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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 世子妃種田去【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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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標題:
千尋 - 世子妃種田去【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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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這年頭好人通通沒好報,老天爺,禰要不要這麼不靠譜啊?!
遠的也不提了,就說她吧,一場車禍穿越來大周朝,連當個郡主都不安生,
打小在京城當人質,為了爹爹叛亂那天,她得做好隨時被貶為百姓的準備,
一雙手不僅要務農、炮製草藥還得會下廚,哪裡像個大家閨秀呀?
為求保命,連婚事都不由人,十四歲就嫁給了順王世子顧譽豐那莽漢,
說起來這顧家人也不是啥好東西,素有「賣妻、賣子」求榮的黑歷史,
嫁人只是權宜之計,她可沒打算耗一輩子,因此她立即求了一紙和離書,
可惜事與願違,顧譽豐被親爹「賣了」被迫娶她,不是該恨她入骨嗎?
怎知他少爺一句落水撞到頭失憶了,就把和離一事給抹得一乾二淨!
唉,她可還盤算著離緣後到北疆開啟新人生,掙個「稼」妝滿坑谷呢,
豈料卻被那吃貨世子爺看上了她的好廚藝,這下脫不開身,實在苦惱,
而這事兒說來也怪,聽說顧家最有名的吃貨是已逝的嫡長子顧檠豐呀,
她的名義丈夫卻沒事偏要模仿人家,連喜好、才學、性情都維妙維肖……
欸……難道老天又玩笑開大啦,竟來了個穿越女遇到重生男的節奏?!
【出版日期】
2015/4/22
【出版社名稱】
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150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7 10:13 PM 編輯
【第一章 新婚和離書】
暮色漸漸游入,喜房內,逐地暗下,房門緊閉,沒有該出現的喧擾熱鬧,只有一室孤寂。
床鋪上,鋪著一襲象徵喜事的紅色新被,桌上燃的不是龍鳳喜燭,而是盞再平常不過的燈火。
這是間寬大的屋子,紫檀木立的高梁,青石鋪就的地板,門扇窗框處處雕紋。
屋裡傢具應有盡有,楠木床擺在最裡面,床的另一邊有扇門,門後面是間凈房,櫃子、妝台靠牆而立,屋子中間擺著一組酸木枝桌椅,靠窗處還有一整排五斗櫃。
許多細節處隱約可看出,當初蓋這屋子的時候,主人花下大把心思,只不過時間久遠,無人維護,屋子裡透出一股陳舊氣息,牆上的畫已經褪去顏色,窗紗也未曾更新。
成親是喜事,卻不見半分喜意。
周鬱泱挺直背脊端坐,感覺鳳冠異常沉重,嫁衣一層層密密裹著,她額間滲出薄薄的細汗。
沒有鬧新房的親戚,沒有喜娘的笑語,她已經單獨坐在這裡將近三個時辰,維持著端莊坐姿不曾移動分毫,不是為了同誰較勁,她只是在沉思。
鬱泱把這樁婚事、把母親的立意、把顧家的態度,從頭到尾反覆地琢磨著。
只是時間經過越久,即便不特意分析,任誰也都能夠明白,顧家對這門婚事有多麼憤怒。
他們是否覺得皇上用這門婚事,狠狠搧他們一巴掌?她不是顧家人,但立場對調,她會這樣想。
深吸一口氣,鬱泱猶豫著該不該掀開蓋頭揭下,然恰巧地,門在此刻打開。
顧譽豐身上還穿著迎親喜袍,頭上的高帽已經取下,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但他沒喝多少酒,神智依然清明。
「把喜帕掀開,我有話對你說。」他的口氣帶著冷漠,令人不由得心生寒顫,但鬱泱並不害怕,因為她已經將最壞的狀況都設想過。
一方喜帕下頭……心微澀,是有些哀怨的,為什麼她不能像其他的新嫁娘那樣,在新婚夜裡期待未來?不過她沒讓失意展現,深吸氣,把委屈憋回肚子裡,抬手將喜帕掀開,當她抬眉時,已是一副波瀾不興的沉靜臉龐。
四目相望,顧譽豐詫異,他沒想到周鬱泱是這樣的女子,她不算美麗,但雪白清秀的瓜子臉上,長睫彎彎、五官明媚,氣質不同一般女子,她飄逸出塵,像蟾宮出來的仙子似的,讓人見到她那刻,會突然覺得天清地明、心靈澄凈。
美好,是他給她的評語。
同時,她也在打量他,顧譽豐如傳言中所言,是個極其好看的男子,他劍眉斜飛,豐神俊朗,身形挺拔修長,但眉間有兩分孤傲不馴、眼角還有些許稚氣,而俊俏的臉龐上則帶著鄙夷、嘲諷、怨恨……
她可以理解怨恨,卻釐不清楚其他,不過她同意顧譽豐對自己不喜是理所當然的。
這場婚禮本該屬於他與心愛女子,卻不料自己橫插一腳,原本的嫡妻變成貴妾,大紅吉服換為粉色喜裳,他有道理討厭自己。
顧譽豐開口,低醇嗓音是所有女子的幻想,但她清楚自己幻想不起。
「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這樁婚事是怎麼來的。」那口氣除了嘲弄,更多的是自鄙。
可他能怎麼樣,這是顧家最擅長的事啊—— 出賣婚姻換取利益。一次再一次,別人會拒絕的事,父親總是欣然接受。
周鬱泱不懂他的嘲諷,但他的目光令人不喜,她有自己的驕傲,於是她抬起下巴迎視他的目光,不帶情緒地淡淡回話。「我明白。」
「我無意和誠親王府聯姻。」
「我理解。」這樁婚姻來自交換,是母親和皇帝密議後的結果。
「但無論如何你已入顧家大門,再無法改變你是顧家媳婦的事實。」
「所以?」
這女人平靜的反應讓顧譽豐驚訝,他有些反骨,她越是這樣,他越想激起她的反應。
「即便如此,我亦不願將就,你就在這個院子住下,你安份守己,兩年後我會找到理由與你和離。」聽到和離兩字,她會承受不住了吧,沒有女人在新婚夜聽到這個還能按捺得住。
顧譽豐在等待,等她臉色慘白,失控哭泣,等她狂怒吼叫,像個瘋婆娘那樣……但他失望了,她沒有哭鬧大叫,甚至連多一點點的表情都沒有。
她只是維持同樣的冷靜,垂了垂眉回答,「我明白,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她說他是個好人 他要與她和離,她卻說自己是好人?
舉目與她對望,顧譽豐企圖在她臉上找到譏諷。
但又沒有,她望向他的目光乾凈澄澈,並沒有多餘的心機考量。因為周鬱泱說的不是反話,更非虛偽作假,而是誠心實意。
在賜婚聖旨下來的時候,她已設想過無數狀況。
她想,即使顧家不喜歡這門親事,洞房花燭夜裡顧譽豐還是可以順水推舟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待日後情勢有變時,為了向皇帝表達忠誠,便以一杯鴆酒送她上路。
當然,若要為了向心愛女子表達專情,顧譽豐也可以鈍刀割肉,一點一點將她折磨至死。
不管是哪種狀況,身為顧家媳婦,承受,是她唯一的路。
可沒想到,不滿意這樁婚事的他,竟選擇開門見山實話實說,他願意保她兩年留她一命,並且令她全須全尾平安脫身。
這樣的顧譽豐當然是好人,一個有義心腸的好男人。
顧譽豐的思路跟不上她的,他只覺得周鬱泱的回答匪夷所思,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怎麼能不害怕、不心驚、不哀傷、不悲憤?她怎能平靜接受他的安排?她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嗎?不知道經過一個沒有新郎的洞房花燭夜後,她在這個家將無法立足?不知道北疆若真的起事,她將被推出去受死?
她絕絕對對是個傻子,否則怎能無波無漪地對他說:「你是個好人」?
不、不對,女人沒有那麼簡單,她這是欲擒故縱,是想出奇致勝!她打算勾得他的注意力引出他的好奇,她想自己今晚留下,好在表妹面前顯擺嫡妻的地位。沒錯,一定是這樣!
別開視線,他歸正心神,雙眸再度凝上寒霜,他告訴自己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樣,他在母親身上看到、學到的已經夠多,他早該明白女人的心機半點不輸男人。
板起臉孔、神情冷肅,他道:「你最好別使齷齪手段,安安靜靜待著,兩年後還有機會平安出府,否則我敢保證你無法全身而退。」
周鬱泱微扯嘴角,瞄一眼空蕩蕩的屋子,顧家把她陪嫁的人全收了,沒有左右臂膀,插翅難飛,孤立無援的她還能使手段?他會不會太高估她?
直到門砰的一聲,周鬱泱回神才發現他已轉身離開。
喜房再度安靜下來,沒有貼身婢女,她只能依靠自己,除去鳳冠、將吉服脫下,懷裡的紙袋躍入眼簾,周鬱泱取出把它放在喜床上。
找到換洗衣物後走入凈房,裡頭備下的是冷水,在秋涼的季節,水潑在身上,她興起一陣寒慄。
飛快凈臉、洗身,飛快換上乾凈衣服,躲進被窩,卻在看見脫下來的紅色嫁裳時,笑了。
這是個活生生的笑話啊,但她不羞愧、不自慚,因為她是周鬱泱,是誠親王府的寶月郡主!
對,她是郡主,她的父親誠親王和當今皇帝同是皇太后所出的親兄弟,本該是情感深厚的手足,卻因為身在帝王家從小對立、競爭,只為贏得父皇的重視。
若是一強一弱便罷,偏偏兩個實力相當的兄弟同樣胸懷天下,於是在絕對的權力競爭下,兄弟情誼成為空話。
當年選秀,皇太后見到周鬱泱的母親狄氏,曾道:「此女聰明穎慧,氣度沉穩,胸襟寬闊,有謀有略,堪為國后。」
這樣一個堪為國后的女子,先皇和皇太后將她許給弟弟誠王,這代表了什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更別說誠王自己。
誠王帶著這分自信與認定,從小到大。
誰知一場急病,先皇等不及帶軍遠征的誠王回京,遺詔一下封大皇子平王繼位,待誠王平定蠻夷接到消息返京,大事已定。
皇帝深知弟弟稟性更是多方打壓,他將弟弟封為親王後趕回封地,卻將他的妻女、兒子留京為質。
這一手,做差了。
倘若當年皇帝讓狄氏跟在誠親王身邊,狄氏是個寬懷穎慧的聰明女子,有她在旁多方慰解,也許誠親王不至於生出反心,但皇帝卻害怕把這樣一個謀略不輸男子的女人留在誠親王身邊,擔憂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一個念頭、一道聖旨。
當不成皇帝已讓誠親王憤恨難平,如今又逼得他妻離子散、骨肉分隔兩地,離開京城那日,誠親王回首遙望高聳的城門,他暗暗對自己發誓,終有一日鐵蹄橫掃,他要坐上那張人人仰視的龍椅,要奪回自己的愛妻、子女。
父親離開那年,周鬱泱只有一歲,她對父親沒有印象,但她知道母親與父親曾經深深相愛。
她用的是「曾經」,曾經夫妻舉眉、恩愛非凡,曾經鶼鰈情深、不離不棄,曾經……
母親說:你爹合該是個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的男人,卻被局限在方寸之地,怎能心甘情願?何況山河多嬌,權勢動心,他氣恨難平哪。
為著一口氣,十幾年來他招兵訓兵、儲糧蓄馬,在大周朝東北建立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刀牆,只是那堵牆的武器可以對內,也可以向外。
多少年來夫妻離散、骨肉分離,母親的勸慰在父親耳裡從寬解變成嘮叨瑣碎,一年一年,春夏交替、秋冬更迭,再濃厚的感情也會被歲月風乾,被時光磨碎,慢慢化作齏粉,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五歲那年北疆傳來消息,父親迎娶新婦,那女子姓梅,其父是北疆一霸,家財萬貫、權勢濤天,梅姨娘美貌青春、號稱北疆第一美女,並且……她已為父親生下兒子。
初初得知這個消息,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數日過去,再出門時已看不見悲傷痕跡,只是細心敏感的周鬱泱明白,母親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從那天起,母親對他們兄妹的教育有了重大改變。
從小便過目不忘的哥哥習文習武習商,功課從早做到晚,無一刻鬆懈,而周鬱泱拋了琴藝書畫,專心學農事、醫事,他們努力學習哪日身分不再是郡王、郡主,仍然可以生存的所有技能。
說實話,這對周鬱泱而言有點困難,她是個性格疏懶、得過且過、喜歡廣結善緣的老好人,積極進取從來不是她的強項,但為了母親,那些年她比誰都努力,為了親人,她向來不吝惜付出。
師傅是外祖父找來的,外祖父還將狄清、狄風、狄明、狄月送給娘,他們武功高強、有謀有略,已經跟著外祖很多年了。這是外祖父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從那之後便對外表明態度與誠親王府對立,再不登門探視女兒和外孫。
母親沒有為此埋怨,她很清楚不能因為自私而連累親人。
從此誠親王府大門深鎖,母親再不帶他們兄妹周旋於各家各府之間,她將王府裡的奴婢、下人一批批遣走,只留下孫叔一家和無父無母的阿良。
當時哥哥不解地問母親為何要這麼做?對那幕,周鬱泱印象深刻,母親沒有哭,只是背脊挺得異常筆直。
她口氣凝重地對他們說:「你們的父親下定決心要造反了。」
當時她還太小不懂,後來年紀漸長,她慢慢明白,倘若父親選在皇帝登基那年發難,或許有機會取而代之,但幾年治理,新帝勵精圖治,全國上下一番新景象,民生樂利、百姓安康,在這種情況下誰願意造反?誰肯為別人想當皇帝的野心枉送性命?
母親說:「你們父親不會成功的。只是他一旦造反,我們將會被推出去祭旗,周楀康有權利為自己的夢想付出性命,但他沒有權利把我的孩子送上祭台。」
就在那天,周鬱泱和哥哥深刻感覺他們不是什麼郡王、郡主,他們只是苟且偷生的人質。
為了活著,他們必須比任何人更認真。幸好請來的師傅們都是最優秀的,是外祖透過種種關係求聘而來,她和哥哥經常向母親保證他們會好好活著,並且活得比任何人更好!
兩年前,哥哥詐死,父親收到信,得了皇帝的應允卻不肯返京參加兒子的喪禮,這讓母親與皇帝更清楚,父親叛變的心有多堅定。
喪事結束,哥哥和狄明、狄月兩位叔叔易容改姓離開京城,並承諾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接母親和妹妹。
周鬱泱目送哥哥在夜色中離去,當晚,是母親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
清叔告訴她,母親的病體沉痾,恐怕熬不了太久。
母親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念經拜佛的,周鬱泱親耳聽見她向佛祖求「時間」,她需要時間等女兒長大,需要時間籌劃,她求上蒼讓丈夫的造反再緩一緩、緩一緩……
一個多月前消息傳來,誠親王正在整兵準備起事,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害怕這場戰事真會打進京城。
那天清晨,狄氏撫著周鬱泱的頭說:「娘捨不得你才十四歲就出嫁,但娘等不及了。」
周鬱泱想像所有的小女兒向母親撒嬌那樣,在母親身上鑽來鑽去,鬧著說:我不嫁,我想一輩子陪在母親身邊。
但周鬱泱無法說出口,即使那是她的真心話。
因為狄氏已經開始用虎狼之藥,因為她撐不了幾個月,也因為她憂心忡忡地望住自己,所以她笑著回答,「娘不相信周鬱泱嗎?我會長命百歲、會活得精彩盎然,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便枉為母親的女兒了。」
狄氏聞言也跟著笑了,臉上有著放心的鬆活。
然後周鬱泱幫母親穿戴起一品誥命服,寬寬鬆鬆的衣服套在娘親身上,看得周鬱泱眼角發酸,但她沒有哭,卻是對著鏡子裡的母親說:「娘真美麗,難怪爹爹會愛上娘,死心塌地。」曾經,死心塌地!
狄氏握緊她的手,說道:「再濃的感情也敵不過環境變遷、歲月摧殘,鬱兒,如果顧譽豐非良人,有機會你便另外找個愛你的男人成親,倘若沒機會就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順利。」
周鬱泱鄭重應下,她十四歲,卻必須剛強得像四十歲婦人。
之後狄氏進宮與皇帝做了交易,回府後兩天,聖旨下來,將她賜婚與順王世子顧譽豐。
顧譽豐,關於他的傳言很多,有人說他豐神俊朗、有付好模樣,卻無心仕途、不求上進,有人說他心性良善、濟弱扶傾,有著俠義心腸,見過他毆打惡徒者說他武功高強、出神入化,像仙人一樣。
整體聽起來,周鬱泱自我安慰這個男人還不算太差,可以試著相處看看。
出嫁前夕,母親對她說:「出嫁從夫,你不再是誠親王的女兒而是順王的媳婦,日後你父親起事再與你無關,這是娘唯一能想到保你性命的法子,之後該怎麼做,能不能得世子之心,從此舉案齊眉,或者有沒有辦法從順王府全身而退,全要靠你自己。」
周鬱泱回答,「娘不必擔心,您常誇鬱兒青出於藍,聰慧不下於您,旁的不敢說,這般的聰明才智或許無法稱霸天下,但要讓自己活得精彩非凡,不至於辦不到。」
狄氏笑了,摟住她說:「謝謝鬱兒,願意讓娘安心。」
短短一個月,周鬱泱從誠親王府出嫁,嫁妝是皇帝給的,狄氏只在上花轎前塞給她一個紙袋。
周鬱泱拭乾長發,打開紙袋抽出裡面的東西,裡頭有一張地契,那是個小莊子,外公給的、是娘的嫁妝,莊子四周有山圍繞,聽說風光秀麗處處美景,要不是被皇帝禁錮在城裡,他們很想搬過去。
紙袋裡還有幾張銀票,加一加有將近千兩。
夠了,這些足夠讓她在順王府不愁吃穿、豐豐富富過上兩年,只要沒發生燒錢的意外事件。
最後是一本青皮小冊子,小冊子上面寫著兩行字—— 「若顧譽豐是個能託付終身之人便將此冊焚去,反之,展冊讀閱,必要時以此為籌碼,謀得出府之約。」
顧譽豐可以託付終身嗎?周鬱泱微微搖頭,她打開冊子就著昏黃的燈光展閱,越讀……越教人驚心動魄……
* * *
周鬱泱起了個大早,問過幾名僕婦才問清楚大廳在哪個方向。
她並不想要鬧場,她也清楚顧家沒當自己是媳婦,在新婦奉茶的清晨裡出現,這是在給自己也給那位「鄒表妹」找尷尬,只不過她必須到場,必須趁著顧家所有長輩在的時候為自己想做的事見證。
只是她找不到方向,連個丫頭也不願意為她領路,因此多花了點時間。
但即便滿府亂繞,前前後後走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到大廳,她的頭髮、衣服依舊整齊,姿態是一貫的高雅,就像個名符其實的郡主。
周鬱泱是個很懂得換角度看事情的,因此再辛苦的狀況總能找到一個觀點讓自己不難受。就像眼前,顧家上下都在為難她,刻意給出錯誤訊息,讓她走不到想去的地方,但她對自己說:任何事只要做過,就不會是白費功夫。
沒錯,她雖被不少跟紅頂白的下人捉弄,像隻無頭蒼蠅似的亂飛亂繞,但來來回回幾趟後,她確知各個院子的方位,再與青皮小冊上的資料對上,便清楚了誰住在什麼地方。
不管怎樣,周鬱泱還是遲到了,但令人尷尬的並非因為她的遲到,而是因為大廳裡,新婚的「兒子、媳婦」已經在向雙親奉茶,有趣的是,站在顧譽豐身邊的不是皇帝賜婚的正妻周鬱泱,而是昨天一起進門,身分卻從嫡妻降為貴妾的小表妹鄒涴茹。
讓兒子與貴妾向長輩奉茶?顧家人是沒腦子還是心機淺,怎麼能夠集體蠢成這樣?
他們當真以為皇帝與誠親王心有嫌隙,便會任由他們欺凌她而不顧?
傻瓜,打斷骨頭還連著皮,怎麼說誠親王都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就算天家無情,童年記憶尚在,若不是被逼到底,皇帝怎願意兄弟鬩牆?再說了,宮裡還有個皇太后,兩個都是自己的兒子,周鬱泱再不濟,還是皇太后的親孫女。
親孫女和路人甲,請問皇太后會偏向誰?如果她把此事往宮裡嚷嚷幾聲,皇帝容得下一個外姓人掃天家顏面?
可周鬱泱並不惱火,只覺得顧家人可笑,因為顧譽豐的態度再明白不過,此男非己良人。只是她必須拿出態度,讓顧家不能小覷自己!
周鬱泱走進廳裡,滿屋子人目光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她不驚不懼,當著眾人的迎視,慢慢走到正在向父母敬茶的顧譽豐身邊,沒有墊子,她依然姿態優雅的雙膝跪地。
顧譽豐是大房長子,祖父母早已不在,他的父母面對門口坐著,二房、三房的叔叔、嬸嬸分坐在廳的兩側,他們身後站著幾個二、三房的姑娘少爺和少奶奶們。看見周鬱泱進門,大夥兒臉上是掩也掩不住的驚詫。
周鬱泱悄悄覷一眼鄒涴茹,她與顧譽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這對表兄妹早在七、八歲時就訂下娃娃親,連迎親喜日都訂下,所有長輩們都看好這樁婚事,誰料想得到一個多月前,皇上會將順王召進宮裡,待他一回府,長房便多了一門親事。
誠親王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婚事居然落在顧譽豐頭上!
誠親王就要反了,娶他的女兒等同和叛黨聯親,雖然賜婚旨意是皇帝親下的,真有事也怪不到顧家頭上。只是……顧府上下心裡都打著鼓,皇帝出這一手是在盤算什麼?
最後顧伯庭決定靜觀其變,先將周鬱泱晾著,等誠親王起兵,皇帝的態度明朗,再決定如何對她做出處置。
周鬱泱的出現令滿屋子人臉色皆變,尤以顧譽豐表現得最明顯。
他怒火中燒,眼珠子狠狠瞪在她身上,他說得不夠清楚嗎?為什麼她還出現?果然,她昨天的表現是以退為進,果然,她是個有手段的女子,是啊,誠親王的女兒,還能弱了?
相較於顧譽豐的憤怒,鄒涴茹的表現截然不同,她在最短的時間內紅了眼眶,垂下頭,一串淚珠子墜在地上,委屈盡情展現。
很聰明的作法,半句話不必說,就讓所有人把周鬱泱當成壞心腸惡魔。
「公公、婆婆,媳婦來晚了,還請公公婆婆見諒。」
顧伯庭聞言不做任何反應,在皇帝的態度尚未明朗之前,做什麼、說什麼都是錯。
但王妃鄒氏可沒那麼容易放過周鬱泱。自家侄女進門,這件婚事兩家已經籌辦將近兩年,好好的一樁喜事突然被周鬱泱橫插一腳,心裡已經夠恨,兒子昨晚進她房裡早把話給挑明,沒想到她這個沒臉沒皮的竟還敢到大廳裡來搗亂,亂臣賊子的女兒果然不同一般。
「誰允許你進來的?」王妃鄒氏上下打量周鬱泱,眼底凈是不屑。
難不成她以為自己頗有兩分姿色就可以迷惑兒子的心眼?甭想!譽豐可不是二房顧敬豐那種急色鬼,瞧見勉強看得上眼的女人就急著上。
想到顧敬豐,鄒氏下意識瞄向站在二房老爺身後的長子,果然,他的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允許?王妃說話真有意思,哪家新婦成親後不奉茶認親?不在婆婆跟前立規矩?媳婦不過是照著規矩走,不明白哪裡做錯了。」她輕輕淡淡地說著,口氣裡聽不出喜怒哀樂,便是表情也看不出半點心思。
「你自認是顧家的媳婦,也得看顧家認不認你。」鄒氏怒指周鬱泱。
顧伯庭一句話都不說,靜靜審視周鬱泱,心底暗自忖度,皇上為什麼要把她放在顧家後院?是不願讓皇太后傷心,想替誠親王留下一株根苗?還是想藉顧家之手殺了她?又或者是要她成為誠親王的顧忌……不可能,誠親王如果還顧忌妻兒就不會連兒子喪禮都不出現。
周鬱泱半點不讓步,視線在眾人身上掃過一圈,微哂道:「王妃此話可是在質疑皇上的旨意?媳婦明白了,明日歸寧進宮,媳婦會向皇奶奶轉達王妃的意思。」
向皇太后轉達顧家不認她的孫女?她這是想鬧得顧家雞犬不寧?
「你在威脅我?」鄒氏眼中戾氣大盛,心底含恨,暗道:待誠親王起事,必親手送她上路。
周鬱泱看出鄒氏的恨意,但她無所謂,低眉道:「王妃言重,媳婦只是不明白顧家家規,怕行差踏錯,萬一日後有惡名聲傳出去……」
「夠了!」顧譽豐開口,怒指周鬱泱問道:「你到底要什麼?」
周鬱泱並未被他激怒,緩緩起身與他對視,柔聲道:「世子爺別急,今日妾身不過是來討個話,說清楚了自然會離開。」她轉身向顧伯庭屈膝為禮,道:「王爺,您可知當日皇帝為何要賜婚顧府?」
「你知道?」顧伯庭疑問,他不信皇帝會讓她商討朝廷大事。
「妾身自然明白,此事是皇奶奶與皇伯父親自對妾身提及的,連顧府也是妾身親自指定……」她在說謊,但態度篤定、表情堅毅,讓人無法對她所言存疑。
鄒氏把話截走。「順王府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值得你費心對付?」
周鬱泱微微一哂,不回答這種意氣言語。
顧伯庭等不及,瞪妻子一眼,不許她插嘴。「你說!」
鄒氏滿肚子火氣卻不敢再插話,轉頭與侄女涴茹互視一眼,她們同時望向譽豐,卻沒想到他盯著周鬱泱,目不轉睛。
周鬱泱緩緩道來,「人人都說父王要反,可自皇伯伯登基以來已經十幾年過去,此話傳得沸沸揚揚,卻總是聞樓梯聲不見人下樓,父王始終沒有起兵叛亂是不?」
「只是『尚未』,而非『始終沒有』。朝廷派出的探子傳回消息,誠親王厲兵秣馬,戰事將起。」顧伯庭拉起嗓子,指正她的話。
雖然顧伯庭於朝政碌碌無為,但做人圓滑、交際甚廣,且有賢名在外,朋友傳訊與他,確定最遲三個月,誠親王必反。
「消息是真是假,總得等父王起事才能確定,對不?何況皇伯伯壓根兒不相信手足情誼如此薄弱,不信我父王會這樣對待兄長、對待天下百姓。只不過三人成虎、眾口爍金,皇伯伯為了大周不能不做足準備,於是招兵練兵、行軍佈陣,該做的事一一進行。
「即便如此,皇伯伯依然記掛鬱泱,倘若父王起事,皇伯伯絕對不會放過梅姨娘所出的弟弟妹妹,可即使父王做錯,他終究是皇奶奶的兒子,是皇伯伯的親兄弟,皇伯伯當然想為父親留下一條血脈,因此為鬱泱賜婚,女兒出嫁與娘家再無關係,父王的所行所為與出嫁女兒便無牽連。
「皇伯伯的苦心,鬱泱明白,於是作主選擇顧家,至於王妃不解鬱泱的選擇……很簡單,或許世子爺不記得,但去年鬱泱曾見過世子爺一面。少女芳心多少帶點衝動,倘若這個抉擇造成世子爺和順王府的困擾,鬱泱在此致歉。」
這番話想傳達的重點是:誠親王是否造反仍是未知數,順王別急著站隊,萬一站錯,難堪。而且不管誠親王是否造反,皇上和皇太后仍舊重視自己,自己背後的大柱子是不會倒台的。
話當然是假的,她不過想替自己造勢,讓顧家上下不敢動自己分毫,當然她有足夠自信,相信顧伯庭沒那個膽敢去向皇上確認自己所言是真是假。
顧伯庭反覆琢磨周鬱泱的話,難道是自己想太多?皇上的目的很簡單,只是想為誠親王保下女兒一命?
有可能嗎?是有。皇帝純孝,對皇太后百依百順,而周鬱泱不過是個女子,翻不出什麼浪花,留下侄女的性命以成全母子之情,何樂而不為?至於京城少年有幾個像兒子這樣相貌堂堂,豐神俊朗的,周鬱泱會看上譽兒,半點都不離譜。
顧伯庭鬆口氣,既然上頭沒有別樣心思,他當然樂意替皇上好好照顧這個侄女。
同樣的結論,王妃鄒氏也想到了,可如果周鬱泱殺不得,難不成要涴茹當一輩子妾室?不行,她同大哥拍胸脯保證過,無論如何都會讓涴茹當上世子妃的。
發現顧伯庭和鄒氏表情轉變,周鬱泱確定自己賭對了,笑眉微斂,她續道:「鬱泱感激皇伯伯的疼愛,卻也心知此番安排委屈了世子爺與鄒姨娘。」
「皇上旨意,為臣的哪有委屈之說。」
顧伯庭正眼看她,口氣愉快幾分,心裡開始算計,如果周鬱泱還能在皇帝跟前說上幾句話,是不是要叮囑兒子對她好些。
周鬱泱環顧周遭,眾人看待她的眼光已然不同,她猜想,在自己說出這番話之前,他們多少認定為保住順王府,父親起事日必是她魂斷時,而下手之人……她目光逐一掃過,最後定在鄒氏身上。
不管怎樣,如今目的達到,她鬧這一場,不是為著開誠佈公,求的是自保。
「世子爺與鄒姨娘兩小無猜、情定一生,我本不該橫插進來,只不過事態緊急,考慮不了太多,昨夜世子爺與鬱泱談過,令我明白自己差點兒毀去一門好親,這本非吾意。
「所以世子爺提到兩年之約,鬱泱深感同意,只是口說無憑,我已經將口頭之約寫成和離書,日期押在兩年後的今日,白紙黑字日後必不反悔,這一趟過來只為求世子爺簽字。兩年後,鬱泱離府、世子妃之位還予鄒姨娘,這當中鬱泱不涉足前院一步,吃穿用度皆自理,不勞煩順王府,依王爺看這樣可好?」
這話竟是峰迴路轉,鄒氏與鄒涴茹喜出望外,她們以為有皇帝罩著,不能輕易動她,沒想到鬱泱自願離府,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鄒氏二話不說,吩咐下人,「備筆硯!」
顧譽豐聞言,卻覺得奇恥大辱,他向來說一是一,何曾當過毀約小人,一把搶過周鬱泱手中的和離書,咬破食指急急落款,像在證明什麼似的。
同一時間,顧伯庭回神,心想不妥,這周鬱泱還有可用之處,本想出聲阻止妻兒,卻沒料到兩人動作飛快,開口時已然不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8 01:55 PM 編輯
【第二章 】 籌備新生活
拿到和離書,周鬱泱笑意不斷,她的笑容雖不張揚卻是舒心歡暢。
想起顧伯庭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想起王妃的自鳴得意,以及那顧譽豐維護自己「重承諾、英雄俠義」的迫不及待行徑,她更想笑了。
他以為自己的出現是為著爭寵?相信她一心一意讓鄒涴茹難堪?錯錯錯,她要的就只有這張紙。
成親之前她曾經心存僥倖,心想憑自己的容貌才情也許有機會擄獲君心,在顧家生根立足,但與顧譽豐的簡短交談之後她全盤否認這份僥倖,既然連兩年之期都能訂下,表示他於自己無情、無心,在感情上頭,她從來不喜歡勉強。
何況看過母親塞給自己的小冊子之後,她前思後想,怎麼都不認為顧家是個安全棲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們都敢在顧家嫡長子顧檠豐身上做文章,他日樹倒猢猻散,她的下場只會有死路一條。
所以她出現、請安,並為自己求得一紙平安符。
從大廳回到自己院子裡,周鬱泱走得不快,並不是因為累,她能下田種菜、種穀米,能行醫看病、炮製藥材,她不是嬌貴的大家閨秀,什麼苦頭都能吞下了,何況是這點小路。
她慢慢踱步、緩緩前行是為著多思多想,把所有的訊息彙整成有用的情報。
順王府分成前後兩個大院,前面是順王待客、議事之處,後頭才是家眷住處。
後面的院子又一分為四,除東院、中院、西院之外,後頭還有個佔地最廣的秋水閣。東院是二房的屋宅,西院住的是三房,各用一堵牆隔著,牆中間開一扇小門,平日三房往來皆自小門進出,不必繞到外頭。
中院是順王和王妃住的地方,也分成五個部分,最大的兩個院子分別是順王夫婦和顧譽豐的居處,另外兩個較小的院子住著順王和世子顧譽豐的姨娘小妾,最旁邊那排屋子配給府裡下人。
周鬱泱不住在中院,她住的是王府最後方的秋水閣,佔地相當大,約莫有一個中院加上東院大小,院子的後方有扇可以進出王府的小門,如果不是讀過那本冊子、如果不是知悉順王府的秘密,她想破頭也想不出顧家為什麼對她這麼大方。
定住腳步,周鬱泱仰頭望向月形門前的牌匾,在腦海中想像著那個叫做霍秋水的女子。想她搬進這個「情夫」為自己蓋的院子時,是怎樣的心情?
她不由得憶起小冊子所寫的——
霍秋水,顧伯庭的元配妻子,清麗動人、性情高潔、脾氣溫柔、才智高超,家中行商,是父母親疼愛的掌上明珠。當年媒人幾乎踏破霍家門檻想求娶霍家姑娘,後來千挑萬選,父母作主將她許配給顧伯庭。
霍家雙親欣賞顧伯庭的認真上進,佩服他雖貧窮卻不喪氣失意,他勤奮而努力,二十歲便考上進士,在他們住的鎮裡可是頭一分兒。
顧伯庭擅長攀結,一個沒名沒份的小夥子居然可以憑藉自己的鑽營留在京城任職。霍家雙親知悉此事,榮耀欣喜之餘,為他在屋價昂貴的京城置下一間三進宅子,並贈女兒幾間鋪面,希望女兒、女婿在物價高的京城,不至於過得太拮據。
也是孽緣,一次皇帝出遊,竟與顧家夫婦在元華寺裡相遇。
當時的顧伯庭不過是個七品知事,而皇帝周楀唐還是平王,雙方見面,顧伯庭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但正與釋慧法師對奕的霍秋水全神貫注,並未發現有外男注視自己。
那盤棋,霍秋水贏了,周楀唐微感驚訝,欲與霍秋水對奕一局。
霍秋水自然不肯,已婚之婦怎能與外男手談?但在夫婿頻頻示意之下,她心有不願卻不能不點頭,也是年輕好勝,她反抗不了丈夫便硬起脾氣,在棋局中半點不退、步步進逼,一盤棋將周楀唐殺得潰不成軍。
周楀唐也是少年心性、輸不起,何況堂堂男子漢怎甘心敗於女子手下?
於是兩人下過一盤又一盤,周楀唐本想爭回場子,卻沒想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直到天黑日落才肯承認棋藝不如對方。
自那日起,霍秋水慧黯溫柔的倩影便烙在平王心上。
顧伯庭出身貧苦,一心一意想成為人上人,他努力於仕途上,結交權臣、逢迎拍馬,該用的手段沒少過,他本就想攀上權貴,可惜官小人微苦無機會,如今現成契機就在眼前,怎能放過?
只是很難想像,一個飽讀詩書的仕子,竟用最卑劣的一招來換取前程——獻妻。
一點入酒的藥粉,霍秋水成為平王的女人,幾句恐嚇,本想自盡求節的霍秋水為保全娘家人而忍辱負重。
可這等沒臉面的事卻讓顧伯庭獲得周楀唐的舉薦,再加上他本就是個有手段的,因此官位一升再升,短短幾年從七品升到四品。
為瞭了前途,他在外頭把戲作足,非但不迎妾、收通房,還端起一副對妻子情深義重的模樣,他幫著周楀唐把霍秋水之事摀得密密實實,不透半點風聲,這讓周楀唐對顧伯庭滿意極了。
那些年,周楀唐沉溺在霍秋水的聰穎慧黠中無法自拔。
從小到大,因為自己的身分,身邊人對他不是帶著期許,就是企圖從他身上獲取利益,唯有霍秋水非但不在他身上投下希冀,甚至還帶著排斥。
人性就是這麼怪,越不易得到的感情越是深刻。
他在霍秋水身上用盡心思,只求得美人一回顧,他從沒討好過女人,不知道在討好女人的過程中,自己可以得到莫大的滿足,他想,他愛她,此生不渝。
從不念詩寫詞的他,那夜撫著霍秋水的頭髮,柔聲道:「願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這樣的專注認真,就算霍秋水的心是顆石頭也被摀熱了。
尤其是顧伯庭的利益熏心、無所不用其極,讓她的心涼個透澈,她再傻也明白誰對自己是真心實意,於是一段不容於世間的情愛,在顧家後院默默地進行。
不多久,霍秋水懷上孩子,顧伯庭夠眼色,不但二話不說為其隱瞞,孩子出世後也掛在自己名下成為顧家嫡長子,取名為顧檠豐,並且大辦滿月酒,遍請京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滿月酒當天,周楀唐到場,欲藉機巴結的大臣自是想方設法到平王面前露臉,眼見場子熱鬧,許多女人圍著霍秋水,一句句誇獎孩子樣貌,他得意非凡!
周楀唐是個知恩圖報的,在他的全力支持下,顧伯庭官升一級。
多少帶點補償心理,周楀唐極其疼愛顧檠豐,請來最好的師傅進顧家後院教導,他還暗地命人築屋蓋房以金屋藏嬌,至此,顧家才算大翻身。
為避人耳目,周楀唐將秋水閣蓋在顧府後方,並且留下一扇門,讓他能自由進出,一家三口時時相聚。
好景不長,霍秋水在兒子八歲那年過世,霍秋水死後,顧伯庭娶鄒氏為繼室,鄒氏很快懷上顧伯庭的兒子,生下顧譽豐。
盡管小冊子裡沒有提到鄒氏清不清楚顧檠豐的真實身分,但自私是人類天性,在親兒出世後,她確實使過幾次手段,企圖讓顧檠豐從顧家消失,只不過她太蠢、手段太粗糙,天資過人的顧檠豐把她的手段看成笑話。
周楀唐順利登基為帝後,為了自己也為瞭霍秋水的名譽,他無法讓顧檠豐認祖歸宗。即便如此,他還是想替兒子鋪好路,於是將顧伯庭的官位一年三調,封他為順王。
這個爵位並非要獎賞顧伯庭功在社稷,而是想藉由他的手傳給顧檠豐。
但顧伯庭想錯方向,他認定自己護皇子有力才能得到爵位,因此待顧檠豐份外親切,他盼著哪天檠豐恢復名份,顧檠豐顧念這段「父子情」,他的仕途更添光明。
為加深顧家與顧檠豐之間的關係,顧伯庭為顧檠豐挑選顧家外甥女韋蕓香為媳,他甚至幻想倘若顧檠豐坐上龍椅,他就是匿名的太上皇……美夢越作越甜,殊不知皇帝的算盤打得啪啪響,他想算計皇上?皇上還想算計他呢!
站在皇帝的立場,顧伯庭並無過人之處,不過是手段圓滑、懂得忖度時勢,並且娶到一個好妻子才能爬到這麼高的位置,早該知足。
皇帝清楚顧檠豐脾氣,他日接下爵位,以他的學識才能定會成為國家棟梁,有他對顧譽豐的提攜,顧家早晚能在朝堂上站穩腳步,顧家能混出這種結果,顧伯庭該知恩感恩。
然而,欲望是無限大的,顧伯庭連妻子都出賣了,多年汲汲營營,好不容易換來的爵位,怎能輕易出讓?
就在皇帝暗示他封顧檠豐為世子時,顧伯庭不敢和皇帝在明面上對抗,只好在私底下較勁,請封世子的奏折剛呈上,一場風寒便讓顧檠豐身子由強轉弱,然後一天一天,八個月後,顧檠豐走向死亡。
而他的妻子韋蕓香也在生下兩個女兒後,難產而死。
顧伯庭擺了皇上一道,皇上明知顧檠豐的死有問題卻苦無證據,更加不能大肆追查,但從此,顧伯庭的爵位再沒有升過,而官職更是一降再降,直到現在只能領個小閒差,連見皇帝的機會都沒有。
那本小冊子,周鬱泱從頭到尾細細讀過三遍,知道顧伯庭與鄒氏的稟性,她怎能不多留些心眼?
一個可以拿妻子交換前途的男人,他的人品能夠相信?
她甚至猜測,不只顧檠豐,恐怕連霍秋水的死都在顧伯庭計劃中,誰曉得他是不是年紀漸長,傳宗接代再不能延誤,而愛妻護妻的賢名在外,他不敢輕舉妄動才乾脆弄死霍秋水迎娶新婦,這年代可沒有人會褒獎鰥夫,開枝散葉才是男人的重責大任。
所以和顧伯庭這種男人打交道,口說無憑,不如一張黑字白紙來得有用。
方才她在廳上的那番話,也是要告訴顧伯庭不要疑神疑鬼,皇上為她賜婚顧家純粹是巧合,不用擔心皇上借著聯姻在誠親王舉事時將順王府給除了。
邊想邊走著,周鬱泱已踏進秋水閣,迎面的十幾株桂花開得正好,甜甜的香氣充塞了她的肺葉,這大概是秋水閣裡長得最好的植物。
舉目四望,今天已經走夠多的路,但周鬱泱還是興致高昂地繞著秋水閣走一圈。
確實很大,皇帝為霍秋水費了不少心。
只不過多年荒廢,院子裡除了幾棵果樹、桂花樹長勢尚可之外,花圃裡的植株無人整理,早已雜草叢生,花盆裡的植栽也只剩下腐根,池塘裡僅剩一堆枯葉。
小冊子上載明秋水閣鬧鬼,顧家下人無人敢接近,若不是顧檠豐的一對雙胞胎女兒還養在這裡,恐怕早就用一堵高墻,把秋水閣與顧家宅院給切割開。
鬼?做下虧心事,便是再厚顏無恥的人也會良心不安吧!
繞回屋裡,周鬱泱想起,方才她說過要一切自理,那麼顧家還會把午膳送過來嗎?她還真沒把握。
不過無妨,餓上一餐還能忍受,用一點小錢換得進出自由,划算!
此時兩個小丫頭嘻嘻鬧鬧間,差點兒撞上周鬱泱,她一個踉蹌沒站穩,幸好旁邊有根梁柱,匆促間扶上了,這才勉強穩住身子。
發現闖禍,兩個丫頭尖叫一聲嚇得臉色發白,她們縮在一旁低眉垂頭,半句話不敢講,一名年約二十三、四歲,做未婚打扮的婢女聽見尖叫聲,快步從屋裡走出,揚聲喊:「小少……」
抬眉,她發現周鬱泱,連忙閉上嘴,頓了頓腳步,斂下臉龐上的慌亂,舉步上前屈膝為禮,道:「錦繡給世子妃問安。」
「起來吧,別多禮。」
周鬱泱細細打量她們,雙胞胎丫頭長得很好,眉間有幾分英氣,看起來有點像男娃兒,只是身形略微痩弱,沒記錯的話她們應該有五、六歲了,可看起來卻像是三、四歲的丫頭,也許是女孩子骨架偏小吧。
自稱錦繡的婢女眉目清秀、舉止合宜,冊子上提過她,說她從小便服侍顧檠豐,始終沒配過男人,顧檠豐和韋蕓香相繼過世後,更沒人會替她作主,就這樣一年一年過下來。
她是個忠心耿耿、有擔當的,主子走了後,她二話不說便在這個被顧家無視的秋水閣裡,承擔起教養雙胞胎的責任。
周鬱泱不想嚇著孩子,對她們揚起一張笑臉,玥兒瞥見後用手肘推推祺兒,兩人直勾勾地迎視周鬱泱。
她們有些害羞,卻又想對周鬱泱發送善意,往前跨出一步……周鬱泱發現了,也朝她們伸出手。
但錦繡出手拉住兩個孩子,把她們拉回自己身邊,好像周鬱泱是某種會吞噬小孩的怪物似的。
周鬱泱並不介意,日久見人心,她不急著當好人。
「往後我也住在秋水閣,還請多照顧。」周鬱泱道。
「世子妃客氣了。」錦繡回望,眼裡帶著警戒,不敢多言,有所顧忌似的。
「你們住在這屋子裡?」她指向方才錦繡出來的屋子。
秋水閣裡扣除最後面那排下人房,主子和貼身丫頭可以使用的屋子,將近十五間,每間的格局都相當大,衣櫃桌椅、各種傢具還擺在裡頭,沒有人更動過。
「是。」
「你知道我住在哪裡吧,閒來無事,可以領著兩位小姐到我屋裡說說話。」
「是,世子妃。」錦繡的恭謹,讓兩個放開心的丫頭也跟著小心翼翼起來。
「我先回屋。」
微點頭,她轉身回自己屋裡,臨行看見玥兒眼睛眨巴眨巴的,對自己很感興趣似的,周鬱泱好笑,也朝她眨眨眼,下一刻玥兒笑開了,露出掉了兩顆門牙的小嘴。
不過走上幾步,一個熟悉的叫喊傳來,「小姐!」
周鬱泱舉目,看見飛快朝自己跑來的芍藥和牡丹,兩個人臉上滿是激動,眼裡閃著淚珠,她們雙雙奔到周鬱泱身邊,緊緊拉住她的手,抿嘴,沒說話卻是委屈盡現。
牡丹、芍藥從小就跟在周鬱泱身邊,昨天花轎進門,兩個丫頭就不見蹤影,現在被送回來……是顧伯庭在對自己表達善意?還是怕自己上街買生活所需,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不管了,無論什麼理由,她都承情。
「昨天你們去了哪裡?」周鬱泱拉起兩人回到屋裡,拿起水壺,這才發現裡頭是空的。
「我們一進府就被關進柴房裡,聽說王妃發話這兩天要把我們給發賣出去。」
小姐陪嫁的丫頭、婆子和小廝有將近二十人,大夥兒在柴房裡被關上一天,再蠢他們也猜得出小姐處境堪憂。
「顧家不喜這門親事,只是礙於皇帝賜婚不得不迎我進門。」周鬱泱輕描淡寫地解釋。
「那以後……」
「別擔心,我已經和王爺談過,以後就在秋水閣裡過咱們的小日子,兩年一到,簽下和離書,你們家小姐就是自由身了。」
「和離?那姑娘的名聲……這以後……」牡丹聞言心驚,好端端一樁婚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當初顧家不樂意,直接拒絕皇上不就得了,皇上總不能強買強賣吧,何必檯面上同意、檯面下整她們家小姐,男人再娶無所謂,女人可就吃大虧了,往後她們家小姐的名聲……
看見她們憂心忡忡的表情,周鬱泱失笑,終究是一家人,只有她們才會真正為自己擔心。
「沒事的,面子不如裡子重要,與其計較名聲,我倒寧願無驚無懼的過日子,顧家的水深得很,能不蹚渾水自然是好的。」
聽著姑娘豁達的話,牡丹、芍藥心裡忍不住發酸,可當丫頭的不替主子解憂就夠糟的,怎還能替主子添煩?
