搶生意了。」

  喻蘭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這話聽著真沒志氣。」

  「也是,咱們為什麼要跟這幫狗騙子搶生意?上禮拜剛跟大宗商品交易所的老闆吃過飯,他們那邊爛人爛事多,隔三差五遇見幾個跳樓喝農藥的,跟公安關係好。」

  喻蘭川一點頭:「文化板塊的老常今天出差,我約他電視電話會。」

  「對,他們要拍這些,也得跟公安部門打招呼。」項目總監說,「要是真能攛掇市裡組織一波嚴打,正好一起宣傳。那……抓緊時間?我這就打電話。」

  喻蘭川:「軍令狀懸在咱倆腦袋上呢。」

  送走了自來熟的卞總,結束了電話會,CBD的燈已經亮起了一片,各色外賣送餐員在樓下列隊打電話叫人來取餐。

  喻蘭川後腰發僵,站起來用裡抻了兩下,拎起外套,抽空看了一眼手機,韓東昇沒動靜了,丐幫的人最後給他發的信息是「順利」。

  順利是肯定的,喻蘭川認為,這件事最大的難度就是帶警察找到這幫邪教分子的窩點。

  算時間,這會老楊他們裡應外合,應該已經把這個邪教窩點一網打盡了。

  可是一個窩點肅清了,還有千千萬萬個窩點藏在街頭巷尾,于嚴說得對,如果沒有大範圍的嚴打,他們就會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

  如果還能再順利一點的話……

  喻蘭川給于嚴發微信說:「完事了嗎?你想要的『嚴打』可能有戲了。」

  這個時代,公與義背後,必須有資本的邏輯作支撐,否則沒有人會幫他吆喝,沒有人會理睬他。假如一個人單純地宣傳理念與公益,那麼人們往往認為他不是學生仔,就是打算尋釁滋事的。

  喻蘭川把茶根倒進花盆,心想:盟主令有個卵用?

  就在這時,于嚴可能是看見了他的信息,把電話打了回來。

  「喂……」

  電話那邊雜音很多,于嚴沖話筒吼:「蘭爺,是你把夢夢老師找來的嗎!」

  喻蘭川:「……啊?」

  「臥槽,這不是重點……樓都快燒塌了。」于嚴的聲音稍遠了些,不知是對著電話那邊的誰喊話,「消防隊還有多久能到?這麼大的火根本壓不住!裡面的人趕緊出來!」

  喻蘭川:「著火?哪著火了,怎麼回……」

  他一句話沒說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不祥的巨響。

  有人驚呼:「塌了!」

  于嚴罵了一句什麼,撂下一句「回去跟你說」,就匆匆掛了電話。

  喻蘭川原地愣了兩秒,撒腿往外跑。

  岌岌可危的小樓裡,韓東昇脫力是小事,比這更嚴重的,是他脫了水。

  他本來就比別人愛流汗,火場奔波,整個人被烤得外焦裡嫩,這會肩頭一輕,周老先生被人接走了,他的大腦就像是強制關了機,立刻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韓東昇踉蹌兩步,撲倒在地,耳邊所有的聲音凝成一線,離他而去。

  火已經燒到了這邊,原本留在外面的床單被蒸乾水分燎著了,人們在大聲呼喝。

  可是這樓挑高太高,一樓的火勢燒過來,底下的人根本上不來。

  粗製濫造的天花板掉了一大塊,甘卿用從黑袍人手裡搶來的三棱刺挑開,落了一身灰,她不小心吸了一口煙塵,嗆得差點把肺咳出來。

  腳下的地面簌簌發抖,小樓是從另一邊開始塌的,然而木料斷裂的聲音不斷逼近,兇猛的火舌蠶食鯨吞著途中的一切,爆起的火花四濺,三棱刺都開始燙手了,她甚至聞到了糊味。

  「喂!」

  情急之下,甘卿一把扯住韓東昇的後脖頸子,然而韓大哥的體重大約是他岳父的兩倍,甘卿這一爪子下去,韓東昇本人紋絲不動,反倒是本來就有些開線的襯衫被她扯破了。

  韓東昇的心「突突」地跳,手腳軟得麵條一樣,幾次三番試著站起來,身體都不聽使喚。眼前閃過一道又一道的幻影。

  他忽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被什麼擊倒在地,像條狗一樣趴在絕境裡爬不起來。

  他彷彿是習慣了這種姿勢的。

  韓東昇喃喃地說:「走……走你的……」

  三棱刺拿不住了,甘卿把那玩意脫手一扔,咳了兩聲:「你說什麼?」

  韓東昇連撐地的手肘也開始搖搖欲墜,右臂率先軟了下去:「我……」

  「劈啪」一下,甘卿驀地回頭,靠近他們這邊的窗櫺變了形,合金的窗戶框就快給壓裂了。頭頂泛黃的天花板裂開,一條黑乎乎的縫隙直追到他們面前。

  「我想求你……」韓東昇幾不可聞地說,他不知道甘卿能不能聽見,一時也理不清自己混沌的思緒,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東西,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告訴蓓蓓……錢沒在……沒在股市裡……」

  這都哪跟哪?

  甘卿一頭霧水,掰扯不清,她於是直接動手——甩出幾把小刀片,穩准狠地在韓東昇的指縫間釘了一排。

  如果說十指連心,那指縫的嫩肉的連的可能就是靈魂了。

  韓東昇猝不及防,壓在嗓子眼裡的喃喃自語化作一聲慘叫,全身的生命力在劇烈刺激下竟然死灰復燃。

  他灰敗的臉上肉眼可見地充了血,猛地抬起頭。

  那心狠手辣的妖女面無表情地說:「哦,不用謝。」

  韓東昇大吼一聲,收縮的手指在地上留了一排血手印,他猛地一按地面,把自己撐了起來。

  就在這時,合金窗框徹底斷了,被擠在中間的玻璃粉身碎骨,木樑和巨石砸了下來——

  韓東昇:「讓——開!」

  甘卿應聲側身讓路,韓東昇抱著頭,像一顆巨大的炮彈,從她身邊轟了過去,把鬆散的木石撞出了一個人形的洞,直直地摔了下去,甘卿不再遲疑,緊跟著他往外一鑽。

  又是一聲巨響,小樓徹底成了一片廢墟。

  救人的與被救出來的人們紛紛撒開腳丫子逃離現場,有人驚懼地倉皇回頭,望向火場——雪白的「極樂世界」撕開牆皮,露出猙獰的鬼臉。

  那裡就像是被業火點著的南柯一夢。

  喻蘭川第一次後悔自己為了省錢,把車租出去了,倉促間,他跟同事借了輛車,往極樂世界的窩點趕。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女人的手機好像專門用來在朋友圈行騙用的,一旦有事,她電話絕對打不通!

  喻蘭川想起甘卿那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留言,差點把手機砸出去。

  就在這時,他電話又響,喻蘭川險伶伶地把差點脫手的手機勾回來:「喂?」

  「是我。」于嚴飛快地說,「出了點意外。」

  「什麼情況?」

  「這幫邪教分子比我們想像得還喪心病狂,本以為就是想騙點錢,結果方才有個人,一看跑不了,把房子點了,想趁著我們救火救人溜。夢夢老師跟老韓都在火場裡,剛才樓塌了……」

  喻蘭川瞳孔倏地一縮,這時,他正好開到路口,紅綠燈變色,前車已經停下,他一腳把剎車踩到底,車輪和地面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

  「喂喂喂,蘭爺?你沒事吧?」電話那頭的于嚴都聽見了他這邊剎車的動靜,「你你你注意交通安全!」

  有那麼一瞬間,喻蘭川的耳朵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電話裡于嚴的絮絮叨叨變得模糊不清。他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雙手有點握不住方向盤。

  就在這時,路口變燈了,後面的車不耐煩地按了喇叭,喻蘭川被尖鳴聲驚醒,短暫地恢復聽力。

  只聽見電話裡于嚴的尾音:「……就近送醫院搶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9 05:26 P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五章

  老楊幫主是泰斗,和那些邪魔外道是世仇難消。

  韓東昇有家人陷在裡頭,義不容辭。

  她跑去湊什麼熱鬧?

  平時一直是一副「我很神,我只是裝慫,一切盡在我掌握中」的臭德行,套路一打一打的,其實又怕黑又怕鬼;坑蒙拐騙一個月賺不出一壺醋錢,隨口答應請人吃飯,轉頭就賴賬;跟人動手之前得先把手纏起來,不然就犯帕金森……

  萬木春隱世隱半天,就培養出了一個這麼不靠譜的貨?

  喻蘭川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此起彼伏,飆升的血壓快把心臟跳爆漿了,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自己著什麼急,這個本該「運籌帷幄」的角色就被他演砸,成了「奪路狂奔」。

  汽車引擎的「嗡嗡」聲和他自己的心跳聲充斥著小小的空間,一個模糊的念頭忽然如「水落石出」,漸漸從噪音裡凸顯出來。

  我……

  他壓在心裡很多年的少年用力扒開十五年的煙塵,從漫長的歲月裡露出一張幾乎面目全非的臉。

  他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于嚴「喂喂喂」,喻蘭川那邊電話斷了,他正要再打過去,被一通來自上級的電話打斷了,急忙去解釋為什麼「尋找離家出走的老頭」會變成跟犯罪嫌疑人火拚。

  警察們都忙瘋了,一部分留在現場等消防隊,抓捕犯罪嫌疑人。

  跟到醫院的不但要照顧好這些飽受驚嚇的老年人,還得跟醫院說明情況、挨個聯繫老人家屬,人手非常不夠用,一個個忙得上躥下跳。

  韓東昇送走了來查看情況的民警,就緩緩地在急救室外等候區的木椅上坐下了。

  周老先生吸進了不少煙塵,被送進去搶救,這會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儘管警察安慰他說肯定沒事,但……萬一呢?

  那麼那頓被辜負的早飯,大概會成為家人給他最後的回憶了。

  其實細想起來,就算沒有萬一,周老先生也年過古稀了。據蓓蓓說,他們家沒什麼長壽基因,周老先生已經活過了他自己父母兄弟去世的年紀,差不多是家族最長壽了,他的日子已經走進沒有里程碑、沒有標尺的荒原,每一個被家人冷落的工作日,都有可能是他戛然而止前的最後一天。

  可是「珍惜」太難了,就像是「勤奮」、「堅持」、「自律」一樣,明明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卻只有非凡人才做得到。

  韓東昇的傷不重,除了在火場小樓裡磕碰了幾塊皮外傷,剩下的都能用補充水分和無機鹽來解決,最嚴重的傷害是我方戰友造成的——他那隻手幾條指縫裡全都有刀傷,每根手指都不能動,讓醫生包成了一個大豬蹄子。

  獨自等在急救室外,韓東昇一開始試圖正襟危坐,坐著坐著,後背和小腹上的肥肉就開始把他往下墜,連日的擔驚受怕、夙夜難安一股腦地找上來,他太疲憊了,累得連眼都睜不開。

  他就像一塊被加熱的黃油,從立方體坍塌成不規則狀,繼而就快要化成液體,流到座椅下面了。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韓東昇激靈一下睜開眼,看見甘卿朝他走來。

  甘卿比他還慢,其實按照她的想法,手指割破了條小口子,塞嘴裡自己舔一舔就好了,實在沒必要上醫院,結果剛從小樓逃出來,就莫名其妙地被塞進救護車,大驚小怪的大夫們不但要給她打針,還非得說血液接觸有風險,要她化驗檢查。

  「我就是過來問問……咳,你這個,」甘卿指著他的豬蹄子,「是不是應該我賠醫藥費?」

  「哎,什麼話,救命之恩還不知道怎麼報答呢,要不是你這幾刀,沒準我就得留遺言了。」韓東昇很客氣地衝她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臉太黑了,對比出來的。

  甘卿就遞給他一張濕紙巾,兩個人劫後餘生,寒暄了幾句,因為不太熟,也沒什麼話好說,就都沉默下來。

  韓東昇臉上都是黑灰,擦了一遍,手裡的白濕巾變成了黑抹布,在手心裡一攥,能攥出一把泥湯。

  他緩緩地擦著沒受傷的手,好一會,忽然說:「從那小樓裡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要真陷在裡面,以後蓓蓓自己帶著孩子……可怎麼活?」

  甘卿看了他一眼,但她是光棍一條,沒拖家帶口過,無論說什麼,都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因此沒吭聲。

  韓東昇跟她說話,漸漸成了自言自語。對別人自言自語往往會很尷尬,是因為對方雖然不接話,但是沉默裡含著態度——不想理你,你是傻X——但對著樹洞就不會,因為樹沒有歧視人類的功能。很奇異的,甘卿不聲不響地往牆角一靠,就像一根木頭樁子,不由自主地,韓東昇有點想把肚子裡的話倒一倒。

  「後來又覺得,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自嘲地一笑,「我這樣的男人,實在沒什麼用,有沒有也兩可,沒有我,人家沒準能活得更好。」

  「我可能……就不是那種能成功的人。」

  「她對我一直挺失望的。」

  甘卿換了個重心腳,雙臂抱在胸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目光平直地射向樓梯。

  女人對不求上進的丈夫失望,老父親對拋出去得不到回應的感情失望,一事無成的男人倉皇回顧,自己對自己失望。

  韓東昇單手撐起下巴,眼皮熬得有點水腫:「有時候夜深人靜了,也忍不住想,要是人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甘卿平靜的目光終於微微起了波瀾,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脖筋一根一根地跳出皮膚。

  「是啊,」她幾不可聞地說,「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就在這時,凌亂的腳步聲響起,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跑上來,在最後一層台階上絆了個大馬趴——正是披頭散髮的周蓓蓓。

  她這一下摔得太實在了,把那兩位神遊的都驚動了,韓東昇看清了是她,連忙要上來扶:「哎,你怎麼走路也不知道抬腳啊!」

  周蓓蓓不等站起來,就著跪地的姿勢一把摟住他的腿。

  「爸沒事,就是歲數大了,吸進幾口煙。」韓東昇舉著自己的大豬蹄子,單手架住周蓓蓓的胳膊肘,把她往上托,「不是讓你跟周周在家等著嗎,這有我就行……怎麼了?」

  周蓓蓓不肯站起來,死死地把臉埋在他腰腹間。

  韓東昇就攥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把她扒下去:「我身上髒……」

  他忽然一頓,因為看見周蓓蓓通紅的眼,兩個人無聲地對視片刻,她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她是個滿嘴埋怨、沒一句好話的女人,怨氣堵住了她的氣管和喉嚨,話行不順,肚子裡有千言萬語,全都說不出口,只好嚎啕大哭。

  韓東昇一開始被她哭得手忙腳亂,好一會,他好像從女人的哭聲裡領會了什麼,手掌緩緩地落在了周蓓蓓頭髮上,他嘆了口氣。

  甘卿冷眼旁觀,笑了一下,悄無聲息地上了旁邊的直梯,下樓走了。

  醫院裡亂哄哄的,丟了老人的家屬們都趕來了,有的喜極而泣、有的暴跳如雷。還有個男人茫然地在醫院樓道裡遊蕩,正好撞見甘卿從電梯下來,就上前拉住她問:「請問一個姓林的老太太是不是也在這?」

  甘卿還沒來得及回話,就有個民警趕上來,好說歹說地把人勸走了。

  「那是林老太太的兒子。」身後有人說,「就是最早失蹤的那個老太太。」

  甘卿一回頭,見老楊幫主拄著枴杖緩緩地走過來。

  老楊說:「林老太太參加過一次他們這個極樂世界的體驗活動——其實就是給他們餵一點稀釋了的劣質致幻藥,讓他們暈暈乎乎的睡一覺,還真以為自己體驗了靈魂出竅——被那幫人忽悠了幾次,信得死心塌地,覺得以前跟隨的氣功大師都是騙子。還幫忙發展了好多下線。老周他們都是她給攛掇進去的。這回參加這個培訓要四萬塊現金,老太太手裡沒那麼多錢,就去找那『氣功大師』,想要回自己以前打賞的錢,沒想到本身就有點心血管疾病,吃了這幫邪教分子的藥,又加上要不回錢,情緒激動,一下子,人就過去了……屍體都找到了,還是兒媳婦去認的,兒子一直不願意接受。」

  甘卿帶著幾分事不關己的冷淡說:「要是每個人頭上掛一個生命倒計時牌,大家可能就都不想離家出遠門了。」

  「甘卿,對吧?」老楊轉過頭來看著她,「萬木春的刀法,你師父是衛驍。」

  「以前是。」甘卿平時在「一百一」又禮貌又乖巧,每次去張美珍家裡碰見她,她都不是在擦地、就是在做飯,楊逸凡老覺得她像個小保姆,被老妖婆壓榨。

  此時她背著手,站在離楊幫主幾步遠的地方,終於撕掉了所有的面具,露出了本來面孔。她甚至比年邁的楊幫主還要高一點,眼皮略微垂著,露出幾分說不出的桀驁之氣:「後來我叛出師門了。」

  老楊一愣。

  「家務事,礙不著別人,不多說了,」甘卿意味不明地一笑,衝他一擺手,「年底房子應該好找,楊幫主放心,回去我就搬家。」

  老楊:「你等……」

  他話沒說完,就見一個淨衣的丐幫弟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幫主!」

  只見楊逸凡跟在他後面,大馬金刀地闖了進來,胳膊底下還夾著打狗棒。

  老楊臉色一變,他這回出來浪,沒告訴孫女,怕她起疑心,也怕邪教那邊有人認出來,還特意沒帶打狗棒!

  楊逸凡此時的表情就像是想把丐幫聖物當場撅了。

  老楊趕緊:「凡凡,有話好好說,你別……」

  然而楊逸凡一路殺到他面前,卻只是嘆了口氣,把打狗棒塞進了老楊手裡,搶過了那根硬木枴杖。

  老楊眨眨眼,呆呆地看著她。

  楊逸凡把那根木頭枴杖拎在手裡,掂了掂:「是沉,拿著不順手吧,你為什麼不早說?」

  九十多歲還能徒手鬥毆的老幫主好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囁嚅說:「你專門託人買的,挺貴的東西……」

  「那又怎麼樣!」楊逸凡打斷他,「我逢年過節就買愛馬仕、買鑽石,不要錢似的到處給小白臉塞,就是想堵住他們的嘴,想讓他們都吃人嘴短,以後都老老實實地圍著我轉,除了錢,別再向金主索取時間和精力——你也是我包養的小白臉嗎?奉行他們那個準則幹什麼,不喜歡你就說啊!」

  老楊:「……」

  旁邊的丐幫弟子聽了楊總這番大逆不道的話,縮脖端肩,不敢吭氣。只見老楊被煙燻過一遍的「老白臉」由黑轉紅、又由紅發青,終於忍無可忍,揚起打狗棒抽向楊逸凡:「成何體統!說得是人話嗎!你個不孝的東西!」

  甘卿飛快地挪開腳步,給這二位讓出場地,以免影響老頭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發揮。插著兜往外走去。

  她真的很喜歡一百一十號院,雞飛狗跳、明媚歡快……最主要是便宜。

  可惜……

  孟老闆那裡大概也不方便待了,大概要換個工作吧。

  能幹點什麼好呢?

  好在臨近年關,燕寧四處都缺人,找個地方當服務員應該不難,可以先湊合混一下。

  甘卿走出醫院大樓,被西北風劈頭蓋臉地捲了一身,她呵出一口白氣,覺得自己這小半年過得太舒服了,嬌氣了,居然還有點小惆悵。

  她這種人,過得本來就是居無定所的日子,比路邊的流浪漢乾淨體面一點而已。

  「忘本了。」甘卿頗為自嘲地想。

  這時,她看見停車場衝進一輛轎車,還沒停穩,一個眼熟的人就衝了下來,直奔停在那的警車。

  于嚴正在跟火場附近的同事打電話,喻蘭川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上來,一把拽住他:「人呢?」

  于嚴:「什麼?」

  喻蘭川:「甘卿!」

  「……哎。」不遠處有人遲疑著答應了一聲,「小喻爺,我好像聽見你在叫我?」

  喻蘭川猛地扭過頭去,膝蓋一軟,打了個趔趄。

  于嚴一把拉住他:「你這是加班加得低血糖了嗎?那你回去躺著啊,跑這來幹什麼?」

  喻蘭川一把甩開他。

  甘卿在他幾米以外的地方鬆鬆垮垮地站著,插著兜,外衣不知道跑哪去了,裡面穿著沾滿了灰塵的棉馬甲,非常土。臉雖然擦乾淨了,但幾綹頭髮有點焦,仍然是灰頭土臉的,她就頂著這麼個形象,莽撞地撞進了他的視線。

  不知道為什麼,喻蘭川一路狂飆的心率非但沒有降下來,反而又往上攀升了一格。

  甘卿被他長久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以為臉上沾了東西,不大講究的抬起袖子抹了把臉,喻蘭川的目光這才緩緩落在她纏著繃帶的右手上。

  甘卿抹了一把,沒見有灰,不解地挑起根眉毛回視喻蘭川,這樣大眼瞪小眼有點尷尬,於是她沒話找話,說:「行吧,正好碰上了,正好跟你們告個別,我這兩天打算……」

  「告別」倆字好像刺激了喻蘭川,他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往自己車上走。

  于嚴:「什麼情況?夢夢老師你告什麼別?哎,蘭爺,你怎麼不讓人說話呢,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09:16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六章

  甘卿才剛掉了馬甲……不是指她身上那件棉的。

  她被喻蘭川一把拉走的時候,不著邊際的想:雖說是個師門叛逆,可是不是也應該表現一下「萬木春」的專業素養——比如「不要靠近我十公分以內,否則殺手防備系統啟動,容易失手取你狗命」之類。

  可惜,她並沒有配備以上系統,不然沒法在把人擠成遺照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混了。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喻蘭川一言不發地推進了車裡。

  她甚至沒有抗拒。

  為什麼呢?

  甘卿自己也有點想不通,也許是剛才在身後的醫院大樓裡走了一圈,沾染了一身的與自己無關的悲歡離合吧。

  被傳染了。

  ……也可能是因為她想蹭順風車。

  甘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著喻蘭川緊繃的側臉,沒心沒肺地說:「有話好好說,就你剛才那動作,換個人要喊抓流氓了。」

  喻蘭川耳根一下紅了,不看她,冷冷地說:「喊人來抓你嗎?安全帶。」

  甘卿不想再聽一通交通法規科普,只好老老實實地扣上安全帶:「怎麼這麼大火氣,我可是提前跟你打過招呼了。怎麼,破壞盟主在亞太區的戰略部署了?」

  喻蘭川:「你來幹什麼?」

  「上次那伙供『春字牌』的廢物,談到過他們有個『師父』,這個『師父』到底是誰,後來也沒審出來,」甘卿看見車上放著個一搖一擺的招財貓擺件,就手賤地捉下來玩,「萬木春功夫不外傳,你們都知道,那天你和楊幫主在門口說話,我聽見了,過來看一眼。」

  喻蘭川:「然後把自己看進了醫院?」

  「哎,小喻爺,」甘卿笑眯眯地說,「我才剛圍觀了好幾場抱頭痛哭,你再這麼嗆,我都要以為你對我牽腸掛肚了……籲!」

  喻蘭川腳下一哆嗦,把油門踩得格外兇猛,小轎車幾乎原地尥了蹶子。偏遠地區醫院附近基礎設施建設情況堪憂,路面活似麻子臉。喻蘭川這無影腳先是把車踩進了一個大坑,又蹦蹦跳跳地彈了出來。要不是安全帶攔著,甘卿差點跟著起飛:「就調戲你一句,你就要跟我同歸於盡?大招不是打最終boss才用的嗎?」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說、人、話。」

  「雖說世風日下吧,但誰也沒想到堂堂一個殺人放火的高手,居然屈就在農家樂裡騙老頭老太太的養老金。」甘卿說,「我不來,你指望讓九十多歲的老大爺跟人舞刀弄槍嗎?在楊幫主面前出手,跟自報家門差不多,回去又得搬家,你以為我願意麼?」

  喻蘭川生硬地問:「誰讓你搬家?」

  「自覺自願,面斥不雅。」甘卿淡淡地說,她捏著招財貓前後晃的小爪,彷彿是怕旁邊這位靠房上位的盟主業務不熟練,又好心多解釋了兩句,「你既然知道衛驍那老頭上過盟主令,就該明白,『萬木春』在你們名門正派眼裡,和剛剛被抓起來的那夥人也差不多,再住下去,老楊幫主他們要懷疑我別有用心了。」

  「你要去哪?」

  「沒想好,找找看再說,」甘卿不怎麼在意地坦然回答,「可能還要在燕寧待一陣子,畢竟還有點沒了結的事。」

  沒了結的事——是行腳幫嗎?

  「我以為,你在一百一住了這麼久,」喻蘭川說,「對……」

  我們這些人……

  「多少會有點留戀。」

  甘卿打開車載音響,翻著裡面的音樂,車主的品味相當復古,音響一開,就流出了一段《新鴛鴦蝴蝶夢》。

  「江山信美,」甘卿一點也沒聽出他微妙的弦外之音,隨口扯淡說,「終非吾土。」

  喻蘭川:「問何日是歸年——你打算歸哪去?」

  一句話把甘卿問住了,她微微一頓。

  音響裡唱:「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風四飄流——」

  正好經過一個十字路口,路口亮了紅燈,喻蘭川把車停在白線後面,目光盯著交通指示燈上的倒計時。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偶爾經過的車燈透過窗戶打進來,她的臉明明滅滅,臉頰讓濕紙巾擼得有些乾燥。她身上什麼都沒帶,連外套也扔在著火的小樓裡了,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車裡的擺件,像個搭順風車,即將往遠處去的路人。

  交通燈倒計時從四十多秒一路減,好像迫近著什麼,十位數減到「1」,喻蘭川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忽然起了一層細汗,倒計時又倏地一變,從「10」變成了「09」,喻蘭川眼角輕輕地一跳,被那倒計時牌上的時間催促著似的,他脫口說:「我就是。」

  甘卿:「嗯?就是什麼?」

  「05」、「04」——

  「你剛才說我嗆你是……擔心你。我回答的是這一句。」

  甘卿吃驚地偏頭看他。

  喻蘭川面無表情地語無倫次:「沒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就……往前跳了一下……」

  「啊。」甘卿有點茫然地應了一聲,「聽明白了。」

  路口倒計時牌結束,轉了綠燈,喻蘭川卻沒動,好在這條馬路不是單行道,路上車流稀疏。

  他伸手把車載音樂關了,關完,他立刻又後悔了,因為整個車廂裡一下寂靜下來,連心跳聲都分毫畢現。

  甘卿:「那個……」

  變燈了。

  喻蘭川幾乎與她同時開口:「我……」

  兩個人同時閉嘴。

  甘卿謙讓道:「你說。」

  「我看人不看出身,更不看什麼所謂『師承』。」喻蘭川說,「什麼年代了,還跟你穿的那破馬甲一樣土嗎?」

  甘卿:「……」

  「于嚴打電話說小樓著火了,你在火場裡,緊接著電話裡就有人喊『樓塌了』……」喻蘭川說不下去了,重新按開了音響。

  甘卿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負似的忽閃了一下,隨即又垂下去:「你是因為這個,才大半夜趕過來的?」

  喻蘭川一腳踩下油門:「不然呢!」

  轎車才躥出白線,交通燈又變回了紅燈,遵紀守法的小喻爺急忙又剎車,「咣當」一下,把倆人震了三震。喻蘭川低罵了一聲:「我問都沒問清楚就跟人借了車趕過來,結果你沒事人似的見面就說要告別,你是人嗎?」

  甘卿很想說,這又不是一碼事,可是不知怎麼的,話到了嘴邊,沒說出口。

  她經過醫院樓道,就像看了一幕一幕情景劇似的,入眼不走心,不料突然也被拉到「劇情」裡,一時無所適從。

  有人聽見隻言片語,就驅車幾個小時,從燕寧市區跑過來找她。

  這個人還深更半夜跑到東郊墓地,翻牆進去,就為了阻止她私下裡去找王九勝……

  這一任的小盟主這麼熱心腸麼?

  她忽然沉默,喻蘭川手心的汗幾乎開始讓他的手打滑了,胸口的發動機心臟好像崩了幾個氣缸,越發沒頭沒腦地亂跳起來,與車載音響裡那些上個世紀的老歌聯袂組成了一段噪音。

  從小到大,喻總都是一朵等著異性表白的「高嶺之花」,自尊心高高地架在雪山絕壁上,負責偶爾施捨幾個眼神給表白者,以示不感興趣。差不多是頭一次艱難地低下頭,說出這種話……她居然還敢沉默?!

  「呸。」喻蘭川心想,「我說什麼了?我才沒表白……別唱了,真煩!」

  他有些惱羞成怒的在變燈的一瞬間,把車開了出去,又關了音響。關了音響覺得尷尬,打開又覺得吵,來回開關幾次,甘卿終於忍不住說:「小喻爺,你就饒它一命吧。」

  「別多想。」喻蘭川冷冷地說,「你小時候救過我一次而已,還你人情。」

  「謝謝。」甘卿說,「呃……我就不用脫衣服以示對等了吧?」

  喻蘭川:「……」

  甘卿:「畢竟我也沒有小狗的……」

  「閉、嘴!」

  甘卿感覺小喻爺快報警了,於是從善如流地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喻蘭川成了暖空調以外的第二熱源,一路頭冒蒸汽地駛回燕寧,甘卿不知是被熱氣烤得昏昏欲睡,還是怕他尷尬,乾脆就在旁邊閉目養神。

  喻蘭川不動聲色地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覺得甘卿有一張自帶寒意的臉,無論被多高的溫度烤著,皮下的毛細血管也不肯顯露出一點紅暈,節約生命力似的。

  她的右手搭在車門上,綁著繃帶的手指懸空,不由自主地輕輕顫動,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的,反而讓人有種想要握起來、攥進手心裡的衝動。

  「我可能是瘋了。」喻蘭川想。

  大齡男青年忙於加班,沒工夫找對象,看見個長得像點樣的異性就胡思亂想。

  「等等……誰是大齡男青年?我才不是,我風華正茂!」喻蘭川滿腦子彈幕,「這不就是個土了吧唧的柴禾妞麼,哪有樣?路人水平!」

  又一個紅燈,喻蘭川忍不住偏頭瞥了她一眼,把外套脫下來扔在了她身上。

  甘卿肯定醒著,裝蒜沒睜眼,睫毛動了動。

  喻蘭川飛快地收回視線,心想:「……比路人睫毛長一點。」

  這一路也不知怎麼那麼多紅燈,車開得磕磕絆絆,回到市區,已經是後半夜了,喻蘭川把車停在一百一門口,甘卿適時地「醒」了:「你要找地方停車是吧,那我先下去了。」

  她說著,若無其事地把身上的外套摘下來,捋平疊好,推開車門。

  喻蘭川:「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甘卿看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纏的繃帶:「我剛才不是說了麼?遇上個硬茬。不太好對付,動手的時候割破了。」

  「不是,」喻蘭川垂下眼,落在她略微有些變形的右手上,「我問的是,你的手筋是怎麼回事?」

  甘卿一頓。

  喻蘭川欲蓋彌彰地乾咳一聲:「我不是打聽別人的閒事,我繼父辭職以前就是醫生,可以幫你問問有沒有恢復的可能性,其實受傷的時候如果及時治療的話……」

  甘卿說:「不知道,沒治過。」

  喻蘭川一愣。

  甘卿聳聳肩:「我自己挑的,治什麼治?」

  喻蘭川:「你自己……什麼?」

  「哎,你那是什麼眼神?」甘卿衝他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神經病,沒有反社會,更沒有自殘傾向。小喻爺是家學,不懂規矩吧?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是斷絕雙親。我當初叛出師門,跟原來的師父一刀兩斷,當然也要留下點東西——把右手十幾年的功夫還他了。」

  喻蘭川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是啊,江湖險惡。」甘卿說著,推開車門下了車,「邪魔外道們心黑手狠,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先上去了,多謝你的順風車,早點休息。」

  她在燕寧年關凜冽的清晨裡伸了個懶腰,走進小樓,連天天出門浪的張美珍都已經回家睡下了,甘卿輕手輕腳地把自己洗涮乾淨,回了房間,清點起自己的行李。

  她行李不多,幾件隨身的衣服、一點日用品而已,明天起來和孟老闆請個假,把自己住過的房間徹底大掃除,窗簾和床單拆下來洗一洗,就可以和美珍女士辭行了,一點也不麻煩。

  甘卿把前室友「貓頭鷹小姐」送給她的小狗放在窗檯上,撕下了貓頭鷹室友的字條,打算把這個留給張美珍做紀念,不帶走了。

  「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貓頭鷹小姐隔空問。

  真是個好問題,甘卿把字條團起來,扔進垃圾箱,但是——人又不是花草樹木,為什麼要「立足」呢?

  浮萍飄浪一樣地活著,也是活著,沒什麼不好。

  喻蘭川突如其來的、有些狼狽的靠近並沒有打亂她的計畫,甘卿枕著自己的雙手,仰頭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這一段特殊的路,把它當成一塊意外的小甜餅嚥了。

  「幸虧是我。」甘卿想,「孤男寡女的,換個人要想入非非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09:25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七章

  張美珍作為一個精緻的老太太,裹著一身香水味,照常睡到日上三竿。

  一睜眼,她就覺得家裡似乎有什麼不太尋常,於是循著聲音走到廚房,看見甘卿正在煎肉鬆蛋捲。

  張美珍恍惚了一會,還以為自己失眠了,回頭確認了一下時間,這才疑惑地探頭問甘卿:「小尼姑,你不是應該已經出門念洋經了嗎?」

  「有點事,請假了,一會和您說。」甘卿沒回頭,「給您捲一點雞肉鬆還是牛肉鬆?」

  張美珍嘀咕了一句:「我不吃那些小零嘴,誰知道裡面加了什麼……」

  甘卿:「不是小零嘴,肉鬆我自己做的。」

  張美珍轉頭看向甘卿的房間,門口放著一個行李包,窗簾被撤了下來,整整齊齊地摞在洗衣機上,大概是怕吵她睡覺,洗衣機還沒開機。張美珍皺了皺眉,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緩緩站直了。

  甘卿:「牛肉的油多,香一點。」

  「哦,行啊,」張美珍剛醒,腦子不太清醒,被她帶過去了,隨即才反應過來,「這不是重點——你昨天去哪了?收拾行李幹什麼?」

  甘卿抓了一把肉鬆,撒進雞蛋餅裡,又在上面鋪了一層芝士片,食物在不黏鍋裡「沙沙」地響,她說:「蹭車跟楊幫主他們去看了一眼,不小心跟人動了手——我少抹一勺醬吧,您血壓高,吃太鹹不好。」

  「我血壓現在就不低。」張美珍把披在肩上的頭髮往後一撩,「什麼意思?你住我這,還需要他姓楊的批准?」

  說來也巧,美珍姐話音剛落,就有人按了門鈴,老楊大爺彷彿是掐著她起床的時間過來,專程來給她洩起床氣的。

  老一輩不知道有什麼恩怨情仇,楊幫主在外面一直都是一副資深男神的模樣,到了張美珍這裡,美珍姐姐指東他不敢打西,堂堂丐幫幫主,天天被吆五喝六不說,還得不著幾個好臉色。

  張美珍開門,一見是他,不等老楊打招呼,就「砰」的一聲把門甩上了,衝著外面喊:「我們這是盤絲洞、妖怪窩,不方便接待你們名門正派,您滾蛋吧!」

  老楊大爺的聲音被隔在門板外面:「你聽我解釋……」

  張美珍:「助聽器讓狗叼走了,聽不見!」

  老楊大爺:「你先開門,樓道裡人來人往的……唉,我站這多不好看。」

  張美珍:「回去照照鏡子,你站哪也不好看。」

  甘卿手裡拎著鍋鏟,腦子裡已經演了一部四十集的狗血電視劇,忍不住把自己逗樂了。關上火,自己走過去給老楊幫主開了門。

  張美珍冷冷地哼了一聲:「別拿你的枴杖碰我家地板,打狗棒的清白都被玷污了。」

  說完,她甩上衛生間的門,洗漱去了。

  楊幫主灰頭土臉地進了屋,腿腳還有些不靈便,畢竟是年紀大了,頭天晚上揮舞著實木枴杖打了場架,今天膀子就提不起來了,他臉色有些發灰,大概是沒休息好,也不知道幾點才從醫院回來的。

  「我正做飯,您一起吃點?」甘卿客氣地問,「要……」

  「他不敢,」張美珍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衛生間後面傳來,「怕你下毒,吃完穿腸爛肚!」

  「別忙,別忙。」老楊大爺擺擺手,餘光瞥見了甘卿收拾好的行李,認出了那個包——她背著這行李來的時候,還是自己讓喻蘭川幫的忙。

  扶著枴杖,老楊大爺打量著甘卿,問她:「你就是當年……衛驍帶來的那個小孩,是不是?」

  甘卿笑了一下。

  「唉,認不出來了,」老楊大爺伸手一比劃,「當年才這麼高,你師父……」

  「前師父,死好多年了。」甘卿慢條斯理地打斷他,給他倒了杯水,「您先坐,我飯還沒做完,下午約了中介看房,一會得走了。」

  老楊大爺說:「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事。昨天醫院太亂,都沒來得及向你道謝。」

  甘卿一笑:「不……」

  「不光是昨天夜裡的事,後半夜小川給我打了半宿電話。我才知道以前好多事能順利解決,都是因為你出手。」老楊大爺頂著一副厚重的黑眼圈,證明這個「半宿」是實際數據,不是修辭方式,「要不然,光是綁架,閆皓那小子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前些日子他們幾個被行腳幫圍住,要是沒有你解圍,恐怕也難全鬚全尾地回來,這半年,那些能捅婁子的後輩們沒少給你添麻煩,這聲謝你當得起。」

  喻蘭川一早就上班走了,1003的廚房窗戶衝著樓道,甘卿做早飯的時候,感覺他在窗外站了好一會。

  昨天奔波到那麼遠的地方,回來還到處打電話。

  是……一宿沒睡麼?

  甘卿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是個喜歡溜牆角的人,雖然不至於像樓下的「燕子」一樣怕別人的眼神,卻也不太習慣被人關注,如果有人專門為了她做什麼,哪怕只是舉手之勞,她也會有點如芒在背的感覺。

  「長江後浪推前浪。」老楊大爺說,「以你的年紀,大概也沒見過你師祖幾面,我雖然不知道你們門派內部出了什麼事,但……春兄要是泉下有知,應該是頗為欣慰的。閆皓千里迢迢地從南邊過來,投奔我們,小川新房沒裝修好,暫時住過來,東昇為著孩子上學,走了十年,又帶一家老小回一百一,你也機緣巧合地住在了美珍這,這不是冥冥中自有天命麼?我有生之年能重見五絕聚齊,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啊,你走了,五絕可就有缺憾了。」

  甘卿低頭笑了笑:「快一百年了,湊這種數沒意思。楊幫主,昨天您聽見了吧?我只是個師門叛逆。您都不問問我做了什麼嗎?」

  「該知道的,總有一天會知道,不到時候的,強行打聽一點,可能也只是管中窺豹。」老楊大爺不在意她疏離裡帶著刺的態度,只是說,「小川那麼個性情,為你打了一宿電話,美珍也出面留你,我這老眼昏花的人,還要跟他們比眼力麼?」

  說完,他慢吞吞地站起來:「不耽誤你們吃飯啦,再不走,美珍又要甩臉色了。」

  甘卿:「……」

  「對了。」老楊大爺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甘卿說,「你應該不記得了,小衛帶你來一百一那回,其實是他最後一回在武林中露面。他說年少輕狂的時候惹過不少麻煩,得罪了好多人,種因得果,他自己倒是也無所謂,只是有你這麼個小傢伙在身邊,要多好多顧忌,以後不方便再攪合江湖事了,所以打算隱姓埋名,就此歸隱。」

  從此衛驍變成了廚子衛長生。

  甘卿愣愣地看著他。

  老楊幫主拄著枴杖往外走:「你師父啊,肯定還是很疼你的。」

  甘卿送走了老頭,神魂不知飛到了哪去,失手煎糊了一塊雞蛋餅。

  張美珍把抽油煙機開大了些,揮了揮手廚房的煙:「幹什麼呢,日子不過了?」

  甘卿連忙把焦黑的碎渣鏟出來,清理鍋鏟上的灰,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

  平時安靜得自成一國的1003今天格外熱鬧,張美珍打開門,看見已經放寒假的韓周小朋友捧著個紙盒站在那。

  全樓最有前途的小男孩見了美珍女士,眉開眼笑,往上一躥,給自己躥了好幾個輩分,張口就說:「美珍姐好,我能來蹭飯嗎?」

  「……」張美珍的臉色變了幾變,語氣不由自主地溫柔了不少,「沒大沒小的,叫誰呢?你爸都得叫我奶奶。這些熊孩子,都跟誰學的,一個個都油嘴滑舌的,唉,進來吧。」

  「這是我媽買的蛋糕,讓我給姐姐們嘗嘗。我姥爺還在醫院,我爸媽去陪床了。」韓周小朋友舉起紙盒,「甘卿姐姐,我爸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等我姥爺出院,一定帶他登門道謝,幸虧你在一百一住,你可千萬不要搬家呀——你要搬家嗎?」

  甘卿:「呃……」

  韓周跳上椅子,兩隻腳丫還搆不著地,細伶伶地懸著,這位未來的情聖憂鬱地雙手托腮:「那你把我也帶走吧,我要跟你去浪跡天涯,何必困在人世間,苦……苦……唉,苦什麼來著?反正就是還得上學的意思。」

  他們家大人這一陣顧不上他,這小崽放假在家撒了歡,可能已經長在電視裡了。

  甘卿最後一個蛋捲出鍋,不速之客又來了一位——幸虧她做得多了一點,不然還不夠吃。

  這回來的是劉仲齊,劉仲齊剛從學校回來,像個被狼追殺的大兔子似的,書包都沒放下,就慌慌張張地跳進來,驚恐地說:「我們上午最後一門考英語,跟人對了一下答案,我感覺我大限將至了,夢夢老師,快給我估個分!」

  甘卿:「……」

  好不容易打發了組團來刷她的老年組、幼年組以及「一心向學組」,比在郊區和邪教分子大戰三百回合還累,窗簾也沒來得及下水,就到了她跟人家中介約的時間,只好匆匆出門。

  坐著公交車繞城一週,房子看了好幾處,都不怎麼樣——以她的預算,當然不會有什麼好房子,唯一一個條件還算過得去的地方,是一處陵園旁邊的凶宅。

  甘卿下了公交車,手指在手機上划來划去,猶豫著要不要跟中介說,把凶宅定下來。車站附近一個正在垃圾堆裡撿瓶子的乞丐遠遠地見到她,咧嘴衝她一笑,還彎腰鞠了個躬。甘卿點頭回禮,微信發送鍵卻忽然按不下去了。

  她裹緊了厚外套,有些茫然地走進夜色裡。

  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挽留,她有點不知所措。

  剛走到一百一十號院附近,沒過路口,一道人影突然閃過來,甘卿的腳反射性地一縮,腳尖點地,調整到隨時能踢出去的動作,這才看清攔住她的人是閆皓。

  「是你啊,」甘卿把提起的腳腕放下,「怎麼,小喻爺也給你打電話了?」

  還真是不挑人。

  閆皓愣了愣:「什、什麼?」

  甘卿:「……」

  哦,不小心自作多情了。

  「什麼事?」

  「那個……那個人,」閆皓結結巴巴地指著一個在路口徘徊的男人說,「在這走來走去,說警察告訴他,他媽媽就是從這條路上『走』的……」

  甘卿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認出了路口的男人——昨天在醫院也見過一次,是那個不幸去世的林老太的兒子。

  林老太討要打賞錢未果,心臟病發去世以後,行腳幫的人怕擔責任,偷偷把老太太的屍體運走埋了。

  「屍體是從這條路上運走的啊,」甘卿問閆皓,「怎麼了。」

  「我想跟他說句話……不、不知道怎麼說,」閆皓抓耳撓腮,他被甘卿揍過、救過,還從她手裡領走過塑料小人,因此勉強拿她當熟人,還能說幾句話,要他去搭訕陌生人,可就太強人所難了,「我也沒有證據……也不一定說得准,你能不能幫我說……」

  甘卿被他這顛三倒四的表述說得雲裡霧裡:「什麼沒有證據?幫你什麼?等等等等……喘口氣,不著急,先確定你的主謂賓。」

  「他媽媽,就……林老太太,」閆皓按照語法家教夢夢老師的指點,艱難地迸出一個主語,「失蹤……從這條路上……悄悄可能看見了。悄悄是……」

  「寵物店的小女孩,我知道,」甘卿說,「然後怎麼了?」

  閆皓感覺自己說不清楚,從兜裡掏出一個小本,上面是他和悄悄面對面筆聊的記錄。

  「晚上我看見有個人蹬著電動三輪從這過,」纖秀的女孩子的字跡寫道,「車上裝了個一人高的麻袋,還打電話說『燕寧人高眼雜,惹麻煩』之類的話。然後不小心騎進坑裡,車上東西都掉了。」

  「麻袋在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09:35 AM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八章

  「我,是一個派出所的片兒警,並沒有因為工作業績突出,被轉崗到重案組,對吧?」于嚴木然地坐在寵物店的塑料椅上,「我現在的重點工作,應該是防止片區居民非法燃放煙花爆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年底反扒環節,以及努力找出前一段時間的那個高空竊……啊!這是什麼!」

  他話沒說完,一隻無毛貓從悄悄懷裡跳了出去,閃電似的躥到桌子上,探出一雙碩大的眼睛,打量著于嚴。

  于嚴一蹦三尺高:「這是什麼!長得好恐怖啊!ET嗎?」

  無毛貓憤怒地朝他叫喚了一聲。

  于嚴震驚道:「臥槽,這哥們兒叫起來跟摩托一個調!」

  鐵路部門已經宣佈進入年底春運,寵物店的寄養業務也隨之多了起來,于嚴一嗓子領銜了一場貓狗大合唱,樓上樓下「汪汪喵喵」,七嘴八舌地跟他一起嚎,簡直是一場災難。

  悄悄氣呼呼地跑過來,一把抱起無毛貓放進貓窩,翻著眼睛看向于嚴,飛快地比劃了一串啞語。

  甘卿在旁邊翻譯:「她說這是一位漂亮姑娘,讓你跟它道歉。」

  「不是,母貓啊?母貓怎麼叫起來這個調的,你們確定這位不是一隻女裝大佬嗎?」于嚴說,隨後又轉向甘卿,「等等,你怎麼知道她比劃什麼?你連啞語也看得懂?」

  甘卿謙虛地說:「一點,連猜再蒙。」

  于嚴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像不理解自己一個片警,為什麼要和犯罪分子火拚一樣,他也不理解甘卿這種什麼都「懂一點」的人,為什麼會屈就在一個小黑店裡當「托兒」。

  「可是僅憑『你看見』了,不能作為依據啊。黑燈瞎火的,萬一你看錯了呢?就算你沒看錯,裡面不一定是人啊。」于嚴對啞女悄悄說,「也可能是貓狗——就那些路邊攤上用的三無小廠生產的便宜肉腸,好多都用流浪貓狗當肉原料,有人專門來收……當然,這也是違法的,所以駕駛三輪的人做賊心虛,在電話裡跟人說出你聽見的那段詞,沒毛病啊。」

  悄悄反駁不出,撅起嘴,不吭聲了。

  于嚴看她年紀小,就很耐心地給她解釋說:「而且像老太太這種失蹤死亡案件,我們一開始不能斷定是意外還是謀殺,法醫肯定要驗屍的,不可能聽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屍檢結果證明老太太就是心臟猝死,不然你以為我不想讓那個狗屁氣功大師把牢底坐穿嗎?因為他,我差點被流氓群毆!」

  甘卿聽到這,抬頭看了他一眼。

  「沒辦法嘛,」于嚴衝她一攤手,「組織襲警的是那幾個黑車司機,林老太太自己氣死的,屬於意外……要說起來,跟那個極樂世界給她瞎吃的致幻劑關係更大。氣功大師他們那夥人充其量只能算『私自藏匿屍體』。」

  閆皓不習慣在這麼多人面前插話,就轉頭看向窗外的街道,林老太的兒子已經沿街走遠,不見蹤影了。

  「你攔著他倆,沒告訴老太太家屬是對的。」于嚴嘆了口氣,對甘卿說,「家人死得不明不白,換誰也不甘心,這時候你不管捕風捉影地告訴他點什麼,他都會相信,萬一一時想不開,真不一定會幹出什麼事來。」

  悄悄著急地伸出手,要比劃什麼,甘卿輕輕地搭住她的手腕。

  「心臟猝死,有很多種情況。」甘卿說,「屍檢只能檢查出她是這麼死的,很難說誘因吧?」

  于嚴:「嗯?」

  甘卿說:「比如我看見一個人,像是氣出了點問題的樣子,但也不至於死,我不光不打急救電話,反而扣下她不讓她走,還用一些手段進一步刺激她,最後活活把她嚇死了,這怎麼算呢?就像這樣——」

  她說著,忽然飛快地伸手在于嚴身上按了幾下,于嚴心口一突,半個身體都麻了。

  動不了了!

  于嚴瞠目結舌,傳說中的點穴!

  「沒那麼神,」甘卿好像明白他在想什麼,「就麻一下,你使勁動一動就好了。」

  于嚴:「啊?」

  他用力活動了一下方才被甘卿拍打過的幾個地方,果然,又能動了,這才發現「被釘住了」是心理作用。

  「一般人沒那麼大手勁『點穴』,」甘卿說,「而且跟人動手的時候,也不會有人老老實實地站在那任你點,這種所謂『點穴』其實不會造成什麼傷害,所以也不會在屍體上留下痕跡。但嚇唬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應該夠用了。」

  想要錢?沒門。

  動不了了吧,我們還要活埋了你,看你上哪要錢去。

  于嚴一愣:「那不就真成殺人了嗎?」

  「不是所有人殺了人都會被良心譴責的,有些人在意的只是哪種處理方式風險小。」甘卿摸了摸湊過來的貓頭,「林老太索要的金額太大,夠上社會新聞了,他們這些老年人,為了棺材本,鬧起來能玩命。要是真讓她鬧出了圈,那可實在太麻煩了。相反,人死了更好處理,等這事風頭一過,就把屍體拉到遠地方,隨便找個垃圾堆一扔,被人撿到,也只會當成猝死的流浪老人處理。」

  閆皓忍不住問:「那、那怎麼辦?」

  「沒辦法。如果真是那樣,行腳幫裡肯定會有專門處理屍體的人。」甘卿冷靜地說,轉頭問悄悄,「你看清那個開三輪的人長什麼樣了嗎?」

  悄悄搖搖頭——沒有,戴了頭盔。

  「那就是專門的『清道伕』。即使被監控拍下來,也查不到他是誰,三輪車也一定藏好了,屍體上不會留下多餘的痕跡。行腳幫是老江湖了,沒那麼容易被抓住把柄。」甘卿站起來,「還有,今天的事情不要亂說,聽到于警官說的沒有?不明不白的,反而會給死者家人帶來更大的傷害。」

  閆皓和悄悄一起瞪向她。

  「得了,陳述客觀事實,別這麼看我,弄得我覺得自己玷污了純白靈魂似的。」甘卿擺擺手,插著兜走出了寵物店,無毛貓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的背影,「呼嚕」了一聲。

  「等等!」剛才還說自己只管抓扒手的于嚴追上了她,「甘卿,如果真有你說的這種可能性,我們會查到底的!」

  甘卿抬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色,衝他笑了一下:「好,加油。」

  于嚴:「你跟行腳幫有過節,我跟他們也有過節,以後大家一起商量怎麼對付他們好不好?蘭川跟我說你要走……」

  甘卿終於有點頭疼了:「小喻爺這是要當我經紀人嗎?我還沒出道呢,就把我的行程廣而告之。」

  于嚴說:「他小時候被綁架的那事對他影響很大,這麼多年,就一直對這事唸唸不忘,他還以你為原型畫過一本素描。」

  甘卿:「畫……畫什麼?」

  「唉,太尷尬了,我覺得自己像個說媒拉縴的。」于嚴把帽子摘下來,抓了抓自己的一頭短髮,「夢夢老師,你的水逆符雖然不太靈,但是我都習慣定期找你拿新的了……」

  甘卿輕輕地打斷他:「于警官,你查過我吧?」

  于嚴一下子啞了。

  甘卿緩緩地轉過頭來,臉在素白的路燈下沒什麼血色,乾燥的嘴唇裂了一道小口,一側的眉梢輕輕揚起,她忽然變得不那麼像可親可愛的「夢夢老師」了,把聲音壓得很低:「看過我的檔案,知道我以前是幹什麼的,你還打算留我住在你的片區裡?」

  于嚴一時說不出話來。

  甘卿吸了一口凜冽的西北風,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也是一個冰冷的冬天,她狼狽地走在路上,身上的傷口被冷風吹得沒了知覺,血走一路滴了一路,最可怕的是右手上一道刀傷,幾乎貫穿了少女的手臂,整條袖子像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一頭栽倒在泥塘後巷附近。

  醒過來的時候,傷口已經被處理乾淨,她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床頭放著一杯熱牛奶。

  甘卿盯著那杯冒著熱氣的牛奶愣了半天,突然掀開被子一躍而起,一瘸一拐地跑出屋:「師……」

  「桿兒!」

  甘卿驀地扭頭,眼神一瞬間黯淡下來:「……孟叔。」

  「快回屋去。」孟天意壓低了聲音,把她推進屋裡,「沒敢送你去醫院,傷是我叫你嬸子幫你包的,到底怎麼回事?你去哪了?惹什麼事了?怎麼傷成這樣?」

  甘卿充耳不聞,沉默片刻,她問:「我師父呢?」

  孟天意面露難色:「你師父現在……唔,托我來照顧你。」

  「哦,懂了,他不見我。」甘卿冷漠地說,「沒把我扔在大街上,是怕我給他惹麻煩吧,特意把我撿回來,自己躲出去?」

  孟天意:「什麼話——你這到底是跟誰動了手啊,我的祖宗!說句準話,讓你孟叔心裡有個底,行不行?傷人犯法啊,你師父好不容易讓你在燕寧讀書,高三了,咱們好好考大學當文化人不好嗎?你這一天到晚,曠課打架背處分,書也不正經念,學校都要開除你了!那一輩子可就毀了,你怎麼那麼不懂事啊……哎,你上哪去?你給我回來!」

  孟天意氣急敗壞地去抓少女的肩膀,受傷的甘卿卻游魚似的從他手裡滑了出去,幾步的光景已經晃到了門口,右臂上纏的紗布脫落下來。

  「甘卿!」孟天意額角青筋暴跳,從兜裡摸出一個信封,高高地舉起來,「這是你師父親手寫的,你再不懂事,後果自負!」

  信封上的紅封上寫著「敬萬木春一門列祖列宗」。

  弟子犯了門規,要被逐出門牆的時候,師父才會親手寫這麼一封信,供奉到師門,以示正式斷絕師徒關係——如果衛驍沒有歸隱,他還應該把這封斷交信昭告四方,讓所有敵友都知道,甘卿這個弟子,從此和萬木春再沒有瓜葛了。

  少女甘卿的目光像是要把那張紅紙燒穿,她盯著孟天意手裡的信封看了良久:「我是為了誰……為了什麼?我……他要跟我斷絕關係?」

  「你師父也是在氣頭上,」孟天意以為把她嚇唬住了,好言好語地說,「你啊……哎,桿兒!你幹什麼!」

  孟天意大驚失色,只見甘卿刀鋒落下,像拆快遞一樣豁開了自己本就受傷的右臂,噴出去的血濺了一門框,她的手軟噠噠地垂了下去。

  甘卿疼得額角青筋暴跳,抽著氣,一字一頓地說:「那就還給他……一刀兩斷吧。」

  孟天意追了出去,可那少女已經不見了蹤影,只了留下一行血跡。

  「查了。」于嚴突然開口,拉回了甘卿的注意力,「那天你在行腳幫的地盤上出現,表現實在不像一般人,我就回去查了……也告訴過蘭爺。」

  甘卿一愣。

  「喻蘭川今天請假,你知道嗎?」于嚴說,「我認識他這麼長時間,他就因為自己弟弟被綁架那一次請了一次假。他是……怕你走。」

  甘卿彷彿感覺到了什麼,順著他的目光回過頭去,看見一輛非常低調的黑色小轎車停在不遠處的路口,隱約有點眼熟……今天好像在別的地方也見過這輛車!

  甘卿低頭翻出手機,見微信上有個未讀信息,她約見的中介發信息道歉,說她猶豫不定的那處凶宅已經被人高價租走了。

  甘卿撂下手機,大步走過去,敲了敲車窗。

  車窗落下來,露出小喻爺的臉。

  「你跟我搶凶宅?還高價?真……」甘卿忍不住罵了一句,轉身就走,喻蘭川連忙發動車子,隔著幾米,不聲不響地綴著她。

  甘卿猛地剎住腳步,喻蘭川立刻跟著踩剎車,像個死乞白賴求收養的流浪貓。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喻蘭川喉嚨動了動,緊張地看著她。

  甘卿:「八百年沒人要的凶宅就這麼處理出去了,早知道我跟中介要提成了!」

  喻蘭川被她噴得一愣,好一會,他意識到了什麼,猛地一拍方向盤,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一個笑。

  半個月以後,舊曆新年到了,一百一掛上了大紅春聯,周老先生也終於出院,平平安安地回了家。周蓓蓓終於知道了自家房子的真相,大哭一場,不知道是最後的希望落空,還是心疼別的什麼。

  不過她也好歹算是解脫了,不用每天再去盯股指,市場上有點風吹草動就焦慮了。

  于嚴帶來消息,全市範圍內針對傳銷、詐騙的嚴打活動年後就要開始了……不過經過這麼一場,這些被解救的老年人們都成了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一時半會也不會上新的當了。

  雖然韓東昇依然陞遷無望,韓周依然不及格,劉仲齊仍然在和英語死磕,喻蘭川的年終獎總比預期的少。

  但……

  人還在,年總還是要過的。

  甘卿拎著年貨,來到那片老筒子樓,照例給她一直暗中照顧的獨居老太太送去。

  臨走時,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客廳裡女人的遺照。

  那個女人姓陳,叫陳娟,因不堪丈夫家暴,在一個孤獨又絕望的深夜裡,捅了她醉酒不醒的丈夫十一刀,被判無期徒刑。

  入獄六年後,她在獄中因病去世。

  死前最大的願望,是有人照顧她的老母親……那個沒有獨立生活能力,一手把她拖向萬劫不復之地的人。

  甘卿記得,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09:55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五十九章

  每到春節,像燕寧這樣的城市就會變得空蕩蕩起來,條條大路寬闊通天,來往的地鐵全像專列,熱氣騰騰的城市熱島也短暫地熄了火,於是大年夜裡,一場雪無聲飄落。

  一百一十號院不凋的松柏披上雪白的掛霜,停了滿院的私家車開走了一多半,小院空曠起來,唯有「針灸花圈」一條龍服務的小電動,一枝獨地戳在進門的地方,後窗上的雪被人用手劃開,寫了個「升棺(官)發財」幾個字。

  這幾天星之夢的生意都不太好,一天不見得能開一回張。

  好多人把元旦和春節都籠統地叫做「過年」,但其實此年非彼年,是冰火兩重天——元旦是星之夢的銷售高峰,來買新年福袋的青少年一波接著一波,甘卿忙得水都沒時間喝一口;一個月以後的春節則是另一番光景,那些時髦鬧騰的青少年彷彿一夜之間融化了,混進了各自的大小家庭裡,要不是還能在網上吱一聲,他們就像憑空從世界上消失了。

  沒什麼客人,甘卿也沒在店裡費電,早早關了店門回家。

  孟老闆給她封了個紅包,給她放假放到初三,甘卿無所謂放不放假,反正她這份工作既不勞心也不費力,約等於閒著。翻了翻,紅包還挺厚,她就奢侈了一回,去了一家還開業的百貨大樓,打包了一盒閃電泡芙回去吃,沒預備年貨——年貨一買就多,她自己過,頂多偶爾加上張美珍半張嘴,東西囤多了吃不動。

  反正現在的超市過年都不打烊,隨吃隨買就行。

  不過這樣一來,這年就跟少了一道工序一樣,偷工減料,又缺了不少滋味。

  她到底還是沒有辭職搬走,而且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在一百一住下來了。

  可能人確實是會變的,甘卿依稀記得自己以前的樣子,說走轉頭就走,一句話都不等別人說完。

  十七歲的她為人處世,像切油的熱刀,一刀下去,甭管什麼都切得分分明明,絲毫不拖泥帶水。現在的她像那塊被切的油,黏糊糊軟塌塌的一團,得過且過,逮哪黏哪……不過反正刀也好、油也好,倒是都沒脫離案板。

  剛要進門,甘卿就迎面撞上了張美珍,張美珍新接了睫毛,眨眼帶風,刮得甘卿往後一仰,張美珍不等甘卿說話,就攔腰截住她,回手帶上家門,不由分說地推著她往外走:「走走走,樓下過年去,跟他們一起吃年夜飯。」

  甘卿:「我就不……」

  張美珍一抬手,把家裡電閘拉了:「別廢話,你不來,誰做年夜飯?你們家練的不就是這門功夫麼?」

  甘卿:「……」

  萬木春真的不是新東方的分支機構。

  於是她又稀里糊塗地被張美珍搓下了樓。

  老楊家比較大,楊逸凡買下了隔壁,又把兩戶打通了,顯得格外豁亮。

  韓東昇一家、喻蘭川兄弟倆、閆皓……一干人等全在,熱鬧得有點吵。

  老楊大爺舉著碧綠的打狗棒在門口,一見甘卿,就笑眯眯地打招呼說:「又一年了。」

  甘卿幾乎沒過腦子,下意識地回了句拜年:「楊幫主過年好。」

  說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這還是很小的時候,衛驍教的——衛驍說,長輩聊起過年話題的時候,要懂事,先拜年,不能等人家拿出紅包來再補。

  從小訓練的東西根深蒂固,總是不經意的時候脫口而出。

  下一刻,還愣著的甘卿就被老楊大爺塞了一個紅包。

  「哎,」甘卿連忙把手一縮,「這就不合適了,我都……」

  「主要就是討個綵頭。」老楊大爺說,「裡面錢是讓你幫著出去買菜的——凡凡訂得那堆揍屁的年貨,送來的時候都一大箱,打開一看,裡面都是一兩二兩多的小肉塊,根本沒法用,我列了個單子,樓底下超市應該還沒關門呢,快去!」

  甘卿:「……哦。」

  「楊逸凡!」老楊大爺沖屋裡咆哮道,「都賴你,跟著拎東西去!」

  楊逸凡正舉著手機自拍,為了亮出新耳環,她把脖子伸出了二里地,大概是因此沒聽見。

  喻蘭川披上衣服站起來:「我去吧。」

  一般人穿外套,都是先伸手套一條袖子,然後後背拱著把衣服捲上,再一通亂蹭,找另一條袖子,這個過程中,外套往往要窩著後脖頸,緊繃著勾勒出又彎又鼓的背,不是十分美觀——喻蘭川就不,他像個準備走秀的男模似的,把大衣往肩上一搭,亮出衣服架似的平整肩背,一邊走,一邊表情冷酷地展覽,秀夠了,再揪著衣領略微往上一提,展開雙臂穿進袖裡,下襬帶著風,非常瀟灑。

  甘卿差點讓他瀟灑的肘子撞個跟頭,急忙敬畏地往後退了幾步,以防影響他發揮。

  超市裡人也很少,平時賣力推銷的服務員們都歸心似箭、懶得招呼。

  甘卿推著車,腳踩著超市裡《恭喜發財》的鼓點,游手好閒地跟在喻蘭川後面,發現自己根本什麼都不用管。

  小喻爺不光穿衣服有姿勢,逛超市也有姿勢——甘卿每次自己逛超市,就是「逛」,推著車在貨架間無目的地來回走,想起什麼拿點什麼,至少消磨一個小時。喻蘭川就不,他似乎是趕時間趕慣了,什麼都要高效,進門前掃了一眼老楊大爺列的單子,然後迅速規劃路徑,跟秋風掃落葉似的,一路走一路拿,從入口到出口,沒一步回頭路,單子上的東西正好拿齊了,連結賬時間加在一起,前後不到一刻鐘。

  甘卿歎為觀止:「我來我來,您是主要採購人員,我是拎包的。」

  喻蘭川一揚手避開她,拿走了比較沉的那一袋:「你手不行。」

  他說完頓了頓,好像不習慣好聲好氣似的,又非得補上一句:「只有惹是生非的功能,幹活不行。」

  甘卿:「……」

  這貨說話真討人喜歡。

  超市出口處,幾家小鋪居然還沒關門,一個女孩孤零零地守著「某某英語」的攤位,看見人就急忙迎上來塞一張,嘴裡跟機關槍似的噴了一串詞:「想要從月薪三千漲到三萬嗎?想要完成職場逆襲和階級躍遷嗎?人和人之間最大的差距都是工作八小時之外拉開的!每天回家不要癱在沙發上看綜藝了,你的同齡人都已經在拋棄你了!托福雅思培訓、職場英語升級瞭解一下,春節班初四開班,餘位有限,陪伴您度過充實有意義的假期。」

  喻蘭川:「……」

  女孩二十出頭,可能是剛進社會不久,還沒修煉出一雙見人下碟的勢利眼,跟誰都懟這一套詞,喻蘭川幾乎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這麼靈,你怎麼還不去升?」他於是沒好氣地隨口甩了個大招,「三千和三萬能有多大區別?還不都是窮光蛋?」

  女孩被逼王的氣場驚呆了,一時不知道怎麼接下句。

  甘卿看她挺可憐,把傳單接了過來:「大過年的,你怎麼還在這支攤?」

  「今年市場競爭太大了,現在大家都上網課,都不願意報線下班,好幾個月沒完成招生任務了。」發傳單的女孩可憐巴巴地縮在羽絨服裡,「沒有獎金,每月拿一點基本工資,回家過年也沒錢。小姐姐,幫我登記一下好嗎?不一定要來的,也不用交錢,就留個聯繫方式,以後他們可能要給你打電話推銷課程,嫌煩直接拉黑就好——我們看攤的績效是按登記人數算的。」

  甘卿不嫌手機煩,每次接到推銷電話還都能跟人聊幾句,於是順手幫忙登記了一下。

  女孩送了她一包自己掏腰包準備的紙巾以示感謝,小心翼翼地又插了一句:「就算不能漲工資,學學外語也挺好的呀,以後看美劇就不用盯字幕了……哎,好吧,那您慢走。」

  喻蘭川還想回頭說什麼,被甘卿一把拽走了:「行了小喻爺,小女孩天天蹲超市門口發傳單,估計成功人士見得少,有眼不識泰山,沒認出您老『微服私訪』有情可原,都不容易,少說兩句。」

  「推銷就推銷,」喻蘭川皺著眉說,「我是看不慣他們滿大街賣焦慮。」

  「焦慮不是他們賣出來的,」甘卿笑了笑,「煽風點火,也要有火才能煽。」

  喻蘭川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了頓,他裝作不經意似的提起:「我那缺心眼弟弟期末英語考試比上次強了點,他說是你教的。你讀書的時候成績應該挺好的?」

  「不好。」甘卿說,「叛逆期,覺得上學沒勁,經常曠課出去打架。」

  喻蘭川:「……」

  雪小了一些,絨毛似的落在人身上,幾乎感覺不到,只有路燈車燈過處,能掃到一點細密的影子。

  兩個人一起走,如果不聊天,就會顯得很尷尬,甘卿可能是怕把天聊死,也可能是除夕夜裡有魔法,總能引誘人多說幾句。

  她頓了頓,又補充說:「後來遇到了一個……脾氣很好的大姐姐,特別瑣碎,特別嘮叨,每天喋喋不休地給人灌雞湯——她有好幾本心靈雞湯書,就『世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沒有走不通的路』這種調調的,她能把那幾本書從都背到尾……我當時其實煩透她了。」

  喻蘭川靜靜地聽著。

  「我以前好像跟你說過,我有個被家暴的朋友,就是她。」甘卿說,「她的事我是聽別人閒話說的,那會年輕氣盛,特別討厭她。雖然我不動手,但心裡覺得一些人會挨打不是沒道理的……她就是那種人,頂著一張想討好全世界的臉,讓人覺得自己怎麼對待她,她都不會反抗,說出來的話又很蠢,還不知道自己討人嫌。可她又瘦又小,還生了病,端個沉一點的水杯都哆嗦,我也不好欺負她,每次只能甩個冷臉。她不會看人臉色,單方面地覺得我跟她關係挺好。」

  喻蘭川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即使是當年那個憤世嫉俗的小女孩,心裡依然是很溫柔的。

  「她多管閒事地找人要來一套高中教材,每天在我耳邊念,但其實自己連初中都沒讀完,根本看不懂,尤其英語,通篇找不著幾個認得出的詞。」甘卿笑了一下,「小孩子麼,就算是學渣,也控制不住爭強好勝心,我有一天沒忍住糾正了她一句,從那以後她就跟賴上我一樣,天天追著問。」

  喻蘭川輕輕地問:「後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0:18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章

  「當然是……」甘卿停在路口,等著紅燈過去,「我變得更討厭她了。」

  「青少年一般都有慕強心態,」喻蘭川冷靜地說,「一個人要是不漂亮也不酷,不大可能討十幾歲的孩子喜歡,這個正常。」

  甘卿:「你這是養一隻青春期弟弟的切身感受?」

  喻蘭川狀似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是啊,只要讓他覺得你比他強、比他酷,他就會自動模仿你,努力滿足你的期望,這比給他講道理管用多了。這些小崽都沒良心,對他們再好也不管用。」

  由於這個小喻爺已經「酷極近冰」,所以甘卿一時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深藏不露的問題青少年專家,還是問題青少年本人,只好乾巴巴地說:「是哦,你以後也以同樣的原則對待我就好了。」

  喻蘭川:「……」

  甘卿:「特別是『法制進行時』的時候。」

  「我以為……」喻蘭川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本想搬出平時頗有威懾力的視線,卻正好刮來一陣西北風,忽地一下把甘卿半長不短的頭髮掀了起來,千絲萬縷地打斷了喻總嚴肅的目光,好像也鑽進了他的嗓子,他迫不得已,乾咳了一聲,才說完了自己走調的挖苦,「……你已經是個超齡熊孩子了。」

  「超齡的人也沒良心。」甘卿抬腿走上變燈的斑馬線,「你看大家都說,努力讀書,能考上好大學;努力工作,能升職加薪;有的傻帽可能就覺得付出總有回報吧——其實其他的努力或許還有回報,但『努力對別人好』可不一定,有時候你越努力,別人就越得寸進尺、越覺得你低人一等……她到哪都是被人欺負的貨色,相比起來,我雖然不愛搭理她,也還算是對她比較好的一個,所以給她當過一陣子室友。」

  「那時候我才知道,她白天和晚上是兩個人,白天不知道人嫌人待見,誰給她兩句,她也好像聽不出來,傻得沒心沒肺的。晚上卻連睡都不敢睡熟,因為一做夢就是噩夢。我第一次見她做惡夢時尖叫掙扎的樣子,還以為她瘋了,就像有個鬼拿鈍刀磨她的脖子。驚醒了,她就神志不清地抱著被子瑟瑟發抖,在床角縮一晚上,一分鐘一分鐘地數著,等天亮,然後把眼淚一抹擦,接著當傻白甜。」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就從單純的煩她,變成懷疑她精神不太正常,反而對她有點好奇了。」

  「她每天雷打不動地讀書,看不懂也強行讀,逼著自己看,但是半懂不懂的東西不太容易看進去,她為了集中注意力,就必須得念出聲音,『嗡嗡』的,像隻大號蚊子,挺煩人的,因為這事還被人打過,可她就是不改。」

  「一般別人欺負她……像推搡幾下、扇她幾耳光什麼的,不關我的事,我看見也當沒看見。不過有一次鬧得太過分了,有幾個人揪著她的頭髮往牆上撞,我看她們下手實在是沒輕重,怕要鬧出點事來,就管了一回閒事。」

  「她當時應該是有點腦震盪,好半天才爬起來,一邊擦鼻血,一邊卻居然傻笑著問我一個詞怎麼讀。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熱愛學習,還是挨打有癮,就說『你有病吧』,她說……她其實也不知道學這些有什麼用,但是聽別人說,她命不好、被家暴,都是因為沒有文化,所以迷信這個,有點拜神朝聖的意思。」

  五體投地、連滾再爬,她心裡有多虔誠,姿勢就有多難看,努力就有多徒勞。

  「我對她說,這跟有沒有文化不沾邊,一個人挨打,要麼你自己是賤人,要麼打你的人是賤人,或者雙方全是——沒別的道理——但她不信。」

  喻蘭川說:「生活全盤失控的人,有時候必須要抓住一個簡單粗暴的邏輯,做一些外人看來很玄學的事。」

  因為沒有文化,所以沒本事出去賺大錢,養活自己和母親,只能仰仗男人的鼻息,挨男人的拳頭。而如果把一切當事人不願意細想的複雜因素都剔除掉,這件事就可以簡化為「沒文化所以挨打」,那麼有文化是不是就好了?乾嚼生吞掉那些看不懂的書,一定也就可以擺脫噩夢了吧?