芍藥乖覺地揚起笑臉,附和主子的話。「小姐說得是,短短兩年,眼睛一睜一閉就過了,怕哈?咱們就安安心心待著吧!」
聽芍藥這樣說,牡丹只能點頭附和。
「既然要住下,就得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有些事得先預做起來。」周鬱泱道。
「小姐想要做什麼?」芍藥不懂,都到這境地了,除了過一天是一天,她們還能做什麼?
「第一,先把嫁妝整理出來,清算一下咱們有多少家當。」這兩天忙得緊,她還沒空去整理,也不知他們把嫁妝抬到哪個屋子裡。
講到這個,牡丹紅了眼眶,說道:「哪還有什麼嫁妝,皇帝給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妝全被吞了。」
「被吞?什麼意思?」周鬱泱微訝,不會吧,顧家這麼缺錢?就算現在顧伯庭只領著一個小閑差,但身為王爺,每年都有固定的俸給啊。
「我們剛被送過來,就滿院子前前後後繞過好幾遍,每間屋子都進出翻騰過,哪有什麼嫁妝的影子?顧家做事不厚道,不喜歡小姐卻覬覦小姐的嫁妝,半點東西都沒給留下,我們找半天,只有小姐屋裡那幾件衣裳。」
周鬱泱聞言嘆息,這是鄒氏的主意還是顧伯庭的命令?不管是誰,眼皮子未免太淺,難怪沒有霍秋水和顧檠豐,顧伯庭這官兒就做到盡頭。
「小姐,要不明天您和世子爺進宮謝恩,趁機向皇帝告一狀。」
皇上會見她嗎?恐怕不會,在父王起事之際,恐怕連皇奶奶也不會對她表現出過度親熱,進宮不過是走個過場。何況她也不願意在這時候添事,她只想平平安安度過兩年,順順利利離開顧家大門。
「不怕、不怕,娘聰明得很,瞧!上花轎前,娘塞了什麼給我?」她從懷裡掏出信封,裡面的銀票、地契讓她們看傻了眼。
「王妃也太神機妙算了吧,連顧家人的貪婪也算得出來?」芍藥驚道。
想當初準備嫁妝時,夫人動也不動,只管收下禮部送來的,也不多添置點別的。她們看在眼裡,覺得那些嫁妝不是實打實的一百多抬,有些倒像是濫竽充數似的,她們還明示暗示夫人好幾回,想說服夫人給添上一些,幸好夫人沒聽她們的話,否則現在不都落入別人的口袋裡啦。
「是啊,娘總是算無遺漏。」周鬱泱嘆口氣,娘那樣聰明,自己卻學不上五成,如果哥哥在,肯定能猜出娘和皇上交換什麼條件,保得她一條命。
見小姐提及夫人,臉色黯然,芍藥心喀噔一下,知道說錯話了,昨天小姐上花轎,夫人也上了宮裡來的轎子,雖沒明說,她們也大致明白,自此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牡丹體貼,連忙轉開話題。「姑娘,都快過午時了,怎沒有人送飯菜過來,要不要咱們到前頭大廚房要點吃的來?」
周鬱泱回神,打起精神道:「不必,以後吃的穿的用的都靠咱們自己,你們方才說已經前後繞過幾圈,這裡可有廚房?」
「有,在屋子後頭,廚房挺大的,鍋碗瓢盆樣樣不缺,只是不曉得多久沒用上,到處都是蜘蛛絲。」
「有就好,打掃打掃就能用。」鬱泱從信封裡找出兩張五十兩銀票,分別交給牡丹和芍藥道:「你們都是隨我上街慣的,自個兒出門不會害怕吧!」
「當然不會,京城哪一處咱們不是熟門熟路?」
「那好,你們先到馬嬸那裡轉一轉,她和京裡的人牙子熟,把五十兩銀子交給馬嬸,請她幫個忙買下孫叔、孫嫂、孫平、孫安和阿良,再雇一輛車把他們送到莊子裡,讓他們安心待著等咱們出去。」
「小姐這話說得不對,顧家又沒有孫叔一家和阿良的賣身契,怎麼能賣掉他們?」牡丹笑道。
「他們的賣身契不在嫁妝匣子裡?」周鬱泱吃驚。
芍藥接話道:「小姐出嫁之前,夫人把賣身契都還給咱們啦,不只孫叔一家,我和牡丹現在也是自由身。」
她們都是自願跟過來服侍小姐的,深怕小姐在順王府吃虧,至於其它人是臨時買來湊數的,顧家如果要賣,也只能賣掉他們。
芍藥心裡的小算盤答答答響著,還以為顧家好心願意養她和牡丹,才把她們放回小姐身邊,原來顧府沒辦法拿她們換錢,且她們的吃用都靠小姐,既然如此,不如大方一回。
周鬱泱倒沒算計那點小事,她只是驚訝,娘連這點都算到。
「那更好,你們送點銀子給顧府看門的小廝,請他們通句話,讓孫叔他們離開之前,繞到後門來見我一面。」
「這事簡單,我馬上去辦。」芍藥轉身就要走。
周鬱泱急忙拉住她,叮嚀道:「人生地不熟的,拜託別人辦事千萬別小氣。」
芍藥鼓起腮幫子,知道姑娘這是取笑自己,她是一個錢都要打上二十四個結的吝嗇鬼,送錢給人的事兒,還真不能拜託她。
癟癟嘴,她不甘願回道:「事有輕重緩急,我明白的,這是大事,不能因小失大。」
「很好,辦妥這件事,你們雇輛車子上街買些吃食、布匹、紙墨、木炭,再買些活物和種子。」她望向牡丹,牡丹雖然性子膽小易猶豫,但勝在做事細心,處處考慮詳盡。
「姑娘想在院子裡種菜?」芍藥問。
這倒是個省錢好法子,姑娘精於農事,別說蒔花弄草,就是種菜種稻、種藥材也行,去年冬天還弄出一地花生,榨出香噴噴的油呢。
「試試看,反正漫漫長日,可以打發點時間。」
「知道了。」
「趁現在天色尚早,你們早去早回,先把孫叔的事交代了才重要。你們出去後買點東西填肚子,別餓著了,早點回來,晚上咱們自己做飯菜,先飽飽地吃上一頓再講。」
「那姑娘呢,有得吃嗎?」
「怕我餓著?放心,顧家不敢,我要真餓慘,明兒個歸寧是下誰的面子?」這話說得有些氣虛,但她不想兩個丫頭掛心。
「好,我們走了。」
「注意安全。」周鬱決再叮嚀兩聲,才放芍藥牡丹出門。
周鬱泱倒是料準了,雖說生活一切自理,顧家還真沒膽子在歸寧之前餓她幾餐,但是那個菜啊……鬱泱知道不該挑剔的,只是……嘖嘖嘖,她連合適的形容詞都找不到。
不過,她還是把飯菜全給吃光,在餓完新婚夜和一頓早餐之後,再難入口的食物也會變出幾分美味。
填過肚子,她開始打掃廚房。
周鬱泱是郡主,卻不是用千金小姐的方式養大,狄氏未雨綢繆,知道自己一雙兒女早晚會變成平頭百姓,便從小訓練她面對逆境。
從井裡挑了水,洗洗擦擦,她的手腳俐落,沒多久時間,廚房就洗得乾乾淨淨,看不出半點髒污。
她還把廚房裡的大桌子拉到院子裡,把洗好的杯碗鍋盆倒扣在上頭曬太陽,待一切就定便往房間方向走去,預備幫牡丹、芍藥理出一間屋子,好歹今晚先熬過了再講。
沒想那兩個伶俐丫頭早就替自己整理好屋子,只不過櫃子、床上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沒有。櫃子裡有些舊衣、舊棉被,料子相當好,精緻的繡工讓人遙想當年霍秋水有多麼受寵。
只不過經過幾年,衣服有些發霉,被子更是陳舊得厲害,周鬱泱拆掉被套,挑一處向陽方位,從屋子裡搬出幾張椅子,晾起被子來。
她的動作很大,拉桌子、搬椅子,鏗鏗鏘鏘鬧過一下午,兩個被關在屋裡的小丫頭透過窗戶往外看,對她感興趣極了。
忙了一天有些累,她坐在屋前的台階上遙看天邊。長嘆氣,其實她心裡事多,只是沒有挑明說。
她不確定未來是否真的一帆風順,不確定顧家是否會毀約,不確定爹爹會不會舉事,不確定娘到底和皇上交換了什麼條件,無數的問號在她心裡交織成一張密網,壓迫得她無法喘息。
但她也心知肚明,牽掛再多也於事無益,她改變不了時局、左右不了任何人,她能做的唯有祈禱,祈求上天不要背棄自己,祈求天神賜給她多一點幸運。
「世子妃……你在做什麼?」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來,周鬱泱抬頭,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梳著丫頭髻的雙胞胎站在自己面前。
「怎麼來了,你們的繡姨呢?」
「繡姨到前頭拿晚膳了,他們很壞,繡姨去得晚些,我們就沒得吃了。」顧玥噘起嘴,滿臉的不開心。
顧祺推她一把,暗示她別亂說話,視線對上周鬱決,她問:「你真的是世子妃嗎?我聽繡姨這樣喊你,你坐在這裡想什麼?」
冊子上說,顧祺沉穩像個小大人,顧玥活潑古靈精怪,周鬱泱聽完兩個人說話,將她們自動對號入座。
她笑著回答,「第一個問題,我確實是世子妃,但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喊我泱姨。第二個問題,我剛剛在這裡想,雞要養在哪裡比較好?天氣越來越冷了,可不能在外頭圈個籬笆養起來,它們會凍死的。」
「雞?你怎麼會有雞?不是只有過年才能吃雞肉?」顧玥瞠大了眼睛問。
「你滿腦子全是吃的呀,泱姨說的是會叫會跑的雞,不是盤子裡的雞肉。」顧祺滿臉的受不了,翻出一個大白眼,實在無法忍受一個白痴當她的手足。
「泱姨是說會跑會叫的那個雞嗎?」
周鬱泱看著兩個粉雕玉琢的娃兒,要是再養胖一點肯定可愛得緊,不知道她們是像爹還是像娘?有她們相伴,這兩年會容易得多吧。
周鬱泱用力一點頭,睜大眼睛模仿她們的可愛模樣,回答,「是啊,是會跑會叫還會下蛋的雞。」
下蛋?意思是她們以後有蛋可以吃?顧玥快要流口水了。
「太好了,可、可、可、可……咱們怎麼會有雞?」顧玥興奮得結巴起來,她吃過一回雞蛋,是廚房一個新來的大嬸特地煮給她們吃的,她和祺兒一人一半,好吃得連舌頭都想吞進去。
顧玥沒發覺,她自動把「你、我」變成「咱們」,幾隻雞就收攏她的心。
「我讓人出門買了,順利的話今兒個咱們的院子裡就會有幾隻雞跑來跑去了,你們快幫泱姨想想,養在哪兒雞才不會凍壞?」
「要不,養在咱們屋子裡好不?」她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盯著它們。
「那可不行,雞會拉屎,把整間屋子弄得臭烘烘的,你們會臭到睡不著覺。」
「那養在別的屋子裡呢?」
「可以,不過屋子得空空的。」
「免得雞磕著、絆著了,是不?」顧祺接話,童言童語讓周鬱泱心情大好,那些個糟心事兒一下子離遠。
「是啊,有這樣的屋子嗎?」
「有,我們領泱姨去看看。」兩個小女娃很有默契地一人一手拉起鬱泱,小小的手指頭攥緊她的掌心,不必多餘言語,不懂防備的小孩子,用行動拉近彼此的關係。
一下子功夫,三個人感情建立,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笑笑玩玩,然而一個不經意轉身,周鬱泱才發現錦繡躲在門後頭,正悄悄地關注著她們。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8 04:42 PM 編輯
【第三章】 秋水閣鬧鬼
一盤紅燒魚,一碗燉白菜,炸得熱騰騰的鹹酥香茄,再加上一鍋麻油雞。
還在灶上燒的時候,老薑和麻油的香味就一路飄到顧祺和顧玥的鼻子裡,引得兩個小蘿蔔頭無視錦繡的眼色,在廚房外頭徘徊不定。
牡丹和芍藥真把母雞、小雞給買回來了,加一加有近二十隻,芍藥是個殺價好手,買那麼多雞,老闆自然得給點甜頭,於是兩對鴨子半買半相送,芍藥得意非凡地帶著戰利品回來。
早就等在後門的顧玥、顧祺一看見雞鴨,樂得快瘋了,幫著牡丹、芍藥把雞鴨送進她們和周鬱泱合力整理出來的屋子裡。
那屋裡的地板上有幾個從別的房間拉出來的抽屜,抽屜裡鋪滿乾草,那乾草可是兩個小丫頭滿院子拔來的,芍藥再尋來幾個小缽小盆裝上粗糠和清水,那群雞就算安頓下來。
被套肯定是來不及縫了,周鬱泱說:「今晚咱們先擠一擠,別受凍,明兒個一大早再縫新被。」
小姐發話,芍藥樂得很,她們很久沒和小姐窩在一處說悄悄話,今兒個恰恰好,她有許多心事想對小姐說呢!
牡丹果然心細,只聽小姐兩句命令,該買的東西全都齊備,除了布匹、針線、筆墨紙硯,柴米油鹽醬醋茶,生活用品樣樣不落下。
最聰明的是,她居然記得買個大澡盆,那可是周鬱泱一天都缺不得的東西。屋後的凈房裡也有個木盆,雖然不大,但手工木料都很好,可惜放得太久,裂了道縫,水裝進去會往外流。
看見牡丹帶回澡盆那刻,周鬱泱心裡一整個激動,突然覺得未來的日子肯定不會太難受,兩年一下子就過了!
人是群居動物,牡丹、芍藥的加入以及玥兒、祺兒的笑聲,前後不過兩天功夫,周鬱泱的心境大有不同。
買回來的東西擺弄好,牡丹、芍藥一起進廚房幫忙,從小周鬱泱的手藝就好得不得了,任何菜色只要看廚子做一次就能做出來,還會添油、添醬,做法改變一點點,味道就截然不同。
她們在王府時,每回周鬱泱下廚,大夥就滿心期待。
只是,在添柴燒水的芍藥看見周鬱泱居然一口氣打八個蛋,頓時都驚呆了。八顆耶!她們才帶二十顆回來,小姐一口氣就用掉那麼多,今時不同以往,凡事要摳省些,不能那麼大氣啊!
芍藥忍不住大叫出聲,「小姐,別浪費啊,這些蛋可得多撐上幾天,咱們現在的銀錢只出不進,得節儉些。」
周鬱泱看也不看她一眼,笑道:「傻丫頭,日子越是辛苦,越是不能虧了咱們的身子,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總得吃飽了才有力氣應付各種狀況,是不?」
牡丹的立場和周鬱泱一致,說道:「我就是這樣講的呀,每次小姐受氣受累,只要吃飽睡好,精神自然就來啦。可芍藥偏要省那幾個錢,要割兩斤肉也不行,要買一籃子蛋也不好,我的眼睛才剛盯上,芍藥立刻叨念儉省些,以後日子不好過。我看現在所有鋪子的老闆,都曉得咱們日子難過嘍。」
「我又沒說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雖說那些銀子足夠咱們過兩年,可若當中發生個什麼萬一,需要銀子救急怎麼辦?做人要未雨綢繆,勿臨渴掘井。」芍藥堅持。
「哇,還天有不測風雲、臨渴掘井咧,跟在小姐身邊多久都會踐文掉書袋啦,再過個幾年要不要去考狀元?」牡丹一指戳上她額頭。
「如果可以的話,行啊!當個小官,好歹能掙幾個銀子給小姐貼補貼補。」
「都當官了,心裡還想著小姐啊,我可要高興慘了。」周鬱泱笑著接話。
一盤香噴噴的菜脯蔥蛋在三人的鬥嘴中完成了,周鬱泱看一眼門口的顧玥、顧祺,招呼道:「還不快去洗手,叫你們繡姨過來吃飯嘍!」
聽見有她們的份,兩個人歡叫一聲,拍著手往廚房外跑去。
芍藥見狀,忍不住又嘟起嘴,咕噥道:「小姐養自己還不夠,連顧家人都要養起來嗎?」
周鬱泱明白芍藥是在替自己打算,只不過……
她凈了手,拉著芍藥坐到長板凳上,認真說道:「我很清楚,咱們現在的情況稱不上樂觀,可好歹還能吃飽飯,你看看那兩個小娃兒瘦巴巴的,全身就那麼一把骨頭,你不覺得不忍嗎?我並不相信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但我相信心存善念、常保善心會讓人變得更快樂。」
「可她們是顧家人。」芍藥頂嘴。小姐嫁進顧家是皇上賜的婚,也不是小姐自己去求來的,他們這樣對待小姐,她就是心裡難平。
「顧家人又怎樣?又不是所有顧家人都對不起我們,她們既然被送進秋水閣,景況就不會比咱們好,結個善緣有何不可?何況如果看見了卻不理會,我們和顧家人又有什麼不同?」周鬱泱做事但憑本心,不求回報。
「我明白了,小姐。」
「別繃著臉,孩子看見會吃不下飯,往後咱們還要待上一段時日,多相處幾回,你會發現祺兒、玥兒很可愛。」
「她們是很可愛啊。」
芍藥不否認這點,只不過帶孩子的那個女人陰陽怪氣的,好像她們身上有病似的,才靠近,人家就急忙把孩子帶開,這會兒小姐要請吃飯,誰曉得人家會不會以為她們打算在飯菜裡下毒。
看見芍藥的表情,牡丹笑著替她分辯幾句。「小姐的好意,怕是人家不肯受呢。」
聞言,周鬱泱一笑,明白她們的意思,她也不確定錦繡會不會讓孩子們過來吃飯。
芍藥沒猜錯,等上好一會兒,去喊人的顧玥、顧祺始終沒回來。
芍藥把菜擺上桌,周鬱泱本打算先吃了,可想到兩個丫頭的興奮又覺得心有不忍,於是取來碗盤撥出一半的飯菜,命牡丹、芍藥送過去。
她們是空手回來的。
不管錦繡在防範什麼,她好歹沒拒絕自己的善意,莞爾一笑,周鬱泱招呼她們坐下來吃飯。
這餐是自從進顧家大門後,三人吃得最飽、最舒服的一餐。
她們一面吃一面計劃著,接下來要在園子裡種什麼、養什麼,要怎麼把日常開銷減到最少。
牡丹、芍藥都是和周鬱泱一起下過田的,對農事都很有想法。
牡丹滿腦子想的是即將到來的冬日,說道:「不如咱們挑兩間敞亮的屋子,把花盆搬進去,種點蔬菜吧,冬天馬上到了,到時能買到的菜就更少。」
這想法是小姐提起的,她想,能蓋花房種昂貴的花花草草,為什麼不能拿來種菜,王府和秋水閣一樣,別的不多、空屋子特多,依著小姐的法子,過去三、四年裡別人冬日裡只能啃腌菜,她們的餐桌上卻有不少新鮮果蔬。
「你別成天想著吃,照我的意思呢,也是把花盆給移進屋子裡,只不過不種菜,專種牡丹,憑姑娘那手技藝,培養幾株少見的花,明年春天花市裡一出手能賺不少錢。」芍藥道。
「你這麼想要錢啊,要不要把外頭那些地全給墾了種藥材,咱們小姐炮製藥材的功夫也不差。」牡丹笑著回嘴。
「有道理,坐吃山空可不是好事,咱們千萬別讓自己落入那境地。」
「你還越說越真呢,要不要讓小姐出去行醫?每天看上幾個病人,咱們一天的花用也就夠了。」
「那不行,王妃說過,小姐學醫是為著照顧自己,女子不能拋頭露面,怎能跑去給人看病?」
「這會兒腦子又清楚了?」牡丹掐掐她的臉。
「那是自然的,只要關係到小姐的事,我的腦子都清楚得緊。」
聽著兩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丫頭,周鬱泱心情更加好上幾分,人果然不能獨處,有人陪著、說著,日子才過得鬆快。
* * *
「世子爺,您要去哪兒?」
阿松快步跟在譽豐身後,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不能怪他啊,他們家世子爺有一身好武藝,能飛天遁地的,他這隻弱雞拿什麼跟主子比?
譽豐沒回答,只是一個勁兒悶著頭往秋水閣走,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打從早上奉茶之後,鬱泱的身影就在他腦海裡面晃個不停,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憤怒她認定他是背信小人,說話不算話?還是鬆一口氣,因為她不死皮賴臉、自動求去?或是……他覺得自己被她忽略了?
父親知道皇帝和皇太后的心思,知道選擇顧家是那個周鬱泱的心思後,整個人放鬆了,一整個月的反覆琢磨在這裡告罄。母親相當愉快,知道周鬱泱的存在不會傷害顧家,且她自願簽下和離書,時間一到所有問題便迎刃而解。涴茹更不必說,她心心念念的世子妃之位,只要等上兩年就會落在她頭上。
事情照著他們希望的方向走,他應該像父母、涴茹那樣開心的,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是滋味。
因為被周鬱泱無視?因為她沒有像其它女人那樣看著自己、目光轉移不去?因為她不哭不鬧不要求,不屑自己的垂憐?
不知道,總之他就是心悶,自從簽下和離書之後他就開始後悔。
是他提出來的,要她乖乖待著,兩年後便送她離開,周鬱泱立下的和離書並不過分,裡頭的一字一句全是照著他的意思來寫,既是如此,他實在找不出心煩理由,但他就是急躁不安,有股子什麼東西在心頭蠢蠢欲動。
方才聽見守在秋水閣外的嬤嬤傳話,說她回到院子裡就開始忙著清洗廚房、屋子,曬衣煮飯,所有的事一氣呵成。
他問:「世子妃有心情不好、面露悲傷嗎?」
老嬤嬤回答,「沒有,世子妃看起來很愉快,雖然忙,卻忙得很自在。」
她自在?!太過分了,在他被她弄得六神不安,在他擠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為什麼她可以把婚姻看得這麼輕、說和離就和離時,她居然無比自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他現在應該在涴茹房裡的,他應該在陪周鬱泱歸寧的前一晚好好安撫涴茹的,但他沒有這麼做,他控制不住急躁,一個勁兒往秋水閣走。
他非要與她說清楚不可,至於……說什麼……
說「你憑什麼忽略我」?說「你從來不期待這個婚姻嗎」?說「對你而言,我只是一張可以用兩年的保命符」?說「你見過我一面,什麼時候的事?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我對你半點印象都沒有」?
搖頭,問這些問題很無聊,他不確定自己想表達什麼,只曉得他一定要與她面對面,把話說清楚。
阿松加快腳步,急著搶在前頭擋住主子,問:「世子爺,這方向是去秋水閣耶,別去,太晚了,如果您有話想對世子妃說,要不要等明兒個天亮?」
秋水閣鬧鬼,滿府上下誰人不知?世子爺挑這個時候來秋水閣……難道不怕撞邪?
他冷眼瞪上阿松,搶身往前,說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半個時辰就回來。」
「世子爺,您別去!」阿松退兩步,手依然橫舉,他考慮著把世子爺攔下來的可能性。
「聽不懂我的話?行,自己去總管那裡領五十大板。讓開!」
五十大板,那不是要把他給活活打死?阿松苦著臉,身子微微一側,讓主子走過去,垂著頭,他心裡掙扎得厲害,要不要……去向王妃稟報這事兒?還是去找鄒姨娘?
掠過阿松,顧譽豐快步走向周鬱泱房裡,卻在院子裡隱約聽見女人的哭聲,哭聲哀凄而凌厲,隨著陣陣夜風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秋水閣真的有鬼?他不信!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他加快腳步往前行……
夜裡,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後,鬱泱和芍藥、牡丹三人並躺在床上,頭挨著頭、緊緊靠在一起。
燭光跳動,在她們臉龐暈上淡淡的光影。
「明兒個咱們打起精神,把那些盆子全移進屋裡,對了,得先泡種子……小姐,你說咱們明年的糧會不會收得滿倉滿庫?」芍藥一面說一面笑,周鬱泱本有幾分倦意,被她這樣一擾,睡不著了。
「這麼有本事,幾個花盆就能收糧收得滿倉滿庫,要不種種搖錢樹?過個三兩年,咱們小姐就變成大富翁。」牡丹笑著挑剔芍藥。
「小姐,你看牡丹啦,老擠對我。」芍藥把頭往小姐頸窩靠去,小姐年紀分明比她們小,可是靠著小姐、挨著小姐,心就定了,好像天塌下來小姐也能頂著。
周鬱泱淡淡掀起嘴角,回答道:「哪兒擠對啦,分明是關心,她擔心你一個勁兒鑽進錢窟窿里裡,蹦不出來。」
「天底下要真有錢窟窿,卯足勁兒往裡頭鑽都來不及了,幹麼要蹦出來?」
芍藥的話引得周鬱泱、牡丹一陣笑。
笑過後,牡丹握住周鬱泱的手,把臉貼上她的掌心,憂心問道:「小姐,咱們真能出得去嗎?」
她聽說過有的大戶人家不喜歡哪房媳婦,寧願把人弄死,也不願意擔上和離的惡名,顧家沒臉沒皮的,連小姐的嫁妝都貪,難保不會做這等缺德事兒。
周鬱泱失笑,才多久功夫,本來不樂意自己出顧府怕壞了名聲,沒想到這麼快就改了口。
「應該可以吧!」
如果皇上的態度沒變,如果父親的叛變沒把皇上惹得太毛,如果皇帝不需要一個宣洩怒火的對象……也許她能全須全尾離開顧府,何況那個顧譽豐,看起來有幾分俠義心腸,應該不會出爾反爾吧。
「兩年,好久哦。」
周鬱泱輕淺一笑,「怎麼會?才一眨眼,咱們就在這個院子裡立足,怕是下一個眨眼,咱們已經坐在回莊子的馬車上。」
「回莊子……聽起來不錯,阿良去過莊子上,他說那裡可以種田、爬樹、掏鳥窩兒,還可以上山打兔子,他說有一回莊子裡的叔叔抓到一條好幾尺的大肥蛇,那蛇肉湯的滋味呀,他到現在還想著呢。」芍藥說。
「你只想著玩,就不擔心小姐和離之後壞了名聲,以後怎麼嫁?」她左右為難啊,既不喜歡討人厭的順王府,卻又害怕離開之後小姐名譽受損。
「有什麼關係,小姐不嫁、咱們也不嫁,有你、我陪著,小姐就不寂寞啦。除非……」
她突然咯咯笑得歡,手指頭指著牡丹,滿臉曖昧。
周鬱泱覺得有趣,插話問:「除非什麼?」
「除非我們的牡丹姊姊思嫁,不樂意陪伴小姐。」
「我哪有,你可別胡扯。」牡丹掐芍藥一把,疼得她啊啊叫。
「你居然說沒有!可憐的阿平哥哥豈不是要傷心死啦?」
孫平和牡丹?周鬱泱轉頭望向牡丹,她臉頰緋紅,滿眼含春,自己竟然不知道這回事?真粗心,不過孫平沉穩、牡丹謹慎,倒是很相配的一對。
發現小姐緊盯自己,牡丹又羞又臊,拉起被子往臉上一蓋,道:「小姐別聽那蹄子胡說,根本沒有的事……」
話說一半,她突然噤了聲,一把將棉被給扯下來,像被燙到似的,她彈坐起身緩緩指向窗外,「姑娘……」
周鬱泱聽見了,窗外有女子哭聲,在深夜聽見這種哭聲會讓人嚇得頭皮發麻、失聲尖叫,那哭聲一陣緊過一陣,有時尖銳、有時低吟,三個女人緊緊抱在一起,身上的雞皮疙瘩冒個不停。
「鬼……」芍藥嚇得臉色慘白,牡丹早已忍不住,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
周鬱泱一樣害怕,她記得小冊子裡寫著秋水閣鬧鬼,而顧府下人盛傳是霍秋水婆媳與顧檠豐死得不明不白,魂魄不散。
才剛來就碰上這碼子事?她不過是個局外人,不曾插手他們的恩怨,就算鬼魂心有不甘也沒道理找上自己,這真是鬼神在哀鳴還是……人為造假?
女鬼越哭越凄厲,突地,一陣強風吹來,窗戶被撞開!
芍藥尖叫一聲跳起來,緊緊抱住周鬱泱,哭得比鬼更厲害。牡丹嚇得全身癱軟,連哭都哭不出聲了。
下一瞬,長髮遮住半張臉的女鬼出現,她不斷在窗外流連徘徊,風吹白衫飄飄,女子的哭聲更形悲戚。
周鬱泱深吸口氣,鼓足勇氣走下床,她穿上鞋子朝窗邊女鬼緩步走去。
全身冰冷,一陣陣心悸,周鬱泱不允許自己怯懦,她不斷告訴自己: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用正確的態度面對,何必驚懼?
她又不是沒當過鬼,那種全身輕飄飄的感覺,印象猶存,鬼有什麼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她用力喘氣,只要走到門邊就可以確定是鬼魂想訴說冤屈,還是人類心存惡念想驚嚇她們。
咬緊牙關,把恐懼鎖入心底,一步再一步。
周鬱泱腳軟得厲害卻不肯停下,就在她走到窗邊時,女鬼突然轉頭面對她,一陣狂風颳起,適時吹開女鬼的頭髮,露出一張青色的、布滿紅色傷疤的臉龐,她的眼角流著紅色的血,陰森冷厲的目光射在周鬱泱身上,那是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無數的怨念、要殺人似的。
周鬱泱一驚,再也站不住,往後一倒摔在地上。
下一瞬,鬼消失了,只餘陰風森森,一陣陣颳進屋內。
牡丹、芍藥看見自家小姐摔倒這才回過神,兩個人跌跌撞撞、啜泣不已,好半晌才走到周鬱泱身邊。
「小姐,你還好嗎?」牡丹顧不得自己害怕,緊緊摟住小姐的身子急問。
此刻,周鬱泱再清楚不過,她猛然轉頭對牡丹、芍藥說:「那不是鬼,是人,有人在作怪,想恐嚇我們!」
「小姐……」芍藥以為小姐嚇傻了,胡言亂語。
「小姐怎麼能確定?」牡丹問。
「我看見她的影子,如果是鬼,不會有影子的。」
她扶著兩人的手臂站起來,轉身取桌上的燈火走向門口,心頭篤定,這會兒不害怕了。
聽見小姐的話,牡丹、芍藥跟著周鬱泱走到屋外,只見她指著窗邊的泥地,說:「你們看,她來來回回飄幾趟,正的、反的腳印凌亂……」
「不是鬼,我娘說過鬼沒有腳,真不知道我們在怕什麼。」芍藥終於露出笑容。
「說不定是狐狸精。」
「你沒看見那張鬼臉嗎?狐狸精長成那副模樣,也算是奇葩了。」芍藥膽子肥了,說起話又是氣血充足,精神奕奕。
「狐狸精能化作人形的,變成美女或醜女有什麼困難?」牡丹嘟囔,她怎麼都想不出來誰這麼無聊竟想扮鬼嚇人,她們才初來乍到啊,到底是得罪到誰?
「小姐,你瞧牡丹那款兒,連小姐講的話都不信了。」
「我沒有不信!」牡丹急急反駁。
眼見兩人又鬥起嘴來,周鬱泱莞爾。
旁人不懂,她卻是了解這兩個丫頭,每回企圖讓自己心情好轉,她們就用上這一招——吵吵嚷嚷、耍耍嘴皮。偏她別的不吃,專吃這一套。
放下緊張心情,周鬱泱道:「既然確定不是鬼,下回她再出來嚇人,咱們就一明一暗合力將她給團團堵住,看看到底是誰搞鬼。」
「可不!要是這麼一堵,堵到真鬼,咱們就可以改行當道士。」芍藥樂呵呵笑開。
「是是是,這不又多了個賺錢法子。」牡丹湊話。
周鬱泱聽著好笑,可心中又疑問,會是誰呢?在她們面前演這出是為了什麼?企圖把她們嚇出顧家?誰不希望她們待下?兩年之約是顧家訂下的,難不成有人反對這個約定?
周鬱泱想不出理由,也許多住些日子,知道的事情越多便能釐清這團混亂。
這時忽然尖叫聲起,三人心裡悚然一驚。
「小姐,咱們要不要去看看?」芍藥問。
周鬱泱思考了一會兒,搖頭回答,「不好,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誰曉得那個「鬼」是不是想藉這個叫聲把咱們引誘出去,備著後手呢。」
「有道理。」牡丹完全同意。「還是回屋子裡睡覺吧,灶房裡還有熱水,小姐嚇出一身冷汗,還是擦擦的好,免得受風寒。」
「我陪小姐進屋……」芍藥話說一半,又聽見重重的一聲撲通,她撇撇嘴,不滿道:「怎麼,尖叫聲引不到我們,往池塘裡丟石頭就能把我們給拉出去?」她翻了一下白眼,扶著周鬱泱進屋。
不多久,牡丹送來熱水,三人擦擦洗洗後重新躺回床上,正準備熄燈入睡時,門扇上傳來敲叩聲。
「是怎樣啊,要鬧到什麼時候才滿意。」芍藥揚起嗓子朝門外大喊,「別忙了,本姑娘不怕鬼,留著點力氣去嚇別人吧!」
芍藥以為這一喊,門外會安靜下來,沒想到敲門聲更急更快,門外男子一面拍門一面叫喊,「世子妃,求求您快開門,奴才有重要的事得找世子爺。」
三人面面相覷,有沒有說錯,來這裡找世子爺?這話比到這裡找黃金還不靠譜。
重新下床,牡丹去開門,芍藥伺候小姐更衣,周鬱泱剛套好衣服,阿松就走進來了。他心急火燎的,誰曉得鄒姨娘會一狀告到王妃那裡,王妃讓人到處找他,要他把世子爺給帶回去。
唉……他不過是個奴才,只有主人帶他的份兒,哪有他帶主子的份兒,這不是為難人嗎?
可再為難,不想被王妃杖斃的話,他還是非得把世子爺給找回去不可。
「世子妃,世子爺他……」他的眼睛轉兩圈,視線猛往裡頭鑽。
芍藥沒好氣道:「看清楚啦,這裡沒有你家世子爺。」
「不可能啊,怎麼會這樣?」他分明親眼看著世子爺走進秋水閣。
「不可能?這話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們藏著你家世子爺?你要不要到處翻翻,床底下也找找。」芍藥不耐煩,火氣大了。不是看不上她們家小姐嗎?都看不上眼了,難不成還會演一出花前月下會情人?傻了他。
「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阿松都快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周鬱泱口氣平和道:「世子爺確實沒有過來這裡,你找錯地方了。」
「可、可是……稟世子妃,奴才親自送世子爺進秋水閣的,他說要來見世子妃,要不是主子不肯讓奴才跟,奴才、奴才……」突然間,一陣心臟狂跳,他說不出話,頓時眼淚鼻涕齊飛,他不知道為什麼心慌得厲害,世子爺會不會……會不會……
顧譽豐到秋水閣見自己?沒道理啊,白天已經把話全挑明了,他還來做什麼?何況怎會好端端的一個人進來,卻失去蹤影?周鬱泱很是納悶。
阿松再也忍不住心中恐懼,他雙膝跪地,哭道:「世子妃,您救救奴才吧!如果世子爺再不回去,王妃會活活把奴才給打死的啊!」
「你什麼意思,在說我們騙你嗎?告訴你,沒見到人就是沒見到人,世子爺根本沒過來,我們小姐不屑為這種事說謊。」連好脾氣的牡丹也被他的糾纏不清弄得生氣了。
「等等!」周鬱泱阻止兩人吵架,對阿松說道:「方才我們聽見池塘那裡有東西落水的聲音,會不會是……」
「世子爺!」阿松尖叫一聲,想也不想地轉身往外跑。
周鬱泱見狀也跟著他往外跑去,一人串著一人,芍藥和牡丹也飛奔而去,女人的腳步沒有男人大,當她們氣喘吁吁跑到池塘前時,阿松已經跳下水,而池塘中間……
今晚月色正好,她們清晰地看見池塘裡浮著一個人,面朝水塘,已經沒有掙扎跡象。
阿松撲通跳下水,一面哭一面大叫著世子爺。
周鬱泱心頭一驚,會是他嗎?沒事怎會跳進水塘,與剛才那個裝神弄鬼的人有沒有關係?
他會死嗎?如果他死掉,她還有機會離開顧家?顧伯庭和鄒氏會不會把這件事怪到自己頭上,讓她一輩子守寡贖罪?
不會吧,那個女鬼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女人,顧譽豐哪有那麼弱,三兩下就給收拾了,冊子上說顧譽豐武功高強,面對強盜面不改色,還曾經與遼國勇士切磋武藝,一出手就把人家第一勇士給撂倒。
所以絕對不可能……對,也許不是他,是那個裝神弄鬼的女人夜路走多,遇上強手。
在周鬱泱不斷寬慰自己之後,阿松終於把人給拖抱回來,她們趕緊上前幫忙,七手八腳將人拉上岸後,周鬱泱二話不說將那人的身子翻轉過來。
她看清楚了,他是……是見過兩面的顧譽豐,是她名義上的丈夫……怎麼會?他無緣無故到秋水閣做什麼?不說顧家全府都知道秋水閣鬧鬼,這裡不是生人勿近的禁區嗎?他不好好待在涴茹表妹身邊,夜探秋水閣做什麼?
空無一人的池塘能帶給他什麼驚喜?就算看上池裡肥魚,好歹找個風和日麗的大白天再吆喝一堆下人來撈啊,怎會選擇這個時辰?
周鬱泱又氣又怨,想不透他的異常舉動是為哪樁,怔怔地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8 05:41 PM 編輯
【第四章】 重生換舊人
芍藥不斷搖晃著周鬱泱,她終於回神,看一眼濕濕的泥地,所有的僥倖全被晃掉,剛才發生的事一點一滴慢慢回到腦海裡。
阿松在哭,他哭得聲嘶力竭,好像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的爹娘,還是牡丹提醒他。「你在這裡哭能頂什麼事?快去找人過來,把世子爺抬回去看大夫啊!」
阿松失了神,卻依著牡丹的話,飛快往前頭院子跑去。
牡丹的話不僅提醒了阿松,也提醒周鬱泱,芍藥不曉得什麼時候跑回去拿了一盞燈,就著微弱的燈光,她抓起譽豐的手為他號脈。
他的手是冰的,他的胸口早已不見起伏,而他的臉是一片慘白的死灰。
周鬱泱不死心,俯下身,耳朵貼住他的胸腔,她期待能聽見一點點的動靜,即使只有一點點都好,可惜,她的臉被他身上的衣服濡染,涼涼的濕意滲入心,連同她的心也一寸寸冷下。
他死了……顧譽豐死了,他的身子逐漸僵硬,再過不久身體將會出現斑塊,而她則在成親的第二天變成寡婦,哈!她的運氣怎麼會好到這麼令人髮指?該死!真該死!
接下來事情會怎麼發展?心胸狹窄的鄒氏會將兒子的死亡遷怒於自己,從此她得開始當起可憐、可悲的籠中鳥?顧伯庭認定她是顧家的煞氣,決定將她關在秋水閣、建個家廟,讓她花一輩子來念經,為顧家祈福?還是過繼一個孩子,逼她當未亡人,用未來的幾十年為顧譽豐守節?
她的計劃頓時灰飛煙滅,她的人生走入痛苦輪迴,隨著他的死翻轉了一切,她處心積慮弄來的和離書成為一張廢紙。
周鬱泱苦笑,忍不住咬牙切齒,她這是攤上什麼霉運,好好的事也能一個轉折,變得無法收拾!
這個晚上,周鬱泱沒睡,牡丹、芍藥也閉不了眼,亂七八糟的念頭不斷在腦袋裡翻攪,因為她們都不知道明天會變成什麼樣兒。
* * *
很冷、非常冷,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就是一場風寒,不是嗎?從小到大,誰不受幾場風寒、不病個幾場,何況是他?
自從鄒氏進門,他碰上的意外還少了?他曾經從樹上摔下,曾經掉進園中池塘,曾經自疾奔的馬背上跌落,他是個多災多難的孩子,但多少次危險他都挺過來了,沒道理一場風寒就要奪走自己的命啊!
可是他就要死了,死於一場風寒。
御醫搖頭、順王皺眉,他們的表情都在告訴他,他馬上要死了。只是,怎麼會?難道真是自己陽壽將盡,小小風寒也會藥石罔效?
越來越冷,冰寒從骨頭裡透出來,他的五臟六腑像是結了霜似的,凍得他吸不到氣,妻子靠在自己身邊嚶嚶啜泣,然她溫熱的淚水也暖不了自己。
他其實並不喜歡韋芸香,但她是順王替自己挑選的媳婦,因此再不喜,他還是與她結成夫妻。
是,他對順王有深厚的歉意,因為父皇自私的情愛,奪走他深愛的結髮妻子,因為父皇至高無上的權勢,他不得不吞下這分恥辱,還得悉心替父皇多方遮掩,這對一個男人而言,多麼痛心而困難。
所以他對顧伯庭深感歉意。
但父皇說:「顧伯庭已經得到他要的回饋。」
他不認為,再大的權勢利益也無法交換愛情。順王曾經告訴他,「這輩子,我只喜歡過一個女人,就是你的母親,我疼愛你、照顧你,並不是因為你的父親是皇上,而是因為你的母親,是我深愛的女子。」
順王還說,若不是為了告慰祖上在天之靈,這輩子他不會續弦,他曾經打算用自己的一生,來為他建築一個安穩的家。
那是愛屋及烏,他理解,若不是因為深愛母親、不願意教她為難,哪個男人能夠吞下這奪妻之恨?
順王也許不夠聰明,也許懦弱,但就算他有一百個缺點,也無法阻止自己對他的歉意。
他無法像父皇一樣,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夫君,你再堅持一下好嗎?為我,為咱們的孩子,堅持下去好嗎?」韋芸香淚流滿面,握住他冰涼的手,貼在自己微溫的臉龐。
她也是個不聰明的女人,總是被人拿捏,半點脾氣都沒有,像個泥人兒似的,但她真心敬他、愛他,從嫁給他的第一天就將自己視為天。
面對她的淚水,檠豐發出一聲長嘆,他何嘗不願意堅持下去?
他才二十三歲,有著大好的前程,他十六歲就考上狀元,他在朝堂上表現亮眼,父皇經常讓他出京辦皇差,沒有人知道他的身分,暗地裡給他下過不少絆子,但他從來沒有一次將差事給搞砸,相反地,他總是辦得令父皇龍心大悅,讓百官群臣無法忽視他的實力。
他相信自己能夠光耀門楣,能讓龍椅上的父皇知道自己不比他的皇子們遜色,所以他勤奮、他傾全力表現,只是……沒有機會了,他就快要死去。
噗地,他噴出一口鮮血,血腥氣充塞在嘴裡。
不舒服,他想漱漱口,把那股子氣味給衝掉,但韋芸香看到他吐血,便慌了心神。
她放聲大哭,扯著他的手放聲尖叫,「夫君,你別死!」
還是服侍多年的錦繡懂得他的心思,她端來茶水讓他漱口,茶的香氣沖淡了他嘴裡的腥臭,緊皺的眉心這才微微放鬆。
錦繡將痰盂拿到屋外,她知道自己的鼻子靈,受不得這種氣味,她是個謹慎仔細的丫頭,也許可以把芸香和孩子託付給她。
他正想著,韋芸香的哭聲再起,令他有些不耐,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她就算哭死也於事無補,這個時候,他對她的懦弱感到不耐。
「夫君,你不想見見咱們的孩子嗎?御醫說,妾身懷了雙生子呢,妾身希望他們能夠長得夫君這樣好看、這樣聰明,希望他們也能像爹爹一樣,十六歲就考上壯元郎……」
一開口,她便叨叨絮絮說個沒完,淚水像開了閘門似的不停往下墜,他知道她很擔心無助,但這副脾氣怎能擔起教養之責?鄒氏會放過她嗎?萬一她生下男孩,她有本事保全?
鄒氏肯定會想盡辦法讓譽豐成為世子,但父皇絕不會允許,順王這個爵位是父王為自己準備的,他鐵定要讓自己的孫子繼承,屆時……他從來不敢小覷鄒氏的惡毒,只能希望順王能夠再一次愛屋及烏,為他照看孩子。
他後悔了,後悔沒有告訴芸香自己的身世。
撐著最後一分力氣,勉強張開口,他想告訴韋芸香:你是我的妻子,無論如何都是顧家長房長媳,你要懂得端起態度,別任人欺辱,錦上添花乃人之常情,雪中送炭唯夢想而已,你越是柔弱越無法在顧家立足,倘若你讓自己落入那等境地,咱們的孩子將會變成俎上肉。
只是雙唇開啟,尚且來不及發出聲音,一陣劇烈嗆咳,他彈起身,鮮血一口接著一口往外噴。
韋芸香見狀,慌亂了手腳,她放聲大哭,不管不顧地衝往門外。
伸手,他想將她喚回來,可惜手伸出去便無力垂下,他艱難地喘息著,像被釣上岸的魚,拚命張著嘴吸進人生最後幾縷空氣。
他很累,累到撐不起眼皮。
一陣腳步聲響,他企圖轉頭,只是……無法辦到,死亡的感覺再度籠罩,他越來越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
「到院子外頭守著,別讓任何人進秋水閣。」
一陣低聲吩咐,腳步聲再度響起,不過這次是往外的,門關上,一道身影緩緩走向床邊,看一眼進氣比出氣少的檠豐,顧伯庭眼角微瞇。
「快死了嗎?」是鄒氏的聲音,她的聲音尖銳刻薄,她得意的時候,習慣在句子的尾巴拉高音調。
「快死了。」這是顧伯庭,只不過他溫暖的嗓音,今日摻入幾分冷硬,他嘆口氣,滿足道:「終於,等那麼久,也該死了。」
他的回答讓顧檠豐迷糊的腦子,倏地出現一絲清明。
「他死掉真的沒關係嗎?皇上那邊……」鄒氏猶豫。
「咱們在何御醫身上花那麼多銀子,不是白花的,皇上早就對他不存指望,了不起讓咱們給他大辦喪事。」丟掉偽裝面具,顧伯庭的口氣飛揚無比。
八個月了,一場「風寒」拖這麼久,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同理可證,一場「久病」也能連父親、朋友都不見了,想當初檠豐剛生病,皇帝時不時微服出巡到顧府後院,朝堂上的臣子一個比一個會看眼色,也經常上門探病,一個月、兩個月……當何太醫一句「病入膏肓」傳出去,連皇帝都不見人影了,更別說那些文武百官,人情哪,最是冷暖自知。
從頭到尾也只有自己這個「好人」會日日上門探望,誰見了都該感動。
「能這麼容易過關?皇上對霍秋水那個賤人,是真喜歡的。」
提到霍秋水,鄒氏忍不住滿眼嫉妒,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下作賤婦,嫁了丈夫還四處勾引男人,連皇帝都成了她的入幕之賓,這種人的兒子想當順王世子?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皇上再喜歡又怎樣,還不是幾壺茶水就結束她的性命,那麼多年了,你見過皇帝追究?」顧伯庭笑開,愛屋及烏?他悲憐地看著床上的男子,也只有檠豐會相信這種蠢話。
他沒愛過霍秋水,更正確地說,他誰都不愛,只愛自己。而霍秋水是霍家唯一的孩子,娶了她便是娶進一桶金,那筆銀子供他讀書考試,供他四處尋找門路,讓他成為顧家唯一的官身。
他不喜歡霍秋水,因為她太聰明,彷彿一個眼神就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在妻子面前強大?可他總在她面前自卑。
他需要的是鄒氏這種女人,把他當神般敬畏,在她眼中他的話就是聖旨,傻一點、眼皮子淺一些也無所謂,但是要夠美麗,因為她的美麗讓兒子有一副引人注目的容貌。
「那是宮裡有賢貴妃兜著,否則難保皇上不疑心到王爺頭上。」鄒氏道。
「疑心又如何?那件事皇帝苦無證據證明是我下的手,皇帝暗地裡再惱恨我,明面上也不能拿我奈何,你見過哪個皇帝能管到百官後院的。」
「會不會……皇上一怒就廢了順王爵位?」倘若如此,她的譽兒還當什麼世子?她可不想偷雞不著蝕把米,還惹禍上身。
「你以為爵位是什麼,說給就給、說廢就廢?我這個順王是皇上親口封的,只要我行事小心不落下把柄,皇帝怎能隨意下旨廢掉?王爺一年能領多少俸祿?比起識人不明,皇帝肯定寧願花點小錢了事。」
除了爵位俸祿,等檠豐一死,他還能拿到霍秋水的嫁妝、皇上給秋水的賞賜,以及皇上為檠豐備下的身家,那些東西足夠他當一輩子的富家翁。
「也是,皇帝有把柄在王爺手上,要是敢把王爺給逼急,一旦霍秋水的事稍微露個一星半點出去,皇上面子要往哪裡擱?不是有人說,檠豐長得像皇上嗎?這話要是傳出去……」
她掩嘴呵呵樂笑幾聲道:「皇上確實不敢動您分毫。」
顧伯庭鄙夷地望向鄒氏,這女人的腦子裡是豆腐渣嗎?連這種蠢話都講得出來,想和皇帝拼個魚死網破?只怕皇帝那張網還沒破,他就不知道死了幾百次。不過他懶得同她解釋。
「你給芸香的藥都用完了嗎?可不能留下半點證據,被皇帝查到蛛絲馬跡,萬一出紕漏,看賢貴妃還能不能保咱們。」
眼見皇帝越來越看重檠豐,對霍秋水之事心裡有數的賢貴妃哪能容得下檠豐,誰曉得日後,他會不會威脅到二皇子。
「妾身知道,要不是算準今天是最後一次用藥,妾身哪敢請王爺一起過來,剛剛芸香還一路哭著到我那裡求藥呢,說檠豐吐血吐個不停,要我給點仙露丹。」
仙露丹?吃完很快就成仙啦,要是檠豐知道喂自己毒藥的,是那個懦弱沒用、成天只會哭哭啼啼的妻子,心裡不知道多嘔,真真是千防萬防卻沒防到枕邊人,鄒氏得意一笑。
「她人呢?」
「暈了,我讓人看著她。」
從今兒個起,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會有人看守韋芸香,要不是王爺顧慮名聲,擔心流言蜚語,要不是還要留著韋芸香給那個雜種辦喪事,她還真不介意讓他們生同衾、死同穴。
「你的手段也忒歹毒,要是讓芸香知道你透過她毒害檠豐,她不同你拚命才怪。」顧伯庭嘴上這樣說,卻是捻著鬍子,滿臉笑意。
「當我怕她啊?拔除這顆大釘子,下一步就輪到韋芸香,我保證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痕跡。」
「你別亂來,檠豐的孩子得留下,霍秋水死後,咱們家少了聖眷,檠豐再死,怕是皇上會把顧家拋在一邊,可只要留著檠豐的孩子,萬一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夠勾得皇帝垂憐,幫顧家再翻一次身。」
他旁的不行,算計這種事可是一等一的本領,若是跑去行商絕對是個好商人,一分本錢得收回三分利,一樁交易他非得從中榨乾最後一滴利益。
「要是生下男娃兒怎麼辦?要不是皇帝讓王爺請封顧檠豐作世子,王爺何必與賢貴妃交換條件,誰曉得皇帝會不會讓他的親孫子來當順王世子。」
丈夫的話讓鄒氏的聲音猛地拔尖,要不是為了世子之位,她何必辛辛苦苦謀劃,八個月耶!這八個月來,她天天擔心陰謀被拆穿,提心吊膽、小心翼翼,連睡覺都不安。
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怕皇帝廣貼皇榜招來一個什麼神醫,把他的病給醫好了,那不只是前功盡棄這麼簡單,倘若下毒之事被揭,依王爺那副自私性子肯定要推人頂罪,而她這個嫉妒嫡妻的繼室夫人就是最好的代罪羔羊。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她絕不願意留下甩不掉的臭尾巴。
鄒氏的顧慮沒有錯,顧伯庭想了想,道:「如果是男孩,要殺就殺吧。」
夫妻兩人當檠豐已經死透似的,竟當著他的面商討大事。
一句句話傳進耳裡,檠豐滿肚子悲憤,他的罪惡感、他的感激竟然是給了這樣的人。哈哈!過去總覺得父皇自私,認定父皇只考慮自己、不在乎別人的心情,如今看來方才明白,父皇才是真正懂得顧伯庭的。
這樣的小人,他居然感念在心?他錯了,錯得徹底!
使盡最後一分力氣,他終於把頭轉向顧伯庭,猛然張眼,怒視那對狠戾的齷齪夫妻,他恨!
鄒氏與顧伯庭正說得痛快,連喪事要怎麼辦以討皇帝歡心都說上了,卻沒想到已經死了九成九的檠豐會突然轉過頭來。
顧伯庭心裡喊一聲糟糕,自己著實太得意忘形,衝上前,他想也不想便摀住檠豐的口鼻不讓他喘氣。
本來就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他這一壓,檠豐哪還能反抗。
只不過檠豐的頭像是卡了榫似的,怎麼都扳不開,那雙狠狠盯著兩人的眼睛,令鄒氏忍不住全身興起寒憟,顧伯庭更是不敢迎視他,急急把頭別開。
若非如此,他們會發現檠豐眼裡倒映著一個少年的身影,那是譽豐,他已經站在窗外偷聽許久,臉上揚起厭惡憎恨。而屋子的另一邊,牆外的錦繡死死摀住自己的嘴巴任淚水狂流,她蜷縮成團,死命控制抖個不停的身子……
一個倒抽氣,顧檠豐醒了!
滿屋子的嚎哭聲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他的眼睛受不了滿屋子的光亮,才一張開就急忙閉上,眼皮微顫,胸臆間充斥著被火灼傷的刺痛感。
沒有人發覺他已醒,哭聲依舊、罵聲依舊。
「我不管,我一定要把周鬱泱那個禍水給弄死!」鄒氏哭啞了嗓子,嘴巴卻仍然不肯停。「該死的女人,我就知道她是個命硬的,昨兒個才進門,我兒就溺水斃命,這是怎麼樣的冤孽啊!」
「爹、娘,您們得為相公作主,相公死得太冤……」鄒涴茹緊握拳頭,指甲陷入掌心,一個用力,指甲斷成兩截,痛徹心扉。
「夠了,通通給我閉嘴!大夫還沒來,你們光哭有用嗎?」顧伯庭被她們哭得心慌意亂。
這是報應嗎?他弄死顧檠豐,老天便弄死他的譽豐,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譽豐沒氣了,就算大夫來又能怎樣?我不管,沒了譽豐,咱們什麼都沒了,要不是皇帝賜婚把這個克夫的女人送到咱們王府,譽豐現在還好好的,我還指望著他成材,指望他給我抱孫子啊!」
鄒氏吞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對丈夫頂嘴,可她已經管不著了,她失去最疼愛的兒子,就該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是啊,爹,周鬱泱就是個禍水,相公才見她兩面,心就被她給勾走,要不是如此,怎會半夜跑到秋水閣又怎麼會摔進池塘?那個女人在的一天,王府就不會安寧,今兒個是相公,誰曉得明天會換成誰?」鄒涴茹哭哭罵罵,要是咒罵可以把人給弄死,周鬱泱已經死過幾十次。
她恨死周鬱泱了,如果不是周鬱泱,她不會變成妾室,大紅嫁裳早就繡好,不會派不上用場,她從小便夢想嫁給表哥,誰知臨門一腳……竟是這樣!
她不甘、不服、不願,即便於事無補,她都要周鬱泱死無葬身之地。
「你厲害、你行,好啊!你去把她殺了,皇上問起來我就把你推出去,說小妾嫉妒世子妃,惡意將她給弄死。」
顧伯庭心煩意亂、頭痛不已,朝著鄒涴茹一通大吼,他真不知道譽兒的腦子是灌了什麼槳竟會看上鄒涴茹,不能為顧家帶來好處的女人,娶進來有什麼用?要不是控制不住兒子,他哪會輕易同意這門親事。家裡一個蠢婦已經夠了,再加進一個,這是老天要亡顧家嗎?
「爹,您怎能這樣……」鄒涴茹萬萬沒想到公爹會這樣對待自己。
「你喊我爹?有沒有搞錯?一個小小姨娘,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分?說周鬱泱剋夫,你可千萬記住,你和周氏是同一天進門的,憑什麼說她剋夫,說不定剋死譽豐的是你」
鄒涴茹沒想到向來溫和、賢名在外的姑丈會對她說狠話,明明昨天早上在大廳敬茶時,他就喝下自己奉上的茶水,親口承認自己這個媳婦的啊,怎麼會……轉個頭,她只是個小小姨娘?
怎麼辦?以後她要怎麼在王府裡活下去?表哥死了,她生不出孩子,她是個小姨娘,連過繼小孩、替表哥延續香火的資格都沒有。
怎麼辦?她能夠和周鬱泱一樣,討一張和離書嗎?
突然間,鄒氏忍不住暴跳起來,指著顧伯庭的鼻子怒吼:「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在想你的爵位,還在想那個女人可以為你換得什麼利益?躺在床上那個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他是你唯一的骨血,譽豐死了,你還要那些勞什子利益做什麼?
「顧伯庭,我看透你了,你就是個沒血沒淚沒心沒肝的畜牲,當年你可以把妻子賣掉替自己換得榮華富貴,現在兒子都死了,你還心心念念你的官位、爵位,你眼裡只看得到名祿榮華嗎……」
紗帳輕掩,慢慢地,檠豐終於能夠張開眼睛,胸口依舊疼痛,但他極欲弄清這一切。
張眼四望,這裡是譽豐的屋子,他很熟悉的。
譽豐很黏自己,他常說:「天底下,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哥哥了。」
譽豐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對他崇拜敬佩,一有喜歡的東西就往他面前遞,譽豐不喜歡讀書,但因為他喜歡,譽豐便跟著喜歡。
他也很努力練武功,常說:「我要保護哥哥、要一輩子和大哥在一起。」
當他病了,病情沉病,所有人都放棄希望,只有譽豐不放棄,到處找吃了會讓身體變好的東西送到他嘴邊,用殷殷期盼的目光看著他吞下,譽豐一下學堂就往他屋裡鑽,給他念書、給他說笑話。
他總安慰說:「大哥,你快點好起來,娘給我買了一匹好馬,我讓給哥哥。」
他疼愛譽豐,因為他那不摻入任何雜質的信任和友愛。
檠豐微蹙眉,他不解,自己不是死了嗎,為什麼躺在譽豐的屋裡?
偏過頭,他看一眼正在哭嚎大鬧的鄒氏,他們老了,鬢間白髮斑斑,皺紋不知何時爬上眼角,檠豐聽著鄒氏的吼叫。沒血沒淚沒心沒肝的畜牲?他第一次覺得沒有腦袋的鄒氏,話講得貼切。
顧伯庭就是個沒心的自私男人,他什麼都不看重,只看重名利,只要能換得利益的東西,他都願意交換。
試著動動手指頭,他花了點功夫才將自己的手舉起來,目光滑過,他看見自己腕間的月形胎記以及掌心的粗繭,這是……這是譽豐的手,不是他的,他變成譽豐了嗎?
不對,這是成年男子的手,譽豐才十三歲。
無數疑問自腦間冒出,顧伯庭的怒吼聲令他厭煩,他長嘆一口氣,虛弱道:「不要吵!」
這三個字像是有魔力似的,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顧伯庭、鄒氏、鄒涴茹轉頭望向檠豐,眼底充滿不可置信。
「表哥,你沒死?謝天謝地,你活過來了!」鄒涴茹驚呼一聲,奔到床邊投進他懷裡,撞得他胸口一陣疼痛,嗆咳不停。
「你作死啊!譽豐好不容易醒過來,你要把他害死嗎?」鄒氏顧不得眼前女子是她最疼愛的侄女,動手一把將她推開,自己坐到床邊緊握兒子的手,兩顆眼珠子死命看著,就怕下一刻兒子又閉上眼睛。「我的譽兒啊,謝謝觀音菩薩、謝謝阿彌陀佛,謝謝四方諸神,謝謝你們把譽兒送回來……」她又哭又笑,像瘋了似的。
這會兒,顧檠豐再沒有否認的餘地了,他果然變成顧譽豐,變成顧伯庭和鄒氏的兒子,所以顧譽豐……死了嗎?心微疼,他沒說話,只是目光沉沉地掃向他們。
目光落在鄒涴茹身上。
過去成天跟在譽豐屁股後面的黏皮糖已經長大,她原本就美得令人心動,現在更漂亮了。
要不是親耳聽見她的陰毒口吻,他會被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所欺,譽豐被她騙了吧,他有副俠義心腸,常說要執劍剷平天下不平事,譽豐肯定以為她是個需要保護的弱女子。
「譽豐,你怎麼不說話?」顧伯庭緩緩走至兒子床邊,與他四目相對。
他皺起眉頭,掩飾眼底的憎恨。「頭痛。」
「你剛剛醒來,頭肯定會痛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撞到哪裡,大夫……大夫到底來了沒?」兒子沒死,顧伯庭的心擺回肚子裡,急急跑到門邊喚人。
不久御醫到了,他給顧譽豐號脈,直呼他幸運,還說了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類的廢話,開了帖藥方後,在鄒氏的千恩萬謝中離開。
鄒氏像看不夠似的,直盯盯地看著兒子,顧檠豐垂下眼簾,不願與她對視。
「譽兒,你怎麼不同娘說說話,你可把娘給嚇死啦!」
「是啊,表哥,秋水閣是什麼地方,滿府上下誰不知道那裡鬧鬼,要不是還有人住著,爹娘早把那裡給封了,你怎麼好在夜裡去那裡,萬一衝撞上了可怎麼辦?」鄒涴茹無時無刻都想要往周鬱泱身上黑一把。
「沒錯,以後別去那裡了,咱們已經白紙黑字和周鬱泱分割清楚,兩年後她領著和離書自動出府,往後她是死是活都與咱們無關。」
顧檠豐沒弄懂來龍去脈,不願意多話,但周鬱泱這個名字在他心裡轉了轉,他閉上眼睛道:「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媳婦,你好好照顧譽兒,有什麼話明天再說。」顧伯庭道。
轉眼,他又肯承認她是媳婦了,鄒涴茹鬆下心情,她要去廟裡上炷香感謝佛祖讓表哥活過來。「是,涴茹會好好照顧表哥,爹、娘放心。」
鄒涴茹起身送走顧氏夫妻,關上門後走回屋裡,臉紅撲撲的,嬌羞無限地坐在床邊,低聲道:「表哥要歇下了嗎?」
顧檠豐回望她,半晌,問道:「你是誰?我又是誰?」
聞言一怔,鄒涴茹回眼看著顧譽豐,不會吧,他不記得自己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8 07:35 PM 編輯
【第五章】 復仇者之路
有驚無險,顧譽豐居然沒死!
周鬱泱想不通,當時她雖然緊張,但絕對沒有忙裡出錯,如果有一點點可能,她不介意用CPR,但沒有,顧譽豐死透了,跟隨師父多年,她不認為自己連號脈都會出錯。
然而不考慮過程,結果是美好的,至少她預想中的糟糕狀況都沒有發生。
因為這場意外,原本顧譽豐該陪她進宮謝恩的,倒也免了。
日子安安靜靜過下來,一個月過去,只有王妃和鄒涴茹分別來過秋水閣一趟。
鄒氏的目的是警告,她說日後會派人守在院子口,住在秋水閣裡的,一個都不允許到前院。
對周鬱泱而言,這個警告是白搭,她並不打算和顧家任何人建立關係,她只想著平安離開,所以她點頭如搗蒜,應承得乾淨俐落。
芍藥不滿鄒氏的口氣態度,怒道:「誰想往前頭去?如果她把小姐的嫁妝還回來,我連想都不要想到她,費腦子!」
周鬱泱苦笑道:「順王妃雖然頭髮長、見識短,但手段毒辣。順王的幾個小妾在她的整治下,多年來連半個孩子也沒留住,以至於顧家大房到現在只有顧譽豐那個單丁。」
可不是嗎?她手上到底有幾條人命,誰曉得。她不確定是顧伯庭對後院之事漠不關心或者他根本不想要庶子女,因此對鄒氏的所言所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之她連片刻都不願意和這號人物打交道。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周鬱泱要求牡丹、芍藥「萬一有幸」見到王妃,記得千萬要繞路走,怎麼說她都是周鬱泱名義上的婆婆,要懲治媳婦身邊兩個小丫頭只是小事一樁,人不必沒事替自己找冤枉。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規矩定下後,從此秋水閣門口多了幾名老婦輪流守著。
這對周鬱泱沒差,反正她們進出都從後門,但這可苦了每天都得往前院取飯菜以及月例的錦繡。
她時不時遭受刁難,碰到心善的僕婦還好,多問個幾句話也就過去了,碰到狐假虎威的老嫗,往往一餐得拖上一個多時辰才取得到,大人罷了,小孩怎禁得起餓?
令周鬱泱訝異的是,平日就一張陰陽怪氣臭冰臉的錦繡,竟沒有因為此事而怪罪她們。
至於鄒涴茹,那可真是誇張了。
她一反敬茶那日的溫柔嬌羞,跑到周鬱泱跟前指手劃腳,她要周鬱泱弄清楚自己的身分,別妄想勾引顧譽豐。
這話挺有趣的,哪家的姨娘可以指責嫡妻「勾引」丈夫?這顧家寵妾滅妻的門風還真令人瞠目結舌。
面對鄒涴茹的挑釁,周鬱泱本想比照王妃辦理,從頭到尾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一語不發,嘴角維持著忽隱忽現的笑意,胸有成竹似的。
如果周鬱泱發出聲音與鄒涴茹對罵,她或許心裡頭還會舒服幾分,可周鬱泱什麼都不做,只是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望向鄒涴茹,她反而有了被輕視的感覺。
怎麼?她還以為自己是郡主?笑話!整個大周朝上下,誰不曉得誠親王就要造反了,要不,誠親王妃何必急著找戶人家把她給塞進去?
難不成她真以為自己能夠擄獲表哥的心,成為他名符其實的妻子?甭想,她才不會給周鬱泱這個機會!
越想,鄒涴茹越是吞不下這口氣,罵的話也就越發難聽。
但再難聽,也拽不下周鬱泱嘴邊那抹笑,更可惡的是,她眼底還出現淡淡的悲憐同情。鄒涴茹怒極,周鬱泱憑什麼同情她?雖然她現在只是個小姨娘,但姨母說過周鬱泱前腳離開,她後腳就會變成為世子妃。
於是,她一口一句狐狸精,氣勢張揚地咒罵鬱泱是叛臣之女,是要被充作官妓的婦人……
周鬱泱輕嘆,天底下竟有這麼無知、膚淺、蠢得像頭豬的女人。
牡丹氣到眼眶紅了,芍藥本就是個牙尖嘴利、衝動派丫頭,被她這樣一激,忍不住回嘴。「鄒姨娘說的這是什麼話?咱們小姐是世子爺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妻本來就應該日夜相處,怎地見個面就變成勾引?找個時間,小姐得進宮同皇上分說分說,是世風改了、妾室份位比嫡妻高呢,還是顧家陽奉陰違,對賜婚聖旨不滿意?
「至於罪臣之女嘛,我是個小丫頭,才疏學淺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現在大周朝女子竟能當官啦,不知道鄒姨娘是在刑部還是大理寺任職?是審了哪些人,怎麼會知道咱們家王爺,好端端的就成了罪臣?王爺不是在替皇帝守著邊關,不教蠻夷打進來嗎?他是做了什麼竟讓鄒姨娘這般指控?不行,這事兒千萬得說清楚,否則謠言從顧家大門傳出去,眾口爍金,沒罪也變成有罪啦。」
芍藥一句句全落在點子上,顧伯庭最重視名祿官職,這話要真的傳到皇帝耳裡,把順王給召進宮問話,甭說鄒涴茹還不是正牌媳婦,就算她是,顧伯庭也不會輕易放過她。
眼下,皇帝對周鬱泱的態度還模糊著呢,何況誠親王一天不起兵,就一天是皇帝的親手足、好兄弟。
鄒涴茹再蠢,這會兒也明白了周鬱泱不是可以任意欺辱的,她瞪了周鬱泱一眼,接著恨恨咬牙離開秋水閣。
周鬱泱望著芍藥的目光滿是無奈,語重心長道:「咱們不過是過客,招惹這些無謂的怨恨做什麼,你說這一大篇,心裡是舒坦了,可日後的事誰算得到?萬一父親真的起事,顧伯庭會怎麼對待我們?今兒個你把她惹惱,只怕顧伯庭尚未動手,她會先落井下石,就算她動不了我,也能拿你和牡丹開鋤。」
她不是在怪芍藥,而是擔心,她這副性子擱在顧府早晚要出事。
「我就是氣不過嘛,瞧她那副張揚款兒,哪家姨娘能夠穿著大紅衣裳,滿府亂逛?這不是存心給小姐添堵嗎?」天曉得她忍了多少次,才沒衝上前把她的衣服給撕破。
「你滿腦子在胡思亂想什麼,就算她穿著大紅嫁衣滿街跑也堵不了我。」
周鬱泱壓根不認為自己是顧譽豐的妻子,對於不在乎的男人,他寵再多的女人,也與她無關。
「可她說小姐是狐狸精耶,要不是寄人籬下,我哪能容得下,早就幾個巴掌把她揍成豬頭。」
芍藥憋不住紅了眼眶,想當初在王府裡誰不是把姑娘捧在掌心哄著、疼著,這會兒嫁人倒成了奴婢,誰都可以給小姐擺臉色、怒聲漫罵。
噗哧一聲,周鬱泱笑了出來。「這會兒你又知道咱們是寄人籬下了,寄人籬下就得有寄人籬下的樣兒,受點委屈算得了什麼。」何況真正的委屈還在後頭呢,倘若父皇真的起事……她連想都不敢想像。
相處多年,牡丹哪能不知道芍藥的心疼,她拉起芍藥的手,環住她的肩,說道:「你還不了解咱們家小姐,她才不是什麼泥人兒可以隨便讓人拿捏,她只是不屑為這種小人費心神,兩句話可以打發的事兒,小姐才不浪費半點口水。
「你沒發現?鄒姨娘說了一堆廢話,小姐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只是嘴邊凝著冷笑,她越講氣勢越弱,到後來話都快說不出來嗎?偏你好出風頭,還想把人壓了!」
周鬱泱淺笑,牡丹果真細心,她一手握住一人,走到桌邊坐下,對兩人道:「猜猜,世界上最大的懲罰是什麼?」
「是什麼?」兩人異口同聲。
「是漠視。你越不把她放在眼裡,她受的傷越重,偏偏這傷看不出、驗不出,她就算氣出內傷也編派不了我什麼。」
「原來如此,小姐才是真正的高手。」芍藥這才算解了氣。
「可不,咱們都落了下乘。」牡丹笑道。
「往後遇事別這麼躁,咱們不怕君子,可是得防小人,誰曉得她會不會把芍藥的話加油添醋傳到順王耳裡,這裡不是咱們的地盤,做事還是得多放幾分心。」
「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牡丹回道。
「我也會注意,再碰上同樣的狀況就當被一隻豬撞了,我不撞回去就是。」
「嗯,去採兩把青菜,今兒個吃暖鍋吧!」用腌過的大白菜當湯底,那味道鮮著呢。
天氣越來越冷,市集裡賣的青菜越來越少,幸好周鬱泱早就開始預備起來,挑了間寬敞、日照足的屋子,把園子裡的花盆換上新土後搬進屋裡,再把發芽的菜苗往盆子裡種,炭火十二個時辰輪流燒著,屋子裡暖烘烘的,菜苗長得特別好,已經陸續可以收成。
日子漫長,能做的事很少,她們把心思全放在變化吃食上頭了,鬱泱說得好,「人吃飽了,心情開朗就不會鑽牛角尖。」
前陣子孫叔一家子和阿良已經在莊子裡安置下來,那莊子裡本來有個管事,但嫌棄莊子的位置不好、收成少,兩年前便辭了工。後來狄氏讓孫叔和阿良每年年底過去,與佃戶結算一年收成。
本就是熟門熟路的,現在住進老宅子裡就更方便了。
孫叔他們離開顧府時曾繞到後門與周鬱泱見過面,她給了兩百兩銀子安置,可他們沒把銀子花在自己身上,反而買了輛馬車。
前幾天,阿良駕著馬車送一批糧米菜蔬和肉食過來,當中還有一大罐他和孫平、孫安掏挖的野生蜂蜜。
阿良形容莊子上的狀況,那附近的土地確實有些貧瘠,一年下來,佃戶勉強能夠養活自己,要是再繳上租子,日子就怕沒得過了,所以過去結帳不過是走趟形式,還真拿不回多少銀子。
而且,莊子三面環山,佃戶說山裡有熊,大夥兒都不敢進山裡,也嚴禁孩子們靠近。
可是孫平、孫安和阿良,當年都是和周鬱泱的哥哥一起跟著師傅習武的,幾個活蹦亂跳的小孩一起練武,誰也不想輸誰,幾年功夫下來,不說防身,就是上陣殺敵也難不倒他們。
因此聽說山裡有黑熊,三個男人起了興致,拿起刀劍、背上斧頭就往山裡去獵熊去,開玩笑,一隻熊從頭到腳都是寶,光是熊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小姐現在正窮著呢。
結果不進山裡不知道,一進去才曉得那裡是個寶庫!
桃樹、李樹、栗子、松果、銀耳、磨菇應有盡有,那是不會動的,動得了的更多,獐子、兔子、野雞、鹿……難怪大熊喜歡住,食物多唄。
阿良來的時候,誇張地拍拍自己的肚子說:「小姐,你看,咱們才去莊子幾天,每個人腰都粗上好幾寸。」
她們聽著阿良的話,心生嚮往,恨不得插了翅膀立刻飛到莊子上。
他們還用一隻肥鹿去換一隻豬給送來,阿良來一趟,她們的小廚房便堆得滿山滿谷。
擔心東西吃不完、放壞了,三個人從早忙到晚把肉和菜給腌了、曬了,這些天院子裡到處掛滿香腸臘肉,引得顧祺、顧玥兩個丫頭口水流個不停。
也許得花更多的時間和守門的婆子們周旋,錦繡越來越沒時間看住孩子,沒有她擋著,顧祺、顧玥一得機會就跑過來找周鬱泱。
剛開始,周鬱泱只是好玩,便說:「背一首詩,換一顆荷包蛋。」
沒想到這個開頭,兩個嘴饞的丫頭竟卯足力氣拚命背詩,幾天下來,周鬱泱發現她們的記憶力好到驚人,還以為背過、念過,轉個頭就忘掉,沒想到隔天、隔隔天、再隔隔隔天……
她們還記得清清楚楚。
這讓周鬱泱太有成就感了,因此讓牡丹、芍藥上街買了《千字文》、《三字經》、《孝經》,開始教她們讀書認字。
冊子上說,顧檠豐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因此十六歲成為大周朝最年輕的狀元。
讀到那段時,周鬱泱心想,他爹是皇帝,要誰當狀元還不容易,可是眼看顧祺、顧玥的表現,她們在短短的十幾天裡竟能認出三百多個字……她本以為自己家的哥哥是人間龍鳳了,再看看兩個小丫頭,她由衷承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如果她們的聰慧來自遺傳基因,那麼她認同顧檠豐的成就不是靠作弊,他確實有真才實力。
「小姐,今晚真要吃暖鍋?可咱們沒鍋子呀!」牡丹的一句話喚回周鬱泱的心思。
暖鍋的鍋子和一般的不同,鍋子中間有個洞,可以隨時從中間加入炭火,一面吃一面煮,咕嚕咕嚕的湯滾著,肉片切得極薄,涮個兩下就可以吃,味道好極了。
以前在府裡,小姐一到冬天就喜歡弄來吃,全家人圍在一塊兒,一面吃一面說笑,氣氛熱鬧得緊。
「對哦,下次上街記得帶一個回來,今天先煮大鍋菜好了。」一樣有肉有菜,再加上阿良送來的鮮菇,那味道才叫絕呢。
「殺一隻雞吧,祺兒說她上次吃雞肉是兩年前的事兒。」芍藥道。
周鬱泱笑著覷芍藥一眼,當初還嫌她們是顧家人不肯給吃的,這些天相處下來,她也真心喜歡上那兩個丫頭了。
也是,那麼聰敏乖覺的孩子要往哪裡找,能夠碰上也是奇緣,今日不珍惜,日後分離,想念了怎麼辦?
「好,殺一隻雞,但別讓她們看見,會心疼的。」對那些雞,玥兒、祺兒如數家珍,寶貝得很。
「要不,我到後院殺雞,小姐去教她們念詩、寫字,把她們圈在屋子裡。」
「好法子,我去喊丫頭們過來。」牡丹轉身就要往外走,才出門,就見到她們一前一後往廚房裡鑽。
「泱姨,今兒個晚上可以吃香腸了嗎?」顧祺笑瞇眼問,她連作夢都在想呢。
「想吃香腸?可以啊,一首詩一條香腸,有本事多背幾首,管你們吃到飽。」
「太好了,玥兒最喜歡泱姨了!」
顧玥跳起來,跑到周鬱泱身前一把抱住她,顧祺也不落人後,跟著衝到周鬱泱身邊,伸出短短的小手臂圈住她的腰際。
「哼哼,今兒掌廚的人可是芍藥姨我,你們不好好巴結我,就把你們的香腸煎個半生不熟。」
話落,兩個小丫頭鑽到芍藥身前又親又抱,小小的廚房變得溫馨無比。
看著嘻鬧成團的大人小孩,周鬱泱笑意更濃,她轉身望向窗外,看著漸漸暗下的天色,心頭微酸。
她仰頭,對著一院子清風低聲道:「娘,您在哪裡?哥哥,你在哪裡?我們約定好的,不管置身何地都要把日子過得熱鬧精彩,要讓自己幸福愜意,所以……娘、哥哥,我很好,你們好嗎?」
* * *
他確實已經死去,但死而復生,附身在譽豐的身體裡。
顧檠豐從阿松口裡知道這幾年顧府發生的大小事情,知道自己死之後,皇帝再不看重顧伯庭,他幾次被降職,不大的事都能引得皇帝震怒。
他猜想父皇知道了,知道自己的死與顧伯庭脫不了關係,也許是苦無證據,也許是不能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這才藉題發揮。
賢貴妃啊……她真心想替二皇子搶那把龍椅,問題是,就算她把椅子擺在二皇子屁股下面也得他坐得穩啊,不是他看輕二皇子,周裕禮就不是個能人,好大喜功、腦子昏聵,連最基本的識人之明都沒有,這樣子的人當皇帝,不是大周百姓之福。
當初賢貴妃讓顧伯庭向他下手,是因為發現備受父皇看重的他也是一名皇子,很可能成為二皇子的對手,還是因為知道自己護持的是四皇子周繼禮,她想斬斷周繼禮所有幫手?
他不知道,這種事阿松沒辦法告訴他,他必須去找黑大查清楚,可是他們還在嗎?他們依然繼續為了他經營母親留下的嫁妝產業嗎,抑或是……那些東西早已經落入顧伯庭手裡?
顧家淡出朝堂,一紙賜婚聖旨卻讓誠親王女兒周鬱泱嫁進門。
旁人或許不清楚,但顧檠豐明白得很,顧伯庭重名重利,對仕途汲汲營營,只要給他一條繩子就會拚命往上爬。
他都可以為仕途獻妻,怎不會為了想在父皇面前露臉而允下這門親事?別說讓鄒涴茹當貴妾,就算降鄒氏為側妃,把周鬱泱娶回家當王妃,他都會同意吧。
也許他多少擔心父皇出此招有其目的,也許他不確定娶周鬱泱進門是福或是禍,但只要父皇下令,明知危險,他還是會像撲火飛蛾抓住每個機會,何況,顧檠豐死了六年,他等著再一次風光,等得夠久了!
所以……顧檠豐冷冷一笑,想要機會嗎?好,他來幫忙,只要能把顧伯庭拽下台,什麼事他都願意做!
下人們說,自從大少爺死後,四少爺變得叛逆、不思上進,王爺打也打、罵也罵了,卻再也罵不冋那個乖順聽話的四少爺。
這話讓顧檠豐想起那個站在窗外目睹自己身亡的少年,當時他眼底的震撼與錯愕,直到現在仍然清晰地烙在腦海裡。顧譽豐是個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他曾經想過好好扶持他讓他為顧家祖上爭光,沒想到事與願違,他們都擺弄了一場。
張開眼睛,收起內息,他接收顧譽豐身體的同時,也接收了他的武功、他的習慣和他的直覺。
顧譽豐的武功相當好,他是認真想要當行俠仗義的江湖人士。
顧檠豐不想當江湖人,但每每內息運轉一周便精神飽滿,他喜歡這種感覺。
昨天夜裡精神奕奕,他運起輕功闖進秋水閣,那裡有了新主人,但自己舊時住的屋子裡一片漆黑,他悄悄摸進屋裡,在床下的暗格中掏出父皇給他蟒形玉佩,再次見舊時信物,他笑了!
「表哥。」鄒涴茹忽然從屋外進來,打斷了顧檠豐的思緒,只見她手裡端著一盅雞湯,嬌甜柔媚的聲音讓他不由得皺眉,他不喜歡這種刻意矯情。
顧檠豐的視線對上她,忍不住搖頭,譽豐什麼都好,就是看女人的眼光太差。
他沒回話,起身走到桌邊,鄒涴茹見狀連忙拿起雞湯吹涼服侍他喝湯。
天氣有點冷,不過她穿了件薄紗衣裳,露出雪白的頸項希望能勾得表哥心癢,進而……
想到這裡,她輕輕扭動肩膀,寬鬆的薄紗滑下,微露香肩。
自從表哥醒來便忘記過去的事兒,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忘記,心裡的感情也跟著丟失,他竟然對自己半點感覺都沒有,她很是心急,無數次提醒表哥兩人之間發生過的事兒,但他……毫不動容,她說起他們的花前月下、說起新婚洞房,她說得臉紅耳熱,他卻連笑容也不施捨。
她是女人,女人對這種事比男人敏感,她察覺到表哥不喜歡她了。
夜裡,兩人躺在床上,每次她湊近,他便背對自己。幾天前的夜裡,她再也忍不住,大膽從身後抱住他,哽咽問:「表哥,你不喜歡我了嗎?」
他的回答是下床,離開房間。
她哭到天亮,到姑姑屋裡立規矩時,明顯紅腫著一雙眼睛,一被問起,她硬把事情栽贓到周鬱泱頭上,說她八字硬、剋夫。
為了此事,姑姑還帶著她和表哥到寺裡進香。
寺中高僧留下表哥說話,她不知道高僧對表哥說什麼,但自從那天起表哥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她能不慌嗎?她只是個貴妾,萬一得不到表哥的寵愛,生不下孩子,就算兩年後周鬱泱離開顧家,誰知道王爺會不會替表哥另外挑一門親事?
公公向來看不起鄒家的呀,自從爹爹過世後,幾個哥哥沒有半個像樣的,嫂嫂更是拿她當賠錢貨,明裡暗裡擠對她,三嫂還曾經想把她賣給富商當小妾……
不行,無論如何她都必須讓表哥重新愛上自己。
鄒涴茹把湯舀起,濃濃的雞湯味讓顧檠豐想起母親,母親擅長熬湯,文火慢燉,把雞肉的精華全都熬進湯裡,娘總說:這做學問哪,就跟熬湯一樣,不能急、不能躁,不能貪快。
他分神想著,鄒涴茹的湯瓢卻在這時貼到顧檠豐嘴邊,他一驚,立即回神,眼底凈是厭惡。
她做錯了嗎?她伺候得小心翼翼,熬了一整個早上,雞湯不冷不熱,她這麼努力,不懂……不懂他為什麼皺眉、為什麼眼裡露出那樣的神情。
「表哥,你到底怎麼了?如果我做錯事你可以告訴我啊,你把我晾在這裡,讓我不上不下、忐忑不安,是要叫我怎麼辦?你到底還是不是我的譽豐表哥?你是被何方妖魔附身,怎麼會變成這樣?」
隨著柔聲埋怨,淚水跟著滾下,她很清楚表哥心軟,每次看到她哭,什麼事情都會依著自己,於是故計重施。
鄒涴茹不知道眼前男人確實不是她的表哥,因此他沒看見她的楚楚可憐,只聽見她隨口胡謅,卻令顧檠豐膽顫心驚的話語。
他怎麼沒想到這個?鄒涴茹從小跟在譽豐身邊,她比誰都了解譽豐,他的習慣,他的嗜好,他的喜惡,短時間內他還可以以生病為由來解釋自己的不同,可長時間下來,破綻只會越來越多。
不行,他不能讓鄒涴茹待在身邊,否則會壞了計劃。
起身,他往屋外走。
鄒涴茹一怔,表哥居然對她的眼淚沒有感覺?她無助、失措,她追在顧檠豐身後跑了幾步,放聲大喊:「表哥,你要去哪裡?!」
顧檠豐連回頭都沒有,加快腳步離開。
他疾行的背影讓鄒涴茹更慌亂,愁腸百結,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這是……是老天在處罰她?罰她嫉妒表哥的丫頭蕊兒與表哥太親近,編派她偷人,害得她被姑姑活活打死?
可,她有什麼錯,表哥本來就是她一個人的呀!
順王府還算大,但扣掉佔地最大的秋水閣,再分成三部分給其它兩房叔嬸居住,中院就不大了。
顧檠豐走向顧伯庭和鄒氏的院子,一路走,他努力回想顧譽豐的行止動作,拉出他慣有的燦爛笑容,進入鄒氏屋子之前,再深吸一口氣。
看見兒子,鄒氏忙迎上前,說道:「譽兒,你的病還沒好,怎麼出來了。」
「譽兒想娘!」他模仿譽豐當年的表情。
十九歲的男人說十三歲孩子的話已經夠怪,再加上身子裡藏著二十三歲的靈魂,那股子奇怪,他幾乎忍不下去。
聽見兒子對自己撒嬌,鄒氏怔愣。
很多年了,自從兒子知道顧檠豐的死是他們動的手腳之後,再沒有這樣對自己說話,這一刻,她感激老天爺讓兒子失憶。
「你想娘就讓下人傳話,娘馬上過去。」心像被蒸熟了似的,暖烘烘的,舒服得緊。
「可我有私話要對娘說,不想表妹聽見。」
「傻孩子,還叫什麼表妹,涴茹已經是你的妻子。」她拍拍兒子的手背,笑瞇一雙狹長鳳眼。
鄒氏已有年歲,但依舊美貌青春,顧譽豐遺傳了她的外貌,有一張女人無法抗拒的臉。
顧檠豐低頭沉默,鄒氏見狀問:「怎麼回事?和涴茹拌嘴了?」
他緩慢搖頭,表情凝重說道:「譽兒不能和表妹當夫妻。」
「為什麼?」
「那日娘帶我和表妹去上香,釋慧法師告訴我,他說我和表妹……做夫妻,就會出一次事,如果想平安就、就得離表妹遠一點。」他略顯羞赧地低下頭。
「怎麼可能,你們的八字明明很合。」她花大錢讓人合算八字,算命的明明說涴茹旺夫。
「釋慧法師說,成親不能只看八字,他說……表妹前輩子作惡多端,此生必須承受前世業障,所以她幼年失母、成年失父,再過幾年恐怕幾個哥哥也會不保,如果譽兒堅持和她做夫妻……」他停頓半晌後,才繼續道:「上次譽兒能救回來,是因為當時身邊有個福澤深厚之人,釋慧法師說譽兒下回怕是沒有這等運氣了。」
他清楚,救譽豐上岸的是阿松,而守在顧譽豐身邊的是周鬱泱,他不知道周鬱泱是怎樣的人,但他與誠親王妃熟識,倘若她有幾分像她的母親,也許可以幫上自己,於是他先在鄒氏眼前埋下伏筆,好替之後的往來鋪路。
聽見顧譽豐的話,鄒氏心頭湧上一陣不安,不會吧,她千挑萬挑的媳婦竟是造禍的主?釋慧法師說的是真是假?