  「她說,人是不能怨命的,越怨,命越不好,所以要是還不想死,就得玩命地努力生活,除此以外沒別的辦法。」

  雞湯就是麻醉劑,忍無可忍的時候,拿出來背誦幾段,像是舊社會受苦的奴隸祈求來時一樣,從自己發明的「教義」裡祈求未來,聊做安慰。

  「可惜她連一本教材都沒來得及讀完,我跟她住了沒幾個月,她就因為重病住院了,臨走的時候,她大概自己也感覺到了什麼,把所有的書和筆記都留給了我,托我有機會替她看一眼她媽。」甘卿說,「後來沒過多久,就聽說她死了——她那個媽倒是命長得很,別看是個病病歪歪的孤寡老人,多少年過去了,還沒有要死的意思。」

  「她在世的時候對我照顧得很殷勤,我又拿了人家的『遺產』,所以也只能捏著鼻子,偶爾去看那老太太一眼。那幾年我閑著沒事,拿著她留下來的東西,倒把在學校裡沒好好學的功課補回來了點……可能是神經病會傳染吧。」

  喻蘭川沒過腦子,順口問:「她是因為什麼……」

  他說到這,突然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話音,僵住了。

  甘卿回過頭來,隔著幾步的距離看向他:「嗯?」

  她穿了個會掉毛的羽絨服,超市裡幾十塊錢一件,有股雞毛味,鼓鼓囊囊的,像背著個烏龜殼,可不知道為什麼,在她身上並不顯得臃腫,她回頭的一瞬間,喻蘭川甚至覺得有衣袂翻飛了起來,獵獵而動。

  只見她渾不在意似的一笑,替他接上話:「怎麼不說了?你是不是想問,她因為什麼『進去』的?」

  喻蘭川的喉嚨艱難地動了動,哽住了,腦子裡一片空白,像個被柯南當場揭穿的殺人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圓過去。

  「殺人。」甘卿輕描淡寫地說,「她趁打她的男人酒醉,把人捅死了。」

  喻蘭川說不出話來。

  甘卿低頭一笑,繼續往前走,背對著他擺擺手:「沒什麼好諱莫如深的——不就是于嚴告訴你的麼?我也是殺人,我宰的人叫衛歡,只不過殺他的時候正好差一點沒到十八歲。那會我師父不認我,我挑斷了自己手筋叛出師門,覺得天大地大無處可去,一時中二,賭氣跑去自首了,所以判得輕。」

  喻蘭川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澀聲問:「衛歡是什麼人?」

  甘卿沒吭聲,好一會才說:「家醜……按輩分算,是我師兄,也是我仇人。」

  喻蘭川:「什麼?你們萬木春不是……」

  「一脈單傳,」甘卿說,「對,不過衛歡早就被除名了,還是我出生前的事,聽說我師祖晚年時,已經後悔把萬木春的功夫傳承下去了,說萬木春是邪功,壞人心性,容易走火入魔……他老人家是一代大家,可能真是這樣吧。」

  「衛歡……有人告訴我,他是我那前任師父的兒子。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反正我有印象以來,那老頭就是一條光棍,從來沒聽他提起過師娘……搞不好是他天賦異稟,自己生的?」甘卿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不然為什麼多髒的汙名也肯替他擔?衛歡覺得辛辛苦苦練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用來切豆腐絲太荒謬了,他一直野心勃勃,想把師祖洗手的金盆吃回去。所以後來被逐出師門了。」

  「吃回去?」喻蘭川問,「當殺手?」

  「萬木春的功夫,幹什麼不行,」甘卿一笑,「別人辦不了的、做不到的髒事,一條三寸兩分的刀口都能解決,想要多少錢弄不來?非要每天一身油煙地給人炒菜,一個月賺一壺醋錢麼?按理說,被逐出師門的人,應該由師父親手廢掉功夫,可是一時不查,讓他跑了……現在想想,應該是有人幫他,可能是楊幫主說的許昭之流吧。」

  「衛驍一直後悔沒聽自己師父的話,教出了這麼個不肖弟子,所以一直在想方設法查他的下落。聽見哪出了什麼蹊蹺的謀殺事件就會追過去,」甘卿說到這,頓了頓,「我就是他在這時候收養的。我爸是衛歡殺的,當時衛驍趕來得及時,報了警,衛歡受傷跑了,沒來得及做別的。我媽從那以後嚇得精神恍恍惚惚的,衛驍過意不去,搬到鄰居照顧了我們兩年……有一天他出門不在,回來就發現我媽自殺了。我三歲,被她鎖在小屋裡……」

  喻蘭川心頭一顫,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她。

  「哎,你這是什麼眼神?這些事我都不記得了,」甘卿說,「太小了,三歲懂什麼——老家是小地方,連個福利院也沒有,當時收養什麼的也不太嚴格,那會我沒人管,沒別的親戚,衛驍出面,就把我領走了。長大以後我機緣巧合知道了這些事,心裡一直很恨他,衛驍從來沒告訴過我……我甚至覺得,他不好好教我功夫,只是為了袒護那個人,怕我找他報仇。」

  喻蘭川把聲音放得很輕柔:「據于嚴說,這個衛歡的指紋和DNA信息顯示,他是多起未結案的犯罪嫌疑人,一個窮凶極惡的危險人物,而你當時只是個未成年的小女孩,又是自首,如果辯護律師靠得住,本可以說是正當防衛,其實根本……」

  「不是正當防衛,是我追殺他。不過我功夫不到家,自己當時也很慘,裝個可憐,倒也不會有人懷疑……都說了是中二嘛。」甘卿很好脾氣地笑了起來,「不愛聽『正當防衛』這個詞,因為覺得這裡面暗含的意思是,那廢物找上門來要對我做什麼,我呢,小可憐一個,一邊尖叫一邊屁滾尿流地失手殺人。所以我跟警察說,我要是不想殺他,在他脖子上劃二三十刀,他也不會咽氣,失手個屁。」

  喻蘭川:「……」

  「哎,這些倒黴事辦的,說出來真是臉紅啊,見笑了。」甘卿吊兒郎當地說,「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擔,有什麼好苦大仇深的。不過承蒙諸位沒有另眼先看,實在感激不盡,以後只好做飯勤快點了。小喻爺,你快別那麼小心翼翼溫柔呵護的,怪肉麻的。」

  喻蘭川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好像他無意中不請自入地進了個禁地,正誠惶誠恐,大氣也不敢出,結果主人進來大喇喇地開了燈不說,還沒事人似的招呼他「三缺一嘿兄弟,來搓一盤嗎」。

  浪費感情!

  「是你想多了!」喻蘭川生硬地說,「誰小心翼翼了?誰溫柔……那個什麼!你這種人就是社會不安定因素,改造過一次還不重新做人,每天不是招搖撞騙,就是在違法犯罪邊緣徘徊!」

  甘卿歎了口氣:「觀眾朋友們大家好,這裡是『小喻爺時間』,又到了『今日說法』欄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0:30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一章

  「你倆是買的菜籽,現種的菜吧?等你倆一年了!」張美珍開門就噴,伸手敲了敲門框上的春聯,她老人家說,「看見這幅春聯了嗎?知道這紅紙為什麼褪色了嗎?因為這是去年的款!」

  甘卿:「冷靜冷靜,美珍姐,再不讓我們進去,這就要變成前年的款了。」

  張美珍:「約會什麼時候不能約,非得在一群飢餓的人們嗷嗷待哺的時候,一邊買菜一邊約嗎?良心呢?狗男女!」

  喻蘭川:「……」

  不小心順拐了。

  「先墊墊。」甘卿卻若無其事地從購物袋裡拿出一根巧克力棒,投餵給了張美珍,臉不紅氣不喘地說,「你調戲小喻爺怎麼還老帶我出場呢?無辜道具壓力很大啊。」

  「無辜道具是我才對吧,到底是誰磨磨蹭蹭?」喻蘭川眼神微微一沉,嘴裡沒了好話,轉向張美珍,「美珍……姐,飯前吃這種高糖零食容易擾亂胰島素分泌,她不懷好意,想讓你變成美珍球。」

  張美珍舉著剛咬了一口的巧克力棒:「……」

  小兔崽子們!

  今年為了空氣質量,燕寧市區又開始禁放煙花爆竹,楊逸凡就不知從哪弄來個氣球打氣筒,在封閉的陽台天花板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氣球,教韓周和劉仲齊用特製的小飛鏢射著玩,氣球裡有的塞了彩紙片,有的塞了糖,陽台上氣球「劈裡啪啦」,熊孩子「吱哇」亂叫,比煙花爆竹的殺傷力還大。

  韓東昇按了按耳朵,對老楊大爺說:「那些大爺大媽們都在打聽您什麼時候開班,想跟您學棍子。」

  「才疏學淺,教不了啦,」老楊大爺嘆了口氣,「一幫上了年紀的老兄弟、老姐妹,身上哪哪有毛病,不上醫院仔細查一遍,自己都不知道,我哪敢隨便組織起來瞎教——再說你看看,我連自家後輩都教不好。」

  「真正的高手是用指力,不過一般人小肌肉沒那麼強,所以還是要用腕力,」陽台上,楊總像個大佬一樣,嚴謹地給未成年比劃,「夾飛鏢的手指一般用最靈活的那幾根,拿得穩,也甩得出,手腕扭的幅度要儘可能小,像這樣……」

  在兩位少年兒童崇拜又緊張的目光下,楊總「嗖」地把飛鏢甩了出去,手勢非常炫酷,飛鏢落點的誤差卻有點大——打到了玻璃上。玻璃窗堅強地承受住了這無妄之災,隨即怒而反彈。閆皓只聽腦後傳來風聲,連忙一縮脖,小飛鏢擦著他的雞窩頭掉進了韓東昇的茶杯裡,在韓先生笑盈盈的臉上潑了一碗凍頂烏龍。

  楊逸凡若無其事地收回架子:「……就是手腕扭過頭的結果。」

  人生贏家預備役韓周見大人們臉色不對,立刻主動給漂亮姐姐背鍋:「對不起爸爸,我不淘氣了。」

  楊逸凡摸了摸韓周的頭,又涼涼地瞥了幸災樂禍的劉仲齊一眼:「一些小朋友母胎solo不是沒有原因的。」

  老楊大爺氣得頓足捶胸:「一代不如一代。」

  張美珍朝廚房一抬下巴:「也有不墮威名的。」

  廚房裡,只見甘卿右手捏著一塊內酯豆腐,左手拿刀,眼睛盯著喻蘭川往鍋裡放調料:「少放點鹽,剛才那個醬我嘗了,鹹……夠了夠了!」

  楊大爺家的灶台和料理台不在同一邊,她說話的時候盯著火上的鍋,整個上半身都得扭過去,手上的刀卻一下沒停,看得人心驚膽顫。

  「少廢話,我知道放多少鹽!」喻蘭川不耐煩地叫囂回去,「看著點你的雞爪子,別炫,我們不想吃紅燒手指頭……你這剁得什麼鬼,演砸了吧?」

  內酯豆腐本來就軟,甘卿三心二意的一通亂刀,把豆腐剁成了一團泥狀物。

  喻蘭川嘲諷道:「今天這頓餃子是要包豆腐餡嗎?」

  甘卿沒跟他逞口舌,「篤篤」的刀聲一頓,她把案板上的「豆腐渣」一攏,往放滿了水的湯鍋裡一撒,拿根筷子輕輕攪了攪,「豆腐渣」倏地散開,舒展成了一根一根頭髮似的細絲,在水裡上下翻飛。

  喻蘭川:「……」

  「不啊,」甘卿氣定神閒地說,「調個好消化的湯。」

  說完,她把菜刀在水下沖了沖,抻了張廚房紙擦乾,回手一甩,菜刀隔著三步遠飛回了刀架。

  「刀工是真傳。」張美珍稱讚道。

  甘卿走到鍋邊探頭看了一眼,關了火,還不等喻蘭川嫌棄她多事,她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了一把不知是羅勒還是百里香的碎末扔了進去。

  「喂!」喻蘭川制止不及,「這是紅燒肉,不是咖喱雞!隨便串菜系申請簽證了嗎!」

  「我知道,」甘卿晃悠到一邊去洗手,「最新改良款,還沒申請專利,配方便宜你了。」

  張美珍喃喃說:「……就是調味不太守規矩。」

  怪不得天意小龍蝦的廚房不要她!

  甘卿平時做一兩道家常便飯,可供發揮的材料不多,還算能中規中矩,年夜飯菜品多、材料也多,給了她放飛自我的機會。喻蘭川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只好嚴陣以待的守在鍋邊,手持湯勺鍋鏟等武器,隨時準備敲掉她來偷襲的爪子。

  周老先生自己坐著的時候看不得別人幹活,原本探頭探腦地想進廚房幫忙,結果目瞪口呆地參觀了一場刀光劍影,又溜牆邊走了。

  這頓雞飛狗跳的年夜飯總算上了桌,盟主和小妖女過招八百,各有輸贏,於是正常菜和「改良菜」平分秋色。

  老楊大爺把客廳裡的沙發都挪到了一邊,支起家裡最大的餐桌,上面還帶旋轉盤,滿上杯中酒,喟然長嘆。

  當年,五絕名滿天下的時候,他是最小的小兄弟,跟那些早早成名的傳奇兄長們在一起,就像個湊數的小跟班,他們連酒都不給他多喝。

  一晃,幾十個春秋如浮光掠影,他環顧週遭,發現身邊剩下的都成了小輩,他成了桌上第一個舉杯舉箸的人。

  「今年……」老楊頓了頓,一時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到最後,只好化成籠統地三個字,「不容易。」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複雜,這話一出口,滿座的老人們都沉默了。

  好一會,老周先生才說:「哪年都不容易啊,要麼年關怎麼叫『關』呢?」

  一道一道地闖、一關一關地過,沒有讀檔,沒有重來。

  得到了時過境遷、萬事都後悔不及的時候,才有機會回望復盤,繼而恍然大悟——

  原來好多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身在低谷,其實才剛剛進深坑。

  原來好多時候,覺得自己即將飛黃騰達,其實只是抵達巔峰時輕輕跳了那麼一下,很快就會落地,一路往坡下滾去。

  老楊用酒杯磕了磕圓桌上的轉盤,說出了祝詞:「來年,就祝大傢伙都平平安安吧。」

  喻盟主心累地補了一句:「遵紀守法,不要惹事。」

  張美珍想了想:「及時行樂?」

  韓東昇說:「惜福、惜福。」

  楊逸凡:「還是要有夢想的,比如一夜暴富,買下連卡佛。」

  閆皓在心裡把「新年快樂」反覆綵排了好幾次,結果到了他這,還是顧此失彼地演砸了,他慌慌張張地碰了酒杯,預演了半天的話到底是忘了說。

  好在沒吭聲的不止他一個,甘卿也沒說話,她只是把酒杯往轉盤上輕輕一碰,一口喝完,夾在兩根手指間亮出杯底——先乾為敬。

  「乾杯!」

  窗外響起幾聲突兀的爆竹聲,還是有不自覺的人違反禁放令,警車神出鬼沒地循聲追了過去。諸事不順了大半年的于嚴同志作為單身狗,節假日大概率是要「發揚風格」的,沒準就在那輛氣急敗壞的警車裡值夜班。

  長達四個多小時的「聊天背景音」春晚上線,年輕人們的手機開始此起彼伏地震。楊逸凡忙得五指翻飛的同時,還數次力挽狂瀾,把飯桌上滑向「催婚催育催二胎」的話題撈回來。

  小飛鏢太危險,被周蓓蓓收起來了,甘卿難得大顯身手,向熊孩子們演示正確的扎氣球方法——她在晾衣桿上綁了根毛衣針,舉起來挨個捅,裹著金紙的奶糖下雨似的滿地亂滾。

  劉仲齊憤怒地在一片「劈啪」聲裡說:「所以你們就是不教我功夫!我期末考試離一百二只差十分!」

  屋裡的喻蘭川和陽台上的甘卿異口同聲:「你知道高考的時候一分多少人嗎?」

  劉仲齊:「……」

  於是客廳的話題從小孩教育轉向畢業找工作,繼而滑向國計民生的深淵,先是兩個小朋友被公開處刑,期末成績單給人拿出來分析了一通,緊接著,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大人們也不能倖免——大人的成績單比較簡單,只有兩個科目,一個是「結婚成家」,一個是「立業買房」,很不幸的,在座諸位武林後起之秀,沒有一個能及格。

  閆皓作為一科也沒及格的「後進生」,慘遭眾多長輩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教育。甘卿慶幸自己早早躲進陽台,從地上撿了一塊奶糖放進嘴裡,假裝不存在。

  楊逸凡懶洋洋地拎著手機來到陽台,一邊也撿了一顆奶糖剝開,跟人發微信語音。

  「……大過年的,不要胡鬧。」

  「那天你不是不在嗎。」

  「我還給你準備禮物了呢……」

  「哎……什麼話,怎麼就好聚好散了?」

  甘卿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聽了幾句,只見楊總「嘖」了一聲,耐心告罄,收起手機不回了。

  甘卿:「男朋友?」

  「『男』,有的是,『朋友』,沒地方找。」楊逸凡叼出一根細長的女士煙,「小奶狗——給我做頭髮的,送過幾回東西,前兩天做造型他不在,我懶得再約找了別人,不依不饒上了……下次太奶的不能要,黏人,煩。」

  說著,她伸手在陽台儲物櫃裡扒拉了兩下,扒拉出一個袋子:「他不要給你吧,一個錢包,娘唧唧的,男女通用。」

  「不了不了,」甘卿連忙推拒,「我沒錢往裡放。」

  「不喜歡算了,你喜歡什麼告訴我,改天我去找找。」楊逸凡笑著噴了口煙,從善如流地收了起來,打開手機上的一個微信群。群內成員非常活躍,聊天如刷屏,照片閃得讓人來不及看,有名牌、珠寶、豪車、燭光晚宴、度假風光……是個喪心病狂的炫富群,楊逸凡隨手點開了幾個圖片給她看,問,「包包喜歡嗎?這個好看嗎?新款的……好像除了搬家,沒見你背過包。」

  甘卿面露難色:「這個……我雖然混吃等死,暫時也沒有被包養的志向。」

  「性別也不合——其實我早想找你聊聊了,」楊逸凡說,「我們家老頭跟我說了,你是那個衛驍的徒弟。」

  甘卿一愣。

  「那個衛驍……」楊總彈了彈菸灰,語氣一頓之後,罕見地加了敬語,「……前輩,我雖然不認識,但是一直很感激他,可惜沒機會見一面。」

  甘卿不明所以,想不通隱居二十多年的衛驍,和楊逸凡能有什麼交集。

  「你不知道吧?」楊總說,「衛驍前輩年輕的時候不是跟一些人比武結仇過嗎?那些人裡有我爸。」

  甘卿:「……」

  楊逸凡站在一片金紙中間,回過頭來:「嗯,對,不瞞你說,我爸的武功就是廢在他手裡的。」

  甘卿乾巴巴地說:「不瞞你說,我現在站在這有點尷尬。」

  楊逸凡笑了起來:「不用尷尬,我爸當年以丐幫傳人自居,最討厭別人說他沒有練功天分,得不到打狗棒的真傳,都快走火入魔了,也沒個正經工作,家裡窮得還要爺爺補貼,每天逼著我穿打補丁的衣服,吃糠咽菜,美其名曰保持『傳統』。我覺得他被廢了挺好的,終於能踏踏實實地當個正常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0:41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二章

  甘卿:「令尊後來怎麼樣了?」

  楊逸凡回答:「後來終於肯上班了,託人找了個工作,就在這樓開電梯。」

  甘卿:「開……什麼?」

  楊逸凡說:「哦,你不知道。早些年有電梯的居民樓還不多,這樓別看現在是個老破小,當年算是比較時髦的,好多人不適應這玩意,所以居委會出錢,在電梯裡安排個人,管開門關門按樓層。現在已經沒有人幹這個了。」

  「每天早六點到晚十二點,他就搬個小桌子小板凳一坐,沏壺茶,誰上來就跟誰聊兩句——這工作只要識數就能幹,既不用什麼技能,也不需要賣力氣。一個大老爺們兒,拖家帶口,月工資始終跟最低工資標準看齊,賺那點錢不夠他買偏方吃的。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份正經工作,比游手好閒地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強多了。」

  楊逸凡手裡轉著手機,那是一雙倒刺都沒有一根的手,保養得異常精心,是骨肉勻亭、養尊處優的樣子:「我小時候還在日記裡寫過感激你師父的話,不過不巧的是,那本日記被我爸發現了。」

  甘卿吃了一驚。

  楊逸凡卻不往下說了,這時,她那個飛快刷屏的群裡有人私戳她發語音。以甘卿的耳力,即使是正常不漏音的手機,一個房間有人打電話,她也聽得見電話裡的人說什麼,就抓了一把奶糖,準備回屋避開。

  「沒事,」楊逸凡擺擺手,「一歐洲代購,沒正事。」

  她說完,就直接點開語音聽。

  「親愛的,新年快樂!」電話裡傳來一個很甜的女聲,一聽這個語氣,甘卿就知道準是同行,除了賣東西的,沒人這麼說話,「上次那個瘋狂斷貨的包包終於幫你找到了,還有折扣,開不開心!可以給自己當新年禮物了!」

  楊逸凡的表情有點茫然,可能沒想起來要的哪款。

  對方「叮叮咚咚」地發了一串圖片過來,又說:「我給你報價,代購費按老規矩算,給你熟客優惠。快點把你喜歡的顏色和型號發給我啊寶寶。我一定要讓你在春節假期結束之後第一天就背它出門。」

  甘卿在旁邊聽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盤算著回去也把顧客都發展成「寶寶」試試。

  楊逸凡可有可無地翻了翻圖片,把手機屏幕分享給甘卿,問她:「還行,是吧?」

  「還……」甘卿還沒來得及看清包是圓是扁,先看清了代購發的報價,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沒等她數完後面跟了幾個零,信息就被刷上去了,她頓時不敢妄加評論了——有輕慢人民幣之嫌。

  就聽旁邊楊逸凡輕描淡寫地回信息:「黑的和黃的不要,其他一樣一個吧,我給你轉定金?」

  甘卿:「……」

  她感覺自己以後可以出去吹牛了,畢竟是和土豪住過鄰居的人。

  「不好意思親愛的,」代購柔聲細語地說,「現在我這邊比較貴重的代購都收全款了,咱們認識這麼久了,應該還是能信任我的,對吧?現在除了你們這些老朋友的單子,也不接別人了。」

  「行吧,」楊逸凡財大氣粗,沒在意,「怎麼開始一次性收全款了?」

  「唉,其實是Coco,」代購支支吾吾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說了,「之前幫她從意大利帶了一雙靴子,東西寄過去好幾個月了,剩一半尾款,到現在也沒給我打。也可能是快遞出問題了?可是給她發信息不回,電話也打不通,現在怎麼也聯繫不上……唉,我不是跟你抱怨什麼啊,大家認識這麼久了,一雙鞋子而已,我送她都無所謂。就是有點擔心她,你好像跟她關係不錯,過完年見了她,幫我提醒一下就好了。」

  楊逸凡莫名其妙地一挑眉:「哪個Coco?」

  遠隔重洋,都能聽出代購笑得花枝爛顫:「你後宮是有多大啊,我的天!我就欣賞你這種薄情寡義的小樣——就元旦……新年前夜還跟你一起吃牛排來著。」

  楊逸凡更加莫名其妙:「新年前夜我公司年會,裙子太緊沒吃飽,開完我補了一頓夜宵,自己吃的。」

  代購沉默了一會,然後發來一張朋友圈截圖。

  上面的幾張照片楊逸凡看著眼熟,她仔細看了看——這是她自己拍的照片!

  新年前夜,她等菜的時候百無聊賴,拍了幾張餐廳夜景,有人拿去截掉了水印,把照片稍微調整了一點角度,還配了文字——「約起來」。

  代購說:「呃……她跟你發圖的時間就差十幾分鐘,我看你倆好像在同一個地方,就給她留言,問她看沒看見你。她說就是跟『好姐妹』約的。」

  楊逸凡:「……」

  代購:「還有聖誕節,她還發過你的車。呃……這就尷尬了。我一直還以為你倆關係好……所以你都不知道嗎?」

  楊逸凡:「這人是誰?」

  楊逸凡的微信通訊錄長得翻不過來,裡面有一個團的閒雜人等——畢竟這是個隨便買瓶擦臉油都有店員追著加微信的時代。她朋友圈裡發的基本都是吃喝玩樂,沒什麼正經事,所以對所有人可見,沒分組,搜了半天搜到了這個「Coco」的號,想不起來是在哪加的這人,對方的朋友圈明顯是把她屏蔽了,只能看見幾組仰頭撅腚的自拍。

  「還有這樣的戲精嗎!」代購十分震驚,嗓子都忘了捏了,發出了一串非常粗獷豪爽的女中音,「她還在女神群裡,哎臥槽,不行,我要去群裡掛她!」

  因為這一段插曲,楊逸凡的群裡又掀起了腥風血雨式的刷屏。

  「見笑,種草曬貨app上認識的,」楊逸凡說,「什麼奇葩都有。」

  甘卿「啊」了一聲,表情很是茫然。

  「就是買了什麼,就拿出來拍照顯擺一下,然後大家互相酸一酸、誇一誇,群裡人都懂行,虛榮起來比較高效。」楊逸凡說,「沒有人衝著你耳朵咆哮『你花好幾萬買個兜子,你是不是瘋了』。」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客廳裡傳來老楊大爺的聲音:「有個兜子裝東西不就行了嗎?她還天天換!豬肉才多少錢元一斤?好,天天燉排骨,夠燉好幾年了!一個兜子!唉!可能是要兜國寶吧?」

  喻蘭川默默地把伸向排骨的筷子縮了回來。

  楊逸凡:「爺爺,算我求你了,能不說『兜子』這個詞了嗎?」

  老楊大爺:「那不就是個兜子嘛!」

  楊逸凡:「……」

  老楊大爺語重心長:「不管有錢沒錢,日子就得照著日子過,你今天能賺錢,明天賺不來了呢?你這一輩子才到哪,長著呢!得為長遠打算,攢點錢吧!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啊……」

  九十歲的老爺爺開始長達一個世紀的憶苦思甜,把小輩們憶得頭痛欲裂,紛紛搶起了抄桌洗碗的活,只求逃離現場。

  唯獨甘卿穩穩當當地搬回沙發坐下,一邊練習用右手削蘋果,一邊偶爾順著老楊大爺的話音插句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讓楊幫主不至於唱獨角戲。

  她的右手能寫字,平時看著沒什麼異狀,只是不大拿得了重物,時間長了手會抖,集中注意力的時候手也會抖,蘋果削得深一刀淺一刀的,喻蘭川在旁邊看得膽顫心驚。

  老楊大爺:「……是吧,小川?」

  「嗯?」喻蘭川盯著甘卿手裡的刀,根本沒聽見前文,隨口說,「對對。」

  只見甘卿手一哆嗦,刀刃往前滑了半寸,直接照著另一隻手的虎口去了。

  喻蘭川比當事人還緊張,一把攥住甘卿的手腕拉過來看。幸好老楊大爺家的刀鈍,沒破皮,只戳了個白點。

  「那刀沒事,」老楊大爺說,「上次凡凡拿反了都沒割破手。」

  張美珍翹著二郎腿,在旁邊「嗯哼」了一聲。

  甘卿意味不明地挑起眼,看了喻蘭川一眼,喻蘭川就跟摸了電門似的,立刻把她的手腕丟了回去:「現在還有這種殘疾人專用刀具?」

  「怎麼說話呢?」老楊大爺拍了喻蘭川一下,看了看甘卿的右手,「丫頭啊,你這手時間有點長了,找人看過沒有?我認識幾個專門看這種傷的大夫。」

  「沒事。」甘卿把刀換到左手,頓時,那蘋果皮就像自動脫落,光滑地滾了下來,「不影響。」

  「以後要是幹點什麼精細的事,一隻手還是不方便,」老楊大爺說,「還在天意家的店裡當服務員嗎?服務員不能幹一輩子啊,明年有什麼打算啊?」

  甘卿笑了一下:「再說吧,反正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沒有買……那個『兜子』的需求,賺點飯錢就夠了。」

  老楊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個肯聽他說話的小朋友,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她,對這樣敷衍的回答很不滿意:「要打算的,趁年輕要多給自己攢一點資本——我看你做飯很有一手,當年你師父也……」

  甘卿眉尖輕輕地跳了一下,不想和老頭聊這個話題,於是她挑起了一個對方應該也不想聊的話頭,想結束對話。

  她問:「衛驍當年傷了您兒子的筋骨,廢了他的武功,您這麼多年,都不記恨嗎?」

  老楊一愣,然而這時,旁邊的張美珍卻冷笑了一聲:「養不教,父之過,那小子活該。早該廢!」

  甘卿沒想到這件事比自己想像得還有內情,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呃……」

  張美珍不由分說地站了起來,拎起外套:「我睏了,上去睡覺了。」

  老楊張了張嘴,似乎想要挽留,張美珍避開他的手,揚長而去了。

  甘卿:「我是不是提了句不該提的?」

  喋喋不休了一宿的老楊大爺搖搖頭,弓著腰坐在沙發上,沉默下來。

  甘卿隨手把削好的蘋果塞給喻蘭川:「我上去看看美珍姐。」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的老楊大爺忽然幾不可聞地說:「我說凡凡,不是嫌她花錢敗家,錢乃身外之物,再說人家自己花自己賺的,有什麼呢……我是怕她沉溺在裡頭,和她爸一樣,被浮塵迷眼。」

  可能是因為老人坐在沙發上的側影太寂寞了,不知道為什麼,甘卿覺得他最後一句話有點不祥的意思。

  夢夢老師整天浸泡在玄學裡,可能還真給熏陶出了一點第六感。

  大年初二,一個詞毫無預兆地上了熱搜——「燕寧盛宴」。

  全國人民都在春節長假裡無所事事地躺屍,接到這個瓜,連忙紛紛伸手,打算吃上一吃。甘卿也可有可無地跟著點開了一個帖子,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大意是燕寧一些有錢人以私人酒會的名義聚眾不幹好事,裡面涉及某某總裁、某某公子等人模狗樣的社會名流,流出了大量不雅照片和視頻——已經都給和諧了,不過群眾們可以自行想像。

  照片和視頻是從一個撈金女孩手裡流出來的,現在這個人已經失蹤,家人報了案。

  文末貼出了失蹤女孩的照片,馬賽克薄得惡毒。

  甘卿吃瓜吃一半,被瓜子卡住了——這好像是過年那天,她在楊逸凡手機上看見過的那個「Coco」。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0:50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三章

  「『Coco』是網名,這女孩的真名叫王嘉可,二十五歲,研究生畢業剛一年,在三十三中當音樂老師。網上的照片和視頻,來源是她手機連著的『雲盤』,最早直接發到了一個叫『小草原』的app上,據我們瞭解,這是個有社交功能的應用軟件,圖片、視頻都可以發。『小草原』會自動給用戶發的圖片打水印。然後被人截圖保存以後,轉發到了其他社交媒體。」

  于嚴帶著兩個陌生的警察來到了楊家,點名要找楊逸凡問話。

  說話的男警察三十來歲的樣子,沉著臉,五官活像在冰箱裡凍過,除了嘴,臉上其他地方紋絲不動。他的眼神黑沉沉的,看人的時候摻著打量和戒備,就像動畫片裡審問耗子的黑貓警長。

  被當成耗子審的楊逸凡冷漠地吹了吹新做的美甲:「關我什麼事?我又不認識她。」

  街坊們平時接觸的都是于嚴他們這些派出所小民警——民警們偶爾過來調節個矛盾、尋找個走失老人什麼的,跟院裡的大爺大媽們混熟了,有時還會被熱心群眾扣住,強行介紹對象——楊逸凡很不適應這種上來就拿人當嫌疑人查的態度。

  于嚴連忙在旁邊打了句圓場:「這兩位都是我們上級領導,這次的事輿論壓力大,我們壓力也大。您說這大過年的,好好一個大姑娘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是吧?說話著急了,或是語氣不太好,大傢伙體諒一下。」

  黑貓警長冷冷地說:「你倆互相加過微信,還同屬於一個活躍的微信群,你說你不認識她?」

  「帥哥,那群裡有四百多人,網絡社區也是社區——你們家全小區的人你都認識嗎?每個跟你問過剛買的黃瓜多少錢一斤的路人甲,你都能背出人家家譜嗎?」楊逸凡一聳肩,「行吧,那你還挺牛逼的。」

  黑貓警長差點給她懟出「飛機耳」:「你什麼態度!」

  楊逸凡提起胳膊肘,搭在自己身後的沙發背上,翹著二郎腿回答:「你什麼態度,我就什麼態度。」

  「別別別,」于嚴分開這二位,又對楊逸凡說,「楊總,我們翻這個失蹤女孩用的各種社交媒體,發現她偷偷保存了好多你拍的照片。她剛進大學就關注過你的私人博客,還摘抄很多你說過的話,應該算是你的一位小崇拜者,能不能請你仔細回憶一下……」

  老楊大爺插嘴:「凡凡,你好好跟人家說。這麼大的姑娘丟了,家裡得多著急?」

  楊逸凡翻了個白眼,還是配合了:「我一個朋友做代購,給她帶了一雙鞋,約定的收貨付尾款,一直沒給錢,聯繫也聯繫不上,元旦的時候還盜了我的圖在朋友圈炫富回留言,一提尾款就裝死,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這事的,你們查查她財務情況吧。」

  黑貓警長問:「這個人經常展示不符合她個人收入水平的高消費嗎?」

  「我不知道她收入多少,」楊逸凡懶洋洋地說,「也不清楚什麼水平算高消費,不過那種花幾百塊錢買地攤貨的,一般也沒臉跟我們混。」

  一句話好似萬箭齊發,地把周圍一幫人都射成了刺蝟。

  于嚴拍了拍胸口,笑呵呵地試圖緩和氣氛:「幸好國家給我們發制服穿,不然我可能就是每天穿抹布上班的男人了。」

  黑貓警長不為所動,逼視著楊逸凡,他說:「我還有個問題,1月5日那天晚上,你在哪?」

  網上刪帖刪得沸沸揚揚的「燕寧盛宴」就是1月5日。

  楊逸凡眼神冷了下來。

  于嚴連忙小聲對黑貓警長說:「苗隊,還有老人在呢,等會出去說……」

  誰知「老人」楊大爺耳朵一點都不背:「小于,怎麼回事?」

  「我們在王嘉可的雲盤裡找到了大量照片,」黑貓警長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手機,翻出幾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拍到了一個人,我想楊女士應該認識她?」

  那幾張照片拍的是大廳的自助甜品區,燈光閃爍,環繞桌子或立或走的人都是盛裝,營造出某種衣香鬢影、紙醉金迷的氛圍。

  桌邊有個人正在拿果汁,可能是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鏡頭,露出大半張臉——正是楊逸凡本人。

  黑貓警長:「熟嗎?」

  楊逸凡往後一靠,雙臂抱在胸前:「這是一個朋友公司成立十週年組織的慈善晚會,當然,慈善只是噱頭——但也沒什麼吧?當晚十點我就走了,至於他們幾點散的,散完還有什麼活動……他們沒邀請我,我也不清楚。怎麼,穿著衣服站在餐廳裡喝杯果汁也犯法了?難道還有別的照片拍到我了?」

  黑貓警長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該邀請您去尿檢了。」

  「啊……」楊逸凡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她捏了捏眉心,一點也不嚴肅地笑了起來,「嘖,有些人真是太不體面了。」

  「這件事還在調查中,將來我們還會來找您,到時候還請您多諒解。」黑貓警長額角跳起了一根小青筋,「刷」地一下站起來,「另外,楊女士,貴司早期為了發跡,編造過很多聳人聽聞的故事,當真實事件炒作,藉以鼓吹高消費的生活方式,吸引關注,從中賺了巨額的廣告費。後來跟風這麼幹的人很多,您是引領風潮的,我佩服您的市場嗅覺和炒作能力,但是也希望您能對自己造成的不良社會影響有個反思。」

  「苗隊慢走,」楊逸凡才不理他那套,笑盈盈地起身送客,「您這個姓真好,跟您特別配。」

  她「咣當」一下關上門,把警察們關在了外面,臉上渾似畫上去的笑容還沒消失,一回頭,就看見老楊面色不善地盯著她。

  老楊大爺重重地把打狗棒往地板上一戳:「楊逸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躺著也中槍好吧?」楊逸凡不耐煩地衝他擺擺手,「八竿子打不著的網友,就因為去了同一個晚會上玩,還得被警察盤問——我去公司加班了。」

  「加什麼班!」老楊幫主臉上掛著寒霜,「剛才人家為什麼那麼說你?你每天都在忙什麼?回來,楊逸凡,你給我說清楚!」

  「哈,」楊逸凡披上外衣,笑了一聲,「就這種小破公務員,一個月拿仨瓜倆棗的工資,沒本事賺錢,還拿自己當個人物,心裡不平衡唄,又仇富,凡是他買不起又配不上的生活,他都看不慣,我哪知道他什麼意思?」

  「你說得那叫什麼話!」老楊大爺短短的白髮茬被她氣得集體站直了,「我早跟你說過凡事有度,要知道適可而止!就你那些狐朋狗友每天互相攀比……」

  「靠自己的努力,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對嗎?」楊逸凡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沒有教過那些小女孩說『你要把自己捯飭得漂漂亮亮,將來想方設法傍個大款包養你』,我敢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這樣的話!我教他們正視自己的野心!喜歡名牌,自己省吃儉用攢;喜歡口紅,自己做兼職、打零工賺錢買。這有什麼毛病?年輕人不該努力嗎?不該奮鬥嗎?都跟你一樣『淡泊名利』,拿一點退休金在家啃饅頭,社會就能好了?」

  老楊大爺:「君子固窮……」

  「是啊,君子固窮,小人才『窮斯濫』,」楊逸凡毫不吝惜地從衣架上扯下自己鱷魚皮的包,「所以自己廢物就找個牆根好好反省,少探頭酸別人貪慕虛榮,丟人現眼!」

  老楊大爺:「咱們家世代在丐幫,沒求過富貴,你得凡事無愧於心。」

  「爺爺,」楊逸凡一腳跨出門框,忽然回頭說,「照你這麼說,我爸就是個不求富貴、又『固窮』的君子人了吧,那你怎麼覺得他心術不正,還跟他斷絕關係了呢?」

  老楊無言以對。

  楊逸凡說完,嗤笑一聲,轉身走了。

  老楊想追出去,被她氣得前胸後背一陣發麻,緩了半天,才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走進樓道裡,正好看見楊逸凡把自己的小跑車開出來,「嗡」的一聲,絕塵而去。

  這個世界變得太快了,塵囂四起,言語喧天。老人們從年輕時根深蒂固沿襲下來的觀念被各種思潮反覆沖刷,即便是手握打狗棒的楊幫主,此時也覺出了恐懼。他有時候有很多話想對年輕人說,可是老了,慢得不單單是拳腳,往往他一句話沒說完,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們已經機關槍似的懟了他十句,每句話都讓他啞口無言,疑心自己是不是真錯了。

  他在樓道裡站了一會,慢吞吞地回屋,挨個打電話給燕寧的丐幫骨幹,讓他們幫忙留意找這個叫「王嘉可」的失蹤女孩。

  甘卿大年初三就回去開店了,她在家也沒什麼事做,這個人除了拿小刀片削東西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的興趣愛好,上網玩一會就膩了,沒事只好窮折騰——炸了一鍋油餅和一鍋酥肉,差點累殘一個抽油煙機,差不多全樓都送了一遍,還有剩。

  地板一天擦兩遍,美珍姐姐說,她再不去找點事幹,地板就快被她擦破皮了。

  「歡迎光臨。」甘卿正在招待客人,聽見門響,頭也不抬地送了門口一句。

  門口的人「嘶」了一聲:「這什麼玩意?」

  星之夢門口掛滿了滴膠的小掛牌,來人個子太高,沒留神撞了一頭。

  甘卿一抬頭:「小喻爺,又代購啊?」

  喻蘭川沒理她,皺著眉看那些掛在門口的滴膠牌——上面是一水的「一夜暴富」。

  「開門撞上暴富,小喻爺,你今年要飛黃騰達啊!給你打五折,十塊摘一張走,新年討個好綵頭。」甘卿笑眯眯地說,「說不定有富婆倒追,你就不用還房貸了。」

  「有你這麼個……鄰居我也飛不起來,」喻蘭川嘀咕了一聲,「低……」

  「俗」字還沒說出來,店裡的另外兩個顧客就插了話。

  「夢夢老師,我要!」

  「我也要!」

  「誰不想往臉上抹金箔呢?」

  「做夢都想擼一擼鑲寶石的鞋子和包包……」

  「唉,咱倆也就這點出息了,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力。」

  「暴富以後,你們就該不來我這小店了。」甘卿幫兩個少女把滴膠牌包裝好,遞過去,「我就快失去你們了,寶寶們。」

  「寶寶們」聽了這樣吉祥如意的夢話,心花怒放:「萬一真實現了,你這就得排大長隊了,夢夢老師——人間活財神……夢夢老師,我怎麼覺得過完年以後你變甜了?」

  跟代購偷師的甘卿笑而不語,跟顧客們「寶來寶去」了好一會,甜得那兩位寶寶又買了不少其他的東西,這才暈暈乎乎地走人。

  甘卿送走了客人,一看時間,快到吃午飯的點鐘了,隔壁天意小龍蝦的鍋已經「呲啦」作響地忙活起來,味道彷彿透過門縫鑽了進來,她心不在焉地隨口問喻蘭川:「你又想要點什麼啊寶寶?」

  喻蘭川:「……」

  「咳……」甘卿看著他彷彿被雷劈過的臉,回過神來,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呸,說順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1:20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四章

  賣東西的人對顧客的稱呼千奇百怪,「美女」「帥哥」是普通版,「親愛的」「寶貝」是肉麻版,「殿下」「小主」是莫名其妙版,「金主」「爸爸」……是臭不要臉版。

  這種一般都是說者無心、聽者無意,等銀貨兩訖後,大家會自覺斷絕父子關係。

  然而喻蘭川看起來非但不想買東西,還不想遵循買賣雙方的「潛規則」,表情非常一言難盡,弄得甘卿覺得自己好像口頭調戲了他,只好解釋:「只是個普通的……」

  喻蘭川不等她說完,就飛快地接話:「我當然知道,你想多了。」

  甘卿:「……第二人稱。」

  後半句跟他重合在一起,不知為什麼,聽著更尷尬了,甘卿只好一攤手:「我什麼都沒想。」

  明明是你想多了。

  「不就一句嘴瓢嗎?你有完沒完了!」喻蘭川迫切地想把這個話題揭過去,急迫出了欲蓋彌彰的味,「反正你不莊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哦,好吧,」甘卿於是給他攤開一張莊重的臉,念悼詞似的沉痛道,「那喻蘭川先生,請問您有何貴幹?」

  喻蘭川的眼神在店裡飄:「你昨天在朋友圈裡,發的那個開春招桃花的珠子,還有那什麼剪子……」

  「剪子?」甘卿一臉不解,「我這不賣剪子,要不你上旁邊雜貨鋪問問?」

  喻蘭川:「專門找東西用的那個剪子,不是你發在朋友圈裡的文嗎?」

  「那叫『剪刀倒掛大法』,昨天想不出來公眾號更新什麼,在網上隨便搜了點信眾比較多的封建迷信小常識。」甘卿說,「你哪個同事要的,沒好好審題吧?那個用普通剪子就行,不用特意開光——奇怪,我以為日常愛搞小迷信的群眾都聽說過這個。怎麼,玄學領域也有大齡萌新,還這麼肯花錢?」

  「大齡萌新」喻蘭川:「……」

  其實沒有同事讓他代購——大過年的,都在家應付三姑六婆呢——他只是無意中轉到了泥塘後巷,莫名其妙地進來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來幹什麼,被她追著問,才倉促想了個藉口。

  喻蘭川一年到頭,能完完整整休的,也就只剩春節假了。

  他家親戚少,今年父母出國、大爺爺仙逝、親爹又行蹤飄渺,更沒有什麼需要走動的親戚了,本來他都已經計畫好了,留半天帶熊孩子劉仲齊出去玩,剩下的時間就用來好好宅。

  他要復盤全年,要列明年的個人計畫,補看經典電影和書,再挑一兩門線上課程集中突擊一下新領域,給自己添加幾道「斜槓」——每年他都是這樣度假,充實又忙碌。

  可是今年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在家坐得心浮氣躁,總想找個理由出來轉轉。

  「招桃花的粉晶,你自己挑吧。」甘卿拿出了幾個大紙箱,可能是剛進的貨,還沒來得及包裝,往櫃檯上一攤,質地就像上個世紀地攤上賣的塑料珠門簾,非常不堪入目。

  喻蘭川嫌棄地伸手扒拉了兩下:「賣這種鬼東西,你到底是怎麼讓人相信它靈光的?」

  「心誠則靈,」甘卿漫不經心地說,「肯花錢買這些的,都是迫切希望找到對象的。反正滿大街都是人,對象這玩意,自己誠心找,總能碰上幾個,這不就靈了嗎?至於那些自己不行動,指望天上掉下個夢中情人的,戴著這個能自我安慰。」

  喻蘭川:「安慰什麼?」

  甘卿一撩眼皮,露出被隱形眼鏡渲染成灰色的瞳孔:「有人暗戀我。」

  喻蘭川平穩跳動的心臟一腳踩空。

  「但是『那個人太害羞,我太遲鈍,所以不知道』。」甘卿拎起一條粉晶手鏈,擦了擦上面的浮塵,開始往禮品盒裡裝,「在即將到來的春暖花開之季,有這種錯覺也是好的。畢竟本店的主營業務就是販賣夢想與美好。」

  喻蘭川頓了頓,忽然說:「也有可能……不是錯覺呢。」

  「大家一沒有殺父之仇,二沒有清規戒律,城府再深,也都是藏惡感,誰沒事把好感也藏那麼嚴實?」甘卿低頭笑了起來,搖搖頭說,「那要多不會看人臉色的人,才會遲鈍得一無所知啊?這種二傻不多見的。」

  成年人的世界,就像擂台比武、點到為止,不用事無鉅細什麼都說明白。

  喻蘭川的目光落在那些粉色玻璃珠上:「……哦。」

  踩空的心臟兄「啪嘰」一下摔在了洋灰水泥地上,差點裂開。

  甘卿笑眯眯地說:「粉晶新年酬賓,買五條就送『一夜暴富』牌,富婆在不遠的前方等你哦。」

  喻蘭川挑挑揀揀地拿了四條,往她面前一扔:「結賬。」

  隔壁的「天意小龍蝦」冬天主打火鍋和湯麵,孟老闆指導著學徒炒完一鍋料,隔著煙燻火燎的窗戶看見喻蘭川:「小喻爺,有空串門來啊,我這有……」

  喻蘭川倉促地衝他點了一下頭,話也沒說一句,就走了。

  「……剛熬好的辣醬。」孟天意覷著他的背影,嘀咕一句,「怎麼走這麼快,還想給他帶一罐嘗嘗呢。」

  「什麼辣醬?」甘卿走進來,「孟叔,我要。」

  「就知道吃。」孟天意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吃鍋子?」

  「餓了,別弄那麼麻煩,燙幾片牛肉下碗麵就行。」甘卿一探頭,用筷子挑了點辣醬抿了抿,「唔!好吃,用這個拌!」

  孟天意打趣道:「你這年後開店沒兩天,小喻爺過來逛游好幾趟了吧。」

  甘卿洗了洗手,接過小學徒手裡的刀,把肥牛片得飛快:「照顧生意的朋友才是好朋友。」

  孟天意瞥了她一眼:「少來這套,男女之間還有純友誼?當誰還沒年輕過!」

  甘卿笑了:「那是那是,您,泥塘後巷著名仙草,小龍蝦潘安!誰不知道啊。」

  她手起刀落,不到片刻,就把小學徒半天的活都幹完了,看得沒見過世面的小學徒目瞪口呆。

  「男女之間是不太容易發展純友誼。」甘卿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戳,若無其事地說,「不過公羊和母鹿吃草的時候結個君子之交,不算很稀奇吧。」

  孟天意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愣了愣。

  甘卿衝他一抬下巴:「孟叔,留神麵軟了,可別給我煮過頭。」

  春節假期裡,星之夢關門也早,沒到晚飯的點鐘,甘卿就關了門買菜回家,快到一百一十號院的時候,她腳步忽然一頓,猛地扭過頭去,向路口一條小胡同射出目光——那裡有一道隱約的影子閃過!

  甘卿毫不遲疑地追了上去。

  這是她當時追蹤向小滿、還坑了劉仲齊同學一頓下午茶的那片小胡同,地形錯綜複雜,這會遊客稀少,小路上都空蕩蕩的。甘卿站在路口凝神片刻,手指間驀地彈出一把小刀片,切開西風,飛進了一片漆黑的自行車棚。

  小刀片打著旋地捲過,一聲極輕的裂帛聲響起,是刀刃刮破了衣服!緊接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自行車棚裡一躍而起。

  甘卿出了聲:「等等,這位朋友。」

  那人理都不理她,猴似的跳出生鏽的欄杆,撒腿就跑。他似乎非常熟悉這裡的地形,在窄巷間左鑽右跳,甘卿追出了兩條街,竟追丟了!

  冬天黑得早,此時已經是暮色四合,風擠過寬窄不同的小巷,發出高低不同的嗚咽,隱約向「知音」透露著每一條小路的情況,其中夾雜著一個輕且急的腳步聲,

  甘卿循聲一轉身,可還不等她追出去,身後突然有厲風襲來,一根鐵棒直衝著她後腦勺揮了過來。她好像早有預料似的,單手夾起購物袋,以一隻腳為軸轉了半圈,左手一抬,穩穩當當地攥住了那根揮過來的鐵棒。

  偷襲她的人全副武裝,臉上口罩蒙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凶險的小眼睛。

  她眯了眯眼,左手幾把小刀片閃爍在幽暗的路燈下:「衝我來的?新鮮。」

  偷襲者猛地一沉手腕,掙開了她的手,鐵棍攔腰向她掃來。

  甘卿猛地往後一讓,手指間寒光倏地一閃,從鐵棍底下鑽了過去,不偏不倚地卡進了拿棍偷襲者的手腕——而與此同時,她躲閃退避時剛好背對著另一條小胡同入口,還沒來得及站穩,那裡突然衝出一個人,手裡舉著一把西瓜刀,照著她後心就捅了過去!

  甘卿的腳跟沒落地,膝蓋輕輕一屈,以不可思議的輕盈,從平地上翻了起來,腰倏地往後折成拱橋,剛好讓過那把刀。拿刀的人輕喝一聲,手腕翻轉,刀勢轉為平削,不等他力氣使足,小臂忽然一痛,被一顆大土豆砸中了!

  刀刃往下一歪,下一刻被人拿住了手腕,甘卿藉著一翻的力道把他手腕扭過了將近一百八十度,腕骨發出了可怕的「喀嚓」聲,那人慘叫起來——

  就在這時,一塊板磚不知從哪飛了過來,同時,灼眼的遠光車燈掃過,直接刺進甘卿的眼裡。

  她眼前一花,什麼都看不清,那個被她扭斷了手腕的人順勢推了她一把,甘卿只能憑感覺和聽力儘可能地偏過頭,板磚擦著她的肩膀滾落在地。

  摩托車啟動時的尖鳴聲響起,「嗡」一聲,等她恢復視力的時候,方才偷襲她的幾個人已經趁亂跑了,地上只留下一把西瓜刀和幾滴血跡。

  這些人好像只是試探,一觸即走。

  甘卿活動了一下被磚頭掃了一下的肩,撿起方才掉出來的土豆,緩緩地皺起眉——如果她沒看錯,把她引進小巷裡的那個人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個乞丐。

  她走後不久,小巷盡頭一間民房裡亮起了燈,一個乞丐打扮的男人驚魂甫定的探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對屋裡的人說:「走了,這回你們信了吧?她跟那個『許家人』動手的時候,我就在現場,一眼就看出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1:28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五章

  屋裡有人輕輕哼了一聲,從陰影裡走出來。

  這男人有五六十歲的樣子,衣品頗佳,穿著件剪裁精良的深色襯衫,低調奢華,把人襯得挺拔瘦削了幾分,可惜中年男士的腦袋不方便過度修飾,因此他一張柿餅臉無所遁形。下垂的兩坨腮幫子肉把嘴唇擠壓得無處安放,幾乎縮成了一張櫻桃小口,看著還怪卡通的。

  櫻桃小口一張,裡面噴出了一口陰陽怪氣,他說:「你們丐幫可真行,到處要飯就算了,還撿破爛。現在什麼人都能往一百一搬了,怎麼,是名門正派當膩了嗎?」

  當年紙媒「燕寧週刊」還沒倒閉的時候,有一期的封面上曾經出現過這張臉,介紹的是本地優秀企業家,「福通達」快遞公司的老總王九勝。上這份雜誌不需要特別優秀,自己拍好照片擬好稿,連廣告費一起送到雜誌社就好——一天到晚刊登這路貨色辣人眼,可見燕寧週刊的倒掉也是有原因的。

  而這個傳說中與丐幫素來不和的行腳幫北舵主,此時居然和一個丐幫弟子鬼混在一起。

  乞丐打扮的男人眼角跳了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他的袖子被剃鬚刀片刮破了,刀片剛好掃過皮膚,掛起一層細小的油皮,沒出血:「楊幫主是老糊塗了!還有,我叫你們來看,用眼看就行了,動什麼手?打草驚蛇怎麼辦?」

  「驚就驚了。」王九勝輕慢地點了根菸,「一個小丫頭片子。」

  「都說她得了衛驍的真傳!」

  「衛驍又算什麼東西?」王九勝冷笑了一聲,「一個藏頭露尾的老王八,他們這路人,之所以讓人傳得神乎其神,不就是因為喜歡躲在暗處出陰招麼?現在她在明,我們在暗,她就是那燈下的鬼,能厲害到哪去?」

  「王舵主還是先把自己屁股擦乾淨吧。」丐幫的人冷笑了一聲,「貴幫什麼香的臭的都攬,可是在警察那掛了號的。」

  「掛唄,」王九勝一笑,露出一口貼過面的大白牙,白得異常科幻,看著就不像從人嘴裡長出來的,「襲警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我指示的,污衊我是黑社會,有證據麼?法治社會了,這麼欺負人,我可也不幹的。」

  「那可不一定,」丐幫的人說,「王總,樹大招風。你當盯著你的人只有警察嗎?你以後要幹什麼事之前,可千萬仔細點,路上別有要飯的。」

  「老而不死是為賊啊,」王九勝叼著菸頭,含糊不清地說,一轉頭對著那丐幫的人,卻又笑了起來,他把眼笑出了一團和氣,嘴裡依然是咬牙切齒,五官扭著,像個磨牙吮血的動物,「我這不是就找到你老兄了麼?不是我說,貴幫楊清老幫主這把年紀,也該頤養天年了,給他找點事幹,別讓他老盯著我了。」

  「別著急,就快了。謝謝王總雪中送炭,送來的好把柄。」丐幫的人說,「只是那女的……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能有什麼問題?」王九勝笑了笑,「背著一屁股高利貸,走投無路的都快賣身了,有人給她一條活路,還敢怎麼樣?」

  「那就好。」

  「唉,」王九勝擺擺手,「我是最不願意找事的人,你知道的,我們做生意的講究『和氣生財』,這兩年市場競爭壓力那麼大,底下又有好多弟兄要吃飯,不容易。就希望大家都各幹各的,好好過日子,不要互相找事……留個殺人犯在隔壁住著,跟床頭養隻老虎有什麼區別?晚上真睡得好覺嗎?」

  反正他是不能的。

  王九勝從聽說「衛驍」現身小旅館,差點一把掐死黑車司機牛亮之後,他就沒有一天能睡著覺,做夢都夢見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條三寸二分的傷口。

  王九勝把抽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隨意地伸腳一碾,也沒看火滅了沒有,就拍了拍那位丐幫的胳膊,抬腿走了。

  丐幫男子扭頭看著他上了等在路口的車,這才低低地罵了句什麼,從地上撿起那半根菸頭,隨意用手抹了幾把,塞進嘴裡,悄然融化在了寒風裡。

  喻蘭川頭痛欲裂地走進一百一十號院——他從泥塘後巷出來以後,胸口堵著一口西北風也吹不散的悶氣。

  他從小自視甚高,有點接近自戀的意思,他媽過年的時候試圖催婚,才開個前奏,這位少爺轉頭就一副「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姿勢,傾家蕩產付了首付。

  喻蘭川以前想,遇不到符合標準的女孩就拉倒了,反正他不肯屈就湊合。

  像大爺爺一樣,少年時轟轟烈烈,老來自由自在、浪跡天涯,不也挺好麼?

  所謂「符合標準」的女孩,起碼得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學歷背景要與他相當,雙商要在線、要善於自我管理、性情溫良可親、但不能太黏人、處事也得成熟有度……他自覺不過分,因為喻蘭川就是這麼要求自己的,當然也不肯給別人降低標準。

  可是甘卿完全就是以上標準的反義詞。

  那貨不修邊幅,高中都沒念完,還有案底,日常以坑蒙拐騙為樂,該扛事的時候慫,該冷靜的時候刀總比風還快。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失控,常年遊走在違法犯罪的邊緣。

  可是沒想到,他三十年房奴狗生涯換來的自由,才不到一年就想交付出去。

  ……人家還不稀罕!