假的?堂堂大師,何必說謊話騙人。真的?那……她再怎麼偏幫娘家,也不能害自己的親兒子呀。「快告訴娘,釋慧法師還說什麼?」
「他說兒子很快就會當官,前途大有可為,只是……」
「只是什麼?」鄒氏急問。
「兒子不明由,當官就得科考,兒子已經放下功課那麼多年,怎麼可能考得上?我可以去考,但是……法師是在騙人的吧!」
顧伯庭不是最重視仕途嗎?那麼他這個「兒子」就來替「父親」掙一掙。
「傻孩子,法師騙你有銀子拿嗎?又不是神棍。」想起釋慧法師的話,當官、大有可為……鄒氏眼睛綻放光芒。
這麼多年來,王爺一心一意盼著譽兒長進,可譽兒為了顧檠豐的死,處處和他們對著幹,沒想到掉進水塘後,雖然忘記過去的事卻性情大改,連科考也願意試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他滿臉猶豫。
「別擔心,譽兒去考考看,就當是閱歷,考得上、考不上都沒關係。」
「嗯,既然娘這麼說,譽兒就去考考看。可是表妹……」
「放心,娘儘快讓涴茹搬出你屋裡,不讓她吵到你,這段時間你好好念書,旁的事都別多想,行不?」
「是,娘,我馬上回去念書,我一定要當大官讓娘替我驕傲。」
「好孩子,儘力就好、儘力就好。」聽兒子說出這麼貼心的話,鄒氏簡直快要痛哭流涕了。
將可能看穿自己的鄒涴茹驅逐出境,顧檠豐轉身離開,他一面走著、一面盤算下一步。
然顧檠豐一離開,鄒氏就急急忙忙喚進管事嬤嬤,吩咐道:「去把阿松找來。」她得問問清楚,那天晚上除了他,還有誰在兒子身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8 08:31 PM 編輯
【第六章 】 永恆的情愛
裝模作樣、認真念書,顧檠豐勤奮向學的態度讓顧伯庭和鄒氏非常滿意。
鄒涴茹被移出去了,那裡本來是顧伯庭的姨娘、通房們住的地方,現在死的死、病的病,空出來的屋子足夠讓她一間間輪著住。
聽說被移走那天,她哭上一整晚。
然不出所料,她的楚楚可憐只在顧譽豐和顧氏夫妻面前表現,一離開他們的視線,刻薄的本性盡顯。
她心情不好、打罵下人是常事,她頂著表小姐的身分去踩顧伯庭的老姨娘也是常事,心有怨怒無處發,她越加放肆張揚,竟還跑到秋水閣去向世子妃尋釁。但周鬱泱也不是個示弱的,據說她連嘴巴都沒怎麼開就把鄒涴茹給氣到發飆,回到屋裡,對著下人又是一頓打罵。
這段曰子,除表演讀書之外,顧檠豐還做了不少事,他帶著信物把過去父皇給他的黑大、黑貳、黑三……到黑拾貳等人再度收攏。
他非常滿意黑大把母親的產業照顧得妥妥當當,沒讓顧伯庭佔到半點便宜,這點令顧伯庭相當氣悶吧,還以為是水到渠成,卻沒想到他手底下的人一個比一個有主意。
這些年,即使顧檠豐離世,他們依舊照著主子的吩咐做該做的事,收集資料、分析朝堂動向、經營飯館酒樓……六年來,他們不曾懈怠。
因為他們的命是主子的,也因為知道主子留下兩點骨血,他們耐心等候,等著小主子茁壯成熟。
可他們怎麼都沒想到主子會回來,當舊時信物重現眼前,當主子一一提及陳年往事,當那除了主子外沒有別人知道的約定從顧譽豐嘴裡吐出時……他們相信了,相信眼前男人就是他們的主子顧檠豐。
黑戚道:「親如兄弟,你們也不知道我屁股上有個雲紋胎記,天底下只有主子知道,所以我認了!」
黑戚是第一個認下顧檠豐之人。
黑陸怕癢,常被主子抓弄,當顧檠豐點上他的癢穴,笑問:「認不認輸?」時,他知道顧檠豐就是主子。
黑拾最擅長的是易容,他能清楚分辨每個人細微的面目表情,他說:「每次主子惡作劇時,會不自覺翕動鼻翼,方才顧譽豐的鼻子動了。」
一點一點,他們在「顧譽豐」身上拼湊出主子的痕跡,之後的每一天,他們在顧檠豐的行事風格、說話語氣、籌謀策略中更加確定,他就是主子。
主子回來令他們歡欣鼓舞,他們盡全力工作,想把過去幾年給補回來似的。
因為有擅長探查消息的他們,秋水閣的事、朝堂的事、賢貴妃的事……一點一點透進顧檠豐耳裡。
當年芸香替自己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錦繡領著她們一直住在秋水閣,府裡對她們極其苛刻,月例、吃食連個二等丫頭都及不上,五、六歲的女娃兒瘦得讓人心疼。
自從顧譽豐出事,秋水閣前派了老嬤嬤輪流守著,那些老奴才狐假虎威對錦繡多有為難,這點足以讓他想像這些年她們過得有多辛苦。
「……誠親王造反的傳言不斷,周鬱泱出嫁當天,誠親王妃就被接進宮裡,有人猜測皇帝想以為誠親王妃為質逼迫誠親王……」
搖頭,顧檠豐不相信父皇會做這種徒勞之事,誠親王若還在乎妻子女兒,就不會連兒子出殯、女兒出嫁都不肯離開封地。當年父皇早已探得消息,誠親王的妾室梅姨娘早已為他產下子女,他早就放棄王妃了吧,儘管當年,誠親王夫妻曾經是人人艷羨的一對……
鶼鰈情深到頭來不過是空話,對許多男人而言,仕途前程才是最重要的,犠牲一個女人算得了什麼?如果不是他的母親被犠牲,如果自己不是因此而受害,他會不會也認為這種事理所當然?
「查得出來周鬱泱是個怎樣的女子嗎?」
「誠親王妃不曾帶女兒參加各府宴會,京城裡見過她的人少之又少,曾經有謠言說周鬱泱貌無鹽,誠親王妃不敢帶女兒參加京中權貴的宴會。皇上下旨賜婚時,還有人聽信謠言當面取笑顧譽豐。
「不過有可靠消息說道,誠親王妃曾經請不少師傅進王府教導一雙子女。宮裡的張嬤嬤、曾經當太子少傅的李大人,當初名滿天下的江南四傑——清、風、明、月……就連釋慧法師也曾進王府指導過那對兄妹棋藝。」
說到釋慧法師,顧檠豐輕哂,自己就是借著他的名頭趕走鄒涴茹的。
那日釋慧法師確實闢了靜室與他深談,只不過說的不是顧檠豐編派出來的那些,法師說的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他苦勸顧檠豐放下,說每條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義,他不是閻王,沒有權力收走任何人的性命。
放下?說得容易,那誰來還母親與自己一個公道?他聽不進去法師的話,但釋慧法師柔和悲憫的目光,始終在顧檠豐的腦海裡纏繞不去。
釋慧法師棋藝高深,母親曾經是他的忘年棋友,那年若非顧伯庭逼著母親去求法師為丈夫仕途卜卦,她怎麼會見到皇上?又怎會促成那段孽緣?
釋慧法師既慈悲卻也高傲,從不輕易與人交往,誠親王妃竟能請得動他去教導孩子下棋,是因為兩人曾經有交情,還是周珽襄、周鬱泱兄妹有過人才能?
不過他相信周鬱泱有幾分能耐,她敢勇闖大廳打斷新婦奉茶,敢當著顧家長輩的面激得顧譽豐簽下和離書,這樣的女人絕對不會普通。
越想,顧檠豐對周鬱泱的興致越高,他下了幾道命令讓黑大照辦,也讓他們繼續調查有關周鬱泱的一切,以及……多年不見的誠親王妃。
將黑伍送來的信細細折起,顧檠豐沉吟半晌後起身。
信裡說,周鬱泱有一手好醫術,阿松說,當初他把顧譽豐從池塘裡救起來時,她就在身旁,既然如此,她怎會不知道顧譽豐早已經死亡?知道「顧譽豐」死而復活的消息,為什麼沒有反應?她……並不想插手顧家這池渾水?
見他起身,阿松急急忙忙迎上前。「世子爺,您餓了嗎?鄒姨娘送了新燉的補湯,要不要用一點?」
鄒姨娘被移出去了,世子爺從沒去看看她,她不得不想方設法求到自己頭上,他不想收下好處,但鄒姨娘硬塞他也沒轍,只好時不時在世子爺跟前提提鄒姨娘。
顧檠豐看他一眼,看得阿松頭皮發麻,不會吧……世子爺料事如神,知道自己背後做了什麼?以前世子爺沒這麼厲害的啊。
「走吧。」顧檠豐淡淡丟下兩個字。
「世子爺,咱們去哪兒?」阿松快步跟上,上次的事,王妃下令要杖斃他,要不是世子爺清醒救下他一命,他早就去陰曹地府報到了。
「秋水閣。」
他揚言,眉毛跟著往上一挑,也該去會會他的「世子妃」了,既然黑大查不到更多的訊息,主子只好親自出馬。
秋水閣?!不要啊,上回世子爺才在那裡出事,現在又去,那不是要他的命嗎?阿松揚起一臉巴結的笑臉,道:「世子爺,如果您讀書讀悶了,要不要阿松命人備車,咱們出去溜躂溜躂?聽說春喜堂來了一個唱曲的小姑娘,皮膚又白又嫩……」
他試圖轉移主子的注意力,可顧檠豐根本不聽,一個勁兒往外走去。
苦啊!阿松嘴裡含了膽,可……人家是世子爺、他是小奴才,再苦也得跟上……
天越來越冷,周鬱泱早起的時候,發現樹梢葉緣結上霜。
每天只在最溫暖的午時前後,周鬱泱才會讓顧玥、顧祺將雞鴨放出去覓食,天未暗就急急忙忙趕回屋子裡取暖,也許是照顧得仔細,這節氣,雞鴨還是照常下蛋。
雞蛋的味道好,顧祺、顧玥很喜歡,因此她們的餐桌上天天有蛋,不過鴨蛋就沒那麼受歡迎了,所以周鬱泱把蛋攢起來,收齊五十個,讓芍藥上街時順便帶一隻甕回來。
這會兒,眾人忙上半天就是在腌鹹蛋。
銀鈴似的笑聲穿過廚房,鑽進錦繡的小屋裡。
她才二十三歲,但眼角已經有淡淡紋路,掌心裡布滿大大小小的繭,手背再看不見細緻。輕喟,才短短六年,生活就將她折磨成老嫗,但是值得的,小主子活下來了,健康、聰明,長得越來越像秋水夫人。
仰頭望向窗外,天上的雲層漸濃漸厚,這兩天或許要下雪了,北風呼呼吹著,冷颼颼地,小主子們的月例本就不多,缺食少衣是常有的事兒,送過來的炭、煙氣很重,可再不好她也捨不得用,非要等夜裡小主子們進屋才肯燃炭。
衣料不夠紮實,她身上穿的已經是兩年前府裡發的舊襖子,偌大的王府裡本就不缺看人臉色的勢利之徒,知道王妃輕慢小主子,誰不落井下石?
走到櫃子邊拉開抽屜,錦繡拿出一個木頭匣子,數著自己積攢大半年的月例,心裡想著明兒個上街買些棉花、扯兩疋布,給小主子做新衣服吧!孩子好動,衣服補了又破、破了又補,看起來和街頭的乞兒沒什麼不同。
如果大爺知道小主子過的是這種日子,肯定心裡難安吧。
起初確定王妃要把新進門的世子妃安排住進秋水閣時,她驚呆了。再寂寞,她都情願秋水閣裡只住她和小主子,於是……鬧鬼的傳說甚囂塵上,她以為王爺、王妃會因此打退堂鼓,沒想到世子妃還是住進來了。
她不理解王妃的安排,但她希望她們快點離開,於是擺臉色、於是拘著小主子不許她們靠近。她刻意把秋水閣一劃為二,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她想盡法子企圖把兩邊的人分開,卻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種景況。
人與人之間,或許存在某些緣分吧。
小主子喜歡世子妃,無緣無由,自從見過一次面之後小主子們就時常把她掛在嘴邊,錦繡在暗地裡觀察數回,確定世子妃是個好人,她溫和平順、博學多才,她刻苦耐勞、從不抱怨,就算自己心存警戒,也無法否認世子妃的確是一個令人感到舒服的女人。
她過得辛苦,卻總是揚著淡淡的笑臉,王妃將她的嫁妝給扣下,她不爭不鬧,安安靜靜過日子,彷彿不當那是一回事。
她無法想像,一個身分高貴的郡主怎麼能像下人似的,養雞鴨、種菜蔬、折衣晾被、做菜清洗,功夫半點不輸農婦。
於是刻意讓小主子去旁敲側擊。
沒想到世子妃一聽就曉得小主子背後有人指使,她回答道,「你們回去告訴繡姨,每個人都有一雙手,唯有靠自己、流下汗水,才能活得踏實。若是成天想從別人身上獲得,得不到便恨;即便得到也不會滿足。快樂喜樂這種事,別人給的不算數,只有自己覺得好才是真好。」
世子妃說這些話的時候,錦繡就站在窗邊。
她的話讓錦繡心裡起了大浪,第一次質疑自己是錯的嗎?
她一心一意要小主子搶回自己的東西,一心一意要顧家把欠債還清,這些年來她活得這麼辛苦,日日夜夜算計如何把顧家踩在腳下,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小主子自己流下汗水、得到所要。
她很意外,世子妃竟然願意教小主子們念書學字,這是她再能耐也辦不到的事兒。
小主子回來後,得意非凡、滿目驕傲地告訴她,「泱姨說,沒見過比我們更聰明的孩子。」
可不是嗎?大少爺從小便過目不忘,皇上送來的師傅每次提起主子,便說此子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龍鳳。
她的大少爺是要當人間龍鳳的啊,這樣的人怎麼可以死?不可以的,主子應該成為人上人,應該當皇帝的臂膀,應該變成人人景仰的大人物,怎麼可以死?
想到此,她雙眼充滿恨意,把對自己的質疑丟開,再次對自己強調,這筆帳,顧家早晚要還!
有人敲門,錦繡回神,她鬆開圍在身上的被子,下床開門。
是芍藥和牡丹站在門外,她們望著錦繡晦暗不明的神情,心裡實在說不上舒服,癟癟嘴,她們不請自入,想儘快把事情辦好、儘快離開。
將東西擺在桌子上,芍藥道:「這裡有幾套新衣服,是咱們這幾天趕出來的,玥兒、祺兒長個子了,不能再穿去年的舊衣服。還有,小姐讓我們帶幾疋布過來,有空你給自己裁兩套冬衣吧,天氣越來越冷,若是你凍病了,怎麼照顧小孩?這一籮筐木炭,小姐發話讓你別省著用,用完再到我們那裡去取,我們雖然窮,還不差這一點銀子。」
芍藥話說完,轉頭就急忙朝外頭走。
牡丹倒是留下來多看錦繡兩眼,臨出門時突然轉身,道:「你別把事情往複雜裡想,小姐對玥兒、祺兒好,沒有存著壞心眼,小姐向來喜歡與人結善緣。小姐說過同是天涯淪落人,能夠幫襯就多幫襯一點。待日子處久了,你會慢慢明白咱們家小姐的為人。」
她說動錦繡了,不過,她也很早就同意周鬱泱是個光明磊落、不用心計的女人。
講完,牡丹加快腳步去追芍藥。
錦繡愣愣看著桌上的布料和棉花,衣服未上身,暖意已經襲心,眼眶裡濕濕的,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人。
周鬱泱讓她想起秋水夫人。
* * *
「要不,開春顧,咱們再養幾隻鵝?」廚房裡,芍藥一面擺筷子一面說。
「再養下去,咱們這裡真的變成鄉下農莊了,要不要順道再養兩隻豬、幾頭牛?」牡丹笑著應話。
周鬱泱還在炒菜,自從兩個小丫頭正式在這裡吃飯後,她就會多做兩道菜,她總說可以餓大人、不能餓小孩。
「好啊、好啊!再養兔子、養小鳥、養馬、養羊?」顧玥接話。
正在切肉的芍藥拿著一柄菜刀在空中揮舞,嚇得牡丹東閃西躲,周鬱泱盯著鍋裡炸得正香的臭豆腐,豆腐在滷水裡泡兩天了,臭味到處飄,兩個小丫頭捏著鼻子亂叫,可是一下鍋便香氣四散,這會兒倒沒有人急著離開廚房。
「你們見過兔子、馬和羊?」周鬱泱隨口問。
「沒見過,是繡姨告訴我們的。」顧祺道。
「繡姨教你們不少事哦。」牡丹拿起腌過好幾天的泡菜墊在盤底,放到小姐手邊,讓她盛臭豆腐。
「對啊,繡姨常跟我們講外面的事,她說外面有一種水叫做河,裡面和咱們的池塘一樣,有魚還有蝦子。牡丹姨,蝦子有很多很多腳,對不?」顧玥說。
都是聽說非眼見啊,也是,她們從小被關在秋水閣裡,怎能不孤陋寡聞?顧家這是想把兩個孩子給養廢啊。心微微發酸,周鬱泱念頭興起:將來離開,她能把玥兒、祺兒一起帶走嗎?
顧祺續道:「繡姨說,以前我們的爹爹常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能讀書認字,我們就會知道更多別人不懂的事。我告訴繡姨,一定會跟著泱姨好好學會讀書寫字,變成像我爹那樣厲害。」
換言之,錦繡已經不反對她們過來了?好吧,既然如此,將來教導她們更要加把勁兒了。
周鬱泱回答,「要求學問,就得立定心志不怕吃苦哦!」
「玥兒〈祺兒〉不怕吃苦!」兩人異口同聲。
芍藥笑著揉揉她們的頭,接話道:「可惜她們是女孩子,否則以她們這麼聰明的腦袋,肯定可以考狀元,騎馬遊街。」
聽見芍藥的話,顧玥、顧祺互視一眼,突然神秘一笑。
「笑什麼?芍藥姨說錯了嗎?」她一手一個,戳上兩個小丫頭的額頭。
顧祺抓抓頭,迅速轉開芍藥的注意力,問:「泱姨,開春之後,咱們真要養大白鵝嗎?」
「如果你們喜歡的話就養吧,不過豬、牛、馬、羊可不行,它們太大隻了,萬一發起橫來,咱們滿院子小的小、弱的弱,全是女子,可伺候不來。」
顧祺倒也不計較,滿臉笑意地背起詩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顧玥不甘示弱,也背一首:「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笨蛋,嫦娥是女生,不是大白鵝。」顧祺一臉鄙夷地看著顧玥。
「有什麼關係,說不定嫦娥也喜歡大白鵝。」顧玥力爭,誰說沒道理就不能強辯?
「你笨,嫦娥喜歡的是吳剛和小白兔,才不喜歡鵝,我問你,月亮上面有池塘嗎?要怎麼養鵝?」顧祺翻白眼。
「你怎麼知道沒有,說不定那裡就有大池塘能養一大群白鵝!」顧玥用力伸展手臂,劃一個大圈圈。
「如果有,月亮那麼高,水都掉下來了,你在看月亮的時候,有被澆濕嗎?」
「停,別吵了!」周鬱泱把熱騰騰的臭豆腐端上桌,道:「快來嚐嚐吧,看看味道有沒有聞起來那麼噁心。」
顧玥、顧祺不知道臭豆腐是好貨,牡丹、芍藥兩個可是明白人,擺正碗盤後一人佔住桌子一角,舉箸就要搶。
突然間,牡丹一聲驚呼,筷子停在半空中,整個人定住!
芍藥直覺反應,女鬼又來嚇她們了嗎?正好!老娘手癢,把惡鬼給抓起來,熬幾碗鬼油來下菜。
眾人順著牡丹的目光轉移,發現屋外站著一個人,可……哪裡是什麼鬼,根本是那天沒順利變成鬼,又重新返回陽間的世子爺。
周檠豐站在窗外往裡探,目光從小孩、奴婢臉上逐一滑過,突地凝結在周鬱泱身上,再也移轉不開。
腦海中的分貝越來越大,一句句不斷問他:是她嗎?是她嗎?
那年他死去,魂魄未歸地府,他不明所以的被困在一個空間裡,很小,小到他幾乎窒息的四面牆壁裡,他想衝出去卻無法,他被封鎖了。
不多久,有個女人住進來,他才曉得那個小空間叫做電梯套房。
他跟在她身後,聽她對著一個扁扁的小盒子說話,看她壓下某個鈕,燈火大亮,又壓下某個鈕,名字叫做電視的東西裡會有人說話,她把一塊精製的鐵片往上勾,就會有熱水像天雨似的從頭頂上方灑下……
那些東西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於是他趁著女人不在時學著她的動作,把電視、冰箱、蓮蓬頭、瓦斯爐……開開關關,他玩得正歡時女人回來了,他用最快的動作逐一把東西關掉。
然後,他看見她先是發愣,然後震驚地衝出屋子,大喊:有鬼!
不久又換上新房客,又遇見「靈異現象」,房客一個個換,當中房東還請了法師來收鬼,他就坐在床上看著法師演戲似的到處跳舞,一下說鬼躲在床底、一下子說他跑到衣櫃,弄出一副鬼被他強大法力追得無所遁逃似的。
那天,顧檠豐第一次知道原來當鬼也可以笑得那麼開心,他笑得在床上打滾。
法師收完鬼後,顧檠豐依然無法離開,他迷戀上看電視,他任性地想看就看,再也不管屋裡有沒有人,在一任接一任的房客搬離後,套房有鬼的消息傳出去,租金也越來越便宜,直到降再低價也沒人肯買、肯租之後,他開始猶豫是不是應該適可而止,因為沒有人類相伴,鬼也會孤獨。
半年後,韓晴愛搬進來了!
她是個畫漫畫的,作息顛倒,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她長得很漂亮,沉思的時候更美麗,那時她眼底會閃耀著智慧光芒。
她經常喃喃自語,說的話都很有哲理,她有很多很多的書,經常埋在書堆裡,她也有很多布娃娃,把大半張床都給佔滿。
她的作品很受歡迎,是編輯打電話說的,他說讀者們都喜歡她作品裡面的快樂光明和幸福感,大家還給了她一個封號,叫做療愈天后。
他喜歡她的作品,喜歡裡頭的積極光明,喜歡每幅畫中的幸福感覺,她描述情人之間、父母子女之間、親人之間……各種不同的感情,他想,她怎麼可以擁有這麼豐富的情感?
他也喜歡她的香味,那種淡淡的馨香充斥他的感官,他喜歡她的聲音,喜歡她的喃喃自語,喜歡她的一切。
於是他決定安靜,克制打開電視的衝動,不打擾她,他擔心她和別人一樣怕鬼。
她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個性有些孤僻,左右鄰居都很少與她來往,他本以為她喜歡寂寞、熱愛孤獨,卻沒想到——她其實害怕。
這點是在她突然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大喊。「不是有鬼嗎?鬼在哪裡,為什麼不出來陪陪我!」
他才曉得,就算是鬼,只要有「東西」可以陪伴她就好。
他很清楚,她的表情不是挑釁而是渴望,於是他現形了,站在她面前。
她沒有嚇得花容失色,只是微微吃驚,然後……露出笑臉。她說:「嗨!」
他給她一個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他不喜歡顧檠豐,不喜歡那個姓氏,他想,死亡代表永恆,所以回答,「永恆。」
「永恆,Eternal. 以後我叫你E,好不好?」
他沒意見,點點頭。她又說:「我叫晴愛,英文是Love,你便叫我L.」
永恆、情愛,EternalLove,想通兩個人名字元串連之後的意思,他莫名其妙地開心起來。
他孤獨、她寂寞,他們變得再要好不過,他說:「我以為你的感情是富足的,作品裡才會有這樣豐沛的愛。」可她卻是再貧瘠不過的人。
她說:「就是因為缺乏才會幻想、才會盼望,才會不斷不斷在每個畫面裡描繪那樣的感覺。」
她沒有父母,外祖母在她十六歲那年過世,從此一個人吃飯睡覺工作,她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了,沒想到有一個男鬼給了她家的感覺。
一天一天,人鬼殊途,但他們卻愛上彼此,她渴望擁抱他、他幻想親吻她,但他只能穿越她的身體,這讓兩人很沮喪,可不管是E或L都不想斷了這份愛情。
他們無話不說,他們渴盼每個分秒在一起,他甚至想去找個人附身,只為了想在冬天溫暖她的身體,他很愛她,愛得無法自已,直到有一天她出門後再也沒有回來。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從黑夜等到太陽出來,希望門打開的同時,他能夠再度看見她的笑顏。
但,並沒有。門開了,進來的是房東和他的太太,房東太太說:「我早說這屋子鬧鬼,不要租給別人,看!好了吧,把好好的年輕小姐給害死,良心能安嗎?」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人類,並且帶來一個最殘忍的消息——他的L死了,是他害死的。
這個消息讓他墜入地獄,他哭了,是放聲怒吼式的大哭,鬼沒有心,但他空蕩蕩的胸口不斷不斷地絞痛,連他死亡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哀傷過。小小的套房變成他的地獄,從那時起他每天都在期待自己能夠飛出去,能夠走過奈何橋,在彼端尋找他的L.
一年年過,他沒死心,他不斷向上蒼祈求讓他再見L一面,他念佛經、他抄經書,他成為最虔誠的教徒,日復一日,直到重生。
心中狂喜,失去愛情的心再度狂熱,他的視線無法離開周鬱泱,是她嗎?是L嗎?老天爺把他的哀求聽進去了嗎?
被牡丹發現,顧檠豐強自按捺腹中的波濤洶湧。
他揚起淡淡笑意大方走進廚房,只不過短短幾步,新的情緒再度填滿胸臆,前世、今生,無數的記憶片段被勾起,空氣中有他熟悉的味道。
廚房相當大,在最盛的時候,父皇曾經聘僱五個南北各地的廚子在這裡做菜,他總站在窗外,站在剛剛的位置踩著小凳子往裡頭探。
娘說他是個小吃貨,成天找好吃的。
父皇卻說:「顧檠豐忒聰明,年紀小小便明白「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
話出口,他立刻戳破父親謊言,問道:「父皇,什麼叫做「治大國如烹小鮮」?」他根本不明白治國與烹小鮮之間的關聯。
可父皇面不改色,硬挺他到底,對娘說:「瞧,知之者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求學問就是要這種精神,顧檠豐有清流學子的風範,相當好。
「來!爹教你,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就是在告訴為政者,治國就跟燒菜一樣,火候不能太大或太小,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鬆弛懈怠,唯有恰到好處才能將朝政理好。」
娘嗤笑一聲說:「在你眼裡,顧檠豐永遠沒錯處。」
父皇沒反駁娘親,一把將自己抱在懷裡。
因為這個動作,娘經常撫著他的頭髮說:「你的身分雖然見不得光,但你比在宮裡長大的任何一個皇子都要幸運,那些孩子沒有一個可以像你這樣,被父皇悉心寵愛。」
這些話當時聽不懂,直到與四皇子深交成為摯友,他才漸漸理解,那個後宮裡不容許任何一個孩子得到父愛,因為受到注目的皇子只會死得更快。
回神,顧檠豐發現眾人目光齊集在自己身上。
周鬱泱著實不理解他為什麼出現,她以為直到出府,兩人都不會再碰面,只是……算了,這裡是人家的地盤,哪有乞丐趕廟公的道理。
心中怪異,但周鬱泱臉上半分不顯,她屈膝作禮,見狀,所有人跟著周鬱泱行禮。
「問世子爺安。」周鬱泱道。
一個不小心,落在周鬱泱身上的眼光就會被定住,他不想嚇著她,勉強自己轉頭,看向桌上飯菜,五個菜、一個湯,有肉、有蛋,比想像中要好很多,可他不會天真認為這是鄒氏大發善心。
「正要用膳?」
「是。」
「我可以坐下來一起用嗎?」
他坐下來,其它人還敢在他跟前晃?周鬱泱微蹙眉,道:「孩子小,餓不得,恐怕……」
這是委婉的拒絕,顧檠豐聽得懂卻強裝不知,但心裡是高興的,因為她竟為兩個不受待見的孩子出頭,拒絕「世子爺」加入。
一個不受丈夫寵愛的女人,不是應該想盡辦法奪回夫婿的關注?
「我沒讓她們挨餓,一起坐下來吃。」話出口,他才發覺兩個孩子眼睜睜地盯著自己,眼底滿是戒備。
一個幾不可辨的嘆息聲,在心底發酵。
周鬱泱見他久久不語,以為他鐵了心要坐下來吃這頓飯,有些無奈,她卻還是轉身找來幾個盤子,將每盤菜都撥出一半,連同米飯交給牡丹、芍藥。
「你們帶玥兒、祺兒,去和錦繡一起用飯吧。」
兩人應聲,端起盤子帶著孩子們離開廚房。
周鬱泱重新布好碗筷,站在一旁準備服侍世子爺用飯。
雖然心底沒拿他當丈夫看,但和離書一天沒生效,規矩就一天不能放下,她不給任何人、任何藉口翻盤。
「一起坐下來吧。」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像在對L說話。
對於燒菜,L很有些天份,只是太懶,否則她輕易就能把網路上一道菜肴變成實體。可惜他只聞得到香氣卻嚐不到滋味,這實在令人心裡難受,他是個吃貨啊,嘴巴無法滿足的痛苦比肉體凌虐更難受。
有一回,他受不了了,說:「你帶一個男人回來吧,我不想當鬼了!」
她搖搖頭,回答說,「我找不到一個有資格當E的人。」
瞧,是不是很聰明,單單一句話便安撫下他的不平。想起L,他看著她的眼神更加熾熱。
訝異,周鬱泱回望對方,不理解顧譽豐的態度。他為什麼這樣看她?他們很熟嗎?他應該拿這種眼光去對待他的小表妹吧。
不、不只是眼光,他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一樣的面孔、一樣的身量、一樣的聲音,但氣質變了……眉間的孤傲不馴消失,被溫潤清和取代,眼底的稚氣、嘴角的笑意由諷刺轉為溫柔,彷彿一夜之間,他迅速長大了?
是她的感覺出現問題?還是她的心態不一樣了?抑或是他歷經死劫,恍如重生?她不知道。
周鬱泱拉開長凳坐在他左手邊,其實她是有些餓的,突然一點點的惡趣味,周鬱泱夾起一筷子泡菜臭豆腐擺進他的碗裡。
迎面襲來一陣既香又臭,讓人難以形容的氣息,他猶豫著,她卻像看好戲似的,笑望他。
她在猜他會不會翻桌,聽說順王世子容貌俊美卻性情暴躁,一身武功行俠仗義之餘也揍遍京城紈褲子弟,為此,京裡許多名媛對他心存情愫。
她臉上一抹看好戲的狡猾惹笑了顧檠豐。
像是表演似的,他強行壓下對那個氣味的排斥,把豆腐連同泡菜放進嘴裡,快速咀嚼,沒想到這一品……香氣在嘴裡擴散。
天,竟是如此美味!娘沒說錯,他可以抵抗任何事就是無法抵抗食物,他曾經立志走過五湖四海、吃遍天下珍饌,卻沒想到這樣一盤再家常不過的豆腐,竟能讓他嚐到不下鮑魚燕窩的美味。
周鬱泱垂眉,心裡沒意思極了,還以為能氣走他的,誰知……不玩了,她舉筷,填飽自己的肚子先。
嫁進顧府兩個月,她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換著花樣餵飽自己。
她開動,顧檠豐也不客氣,夾起一塊蛋咬一口,微驚。「你這是怎麼弄的,能把蛋煎得這麼嫩。」
周鬱泱並沒打算和他交談,只是他找到一個自己很喜歡的話題,她不是矯情做作或行止刻意之人,所以沒拒絕他的善意,也行,結下好緣,留待他日好聚好散。
「你喜歡?」
「它和我吃過的蛋不一樣。」
「嗯,我把蛋和雞湯混在一起,過篩,要接連篩上三次才下鍋煎,必須用文火,蛋要攤得非常薄,等略熟之後一點一點慢慢捲起來。」
她懶、不愛做菜,尤其討厭做完菜的油煙味兒,但她經常想起一張對著美食流口水的臉,每次想起,思念更甚,唯有做菜方能平息。
所以她克服疏懶,跟著御膳房退下來的張大人學刀工、學配菜、學各種食材的療效,她也常和娘在鍋子前研究菜式、創造新口感,她答應過娘,要練得比張大人更厲害,等哥哥回來,一道道做給哥哥吃。
「太好吃了。」他由衷讚歎。
「這不是玥兒、祺兒最喜歡的口味。」
「她們喜歡什麼?」
「喜歡蒸蛋,做法和這個差不多,只不過是用蒸的,我找不到新鮮的貝類和蝦子,不然一起放在蛋液裡蒸,味道會更鮮甜。」
玥兒、祺兒沒吃過太多好菜,但舌頭很利,才吃沒幾天好食物就能準確分辨她在食物裡變了什麼魔法,聽說她們的爹也是個好吃、會吃的男人。
她想,自己對她們的憐惜正是從這一點一點的小事慢慢累積出來的。
「下次做給我吃吧。」
什麼?下次?周鬱泱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他吃上癮了?她這裡沒有高檔食材,有的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小菜,怎會挑動世子爺的味蕾?何況,沒有嬌羞欲滴的小表妹陪他共進餐飯,他吃得下?
好吧,她承認,就算他吃得下,自己也不會愉快。她不想當只即將被剝皮的狐狸精。
見她不喜反驚,好像他說的不是「下次做給我吃吧」,而是說「煮這是什麼東西,拖下去杖斃」!
顧檠豐莞爾,輕聲問:「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問題大了,他這話什麼意思?
代表以後他三不五時會到秋水閣與她共進餐飯?代表那個無法對她「將就」、希望她「安份守己」以換得兩年之約的男人改弦易轍,突然間對她這個世子妃感興趣?代表那張填入兩年日期的和離書沒用了,有空請送到灶間燒一燒?
不,她不要、不喜歡,她對這個計劃有強烈的堅持,不願意隨意更改。
「說話啊!」他催促她。
深吸口氣,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聰明女人,至少比起母親,她是大大不如,但她一步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走到這裡,眼見再過二十幾個月就能重獲自由,她不願意回到原點啊。
耐下性子,她緩聲道:「是的,有問題。」
「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世子爺怎麼了,但你似乎忘記我們曾經約定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犯誰,兩年過場,愉快分手。」
「約定?我與你?」
那是什麼表情,怎麼可以一臉無知,好像她在騙他?「是的。」她答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下一句話,他讓她墜入冰淵。
他說:「很抱歉,跌進池塘後我忘記所有事,包括與你的約定,而我不記得的約定,我無法遵守。」
他、他!他知道無恥怎麼寫嗎?他知道卑鄙是什麼意思嗎?他怎麼可以這樣厚顏、這樣下流、這樣狡詐、這樣……天!她找不到形容詞來罵他了。
「吃飯吧!以後我有空,會盡量過來陪你用餐。」顧檠豐端出一個迷人笑臉,看著她氣到說不出話的樣子,他更得意了。
一模一樣呢,長相和L一樣,聲音和L一樣,手藝和L一樣,使壞時臉上的狡獪一樣,連生起氣來會氣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的表情也一模一樣,他越來越相信她是他的L,只是……重新投胎的她還記得自己嗎?
周鬱泱根本無心猜測他在想什麼,她只是感覺自己被青天霹靂給劈了,所有的認定在頃刻間被推翻,所有的計劃變成笑話,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耍賴?!
令人垂涎的飯菜再也引不出她的食慾,反觀對方像無事人似的,舉箸,一筷子一筷子,姿態優雅地將所有的飯菜掃進肚子。
從那天開始,顧檠豐便經常往秋水閣跑,也許是蹭飯,也許是招著兩個小丫頭一起玩,但多數時候他都會待在周鬱泱跟前逗她說話,即使她愛理不理也無法阻卻他的熱情。
他是個相當聰明的男人,即使鬱泱擺出拒人千里的態度,他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迫得她開口說話,將兩人距離拉近,這讓周鬱泱很無言。
她的個性有點懶散,既然保持不了距離便也懶得在這上頭同他較心力。
他贏得第一步,拆除他們之間的圍籬,緊接著第二步、第三步,他一步步踩進她的生活圈,等她發覺他深入太多的時候,已經無力反對。
他很得意,她卻有些沮喪,但她是個豁達之人,每次火大,她便用那張兩年的和離書來勉勵自己,告訴自己別擔心、他改變不了的,世子爺上頭還有個王爺呢,顧伯庭是再勢利不過之人,只要父親一造反,他定會迫不及待將自己送出府,也許連兩年都不必。
而顧檠豐,也很節制地在她爆發之前自行滅火,讓她繼續保持溫和形象。
對周鬱泱而言,字只要寫對,筆劃正確,漂不漂亮不是重點,但這對顧檠豐來講卻是不能容許的錯誤。
因此兩人經常在這點爭論不下,尤其是在教導顧玥、顧祺寫字的時候。
周鬱泱在顧檠豐第八次調整顧玥的提筆姿勢後,放下書,嘆問:「你知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叫做揠苗助長?」
她開口,顧玥、顧祺停下毛筆,抬頭望向周鬱泱。
「她們現在學寫字已經有點慢了,再不把根基打好以後無法成材,我在她們這個歲數已經能默寫半部論語。」他嘴角揚起一抹得意,好像自己真的有多行。
「然後呢?」她嗤笑一聲,六歲半部論語,現在十九歲,大概還是那半部吧,滿京城誰不曉得顧譽豐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武夫。
「然後什麼?」
「你的人生有因為比較早學會寫字,變得光輝燦爛?」她目光投向他,臉上寫著:你要逼我諷刺你嗎?
他接收到了,但不以為忤,因為他不是顧譽豐,他是年紀輕輕就考上狀元的顧檠豐。「正理,不會因為我的成就如何而改變。」
「你要與我論正理?好,我來告訴你什麼叫做正理,孩子的手不像大人那麼有力氣,用這種姿勢握筆對她們而言是很吃力的,你可知有多少孩子因為吃足這種苦頭,對學習不再感興趣,從此放棄?」
小時候為了學寫字,她的手不知道挨過多少板子,她是得過且過、性情懶惰的人,幾百次想和師傅辯駁卻又不忍母親失望,但她真的不認為孩子必須為這種事而辛苦。
寫字嘛,是用來溝通的,只要對方看得懂,美醜重要嗎?握筆重要嗎?何況兩個小丫頭又不考科舉,何必去練王羲之。
「但也有人不放棄,他們不斷努力,最後成功了。」
「那是鳳毛麟角,大周朝每年有多少孩子抱著父母親的期待走入學堂,到最後卻因為錯誤的師傅、錯誤的教育方式,讓孩子對學問避如蛇蠍?」在說到「錯誤的師傅」時,她半點不客氣地指向顧檠豐。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嚴師出高徒。」說到嚴師時,他指指自己,他自認嚴師,並非錯誤的師傅。「我認為同樣的師傅、同樣的法子,為什麼會教出成功與放棄的孩子,問題不在方法而是在孩子身上,有的人性格堅毅、有的人好逸惡勞,結果如何取決於性情脾氣,並非外人。」
她想告訴他,真正的道理是——「孩子對不起,不是你學不會,是我沒找到正確的方法教會你。」但她清楚,眼前這位腦子僵化的古代人,無法理解這種高深的真諦。
「我不理解她們當人上人做什麼?嫁入後宮?當皇后?成為某某王妃?若你是平頭百姓,只看得見貴婦們的光鮮亮麗、風光無限,卻看不見她們背著人後的心酸便罷,可你不是,你很清楚當王妃貴人是怎麼一回事,別樣的富貴必伴隨別樣刻苦辛酸,我寧願她們一輩子當個快樂人而非富貴子。」
他揚眉,不與她爭辯,直接轉頭問顧玥和顧祺。「你們想當人上人嗎?會不會害怕辛苦?」
這話對兩個孩子是老相識了,繡姨不只一次提醒她們要好好讀書長學問,將來出人頭地,再辛苦都不能放棄。
因此她們毫不猶豫地搖搖頭,道:「我們不怕辛苦,我們要認真念書寫字。」
他找到最好的突破點,一語定錘,學的人沒意見、教的人樂意,周鬱泱說什麼都是白搭。
聳聳肩,周鬱泱再輸一回。
無所謂啦,在他面前她已經輸習慣,幸好她性子懶、不愛計較輸贏,否則驕傲會壓得她抬不起頭。
「行了,以後她們的師傅就是你,我讓賢。」雙手一攤,她難得的賭氣。
顧玥敏感的發現了,她一面給顧祺使眼色,一面拉住周鬱泱的手臂道:「泱姨,你別不管我們啊,玥兒最喜歡聽你說故事。」
顧祺索性整個人趴進她懷裡,說道:「是啊,祺兒會背很多詩呢,都是泱姨教的,我喜歡泱姨教我。」
她沒好氣地看看兩個孩子,道:「少諂媚,我去給你們做點心,你們好好跟著叔叔念書吧!」
聽見有吃的,兩個孩子急急鬆手,現實得讓人想大笑。
周鬱泱把書往顧檠豐跟前一送,起身走到屋外。
凝視著她的背影,顧檠豐的笑容漸漸往上提,一個藏了數日的念頭冒出來,他問:「你們覺得,泱姨是個怎樣的人?」
祺兒想也不想,回答道,「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顧檠豐回問他。「這麼喜歡泱姨?」
「喜歡。」兩人異口同聲,這種事根本不需要考慮。
「有多喜歡?」
「有這麼喜歡、這麼喜歡,這麼多、這麼多的喜歡。」顧玥張開手臂劃圈圈,一個劃得比一個大,最後乾脆跳起來,劃一個無敵大圈圈。
「有喜歡到,想讓她當你們的娘嗎?」
「可以嗎?」雙胞胎再度異口同聲,滿臉期待。
「可以!」這一刻,顧檠豐決定,不管她的記憶裡還有沒有一個E,他都要讓她重新愛上自己。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8 09:54 PM 編輯
【第七章】 娘親殉節了
世子爺經常往秋水閣走動的消息傳揚開,王妃鄒氏心裡多少不舒服,只不過到現在,誰也說不準應該用什麼態度對周鬱泱。
當媳婦?萬一誠親王造反,躲都來不及,誰還巴上去,又不是傻了!可譽兒的話……讓她頗猶豫,倘若釋慧法師說對了,她是譽兒的命中貴人呢?
譽兒同意參加科考,樂壞了他們夫妻,早先打也打、罵也罵,什麼手段都使盡,他就是自暴自棄不肯讀書。
認真算起來,他這輩子大概只有在顧檠豐沒死之前還樂意拿起紙筆書冊,有幾分儒生模樣,可之後……如果說害死顧檠豐這件事有沒有讓她後悔過?有,那就是看見兒子自棄、自毀時。
她知道兒子在和自己賭氣,他再也不碰書冊,甚至狂言道:「聖人所言皆是屁,讀遍聖人言,行事皆無恥。」
他這是在諷刺王爺啊,王爺怎耐得住?
那回,王爺打他打得凶了,他回嘴說:「如果你那麼喜歡狀元兒子,為什麼要害死大哥!」
那句話讓王爺一個激動,差點兒失手將他掐死。
她不曉得譽兒怎會知道這個秘密,但這種話只能爛在肚子裡,怎麼也不可以說出口!
那天,她守在兒子床前等他醒來,她哭著把他緊緊攥在懷裡,求他把這件事徹底忘記,求他千萬不能拿順王府上下的性命去賭一口氣,然後她把霍秋水、顧檠豐與皇帝的關係說了,她必須讓他知道利害關係。
從那之後,他果然半句不提,卻是從此再也不與母親親密了。
他說她可怕!但她之所以可怕,不就是為著替兒子爭取未來嗎?
沒想到兒子掉進池塘後居然變回以前的譽兒,他看著他們的目光裡不再充滿恨意,他似乎徹底遺忘那段過去,這樣的轉變……她不喜歡周鬱泱,卻無法不感激。
這消息也傳到鄒涴茹耳裡,眼見狀況失控,她心急火燎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才不願意踏進秋水閣一步,就算那裡沒有鬧鬼的傳言,她也覺得那是不祥之地,可是表哥去了,停留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她怎能不心慌?最重要的是,連姑姑的態度都變了。
表哥說什麼秋水閣環境好,在那裡才定得下心讀書。
說謊!那裡除了地方大了點外,有什麼好的,屋子舊了、院子老了,枯藤蔓草一片荒漠,哪裡比得上他住十幾年的院子?偏偏王爺請來的師傅,總說表哥的學問進步,文章越做越好,照這樣子下去,明年的春闈確實有機會。
一聽這話,王爺和姑姑都鬆口了,往秋水閣送炭送火送吃食,連雨前龍井都送去兩斤,那可是難得一見的貢茶呢。
她見過周鬱泱,她的樣貌不如自己,可她有一股從容自信的氣度,讓人別不開眼睛,她個性並不張揚,說話的口氣令人舒心,她不願意承認,但周鬱泱確實聰明,那張僅稱得上清麗的臉龐,會讓人越看越想親近。
如果表哥喜歡上周鬱泱,怎麼辦?在身份上,她已經矮人一截,萬一表哥的心又不在自己身上,她可還有活路?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斃。鄒涴茹下定決心,喚來婢女替她沐浴打扮。
她換上一襲薄如蟬翼的銀紅色紗羅裳裙,飄逸卻不透明,整個人彷彿籠罩在煙霞雲霧中,絕俗的容顏,有著芙蓉般的清姿雅質,烏溜溜的頭髮鬆鬆地綰成髻,鬢上斜插著一支雲紋白玉簪,額間一點嫣紅的蓮瓣花鈿,更增嬌艷。
她很清楚自己有多麼美麗,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攏回表哥的心!
* * *
秋水閣裡,一派熱鬧。
芍藥和牡丹在曬新被,剛寫完一百個大字的顧玥、顧祺被放出來,繞著芍藥牡丹又玩又鬧,銀鈴笑聲響徹天際。
周鬱泱喜歡孩子們的笑,她坐在屋簷下,一身粗布衣看起來和芍藥牡丹差不多,若非通身氣度不同,還真分不清誰是主子、誰是小姐。
顧檠豐手持一本書冊坐到她身旁,與她並肩看著兩個小孩與丫頭的嘻鬧。
她們笑得恣意,再無半分壓抑,這才是小孩子該有的模樣。
曾經,阿松形容說:「大爺的兩個女娃兒像老鼠似的,痩痩小小、畏畏縮縮,看見人就躲得沒影兒。」
阿松的形容讓他心疼,那是他的女兒,身上流著他的骨血,他卻從來沒有為她們盡過半點心力。
「一塊千層糕,層層灑芝麻,粒粒眼前過,能看吃不下,猜一樣東西。」顧玥一面跑一面繞著芍藥,都快把她給繞暈啦。
「不知道。」芍藥被小丫頭們的怪問題問到發脾氣。
「是書,芝麻是上面的字,當然不能吃嘍。」顧玥得意洋洋地解答。
「我也會。一口吃掉牛尾巴,猜一個字。」顧祺問。
「是告訴的告。」顧玥不厚道,一下把顧祺的答案給公佈出來。「輪到我,蘋果姓什麼?」
「我知道,姓蕭,削蘋果嘛!」不厚道是會傳染的,顧祺也公布顧玥的答案。「馬的頭朝東,馬尾巴朝哪裡?」
「下面啊……」顧玥搶著回答。
本來是給牡丹、芍藥猜謎,玩到後來倒變成兩個人在比賽誰記得的謎語多。
她們一來一往的,小小的院子裡充滿笑聲,不自覺地,顧檠豐和周鬱泱跟著笑出來。
忽然,顧檠豐轉頭問:「在誠親王府時,你都這般穿著嗎?」
「是。」
「就我所知,皇上對誠親王府還算寬厚。」
確實,在金錢銀項上頭,皇帝從未虧待過他們母子,只是娘把那些銀錢全投資在他們的教育上頭,請最好的師傅、買最昂貴的書,凡能讓他們的腦子紮實的事兒,娘從不吝嗇。
當然,娘也攢下不少銀子,在哥哥出門遊歷時讓他帶在身上,娘說:「出門在外,銀錢是最重要的朋友。」
周鬱泱回答他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娘清楚我們早晚會成為白丁,與其屆時措手不及不如預做準備。」
準備過辛苦日子?誠親王妃是真有遠見,那麼早就訓練兩個孩子以平民的方式活下去。
「可你現在已經嫁進順王府。」
「嫁進?明眼人不說暗話!」
她不想與他打太極,她相信順王猜得到的,他一樣猜得到,幾次交手,她看得出這男人的本質。
這人的姦猾狡詐比起他家老爹,有過之無不及。
顧檠豐不確定如今周鬱泱手邊有多少錢,但確定她的嫁妝被扣在鄒氏手裡動用不得。讓他感激、感動的是,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也願意將自己所有的分給玥兒、祺兒和錦繡,這樣的女子,何等寬闊。
「你不喜歡順王府?」
「我有道理喜歡?」她不答反問。
對,是沒道理,他凝睇著她,如果她那麼不喜歡,有沒有可能拉她……成為盟友?
在他凝思間,鄒涴茹走進秋水閣。
一進園門就被奔跑的顧玥撞上,她嚇得重心不穩,差點兒往後摔,幸而丫鬟及時扶住她,否則肯定要出糗。
一站穩,她忍不住揚手要抽顧玥嘴巴,眼見躲不過,玥兒縮起脖子閉緊眼睛,準備挨這一下,但芍藥不捨得,趕緊上前把玥兒護在身後。
啪!巴掌落在芍藥身上。
瞬間顧檠豐臉上凝起一股寒意,他闊步上前,周鬱泱卻搶在他身前快步走過去,顧玥、顧祺見到她,下意識躲到她身邊,她一手攬住一個,冷眼望向鄒涴茹。
鄒涴茹看一眼護著孩子的周鬱泱,怒火中燒,卻在發現顧檠豐時口氣瞬間變得又軟又甜,「這是誰家的野孩子,也不看好,要是撞了人怎麼辦?表哥,我好疼哦……」
那聲「哦」拉得很長,搞得周鬱泱雞皮疙瘩全身上下到處亂竄。
那種軟弱甜膩的口氣對顧譽豐很有效,但對顧檠豐就效果不顯了,更何況她嘴裡的野孩子就是他親自出產。
「誰讓你進來秋水閣?」檠豐寒聲問。
鄒涴茹這才發現他臉色不對。怎麼搞的,明明是她受委屈啊,表哥怎麼還凶她,噘起嘴,未出聲,已是梨花帶淚。
「我總得到姊姊跟前立規矩呀。」
周鬱泱翻兩下白眼,這是找男人找到她的地盤了。
怎地?他好端端的幹麼冷落小表妹,讓人家獨守空閨、寂寞難耐、以退為進,想到立規矩這個破方法,想在他面前露臉……
噢,不,不是露臉,是露肉,這個秋涼季節,大夥兒棉襖都上身啦,她竟穿著薄紗夏衫,是順王府沒給姨娘縫製冬衣,還是她想男人想到肝火上升、荷爾蒙狂奔?
推開顧檠豐,周鬱泱站到前面,她不需要世子爺當自己的保護傘。
「我已經講得夠明白,皇上賜婚不過是賜個保命藉口,鄒姨娘大可不必把我當成正經世子妃看待,我這人最不講究規矩,你要到我這裡立什麼呢?如果不麻煩的話,還請從哪裡來便往哪裡去,地方簡陋,就不送客了。」
丟下話,她頭也不回地拉著小孩子離開。
走了幾步,周鬱泱彎下腰說:「玥兒、祺兒,泱姨去做飯,你們讓繡姨給你們洗洗澡,再背點書,就到廚房來吃飯,行不?」
「行!」
看著周鬱泱和叔叔為自己挺身,剛剛受的驚嚇消失無蹤,兩人手拉手蹦蹦跳跳回自己屋裡去了。
院子裡只剩下顧檠豐和鄒涴茹,她淚眼與表哥相對看。
他無半分動容,只是冷冷地撂下話。「以後,別讓我在秋水閣看到你。」說完,轉身欲離。
鄒涴茹哪肯這樣放過他,一個急撲從背後抱住檠豐,哀哀啜泣道:「表哥,涴茹到底做錯什麼事,為什麼表哥不再理我,你告訴我,我改、我改嘛!」
她用力蹭兩下,企圖用胸前的豐腴勾引他。
但他未如她所願,扯開她的手,嫌惡地將她往後一推,道:「我說錯了,不是別讓我在秋水閣看到你,而是不管在任何地方,都不要讓我看到你。」
「表哥,你變了,你以前不會這樣對我的。」
「我是變了,以後我只會這樣對你,如果你無法忍受的話,我可以讓母親給一筆錢送你回娘家。」
回娘家?她怎麼可以回娘家,沒有順王府這棵大樹,她會過得生不如死,那些個貪婪的嫂嫂們早就對她不懷好意。
「表哥,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你得告訴我,否則我不死心!」
非要自找難堪?可以!他不是顧譽豐、不會憐香惜玉。
冷冷地,顧檠豐吐出兩個字,「蕊兒!」
這事是黑大告訴他的,他調查顧譽豐這些年發生過的事。
鄒涴茹倏地臉色大變。表哥知道了!他知道蕊兒的死與她有關,他知道她的心不似表面上溫柔?他瞧見她面具上的裂縫?她嚇得全身瑟瑟發抖。
他無心欣賞她變化多端的臉色,當下頭也不回地離去。
顧檠豐徑自走進廚房,看見一鍋已經熬煮大半天的骨頭湯呈現乳白色,周鬱泱正陸續往裡頭加菜。
「解決了?」周鬱泱頭也不回地問。
「你關心?」他揚眉,樂著問。
「我只是不耐煩有閒雜人等闖進我的生活。」撇撇嘴,她懶、她不耐麻煩,更受不了鄒涴茹搶男人的爛招。
她的不耐煩沒有嚇退他,顧檠豐道:「放心,她以後再不敢上門打擾你。」接過她手中的湯勺,他道:「湯好了吧,兩個小丫頭已經等不及想進來吃飯了。」
周鬱泱回頭,發現顧玥、顧祺兩顆小小的頭顱從門後探進來,臉上的饞樣兒讓人忍俊不住。
目光與周鬱泱對上,兩個小丫頭一前一後進屋裡。
「泱姨,我默過書了,牡丹姨說我很厲害!」顧玥拉起周鬱泱的手說。
「很好,明兒個讓芍藥上街再給你們買新書。」
「泱姨說背完五十首詩就可以吃鹹鴨蛋,我和玥兒都背好了。」顧祺道。
周鬱泱莞爾,食物的魅力無遠弗界,一甕鹹蛋居能引得她們拚命,再難、再無法理解的詩也能強記下來,她們真不是普通厲害。
「背這麼快,可是鹹蛋還沒腌好,現在拿出來蒸雖然可以吃,但味道不好,再等幾天吧。」
「還要等幾天啊?我每天作夢都夢到鹹蛋在嘴裡的滋味。」顧玥噘起嘴巴,可愛得讓人想捏幾下。
「早上起床,玥兒的枕頭上面有口水,原來你是在夢裡偷吃鹹蛋了。」顧祺爆料,樂得周鬱泱笑不止。
「我哪有偷吃,我明明有叫你一起吃!」顧玥抗議她說法不公。
「要不,你們再臨五十張大字,明天芍藥上街買新冊子,我讓她順便帶幾個皮蛋回來,等鹹鴨蛋腌好,我做三色蛋給你們吃!」
「三色蛋?是三個顏色嗎?」顧玥瞠大了眼睛,嘴角有口水泡泡。
「聽起來很好吃。」
「是很好吃,泱姨保證你們會一口一口,吃不停。」
顧玥才要點頭,顧祺立刻阻止,她叉著腰,像個小大人似的指著顧玥的鼻子說道:「這可不行,又為吃的亂花錢,芍藥姨會叨念的,泱姨快被咱們吃窮了。」
噗哧一聲,周鬱泱笑彎雙眉,那麼久的事還記得?可以見得,不能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
那次不過是她們說說笑笑間,牡丹提起福滿樓的糕餅很好吃,她見兩個小丫頭聽見吃的,眼睛登地亮起來,就讓芍藥下回上街帶一盒回來,沒想到她這個管銀錢的戶部大臣一毛不拔,非但一口拒絕,還義正詞嚴地訓大家一篇: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坐吃山空易、聚沙成塔難。
訓得所有人低頭沉默不語,包括她這個「小姐」。
從那時候起,顧玥、顧祺心裡便有了把尺,知道她這個「有求必應」的泱姨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的窮光蛋。每次給她們一點好東西,兩人就要轉頭看看芍藥的表情,好像她臉上記載了自己的貧窮指數。
「不會,只是幾顆皮蛋要不了幾文錢。不過你們得去催催鴨子,讓它們再下幾個蛋,多攢幾個新蛋才做得起來。」
「沒事兒,這個交給我們,明兒個去池塘挖些蟲子拌在米糠裡,它們肯定會吃飽飽、下蛋蛋。」顧祺自信滿滿道。
敢情小丫頭以為下蛋和拉屎是同一回事,吃越多下越多?聽著她們的童言童語,顧檠豐忍不住笑出聲。
顧玥看顧檠豐一眼,再一眼,突然間想起一個重大問題,於是走上前開口問:「叔叔,你要一直在這裡吃飯嗎?」
都已經吃那麼多天了,現在才想起來?顧檠豐看著她們的表情,知道顧玥在煩惱什麼,小小丫頭有良心,知道該替她們的泱姨著想。
露出溫潤笑容,他回答道,「是,以後每天,我都會在這裡吃飯。」
沒想到顧檠豐理直氣壯的回答竟引得她們頭痛,只差沒開口——大叔,你饒了我們吧!
「你們家沒有飯可吃嗎?」顧祺也是滿面躊躇,既覺得這樣問話沒禮貌,卻又覺得不說不行。
「沒有你們這邊的好吃。」一句話,他把球投回她們這邊。
「可是、可是我們的米不多、菜也不多,阿良叔叔沒送東西過來的話,咱們就會餓肚子。」顧祺講得滿臉糾結,這會兒不光顧檠豐,連周鬱泱也覺得有趣了。
阿良?她身後有人?她母親在把女兒送進顧府之前,已經替她把後路鋪好?
顧檠豐繼續逗她們說話。「有什麼辦法解決嗎?我著實喜歡這裡的飯菜呀。」
顧玥看看周鬱泱再看看顧檠豐,半晌顧回答,「咱們一院子都是女人孩子,沒有人可以出去賺錢,坐吃山空,生活艱難,叔叔,如果不麻煩的話,你還是在自己家裡吃飯,好不?」顧玥端的是凡事好商量的態度。
坐吃山空?生活艱難?聽到她把芍藥的口頭禪背得順溜,周鬱泱額頭浮上幾道黑線,真該好好管管芍藥的,別讓她成天把錢掛在嘴上。
這次顧檠豐不回答,卻用一雙萬分為難的目光望向她。
顧祺看見心裡也難受,叔叔待自己和玥兒很好啊,何況自己也是來蹭飯吃的,怎麼就教別人不能蹭飯,只是泱姨……日子過得也緊巴巴的。
她老成的學大人嘆口氣,說道:「要不,叔叔有沒有銀子,您把銀子給芍藥姨,她就不會擔心沒錢。」以她的年齡,這是她能想出來的唯一辦法。
「我懂了,給銀子就可以來這裡蹭飯?」
「對。」顧玥讚美地地拍拍顧祺的肩,顧祺的腦袋果然很好。
「所以你們來蹭飯,也給芍藥銀子?」顧檠豐反問。
此話一出,兩個丫頭瞬間垮下肩、垂下頭,滿臉的羞愧。
這是在欺負小孩!周鬱泱不苟同,才要插話,但下一刻,顧祺就抬頭挺胸,大聲回答,「我們現在沒有銀子,但是等我們長大會賺很多錢給泱姨。」
她臉上凈是不符年齡的堅毅。
挺有志氣的嘛,不愧是他的女兒。顧檠豐驕傲地抬起下巴。
顧玥接話。「對,我們會照顧泱姨、繡姨、芍藥姨、牡丹姨,還要保護她們。」
「兩個小丫頭片子,怎麼保護那麼多人?」
「阿良叔叔說好了,只要泱姨同意就要教我們武功。」小丫頭也驕傲地抬高下巴,十足十和顧檠豐一個款樣兒。
顧檠豐回望周鬱泱,微皺的眉間寫著:為什麼不同意?
周鬱泱撇開頭,她當然不同意,教她們功夫的第一步就是阿良得住進秋水閣,她都在想辦法把芍藥和牡丹給弄出去了,怎麼能讓阿良進來?
轉身,刻意背對他們,她不回答這個。
最後把切得極薄的肉片放進熱湯裡,一遇到滾燙的湯汁,肉片立刻變了顏色,時間掐得極準,水餃一顆顆浮在湯麵,膨漲的麵皮下幾乎可以看見紅色的蝦肉,還沒吃呢,兩個丫頭已經開始流口水。
「去盛飯。」
周鬱泱一聲令下,顧玥、顧祺連忙擺碗筷,可是走到桌邊看見等著蹭食的大叔,頓時苦惱了,想起每次叔叔來,泱姨就會打發她們離開,可是……她們喜歡和泱姨、叔叔一起啊!
兩個人你擠我、我推你,磨蹭個老半天,最後才由顧祺開口問:「泱姨,我們可以待在這裡吃嗎?」
顧檠豐徑自替周鬱泱決定。「留下來吧!你們得幫叔叔算一算,看吃掉多少東西,回頭我把銀子給送過來。」
顧玥、顧祺聞言,像是得到什麼天大恩惠似的,眉開眼笑道:「那好,叔叔盡量多吃,我們不會太計較的。」
她們的童言童語讓周鬱泱笑得開心,才一會兒功夫,小氣財神就大方起來啦。
她們快手快腳佈好碗筷,又收拾四副餐具和半鍋米飯,便跑回屋裡叫人來端菜,周鬱泱拿起鍋子分熱湯,才弄好一轉身,發覺來取飯的竟是錦繡。
有些驚訝,雖然自從她開始教導孩子們讀書後,錦繡已經不再拘著顧玥、顧祺,但錦繡對她始終是有多遠避多遠,起初她甚至寧願吃前頭廚房給的冷盤飯,也不願碰牡丹送過去的溫暖,沒想到……
其實,周鬱泱並不在乎她對自己的觀感,她只是習慣用自己的態度去對待每個人,她總認為,人嘛,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因為一生並不長;也應該對別人好一點,因為下輩子不一定遇得上,她希望……上輩子的遺憾,下輩子不必再嘗。
所以這段日子下來,對於錦繡,她抱持著不刻意、不勉強的態度,在院子裡遇上了,錦繡願意,她便點頭微笑,對方不願意,就擦肩而過各走各的方向。
今天她居然願意踏進她自己劃下的「禁區」,周鬱泱無法不驚訝,是那些棉布新衣和木炭把她的心給焐熱了,還是這些天的共餐拉近她和牡丹、芍藥的距離?無所謂,她不會在乎這些。
她隱下驚詫,笑得自然,問:「玥兒、祺兒想在這裡吃,晚上讓牡丹和芍藥到你那邊吃,行不?」
錦繡帶著警戒的目光朝顧檠豐望去,明知道主子與四少爺感情好,但想起他的雙親,她飛快垂下眉睫掩飾眼底的恨意。
「可以。」她低低地回了一句。
錦繡進門,顧檠豐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老了許多,歲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臉上烙下深刻印記。他心頭微動,這六年來為了保住玥兒、祺兒,她過得很辛苦吧。
歉意上心,顧檠豐卻在與她四目交會同時發現她眼中的痛恨。她把對顧伯庭、鄒氏的恨,轉嫁到顧譽豐身上?
錦繡很快轉身離開,好像剛才的對視只是顧檠豐的幻覺。
周鬱泱端菜上桌,發覺他盯著錦繡的背影,她說道:「錦繡從小把玥兒、祺兒帶大,已經二十幾歲還尚未成親,如果世子爺能夠幫忙的話,顧家欠她一個前程歸宿。」
周鬱泱倒不是樂於做媒,只是覺得這樣才合理,對顧譽豐,也許錦繡就是個低下的婢女,下人照顧主子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對她而言,錦繡值得一個好結局,不管她的性格多孤僻。
畢竟沒有她,那兩個小丫頭還能存在?
這兩個美好的生命是她在夾縫中求生存保住,並且帶著她們活下來的!
「我明白,這是顧家欠她的。」顧檠豐眼底透出一絲狠戾。
顧家欠下的人太多,但天底下沒有人可以一輩子靠著出賣別人,得到優渥的生活,鄒氏不能,顧伯庭更不能!
顧祺是個敏感的孩子,發現顧檠豐的目光丕變,心頭微驚,下意識握住周鬱泱的手,周鬱泱也發現了,她向他投去一瞥,不理解他凌厲且帶著殺氣的眼神為何而來,是她哪句話觸動他的神經?
顧檠豐轉眼,發覺周鬱泱和顧祺在注視自己,他飛快轉換表情,尷尬笑兩聲,「快餓壞了!」
他把兩個小孩子一一抱上桌,從沒讓男人抱過的顧祺一下子就忘記剛才的事,只滿腦子感覺叔叔好強壯、好有力氣哦,靠在他懷裡真舒服,如果可以一直抱著不知道有多好。
兩隻眼睛始終盯住菜肴的顧玥根本沒發現任何事,在顧檠豐替她夾滿一整碗的肉片顧,她就直接把他當成親爹了。
他是個小吃貨,和顧檠豐很像。
顧檠豐一面吃,一面問著她們的功課,餐桌上熱熱鬧鬧、說說笑笑,氣氛比想像中更歡樂,意外的是,吃過飯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他幫著收拾了,還和她們一起在院裡散步。
之後他又進屋陪兩個丫頭練大字,那是要換三色蛋的功課,他慢慢盯著她們,不急不躁,孩子心野,自然想快點完成、快點交差了事。
但他的態度慎重,寫不好重來,再不好再重來,不肯輕易放水,顧玥唉唉叫,不時向周鬱泱投出求救目光,卻總是讓他給阻了。
也好,她們皮得很,周鬱泱又疼愛孩子,過去兩個人一鬧,她就會放鬆標準,現在有人可治治她們,不是壞事。
就這樣,一天天相處、一天天熟悉,因為熟悉所以付出感情,因為付出所以得到,漸漸地,他們成為一家人,顧玥、顧祺嘴裡雖然喊叔叔、泱姨,但打心底將他們當成父母親。
這天深夜,敲開周鬱泱房門的不是女鬼,而是狄清叔叔。
當年周鬱泱的外祖對名滿天下的江南四傑清、風、明、月有恩,四人從了狄家姓氏成為狄家下人,後來周鬱泱外祖把他們送到狄氏身邊,是他們親手教導周珽襄武功,後來周珽襄詐死,狄明、狄月跟著周珽襄離開,狄清、狄風留在京城保護周鬱泱她們母女。
「清叔,娘好嗎?」見到他像見到親人似的,周鬱泱緊緊抓住狄清的手急問,好幾個月了呢,她完全不知道娘的消息,不知道她在宮裡過得好不好?皇上有沒有為難她?
「王妃不在宮裡。」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見宮裡的轎輦到府裡接娘的。」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她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狄清。
「郡主出嫁當天,王妃就從宮裡出來了。」他不敢與周鬱泱視線相交。
「所以,娘回王府嗎?」
「沒有……她領著我和秋風以及皇帝的人,我們直奔誠親王軍營。」
「娘去找父王?為什麼?!娘還想勸父王不要起異心?」父王早就不要他們,對母親的感情怕是在許多年前便淡薄了,娘沒道理勸得動父王,娘這樣聰慧,不至於看不透更不至於天真。
「表面上是的,但事實上……」他頓了頓之後,續言道:「王妃毒殺了王爺。」
「什麼?!那我娘呢?」她的娘全身而退了嗎?焦懼掩住雙眼,她幾乎看不清眼前。
「郡主,你很清楚王妃病得很重。」
「所以……」
他沉重了口氣回答。「王妃已經為王爺殉節。」
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上。殉節……呵呵,周鬱泱終於明白,母親和皇帝做了什麼交易。她搖頭苦笑,用兩條人命換取幾萬人活命,這對皇帝而言是再划算不過的事,但那是她的爹、她的娘,是付予她此生之人啊。
「這場仗不會打了,對不對?」皇帝得到他要的結果,很高興吧、很得意吧,即使這個結果是用親人的性命換得的,他也無所謂,對吧?
「皇上派去的人,已經順利接管王爺的軍隊。」狄清回答。
沒有人可以否認王妃是個巾幗英雄,她用自己的才智、勇氣拯救數萬條性命,那些兵丁將領,那些家眷親人,甚至整個大周朝上下都該感激王妃的貢獻。
「那個梅姨娘呢?」
她知道自己不理智,男人的罪不應該讓女人來承擔,但她在父王身邊啊,如果她肯規勸幾句,如果她的娘家不要大力支持父王造反,如果她不要貪婪地想讓自己的兒子當太子、當皇帝,是不是……她的父王就不會造反?
「她帶著幾個孩子試圖逃跑,但被寧將軍的人馬攔下來就地正法!」狄清咬牙切齒。
沒錯,姓梅的該死,整個家族都該誅殺!他們看不清朝堂動向,看不清當今皇上是怎樣的深得民心,他們不想世世代代當北疆一霸,他們想謀奪更大的前程以至於造就今日的局面,該死!
周鬱泱以為自己聽這個消息會開心,可她淚崩了,心像瞬間被誰掏空,靈魂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令她無法呼吸。
因為他們就算死一百次,娘也不會活著回來了!「娘說,不管在哪裡,我們要好好活下去,娘背信!」
垂頭,狄清紅了眼睛,沒人比他們兄弟更清楚這三個母子有多麼不容易。他輕輕摟住周鬱泱的肩,凝聲道:「郡主,王妃臨終留了言。」
「娘說什麼?」
「王妃不允許你為她哭泣,她希望你為她驕傲、開心,為她多年籌劃成功終於得到的完美結局而得意,王妃說,她本就不指望能活過年底,她用不長的壽命做成這件大事,拯救無數條性命,皇帝將會因此優待她的泱兒,她覺得很圓滿。所以別哭、別傷心,振作精神,別讓任何人看出來你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因為王爺不是王妃殺的,是梅姨娘因為嫉妒、想謀害嫡妻而下的手,只是王妃僥倖逃過,而王爺回天乏術,但王爺夫妻情深義重、至死方休,所以……」
「所以殉節?」
這個故事編得夠凄美、夠動人,這樣一篇故事掩蓋了皇上弒弟之舉,也抹平父王的造反痕跡,娘的高潔將永傳人心。呵呵,皇上真真是面面倶到呀!
看著周鬱泱的冷笑,他輕輕抹去她的淚水。「別哭,你沒有時間哭泣,清叔還有很多事要告訴你,這事非常重要,你得聽仔細……」
* * *
覷了周鬱泱一眼,顧檠豐確定她不對勁,她在強顏歡笑,她的笑意達不到眼底,那裡藏著的是濃濃的悲戚。
什麼事讓她傷心了?他細細回想從昨天到現在發生過什麼,顧祺、顧玥惹她生氣?
不……她是傷心,不是生氣。
是鄒涴茹又到這裡來找她的麻煩?更不可能,她不是沒挑釁過,人家根本沒把她那隻小蝦米放在眼裡,尋釁尋到把自己活活氣死的,天底下大概只有鄒涴茹那個蠢婦。
既然如此,不過一個晚上能發生什麼事?
眼神示意,阿松機靈地朝牡丹、芍藥身邊湊去,笑咪咪地與她們攀談。
牡丹她們看不起阿松的奴性,愛理不理的,幸好阿松臉皮夠厚,湊來湊去在她們身邊打轉。
走進廚房,顧檠豐發現周鬱泱愣愣地看著灶裡的文火,鍋子裡的湯冒出香氣,是雞湯,摻了藥材燉出來的,雖然嫁妝不在身邊,周鬱泱也沒讓自己或身邊的人餓過一天肚子,他很佩服在鄒氏手下討生活,她還能如此自得。
拿過一把小凳子,他坐在她身邊,她始終維持一貫的姿勢與表情,她用行動表現出「拒人千里」。
他並不在意,拿起火鉗子輕輕撥動灶裡的柴火。
「什麼消息讓你這樣哀傷,卻又急欲掩飾?」
周鬱泱猛地回眸,她表現出來了嗎?他又觀察到什麼?連牡丹、芍藥都瞞著的事,他沒道理看出來。
見她不語,他徑自往下講。「有人替你從外面傳消息進來吧?什麼消息讓你這麼難過?」他望向她,周鬱泱雖極力隱瞞,表情卻還是出現一絲波動。「讓我猜猜,你最關心的人有誰?父親、母親、哥哥?周珽襄已經在兩年前過世,而誠親王在你一歲時就離開身邊,你對他或許早已無印象,所以是誠親王妃的消息讓你悲慟難忍?」
天,他的腦子是什麼做的,怎能三兩下推敲就猜出來?!
周鬱泱形容不出心中的波濤起伏,只是對眼前這個男人感到害怕,京裡人人都傳順王世子俊美無儔、性情暴躁、武藝高強、性情正義、不求功名……
所有的傳言裡面,沒有任何一個與睿智聰明有關,可為什麼他能猜到?是清叔洩露了行蹤?不可能,清叔武功高強,輕功無人能及,那麼是……
她驚疑不定地望向顧譽豐。
「誠親王妃不在了嗎?她用自己的性命,與皇上交換女兒的平安?」
周鬱泱把下唇咬得死緊,與顧檠豐對視的目光一眨也不眨,臉上除了震驚,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她沒有否定,但不過片刻,他又推翻自己的猜測。
「不會這麼簡單,誠親王妃的性命對皇上而言可有可無,真正能夠交換的是誠親王的性命。我明白了,誠親王妃以身涉險,到北疆暗殺誠親王?她是用什麼方式出現的?為什麼誠親王會相信她是投奔,而非有其目的?保護她前往北疆的人受重傷了嗎?皇帝這場追殺的戲碼演得夠逼真,逼真到誠親王沒有道理不相信?
「還是皇上刻意傳出錯誤消息,說你被皇帝和顧家連手逼死,以至於誠親王妃狂怒投向丈夫陣營,要與丈夫連手向皇帝和顧家討回公道?」
寒意一寸寸攀升,背後卻沁出縷縷冷汗。
天!他是神嗎?她連想都沒想過的問題,居然他在自問自答間推敲出真相。
沒錯,經過確實是如此,母親因為兒子、女兒慘死,心性大變,本不欲丈夫背叛朝廷,轉而改變心意。
皇帝一路追殺,清叔、風叔身受重傷才將母親送往北疆,母親本就才智過人,獻出的每條計策都讓父親的幕僚衷心敬佩,而後她取得父王的信任,順利在他的酒裡下毒,接著誣告梅姨娘,最後以身殉節,陪伴丈夫長眠。
他聰明到讓她害怕,周鬱泱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深怕自己的目光洩露出更多的訊息。
所以他是扮豬吃老虎,還是刻意裝傻避禍?他現在的表現與冊子上所寫、京城上下所傳的顧譽豐,迥然不同。
他點點頭,顯然很滿意自己的推論,接著說:「毒死誠親王,王妃定然無法全身而退,她殉節了嗎?所以你才會這樣哀傷。
「那麼再過不久,誠親王與王妃的靈柩運回京城,皇上定會為他們舉辦一場盛大喪禮,愛屋及烏、憐屋及烏,弟弟與弟妹相繼死亡,皇上定會好好照顧你這個郡主,無數賞賜定會紛沓而至。」屆時,顧伯庭和鄒氏的態度要大轉變了吧!
忍不住,他冷笑連連。
周鬱泱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寒著臉冷聲問:「你這是在幸災樂禍嗎?」
他回望,目光在她臉上膠著,緩緩地搖頭,回答道:「你比我幸運,至少你很清楚父母親是因為什麼而死,我母親死的時候,我還認賊作父,把仇人當成恩人。」
這不是語誤,而是刻意透露。
他不確定她能夠接受到什麼程度,不確定可以把話說到幾分,但……她是誠親王妃的女兒,他看好她。
她聽不懂他的話,清晰的腦子被他混淆,他的母親不是鄒氏嗎?堂堂正正的順王妃,什麼時候死了?
難道他並非鄒氏所出,是顧伯庭某個外室或姨娘所生,長久以來他誤以為鄒氏才是親生母親、認賊作父?
他迎上她疑惑的雙眼,又道:「我見過誠親王妃幾回,她是個令人敬佩的女子。」
見過娘?這是胡扯了,他現在才幾歲?十九歲,而自從他們被留在京城為人質後,娘便鮮少參加豪門權貴的邀宴,府裡也不曾招待任何客人,就算他真見過娘,當時他了不起六歲,才六歲的孩子能分辨什麼樣的女子值得敬佩?
這是客套話吧?可他的表情再認真不過。
她胡塗了。周鬱泱不是個蠢人,但是在這男人面前她覺得自己很笨,她知道不該被他牽著鼻子走,但他的話題落在母親身上,她無法不追究。
「世子爺還記得我母親?」
「沒錯,你母親和你長得完全不一樣,你的五官細緻清麗,誠親王妃卻是個頗有英氣的女子,尤其是那兩道濃眉反映出她性情中的堅毅。」
他還記得娘的長相?沒錯,自己的容貌更像皇太后,哥哥才像娘,尤其是那雙潑墨似的濃眉。
「你母親和我母親很要好,我的母親出身商賈,你母親是官家千金,照理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她們都善棋藝、喜歡下棋,有釋慧法師居中牽線,她們成為閨中密友。我娘經常提到你母親,說她足智多謀、機敏勇敢,能夠娶到她是你父親最大的幸運。」
是嗎?可惜父親並不認同這份幸運,他被那把龍椅沖昏頭看不清朝堂局勢,以至於走入滅亡。倘若當年父親做出不同的選擇,如果他願意效忠皇帝,成為皇上的左右臂膀,是不是他們不會骨肉分離、散居各地?
「我的母親比你母親大十歲,經常以姊姊自稱,娘讓我喚你母親萱姨,她是第一個願意和我這個小孩子對奕的大人,那個時候我才五歲,她尚未成親,一有時間就往我家跑,下棋時不讓我半分,殺得我片甲不留。你母親擅長誘敵,等對手一步步落入圈套再也動彈不得時,她便像只高傲的雄獅將對方一吞掉。但她更擅長的是兩手準備,你以為她只有一條路,殊不知她永遠會在明面以下,替自己布出另一條退路。
「所以我總是輸得奇慘無比,但我性子驕傲、輸不起,天天纏著萱姨想盡辦法磨著她陪我下棋。」
直到九歲,他才贏她第一盤棋。
那時,萱姨對他語重心長道:「顧檠豐,你非池中魚,可惜你冠上的是顧姓,此生註定與王位無緣,但人生值得追求的東西很多,並非只有那張龍椅,想想你父皇,他有多少的身不由己,有機會便讓自己高飛吧!」
他聽進去了,把萱姨說的每句話記在腦海裡,他從未想過蹚後宮渾水,他只想以自己所學還報父親恩惠,他想有朝一日領著皇差遊歷四方,當父皇的耳目,他想看看在父皇治理下的大周朝是多麼遼闊與壯麗。
可惜,女人的妒忌、男人的貪婪、後宮的權謀,連手謀殺了他的性命與夢想。
頂著那樣的身分,他從未恨過任何人,但現在他恨了,他要害死自己與母親的人得到報應!
顧檠豐的話在周鬱泱心裡繞幾圈,怎麼算都不對啊。
五歲?他五歲的時候,母親已經開始閉府籌劃,想盡辦法為自己和哥哥謀求活路,怎麼可能天天到家裡陪他下棋?
但顧譽豐沒說錯,娘習慣把情況估到最壞,習慣做兩手準備。
她預估父親會將他們視為棄子,只待準備充足便會舉事,所以她讓哥哥學商,自己學醫農,圖得是一個自保,她都決定要往北疆行刺父親了,卻還是讓哥哥死遁,讓她嫁進顧府,不就是擔心行刺失敗,自己斷送性命前,至少得保住一雙兒女。
可是……時間兜不上呀,完全沒道理,她歸納不出合理的關聯性。
見她望住自己,時而蹙眉、時而咬唇,顧檠豐知道自己把她弄昏了卻硬是不肯解釋,笑著說:「相信我,你母親是個智比諸葛的巾幗英雄,她會選擇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別為她傷心,要為她感到驕傲!」
周鬱泱苦笑,他怎麼連講話都與母親一模一樣?
他把凳子挪到她身邊,把她的頭壓到自己肩膀上,在她耳畔道:「如果忍不住傷心,就痛哭一場吧,我讓你靠!」
讓她靠?天底下傷心女人都想要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不合適,但她確實感到淡淡的幸福,有股衝動想往他懷裡鑽。
一個無法言喻的熟悉感在她心底擴散,沒道理的,但顧譽豐讓她想起一個在記憶中塵封的男人。
* * *
這天晚上,周鬱泱在床上翻來翻去輾轉難眠,腦子混沌得厲害。
她不斷回想,企圖想起母親有哪個好友,可幾乎沒有啊!
自從他們被留在京中為質,便與所有人斷了交往,高門大戶慣是會看風向行事的,一個被留做人質的誠親王妃,不落井下石已屬寬厚,怎麼還會上門攀交,那不是給皇上難看嗎?
至於曾經的朋友,娘說:既然是朋友,怎麼能害人家,既知對方為難,怎能替人添難。
娘是個寬厚人,她的性子隨了娘,遇事總會多替人著想,所以……自她曉事以後,娘沒有來往的朋友。
但不管是娘的棋路或釋慧法師的事,她都是清楚的,如果真要翻出一個條件符合顧譽豐嘴裡的女人,也只有霍秋水了。
冊子裡提到,霍秋水與娘私交甚篤,所以娘知道顧府的秘密、知道顧伯庭的卑鄙,知道鄒氏的狠毒,知道他們攀上賢貴妃……
但這些都跟顧譽豐套不上關係啊,他不過比自己大五歲,和哥哥同齡,娘與他對奕的時候不可能尚未成親,所以是他說謊。
可是他的態度、表情那麼真,除非是最高明的戲子,否則做不出那等誠摯。
何況他若真是那種人,洞房花燭夜怎會露出掩飾不住的嘲諷與厭恨?
她想不通、越想越紊亂,緩緩嘆口氣,她不是自我糾結之人,算了,不想了。
閉上眼睛,一隻隻數著羊,慢慢地數、慢慢地算,慢慢地在似睡非睡、即將進入夢鄉那刻,突然間靈機一動,她清醒了!
像是裝上彈簧似的,她跳了起來。
不會吧,難道他是……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8 10:18 PM 編輯
【第八章】 翻身成貴妻
不會、不是、不可能!周鬱泱每天都要否決自己的「靈機一動」。
只是想法落在心頭就會越想越深、越想越認定,她不斷在顧譽豐身上尋找顧檠豐的特質。
顧檠豐學富五車、思慮縝密、善於謀劃、能看透人心,行事有些霸氣,常要別人照著他的意思做,往難聽了說是專制,往好聽了說是領導力。
那年朝堂上他屢屢建功,旁人以為他必是殫精絕慮,殊不知是他信手捻來,聰慧無人可比,皇帝幾次試探於他,方知他實非常人。
這樣一個兒子讓皇帝驕傲,也肯定讓賢貴妃焦慮。
冊子的後半部沒有真憑實據,所有推論全出自母親手筆。
娘說霍秋水之死疑點甚多卻苦無證據,然而顧伯庭這個當丈夫的都不打算替妻子申冤了,當皇帝的難不成還能替臣妻抱不平?
也許是心裡正在將「顧譽豐」顧檠豐化,因此周鬱泱經常出現錯覺,覺得眼前人是顧檠豐,但每回她又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否決。
不會的、不可能的、不合理、荒謬到不行……在一連的否認之後,她對自己說:你管他是誰,你只要把注意力放在倒數計時上就行了。
然後掩耳盜鈴,繼續過她認為的「平靜無波」生活。
這天,阿良來了,他把孫平和孫安也一起帶來。
不意外,滿車都是野味,還有一條孫嬸縫的被子,厚厚的棉花,厚厚的溫暖,周鬱泱抱著棉被想起過往。
她怕冷,還沒真正冷呢,光看見下雪她就直喊凍,每年娘總會為自己縫製一條新被,棉花越塞越多、棉被越打越厚,一面做一面說:「別光在一旁看,得好好學,以後年年給自己縫被子。」
她總是耍賴道:「何必學呢,我有娘啊!」
誰知道,沒娘的日子來得這麼快。
清叔已經把消息帶到了吧,所以孫嬸才會給她縫被子,她也心疼自己怕冷……周鬱泱悄悄地淚水翻落。
牡丹、芍藥和阿良等人站在房外,看見周鬱泱摟著被子不放手,心也跟著發酸,阿良帶來的消息讓她們震撼不已,可他們說小姐幾天前便已經知道卻瞞著她們不講,那樣子心裡該有多苦啊,難怪總覺得小姐怪怪的。
兩人互視一眼,走進屋裡,假裝沒看見小姐的眼淚。
芍藥說道:「小姐,你知不知道阿良他們帶來的野味兒把咱們廚房給塞滿啦,玥兒和祺兒兩個靜不下心寫字,非要往廚房鑽。」
「我想把那兔子的皮給剝了,幫她們做個圍脖,天氣那麼冷,看她們一面寫字、一面呵氣,怪可憐的。」牡丹接話。
「好啊,兔子有十幾隻呢,剩下的給小姐做件披風吧!」
「有這麼多兔子?冬天兔子不都會窩在洞裡睡覺嗎?難不成他們敲鑼打鼓的,把兔子全給驚出洞裡?」
瞧她們的賣力演出,周鬱泱揮揮手,苦笑道:「行了,別唱雙簧,我心情沒那麼差,阿良、孫平、孫安,你們都進來吧。」
三個擠在窗邊的大男人像一串螃蟹似的,一個接一個走進屋裡。「小姐。」
「你們在莊子上過得好嗎?」
「那裡很好,三面有山擋著,冬天沒那麼冷。」
她點點頭,又問:「清叔已經把話帶給你們了?」
想起夫人之死,三人垂下頭,臉上有說不出的哀戚。「是。」
「那好,接下來我有重要的事要你們去做。」
「小姐儘管說。」阿良道。
「年後,你們再過來一趟,順道把芍藥帶走……」
話沒說完,芍藥立刻跳出來反對。「我不要,我要跟著小姐。」
「先聽我把話講完。」她皺著眉,繼續對阿良三人說話,「我本打算離開順王府後搬到莊子上去住,但現在計劃有異,我要帶你們離開京城,然而路途遙遠需要更多盤纏,而我困在這裡沒辦法掙錢,所以需要你們幫忙。阿良,芍藥跟著我認得不少草藥,開春之後你們帶她到山裡去挖草藥,再送過來讓我炮製成材賣進藥鋪,如果有機會再打到鹿、豹子,除了留下自己吃,能賣的盡量賣,咱們一行人七、八個得攢錢再買一輛馬車,現在家裡只有阿良和孫叔會駕車,孫平、孫安你們也得學起來,因為這一路山高水遠,咱們必須做足準備。」
「小姐,咱們要去哪裡?」阿良問。
她微微一笑,道:「別問,到時候你們會知道。」
「好,下一趟我們帶芍藥回去,可咱們離開了,莊子要留誰來管?」孫平問。
「屆時把地契送給佃戶吧,離咱們離開還有一點時間,有機會的話,你們領莊子裡的壯年人一起上山、教會他們打獵,看能不能改善他們的生活。」
「是,小姐仁慈。」
周鬱泱搖頭,她不是仁慈,是想廣結善緣,她希望「好緣」能夠再度回到身邊……
阿良三人離開,周鬱泱領著牡丹、芍藥開始處理送來的食物,顧玥、顧祺看見那麼多肉,樂得笑到幾乎看不見眼睛,她們繞著大人團團轉,想幫忙卻越幫越忙,錦繡看不下去,從屋裡走出來接手。
周鬱泱向她投去清淺笑意,她回給周鬱泱一個友善微笑,就這樣,錦繡正式融入她們這個小團體。
* * *
顧伯庭興高采烈地從外頭走進來,甫進家門便讓下人把四少爺請進來。
一看見兒子進門,他立刻起身拽著兒子的手臂急道:「譽豐,快!去把媳婦接回你的院子裡。」
顧檠豐揚眉,媳婦?周鬱泱?他認下了、不怕被拖累了?
微哂,他猜測,誠親王已死的消息已經傳回京。
顧伯庭觀察朝廷動向的本事挺高的。
「為什麼?」顧檠豐極力隱忍,卻還是忍不住洩露出一絲嘲諷。
細心的顧伯庭察覺,目光中帶著詢問。
顧檠豐換個眼神,假意躊躇的問:「我這樣做,娘會不高興吧。」
顧伯庭眉心微蹙,方才是看錯了嗎?定眼再往兒子臉上瞧去,他的表情一如平常,嗯,是看錯了。
「理你娘做什麼,她什麼都不懂只曉得照顧娘家人,她要真為你好就不會想讓鄒涴茹進門。」
「爹不再擔心周鬱泱給咱們家帶來滅門之禍嗎?」他明知故問。
「爹是怕誠親王造反,咱們當親家的能不受牽連?」萬一皇帝打定主意,就是要以此為藉口奪爵,他豈不是太冤?