  小喻爺聽話會聽音,自尊和心一起摔得亂七八糟,一個嚴嚴實實包裹在其中的念頭卻露出了端倪——

  他想:我第一個正經喜歡的人怎麼會這樣?

  喻蘭川漫無目的地閒逛了一會,心裡的鬱結仍然吐不出來,於是稀里糊塗地跟著人群進了電影院,隨便買了一場還有餘票的。但可能是今年禁放煙花爆竹的緣故,電影院和製片方都可憐人民群眾的耳朵太寡淡了,於是搞出了一部動靜堪比空襲燕寧城的賀歲片,整整兩個多小時,幾位演員在大屏幕上賣力地嚎叫咆哮,音響三百六十度震耳欲聾。

  喻蘭川本想找個黑燈瞎火的地方思考一會人生,沒想到灌了一耳朵驢叫,腦漿都給震成了一鍋粥。然而電影院座無虛席,他又是在最裡面的角落,想要中途離席,就得扶著一排人的爆米花、踩著他們的腳摸出去,只好忍耐著苟完了全場。

  這位健康標兵並沒有因為失戀借酒澆愁,但也陰差陽錯地達到了宿醉的效果。

  于嚴在一百一十號院門口碰見他第一句話就是:「喲,蘭爺,喝酒啦?」

  「……假酒,」喻蘭川說,「你找誰?」

  「楊大爺。」于嚴說,「這兩天我們不是在全副精力尋找王嘉可麼,查監控查得我都快近視了,楊大爺說他們丐幫有點線索,我來問問看。」

  喻蘭川私愁纏身,懶得關注無聊的花邊八卦,聞言眼皮也沒抬,悶聲往前走。

  「你說這小女孩,年紀輕輕,家裡也就普通工薪,在學校工作,按理說也沒什麼互相攀比的環境。她怎麼就能把日子過得這麼亂七八糟的?現在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信用卡花唄借唄什麼的都追著管她要賬,這倒好說,最多是影響個人徵信。但我們大致估算了一下,覺得她可能還借了高利貸,現在也不知道安全不安全。」于嚴嘆了口氣,「網上的人都說她是勇於曝光有錢人的黑暗內部,搞不好被人滅口了,謠言多得刪不過來,屏蔽關鍵詞又要說我們欲蓋彌彰,壓力大啊……你說夢夢老師昨天發的那個『剪刀倒掛大法』管不管用啊?要不然我偷偷找她施個法?」

  喻蘭川只覺得耳畔有如飛了一串蒼蠅,「嗡嗡」不止,基本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唯有「夢夢老師」四個字觸動了他的耳膜,冷冷地回答:「一會回去我就給你上級打電話,舉報貴所民警工作期間宣傳封建迷信。」

  于嚴小心翼翼地聞了聞,沒聞到酒味:「……你是不是剛才出門讓狗咬了?」

  喻蘭川:「走開。」

  說話間,兩人到了電梯間裡,喻蘭川看清等電梯的人,腳步猛地一頓。

  于嚴:「哎,巧了!」

  不等喻蘭川掉頭往外走,于嚴就大喇喇地一巴掌拍在了甘卿肩膀上:「夢夢老師,我們剛才還說你呢!」

  這一記巴掌正好拍在她被板磚掀了一下的肩頭,甘卿被他打得往前踉蹌了幾步才站穩,骨架都歪了。

  于嚴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的手:「我這是……一夜之間把『如來神掌』自學成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1:37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六章

  甘卿感覺自己半邊肩膀就像煮熟的螃蟹殼,被于警官一掌掀掉了,都能聽見裡面骨肉分離的「咯吱」聲,艱難地笑了一下:「不愧是人民警察,功力……咳……一日千里。」

  「別亂碰她,毛手毛腳的。」喻蘭川上前一把扒拉開于嚴,「你受傷了?怎麼回事。」

  「沒……什麼,說來話長,」甘卿抽了口涼氣,有些直不起腰來,「嘶……菜……菜幫我拿一下。」

  喻蘭川:「……」

  都這樣了,她捧在手裡的一袋菜居然紋絲不動,連豆腐都一角沒碎。

  可能是「信仰之力」在加護持。

  「你怎麼了?半路遇上打劫的了?」于嚴趕緊上前接過她手裡拎的東西,又想起她在行腳幫一個人幹翻一個加強連的光輝業績,納悶地往購物袋裡看了一眼,「比你還厲害的人,至於出來打劫?打劫也不能劫你啊,你身上有什麼好搶的,菜嗎?」

  甘卿:「哎,當心!那袋破了個口,土豆別滾出來……啊!」

  喻蘭川飛快地在她抬不起來的肩上按了按,確定骨頭還在原位:「還廢話!」

  被板磚砸的時候,因為神經高度緊張,甘卿沒太覺出疼來,直到這會回來,她才發現有點嚴重,右手已經抬不起來了。

  張美珍不在家,甘卿苦笑著抱怨說:「二位也太不把我當未婚女青年了,這要是在古代……」

  于嚴其實還挺尷尬的,但鑑於甘卿這會的半身不遂有他的功勞,也不好撂下不管,於是吭吭哧哧地說:「那要麼……我去八樓看看周姐在不在家?還是……」

  喻蘭川截口打斷她:「沒胸沒屁股的豆芽菜,侏儸紀也沒人要看你!」

  「……」甘卿眨眨眼,「我怎麼覺得這句話有點熟悉?」

  她說著,表情不大端莊地舔了一下牙根,笑了笑,居然真就不怎麼避諱地脫了外衣和裡頭的毛衣,兩位男青年嘴硬也好、嘴軟也好,還是不約而同地慫了,一起把視線轉向房間各個角落。

  然而想像中香豔的場景並沒有發生,甘卿裡面穿了件夏天可以外穿的運動背心,她肩頭只有一層薄而細密的肌肉,將將包住骨頭,有能把刀鋒控制在毫釐之間的力量,但硬扛板磚就有點捉襟見肘了。烏青從三角肌後方一直延伸到了肩胛骨附近,皮下爆裂的血管織出了一片觸目驚心的蛛網。

  喻蘭川不由自主地活動了一下肩背,感覺後背跟著疼了起來。

  于嚴不安地說:「我剛才還使勁拍了一下,我這手欠的……這不行吧,得去醫院拍個片子。」

  「不至於,」甘卿回頭看了一眼,不以為意,「板磚掃了一下,我感覺骨頭還好。」

  「最近醫院是哪家?」喻蘭川不理她,摸出手機來叫車。

  「真的不至於。」甘卿把羽絨服拉上去,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頓了頓,她說,「唉,好吧,其實是孟叔讓我自己去交醫保社保,我一直拖到現在還沒交……去醫院太貴了,反正是右手,不影響什麼,自己抹點藥過兩天就好了。」

  喻蘭川忍無可忍,一口烈火噴了出來:「既然沒什麼用,你一會剁了燉湯好嗎?」

  甘卿:「……」

  「凡是沒用的事一定要幹,凡是正經的事一定要拖,醫保也拖!」喻蘭川怒道,「自己抹什麼藥?去廚房拿白胡椒粉和麵自製『金瘡藥』嗎?二十一世紀了,您老還反清復明呢!」

  于嚴忙說:「我的鍋,都怪我手欠,醫藥費我來負責。」

  喻蘭川:「負什麼責?你很有錢嗎?」

  于嚴:「……蘭爺,你怎麼跟個被人踩了領地的貓似的?」

  「領地」甘卿說:「那個,我……」

  「你閉嘴。」喻蘭川轉身去接網約車司機的電話。

  約的車很快到了樓下,本打算回家做飯的甘卿被莫名其妙地搓上車,拉到了最近的一家骨科專科醫院。

  路上不堵車,連醫院裡也比平時冷清。甘卿鮮少有就醫的機會,抬頭看著門診大樓,幾乎有點茫然。喻蘭川撂下一句「等著」,就把她扔在了座椅上,自己跑去拿號掛號,發苦的藥味漂在理石地板上,偶爾經過的醫護人員目不斜視。

  于嚴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感嘆說:「蘭爺其實最懶得管閒事了。」

  甘卿僵著右半邊身體抬頭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認識的可能不是一個『蘭』。」

  「對啊,所以說他對你是真的好。」于嚴在她旁邊坐下來,摸出小本,「我剛才幾次三番想問你是怎麼回事,都被他堵回來了——夢夢老師,來做個筆錄吧。」

  這倒是沒什麼好隱瞞的,甘卿簡明扼要地把事說了。

  「我總算明白什麼叫『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了』,」于嚴板著臉說,「黑燈瞎火,一看就有詐,你怎麼就敢獨自追過去?」

  甘卿很好脾氣地笑了笑,是一臉典型的「虛心聽取,不打算改」。

  于嚴:「那刀和血跡呢?收集了嗎?」

  「沒。」甘卿十分想得開地說,「不用查,我大概心裡有數,我師父以前到一百一來,也都是避開別人耳目的,丐幫裡那麼多人,連楊幫主的兒子都跟衛驍有仇,看我不順眼也正常。上次在那個什麼極樂世界裡跟許家人動了手,我就估計得有這麼一齣,正常。」

  「你心裡有數就不用保存證據了?這叫故意傷害!哪正常了?」于嚴嚴肅下來,「小喻爺說得對,二十一世紀了,你們怎麼還來江湖仇殺那一套?」

  「普通人有打架鬥毆,江湖人有江湖恩怨,都管,你們警力夠嗎?」甘卿笑了笑,「再說,你當這些人是進個看守所都能嚇尿的良民麼?這些打手靠人養著,抓進去也不會供出主子的,一回生、二回熟,隨便關一陣,出來還有飯吃。警察同志,你這身制服嚇唬得了好人,真正的賤人才不怕你們。」

  于嚴無言以對。

  「正經過日子的人能讓他們騷擾瘋了。」甘卿用沒受傷的手把掉下來的碎頭髮捲上去,「幸虧是我啊。」

  她就無所謂了,孑然一身,心情好一走了之、心情不好不死不休,她也能奉陪,反正她什麼都沒有,大家可以坐下來比一比誰的腳比較光。

  只要肯破罐子破摔,就能活得無所顧忌。

  甘卿:「就是楊幫主那裡,最近可能有人要找他麻煩。」

  于嚴沉默了好一會,瞥見喻蘭川已經掛好號回來,正往這邊走,他忍不住說:「甘卿,你可能不喜歡包,也不喜歡首飾,那你喜歡什麼呢?人這一輩子,總要有個追求的方向吧,你不怕老來兩手空空嗎?」

  甘卿想了想,回答他:「有的人打的是『收集經營』類的遊戲,有的人開了『冒險流浪』模式,生活方式不一樣,有什麼高下之分嗎?」

  于嚴猶豫著說:「那倒也是……」

  就聽甘卿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刀:「反正不管開哪個模式,大部分人都活得不明不白,不是無事忙,就是不知道明天住哪,都差不多慘吧。」

  于嚴;「……」

  甘卿在醫院被折騰了一溜夠,又拍片子又面診,大動干戈一番,最後得出了和她本人一樣的結論——骨頭沒事,回去休養幾天,別作就好。

  醫生給她化瘀上藥,聽說她是被磚頭砸的,還以為小青年閒來無事往施工工地鑽,於是絮絮叨叨地給她好一番教育,告訴她「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甘卿有點發愁地思考晚飯做什麼,就聽見于嚴問:「喻蘭川呢……哎,蘭爺,你又跑哪去了?」

  喻蘭川掛號、拿藥,平均每隔五分鐘就消失一次,過一會再突然出現,忙得一言不發、不可開交。

  「車在那邊。」喻蘭川說著,塞給甘卿一個紙袋,一股麵包的麥香就從紙袋裡飛了出來,是個三明治套餐,還熱著。

  「嘖,」于嚴撇撇嘴,「我以為你要請我們吃大餐呢,土豪,高中生請女生吃飯都不買快餐了。」

  「吃什麼大餐,拿腳吃麼?」喻蘭川瞥了甘卿一眼,又轉頭噴于嚴,「餵你就不錯了,你哪那麼多事!」

  甘卿心裡輕輕地一動——她的慣用手是左手,但這是受傷以後強行改的,拿筷子、端杯子,其實用的還是右手,她的右手並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可有可無。

  在她愣神間,喻蘭川飛快地伸出一隻手,拎走了她紙袋裡的飲料,擰開,然後又跟扔炸彈一樣飛快地塞回她手裡,若無其事地走了。

  甘卿:「……」

  她站在路邊,小心翼翼地低頭咬了一口紙袋裡的三明治,又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好奇怪,抹了藥、還有飯吃,受傷的後背反而開始疼痛難忍了。

  于嚴從前邊轉頭說:「上車再吃!別嗆著風咽東西啊,唉,夢夢老師,你怎麼跟小孩似的?」

  甘卿含混地應了一聲,拖著半身不遂的身體往前走。

  一輛破破爛爛的桑塔納停在斑馬線前,讓她先過,甘卿心不在焉地衝車子的方向點了個頭,沒抬眼,人和車擦肩而過。

  就在這輛桑塔納的副駕駛上,一個年輕女孩焦慮地不停地用指甲摳著安全帶,趁停車,她小心翼翼地問旁邊的司機:「我為什麼要換地方?」

  司機說:「還不都怪你自己,叫你別出門、別讓人看見,不聽。」

  女孩囁嚅道:「我看……街上沒人……」

  「流浪漢不是人?乞丐不是人?實話告訴你,那些乞丐和流浪漢都能被收買,一頓飯的事,就能給那些放高利貸的人渣當眼線。」

  女孩輕輕地哆嗦了一下:「那他們……找來了嗎?你們答應的幫我還錢,還了沒有,我……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司機把車窗打開一條縫,噴了口煙,慢條斯理地啟動車子,敷衍道:「快了。」

  女孩著了急:「可是每天都有利息啊,越拖越多的!」

  「我知道有利息,不用你告訴——你以為還了錢,你就沒事了?警察和照片上的人都在找你,」司機瞥了她一眼,「哪那麼簡單,再忍一陣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1:44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七章

  桑塔納車裡的女孩,就是于嚴他們找得焦頭爛額的王嘉可。

  單就五官而言,王嘉可非常的漂亮,可是她整個人透著一股焦灼感,那種狀態就好像是恐怖片裡的女主角——慌不擇路,而途徑的每一個路口、每一個角落都有可能突然冒出個什麼怪物來,她全身戰慄著,坐立不安。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把暖氣開大了些:「怎麼,冷啊?」

  王嘉可雙臂神經質地抱在胸前,搖搖頭。

  這一路紅燈有點多,司機閑極無聊,自然而然地拿旁邊的漂亮姑娘做消遣,問她:「你借的什麼錢還不上?這麼漂亮一大姑娘,吸毒了?」

  王嘉可:「我沒有。」

  「那賭博?也不像啊。」司機用眼角夾了她一下,又不憋好屁地說,「總不能是贖身吧?」

  王嘉可臉嫩,被這麼個二流子似的男人調戲,卻敢怒不敢言,臉漲得通紅。

  「就隨便聊幾句唄,」司機流裡流氣地說,「大過年的,我辛辛苦苦來接你,開個玩笑你也生氣?你這姑娘脾氣也太大了,怎麼在社會上混啊?」

  王嘉可剛畢業不久,對「在社會上混」這個說法還有天然的敬畏,一些年輕人——特別是從小被教導「溫良恭儉讓」的年輕女孩,在感覺被冒犯的時候,總是習慣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太事兒了,而不是果斷判定對方是傻逼。

  司機這麼一說,她就愣了愣,居然還真有點不好意思,於是緩和下語氣,老老實實地交代了:「我……一開始其實就是借錢買一盒化妝品。」

  司機其實對她的血淚史不感興趣,挑起話題純為聊騷,帶聽不帶聽地哼唧了一聲,示意她接著說,兩隻眼珠幾乎要分道揚鑣——一隻勉強留著看路,另一隻挪到了太陽穴,專門往女孩身上放射下流的視線。

  王嘉可毫無察覺,專心致志地摳著安全帶:「那天我們一個群裡的人轉的二手,節日限量版的套裝、全球斷貨,已經絕版了。她那個全新沒拆包,真的很難得……我也真的很想要,鬼迷心竅一樣……」

  可是正好臨近月底,她沒有錢。

  在中學當音樂老師,是個讓人羨慕的閑差,因為眾所周知,中學音樂美術課都是數學組老妖怪們的後花園。王嘉可工作的三十三中是個規模不大的學校,不招音樂特長生,她平均每天上一節課,再就是偶爾有文娛活動的時候幫忙組織一下,平時不用坐班。

  但工作清閒,相應的,她收入也不高。

  因為課少,王嘉可每月拿的錢只比基本工資多一點,燕寧臥虎藏龍,有錢學音樂的孩子都會找音樂學院的名師,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青年,就算想私下開班,也招不來幾個學生。

  一月到頭,那點錢根本不夠幹什麼。

  網上關於她的流言蜚語沸沸揚揚,越傳越邪乎,有人說她從頭到腳都是名牌,出門就開瑪莎拉蒂,還有人說她經常出入高級場所,出門非五星以上不住——其實完全是胡說八道。

  別說「瑪莎拉蒂」,她連沙琪瑪也沒有,每天坐公交車上班;一天三頓飯,兩頓在單位吃食堂;衣服和鞋大多是淘寶買的,偶爾到商場裡的實體店看看,也只是試裝過把癮而已。全身上下唯一和奢侈品沾點邊的,是她剛工作的時候,咬牙給自己買的一個大牌入門款的包,設計非常敷衍,打滿商標的那種,一點也不好看,但是因為身價不菲,頂著這麼一幅尊容,竟也享受著主人最小心翼翼的呵護。

  她二十多歲了,工作了、社會人,有一兩件裝門面的行套,這很過分麼?

  即使這個門面讓她連滾帶爬地還了半年的信用卡。

  每月的工資,刨去房租水電等必要支出,剩下的只夠勉強生活。

  網上那些人說,女孩二十歲就得開始用眼霜對抗眼紋,二十五歲就會走向衰老,青春和美麗流逝如指間沙。

  那些與她同齡、原本長相平平的醜丫頭們,都在朋友圈裡勵志地分享妝容和服飾穿搭心得,日漸光彩奪目。她那麼漂亮,從小鶴立雞群,美貌幾乎成了她的自信之基,現在卻要在這花一樣的年紀裡過得灰頭土臉,反而不如那些醜小鴨了!

  偶爾買一兩樣精緻的小東西打扮打扮,這很過分麼?

  難道要她出去打幾斤的甘油抹臉嗎?

  可是用不了幾年,她就要變成上妝都卡粉的黃臉老女人了啊!

  這麼一兩樣小東西——幾支口紅、一瓶精華,網上那些人一開始說,「老公男朋友連這點東西都不能滿足你,你是有多便宜」,後來又說「連這點東西都要靠男人,你是有多便宜」……女權不女權的,她也不太關心,反正不管正方反方各自持有什麼觀點,總之,東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而你不能「便宜」。

  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讓她的「花唄」和信用卡上永遠有虧空,每月工資到賬第一件事就是還錢。

  但生活總有意外,那個月她剛買了一雙鞋,還在攢尾款,手機就在公交車上被人扒走了,這場無妄之災簡直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新手機耗光了她所有的信用額度。

  距離發工資還有不到一個禮拜,王嘉可身上還剩八十塊零五毛。

  人有的時候,就是會像鬼迷了心竅一樣,瘋狂地想要一樣東西,而且越得不到越想要。賣化妝品的網友挺厚道,因為是二手貨,還在原價基礎上打了個八折,可她就是買不起。那天,王嘉可畢業以後的委屈都被這件小事勾了出來,悲從中來,哭了半宿。

  「正好是那天,我收到一個小額貸的短信,」她輕輕地說,「我同事有貸款買房的,我見過他跑學校開各種證明,又要抵押又要面簽什麼的,麻煩得要命,銀行唯恐他跑了。我看那條信息上寫著『無需抵押,方便快捷,三小時到賬』……就忍不住想試試,我覺得可能就是命。」

  「什麼命?」司機說,「這種騷擾短信不是天天有嗎?」

  「是嗎?我以前都沒仔細看過廣告信息,沒注意。」王嘉可茫然地抬起頭。

  「借了多少錢?」

  「兩千,實際給我一千九百五,五十塊是手續費,一個星期以後還上就行。」王嘉可說,「其他什麼都不要,簽一份借款合同,馬上就能拿到錢。」

  司機嗤笑一聲,感覺當代女大學生真是好騙,高利貸的利息起個名叫「手續費」,居然就認不出來了。

  「我看那個借款合同上寫的金額是六千,一開始也沒敢簽,但是他們說,因為一般貸款都是有抵押的,他們這項業務就是小額短期貸款,所以不要求實物抵押,多出來的四千就相當於是『抵押』,我只要能按期還兩千就行……他們怕我不放心,還給我出了一份補充合同,注明了按期還款兩千元,就可以抵償全部的債務。」王嘉可低聲說,「我們學校不拖欠工資的,無論如何都能還上的啊。」

  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可是正好有一張信用卡到期,之前為了方便,設置了自動還款,忘了辦分期,他們就直接把我工資轉走了。」

  「那邊一天給我發了十條短信,讓我注意不要逾期,再不還錢要罰押金了,還會傷害徵信什麼的……我不太明白,總之,他們說好像就是以後不能貸款也不能坐高鐵了。我沒敢跟家裡說,問了幾個同事,都說還完卡債拿不出什麼錢了……我也就不好意思問了。這時候,那個一直帶我辦貸款的人給我打電話,說老闆對他不好,他不想在這家幹了,想跳槽走人,還把客戶都帶走,問我跟不跟他走。跟的話,他就先給我錢,讓我把欠這邊的錢還上,再跟他簽新的貸款合同。我就要被罰款了,正走投無路,就答應他了。」

  「他知道我的情況以後,主動提出幫我一個忙,說可以把合同簽到下個月。我特別感激,所以他說讓我幫他一個忙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司機聽出了一點門道,感興趣地看了她一眼,感覺得到了發家致富的新思路:「讓你幹什麼?」

  「他說到了新公司,要衝業績,就把我帶到銀行,往我卡上打了十萬塊錢,然後讓我幫他打印一份銀行流水單,再把多出來的九萬八還給他,簽了一份『陰陽合同』——就是其實我借了兩千,但表面上我貸了十萬,這十萬我也沒拿,這麼走一圈,他自己還回去,都是業績。」

  「延期一個月,你不會又沒還錢吧?」

  「我本來想還的,」王嘉可說,「可是那個貸款經理又給我打電話,說新公司競爭壓力太大,他還想讓我幫他再衝一回業績,問我想不想再把貸款延期一個月,只要付五十塊錢的手續費就可以……我本來手頭也緊,其他分期還沒還完,就同意拖一拖。於是他又帶我辦了一次手續。」

  「……後來因為那個破代購一直在催我尾款,還說我要是再不付尾款,就要把我拉進黑名單,還要在網上掛我三次元信息。我就去求貸款經理再借我一筆錢,三兩千就夠,他卻說我名下已經有四十多萬的欠款了,不能再借了。」

  「我驚呆了,怎麼可能,我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多錢,明明說好了只是假借款的啊……」王嘉可說,「可是還不上錢,那些人開始派人跟蹤我,到我學校去堵我,天天給我打電話,在我家門上貼紙條……我受不了,搬回爸媽家住,可是那些人如影隨形的,還說報警也沒用,他們還要告我……因為銀行流水是我自己打的,有法律效益……那不就是A4紙隨便打印的嗎?那麼長一捲,根本沒人告訴過我那個有用啊……銀行也沒提醒過我那是重要的東西,我以為……」

  「後來,最開始那家貸款公司聯繫我,說他們公司一個以前的員工在外面幹壞事,提醒客戶不要上當,我都快哭了,就說你們怎麼不早說?他們就趕緊派了個律師來見我,那個律師聽完我說,就說這件事他也沒辦法,人家手裡是有證據的,我說不清的,只能先想辦法把這筆錢還上。他去和公司說,先幫我把這筆錢墊上,但是金額太大,我要付利息……」

  司機笑了一聲:「你不會現在還不知道這兩邊是一夥的吧?」

  王嘉可垂下眼,盯著前面的路面:「那又怎麼樣,反正我走投無路了。」

  跟她一個購物群的女孩知道了,就說可以帶她找到賺錢的門路,帶她出去吃了幾次飯,他們告訴她,這不算「陪酒」——只是單純吃頓飯而已,那桌上不還有女的呢麼?

  就算是那些做生意的大老闆,不也都得應酬嗎?只是他們應酬是為了生意買賣,她們更單純一點,是專業的應酬人員,靠活躍飯局氣氛,給人端茶倒水服務賺點外快,有點類似於「上桌的服務員」,一局幾百到上千不等。

  勉勉強強追得上她欠款的利息……可還是不夠。

  所以購物群裡的小姐姐來問她有個價格很高的飯局,要不要去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我在那看見她了。」王嘉可低低地說。

  「誰?」

  「楊老師。」王嘉可低聲說,「我上學的時候就看她的文章,她說什麼我都信……我還加了她的群,想方設法地跟她加了微信,可她從來不理我,只跟那些有錢的人玩。」

  「她從來沒告訴過我會這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1:51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八章

  「楊總,本週選題發到您郵箱裡了——楊總?」

  「嗯?」楊逸凡這才把目光從鏡子裡揪下來,心不在焉地反應了一下助理在說什麼,「啊,好,等我看完回覆。」

  楊逸凡對手下人不錯,助理跟她關係不錯,就笑嘻嘻地開了個沒大沒小的玩笑:「照什麼呢,楊總?在數自己美得冒出了多少泡泡嗎?」

  「就你嘴甜。」楊逸凡笑了一下,坐回辦公椅,打開郵箱,「剛才想起我當年紅起來的那篇文章。」

  助理眨眨眼。

  「好像是叫……《埋在三十五》。」

  主題是對十幾二十來歲的青少年喊話——年紀輕輕求安穩,就朝九晚五、結婚生子,過那種灰頭土臉、按部就班的日子,你是準備三十五就入土為安嗎?

  反正就是一碗摻著雞血的雞湯,不明不白的煮了一鍋。

  那兩年正好實體經濟形勢下滑,就業困難初露端倪,滿世界都是豎著耳朵的青少年,試圖等待一份簡明扼要的「成人說明書」,大口大口地吞著雞血湯,想要借此茁壯成長。她搔到了大眾的癢處。

  楊逸凡忽然笑了一下:「我三十五快過完了,原來三十五就這樣,沒怎麼老,沒變成個妖魔鬼怪。」

  「那當然啦,三十五歲的成功人士叫『青年才俊』,見過世面、三觀穩定,超有魅力——我記得那篇文,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你的。」正青春的小助理捧完臉,話音又一轉,說,「不過那些禿頂大肚子的大叔大媽就算了,張嘴閉嘴柴米油鹽,一天到晚就知道圍著鍋台和娃轉,那是油膩中年人嘛。」

  她說完,發現楊逸凡沒吭聲,愣愣地盯著電腦屏幕,不知在想什麼,於是很有眼色地替她關上辦公室門,走了。

  楊逸凡獨自對著文檔發了五分鐘的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於是站起來推開窗戶,點了根菸。落地窗隱約地映出她的倒影,她看起來渾似拋過光,從頭到腳都閃亮得無懈可擊。

  人這一具皮囊真是神奇,一樣的皮肉一樣的骨,稍加修飾,就能天翻地覆。

  那篇「三十五」,是一篇沒有經過營銷、也沒有經過刻意策劃的文章,完全是信手寫的,寫滿了當時還年輕的她對「中年」的恐懼。

  十來歲的時候覺得三十歲就可以準備退休了,二十歲的時候覺得三十五毫無疑問是「人到中年」。而對於楊逸凡來說,她一度覺得,結婚生子的人就是「中年」……再具體一點,「中年人」就是她父母的形象。

  她父親叫楊平,「平安」的「平」,小時候因為營養不良,有點內分泌方面的毛病——倒也沒什麼危及生命的症狀,就是後來個子沒長起來,楊逸凡剛上初中,個頭就比她爸茂盛了。

  楊先生個頭矮小、骨架脆弱,功夫自然也練得稀鬆二五眼,從小浸泡在別人的風言風語裡——丐幫幫主的兒子是個「三寸丁半殘」。於是他就只好另闢蹊徑,效仿狗中吉娃娃,每天帶一副惡狠狠的凶相出門,久而久之,果然長出了一副頭圓眼凸的容貌,嗓門奇大,開口就吠。

  被衛驍廢了手筋之後,每天蹲在臭烘烘的電梯裡,不能再四處蹦跶,卻仍以丐幫傳人自居。

  楊逸凡記得他身上永遠帶著汗餿味,有很重的口臭,肩背早早地佝僂下去,有一張蒼老而神經質的可怕面容。而她母親是個沉默寡言的懦弱女人,華髮早生,一邊的牙齒壞光了,吃飯只能用另一邊,久而久之,她的臉就往一邊耷拉,五官都不得安生地留在原地,死氣沉沉地吊著。

  人到中年,就會變成這樣嗎?這曾經讓還在青春期的楊逸凡非常恐懼。

  她上初三的時候,被班主任請過一次家長。因為老師發現她在課餘時間跟同學做生意——那會學校的小超市十分擁擠,賣的東西又貴,楊逸凡就利用週末去小商品批發市場「進貨」,拿回來以稍低一點的價格賣給同學。她還幫早晨來不及吃早飯的同學代購早餐,每頓飯收幾毛錢的代購費。同學抱怨什麼不方便,她聽見了,就會想方設法解決,並以此賺錢。

  老師的意思是,讓家長勸勸她,都快中考了,最好還是先專注學業,其他的「興趣愛好」留在將來發展,話還沒說完,楊平就在學校裡,當著老師同學的面回手給了她一巴掌。

  「上學!這是上什麼狗屁的學!」男人把她的書包砸在地上,東西倒得到處都是,除了她自己用得很精心的書本,還有楊逸凡從批發市場帶回來的文具。

  確實都是小玩意,可是她為了節約成本,往返一趟要走上十幾里,不合腳的破鞋快把她一雙腳給磨爛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常年以穿得像乞丐為榮的男人猶不解氣,在上面又蹦又踩:「賣東西……你個下賤的行腳幫胚子!居然去賣東西!你都給我丟人都丟到學校裡去了!我看你中考不用去了,反正義務教育也義務完了!!」

  十四五歲的女孩,有幾張臉皮受得了這個呢?

  楊逸凡從那天以後,說什麼也不肯再回學校,只是後來湊合著去參加了一次中考——成績當然慘不忍睹,去了個別名「垃圾堆」的普通高中。

  那會高校還沒開始大規模擴招,不是重點高中,基本也就提前告別大學了,她混在一幫社會青年預備役裡,學會了抽菸喝酒打群架。當年做正經小生意被她爸打成「下賤」,她於是改行收起了「保護費」,成了純粹的小流氓。

  渾渾噩噩三年,楊逸凡準備被倒進社會的熔爐中煉成人渣,污染一方環境。

  可是就是她高三時,楊平年輕時候做過的一些垃圾事東窗事發,老楊幫主氣得在當年的武林大會上公開宣佈跟他斷絕父子關係。

  楊平離家出走,銷聲匿跡,她媽出去找的時候,因為精神恍惚車禍死了。楊逸凡被爺爺領走,老楊看不慣她那德行,下手狠狠地收拾了她好幾次,爺孫倆每天鬧得雞飛狗跳。可爺爺的打狗棒裡含著拳拳之心,力逾千斤,楊逸凡終於被這根綠棒子降服了,半年後,她收了心,參加了高考。

  落榜後,楊逸凡又被老頭逼著進了復讀班,拼了一年,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壞的學校,就這樣,總算是險象環生地從熔爐邊溜走,堪堪回到了正常的軌道,長大成人。

  可是人長大了,恐懼猶在——她喜歡貓狗,唯獨對吉娃娃陰影深重,每次在街上看見這個物種都得繞著走。

  學費只能交一把毛票的尷尬、拚命想用書包掩蓋的破洞校服、同學的指指點點……都像疤痕一樣盤踞在她身後,抽打著她,讓她一直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你活得像什麼,就是什麼》。

  《別把二十歲的面霜抹在四十歲的臉上》。

  《那些XX歲還在穿XXX的人》。

  《你不狂奔,連末班車也不會等你》。

  《講一個恐怖故事——當你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父母的模樣》。

  《如何變成一個便宜的人》。

  《你碌碌無為的樣子真可恥》……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楊逸凡順手接起來:「喂。」

  「我是苗峰,前幾天去過你家,我的警號是……」

  「哦,我記得你,」楊逸凡噴出一口煙圈,打斷他,「喵隊,又什麼事?」

  苗隊覺得她發音怪怪的,也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還是電話走音,他頓了頓,暫時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對楊逸凡說:「網上有一些東西,不是從我們警方流出去的,跟你打聲招呼。」

  楊逸凡一挑眉:「什麼東西?我裸照?」

  苗隊:「……」

  楊逸凡:「要是以前的照片就酌情幫我刪一下,近期的就放著唄,我最近的身材管理還不錯。」

  苗隊聽她說話血壓就高,調動全身的涵養憋住一口氣,公事公辦地說:「我們正在協調有關部門積極處理,但楊女士,你上次說那次聚會你走得早,很多事不知情,我們現在有理由懷疑你沒說實話,一會還會拜訪,請你配合調查。」

  說完,苗隊那頭掛了電話,楊逸凡這才發現,沒一會的功夫,自己微信上有一串「未讀消息」。她愣了愣,打開其中一條,一個朋友說:「我靠,這是你嗎,你攤上事了!」

  底下是一張照片和一段視頻,照片就是苗隊給她看過的那張,她在出事那天宴會上拿甜點的照片。

  視頻應該是偷拍的,拍視頻的人手很抖,不時有植物葉子入鏡,那人應該是躲在花盆後面,視頻主角正是楊逸凡本人,還是那身宴會上的衣服,坐在角落裡的沙發上跟人聊天。

  她好像是喝多了,一手勾著香檳,搭在一個年輕男孩的肩膀上,正在跟人嘻嘻哈哈。

  拍視頻的人彷彿唯恐觀眾聽不清,還給她加了字幕——

  「……就是要給他們點壓力,就是要有壓力。」

  「漂亮的東西那麼多,好東西那麼多,還等什麼呀?等到七老八十,還享受得動嗎?」

  她手裡的小男孩嬉皮笑臉地插話:「趁年輕賣個好價錢。」

  視頻裡的楊逸凡哈哈大笑,把男孩的腦袋推到一邊鬧著玩。

  朋友的電話打了過來:「這視頻已經刪了,是我下載保存的——老楊,你當時跟誰胡說八道什麼呢?」

  楊逸凡腦子裡一時有點斷線:「沒有啊……應酬麼,隨便開幾句玩笑,記不太清了……但當時說得好像應該是公司管理的事,員工激勵什麼的……」

  「楊總!」正這時,剛出去的助理連門都忘了敲,直接闖了進來。

  電話裡的朋友衝她喊:「哪跟哪——他們現在都在扒你,說你是專程過去賣女孩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1:58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九章

  甘卿早晨出門上班的時候,已經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尋常。

  她上班的點鐘,正好是院裡一干退休閒散人員舉行集體「繞樹」活動時間——所謂「繞樹運動」,就是這些人繞著院裡最粗的老柏,團成一圈,形態各異地擺起個大鵬展翅的造型,腳踩「太空步」,虎視眈眈地瞪著樹幹轉圈。

  因為老楊幫主也參加這個神秘儀式,所以甘卿一直覺得裡頭可能有什麼玄機,每天經過的時候都會偷偷瞥幾眼,不過至今沒參透。

  可是今早的「儀式」,老楊大爺不知被什麼耽擱了,沒露面,一圈人裡缺了一位,圈子就比平時稀疏,轉樹的那幾位也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大鵬展翅」時而要變形成「公雞啄米」——不時有人緊趕幾步,伸長了脖子同前後的人嘰咕兩三句,再若無其事地縮回來。

  甘卿耳力太好,經過的時候聽見了隻言片語。

  「……我就說,幹什麼能掙那麼錢。」

  「還沒有對象!」

  「可不是,這個最可疑了,多大歲數了還沒對象,肯定有問題……」

  甘卿覺得膝蓋中了一箭,連忙腳下生風,跑了。

  臨到下班,她正準備收拾行套去孟老闆那蹭飯時,忽然接到了張美珍發的語音。

  張美珍說:「你今天晚上晚點回來。」

  甘卿的手指掠過屏幕,發現從搬到一百一至今,她和張美珍之間的聊天記錄裡第一次出現「給我收快遞」以外的內容,於是問:「怎麼了?」

  張美珍回:「院裡亂,別攙和,你先在外面找個人約會去吧。」

  甘卿:「……」

  有些資深美女總覺得「找人約會」跟「找地方吃飯」一樣簡單——這玩意是說找就能找著的嗎?

  還不如讓她出去綁一個比較快!

  就在這時,門口風鈴響了一聲,甘卿隱形眼鏡都摳下來了,連忙說:「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烊了。」

  「知道,」來人不耐煩地說,「那麼大木牌我看得見,又不瞎。」

  「……小喻爺?」

  喻蘭川此時的形象,就像電視裡剛從談判桌上下來的霸道總裁,襯衫穿得很嚴謹,眉宇間還帶著銳利的殺氣。他把外套搭在臂彎裡,用一隻腳別住星之夢的門,隨意地把衣服往肩上一披:「這是風口,你快點,凍死我了。」

  他催促的語氣太理所當然,甘卿下意識地加快了動作,一頭霧水地跟著他走出了星之夢。

  孟天意正好探頭看:「哎,小喻爺來了,小喻爺是靠譜人,你來我就放心了。」

  喻蘭川衝他點了個頭。

  甘卿:「怎麼回事?」

  「丐幫內亂,」喻蘭川簡短地說,「一百一現在閒雜人等太多,你先別回去,省得你一露面把水攪得更混。」

  甘卿:「……」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好話,到了喻蘭川嘴裡,總是充滿了嫌棄。

  「我找了輛車,在路口開不進來,走吧,先找地吃飯去。」喻蘭川用一種刻意的「自然」語氣,「忙一天了,我還餓著呢。」

  甘卿順口說:「行啊,孟老闆管飯,你想吃什麼?」

  喻蘭川:「……」

  還當著孟老闆的面,他總不好直接說「不吃」,可他下了班連口水都沒喝,急匆匆地趕過來,難道就為了在一條黑燈瞎火的小破巷裡吃路邊攤?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掰開甘卿的腦殼,看看裡面泡了些什麼的玩意。

  幸好孟老闆趕緊在旁邊勸退:「今天晚上太忙,店裡沒座位了,你就別跟著湊熱鬧了,讓小喻爺跟你一樣在後廚站著吃嗎?」

  喻蘭川眼皮一垂,擺出一副「我怎麼都行,但你給我看著辦」的神態。

  孟天意笑呵呵地說:「小喻爺請客,要不是還得照顧生意,我還想去呢!有好飯蹭還不快走,不像你啊。」

  喻蘭川一腳踩在星之夢門口的台階上,蹭了蹭鞋底的泥,帶了點擠兌的意思,他抬起一挑眉毛看向甘卿,彷彿在疑惑「為什麼我叫你吃飯,你就不像你了」?

  甘卿為了「像自己、不刻意」,只好嘆了口氣:「行吧。」

  都是張美珍那條破微信攪合的!

  孟天意樂呵呵地朝他倆揮手告別,轉身回店裡,正好撞上探頭探腦的小學徒。

  「鑽什麼呢,鬼鬼祟祟的?」孟天意一巴掌敲在小學徒腦門上,「不讓你看火呢嗎?」

  來這種小店當「學徒」的,都是外地來燕寧討生活的小孩,一邊闖蕩一邊打零工,十來歲,早早不上學了,走得路比誰都遠,幹過的行當比誰都多,臉上稚氣未脫,已經開始有種世故的機靈。

  小學徒問:「老闆,那人誰啊?」

  「一個朋友,」孟老闆說,「關你什麼事?」

  小學徒:「看著是有錢人啊。」

  「是啊,」孟老闆見縫插針地教育他,「你看你,從小不好好讀書,長大就只能在廚房切菜,再看看人家好好讀書的,後悔不後悔?要我說啊,趁著你還小,不如回去學……」

  「唉,老闆,您怎麼又來了?上學敢情好,衣來張手飯來張口的,什麼活也不用幹,我要是那塊料,還用得著您說?」小學徒衝他擺擺手,嬰兒肥的臉上露出一點少年老成的憂心忡忡,「您怎麼讓桿兒姐姐跟他走啊?傍大款沒有好下場的。」

  「傍……去你的,會不會說話?傍你個頭!」

  小學徒有點發愁,認為孟天意就像偶像劇裡窮苦女主角的拜金老母親,一把年紀了,心裡沒點數,天天就知道流著哈喇子等閨女釣金龜婿,於是就苦口婆心地勸他:「談戀愛是要門當戶對的,人家有錢你沒有,會拿你當回事嗎?玩玩而已。就算能成,人家要吃大龍蝦,你就知道炒麻小,能過到一塊去嗎?時間長了,新鮮一過去,還不是會讓人瞧不起。我桿兒姐姐那麼好,咱何必呢?」

  孟天意:「嘿!你個小屁孩,看不起麻小怎麼的……」

  「小屁孩也知道人不能老想著走捷徑。」小學徒板著臉,一本正經地教育「老而不尊」的孟老闆,「敢情吃虧受傷的不是你!」

  孟天意逗他:「那是你啊?你對你桿兒姐姐有什麼想法?有也不行,你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剛才說話還一套一套的小學徒臉一紅,吭哧了半天,跑了。

  孟老闆對著小孩倉皇的背影笑了好一會,笑不出來了,他回頭張望了一眼星之夢寂寥的門鎖,接著,目光又跳過那些低矮的建築,落到遠處寬闊的馬路上,試圖回憶起那裡拆遷前的樣子。

  想不起來了。

  「你桿兒姐姐啊,」孟老闆自言自語似的說,「銅皮鐵骨,心狠手辣,誰還能傷得了她?她肯落到地上,嘗一嘗人間的滋味就很好了,是甜是苦都不挑啊。要是真能傷一回心,也沒什麼不好,總比沒心的鬼混強。」

  他說著,嘆了口氣,背著手,緩緩地走回後廚。

  車在泥塘後巷裡不太好走,得釐米級的操作,甘卿自己不會開車,坐在副駕駛上,總看著那後視鏡心驚膽顫,怕它擦了牆皮,直到喻蘭川把車開出這一片,她才鬆了口氣,敢跟司機搭話了:「你剛才說丐幫內亂是怎麼回事?不會真的跟我有關係吧?要是那樣,我……」

  「搬家?內亂跟你一個外人有什麼關係?就算有也是藉口。」喻蘭川不緊不慢地打斷她,「這些年除了那些流氓團夥,大家都各過各的,沒精力講究那些門門派派的,也就剩丐幫還算碩果僅存。之前找人、盯梢,都是麻煩老楊大爺。他們人多,能量大,眼線又密,有人就有勢力,有勢力就有權力,就能變現,老楊大爺這麼多年壓制著他們,不按照一些人的想法『發展壯大』,早有人不滿了吧。」

  「不能這麼說,讓人有藉口,就是給人抓到把柄。」甘卿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居然是你說出來的話,我希望你謹記這句話,」喻蘭川嘆了口氣,「你又不長鬍子,天天帶那麼多剃鬚刀是要幹什麼,不覺得坐地鐵不方便嗎?」

  「還……行?」甘卿說,「反正我也不太坐地鐵,有點貴。」

  喻蘭川翻了個白眼,又問她:「好了嗎?」

  甘卿:「啊,什麼?」

  「肩上的傷。」

  「哦,其實本來也……」

  「以後晚上別走,」喻蘭川盯著前面的路,目不斜視地說,「我下班順路過來接你一趟。」

  甘卿驚訝地扭過頭看著他。

  「不是擔心你,少自作多情啊。」喻蘭川板著臉說,「你在一百一裡住著,我只是不希望哪天回來,又聽說你把誰砍了……」

  「呃……」甘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所以你……為了監督我,還特意租了輛車?」

  「誰特意了?」喻蘭川冷笑一聲,「這陣子天冷,我上下班懶得走路而……」

  他話沒說完,忽然有電話打進來,喻蘭川開車的時候用的車載電話,順手按了接聽,就聽見揚聲器裡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喻先生您好,這裡是XX私廚,您今天早晨訂了今晚兩人位晚餐,我們這邊已經準備好了,請問二位什麼時間能到呢?」

  喻蘭川:「……」

  這家店可能沒有意識到,它正在給自己預定差評。

  喻蘭川乾巴巴地說:「本來約了個合作方的人,晚上談點事,對方正好有別的事耽誤了,只是順便……」

  甘卿不等他話音落下,就連忙點頭:「好的,明白。」

  喻蘭川:「……商務宴請性質。」

  甘卿上道地表示:「三生有幸。」

  半路上,喻蘭川就隱約有些後悔,懷疑早晨的自己是吃錯了藥,才會選這種飯店,等到了地方,背負著甘卿越發古怪的目光,喻蘭川恨不能立刻取消預約,拉她回家煮方便麵——考慮甘卿右手受傷,拿筷子不方便,他選了家用刀叉的。

  這是一家西餐為主的私房菜,店裡放著幽幽的風笛,放眼望去,全是私密的小卡座。

  雇的服務員可能都有蝙蝠血統,四下裡黑得跟電影院一樣,只有每張桌上有一點燈光,燈下還擺了支裝著玫瑰的細口花瓶。

  因為環境太幽靜,客人們都自發地素質了起來,說話的音量很低,從外面往裡一走,經過的每一點燈光照的都是一男一女,凝神細聽,週遭是一片私語聲。

  甘卿:「……」

  商務宴請性質……

  喻總在商場混,怕不是靠美色上位的吧?

  堂堂盟主……這有點傷風敗俗啊!

  體貼的餐廳可能是為了延長大家的約會時間,上菜非常慢,兩道菜之間大約能演完一集電視劇,唯恐個別飯桶淨顧著吃,沒功夫搭理自己的情侶。

  每道菜的盤子裡都撒了玫瑰花瓣,每一滴醬汁都讓人消化不良。

  甘卿這一頓飯吃得,簡直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結束,站起來發現腿已經麻了,於是她兩條腿走進來,瘸著走了出去。

  甘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有點尷尬。」

  喻蘭川陰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就像是想把她滅口,永遠消滅這段黑歷史。

  甘卿連忙做了個把嘴拉上拉索的動作。

  撐著頭沉默了一會,她忽然後知後覺地咂摸出了一點滋味——有人居然會為了接她下班,特意租了輛車,早早訂好餐廳。

  亦步亦趨地跟著,被發現了,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有點太可愛了。

  喻蘭川維持著開車時目不斜視的姿勢,炸了毛:「你笑什麼?」

  「沒有,」甘卿立刻否認,「反光,你看錯了。」

  她乾咳一聲,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故作正經地說:「這個點鐘,鬧事的人應該走了吧?」

  喻蘭川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他說:「老幫主這麼多年了,總不至於連這點事都擺不……」

  他話音沒落,背後忽然響起汽車鳴笛聲,緊接著是「嗚哇」的救護車聲。

  兩排司機自發讓路,喻蘭川的話音被打斷了。

  救護車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心裡忽然輕輕地「咯噔」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2:05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章

  一百一門口是條單行道,這個點鐘居然會堵得進不去。

  不停閃爍的車燈一下一下地晃著林蔭路上的老槐,枯枝受了驚似的簌簌發抖,在路口就已經能聽見嘈雜的人聲。

  喻蘭川剛一探頭,被突然肆虐起來的西北風嗆了下,他撂下句「我去看看」,裹緊外衣,從車裡下來了。

  「小喻爺!」不等他走進去,就有人叫住了他,喻蘭川一回頭,見路口的洗衣店開了一條縫,店主江老闆探出頭來,朝他招手,「這邊來!」

  喻蘭川猶豫了一下,鑽進洗衣店裡,被暖氣沖得激靈一下:「江叔,什麼情況?」

  他以為只是丐幫內部有什麼矛盾,來幾個人到楊幫主這裡鬧一鬧妖蛾子,看這陣仗還不像!

  江老闆往他身後看了一眼,嚴嚴實實地拉上了店門:「小喻爺沒聽說?就這一陣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事——警察到這院來好幾次了,找老楊那孫女。」

  喻蘭川沒有那個美國時間整天關注八卦娛樂——他只是大概掃過一眼手機上跳出來的新聞推送,知道這是個比較傷風敗俗的「聚會」,曝光這事的女孩還丟了,于嚴他們這一陣子在忙著找她:「啊,怎麼?」

  「昨兒後晌,她又讓警察帶走了。」江老闆往一百一十號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大早才放回來……都說她這回攤上事了,好像在裡面抽錢。」

  喻蘭川沒聽明白:「抽什麼錢?在哪抽?」

  「唉,怎麼不明白呢?就是介紹小女孩給那些有錢人!」江老闆年紀大了,說這些事有點難以啟齒,「你說這要是在舊社會,不叫那什麼嗎?他們說網上還有錄像,我讓我外孫子給我找來看看,找一天沒找著,說是可能是讓人家給刪了,但前天晚上有,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喻蘭川皺起眉:「您不是說一早就放回來了嗎?」

  「可能是證據不足吧,我也不懂,也沒准過兩天又進去了。」江老闆說,正好這時閆皓倒了水過來,江老闆一下又想起他穿著蜘蛛俠的衣服進派出所的事,又是好一通心塞,「老人們不會死乞白賴非得要你們飛黃騰達,我們就希望你們這些年輕人都踏踏實實的過日子,有學好好上,有工作好好幹……至於什麼功夫傳承,我們早都想開了,愛練就隨便練一下,不愛練就拉倒吧,可是你們得好好做人啊!這算什麼?花這種錢,心裡真能痛快嗎?」

  閆皓曾飽受流言蜚語之苦,那些唾沫星子把他踐踏夠了,膩歪了,又盤旋著去尋覓下一個目標,他物傷其類。再加上楊逸凡還給他找過工作,於是小心翼翼地說:「都是傳,又不一定是真的……」

  「那怎麼不傳別人?怎麼不傳我?哪有那麼多空穴來風的事情嘛!」江老闆「嘖」了一聲,說,「老楊家的那個丫頭,我早就想說她了,浮到天上去了!出事了不是?」

  閆皓不敢再插嘴,灰溜溜地把雙手縮進袖子裡,他出門圍觀一百一十號院的情況去了。

  喻蘭川懶得聽這些沒憑沒據的背後是非,直接問:「那跟丐幫有什麼關係?剛過去那救護車怎麼回事?」

  「嗐,不是有個小姑娘曝光他們,然後人丟了嗎?前一陣老楊還挺掛心這事,讓人幫著留神過,估計也是不知道他孫女在裡頭是幹什麼的。」江老闆說,「那個失蹤的小女孩,家裡人不知道怎麼認識丐幫一個九袋長老,好像是遠房親戚什麼的,那長老聽說了這事,帶人過來跟老楊討個說法……救護車?不知道,別是來找孩子的一激動厥過去了吧?」

  「遠房親戚?」喻蘭川問,「有多遠?」

  江老闆:「這不是重點,你管他……」

  「這就是重點。」喻蘭川一抬手,打斷了他,「我跟您沒準還是遠房親戚呢,五百年前一個村的那種——哪有那麼巧的事?丐幫四大九袋長老,權力僅次於老楊幫主,他們家丟了人,早該滿城風雨了,現在不滿大街找人,來找老幫主鬧?再說警察昨天來帶人的事,我住樓上都不知道,鄰居們議論幾句就算了,這麼快就傳到什麼長老那了?這長老是順風耳,還是在老幫主家裝了二十四小時監控?」

  江老闆嘆了口氣,感覺喻蘭川還是年輕,應該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他非得掰扯那麼明白。

  老楊是個出世的人,九十多了,風雨沉浮,早沒有那麼多慼慼汲汲的心氣了,可是別人就不一定願意跟他一樣「隱於市」了。行腳幫算個什麼玩意?王九勝之流都能仗著勢力混得風生水起,憑什麼天下第一大幫還苟在城市夾縫裡?

  二十一世紀了,做好事還不留名,那不是傻子麼?

  偏偏楊幫主身體還這麼硬朗,打狗棒掄起來不含糊,一時半會沒有要駕鶴西遊的意思。底下九袋長老一直盼著老大死了自己上位,老大老也不死,可能是眼看自己要熬不過他老人家,坐不住了,逮個機會就要發揮。

  王嘉可曝光的宴會上有富豪、有明星,有皮肉交易,甚至還有違禁藥品,金燦燦的開屏孔雀們一個個露了腚,大傢伙都喜聞樂見。王嘉可的失蹤又給整個事件增加了戲劇懸疑色彩,眾說紛紜,討論度極高。在這種情況下,凡是跟那場飯局沾邊的人,都得沾上一身的腥,何況楊逸凡說的話乍一聽還挺出格。

  對於那些能從一句話裡分析出十萬隱情的網友們,這已經算是證據確鑿,只待宣判了。

  突如其來的夜風把洗衣店的廣告牌搖得「嘎吱」作響、鬼哭狼嚎。

  大風已起,飛沙與走石都可以借勢,只要束手靜候。

  喻蘭川聽完,跟江老闆一點頭,站起來要走。

  「等會,小喻爺,別過去了,反正你平時這會也沒下班呢。」

  此時剛過九點半,一般情況下,喻蘭川確實還沒下班,不過這一陣是剛過完春節假期,新一年的工作還沒來得及展開,公司不太忙。

  喻蘭川一頓:「但我今天下班了。」

  江老闆跟防隔牆有耳似的,壓低了聲音對喻蘭川說:「別過去,你聽我的——現在丐幫四個九袋長老都來齊了,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個個都是一腦門官司,你不露面,他們挑不出毛病來,可你要是去了,就得過去打招呼。你怎麼說?」

  喻蘭川可不是閆皓那個直眉楞眼的傻孩子,當然聽懂了江老闆的意思——大家尊稱他為「小喻爺」、「小盟主」,是看在他大爺爺喻懷德的份上,並不是他本人有什麼排面。

  一個靠房上位的加班狗能有什麼排面?

  沒事的時候,大家客客氣氣,讓他組織武林大會,帶後輩們來相個親,找點雞毛蒜皮的事給他,體現一下盟主的價值。這麼稀里糊塗地混個一二十年,等跟各界人士都混個臉熟,到哪都能找人說話,這個「盟主」才算名至實歸。

  不然真有事的時候,哪個老人精會聽他這小青年的?

  丐幫的事跟他沒關係,學習緊張工作忙,他不瞭解內情、不在場,這都有情可原。但如果拎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貿然攙和,那他這「盟主」的含金量可就大白於天下了。

  「江叔跟你不說虛的,自古行俠仗義,哪個不是『舉手之勞』啊?」

  喻蘭川神色閃了幾下,緩緩地坐了回去。

  就在這時,洗衣店的大門突然彈開,剛才溜出去的閆皓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救護車拉走的是楊幫主!」

  江老闆:「什麼?」

  閆皓語無倫次地說:「是老楊幫主!可能是氣著了,他們說他剛才話說了一半,突然捂著胸口仰過去了……哎,小喻爺?」

  喻蘭川起身就走。

  甘卿原本在車裡玩手機,另一側的車門「呼」一下被人拉開,喻蘭川:「幫我找個地方停車,我過去看看。」

  甘卿:「等,我……」

  不會開車!

  然而喻蘭川不等,已經風風火火的沒影了。

  甘卿在這「鐵皮盒子」裡坐了一會,用手機查了查那倆腳踏板哪個是剎車、哪個是油門,仍然十分茫然。於是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哆哆嗦嗦地下車轉了一圈,試圖在車屁股上推了幾把——缺德的喻蘭川臨走還拉了手剎,推不動。

  一個中年人正好從小路走出來,站在風口抽菸,圍觀了她這通折騰,樂了:「姑娘,駕照買什麼送的?快別推了,打算停哪?我叫幾個人給你抬進去。」

  甘卿無奈地衝一攤手:「我駕照還沒來得及下單呢,我那朋友也不等我說完。」

  中年人掐了菸頭走過來:「你要是放心我,我可以幫你停一下。」

  甘卿連忙道謝。

  「跟男朋友拌嘴了吧?拌嘴就把女孩跟車往路邊一扔啊?」中年人熟練地發動了車子,「唉,就這狗慫脾氣也能有女朋友,得長得跟明星似的吧。」

  甘卿:「……不是,就普通朋友。」

  中年人「哈哈」一笑,沒信,哼著小曲找了個公共停車位,把車倒了進去。

  甘卿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他的肩頭,只見這個人衣著打扮頗為體面,但肩頭打了塊突兀的補丁,乍一看還挺時髦——丐幫自古有「污衣幫」和「淨衣幫」之分,據說在歷史上,兩撥人還幹過幾次仗,後來幾經戰亂,又成了一家人,到了當代,已經不區分這些了,因為雖然街上的流浪漢和乞丐還歸丐幫管,但丐幫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再是乞丐了,各行各業都有,只有幫派內有事的時候,才會穿打補丁的衣服來,以示身份。

  甘卿從羽絨服的兜帽裡撩起眼皮,問:「大哥,您看起來心情挺好的,是遇上什麼高興的事了吧?」

  「看得出來?」中年人帶著點笑意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上班』的單位要有大變動,以前半死不活的,以後說不定就鹹魚翻身了。行了,就停這了,你把鑰匙拿好……你知道怎麼拔鑰匙嗎?」

  甘卿乖巧地等著對方把車鑰匙拔下來,又教她按哪個鎖車,嘴很甜地說:「那我就提前恭喜您發財了,給您拜個晚年。」

  中年人聽著順耳,朝她擺擺手,往不遠處的一個小吃店走去。

  幾個和他一樣穿補丁衣服、但衣冠楚楚的人在那等他:「你幹什麼呢?這麼慢?怎麼樣了?」

  「路上遇見一個笨手笨腳的妹子,幫人家停了回車。」中年人給同伴們發了一圈煙,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眼,發現那個穿灰色羽絨服的姑娘已經不見了。

  大概是回家了吧——他這麼想著,沒在意,只是有點可惜——那女孩挺怕冷的樣子,一直縮在兜帽裡,連手都沒露,沒看清全臉,但露出來一點輪廓,感覺應該是個漂亮姑娘。

  中年人說:「我看那支著擔架抬人呢,不是心梗就是腦梗,唉,這麼大歲數了,作孽啊。」

  旁邊另一個丐幫的人說:「老幫主年老體衰,也是該歇歇了——打狗棒怎麼說?老幫主要是退位,打狗棒還放在楊家就不合適了吧,別再讓他們家那不肖子孫拿出去賣了。」

  「說這個有點早,不是時候,」中年人擺擺手,「要我說,怎麼也得等人搶救出個結果來再說吧?田長老還在那不依不饒,吃相顯得太難看了。剛才趙長老偷偷遞出話來,既然有人替咱們衝鋒陷陣,就讓兄弟們先散了,咱們啊——騎驢看唱本吧。」

  幾個人互相道別,從小吃店裡魚貫而出。

  中年人最後一個結了賬,出來四下看了一眼,見周圍沒人,就慢悠悠地鑽進了一條小胡同,往一片隱蔽的小民房去了。

  沒有察覺身後不遠處,一個影子似的人悄悄地綴上了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2:13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一章

  「閃開!都閃開!家屬!來一個家屬跟車!老人有藥物過敏史嗎?平時有慢性病嗎?」

  「我……沒有。」楊逸凡跪在地上,耳畔儘是喧囂,擠得她腦漿都快凝固了,方才完全是憑著本能做心肺復甦,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這會手腳抖得厲害,沒能站起來。

  一隻蒼白的手伸出來,攥住了她的胳膊肘,那手上皮膚已經鬆弛,指尖依然有蔻丹,指甲幾乎要穿過厚厚的冬衣刺進她的肉裡。

  張美珍把她從地上拎了起來:「起來。」

  「慢著,」一個淨衣打扮的丐幫老頭站出來攔,這人嗓門奇大,開口像敲鑼,一百一的小院彷彿容不下這麼大的音量,生生讓他嚷出了回音,「閨女,你是不是應該先把打狗棒交待一下。」

  張美珍冷哼一聲:「田展鵬,你不覺得自己丟人現眼嗎?」

  「丟人現眼的不是我,是誰誰知道!」

  救護車上的急救員回頭大喊:「你們到底有什麼事非得現在說?」

  「先讓人過去!」

  「打狗棒……」

  「不肖……」

  「打狗棒!」

  「聖物……打狗棒……」

  楊逸凡被嘈雜的聲音吵得頭痛欲裂,就在這時,張美珍像給小學生掛鑰匙似的,在楊逸凡脖子上掛了小塑料包,不等她看清包裡有什麼,就伸手在她後背一推:「快去。」

  田展鵬是丐幫四大九袋長老之一,穿著件油光水滑的皮衣,胸口象徵似的打了個麻布片的「補丁」,仔細看,居然還沒捨得直接往上縫,是用別針別的!

  黑燈瞎火間,他老人家就像一顆黏了樹葉的驢糞球。眼看楊逸凡竟然無視他,伸手就攔。

  就在這時,突然有厲風呼嘯而來,田展鵬下意識地縮回手,那東西擦著他的手落到地上,跟石磚撞出了清脆的金石聲——張美珍手裡不知什麼時候亮出了一根九節鞭!

  九節鞭很長,毒蛇似的盪開了一大幫圍在一起的丐幫弟子。

  誰也沒想到這老太太一言不合直接動手,差點被抽鞭子的這些人個個驚詫莫名,嘈雜的人群竟一時安靜了下來。

  楊逸凡終於脫了身。她剛一跳上救護車,那車就「嘰嘹」一聲跑了出去。

  風聲、叫罵聲、議論聲、醫療器械聲……以及反覆被提及的「打狗棒」繞著她的耳朵逡巡不去。

  楊逸凡手肘撐住膝蓋,雙手摀住耳朵,用力將兩鬢垂下的長髮往上搓去。

  一個急救員對她說:「四五十歲的人要是有胸口後背發麻、胳膊疼胃疼之類的症狀都得格外小心了,何況這麼大歲數的!老人說不舒服的時候,家人沒注意嗎?」

  楊逸凡茫然地抬起頭。

  他沒說過。

  她也沒時間聽。

  她有那麼多事要操心——要危機公關、要應付警察,她有一個公司的人要養活,要防著競爭對手落井下石,合作的品牌方都在等她解釋……爺爺什麼都不懂,跟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永遠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好像她幹的是什麼需要懸崖勒馬的壞事似的。

  什麼叫「差不多」?

  各大品牌每年都爭奇鬥豔似的推出新品,時尚的浪潮捲起週而復始雪白的泡沫,他們製造出的美麗商品就像稍縱即逝的花,在狂歡中誕生、繼而馬不停蹄地過時。

  人們發出的聲音就像捲過麥浪的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條路走到最後都是窄路,無數人往上擠,無數人掉下去。聲淚俱下的哭訴常常從四面八方傳來,讓人身在其中,有種十面埋伏的危機感,好像到處都是死胡同。

  而時代如同蠢蠢欲動的火山,隨時準備把前路燒成斷崖,沒有人拿到安全通關的攻略,只能反覆告誡週遭,「你要變成更好的自己,才能以不變應萬變」——這相當於是廢話,因為「好」的定義如此寬泛無著,鬼知道什麼叫「更好的自己」。

  所以只能一再炮製幻影,光鮮的皮囊是「好」,精緻而奢侈的東西當然也「好」,每年讀書不破百不配叫「好」,詩和遠方才是高級的「好」……然後大大小小的「好」被拋向四面八方,供人們追逐得塵囂四起。

  人人都在跑,誰敢停下來,誰敢「差不多」?