自從顧檠豐一死,皇上擺明要過河拆橋,他的官越做越小,領一個空爵位卻什麼都攀不上,連霍秋水名下的產業也在一夜之間主子換了人,眼看著自己半點好處全往別人手裡轉,自己連根肉骨頭都撈不到,那個苦啊……
沒想到誠親王居然死了,死得好、死得妙啊,他一死,造反沒了、戰爭沒了,皇帝心頭大患除去,龍心大悅、百官承福啊,但這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誠親王妃殉節!
他倒不是盼著誠親王妃死,只不過「殉節」,這話瞞不過他的眼睛。
誠親王十幾年來不曾回京見家人一面,擺明拋棄皇帝手中的人質,要說誠親王夫妻之間有多深厚的感情,誰信?
若真要找個人殉節,長年陪在誠親王身邊,且生下好幾個兒子的梅姨娘不是更合適,怎麼會輪到誠親王妃頭上?要說誠親王的死沒有半點貓膩?誰相信!
誠親王正值英年,又萬事皆備準備坐上龍椅,什麼時候不好死,誠親王妃嫁完女兒、一到北疆,他就死了,這局勢再蠢也猜得出誠親王之死與誠親王妃有關係,幕後指使者除皇帝外不會有其它人,否則怎地誠親王一死,二十萬大軍能夠立刻被接管,而他的小妾和兒女全都莫名其妙失蹤?
換言之,誠親王妃是立下大功啦!
可惜人死燈滅,再大的功勞也無福享,那個好處定會落在周鬱泱頭上。
周鬱泱是誰?是他們順王府的長房媳婦啊,她好了、兒子能不好?兒子好了、顧家能不興旺?
因此一得到消息,他便迫不及待返家,他得搶在聖旨到之前把兒子和媳婦給送作堆,女人啊,心眼最小,之前妻子和鄒姨娘連手欺負人家,連和離書都簽下了,恐怕她的心思早已沒擺在顧家。
這會兒再讓她知道自己身價水漲船高,哪裡還肯和兒子做夫妻?
不如在她什麼都不知道之前把兩個人送作堆,自古以來女人都是這樣的,只要身子被沾,打死都不會想和離,就算心再大也得安份。
「你放心,誠親王已死。」他回答。
「誠親王已死?」顧檠豐吃驚,這個表情有幾分真,只不過他驚訝的是,順王府已經淡出權貴圈,顧伯庭的消息竟還那麼靈通,顯然他的交遊不簡單哪。
「兒子,教你個乖,男人狠、女人更狠,永遠別小看女人,要是爹沒猜錯的話,誠親王妃定是聽從皇上指揮到北疆殺了誠親王。」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明知道的事,可他是「顧譽豐」不是「顧檠豐」,該裝傻的時候還是得傻。
「女人是弱者,為母則強,她這不是在給女兒留一條活路嗎?如果誠親王真的造反,就算皇帝不追究,咱們能給周鬱泱好日子過?現在誠親王一死,誠親王妃立下大功,皇帝的賞封定會接踵而至,往後咱們敢不善待周鬱泱?誠親王可是皇帝的心頭大患,殺與不殺都難。不殺?誠親王想要的可是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殺?誠親王是皇帝的親弟弟,皇太后身體康健,當兒子的能讓母親眼睜睜看著兄弟相殘?若非左右為難,怎會誠親王造反的謠言傳那麼多年,皇帝動也不動?」
「所以咱們要對周鬱泱好?」
「何止好,還得把她當公主捧著,你想想,皇太后死了兒子媳婦,所有的念想只能落在孫女身上,而皇上對親兄弟、弟媳有罪惡感,自然要加倍補償這個唯一的侄女了。」
「可這樣做,表妹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不過是個姨娘,你喜歡就多寵幾下、不喜歡就丟在一旁,我不信周鬱泱連這個都忍不下,何況你也別騙爹了,爹是個明眼人,這段時日你老往秋水閣跑,說,是不是早就看上周鬱泱了?」
顧檠豐臉微紅,道:「她根本理都不理我,而且表妹說過要和兒子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呸,鄒涴茹是什麼貨色,破落戶的女兒還想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先去掂掂自己有幾兩重吧,不說她,倒是周鬱泱那裡你得費把勁兒,當初咱們可是把人給得罪慘了。」洞房花燭夜把正妻丟在一旁反而宿在姨娘身邊,這口氣難吞,何況府裡下人哪個不看主子眼色,她恐怕沒少吃苦頭。沉吟半晌,他問:「你說,她當真理都不理你?」
揚頭打量兒子,不是他自誇,兒子的人品長相,滿京城還挑不出幾個能媲美的,過去是不求上進,可現在也改啦,周鬱泱也該分得出好壞。
「是,她每次看見兒子都沉著臉,一心一意等著兩年後離開順王府。可真不能怪她,當初是兒子把話說得狠了,她個硬性子的,性氣也高,自然難哄,爹,要不我先搬到秋水閣,等把她哄好了再搬回來。」
想到秋水閣,顧伯庭面有難色,嘴巴上不說,可他忘不了奪妻之辱。
只是兒子不愛念書,肚子裡墨水有限,這輩子怕是甭想考上仕途,雖然有釋慧法師的預言,可他閱人無數,自己兒子有幾斤重還真不好誇口。如果能借著周鬱泱這根繩子往上爬,再好不過……
猶豫半晌顧,他勉強點頭。「好,你去吧!」
「娘那邊……」
「你娘那邊我會處理,你別擔心,至於鄒姨娘那裡,這段日子也少去。」
他揚起顧譽豐慣有的燦亮笑容,回答道:「知道了,兒子一定會把周氏哄得回心轉意、死心塌地,絕不會讓爹爹失望。」
「好,這才是爹的好兒子。」顧伯庭拍拍兒子肩膀,他這是撿回一個兒子了呀!心裡感慨萬分。
顧譽豐從小就喜歡顧檠豐,不管他娘怎麼告誡都非要往顧檠豐身邊鑽,而顧檠豐也確實真心喜歡這個弟弟,如果他在,也會想盡辦法照應顧譽豐的吧。
可惜皇帝太過分,竟要他請封別人的兒子當世子,他汲汲營營多年,付出無數心血,連妻子都親手轉讓,好不容易才得到這個爵位,要他讓出去?這口氣,他怎麼吞得下?
* * *
周鬱泱沒有非要住在秋水閣,想住在秋水閣的人是顧檠豐,那裡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有著他無數回憶,更重要的是顧玥、顧祺也在那裡。
於是他挪窩兒了,鄒氏疼兒子,雖不滿意這個媳婦,但丈夫的話是對的,有快捷方式可以走,為什麼非要繞遠路?明明睡一個女人就能得到大好前程,為什麼要捨近求遠?
這話怎麼想怎麼對,只是涴茹天天到她跟前哭,她有什麼法子?
當初是她作主把人給抬進來的,可現在……才過了新婚夜就沒下文,如今又要把兒子往秋水閣送,也難怪涴茹會氣到拿根繩子把自己給掛了,幸好沒出事,萬一真出了事,唉……
鄒氏對著鄒涴茹好言相勸,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拍胸脯保證。
「等你表哥有了官位,我就讓他給你請誥封。」話說得大聲,好像朝廷是她家開的。
另一方面,鄒氏心裡也有個結,擔心鄒涴茹的前世業障會害到兒子,但表面上還是盡其可能哄慰,想著先把人給按捺下來再說。
這是旁話。
鄒氏把東西一箱箱往秋水閣送,看得周鬱泱等幾人瞠目結舌,最讓人不敢相信的是——成親日被沒收的嫁妝這會兒全現身了。世界太奇妙!
牡丹不明所以,周鬱決卻是心知肚明的,心裡暗罵顧伯庭那隻老狐狸,當年賣妻子、如今賣兒子,凡有好處,賣誰都無所謂。
眼看一群僕婦在鄒氏的指導下,將幾間屋子裡裡外外整理得煥然一新,牡丹都快說不出話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側著臉,周鬱泱盯上顧檠豐眉開眼笑的臉。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爹娘的意思。」他痞痞回答,想到可以再次與L日夜相處,他的心澎湃激情,那時他無法抱她,無法給她溫暖支持,現在的自己已經能夠做到了。
看著她的臉,真真是看千遍、萬遍亦不厭倦,他真心相信天地間有個萬能的天神,可以滌盡天下污穢、掃蕩世間不平,所以祂讓他回來懲戒惡人、圓滿愛情。
他怎麼可以笑得這麼自然,都沒有臉皮的嗎?周鬱泱氣惱。
也是,他是鄒氏的兒子嘛,養出一手翻臉比翻書快的本事有何難,回想剛才鄒氏拉著自己的手,左一句好媳婦、右一句好媳婦,認錯認得清楚、不模糊,這樣的功夫沒有天生的奇根異骨,哪兒練得成?
顧檠豐笑著補一句,「爹娘急著抱孫子了。」
這話摘自鄒氏,她說女人生了孩子,就算是孫悟空投胎轉世,也翻不出丈夫這座五指山。
顧檠豐的話讓周鬱泱一路心臟狂跳。抱孫子?有沒有搞錯,和離書還在,他們再過一年多就要恩斷義絕,這是顧府老中青都見證到的事實,現在……集體失憶嗎?
正要搶話,顧檠豐卻拋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周鬱泱安靜。
屋子打理好了,鄒氏走到兩人跟前,一手拉起一個,滿臉慈愛,她把兩人的手給迭在一起,說道:「媳婦,我可是把顧譽豐交給你了,往後你要好好待他,他也會好好對你,夫妻之間就像舌頭和牙齒,難免會有些磕磕絆絆,有什麼誤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別太較真……」
鄒氏說上一大篇,周鬱泱壓根兒沒聽進去,她滿腦子只想狠狠踹顧檠豐一腳。
好不容易,鄒氏滿足自己的婆婆欲,領著一群丫頭婆子離開秋水閣。
見周鬱泱一臉憋屈的表情,顧檠豐拉起她的手進屋。
她直覺想甩開,他卻施加了力氣不讓她脫離,她掌心的溫度,他想像了多年,他想和她手拉手、想和她肩並肩,想她靠在自己懷裡,讓自己為她撐起一片天,他想為她做很多、很多、很多……過去做不到的事,他想滿足所有E和L之間的缺憾,想要他們之間的愛發展成永恆。
所以他現出顧檠豐的原形——霸氣了。
她瞪他,他對她笑;她想掙脫他,他不讓她辦到;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走到她身邊、走進她的心。
這事有難度,這輩子的她身邊有許多人,她再不會孤獨地尋求鬼魂相伴,但他不害怕,老天爺已經把機會送到他跟前了不是?再難也難不過眾裡尋她千百度,無數次回首,依然不見她在燈火闌珊處。
牡丹、芍藥想順勢跟進去,卻被顧檠豐攔在門外。
「好好到院子口守著,別讓前面的人進來。」
前頭?是指鄒姨娘?既然屋子是王妃佈置的,代表王爺也同意這件事,所以能鬧的只有鄒姨娘了,這是否意味世子爺知道她們家小姐比小表妹好?代表小姐就要出頭天了?
兩個丫頭相視一笑,乖乖地跑到院子前守著。
「我的丫頭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揮?」
周鬱泱不開心了,即使剛嫁進來一切懵懂,面對無知的未來,她也覺得自己能夠掌握狀況,可……他明明不是個強勢的男人,他總對她諸多容忍,但是她在他面前卻有了不能掌控局面的危機感。
這讓她心虛,甚至有幾分恐懼,明知道沒道理害怕他,但……就是怕。
「樂意的話,你也可以指揮阿松。」僅一句話,便輕飄飄地轉移她的話題。
她的重點是「你必須尊重我,不可以隨意指揮我的人」,但他卻把她導為「為公平原則起見,你也可以指揮我的人」。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概念,她要的是尊重,他給的卻是公平。
然而乍聽之下似乎沒什麼不對,所以她被轉移了注意,這是他高明的地方,控制人卻控制得不為人察覺。
他繼續拉著她的手、繼續享受她柔軟的掌心及溫度,他太享受了,以至於眉微翹、心大開,蠢蠢欲動的慾望催促著他更進一步。
不,他愛她、不想嚇壞她。為了愛,男人可以為女人克制。
進屋,關上門,倒兩杯茶,品啜一口。很好,茶葉的質量明顯提高好幾個等級。
看他很自然地把她的屋子當自己家,周鬱泱有深深的無力感,這就是人在屋簷下的無奈嗎?唉,沒錯……秋水閣是顧家產業,他愛住哪裡就住哪裡,誰也無法置喙,而她是他的老婆,愛睡不睡,誰也不能多嘴。
「你到底要怎樣?」走到他面前搶下他的杯子,不想彎彎繞繞,她根本不是心機高手。
他與她對看,眼睛笑得更瞇,她在發脾氣呢。
L畫不出作品、出版社頻頻催稿時也會這樣子,她會抓起電話直接問:「你到底要怎樣?」
不過她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對方能說出一番說服她的道理。
倏地,他不笑了,眼底升起一股凌厲,氣勢在瞬間爆漲,周鬱泱感到一股壓力從頭頂心往下罩,胸口升起惡寒,可她強逼著自己挺直背脊迎視他的目光。
兩人對望,見她明明害怕卻咬緊牙根不肯退讓,周檠豐心頭滿意極了,這樣的女人才足以與自己並肩。
「我,要順王府消失!」
他的口齒清晰,正確描述,他的口氣裡聽不見怒意,臉上沒有半分多餘表情,但他的話裡充滿濃烈恨意。
為什麼?
這三個字一下子跳進周鬱泱腦袋裡,然後那些被自己否決過千百次的「可能性」以千軍萬馬姿態躍上她的腦袋。
因為他是重生的顧檠豐,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死因,他是從地獄折返來的復仇使者,因為真正的顧譽豐已經死在秋水閣的水塘裡?
她瞠大雙眼,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在等,等她問為什麼,只要她問出口他就會透露更多的線索,只要她猜出他是重生之人,那麼……希冀映入眼簾,他就可以確定她是他的L,是從一個科學昌明的時代穿越而來的女子,她會記得E、記得他們之間濃烈的愛情。
他希望、盼望,然後……失望。
周鬱泱沒有問,因為天生膽小、天性怯懦,因為她只想平安脫身、不想參與,因為她不想與顧府上下有所牽繫,留下顧玥、顧祺已是她的心頭痛,她不想再絆入任何一份感情。
所以對於他眼底的灼熱,她選擇忽略。
一對男女眼瞪眼,周鬱泱在房間裡、顧檠豐在房間外,中間隔著一扇欲開不開的門,她用力壓著門板想把兩人中間的縫隙填滿,他推門企圖把縫隙撐開,直到能夠把自己給擠進去。
可以再多施一點力氣的,顧譽豐的武功練得相當不錯,就算稱不上武林第一高手,但應該也能排上榜,只不過拿武功對付弱女子不是俠客所為。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直到她手酸、直到她發現使出吃奶的力氣,門扇還是無法多前進一寸,而他眉開眼笑、毫不費力氣後,她放棄了。
鬆開手,她用目光與他對壘。
「你想睡在這裡?」
「我們是夫妻,理所當然。」目光朝裡面探兩下,這會兒她的屋子像真正的新房了,簇新的傢具、大紅的喜燭,處處喜氣洋洋。
「即將和離的夫妻!」她更正他的話,提醒他們之間的真正關係。
「有這回事嗎?我怎麼不記得?」他的嘴角幾乎拉到臉龐,翹起的弧度成了下弦月。
這個鄒氏,如果不是心腸狠毒,確實算得上一個人材,下午她命僕婦整理屋子,竟有本事將那紙和離書給偷出來交給自己。
臨行,她在他耳邊低聲道:「譽兒,如果你不喜歡就把和離書甩給她,如果喜歡就把和離書給燒掉。」
真真是進可攻退可守,進可賺個缽滿盆溢,退也可以落個四季平安,她替自己創造出一個只贏不輸的局面。
「沉塘可真好用,要不要我也去跳一跳,清醒過就可以假裝忘記自己曾經嫁給你?」周鬱泱沉下臉。
沒錯,她知道和離書不翼而飛了,在鄒氏帶人離開時她才警覺不對,搶進屋裡,那時該存在的東西早已不翼而飛。
「這點你倒不必擔心,知道周鬱泱嫁進順王府的人,上有皇帝、下有黎民百姓,內有順王府上下、外有臣官權貴,可以替這場婚事做見證的人多得很。」
這是擺明了耍賴,賴她沒有立和離書的目擊證人嗎?他最好有把握,至少她相信鄒涴茹很樂意當證人。
「你到底想要怎樣?」大眼瞪小眼,她沒有這麼暴躁過。
「談個交易。」
「交易?」不會是床上交易吧?可就算是,她又能怎樣,名份上她已經是人家的老婆,他想享用她青春的肉體還真不犯法。「什麼交易?」
她吊起眉梢上下打量,似乎想確定他有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不良。
「你確定要在門口討論?」
周鬱泱退開一步站到門邊,不說半句話,但態度明確,她邀請他裡面坐。
他進門坐下,拿杯子倒水,態度自然的再度表現,這裡就是本人在下我的地盤。
她鼓起腮幫子用力吐口氣,彷彿這樣就能把滿肚子鬱氣給清除乾淨。
她用力踱步、用力走到他身邊,也坐下倒茶,每個動作的聲音都很大,好像聲音大的才是真正主人,這樣的舉止很孩子氣,但是面對一個實力超強的控人霸,她還真的想不出該怎麼做。
喝下兩杯茶,周鬱泱始終等不到他說話,於是她不耐煩了,側過臉與他對視,她問:「你要談什麼交易?」
「猜猜,為什麼鄒氏和顧伯庭的態度會突然轉變?」
他說「鄒氏」、「顧伯庭」?他沒拿他們當爹娘?
心狂跳兩下,那個荒謬到不行的假設,正確度又往前10%所以是嗎?可能嗎?這年頭穿越和重生的比例從萬分之一,快速增長到五比一?
不管,管他是穿越、重生或者他是外星人都與自己無關,她很快就要離開了。像揮蒼蠅似的,周鬱泱揮掉滿腦子念頭,賭氣回答道,「我又不是蛔蟲,怎麼會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你猜得出來的,認真想想。」他在逼她,若她要和自己並肩就不能天真。他看著她,目光裡有著不容置疑。
周鬱泱很想翻內眼,真當她想不出來?她只是懶不是笨好嗎?這麼淺顯易懂的事還需要費腦筋?她又不是克羅馬儂人,腦容量只有正常人的二分之一。
口氣微冷,她淡言道:「我父王過世的消息傳回京裡,他們預估皇帝對我的態度將會不同,也許身分將水漲船高,如果能巴著我,得到的利益比想像中更多?」
說到最後,她面上忍不住浮上一抹冷笑。
他點頭。「推估得沒錯。」
「所以呢,你要我怎麼做?」
「與我配合,扮演一對人人羨慕的恩愛夫妻,有機會的話在皇帝面前引薦我。」
「你也想從我身上得到好處?」
「我想要得到官位,好進行下一步。」
「你的下一步是什麼?」
「替皇帝辦幾件他想做卻不敢輕易動手的大事。」
「這麼好?有你這等忠心耿耿的人民,皇帝怎會拒絕你的好意?」
「皇帝不會信任我的,我需要你,無論如何你都是皇上的親侄女。」
「那麼,辦過大事之後,再下一步依然是剷除順王府?」
「對,這個王府本就不應該存在。」不知不覺間,他眼底恨意又起。
「我配合你,對我有什麼好處?」周鬱泱喜歡廣結善緣,但是她不是有求必應的觀世音菩薩,既然是交易,總不能光有付出卻得不到回報。
「你想要什麼好處?」顧檠豐可以猜出她要什麼,可他非要她親口說。
「把和離書還給我。」
對,很荒謬、很沒用,她竟用自己的東西和對方談判,完全忽略他是小偷這個事實。但除了這樣,她沒有第二個辦法離開顧家。
再一次,兩人的目光對峙,他笑得愉悅,她板起一張臉,因為她覺得自己很虧,而他知道就算和離書放到她手中,他也不會與她分手。
因為就算她忘記E,他也要把自己的靈魂與L綁在一起,那年所有與L有關的夢想,他都要在這輩子逐一化為現實。
他的笑很礙眼,不服氣的感覺漸盛,她氣到胸口不斷起伏,可他依然不知死活地衝著她發送燦爛的笑容。
「怎樣?」她抬高下巴,像一代女皇。
「你贏了,順王府倒台那天,你會得到你要的和離書!」而他,會得到她的心,他是個執行力很強的男人,並且總是贏。
「很好。」這兩個字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因為這感覺像是中日甲午戰爭,明明就是贏,卻還是要簽下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你知道我不服輸嗎?贏我的人通常沒有好下場。」
這是在放刁,是在虛張聲勢,他很清楚,因為他的L也經常幹這種事,所以差一點點他就要伸手碰上她的臉,差一點點他就要將她擁進懷間,告訴她別氣、別害怕,無論如何他都是站在她這邊的。
但現在他無法這麼說,只能回答道:「真的嗎?我開始期待自己的下場了。」
放下杯子,她悶悶地走到床邊,倒要看看他可以無恥到什麼地步。
上床拉開棉被,她把自己包成煎餃,周鬱泱沒這麼幼稚過的,可被他一再進逼,她幼稚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
他並沒有上床,只是走到床邊俯視氣得像包子的周鬱泱,勾起一抹笑,坐在她身邊,輕輕說道:「講個故事給你聽,那是關於一個聰明、美麗,卻運氣不好的女子……」
他講的是霍秋水的故事。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07:49 AM 編輯
【第九章】 公主與新臣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朗朗讀書聲從窗戶裡傳出來,顧檠豐帶著顧玥、顧祺在背書,聽起來挺有模有樣的,有他接手,周鬱泱樂得輕鬆。
憑心而論,比起自己,他是個更稱職的師傅,他總是有辦法深入淺出讓孩子會意理解,並且學得更快更好,而她只會行獎勵制度,用食物勾動孩子的學習欲,認真說來,她更像個馴獸師而不是誨人不倦的老師。
漸漸地,兩個孩子喜歡顧檠豐不下於周鬱泱。
周鬱泱不覺得心酸,倒是錦繡酸了,幾次使眼色讓顧玥、顧祺別接近顧檠豐。
孩子是錦繡一手帶大的,幾乎是把她當成娘親看待了,她不樂意,兩個小孩心裡為難得緊。
周鬱泱見了覺得好笑,錦繡對她們就像母雞護小雞,難怪當初對待自己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態度。
於是周鬱泱替孩子當說客,出面勸服錦繡道:「要是我,不會阻止她們親近顧譽豐,比起我這個三腳貓師父,他是念過正經學堂的,當師傅會更稱職。」
錦繡才勉為其難同意了,但每次顧檠豐帶著兩個孩子讀書,她就尋個由頭坐在門口繡花,兩隻眼睛緊緊盯著,好像顧檠豐會吃人似的。
天氣越來越冷,過年將至,天上下起大雪,短短的半天功夫,大地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周鬱泱窩在廚房裡變著法子弄吃的,最高興的莫過於兩個小孩了,腦子有東西吃、肚子也不缺食物,她們的笑聲感染了大人們。
如果不解釋顧檠豐和周鬱泱的關係,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家人似的,對於這種狀況,顧檠豐滿意,牡丹更滿意,雖然她明白小姐的心意,但她始終覺得和離對女人不是好事。
「蒸好了,好香啊!」
芍藥打開蒸籠就忍不住深深吸氣,裡頭蒸的是燕麥糕,裡頭摻了枸杞、杏仁、核桃,口感好、味道更棒,在做吃食這方面,她家小姐絕對是首屈一指。
「送到房裡給玥兒、祺兒甜甜嘴吧!」
牡丹這會兒一顆心都掛在兩個丫頭身上,自從能夠吃飽喝足,顧玥、顧祺像風吹似的長高、長胖,這對養豬戶出生的牡丹而言挺有成就的。
「等等,先切一塊下來,否則經過世子爺的手,咱們連渣都不剩。」芍藥右手高舉刀子擋在牡丹前面,沒搞清楚的還以為兩人為吃搏性命。
「也是,世子爺好大的胃口怎麼都填不滿,偏偏還長不胖。」牡丹同意芍藥的話,把燕麥糕放下來讓芍藥刀起刀落。
周鬱泱聞言,是啊,那人就是個吃貨,會吃、愛吃也能吃,他有一張再刁不過的嘴,三兩下就能挑出好壞,但他吃東西的模樣很好看,斯文秀氣、不疾不徐卻總是能把東西吃得乾乾淨淨,連點渣兒都不剩,就像食相優雅的蟒蛇,不急不燥,一口口慢慢吞掉獵物。
「有人像你們這樣子,同主子爭食的嗎?」周鬱泱道。
「沒辦法,咱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也會肚子餓啊!」芍藥吐吐舌頭。
笑話,她家小姐做的東西這麼好吃,不搶的才是傻子,她切下一大塊,剩下的讓牡丹端出去,拿出兩個碟子各盛一些,走到周鬱泱跟前遞給主子一盤,自己也拿一盤。
「小姐,你和世子爺是怎麼回事?」
說兩人是夫妻嘛,外人看著像,可她和牡丹是知根底的,可沒那麼好哄騙,明面上兩人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私底下她們家小姐對世子爺,那個冷淡啊,哪像夫妻。
「不就是夫妻。」她避重就輕。
「這話唬唬牡丹還行,我沒那麼好騙。」芍藥擠擠鼻子。
「不然呢?」
「我要是真的看得明白,何必問小姐?」
那天之後,她在人前當好妻子,而他人後也紳士地不曾得寸進尺,他們在同一個房間裡醒來,她負責三餐、他負責教養小孩,兩人合作無間,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她知道彼此都在等待,等待她爹娘靈柩回京,等待一個與皇帝見面的機會。
其實她不是沒有好奇心,好幾次她也想脫口問他到底是顧檠豐還是顧譽豐,只不過這話問出口,自己需要解釋的就更多了,她喜歡簡單、不愛複雜,不想為了追到別人的底線,把自己的底線供出去。
周鬱泱尚未回答,阿松急忙從外面跑進來,說道:「世子妃,王爺讓世子爺和您到前廳。」
阿松沒說到前廳做什麼,但她確定,聖旨到了……
聖旨到了,意謂著皇帝不僅順利收編二十萬大軍,也將梅家勢力徹底剷除,北疆已經盡收皇帝囊中,同時也意謂著她必須再一次面對父母雙亡的事實。
事成定局,娘用性命換來她的平安,只是,她並不想要……心酸澀得厲害,她不懂,為什麼始終自己的親人緣都這麼淺?
漫天的白,京城下了一場又一場大雪,六千人軍隊送回誠親王和誠親王妃的棺木。
玄色棺木在鋪天蓋地的雪白裡顯得更加孤清,前三千、後三千,頭綁著白布的士兵們,安靜而沉默地守護著兩具棺槨。
他們緩緩前行,百姓夾道觀望,人人臉上透出一抹慶幸。
周鬱泱不為此感到憤怒,她能夠理解,誰不想過太平日子?誰願意為某些人的野心葬送性命,誠親王之死解除皇帝大患,也解除百姓的惴惴不安。
她忍不住想問,如果父王有靈,知道百姓這般看待自己,他還能信勢旦旦、驕傲自滿,認定自己一定能夠坐上龍椅?
靈堂早已佈置好,周鬱泱穿著雪白孝服站在誠親王府大廳前,等待父母的棺木回家。
家……舉目四望,自她有記憶起,誠親王府還沒有這般氣派風光過,這個喪禮是皇帝宣揚手足情深的戲碼,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籌備了吧。
頎長身影悄悄來到她身後,猝不及防地握住她的手。
周鬱泱微驚,轉頭看見顧檠豐的臉,他沒有笑,握住她的掌心緊了緊,眼神凝重,語氣堅定。他說:「不要怕,有我。」
句子很簡單,周鬱泱可以把它當成無心之語,但不明所以地,她在五個字當中找到安全感,她彷彿看見一堵牆突然豎在眼前,可以任由自己倚靠。
淡淡一笑,她說:「突然覺得……」喉頭卡住,哽咽。
「覺得怎樣?」
他不厚道,這種時候應該轉移話題,他卻追著人家的傷心。他是個強勢而霸道的男人,雖然總是表現出一副無害表情。
「覺得和你訂的交易挺划算。」早個幾天,打死她都覺得自己超虧。
「怎麼說?」
「我幫忙弄垮你爹娘,你卻幫我爹娘送葬。」
「確實,聽起來你佔不少便宜。」他點點頭,頗感認同。
她失笑,這種時候、這種氣氛不適合幽默,但她好感激他的幽默。
「為什麼汲汲營營,想要弄垮順王府?」沒了順王府,世子爺三個字就是個白搭。
「這個爵位對顧家而言,不是榮耀而是恥辱。」他的目光和口氣一樣凝重,好像這是個再沉重不過的話題。
她順著他的話說:「所以,你為的是尊嚴?」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周鬱泱只好自己往下接。「至少這說法很新鮮,只是不曉得順王和王妃同不同意。」
「你以為做這件事,我會徵求他們的同意?」
她這話是問傻了,聳聳肩,權充回答。
「和離之後,你打算去哪裡?」輪到他來追問。
「北疆。」
話脫口而出,她才質疑自己為什麼對他毫不保留,連孫平、阿良他們都是瞞著的,怎麼會……對他說實話?
因為他身上那股教人信賴的安全感?因為他每晚在自己床邊的叨叨絮絮,讓自己認清他的性格脾氣,確定他不會出賣自己?
聳肩,她真的不知道啊,好像一步步的就變成這樣了,變成看著他就會覺得安心,聽著他的聲音就會心定,呼吸到他的氣息、知道他在身邊,她就不會輾轉難眠,他是她的精神安定劑。
「為什麼是北疆?為什麼還要去踩那塊傷心地?不怕傷嗎?」
怕!但她必須去。
「那裡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四季分明。春天大地抽出綠芽,欲融未融的冬雪裡,有剛剛蘇醒的小兔子活躍;夏天遍地都是野花,紅的、黃的、粉的、紫的,美不勝收;秋天一到大地枯黃,樹上的葉子在地上鋪起一片金黃;冬天,銀裝素裹的大地洗凈塵埃,每個季節有不同的顏色與味道,每個時節都有醉人的美景。
「那裡的百姓豪邁奔放,沒有這裡這麼多限制人的規矩,那裡的女人不怕拋頭露面,她們有權抉擇自己的人生,那裡天寬地闊……」
說著說著,她滿臉嚮往,好像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一口氣飛到遙遠的北疆。
「誰告訴你這些的?你父親?」
他問住了她,垂眉,她不答話。「這是秘密?」
她點點頭,同意他的形容。
檠豐換個話題。「既然那裡那樣美麗,如果哪天我不當世子爺了,可以一起去嗎?」
「「去」可以,「一起」就敬謝不敏,請問你是我的誰?」
「你的意思是關係未明、身分未定,「一起」是夫妻才可以做的事情?那容易,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與你……成為夫妻。」
他並沒有曲解她的意思,周鬱泱是這樣想的,但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就是帶著曖昧,尤其是後面幾句更過分,紅霞飛上,她怒眼瞪他,然而他看在眼裡卻是無盡的嬌俏可愛。
握住她的手、更緊,靠著她的身子、越近,總有一天,他會把兩人之間拉近再拉近,直到……他泥中有她、她在他的泥裡……
周鬱泱很累,但依然跪在靈前。
那是她的爹、她的娘,她身子裡流著他們的骨血,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很多年,所有人都說她對誠親王沒有印象,其實錯了,她有的。
穿越而來那天,周鬱泱呱呱墜地,她看見一個偉岸男子抱著她、哄著她,好似她是天底下最珍貴的珠寶,她曾在母親懷裡,聽著他說自己有多愛這一家人,聽他說,為了他們可以放棄所有。
她曾經躺在他的臂彎裡,聽著他背詩,聽他說:「我的小泱兒,你要好好長大,長成名滿京城的才女。」
她也曾經和哥哥並躺在床上聽他的「床前故事」,他說的是他的帝王夢,說他要如何治理國家,如何開創一個大周盛世。
說那些話的時候,周鬱泱不曾懷疑過他的真誠,她相信他愛百姓更愛他的家人,誰曉得遷居北疆後,心移意轉,他竟然拋棄糟糠之妻,拋棄一雙曾經他最疼愛的兒女。
她想,世間是不是真的有八字這回事?為什麼不管前世或今生,她與父母親都是緣淺?
身上傳來一陣暖意,顧檠豐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周鬱泱身上,他又握住她的手,似乎是習慣成自然,也似乎是戀上她掌心的溫度。
她必須承認,這樣的安慰很有用。失去父母親的女人有權利軟弱,所以她問:「我可以靠著你嗎?」
她問、他喜出望外,攬她入懷,是他的回答。
「在想什麼?」他問。
「想我爹娘。」
「我以為你已經不記得你爹。」
「我娘經常談起他,我娘很喜歡我爹的。」
「可到最後,他選擇背棄你娘。」
「是啊,最近我想起娘,想的不是她的死,而是想她那麼喜歡爹卻要逼自己對他下手,那得多痛苦才辦得到?」
「男人總是把前程私慾看得比女人重要。」
就像父皇,為自己的名聲、為青史記載而選擇讓娘見不得光,他曾經自問過,如果自己是父皇,他會怎麼做?他想,他會默默地看著心愛女子,幫助她照顧她,絕不讓自己的私慾害了她。
「但女人往往把男人擺在生命第一位。很不公平。」
「所以女人要學著把自己看得比男人更重要,在愛男人之前,先學會愛自己。」這是L作品裡,出現過的話。
周鬱泱太訝異了,這麼現代的話居然會從古董級男人嘴裡說出,什麼時候這時代已經不講究男尊女卑?不要求女人全心全意對待男人了?
他與她對視,笑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什麼眼神?」
「崇拜!」
噗的,她笑出聲,用手肘撞他一下。「你不知道謙卑怎麼寫,對不?」
「你敢說剛剛的目光裡沒有崇拜、沒有敬佩,你沒有在心裡想著,這真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周鬱泱倏地瞪大眼!還真是……有,他學過心理學、懂得測謊嗎?
她的表情證實他的猜測,顧檠豐滿意地揚起眉毛。「你是不是想著如果我不是顧譽豐,恐怕會愛上我?」
「哼哼,果然是個再張揚自戀不過的男人。不過你說對了,誰都可以喜歡,我就是不會愛上顧譽豐。」她指指他的鼻子。
「為什麼?」
「第一,你有個表妹姨娘,而我不喜歡和別人共享丈夫。第二,順王和王妃的作派實在令人看不上眼,我對公婆挺挑剔的。第三,你都要把順王府給弄倒了,喜歡上你……以後吃啥喝啥?至於最重要的一點!你和我是交易關係,而我這人喜歡公私分明。」
她說得愉快,他卻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遲早有一天,他與這些人的關係將會通通消失,他們不會是兩人之間的問題。
轉開話題,他道:「談談你的母親。」
「你不是對我母親很熟嗎?」她認下了他與母親手談那一段。
「我是,不過我眼中的萱姨肯定和你心裡的娘不一樣。」
她同意他的說法,點頭道:「娘是個再聰明不過的女子,知道父王在北疆納新妾、生孩子之後,她便清楚父王不再顧慮我們母子三人,他早晚一天會叛變。所以她把府裡多數下人辭掉,改變對我和哥哥的教育,哥哥讀書認字,不再是為了仕途,她想盡辦法找來各種各樣的書讓哥哥明白世界很大、眼界需要更開闊,她想哥哥有足夠的能力成為遊走四方的商人,既能夠餵飽自己也能照料妹妹。
「至於我,娘讓我習醫、學農、學做菜,並且把京城近郊的莊子給我,那可以讓我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不至於餓死、病死。我們兄妹很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我們不會再是郡王、郡主,我們有可能過得比平民百姓更卑賤,我們將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所以多方準備。」
「她事事都料到了,卻沒料到你哥哥會英年早逝。」
這會兒她不說話了,因為她的哥哥還好好地活著,他已經成為娘希望他變成的那種人,他擁有寬闊土地、有豐富的糧倉、有足夠她花用的金銀財寶,他成功了。
凝睇她的表情,檠豐眉間揚起一絲懷疑,她似乎對哥哥的死不覺得哀戚?
「你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嗎?」
「很好,哥哥比我大五歲,對我而言他不只是哥哥、也是父親,他教我道理也帶我搗蛋,他諄諄告誡我,我們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學醫學農都不重要,我最最要學習的,就是我娘。
「可惜我的聰明才智不及母親,我有些衝動又很容易表露真心,我懶得厲害,再卯足勁也不及母親的十分之一。娘知道我的不足,從不苛求我積極,但她越是那樣,我就越必須逼迫自己努力。」幸好她還不是太笨,沒將師傅和娘的苦心浪費殆盡。
「她相當疼愛你們。」
「對,在娘生病後便開始想辦法為我籌劃,問題是我根本逃不掉,皇上的眼線佈滿王府四周,孫伯伯出個門都會有高手在後面跟隨,到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娘只好進宮找皇上談判,皇上賜了我一門婚姻出嫁從夫,日後父親若叛變,我不再是周家人,連累不上。但我並不知道,母親和皇上的談判竟是以刺殺父親作為籌碼,早知道如此,我絕對不會獨善其身。」
「你說萱姨病重?」
「對,大夫說娘沒有太多時間了。」
「她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時間,來為女兒掙取?」顧檠豐深嘆一口氣,道:「我娘常說萱姨是女中豪傑,果然。」
「她比多數男人更偉大,沒有她,大周必然要面對連年的兵災人禍。」
「我同意。」
之後他們天南地北地聊,有人願意傾聽,周鬱泱覺得說話是件快樂的事,但她沒發現,顧檠豐經常有意無意地把話題轉到她哥哥周珽襄身上。
周鬱泱和顧檠豐終於等到紆尊降貴的到誠親王府來送親弟弟最後一程的皇帝。
他出現時,滿府肅靜,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周鬱泱想對他擺冷臉卻讓顧檠豐給阻止,他捏捏她的手心示意她不可以莽撞。
她強壓怒氣,冷眼看向皇帝,戲演到她跟前來了?那裡頭有幾分真幾分假誰曉得?手足情深?想到這句話,她忍不住想笑。
見她這樣,顧檠豐無奈,一直以為她是個沉得住氣的,沒想到碰到親人之事,她按捺不住。
這雖然是人之常情,但對象是皇帝啊。
顧檠豐看著捻香祭拜、神情專注的父皇,過往種種在腦海裡纏繞。
他是個好皇帝,也相信他真心喜歡母親,只是帝王之愛太沉重,沒有幾個女人負荷得起。
上香過後,皇帝轉身望向周鬱泱,同時也看到顧檠豐了。
「你母親是個很好的女子。」皇帝說。
可不是嗎,好到替你除去心頭大患。周鬱泱心頭冷笑。
「你父母親下葬後,朕會封你為德華公主,從此以後,順王府上上下下沒有人敢輕慢你。」至此,他才正眼看向顧檠豐。
他討厭顧家人,即使顧伯庭將妻子獻給自己,他不傻,心裡比誰都清楚,顧家背著自己幹過哪些事,掩得了一時欺不了一世,他之所以尚未對顧家動作,是因為還有顧忌。
耳裡聽著皇帝的話,周鬱泱心裡冷笑,皇帝倒是了解顧家,他們見風轉舵的本事高強,才得到一點小消息,態度已然大改變,若她搖身一變成為公主,還能不被當成媽祖娘娘,一天享三炷清香?
「多謝皇上眷顧。」這話說得不情願,連顧檠豐都聽出來了,何況是皇帝。
皇帝並不計較,死去的是她的爹娘,倘若她還能眉開眼笑地巴結自己,這才真要看輕她。
「你是朕的親侄女,碰到這種事,你心底定然不舒服,但朕要你牢牢記得你母親,她是大周朝的貴人,若不是她,將會有多少士兵死於戰亂,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朕或許不是個好哥哥,但朕是個好帝君,如果你是個懂事的,就不該為此怨朕。」
不怨?意思是要她怨自己的父親?怨他好日子不過卻要跑去造反,怨他只看得見那張龍椅有多金貴,卻沒想到自己有沒有一個配得上的金貴屁股?
哼,當初要不是這位好帝君,他們會弄到骨肉分離、夫妻離散?如果父親成天在家人的包圍下享盡親情愛情,如果他有母親時刻在耳邊提醒規勸,他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不懂得什麼治國大道理,她只曉得不幸的人才會想要創造別人的不幸,身為皇帝,那麼會揣度人心,他怎猜不出自己的兄弟想要和親人在一起?
心底怨極,為她的母親、她的哥哥,為他們一家人。
但在顧檠豐的頻頻暗示下,她硬著頭皮回答一句:「臣女不敢。」
「不說不怨,卻說不敢,擺明心頭還是怨的。但朕不怪你。」不過是個還沒及笄的小丫頭,他怎能指望她心懷天下。
想當初弟媳找上自己,捨得將尚未及笄的女兒送出去,用一個刺殺換女兒活命,那分魄力讓他無法不佩服,天底下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女人。
周鬱泱垂下頭。
皇上望向顧檠豐,他不閃不避,一朵溫潤的笑意浮上眼簾。
那一刻,皇帝彷彿……
顧檠豐和顧譽豐沒有半點關係,只是……那雙閃耀著智能的眼眸、帶著些許狡獪的微笑、沉穩溫潤的氣度……好熟悉,恍惚間,他看見自己的兒子。
怎麼可能?他明明是顧譽豐。
回神,斂氣,他道:「顧譽豐,你要好好對待朕的侄女,切切不可三心兩意。」
「顧譽豐自該如此。」
話說得謙恭,但口氣半點不謙遜,這態度擺明令人不喜,可是皇上無法討厭他,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橫在兩人當中,迫得他眼光無法轉移。
似乎想從他臉上尋找什麼似的,皇帝心情莫名激蕩。
顧檠豐微微一哂,道:「顧譽豐有話想私下稟告皇上。」他看一眼盛怒中的周鬱泱,指望她引薦是不可能了,無所謂,他自己來。
這是很大膽的要求,但他膽敢要求,皇帝豈不敢應承?
稟退屬下,皇帝率先走進內室,顧檠豐握住周鬱泱的手與她對視一眼,沒有太多猶豫,她也跟進了。
三人走進內室,周鬱泱沏來茶湯,進獻給皇上。
待他坐定,一個猝不及防,顧譽豐跪到皇帝跟前。丈夫都跪下了,周鬱泱能不同進退?她溫順地跪到顧檠豐身邊,這個舉動讓他很滿意,沒錯,夫妻就是該共進退。
「站起來慢慢說。」
他搖頭道:「懇請皇上饒顧譽豐一命。」
饒命?皇帝不解問:「你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需要朕饒你的命?」
「嫡母和哥哥是爹娘害死的,他們不知受誰所命在食物裡下毒……」他低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氣氛頓時變得凝重,彷彿有一股低氣壓在他們頭頂形成,周鬱泱後悔了,她不應該跟進來、不應該一起跪、不該擺出夫妻同心的。
她不知道顧檠豐還會牽扯出多少皇帝不欲人知的秘辛,誰曉得皇帝會不會惱恨至極,殺人滅口。
沒錯,顧檠豐正把自己推到危險境地,他在賭,賭皇帝知不知道此事,也在賭皇上想湮滅這段過往的決心有多強。
皇帝定眼望他,眼神漸漸浮現凌厲的肅意。心想:他這是以退為進?他對秋水和檠豐的事知道多少?他想藉此番秘辛要挾什麼?