  楊逸凡忽然覺得安靜得不同尋常,她遲鈍地想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原來是手機沒在身上,可能是方才衝突的時候擠丟了,也可能是兵荒馬亂一天、隨手落在哪了。

  她不習慣地在身上摸了摸,沒找到手機,卻注意到了張美珍掛在她脖子上的塑料小包。

  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捲現金。

  對了,她出來得急,連錢包也沒帶。

  讓人耳鳴的嘈雜聲遠了,她捏著這一捲紙鈔,和一個生死未卜的老人相依為命。

  燕寧的夜色終於空曠下來。

  但主角退了場,一百一的院裡卻並沒有因此消停。

  田展鵬怒不可遏地指著張美珍說:「我們丐幫的事,你個行腳幫的老妖婆攙和什麼?」

  張美珍一提九節鞭:「老娘樂意。」

  「田長老,別跟她廢話了,打狗棒!」

  田展鵬哼了一聲,轉身朝自己的跟班們說:「自打老喻盟主過世後,老幫主又受他們矇蔽,這院裡就烏煙瘴氣、什麼妖魔鬼怪都往裡鑽,我幫聖物絕對不能落在這。既然老幫主有心無力,那打狗棒理當由我們代管!」

  他一句話落下,捧臭腳的人無數。

  田展鵬振臂一呼:「上六樓,我們去請打狗棒!」

  不等他的跟班們叫好,張美珍雙手與扯九節鞭:「敢?」

  田展鵬冷笑:「都這把年紀了,本想給你留點臉,你自己不要!你年輕時候就手段百出,上趕倒貼沒人要,就去勾三搭四,髒的臭的睡了一溜夠,老來變成老寡婦,還對我們老幫主糾纏不休。」

  張美珍毫不在意地一笑:「『髒的臭的』?喲,你這不孝子,怎麼說你爸爸呢。快說幾句好聽的,清明節燒紙,媽不跟他告你的狀。」

  田展鵬:「你找死!」

  他不知從哪抽出一根鐵棍,朝張美珍掄了上去。一時間「叮咣」一陣亂響,樹下的木頭棋盤被九節鞭掃了個邊,竟當場裂開了。這二位都是古稀之年,動起手來居然是飛沙走石,與此事無關的圍觀群眾們目瞪口呆,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報警。

  丐幫其他三個長老在旁邊束手乾看著,一點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唯恐別人說他們以多欺少似的。老奸巨猾的趙長老揚聲對田長老說:「老弟,這就交給你料理了,我們去請打狗棒。」

  田展鵬手裡的鐵棍被九節鞭纏住,險些脫手,聽了這話,當場氣成了一枚葫蘆。他大喝一聲,青筋暴跳,死死地攥住鐵棍,一腳揣向張美珍的肚子。

  張美珍抻直了九節鞭擋住他一腳,自己也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你們還敢私闖民宅嗎?」

  趙長老一團和氣地說:「不敢不敢,我們請了打狗棒就走,絕對不敢碰幫主屋裡一點東西——你們幾個,去找幾個塑料袋來當鞋套,別踩髒了老幫主家的地板。」

  張美珍:「站住!」

  田展鵬:「你才給我站住!」

  他趁著張美珍轉身的時候,一棍子朝她後背掄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根長條的東西橫插進來,「嘡」一下彈開了鐵棍,田展鵬虎口一麻,還被撲了一臉灰,他「呸呸」兩聲,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條長把掃帚。

  喻蘭川把從門口傳達室撿來的掃帚往地上一戳,很文明地掃了兩下,解開了襯衫領口的扣子:「故意傷害,您想好了嗎?以您這歲數,有期徒刑可相當於是終身監禁了。」

  田展鵬:「你是什……」

  趙長老一愣:「你是……小喻爺?」

  「嗯,」喻蘭川一點頭,「秋天開會的時候見過您一面,還聊過幾句,趙大爺,您身體不錯?」

  「托福。」趙長老一笑,沒把這小青年放在眼裡,「改天一定找小喻爺喝茶,今天我們丐幫有些內部事務,就不打擾了,弄出這麼大動靜,也對不起街坊們,我們上去請了打狗棒就走。」

  喻蘭川奇怪地一挑眉:「楊幫主要把打狗棒給你們,還勞動諸位親自上樓取?」

  趙長老說:「打狗棒本來就是我們丐幫的東西,楊幫主現在人在醫院,一時沒法出來主持事務,打狗棒當然由我們幾個代管。」

  「哦,屬於丐幫。」喻蘭川一點頭,閒聊似的說,「丐幫什麼時候註冊的,都變成法人了?」

  趙長老眼角一跳。

  喻蘭川:「要不然……關於打狗棒的所有權,你們還簽了個合同?」

  「小喻爺說笑了。」

  「沒有,我不喜歡半夜三更喝著西北風說笑,」喻蘭川越過丐幫眾人,逕自走到樓道口,往那一站,「除非你們拿出關於合法共有打狗棒的文件,不然半夜三更私闖民宅拿東西,這可是入室搶劫,警察在路上了。」

  「小喻爺,」趙長老假笑著說,「武林家務事,驚動公家,不好吧。」

  喻蘭川:「這麼大陣仗的『家務事』?」

  「小喻爺,別拿這套嚇唬人,」趙長老壓低了聲音,「打狗棒寄存在歷代幫主手裡,退位歸還,不信,你問老幫主,他敢不敢說那是他的私產?警察來了又怎麼樣,難不成還能因為一根棒子把我們抓起來?今天這打狗棒,我們要是非要不可,小喻爺,你誰也攔不住,都在燕寧,都是同道中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知道你是文明人,別弄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喻蘭川一笑,語氣微微軟了一點,跟對方商量:「老楊幫主還在醫院,打狗棒又沒長腿,大家弄成這樣,何必呢?趙大爺,等兩天不行嗎,等他醒過來,說給誰,我請假替你們把聖物護送過去,行不行?」

  趙長老嘆了口氣:「小喻爺,不是老趙不給你面子,實在是你們這樓裡,又是萬木春餘孽,又是行腳幫舊人……就是我答應,我手下的弟兄們也不答應啊,您也體諒一下。」

  「我記得盟主令裡都沒有給衛驍定罪,怎麼到您這,鐵口一張,萬木春就『餘孽』了?」喻蘭川臉色冷了下來,「今天晚上這民宅,您是非闖不可了。」

  趙長老沒吭聲,身後幾個丐幫弟子一擁而上,要從喻蘭川身邊擠進樓道。

  喻蘭川猛地把掃帚往下一壓,塑料長桿正好砸中最前頭的人的膝蓋,那人踉蹌半步,隨即被橫過來的掃帚頂了下去,順便帶倒了一個同伴,剩下兩個人一個被掃了腿,一個被掃帚桿打出了鼻血,懟下了樓梯——長而輕的塑料桿在喻蘭川手裡打了個旋,橫在樓道口之間。

  他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丐幫的烏合之眾,感覺自己不跟兩位以上的對手動手的誓言,恐怕要就此掃地。

  自古「俠以武犯禁」,喻蘭川以前覺得這個說法跟他沒什麼關係,卻原來總有一些事,要靠動手說話。

  「寒江七訣」傳到這一輩,除了防猝死,可能還是第一回正經八百發揮它的另一個功效——讓傻逼聽人說話。

  「這種野蠻行徑啊,真是文明的恥辱。」他想。

  喻蘭川隔著人群,彬彬有禮地衝趙長老一點頭:「那您試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0 12:22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二章

  第二天不是公休假,這麼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夜裡,還跟過來到一百一鬧事的,都是幾個長老手下的骨幹人物。

  這些人試試就試試,一點也不把穿襯衫和皮鞋的喻蘭川放在眼裡,動手不含糊。說話間,又有四五個人同時撲了上去。

  一百一十號院的小樓一層和地面不是齊平的,要稍微高出一米左右,所以樓道口有一排石階,大約十來階,東西展開兩米來寬,兩側都有欄杆扶手,西側隔著欄杆是一條輪椅通道。

  三個人分左中右三路撲向喻蘭川,打算纏住他,剩下的人則從輪椅通道往上跑, 要繞開他衝進樓道。

  喻蘭川掃帚倒提,一步退進樓梯口,撲向他的人緊隨而至,他卻又驀地上前,掃帚桿在手裡倏地縮了一截,中間那位順著台階往上衝的時候,雙手自然護住頭,胸腹一下露出空門,被塑料桿戳了個正著,「噗」地噴出一口氣,真成了「戳肺管子」。

  與此同時,喻蘭川藉著一戳之力往後輕飄飄地一彈,橫肘掃向左邊的人,掃帚頭上的土渣甩了那人一臉,趁對方手忙腳亂地抱頭擋眼時,喻蘭川整個人重心往左壓下去,右腿橫飛起來攔腰踹過右邊那位。

  趙長老怒喝道:「小喻爺,你今天是非要管丐幫的閒事不可了?」

  喻蘭川戳倒一位踹飛一位,手裡掃帚桿上下翻飛,三兩下,左手邊那個被壓在欄杆上的倒霉蛋四肢關節全麻,整個人被按著往下一折,成了個人形軟墊,喻蘭川掃出去的腿沒落地,直接以「人形軟墊」為支點,飛身從護欄上翻了過去,伴著「軟墊」一聲慘叫,掃帚三下五除二地挑了那幾個從輪椅通道上衝上來的人。

  這才輕飄飄地落了地。

  「那倒不是,」喻蘭川一隻手拽著欄杆,旋身轉了半圈,飛給趙長老一個假笑,「一般我都不免費提供服務,何況貴派還是個未經註冊的非法組織,您放心,我比您還不願意攙和。等老楊幫主出院,你們愛怎麼分家就怎麼分家,愛怎麼篡位就怎麼篡位。丐幫要是哪天IPO了,我一定說服老闆跟投。」

  趕過來的田長老使出了吃奶的勁,才驚險地憋住一句「他要是出不了院呢」。但是話忍住了,表情沒忍住,這幾個字分毫畢現地刻在他皮下,到底是支楞出了形跡來。

  一樓居民家裡的燈從小樓的北窗射出,照亮了田長老的臉皮,和皮下藏的字。

  喻蘭川一低頭,輕輕地把塑料桿擰了下來,將髒兮兮的掃帚頭扔在一遍,他挽起了袖子,說:「也是啊,都九十多了。」

  要是年輕的人早夭,別人還肯遵守一下「死者為大」的圍觀準則,多閉一會嘴。

  老東西們就沒有這種幸運了,一旦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紀,就會自動進入「早該死」與「老不死」行列,人們只肯在蓋棺的剎那,吝嗇地跟著回憶一下此人生平,給出一剎那的微末悵然。

  然後光速平復心情,唯恐在爭奪遺產的大戰中多浪費一秒。

  趙長老冷著臉,衝他一挑拇指:「小喻爺,好功夫,不愧是大家出身。可是貴派『寒江七訣』恐怕也當不了獨孤九劍使吧,你別仗著兩手功夫,就真以為自己能以一當百了!」

  喻蘭川忽然莫名想笑,他想起小時候看《笑傲江湖》電視劇裡那個「破箭式」,特效非常炫酷,是一個人幹一幫的經典場景,看完讓人十分神往,尤其他還算是個練劍的,就跑去問大爺爺。

  大爺爺對著小茶壺嘴嘬了兩口,看了他一眼:「被人圍毆怎麼一劍解決他們?唔……就讓出一劍啊?」

  少年喻蘭川憧憬地說:「是啊,就一劍!」

  大爺爺沉吟片刻,回答:「也有一招,我們不叫『破箭式』,叫『破釜沉舟』。」

  喻蘭川從來沒聽說過寒江七訣裡還有這麼一招,催著他講。

  老頭神神叨叨地賣了半天關子,讓他附耳過來,口授了他本門絕學。

  喻懷德大俠說:「你就把劍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做個抹脖子的姿勢,衝他們大吼一聲『誰敢過來,血濺三尺』——放心,除非遇見亡命徒,不然一般人都不敢——然後趁他們被嚇唬住,迅速脫離包圍圈,撒丫子就跑,妥妥的!」

  「破釜沉舟」固然是本門無敵大招,可惜施展起來也有條件——手裡的劍得是真劍,架個掃帚桿……這就有點搞笑了。

  大招既然發動不了,那也只有死扛到底了。

  希望警察同志們快點到,來時把警笛開大一點。

  距離一百一十號院一公里處,那個幫甘卿停車的中年人逕自走進了小巷深處,那有個不起眼的民房,中年人敲門敲了四下,裡面有人警惕地問:「哪位?」

  中年人回答:「我是趙老門下的小翟。」

  民房應聲開了條縫,一顆神似大馬猴的頭顱冒出來,大馬猴一身破衣爛衫,是個乞丐打扮——他就是那天把甘卿引進小巷的人。

  警惕地往外瞟了一眼,大馬猴好像怕門縫開大了費電一樣,壓低聲音說:「進來。」

  自稱「小翟」的中年人不想跟大馬猴跳貼面舞,不肯鑽門縫,往後躲了一下,他手上使了點勁,伸手把門一推:「幹什麼,鬼鬼祟祟的?」

  大馬猴沒提防,被他推得退了兩步:「你……」

  小翟已經不由分說地抬腿走了進去。

  「在一百一附近還不留神點,」大馬猴壓著火氣說,「你小心被人盯上。」

  「我可沒看見有什麼厲害人物,」小翟叼了根菸,四下一瞥,「這房子租的?市中心的學區片區,不便宜吧?趕明兒幫我留神一下,看這附近還有沒有租房的。」

  大馬猴問:「幹什麼?」

  「去年不是生了個老二麼,」小翟找了把椅子坐下,給大馬猴遞了根菸,嘆了口氣,「小崽子見風就長,說話就得琢磨在哪上學的了,學區房肯定是買不起,只能提早找個便宜的租一租。唉,咱哥們兒上有老下有小,是真不容易啊,一天天的都奔什麼?不就是養家餬口麼!不是我說,老楊幫主有時候實在是太不食人間煙火!」

  大馬猴接了煙,神色微緩,也在他對面坐下。

  民房門口有一棵大柏樹,歲寒三友數九不凋,不單擋了西北風,也擋住了一個人的身形。甘卿輕輕地撥開柏樹葉,用力捏了捏鼻子,眼淚汪汪地強忍住了一個噴嚏——羽絨服容易擦出聲音,為了便於追蹤,她把羽絨服扔在了喻蘭川車上後備箱裡,屋裡那兩位丐幫分子湊在一起,已經聊了十多分鐘學區房和二胎的事了,雖然有大樹擋風,緊身的毛衣還是已經給寒意浸泡硬了,透心涼。

  甘卿一耳朵是「嗚嗚」嚎的西北風,一耳朵是沒完沒了的「幼升小」「小升初」,聽得她頭痛欲裂,正打算放棄走人,這時,一個有些拖沓的腳步聲突然從小巷另一端響起。甘卿一激靈,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小心地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樹葉後面。

  來人花白頭髮,六十來歲,慢吞吞地走到路燈下。甘卿看見他面黃肌瘦,臉皮已經給歲月蹉跎成了砂紙,但即使這樣,依稀竟還能看出點眉清目秀的意思。只是這點清秀並沒有讓他英俊瀟灑起來,反而給他平添了幾分陰沉怨毒,像森森的鬼氣。

  這男人非常瘦小,一身洗得發白的補丁棉衣裡空蕩蕩的,兩條腿一長一短,走起路來顯得十分顛簸。正要抬手敲門,他突然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鷹隼一樣的目光朝周圍掃去。

  甘卿整個人幾乎已經和大柏樹融在一起,掛在枝頭隨風自動。

  男人凝神聽了片刻,沒發現什麼異狀,這才敲了門:「是我。」

  甘卿一皺眉,她發現這男人不單長短腿,蜷起來的手指姿勢也很詭異,像個伸不展的雞爪。

  這到底是什麼人?

  四肢都快被扭成麻花了,竟然還帶著某種駭人的高手氣度。

  大馬猴和小翟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兩人一起迎了出來。大馬猴這次沒有留一條門縫,把整個民房的門都拉開了:「楊長老!」

  楊?

  丐幫九袋才能叫「長老」,相當於是董事長之下CEO、CFO之類,甘卿大概聽說過丐幫有四個「九袋長老」……可是,這裡面有哪位姓楊嗎?

  楊長老惜字如金地一點頭,揮舞著一長一短的腿走了進去,屋裡的燈稍稍亮了些,片刻後,傳來竊竊私語聲——小翟匯報了楊逸凡被警察帶走,四大長老中趙、田兩位領銜逼宮,把老楊幫主氣進醫院的事。

  楊長老開了口,聲音輕而尖,有點像還沒發育好的男孩:「老頭死了嗎?」

  「送醫院搶救了,」小翟說,「您放心,老幫主功力深厚,搶救及時的話應該……」

  「我放什麼心?」楊長老打斷他,「他親自打斷了我的腿,跟我斷絕關係,他死了我也不用給他披麻戴孝。跟我有什麼關係?」

  甘卿聽了這句話的說法,有點吃驚——這瘦小的男人難不成是老楊幫主的兒子?

  楊逸凡不是個愛說家裡事的人,對外都是輕描淡寫地聲稱「父母都不在這邊,讓我來照顧爺爺」,後來聽她過年那天講了一半的故事,甘卿以為這個「不在」是過世的意思,沒想到楊平還活著,而且似乎還跟老楊幫主斷絕了父子關係。

  楊平又問:「他們去拿打狗棒了?」

  小翟回答:「是啊,我看田長老不依不饒的,趙長老似乎也是這個意思。」

  大馬猴冷笑一聲:「拿打狗棒有什麼用,真以為老頭這麼多年白混嗎?今天晚上他們動手快,大部分人沒反應過來,你等著明天,看這些人『氣死老幫主,篡奪打狗棒』的事還瞞得住誰。」

  小翟笑呵呵地說:「可不是麼,到時候真亂起來,就靠楊長老出來主持局面了,畢竟您才是正根。」

  楊平淡淡地說:「拍馬屁的廢話少說幾句,唾沫星子不值錢嗎?」

  大馬猴說:「帶頭鬧事的不用放在眼裡,至於那個丫頭,一天到晚珠光寶氣的,就算這回不出事,幫裡人也看不慣她那一套,打狗棒她拿不住。剩下的就靠翟兄幫著活動了。」

  楊平點點頭:「還有,記著把王九勝那邊處理好了。」

  夜色裡的甘卿倏地抬起眼。

  大馬猴說:「一百一十號院裡住進一個跟萬木春有瓜葛的人,我看王九勝這回是真害怕。」

  「別小看他。」楊平說,「你以為當年的衛驍是好對付的?我們幾個人全鬚全尾的時候都廢在他手下,何況是後來——要不是王九勝設局先打到他不能還手,今天還不一定誰涼呢。再說,衛驍就在燕寧城隱姓埋名,多少年了,黑白兩道都在找他,誰也沒找著,單讓他給挖出來了,這個行腳幫的北舵主,水很深啊。」

  甘卿扶著柏樹的手指一下嵌進了樹幹裡,心跳得要炸開。

  大馬猴說:「王九勝一直以為我和老翟是趙的人,這兩天我們已經摸清了他把那個女孩藏哪了,今天我們就把人悄悄弄出來。趙不是強取了打狗棒麼?行腳幫那邊發現自己藏的人不見了,肯定會懷疑趙長老壓不住底下人的聲音,推他們出來擋槍,到時候讓他們狗咬狗。」

  楊平:「都交給你。」

  一絲血色爬進甘卿的眼睛,小刀片好像是從肉裡長出來的,緩緩地在她左手指間冒了頭,刀刃將她的手指映得森冷慘白,像恐怖電影裡水鬼的爪子。

  就在這時,小翟忽然「嗯」了一聲:「有點小變故。」

  大馬猴問:「怎麼?」

  小翟「嘿」了一聲,說:「趙和田他們被人截住了,你們猜是誰?就一百一那個鬧著玩似的小盟主。」

  甘卿手指間不斷往外「滋生」的刀片微微一頓。

  「尿性!」小翟說,「我看趙長老他們要栽,都不用等明天。」

  喻蘭川手裡的掃帚桿「哢」一下折了,看見對面丐幫的人手裡寒光一閃。

  「管制刀具,」他一挑眉,「名門正派裡也招這種職業流氓?」

  對面的人幹脆不再藏藏掖掖,只見他手底下藏著兩把帶血槽的長匕首,中間鐵鏈連著,可以近距離捅、刺、砍,也可以把刀往外甩著扔。

  喻蘭川的掃帚桿被鋒利的刀口從中間劈裂,身上最後的金屬製品除了眼鏡就是腰帶了,成了赤手空拳,被迫退到了樓道口。

  就在這時,一聲呼嘯傳來,九節鞭當空砸下,正好打在長匕首中間的鐵鏈上,角度刁鑽地往下一扯,拿匕首的人險些被自己的刀捅了下巴,猛地往後一仰——

  張美珍:「你媽我還沒死呢。」

  她話音剛落,喻蘭川就聽人喊:「小喻爺,接住。」

  緊接著,一樣東西向他後背拋過來,喻蘭川抄手接住,震驚了,那玩意居然是把劍!

  ……雖然打開一看,是桃木削的。

  韓東昇拎著一根銅製的晾衣桿,從樓梯上走下來,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我爸痴迷氣功的時候,從『大師』那買的,說是掛牆上闢邪,你先湊合用吧。」

  喻蘭川:「……」

  好的,他現在又成了個跳大神的。

  韓東昇轉向堵在樓梯口的丐幫們,笑容收了起來,輕聲細語地說:「明天大人得上班,孩子也得早起上補習班,該休息了,諸位這是幹什麼呢?」

  韓東昇說完,一道黑影倏地落到了自行車棚上,來人像一隻輕盈的大鳥,自行車棚輕輕的晃了兩下,竟然悄無聲息——正是閆皓。

  閆皓喘了口大氣:「張、張奶奶讓我叫的人來了。」

  張美珍輕輕地磨了磨牙:「……好孩子,懂事,你是第一個真管我叫奶奶的。」

  閆皓一臉茫然。

  只見一百一門口,兩大煎餅幫、平時幫老楊跑腿的乞丐、流浪漢全都到齊了,還有更多的人在往這邊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9:40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三章

  一百一院裡,有近三十年的大樹,斑駁的牆角生滿細碎的苔痕,此時,空無一物的花壇上掛著蒼白的路燈,照著院裡兩路人馬,顯出了些許魔幻味道。

  陽台和樓道裡,街坊鄰居們全都忍不住露頭,圍觀這場不用買票的夜場大戲。

  幾千年前,窮苦的農人們或因天災、或因人禍,從刨食的土地上被連根拔起,流離失所後淪為乞丐。寒霜雨雪、惡犬毒蛇,都是他們的敵人,他們被風颳著飄,一直飄到等死的地方。後來沒落的武士與隱世的民間高手把苦人們組織在一起,教他們自保、互相照顧慰藉,哪怕世上沒有可立足之處,也總算有了個歸屬,這就是丐幫的由來。

  誰會想到幾千年後,穿著貂皮大衣的「丐幫」長老們,會開車帶著尋覓學區房的手下來「逼宮奪權」呢?

  人事跟熱菜一樣,放著放著,就變了滋味,誰也逃不過。

  喻蘭川輕輕地把桃木劍一橫,居然還真亮出幾分七訣劍的中正之氣:「趙大爺,您為什麼不問問,就算拿了打狗棒,外面的那些兄弟們聽您的嗎?」

  這時候,趙長老已經隱約意識到自己過了。

  他本想悄無聲息地拿了打狗棒就走,誰知道喻蘭川真敢挑頭動手攔他們,更沒想到老楊幫主連自己家裡的雞毛蒜皮都管不清楚,居然還這麼有人望。現在鬧成這樣,就算他拿到打狗棒,丐幫內部的反對聲也一定很大。

  何況打狗棒不單他想拿,田長老與另外兩位長老同樣虎視眈眈,到時候煽風點火的攪屎棍少不了。

  但此時已經是騎虎難下,這種時候他要是縮了,明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他老趙一把年紀了,偷雞不成蝕把米,讓喻蘭川這麼個小輩「拔了份」,他以後還抬得起頭來麼?

  趙長老一咬牙,上前一步,從手下那接過了一根鐵棍:「聽說寒江雪是五絕之首,小喻爺,你給賜教賜教。」

  喻蘭川飛快地說:「我不教,您甭領。」

  趙長老:「……」

  喻蘭川:「街上碰見您這歲數的老頭摔跟頭,我都不一定敢扶,還敢跟您動手?我還有二十九年貸款呢。」

  張美珍冷笑:「就怕有些人為老不尊,偏要碰瓷。」

  趙長老今天非得在「碰瓷」和「被拔份」之間選一個,進退維谷,怒不可遏,回手一棍子指向張美珍:「那我向你討教,總不算碰瓷了吧!」

  閆皓緊張地從自行車棚上跳了下來,把他爬牆用的大鐵爪橫在胸前,田長老等人跟著亮出各式各樣的鐵棍小刀。

  小樓入口處緊張得一觸即發。

  然而與此同時,院門口卻又是另一番光景——閆皓請來的救兵大部分也都屬於丐幫,嚴格來說都是自己人,跟院裡來鬧事的丐幫弟子們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有臉熟的。剩下的平時在周圍做小買賣,也是笑臉迎人慣了。

  這夥人多勢眾的「救兵」來了以後,見了滿院熟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搖旗吶喊,還是直接抄傢伙上,就乾脆找熟人聊起天來。跟著長老們來鬧事的弟子們大部分也沒參與陰謀詭計,只是充當壯聲勢的打手,前邊既然還沒讓他們往上衝,於是就很安心地跟人三五一群,嘰咕起物價和房價。

  正所謂雞多不下蛋,人多瞎搗亂。

  前面是刀兵相向、怒火燎原,後面是「你猜我前天買那韭菜多少錢一斤」「我小孩一假期上倆補習班」——「補習班」和「韭菜」勢力好像見風就起的小火苗,從大門口開始,一路往前蠶食鯨吞。

  很快,兩撥人的界限模糊了,隊伍鬆散了。終於蔓延到了「前線」,對峙的幾位耳力都不錯,同時聽見西風裡清晰地傳來一句:「過完年又漲?哎呀,都從三塊五漲到六塊了,跟那幾個攤煎餅的哥們兒商量商量,行行好吧!」

  韓東昇嘆了口氣,把銅衣桿戳在地上:「四捨五入要十塊了啊,以後還是自己在家做吧。」

  閆皓掰著手指頭算自己月底工資還夠吃幾天早飯,十指不夠用,只好連鋼爪指一起借來掰。

  喻蘭川看了一眼表,已經十點多了,他第二天一早還得向董事會匯報項目進展,材料還沒過完,心情就十分不美好:「什麼都在動盪,只有工資狀態穩定。」

  方才還跟他動過手的丐幫弟子們也同為社畜,聽得悲從中來——環顧週遭,老大不小的一幫人,煎餅都快吃不起了,還在這烏眼雞似的互相「拔份」。

  人間值得嗎?

  趙長老:「……」

  然而就在一場風波即將煙消雲散的時候,一排警車「吱喳」地開到了,如喻蘭川所願,警笛嗓門奇大,趕來的民警被一百一院裡的人數震驚了,心說這是什麼規模的聚眾鬥毆?

  要是放在《哈利波特》裡,相當於魔法世界的終極戰爭了!

  於是現場緊急請示單位領導,並得到指示——領頭的都帶走。

  小胡同裡的小翟和大馬猴辭別了楊平,分頭行事。

  甘卿面無表情地盯著那民房窗戶上模糊的剪影看了一會,終於,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從大柏樹上落下,選擇了大馬猴。

  王嘉可已經在小旅館裡住了好幾天,她開始越來越不安。

  小旅館自稱是「快捷酒店」,其實可能連危樓的標準都達不到,搞不好是無照經營的。

  門好像是紙糊的,完全不隔音,每天半夜三更,她都能聽見外面傳來醉醺醺的說笑打鬧聲。那聲音有時在她門口逡巡不去,好像隨時準備破門而入似的,她聽得心驚膽顫,總是忍不住起來檢查防盜鎖鏈。

  他們收走了她的手機,只說她的手機已經讓放高利貸的人打爆了,怕她看見受刺激。三餐都是服務員送上來的,質量慘不忍睹,她想出去透口氣都不行,有一次她才剛走出房間,還沒走到樓梯口,就有兩個男服務員迎面過來,盤問她要去哪,不由分說地把她送回了房間,留下一句讓她毛骨悚然的話:「別瞎跑,我們有監控。」

  直到這時,王嘉可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到了第三天晚上,更變態的事發生了。

  自從來了這,王嘉可每天都是草草洗個臉,穿著衣服睡,快忍無可忍了。她回憶著網上看來的各種方法,提心吊膽地把衛生間檢查了好幾遍,沒在洗澡間找到攝像頭,這才飛快地衝進去洗了個戰鬥澡。

  誰知才剛洗完澡,就聽見外面有人用房卡開門。

  王嘉可只來得及一把抓起長羽絨服,把自己裹成一個蠶蛹,才剛拉上拉鏈,對方就不請自入——防盜鎖鏈被拉到頭,居然自己掉了,原來那玩意是個裝飾品!

  開門的是把她送來的那個司機。此時已經是夜裡快十點,司機身上酒氣撲鼻,手裡敷衍地拎了一袋啃了一半的麵包,聲稱給她「送飯」。

  王嘉可尖叫起來:「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司機「嘖」了一聲,眯起眼看著她,反而往屋裡走了兩步,還回手關了門:「我好心好意給你送點吃的,你這個小丫頭,別不識抬舉。」

  王嘉可感覺自己的四肢在往外冒涼氣,渾身都在發抖,拉過木椅,四腿朝前地擋在自己身前。

  「不是吧,你連酒都陪,陪哥聊會天怎麼了?」司機笑了,從兜裡摸出一把十塊二十塊的紙幣,往王嘉可的床單上一撒,「半個小時多少錢,這些夠嗎?」

  平時沒有罵街耍流氓習慣的人,指望危急時刻臨場超常發揮,一般是不大可能的,王嘉可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會一邊往後退,一邊顛來倒去地說:「你要幹什麼?有病嗎!神經病!出去!啊!」

  司機一把薅住一條椅子腿,王嘉可拚命地掙扎,破木頭椅子在兩個人中間扭來扭去,一下磕到了王嘉可的腕骨,纖細的手腕頓時紅了,她尖叫一聲,椅子脫了手。

  王嘉可緊貼住窗戶,下意識地握住了窗戶上的扶手,掙動中,窗戶被無意中扭開,夜風「呼」地捲了進來。

  王嘉可:「救命!救……」

  司機一把摀住她的嘴,去拽她羽絨服的拉鏈,王嘉可照著他的手掌一口咬下,同時慌不擇路,從二樓跳了下去。

  司機激靈一下,酒醒了,猛地撲到窗口。

  二樓不算高,底下是一片假草坪,還算鬆軟,厚厚的羽絨服蠶繭似的保護了她,王嘉可滾在地上,只受了點皮外傷,她終於顧不上嬌氣了,踉蹌了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奪路而逃。

  司機大喊道:「你往哪跑!」

  王嘉可頭也不敢回,光著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顧不上自己踩了什麼,那小旅館裡的人很快追了出來,王嘉可一口氣跑出去幾百米,終於在七扭八歪的小巷口看見了車燈,一個夜間攬活的黑車司機正靠在那抽菸。

  快要絕望的王嘉可拖著滿腳的血,跑到那車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救命……幫幫我……有人要綁架我,求求您……」

  被驚動的黑車司機詫異地打量了她片刻,又往她身後看了一眼:「怎麼回事?你從哪跑出來的?」

  王嘉可:「那個『溫暖8小時』酒店是個黑店,他們在追我,還有個人要……」

  可惜,她不知道「車船店腳牙」是一家。

  王嘉可話沒說完,就看見黑車司機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溫暖』跑出來的啊。」

  一瞬間,王嘉可意識到了什麼,但這時候再要跑已經來不及了。黑車司機一把抓住了她精心養護的長髮:「不是要我幫你嗎,上車啊。」

  王嘉可有種頭皮被掀掉的錯覺,眼淚一下出來了。就在這時,一隻膠鞋飛了過來,砸中了黑車司機的胳膊肘,正磕在麻筋上。黑車司機手一脫力,王嘉可就被他扔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四肢並用地往前爬。

  「誰?!」

  丐幫弟子大馬猴緩緩地從路燈底下走出來,緊接著,好幾個叫花子從小巷裡冒出來,包圍了他們。

  「丐、幫!」

  「我最見不得有人欺負小女孩了,」大馬猴臉上掛起志得意滿的笑容,「小姑娘,你不用怕,跟我們走。」

  王嘉可相信過行腳幫能把她從高利貸那裡救出來,結果轉頭就被軟禁,「救世主」比高利貸還流氓!

  好不容易逃出來,向路人求救,結果路人跟他們是一夥的!

  幾次三番,她對人類的信任已經化為泡影,黑燈瞎火間,大馬猴露出兩排白森森的板牙,怎麼看怎麼像正準備磨牙吃人的變態。

  王嘉可爬得更快了。

  兩句話的功夫,嘈雜的腳步聲傳來,旅館裡的人就快追上來了,大馬猴不再廢話,吹了聲口哨,飛起一腳踹向黑車司機。黑車司機身後就是自家大本營,當然也不肯吃虧,從腰間一抹,揪出一把小刀,不含糊地往大馬猴腿上扎。

  兩個乞丐一左一右地架起王嘉可,流浪漢身上那股又餿又臭的仙氣三百六十度環繞著王嘉可,好懸沒把這嚇破膽子的姑娘熏得休克過去,這回,她連尖叫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物件似的被他們傳來傳去。

  就在她神智開始模糊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悶哼。

  一道黑影鬼魅似的冒出來,三下五除二把架著王嘉可的兩個流浪漢擺平了,王嘉可落進了一雙冰涼的手裡,緊接著腳不沾地地被人揪了起來,那人在她耳邊輕聲說:「走。」

  是個女人的聲音!

  在這種混亂中,一個女性帶來的安全感簡直像救命稻草,王嘉可沒過腦子,本能地邁開了腿,把自己交給了這個人。

  丐幫和行腳幫咬做一團,一嘴毛地抬起頭,發現關鍵人物居然被截胡了!

  「誰!」

  「王八蛋,追!」

  反應最快的丐幫弟子撒丫子要追,卻見方才抓著王嘉可的同伴一動不動地戳在原地,蠟像似的,那丐幫弟子意識到不對勁:「你怎麼了?」

  他的同伴緩緩地轉過頭來,臉色慘白如見鬼,脖子上有一條三寸二分長的傷口——非常淺的一道,原本是條白印,直到這時,才浸出細細的血跡,像一條鮮豔的紅繩。

  燈光昏暗處,突然好像凝結了濃重的殺機。

  從萬木春名號開創,到手起刀落連廢數人的衛驍,兩代萬木春,給武林中所有的知情人留下了濃重的陰影。

  那一刻,不管是行腳幫還是丐幫,竟然沒人敢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9:50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四章

  王嘉可也不知道跟著跑了多久,腎上腺素逐漸消退,她開始感覺自己倆腳火辣辣的疼,好像踩著風火輪,在小黑店洗完沒來得及擦的頭髮卻已經凍挺了。從頭到腳,是冰火兩重。

  這時,她才看清,拉著她跑的是個瘦高的年輕女人,黑色高領毛衣、黑色長褲,毛衣領往上一捲,擋住了下半張臉,就像電影裡穿了夜行衣的女俠。這人方向感強極了,腳下幾乎不遲疑,一路連拖再拽,沒多久,就把她領到了公路上。

  直到看見稀疏的車流和晚歸的行人,王嘉可一顆含在嘴裡的心才屁滾尿流地掉回胸口。

  行人們紛紛朝這個狼狽的光腳女孩投來奇怪的目光,王嘉可平時在路上摔一跤被人看見,都會覺得丟人,此時頂著這麼個造型慘遭圍觀,她卻想要喜極而泣,有種自己又回到了人間的感覺。

  連日來的擔驚受怕一下爆發,王嘉可膝蓋一軟,撲倒在地。

  甘卿被她拽了個趔趄。

  「我……我腳疼。」王嘉可話沒說完,眼淚先下來了,她似乎覺得跟陌生人訴苦不好,伸手在眼角胡亂地抹了兩把,想拚命忍住。

  可是眼淚就像洪水,輕易沖垮了她那點發育不全的理智,王嘉可的嘴角反覆拉平又垂下幾次,終於像個小孩一樣大哭起來,語無倫次道,「好疼……我害怕……嚇死我了,媽……」

  甘卿正要彎腰跟她說話,沒想到對方單方面地給她長了個輩分,被「媽」了一臉,沒敢冒領,只好把話嚥回去了。一不留神,吸進了毛衣上的細毛。

  她先是追蹤大馬猴,需要保持安靜,隨後又要在兩大幫派面前保持格調,這個噴嚏憋了有大半宿了,實在是忍無可忍,一轉身,驚天動地地噴了出來,要不是毛衣領擋著,差點把鼻子也發射出去。

  王嘉可被這大噴嚏嚇得一哆嗦,哭得更凶了。

  甘卿頭昏腦漲地吸了一下鼻子,掃了她一眼,感覺問題不大——那女孩的腳沒受什麼重傷,只是踩了幾顆小石子,腳心太嫩,劃出了一堆細碎的小傷口,看著慘。

  甘卿:「哎,我說……」

  王嘉可艱難地回了她一串哭嗝,噎得直翻白眼。

  甘卿忙說:「算了,你先哭,慢慢來,我不打擾了。」

  王嘉可應聲放開喉嚨:「嗚……」

  甘卿把領子拉下來,往手心呵了口氣,搓了搓自己冰涼的雙手,百無聊賴地盯著路口的紅綠燈神遊。

  「打一個噴嚏,是有人想你。」

  小時候住在泥塘後巷,孟天意逗她玩的時候這麼說過。

  當時正在上小學的甘卿聽完,就覺得很神奇,因為「有人想你」,這個讓她一知半解的世界就似乎和她有了某種說不清的聯繫,芸芸眾生裡,她在某個人的一念中登台亮相,有多少人想她,她就有多少分身,千千萬萬重一起。

  等她大一點以後,才明白這句話是個挺悲傷的玩笑。

  據說人死後幾十年,曾經記得他的人也漸漸死光了,這個人會徹底被人間遺忘,於是迎來第二次更為徹底的死亡。這個說法乍一聽十分悲涼,其實細想起來,也頗有浪漫的地方——畢竟,有些人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被人間遺忘了,手機丟一天也不會錯過什麼重要信息,就連在網上給網友留言,也會很快被淹沒在浩如煙海的信息流中。

  如果打個噴嚏就能激起一個想念,那也太便宜了。

  甘卿苦笑了一下,還是下意識地摸出了關機的手機。

  有那麼一時片刻,她盯著手機的啟動畫面,心裡戰戰兢兢地起了一點期盼,希望裡面彈出一條「你怎麼還不回來」之類的問話……哪怕不那麼客氣呢。

  就在這時,一陣小寒風颳過來,甘卿鼻子一癢,又打了個噴嚏。

  完蛋,不靈了——倆噴嚏是「有人罵你」。

  果然,她的手機跟抽羊角風似的哆嗦了起來。

  「哪呢?回話!」

  「你是不是找不著停車位,把車開西伯利亞去了!」

  「你個垃圾,又關機!!!」

  甘卿:「……」

  果然有人罵她。

  再給喻蘭川打回去,對方已經不接了。

  「哎,」甘卿嘆出一口白氣,聽旁邊的王嘉可哭聲漸歇,於是拍拍她,「別哭了,我先帶你買雙鞋去。」

  「買鞋」這倆字果然喚回了王嘉可的理智,她散亂的目光略微聚焦了一些,抽噎著說:「可是專賣店都該關門了,去哪買呢?」

  「不關我也不知道人家的門朝哪邊開,還專賣店。」甘卿遞給王嘉可一隻手,讓她一瘸一拐地扶著自己站起來,「放心,不遠。」

  果然不遠,五分鐘後,她把王嘉可領到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民超市裡。

  王嘉可踮著腳,不知所措地避開小超市門口摞著的啤酒汽水箱子,看著甘卿手裡八塊錢一雙的棉拖鞋,傻了眼。

  炫酷的「夜行衣女俠」說:「我錢包在外衣裡,手機錢包裡就剩下十塊了,湊合吧,穿不穿?」

  「……穿。」

  甘卿又問:「你打算怎麼辦?先去醫院?派出所?還是回家?」

  王嘉可結了冰的頭髮黏在臉上,茫然地回視甘卿,倆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甘卿又嘆了口氣,拿出手機:「不管怎麼說,先給你家裡人打電話報個平安吧。」

  「號碼在我手機裡,背不出來。」王嘉可不接,低頭囁嚅了一句,隨後她肩頭垮下去,「我……欠了好多錢……我家那邊有高利貸的人蹲我,也沒臉回我爸媽那。」

  她說著,好像又要哭,甘卿沒了脾氣,就在這時,她手機響了。

  「小于警官?什……呃,好。」甘卿聽了一會,表情越來越古怪,她沉默片刻,轉頭對六神無主的王嘉可說,「我還是先送你去派出所吧。」

  派出所熱鬧得跟趕集一樣,地方都不夠了。

  「等等,大爺,您再把歲數報一遍……這麼大歲數的誰給帶回來的?!」

  「有人受傷嗎?要不要先打個120以防萬一?」

  「他們說沒打架,聊天來著。」

  「放屁,聊天這麼興師動眾,聊什麼?密謀顛覆地球嗎?」

  「哎,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你是不是以前就進來過一次,穿蜘蛛俠衣服的那個……」

  「這是管制刀具吧?這誰的?還有這個……桃木的,底下刻了個『急急如律令』的這玩意,這又是誰的?屬於封建迷信道具吧!剛嚴打了一批,你們還搞!還搞!」

  「不是封建迷信,誤會,」于嚴一腦門汗,趕來雙手請走了那把桃木劍,一轉頭,額角青筋暴跳,「好不容易我今天沒值班,還以為今天是平安夜!喻蘭川我真服了,自從認識了你,我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是越來越大了!」

  喻蘭川一臉官司地翹著二郎腿:「說多少遍了,我是正當防衛,你們什麼時候能完事?人員冗餘,辦事效率低下,我晚上還有工作要才處理呢,需要我打電話給律師嗎?」

  于嚴快給他跪下了:「大爺!都到這了,你能不能消停點,別找事了?」

  旁邊趙長老也是一張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嘴臉,撇著一張鯰魚嘴,一言不發,全讓手下小弟替他說。

  焦頭爛額的值班民警氣得要發瘋:「現在人都這麼牛逼了嗎?剛才那個是高級金領,滿口要找律師!這邊一個退休職工也是一臉睥睨凡塵!您老怕不是退休職工,是退位的太上皇吧?我要不要跪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啊!」

  「那個……」甘卿在派出所門口探了個頭,「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她帶著王嘉可沒法隨便扒車,坐公交沒零錢了,只好先打車回一百一附近,把王嘉可押在車上,自己去喻蘭川車裡取外衣和錢包。剛受過創傷的王嘉可被迫和陌生的出租司機獨處五分鐘,哆嗦了一路,到派出所門口都沒緩過來,就被「女俠」出賣了。

  甘卿把她往民警面前一推:「我把這位找回來了,請問能換幾個人?」

  百忙之中出來接待她的民警被這種交換人質的土匪作風驚呆了。

  于嚴:「……」

  心累成渣。

  好一番兵荒馬亂,除了幾位隨身攜帶管制刀具的,其他人都給放出來了,在寒風中涇渭分明地站成兩排,各自等車來接,幾乎每個人都舉著電話。

  喻蘭川叫了出租車,跟家裡惴惴不安的高中生交代了幾句,韓東昇慢聲細語地跟周蓓蓓道歉——因為岳父的寶劍被民警沒收了。閆皓給江老闆發信息,說自己快回去了,張美珍拿出手機,盯著屏幕看了一會,轉頭又按滅了。

  旁邊被門徒圍著的趙長老大概是接到了兒女的電話,一掃之前強搶打狗棒的囂張,低聲下氣地跟家人說話:「天太冷……手機自己關了,我沒看見……哎,這就回去,就回去,明天能陪妞妞去幼兒園,不耽誤,放心吧……」

  田長老插著兜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麼。

  「我們這年紀的人,年輕的時候是苦練過功夫的。」張美珍忽然輕輕地說,「那會可真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啊!」

  甘卿醞釀了一半的噴嚏被她打斷,眼淚汪汪地回頭看著她。

  他們叫的車來了,張美珍推著她上了出租車,甘卿被暖氣熏得有點睜不開眼,聽見張美珍自言自語似的說:「風光過,一呼百應過,叱吒風雲過……老楊這一輩子,太要名聲,太追求『淡泊』,也算一種矯枉過正吧,不知道手下人在想什麼。姓田的年輕時候走南闖北,號稱四海為家,現在老了,沒家沒業、沒兒沒女,除了低保,就是靠弟子們偶爾送禮過活,衣服估計也是弟子孝敬的,補丁都不捨得直接往上縫。姓趙的倒還行,以前在公交公司上班,有點退休金,不多,聽說兒女也不太把他當回事,他還上趕著給人帶孫女,有替兒孫攢錢,自己過得摳摳索索的。你說,他們看著王九勝風生水起,不眼熱麼?」

  「我們這一代人老了,好多都不愛把功夫往下一代身上傳。老喻一直隨緣,老楊嘴裡說著『一代不如一代』,從來也沒逼過孫女練棍,就連你師父那麼個劍走偏鋒的脾氣,晚年也想明白了。」張美珍笑了笑,「桿兒,不是他不願意好好教你,是練功夫太苦,苦完還沒用,反而讓人自詡本領,不肯踏實過日子。」

  在丐幫裡明明是一呼百應的九袋長老,換下補丁衣服,卻只能當個灰溜溜的小人物。

  這樣的一個人,會認同哪種身份呢?

  老楊幫主總說,那些浮名如煙塵幻影,人在其中,不能給這些東西迷了眼。

  如果他老人家真的這麼清醒,又為什麼九十多歲了,仍不肯放下那根綠竹打狗棒?

  甘卿吸了一下鼻子:「楊幫主怎麼樣了?」

  張美珍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了。」

  「碰上幾個丐幫的人。」甘卿想了想,把楊平提到衛驍的那一段隱了,簡略地說了自己大半宿的經歷,「那個楊……」

  「楊平。」張美珍嘆了口氣,「那小子被你師父廢了雙手,後來又被親爹打斷了一條腿,居然還這麼硬朗?」

  「我頭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張美珍好像出了神,好一會,才說,「細胳膊細腿的,就腦袋大。那會還沒看出來有什麼問題……男孩麼,長得早長得晚的都沒準,十七八才開始躥個子的也有。幫主的兒子,在丐幫裡很受寵,那些人拍馬屁,『小幫主長小幫主短』的,拍的人不當真,孩子卻當真了。那會我還是個大姑娘,比你還小,吃飽了撐的,喜歡老男人,看上了楊清……」

  「病人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是年紀太大了,要在ICU觀察一陣,家屬呢?到這邊來簽字!」

  老楊幫主聽見孫女應了一聲,跟醫生說著什麼,聲音像是隔了層膜,恍恍惚惚的,不入他的耳。過了一會,身下的病床輕輕震動了一下,有人推著他走,他吃力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爺爺!爺爺?聽得見我說話嗎……爺爺……他這是醒了嗎,有意識嗎……」

  女人的聲音脆而甜,忽遠忽近,漸漸的,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楊清,」他聽見那個人來自遙遠過去的呼喚,分明很緊繃,還要故作滿不在乎,「跟你說個事,我看上你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9:57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五章

  有一種花像烈火,綻開的時候能燒穿視線,把神經灼出疼痛來。

  年屆不惑的楊清傻了,失了語似的,瞠目結舌好一會,才重新安上舌頭,然後語無倫次地連連擺手:「我……不是……我孩子都這麼高了……我已經結婚了!我媳婦……你嫂子在老家呢,她就是沒在我身邊……她手藝很好的,等什麼時候來了,讓她請你吃烙餅……」

  「他那會兒帶著孩子住單身宿舍,身邊連個母蒼蠅都沒有,我一直以為他沒有老婆,離婚或者喪偶什麼的,」張美珍看著城市的夜景,有些倦怠地攏了攏耳鬢燙捲的頭髮,「一百一是後來才建的,早期都是單位給職工分配公房,除了論資排輩,有時候也看家裡人口情況,成家過日子的肯定比單身優先。跟他同齡的,只要有家,差不多都分到公房了,就他沒有。」

  「所以我當時一點也不相信——那時候人們不像現在,還講究學區,孩子是在燕寧還是在鄉下老家上學讀書都差不多,我想孩子要是真有親媽,怎麼可能顛沛流離地跟著男人住宿舍?再說楊清是叫花子養大的,父母親戚一概都沒有,解放後就在燕寧落戶上班,他哪來的老家?所以我認定了他敷衍我,就纏上了他。」

  「我想盡各種方法,也進了這家單位工作,每天圍著他轉,逼得他見我就跑,他搬出他那莫須有的老婆時,我就嬉皮笑臉地跟他說『你說你有媳婦,好啊,家人照片總有吧?你讓我看看照片,我就相信』,照片他又拿不出來,每次都很狼狽。」張美珍頓了頓,笑了起來,輕輕地嘆了口氣,「真不要臉啊……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是我年輕不懂事,小姑娘那麼厚的臉皮,人家老楊既然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我還死纏爛打,要是個男的,那就是個典型的臭流氓,說不定已經被人打了。」

  「要是男的,也得看臉,」甘卿一本正經地評價說,「您這樣的死纏爛打是偶像劇,不算臭流氓。」

  張美珍嗤笑一聲:「口蜜腹劍、嘴甜心冷的小東西。」

  甘卿好脾氣地一笑領罵。

  「其實讓人打一頓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鼻青臉腫,爬起來也還是條好漢,有一天後悔了,又成了『浪子回頭』,」張美珍忽然低聲說,「女人嘛,就不一樣了,明面上不興打女人,但凡要點臉的人都不敢在大街上跟女人動手,所以女人挨的打都是暗地裡的、見不得人的……後來我就被人寫信舉報了。」

  甘卿問:「誰寫的?」

  張美珍一聳肩:「那誰知道,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甘卿透過後視鏡看著她,總覺得這老太太有種修煉成精的氣質,不像得罪了別人自己還不知道的傻白甜。

  「是真的。要是大家都黑燈瞎火地湊合過,就你一個特立獨行,非要點燈,晃花了別人的眼,不就是得罪別人嗎?」張美珍說,「跟半夜開車一路打『遠光』的差不多,是不是,師傅?」

  「嗐,大姐,話不能那麼說,這不能比,瞎開遠光燈容易出事故,那是沒素質。」出租車司機是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先是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隨後沉默了一會,他卻又含混地低聲補充道,「反正……別人怎麼樣,咱就也怎麼樣唄,總出不了錯,對吧?」

  「誰說不是呢。」張美珍笑眯眯地應和了一句,說,「信裡舉報我破壞別人婚姻,勾引單位業務骨幹搞破鞋,敗壞社會風氣……反正大概是這個意思,那個年代麼,差不多都是這一套。後來就是處分、批鬥,『踏上一萬隻腳』什麼的。」

  「我出身行腳幫,自恃功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拿著五蝠令一跑,哪不能去?那些人根本抓不著我。至於那什麼破單位,開除就開除,那時候各大幫派雖然都已經不活動了,但人脈還在、聯繫還在,叔叔伯伯們總不至於讓我餓死。我沒吃苦頭,還有點自鳴得意……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老楊一直在背後替我跑關係、反覆澄清,還跟單位領導解釋。他總覺得肯定是自己不注意細節,不小心招惹了年輕女孩,於是大家就相信他了——認為他也有毛病。既然抓不著我,總得有個人洩民憤,那好了,就是他了。」

  「於是職務也給擼了、勞模也給免了,還背了處分,他一下就從骨幹變成了最下等的人,誰都能踩一腳,連單身宿舍都住不下去了,他們把他趕到了一個自行車棚改的雜物屋,隔三差五開個批鬥會,把他拎出來打罵一通。當時除了喻老,沒幾個人敢跟他說話,他自己也怕連累別人,那幾年,連丐幫的舊人也主動劃清了界限……我躲到外地好幾年,後來才知道這件事,跑到他那個自行車外面哭了一宿,覺得自己真不是東西。」

  「那些人還把他妻子翻了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不是敷衍我。他確實有老婆,是他小時候,他師父給訂的婚——幾個兄弟湊在一起,喝多了酒就拿兒女當貓狗似的亂配,結婚前都沒見過幾面……算是舊社會的封建餘毒吧。他那個妻子是世交的女兒,十二三歲的時候趕上日本人放炸彈,為了救人自己受了傷,半邊臉毀容了,從此就變了一個人,脾氣古怪,整天也不離開自己的小屋,誰也不見。」

  「老楊這個人很正派,有時候太……正派了。」張美珍嘆了口氣,「雖然長輩都沒了,他還是遵照先人約定娶了她。」

  「一開始我羨慕嫉妒得要發瘋。我想如果我是那女的該有多好?毀容也願意。好多年以後才想明白,我羨慕的,對她來說未必是什麼好事。一開始也可能會感動,也可能會欣喜若狂一陣,可是時間長了,人人記住的都是楊清一諾千金,這麼醜的女人也不嫌棄,委屈了一條好漢子,可惜了。她呢,就是個幸運又高攀的『責任』、『包袱』,要是懂事,就應該早點死,少耽誤別人幾年……她因為臉上有傷,一直不肯出門見人,我想她肯定不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不知道那麼多年是怎麼熬過去的,後來就有點瘋瘋癲癲的。」

  「我偷偷去看過她一次,當地人跟我說,她不能見光,見光就要歇斯底里地瘋一場,所以晝伏夜出。晚上出門也會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別人在路上看到她,要當沒看到,誰要是敢多看她一眼,非得惹出點什麼事來不可。別說跟著老楊回燕寧,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讓人提,自己親生的孩子也不願意管。」

  「老楊每次回去,第一天她高高興興地做飯給他吃,迎著他,第二天就會由濃轉淡,等過了三四天,他要是還不肯走,她就會焦慮不安,找事發作,所以逢年過節,老楊也只是匆匆回家待上一天,把錢和糧票給她留下就走。」

  「我啊,年輕的時候只看得見男人英俊瀟灑、忠肝義膽,看不見女人的痛苦。知道了前因後果,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了。可是又怎麼好教他為難呢?我就跑回去,說他只是個被我騙的大傻子,什麼事都沒有,白替我擔罪名,我還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反正我是行腳幫出身的下九流,也……不在乎這些。」

  「老楊在丐幫的兄弟多,早有人看不下去,沒過多久就給他平反了。我呢,知道這輩子跟他沒什麼緣分了,中間還鬧著玩似的嫁過一次人——當時過得跟過街老鼠一樣嘛,有個喜歡我好多年的男人冒著風險偷偷收留了我,這人後來得了重病,我閒著也是閒著,就說『要不臨死之前,我給你當一回老婆吧,省得沒人給你送終』。」

  「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好多年,那段顛倒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關牛棚的放出來了、勞動改造的平反了,人家是沉冤昭雪,我不冤,但運氣不錯,又有行腳幫的舊人照顧,也跟著渾水摸魚,恢復了工作待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張美珍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車把她倆送到一百一院門口。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圍觀的人們早就散了,小院靜悄悄的。楊老幫主被救護車拉走搶救,當時手裡拎的木枴杖此時正戳在傳達室門口,古拙而寥落。張美珍就走過去,把枴杖撿起來,擦了擦杖頭的浮塵,自言自語道:「怎麼就扔這了,也不怕讓人給拿走。」

  傳達室門前的小燈勾勒出張美珍臉上的皺紋,她拎著枴杖絮絮叨叨的模樣讓甘卿腳步一頓,第一次覺出,她真的是個老太太了。

  「美珍姐……」

  張美珍沒回頭,抬頭透過小院裡稀疏的樹冠,望向六樓的某一間——楊老幫主家裡亮著燈,那祖孫倆下來得匆忙,之後又直接去了醫院,沒顧上關燈,此時他家在一片靜謐裡突兀地亮著,像一隻渾濁又溫柔的眼睛。

  「我遵照約定,給我男人送了終,他的老婆也在好幾年前就在人間刑滿,走了。那幾年男未婚、女未嫁,雖然都老了、物是人非了……」張美珍囈語似的說,她抬起一隻手,像是要去抓六樓落下的燈光似的,昏黃的光又無情地從她指縫裡漏下來,都是抓不住的幻影——她嘆出口雪白的霧氣,「可真是好日子。」

  「我們重新認識、重新熟悉。」

  她不再是扎手的荊棘花,他也嘗夠了起起落落。

  「先開始,社會還不太開放,大家都有一點藏藏掖掖的,有時候鬼鬼祟祟地互相看一眼,有時候說兩句話、寫張紙條、塞點東西……都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

  而情愫就像苔蘚,越是陰暗潮濕的背光處,越是生長得肆無忌憚。

  「我覺得自己苦盡甘來,這輩子算是熬出頭來了。」張美珍低下頭,模糊地笑了一聲。

  沒想到她捕捉到的光亮,只是一簇稍縱即逝的石中火。

  甘卿問:「是因為……行腳幫和丐幫有宿怨?」

  行腳幫和丐幫的宿怨自古就有,因為這倆門派都是網羅天下烏合之眾、消息靈通、無孔不入的,業務定位有點重複。而雖然兩派各有輝煌、各有敗類,但相比較而言,丐幫正派一些,行腳幫坑蒙拐騙起來更沒有下限。

  行腳幫看不上丐幫道貌岸然,丐幫也不大看得上行腳幫邪魔外道,競爭再加上正邪兩立,衝突難免。

  「名義上是。」張美珍說,「我師父在行腳幫裡輩分高,王九勝之流要是見了我,都得捏著鼻子管我叫『師叔祖』,我手上還有紅蝠令,雖然我本人不愛管事,但各大門派漸漸恢復活動以後,朋友們捧我,還是讓我當了個掛名的北舵主。」

  甘卿略微吃了一驚。

  「可我真不是那塊料,」張美珍一攤手,「在這方面,我倒是跟老楊差不多,你要是讓我像王九勝那麼利用門派鑽營出什麼門道來,打死我也辦不到,我沒那個眼光,也嫌麻煩……何況我這個人,平時就四六不著的,還沒有老楊在丐幫的威信,所以今天這樁事,三十年前我就經歷過一次了。」

  「我想緩和行腳幫和丐幫的關係,本來麼,解放後也不講『三教九流』了,丐幫的叫花子們都找了工作,行腳幫過去那些見不得光的江湖手段也沒人敢拿出來使了,還分那麼清楚幹什麼?以後大家行走四海,都是自家兄弟,不好麼?」

  「我一心紅地想和老楊聯手操持這件事,但沒想到自家後院有個王九勝,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北舵主的位置,還生怕我有了丐幫的外援,他就扳不倒我了。」

  「正好老楊那邊有個楊平,楊平過了十歲以後,個子一直沒長起來,連聲音都還有點像小男孩……我害得他們父子住自行車棚,這麼多年,他一直覺得自己這『病』是因為我……還有他媽早死,也是我氣的。」

  「我確實……也不能說冤枉。」張美珍頓了頓,「所以這二位一拍即合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0:05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六章

  老人進ICU之前,還得取一份檢查結果,楊逸凡的助理幫忙到處跑腿。

  「不好意思啊,」楊逸凡覺得有點對不起小姑娘,「這麼晚了還麻煩你。」

  「沒有,應該的,楊總,」助理喘了口氣,「咱們都是打算加入『孤寡老人收屍互助小組』的人,將來這種事多了,我先提前熱一下身唄……哎,爺爺嘴在動。」

  楊逸凡連忙上前一步,把耳朵貼了上去:「您說什麼?」

  前面醫生已經安排好了病房,在叫病人楊清。

  老楊迷迷糊糊的,臉上儘是惶急,可能是受麻藥影響,他口齒不清地喃喃說:「楊……平……你……沒報名……沒……」

  「楊總,醫生叫了。」

  「哎,好。」楊逸凡疑惑地直起腰,「沒報名?沒報什麼名?」

  「楊平,你為什麼沒報名!」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男人們下班回家,要麼光起膀子,要麼換上背心,再把背心捲到胸口上,袒出肚子,放眼一看,滿院都是白花花的肚子與形態各異的肚臍眼。

  只有楊清穿著整齊的短袖襯衫,一絲不苟地繫到領口,他心靜自然涼似的,穿得這麼嚴實,身上依然是乾乾淨淨的。

  「心靜」的楊幫主難得發了大火:「我問你話呢!」

  要是單獨看臉,楊平是個端正中透著點陰柔氣的美男子,白、眉清目秀、有棱有角,把這張臉撕下來,在大街上隨便找顆腦袋一貼,當個電影明星不算寒磣。可是屈就在他身上,就顯得十分古怪了——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還不到父親肩膀高,骨架纖細得像未成年少女,正常尺寸的腦袋安在上面,異常侷促,他倒也不至於是侏儒,可要非得說他是個正常人,又似乎有點勉強。

  楊平把眼皮一耷拉,不吭聲。

  「上次考完一直沒消息,我以為你落榜了,就怕你往心裡去,還一直勸你——沒關係,咱們今年再來——要不是別人告訴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去年壓根沒參加考試!你說實話,今年是不是也沒報名?」

  「誰啊,嘴這麼欠哪?」楊平二流子似的噴出口氣,把手一攤,「本來就是哄您玩的,您裝不知道得了唄。」

  楊清怒道:「你把高考當什麼了!」

  「您把我又當什麼了?」楊平嗤笑一聲,「怎麼,兒子是個廢物,抬不起頭來,指望我另闢蹊徑,考個大學回來供您光宗耀祖?我告訴您,我就算考上八個大學,也只是『殘廢』變成『書呆子殘廢』,給您長不了幾分臉!我勸您啊,要是想不開,就趁著自己還幹得動,趕緊跟那個行腳幫的母狗再下個小的……」

  老楊用大嘴巴子打斷了他的出言不遜。

  楊平滿口的牙都跟著這巴掌震了幾下,他終於閉了嘴,用一種要笑不笑、又咬牙切齒的古怪神色看了看他父親,又看了看玻璃櫃裡的打狗棒。

  楊清:「你給我出去跪著!」

  「從小他們就叫我『小幫主』,說丐幫後繼有人,」楊平忽然低聲說,「我隨便幹點什麼,都有馬屁精在後面說我像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捧過我的人見了我,都開始尷尬地笑,小時候誇過我練功有天賦的人,都轉而問我成績好不好。我長成這樣,你們都對我不抱希望了,是吧?好——」

  「楊平!你給我站住!」

  楊平充耳不聞,轉身就走。楊清連忙追出去,正好撞上個剛下班回家的鄰居,鄰居推著自行車進院,堵住了狹小的出口,還笑呵呵地跟他寒暄,等讓過了鄰居再出門看,那逆子已經沒影了。

  楊幫主扶著破舊的門框,嘆了口氣。

  他沒想到兒子竟然把「高考」當成一種羞辱——確實,楊平的根骨不是練功的料,但就算他是那塊料,還能怎樣呢?打遍天下無敵、接管丐幫,然後呢?他靠什麼活著?總不能靠當乞丐、收保護費來安身立命吧?

  什麼年頭了,不是那回事了啊!

  假如楊平身體健全,這些道理他或許能聽得進去。

  可他偏偏又是這樣。

  他二十多歲了,不再是小孩,即使是親爹,也不能隨便把他拉過來打一頓、罵一頓了。

  楊清生性內斂,很難扮演那種體貼入微、和子女無話不談的親切父親,楊平則是過了青春期以後,脾氣越來越古怪。楊清總是不知道兒子在想什麼,父子倆有時候在一張飯桌上吃飯,誰也不吭聲,活像在演默劇,家裡沒有母親這個角色作為潤滑,只能日復一日地漸行漸遠。

  楊平這麼一走,好幾天沒見回來,那時候也沒有手機能隨時找到人,楊清把兒子平時來往得多的幾個年輕人都找來問過,沒人知道他去哪了……也可能是知道,就不告訴他。

  楊清心裡不太看得上這些年輕人,跟楊平混在一起的這幾位,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心浮氣躁、眼高手低的玩意。

  「出去散散心,也行吧。」楊幫主當時這麼想,「反正武林大會他總是要去的,到時候再把他帶回來好好說。要是實在不願意參加高考,學一門手藝也不是不行……可上大學多好啊,唉。」

  老喻在張羅武林大會,就在半個月後,他和美珍商量,到時候丐幫和行腳幫一起到,坐一起,再把他倆的關係透出點風來。一開始,兩邊的人對此肯定會有微詞,那就一點一點來,說到底,丐幫和行腳幫也沒什麼血海深仇。要是從此能就此修好,不也是功德無量嗎?

  一想到張美珍,他心裡就湧起某種無來由的期待,好像所有的事都充滿希望、都能迎刃而解。

  楊清的思想其實有點老古板,總覺得這個年紀還談風月,有「老不正經」之嫌。

  但沒有辦法,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地踐行著師父言傳身教的一切——正直、義氣、慎獨、守信……如果這些和他的本性相沖,那麼當然要壓抑本性、選擇大義,師父管這個叫做「修身」。

  他修了大半輩子,也壓抑了大半輩子,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放縱自己,一下就潰不成軍。只能一邊慚愧,一邊無可奈何地沉淪。

  如果他當時知道楊平去幹了什麼。

  如果……

  「武林大會當天,我就和老楊坐在了一起——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倆的事雖然隱蔽,但之前也有些風言風語了,那回等於是坐實了。」張美珍說,「丐幫裡就有人臉色不好看,有個姓朱的長老當場不幹了,拂袖而去,接著又有好幾個人站起來跟著走了……不是不能理解,可能就跟現在年輕人發現自己偶像吸毒差不多吧。反正我當妖女也當慣了,沒覺得怎麼樣,倒是老楊特別過意不去,畢竟行腳幫的人都挺安靜的,沒在外人面前下我北舵主的面子。」

  甘卿說:「名門正派的人想法都比較多,桀驁不馴一點正常。」

  行腳幫就比較容易出馬屁精了。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還有點得意,」張美珍笑了一下,「後來才知道,他們安靜如雞,是準備要幹一票大的——王九勝早就把最反感丐幫的那一群刺頭糾集起來了,背著我煽動了好幾輪,一邊怨我太親丐幫,一邊又添油加醋,替我『打抱不平』,說老楊是個騙財騙色利用我的渣,這一夥人白天在武林大會上受了氣,晚上就湊在一起喝了頓酒,然後仗著酒勁,去把朱長老和他那幾個手下的家人都給綁了。」

  「貴派……呃……做事確實不太講究。」甘卿頓了頓,又說,「不過這麼容易得手,跟楊平脫不開關係吧?」

  「在討厭我這方面,楊平跟朱長老他們同仇敵愾,朱長老他們從武林大會上走了以後,就被楊平叫去開小會了,這一群人連罵再發洩,也都喝得爛醉。」張美珍說,「楊平派了幾個人,半夜給這幫醉鬼家裡送信,因為都是熟人,誰也沒那麼多防備心,還招呼送信的人進屋喝水,跟在後面的行腳幫眾人就趁機偷襲——敲槓綁票仙人跳,這都是行腳幫的拿手好戲,又有內鬼幫忙,幹得乾淨利索,一點聲音都沒有。」

  甘卿奇怪地問:「人既然是楊平支走的,送信的也是楊平派去的,之後一對質,就沒人懷疑過楊平裡通外幫嗎?」

  張美珍緩緩地撫過打狗棒:「沒有,因為沒有對質。」

  「為什麼?」

  「他們把綁來的老幼婦孺扔在一個存機油的廠房裡,派了個人看著,就各自回家睡覺了,結果凌晨時,看守睡著了,幾個喝醉了的小流氓丟菸頭玩,把廠房點了,正好有個油罐漏了,救火來不及,裡面的人又都被綁著,一個也沒跑出來……反正都是『正好』。」

  甘卿:「……」

  「我剛才不是說了麼,行腳幫和丐幫,欠一段血海深仇。」張美珍淡淡地說,「我知道這個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在燕寧捅出這麼大的婁子,就算沒有老楊,我也不可能姑息任何人。這時有幾個涉事的人自願跳出來招供認罪,都是沒家沒業的光棍,被警察帶走了。這個結果丐幫不認,非說這幾個人一看就知道是為了『義氣』,出來幫同夥頂罪的。」

  「朱長老他們那夥人意難平,把這筆賬算在了整個行腳幫頭上,打算讓行腳幫血債血償,我和老楊四處滅火——可家人慘死的火,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能滅的嗎?那時候國家正在嚴打黑社會性質的組織,這事一發不可收拾,朱長老他們那一撥人鬧事鬧大了,全進去了,老楊被架在了火上。」

  她記得那是八月初,下了大雨,整個燕寧都像是要給狂風掀飛沖垮,盛夏烤得溫熱的地面涼透了,草木一夜間凋零了一半,落花流水而去。

  喻懷德緊急簽了盟主令,召集所有人,出面調停,楊清被情與義壓得抬不起頭來,甚至不敢看她,在淒厲的風聲裡宣佈,丐幫與行腳幫勢不兩立,以後武林大會有你沒我。

  那是張美珍這輩子最艱難的時刻,她年輕時闖禍、四處躲藏的時候,起碼還有行腳幫裡的人護著她。那一次,因為她執意要揪出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一向不分青紅皂白護短的行腳幫內開始對她不滿,再加上王九勝他們那夥人暗中使各種小手段,說她「胳膊肘往外拐」、「倒貼」的聲音越來越大。

  不到半年,張美珍就被迫離開行腳幫,從此退隱江湖。

  她跟單位申請,調到了外地工作,十幾年沒回來。

  後來老公房拆遷,一百一十號院始建,她擺脫了那堆江湖事,閒得只好工作,大小混成了一個資深業務骨幹,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有什麼人在裡面託了關係……反正稀里糊塗的,給她留了一套房。

  「可能是小川他大爺爺託人替我留的吧,」張美珍故作釋然地一笑,「我可不感激那老頭子,分完房沒幾年,就讓我們自己出錢買,差點把我攢的那點棺材本耗盡了。」

  她退休之後回來,又跟楊清做了鄰居。

  可是紅顏已蒼蒼,愛恨也都成了灰,

  張美珍說:「我們倆,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了。」

  下輩子……也算了吧。

  相識五十多年,全是煎熬,把人都熬乾了,到頭來,只有那麼一點幻覺似的回憶。

  真有下輩子,還是不要再見的好。

  重症監護室裡的楊清老人半夜突然不好,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們打仗一樣捲著他又進了急救室,靠在樓道裡打盹的楊逸凡一激靈清醒過來,被揪起來簽病危通知單。

  「大夫,您能不能給我一個概率,我爺爺到底有多大可能……」

  「不好說,一般人就沒事了,但他這年紀太大了,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家屬還是得做好準備。」醫生頓了頓,「看病人的生命力和求生欲吧……還挺強的。」

  就好像他心裡明白,自己在這一世閉了眼,有個人就要跟他一刀兩斷,連點頭之交也不肯做了。

  張美珍拎著枴杖,走進樓梯口,幾不可聞地喃喃道:「老來……」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甘卿落後她幾步,站在那不知想什麼,這時,小院門口車燈一閃而過,喻蘭川他們坐的出租車到了,甘卿循聲回頭,正好看見喻蘭川一身低氣壓地下車。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喻蘭川臉上的暴躁一瞬間消褪了,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有點卻步似的,竟遲疑著沒往前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0:13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七章

  韓東昇緊跟著從出租車上下來,看見「卡帶」的喻蘭川,奇怪地喊了他一聲:「小喻爺?」

  喻蘭川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了,只是覺得甘卿方才看那一眼很特別,像是百感交集,從很遙遠的時空望過來,還帶著僕僕的歸塵,讓他一時情怯。

  好在甘卿正常得比他快,似笑非笑地伸出一根手指,她托著喻蘭川的車鑰匙,揶揄道:「聽說小喻爺今天不得了啊……阿嚏!」

  喻蘭川:「……」

  甘卿一句打趣沒打完,先連打了三個噴嚏,完事一口氣堵在鼻腔後面,死都不往下走了,她在漸漸壓過風聲的耳鳴裡有了不祥的預感——要感冒!

  韓東昇和閆皓一起朝她投來驚愕的目光。

  雖然這二位一個已經「三高」,一個就會跳牆,但從小練過功夫的人,身體素質畢竟比普通人強。韓東昇感覺自己上次感冒發燒,大概還是跟他兒子一樣大的時候。

  「萬木春」竟然也會鼻塞咳嗽打噴嚏!

  喻蘭川回過神來,匪夷所思地問:「你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球,還有臉凍感冒?」

  甘卿帶著濃重的鼻音說:「天要亡我,非戰之……」

  「還廢話!」喻蘭川一把拽起她羽絨服的帽子, 往下兜頭一罩,把她整張臉都扣在了裡頭,只露出一個下巴,「感冒了不回家躺著,誰要你來管閒事?我不比你有分寸?」

  「我看不見了,」甘卿往上推帽子,慢吞吞地說,「可不麼?用一把跳大神的桃木劍單挑丐幫四大長老,好寸啊。」

  喻蘭川接過車鑰匙,不小心碰到了她冰涼的指尖,立刻狐疑地問:「晚上吃飯時候不還好好的嗎?你剛才到底幹什麼去了,電話關機,王嘉可還落到了你手裡?」

  「說來……」甘卿吸了一下鼻子,「唉,話長。」

  她雖然怕冷,但原來住地下室和群租房,暖氣似有還無,也沒凍出什麼毛病來,反倒是現在,天天享受冬日暖陽,蜷在暖氣旁邊,連抵抗力都跟著下降了不少,被舒適慣壞了。

  「算了。」喻蘭川把她往背風的樓梯口推,心裡飛快地盤算,張美珍那個不過日子的老太太,家裡肯定沒有常備藥,他自己剛搬過來不久,也忘了預備,這點鐘,便民藥店都關門了,去哪給她弄點感冒沖劑來呢?

  一邊憂慮,他嘴上也沒閒著:「別人練功都能強身健體,你呢?今天胃疼明天腦袋疼的,除了會闖禍,一點用也沒有,你練的這是什麼邪功?」

  喻蘭川滿腦子去哪弄藥,甘卿則是被耳鳴嚴重影響了聽力,至於韓東昇和閆皓,他倆一個是不長於輕功、耳力欠佳,一個是洞察力不行,經常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太留意周圍。

  所以這一天,誰也沒察覺到院門口有人。

  等他們各回各家了,那人才從牆角的陰影裡走出來,正是寵物店的小啞女悄悄。

  閆皓回到洗衣店,不小心被門口的紙箱絆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早晨寵物店還沒開門的時候,他替隔壁悄悄簽收了一個快遞,這一天過得兵荒馬亂,他都把這事給忘了。

  悄悄有時候會自掏腰包,買點進口的貓狗罐頭,給寵物店裡的小動物們改善伙食。閆皓探頭看了一眼,整條街都熄燈了。

  「太晚了,明天再說吧。」他沒怎麼在意地想,順手鎖了洗衣店門。

  在境外買東西,郵寄回國需要過海關,得上傳買家的真實身份信息,收件人一般得寫全名,「悄悄」這種不知是小名還是外號的肯定不行。

  罐頭紙箱上,收件人一欄寫了悄悄的真實姓名:朱俏。

  這一宿,心神俱疲的社區民警處理完丐幫這群祖宗的糾紛,總算得到了一點獎勵——失蹤數日的王嘉可從天而降了!

  全網都懷疑她被人滅口了,各種陰謀論甚囂塵上,這女孩雖然看著狼狽了一點,但無論如何,能全鬚全尾的平安回來就是好事,民警們一邊趕緊向上級報告,一邊詢問她失蹤期間去了哪。

  誰知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她連日來跌宕起伏的經歷不比網友的腦洞小,裡面有套路貸、有疑似綁架和非法監禁,甚至強姦未遂!

  與此同時,王嘉可被「萬木春」劫走的消息也送到了王九勝手上,王九勝聽完了前因後果,站在他們家樓頂的豪華露台上連抽了半盒煙,慢悠悠地舉著電話嘆了口氣:「我不怕你們辦事不利,年輕人嘛,多鍛鍊幾次,做事情自然就周全了,就怕這種胡作非為的,看見個稍微有點模樣的女人就忘乎所以,丟人啊!」

  手下連忙認錯:「是我沒挑好人,北舵主……」

  「這都不用說了。參與辦事人員名單,你那裡都統計好了,是吧?」王九勝打斷他,又意味深長地說,「他們的家屬都照顧好了嗎?」

  電話裡的手下說:「您放心。」

  「那就好。」王九勝一點頭,「這事本來也是我抹不開面子,替丐幫的朋友出頭,不管是好結果還是壞結果,這『果』也不該讓咱們行腳幫吃,對不對?」

  「是。」

  「忙去吧。」王九勝輕飄飄地說,「你辦事,我向來是放心的。」

  然而一掛斷電話,王九勝臉上遊刃有餘的微笑卻倏地消失了。

  他搓著手,像排查地雷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自家露台巡視了一遍——王九勝住在城區一個罕見的低密度小區裡,整個小區只有四棟樓,安保極嚴,每座樓都配備保安室,小區二十四小時有人巡邏。

  他買下了樓王的頂層,三十二層,號稱「空中四合院」,有一個巨大的露台,能把大半個燕寧城都盡收眼底,天價。

  可是此時,三十二層也不能讓他有安全感了,王九勝打開了露台上的紅外線入侵探測器,還是不能放心,回屋鎖了露台。他的露台上除了一個裝飾用的玻璃門,還有個非常誇張的防盜門,一放下來,就像把自己鎖進了鐵皮的保險箱。

  「保險箱」裡的王九勝又打開電腦,強迫症似的,他仔細地把附近所有的監控鏡頭查了三遍,這才抓了把安眠藥吃,躺下睡了。

  可是「保險箱」和安眠藥都不能讓他安眠,王九勝閉眼沒多久,就被血肉模糊的噩夢驚醒,他大叫一聲,冷汗淋漓地坐起來,屁滾尿流地打開了全屋的燈,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掃見牆角有一道陰影!

  王九勝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回手從枕頭下抽出一把軍刀,嘶聲喝道:「誰!」

  沒有回答,原來那只是他自己的衣架。

  王九勝吐出一口濁氣,肩膀垮了下來,在冰吧前灌了半瓶礦泉水。

  王九勝生在亂世,十三歲時動手殺的第一個人是同門,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比他漂亮、比他人緣好,其實小小年紀就是個偽君子,「王八」的外號就是從這人嘴裡傳出來的。這個人被他偷偷宰了以後填了井,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覺,人們找了一陣,以為是那男孩自己跑了,沒有人懷疑過當年老實巴交的王九勝。

  除此以外,咬過他的老狗、用燒火棍打過他的廚子、當面羞辱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女孩……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天知地知,他知死人知。

  後來時代變了,他的手段也跟著不斷進化,從簡單的殺人拋屍,進化成製造意外——三十多年前那場倉庫大火的「意外」,把他燒上了北舵主的寶座,也給了他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再後來,「製造意外」又進化,成了更高端的「借刀殺人」,連衛驍那樣的大魔頭也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這樁樁件件,都曾是讓他回味無窮的得意之作,可不知什麼時候,它們開始潤物無聲地潛入了他夢裡,每到午夜時分,就幻化成鬼魅糾纏不休。

  這一定不是因為他老了、怕了。

  王九勝想,都是因為當年做事疏漏,斬草沒除根,給「萬木春」留下了一條尾巴。

  他握緊了手裡的軍刀,打開床頭櫃——那裡藏著個小保險箱,輸入二十六位密碼,保險箱輕輕地彈開了,裡面有一件血衣和幾張老照片。

  如果甘卿或是孟天意看見,就能認出來,拍照的地方正是泥塘後巷沒改建的時候,衛驍隱居的地方。

  每一張照片的主角都不一樣,其中有一張楊平的照片最顯眼——楊平已經是中年模樣,站在小院的後院牆根下,似乎是剛從院裡翻出來,正在擦手。他那扭曲的手掌心泛著一種奇怪的青紫色,沾著血跡,臉上掛著笑。

  這一宿,寒風呼嘯,王九勝被鬼魅纏身,楊逸凡提心吊膽地等著搶救的消息,張美珍對著毫無動靜的手機發了一宿的呆。

  心裡有鬼、有憂、有愧、有過往的人們,都在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唯有甘卿,被喻蘭川灌了一大碗從韓東昇家借來的感冒沖劑,暈過去似的,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不常生病的人,一有病就格外嚴重,對藥的反應也格外大。甘卿被門鈴聲吵醒的時候,只覺得自己腦子裡塞滿了漿糊,張美珍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她只好四腳並用地爬起來,拖著兩條麵條似的腿去開門。

  喻蘭川拎著一袋午餐和一袋藥進來:「你怎麼不問一聲是誰就開門,不知道最近這院亂嗎?喂?」

  甘卿扶著門框,腦門貼在木門上汲取涼意,兩眼的焦距還沒對準。

  喻蘭川覺得她表情不對,伸手一摸,被她的額頭燙了一下:「燒糊了!我昨天囑咐你早晨吃藥,你吃了嗎?」

  甘卿:「……」

  「你到底怎麼活到這麼大的?」喻蘭川氣急敗壞地把東西放下,摘下門口衣架上的羽絨服,一手拎起甘卿,「去醫院!」

  甘卿不太清醒,下意識地縮肩橫肘,精準地打在了喻蘭川的脈門上——她手腳軟綿綿的,力度不大,喻蘭川「嘶」了一聲,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肘,甘卿卻好像站不穩似的,順勢往前一倒,整個人帶著不正常的高溫貼在了他身上。

  喻蘭川胸口「咯」一下,心跳暫停了半拍。

  然而下一刻,他頸側一涼,冰冷的金屬製品貼在了他脖子上。

  喻蘭川:「……」

  甘卿直到這會,才好像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迷迷糊糊地問:「……小喻爺?你怎麼還沒上班?」

  「我抽午休時間從公司趕回來給你送飯,」喻蘭川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能勞駕你把爪子從我脖子上拿開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0:39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八章

  甘卿詭異地沉默了幾秒,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幹了什麼,僵硬地往後退了一步。

  甘卿:「我……那個不太清醒……」

  喻蘭川:「你拿的還是我鑰匙!」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聲音疊在了一起。

  甘卿的目光往下一溜躂——喻蘭川剛才不知道掏什麼,錢包是打開的,露著鑰匙,鑰匙串上有一把裝飾用的小瑞士軍刀……被她順手牽羊,拿去卡了人家脖子。

  甘卿一聲不吭地從旁邊抽了一張紙巾,把小喻爺的鑰匙串擦了一遍,用上供的姿勢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請回到了喻蘭川包裡,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平時懶得睜眼,眼皮總是蓋著半個瞳孔,讓人看不準焦距在哪,顯得若離若即的,這會卻因為感冒,把原本就雙的眼皮燒得「一波三折」,沉甸甸地往下一壓,帶點眼淚,無端乖巧無辜了起來。

  跟平時不一樣。

  喻蘭川心神一動,像是從結了冰的山石上窺見了一簇生在縫隙裡的花,意外中還有一點震撼,於是他的語氣不由自主地軟了幾分:「去吃點東西,量個體溫,我帶你去醫院。」

  甘卿無意識地跟著他走了幾步,耳畔的聲音都跟她隔著什麼,隨著間歇性的耳鳴時遠時近,反應起來也慢半拍。

  喻蘭川已經把帶來的藥和食物都攤開了一桌,她才聲音有點含糊地說:「我不用去醫院,我每次感冒就這樣,燒一天,睡兩覺就退,吃不吃藥都行……唔……」

  她腦子有點反應不過來,總覺得自己忘了說什麼,好一會才想起來,連忙尷尬地補上:「你怎麼還特意從公司跑回來?我怪不好意思的。」

  禮多人不怪,甘卿本意是說句「客氣話」,但這句客氣話因為出來得慢了一會,像後來硬補的,聽著不像禮貌周到,更近似於刻意拉開距離,有點不友好。

  人的語言就是這麼微妙,有時候語氣、時機有輕微的差別,就會透露出完全不一樣的意思。

  甘卿感覺到了,為免誤會,她連忙轉起結滿漿糊的腦漿,十分狗腿地找補了一句:「不過我正好沒力氣起來做,這頓飯真是及時雨,小喻爺救我狗命,大恩大德,以後……」

  喻蘭川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甘卿只好傻笑。

  喻蘭川卻也沒什麼生氣的意思,沒理她,低頭發微信給同事,說自己下午有事,請假半天。

  發完,他才收起手機,好整以暇地問:「以後什麼?你有什麼能報答我的?」

  甘卿:「……」

  她掐指一算,自己沒錢沒權、沒家沒業,身無長物,就做飯還行——味覺審美似乎還異於常人,總是不為世俗接受。小喻爺遵紀守法,身為模範公民,大概也沒有買兇殺人的需求。

  難怪民間傳說裡報恩的小妖都以身相許——他們也確實沒別的本事了。

  可是甘卿一直覺得,「妖精報恩以身相許」之類的故事,都是舊社會底層男青年的幻想,男主角也大多一窮二白,只有一腔正直。

  假如許相公是個公子王孫之流,那白蛇傳就不是「報恩」的故事,而是「碰瓷」了。因為白娘子是個連戶口都造假的盲流,特長是施展妖法坑蒙拐騙,美貌都是變出來的,一喝高就露一屁股尾巴。

  公子要她幹什麼使?嚇都嚇尿了。

  後續發展大概會是許相公重金請大師做法,然後大師和妖怪大戰三百回合,最後邪不壓正、妖魔伏法。

  喻蘭川見她詞窮,就翻了個白眼,從藥袋裡抽出一根電子體溫計扔給她:「不會用自己看說明書。」

  說著,他把有點涼了的湯湯水水端到廚房,挨個加熱。

  甘卿頭發沉,於是把頭歪過來,擱在椅背上,減輕脖子的負擔,透過歪歪斜斜的視角,她看向廚房裡的喻蘭川。喻蘭川背對著她,正在熟悉她們家的微波爐,永遠筆挺的襯衣外罩著一件簡單的羊毛背心,箍出了寬肩窄腰。

  小喻爺不是「王孫」,但要是放在過去,肯定有資格當個「公子」。他才華橫溢、處事圓融,金榜題名指日可待,長得還帥,搞不好被公主看上拉回去當駙馬,就不用還房貸了。

  甘卿想了想,說:「我知道幾個人,有祖傳的鑄劍手藝……雖然現在都做工藝品去了,不過家裡肯定還有私藏品。『寒江七訣』老被強行變成棍法和掃帚法太可惜了,要不……我給你找把劍吧?」

  喻蘭川冷漠地說:「鎮宅?去你的吧,我家又不是中式裝修,神經病啊掛把劍。」

  甘卿:「……喻掌門,貴派就算只剩下掌門一個,好歹也是個劍派吧。」

  微波爐「叮」地響了一聲,食物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漏出來,流到客廳,溫暖而濃郁。

  「我們是使劍的門派,不是崇拜劍的門派。」喻蘭川淡淡地說,「刀槍棍棒,什麼不一樣?當然,最好還是動口不動手。」

  又來了——甘卿夾著溫度計,把臉埋在胳膊上笑。

  喻蘭川卻沒笑,他把熱好的飯菜端上桌:「拳腳容易流傳,刀劍必定會往舞台表演方面發展,指不定哪天就徹底失傳了,這有什麼?再說我也不喜歡用真劍。」

  甘卿奇怪地問:「為什麼?你已經到了『飛花摘葉』都能當劍使的化境了嗎?」

  「刀劍之類的凶器,屬於風險很高的操作,我應該算是個『風險厭惡者』,不喜歡碰這種東西。」喻蘭川頓了頓,「哦,『風險厭惡者』是指……」

  甘卿接道:「在順風順水的時候,也會如履薄冰的人。」

  「差不多。」喻蘭川一聳肩,見她夾著溫度計不方便,就給她盛了碗湯,又在她左手塞了把勺,「聽起來不如賭徒酷,是吧?有股枸杞紅棗水味。」

  可是,既然是個「如履薄冰」的人,為什麼肯露面出頭,獨自擋住來勢洶洶的丐幫叛逆呢?

  甘卿心想,如果她這麼問,喻蘭川一定會一臉不耐煩地回她一句「那是逼不得已,沒得選,不然還能怎麼辦」。

  有的人視金錢如糞土,肯把寶馬貂裘換美酒,只為一場盡興。萬物如浮雲,唯有情深義重。

  喻蘭川卻沒有這種瀟灑,他好像那種平時摳摳索索、一分錢掰成八瓣花的老財主,吝嗇得讓人哭笑不得,但你知道,生死關頭,他是肯拋卻一切他看重的東西,為你傾家蕩產的。

  「看什麼看,」喻蘭川被她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板起了臉,「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有點傻——電子體溫計一分鐘夠了,還不快看看幾成熟了。」

  體溫計上顯示三十八度五,算高燒了。

  喻蘭川皺起眉,放下筷子:「我下樓買點退燒藥。」

  甘卿的目光落在體溫計的表盤上,可能真是燒短路了,她脫口說:「刀也不要,劍也不要。可是我請人吃飯最高檔次是麥當勞,你再對我這麼好,我就要資不抵債了。」

  她的尾音拖得很長,帶著沙啞的鼻音,有黏性似的,像傳說裡躺在蛛絲上的蜘蛛精,凶險而靡麗,把飛蛾喻蘭川黏在了原地。

  兩個人隔著一張巴掌大的小桌,互相數得清對方睫毛的根數。

  喻蘭川的喉嚨微微一滾,接著,他緩緩地站起來,雙手撐在小桌上,朝甘卿的方向傾下身,身高帶來了某種壓迫感。

  他眉目不動時,眼角和嘴角都是橫平豎直,既不上翹、也不下垂,原生表情透著理智和冷淡的味道,讓人想起浮著冰山的平靜海面,底下湧動著看不見的暗流和漩渦。

  喻蘭川在她耳邊說:「你可以申請借款展期,先還利息。」

  甘卿彷彿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陰影裡,一動不動。

  喻蘭川略微垂下眼,心裡默數了五下——據說這是一個成年人能從衝動中冷靜下來的時間,他禮數週全地給了對方這個時間。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應格外遲鈍,似乎沒能抓住這個機會。

  喻蘭川嘆了口氣,輕輕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無地掠過她的臉頰,一陣一觸即走的風似的,讓人恍然間分辨不出有沒有觸碰到。然後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樓買藥了。

  直到聽見門響,甘卿才眨了眨眼,如夢方醒。

  她燒得找不著北,諸如「將來」、「門當戶對」、「配不配」、「何去何從」之類複雜的問題,她這會一概思考不動,只剩下一小撮腦細胞還沒罷工,盡忠職守地連線她突然通氣的鼻子,記錄下繚繞在她身邊的古龍水味。

  薄荷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1:31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九章

  「田展鵬先生,您有一份快遞,麻煩簽收。」

  寒冬臘月裡,丐幫九袋田長老家四門大開,他在收拾行李。

  租住的這一片老樓突然要準備拆遷,房主們即將實現「階級躍遷」,成為「拆遷戶貴族」,正在集體狂歡,可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租住在這裡的房客們卻如遭晴空霹靂,一起愁雲慘淡起來。

  「放門口。」田長老正在打電話,隨口應了一句,又轉頭對電話裡的房東說,「……還有我上禮拜才剛灌的煤氣,還沒怎麼使呢,這可怎麼算?」

  房東已成人生贏家,豪氣衝天:「扛走!煤氣罐送你了,當送別贈禮!祝咱們以後都前程似錦!」

  田長老:「……」

  煤氣罐的鐵皮肚子上果然印了「前程似錦」幾個紅字,已經被油漬糊得看不出來了,憨態可掬地戳在牆角,跟主人一樣前途未卜。

  田長老在這住了六年,破家萬貫,他足足花了一下午,才把要帶走的東西都打好包,大包小包滿地都是,透著兵荒馬亂的狼狽。他四下踅摸片刻,發現實在沒地方落腳,這位臨近古稀的老人就揚起胳膊,把額上的熱汗蹭在上臂袖子上,然後緩緩地走到門口,嘆了口氣,在門檻上坐下,給自己捲了根旱菸。

  怎麼辦呢?

  只能先上哪個徒弟家裡湊合一陣子,再慢慢找其他的房子。

  想一想,自己這日子就過得跟狗一樣,居然還有臉回去搶打狗棒,搶回來表演「竹棍削自己」嗎?田長老癟著嘴,噴了一口煙圈,一邊這樣自嘲地想,一邊隨手撕開了放在門口的快遞。

  誰會給他寄東西?這玩意不是賬單就是廣……

  田長老漫不經心的動作忽然一頓,快遞信封裡滑出了一張老照片,他先是愣了愣,隨即似乎猛地意識到了什麼,那一瞬間,田長老的熱汗一下涼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落在他腳下的舊照片,拍的是泥塘後巷一個很隱蔽的小院後窗,比現在年輕一點的他正跟一群人從後窗爬出來,有的人已經落地,有的還在慌慌張張地往外爬。

  照片拍到了他的正臉,他正神色猙獰地盯著一個方向,田展鵬記得,他當時心神大亂,正在往楊平的方向看,可是這張照片裡,楊平沒入鏡!

  十年過去了,那件事仍歷歷在目。

  那些年田長老在外地管分舵事務,剛回燕寧,才找到地方落腳,就有一位不速之客上了門,正是楊平。

  當時楊平早已經被逐出丐幫,並且失蹤近十年了,他突然出現,田展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老楊幫主和楊平斷絕父子關係的時候,給楊平列過一打罪狀,諸如什麼「曾經利用幫內網絡,散佈謠言惡意中傷某某」、「恃強凌弱,糾集打手圍攻過某某」、「對妻兒動手、不慈不孝」之類,看完讓人覺得這貨五行缺德,什麼壞事都幹,但就是找不著重點。

  所以幫內眾人都心知肚明,楊平被逐出丐幫,真正的原因是企圖謀殺行腳幫前任北舵主張美珍。

  田展鵬聽到有人傳,一百一那邊分房的時候,楊平還不知道張美珍也有一套,直到她退休回燕寧,搬家時撞見了正在開電梯的楊平。一個是光榮退休的女幹部,一個是雙手盡廢、只能靠開電梯為生的可憐蟲,楊平當場就瘋了。

  張美珍也不是什麼厚道人,嘴比較欠,跟楊平有宿怨,趁機冷嘲熱諷一通,回去以後,楊平可能是怎麼想怎麼嘔得慌,有人說他在張美珍家放火,也有人說他糾集了一幫人去張美珍落腳的小旅館堵人。

  幫主為了老情人罰兒子,大家也都不好多嘴,但背後議論起來,其實大多是站在楊平這邊的——畢竟楊平才是丐幫自己人,而張美珍是新仇舊怨說不清的行腳幫舊人,雖然當年那慘案的涉事人員都已經伏法,事情算了了,但兩大幫派從此交惡,「行腳幫」仨字,在丐幫的詞典裡,就是狗屎的近義詞。

  失蹤了近十年的楊平蹉跎了不少,一雙眼陰森森的,像壓著兩口要噴發的火山,進來以後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找到了衛驍藏身的地方。

  衛驍是他們這一代人頭上的陰影,出類拔萃,當年一戰成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籠罩著許多傳聞,讓這個人聽起來不怎麼正派。

  楊平這一輩子,被自己毀了一半,又被衛驍毀了一半,因為身體限制,他練功比誰都狠、比誰都想出人頭地,憋足了勁頭想要一鳴驚人,誰知道剛一開嗓,就被衛驍懟成了啞炮,挑斷了手筋。

  當年給衛驍下戰書的人裡其實也有田展鵬,只是那會他師父還在世,他赴約之前被師父發現了,老人家打了他一頓手板,把他關了起來。事後,田展鵬聽說那一戰的結局,又憤怒又遺憾……還夾雜了一點小小的僥倖,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認為,當年如果自己也去了,指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找上門的楊平對他說:「田老哥,衛驍這個人,惡貫滿盈。現在武林正道上說話管用的那幾位都不管事,抹不開故交的面子,放任這種敗類。上次是我們學藝不精,又大意,才敗在他手段卑劣上,這回一定不能讓他跑了!這麼多年,我做夢都想一雪前恥,一直找不著這個人,這次終於抓住他了!田老哥,我知道你上次沒能來,自己心裡也一直耿耿於懷——要是你也在,我們兄弟幾個哪會落到現在這種境地?」

  田展鵬被他一番煽動,又是躍躍欲試,又是心虛氣短,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跟著去了。

  到了那天過去一看,以楊平為首,被衛驍傷過的幾個人都到齊了,這些人受傷以後都是半退隱狀態,也不知道傷好沒好、功夫擱下了多少。田展鵬看了這個陣容,心裡悲觀地想,看來他自己就是對付衛驍的主力了。

  他們找到衛驍家裡的時候,門是開著的,一個清瘦的老頭乾淨整潔地等著他們,沏好了茶,手邊放著一封信。

  田展鵬這才知道,楊平早給衛驍下過了戰書。

  田展鵬覺得有點意外——在他的刻板印象裡,衛驍一直是個藏頭露尾的小人,他沒想到楊平竟然會提前下戰書。

  不是說怕那人跑了嗎?還敢這麼打草驚蛇?

  而奇怪的是,衛驍竟然也沒跑。

  不但沒跑,那男人端坐前廳、靜候來客的模樣,居然還有點「淵岳之軀、迎風不懼」的名宿氣度。

  「也可能是太自負了,根本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裡。」田展鵬心裡這麼想。

  楊平下的戰書,那當然就是楊平本人先上,田展鵬看著周圍這幾位,非常唏噓——據說他們上次挑戰衛驍的時候,打到最後是一起動手的,沒想到落下的陰影這麼多年都沒消,這回乾脆連一起上也不敢上了,敢情完全是來當拉拉隊的!

  田展鵬嘆了口氣,做好了最後自己和衛驍一對一的準備。

  誰知道,他居然沒有出手的機會。

  楊平這個斷過手、斷過腳,四肢往地上一鋪都不在一個平面的半殘,不知道事先嗑了什麼黑科技的大力丸,他一出手,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用的絕不是老楊幫主傳下來的那一套功夫,雞爪似的手一掌拍下去,大理石的茶几出了裂紋!

  別說是後來斷過手筋,就是楊平年輕力壯、最如日中天的時候,也絕對沒有這種功夫。

  反而是傳說中的「武林噩夢」衛驍,活像瘸了,一條腿拖拖拉拉不靈便不說,他還氣虛氣短,不過三兩回合,他就冷汗涔涔,臉都白了。

  不等田展鵬他們反應過來,楊平一掌拍在了衛驍胸口上,直接把人打飛了出去。衛驍整個人從牆上滑了下來,半晌沒爬起來,一口血灑得前襟斑斑點點、觸目驚心。

  田展鵬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攔住楊平,大喝一聲:「行了!要出人命了!」

  雖說楊平是下了「生死戰書」,在古代打死不論,可解放後畢竟不一樣了,哪還能真殺人?

  田展鵬心驚膽顫地上前兩步,覷著衛驍的臉色:「喂,你……你還行嗎?叫120送你去醫院吧?」

  衛驍若有若無地朝他點了點頭,只說不用。他強撐幾次,沒能把自己撐起來,便摀住胸口,蜷在牆角,跟楊平說了幾句田展鵬至今沒明白的話。

  「你贏了,」他幾不可聞地說,「大傢伙都看見了,都是見證,可以了嗎?」

  楊平的嘴角掛著快意陰毒的笑容。

  衛驍又顫抖著喘了口氣,輕輕地說:「那咱倆的恩怨,就到此為止了吧?不要牽連別的。」

  楊平冷笑著回答:「我沒有這個興趣,也沒這個閒工夫。」

  衛驍聽完,笑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是傷了肺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楊兄是有傲骨的人,我信你……那就恕我不方便遠送了……這個點鐘……前頭該有夜市了,人多眼雜,你們從後院走吧。」

  田展鵬就一頭霧水地跟著楊平等人,從後窗跳出去了,跳完他也沒明白,「人多眼雜」怎麼了——他們與人約定了比武,堂堂正正,還怕誰知道嗎?

  難道是衛驍輸了,嫌丟人?

  可讓萬木春丟人不是楊平的夙願麼?他又為什麼突然這麼「善良」,還照顧起手下敗將的自尊心,說讓走後院就走後院?

  從後窗出去的時候,田展鵬滿腔疑惑地看了楊平一眼,正看見楊平在擦手上的血跡,他驚恐地發現,楊平手掌上泛著可怕的青紫色!

  他到底……練了什麼邪功?

  楊平十分平靜地跟眾人分道揚鑣,臨別,還囑咐他們「恩怨已了,不要再私下來找衛驍的麻煩」,聽得田展鵬以為他被人奪舍了,於是到底沒忍住,半夜三更又偷偷轉回了衛驍家,有點好奇,也有點怕衛驍真出事。

  結果,他看見打得狼藉一片的現場被人收拾得乾乾淨淨,血跡擦乾淨了,連被楊平一掌拍裂的桌面都重新上了膠,衛驍自己換下了血衣,平靜地躺在床上……沒了氣息。

  壽終正寢的模樣。

  田展鵬嚇壞了,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轉身就跑。

  衛驍讓楊平走後院,楊平就走了後院——難道他倆當時就知道一定會出人命,所以才刻意避人耳目?

  那……不就是說楊平那傢伙一掌打死了人?他心裡有數,這是故意殺人!

  更離奇的是,衛驍為什麼還要袒護他?讓他走,還自己收拾現場?莫非他口味異於常人,暗戀這條吉娃娃嗎?!

  獨居老人平靜地躺在床上死亡,又沒有家屬追究,一般都會當成心臟猝死處理,沒人報案,當然也沒人驗屍。

  一代武林噩夢就這麼煙消雲散,這迷霧重重的謀殺一直是田展鵬心裡的一塊石頭——他不明白,也不敢提。

  直到今天,他終於知道了答案——

  因為信封裡除了那張照片,還掉下了一封打印的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1:39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章

  「寄給您的照片,是楊平先生八年前寄存在我這的,拍攝人是我。」

  「您不用知道我的身份,畢竟我只是個無名小卒,祖上沒出過五絕那樣顯赫的英雄,留下一點偷雞摸狗的手藝,現在幹一干偷拍捉姦,混口飯吃。」

  「楊平先生當年告訴我,你們會從那扇窗戶跳出來,所以我早早選好了位置,調整好鏡頭,這樣才能及時抓拍下諸位的照片。這之後,我的工作就是隨時追蹤您幾位的蹤跡——這也不難,幾位都沒打算隱姓埋名,我只需要在你們搬家的時候關注一下,更新地址就行了。不瞞您說,多數朋友八年都沒挪過窩,您是搬家次數最多的,八年裡一共搬了三回,我知道您馬上要搬第四回,希望快遞能在您收拾完行李之前送到。」

  田展鵬看到這一段,冷汗都下來了,好像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射出兩簇陰冷的目光,就釘在他的後背上。

  他神經質地站起來,將門窗樓道都檢查了一遍。

  然而喧鬧的小區樓下,似乎只有七嘴八舌的房主們在情緒高漲地聊天,關心簽字時機和補償款,沒有任何異狀。

  田展鵬嚥了口唾沫,繼續往下看。

  寫信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反應一樣:「您不用緊張,我們這種人就像陰溝裡的耗子,不敢出現在您面前。我的僱主也只是讓我追蹤記錄,沒有委託我做別的。」

  「但就在今天,應該是您收到這封信的前一天,楊平先生囑咐我把保存的照片分別郵到諸位的最新地址,並附上以上信件。」

  就在這時,田展鵬的手機突兀地響了,田長老繃緊的神經差點扯斷了。

  「喂,師父,您聽說了嗎?」

  田展鵬澀聲問:「……什麼?」

  「今天小翟他們那一夥人被警察帶走了!『馬猴兒』跑了,警察正在抓他。說是他們跟之前那個失蹤的小女孩……叫什麼王什麼可的那個,有關係!」

  小翟和馬猴兒,就是丐幫內亂當晚,楊平在小租屋裡秘會的兩個人,明面上替趙長老辦事,攛掇著趙長老出頭,私下裡,他倆暗度陳倉地夥同行腳幫搞事。

  但這件事田長老不知道,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哎喲,師父,您怎麼還不明白!網上燕寧盛宴爆的料都是從那女孩手機上弄來的,他們綁架她,利用她失蹤,把事炒得沸沸揚揚,又把老幫主的孫女拖下水,都是算計好的,咱還不知道呢!咱們一聽說,就回去找老幫主要公道,把老幫主氣進了醫院,萬一他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這事怎麼算?老幫主不就是咱們氣死的嗎!幕後黑手就可以出來當好人,順理成章地接管打狗棒,這個姓趙的老東西,沒想到他這麼奸……」

  「不是趙老七。」田長老的目光直直地洞穿窗戶,聽到這,很多事電光石火間,在他腦子裡連成了一根線——

  趙長老那天和他一樣,也想強行取走打狗棒,結果被一個後輩喻蘭川給攔了下來,臉已經丟到了西伯利亞。如果是他精心策劃,實在沒必要親自粉墨登場,上台客串小丑。

  「啊?什麼?」電話裡的徒弟沒聽清他這句壓在嗓子眼的話,「對了,師父,您知道那個失蹤女孩是誰給送到警察局的嗎?」

  田展鵬的目光輕輕動了一下。

  「我聽說是萬木春——當面劫人,囂張不囂張?」電話裡的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萬木春真的有傳人嗎?我一直以為是他們瞎說的,師父,一刀三寸二分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徒弟後面說了什麼,田展鵬沒聽清,他覺得自己全想明白了。

  衛驍隱居燕寧多年,楊平自己單槍匹馬,怎麼可能輕易地就把他翻出來?當時身後一定另有靠山。

  這也能解釋楊平一個廢人,那手神鬼莫測的邪功是哪來的。動手時,衛驍腿腳很不靈便,一看就是身上帶傷,很可能也是這背後的人幹的。

  萬木春衛驍有個傳人,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小崽,也可能是自己生的,八年前應該還小,不在身邊,衛驍受了傷,接到戰書後卻仍然沒有逃,既不是因為這個藏頭露尾的殺手坦然無畏,也不是因為他自視甚高——而是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他敗在楊平手下,說的那句祈求楊平「到此為止」的話,就是求他不要去找下一代人的麻煩。楊平回答「沒有興趣,沒有閒工夫」,暗示的是「她不來找我,我也不去找她,你自己收拾好」。

  衛驍聽懂了他的暗示,所以臨死時,他強撐著收拾了現場,偽裝出壽終正寢的樣子,就是為了讓暗中看著他的人明白他的態度——有恩有怨,他一力擔了,到此為止,後人什麼都不知道,不會替他報仇,他死後,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衛驍奸計得逞,萬木春的鬼刀韜光養晦八年,現在終於浮出水面,還暗中藉著行腳幫的老妖婆直接搭上楊幫主,眼看是要翻舊賬了!

  楊平那個狗東西當年竟然也還留了一手,田展鵬一直就奇怪,他打殺那個半殘的衛驍,明明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要叫上他們這一幫人?壯膽?還是雪恥的時候不昭告天下不過癮?

  現在終於真相大白——楊平不但連蒙再騙地把他們捲進去了,自己留了證據,他們這些人,或者被衛驍傷過身、或者被衛驍傷過名,都有動機,衛驍之死,誰也說不清。萬木春重出武林的時候,他們這些八年前就已經進坑的傻帽都是靶子、誘餌、擋箭牌!

  楊平現在可以用這些東西威脅他們,站出來幫他奪取丐幫大權,過幾天也可以隨時把他們的行蹤透露給萬木春,拿他們擋了萬木春的刀鋒,自己適時出來「黃雀在後」。

  這是把人當傻猴耍啊。

  同一時間,燕寧內外,當年參與過兩次圍堵衛驍的人,全都接到了差不多的郵件,這夥人不大能算是英雄,但所見略同——

  楊平威脅他們,萬木春磨刀霍霍,不管這兩邊是誰棋高一著,他們都是無辜的犧牲品。

  像田展鵬一樣四海為家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到了這把年紀,都有一家妻兒老小、平靜生活了,這分明是無妄之災。

  憑什麼呀?

  田展鵬短暫的驚慌過去,眼神沉了下來,他翻開通訊錄,一個一個地開始聯繫。

  誰不是辛苦掙扎?誰又不想好好活著呢?

  既然這樣……也就只好祝福這二位早日暴斃了。

  甘卿收到遙祝,哆哆嗦嗦地打了個噴嚏,蒙汗藥似的退燒藥開始起作用,這噴嚏沒讓她清醒。只是意識朦朧間,她覺得身邊有動靜,有人輕輕地拿起了她的右手。

  掌心都是冷汗,濕淋淋的,喻蘭川抽了張紙巾擦了她的手,仔細端詳片刻,忽然發現她的手指很細。

  他十分驚奇,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看過女孩的手。喻蘭川一直以為自己的手已經算十分修長,和她比起來,卻要粗一圈。他覺得那指骨就像是沒發育好一樣,輕輕一捏就會折斷,指尖竟然真的會收攏成銳角。

  「原來『十指如削』不是誇張的修辭。平時她的刀片都藏在哪呢?」

  喻蘭川一邊漫無邊際地想,一邊用手機拍了張照片。

  甘卿被相機的快門音效驚動,手指倏地一動,細而軟的手瞬間繃緊,露出指縫間堅硬的薄繭,那些繭竟然比骨骼還硬,透露出說不出的鋒銳。

  甘卿略微睜了眼。

  喻蘭川以為她醒了,立刻若無其事地把她的手放在一邊,十分「正直」地說:「咳……拍下來發給我那個當醫生的朋友,看看你這雞爪子還有沒有捋平的希望。」

  甘卿沒吭聲,半張臉陷在枕頭裡,散亂的目光注視著他。

  喻蘭川就像知道班主任在後門盯梢的中學生一樣,背著她的目光,他正襟危坐地把電腦往膝頭一架,開始給甘卿表演「心無旁騖」工作的社會人——他點開郵箱刷了幾遍,狗屁郵件也沒開,只是來回翻了幾頁,然後裝模作樣地抱怨道:「這麼慢,你家網該扔了。」

  然後他又隨便點開了幾個文件,把句尾的句號刪除又打上,全選來回改字體,鍵盤敲得「鑼鼓喧天」,熱鬧得不行。

  這麼熱火朝天地「忙碌」了好一會,喻蘭川終於忍不住斜了斜眼,暗中觀察一聲不響的甘卿。

  這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又重新垂下眼睡著了。

  甘卿做了個夢,夢見她回到小時候,進了高考考場——這個夢不太真實,因為她並沒有進過真正的考場。

  監考老師給別人的考卷都是一張紙,到了她這,卻是足有新華字典那麼厚的一沓紙。

  甘卿忍不住問:「老師,為什麼我跟別人不一樣?」

  「AB卷。」監考老師冷冷地回答,「人家是A卷,你B卷,時間都一樣,別廢話了,快寫。」

  那怎麼寫得完,連翻頁都翻不完!

  卷子上都是芝麻一樣大的小字,她拚命地填,右手卻不聽使喚,怎麼也寫不快。監考老師像個舊社會的奴隸主一樣,拎著鞭子來回巡視,大聲咆哮:「快點寫!」

  周圍的人不斷站起來交卷,人都走光了,她卻連一半也沒寫完。

  甘卿在夢裡急得滿頭大汗,心裡焦慮地想:「考不上了,來不及了。」

  「為什麼還不交卷!」監考老師張開血盆大口,一鞭子朝她甩過來,甘卿扶著桌子一躍而起,一邊藉著周圍的桌椅板凳走轉騰挪,一邊還要見縫插針地往卷子上寫字。

  「你還考什麼考!」監考老師變成了個模樣,有一點像衛歡,有一點像衛驍……手腕上戴著精緻的商務錶,又似乎是喻蘭川的,他的長鞭化作帶血的大鍘刀,一下落在她面前,甘卿險險地避開,那刀卻當著她的面,切進了她好不容易寫完的卷子裡。

  刀刃上的血全留在了試卷上,所有字跡都被蓋住了。

  甘卿倒抽了一口涼氣,倏地醒了過來,日頭已經西垂了。

  「醒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張美珍說。

  甘卿的瞳孔裡還沾著血色,一臉空白地扭頭看她。

  「你們家那個小喻爺看見我回來就走了,喏,你的藥,要吃幾片自己看,說明書上那小字我看不見。」張美珍把一杯溫水放在她床頭,一臉倦色地往外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有你一份快遞,我放那了。」

  甘卿含糊地應了一聲,頭重腳輕地爬起來,對著快遞發了兩分鐘的呆,這才慢騰騰地撕起包裝。

  「什麼東西?」她想,「不會是孟老闆偷我身份證,給我報了高自考吧?」

  甘卿頓了頓,有那麼一瞬間,她心裡起了個流星一樣的念頭。

  如果……

  換個活法也不是不行。

  試一試麼?

  「嘶拉」一下,她撕開了封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1:50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一章

  「丫頭,我熬點玉米南瓜粥,你喝不喝?」張美珍在廚房轉了一圈,探頭問甘卿,發現她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邊,膝蓋上搭著拆開的信封,似乎是想去端水杯,手伸到一半,她好像又突然不想喝了,縮回了袖子裡,張美珍奇怪地問,「誰給你寄的什麼東西?」

  「孟老闆,」甘卿眼波一轉,像是剛剛活過來的石像,她隨手收起了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躺了一天的骨頭「咯吱咯吱」地響了幾聲,「美珍姐,您剛才說什麼?」

  「問你喝不喝玉米南瓜粥……」

  「喝,」甘卿一口答應,「放點牛奶,我能喝一鍋。」

  張美珍還是有點疑惑:「天意?就這麼兩步路,吼一嗓子都聽得見,他沒事給你寄什麼東西?」

  「不是從他那寄的,」甘卿在喻蘭川給她買的一堆藥裡翻了翻,找出個醫用口罩,扣在臉上,悶聲悶氣地說,「老孟偷偷拿了我的身份證,給我報了個高自考,考試中心那邊寄來的東西。唉,美珍姐,您看看您這寶貝外甥,又調皮搗蛋,有功夫也管管行嗎?」

  張美珍總覺得這個小丫頭片子暗搓搓地佔孟天意便宜:「這回又給你報了個什麼?」

  「還是財會。」甘卿背對著她,披上一件外衣,「我不知道他是對財會有誤解,還是對我有誤解——我教您怎麼做好吃,南瓜別放水——我高中的時候,文科數學卷,最高紀錄做到了倒數第二題,還就一次。」

  「唔,比天意強多了。」張美珍按照她的指點處理南瓜,「天意小學一年級數學三十二分,從那以後,一直崇拜能跟數字打交道的人,馬戲團表演算數的狗都是他的偶像候選。」

  甘卿正在清嗓子,一口氣嗆進去,咳了個死去活來:「天……咳……天賦異稟。」

  樓下的牛孩子韓周,據說也是從三年級才開始不及格的。

  「是有點早,」張美珍嘆了口氣,一臉感慨,「天意這孩子,從小就早熟。」

  倆人沉默了兩秒,同時笑出了聲。

  張美珍忽然問:「你……本來想學什麼?」

  如果你拿到的不是「B卷」,如果你是普通人家的女孩,普通地長大,參加高考,畢業工作——

  甘卿靠在廚房門口,大半張臉藏在口罩下,看不出端倪。

  「沒仔細想過,」好一會,甘卿才開口說,「我應該就屬於那種考完試兩眼一黑,然後報志願的時候抓鬮盲選的人吧。我記得我英語還行,數學拖後腿,其他科目平均,可能會報個語言類的專業。」

  學語言類專業的人,畢業以後都在幹什麼呢?

  她沒來得及瞭解過。

  當翻譯,文案編輯,或者到哪個跨國公司、涉外部門接洽國際友人……也可能做一些不相干的工作。每天像那些一臉睏倦的小白領們一樣朝九晚六,不大敢想買房買車的事,業餘愛好就是回家做飯,一發現電視裡放外語節目,就趕緊換台,省得衛驍又來問她「你聽得懂嗎?來,不看字幕給我翻譯一下」。

  如果畢業工作以後,還有除了同事以外的人來追她,她一定很開心,既能滿足虛榮心,又是平時循規蹈矩生活的絕好調劑,男朋友工作忙不能約會也沒關係,反正她宅。就是衛驍那老頭大概會不太高興,老頭年紀大了以後,雖然不再爭強好勝,骨子裡卻是有點死板執拗的,可能不願意她找個比自己收入高很多的男青年,因為知道她又懶散又能混吃等死,這輩子恐怕沒什麼出息,怕將來日子久了,人家嫌棄她。

  甘卿想著想著,突然笑了。

  張美珍看了她一眼。

  「沒,」甘卿擺擺手,「就是突然覺得,我就算考上大學,估計也比現在多掙不了幾塊錢……對了,美珍姐,楊老幫主怎麼樣了?」

  張美珍頓了頓:「不知道,還在ICU,家屬探視時間都有限,具體什麼情況都得等醫院通知。」

  「搶救時間長的,最後好像一般都沒事,」甘卿很玄學地安慰了她一句,「如果……」

  「這麼多年的老街坊了,我當然還是盼著他好的。」張美珍打斷她,「如果什麼?如果我倆當年不顧一切地要在一起,現在沒準已經相看兩厭,還不如當鄰居關係好呢。冷靜下來想想,我跟楊清就不是一路人。」

  楊幫主古板內斂,臉面和原則大過一切,幹什麼都得「不能讓人挑理」。

  張美珍完全相反,離經叛道、任情任性,凡事都看自己心情。

  就算當年老楊為了張美珍放棄丐幫,或者張美珍放棄尊嚴徹底背叛行腳幫,真的在一起了,這幾十年下來,也少不了磕絆爭吵,未必就幸福了。

  也是,男歡女愛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再真摯也不行。

  「人呢,排隊的時候,總覺得別的隊伍比較快,回憶過去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如果在某個時點選了別的路,命運就能天翻地覆了,其實這都是自我安慰。怎麼選,你也還是你,能比現在多多大出息?」張美珍很瀟灑地說,「你看,你也承認,就算你當年按部就班地上大學,也不一定比現在過得好。」

  甘卿的眼神落在鍋裡,玉米南瓜粥在小火上緩緩地冒著泡,眼神被感冒感出來的幾層眼皮壓得有點黯淡。

  溫暖的甜味蒸騰出來,瀰散在小小的廚房裡,北窗外的公共走廊中傳來人聲,上班上學的都回了家。

  好久,甘卿才回過神來,聲音有些沙啞地說:「玉米粒再煮要老了,美珍姐,可以關……」

  「可我還是後悔。」

  甘卿詫異地抬起頭,看見張美珍蒼老沉靜的側臉,這個瀟灑的老太太面朝牆壁,喃喃地說:「不管理智怎麼說、閱歷怎麼說,我還是後悔。」

  所有因為沒有珍惜、沒有拚命挽留而錯失的東西,都會成為這一生中遙不可及的執念。它們就像黑洞一樣,吞噬一切,而且永遠不會被填滿。

  即使時過境遷,得到了當年的「求不得」。

  「不過你就不一樣了。」張美珍招呼甘卿自己盛粥,自己走到陽台上抽菸,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屈指在甘卿的下巴上彈了一下,「當年我眾叛親離,可沒人盼我點好。你人緣比我強多了,活人和死人都盼著你過好日子,一個個都急得伸長脖子,恨不能替你過,好自為之吧。」

  楊逸凡從醫院直接去了警局,常年冷著臉的苗隊已經在那等她了。

  警方喜獲王嘉可之後,根據她的描述,連夜突襲了軟禁過她的小旅館。

  行腳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臨時扒房逃跑是來不及了,那小黑店根本經不起查,一查發現原先的證照早被吊銷了,現在不但是無照經營,裡頭還收容了不少黃賭毒分子。涉事店主、店員還有襲擊王嘉可的那個司機都給一鍋端了。王九勝故意不讓他們跑——事情越撲朔迷離,警察越是要深究,牽扯也就越大,還不如讓這幾個混混把罪頂下來,反正也關不了幾年,家人都有行腳幫「照顧」。

  這幾位進去以後,把丐幫的大馬猴、小翟他們那一夥人也供了出來——不供沒辦法,因為王嘉可肯定會跟警察說,當時有一夥流浪漢模樣的人想劫走她的事。

  正邪兩派警局聚頭,都有默契不把各自的幫派牽扯進來,於是一通胡編亂造。

  「坐。」苗隊審視著楊逸凡——她這幾天都在醫院,化妝打扮早顧不上了,一張臉上清湯寡水的,不那麼精緻,卻也不那麼咄咄逼人了,看著順眼了不少,因此苗隊難得說了句客套話,「老人家住院的事我聽說了,怎麼樣了?」

  「不知道,」楊逸凡面帶疲憊地說,「您有什麼事趕緊問吧,醫院那邊沒準隨時叫我回去簽病危通知。」

  「王嘉可承認那天宴會之後,涉嫌違法犯罪的人裡沒有你。」苗隊正色下來,「至於網上傳的其他言論,是斷章取義也好、是真的也好,不歸我們刑警管,你的嫌疑現在應該是洗清了。」

  楊逸凡一挑眉,似乎在問「那你叫我來幹嘛」。

  苗隊說:「有幾件事需要你配合調查。關於王嘉可綁架案。首先,吳國盛,男,四十六歲,聲稱自己身後有個老闆能替王嘉可還高利貸,借此誘拐並綁架了她,其實是個開黑車的司機,他是這件案子的主謀。你認識這個人嗎?」

  楊逸凡:「聽都沒聽說過。」

  苗隊點點頭,吳國盛——也就是綁架王嘉可的黑車司機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自己認識幾個幫人放貸催債的地痞流氓,盯上了王嘉可這個傻白甜,一開始只想騙點色,沒想到在她手機裡還有意外發現。他挑了點勁爆的給朋友看,本想做個談資,誰知道被人掛到網上,意外引起了軒然大波,於是這壞胚長了歪心思,他連蒙再騙地把王嘉可藏起來了,打算用這部手機去要挾那些有錢人。

  楊逸凡就是他挑中的倒霉冤大頭之一。

  「那麼這個叫翟大安的人,你認識嗎?」

  楊逸凡一攤手:「哪根蔥?」

  苗隊:「那楊平呢?這個名字你熟嗎?」

  楊逸凡的嘴角倏地繃緊了:「你說什麼?」

  苗隊盯著她:「我查過你的資料,你高中之後,緊急聯繫人、家庭成員一直都是楊清先生,也就是你爺爺,你母親已經去世,父母沒有離異,這些年,你父親楊平實際一直都是失蹤狀態,可你家人從來沒有報過案,能說說原因嗎?你和他關係怎麼樣?」

  警方找到了翟大安——也就是丐幫的小翟,男,三十九歲,是一家酒店的大堂經理,自稱喜歡交朋友,平時和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來往比較多。王嘉可被綁架後試圖逃走,翟大安指使了幾個人,中途想把人搶走,未遂,還跟原來的綁架犯發生了衝突。

  行腳幫的人想把丐幫拖下水,一口咬定小翟他們是同夥,分贓不均才跟他們拆夥。

  丐幫當然不能承認,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小翟自稱是楊平的朋友,楊平和家裡鬧翻以後離家出走,雖然很多年沒回去過,但心裡一直很惦記家人,楊逸凡是他唯一的女兒,聽說女兒被捲進這麼個破事裡,老父親急得到處找人,他們出於朋友義氣,托各種關係找這個王嘉可,想讓她出來把話說清楚,消除輿論影響。結果意外發現女孩被那幫拉黑車、開黑店的人渣綁架了,於是設法營救,那些壞胚惱羞成怒,什麼鍋都往外甩,「交代」的任何事情都是蓄意報復,不可信。

  雙方各執一詞,簡直成了羅生門。

  而事件中的關鍵人物「楊平」現在不知所蹤,只能把楊逸凡招來問。

  「他們說什麼?楊平關心我?」楊逸凡嘴角掛起一個古怪的笑容,「我以為自己算見過世面了,沒想到在不要臉這方面想像力還挺有限,哈。」

  她陰陽怪氣的聲音十分刺耳,苗隊略微皺皺眉。

  「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做了多少醫美,才把這個疤淡化成這樣了嗎?喏,現在還有點印,喵隊,你知道這是怎麼弄的嗎?」楊逸凡一伸手,她把左鬢的長髮挽了上去,露出顴弓上面一個很淺的疤痕,「楊平出去跟人打架,打輸了,被人教訓了一通,我小時候,在日記本裡寫了這件事,被他看見了……這是拿捅煤窩的鐵簽子削的。」

  苗隊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十歲,」楊逸凡把鬢髮在手指上打了個圈,倏地放下,「送醫院一看,臉上三道傷口要縫針,總共縫了十八針,半張臉都是疤,可熱鬧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1:58 A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二章

  「要擱現在,大概能算是家暴。」楊逸凡聳聳肩,「不過反正不會有人幫我報警,報了警,你們也不會管。」

  苗隊正色說:「如果嫌疑人確有虐待兒童的行為,我們一定會管。」

  「得了吧,」楊逸凡半含譏誚地冷笑一聲,「你可真能吹,一個孩子生出來,就是父母養的一頭小牲口,所有權由這二位共有,自己的東西,當然是想怎麼著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見。我的另一位所有權人——我媽,她除了哭,就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主動藏藏掖掖,你們外人怎麼管,拿什麼管啊,喵隊?」

  「我免貴姓苗,」苗隊終於聽清了她叫自己什麼,眼角直跳,「楊女士,你不是大舌頭吧?」

  楊逸凡眯起細長的眼,沖他假笑。

  苗隊板著臉,嚴肅地把話題扭回來:「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們在說謊,他們也參與了王嘉可綁架案,甚至還有你父親楊平——為什麼?你爸連你也要敲詐嗎?」

  「這可不是我說的……誰知道呢?我爺爺當年和楊平斷絕父子關係這事,不知道公證沒公證過,如果沒有,搞不好他是回來搶遺產的。」楊逸凡說到這,又自言自語似的低頭一笑,「不過話說回來,這夥人居然主動承認敲詐勒索嗎?真是配合你們警察同志啊。」

  苗隊覺得她話裡有話:「什麼意思?」

  「沒有,就是覺得很冤,」楊逸凡說,「我窮得就剩錢了,最不怕有人來敲詐勒索,要錢?沒問題啊!問題是真的沒有人來問我要過,他們通知都不通知我一聲,直接在網上放視頻搞事,唉,我頭都禿了。喵隊,要不您不如去問問其他幾位跟我一樣的倒黴蛋,有沒有接到過勒索電話?」

  苗隊緩緩地皺起眉。

  無論是行腳幫還是丐幫,不管私下裡怎麼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牽扯各自幫派——因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曾經嚴打過一波「黑社會」,那之後,不管是正派還是邪派,都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稍微過一點,性質就說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雙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兩派爭鬥變成「個人行為」,在「敲詐勒索」這件事上,他們是統一口徑的。

  「我覺得你是在暗示我什麼。」苗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等等,我聽說你爺爺入院搶救那天,你們小區發生過一起聚眾鬥毆事件,因為沒有造成什麼嚴重後果,雙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們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評教育了一下——這起事件裡還有別的隱情,對不對?」

  「我剛才說過,我爺爺將來會有遺產,」楊逸凡回答,「喵隊,我指的可不是老頭那套奔三張的老破房。」

  苗隊顧不上糾正她的稱呼,立刻追問:「那是什麼?」

  「那天我送爺爺去醫院,不在家,這些人想直接衝進我家找東西,被多管閒事的鄰居們攔住了。」楊逸凡掀開因疲憊而下垂的眼皮,眼睛裡閃著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在找一根綠竹棒。」

  她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楊逸凡生於八零年代初的燕寧,基本是在「公民社會」裡長大的。

  等她開始能記住事的時候,各大幫派已經在短暫的重新集結和輝煌之後,又重新轉入地下。楊逸凡從未對丐幫有過什麼歸屬感,只是記得很小的時候,家裡經常來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來找她爸喝酒。

  他們一喝酒就很吵鬧,沒有三五個小時不算完,弄得到處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處躺,地上攤一堆橫七豎八的胳膊腿,把她們家弄得跟亂葬崗似的。

  楊逸凡很討厭他們,不單是因為他們很煩人,還因為每到這時候,她媽都會偷偷地抱著她哭,絮絮叨叨地說,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連凡凡上幼兒園那兩塊錢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立起來啊?他們娘兒倆命太苦了。

  小孩子還沒來得及理解錢是什麼東西,對貧窮的恐懼就已經烙在了她的骨子裡。

  那時,「丐幫」對於學齡前的楊逸凡來說,就是一群把他們家吃空的蝗蟲。

  後來,楊平雙手被衛驍打廢了,那些人就不來了,原來總是不著家的楊平開始從早到晚地待在家裡,從一個冷漠不負責任的父親,變成了陰沉古怪的父親,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說胡話,大罵丐幫裡都是趨炎附勢的人。

  那時,「丐幫」之於楊逸凡,就像個敗家熊爹沉迷的賭博遊戲。

  再後來,她被爺爺接走,住進「一百一」,終於對丐幫有了一個全面清晰的認識。

  看清了更討厭,因為這裡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幫「汙衣幫」的傳統,乞討要飯一點也不嫌寒磣,缺什麼東西,就理直氣壯地要人接濟,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掛在嘴邊。遊手好閒,沒點正事,隔三差五起點不著四六的衝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來找老幫主調停。

  而這些不務正業的流氓混混還不覺得寒磣,老以「名門正派」自居,優越感爆棚。

  邪派總比正派靈活,行腳幫出了個王九勝,很快大刀闊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淨淨,搖身一變,成了「正經八百」的生意人,幫內弟子們則各顯神通,幫著公司以不正當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們「名門正派」,和「人生贏家」之間,似乎總隔著一道清高的牆,且不說楊清當了一輩子工人,不擅經營,就算他擅長,也不能像王九勝一樣組織大家去賺錢。因為身為名門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碼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須是胸中道義——靠營業額,那像話嗎?