擰起眉目,他寒聲問道:「顧家的家務事,你求到朕跟前,是不是求錯人了?」
他的回答令顧檠豐失望。
測試結論出爐,父皇極力隱瞞與母親和自己的關係,代表他不願任何人提及那段,而父皇並沒有因這個消息震怒,意謂著他根本清楚母親與自己的死因,既然清楚卻還是多方隱忍,這表示賢貴妃娘家的勢力對皇帝而言,遠遠比他想像中更具威脅。
也好,父皇的回答恰好斬斷自己的念想,待所有事情結束後離開,他心中再無堊礙。
「稟皇上,譽豐自小與哥哥感情交好,他疼我、教導我,對我比父親更重要,倘若我早知道父母親的手段,譽豐寧願死也要阻止這一切。可惜當年譽豐年幼,什麼事都做不成。只能用不思上進來懲罰自己與爹娘,可那是兩條人命哪,怎能輕易放過?爹娘應該受到懲罰!」
顧檠豐的話出乎皇帝預料,他還以為對方是來和自己談條件的,沒想到……凝肅的表情微鬆,他道:「依你所言,要怎樣的懲罰才算夠?」
「父親重視仕途,母親重視金錢,不管他們是為誰做這件事,目的不外權、錢、勢,唯有將他們身上這些剝除才算得上懲罰。」
他手下留情了,為回報顧譽豐,他願意留下兩人性命,只是當時出賣妻子所得,顧伯庭不配擁有。
「可他們謹守本份,沒做任何壞事,朕總不能無緣無故抄家滅府。」
確實,顧伯庭小心翼翼遠離紛爭,他踏出每一步都要選擇最安全的路,的確找不到任何把柄嚴懲順王府。
「父親沒做,就由譽豐來做。」
「你打算怎麼做?」
皇上開始感到興趣了,上下打量顧譽豐,心想他還真是個妙人,沒想到顧伯庭會生出這種兒子,也不枉當初檠豐疼他一遭。
顧檠豐表情變了,收起小心翼翼的表情,態度謹慎地緩緩從嘴裡吐出幾個名字,「澧王府、俞親王府、戶部尚書莊大人……」
越聽皇帝越心驚,他接連點出的幾個人恰恰是皇帝的心中癬疥,他們與二皇子結黨成派,這些年打著旗幟處處替二皇子造勢,儼然成為一股勢力,不是不想動手斬除,卻怕驚動他們背後的鎮國將軍。
聽著他的分析,皇帝微瞇雙眼,這小子對朝堂局勢這麼清楚?是個可造之材哪,倘若檠豐還在,有他親自提攜,顧家想爭得一個實至名歸的親王爵位何難之有?是顧伯庭沒福氣。
「……皇上難,難在無法滲透,只要譽豐打得進去,配合著他們做點不利朝堂之事,只要證據確鑿,皇上自然能一網打盡……」
如果他真有本事做到這一切,那麼杜家那邊是否也可以提早動手?雙管齊下,還能有漏網之魚?
「不怕失去順王府的依恃,你便什麼都不是?」
這顧譽豐甚至連個舉人都沒考過,若順王府倒台,他懷疑日後他要怎麼活下去?難道世間真有這種把良知道德看得比利益權勢還重的人?都說順王世子俠義心腸,倒沒想過他竟會視富貴如雲煙。
「這點,譽豐明白。」
「既然明白還非要做不可,想必你已經算好後路?」
「是。」他半點不猶豫地回答。
「說吧,替朕辦好澧王府眾人之事後,你想要朕為你做什麼?」
直到現在,父皇仍然堅持他辦的是朝堂之事,而不是為霍秋水、顧檠豐鳴冤,撇得這樣清楚?
顧檠豐心頭微澀,既然如此,從現在起眼前這個男人就只是「皇帝」,而非他的「父皇」。
「譽豐替皇上辦好此事之後,希望皇上能將譽豐流放北疆。」
北疆兩字出口,周鬱泱一震,他這是真的想要……與她一起回北疆?
檠豐沒有看她,他正與皇上對視,像是在用目光角力似的。
許久,皇帝打破靜默,回答道,「朕准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09:14 AM 編輯
【第十章 】 年夜飯之亂
聖旨下達,周鬱泱地位飛升成為順王府的媽祖娘娘,她暢行無阻,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但她不是得寸進尺的女人,不會滿府唱高調,反而生活照舊,依然關在秋水閣過自己的日子。
針對這點,鄒氏有些小微詞,她認為既然顧府已經大方地承認她世子妃的地位,她就該照規矩來,每日到婆婆跟前侍奉。
這個想法是奢求了,周鬱泱根本不屑與之打交道,自然是能免則免,何況顧檠豐也不欲她到前院自找是非。
幸好顧伯庭腦子是清楚的,一句話打醒鄒氏,「難不成你指望堂堂的公主,到你跟前立規矩?」
只不過另外一件事,很快地消彌了她的不平——因為周鬱泱,皇帝愛侄女,破格擢拔譽兒當官了!
譽兒說,皇帝祭誠親王那日,周鬱泱在皇帝面前為他說盡好話,皇上才提攜他為宮廷六品帶刀侍衛。
六品呢!就算譽兒勤奮不綴、考運極佳,一路順利考上進士,也得從七品芝麻官慢慢往上熬,不僅如此,說不定還得調到外地,父母子女幾年都見不到面,現在好了,周鬱泱幾句褒獎就讓兒子留在京城當官,光看著在這份上,她心中有再大不滿也都算了。
何況這事,還真應了釋慧法師的說法,她越來越相信周鬱泱是兒子的命中貴人。那麼涴茹……鄒氏心頭猶豫,是不是該把她送出順王府,還是再找個人把她給嫁出去?
至於顧伯庭,那就是個把權勢利益看得比天還大的人,顧家一族只有他當官,還一路當到順王,但手中無實權提拔不了自家人,本以為皇帝的一連串急降加上兒子的不長進,顧家的榮耀也就到頭了,沒想到娶進一個原以為是掃把星的周鬱決竟然能夠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天爺也太厚待顧家了。
他沾沾自喜地想著,一個霍秋水、一個周鬱泱,最終能夠把顧家帶到什麼局面呢?真是讓人期待。
在王爺王妃採正向觀望態度之下,周鬱泱的日子好過極了,要什麼,不必開口就有人往秋水閣裡送,今昔的待遇是雲泥之別。
因為不必花用到私房錢,掌管銀子的芍藥鎮日眉開眼笑,動不動就問:「小姐,咱們要不要給兩個小丫頭弄點好吃的?」
周鬱泱的日子就剩下吃以及等待,等顧譽豐目的達到,等著離開顧府,等待重獲自由。
兩個小丫頭吃好睡好,成天笑嘻嘻地玩鬧,個頭像打氣似的一下子竄高不少,偶爾顧檠豐有空,也會帶著她們練武。
明明是丫頭,他非要當成小夥子教養,弄得兩個孩子性子越來越調皮,上回還追著雞鴨滿屋子竄,嚇得接連三天下不了蛋,周鬱泱罰他們不能吃蛋,那副可憐的小模樣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所有人都很愉快,包括顧檠豐。只不過他變得非常忙碌,起早貪晚,待在秋水閣的時間越來越少,除了當差之外,許多官場上的朋友突然多了起來。對於這點,顧伯庭相當滿意。
* * *
日子平平順順走過,轉眼間就要過年了。
過年期間,順王府裡上上下下都忙,鄒氏派一堆人過來秋水閣打掃,當初她就想往秋水閣裡安排下人,但顧檠豐拒絕了。
雖然心裡清楚鄒氏不會對親生兒子做出不利之事,但他不喜歡被人窺探,於是在牡丹、芍藥和錦繡的指揮下,把秋水閣打理好之後他又把人給遣走。
貼春聯、備年菜、做新衣、縫新帽,兩個小孩跟前跟後忙得團團轉,人不多卻也忙出一副新年新氣象。
除夕這天,顧檠豐依舊往外跑。
暖房裡的蔬菜長勢極好,年夜飯周鬱泱打算做一個大火鍋,再下幾盤餃子。她總覺得年夜飯的重點不是豐盛的菜肴,而是全家人團聚,周鬱泱的家人不在身邊,因此她比誰都分外珍惜家的感覺。
於是幾個女人從下午就在廚房裡洗洗剁剁,不光準備年夜飯,也備下祭拜誠親王和誠親王妃的供品。
顧檠豐回到府裡時已經是下午,廚房裡熱火朝天,剛炸好的甜果子,鹹酥香脆的花生,蒸籠裡半熟的年糕,搞了一下午才翻炒好的魚鬆……各種香甜鮮味傳進鼻子裡,令人食指大開。
芍藥把濾過油的巧果往桌上一擺,顧玥忍不住伸手去抓,卻被錦繡啪的一下給打了。
「小心燙,等涼點再吃。」
顧玥吐吐舌頭,笑開,她就是等不及嘛。
周鬱泱見狀,抓起一個小小的開口笑,說道:「嘴巴打開,先吃這個。」順手把東西塞進顧玥嘴裡。
顧祺見狀也張開口要周鬱泱喂,邀寵的模樣看得大夥兒都笑了。
「泱姨,沙琪瑪能吃了嗎?」顧玥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覺得每個都好好吃哦。
「快了,再等它涼一下,結成一塊塊的,味道才好。」
「為什麼它叫做沙琪瑪?」
「這是番人那裡傳來的食物,他們就是這麼喊的。」
「泱姨會說番人的話?」顧玥問住她,周鬱泱愣了一下,半晌才找到合適說詞回道:「是啊。」
「誰教你的?是番人嗎?」顧玥追根究柢。
「是我哥哥的師傅,他是很能幹的商人,五湖四海走過不少地方、見識過各種不同的人,他會說幾句番人話,也會做幾種番人愛吃的東西,番人話我學不起來,但對吃的泱姨舉一反三,他說個味兒,我就能做得八九不離十。」
「是啊,你們泱姨小時候學什麼都不起勁,縫件衣服還得王妃拿根棍子在後面盯著才勉強完事交差,可碰到進廚房這種事兒,不必人家講,跑得比誰都快,才八歲呢,做出來的飯菜就比做幾十年飯菜的孫嬸好吃。」芍藥嘲笑起自家小姐半點不嘴軟。
周鬱泱沒生氣,芍藥說得句句屬實,如果曉得和「那人」的緣分這麼短,她不會懶惰,她會天天下廚、天天做菜,天天看著他嘴饞卻又滿足的模樣,認真學做菜,是因為要填補心中遺憾。
「要換了我,我也要學煮飯、不學做衣服。」顧玥道。
「為什麼?」鬱泱問。
「衣服能穿就行啦,醜一點、美一點又沒差別,但東西難吃和好吃可差得多了。」
錦繡戳了顧玥一記道:「你啊,好日子過太多,還嫌好吃難吃,要是在以前,飯不餿就算好吃的。」
顧玥在笑,心頭卻是泛酸,謝天謝地,感謝老天爺給他們送來這位世子妃,否則艱難的日子還不知道要過多久。
這話落入站在門邊的顧檠豐耳裡,臉上表情更形複雜,而屋裡的女人聽見了也忍不住鼻酸。
芍藥一手攏住一個,把她們抱在懷裡,豪氣道:「安心,以後就跟著咱們家小姐吃香喝辣,有咱們小姐一口飯就餓不著你們。」
見氣氛有些感傷,牡丹忙道:「小姐,接下來要做什麼?」
周鬱泱看一眼滿桌子零食,笑道:「還不夠嗎?這些能讓你們胖上好幾斤了。」
「不夠、不夠,今年咱們多兩個吃貨呢,要不,再做一點核桃糕好不?」
牡丹朝顧玥、顧祺眨眨眼,兩人默契十足地跳到周鬱泱跟前撒嬌的又拉又扯。「泱姨,給咱們做核桃糕吧,我還不知道那東西什麼味兒呢?」
「是啊、是啊,一定很美味!」
連美味都說上了,她能反對?「行,你們來幫忙把核桃搗碎……」
命令方下,一轉身,她發現站在門口的顧檠豐。
人是習慣的動物,她不愛生活有第三者加入,不愛他破壞自己的計劃,不愛很多有關他的事,但他住進來了,有點霸氣、有點強勢,她推拒不了,只好一天一天適應。
適應他住在自己的屋裡,適應他在睡前的叨叨絮絮,適應孩子喜歡他不亞於自己,適應他寬寬大大的掌心、他厚厚實實的胸口……適應許多原本她以為不需要適應的事情。
意外的是,她適應得相當好,好到幾次她以為自己與他不僅僅只是一場交易,而是有其他的、額外的、超出友誼的……感情……
「回來了?」周鬱泱笑問。
「嗯。」他看向桌上那一堆食物,有些見過、有些沒見過,但每樣聞起來味道都很棒。
「做這麼多,看起來很好吃!」說著,也伸手往巧果抓去。
周鬱泱急忙拉住他的手,這一拉又是掌心貼合,暖意瞬間竄進他的意識裡,她想甩開卻被他抓得老緊,掙脫不開。
大夥兒都看見了,牡丹、芍藥別開臉假裝沒看見,但笑容很明顯,顧玥、顧祺還不懂事,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唯獨錦繡一雙眼睛像是在看野狼似的,緊迫盯人,就怕他一發狠咬上周鬱泱。
周鬱泱把手拉到身後,但他還是緊緊握著。
她只好欲蓋彌彰解釋道:「別學玥兒貪嘴,巧果剛炸起來會燙嘴。」
顧玥接下話,熱情教導。「叔叔,沙琪瑪要放涼了才會結成塊,開口笑可以吃了,你讓泱姨喂你吃,味道可好啦!」
顧玥說完,顧檠豐立刻照辦。
他沒臉沒皮地把頭湊向周鬱泱,學著小孩張大嘴巴等著她喂。
周鬱泱皺眉,這男人今天是發瘋了嗎?幹麼這樣,想曬恩愛?甭吧,這裡有未滿十二歲的兒童,不宜過早污染她們的心靈。
周鬱泱不動作,顧祺等不及了,也熱心的技術指導。「叔叔,你的嘴巴張得太小,要像我這樣,泱姨,我要!啊……」她拚命張大嘴巴,眼巴巴地看著周鬱泱。
顧玥見狀也來湊一腳。「泱姨,我也要!啊……」
三張嘴巴張在周鬱泱面前,看得牡丹、芍藥忍不住噗哧笑出聲,周鬱泱無奈,抓起開口笑一個個往他們的嘴巴塞。
「好吃,我還要。」
顧檠豐得寸進尺,過分到讓人想翻白眼,但她能翻嗎?基於身教原理,兩個小孩也跟著張嘴,她只好一路一路喂下去,兩人的甜蜜變成四人組甜蜜,你說一句笑話,我搶一聲得意,呵呵笑聲不停。
牡丹在旁看了,忍俊不住道:「誰說多兩個吃貨,明明就是一屋子吃貨。」
「行了、行了,開大火再多做一點吃食,否則挨不了幾天就沒啦。」
芍藥話落,阿松的聲音跟著響起,只不過芍藥的話讓人很開心,阿松的話純粹是掃興。
「世、世子爺,王妃剛剛派人過來,請世子、世子妃到前頭用年夜飯。」
只有世子、世子妃,年夜飯名單裡沒有顧祺、顧玥,由此可見過去幾年,兩個小孩子也不在受邀行列。
顧檠豐輕嘆,眼底滿滿的全是對孩子的憐惜。
顧玥、顧祺噘起紅嘟嘟的小嘴巴,好不容易可以過個熱鬧的除夕夜,她們從好幾天前就等今晚,哪裡曉得……
看她們的失望,幾個大人不曉得該怎麼安慰,眾人目光全聚在顧檠豐身上,期待他發話。
可讓他別到前院用年夜飯未免強人所難,怎麼說他都是顧家大房的獨生子,平日就算了,逢年過節的怎麼能夠強留人?
顧檠豐也不是不了解眾人的希望,也相信她們籌劃這頓年夜飯肯定費不少心思精力,只不過……
「錦繡、芍藥,你們先弄點吃的讓大家填填肚子,那邊一結束,我們立刻回來圍爐。」
意思是,他們不會在那裡待太久?
周鬱泱望向他,他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似的,點點頭,應承下。
淺哂,周鬱泱蹲下身摸摸顧玥的臉、再拉拉顧祺的手,道:「你們幫幫芍藥和牡丹,把菜給撿撿洗洗,該下鍋的先下鍋熬,把餐桌擺好,然後洗好澡,等我們回來一起吃頓年夜飯。」
知道還是可以一起吃飯,兩個小孩歡呼一聲,捲起袖子就要幫忙。
錦繡看向顧檠豐的表情越來越複雜了,在她心裡,他是兇手的兒子,可他對待顧玥、顧祺……想當年,主子很喜歡這個弟弟的,只是……越想越煩,低下頭,她只能勸說自己,如果利用他可以讓兩個孩子過得更好,為什麼不?
世子妃也說了,在他的教導下說不定兩個孩子能夠成材。孩子們那樣聰明,容貌又與秋水夫人相似,倘若有機會讓孩子們走到皇帝跟前,皇帝一定會想起夫人、想起少爺,那麼顧玥、顧祺就能揭開順王的真面目,替爹和奶奶報仇了。
多年來,報仇的念頭始終沒有在她腦中淡過。
見孩子們又重新開心起來,周鬱泱鬆口氣,回到屋裡打扮起來。
梳洗過,她發現顧檠豐已經換好衣裳坐在軟榻邊等她。
他是個紳士,個頭那麼高、身量那麼大,卻每天窩在軟榻上不曾越雷池一步,要是在現代恐怕就要被誤認為是Gay了。
周鬱泱一面梳理頭髮一面從鏡裡偷望他,顧檠豐拿著書卻一個字都沒讀進去。
他是個喜歡讀書的男子,書時刻不離手,他對她的嫁妝毫無興趣,但對她帶來的那兩箱子書情有獨鍾,那些不是科考必備用書,更多的是地方志、人文風情、散文、傳奇、小說……對許多讀書人而言,那是用來打發時間的閒書,但他喜歡,一看再看也不厭倦,尤其最近他總是拿著那本《北疆風情》一讀再讀。
他的眉頭微蹙,碰到困難了嗎?事情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容易?
她猶豫片刻,出聲問道:「事情進展得順利嗎?」
那日皇帝一句准了之後,兩人便開始密議,周鬱泱假藉倒茶退出屋子,那是男人們的事,重點是她不確定皇帝是否喜歡多一個人參與。
「你在關心我?」側過臉,顧檠豐臉上凈是笑意。
她鼓起腮幫子,嘴硬道:「錯了,我在關心自己,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成功的可能性,我有沒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顧家。」
「聽起來,你這種人有點冷漠、習慣獨善其身。」
顧檠豐放下書走到她身後,接過周鬱泱手上的梳子替她梳理一頭長髮,他想做這件事很久了,她的頭髮像絲緞似的黑亮滑順,手指插在其間有著說不出的興奮,難怪電視裡的男子總喜歡摸女人的頭髮,只不過這裡的女人總在頭髮間上一層厚厚的桂花油,頗為黏手,幸好周鬱泱不喜歡。
「我是啊。」她似笑非笑地從鏡中望他。
不明所以的,總在一個下意識裡,他的某句話、某個表情會挑動她的心,好像、彷彿、似乎是……「他」回來了,從她的心裡走到她身邊。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對玥兒、祺兒用心?」
他問得她語頓,是啊,獨善其身的女人不會多事。
他續道:「也許你並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種人。」
「聽起來你比我更了解自己。」
「沒錯。」顧檠豐微微一笑。識人、讀人、了解人,是他無數專長當中的一項,這讓他順利打進澧親王、俞親王的圈圈,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得信任,也使他的計劃……提早了不只一點點。
「所以呢?」
「所以周鬱泱,你是個很好的女人,玥兒、祺兒和我能夠碰到你,是我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驀地,她臉紅了,回望他,他的眼睛像一潭幽泉,將她的靈魂深深吸入。
顧檠豐笑開了,因為臉紅的她看起來沒那麼高傲冷漠,像是去了殼的栗子,沒了偽裝,只剩下香甜軟糯。
* * *
三房的長輩、平輩都到了,圓圓滿滿地坐齊四大桌,連鄒涴茹都上桌。
照理說她不過是個姨娘,這種家族聚會沒有她的位置,但鄒氏知道自己委屈了這個侄女,只是情勢如此也由不得她,於是她讓滿府的姨娘通通上桌。
連姨娘都能參加的家宴,顧玥、顧祺卻沒有機會加入,可見得顧氏根本沒把她們當成自家人,既是如此卻還想著從她們身上獲得利益,這樣的顧家更令顧檠豐感到噁心。
周鬱泱因為有公主的身分,與王爺、王妃以及其它長輩同席。
杯盤交錯間,她表現得落落大方、行止合宜,回答長輩時態度不卑不亢,讓人見著真正的名門淑媛風範。
「大房媳婦,聽說你在皇上跟前說譽豐好話,皇上就封他一個六品官位,是真是假?」
二房嬸娘眉開眼笑的問道。
今日不同往昔,她老早就想和周鬱泱打交道了,可這位公主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想進秋水閣拜訪還被顧譽豐派在門口守著的人阻擋,氣得她啊……娶到公主了不起嗎?他不過是運氣好,如果當初讓她家敬豐娶進門,六品官?哼!至少得個三品大員!
「回嬸娘,媳婦不過是引薦相公,是相公在皇上跟前問答時表現得不卑不亢、處處得宜,皇上喜歡相公的學問人品才有這番造化,全是相公自己本事。」
本事?這顧譽豐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大家是從小看到大的,誰不知道他不愛念書、只喜歡玩槍耍棍,若是皇上遇險,他救下皇帝一命而被看重還合理些,學問人品?別哄人啦!
周鬱泱這話聽在二嬸娘耳裡叫做推託,但聽在鄒氏耳裡就是會做人了,看一眼周鬱泱,她越來越覺得這個媳婦順眼。
三嬸娘似笑非笑,心道,不就是不把這些堂兄弟們當成一家人嗎?
顧譽豐那塊料可以當官,她的兒子可比他強上好幾倍,說到底就是沒娶個好媳婦罷了。
「大房媳婦,你也別謙虛,誰不曉得當今皇上是你親伯父,要不下回進宮,你帶嬸娘、堂妹們去見見世面?」三嬸娘厚顏道。
「嬸娘想進宮也不是不可以,我同皇奶奶說一聲就是,不過,嬸娘要不要請個教養嬤嬤回府把宮裡的規矩先學學,宮裡不比家中,說錯一句話是會要人命的。上回有個武官的女兒進宮,本是讓賢貴妃娘娘先見見,皇上有意替她指婚,沒想到不知說錯什麼話犯到了哪宮的娘娘,竟挨上二十大板,身子落下殘疾,日後……怕是再難以婚配。」
「這麼厲害?」她狐疑地望著周鬱泱,忖度她欺騙自己的可能。
「後宮規矩本是如此,一個行差踏錯就會惹下殺身大禍,再說了,就算沒有做錯,要是惹得後宮貴人心頭不喜,話往外傳,以後妹妹們想找個好對象怕是困難重重。」
一推二推,周鬱泱讓兩個嬸娘不高興了。
從鼻孔裡重重哼一聲,三嬸娘道:「媳婦莫不是看咱們沒見過世面,故意嚇唬我們吧?」
這會兒鄒氏不滿了,板起臉孔道:「我媳婦兒哪裡是唬人,上回過年命官婦見駕,李尚書家的媳婦站得久了,心頭不耐竟耍小聰明故意裝昏,太醫過來,銀針沒下,自己先嚇醒過來。詭計被拆穿,她家長輩嚇得臉色慘白,這叫什麼,叫不敬、叫做欺君大罪,二十個板子拍下去,把肚子裡剛懷上的孩子給打沒了,以後還能不能生再說。宮裡貴人哪一個眼睛不比刀子利?想在她們跟前玩花樣,是嫌命太長?你們想進宮,心裡打什麼主意,真當以為別人看不出來。
「實話說了吧,你們的丈夫沒有官身,就算賢貴妃看上眼想指婚,怕也沒有哪個大戶人家願意點頭,這年頭成親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就算人家勉強同意,頂多就是無媒無聘,抬回去當個姨娘妾室。你們可得想清楚,那些權貴世家的子弟各個見多識廣,什麼女人沒見過?咱們家的女孩品貌普通又不懂琴棋書畫,便是大字也識不得幾個,到底憑哪一點能留得丈夫的心?
「依我說呢,心小一點、別眼高手低,替女兒們尋個小戶人家嫁了,看在順王府這塊招牌份上,說不準兒還有些沒門路的小官想攀一攀,至於多的呢,就別妄想了。」
鄒氏冷言冷語的諷刺一通,方才幾個弟妹的表情她可是一一看在眼裡,瞧不起她兒子?
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兒子、女兒是哪路貨色。
好歹譽兒現在可是堂堂的六品官,何況王爺說了,可別小看這個官,宮廷裡的帶刀侍衛就是皇帝的身邊人,天天在皇上跟前晃,要是能討得皇帝開心,還怕沒有再陞官的機會?
何況她家媳婦是皇帝的親侄女呢,看在她無父無母份上,豈能不多看顧幾分。
兩個嬸娘被鄒氏一番夾槍帶棍的話,說得沒臉,怒氣衝衝的卻不敢鬧將起來,誰讓二房、三房的人都得仰仗大房的鼻息過活。
周鬱泱想笑,這一家人真有趣,貌合神離卻非要硬湊在一起,營造家庭祥和的表相,這是在欺負誰啊?
周鬱泱低頭,身旁的顧檠豐卻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她有些詫異,目光迎向他的。
卻聽得他說:「大堂兄、二堂兄如果有空的話倒是可以跟我出去走走,多認識些朋友,日後說不定能找到些門路,身為男子總是待在家裡也不成。如果他們將來有出息了,對顧家也是好事,一枯倶枯、一榮倶榮嘛,一家子當然要互相幫忙。」
這話說得大方得體,顧伯庭聽在耳裡,心中熨貼極了,兒子終算長進懂事了。但周鬱泱看他一眼,心起懷疑,他這是要把二房、三房也拖下水?
這話讓兩位嬸娘沉下去的臉頓時飛揚起來,忙道:「這話說得在理,嬸娘在這裡先謝謝你了,譽豐從小就是個寬厚、友愛兄弟的,要不,當年怎麼會為了大少爺的死哭了三天三夜,滴水不進。」
她這話是在諷刺鄒氏,顧檠豐是大老婆的兒子並非鄒氏所出,眾人嘴裡不說,心裡彎彎繞繞才多呢。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死得莫名其妙?怎會秋水閣裡鬧鬼傳聞,甚囂塵上?小氣的鄒氏又怎會允許二房、三房搬進順王府,不就是想多些人氣好驅鬼嗎?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譜呢。
可他們並不知道顧伯庭賣妻求榮的事,不知這話諷刺的不僅僅是鄒氏,連顧伯庭也給諷刺了。
他臉一沉,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擺,怒道:「好端端的吃個年夜飯也要唇槍舌戰?你們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大家長一吼,二房、三房的男人立刻縮了頭,拉扯自家的女人要她們閉嘴。
幾個小輩見狀,五堂弟顧國豐走過來,端起一杯酒水走到顧伯庭跟前,奶聲奶氣地說道:「祝大伯升官發財,變成大宰相。」
這是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說話的模樣嬌俏可愛,有再大的火氣被他這樣一說,顧伯庭也不好再發作,何況小男孩說的是升官發財、是大宰相,那可是他一輩子的夢想。
小孩的天真言語讓氣氛重新熱絡起來,杯觥交錯間,周鬱泱彷彿看到紅樓夢裡的熱鬧場面,雖然人人歡言笑語,她卻隱約見到「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的頹敗之氣。
轉頭望向顧檠豐,冷不防發現他也在回望自己,不管是她或他,他們都沒有加入這場喜慶歡樂。
鄒涴茹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壺酒,巧笑的走到王爺席間,嬌言嫩語道:「這是我娘最拿手的桃花釀,味道極為香醇,這門手藝,涴茹學好幾年才得成,這酒已經在窖裡收藏五年了,前兒個出窖,大嫂派人送來說是要給公公、婆婆、叔叔、嬸嬸們嚐嚐。」說完,幫著把每個人手邊的酒杯注滿。
鄒氏幫腔。「是啊、是啊,涴茹親手製的桃花釀比起一品樓的,要好上十倍不止,大家快點嚐嚐。」這些日子冷落了涴茹,鄒氏多少覺得抱歉,這會兒自然是要站在她那邊說話。
眾人舉杯一飲而盡,果然是美酒佳釀,味醇甘香,是上好的酒。
周鬱泱沒喝,不是怕涴茹動手腳,她認為對方沒有笨到這等程度,滿屋子都是人,要做壞事至少得等四下無人、月黑風高時。
她不喝,純粹是因為自己喝不得酒,碰到一點酒精就會頭痛不已,何況待會兒還得回去陪顧玥、顧祺吃年夜飯。
見周鬱泱笑而不飲,鄒涴茹倒是不肯放過她了,她滿臉的楚楚可憐,委屈道:「莫非姊姊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氣妹妹?」
那天?哪天?周鬱泱被她弄得滿頭霧水。
顧檠豐的臉色難看極了,他冷冷橫鄒涴茹一眼,但她一心想讓周鬱泱把酒給吞下去,習慣眼觀四方、打探別人表情的她,居然忽略了顧檠豐的不豫。
「鄒姨娘說什麼我不明白,我並不記得你做過什麼會令人生氣的事兒。」
她口口聲聲鄒姨娘,打死不認她做妹妹,當姊妹是需要緣分的,周鬱泱不認為自己和鄒涴茹有這種緣分。
「那日我沒經過姊姊的同意就進入秋水閣,衝撞了姊姊是我不對,姊姊就喝下這杯酒,泯了前仇好不?」
她說得委屈至極,到最後聲音還出現哽咽,眼眶瞬間紅起來,本來就是個美女,再加上這樣一副表情,惹得二房的堂兄們心癢難耐。
顧敬豐、顧儀豐本就是兩個急色鬼,這會兒心裡正想著顧譽豐運氣怎麼這麼好,娶到一個助他仕途光明的妙人,又迎來一個溫柔解語的美人,男人一輩子想要的,他全有啦。
周鬱泱暗讚鄒涴茹高明,不說她打人、罵人卻說衝撞了自己,在場所有人肯定都認定是她嫉妒,不讓鄒涴茹出現在丈夫跟前。
「鄒姨娘多想了,你何曾衝撞過我?那天不過是世子爺性急數落妹妹幾句,妹妹倒是惦記在心裡,怨錯人了。」
不過幾句話,周鬱泱把事情給推回對方身上,意思是:你惹火的是男人,男人看你不上眼,是你自個兒沒本事,別把帳往我身上算。
這會兒,滿屋子女人還有不明白的?就是個一廂情願又沒手段的。
鄒氏心裡雖然清楚卻也捨不得下侄女面子,趕緊站出來圓場。「小事情何必鬧大,不管是衝撞誰,媳婦啊,譽兒都把酒給喝了,你也喝下這杯酒就當沒那回事兒,免得涴茹胡思亂想,老擔心怕自己做錯事。」
周鬱泱不想在這上頭打圈圈,對這種鬥心機的事非常不感興趣。
她嘆氣,算了,就兩口酒,只要大夥兒別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行,於是舉盞仰頭喝了。
當著鄒涴茹的面,她翻了翻杯子,似笑非笑地問:「鄒姨娘可滿意了?」
自鄒涴茹逼周鬱泱非喝下那杯酒之後,顧檠豐的臉色就異常難看。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後院的手段他算是多了幾分清楚,雖然他也認為鄒涴茹不會傻到在大庭廣眾之下對鬱泱動手,但眼見鬱泱被迫喝酒,不自覺地,他眉頭緊擰。
「謝謝姊姊,以後妹妹定會謹守本份再不讓姊姊生氣。」鄒涴茹說來繞去,就是不肯放過周鬱泱善妒這個點。
周鬱泱笑而不應,與這種女人糾纏什麼,她對宅鬥不喜歡、不樂意,更不願意為此浪費心情。
可……酒才下肚不久,她便開始暈眩,全身燥熱不已。
周鬱泱酒量不好,自己是知道的,她是俗稱的半杯醉,這會兒還真是發作得很快。臉越來越紅,心跳越來越快,一股說不清的慾望與興奮油然而生,這桃花釀還真的讓人很「桃花」。
鄒涴茹的目光沒離開過周鬱泱,發現她臉色轉紅,鄒涴茹刻意多喝兩杯,也搖搖晃晃地支著桌面,刻意說起醉話。
周鬱泱忍過好一陣子,心頭像是有什麼蟲子在鑽似的,那是從來沒有過的陌生感覺,她是天生的酒精代謝失調症,一個哆嗦,再控制不住。
她起身對王爺和鄒氏說:「媳婦不勝酒力,到外頭吹吹風。」
大堂妹顧彩蝶見狀,連忙上前扶起周鬱泱,笑道:「我也頭暈呢,這桃花釀後勁真不小,堂嫂,不如咱們一起出去走走。」
周鬱泱瞄她一眼,發覺自己的判斷力正在降低中,也好,有人一起走,至少不會走錯路。
「去吧、去吧,你們姑嫂是該好好培養感情,都是一家人嘛。」見女兒主動,二嬸娘眉開眼笑,這個世子妃好好攏著準沒錯。
顧彩蝶扶著周鬱泱走出屋子前,朝顧敬豐挑挑眉,而鄒涴茹「不勝酒力」,順勢趴倒在桌面。
三人細微的表情動作全落入顧檠豐眼裡,這下有趣了,他倒真想知道三人合力演的是哪一駒。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09:41 AM 編輯
【第十一章 】 一杯春藥酒
「有勞堂妹送我回秋水閣。」
周鬱泱發現自己狀況越來越不對勁,喝醉酒是這種感覺嗎?她從沒喝醉過還真是不清楚,只是心越跳越急,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感在全身上下充斥。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全身乏力地靠在彩蝶身上,像失去骨幹似的。
「嫂嫂果真不能喝酒,鄒姨娘不該勉強人的。」她半說半埋怨。
周鬱泱沒答話,半瞇著眼睛隨著彩蝶前進,但是……亭子?
從秋水閣到前院的路上有涼亭嗎?那排屋子是哪裡?怎麼顧彩蝶帶自己繞到這裡?不行,認真想想,她心裡有一張地圖的,上回走過不少冤枉路,她知道……知道……
眼前的景物開始在晃,她心悸得很厲害,像是缺氧似的,她必須大口大口吸氣,腦袋才能得到足夠的氧氣、才能運轉、才能……想起來了,這是二房的區域,她要回秋水閣啊,為什麼顧彩蝶要把自己引到這裡?
「堂妹走錯了,這不是回秋水閣的路。」周鬱泱的聲音軟弱到近乎呻吟。
「是的、是的,這條路比較近,嫂嫂放心,我會把你送回去的。」
彩蝶心跳得飛快,腳步也跟著加快,這是她第一次謀害人,心慌不安,嚇得半死!
是鄒姨娘說的,周鬱泱還在生氣堂哥,兩人尚未圓房,而女人都是這樣的,身子給了哪個男人就會一心一意替對方打算。
如果周鬱泱能夠和哥哥一夜春風,心就會落在哥哥身上。
別的不必,只要她在皇帝跟前講幾句哥哥的好話,連四堂哥那種不學無術的男人都可以弄個御前侍衛、六品官來當,周鬱泱和哥哥變成夫妻後,自然要專心替哥哥籌劃。有個當官的哥哥、當公主的嫂嫂,娘替自己說親事,肯定可以攀上更高的門第。
沒錯,就是這樣!反正她和四堂哥和離書都簽下,以後離開顧府還會有誰願意娶她,除哥哥之外,周鬱泱沒有別的更好選擇了,她這是在做好事、不是害別人,周鬱泱一定能夠明白的。
就算事發,大房伯伯、伯母震怒也不怕,桃花釀是人人都喝的,雖然是她領嫂嫂出的門,但她自己也不勝酒力啊,誰曉得會出這種事?
就算爹娘心裡清楚,哥哥酒量好得很,不至於糊裡胡塗闖下大禍,也不會在緊要關頭跳出來替周鬱泱說話。
這個計劃,他們來來回回推敲過好幾遍,怎麼算都只算出對自己有利無弊,這才會大著膽子和鄒姨娘一起進行。
終於……她鬆口氣,哥哥的房間到了。
比自己晚幾步離開的哥哥腳程快,繞小路,應該已經進了屋子吧。
彩蝶敲兩下門,門從裡頭打開,在看到哥哥那刻,心這才放下,她急忙把人交到哥哥手上,轉身離開。
顧敬豐接過周鬱泱,看見滿臉緋紅、額間冒出薄薄細汗的她,眼睛登地亮了起來,這女人的醉態竟比鄒姨娘更嬌羞美艷,想著她在自己身下呻吟的模樣,他整個人熱了起來。
舔舔嘴邊口水,心裡還道:等把世子妃弄上手,回頭再以此事相脅,不信鄒姨娘不乖乖就範……顧譽豐的齊人之福,他也要分享。
他笑得滿臉野獸,打橫抱起周鬱泱,一腳將門踢上。
門外一雙眸子狠狠盯上,握緊拳頭、咬牙暗恨,直到顧彩蝶離開院子,顧檠豐才從樹後現身,大步奔向顧敬豐屋裡。
顧敬豐猴急到連門都沒有閂上,一心想儘快上手。
顧檠豐推開門朝裡面走去時,顧敬豐已經將自己扒個精光,正要動手脫去周鬱泱的衣物。
中了春藥的周鬱泱汗水淋漓,全身不停蠕動,卻堅持住最後一分理智,用微弱的聲音低喊:「我要回去……」
該死!顧檠豐目露凶光,飛身往前竄去,手指一伸一縮點了穴道,顧敬豐頓時失去意識,伸手狠狠將他往旁邊推開,顧檠豐俯身抱起周鬱泱。
周鬱泱勉強張開眼睛,發現眼前的男人是顧檠豐,鬆口氣,環上他的脖子,露出笑容道:「如果是你……沒關係……」
如果是他、沒關係,她的意思是……是嗎?她說的,是他想的那意思?
顧檠豐粗喘了兩口氣,周鬱泱咯咯輕笑,抬起頭在他頰邊獻吻,斜眼瞄他,道:「你的臉真好看,說!衣服底下的,是不是也這麼有可看性?」
確定了,他確定她說的意思和自己想的相符合,再倒抽一口氣,他拚命壓抑慾望。理智對他喊話——不行,不能是現在,她清醒後會後悔,而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抱起她,他憋住慾望,克制自己不去看懷裡那個撩人的傢伙,可她不曉得他有多努力,竟緊緊反手抱住他,頭在他身上亂鑽,不斷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動不動在他頰邊、下巴、脖子啾個兩下。
該死、該死、該死!他快控制不住了。
他的輕功不弱,但從來沒有發揮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他飛快往秋水閣竄去,為了分些心思,他「正氣凜然」說道:「不要擔心,我會替你報仇。」
報仇?能夠平安無事躲過這關,已經很幸運了。
搖搖頭,她不願意他因一時賭氣把原訂計劃給破壞掉,她不斷深吸氣、深吐氣,試圖把殘存的理智給逼出籠。
「不要報仇,你的大事要緊……」
都這麼不舒服了,鬱泱還能替他著想?心理的快樂比身體的快樂更讓他歡欣鼓舞,喜悅攀上胸口,誰說她冷漠的?誰說她只替自己著想?周鬱泱明明就是他的L,就是個體貼的好女人。
「放心,我會做得不落痕跡,總之,你好好休息,我先送你回秋水閣讓芍藥、牡丹照顧你。」
說話間,他們回到秋水閣,等著兩人吃年夜飯的大人、小孩全數圍上來。
芍藥看見自家小姐被世子爺抱在懷裡,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嚇一大跳,急問:「怎麼一回事?」
「她被人下藥了。」
「吃頓飯也能變成這樣?哪個天殺的這麼沒良心?」芍藥急得口不擇言。
顧檠豐沒時間回答她的埋怨,急切間發出一串命令。「芍藥,你去燒水,待會兒先讓她泡著,牡丹,你去泡茶,茶水越濃越好,放涼一點再喂她喝,我已經派人去找大夫,很快就會回來,錦繡,你去外頭接一盆雪水,用冰帕子敷在她頭上,如果鬱泱還是很不舒服,多喂她喝一點涼水。
「最後一件事,所有人都給我聽仔細了,待會兒不管任何人來傳你們問話,都要死死咬住回答,你們發現世子妃神色不定、臉色潮紅、腳步踉蹌,回到秋水閣才昏倒在院子裡,你們發現不對勁便將她帶回屋裡。」
為什麼要這樣說?牡丹、芍藥沒受過宅鬥訓練,搞不明白怎麼一回事,但錦繡腦筋一轉,瞬間明白過來。
芍藥想上前問個仔細,錦繡拉住她,匆匆在她耳邊道:「別急,世子爺這是要去替世子妃出氣了,咱們等著看吧,結果定會讓你滿意。」
錦繡微微一笑,見世子爺篤定自信的模樣,她敢保證那個害世子妃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錦繡的話讓忿忿不平的芍藥臉色稍霽,不再問東問西。
見每個人井井有條、分頭做著自己吩咐的事,顧檠豐這才轉身往外。想看好戲嗎?沒問題,他不介意親手導一場更精彩的。
顧玥、顧祺追在他身後,也從房屋裡頭奔出來,兩人及時拉住他的衣角。
顧檠豐停下腳步,回頭問:「怎麼了?」
「叔叔要去哪裡?」顧玥口氣凝重,咬牙切齒的模樣卻是可愛得讓人心疼。
「去辦點事。」
顧祺問:「叔叔可以順道幫我做一件事嗎?」
「什麼事?」
「把欺負泱姨的壞人欺負回來,叔叔說過的,以德報怨,以何報直?」
「對,對付壞人就是要比他更壞!」顧玥接話。
壞人把泱姨弄成這樣,就要把壞人弄得比泱姨更辛苦才公平。
顧檠豐微笑,以真心待人果然能得到別人的真心,鬱泱沒白疼這兩個小丫頭,他拍拍兩個人的頭說:「知道了,我一定會幫你們泱姨討回公道。」
兩個小孩鄭重地伸出小指頭,對著他說:「說話算話。」
他點頭。「是,說話算話!」
顧檠豐伸出手與她們的小指勾在一起,三個人同時點頭,這是承諾。
他們沒注意到,三個人雖然樣貌不同、年齡不同,但這刻的表情卻是一模一樣的。
「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兩個小孩像面對戰爭的武士般,雄糾糾氣昂昂地把顧檠豐送到門口。「我們在這裡等叔叔的好消息。」
他摟摟兩個孩子,道:「回屋子裡去等,泱姨醒來的時候,一定很希望能夠看見你們,我把泱姨交給你們了,好好照顧她。」
「一定!」應下話,她們又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回屋裡,看著她們的背影,他笑了,這樣,才像一家人。
* * *
「你自己一個人回來,鬱泱呢?你把她帶到哪裡去?」
顧檠豐當著所有人的面質問顧彩蝶,他出聲一喊,滿廳裡的熱鬧喧嘩頓時安靜下來。
顧彩蝶回過神,看看王爺、王妃和爹娘、叔嬸,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怎麼會在廳裡?!她明明把周鬱泱交給大哥之後就快步趕回到自己屋裡,她想要蒙起被子定定心,一路上她不斷安慰自己,既然沒有當場被抓到,發生任何事都與她無關。
可……怎麼會?她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一陣黑霧襲來,頭好暈,再清醒……她回到廳裡,便在面對所有人的質詢。
腦子裡好亂,她想不清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真的不知道。
看一眼廳裡,筵席尚未徹去,代表時間還沒過去太久,可是……求助地,她轉頭望向鄒姨娘的座位。
咦?她不在位置上?她去了哪裡?靈機一現,天!鄒涴茹想把她自己給撇乾淨,把所有的事全推到自己和大哥頭上?顧彩蝶心一急,哭了出來!
「你哭什麼?又沒有人罵你,你和你堂嫂去外頭發散發散,為什麼只有你自己回來?你堂嫂呢?」鄒氏上前,一把扯住顧彩蝶的手腕問。
「堂嫂……」能說嗎?說她正在大哥的床上。
顧檠豐道:「爹、娘,我看堂妹腦子不太清醒,恐怕她也醉了,不如派人到處去找找看。」
「是啊,可別醉在什麼地方,萬一受風寒可不得了。上回歸寧你落水,兩人沒進宮去拜見皇上、皇太后,明兒個無論如何你們都得進宮,否則上頭怪罪下來可不得了。」
顧伯庭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仕途,好不容易皇帝看重譽兒,機會千萬不能錯失。
「咦?涴茹去了哪裡?媳婦會不會和涴茹在一起?」鄒氏這才發現自己的侄女也失蹤了。
「不只,敬豐也不見了?」
二嬸娘這會兒也注意到自己的兒子不在廳裡,怎麼搞的……猛地,她倒抽一口氣,不會吧……這件事不會與兒子有關吧?難不成他瞧上周鬱泱,酒後亂性把人給劫了?這個敗家子!如果真是這樣,他就真的罪當萬死了!
二叔心頭一顫,自家兒子什麼心性,他能不清楚?
敬豐什麼都好,就是在色字上頭難把持,滿院子能看得上眼的丫頭全都被他沾過身,他還不滿足,這事兒說也說不聽、罵也罵不醒,難道他的膽子居然這麼大,連堂弟媳都敢碰?!
她可不是普通的弟媳哪,她是皇帝的侄女、誠親王的女兒,更是長房的媳婦,他們一家五、六口,吃的、穿的,仰仗的全是大房,如果真的弄成那樣……這個冤孽,他沒把老子給搞死不高興嗎?