  大俠們從來只能追求「事業與愛情」,對「金錢和美女」必須敬而遠之。大俠只有天理,沒有人欲。

  這兩路人,在楊逸凡看來,一個是祖傳的真不要臉,一個是扯著遮羞布、在混亂的價值觀裡不知所謂的偽君子。

  可是爺爺楊清從小被丐幫撫養長大,又因丐幫而少年成名,那裡是他一生的精神歸屬,楊逸凡再看不慣,也只能捏著鼻子為他忍。

  既然現在她保不住這根綠竹棒,那也該是……

  有人來掀這張舊棋盤的時候了。

  「我給你看個好東西。」楊逸凡把自己正在震動的手機拿出來,在苗隊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電話,來電顯示是「趙長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錄音,接起電話:「喂。」

  「小楊,是我,趙爺爺。」趙長老毫無所覺地說,先簡單問了幾句楊幫主的情況,很快忍耐不住了,話音一轉,他說,「你雖然是楊幫主的親孫女,可算起來,你也沒正式加入過丐幫,對吧?幫內事務你沒管過,打狗棒法沒練過,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們丐幫傳統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適了吧?」

  楊逸凡看了飛快記錄著什麼的苗隊一眼,對趙長老說:「這話什麼意思,我爺爺還沒死呢。」

  「咱們好好聊,不要鬧脾氣,老幫主年紀也大了,這次住院,肯定要傷元氣,」趙長老說,「其實這麼多年,老幫主他……」

  楊逸凡打斷他:「沒少擋您財路。」

  「唉,你……」

  楊逸凡:「趙爺爺、趙長老,我想請問,你們丐幫的傳統是什麼?你縱容手下弟子時常幹些跟蹤捉姦的勾當,還幫狗仔偷拍照片賣錢,這就是丐幫傳統嗎?弟子賺的錢孝敬你多少?」

  「這是誰造的謠?無稽之談!」

  「那年初的時候,城郊有家酒店開業,您一夥弟子受雇於他們競爭對手,專程跑過去搗亂,攪黃了人家的儀式,還驚動了警察,這事有吧?」楊逸凡說,「就算您忘了,當地派出所還有記錄呢。」

  苗隊覺得自己兩隻耳朵快不夠使了,恨不能在頭頂再立起一對。

  楊逸凡:「可是我聽說,事後這些弟子們放出來,居然沒一個人受罰,全是您老特意囑咐的。」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趙長老先是一口否認,隨後,他語氣又溫和下來,「我只是覺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幫著說句好話而已。小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有機會上大學、當老闆的,咱們幫裡的兄弟,到底還是苦人多,能幫襯就幫襯,不能幫襯……你至少也得體諒一下吧!」

  楊逸凡嗤笑一聲:「可不是麼,錢難賺,屎難吃。」

  「這是什麼話?」趙長老又說,「咱們丐幫是人心不如行腳幫齊,還是人氣不如他們旺?憑什麼行腳幫這些年坑蒙拐騙全不在意,能混得風生水起,我們就一直蹉跎光陰、毫無作為?咱們祖上,可也是有產業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國家了而已!逸凡,老幫主年紀大了,還是老腦筋,為了他的健康著想,咱們也不應當老拿這些雞毛蒜皮去煩他,你幫趙爺爺把意思轉達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裡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麼衝動,也不會像另外兩位那樣不管事。我保證……」

  楊逸凡打斷他:「我可轉達不了,您自己跟他心電感應吧。」

  「你這……」

  不等趙長老說完,楊逸凡就掛斷了電話,手機在她指尖轉了個圈,她抬頭看向苗隊,「聽見了嗎?喵隊,水深得很,他們寧可認領綁架勒索,也不願意跟警察說實話。你們是不是該好好查查了?」

  「我再說一遍,我、姓、苗。」苗隊站起來,轉頭吩咐同事,「召集開會,準備分頭訊問嫌疑人!這可是燕寧!」

  漲起的潮水終於沖上灘塗,沙礫裡藏匿的一切都將無所遁形,暴露於天光下。

  喻蘭川充電的手機「嗡」一下,自己把自己從桌面上震了下去,他眼睛沒離開電腦屏幕,就跟耳朵上長了眼一樣,利索地伸手抄住,把書桌對面的劉仲齊羨慕得兩眼放光:「哥,你能……」

  「不能,」喻蘭川打斷他,「有人敲門,開去——喂,老鹹,又幹什麼?」

  「風頭不對啊蘭爺!」于嚴在電話裡壓低了聲音,「上面突然要查燕寧的非法民間組織!」

  喻蘭川:「又有搞雞蛋批發的氣功大師作祟?」

  「不是氣功大師!我聽到的消息說是丐幫和行腳幫!點名說的,我級別不夠,現在具體什麼情況還不清楚。上次抓氣功大師,那幫行腳幫的混混襲警,審了三輪,寧可認罪也不承認背後有組織,我心裡知道啊,可我怕給楊大爺和美珍姐他們找麻煩,沒敢說——你聽我說,你別摻和,也千萬別管……」

  喻蘭川倏地一皺眉。

  就在這時,他聽見去開門的弟弟說:「你找我哥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啊,勞駕。」

  喻蘭川手機差點沒捏住,本來屬於于嚴的注意力立刻被這聲音牽走了,心不在焉地胡亂應付一通,堪堪維持住了端坐皺眉的姿勢,表情嚴峻得好像正在處理聯合國事務。

  戴著口罩的甘卿走進來的時候,他大尾巴狼似的沖她一點頭,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行,我知道了,有什麼需要我伸手的,告訴我一聲……」

  于嚴慘叫道:「伸什麼手啊大哥!我剛才囑咐那麼半天是浪費唾沫嗎?勞駕你快把小爪爪縮回去猥瑣發育啊,盟主!那天晚上你跟丐幫動手,苗隊他們肯定要找你問話的,你記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哎,不過反正你本來就什麼都不知道。」

  喻蘭川:「……」

  甘卿聽得一字不漏,連忙借著咳嗽掩飾住笑意。

  喻蘭川面無表情地掛斷了于嚴的電話。

  「笑什麼笑,你……這是什麼?」

  甘卿在他桌上放了一個紙袋:「自考英文試卷,找你請教幾道題。」

  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劉仲齊一聽見「英語」倆字,腦漿都發酵了,轉身鑽進了自己房間,不敢細聽了。

  他自以為躡手躡腳,其實屋裡兩位早聽見了,等熊孩子走了,喻蘭川才打開紙袋:「自考英語不是送分的嗎?」

  「不是,」甘卿幾不可聞地說,「是送命的。」

  紙袋裡掉出了一打照片和一張打印的表格,上面羅列了一串人名和地址。

  「這是……」

  「八年前,」甘卿說,「泥塘後巷……」

  喻蘭川先是一臉茫然,隨後他猛地反應過來什麼,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衛長生的家。」

  甘卿坐在檯燈下,燈光照著她浮在口罩上的眉眼,在那上面鍍了層柔和的光暈。

  「小喻爺,」她問,「那天在墓園裡,你說衛驍的死因,你可以幫我,還算數嗎?」

  楊逸凡一直在警局待到很晚,才由苗隊親自送出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Coco……那個王嘉可,不算是犯人吧,她還在這嗎?能不能安排我見她一面?我有兩句話想跟她說。」

  王嘉可剛好在,她本來已經被父母帶回家了,又被另一個專案組的請回來,協助調查套路貸的事。

  楊逸凡在一間小休息室裡見到了她,上一次,兩個人在紙醉金迷裡相遇,一個春風得意、口無遮攔,另一個被浮華裹挾、無所適從。

  這回倒是統一的灰頭土臉。

  王嘉可看見她,目光不自然地躲閃了一下,躲完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做好了下一刻就挨個嘴巴的準備。

  「Coco是吧,」楊逸凡在距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我不是來找你算帳的。」

  王嘉可拘謹地說:「您坐……」

  「不了,說兩句話,說完就走。」

  王嘉可緊張地搓了搓衣角。

  楊逸凡看著這個女孩,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年輕,一無所有,長著一雙好奇又貪婪的眼睛,那什麼都想要的樣子,真是單純極了。

  「慢慢的你就會發現,你就算再努力,也沒法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萬事還是都不如你意,身邊還是一堆解決不了的麻煩,你一輩子都不會成功,一輩子都不會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王嘉可呆住了,楊逸凡在當面挖苦她!

  可是仔細一想,自己還用別人挖苦嗎?事實就是這樣啊,根本無法辯駁。

  她頓時悲從中來,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懦弱的人就會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喪,轉而尋求更廉價的快樂,沉溺於食欲、購物欲……所有那些能得到短暫滿足的東西。」楊逸凡輕輕地說,「因為心虛,還要喊出很大的聲音標榜自己,號召別人都跟著學,拼命表現出理直氣壯的樣子。」

  王嘉可透過淚眼,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看向她。

  「我就是那個懦弱的人,」楊逸凡說,「對不起,騙了你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2:28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三章

  有那麼一瞬間,喻蘭川幾乎屏住了呼吸。

  甘卿彎起來的眼角往下沉了沉,目光落在紋理優美的實木桌面上,她心裡明白,給她寄這個東西的人不懷好意。她在行腳幫和丐幫面前露面,亮出了萬木春的刀,就已經做好了別人不懷好意的準備,她甚至猜得出這東西是誰寄的。

  然而……到底是意難平。

  她小時候,不明白為什麼自家門派有「單傳」的規矩,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刻苦,師父卻從不欣慰,還教得有一搭沒一搭的。那時衛驍告訴她,說殺術是會污染人心的,沉迷於此道,人會變成刀的傀儡。中二的甘卿嗤之以鼻,感覺這是老頭從哪本三流漫畫書上背的台詞。

  直到後來,她經歷了很多,才明白老頭是對的。

  因為「三寸二分」是一條捷徑,能以最快的速度消彌所有的仇怨,不用和誰周旋,也不用無能為力地盼著那人遭報應……多麼誘人啊。

  她這一晚上,把布條纏了解、解了纏,就像個拼盡所有理智抵抗毒癮的人。

  「十五年前,」甘卿說,「我把你扔在垃圾場,裝神弄鬼,玩得很高興。我溜著行腳幫的一夥人跑了十公里,發現這裡頭一個能打的也沒有,就自以為很了不起,當時得意忘形,打暈了一個『黑蝙蝠』,在他身上寫了字,映射王九勝是個縮頭王八,連這麼一群廢物點心都敢造他的反。」

  喻蘭川聽韓東昇說過,當年救他的人功夫尚淺,做事有點「活潑過頭」,這會才知道,她是怎麼「活潑」的。

  甘卿似乎笑了一聲:「王九勝不是廢物。」

  王九勝當然不是廢物。他沒有練過童子功,小時候可能連飯都吃不飽。長大以後,他又忙著四處鑽營,功夫大概是十分稀鬆二五眼了,更不用說這時他已年過六旬,不少也不壯,要殺他,甘卿大概不用兩刀。

  他從社會最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像條如履薄冰的獵犬,敏銳地嗅著空氣中的各種味道,殺伐決斷,總是能揪住時代的浪,翻覆而上。

  喻蘭川:「如果他是廢物,現在我們也沒必要再討論這個人了。」

  甘卿雙肘撐著扶手,自由散漫地靠在木椅背上,輕輕地聳了一下肩:「照片上的人,除了楊平和那個丐幫九袋長老我見過一面外,其他都不太認識,小喻爺,請教一下?」

  喻蘭川翻了翻,搖搖頭:「武林大會都沒來過。」

  「那就是退隱了。一幫隱退的人,一個丐幫棄徒,」甘卿的左手食指輕輕地敲打著另一隻手的手背,往照片上田長老那張驚懼猙獰的臉上掃了一眼,「一個一臉找不著北的醬油長老,這幾位居然能摸到泥塘後巷,我相信美珍姐的判斷,背後肯定有王九勝的影子。」

  「所以照片也很可能是他寄給你的——除了幕後黑手,誰會保存這些?」喻蘭川推了推眼鏡,此人只有公事公辦的時候最客氣,心情一飛揚,就飄得又不說人話,「好在你還沒笨到家,衝動得直接去按地址找人。」

  「哪那麼多衝動?我又不是沒吃過教訓。」甘卿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了,懶得跟他一般見識,輕笑了一聲,她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但是……」

  但是如果當年她沒吃過教訓呢?

  如果她不是因為和衛驍拿脾氣,一氣之下挑斷右手手筋,非要去自首,警察抓住她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萬木春是行家,除了留下特殊的刀口作為收錢證明外,什麼多餘的痕跡都不會有——那麼她嘗到了甜頭,大概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吧。

  能超越人性的是聖人,她不是聖人,她只是個高中肄業的盲流。

  喻蘭川:「嗯?」

  「沒什麼,」甘卿搖搖頭,話音一轉,她說,「可是這不難猜,王九勝沒有想過,如果我沒有那麼火爆的脾氣,沒如他的意,收到這個,反而直接去找他這個罪魁禍首呢?畢竟我身邊有個熟悉行腳幫的前任北舵主,他家的狗還在我面前說走過嘴。」

  喻蘭川沉吟片刻:「如果是我,我除了寄給你一份照片外,還會同時把你的行蹤洩露給照片上的這些人,這才是重點——因為捕獵者有自主選擇權,而獵物只能拚命求生。你可能冷靜,但這些得知萬木春還有傳人,還隨時準備找他們報仇的人不可能冷靜,他們這會一定會惶惶不可終日。即使你不去找他們,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田長老他們知道她在一百一十號院,甘卿也收到了他們的地址,王九勝一道探照燈打過來,把雙方都晾在了明處。

  這就好像雙方都已經亮出槍口,抵住了對方的要害,大家約好了「一二三放下」,但數完一二三,誰都不會真放下武器一樣。

  「王九勝家大業大,有多少財產誰也說不清,據說他房子多得可以讓他在燕寧滾著睡,你要想直接找到王九勝,恐怕得需要一段時間,」喻蘭川冷靜地說,「你只有一個人,而丐幫、行腳幫有無數眼線,他們鎖定你,一定比你鎖定王九勝容易,不把照片上這些人清理乾淨,你就會像跳過小關卡、直接打boss一樣,不但打不過去,還有可能腹背受敵。」

  「所以如果我是個衝動的人,我一開始就會跳他的坑,」甘卿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是,想明白了,發現自己也只能跳他的坑。」

  怪不得別人風生水起、有錢有勢,她只能在小黑店裡忽悠中學生。

  老頭總是叫她好好讀書是對的,可她沒聽,所以長大以後,成了個除了耍小刀片以外一事無成的人。

  喻蘭川的目光在所有照片上走了一遍,又仔細核對了夾在在照片中的地址,最後鎖定了楊平。

  他把楊平的照片單獨抽出來:「所有人裡,只有楊平的地址不明。而所有照片裡,也只有他這一張上拍到了血跡。我記得你說過,衛驍前輩當時是按照心臟猝死處理的,那他的屍體一定很乾淨,如果是一對多的打鬥,一定會造成很多意外的痕跡,偽裝難度會很大——在這個前提下,觀察其他的照片,你會發現其他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要麼是茫然,要麼是震驚,有的還有點恐懼,所以楊平肯定是主犯。」

  「這些是退隱的,現在大概不是在跳廣場舞,就是在家帶孫子。」甘卿伸手把其他照片劃開,隨後,她又點了點田展鵬,「這個是被人當槍使的出頭鳥,傻了吧唧的——也只剩下一個楊平不好對付。丐幫內亂那天,我跟蹤他們幫內弟子,聽見了點事,楊平勾結了行腳幫,是這次丐幫內亂的始作俑者。王九勝知道,不久將來,他一定會高調跳出來。」

  「所以楊平一定是你第一個靶子。」喻蘭川說,「即使你接到消息以後,第一時間離開一百一,把自己隱藏起來,王九勝也能預知你的行蹤。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猜,這些照片楊平肯定沒有,其他人會人手一張。」

  甘卿一時沒反應過來:「唔,為什麼?」

  「這樣可以讓他繼續無知無覺地當棋子、當出頭鳥,而其他人收到照片的人,則會順理成章地認為,照片是來自楊平的要挾——要挾他們站在他這邊,幫他重回丐幫,否則就借萬木春的刀攪得他們不得安生。」喻蘭川說,「一個軟弱的人,會因為被人威脅而投降,但是一群人……即使都不是什麼硬氣的,也會自發抱團。」

  「有道理。」甘卿一側頭,「抱團之後呢?」

  「田長老是丐幫九袋長老,手下有弟子、有資源,這個人會成為領導核心。」喻蘭川說,「如果是他,會先利用無孔不入的丐幫,把同伴和家屬都藏起來,自己假裝和其他長老拆夥,支持楊平,最好能讓他上躥下跳吸引注意力。然後以牙還牙,找機會把『真相』透露給你,讓你去找楊平算賬,最好能兩敗俱傷,他們好黃雀在後——我跟田展鵬接觸了一會,瞭解不深,但根據他這麼多年的經歷判斷,我覺得這個人智商不高,視角也很有限,這是對他思維方式的合理推測。」

  他們這些人唯一沒預料到的,恐怕就是這次針對丐幫和行腳幫的突然嚴打。

  甘卿:「……」

  以後絕對不能和喻蘭川打麻將玩牌,不然牌局沒過半,他就能根據他對別人智商的瞭解,把牌猜個七七八八。

  喻蘭川假裝沒注意到她歎為觀止的目光——其實心裡得意得尾巴都戳天花板上了——還故作矜持不解地一挑眉:「怎麼,有什麼問題?」

  甘卿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沒有,突然覺得活著真是艱難。」

  喻蘭川頓時自我感覺能頂天立地,保護欲和力量感爆棚,一句大言不慚的「這有什麼,你有什麼想不通的事,隨時來找我」呼之欲出。

  就聽甘卿接著說:「像小喻爺這樣的人才,每天也得為了房貸走路上班,起五更爬半夜的,更不用說別人了……唉,真是太艱難了。」

  喻蘭川:「……」

  這女的實在太討厭了,不行換人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12:34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四章

  甘卿一看他臉黑,又連忙往回哄了一句:「當然了,能去銀行貸款也很了不起了——要是我去要,人家肯定就不給。買房對我們來說都是想都不敢想的,難度跟上天也差不多,你雖然現在比較艱難,但那就好比是得道飛升之前的歷劫嘛,人間就只有你們大能和避雷針才有引雷功能,好棒棒的。」

  突然和避雷針肩並肩的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要是不想說人話,就滾回去入土為安。」

  「別,我這還有求於你呢。」甘卿因為感冒,說話時聽起來像她當「夢夢老師」時裝神弄鬼的聲音,她每天都拿這個聲音叫人「寶寶」,尾音拖得長長的,鑽進喻蘭川的耳朵,像是無數小沙粒磨著他的耳膜,聽得人後腦勺發癢。

  喻蘭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

  甘卿又漫不經心地問:「那照你這麼推斷,現在我是不是應該去申請警察保護了?」

  喻蘭川心裡像是有道門沒關好似的,順著她的話音,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聲音——「你可以申請我保護」,差點脫口而出。

  好在他反應快,及時把這話咬斷了:「你一個月納多少稅,這麼耗費公共資源?」

  甘卿越過口罩,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喻蘭川:「幹什麼?」

  「看小喻爺……」甘卿微妙地頓了一下,「眉清目秀,盤靚條順。」

  居然還能保持單身,全憑自己功力深厚。

  喻蘭川:「……」

  他覺得甘卿的表情和語氣怪怪的,有點像調戲他,還有點像罵他,總之,聽著內涵豐富、不像好話。

  甘卿連忙給他倒了杯水:「您接著說。」

  「好消息是,丐幫和行腳幫的人現在不一定顧得上你。」喻蘭川說,「你找回了王嘉可,把行腳幫和丐幫都捲進了局子裡,我現在不知道是哪一邊的人說漏了嘴,警察好像正在追查丐幫和行腳幫,這兩撥人都是人多事多,這回屁股不擦乾淨,很可能被打成非法團體取締,我想他們現在應該都收到消息了。」

  丐幫四大長老的電話已經被打爆了,田展鵬把發燙的手機靜了音,匆匆走進了約好的包間,被暖氣撲出了一腦門熱汗。

  立刻有人問:「老田,你怎麼才來?」

  「這兩天搬家,事有點多……老趙呢?」田展鵬心不在焉地說,目光在屋裡轉了一圈,沒找到趙長老,「怎麼,他也沒來?」

  「老趙被帶走了,我們舵下面好多汙衣幫的兄弟也被帶走了,一開始還以為是城管嚴打乞討賣藝,後來才知道不是城管,是警察!」

  「老趙又怎麼了,什麼情況?」

  「我就說那天你們去一百一鬧事不該驚動警察!」

  「就去派出所坐了一會,當時不都沒事了嗎?」

  「小翟他們也是,好幾天沒消息了。」

  田展鵬被這一屋子七嘴八舌吵得頭暈腦脹,他自己身後還一堆焦頭爛額的麻煩,一時間血壓都飆上去了。

  就在這時,有人忽然小聲說了一句:「我師父今天給那個誰打過電話……」

  田展鵬:「哪個誰?」

  「就……老幫主的孫女。」

  「楊逸凡就楊逸凡,還『那個誰』——你是結伴上廁所時候偷說人壞話的小學生嗎?」田展鵬暴躁道,「還有老趙什麼意思?攛掇大家一起行動,然後他自己私下聯繫楊逸凡,想捷足先登嗎?」

  「稍安勿躁,田長老,」另一個人說,「我手下盯著醫院那邊的人回報,說今天楊逸凡去了公安局——趙長老幾點打的電話?」

  兩邊人把時間一對,屋裡空氣都安靜了。

  過了不知多久,才有人小聲說:「她?她再怎麼說也是老幫主的親孫女……她就不怕把老幫主陷進去嗎?不至於吧?」

  田展鵬陰惻惻地抬起眼:「這是看老幫主能活著出院的幾率不大,她釜底抽薪了。這個……」

  他低低地罵了句很不好聽的,花白的鬢角旁跳起了青筋。

  「把人叫來問問,」另一個長老開了口,「她是要毀了祖宗基業嗎!」

  「家屬注意一下時間。」ICU病房的護士小聲提示,楊逸凡應了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

  老幫主身在一堆儀器中間,顯得又瘦又小,大概誰也想像不到,當年五絕的「穿林風」會變成這麼一副乾癟的皮囊吧。

  楊逸凡記得,他總是羨慕樓上的喻懷德爺爺,喻懷德老人去世以後,楊老幫主說過好幾次「要是將來能像大哥一樣就好了,說要死,找地方一坐,閉眼就死,來去無牽掛」。

  可他的牽掛太多了,連生老病死都顯得比別人拖泥帶水。

  「等你一覺醒來,就會發現我把你一輩子的心血都毀成渣了。從此以後,丐幫沒准真的只能在武俠小說裡出現了。」她想,「你會怪我嗎?」

  家屬不能在重症病房久待,楊逸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被護士領出去了。

  ICU不用陪護,楊逸凡在醫院耗著也沒什麼事,換下隔離衣,她就打算回公司住幾天——一百一那邊老有丐幫的人探頭探腦。

  「晚上沒事,再斟酌一下,就用公司的公號把聲明發了吧。」楊逸凡一邊走一邊想,醫院附近交通擁堵,還不好停車,她把車停得有點遠,為了趕時間,就抄了近路走。

  突然,她後脊一緊,來不及細想,已經側身一步躲開了,這一步邁得有點大,細細的鞋跟一下卡在了下水道口,把她別得趔趄了一下。

  楊逸凡驀地回頭,只見她身後站著一個身上有補丁的陌生男子。

  「楊小姐,」對方不怎麼客氣地開口說,「我是田長老門下四袋弟子,今天長老們聚會,希望您務必賞光,我是特意來接您的。」

  楊逸凡把鞋往外薅了一下,那鞋跟好像是專門照著下水道口配套生產的,卡得嚴絲合縫,她沒薅出來:「不好意思,我沒空,我也不是丐幫的人。」

  穿補丁衣服的男人露出為難的表情:「上面吩咐的,請不到您,長老們要怪我辦事不利了。」

  「你們這是請,還是綁?」

  「當然是請,」穿補丁衣服的男人說,「只是『務必請到』。」

  楊逸凡冷笑了一聲,悄悄把手摸進兜裡掏手機:「我要是就不想去呢?」

  那男人說:「不好意思。」

  說著,他伸手就去抓楊逸凡的胳膊,楊逸凡一矮身躲開他的手,同時一把扯下高跟靴的拉鍊,光腳從鞋裡跳了出來,抬膝往人下三路一撞,趁著對方退後一步時,轉身就跑,眼角餘光掃過手機屏幕,狂按緊急撥號。

  當代智能機就這點不好,一整塊屏幕,不能靠摸,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報警特別不方便。

  很小的時候,被楊平逼著練過功夫,沒少因為這個挨打,以至於她一想起這些事,就全是痛苦的回憶,後來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沾,長到三十多歲,童子功早成花架子了,打架鬥毆萬萬不能奉陪。

  男人立刻追了上來,楊逸凡本來就不如人家腿長,還一隻腳光著,一隻腳踩著八公分的細高跟靴,跑起來像個雜技演員,她冷汗都下來了。這時,前方路口傳來腳步聲,楊逸凡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叫,就看見那路口被幾個流浪漢的堵住了!

  電話剛通,楊逸凡還沒來得及聽清裡面的聲音,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擰過了胳膊,手機立刻掉了出去,她一腳掄過去,穿補丁衣服的男人趁機在她膝蓋上狠狠踩了一腳,楊逸凡有小二十年沒吃過皮肉的苦,當場直接跪下了。

  那男人冷笑:「現在你能跟我們走了吧?」

  這天閆皓下班早,回來幫江老闆看店。他正貓著腰在洗衣店門前掃地時,忽然耳朵一動,像個大耳朵蝙蝠似的,靈敏的捕捉到了身後的聲音,閆皓轉過頭去,看見十字路口對面站著悄悄。

  悄悄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據說是請假,隔壁窮酸寵物店雇不起第二個店員,只好由老闆親自出面接客——老闆是個三十來歲的光頭男子,身高近一米九,一膀子橫肉,胳膊上還紋了條搖頭擺尾的大青龍,把寵物店裡的小動物和寵物店的鄰居小閆皓嚇壞了。

  閆皓一看見他,兩米以外腿肚子就開始轉筋,至今沒敢把罐頭給隔壁送過去。

  好不容易盼回了悄悄,閆皓又驚又喜,朝她拼命揮手,比劃著還不太熟練的啞語對她說——你有東西在我這!

  這時,一輛公交車開過路口,攔在他倆中間,閆皓只好縮回手,尷尬地抓了抓頭髮。

  半分鐘以後,公交車「嗡嗡」地開過,可是閆皓再一看,馬路對面的悄悄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吃了一驚,連忙跑過去找,空氣中彷彿還留著女孩身上的水果香味。閆皓左顧右盼,在拐角處看見一道影子閃過。

  閆皓師承堂前燕,輕功能讓甘卿甘拜下風,悄悄的腳步輕盈得不像普通人,他當然早就看出來了,只是從來沒打聽過。他倆就像恰好住隔壁的網友,每天用文字和「人肉表情包」交流,「三次元」的事,別人不主動說,就不方便隨便打聽。

  她到底遇上什麼事了?

  閆皓猶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悄悄似乎在追蹤什麼人,這女孩真是貓妖轉世,天生的身輕如燕,閆皓把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幾次三番差點跟丟,終於,悄悄停了下來。

  閆皓已經有點弄不清自己在哪了,留著一隻眼盯著悄悄,他掏出手機來給自己定了個位,就在這時,瞥見了幾個鬼鬼祟祟的丐幫弟子。

  手機定位成功,閆皓定睛一看——這不是楊老幫主住的醫院附近麼?

  他心裡疑竇叢生,看見不遠處的悄悄遊魚似的鑽進了一條小巷,閆皓不假思索地跟了進去,同時,他留了個心眼,把定位發給了喻蘭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2:23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五章

  喻蘭川莫名其妙,把眉吊出了髮際線,回了閆皓一個問號。

  甘卿:「怎麼,有事要忙?」

  喻蘭川忽然抬頭問她:「你們覺得我長得像人肉導航嗎?」

  甘卿眨眨眼,沒明白——這小喻爺平時自我感覺良好得爆棚,對自己最大的優勢反而不自信了?

  喻蘭川狠狠地磨了磨牙:「那你們一個一個的,沒事就給我發地圖定位,到底是幾個意思?」

  閆皓那邊發完地圖定位就沒回音了,甚至沒來得及看喻蘭川的回復。

  悄悄的人影在牆角一溜,轉瞬就不見了,把閆皓嚇出一身冷汗,差點以為自己又跟丟了,好在這條路年久失修,兩邊的石磚翹了起來,露出了柔軟的淤泥,留了女孩半個小巧的腳印,閆皓順著腳印找過去,才發現牆角有個小門——倆院之間不知道什麼原因,磚牆中間隔了個小空檔,非常窄,恐怕還不夠一人通過,大概是怕不好清掃,所以在這加了道小門。

  她準是從這穿到了別的路上。

  閆皓這麼想著,縱身一躍,從小門上翻了過去,輕飄飄地落地……沒落成。

  這小空檔缺了大德了,有一邊院子的牆是斜的,於是把空檔夾得上寬下窄!

  閆皓的骨架本來就比人家細伶伶的小女孩大好幾圈,再加上常年堆在電腦前縮脖端肩,端出了一副格外厚實的肩背,縱身一躍,直接卡在了裡面!

  閆皓雙腳懸空,腳丫子撲騰了幾下,還是夠不著地面,就著這麼個上不著村、下不著地的姿勢,他拼命地扭過頭去,發現悄悄在小巷另一端驚訝地看著他。

  閆皓把腳丫子撲騰出了自由泳的形狀,臉憋得通紅。

  悄悄回過神來,在局促地空間裡艱難地沖他打手勢:「你跟著我?」

  閆皓想回手勢,可實在沒地方放他的手,不得已,他只好忍辱負重地張嘴,準備說人話。

  還不等他出聲,悄悄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木門不怎麼隔音,閆皓跟著她的手勢一側頭,聽見另一端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守住胡同口,別讓人進來。」

  「楊逸凡,如果不是你做事太絕,我們也不想動武!」

  「趙長老不出來,這事完不了!」

  楊逸凡?

  閆皓睜大了眼睛。

  悄悄矮身趴在小空檔另一側的木門邊,透過縫隙往外看去。

  楊逸凡為了圖省事抄了醫院後面的小路,本來就背陰,兩端的路口都被流浪漢和乞丐堵住了,西北風裡,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湊在一起,一副打算尋釁滋事的模樣,即使有人經過,看見這麼一夥也都繞路了。

  悄悄看見有個兩個穿補丁衣服的人扣住了楊逸凡,連拉再扯,不知道要把她帶到哪去。

  楊逸凡平時嘴不饒人,這會人在矮簷,倒是很識時務,她知道放開喉嚨也喊不來人,所以乾脆不費力氣,只是刻意壓低了重心,給對方拖拽製造難度拖延時間,同時打開了漆皮包,任憑裡面各種鑰匙、證件之類的小東西滾得到處都是——這樣,只要這些丐幫的渣滓稍有不小心,很容易在現場遺漏東西,如果有人來找她,能提供線索。

  悄悄像隻警惕的貓一樣弓起了後背,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分神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閆皓差點把鎖骨折了,才堪堪側過身,他深吸一口大氣縮回肚子,總算是落了地,正艱難地邁著螃蟹步往她這邊挪,絕望地朝她伸出了一隻手——救命,拉我一把!

  悄悄:「……」

  她往小木門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快憋死的閆皓,猶豫再三,還是選了生命比較「垂危」的一方——擠過來抓住了閆皓的手,把他往外拔。

  可是閆皓這枚蘿蔔體型太大,周圍土質又實在是不鬆軟,悄悄使出了移山的力氣,只把閆皓拖出了五公分,她汗都下來了,不得已停了下來,朝閆皓搖搖頭,又憂心忡忡地回了下頭。

  閆皓看懂了她的肢體語言:那邊比較緊急,要麼你先在這夾一會?

  閆皓二話沒說,目光一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剛才感覺到了,悄悄雖然輕盈靈活,但手上真的沒多大力氣,就她拖自己的動作看,閆皓覺得她哪怕有點功夫,可能練得也不太扎實,絕對不能讓她一個人出去。

  悄悄跺了跺腳,掙扎著掰他的手,閆皓五指收攏,把她捏得更緊,連連沖她搖頭。閆皓來去無蹤,不光輕功好,燕子有翅膀,「堂前燕」可沒這個種族優勢,只能靠四肢的力量,他是能僅憑單手五指就把自己懸掛在高樓外的,手勁非同小可。

  悄悄覺得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怎麼掰也掰不開,氣得作勢要咬他。

  閆皓扭頭不看她,豁出去了隨便咬,反正皮糙肉厚,他另一隻手艱難地摸出手機,給喻蘭川發信息:綁架,快來!

  字沒打完,悄悄就對他發了大招——咯吱了他。

  閆皓手一哆嗦,「來」字打成了「啦」,就猝不及防地發送了出去,他被兩面牆固定著,躲都沒地方躲,又不敢出聲,給悄悄蹂躪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喻蘭川又回了一串問號:誰綁架誰?多少人?什麼情況?你好好說話,發什麼嗲!

  閆皓:「……」

  要老命了!

  被丐幫堵在小胡同裡的楊逸凡餘光瞥見路口來了輛灰撲撲的車,壓低聲音說:「你們帶走我有什麼用?是讓我交出打狗棒,還是讓我給你們登報寫聲明道歉?我說句話,警察就不查了嗎?」

  「那不歸我們管。」

  楊逸凡冷笑:「丐幫『疑似』非法民間組織,你們現在既然非得把疑似坐實,我也可以捨命陪君子——放、手!我自己走!」

  她猛地掄開抓她的人,面沉似水地揪出自己被下水道卡住的鞋穿上,氣場陡然長到了兩米八,楊逸凡把亂髮一抹擦:「走啊。」

  這時,一身癢癢肉的閆皓終於難以為繼,手一鬆,悄悄就遊魚似的滑了出去,縱身往小門另一邊衝去。

  閆皓一把沒拉住,劇烈的掙動間,他連外衣再毛衣全給兩邊牆壁的摩擦力捲了上去,閆皓情急之下亂拱一通,從自己的衣服底下鑽了出去,身上只剩下一條「二杆梁」小背心,終於能勉強移動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去抓悄悄了。

  悄悄一躍而起。

  閆皓表情都裂開了——慢著,別去!

  就在這時,警笛聲倏地劃破了所有人緊繃的神經,雙腳已經騰空的悄悄反應極快,把兩隻腳往兩側一撐,固定住了自己,守在路口的乞丐流浪漢們全體緊張了起來,打算用來綁人的車立刻從路邊滑走了。

  警笛聲越來越逼近,緊接著傳來人聲:「幹什麼的!」

  丐幫弟子們再也顧不上楊逸凡,一哄而散,小空間裡的悄悄和閆皓屏息凝神,悄悄小心地從木門縫裡往外看。

  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黑臉男人帶著一幫穿制服的警察進來,楊逸凡好整以暇地沖他露出一個笑容:「我還以為剛才那通報警電話沒打通呢,怎麼,喵隊,現在社會治安問題也需要刑警出警了嗎?」

  「我姓苗——不是,」苗隊撿起她的手機遞過去,「你說的這些組織無孔不入,我想你可能就會有危險,所以找了幾個兄弟在你周圍盯著,沒想到他們還真敢!這就是黑社會!」

  楊逸凡卻沒接。

  苗隊抬頭:「怎麼?」

  「『黑社會』前任老大的孫女有個燙手的山芋,」楊逸凡低頭看著他,「喵隊,你想接管嗎?」

  一百一十號院裡,喻蘭川叫的出租車剛有司機接單,就收到了閆皓的消息。

  這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蜘蛛俠」在發了幾條莫名其妙的求救微信後,又來了一句:「沒事了,警察來了。」

  外衣扣都沒來得及繫好的喻蘭川:「……」

  閆皓發完信息,就覺得鼻子有點發癢,懷疑是盟主在罵自己:「悄……」

  背對著他的悄悄伸出一隻手,打斷了他,閆皓方才放鬆的神經一緊,片刻後,他倆聽見了很輕的腳步聲。

  楊逸凡跟苗隊走了,剩下的警察去周圍搜捕方才那夥丐幫弟子,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緩緩走進來——舉著手機的袖子上有一個裝飾性的小補丁。

  「跟警察走了……唔,打狗棒恐怕也要落到他們手上……我知道,楊長老,信物不是問題,這回丐幫遇到了大坎,反而是我們的機會……兄弟們都藏好了,您放心,我這就過去。」

  好不容易擠過來的閆皓聽得雲裡霧裡,低頭去看悄悄,卻發現那女孩臉上鍍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閆皓拍了拍她的肩——你怎麼了?

  悄悄沒理會,那人一邊打電話一邊走遠了,悄悄輕輕地扒住木門,一撐一跳,就從小空檔裡擠了出去。

  閆皓只好跟上。

  那個穿西裝的人很小心,沒經過有反光的路口,都要停下來左顧右盼,以防有人追蹤,可惜耳力和功夫大概不怎麼樣,被兩大輕功高手綴著,一路也沒察覺。

  不到五分鐘,悄悄和閆皓就看見了他要見的人。

  那人花白頭髮,走路有點瘸腿,又矮又瘦,眯著眼蹲在路邊抽煙——正是楊平。

  閆皓不認識楊平,但他能感覺到,悄悄的身體一瞬間繃緊了,大大的杏核眼裡掙出了血絲。

  閆皓想了想,把鏡頭調近,偷偷拍了楊平的照片,再一次把定位發給了喻蘭川。

  喻蘭川剛跟司機協商完取消訂單,客人無故取消訂單,司機也很不高興,冷冷地噴了他一句:「您倒是想好了再叫啊,我這都走一半了,溜傻小子呢!」

  喻蘭川理虧,挨噴也只能忍,誰知電話撂下還沒晾涼,又收到一個定位,他簡直要瘋。

  「淡定,冷靜,」甘卿趕緊哄,「這回車我來叫。」

  喻蘭川冷著臉,專心地在旁邊不高興。

  甘卿抹掉了眼睛裡的淚膜,扒著眼在手機上翻了半天,喻蘭川不耐煩地說:「還沒人接?你什麼人緣?」

  「不是,」甘卿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問,「那打車軟件全稱叫什麼來著?」

  喻蘭川:「……」

  這些人怕是要氣死他,再篡奪盟主之位!

  閆皓這邊剛發完微信,就見悄悄越來越壓抑不住呼吸,那雙平時溫柔呵護小貓小狗的手攥緊了拳,青筋從手背一路延伸到了胳膊上。

  抬頭和手下說著什麼的楊平臉色忽然一變:「你帶了什麼髒東西回來?」

  手下莫名其妙:「什……」

  他話沒說完,楊平手裡點煙的打火機倏地飛了出去,裹著厲風,直沖著藏在遠處樹後的悄悄打來。

  閆皓一把拎起悄悄的後頸,猛地把她往後一拽,打火機擦著她撞在樹幹上,當場炸了,一聲巨響。

  被發現了!

  楊平嚼著煙尾,緩緩站起來:「哪來的兩隻小耗子?」

  閆皓不能讓悄悄出頭,一咬牙一跺腳,他愣頭青似的從樹後面躥了出來,擋在悄悄面前,跟楊平大眼瞪小眼。

  楊平把煙頭從嘴裡薅出來,睨了他一眼:「哦,閆家的小崽子。」

  閆皓愣住了:「你……你認識我?你是誰?」

  楊平呲出一口黃牙:「什麼都不知道你管哪門子閒事?我見過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趁我心情好,懶得跟你一般見識,快滾吧。」

  這時,閆皓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機械的聲音:「你是楊平。」

  他回頭看去,悄悄拿著個手機,不知用了個什麼軟件,能讀出她輸入的字。

  楊平眉梢一動,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小女孩身上。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歲,臉上還帶著少女的稚拙,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是朱俏,三十年前,我祖父是丐幫九袋長老之一,你還記得麼?」

  楊平緩緩站直了。

  「祖母和小姑姑就是被你出賣給行腳幫、又燒死在倉庫裡的,我祖父去找行腳幫的人報仇,因此入獄,死在了裡頭,我父親才十三歲,因為貪玩睡在了同學家,躲過去了。他永遠也忘不了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那天,到死都在追查當年那件事。」

  悄悄打完最後一句話,把手機塞給閆皓,從褲腿裡抽出了一把半尺來長的匕首。

  手機盡忠職守地替她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看不見了,我來替他問清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3:05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六章

  「你?」楊平嗤笑,隨後他又叼出一根菸,「哎」地嘆出一口大氣,漫不經心地說,「好像是有這麼個人,哦,你也是丐幫故人,緣分。」

  閆皓手足無措地捧著悄悄的手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三十年前,行腳幫和丐幫結仇的那場慘案,閆皓聽老人提起過,但那些事離他太遠,聽過也就算了。

  可是剛才悄悄——朱俏,說了什麼?

  什麼叫做「那些被大火燒死的人,是因為楊平『出賣』」?

  而這麼大的罪名,楊平居然也沒有否認!

  一百一的老人們還留著些江湖義氣的老傳統,碰到後輩人會很照顧,悄悄既然也算「丐幫故人」,還是曾經為了丐幫家破人亡的故人,如果楊老知道了,一定會把她當親孫女疼,她一直在一百一門口的寵物店裡,為什麼從來沒有和楊老透露過自己的身份?

  她到底是湊巧在那工作,還是在暗中盯著……老楊?

  閆皓只是為人處世方面反應慢,並不是遲鈍,相反,因為社恐,他比普通人還要敏感一些。

  驚駭交加地盯著悄悄的背影,他忽然意識到,悄悄是懷疑老楊包庇自己的親生兒子,所以一直在一百一盯著他!

  「悄……」閆皓剛想說什麼,聲音陡然變了調子,「慢著!」

  作為一個啞巴,悄悄才是真正做到了「能動手就不逼逼」,不等閆皓開口,她已經一刀朝楊平捅了過去,把閆皓嚇得魂飛魄散。

  仗著自己腿長,他幾步躥到悄悄面前,擋在兩人中間,一把格開她手上的匕首:「你冷靜!」

  悄悄一把搭住閆皓的肩頭,把他當成了一個大木頭樁,以他為重心,穿花繞樹的蝴蝶一般輕盈地「飛」了過去,閆皓反手一抓,女孩卻像紙片一樣,輕飄飄地擦著他的手指滑過。悄悄越過他的肩頭,舉著匕首,直朝楊平頭頂扎去。

  閆皓大叫一聲,以為就要看見血濺三尺的場面。誰知楊平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抬手,一把攥住了悄悄提刀的手腕。

  悄悄匕首落地,楊平叼著煙,一手背在身後,攥著她的手腕,把人往地面掄去。閆皓耳邊傳來「哢」的一聲脆響,他後脊汗毛倒豎,來不及細想,衝上去雙手接住悄悄。方才還輕盈如紙的女孩被楊平掄成了一把大錘,閆皓雙手一沉,肩關節險些脫開,狼狽地被她撞出了兩三米遠,一屁股坐在地上,給悄悄當了肉墊。

  悄悄的手腕折了,軟塌塌地垂著,她疼得渾身發抖,蜷成一團。

  閆皓驚駭地望向楊平——他從小練功夫,一直自以為混跡高手中間,挑戰過喻蘭川,被甘卿追捕過,他覺得這些鄰居都比他厲害,可那都只是普通的厲害,還從來沒有人讓他產生過這種恐懼感。

  眼前這個又瘦又小的男人軀殼裡,彷彿藏了個非人的怪物,使用的是某種未知的力量。

  楊平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倆,因為贏得太輕鬆,他還顯得有點和顏悅色。

  他彎下腰問悄悄:「小丫頭,我問你,是誰告訴你說,當年你家裡人的死跟我有關係?」

  悄悄的長髮從鬢角散了下來,這麼一會功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她從髮絲縫隙裡抬起頭,露出一雙讓人心驚膽顫的眼睛,閆皓感覺到她的身體驟然繃緊,張嘴噴出了一簇寒光,兜向楊平面門。

  閆皓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傻愣愣地順著悄悄的目光看去,見楊平狼狽地往側後方向一仰,臉上和脖子上各留下一道抓痕似的傷口。

  閆皓都傻了——傳說中含在嘴裡,往外噴暗器的「含沙射影」居然真的存在!

  他小時候在故事裡看見,無數次產生過疑問,嘴裡含著這玩意,說話的時候不小心噴出來怎麼辦?

  現在他終於得到了答案——因為人家從來不開口說話!

  就在他滿腦子跑火車的時候,悄悄已經從他懷裡一躍而起,嘴裡接二連三地噴射了幾次細針,趁楊平狼狽躲閃,她就地一滾撿起自己掉落的匕首,劃向楊平膝蓋,重心不穩的楊平沒躲開……

  不,是他故意沒有躲!

  楊平只是略一抬腿,鋒利的匕首撞在他的小腿上,「當啷」一聲,楊平的腿彎都沒彎一下——他褲腿裡有東西!匕首撕破了褲腿,露出裡面金屬撐的一角,就是這東西,把褲子撐出了形狀,讓他看起來除了有點瘸以外,與常人沒什麼不同。

  閆皓看得目瞪口呆——那他的腿是得細成什麼樣?彎成什麼樣?

  「找、死!」楊平一巴掌朝悄悄拍了下去。

  悄悄單手舉匕首格擋,沒來得及把手抬起來,刀刃就被對方用手指夾住,她聽見厲風響起,再要鬆手躲閃已經晚了,楊平一腳踹上了她的小腹。

  悄悄半個身體疼得沒了知覺,這一腳把她從半跪的姿勢踢趴下了,不等她緩過神來,喉嚨就被一隻手扼住了。

  楊平壓低聲音,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我看你再噴一次啊。」

  閆皓顧不上再研究楊平是個什麼程度的怪胎,一躍而起,從後面撞向楊平。

  楊平頭也不回,極精準地略一側身,避開正面,這一下宛如是毫米級的操作,閆皓立刻覺得往哪個方向使勁都不得勁,他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跟別人動手的經驗不足,很微妙地卡了一下殼,楊平把手裡的悄悄當成了武器,拎著她往閆皓身上甩。

  閆皓投鼠忌器,怕撞壞悄悄,連忙放鬆肌肉,被撞得連退三步。而悄悄臉上充血,手腳好像已經開始抽筋。

  閆皓深吸一口氣,扯開喉嚨預備叫:「救——」

  可是救命沒喊完,他後背就挨了一悶棍,方才那個被他倆跟蹤的西裝男趁他注意力全在可怕的楊平身上,不知從哪找了根棍子,偷襲得穩準狠。

  閆皓眼前一黑,「噗通」一聲跪下了,差點直接斷篇。

  「堂前燕?」楊平皮笑肉不笑地一提嘴角,「呵,傻大個,一代不如一代。」

  他說著,看向手裡意識已經模糊的悄悄,不知想起了什麼,手背上突然暴起青筋——人手上的青筋一般發綠,有個別皮膚特別白的人會發藍,然而楊平手上暴起的青筋卻是一種渾濁的紫色。

  閆皓拚命撐著暗下去的視線,想爬起來,可是四肢彷彿和中樞斷了聯繫,就是不聽使喚。

  悄悄……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警笛響起,偷襲閆皓的西裝男嚇了一跳,棍子脫手,此人做賊心虛,整個人一縮,下意識想跑,連楊平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了一下,空氣從縫隙裡湧進悄悄的喉嚨,她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然而楊平卻竟然沒慌——警笛一般是安在警車上的,可他並沒有聽見車聲:「什麼人裝神弄鬼?!」

  回答他的是一塊石頭,從很刁鑽的角度飛了出來,撞向他抓著悄悄的手,楊平側身躲開,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朝他躲閃的方向呼嘯而來,恰好兜了他一頭——那是一件男式大衣,罩在楊平身上,就好像當空蓋了一張大被一樣,把他整個人矇住了,有人趁他視線受阻,一棍砸向楊平的胳膊,逼他放手,搶下了悄悄。

  楊平氣急敗壞地把大衣從身上扯下來,看見了三步以外的喻蘭川。

  他覬覦一百一很久了,當然認出了這個「小喻爺」。

  楊平:「你?」

  「不是裝神弄鬼。」喻蘭川小心地把悄悄放在地上,收起了模擬警笛聲的報警器,「是提前預演一下,警察說馬上就到。」

  楊平捂著被他砸了一棍的胳膊,忽然嗤笑出聲:「我早聽說老喻家出了朵奇葩……哈!楊清啊楊清,當年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他老人家眼界高,看不上我也是正常,我一直等著看他能找個什麼樣的接班人……」

  喻蘭川拎著隨手帶出來的球杆,眉目不動,並不覺得報警丟人:「客氣了,不敢當,至少看著比您略微有點人樣。」

  楊平臉上的笑容漸隱。

  「小喻爺,」他略微咬著牙說,「您多金貴啊,渾身上下買了八十個保險吧?我勸你啊,躲遠點,別回頭泥點子血點子濺你身上,不好洗。」

  喻蘭川把眼鏡摘了下來,放在悄悄身邊,目光掃過那小女孩腫起老高的手腕:「好的,謝謝,我也不願意動手,所以咱們找個地方坐下聊好嗎,等警察來調停你們二位的恩怨。正好他們最近也在找……」

  他話沒說完,楊平就突然動手,虛晃一招扇向喻蘭川的耳側,同時一陣風似的捲過,打算脫身。

  喻蘭川把高爾夫球杆揮出了瀟湘劍的瀟灑,往身前一橫就攔住了楊平的去路,楊平輕哼一聲,黑紫色的爪子從球杆底下伸過來,像一塊有毒的烙鐵打向喻蘭川的胸口,喻蘭川手上的球杆靈活地旋轉起來,一勾一挑,捲起了楊平的手腕。

  楊平根本懶得躲閃,細伶伶的腕骨好像鐵鑄的,把金屬球杆撞得一陣亂響,兩個人在非常狹小的空間裡拆起招來,楊平的手越來越快,幾乎是一片虛影,喻蘭川與人動手一向自認是走「技術流」,還是頭一次被逼得這麼左支右絀,更可怕的是,球杆和人手相撞,對方彷彿不知道什麼叫疼,他的虎口和手腕卻已經開始隱隱作痛,只能下意識地後退。

  喻蘭川的腳跟碰到了硬物,他已經退到了牆角——

  「你和警察?」楊平一掌打過來,喻蘭川側臉躲避,分明沒碰到,那一側的臉和耳朵卻火辣辣的疼,像被掌風扇了一巴掌,水泥黏著的磚牆竟鬆動了,簌簌的塵土飛揚起來,喻蘭川把球杆往前一突,一「劍」刺向楊平小腹,楊平倏地一縮,一把攥住了球杆的另一端,他冷笑著說,「留得住我嗎?」

  楊平說著,倏地把球杆往下一壓,喻蘭川的手腕被球杆別了過去,他也不跟楊平較勁,立刻鬆了手,在球杆彈起的瞬間一腳橫掃,球杆被他踢得飛上了天,被人一把抄手接住。

  那人接話說:「那誰知道,說不定呢。」

  甘卿拎著喻蘭川的高爾夫球杆,緩緩地從小巷另一側走過來,她帶著口罩和兜帽,像一團飄過來的烏雲。

  楊平臉上終於露出了異色:「衛……」

  「認錯人了,」甘卿慢吞吞地走過去,踢了剛爬起來的閆皓一腳,把球杆和打車小票一起遞給喻蘭川,「盟主,你跑這麼快幹什麼,回去別忘了給我報銷——別人認錯也就算了,您怎麼也能認錯呢,楊長老?衛驍……不是您親手殺的嗎。」

  楊平那個西裝革履的手下見事態不妙,已經跑了,說話間,喻蘭川接過球杆,閆皓撿起了方才差點把他打暈的棍子,甘卿雙手藏在外衣的長袖裡——三個人正好把楊平團團圍住。

  楊平:「你是那個……」

  「哎,是啊。」

  甘卿把有點悶氣的口罩取了下去,她鼻尖有一點紅,一直被口罩糊在下面的臉上結著極細膩的水汽,嘴唇上似乎都有了點血色,看著卻並不楚楚可憐,她長得分明不像衛驍,神氣舉止卻無端讓楊平陡然想起了那次噩夢一樣的比武——

  年輕的衛驍長著一張沉默寡言的臉,以一對五,整個人卻無懈可擊,他的眼神冷冷的,總是垂著,貌似謙遜,其實是不怎麼正眼看人。

  他們苦心孤詣多年的功夫在他面前彷彿無理取鬧,楊平虛張聲勢的自信也在那眼神下一點一點潰敗崩塌、蕩然無存。

  他半輩子都沒能走出這個眼神,甚至他親手打死衛驍,一雪前恥,午夜的噩夢,仍然被這雙眼睛如影隨形的照著。

  「我在萬木春門下學過一點皮毛,沒學好,就被逐出師門了。」甘卿輕輕地一提左手長袖,露出指尖雪白的刀片,「巧了,我有點殘疾,您也有點殘疾,咱倆誰也不算欺負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3:11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七章

  楊平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別人說他「殘廢」,被甘卿扎得肺泡膨脹,氣成河豚,當場克服了對「萬木春」的心理障礙。

  他身如鬼魅似的欺到甘卿面前,要打扁了她。

  而與此同時,甘卿也向後飛掠,她的腳步不像悄悄那麼輕靈,似乎沒怎麼從地面上抬起來,拖著走,但每一步都剛好讓過楊平撞過來的拳頭和掌風,像是多一分力氣也不肯使。

  輕淺的灰塵與落葉被她的腳步趟起,隨風而動。

  楊平袖子裡突然冒出了一條伸縮棍,橫掃甘卿胸口,甘卿倏地往後一折,起了球的破外套邊角飛起,像一朵突然綻開的花,與此同時,喻蘭川高爾夫球杆橫空插入,正砸在那條伸縮棍上。

  甘卿大喇喇地笑了一聲:「我踩您哪條尾巴了,楊前輩?一上來就要把平原砸成盆地……嘶!」

  楊平雙手把長棍往上一撬,把喻蘭川逼退了幾步,喻蘭川被甘卿灌了一耳朵口無遮攔,一時走神,手忙腳亂地踩了她一腳。

  甘卿鞋尖都被他踩扁了,單腿蹦了起來,高手風範蕩然無存:「小喻爺你哪邊的!」

  喻蘭川無暇理她,緊跟著變招。

  寒江七訣原本是重劍的劍法,有點「大巧不工」的味道,與花花綠綠的小喻爺氣質不合——這位帥哥原來在陽台練的時候都得對著鏡子,劍法可以不到位,但是pose不能。

  所以他的「寒江七訣」,一直是瀟灑靈動有餘,欠了那麼幾分劍法本真的意思。

  然而此時,重量壓手的高爾夫球杆限制了他的發揮,逼他刪繁就簡,而楊平是他生平罕見的高手,見招拆招的時候,他隱約觸碰到了一些從未接觸過的東西,窺見了先賢在寒江伴雪垂釣,空曠而幽寂,自生機斷絕處遠眺流淌的光陰,心忽然靜了。

  其實每一家武學體系,都不是比划拳腳,流傳幾千年至今,各有各的一套想法,大抵都可以歸於「天地山川、人事起伏」八個字,是師父傳功時教的第一課。只不過第一課就像課本前言,看似是提綱挈領,其實一點也不重要,總是學著學著就被人遺忘。

  追求比誰更厲害、比誰更能打,這都已經能算是「不忘初心」;更多的人追逐「排面」不算,連排面背後的勢力利益也要一併攬進懷裡。

  抱著它們走火入魔,不死不休。

  甘卿手指一彈,一把小刀片就沖楊平的脖子飛了過去,咽喉是要害,楊平憑本能躲了開去,小刀擦著他的前襟彈到了喻蘭川的球杆上,喻蘭川將那刀片輕輕一擋,刀片調轉方向,重新被甘卿捏在手裡。

  楊平雙手架住球杆,不等重心站穩,要命的小刀就封住了他的走位,楊平大喝一聲,才揮開她,閆皓又一棍掃他下盤。

  這三個人都是且戰且擾的打法,都知道自己和楊平的武力值有差距,誰也不跟他纏鬥,過來沾一下就跑,換其他人上,既不讓他走,也不與他正面交鋒。

  楊平磨了磨牙,看出來了,這幾個小崽還真妄圖拖住他,等警察趕到。

  他手中短棍化成了一道虛影,打著旋地撞偏了喻蘭川的球棍,與他錯肩而過,隨後短棍驟然伸長了幾寸,精準地在閆皓手腕上一敲,閆皓手腕一陣發麻,武器脫了手。

  甘卿卻比他倆都機靈多了,根本不跟他對招,一觸即走,翻飛的小刀片始終如影隨形的攔著楊平的路,給那兩位隨時追上來的時間。

  楊平將短棍往地上一戳,與她隔著一米站定,忽然冷笑了一聲:「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萬木春,現在連光明正大的和人正面動手都不敢了!」

  甘卿不以為意地回答:「沒辦法,殘了嘛。」

  楊平的眼角跳了幾下,餘光掃見戒備地包圍過來的閆皓和喻蘭川,緩緩地說:「當年衛驍簽生死狀比武,是以一對多,他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好歹是知道要臉面的,如果他知道自己後輩兒孫從鷹狼變成豺狗,不知道有什麼感想。」

  甘卿混成這樣,早就沒有一顆晶瑩剔透的玻璃心了,她連「神婆」都當得風生水起,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既不怕激將,也不要臉,根本不在乎:「那還能有什麼感想,一代不如一代唄,您父親的口頭禪。」

  楊平:「……」

  喻蘭川每天被甘卿噎得上躥下跳,好不容易有機會旁觀她刀鋒向外,心裡說不出的爽。

  甘卿發出誠懇的邀請:「您還有什麼想人身攻擊的,儘管張嘴。」

  楊平雙頰緊繃片刻,不知想起了什麼,他忽然又笑了:「你們想拖到警察來,又能怎麼樣?」

  喻蘭川:「不怎麼樣,但你要是想像打我們一樣襲警,下一波來得可能就是槍子了。」

  「實話告訴你,就算他們抓了我,我想越獄也不是越不了,」楊平冷笑著說,「就算我老老實實地跟他們走,他們又能把我怎麼樣?我有什麼罪名?打傷那個小丫頭?是她持刀行兇在先,我只是捏斷了她拿刀的手腕,都沒要她的命,過分麼?」

  甘卿意識到了什麼,眼神冷了下來。

  「組織參加黑社會?我已經被逐出丐幫十八年啦,諸位,丐幫的事,找得著我嗎?」楊平把伸縮短棍一豎,撂在臂彎裡,「你們說我三十年前燒死了誰誰誰,十年八年前又打死了誰誰誰,真是血口噴人啊,有證據嗎?」

  悄悄強撐著站了起來,小啞女張開嘴,奮力地「啊」了一聲。

  楊平根本懶得給她正眼,他渾濁的視線鎖定了甘卿:「死人骨頭都爛成渣了,衛驍那三間半小破房也早就變成草坪了,我不承認,你能拿我怎麼辦,啊?你又能拿王九勝怎麼辦?」

  甘卿的聲音壓在沙啞的喉嚨裡:「果然是王九勝?」

  「不然還能有誰?」楊平說,「當年我眾叛親離,丐幫這幫孫子一個個忙著舔老幫主的腳,捧他『大公無私』,誰也不聽我調配。除了行腳幫,還有誰能掘地三尺,挖出衛驍這條藏頭露尾的蚯蚓?」

  甘卿的手指尖來回摩挲著手中的刀刃。

  楊平:「怎麼樣,是不是想殺王九勝?殺去吧,殺完你可就得隱姓埋名躲通緝令了。」

  喻蘭川:「這你就不用管了,你……」

  楊平朝甘卿舉起短棍,指著她說:「不如你和我打個賭。」

  甘卿撩起眼皮。

  「讓閒雜人等都走開,你也不要躲躲藏藏了,過來跟我分個高下,讓我見識見識,『庖丁解牛』的神技還在不在。輸了,滾回去當你的縮頭烏龜,這輩子再敢來找我麻煩,你師父下十八層地獄,剝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

  甘卿:「我贏了你呢?」

  楊平像是聽見了什麼天真爛漫的孩子話,忍俊不禁:「那我就自己向警察自首,並且保證絕不獨自倒霉,一定幫你把王九勝拖進去當、墊、背。」

  喻蘭川一皺眉:「甘卿……」

  甘卿衝他一抬手。

  喻蘭川:「他只是想趁機脫身,智障才會上這種當!」

  甘卿的目光釘在楊平身上,從兜裡掏出纏手的布條,一圈一圈地綁在右手上。

  喻蘭川:「你要幹什麼?」

  甘卿把外衣脫下來,遞給瑟瑟發抖的悄悄:「我是智障。」

  方才還在暗爽的喻蘭川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顆現世報,他抬腿就要上前,忽然眼前有什麼東西破風而來,喻蘭川倏地頓住腳步,緩緩地低下頭——一枚小刀片噹噹正正地釘在了他皮鞋前端的沿條上!

  「別搗亂,乖。」甘卿輕輕地說,「不然我還得分神對付你。」

  楊平呲牙笑了起來,三對一的局面徹底回不來了,因為甘卿這樣說了,她就真會跟同伴動手,而圍剿楊平這樣的高手,別說分神內鬥,就算配合不當,都會被他輕易鑽空子溜走,喻蘭川他們只要還有理智,現在最優選擇就只能是觀戰。

  「膽子不小,你還真敢,」楊平說,「衛驍當年可是敗在我手上的。」

  「衛驍沒有敗在你手上,」甘卿一字一頓地說,「他是敗在王九勝手上的,你只不過是受王九勝驅使,過去收了個屍——還有,上一個用你這種語氣,說我『膽子不小』的人是衛歡,屍骨早就被蛆舔完了。」

  楊平雙手握緊了拳,隨著他雙臂充血,嶙峋的皮下暴起的血管越發猙獰,遠看,那雙手有點發紫。他猝不及防間率先出手,這一次,甘卿沒有左躲右閃,「嗡」的一下,刀刃和伸縮棍摩擦出了讓人牙酸的動靜。

  閆皓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覺得那刀光就在他眼前閃過。

  生在和平年代的觀戰者們第一次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什麼叫逼人的殺機——喻蘭川和閆皓都跟甘卿動過手,知道她挺厲害,但大體來說,類似於同班上每次考試都拿「優秀」的同學的厲害。

  喻蘭川甚至一度覺得她就是個小花招比較多的「失足少女」。

  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當年的少女「失足」,是因為她在十七歲的時候手刃了衛歡。

  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貓狗,是血債纍纍、窮凶極惡……她的同門師兄。

  甘卿沒有跟他們認真過。

  就這麼一晃神的功夫,楊平和甘卿已經錯身而過,楊平的短棍敲在了甘卿的肋骨上,與此同時,他不自然地一偏頭——眼皮上被小刀劃了一道細長的傷口,要不是他閉眼快,這一刀是要落在眼球上的。

  甘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上身略微晃了晃,因為感冒而透出幾分血色的眼圈好像又紅了幾分,她沒吭聲。

  她反應慢了。

  她這些年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滿腦子都是下班後的烤串,刀鈍了,手也軟了。喻蘭川自以為把她從違法犯罪邊緣往回拉,幾次三番地跟著提心吊膽,其實沒有必要……真到那個關頭,她也不一定下得去刀。

  纏了布條的右手不抖了,卻仍然沒有抬起來的力氣,像條假肢似的懸在她身上,挨了一棍的右肋火燒火燎的,內臟都跟著震了幾下。

  楊平緩緩地用拇指抹去眼皮上的血跡,舔了一下:「你是功夫都還給師父了吧?」

  話音沒落,刀鋒已經落到了他頸側,楊平猛地將伸縮棍往上一抬,格住她的刀片,那隻慘白的左手卻靈活得出乎意料,刀片迅速地從食指「游」到了小指,致命的刀鋒凝成一線,兜過短棍,轉向楊平的喉管,然而就在劃破油皮的剎那,她突然覺出不對。

  楊平的手掌從底下穿出來,手腕折成了一個人骨折不到的角度,一掌打向她胸口,手掌紫得發黑。

  衛驍就是被這一掌打死的。

  情急下,甘卿只來得及把右臂擋在身前,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她整個人被推出了將近十米,後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廢棄的電線杆上,垂下來的右臂讓喻蘭川懷疑她斷開的骨頭戳破了皮肉!

  身材比較單薄的人是最經不起撞擊的,甘卿幾乎眼前一黑,有那麼一兩秒,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暈過去了,耳畔轟鳴作響,隨即又被劇痛強行拉回神智。

  喻蘭川撲了過去,閆皓雙手握緊了他的棍子,緊張地瞪著楊平。

  楊平看也不看他,居高臨下地睨了甘卿一眼,他好整以暇地笑了。

  「萬木春,顯赫一時,」他說,「有什麼用呢?時過境遷,再回頭看看,衛驍也好,後輩也好,都是浪得虛名啊……虧我記掛了那麼多年。既然這樣,我就先走了,萬木春一門已經淪落到了這種地步,總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喻蘭川一把攬過甘卿:「慢著,她輸了,我可沒說讓你走!」

  「小喻爺啊小喻爺,」楊平慢悠悠地把短棍往袖子裡一收,搖頭嘆了口氣,「你見過血嗎?」

  喻蘭川無言以對。

  「家貓,」楊平笑了一聲,「就別在野外張牙舞爪了——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3:19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八章

  喻蘭川長到這麼大,在練武這方面一向很佛,很少有什麼求勝欲。畢竟他活得又「主流」又成功,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熟知社會上的各種明暗規則。

  無論是閆皓迫於長輩期望的挑戰,還是那些人為了「面子」起的紛爭,在他看來都幼稚可笑得很——自己把日子過得跟狗屎一樣,還急赤白臉地爭這些沒用的東西,跟沉迷網遊的小孩有什麼區別?

  甚至是那一次,楊老和韓東昇他們為了從保健品傳銷窩點裡撈人,親自打上門去,他也覺得他們這種意氣用事治標不治本,不夠高明。

  喻蘭川平生最不缺的就是自信,寒江七訣作為一項興趣愛好,只是無足輕重的錦上添花而已,練得好不好,有什麼關係?

  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心裡被濃濃的無力感擁塞,恨不能捨棄這具肉體凡胎,突然長出三頭六臂,變成他很小的時候幻想過、長大後又嗤之以鼻的大俠形象。

  上一次他被無力感哽得喘不過氣來,是在十五年前的那個垃圾填埋場。

  兩次竟然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可沒人能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哪怕喻蘭川能調動無數社會關係,橫掃燕寧的非法保健品傳銷市場,他也還是在楊平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面前束手無策。

  就像當年衛驍繼承了萬木春的絕技,隱姓埋名,也沒能帶著他的小姑娘得一個好下場。

  警察還在路上,舊案的線索已經湮滅無痕。

  他打不過楊平,就是打不過。

  「萬木春不應該是這樣的,」楊平好整以暇地抬腳就走,一邊走,他一邊說,「我聽說過你師祖春先生……應該是這個輩分吧——他動手殺人的時候,哪怕對方的刀劍抵住了他的喉嚨,也會送出自己的刀,就賭誰的喉嚨裂得快。你方才要是不收,也許是你先割了我的喉,也許是我先把你打死,這都沒準,可你收了。」

  甘卿單手試圖把自己撐起來,無意識扣緊的左手被剃鬚刀片割得鮮血淋漓,被喻蘭川強行捏開,扣住她的手腕。

  「功夫姑且不論,你根本就不敢賭。」楊平說到這裡,正好走到甘卿面前,他低下頭,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真是你殺了衛歡嗎?看不出來啊,不會是衛驍那老小子幹完不敢認,推你出去頂罪吧?那你可真孝順。」

  甘卿緩緩地抬起眼。

  「你沒有血性,」楊平略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這正常,女人都沒有血性,天生就是這玩意,平時嘴上可能比誰都狠,一到生死關頭,就全顯出來了。我走了,記著你說過的話……不過你就算食言而肥也沒事,手下敗將,哈!敢來找我,我隨時恭候。」

  就在這時,一根高爾夫球棍橫在了他面前,喻蘭川冷冷地說:「慢著。」

  「小喻爺。」楊平假笑一聲,「還有什麼指教?」

  喻蘭川小心地把甘卿放好:「跟你打賭的是她,我沒同意你走。」

  閆皓沒什麼主意,但夠義氣,方才還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一聽喻蘭川表態,立刻也跟著扛起了棍子:「小喻爺,你……你小心!」

  閆皓話音突然變了調,因為楊平猝不及防地動了手,一掌劈向喻蘭川——這一下的聲勢比方才他打飛甘卿那一下還可怕,他掌風沒到,喻蘭川已經有了窒息感,一個文明人,哪見過這種搏命的打法?

  喻蘭川當時就連退了七八步,球杆在手,差點把從小練熟的招式都忘了。

  閆皓心驚肉跳,看得一陣絕望——這還打什麼打,能把大魔頭安全送走就不錯了。

  楊平一挑眉:「還來嗎?」

  喻蘭川緊繃的嘴角忽然往上一翹:「來。」

  可就算打不過,又怎樣呢?

  總有那麼一些時候,是要放下理智、放下一切,忘記那些高高在上的「策略」,忘記得失,朝著本能和勇氣指引之處,頭破血流地走。

  「你找死!」

  「我聽人說,你從小就因為身體發育不良,練功事倍功半,」喻蘭川飛快地說,「練了小半輩子也沒見練出什麼名堂,跟人比武還圍毆,圍毆還被人打得屁滾尿流,後來蹉跎歲月,又被打斷了腿趕出丐幫。好的時候功夫不成,斷手斷腳了反而能逆襲?我不信。像您老這樣的人品,居然說比武就比武,打斷她一條本來就不聽使喚的胳膊就放嘴炮走人,這麼得饒人處且饒人嗎?我也不信。」

  楊平眼角倏地一抽。

  「你說證據不足,所以你不怕警察,我同意——那麼既然你不怕警察,為什麼還要急著脫身?」喻蘭川輕輕地眯了一下眼,「我找不到別的解釋,只能想到你用了某種作弊的方法,讓自己突然變得很厲害。邪功的原理我不太懂,但藥物的可能性更大,它的功效有時間限制,是不是?所以你想把我們嚇唬住,再也不敢擋路。這個時間限制是多少?五分鐘?十分鐘?還是限制你用邪功的次……」

  喻蘭川沒說完,楊平好像為了證明他說得不對一樣,突然朝他撲過來,球杆和詭異的手掌短兵相接,傳導過來的力量竟然比方才還要駭人,喻蘭川雙手險些脫力,寒江七訣在他手裡也走了調,被楊平狠狠地一扭,他右手手腕一陣劇痛,關節瞬間脫開,球杆掉了!

  喻蘭川平平安安地長到這麼大,連車禍和運動事故都沒出過一次,還是頭回體會到「傷筋動骨」,真的疼,恨不能讓人滿地打滾的那種疼。那一瞬間,他忍不住想:挑斷自己的手筋是什麼滋味?

  也是這種疼法嗎?

  不……應該比這更痛苦吧?她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能下這種狠手?

  閆皓大叫一聲,舉著大棒掄向楊平後背,楊平一橫胳膊肘就撞飛了他掄過來的木棍,泛著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看過來,透出近乎獸類的凶光——發紫的血管已經爬到了他的臉上,蛛網一樣黏在太陽穴兩側,這讓他看著有點不像人。

  閆皓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退。

  楊平朝他逼近過來。

  喻蘭川呼出的白霧不住地顫抖,強忍著沒叫出來,硬是擠出了一個冷笑:「這……算什麼?新型毒品嗎?你跟人分享過嗎,你那些擁躉不會也有吧?楊前輩,你說警察抓不著你舊案的把柄,那……吸毒販毒瞭解一下?」

  楊平怒吼一聲抓向他肩膀,突然寒光閃過,正戳向他手肘關節,楊平躲閃不及,袖子上被劃了一條破口,沿手筋方向,三寸兩分!

  「別跟他們玩了,」甘卿吊著一條胳膊,單手撿起了悄悄方才掉的匕首,她指尖微鬆,幾把帶血的剃鬚刀片掉了下來,指尖掃過刀刃和血槽,緩慢而堅定,就好像她的左手不是成年之後才湊合著用,而是從小錘煉過一樣,從來沒有哆嗦過,「熱個身而已,我什麼時候……咳……認輸了?」

  楊平快被他們幾個搞瘋了,如果說之前動手還講究個「比武」的姿態好看,這回就是「爆種」後徹底什麼都不顧及了,徹底成了一條瘋狗。

  楊平的伸縮棍一棍敲碎了牆磚,暴風驟雨似的朝甘卿砸去,甘卿是萬萬沒有石頭結實的,而且她右臂折斷,基本是半身不遂狀態,左躲右閃的時候顯得拖拖拉拉,幾次三番都是快要砸到她的時候險險躲過。

  楊平當然發現了,專門針對甘卿右側,看她哪邊不靈便就瞄準哪邊……就像當年他們幾個人圍攻衛驍,看似是衛驍狂妄,以一對多,其實他們幾個早就暗中分工明確。那一次也是有同伴使出「纏」字訣,糾纏住衛驍拿刀的右手,讓他趁機動手。

  他們並不覺得這樣不公平,因為同輩都是這個水平,你衛驍憑什麼出類拔萃?憑什麼這麼狂呢?所以一定是你作弊了,又或者萬木春一系本身就是邪術,不配和他們名門正派並列五絕,不配和正經武功相提並論。

  既然是邪術,不能用常理看,那麼多人打一個,當然也是有道理的。

  只要能贏。

  此時兩人動手的速度,旁觀的閆皓已經看不清了,這時,遠方終於響起了警笛聲,與此同時,楊平一拳砸向甘卿的太陽穴。她右臂骨折,根本不可能格擋,如果低頭躲,楊平的伸縮棍就會順勢砸在她頭頂。

  但這一次,甘卿沒有躲。

  鋒利的匕首劃破了楊平的胳膊,毫釐不差地沿著那手臂上猙獰的疤痕挑了上去,與多年前衛驍挑斷他手勁的那一幕離奇重合,楊平發出了一聲驚恐到極致的慘叫,而與此同時,一條胳膊憑空插了進來,正擋在楊平的拳頭和甘卿之間,手背碰到了她的臉。

  甘卿左腳為軸旋轉出去,匕首劃到了底,一掰一卡,把他整個人掀了下去。

  楊平像是遭到了極大的痛苦,蜷成一團倒在地上,渾身不斷地抽搐,趕來的警察們一擁而上,甘卿舉起左手,把匕首扔在地上,幾不可聞地衝楊平笑了一聲:「你也配說血性?」

  不明情況的警察們衝上來,迅速把在場所有人都隔離開:「有人受傷!叫救護車!」

  楊平嘶聲慘叫:「我的手筋!我的手筋!」

  「天!手筋?是刀傷,匕……」兩個警察艱難地按住楊平,把他翻過來,看清了他緊抱的那條胳膊——上面有一條血線,剛好沿著他胳膊上的一道傷疤劃的,與傷疤重疊在一起,顯得格外猙獰可怕……

  然而再仔細看,那刀傷卻只是劃破表皮、才剛剛觸及真皮層的深度,既沒傷筋,也沒動骨,這人凝血功能還真不錯,這麼一會,傷口已經有止血的趨勢了。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在地上滾的楊平,又看了看狼狽的甘卿,這麼一對比,地上躺的這位宛如一場失智的碰瓷。

  「哎,」一個警察頭疼地掀開大蓋帽,抓了一把稀疏的頭髮,無奈地說,「大爺,您這手筋是畫的吧?醒醒,別裝啦。」

  楊平充耳不聞。

  他曾經以為自己在陰暗狹窄的泥塘後巷裡,親手了結了自己一生的噩夢,為了雪恥,他不辭辛苦地把那些廢物們都找來旁觀,讓他們做人證,證明他把衛驍打得跪地求饒。

  可原來沒有。

  噩夢是不吃自欺欺人那一套的,他粉飾多年的假象薄如蟬翼,被小刀輕輕一刮,就露出狼狽的真相來——

  衛驍先被王九勝派人陰謀撞傷,內臟出血、行動不便。

  如果不是這樣,楊平根本沒有再次與他動手的勇氣。

  「這人怎麼回事?」警察看出了他神志不清,疑惑地問,「精神不正常嗎……我去,他這臉上和手上是什麼東西?紋身嗎?」

  「不知道,」沒穿外衣的甘卿好像才感覺到冷,吸了吸通紅的鼻子,被冷風一刺激,眼淚又下來了,她甕聲甕氣地說,「突然就這樣了,跟犯病了一樣,凶得要命,嚇死人了。」

  警察的表情嚴肅下來,顯然是聯想起了癮君子的症狀:「叫救護車,再聯繫一下法醫的同志……都帶回去……哎,這怎麼還有個小女孩傷成這樣?跟你們一塊的嗎?成年了嗎?」

  一個女警連忙跑過來查看悄悄的情況,警察們腳步匆忙,楊平幾十年份的慘叫聲聽起來撕心裂肺。

  甘卿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的右手是著名的萬木春殺人刀,天賦異稟、鋒銳無雙。

  但……當年被她親手廢了。

  只剩下一隻天生不是慣用手的左手,最開始是在她最茫然無措的幾年裡,為了方便日常生活隨便鍛鍊的。

  這隻手以前還沒有沾過血。

  她抬起左手,輕輕地抹了一把才纔被喻蘭川的手背磕過的臉頰,隔著人群,向他的方向看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3:27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九章

  她看見喻蘭川托著一隻脫臼的手腕,正低聲跟旁邊的警察說著什麼——對了,他們幾個人在這裡,拿著棍棒和管制刀具,打得一地狼藉,這事肯定是得跟警察解釋的。

  可要怎麼說得清楚呢?甘卿漫不經心地想。

  她腦子裡只是閃過了這麼個疑問,問完就完,也沒打算自問自答。

  她像是處於某種靈魂脫殼的狀態,什麼懶得想,骨折的右臂和喘口氣都疼的胸口也被她暫時放在了一邊,周圍的人聲、慘叫聲、風聲,一起清寂了下來。

  她神奇地走了神。

  「萬木春的刀有魂,你要學會跟著刀鋒走,不要自己跟自己彆扭。」

  她很小的時候,衛驍隨口對她這麼說過。

  「什麼叫順著刀鋒走?」

  「就是該麼樣、就怎麼樣,有一天你玩刀不切手,大概就能懂了——你的刀準備好的時候,你是有感覺的。你什麼時候退縮了,它比先你明白。」

  衛驍說得對,她對楊平出第一刀的時候,心裡是有猶疑的,因為左手並不是她的慣用手,她既沒有信心,也拿不準自己能出什麼樣的刀。她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真正意義上跟人動過手了,她像一塊用過的餐紙,蜷縮著自己的生命力,期待歲月抹去那些難解的恩仇。

  十年,廢一個人,足夠了。

  她甚至沒想好應該怎麼辦——萬一真的一刀挑了楊平,就算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喻蘭川和閆皓會不會也被她連累呢?

  她的刀鋒上壓著裡三層外三層的猶豫,不堪重負,所以才會在楊平動手的一剎那,本能退避,差點被對方一巴掌扇死。

  真正讓她找到第二刀的,其實既不是楊平的嘲諷,也不是喻蘭川和閆皓的死不退讓——甘卿早就不是容易被激怒、被感動的人了,喻蘭川攔住楊平的時候,如果不是她實在說不出話來,肯定會阻止的,又不是拍電影,為了爭義氣冒險沒必要,死在楊平手上的人數不過來,這貨窮凶極惡,一打喻蘭川也鬥不過他——她第二次拿起刀,是喻蘭川當時說的那些話。

  有那麼一瞬間,甘卿意識到,楊平對週遭一切,可能是充滿徬徨恐懼的,他的邪功、他的戰績,都是嚇唬人的幌子,他因為內荏所以色厲……就像她自己一樣。

  成年之後,吃飯寫字之類的小事換慣用手都很艱難,何況是萬木春的刀法?她為了這手左手刀,多少次把自己割得鮮血淋漓,手心手背,幾乎每一寸肌膚都是破損後重新長的。她一邊絕望地磨練自己,一邊還要裝神弄鬼、做出一副「跳出三界外」的不問世事,總在避免正面對抗,唯恐別人知道自己的底牌,發現她不是什麼神秘的世外高人,而是個把日子過成「日」的二百五。

  第二刀出手的時候,她知道刀往哪落,落多深,所以心無旁騖,並沒有在意楊平那能把人頭打爆的拳頭,也沒有來得及仔細想是對方的拳快還是自己的刀快……這不是楊平說的「血性」、「豪賭」之類,只是祖輩傳下來、千錘百煉的直覺。

  可她沒想到,有個傻子居然伸手替她擋。

  他沒有常識嗎?不知道兩大高手爭鬥的時候容不得別人插手嗎?如果不是楊平被她那一刀嚇破了膽,拳到一半走了調,他那隻手還在嗎?

  「我年輕的時候,你師祖告訴我,不管過去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未來又會是什麼樣,你都不用有那麼多猶疑,沿著刀鋒一直走就對了。誰還不是如履薄冰呢?我們啊,爭的就是一線的生機和決斷。」

  「甘卿,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喻蘭川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皺著眉抬頭看過來。

  當他看見甘卿的時候,緊繃的眉目無意識地鬆動了一瞬,但隨後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很快遍佈陰雲起來,大步朝她走過來,打算好好跟她清算一下她臨陣自作主張的賬。

  「你……」他還沒來得及開噴,就看見甘卿突然笑了。

  她笑起來眼睛動得比嘴角多一些,略微有些削瘦凹陷的兩頰忽然被笑肌填滿,看起來小了好幾歲,像是清泉流過、霜塵褪盡,透出一股狡黠純粹的天真意味,在喻蘭川心裡投下一串石子,攪起沒完沒了的漣漪。

  喻蘭川右半邊腦子裡只剩下這些泠泠作響的漣漪,左半邊腦子裡的憤怒還在垂死掙扎,並叫囂道:她還有臉笑!

  於是兩個腦半球之間的胼胝體撂挑子罷工,喻蘭川自己跟自己鬥了個死去活來,鬥得他失智又失語,「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甘卿抬起沒斷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喻爺啊……」她嘆息似的說,喻蘭川皺著眉等她接下來的話,甘卿卻一邊笑,一低下頭,額頭抵住了自己搭著他肩的手背,就像扒在他肩頭一樣。

  這麼突然!

  喻蘭川腦子一炸,正在交戰的兩片腦細胞一起人仰馬翻,他喉嚨輕輕地動了動,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甘卿整個人朝他壓了下來。

  喻蘭川手忙腳亂地接住:「喂!」

  但她已經沒了意識。

  她很輕,是他一隻手就能接住的重量,修長的四肢像一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鬆弛下來,隨意揉搓一下,就能歸攏成很小的一團。

  喻蘭川心裡無端升起一個念頭:「要是瀝乾了血肉,她在人間也許就剩不下幾兩了。」

  這讓他的心狂跳起來,攬住甘卿的胳膊下意識地收緊,又被趕來的醫護人員們強行扒開,他們七手八腳地撲上來,把人從他懷裡搶走。

  「等……嘶!」喻蘭川下意識地想護住她,忘了自己脫臼的手腕,一使勁,半邊身體都疼麻了。

  「先生,你的手要看一下!」

  「慢點,小心!」

  喻蘭川想追上甘卿的救護車,被人強行攔下來,又兵荒馬亂地塞進了另一輛車送到醫院,拍片、關節復位……剛冷敷上,又讓警察叫去反覆盤問,做了筆錄,好一通折騰。

  小說裡寫到大俠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真是太省事了,這些大俠背後肯定都有團隊和助理!

  再看他這邊的幾位「隊友」,有不會說話的,會說但是說不利索的,還有一位直接躺下裝死、一點事不頂,只剩下喻蘭川一張嘴,單槍匹馬,累得心力交瘁。

  直到天完全黑了,喻蘭川才消停下來,又趕回醫院去看甘卿。

  醫用冷敷用品貼著他的腕骨,他的餘光瞄著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醫生說:「……她身上最重的傷是右臂骨折,這個右手以前也受過傷,還有病根,以後千萬要注意保護啊,不然會影響日常生活。其他倒是問題不大,主要是重感冒加上撞擊,可能有點輕微的腦震盪,醒過來以後也許會有頭暈嘔吐症狀……你是家屬嗎?」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一點頭,下巴尖落下,才反應過來不對,連忙又搖了搖頭:「就……朋友。」

  「哦,」醫生說,「那麻煩你打電話通知一下家屬吧,沒什麼大事,就是可能感覺不太舒服。」

  醫生隨口叮囑完,也沒等他回答,就去忙別的了。

  喻蘭川按著冷敷袋,干站了一會,在病床邊坐下。天光黯淡,細細的點滴打進甘卿的血管,她的手像透明的。

  「我通知誰啊?」喻蘭川無奈地想。

  雖然是互毆,而且楊平實在不像什麼好東西,但最開始確實是朱俏先動的手,她還帶了有血槽的匕首,這個瞞不住。

  所以在事情完全調查清楚之前,小啞女暫時還被拘著,喻蘭川叫來了一個律師朋友幫著跟進,才知道悄悄原來還沒到十八歲。這就還好,不管怎麼說,肯定會酌情從輕發落。

  閆皓他們仨都屬於試圖阻止行兇的,又有聞訊而來的于嚴幫忙回轉,所以目前還都沒事,就是得隨時聽候召喚,配合調查。

  閆皓受的主要是精神創傷,醫院不管治,於是先回家了,甘卿的情況則更複雜一點。

  她畢竟有案底。

  儘管喻蘭川再三說明,甘卿是接到朋友定位以後,跟自己一起來的,還有出租車行車記錄和她手機上的付款信息為證,但警方仍對她在其中攙和的一腳非常警惕,要不是她暈過去及時,這會大概還要在公安局裡接受盤問。

  他們用一種談不上惡意,但很奇怪的語氣問喻蘭川:「你跟她挺熟啊?嘶……你一個好好的……怎麼跟這麼個人混在一起?哦……住鄰居,那怪不得了。你們這樓也住得夠雜的,什麼人都有啊。」

  喻蘭川明白他們的意思——她的人生是有「污點」的,因此格外引人懷疑。

  儘管大家其實都是在淤泥與濁浪中起起伏伏,沒有人能活得天真無邪,可是每個人都恐懼「污點」標籤。嚴重的如「案底」「失足」,不嚴重的如「離婚」「傳染病」,性質都類似,一旦被烙上,就一輩子也無法擺脫。

  白璧微瑕了,仍然是璧,但人生有瑕,似乎從此以後,也就只有當人渣一條坦途了。

  喻蘭川喉嚨裡像是堵著塊石頭,上不來下不去,噎得他難受極了。

  這時,隔壁床一個勤快的護工順手幫他端了個痰盂進來,打斷了喻蘭川的思緒。

  喻蘭川:「哦,謝……」

  「不用謝,我剛才聽見大夫說了,」護工說,「腦震盪可是很難受啊,會吐成海參的!」

  喻蘭川:「……」

  護工前腳出去,他就聽見病床上有人輕笑了一聲,喻蘭川猛地一回頭,看見甘卿睜開了眼。

  甘卿眼睛一睜開,蜷縮成一團的四肢就像又重新長出了筋骨,她的眼神點亮了一口活氣,充進肉身,立刻就既不脆弱也不孤獨了。

  「你醒了?」

  「能不醒嗎?那麼大嗓門,咒我變成海參。」甘卿動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兩條胳膊——她左手掛著點滴,右臂上著夾板,沒有富餘的手了。

  喻蘭川意識到她是想坐起來,剛要伸手扶,就見她垂著兩隻手,用腰腹的力量輕輕鬆鬆地把自己折了起來,坐到一半,她突然不動了,眼睛盯住了病床一角。

  喻蘭川半跪下來緊張地問:「想吐嗎?」

  甘卿略一搖頭,隨後她狠狠地一咬牙關,硬是把一個噴嚏逼了回去——她確實還頭暈,不敢大張旗鼓地噴個痛快。

  可是她鼻子不痛快,眼睛裡也總有沒完沒了的淚水汪著,心裡卻是痛快的。

  十年蒙塵,她把蜷縮成一團的自己伸展了,重新亮出了刀刃。

  喻蘭川探了探她的額頭、檢查掛水進度,又給她倒水,團團轉了好一會,想起忘了問醫生她現在吃東西有沒有禁忌,又要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找人打聽。

  甘卿在他身後吹了聲流氓哨,還帶拐彎。

  喻蘭川:「……」

  「別忙,小喻爺,」甘卿衝他招招手,「我沒什麼胃口,你過來跟我說說,警察應該還會單獨找我問話,串個詞,省得給你穿幫。」

  「實話實說,什麼叫給我穿幫……你幹什麼!」

  甘卿直接把吊針拔了。

  「麻煩,」她隨手揪了根棉簽按住血管,略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指,「我一年到頭感冒藥都吃不了半片,打不慣這個,看見它就想上廁所,你又不能扶我去。」

  喻蘭川:「……」

  甘卿從下往上撩了他一眼,笑了:「我知道你是沒什麼意見,但別的病人可能不同意,讓人當流氓打一頓多不好,都不好意思還手。」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謝謝你的經驗之談,以前沒少……」

  他話沒說完,甘卿忽然攥住了他脫過臼的胳膊。她的手彷彿比冰敷袋還涼,喻蘭川輕輕地哆嗦了一下,僵住沒敢動,任憑她帶著薄繭的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在傷處逡巡了一圈。

  「還好,」甘卿說,「不算傷筋動骨,腫得不厲害,沒有多餘的肌肉拉傷。」

  喻蘭川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搶回自己的胳膊,板起臉:「瞎摸什麼!」

  「要錢嗎?要錢車費抵吧,不用給我報銷了。」甘卿擺擺手,她臉上不正經的笑容還沒褪下,話音卻忽然一轉,「嘗到過楊平的厲害,怎麼還敢給我擋一拳,吃一塹不長一智啊?」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茬,喻蘭川氣都不打一處來:「我不擋,你的腦袋現在就不是震盪,是爆漿了!」

  甘卿聽他有理有據地對自己的腦漿成分展開了長篇攻擊,插了幾次話,未果,只好一邊聽,一邊坐在旁邊喝水,喝完剛把水杯一放,喻蘭川就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自動站起來又給她續了一杯。

  水是溫水,溫度熨熨帖帖的。

  喻蘭川:「……說好了只是把他先控制住,等到警察來再交差,你非得來『江湖事江湖了』的那一套不可嗎?你知不知道『見義勇為』和『互相毆打』的區別?你知不知道你還有……」

  「案底。」甘卿接話說。

  喻蘭川倏地啞了。

  「怎麼?」甘卿不怎麼在意地抬起頭,「警察找你問話的時候應該重點問過了吧?你這麼一個社會精英人士,怎麼跟前任殺人犯扯上關係的。」

  喻蘭川的嘴角輕輕一繃。

  「我也想問啊。」甘卿衝他攤開手,「小喻爺,你不忙著出任CEO,迎娶白富美,整天跟我混在一起,不覺得跌份兒嗎?你辛辛苦苦地奮鬥事業,唸書比誰都好,工作出類拔萃,本來就應該過一帆風順的生活,有我這麼個不定時炸彈,就不怕哪天辦出點出格的事來,連累你……」

  「我會負責。」沉默了好一會的喻蘭川忽然說。

  「不、不不用了吧,」甘卿舌頭磕絆了一下,「咱倆還是清白的。」

  「我是說我會為了我的選擇負責,」喻蘭川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願意承擔自己有眼無珠的後果,不用你指手畫腳,多管閒事!」

  甘卿「哎」了一聲,輕輕地說:「友情提醒嘛……」

  喻蘭川:「我想要的不是友情提醒!」

  甘卿頓了頓,架在膝蓋上的左手幾根手指互相搓了幾下,從喻蘭川眼睛裡的反光看見了自己——狼狽又落魄,還吊著一條不聽使喚的胳膊,像條流浪了半輩子的土狗。

  甘卿短促地笑了一下:「小喻爺,你要不要先戴上眼鏡再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3:34 PM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九十章

  「行,」喻蘭川說,然後他真就從兜裡摸出了眼鏡戴上,「現在我可以接著說了嗎?」

  甘卿:「……」

  「你方才說那麼多,是什麼意思?」喻蘭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把眉挑過眼鏡框,「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沒有配備自卑功能。」

  「小喻爺,你好好說句人話,是不是能傷及性命啊?」甘卿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不搭,呃……你懂,你跟我,各種意義上的。」

  喻蘭川嗤笑一聲:「前些年,全世界的時尚寫手都統一認為運動鞋和『時尚』倆字不搭,誰要是膽敢在西褲底下穿一雙白球鞋,基本就跟白襯衫下露出紅秋衣一樣罪孽深重,這兩年運動風又成了時尚代言人,正裝底下不搭一雙不正經的鞋,反而像個賣保險的。搭和不搭,到底是誰說了算?」

  「不知道,」甘卿想了想,一攤手,回答,「我買鞋都是去超市或者賣場,看誰家打折多去誰家買,以禁髒為挑選標準。」

  喻蘭川:「……」

  甘卿笑了笑:「我還沒來得及舉例子呢,你就替我舉了——你看,這就是不搭。」

  恍如一個在桃花源,一個在武陵源。

  在江湖舊夢裡偶遇。

  夢醒,總歸要橋歸橋、路歸路的。

  喻蘭川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她眼睛裡有種很特別的寧靜,像一面波瀾不驚的鏡子,原汁原味地倒映著周圍的一切。

  「你看我雖然沒錢,但是花錢如流水,每個月最精細的規劃就是提前把房租錢留出來,其他一分不剩。沒事就愛躺著,業餘愛好只有擼串,脖子上面的這個器官大部分時間都在休眠,說明書超過三行就太長懶得看。我都不知道我能在燕寧待幾年。」甘卿頓了頓,「……也許待不了幾年吧。」

  等恩怨結清,等她徹底忘了泥塘後巷,就該走了。

  因為燕寧是個熱熱鬧鬧的大城市,大城市裡,都是懷揣夢想逆流向上的人,她混在這中間不怎麼合群。

  喻蘭川聽完,就斷言說:「像你這樣的混混,將來會晚景淒涼的。」

  甘卿的左手手指互相搓了一下,心裡默念流氓從業準則——不能毆打長得漂亮的異性。

  「我父母就是因為性格不合分手的。」喻蘭川站直了,略微往後一仰,靠在牆上,他雙手抱在胸前,靜靜地說,「我爸不喜歡束縛,特立獨行,想起一齣是一齣,窮得叮噹響,自己也不在乎,到處漂,飢一頓飽一頓的,他還覺得挺美。離婚後這麼多年了,我媽還一直偷偷給他交著養老保險,過了六十就能領,怕他將來去要飯。」

  「感情挺好。」

  「一直也沒不好過。可惜……」喻蘭川說,「套用土味網絡流行語,就是『愛上一匹野馬,家裡沒有草原』。有了他倆當前車之鑑,我一直就覺得,被荷爾蒙影響的個人喜好是很愚蠢的,生活必須有條理。按照我的情況,我最好跟一個不太有錢、工作清閒穩定的居家型女性在一起。居家,這樣她能通過照顧家庭改善我的生活質量;工作穩定,她自己賺錢自己零花,短時間之內不會給我造成額外的經濟負擔;不太有錢,自己邁不過首付的門檻,跟我在一起,她可以分享固定資產所有權——這樣大家都能得到好處的關係才有意義。除此之外,為了方便長期相處,我還希望她跟我有同等的精神層次和自我要求。後來我發現這樣的女孩一般都不居家,所以對我來說,保持單身是最經濟的,沒有風險,也能維持生活質量。」

  甘卿作為一條頭腦空空的鹹魚,聽完別人條分縷析的人生規劃,感佩得無言以對,只好讚頌道:「您可真是個善於總結經驗教訓的偉人……」

  「可我心裡這麼清楚,」喻蘭川打斷她,「還是要重蹈覆轍。」

  甘卿沉默下來,靜靜地凝視著他。

  「我想試試,」喻蘭川說,「看我有沒有能力負擔得起這樣的生活……還有你。」

  甘卿:「你這麼說,我感覺自己就像楊總那些雖然不知道厲害在哪,但血貴血貴的『兜子』。」

  「不,」喻蘭川低聲說,「你是一場冒險。」

  他透過鏡片,目光細細密密的,流露出了一點濕潤的情愫,像是清晨的露水,日出前才出現那麼一小會,等日頭和風塵起了,就悄無聲息地隱去形跡。

  因為罕見,所以偶爾碰到,近乎於驚心動魄。

  甘卿聽完張美珍漫長的故事,回頭撞進他目光裡的時候,驚動過一次。之前她跟楊平在刀尖上對賭,他不假思索地替她擋下楊平一拳時,又驚動過一次。

  至此,已經是第三次。

  事不過三。

  甘卿自言自語似的嘆息道:「那你是什麼?」

  惡旅難途裡的……溫柔鄉嗎?

  喻蘭川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養老保險吧?」

  甘卿的肩膀驟然崩塌,撐在膝蓋上的左手摀住了半邊臉:「小喻爺,行行好。」

  喻蘭川扶了一下眼鏡:「畢竟你晚景淒涼是大概率事件。」

  甘卿感覺自己快壓抑不住麒麟臂了,腦殼疼,她吸了吸鼻子,有氣無力地說:「……滾吧,求你了。」

  喻蘭川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點沒藏好的壞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抬腿往外走去。

  他把甘卿收到的信和照片給了于嚴,讓他想辦法匿名遞了上去,沒過幾天,他請來的律師朋友打回了電話。

  「還算順利,幸虧這小女孩說話不方便,沒什麼亂說話的機會,知道我是來幫她的,也比較配合。」律師說,「我現在儘量把這件事定性成衝突互毆,而不是謀殺未遂。畢竟楊平手裡那根伸縮棍殺傷力也挺強,到時候看看管制刀具的問題能不能大事化小,她年紀小也是個優勢。」

  喻蘭川問:「楊平呢?」

  「還在醫院,」律師說,「不過他的問題跟你們沒什麼關係,你推斷的八九不離十,這個人應該是長期服用某種未知藥劑,現在警察的神經都很緊張,因為如果證實這屬於新型毒品,事情就嚴重了,具體情況我這邊也拿不到內部消息,我覺得這邊動手打架的小事,警察都懶得管了。」

  喻蘭川:「他身上的外傷呢?」

  「哎,說起這個外傷,真是絕啊。」律師說,「差五毫米不到輕傷標準,敢信嗎?我說,動手的是哪位朋友啊,改天能不能見一面認識認識,這人真是又神又雞賊啊!」

  喻蘭川:「……」

  怪不得某人從醫院醒過來就簡單問了兩句,一點也不擔心警察找她麻煩!

  「湊巧而已,想什麼呢?」喻蘭川毫無誠意地搪塞朋友,「你一個訟棍,怎麼還有時間看武俠小說?等爆肝嗎?」

  「那就更要見了!運氣這麼好,不得跟人形錦鯉一樣嗎?哪個社會人不需要吸一口歐氣啊……」

  喻蘭川把電話掛了。

  他推開家門準備上班,正碰見甘卿買早飯回來。

  甘卿「早」字還沒說利索,喻蘭川就突然上前一步,湊近她的頭髮,吸了一口開架洗髮水的味道。

  「好便宜的歐氣。」喻蘭川品評了一句,順手從她手裡勾走了一袋豆漿。

  甘卿:「……不用謝。」

  當代男青年蹬鼻子上臉、恃寵而驕的速度這麼快!

  苗隊的電話打斷了楊逸凡的一個會,她抬手中斷討論,到隔壁茶水間聽電話。

  「抓住楊平了,」苗隊告訴她,「這個人涉嫌使用違禁藥物,可能還跟多起謀殺案有關,我們正在調查……就是恐怕不容易,時間太長了,證據都湮滅了。」

  楊逸凡接完這通電話,轉身回到會議室:「就按方才定稿的哪一版,發吧。」

  兩分鐘以後,楊逸凡的公眾號、公司的公號轉發了同一篇聲明,她對自己言行不當造成的不良影響道了歉,並宣佈除了正在進行的合作項目外,暫停了公司其他業務,準備轉型。

  她的人生走過了一小半,大夢初回,正需要醒盹,於是給自己和員工放了個長假。

  田長老他們那一撥出現在照片上的人也被警察帶走了,緊接著,行腳幫手裡的黑店、黑車隊被大批查處,福通達集團被經偵立案調查,王九勝連夜跑到了國外躲風頭。

  跟丐幫掛點邊的都被暴風雨掃了一通,一時間,燕寧街頭巷尾乞討賣藝的幾乎絕了跡。

  曾經在歷史上呼風喚雨、橫跨黑白兩道的兩大門派,就像兩艘龐大但老舊的破船,在風雨飄搖中相撞,然後一同緩緩下沉。

  浮梁的月蒙了雲,寒江的雪隨水東流去,堂前的燕子躲進了泥巢裡,穿林的風煙消火散。

  這個鑼鼓喧天的隆冬走到了盡頭,但彷彿剛開春,天氣就迫不及待地熱了起來。

  朋友圈裡都在抱怨燕寧沒有了春秋,只剩夏冬,「夢夢老師」拆了夾板,準備迎來新的銷售旺季。

  張美珍對著鏡子抹口紅,摸完擦擦完抹,換了三四支,回頭問甘卿:「哪個好一點?唇釉是不是比口紅遮唇紋,顯得年輕活潑一點?」

  甘卿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可能是有點色弱,實在沒看出有什麼區別來,她只好乾巴巴地拍房東的馬屁:「我美珍姐淡妝濃抹總相宜,用什麼都好看。」

  「還用你廢話?一點用也沒有。」張美珍不吃這套,翻了個白眼,「你以後男朋友真省事,逢年過節不用在化妝品專櫃前現眼,給你開瓶啤酒就打發了。」

  甘卿不還嘴,笑眯眯地看著她。只見張美珍對著鏡子嚴苛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確定無懈可擊了,這才拎起包,準備出門。

  就在她跨出大門的瞬間,張美珍忽然頓住了,然後她一言不發地又回到屋裡,卸妝洗臉,把被髮膠強行固定的白髮梳平了,搖身一變,從「美珍姐」變成了「張奶奶」,她就這麼樸實無華地出了門。

  「請問……楊清是剛轉到普通病房吧?探病怎麼走?」

  「哦,楊爺爺,」值班站的小護士站起來,「他們家屬跟我打過招呼了,奶奶,您是探視親友是吧,我帶您過去。」

  病房門口的楊逸凡抬起頭,遠遠地衝張美珍頷首示意:「我先出去買點飯。」

  張美珍與她擦肩而過,緩緩地抬起眼,透過病房的白牆與白門,她看見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從半個世紀以前望過來。

  像是眷戀,也像是在問她——

  那些浮塵,都落定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4:00 P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一章

  音樂聲突然停止,鐘也停了,像是走到了時間的盡頭,幽暗的小屋裡一片寂靜。

  女人臉上輕鬆愉快的笑容漸漸消失,開始露出不安的神色,她彷彿垂死的動物嗅到了不祥的氣息,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向關著門的房間。推開房門,輕輕地伸手去拉蓋在人偶身上的白被單。

  「別別別掀!」劉仲齊要瘋,死死地捏住筆尖,全身肌肉僵成了一塊鐵,心快跳裂了,「這女的手為什麼那麼欠!不欠能死嗎!」

  下一刻,屏幕裡一陣亂響,女人像被捲進蛛網裡的小蟲,絕望又驚悚地掙扎著,劉仲齊渾身的血都凝固了,梗著脖根,眼珠卻早就轉到了天花板上,不敢往屏幕裡看。

  緊接著,震裂耳膜的尖叫聲響起,劉仲齊「哢」一下,把塑料筆帽上的卡頭擰折了。

  不知過了多久,漫長的恐怖鏡頭才結束。

  背景音切換的時候,劉仲齊就跟虛脫了一樣,大喘了一口長氣,他戰戰兢兢地把自己飛走的眼珠安放回眼眶,重新看向屏幕,只見一個男人推門進屋,在瘆人的歌聲裡說了句什麼。

  劉仲齊驚走的魂魄還沒來得及歸位,旁邊就伸過來一隻蒼白的手,差點把他嚇得從沙發上蹦起來。

  「好,」那隻手按了暫停,「這句簡單了吧。」

  劉仲齊木然地扭過頭去,瞪向旁邊的甘卿。甘卿橫在沙發上,兩隻腳踢飛了拖鞋,翹在一張小板凳上,懷裡抱著一盒pocky,大佬叼煙似的叼出一根,她在奶油上磨了磨牙,咬斷了餅乾棒:「看我幹什麼,這句話就仨詞,小學水平,這都沒聽清啊?」

  劉仲齊:「……」

  這是一個水深火熱的週末,他那識人不明的皇兄照例加班,把他託付給了甘卿這個奸佞,奸佞對他這個純潔的少年施以慘無人道的迫害——讓他聽寫外文電影台詞,還是恐怖片!

  美其名曰恐怖片台詞少,難度低!

  甘卿「嘖」了一聲,搖搖頭:「馬上就高三了,基礎這麼差能行嗎?再聽一次啊。」

  不等劉仲齊阻止,「奸佞」就按了回放,一不小心回多了,正好回到了劉仲齊沒敢看的那段——女人蒼白的手猛地從白被單下伸出來,她顫抖著掙扎出來,吐出一口血,然後猛地回頭,發出駭人的尖叫,倏地被拖走了,只留下一道暗色的血印。

  張大的嘴裡吊著根帶血的舌頭,還有特寫。

  劉仲齊不想活了。

  喻蘭川傍晚回來接人的時候,發現一天不見,他的拖油瓶弟弟成了一棵落秧的黃瓜,見了他就跟災區人民見了解放軍一樣,眼淚汪汪地躥回了家裡,一把薅起棉被,把自己埋了。

  喻蘭川:「你幹什麼呢?」

  劉仲齊帶著哭腔告狀:「那女的讓我聽寫《死寂》!」

  喻蘭川也不知道是壓根沒看過這部電影,還是真被奸佞迷昏了頭,莫名其妙地一挑眉,他說:「聽寫個電影至於嗎?我準備考試的時候都1.5倍速聽寫BBC的,明年就高考了,長點心吧。」

  「你長點心!」

  小少年屋裡傳來一聲絕望的怒吼——向這個冰冷而孤立無援的世界。

  喻蘭川沒管他,轉頭問甘卿:「朱俏今天放回來了,我想問問她情況,一起嗎?」

  閆皓托江老闆借來了一百一樓下的老年代步車,開著去接悄悄回來,代步車經過風吹日曬,「祖傳艾灸針灸理療」掉了一多半,變成了「祖傳……針……療」,跟後面的壽衣花圈優惠搭配成了一個陰森森的恐怖故事。

  悄悄告別了一直幫她的律師,把後座幾個糊了一半的花圈往旁邊推了推,推出了一個人能坐下的空間,爬上了代步車,就這麼花團錦簇地上了路,有種自己已經壽終正寢的錯覺。

  一路沐浴著路人獵奇的目光,他倆回到了一百一樓下的寵物店。

  悄悄以前就住在寵物店二層的小房間裡,不用交房租,也方便夜裡照顧動物。這會,寵物店裡那五大三粗的老闆正在給狗剃毛,他嘴裡叼著根牙籤,皺著眉,頂著一臉準備去砍人的殺氣,狗在他手裡瑟瑟發抖,一動也不敢動。

  「沒、沒事,不怕的,」閆皓停了車,回頭看了她一眼,見那女孩坐在紙花堆裡,柔弱得不知所措,那天紅著眼拿刀捅人的,彷彿只是個上了她身的女鬼,「回去拿艾草洗個澡,去去晦氣。我……我已經跟你老闆說過了,他說只要你還願意,還能在他店裡幹。」

  悄悄低下頭,跟著他下車,摳著自己的手指,心裡十分窩得慌——如果不是為了她,閆皓去銀行貸兩百個膽子也不敢跟她那個「左青龍右白虎」的老闆說話。

  她闖了禍,自己收拾不了,連累一大幫朋友受傷,這欠的人情可怎麼還呢?

  還沒能手刃仇人。

  「你可算回來了,阿……阿嚏!」寵物店老闆一回頭,打了個大噴嚏,「呸,這狗毛!我可不幹了,剩下的活都是你的。」

  悄悄緊張地在他面前站定。

  寵物店老闆掀開眼皮看了看她:「幹什麼?」

  悄悄手足無措地比劃:「對不起。」

  寵物店老闆伸出了蒲扇一樣的大手,罩在女孩頭頂上,把她的臉掰起來:「誰還沒點故事?」

  悄悄呆呆地看著他。

  老闆又說:「可是要我說,你就不該有,一點大的小崽,心眼都沒長全哪,心那麼重幹什麼?你們聊吧,我走了。」

  門口狗籠裡寄養的幾條狗聽了這話,耳朵都立起來了,被老闆凶巴巴的目光一掃,又連忙趴著耳朵伏地,裝好最後一班慫。

  甘卿和喻蘭川來到寵物店的時候,發現動物們都在瘋狂地撒歡,群狗大合唱,貓們在貓爬架上英勇跑酷,有兩隻撞在一起,嘰裡咕嚕地順著小木板滾下去,滾成了一團毛球。

  喻蘭川震驚地問:「這是幹什麼,地震先兆嗎?」

  悄悄把自己洗乾淨整理好,從樓上下來,頭髮還沒晾乾,也像個落湯的小貓,臊眉耷眼地指了指甘卿右臂上的夾板,衝他們倆一鞠躬。

  「沒事,」甘卿衝她擺擺手,「沒你的事,我們也會找楊平,早晚的事。」

  「以合理的方式找到他,想辦法抓住他的把柄,把他送上法庭,」喻蘭川瞪了甘卿一眼,轉向悄悄,「不是衝上去砍死他等著被判刑!你九年義務教育沒唸完是不是,不知道殺人犯法?」

  悄悄把頭垂得更低,手裡比劃了幾句話。

  閆皓替她翻譯:「真的沒唸完,初三輟學了。」

  喻蘭川:「……」

  當代武林少俠們文化水平讓人頭禿。

  「你祖父是丐幫長老嗎?」甘卿一伸手,接住了一隻不知怎麼溜出來的小貓,剛才還豎著尾巴撒歡的小貓一到她手裡,似乎有些害怕,肉眼可見地哆嗦起來,甘卿只好把它放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從小就不招小動物喜歡。這些小東西看著傻,其實敏感得很,知道誰不是好東西。

  悄悄拿出她的小本,一筆一劃地寫道:「朱建軍。」

  「前任丐幫九袋長老,」喻蘭川掃了一眼,「他給老楊當左膀右臂的時候,姓田的和姓趙的還不知道在哪個猴山上扯旗呢——因為家人慘死,找行腳幫報私仇,被判刑了,後來死在獄中。」

  悄悄眼神一黯,又在這個名字下畫了個箭頭,寫道:朱聰。

  甘卿:「你父親?」

  悄悄點點頭。

  喻蘭川:「他後來去哪了?」

  「親戚家,」悄悄一筆一劃地寫道,「很遠,在外地。」

  十三歲的少年留宿同學家,第二天怕挨罵,揣了一肚子「寫作業」「複習功課」之類的藉口,忐忑地往家走……誰知道他再也沒有家了。

  他紅了眼的父親見到他第一時間,就是把他鎖在了家裡,誰也不讓他見。

  丐幫九袋長老,朋友遍佈燕寧,江湖義氣講究「老吾老、幼吾幼」,自古託孤是常事,隨便把這孩子託付給誰,他都能很好地在自己的家鄉長大。可是朱長老秘密地把他送到了亡妻在偏遠農村的遠房親戚家裡。

  「那……」

  「那……」

  甘卿和喻蘭川同時開口,對視一眼,甘卿退讓:「心有靈犀啊,盟主先說。」

  喻蘭川毫不客氣地接過發言權,問了他覺得很重要的問題:「那你現在還有燕寧戶口嗎?」

  甘卿:「……」

  悄悄搖搖頭,茫然地看著他——以她的年紀,還不瞭解戶口有什麼用。

  喻蘭川嚴肅地皺起眉:「那就麻煩了,你要是想繼續讀書和就業……」

  甘卿一巴掌拍在他後背上,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喻蘭川的氣息忽然哽了一下,後半句話斷在了喉嚨裡。

  喻蘭川一邊咳嗽一邊衝她怒目而視,甘卿不慌不忙地縮回爪子,轉向悄悄:「也就是說,你祖父當時就對丐幫同僚有防備了?」

  悄悄的大眼睛裡冒出了一點血光,抿著嘴點頭。

  甘卿輕聲問:「三十年前的舊事,是你父親告訴你的嗎?」

  悄悄搖搖頭:他早就死了。

  喻蘭川:「怎麼死的?」

  悄悄還是搖頭:不知道,只能確定他死了。我爸一直在調查三十年的事,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會放下所有的事,出去追查線索,一跑跑好幾個月,所以正經的工作都幹不長,只能給人打零工。外面似乎有朋友幫他,經常給他傳消息,但他從來不把這些朋友帶回家,我不知道是誰。他出遠門的時候,跟我媽約定,每月寄一封平安信回家,可是自從我出生十個月後,家裡就再也沒收到過他的信了。

  喻蘭川:「會不會是……」

  悄悄的筆越來越快,字也跟著飛了起來:我媽說,我爸是顧家的人,小時候經歷過那樣的事,不敢不顧家,他就算只剩一口氣也會給家人寫信,給我們謀出路的。

  甘卿似乎想起了什麼,目光落在悄悄的工作牌上,上面寫了悄悄的名字和星座。夢夢老師不知道是不是被神棍附體了,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星座名稱參起禪來,臉色還無端有點凝重。

  悄悄接著寫道:我媽在我初三的時候沒了,親戚家來人,說我爸是收養的,我又是個女孩,不該佔著家裡的房和地,我不能說話,爭不過他們,所以乾脆走了,來燕寧打工。我媽說,我們家的仇人就在這裡。我打聽到這裡開武林大會,混進來觀察過一次,看見了那個楊清,他們說他大義滅親,親兒子做錯事,也被他一手驅逐,我不相信。

  悄悄寫字越來越快:我爸在世的時候,反覆提起過,那天晚上我爺爺就是被楊清的兒子叫走的,所以楊家人和這件事脫不開關係!楊清是個道貌暗(岸)然的偽君子……

  悄悄的字越寫越凌亂,還出現了錯別字,閆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老幫主不是這樣的人。」

  「小姑娘,」甘卿問,「你父親杳無音訊的時候,你才一歲多,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悄悄掙開閆皓的手。

  我媽媽。

  她寫道:從小我媽就跟我說,她這一輩子,我爸的一輩子,我們全家……都被這些壞人害慘了。我必須得報仇,哪怕什麼都不幹,也得報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3 04:10 P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二章

  在場幾人團團圍著桌子,三雙眼一起盯在悄悄的小本上,有半分鐘,他仨誰也沒吭聲,心有靈犀地想:「令堂這腦子裡是生了什麼癌?」

  好一會,甘卿才輕輕地開口問:「是你……媽跟你說,要報仇?」

  悄悄先是遲疑著點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喻蘭川:「到底是不是?」

  甘卿抬手按住他,想了想,又問悄悄:「你的輕功不錯,跟誰練的?」

  悄悄寫:我媽媽。

  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似的,停頓了好一會,沖閆皓比劃起手語,閆皓的手語未必過了專八,倆人比劃一會,大眼瞪小眼一會,連手語再腦電波,無聲地交流了好半天,看得外人一頭霧水。

  閆皓這才抓了抓頭髮,硬著頭皮開了口,「喵喵」地說:「那……我替她說吧……她說三十年前出事的時候,幾個丐幫前輩都被楊平拖住灌了酒,楊平派人去挨家挨戶通知,埋伏的行腳幫就是這時候趁機綁走了人……她的大舅舅就是其中一個報信人。」

  悄悄打了兩個手勢。

  閆皓:「哦,她說她媽是苦出身,從小就是大哥養大的,兄妹倆一直相依為命。」

  甘卿:「美珍姐跟我說過,楊平串通行腳幫,報信人其實是給綁架犯開路……」

  悄悄連連擺手。

  甘卿:「怎麼?」

  閆皓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不是的,悄悄說,她大舅舅跟幾位長老關係都很好,跟她爺爺還是同門師兄弟,第二天才知道頭天晚上出了什麼事,那次他送完信就走了,因為天太晚,連人家門都沒進,就在門口說了幾句話。」

  三十年前,行腳幫的綁架犯通過某種方法,悄無聲息地進了幾個丐幫骨幹的家,綁了人。

  幾位骨幹家裡既不做買賣,大門也不是常打開,半夜三更,該有的警惕還是有的,所以從張美珍到甘卿喻蘭川,一致同意,行腳幫的綁架犯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楊平跟他們暗中勾結,利用受害人家屬對報信人的信任,騙開門,這才能偷襲。

  「照你的說法,報信人是無辜的?」喻蘭川說,「那這麼一來的話,楊平也無辜啊,你還砍他幹什麼?」

  悄悄明淨的小臉上又露出那種復仇女鬼似的怨毒,這個小姑娘天生長著一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所以變臉之快、反差之大,看著就格外觸目驚心,像個皮膚下爬滿了陰翳的驚悚娃娃。

  「楊平不是無……」她在本子上寫,字跡像尖刀刻在石碑上,「辜」字比劃了半天沒寫出來,字越描越黑,她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在本上塗了個烏漆抹黑的大黑圈,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心裡在祝福楊平早升極樂。

  「別著急,慢慢說,」甘卿想了想,「當時丐幫出了這麼大的事,肯定要徹查,這事從頭看——你爺爺他們幾個人是被楊平叫走的,報信人是楊平讓去的,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反正當年如果我在場,我會覺得太巧了,楊平很可疑,但是丐幫的人並沒有懷疑。」

  閆皓替悄悄說:「因為楊平第一時間痛哭流涕地站出來,說都是自己非得那天攢局,害死了那麼多人,而那幾個報信人都像她大舅舅一樣,平時人品口碑都好,跟受害人也很親近,怎麼也不可能同時背叛吧。」

  外人陰謀論起來,往往會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張美珍就有一套完整的猜測,但如果其中一兩個關鍵環節不成立,這陰謀就成了紙糊的,顯得單薄了起來。

  正像喻蘭川說的,如果報信人沒有嫌疑,那楊平也等於間接地撇清了自己——他只是攢了個局,好幾位忠肝義膽的好朋友跟他一起攢的,能有什麼問題呢?

  之後發生的一切,肯定都是不幸的巧合。

  悄悄平復了片刻,寫道:我大舅舅說「他利用我」,說了幾遍。給我媽留了一封信,讓她送到我爺爺那,爺爺看完以後帶著她趕回家去,發現大舅舅已經上吊了。後來,我媽就跟我爸一起,被爺爺送到了鄉下。

  兩個家破人亡的少年人,在陌生的環境裡,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然而,別的少年人是情竇初開,互相分享青澀的怦然心動,他倆是相依為命,互相分享甩不開的血海深仇。

  悄悄寫:後來有了我,我天生不能說話,我爸媽就商量著要好好過日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們倆留下一個人照顧我,另一個人繼續去追查,我看過我爸給我媽寫的信,他說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現在這個家。我這個樣子,一定是報應。他們約定了三年,三年之後就好好回來過日子,上一輩的事不管怎樣,就讓它過去,可是……

  可是,他沒回來。

  甘卿往椅子背上一靠:「我有一個觀察,不知道對不對。」

  喻蘭川立刻扭頭看向她:「嗯?」

  甘卿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地擺擺手:「沒什麼。」

  她想,一些命運特別坎坷的倒霉蛋,沒事最好多反省反省自己,不要總是瞎感慨當下、展望未來——這些人難道就沒發現嗎?像他們這樣的人,每次說出「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這個句型的時候,就快要失去「只剩」後面的東西了。

  深淵下,還是深淵,螻蟻的命運哪有什麼下限?

  甘卿彎起眼睛,沖悄悄笑了一下:「你接著說。」

  悄悄寫道:我爸一天一天地沒有消息,我媽也越來越不好。她每次跟我說話,都先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臉,再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靠這個來提醒自己穩定情緒,她從來沒跟我大聲說過話,可是我小時候總是做一個噩夢,夢裡我溫柔的媽媽總會突然變成凶惡的鬼臉,追著我,要掐死我。

  兒童的眼睛,就像小貓小狗的嗅覺,能分辨出大人埋在皮囊下、還以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喜悲。

  當她失去一切,卻牢牢地被一個殘疾孩子拴著,死都死不成的時候,表演得再若無其事,心裡的毒也會順著呼吸往外流,除非斷氣,否則瞞不住的。

  悄悄:有一次我又做噩夢,害怕極了,爬到我媽屋裡,卻看見她披頭散髮地呆坐在那,突然用拳頭往牆上砸,砸得白牆上都是血。我以前也見過牆上有血,可她都說是打蚊子留下的。我當時害怕極了,坐在門口哭了,她聽見聲音,就把我抱起來,一邊搖著我、哄我睡覺,一邊說就算不做人,也要報仇。

  可她睡不著,那女人顫抖的手就快要勒死她了。

  這女孩身上有種很分裂的氣質,一會像一塊純潔無暇的水晶,一會又活像個磨牙吮血的鬼娃娃。

  大概她就是一面天然的鏡子,忠誠地反射了她母親白天和夜裡的兩副面孔。

  喻蘭川敲了敲桌面,十分煞風景地打斷了其他人的百感交集:「等等,我還有個疑問,假設報信人是無辜的,那楊平勾結行腳幫,綁架長老家人的事,到底是怎麼操作的?不會真是靠撞大運吧?」

  悄悄眨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

  「你也不知道?」喻蘭川頭大地說,「你不知道,就直接拔刀砍人?」

  悄悄低下頭,好一會,在小本上寫:我聽見行腳幫的張舵主說的。

  張美珍跟甘卿回憶青蔥歲月的時候,居然都沒注意到旁邊有這麼一隻小貓妖,悄悄也真是天賦異稟了。

  悄悄的眉目豎起來,又寫:否則那個楊老頭怎麼會驅逐自己的親生兒子?

  閆皓很尊重老楊幫主,聽她又出言不遜,就制止道:「悄悄……」

  悄悄雙手要飛起來似的,給他打了一串手語。

  甘卿:「她說什麼?」

  大概不是什麼好話,閆皓憋紅了臉,用力搖頭,不肯轉達。

  喻蘭川一擺手:「你愛怎麼想怎麼想——不過這次是你運氣好,楊平自己作死,沒給你捅婁子的機會,下次再這樣,沒人能撈你了,再過倆月就滿十八,到時候你可是連從輕發落的理由都沒有了,我麻煩你們都消停點,好好活著不行嗎?」

  悄悄被他訓得不敢抬頭。

  喻蘭川:「還有,喜歡小動物是好事,但是好事也得有分寸,以後不放心領養人的人品,你可以不給他們,或者乾脆實行熟人介紹制度——別、再、讓我聽見『高空入室不偷盜』事件了,私闖民宅犯法,一個家用攝像頭就能把你送進局子裡。」

  悄悄驚訝地看著他,目光一瞬間有些慌亂,嚥了口唾沫。小女孩胸無城府,面部表情一目瞭然,簡直像呈堂證供——雖然就是我幹的,但是你怎麼知道的,好驚訝。

  「不是你還能有誰?」喻蘭川心累,伸手在甘卿面前打了個指響,「我沒什麼要問的了,走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甘卿捏住他的手腕,問悄悄,「你父親失去音信前,最後一次給家裡寫信,大概地址在哪裡?」

  悄悄在紙上回答:鄰省,具體地址不知道,我去追查過,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什麼線索也沒有。

  甘卿的眼睛輕輕地眯了一下。

  悄悄:姐姐,怎麼了?

  甘卿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孩尖削的小下巴:「我十七歲的時候,跟你一樣滿肚子仇恨。」

  悄悄忽閃著大眼睛看著她。

  「現在如果讓我回到那一年,我會好好補課,考個大學。」甘卿低聲說,「可是我沒有第二個十七歲了。」

  說完,她在一屋子貓狗的目送下,走出了寵物店。

  喻蘭川三步並兩步地追了上去,突然有種衝動想做點什麼,於是在甘卿過馬路之前,他一把攥住了她垂在身側的左手。甘卿的左手手腕上藏著刀片,這隻手相當於凶器,猝不及防間,她下意識地想掙開,喻蘭川卻張開五指,把她的「凶器」囫圇個地捲在了自己手心裡,嚴絲合縫。

  甘卿驚訝地看向他。

  「過馬路不要闖紅燈。」喻蘭川的目光卻越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平直地釘在馬路對面的交通燈上,不肯回視,「行人就能隨便違反交通規則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4 09:11 A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三章

  他話音剛落,空無一車的十字路口上,交通燈就綠了。

  喻蘭川唯恐甘卿反應過來,剛一綠,他就趕時間似的拽著甘卿奔過馬路,他個高腿長,走路帶風,把哭笑不得的甘卿拽得像個風箏。

  喻蘭川是個衣服架子,從後面看,他的背影不寬不窄,肩頭平整極了,一絲褶皺也沒有的薄外套透出輕薄的體溫,袖口露出襯衫的一個邊,白得一塵不染。

  一看就是精心生、精心長的。

  不知怎麼的,甘卿想起了她拋諸腦後好多年的那個夏末之夜。

  十五年前太久遠了,而那天的事對於甘卿來說,也遠算不上驚心動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這會她忽然抓住了一點線頭,連忙倒到面前細看,糊得只剩一條小狗褲衩的少年形象就漸漸有了眉目,和眼前的人重合起來。

  那時候,他眼睛比現在大,眼皮還沒有薄成一張紙,鋒利的骨骼埋在嬰兒肥下面,因為黑眼珠比別人大一點,看人的時候目光顯得特別沉靜,那麼個炎熱又黏膩的夜裡,他被行腳幫的烏合之眾綁走了一天一宿,好像也是和現在一樣的乾淨講究。

  垃圾填埋場堪比生化武器的氣味都不往他身上湧,明明是慌不擇路的跟著自己逃竄,還有心情給她科普狗的嗅覺細胞。

  讓人感覺他不是窮講究,而是有理有據的講究。

  對了,他那時候還一口一個「姐姐」呢,長大倒學會人五人六了!

  甘卿鬢角一縷頭髮被風吹到了臉上,正好讓鼻子卡住了,她撲棱了兩次腦袋,那縷頭髮就是不依不饒地跟她的鼻樑纏綿,沒有一點要下來的意思,髮梢掃得她又癢又想笑,於是她「噗」地一聲笑出聲來:「小喻爺,我要打個報告。」

  喻蘭川:「什麼?」

  他話音剛落,就覺得甘卿的手一動,喻蘭川的手指先是下意識地一緊,隨即反應過來不合適,又連忙要鬆手,卻發現甘卿的手是往上抬的,就著他的手背上突出的指骨,把那縷頭髮蹭了下去,亂髮飛走,露出她一雙沒什麼正經的眼睛,被光一打,瞳孔裡好像分了一千多層,一眼看不到頭,那雙眼從下往上瞄著他:「打報告啊,用一下我的手。」

  喻蘭川:「……」

  妖裡妖氣的!

  他這一走神,不知不覺地過了馬路,被甘卿抽走了手。喻蘭川把拇指蜷在掌心,每根手指過來捏了一下,開始在心裡展開瘋狂搜索,想懟個話題填補倆人之間的空白。

  「你剛才最後一個問題,」他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嚴肅正經地問,「是什麼意思?」

  甘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喻爺是個很少風吹日曬的白領,領白臉也白,小白臉藏不住血色,從耳廓到下巴紅了一片,真是怪可愛的。

  笑完,她嘴角微微一頓,又有些無措。她像個從極寒裡闖進人間的冰妖雪怪,習慣了空虛寂寞冷,乍一邂逅人間情意,被暖風沖得頭暈腦脹、壓力山大,不知如何是好。

  「悄悄提到了她父親的失聯時間,是她十個月左右的事,我看她工牌上寫著雙子座,那應該是五月底六月初的生日,到生日滿十八歲——這樣算來,她爸失聯時間應該是十七年前的春天。」甘卿說,「我對這個時間比較敏感,所以多嘴問了一句。」

  喻蘭川追問:「十七年前的春天怎麼了?」

  「沒什麼,」甘卿輕描淡寫地說,「鄰省有個小麵粉廠爆炸,死了十幾個人,其中有兩具屍體脖子上有三寸二分長的傷口,所以人們都說是萬木春把洗手金盆裡的水喝回去了,要重出江湖。」

  喻蘭川腳步倏地一頓:「她剛才說的寄信地址也在……」

  「唔,可能吧,也可能是巧合。」

  喻蘭川心思急轉:「我聽老韓講過,當年麵粉廠爆炸,裡面牽扯了十八條人命,大部分是無辜的普通人,還有小孩,死人身上有萬木春的痕跡,衛驍一直不肯出來解釋,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寸二分長的傷口,算是個防偽標識吧。」甘卿緩緩地說,「比如你雇我去殺一個人……」

  喻蘭川:「我有病嗎?」

  「打個比方,」甘卿擺擺手,「僱主一般得先下定金,放在古代,是提頭來換尾款,現代沒人要頭了,所以收尾款得需要其他的信物,來證明這個人不是死於意外,我也沒撿別人的漏——有些僱主為了保險起見,會雇不止一個殺手。特殊的傷口就是防偽標誌,這是絕活,外人很難模仿,有這條傷口的,都是我的活。但如果沒人付錢,殺手沒必要、也不會露出自己特殊的標記,理解吧?畢竟江湖人多眼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殺人放火這種事,越隱蔽越好。」

  「所以你的意思是,麵粉廠事件是一場雇兇殺人?」

  「衛驍那時已經改名衛長生,隱姓埋名,就算有人想請他出山,也沒人找得著他在哪。」甘卿用一種非常平靜且客觀的語氣說,「這事確實是衛歡干的,你不要問我衛驍為什麼要替他擔這個罪名,我以前跟你說過了,不清楚,也許我那個離經叛道的『大師兄』才是萬木春的正根,他是不是衛驍親生的我不清楚,反正老頭教他,比教我用心良苦多了。」

  喻蘭川皺了皺眉:「但你為什麼會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只因為時間地點的巧合嗎?」

  「說不清,直覺。」甘卿頓了頓,她抬起頭,道路兩側夾道而立的樹已經綠了,夾出窄窄的一條天,遠處飄著一點迷霧,「可能是因為行腳幫和王九勝吧——美珍姐說,是因為我手欠嘴欠,罵王九勝是王八,激怒了他,才招了禍,但……不是我為自己開脫,我總覺得不至於。」

  王九勝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一個人,能把自己洗得潔白無瑕、穩坐行腳幫北舵主幾十年,呼風喚雨,他不會連這點心胸都沒有——當大壞胚也是有門檻的,像楊平這樣內心比較脆弱,又敏感又自卑的貨色,一般就只配當個流浪的小變態。

  她當年寫那行字純屬於孩子心性,小惡作劇而已,就算真的碰了王九勝的逆鱗,他有必要直接跟萬木春對上嗎?

  衛驍就算變成衛長生,也絕不是什麼好對付的,必須得十分小心、一擊必殺才行,要不然王九勝家大業大、萬木春無孔不入,一在明一在暗,明顯是王九勝比較危險。他佈局多年、機關算盡才要了衛驍的命,如果就為了小女孩的一句罵街,那這個人未免也太無聊了。

  「我總覺得,王九勝和萬木春之間的早就有什麼,我那一次救你,充其量只是暴露了衛驍的藏身之地。」甘卿一邊緩緩地往一百一方向走,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悄悄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你聽出來了嗎?」

  「尤其關於她的報信人舅舅那裡,很含糊,而且細想起來不太對。」喻蘭川推了推眼鏡,「只是我不知道這是她年紀小,轉達長輩的話表述不清,還是故意編來騙人的。」

  悄悄不能說話,手語甘卿還能看懂幾句,喻蘭川則是一竅不通,所以她只能在紙上寫字跟他們交流。寫字比較慢,偶爾提筆忘字還要卡個殼,本身就給人更多的加工時間,比直接口頭交流更容易說謊。

  喻蘭川:「她有什麼必要對我們說謊?閆皓不是一直跟她關係很好嗎?」

  甘卿搖搖頭,她忽然話音一轉:「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到,這幫老東西們,都想把舊江湖的恩怨情仇埋在他們那一代。」

  五絕那一輩人不用說,生逢亂世、四方硝煙,趕上了英雄輩出的時代,他們是武林最後的輝煌。

  再往下,他們的父輩,趕上了時代劇變的幾十年,滄海桑田、深谷高山,他們的青春動盪、喧囂又充滿荒誕。起落沉浮之間,無數門派就此銷聲匿跡,英雄幻夢成了泡影,有人黯然傷神,也有人抱著舊夢,至今不肯醒。

  而到了他們這一代,一切都變了,社會規則不等老人們適應,就自行重塑完畢,老傢伙們被遠遠地拋在後面,他們做不到像王九勝一樣無恥地隨機應變,只能寄期望與年輕一代。笨拙地想把「俠義」、「責任」、「堅韌」、「海內皆兄弟」的武道精華傳承下去,摒棄掉那些齟齬和糟粕,最好連提都不要提。

  可凡事一體兩面,哪有全是正能量的事?

  未免太一廂情願了。

  老傢伙們藏藏掖掖的結果,就是留下一堆歷史遺留問題,給滿頭霧水的後輩。

  「衛驍……衛驍一度想讓我學醫,我們那邊每年有小孩高考,他都攛掇人家報醫科。天天在我耳邊說,要學一門對社會有用的手藝,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甘卿笑了起來,「可是那麼多年,我就沒見他攛掇成功過一例。」

  「為什麼?」

  「泥塘後巷的娃就算上了高中,也大多是十三中的嘛,」甘卿懶洋洋地說,「三中跟十三中,不到兩站地,就差一個字,你們培養棟樑,我們培養棟樑腳底下的爛泥,考完收的都是來自門口搬磚工地的錄取通知書,學什麼醫?」

  喻蘭川忽然一頓:「你是十三中的?」

  甘卿衝他一聳肩,不以母校為恥——她跟母校是一路貨色。

  喻蘭川眼睛忽然亮了起來:「我們去十三中打過籃球,你記得嗎?全市青少年籃球賽,就辦了一年,第二年就被幾大重點高中校長聯名上書告了,因為耽誤學生學習,還容易受傷——總決賽我們是客場,就在十三中,那天你們學校看台上人都滿了,我是控球後衛。」

  其實他不單是控球後衛,還是隊長,帶著學霸組合,在十三中的垃圾犯規打法下,硬是從小流氓們手裡搶下了總冠軍。

  那場球打得熱血沸騰,直到十年後想起來,喻蘭川還得用力壓下嘴角保持著自己的矜持,裝作一副偶然提起的樣子,暗搓搓地把「我是不是很帥」頂在頭上,等甘卿自己來摘。

  他還要乾咳一聲,故意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說:「球是隨便打的,好像是贏了吧……唉,記不清了,就記得你們學校附近的小飯館不錯,你去看我們比賽了嗎?」

  「沒有,」誰知甘卿一句話澆滅了他眼睛裡的火苗,「畢竟我在十三中屬於文雅的學霸,不愛湊這種熱鬧。」

  喻蘭川:「……」

  甘卿就喜歡看他五官突然僵住的微妙模樣,忍不住多逗了他一句:「不過你們比完賽還不快走,在學校後面散德行,差點被人堵住打一頓的事我還記得,最後是跳牆跑的,聽說不知道哪位英雄還把褲子給扯了。」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喻蘭川意識到自己裝逼被識破,額角青筋暴跳,「你不愛湊籃球賽的熱鬧,去圍觀打架?從小興趣就這麼清奇嗎……不對,我們打架是在校外挺偏僻的一個小飯館,你怎麼知道的?」

  甘卿:「……」

  小飯館是衛驍幹活的地方,她當時在小飯館的後廚裡吃飯,突然進來一幫汗流浹背的男孩子,吵吵鬧鬧地在隔壁桌吹牛,鬧騰得她心煩,於是一時使壞,拿MP3把他們吹的牛錄下來,叫了人。

  喻蘭川的眉挑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4 09:19 A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四章

  甘卿乾咳了一聲:「我……咳,我這也是聽人事後說的。」

  喻蘭川把眉挑的更高。

  「要不這樣吧,」甘卿企圖糊弄過去,隔著幾步,回頭衝他笑,「今天週末,你要是晚上沒事,我再帶你去那個小飯館吃一次,還是陽春麵,我請客,別嫌便宜。」

  喻蘭川:「你連我們點了什麼都知道?」

  甘卿:「……」

  喻蘭川:「沒想到,你能掐會算還是童子功。」

  甘卿:「你到底去不去?」

  喻蘭川打量了她片刻,嘴角要笑不笑地翹了一下,他好整以暇地抻了抻袖子:「行啊,走。」

  十三中在一條十分幽靜的小街上,是個外表看上去挺像那麼回事的學校。建築已經頗有年頭,老出了古意,臨街的教職工辦公樓外掛著大片的爬山虎,清風過處,漣漪四起。因為近年來名聲欠佳,學生越來越少,門口也不像別的學校一樣堵滿私家車,乍一看,它清淨得有幾分書卷氣。

  喻蘭川仰頭與高樓上掛的大鐘對視了一眼,撞見滿眼碧色森森,於是感嘆道:「你們學校的氣質,真是……」

  這一句還沒誇完,他就看見清幽的大門裡猛地躥出一道黑影,一個雄性人類幼崽旋風似的刮了出來,後面追了一幫污言穢語的同齡人,這夥人手裡拎著不知是從墩布還是椅子上拆下來的木腿,連追再逃,風風火火地從喻蘭川面前掃蕩過去,沒一口呼吸的光景,他們跑到了路口。

  路口自行車鈴響了一聲,幾個跨在共享單車上的小流氓應聲露了面,頭頂五彩繽紛的毛,朝學生們吹口哨。被追的那位一頭紮進了這個「自行車幫」,腰桿頓時直了三分,掉頭就罵:「媽個X,你們他媽過來啊!」

  接下來,路口就展開了一場複雜的認親大會,兩路人馬互相跟對方的姑姨娘舅發生著不正當關係,喊聲都帶著回音。

  喻蘭川喃喃地說:「……十年如一日啊!」

  十三中差不多是專門給泥塘後巷開的,盛產各種野生動物,人到了上高中的年紀,天真無邪是丟得差不多了,一些壞胚已經初步長成。據說在這裡,想要認真讀點書,必須得有點「校霸」的本事,才能鎮得住那些企圖拉著所有人一起沉淪的壞孩子。

  甘卿倒是已經見怪不怪,但很不巧,想走到他倆的目的地,必須得先經過群架現場的小路口,人家那正忙得熱火朝天,他倆也不好過去攙和,只好站在路燈下等這場官司結束。

  「不是,」喻蘭川說,「為什麼要把飯館開在這種地方,天天門口鬧鬼,路人都繞著走,生意能做嗎?」

  「還行吧。」甘卿說,「也不是天天打,小店,裡頭就四張桌子,客人太多了本來也接待不過來,據說店面是他們家自己的,不用付租金,湊合能活。」

  甘卿站了一會,累了,靠著路燈桿蹲下,把打著夾板的右手往膝蓋上一擱。

  喻蘭川在旁邊找了棵樹靠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我記得,當年我們學校還鬧過一場新聞,就高二的時候,隔壁班有個女生,跟十三中的學生早戀,逃學的時候被老師逮住了,還從她包裡翻出了情書。」

  老師家長都瘋了,那天喻蘭川參加完奧賽培訓回教室,老遠就聽見隔壁班的老師近乎崩潰的聲音:「你喜歡他什麼!那不就是個小流氓嗎!你是將來要考大學,要深造、出國,他呢,沒準哪天就進去了!你倆是一個物種嗎就談戀愛!談什麼談?他就是爛泥一團,怎麼都沒損失,你呢!你不是自毀前途嗎!」

  那女生哭得肝腸寸斷,快被這些「與世俗同流合污」的老師家長逼死了。覺得自己簡直是祝英台、劉蘭芝,非得以死明志不可。

  甘卿問:「後來呢?」

  「老師訓了一半,她聽煩了,扭頭就從窗戶跳樓了,救護車還是我叫的。」

  甘卿被重點高中學霸的畫風驚呆了:「……跳、跳樓了?」

  喻蘭川大喘氣地補充道:「哦,沒死,就二樓,摔了個屁股蹲,站起來拍拍褲子就好了。」

  「那你叫救護車幹什麼?」

  「把他們老師拉走,」喻蘭川說,「他們班主任被她這一跳嚇得犯了心臟病,拉到醫院做了倆支架。」

  十六歲的喻蘭川作為隔壁班長,高貴冷豔地幫著主持了大局,認為那女孩腦子有病。十幾歲的青少年總是容易往兩個極端走,要不就追求離經叛道,覺得大人都是被社會洗腦的傻子,缺靈魂短智慧;要不就自以為人情練達,深諳各路明規則潛規則,覺得同齡人都是傻子——不論走哪一路,總之,心裡總有一群傻子常駐。

  而若干年以後,他們往往又朝傻子的方向走。好比喻蘭川,少年老成之後,栽在了一個十三中的女流氓手上。

  「真不懂事啊,小姑娘就知道風花雪月,將來長大了後悔都來不及。」女流氓裡的扛把子老氣橫秋地感慨道,語氣和當年的班主任一模一樣,「高二了還不知道衝成績,和小混混攪在一起,不是自毀前程嗎?」

  喻蘭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覺得這話從你嘴裡冒出來,很魔幻現實主義。」

  甘卿一笑——她忽然想,別說是高中的小孩了,大人也是一樣。青年才俊喻蘭川,看似是能自己把握前程,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了,可人家背地裡還是會說,小青年就知道風花雪月,將來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就明白了,跟個不相配的人一起過,看你到時候不被柴米油鹽捶成個滿頭包的中年危機。

  喻蘭川敏感地一伸手,揪住了她的後脖頸:「你想什麼?」

  「小喻爺,咽喉是要害之地,你這一爪子,要放在過去,非得被人切下來不可。」甘卿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又顧左右而言他地一指,「哎,你看,他們開始叫人了。」

  喻蘭川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見掐到中場,兩邊都有人退出戰圈,各自打電話叫人,還有擴大戰況的意思,他頓時頭都大了,從兜裡摸出了報警器,問甘卿:「我把這玩意扔過去有用嗎?」

  甘卿:「……」

  小喻爺堂堂一屆盟主,寒江七訣的正派繼承人,就算長了一副花容月貌,有必要天天攜帶防色狼道具嗎?

  「沒用,現在小崽子都精著呢,有未成年人渣保護法,又沒打壞,根本不怕警察——別著急,」甘卿經驗豐富地擺擺手,「開始叫人說明戰鬥快結束了,一般來說,人一多就打不起來了。」

  她話音沒落,就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大爺蹬著個三輪車從他們面前走過,往路口騎去,一邊騎一邊按鈴,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嘿!」

  小流氓們才不理會這種老態龍鍾的大爺,沒人理他,也沒人給他讓路,大爺憤怒地把車鈴搖得山響,可能是他的噪音干擾了手機信號,一個正拿著手機的小流氓「喂」了兩聲,拎起石頭往老頭的三輪車上拍去:「按你爹的鈴,老不死!」

  石頭彈起來,掀起了三輪車後面的白布,原來白布單下面是一車新鮮食材,怕被浮塵弄髒了,都拿布蓋著。石頭恰好砸中了一堆雞蛋,「啪嚓」一聲,蛋清蛋黃流得到處都是,老人氣急敗壞地伸手去抓那小流氓:「你幹什麼?賠我雞蛋!父母辛辛苦苦賺錢養家供你們上學,你們一天到晚有正事嗎?」

  甘卿皺了皺眉,站了起來。

  小流氓一抬胳膊,把老頭甩了個趔趄,不等老人站穩,他又一把抓住了老頭的前襟:「你們家的地啊?你們家的路啊?這有你他媽的什麼事?」

  他說著,用力一搡,老人仰面朝天失去了平衡,往後倒去,後腦勺正衝著三輪車的鐵車把。

  這時,一隻手探過來,一把撐住老人的後心,在他身後輕輕地墊了一下,老人隨著那隻手往上一彈,又被扶住肩膀站定。

  老人驚魂甫定地站住,回頭看清了撐住自己的年輕人。

  喻蘭川推了推眼鏡:「擋路就算了,打壞了人家的東西,要賠錢吧?」

  如火如荼的鬥毆被這小插曲打斷,但小流氓們一看,來人一個是「四眼」,一個是女的——胳膊上還打著石膏——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另一方的小流氓還嘻嘻哈哈地跟著起鬨:「就是,賠錢賠錢!沒錢讓他們把褲子扒下來抵債。」

  兩廂搓火,推了老人的小流氓氣急敗壞,拎起一塊板磚就往喻蘭川頭上砸,板磚「嗚」的一聲,還沒等人看清,他就被喻蘭川一把扣住手腕,往三輪車把上重重地一磕,小流氓慘叫一聲板磚脫手,扭著麻花被喻蘭川按在了車把上,跪了。

  他同伴見勢不妙,抄起傢伙跟著上,喻蘭川腳步幾乎沒有離開原地,利索地以拳代劍,把這群小崽子收拾了一頓。

  身後傳來一聲俏皮的口哨聲,甘卿起鬨道:「歐巴好帥!」

  對手挨打,另一方的小流氓喜聞樂見,還有個別壞出水來的,拎起棍子打算趁機渾水摸魚,

  喻蘭川一把攥住一根渾水摸魚的黑棍,一語雙關地呵斥道:「滾!」

  於是場面更加混亂,兩邊的不良少年都加入了戰鬥,最早砸碎雞蛋的小流氓呲牙咧嘴地按著自己的手腕爬起來,疼得眼淚在眼眶裡轉圈,大概是沒受過這種委屈,他把外衣一拉,抽出了外套裡面掛著的一把小砍刀,趁亂衝著喻蘭川的肩膀就紮了過去。

  他的同伴們打架都打油了,一般不會打出簍子來,帶刀都只是為了耍狠嚇唬人,餘光瞥見他動了真格的,都驚呆了,有人失聲叫道:「你別……」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突然憑空鑽進來,一把卡住那不良少年拿刀的手,不知怎麼一轉,刀鋒朝著主人去了,緊接著,讓人牙酸的衣料碎裂聲響起,砍刀化成一束刀光,在那不良少年身上連捅了好幾刀。

  一瞬間,所有人都鴉雀無聲,連喻蘭川也嚇得呼吸中斷了一下。

  剛才動刀的那位膝蓋一軟,直接跪了,褲子當場濕了,被人用膝蓋抵著脖子,壓到了牆上。只見他衣服上三刀六洞,砍刀被甘卿單手拎著,刀刃上滲著細細的血絲。小流氓驚恐地盯著刀上的血,有種自己已經被開膛破肚的錯覺。

  甘卿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臉:「冷靜了?」

  那位不止冷靜——他已經被冷凍了。

  甘卿回頭瞥了一眼三輪車上砸碎的雞蛋,很講道理地說:「賠人家二十塊錢吧。」

  沒人動。

  甘卿「噗」地笑了一聲,砍刀的刀尖劃過牆面:「看來是不服?」

  一個穿十三中校服的少年哆哆嗦嗦地從兜裡摸出錢包,看也沒看就抓了一把現金,扔到三輪車上。甘卿看了他一眼,那少年意識到了什麼,又兩步上前,把皺巴巴的鈔票展平,上供保護費似的放在了三輪車邊緣。

  甘卿這才撤回了卡著人脖子的腿,幾個少年壯著膽子跑過來扶起同伴,急急忙忙地掀開他的衣服一看,肚子上破了三道小油皮。

  甘卿倒提砍刀,在手裡顛了顛:「管制刀具,學姐沒收了,沒意見吧。」

  小流氓們既不敢有意見,也沒敢問她是哪一屆的學姐,屁滾尿流地鳥獸散。

  甘卿轉向喻蘭川:「走吧,不是吃飯麼?」

  他倆越過妖魔鬼怪,總算看到了喻蘭川他們球隊當年吃飯的小飯館。

  小飯館守著一條死胡同,非常不起眼,門口掛著塊斑駁的小黑板,菜單與十年前殊無二致——就是漲價了,從人均十塊漲到了二十。

  騎三輪車的老人抬起頭,扶穩車把:「你們要上我家吃飯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4 09:28 A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五章

  喻蘭川看了看老大爺那一三輪車的食材,又看了看他的行進方向:「您是老闆?」

  這攤打架的正好堵了路口,相當於是擋了人家的大門。剛才那個持刀的小流氓說得還挺對,這還真就是人家的路、人家的大門。

  「我還是大廚,有時候也兼職服務員。」老闆緩緩地推著三輪往前走,喻蘭川剛要伸手幫他,袖子還沒來得及挽起來,小飯店裡就跑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沖整個世界燦爛的笑了一下,他慇勤地幫老闆搬東西。

  喻蘭川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了一下,發現他五官不太對稱,倆眼分得很開,笑起來收不回去,細長的四肢似乎有些不協調,動作特別大,笨手笨腳的。

  「這孩子我撿的,人家不要了,」老店主直起腰,喘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太靈光,太細緻的活幹不了——你倆有預定嗎?」

  「沒有,」喻蘭川震驚了,「您這裡還得預定嗎?」

  「哦,那倒不是,隨便問一句,顯得洋氣。」老闆把他倆讓進去,朝空蕩蕩的餐廳嘆了口氣,「現在的學生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洋氣的地方沒人來……今天還沒開張呢,給你倆免單吧。」

  喻蘭川看著這麼個辛酸的小飯館,有點不落忍,剛要拒絕,想起這頓飯是甘卿請客,也不便越俎代庖。他回頭去找甘卿,這才發現她沒跟上來,正對著小店的門臉發呆。

  甘卿十年沒來過了,她覺得自己記性不太好,還以為今天連找準地方都得費一番波折,可是真的到了這裡,她忽然後悔起自己草率的提議。

  怎麼會忘了這裡呢?

  那時衛驍在一個酒店裡上班,是掌勺的大廚,跟另一個同事倒班。不值班他也不閒著,一開始是自己試著開小攤,想賣點小吃,可能實在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小攤不久就黃了,後來就是到這家朋友開的飯館來幫廚,主做麵食。

  他把自己忙得團團轉,還挺有理——衛驍說,在酒店做菜都是制式的、流水線,永遠是那個流程,老得催著趕著,不如在這種蒼蠅小館裡幹活有意思,煮一碗陽春麵給客人端上去,也是他用了心的。

  這話說得真像個沉迷做飯的廚子,十年前的甘卿聽完就算,沒往心裡去。

  現在回想起來,她品出了一點別的滋味——老頭要是真覺得小飯館好,為什麼不辭了酒店的工作,專心致志地「用心做飯」呢?

  「哎,」喻蘭川一嗓子喚回了她的神智,「你發什麼呆呢?」

  甘卿猝然抬頭,正好撞上老店主的眼睛,但老闆的目光沒在她身上停留,只掃了她一眼,就老氣橫秋地走進店裡去了。

  也是,一晃十年了,少女長成了狼狽的大人,手腳麻利的老闆給風霜壓得老態龍鍾,誰能記住誰呢?

  她方才管閒事的時候,不也沒認出老店主嗎?

  「坐,隨便找地方,」老闆說,「我手腳慢啦,你倆不著急吧?」

  喻蘭川搖搖頭:「您怎麼沒再雇幾個人?」

  「僱不起了,」老闆說,「過時了,人家不愛吃了,要不是店面房子是我自己的,不用給租金,生意早沒法做了。就當解悶吧。」

  喻蘭川沒明白,這麼一個慘淡經營的小破餐廳,到底有什麼好堅持的?幹點別的不解悶嗎?店面出租或者出售,好歹就夠他養老了。這邊這麼亂,撞上小流氓打架還得被殃及池魚,何必呢?

  這時,甘卿輕輕地踢了她一腳,喻蘭川看了她一眼,暫時嚥下了疑問。

  等後廚傳來煎炒烹炸的聲音,甘卿才輕輕地說:「老闆兒子以前是十三中的,不怎麼學好,整天打架鬥毆,有一次有人堵他,慌不擇路往外跑的時候,被車撞死了……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喻蘭川問:「因為這個才在這開小飯館?」

  「嗯,」甘卿點點頭,「一開始想找學校要個說法,畢竟這事是上課時間發生的,那會還不流行買房,正好這家原主人急用錢,就把這地方很便宜就轉給他了,讓他在這落腳。後來大家扯皮扯了好多年沒個結果,學校象徵性地賠了兩塊錢,就不了了之,反倒是他這小飯館開起來了。你別看現在門庭冷落,以前也紅火過一陣子,各種麵的湯底和燒餅很有名。」

  老闆以前就是推著小車賣燒餅的,有了小店以後,他在後廚裡砌了個專門烤燒餅的大烤爐,做糖、椒鹽和肉燒餅三種味。客人來了點燒餅,都是直接從烤爐裡面夾出來送上,油紙包著,芝麻一碰就掉,連紙都能給熏出香味來。只是吃的時候得小心,一小口下去,外殼「哢」一聲酥酥脆脆地裂了口,裡面就會冒出滾燙的白煙,要是躲閃不及,非得給燙得哈氣連連不可。

  衛驍來了以後,嘗了他的燒餅,就說不要弄太複雜的炒菜,保持特色就好,燒餅最好配湯麵,於是幫著鼓搗出了好幾道招牌麵,最便宜、最見功底的,就是陽春麵。

  甘卿說:「所以他碰見那些小孩打架,就總愛過去管一管。」

  喻蘭川皺了皺眉:「這麼大年紀了,那些小流氓沒輕沒重的,打他怎麼辦?」

  「我在的時候他們不敢,」甘卿輕描淡寫地說,「而且那會好多人都過來吃飯,也都知道老闆家裡的事,不跟他一般見識,偶爾有動手解決問題的,看見他過來,也就自動散了。不過看來現在沒人買他的賬了。」

  外面有大江湖,十三中就是個小江湖。小江湖好似農田,裡頭的苗一茬一茬地長、一茬一茬地割,更新換代之迅捷,就如同一年兩熟的麥子。

  店裡的少年搬完了東西,勤快地跑來給他倆倒水,可是手不穩,倒一半灑一半,要不是喻蘭川躲得快,差點被他澆一褲子。

  喻蘭川為免斯文掃地,連忙接過水壺:「好了好了,我們自己來。」

  少年又像條人來瘋的大狗,搖頭擺尾地把所有餐桌上的調料罐和筷子筒都堆到了他倆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求表揚。

  喻蘭川強拗出一個慈祥的微笑:「……你們店服務真熱情啊。」

  直到後廚老闆喊人,少年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剩下倆客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動手把筷子筒和油鹽醬醋各歸各位。

  「不過我估計偶爾挨兩下,他也不往心裡去。」甘卿說,「就當是兒子打老子唄。」

  喻蘭川幹著服務員的活,聽了這麼一句阿Q的話,忍不住笑了,笑完,他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於是把話題揭了過去,問她:「哎,當年從行腳幫手底下跑出來,那麼驚心動魄,也沒能讓你記住我,怎麼我在小飯館外打了一架這種雞毛蒜皮,你倒記得清了?你選擇性失憶?」

  甘卿順口嘴欠:「那是你驚你動,我可沒有,扒光了都沒二兩肉,有什麼好驚心動魄的?不如長大了好……」

  喻蘭川在桌子底下給了她一腳,甘卿早有防備地閃開:「我誇你越長越好呢!」

  喻蘭川皮笑肉不笑:「我謝謝你,不接受點評。」

  甘卿手指抵住一根筷子尖,轉了一圈,回憶片刻,她說:「可能因為那天正好不高興吧……我成績在十三中一直還成,每次考完試,也能上一上前五十名的紅榜單。結果那次期中考試沒上,因為缺考了兩門課。衛驍——哦,他當時在這裡打工——知道以後,就在後廚當著老闆的面發作我。」

  那些討厭的男孩子們隔著一面牆,把店裡吵得像動物園,回味完己方戰略戰術,當然還要一起鄙視一下對手的球品和人品。

  那邊衛驍在廚房訓他的小徒弟:「我不是要說這回期中考試重不重要,是你態度端不端正,你知不知道什麼叫輕重緩急?天天混,你能在學校混幾年?將來怎麼辦?」

  隔壁的天之驕子們就跟聽見了一樣,無縫銜接了這個話題,少年們春風得意的聲音順著牆縫飄過來:「行了行了,少說幾句,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就打這一次球,反正將來也不會再接觸了。」

  「誰說的?萬一將來你家下水道堵了呢,不得找人來通嗎?」

  「那你家下水道前途堪憂,我就算了,月底再刷一次雅思看看情況,國外學校都聯繫好了。」

  後廚一片寂靜,衛驍的眼角「突突」地跳著。

  孩子們還在被一場球賽牽動情緒,大人已經看見了未來的鴻溝。

  甘卿中考的時候,自信過頭,只報了三中一個學校,結果她整天吊兒郎當的,考試時候失了手,差三分沒考上。

  那時候燕寧還沒教改,一些重點高中公開錄取「自費生」,補招那些比錄取分數線低十分以內的學生,差一分,就要多交一萬五的「擇校費」。

  差三分,再連學費,要五萬塊錢,當年衛驍手裡要是有這麼多積蓄,哪還至於住泥塘後巷?

  沒辦法,衛驍為了這件事四處借錢,可惜窮皮的朋友還是窮皮,大傢伙拼拼湊湊也沒湊出多少,直到第三天晚上,衛驍收到了一個匿名的包裹,拆開一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五摞現金。

  然而沒等他去交這筆錢,甘卿就若無其事地告訴他,她已經模仿他的字,簽了放棄擇校聲明。比較差的普通高中招不滿學生,會就近接收行政區內的落榜生,就這樣,她去了垃圾場十三中。

  這簡直成了衛驍心裡的一條刺。

  從隔壁飄來的聲音狠狠地戳了衛驍。

  「以後再讓我看見你寫作業的時候玩小刀,我就讓你把庖丁解牛還回來。」衛驍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可是放完狠話,他又心疼,歸根到底,孩子的起跑線都是家長,如果他掏五萬塊像買個糖豆一樣輕鬆,孩子哪至於這麼擰巴呢?於是他嘆了口氣,「要是當時上了三中……」

  這句話一下點了甘卿的火,她冷冷地打斷他:「幸虧沒有!」

  衛驍驚愕地看著她。

  「當年我怕你為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去簽字,回來知道家裡已經有錢了,還偷偷遺憾過很久——哈!」她尖刻地笑了一聲,「後來我才明白,那筆錢是哪來的,要是我真用那筆錢上學,現在非得嘔得找個高樓跳下去!」

  「你說什……」

  「我的殺父仇人,拿殺人越貨賺來的髒錢寄給你,要給我買分,太好笑了吧,師父!」甘卿說,「你是因為這個才袒護他的嗎?連殺人放火的罪名也給他背,要不是……我都不知道你因為這個人上了盟主令!你教他的時候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生怕徒弟練出什麼名堂來嗎!」

  衛驍整個人都僵住了:「誰……誰告訴你的?」

  甘卿捏著木筷的手忽然一頓:「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正好是我跟衛驍攤牌的一天。」

  喻蘭川問:「關於你的親生父母?」

  甘卿知道自己是師父收養的,但衛驍從沒向她透露過她的身世,只說她是以前在外地的時候,鄰居家的孩子,父母親戚都沒了,看著可憐,自己膝下也寂寞,所以撿回來養。她也隱約知道自己上面有個師兄,逢年過節祭拜祖宗,她在弟子名錄上見過「衛歡」這個名字,跟她一輩,名字已經給劃掉了,問起,師父也只是簡單地告訴她:「你師兄跟咱們不是一路人。」

  喻蘭川:「我一直就覺得很奇怪,按正常的邏輯,你這種狗血身世,長輩肯定是要隱瞞到死的,你到底從哪聽來的?」

  「我管閒事,」甘卿擺擺手,「有一次放學回家,碰見有人在街上追扒手,伸腳絆了那小偷一下。被偷錢包的事主可能是個土豪吧,一高興抽了一千現金,給那幾個幫她追小偷的人,那幾個人推辭不過,又覺得都是我那一腳的功勞,非得分我錢。我看他們江湖氣挺濃的,又都會功夫,不然也不敢當街抓賊,聽他們聊起天來,都是走南闖北的人,就覺得還算投緣,於是跟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正好聽他們聊起了衛驍。」

  「我才知道衛驍每天騎個女式自行車出門做飯,居然會上盟主令,還沒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開始數死在萬木春刀下的人——有鄰省麵粉廠這種聳人聽聞的大案,一些說不明白的小案……還有我爸的名字——衛驍說話九假一真,我父母的姓名、籍貫、所在地,他都沒對我隱瞞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4 09:36 A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六章

  「這麼巧?」喻蘭川懷疑地看著她,問,「你不會信了吧?」

  要真是這智商,怪不得沒考上三中。

  「當然沒有,想什麼呢?」甘卿擺擺手,「不信才是人之常情吧——一幫莫名其妙的人跑過來,告訴你說把你養大的師父殺了你爸媽……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九十年代的電視劇就不這麼編了。正常人第一反應都得是去查這幾個人是哪路的吧。」

  喻蘭川就問:「哪路的,你查到了嗎?」

  甘卿一攤手:「沒有,外地人,一轉身就消失了。」

  想把一個事查個水落石出,時間和錢都是基本道具,缺一不可,最好再有點門路。如果別人有意下套,一個念中學的半大女孩上哪查去?

  喻蘭川目光一沉,說:「但燕寧三教九流,盟主令裡寫了什麼,不算難打聽。」

  盟主令是老喻盟主發的,千真萬確,因為麵粉廠那十八條人命官司沒了結,而衛驍明明就在燕寧,非得用默認的態度背下這口鍋,免不了被人議論「萬木春背信棄義,重出江湖做舊勾當」。

  甘卿苦笑一下:「不光是『好打聽』。」

  其實衛驍並不是愛得罪人的脾氣,他私下與人相處很好說話,是個難得的文靜人。真正算起來,除了楊平他們那一夥逼人太甚之外,衛驍沒有跟別人結過仇。

  可是流言蜚語這東西,最偏愛的並不是真正的闖禍精,往往就是文靜人。

  甘卿說;「老喻盟主晚年的時候,越來越不愛出面管閒事,盟主令發得很少,其中衛驍就格外顯眼。我雜七雜八地聽到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傳聞。但我不可能懷疑我師父,感情上我就不想信,所以當然要去找那些流言的漏洞,來說服自己堅定想法。」

  喻蘭川:「人之常情。」

  「我蒐集了舊報紙,確準了麵粉廠爆炸事件的時間——這個倒是不難,畢竟是件大事,當地都有新聞報導。然後只要證明事發的時候,老頭根本不在場就可以了。」甘卿說到這,忽然笑了一下,「我當時想,如果能找到證據,我就在不暴露我們地址的情況下,把這些東西給老盟主送去,讓他把盟主令『抹』了。」

  她心裡有條有理的計畫著,覺得自己可聰明、可人情練達了,可以保護衛驍這個就知道做飯的沒用大人了。在她的想像裡,她應該用若無其事的姿勢推門進屋,隨口對衛驍說一句:「對了,盟主令的事情我已經給你擺平了,放心吧。被人欺負了,怎麼不早告訴我呢?」

  然後在衛驍的驚愕下回房間裡寫作業,舉重若輕。

  然而,根據歷史數據,還會幻想這種橋段的人最好專注幻想,因為他們一要行動,大概率要闖禍。

  「老頭不愛跳槽挪窩,在那個小破酒店裡幹了好多年。他們上班都有考勤記錄,我只要拿到那個就可以了。所以趁老頭去打第二份工的時候,我偷偷鑽進了酒店管理處,拿到了他們的考勤記錄。」

  「衛驍前輩那天……」

  甘卿輕輕地抬起眼:「換班請假了。」

  這就比較驚悚了,燕寧交通發達,到鄰省去,一天足夠往返,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一趟,家人以為他上班去了,可能都全無察覺。

  「但我還是很快冷靜下來了——殺手賺錢也不完全像大風颳來的,我雖然沒幹過,但聽衛驍講過師祖的事。因為萬木春獨來獨往,沒有門徒,所以行動之前得格外謹慎,一個不小心就得砸招牌。摸清目標是誰、什麼性格、什麼習慣,至少得個把月。」甘卿說,「我查了他那天前後的考勤,基本都很正常,他不可能當廚子當半截,突然空降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殺人,還留下萬木春的印記。那麼問題就回來了,既然不是他幹的,他為什麼背鍋?那天他請假幹什麼去了?除了他,還有誰能留下那麼精緻的刀口?」

  喻蘭川:「你想到了衛歡?」

  「除了他,也沒別的解釋了吧。」甘卿說,「孟叔年輕的時候愛喝幾口小酒,酒量一般,喝多了嘴上沒把門的,我陪他擼了幾回串,灌醉了套過幾次話,大概拼出了衛歡被逐出師門的前因後果——衛歡不想白練一場刀,決定『復古』,把門派傳統發揚光大,孟叔說他走錯了路。」

  「我趁衛驍上班時逃學回家,翻了他的東西,找到了一個剪報本,一翻開,裡面貼的都是花花綠綠的菜譜圖片,我大致看了一眼,本來想放一邊,突然覺得不對勁——老頭是個死摳門,最愛惜東西了,偶爾買本書回來看都要包書皮,從來不幹這種從書上剪圖片貼本上的事。所以又拿回來仔細翻看,發現圖片下面有字,內容跟菜譜一點關係都沒有。」

  「記了什麼?」

  「日記,全是跟衛歡有關的,老頭一直在追蹤他——衛歡在某時某地殺了某人,推測是怎麼做的,沒能抓到他……哦,對,還寫了那五萬塊錢的匿名匯款,」甘卿說到這,彷彿是為了故作輕鬆,她喘了口氣,含著點勉強的笑意打了個岔,回頭沖後廚喊,「老闆,您那麵是現磨的嗎?我倆沒那麼小資,吃速溶的也行!您快著點吧。」

  喻蘭川:「也就是說,衛歡謀殺你父親的事,和他匯款給你交擇校費的事……」

  是記在一個本上的。

  「是啊,你想像得出來嗎?」甘卿略有些浮誇地把挑起的眉皺成一團,衝他一攤手,「衛驍這老頭,真他媽能省錢啊,牙膏擠到最後上橡皮筋,洗髮水用到底兌水再用半個月。一個本使二十多年,不寫到最後一頁不算完。」

  喻蘭川一直覺得甘卿身上有種非常濃重的漂泊氣質,浪到這把年紀、被磋磨成這副熊樣,居然還能隱約看見一身惹是生非的反骨,可見她叛逆中二期得是個什麼樣的不定時炸彈——自絕經脈、叛出師門、追殺兇徒、投案自首……哪一樣都不像腦子冷靜的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他喜歡她,不代表他認同這種凡事做絕的價值觀。

  直到這時,喻蘭川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她看不出來一開始的那幾個人是故意的嗎?她看不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使壞嗎?

  她看出來了。

  可看出來了,到了這一步,她又能怎樣呢?

  「我不是平時上班也沒什麼事麼,」甘卿衝他笑了笑,「孟老闆那一堆心靈雞湯,沒客人的時候就拿來翻翻,前兩天還看見一篇文,上面說了一個『費斯汀格』法則,說生活中的10%是由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組成,另外90%是由你對這事有什麼反應決定的,還挺有道理的,我就屬於沒控制好90%的人,活了小半輩子,幹的都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喻蘭川:「扯淡,這種土雞味的話從哪篇文獻上援引的?還90%……社科專家喝多了用腳統計的?」

  甘卿趴在桌子上笑:「小喻爺,你還能不能聊了,玄學和偽科學的土雞湯是我們凡人精神世界的兩大基石,你不要總是仙氣飄飄地來刨我們地基,行行好!」

  這時,後廚傳來動靜,老闆緊張地呵斥那總是幫倒忙的少年:「不用你,燙手,別摔了碗!快快快,讓開點。」

  一股香味從後廚溢出來,他倆的麵和燒餅終於做好了。

  「嘗嘗,我們家燒餅是絕活,麵也是絕活,湯底都是有講究的。」老闆熱情地招呼他倆下筷子,店裡的少年也跟著從後廚露出個腦袋,一邊傻笑,一邊充滿期待地等著討客人誇。

  兩位吃免費餐的客人只好停了之前的話題,雙雙拿起餐具,先完成店家的「好評任務」,一口下去同時僵住。

  麵很勁道,湯也沒毛病,配菜水靈靈的——如果不是齁鹹,果然是一碗好麵。

  甘卿艱難地動了動舌頭,感覺自己舌頭上的細胞給鹹得集體脫水,舌頭吊在嘴裡,成了個乾癟的柿餅。

  怪不得沒人來了。

  倆人越過熱氣,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殷切地在圍裙上擦手的老店主。

  甘卿:「好……唔……吃!」

  老闆又看喻蘭川。

  甘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喻蘭川只好放下筷子,伸手摸來水杯,一口喝了半杯,算是把才纔那口鹽稀釋了,這才咂摸了一下:「是以前那個味。」

  老闆高興了,興致勃勃地在一邊坐下:「我們家以前也請過厲害的大廚,這是人家留下來的配方,大廚平時還得去酒店掌勺,不天天來,隔三差五地來一回,他不在的時候,就留下湯底讓我們自己給客人煮,配方是我買斷的,別的地吃不著。」

  甘卿聽著相逢不識的故人講故事,聽出了點別樣滋味,忍不住笑了笑:「您那會就有買斷知識產權意識啦,夠前衛的,花多少錢?」

  「兩萬。」老闆衝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差不多小十年前了——不便宜了吧?」

  甘卿一邊附和,一邊心想:沒想到老頭還有這麼一筆外快。

  老闆絮絮叨叨地說:「說是有個小閨女,上高中了,之前擇校費就是他沒提前準備好,臨到頭才抓瞎,讓孩子上了個破高中。大學可不能再這樣了,學費生活費都得提前存好了,有備無患,萬一再考不好呢?三本也得去讀啊,就是三本學費高,兩萬都還不夠呢。」

  甘卿捏著筷子的手陡然一緊。

  「後來有一天,突然就辭職不來了,」老闆說,「大概是小孩要高考了,學費攢夠了吧。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你說這老頭子,還沒考就咒孩子上三本。」

  他那不服管教的小姑娘總也不肯踏踏實實地坐下來唸書,他操心得要命,又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只好打兩份工,努力給她攢學費,預備著最壞的結果。

  可是沒防備,最壞之後還有更壞。

  她用血把自己的青春年華塗得一塌糊塗,渾渾噩噩,直到瘋瘋癲癲的獄友用靈魂把幾本教科書捧到她面前,才從這一場噩夢裡醒過來。

  他們說她以後人生還長著呢,回頭來得及的,她也信了,想試著磕磕絆絆地把命運掰回正軌。

  她知道後悔。

  她那時才真正踏下心來讀書,幻想有一天出去,能重新走進考場,帶著錄取通知書回去看老頭,告訴他:「師父,我走了幾年彎路,現在回來了,您還要我嗎?什麼叛出師門的事,都不作數,好不好?」

  「甘卿!」喻蘭川心驚膽顫地看著她無知無覺地往嘴裡塞著麵,三兩口,快把那碗鹽沏的麵湯喝光了。

  可是哪有那麼多歸路呢?

  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

  然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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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

  然而。」——by 小林一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4 09:45 A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七章

  喻蘭川一把抓住甘卿的手,壓下了她的筷子,用一種幾乎不像他的輕柔聲音說:「慢點,先喝口水好不好。」

  那麼一瞬間,甘卿沒敢看他。

  剛吃完辣椒的人,要是喝上一口溫熱的水,是要給辣出眼淚的。

  喻蘭川拿起一個脆皮燒餅,掰成兩半,一半遞給甘卿。

  「這個是糖的。」喻蘭川好像突然瞎了,一點也沒察覺到她故作平靜的表情快裂開了,專心致志地研究燒餅,「我好多年沒吃過糖燒餅了,外面店裡賣的那種不行,掰開裡面都是糖渣。」

  旁邊的店老闆一邊慢吞吞地擦著桌子,一邊說:「那是涼了,必須得剛從爐子裡夾出來的、滾燙的,才有流心,你倆小心燙嘴。」

  甘卿順勢摀住嘴,「嘶」了一聲,裝作被糖汁燙了,趁機眨掉了眼睛裡的水汽。

  「餓死鬼投胎?」喻蘭川收起了曇花一現的溫柔,翻了她一眼,「你跟別人吃飯也吃這麼風捲殘雲嗎?」

  甘卿伸手抹掉了嘴角沾著的一點糖:「我這不是怕小喻爺秀色可餐,再多看一會擋飯嗎。」

  喻蘭川差點忘了該用什麼姿勢把燒餅往嘴裡送,心不在焉地懟了自己滿口融化的熱糖。別人是借糖遮眼,假裝被燙,他倒實在,差點燙掉自己一層皮,眼鏡都滑下來了。

  甘卿笑了起來,笑完,又覺得不是滋味。她是辜負過深恩與厚意的人,沒臉再去跟人討要喜歡,不曾想周圍的人——小喻爺、孟老闆、美珍姐……甚至是一百一十號院的老楊幫主他們,竟然還敢把好意交到她手裡,不怕她再失手摔了。

  這讓她簡直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顯得越發有口無心、油腔滑調了。

  老闆連忙過來給喻蘭川倒涼白開,甘卿就說:「您這燒餅一點也沒減量,良心了——就是湯麵再原汁原味一點就好了,調料加得稍微有點多,現在人,在外面重油重鹽的吃膩了,都覺得口味越清淡越高級。」

  老闆聽完,覷著兩隻昏花的老眼,靜靜地問:「姑娘,是鹹了吧?」

  甘卿:「呃……」

  「唉,老了,舌頭不靈了,也就剩下耳朵能咂摸出話裡的味了,人話還是聽得懂的。」老闆落寞地嘆了口氣,「恐怕是該關門了。」

  甘卿知道他中年喪子之後,唯一的牽掛就剩下這家小飯店了,連忙說:「別啊,歷屆畢業的學生都惦記您這口燒餅和麵呢,我們今天就是特意回來吃的,您關了店門,以後熟客來了怎麼辦?」

  「哪還有熟客?都走啦,不來啦。」老闆擺擺手,像個行動不便的老猿,慢吞吞地走到收銀台,從抽屜裡翻出了一個巨大的塑料文件夾,抽出幾張紙,「正好,你們小年輕眼神好,給我看看這個。」

  喻蘭川擦乾淨手,接過來一看,是一份合同,關於拆遷補償的。

  「這兩年孩子少了,十三中越來越爛,當然也越來越招不上人,好像是馬上就要跟別的學校合併了,合併完擴建,我們都得走,」老闆坐下,透過窗戶,他朝學校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說,「也是好事吧,合併了以後就不叫『十三中』了,改一改校風就好了。」

  喻蘭川是看慣了合同的,大致一掃就能掃出好多點,逐條給老闆解釋,甘卿聽了兩耳朵,半懂不懂的,就跟老闆說了一聲,翻看起那個厚厚的文件夾。

  裡頭什麼東西都有,老食客給寫的明信片、十三中每年運動會和校慶的照片……

  喻蘭川拿鉛筆給老闆勾重點,老闆一邊等,一邊給甘卿解說:「那是個攝影師,走街串巷拍照片的,拍了我們家的門臉,回去那照片還獲了個什麼獎,也是件光榮事嘛,我特意把那頁雜誌留下來了。」

  甘卿仔細一看,只見雜誌上果然有張小飯館的照片,得了個光榮的「鼓勵獎」,照片底下還有小字備註:「雖然作品技巧有所欠缺,但作者把鏡頭聚焦底層人民,還原了骯髒狹窄的陋巷,捕捉到城市邊緣人生活的一角,鏡頭感情充沛,拍攝者悲天憫人。」

  「那個是有一年高考,十三中鹹魚大翻身,十五個人上了重點線,比前後好幾年加起來都多,真輝煌啊!學校門口貼出了大紅榜,我看著也高興,就給拍下來了。我兒子是上不了榜啦,只能蹭著別人家的喜氣跟著自豪。」

  那張紅榜上寫了十五個人,其中十三個人的班級備註是高四某班——甘卿記得這事,她剛入學的那年,十三中招了個復讀班,以免學雜費為誘餌,騙來了一幫成績好的窮學生,復讀生為十三中破紀錄的同時,被這垃圾場耽誤一年,平均成績比頭一回高考下跌了二十分,於是輝煌的復讀班第二年就黃了,倒貼人錢,人家也不敢來了。

  再往後翻,甘卿的手忽然一頓。

  只見那是一張剪報,上面報導了一起殺人案,受害者姓名當然隱去了,照片還打了馬賽克,但甘卿仍然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衛歡。

  「這個呀,」老闆探頭看了一眼,仔細回憶了片刻,「這可不是什麼高興事,這人頭天還來我這吃過飯,第二天就讓人殺了,據說死的時候身上一堆假證件,不知是幹什麼的,唉,總歸是我們的客人。」

  甘卿愣了愣:「他來過這?」

  「可不是嘛!」老闆指了指剪報旁邊歪歪扭扭的孩兒體,「你看,我這還拿筆記了,這人來的時候,點了三大碗麵。我說吃這麼多湯湯水水,回頭胃裡肯定不舒服,要是怕吃稀的不頂飽,我給您拿幾兩燒餅不就得了嗎?他說不用,就想嘗嘗這口麵湯味。」

  甘卿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

  「奇怪吧!這人不吃麵,先光喝湯,把湯喝淨了,才半死不活地隨便吃兩口。我說您可真有舌頭,知道今天大廚不在,麵條是小夥計搟的,只有湯底是大廚留下的。他沒聽見似的,也不言語,我看這人臉色陰沉沉的,眉眼間帶著戾氣,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沒敢跟他多聊……果然就出事了。」

  衛歡獨自跑到他……前任師父打工的小飯店,趁師父不在的時候,點他做的湯麵?

  喻蘭川從合同裡抬起頭,聽得十分詫異,他一直以為衛歡這種收錢殺人的凶手,應該跟楊平之流差不多,大腦哪個地方天生沒長好,一門心思地反人類。於是好奇地從甘卿手裡拿走了那個塑料文件夾:「我看……」

  他這一端,沒黏嚴實的剪報後面滑出了一個小信封,差點落湯裡,甘卿的手快如閃電,從文件夾底下伸過去,將將夾住那個信封:「老闆,您這怎麼還有暗器啊?」

  「啊。」老闆一頭霧水地應了一聲,一時也有點懵。

  信封是密封的,沒開頭沒落款的,上面就寫了個「10」。白紙泛了黃,因為年代久遠,封口的漿糊已經幹得掀開了一角,露出過去那種紅格信紙的邊。老闆把它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才艱難地喚起了回憶:「對了,我想起來了,這封信是那個客人留下的。」

  喻蘭川和甘卿同時坐直了,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甘卿眼睛裡掃過冷冷的流光。

  甘卿的聲音略微壓低了一些:「留給您的?」

  「不是,我又不認識他,」老闆連連擺手,「對啊,這是留給誰的來著……怎麼會在我這?」

  他稀里糊塗的,可能是有點老年痴呆的先兆,沒來得及老態龍鍾,已經把自己活成了一團亂麻,東一個線頭西一個線頭的,一時半會倒不到收尾。

  這時,後廚裡的少年大叫一聲,一陣風似的跑出來,把發紅的手舉到老闆面前,嘴一撇,開始嚎。

  老闆「嘖」了一聲:「讓你別去後廚搗亂,那燒著開水呢,燙一下老實了吧!」

  這相依為命的爺兒倆都不太靈光,一個滿屋子嚎,一個追在屁股後面哄,剩下喻蘭川和甘卿四隻眼睛盯著桌上沒拆封的信,活像守著一根快爆炸的雷管。

  就在喻蘭川猶豫著拆別人信件會不會不道德的時候,甘卿已經二話不說地撕開了信封。

  喻蘭川:「哎,你……」

  「師父」——那信開頭寫明了稱呼,這是給衛驍的信?

  衛歡的字很整潔,他像是把手上的功夫也用在了寫字上,橫平豎直,好像印刷體,甘卿一目十行地掃了下去。

  「我跟老闆囑咐好了,這封信在這裡存十天。我告訴他注意本地新聞,要是這十天裡聽說我死了,這信就不用給您了,省得讓您傷心。要是他沒聽見什麼消息,十天也夠我走得遠遠的了,到時候再把這信給您,省得您找我。」

  「師父,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咱家規矩大,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代人只能收一個弟子,別人不動手,自己不能動手,出門不許跟人提自己的師承——尤其最後一條,我們萬木春也是堂堂正正的門派,怎麼就不能提呢?我一直想,師祖就算金盆洗手,也是五絕裡拔頭籌的人物,您是他一手帶大的弟子,本事比師祖不差什麼,都說您青出於藍,可是還沒出頭先隱居,就這麼沒家沒業的混一輩子,您真甘心嗎?記得我小時候學刀,讓師祖看見了,他老人家看完直搖頭,嫌我笨,說我的天分跟您比,差了天上地下。可能確實是這樣吧,我們這些下笨功夫的人,好不容易練出點什麼,就特別把它當回事,也格外容易不甘心。」

  「我想,咱們門派從宋朝就有,不也一路傳承至今了嗎?怎麼越到後來越畏畏縮縮的呢?」

  「現在,我總算有點明白了,這是一條一線天的險路,走上去就回不了頭,只能一直往前,一直給逼到走投無路的懸崖,跳下去完事——古代兵荒馬亂的時候,人命不如草,哪條路都是懸崖,沒區別。可是現在不一樣,平地上明明有四通八達的活路,非得吊得高高的走鋼絲,傻子才幹呢。」

  「我就是那傻子。」

  「師父,我每次半夜驚醒,都會想起朱聰給我的那一個鋼鏰兒,那是我第一筆買命的生意,就收了他一塊錢。我倆在燕寧火車站見的面,他們家出事以後,好幾年沒見了,差點都沒認出他來。朱聰是我兄弟,我們倆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小時候我遵著您的囑咐,不敢跟人提師承,也從來不敢跟人動手,在外面挨了欺負只能忍著,都是他照顧我。您也親口說過,這是個厚道孩子。」

  「厚道人後來變成那樣,師父,換了您,您怎麼辦呢?您能把自己萬木春的刀一瞞到底,冷眼旁觀,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行。」

  「循著一點線索,我們倆追蹤了一個多月,找到了當年放火燒倉庫的人,躲到外地去了,居然還成家當起了良民,那些冤死的老幼婦孺半夜不來撕他的心肝嗎?」

  「如果不來,那說明世界上真的沒有鬼神啊,那我們這些拿著屠刀的人,還有什麼好敬畏的呢?事後,我拿那一塊錢買了兩根白糖水棒冰,跟朱聰分著吃了,吃完我就知道,家是回不去了。您怪我嗎?」

  「可是這事,我不後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8-14 10:11 AM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八章

  甘卿覺得自己腦子裡一定有一塊地方壞了,這封信看到一半,每個字她都認識,連在一起什麼意思,她讀不明白了。

  她的目光凍在了中間某幾行上,來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腦子裡一片空蕩蕩,只剩下太陽穴上動脈「突突」地跳,隨時準備刺穿她的顱骨。

  喻蘭川見她臉色不對:「怎麼了?」

  甘卿慢半拍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他。

  喻蘭川:「真的是那個殺手衛歡寫的信嗎?給誰的?上面說了什麼?」

  甘卿眉心略微一蹙,然後她眯起眼,看著喻蘭川,又像是穿過了他,落到了更遙遠之處。

  「小喻爺,」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問你個事兒。」

  喻蘭川:「嗯?」

  「你喜歡我什麼?」

  「……」喻蘭川猝不及防地被她切換了頻道,很直男地沒跟上節奏,往後一仰,「什麼鬼,你腦子短路了嗎?」

  甘卿就朝他笑了一下,跟平時正經不了三句就逗他玩的神態一樣,逗完了,她又把目光重新投回信紙上,喻蘭川卻忽然有種很不對的感覺,脫口說:「最開始想認識你,是因為小時候你救過我。你把我丟在垃圾填埋場,轉身引走了那些人,那個……咳,那個背影我記掛了好多年。」

  甘卿彎起眼睛,不以為意:「這故事聽著耳熟,小時候看《新白娘子傳奇》裡好像有這段。」

  喻蘭川習慣性地給了她一腳。可他沒想到,每次都踢空的腳這回居然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甘卿的脛骨上,她那條腿猛地往後一飛,人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喻蘭川意識到了什麼,伸手去搶她手上的信:「信裡到底寫了什麼?」

  甘卿把信紙往手心一攏,連人帶椅子撤開了三十公分:「沒什麼重要的,你接著說啊,沒聽夠呢——上次有好看的男孩子跟我表白,我還在隔壁上學呢,不過他沒說完就哭了,嘖,把畫面弄得跟惡霸逼良為娼似的。」

  喻蘭川搭在桌邊的手指蜷了蜷,他不知道甘卿看見了什麼,但隱約意識到,自己接下來要回答的可能是一道送命題。

  空氣一時凝固了。

  喜歡一個人什麼呢?

  要非得拿這道題的分數,解題思路其實無外乎三個方向:皮相、內涵、份量——「皮相」是年輕漂亮,「內涵」是真誠有趣、人格健全,「份量」更複雜一點,當然不能說是物質條件和身份學歷,只能說是「有錢有權有地位帶來的風度氣質」,或者「修養學識烘托的光芒萬丈」。

  「你長得符合我審美,」喻蘭川斟詞酌句地說,「這是前提,不然咱倆現在就是結拜兄弟了,你性格很好相處……對我來說,性格能合得來的女的還挺不常見的。」

  甘卿誠懇地說:「我覺得那應該是你的問題。」

  「確實是我的問題,」喻蘭川坦然一點頭,「但是到了這個年紀,與其改變自己去迎合別人,我還是寧可等一個合得來的,哪怕不太好找。還有就是由於遺傳因素,我比較容易被一些強大神秘的東西吸引,雖然這可能意味著麻煩——你們萬木春剛好符合這一點。」

  甘卿:「說服我了,這麼合適,看來是緣分啊!」

  喻蘭川卻並沒有跟著她笑,他嚴肅地說:「但是皮囊會老,像你這樣不加節制的吃貨,我覺得以後可能不光會老,弄不好還會胖。」

  甘卿:「……」

  「性格也會變,人的人格其實還不如春天的河冰堅固,要是能隨便穿越時空,很多人都會跟十年前的自己打起來。至於其他的東西,那就更都是虛幻了,跟寄居蟹的殼沒什麼區別。」喻蘭川緩緩地說,「而我,只是因為被這些東西迷了眼,機緣巧合地追著你走了一段,恰好追出了感情而已。我現在也不知道喜歡你什麼,可能就像別人家的賽級名貓再好,你也還是會喜歡你家門口的土貓一樣。」

  「你有……」甘卿愣了好半天,摀住臉,無奈地笑,「你有毒吧?」

  喻蘭川不吭聲,靜靜地坐在破舊的小餐桌對面,目光真誠得近乎熱烈,他伸長了胳膊,把手按在甘卿頭頂:「哎,土貓,你笑得比哭還難看,誰欺負你了?」

  甘卿輕輕地說:「我不知道啊。」

  她以為自己的人生是個悲壯與滄桑並存的劇情片,她是逆風而行的落拓浪子,現在卻發現只是個粗製濫造的黑色喜劇,她是個不知道往哪賣力的慌張小丑。

  喻蘭川的手順著她的頭頂滑下來,掠過她乾燥的眼角和皮膚,最後捏住了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把衛歡那封信抽了出來。

  只看了兩眼,他震驚地抬起頭:「等等!悄悄說過,她爸追查滅門案的時候,在外面有個神秘朋友幫他,難道就是衛歡?」

  「美珍姐說,那天晚上,行腳幫的人綁走了幾個丐幫長老的家屬,看守睡著了,幾個喝醉的小混混丟菸頭玩,『意外』點著了廠房。綁票的也好,點火的也好,後來都因為過失被判刑了,最長的判了七年,都是行腳幫參與綁架的。至於丟菸頭引起火災的那幾位,本來就只是喝多了路過,基本沒他們什麼事,進去轉了一圈就出來了。好多年以後,被判刑的幾位陸續出獄了,朱聰也長大了,意難平,重新回燕寧調查當年的事,發現那幾個看似是『意外』的混混都隱姓埋名,跑了。他在燕寧沒有別人可以信任,所以找到了衛歡幫他。」甘卿盯著信紙泛黃的邊緣,「這幾個放火的人動機是什麼,信裡沒寫……無外乎那幾種吧,要麼是別人許之以利,要麼是自己有什麼小辮子落在了別人手上,被苦主翻出來的時候,肯定也會為自己辯解……」

  喻蘭川接話:「他們只讓我扔個菸頭,我不知道廠房會著火,裡面還有人。」

  這句話兩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來的。

  甘卿的聲音壓在喉嚨裡:「衛歡以一塊錢開始,開了殺戒,就此拔出蘿蔔帶出泥,他倆一路找,一路報仇,其中……其中有一個人姓甘,殺他的時候驚動了他的妻子,她受了刺激,從那以後就瘋瘋癲癲的,留下了一個小女孩,被追查著不孝徒弟來的衛驍領走養大……因為他覺得衛歡作的案,都是他的債。」

  「甘卿……」

  「你知道衛歡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他說『我輸了,我去自首吧,小師妹,你別殺我』。」

  衛歡是個不起眼的男人,長得不如他師父周正,很黑很瘦,走路低著頭,隨便找個工地,他就能混進去搬磚。當年還不到四十歲,已經露出了蒼蒼老態,說這話的時候,帶了點可憐相。

  「我以為他是怕死求饒。我想這人怎麼這麼噁心?」甘卿的肩頭突然塌了,「我……」

  她千辛萬苦才把衛歡釣出來,為了這,逃學混跡各種地下場所,混出了一身的戾氣,認定他是貪生怕死,想藉機逃走,哪肯收手?

  衛歡發現了,最後幾乎是魚死網破的打法,把她弄得遍體鱗傷,幾乎是爬回了家。

  可是那些可怕的傷並沒有留下一點後遺症,反倒是她自己挑的一刀,讓她至今只有一隻手能提重物。

  當時,衛歡是真的力不從心,沒法傷到她的要害嗎?

  還是只是盡了最後的努力,讓這件事看起來像一場不公平的鬥毆、甚至未成年少女正當防衛……拚命把她從喪心病狂的殺人犯往回推?

  要怎麼樣才能度過平安幸福的一生呢?

  首先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得有好多錢,不然一場大病就能把人逼得走投無路。其次還得注意維護自己的社會關係,關鍵時候能說話、說出來的話有人聽,不然挨了欺負沒地方說理去。

  還須得管理好自己的期望與慾望,甚至於管好別人對自己的期望,不然稍不注意,就會怨懟叢生。

  以及……要有一顆強大的心,不管外界紛紛擾擾,我自巋然不動,選好自己的路,刀山火海也絕不回頭。

  做到了這一切,人事已盡,只剩天命。

  天命說,好吧,過。

  這算險象環生地留下一條狗命。

  天命說,慢著,你等一等。

  那麼這小半輩子,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流過的血,自以為烈火鍛造的靈魂……就全成了泡影。

  甘卿想,下一次,如果再有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瞪著貓頭鷹似的大眼,迷茫地問:「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

  她絕對不敢再一笑而過了。

  小飯店一角,被燙傷的傻孩子「嚶嚶嗡嗡」地小聲啜泣,老闆摸出一把鋼鏰哄他:「好了,吹口氣就好了啊,別哭啦,咱家還有客人呢。爺爺給你錢,你自己出去買冰激凌吃。」

  少年撅著嘴,含糊地吼:「我不要!」

  「怎麼呢?你不是愛吃嗎?」老闆問他,「就那個巧克力味的……」

  「我不——不要!」少年抬高了嗓門,一把推開老闆的手。

  他哪有輕重,一把年紀的老闆沒站住,被他推了個趔趄,鋼鏰灑了一地。

  「哎喲,」老闆兩隻手風車似的在空中倒騰半天,驚險地抓住了桌沿,一屁股跌坐在小凳上,「你再摔死我!」

  少年驚恐得把七竅都張開了。

  老闆按著「突突」直哆嗦的心口,嚇唬他:「摔死我,沒人養活你了!你就得睡大街、要飯去!」

  少年聽完,真給嚇住了,大嘴一撇,他放開嗓門,哭了個肝腸寸斷,好像此時此刻,全世界的傷心事都由他代言。

  喻蘭川卻心驚膽顫地看著甘卿,因為甘卿被哭聲驚動,側過臉聽了一會,竟然笑了。

  然後她站起來走到少年面前,幫著老闆撿起散落一地的硬幣:「您別罵他了,準是有十三中的小流氓欺負過他——嘿,看這。」

  甘卿捏起手指,在少年面前打了兩個指響,一枚硬幣從她的小指縫打著滾地翻到拇指尖上,跳舞似的在她的拇指尖轉了幾圈,被甘卿一把攥進手心。

  少年被這小花招吸引了,打著哭嗝探出脖子,好奇地翻開甘卿的手。

  甘卿順勢把硬幣倒進他手心:「我帶你去買冰激凌怎麼樣?沒人敢欺負你。」

  少年抬頭看了看她,給點陽光就燦爛,臉上頃刻間暴雨轉晴,笑了一臉鼻涕泡,又被哭嗝噎得原地一蹦。

  甘卿拎起他的肩膀:「走嘍!」

  喻蘭川說不清甘卿現在是什麼精神狀態,唯恐她出什麼事,趕緊跟上:「老闆,給我們留著桌!」

  少年有了這二位保鏢,快樂得把兩條腿蹦跶出了四蹄的效果,在前面一彈一跳的。

  沒來得及把人間照透的夕陽西沉,即將離場,街角冷飲店的牆上,已經被畫上了一個大大的「拆」字。

  少年離著老遠就開始喊:「我要——要巧、巧力!」

  他話音沒落,旁邊就傳來一陣哄笑,原來天氣一天長似一天,路邊燒烤出了攤,不學好的青少年們又多一處消遣的地方。這幫小崽子窮極無聊,笑點都長在腳心,這輩子可能也沒什麼高級趣味了,聽見智障少年的聲音,就像聞見臭味的蒼蠅,一窩蜂地跟著高潮起來。

  「哎,那大野驢又來啦!」

  「你們驢也吃『巧巧力』啊?」

  有學少年說話的:「我要、要巧巧力。」

  還有人捏著嗓子在旁邊學驢叫。

  少年臉上無憂無慮的笑容融化了,冷飲店裡只有個年輕女店員,不敢出頭,只敢小聲嘀咕了一句:「有病啊。」

  一邊起鬨,這幾個小流氓一邊站起來,圍在冷飲店門口:「小驢,買去呀,買完我們餵你。」

  這時,街角傳來一個聲音:「你聽見了嗎?」

  小流氓們隨聲轉過頭去,看見甘卿和喻蘭川慢悠悠地走過來。

  喻蘭川:「聽見什麼?」

  「居然有狗學驢叫。」甘卿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真稀奇。」

  方才學驢叫的那位認為自己無端遭到人身攻擊,憤怒地站了出來,預備發射污言穢語:「你這……」

  他身後一個同伴卻一把拉住了他——說來也巧,這位頭頂染成銅綠色的,正是下午騎著共享單車打群架的一位「騎兵」。

  綠毛騎兵見甘卿如見鬼,驚悚地叫了一聲:「三刀六洞!」

  「嗯?」甘卿一歪頭,把手探進懷裡,「我什麼時候改了個這麼長的日本花名?」

  綠毛騎兵以為她要掏刀,猛地往後躥了一大步:「姐姐,我們錯了!」

  他的恐懼會傳染,周圍幾個找事的小流氓都夾起尾巴,一邊做出不服的肢體語言,一邊順著牆根溜了。

  「嘖,跑得倒快。」甘卿這才掏出了懷裡的東西——一個零錢包,扔給喻蘭川,「晚飯老闆請了,我請你吃冰激凌吧。」

  智障少年心裡不存愁,美滋滋地讓巧克力冰激凌糊了一臉,滴湯掛水地回家了。

  喻蘭川舉著兩個冰激凌從冷飲店裡出來的時候,看見甘卿斜倚在馬路對面的一根電線杆上,正望著十三中的方向發呆,她襯衫太厚,沒法塞進褲腰裡,於是後擺垂著,像是晾在個空蕩蕩的衣架上,裡面兜著野鬼孤魂。

  喻蘭川看著她修長的側影,忽然一陣喘不上氣來,大步朝她走過去。

  甘卿被他的腳步聲驚動,一轉頭,又朝他掛起不動聲色的微笑:「吃了姐姐的東西,不說句謝謝姐姐?小喻爺,你還不如方才那位頭頂草原的少年郎有禮貌啊。」

  喻蘭川:「……你是誰姐姐?」

  甘卿伸手接過一支冰激凌:「你小時候追著我叫了一宿的姐姐?怎麼,長大就不認賬……」

  喻蘭川騰出來的手猛地一推她肩膀,只有左臂能動的甘卿被他按在了電線杆上,怕奶油抹在小喻爺那一看就很貴的外套上,倉促間,她只能把冰激凌往旁邊撤,就像展開了懷抱一樣。

  一點殘留的薄荷味倏地湧進她領口,然後,又冰冷又熾熱的吻落在了她模型一樣的微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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