二叔坐不住了,一把站起身拉起妻子往兒子屋裡走去,他一臉的嚴肅,也讓鄒氏想到什麼了,天……顧敬豐那個急色鬼……
嘴上沒把,鄒氏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她跳起來說:「媳婦喝醉了,會不會被敬豐……」
話說一半,她更坐不住,連忙起身跟著二叔往外跑,然後顧伯庭、三叔、三嬸等人一個接著一個,像串螃蟹似的,滿屋子人紛紛往二房院落裡走去。
* * *
滿室淫穢的氣息,女人吟哦聲不斷傳出,男人還在女子身上不停進出,強大衝撞力、性慾的快感讓女人滿足得腳指頭蜷起,纖細的手臂緊緊抱住男子頸項不放,她要他,不停索要。
「快一點、再快一點……」女子破碎的催促聲伴隨著男子的激喊,這是場淋漓盡致的性愛。
鄒涴茹很開心,她沒想到自己裝醉會引來表哥的關心,想起表哥一步步朝自己走來那幕,連日來的陰霾再度看見希望,她從那把設計過的酒壺裡倒出藥酒。
本想裝憨假醉把酒喂進表哥嘴裡,沒想到他說:「我喜歡看你的醉態,嬌憨、美麗極了,再喝一杯吧!」
那酒半強迫地進了自己的肚子裡,她本有點擔心,誰知,表哥在她耳邊低聲道:「咱們趁沒人注意回房,好嗎?你先走,我跟在後頭。」
回房?當然好,她等這一刻,等了多少日夜哪。
可恨一道聖旨讓周鬱泱身價高漲,表哥為了前途處處顧忌,竟對她冷淡如斯,現在有此機會,她只有把握的理兒,哪會不依?
春藥在鄒涴茹身上發作,她飛快步出大廳,急喘著、等待著,她想像所有與表哥在一起的畫面。
終於,表哥追上來,她順勢靠進表哥懷裡,表哥抱著她疾行,她可以理解表哥對自己的身體有多麼急切,想起洞房花燭夜,她的身子更熱、心更火,她想和表哥再次糾纏一起。
他們回到屋裡,一屋子黑漆漆的,她不知道是誰的房間,但她不在意,表哥飛快為她除去衣服,一個翻身覆上自己的身子,他火熱的唇在她的豐盈間汲取……
她要他,於是激情不已,他也要她,於是熱情急切,在吮吻索取間,他進入她的身子,終於,她的人生再度圓滿。
這才是她要的婚姻,她要的愛情,這才是她願意委身為姨娘的主要原因,表哥,她愛他、愛了一輩子……
像是乾柴遇見烈火,兩人抵死纏綿,至死方休。
聽見屋裡的聲音,二房長輩急得臉色慘白。
這個不要命的孽障果然做出天理不容之事,夫妻倆膝蓋微抖的看向大哥和大嫂,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還是三叔、三嬸先反應過來,把幾個尚未婚配的年輕子女通通趕回屋裡。
顧彩蝶嚇得嚴重了,她沒想到事情竟會鬧成這樣。周鬱泱會不會知道自己被下藥?會不會想起,是自己將她帶進哥哥屋裡?
她嚇出一身冷汗,想留下來看究竟卻又被三叔、三嬸的目光逼得不得不離開,可她頻頻回首,心跳急得幾乎跳出來。
顧檠豐冷眼看著顧氏幾房人,心裡忍不住發笑,發生這麼大的事竟然沒有人敢去踢開那扇門。
在想什麼呢?二房不敢,是因為害怕王爺、王妃的狂怒,三房不敢,是因沒有自己的事,倘若自作主張,深怕那把火會燒到自己頭上,至於顧伯庭不敢……
他是擔心揭開這層遮羞布,周鬱泱會惱羞成怒跑到皇帝跟前告狀,導致天家賜禍吧!
所以他打算像對待嫡妻那樣,只要能帶給顧家好處,不在乎犠牲一個妻子或媳婦?又或者,下一刻他們將會逼自己進房把顧敬豐給換下來,將壞事轉為好事,粉飾太平?
他們有意退卻,顧檠豐可不願意,他導了這場戲,要是沒有觀眾捧場,豈不是太可惜?
於是顧檠豐大步往前一跨,雙手推開門扇,顧伯庭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兒子闖進去,待伸手要拉住他同時,他已經大步走進屋裡,點亮屋裡的燭火。
於是,淫穢的一幕曝露在眾人面前。
當所有人發現躺在床上的不是周鬱泱時,幾乎是同時吐出一口氣,尤其是顧伯庭,確定顧家能繼續藉著媳婦在皇帝跟前撈好處後,緊繃的臉瞬間鬆弛。
二房的叔叔、嬸嬸發現兒子床上躺著的不是世子妃而是鄒姨娘的同時,甚至流露出些微笑容,夫妻倆心頭同時浮上兩個字:僥倖。
唯有鄒氏發覺丟人現眼的竟是自家侄女,她驚呆了,那個震撼力大到她不管不顧的衝上前,一把拽下還在進進出出賣弄體力的顧敬豐。
「你這個淫婦、蕩婦,譽兒是怎麼對你的,你居然這樣沒臉沒皮,和野男人上床,你就這麼守不住?才多久時間就熬不住啦?什麼爛貨色你都看得上……」
鄒氏氣到口不擇言,丟臉、自慚、恨鐵不成鋼……滿腔怒氣無處可發,接連十幾個巴掌落下,她打得鄒涴茹頭昏眼花,臉上一片紅腫。
鄒涴茹終於回過神,那個赤身裸體的男人竟然不是表哥 ?!
她的震驚不會比鄒氏小,望向俯視自己,一臉似笑非笑的表哥,心倏地墜入深淵,瞬地,她明白自己被表哥設計了。
話脫口而出。「表哥,你為什麼要害我?」
「我害你?此話從何說起?不是你受不了我冷落,轉而投入二堂哥懷抱?」
她又急又氣,出口反駁,「才不是這樣,表哥給我喝的酒裡加了藥,不然我怎會把持不住,又怎會誤將二爺錯認成表哥。」
鄒涴茹病急亂投醫,一心替自己脫罪,卻忘記桃花釀和毒藥都是她備下的。
「你說……酒裡下了藥?」顧檠豐揚聲問,他不等鄒涴茹反應過來,立刻道:「阿松,帶人去鄒姨娘的屋子搜查,把院裡的丫頭、嬤嬤全拘起來,務必要把這事查清楚。」
他就等著這句話好將事情鬧大,他可沒打算讓謀害鬱泱的鄒涴茹和顧敬豐繼續留下,他要他們離鬱泱十里遠。
阿松領命下去,鄒涴茹這才驚覺自己說錯話。
這時,鄒氏前前後後把事情想一遍,多少也猜出始末,不會是涴茹犯傻,想害人不成反害己吧?她看向自己的侄女,見她滿臉的悔恨交加,越想越有可能,立即清清喉嚨,企圖講幾句話把情況給轉圓回來,但顧伯庭不給她這個機會,在場的傻子都想到了,他焉能料想不到?
「都到前廳去。」他惡狠狠瞪顧敬豐一眼,說道:「來人,這裡收拾收拾,把這對姦夫淫婦給我拉到大廳。」
丟下話,他領著一行人往前廳走,留下兩個嬤嬤盯著顧敬豐和鄒涴茹。
阿松動作飛快,顧敬豐和鄒涴茹剛到廳裡不多久,他已經把鄒涴茹院子裡的丫頭嬤嬤全帶過來,連同屋子裡搜到的春藥和桃花醸,以及筵席上裝桃花釀的酒壺都呈上。
阿松把證據擺在桌上,回話道:「稟王爺、王妃,世子妃喝下摻了春藥的酒,強撐著走回秋水閣,人在院子裡昏倒,方才牡丹、芍藥幾個丫頭求小的去找大夫,現在陳太醫已經在秋水閣裡為世子妃診治。」
知道周鬱泱沒事,顧伯庭神色略鬆,他打開設有機關的酒壺,看了好一會兒才看出門道,酒壺分左右邊,右邊的酒沒問題,左邊的酒顏色略黯,只要壓下一個暗鈕,左邊的酒就會流出來,反之,倒出來的就是正常的水酒,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大夥兒喝下酒都沒事,唯有周鬱泱中了招。
只是鄒涴茹怎麼會著自己的道兒就沒人清楚了,不會是一個不小心吧?
罷了,總之周鬱泱沒事,皇帝那邊能夠交代就行。
顧伯庭點點頭讓阿松退下去,對著跪了一地的丫頭、嬤嬤怒道:「說!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不肯說的人先打斷一條腿再賣出去。」
打斷一條腿再賣出去?大夥兒被嚇呆了,方才聽見阿松的話多少能夠猜出發生什麼事,所以這是鄒姨娘害人不成反害己?
鄒姨娘本就不是什麼寬厚主子,這會兒自己噁心肝、爛肚腸、設計害人,還要讓她們當奴才的陪葬?沒門兒!
於是眾人腸枯思竭,拚命找出蛛絲馬跡落井下石,就算只是臆測之語,為保住自己也迫不及待的全說了。
「鄒姨娘恨透世子妃,常在院子裡咒罵世子妃……」
「桃花釀是鄒姨娘的娘家大嫂送來的,送酒來的那天她們關起門,說了一下午的話,誰也不讓靠近……」
「酒壺是前兩天鄒姨娘的大哥送來的,姨娘寶貝得很,時常拿在手上把玩,奴婢不過多看兩眼,就被姨娘打五個嘴巴。」
「我看見小春進進出出的,說不定春藥就是她買回來的……」
一個人吐個幾句,故事很快理出脈絡。
這時候,不管是顧敬豐還是鄒涴茹都驚傻了,他們無從辯駁。
目光轉過,在場所有長輩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棄了鄒涴茹,保住顧氏一族。
這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唯鄒氏還想替自己娘家保留幾分顏面,她不敢要求丈夫,只好轉頭輕聲問兒子。
「譽兒,涴茹是你表妹……」
鄒氏開個頭,顧檠豐已經聽出意思,但就算顧家上上下下的男人對戴綠帽都感到興趣,很可惜,他不是顧家人。
「母親,表妹今日犯下的不只是表面上的錯,如果您往深處裡想,會明白不少道理。其一,身為姨娘,想方設法謀害嫡妻,意謂著她骨子裡不安份,您也曉得在朝為官最怕的就是家宅不寧,今天運氣好,咱們發現得早,沒讓此事往外傳,倘若有一點點的風聲透出去,御史那枝筆不知道要怎麼毀謗兒子,兒子如今不過是個六品官,未來還有大好前程,若是斷送在一個女人手上,兒子不甘心哪。
「其二,兒子雖不清楚表妹怎會害人反害己,但鬱泱被下藥毒害一事,秋水閣上下全知道了,倘若咱們不處理表妹,鬱泱心裡會怎麼想,當今皇上看重這個侄女,一心想對她有所補償,娘難道不擔心皇上降罪顧家?」
此話一出,不等鄒氏發話,顧伯庭已然按捺不住。皇帝早已不看重自己,兒子身上眼看著有轉機,怎能為一個女人斷送。
他覷妻子一眼,口氣絕然道:「這件事你不必多嘴,鄒姨娘是不能留了,你回鄒家與侄子們商議看怎樣處理才妥當。至於敬豐,敢淫人妻女,這種不孝子弟,顧家不能留,二弟,你們考慮清楚是要把他趕出去,還是你們全家一起搬出去,元宵節之前處理好。」
王爺發話,二房長輩、顧敬豐和鄒涴茹彷彿被雷轟了。
二房心想,他們全家上下大小吃的全是順王府的飯,離開這裡要怎麼活下去?可是……要把兒子趕出去……
突然間,二嬸娘放聲大哭,抓起兒子的衣服又拉又扯,拚命捶打。
「你這個冤孽,我是做什麼壞事,怎會生出你這種禽獸,滿院子丫頭還不夠你使,幹麼去碰你兄弟的姨娘,又不是沒見過女人,人家不要穿的破鞋你也撿,也就是個破爛貨……」
她越說越不像話,惹得顧伯庭皺眉頭,家世不好的女子就是這點糟糕,沒見識、沒氣度,撒潑起來讓人丟臉。
「來人,把二夫人、二少爺送回去。」
顧伯庭發話,下人一擁而上,眨眼間廳裡只剩下大房的人,原本的席位已經撤下,顧伯庭坐在正位上,鄒氏、顧檠豐分坐兩旁。
冰冷的地板上,除鄒涴茹還跪了兩個貼身丫頭,三個人都在哭,直到二夫人被架出去,鄒涴茹這才發作起來。
她不能回娘家,嫂嫂本就苛待自己,從小到大若不是有順王府這塊招牌壓著,她早就不知淪落何方。
「姑姑救我,我不能回娘家,嫂嫂心狠,她會把我賣進窯子裡……」
她跪爬到鄒氏腳邊,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錯了嗎?剷除嫡妻又不是只有她會做,當年霍秋水的死,她就不信姑姑手腳乾淨,姑姑和姑丈早就暗通款曲,霍秋水不死,她如何爬上正位?她不過是和姑姑做相同的事,有什麼錯?
不,她半點錯都沒有!她不過是失敗了。
鄒氏想開口,顧伯庭一個狠戾目光瞪過去,逼得她不能不安靜。
事到如今,她還能怎麼辦?不是她不幫,而是鄒涴茹鬧得太大,她幫不了忙。
嘆氣,鄒氏把裙子從鄒涴茹手裡扯回來,她清楚,再不表明立場,王爺恐怕連自己也要怪罪,王爺已經不只一次罵她眼皮子淺,只想找個好控制、聽話的媳婦,卻不曉得以兒子的前途為重。
可是能怪她嗎?譽兒為顧檠豐之死放棄自己,這事兒王爺也是清楚的,她原想譽兒這輩子就這樣了,娶個乖巧婉順、他自個兒喜歡的媳婦,承爵之後,平平安安過一生便罷,哪裡曉得兒子會掉進池塘、會失憶、會性情大變,這一切……她又不是神,怎麼料得到?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鄒氏嘆息。
「當初?當初是姑姑誇下海口會讓我成為表哥的妻子,要不是周鬱泱中途插進來把我的位置奪走,我現在不會是個小姨娘,任何女人碰到這種事都不會甘心的!要是表哥心存憐惜,加倍疼愛涴茹便罷,可表哥卻被那隻狐狸精給迷住了,眼裡再也看不見我,姑姑,換了您,您怎麼辦?您難道不會替自己謀劃?」
鄒氏氣急敗壞,事到如今,要嘛,就乖乖閉嘴,讓自己想個折衷辦法,替她找個好去處,這輩子還有個指望;要嘛,就哭得楚楚可憐、梨花帶淚,爭取王爺、譽兒的同情才是正理,誰知,她竟擺出這副死不認錯的模樣,這不是在斷自己的後路嗎?
鄒氏望向顧伯庭,他正滿臉悻悻然,這是在嘲笑她自己挑的「聽話媳婦」。
她又急又氣,面子全讓這個不長進的女人給壞了,識人不明,怎麼就被她那副溫柔款兒給欺騙。「少強詞奪理,我再怎麼謀劃也不會去害人名譽,明知道周鬱泱是譽兒的貴人,是顧家的希望,你還在她身上使手段,你把譽兒、顧家放在哪裡?不怪自己蛇蠍心腸,只會埋怨別人對你不好,你眼裡還有沒有別人?留你這種女人在顧家,顧家早晚要敗!」鄒氏罵道。
鄒涴茹被罵得狠了,揚眉怒道:「我蛇蠍心腸?姑姑,摸摸自己的良心啊,這種話你怎麼說得出來?對,你不害人名譽,但姑丈有多少未成形的兒女斷送在你手裡?當年霍秋水之死,難道與你沒關係?姑姑,我和你是同一種人,我們做同樣的事,不過是你成功而我失敗罷了。」事到如今,她已經看清局勢,知道自己沒救了,只能拼個魚死網破,圖個嘴上快活。
鄒涴茹的話讓顧伯庭恨恨瞪了鄒氏一眼,居然是她?還以為是自己那年落下的殘疾,才會除了譽兒再沒有其它孩子,沒想到竟然是她?好得很,一直以為她頭腦簡單,手段粗鄙,真做出什麼混帳事也逃不過自己的掌心,沒想到背著自己,她還不簡單啊。
觸到丈夫目光,鄒氏背脊出現一陣涼意,頓時汗水濕透背心,再也顧不得鄒涴茹,這會兒她只能保住自己。
狠狠地,一腳踹上鄒涴茹胸口,她指著侄女怒聲斥責,「沒有的事不要胡亂攀咬!你不過想拖我下水,要我保下你,可惜你錯了,我行事光明正大,才不受小人威脅,你越是如此,越別想我會給你留後路。」
這一腳用了十分力氣,鄒涴茹被踢趴在地,胸口隱隱作痛,地板是冰了、心是涼的,她全身卻像滾燙的水,憤怒讓她沸騰。
鄒涴茹望向顧檠豐,她滿面忿然,道:「你欺騙我的感情,讓我為你死心塌地,現在說不要就不要了,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心?告訴我,除了身分以外,周鬱泱哪裡比我好,為什麼一見到她,你的心就不在我身上?我不服氣、不甘心,你給我一個答案!」
「想知道為什麼?很簡單,她比你磊落、比你善良、比你不自私、比你更會替別人著想,她的心是溫暖的,是鮮紅的,會帶給身邊的人幸福,你和她,地與天、雲與泥,過去我不懂愛情才被你溫柔的假象蒙蔽,現在我的心智已開,所有的事情看得清楚分明,所以,我愛她、不愛你!」這是第一次,顧檠豐在別人面前親口證實自己有多喜歡周鬱泱,很可惜,她不在場。
「因為不愛了,所以害我?」鄒涴茹心如刀割,男人心啊,誰說女人難捉摸,男人才是善變啊!
「只有你害人的份,沒有人會害你。」顧檠豐冷聲道。如果她沒對鬱泱出手,他還真沒想到把她驅離。
「那杯摻了藥粉的酒是你親手喂我喝下的!」鄒涴茹指控,她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我是與你互敬了酒,可我怎麼知道那酒裡有下藥?藥是你摻的、酒是你倒的,我不過沒有順你的意中你的計罷了,這樣就算我害你?
「何況同樣喝了下藥的酒,為何鬱泱把持得住,強撐著回到秋水閣,你的院子離大廳可比秋水閣近得多,怎麼會跑到二堂兄屋裡與他苟合,難道你天性淫蕩,或者……今晚不是你們的第一次?」
冷酷一笑,他對顧伯庭道:「父親、母親,我明白鄒姨娘身分特殊,為親戚之間的和諧不好過分處理,所以此事由爹娘發落,只是兒子不會允許她再當我的姨娘。」
撂下話,他離開大廳,與其在這裡看狗咬狗,不如回去秋水閣。
顧檠豐走了,漸行漸遠的背影在鄒涴茹眼中逐漸淡去,然而淡去的不只有他的背影,還有她的感情,十幾年深埋的愛意在這一刻轉瞬化為狂烈的恨。
她恨他!她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從現在起她會時時刻刻、日日夜夜詛咒他和周鬱泱,詛咒他們的愛情,她會竭盡所能毀滅他們!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10:07 AM 編輯
【第十二章】 丫頭是小子
大年初二,周鬱泱和檠豐進宮拜見皇太后,這回賢貴妃對待兩個小夫妻慈藹寬厚,賞賜頗豐。
所有人心裡在意的,全是一場戰事消彌無蹤,唯有皇太后痛失兒子。
那天,周鬱泱和皇奶奶淚眼相對,皇太后握住她的手說:「好孩子,辛苦你了。」
回府後不久,消息傳來,顧檠豐官升一級,雖然只是從五品,但對顧家而言已經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能被皇帝看上眼,前途無量啊!
但這官位與周鬱泱無關,那是他與皇帝的密謀,顧檠豐官位升得越快才會被二皇子看上眼,皇帝待他越寬厚,顧檠豐才越能被那群皇上想對付的人看重、說話也越份量,而他預估一年之內要結束一切。
皇帝的目的達到了,顧檠豐要的局勢也盡在掌握中。
這天,顧檠豐與二皇子「一見如故」、「無話不談」,而他的聰明才智、謀慮深遠無一不讓二皇子驚艷。
秋水閣的年夜飯延到大年初三才吃。
為補償兩個小孩,顧檠豐從外頭帶不少煙火回來,那個晚上眾人吃得面上緋紅、笑得喉嚨乾啞,鬧到大半夜,兩個孩子還興奮地睜著眼睛睡不著覺。
這年,是她們生平第一次拿到壓歲錢,小小的手心攥緊紅色荷包,睡夢中也捨不得放掉。
大年初十,顧檠豐結束拜年行程,帶著周鬱泱、牡丹、芍藥、錦繡和兩個孩子一起到周鬱泱的陪嫁莊子裡度假。原本周鬱泱打算過完年後就讓阿良到王府接走芍藥,這下子可省了他們一趟路程。
莊子很小,但兩個小孩興奮得不得了。
如同阿良所言,莊子附近的土地並不肥沃,種米種糧收穫不多,但在阿良和孫平、孫安兩個人的鼓吹下,現在莊子裡的佃戶敢大起膽子隨他們一起進山裡,於是,家家戶戶過了個有肉可吃的年。
老宅裡,孫平正數著那些毛皮,算計著過完年能夠在城裡換多少銀子,這是小姐交代的,要多攥點銀子再買一部馬車,待小姐從顧家出來,小姐就要帶他們離開京城,去一處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什麼好地方,小姐不肯說,僅僅透露那個地方天空很藍、土地很寬闊,那裡的姑娘各個開朗大方,光是聽小姐描述,大夥兒便心癢不已。
砰砰砰,敲門聲起。
正在洗鍋子的孫嬸放下刷子,手在裙兜上抹兩下,邁著胖胖的小短腿往大門走去。
她怎麼都沒想到,拉開門會看見周鬱泱,登時驚得連話都說不出口。
「孫嬸瘦了,日子過得不好嗎?」她握上孫嬸的手臂。
聽見周鬱泱的話,孫嬸喉間一陣哽咽,眼底泛出熱泉,她吸吸鼻子,說:「哪裡痩了,明明就是結實,阿平說小姐要帶我們離開京城,路途遙遠,我得先好好鍛煉鍛煉,把身子骨給練得強健了,免得路上拖累別人。」
聽見周鬱泱的聲音,阿良、孫平、孫安全擠到門邊,迎接他們家小姐。
牡丹笑著上前說道:「第一:咱們這裡沒有「別人」,只有「自己人」,第二:拖累這詞兒用得不好,依小姐的話是互相照顧,孫嬸嬸不想讓我們照顧,是不是也不想照顧我們?」
孫嬸掐了牡丹的臉頰道:「才幾天不見,一張嘴巴變得這麼利索,順王府真會調教人哪。」
芍藥樂呵呵地擠上前,道:「這樣才好呢,要是像以前那樣,幾根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日子才難過。孫嬸嬸好,孫叔叔呢?」
「你就只想著孫叔叔,是不是想他的烤兔子啦。」
「可不是嘛,日想夜想,嘴饞得不得了。」
「行,今兒個晚上讓你孫叔給你們烤兔子去。」
孫嬸笑著把人給拉進屋裡,這才發覺三人身後還跟了個男人、小丫頭和婢女,心頭一陣慌,眼睛睜得大大的,糟糕,剛剛的話被人給聽了去,沒事吧?
「小姐,這……」
周鬱泱知道她顧慮什麼,笑著搖搖頭,算是給了回答。「屋子住得下嗎?」
「住得下!」
看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阿平上前一手抱起一個,孫嬸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
「我聽阿良哥說這裡只有五間屋子,我們一大群人過來肯定沒地方睡。」芍藥插話,一雙眼睛溜溜地四下張望,這宅子確實不大,幸好院子夠寬闊,能讓兩個丫頭瘋個夠。
「放心,小姐的屋子早就備下,今兒個讓阿良、阿平、阿安三個擠一晚,騰出兩間空屋子,夠你們睡了。只是……小姐真能住下來嗎?」她試探地看了顧檠豐一眼,聽阿良說小姐處境不好,在王府裡住的是荒蕪的院落。
周鬱泱發現孫嬸的眼光,笑著把顧檠豐給推到前頭介紹,「孫嬸,這是世子爺,這兩個是顧家大爺的孩子。」
顧家大爺?她知道的,人已經不在,連妻子都死去好幾年,人死茶涼,這兩個丫頭在顧家肯定過得辛苦。
「時辰不早,別老站在這裡說話,孫嬸先帶你們進屋子裡安頓,再燒熱水給你們洗洗澡、休息一下,阿平,你去找你爹回來讓他烤些野味,芍藥饞壞了……」她一面說,兩條小胖腿走得極快。
牡丹、芍藥和周鬱泱互望一眼,彷彿又回到誠親王府、回到親人身邊,只是……母親已經不在,周鬱泱下意識嘆口氣,要是娘還在,多好。
這間老屋宅,屋子不多但院子挺大,孫叔被叫回來之後就和孫平、阿良在院子裡架起柴堆,烤兔子、烤豬肉,孫安還趁天黑前飛快往河邊跑一趟,抓幾條大肥魚回來加菜。
孫嬸也沒閒著,煮一大鍋紅豆湯圓,吃得大家撐得都走不動了。
吃過飯,十幾張小板凳圍著火堆排成圈圈,大夥兒就這樣坐著藉火堆取暖。
「今天雪融得早,天氣回暖得比往年快,動物提早出洞覓食,這幾天莊子上大家都抓到不少獵物。」孫叔說。
「對啊,還有人想乾脆不種地,直接上山當獵戶算了。」孫平笑道。
「那是他們運氣好沒碰到熊,要是遇上一回,恐怕又嚇得不敢上山。」
「地還是得種的,只不過這裡的土不適合種米糧,孫叔,你想想,種什麼果樹合適?」
「小姐和我想到同一處了,這裡的地多為坡地,是較松的沙質土地,我覺得可以試著種梅樹。」
「除非會釀酒、做腌梅,否則種梅子的收入不高。」顧檠豐加入話題,引得孫叔多看他兩眼,這個世子爺對小姐似乎挺上心的,如此一來,他們還能和離?小姐還能離開顧府?
「對,梅樹長成也需要幾年時間,所以我遲遲不敢提這件事。」
「要不我回京後,尋人移植幾十棵成年梅樹過來試種看看,如果能成的話,孫叔在村裡找幾個聰明的,我讓人教他們釀酒。」
聞言,周鬱泱笑開。「移植梅樹的事可以麻煩世子爺,至於釀酒就不必。」
「為什麼不必?你會釀酒?」
「不,會釀酒的是我娘,我娘把這手技藝傳給孫嬸了。」
見顧檠豐態度和善不擺架子,孫嬸也同他熱和起來。「可不是嗎,小姐酒量淺,以前在府裡我不敢釀太多,就怕那味兒把小姐給醺醉了,今年小姐不在,我正準備大顯身手。」
「是啊,我娘已經訂一千多斤梅子,連甕都備下了,娘說小姐缺錢用,這酒釀好、換了銀子,立即給小姐送去。」
孫安說完,孫嬸狠狠地掐他的大腿一下,作死了!這話怎麼能當著世子爺的面講,當老婆的沒錢使還得往外頭張羅,這對男人來說多沒面子啊!
何況,她看小姐和世子爺之間的事還真有些說不準,說他們不好嗎?世子爺又陪著小姐到莊子來,好聲好氣的,對小姐殷勤得很,說他們要好……若真是要好,小姐怎會想要離開?
顧檠豐瞧周鬱泱一眼,缺銀子使?顧家現在月例、衣食樣樣不缺,有什麼好的全往秋水閣送,怎還會缺花用?所以……她這是在籌備旅費,準備前往北疆?
北疆?為什麼是北疆?單純因為那裡風景秀麗?
「不必送過去,掙得的銀子存在孫嬸這裡,你心裡有數就行。」
「知道了,我會把銀子守好,不讓這幾個小夥子胡亂花掉。」
「小姐冤枉哪,我們沒亂花銀子,是孫嬸太摳門。」阿良舉高右手發誓。
「還說沒亂花,一個甕兩百文就到頂了,你竟給我花兩百一十文,說!是不是賣甕的老闆家裡有個漂亮閨女?」孫嬸這樣說,芍藥連忙豎起耳朵聽清楚。
「哪有的事啊!老闆家的閨女明明就胖得跟豬一樣,臉比滿月還圓,我不過是臉皮子薄,殺不動價錢,要不下回進城,孫嬸和我一起去。」
「哼哼,平日裡你最喜歡吃豬肉,誰曉得你是不是喜歡圓滾滾的女人。」孫嬸兩手一叉腰,嚇得阿良往孫平背後躲。
阿良滿肚子委屈,哪有人這樣的啦,又不是喜歡吃豬肉就愛胖女人,那愛吃兔肉,是不是就愛毛茸茸的女人?這個贓栽得太離譜。
聽他們笑鬧,周鬱泱道:「孫嬸,你別再說了,待會兒阿良沒哭,芍藥先哭給你看。」
周鬱泱一說,大夥兒目光全集中在芍藥臉上,平日裡大刺刺的丫頭被眾人目光盯上,居然紅透臉頰。
阿良這會兒可不滿意了,栽贓他沒關係,怎麼能說到芍藥頭上,小姑娘臉皮薄,這是想讓她去挖洞嗎?
從來沒反駁過小姐的話,這會兒阿良挺身維護「正義」。「小姐說這話,不厚道。」
孫平用手肘撞阿良肚子一下,說道:「心疼了呀?」
惹來眾人一陣大笑,芍藥氣得一跺腳,埋怨道:「誰要你幫著說話。」小女兒模樣盡現。
看著眼前熱鬧,顧檠豐羨慕的問:「你和家裡的下人都是這樣相處的嗎?」
「怎樣相處?」她不懂。
「像家人似的相處。」顧檠豐解釋。
「嗯,一向如此。」
「不怕亂了規矩?」
「規矩可以限制人性往惡的方向發展,但感情可以幫助人性往善的方向走,就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強迫別人對自己俯首,自己也不會變得更高貴一點,所以規矩?何必!何況我喜歡別人愛我敬我,更勝於他們畏我懼我。」
「很有趣的說法,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他點點頭,她是個聰慧女人,下意識地,他湊得她更近,本想握上她的手,但圍觀的人太多,只好做罷。
「我以為世子爺見多識廣,沒想到不過爾爾。」她幽他一默,笑著回答。
鄒涴茹之事她全聽說了,他為替自己出口惡氣,把青梅竹馬的小表妹給驅逐出境。
記得他那時說:「誰敢動你,誰就得付出代價。」
那個表情有點狠,和他燦爛的笑容不搭,但不明所以的,那樣的神態竟讓她覺得安全極了。
她信任他,越來越多。
這兩天,顧敬豐已經準備好離開順王府,最終,二房叔嬸還是捨不得這個有飯吃的地方,雖然鬱泱也認為這個決定是對的,一個人喝西北風強過一家人喝西北風,但如果是她,她會選擇全家人聚在一起,即使生活苦一點也沒關係。
唯有失去親人的人,才曉得家的可貴。
「我是見多識廣,像你這般對待下人的,整個大周國找不到第二家。」
「你為什麼不說像他們這樣對待主子的下人,也找不到其它?人是相對的,你待他好,他便會待你好。」
「是嗎?你不相信有人會恩將仇報?不相信得寸進尺、需索無度?」
就像顧伯庭!賣妻害妻不知感激,最後還要殺妻圖謀自己,更可惡的是做那麼多惡事,還妄想在世間留下清名。
「也許世界上有你講的那種人,但我不認為那是多數。」
「你沒碰過壞人。」
「碰過的,但我會認為只是運氣不好。」
「你是個善良的女人。」
「不,我是個冷漠的女人,我不會浪費太多的情緒在不喜歡我的人身上。」
「所以你不對付鄒涴茹。」
「你已經對付過她了,還需要我動手嗎?」
「是不必。」兩人相視而笑。「其實……」他停了一下下,然後說:「你笑起來很美麗。」
她點點頭,順勢接下讚美。「我同意你的話。」
「你不知道謙虛怎麼寫?」
「過度的謙虛是矯情,我是再真實不過的人。」說完,連她自己都忍俊不住笑出來。
「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喜歡和你說話,現在終於理解。」
「為什麼?因為我很聰明?!」
「因為你說話有種旁人沒有的趣味。」
是幽默吧?這個時候還沒有這個詞兒。周鬱泱點點頭,認真評論,「我比較喜歡別人誇我聰明而不是有趣。」
「聰明人滿街跑,自以為聰明的人更是多得不得了,但有趣的……不多。」
「物以稀為貴?我可以解釋為你認為我很珍貴?」
她只是開玩笑,卻沒想到他居然認真地點了頭,回答,「是,於我,你很珍貴!」
他正式表白了,只是這話教人怎麼往下接?
對上他灼灼的目光,她的臉一寸一寸翻紅,心狂跳得厲害。
想起喝下春藥那天,對著顧敬豐的禽獸行為,她已經徹底絕望了,腦子裡所有灰敗的思想全跳出來,她甚至想過如果拿一根繩子上吊會不會穿越回去?就算現代的肉身不在,她還可以回到鬧鬼的小公寓和她的E做一對鬼夫妻。
一人一鬼,無法相戀,她總是穿過他,而他總是望著自己,眼底有濃濃的抱歉。
他說:「我想要給你溫暖,但是我給不起自己沒有的東西。」
人鬼不行,那兩個鬼就可以了吧!這些年,她總是想起E,想他是不是還困在那個小公寓?她愛他、擔心他,她無數次想要回去,所以那天,她想……死就死吧,死亡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
沒想到,他像英雄似的從天而降,在他懷裡,所有的害怕恐懼通通不見,她想,如果是他當解藥,她很樂意,她想,他們本來就是夫妻;她想,她喜歡他的懷抱,不……她不僅僅是想,她做了,她攀著他的脖子親吻,她在他身上亂蹭,他明明不是E,她卻認為如果E能夠緊緊抱住自己,肯定也是這個感覺。
清醒後,她臉紅了,並且倏地發現她對他的喜歡,比自己想像的要多很多點。
這樣算是愛上他了嗎?應該算,看著他的眼睛,她彷彿在與E對視,望著望著,就會絲絲縷縷的甜蜜滲進心底,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寬闊的胸膛,她就有股想靠進去的慾望,一如E在跟前。
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公平,她無權把他和E套迭在一起,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只是,他們一樣聰明、一樣貼心、一樣風趣、一樣帶點小霸氣、一樣地……一樣地在看見時,令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像脫韁野馬似的奔馳,她會無法自已,即使強裝著不在意……
「你願意當我的珍寶嗎?」他問。
她當他的珍寶,那她呢?她也把他當珍寶,或是替身?
她是好人、她喜歡廣結善緣、她努力對所有的人公平……那麼如果她把他視為E來深深愛上,會不會在愛他的同時也傷害他?這對他不公平!
見她不應聲,顧檠豐嘆息,太快了嗎?她還沒做好準備?也對,她不是L,或者說她已經失去L的記憶,他不能期待在短短的幾個月內要她愛上自己。
微微一哂,他再不管有沒有旁人圍觀,直接握上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
「不必急著回答我,我只對你一人有心,在愛情這條路上,你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想、慢慢跟,我往前一步總要回頭等你一步,哪天若是想清楚了,在我回眸時給我一個肯定的笑容便是。」
這一刻,心裡滿滿地漲著,說不完的感動在胸口衝撞,周鬱泱低下頭緊緊抱住膝蓋,若不是怕孫叔、孫嬸擔心,她真想不管不顧的大聲哭出來。
顧檠豐不能招惹她哭的,否則他還想告訴她,「鬱泱,我喜歡你,是從第一眼就開始,然後一天天加劇。你並不特別漂亮,卻是像泉水似的存在流進我心裡、滲進我的靈魂裡,讓我感覺幸福愉快,我不是死皮賴臉的男人,但那一眼讓我決定成為牛皮糖,緊緊黏在你身邊。
「我想吃你的菜、聽你的聲音、汲取你的氣息,我下意識地追逐你的身影,彷彿你是可以滌凈靈魂的清泉,而我極需要這一方清澈。越接近你,越了解你的勇敢、你的堅毅,我愛你不隨波逐流,拼儘力氣企圖改變環境的決心,我愛你的良善,愛你對待玥兒、祺兒的寬厚慈藹,你是個好女人。所以我無法不喜歡你、無法忽略你,無法不讓自己的心因為你而喜悅,至於你喜不喜歡我?我並不擔心,我是個霸氣男人,想做的每件事都會成功,所以我會讓你喜歡上我,絕對!」
這篇話很二十一世紀,不能怪他,他在那裡住了很久,他喜歡那種直白的示愛,愛她就該讓她明白。
可惜他不確定鬱泱能不能接受,會不會大驚失色或找個洞穴躲起來。
也許等她愛上自己,他會告訴她有關E和L的故事,說說那間小小的套房裡醞釀出的愛情,比醇酒更美麗。
伸出手,他說:「出去走走,好不?」
「現在?很晚了。」
周鬱泱拒絕,她要躲回屋子裡好好回想他嘴裡的珍貴,她必須釐清對他的感覺,她要對待他公平,不把他和E重迭,她必須徹底明白清楚她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喜歡他與E的相似。
「你在害怕?」即使只有一句珍貴、一句等待,於她而言已經太直白?
「嗯。」她點頭,然後胡扯。「怕黑、怕鬼,怕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從樹林裡跑出來。」
但說過了,他是個霸氣的男人,不會輕易鬆手,所以他說:「教你一個乖。」
「什麼?」
「我是比黑暗、比鬼更可怕的人,他們見到我除了退避三舍,沒有別的選擇。」他比比自己,用一個陽光笑臉驅逐她的不安。
「哼哈,我看不知道謙虛怎麼寫的人是你。」
他大笑,因為開心,開心她把他的話記進腦子裡,再次伸手邀請,他說:「出去走走吧,今晚的月色不錯……」
她應該拒絕的,她需要時間、空間,可是他的笑容溫柔得能掐出水,他微瞇的眼睛帶著魅惑人心的悸動。
一個不小心,她被蠱惑了,她交出自己的手,手心相迭時,她又想起那個總被穿透的身影……
他們聊很多關彼此的觀念想象,月上中天了仍未回房。
春寒料峭的天氣,周鬱泱是極怕冷的,但顧檠豐把她裹在自己的雪狐披風裡,有他的體溫,很暖和,他們那樣親近,親近得……像對真正的夫妻。
最後的印象是她靠在他懷裡,他緊緊圈著自己,她的臉頰靠在他的胸膛,他的手臂緊緊將她圈起,兩人親密得尋不出間隙。
他的嘴裡哼著她聽不懂的歌謠,很好聽,像是韓語歌,但是她沒聽過。
她睡著了,他的氣息影響了她四個時辰的夢境。
夢裡,他不斷重複那句——於我,你很珍貴!
夢裡,她穿上白雪公主的蓬蓬裙,而他騎著白馬朝她走近。
夢裡,他變成E,與她窩在沙發上看韓劇。
她和他談戀愛,在夢境裡。
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告訴你,夢是最不真實的東西,但那個不真實的美夢讓她直到清醒,嘴角的笑意都不曾退離,因為夢裡的她沒有矛盾,沒有因為她將兩人合體而感到罪惡。
「醒了嗎?」
顧檠豐的聲音在耳邊清晰響起,周鬱泱皺起眉頭,不是清醒了嗎?為什麼還聽見他的聲音,略略側過頭,乍然看見他的笑容,她猛地一驚,連忙起身。
「你為什麼在我床上?」
「理由兩個。其一:你一直抓著我的衣服,不肯鬆手。其二:這裡沒有軟榻,可以讓我分床睡。」他維持同樣的動作,兩手支在後腦勺側著臉對她說話,沒有下床的意願。
她猛然低頭,發現自己的手確實抓住人家的衣角,皺巴巴的一大塊,足以證明她整晚都沒有鬆開手。
「不能怪我,不是人人都是武林高手。」
昨晚他把她帶到一棵高到無法形容的樹梢頭,坐在粗粗的樹榦上賞月,他挑的是好地方,視線清晰、空氣沁心,但如果她有懼高症,絕對會嚇出心臟病。
而她雖然沒有懼高症但也會害怕,抓住衣角已經算含蓄了,若是換成某位小表妹,大概整個人都貼上去。這麼想著的同時,周鬱泱忘記了,昨晚入睡前他們確實做過比拉衣角更親昵一百倍的事。
「武林高手?你是在誇獎我?」
「這麼不明顯嗎?我已經誇獎得很用力了。」
她看著他,以為會把她給「看」下床去,否則要她橫跨他的身體下床、進行一日活動,她會害羞。
誰知他的臉皮比牆厚,臉上寫著:大爺就是要這樣躺著,您有任何需要請自便,本人恕不幫忙。
「是不太明顯,下次還可以再加強。」他笑咪咪地觀察著她的尷尬。
「所以……」她指指他的身體,「看」不了他下床,只好暗示他下床。
「所以……」他揚揚眉,故作無知。
錯了,他的臉皮不光比牆厚,而是比萬里長城厚。
周鬱泱嘆氣,正準備鼓足勇氣橫跨長江時,門突然被人用力拍響。「小姐,不好了,玥兒、祺兒掉進河裡!」
什麼?!兩人一驚,匆促跳下床,猛地打開門。
周鬱泱急問:「怎麼回事?」
「錦繡說早起,想去燒熱水給她們洗臉,沒想到一回房就找不到人,大家分頭找,莊裡有人看見她們往河邊去了,我們到時發現玥兒在河裡載浮載沉,阿平和阿安就趕緊跳下去救人,我就跑回來稟報小姐。」
「行了,你去燒熱水、熬薑茶,天氣尚未回暖,在河裡泡得太久肯定會生病,對了,多熬一點,阿平、阿安也得灌個幾碗。」
「是。」芍藥領命下去。
顧檠豐飛快下床,對周鬱泱說道:「你在家裡把衣服準備好,我馬上帶她們回來。」
慌忙間,她拉住他的衣袖說:「不,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我懂一點醫術。」她一面說一面轉身打開櫃子,從裡面抱出兩襲被子和藥箱。
顧檠豐不嫌累贅,一把打橫將她抱起。「東西摟緊了,我們走!」
下一刻,周鬱泱又騰雲駕霧起來,她死命抱住被子,肩膀用力卡住藥箱,她閉上眼睛將自己交給他,她相信他絕不會把自己給摔了。
不多久,他們來到河邊,一群人圍聚成圈,顧檠豐帶著周鬱泱排開人群跑進去,看見顧檠豐和周鬱泱剎那,兩個孩子嚇得放聲大哭。
呼……緊繃的情緒放鬆,情況沒有周鬱泱想象的那麼糟糕,走到孩子跟前,她低聲安撫。
「嚇壞了對不對?」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顧玥摟住周鬱泱。
她不嫌她身上又濕又骯髒,回手抱緊她。「沒事了、沒事了,不怕啊,下次沒有大人在,別靠近河邊好嗎?」
她說完,趁隙替兩個孩子把脈。
「怎樣?」顧檠豐急道。
「不太嚴重,回去開兩帖藥喝下就行了。」周鬱泱把小被子交給牡丹。「幫她們把濕衣服脫下來再用被子裹著。阿平、阿安,這邊交給我們,你們先回去換衣服,千萬別染上風寒,我讓芍藥熬了薑湯,洗乾淨後就去灌個幾碗。」
「是,小姐。」阿平、阿安見這裡人多不需要幫忙,緊張過去,身上還真一點一點冷了起來,兩人一前一後飛快跑回家裡。
聚集的佃戶見沒事了,也紛紛散去。
可這時候,錦繡看見牡丹、周鬱泱要幫孩子換衣服,大喊一聲,「我自己來,你們通通讓開!」
她突如其來的驚慌失措令人不解,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發起狂來。是擔心?還是嚇壞了?
周鬱泱忙道:「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擔心,孩子們落水不久就被救起來,情況不嚴重,我們一起幫她們把濕衣服換下來。」
「不必、不必,我自己來!」錦繡心頭急,一把推開周鬱泱,因為用力過大,周鬱泱整個人往後摔在地上。
見周鬱泱摔倒,顧檠豐心急,把人給扶起來,見她手掌處擦破皮,怒聲道:「錦繡你在做什麼?你分不分得清楚輕重緩急,如果玥兒、祺兒病了,你承不承擔得起?」
「對不住、對不住,你們通通離開,我會自己照顧玥兒和祺兒。」錦繡再也忍不住壓力,哭得滿面淚水,她手足無措,不是真心想要傷害世子妃的,她是好人啊,只是、只是……
是母愛情結?怕周鬱泱搶走孩子?不對,錦繡的表現太奇怪。周鬱泱耐著性子道:「錦繡,你再不讓她們脫掉衣服,真會生病的。」
「你們走,我會處理的……」
顧檠豐也看出錦繡不對勁,但他不打算拿孩子的身體和她耗,手往她的穴道一點,登時,錦繡動彈不得。
牡丹和周鬱泱見狀,快手快腳替兩個孩子除去衣衫。
「泱姨,我們自己脫好不好?」她們也在掙扎,只不過剛落水、身子虛弱,根本抵不過牡丹和周鬱泱的力氣。
「不好,這不是害羞的時候,乖乖聽話。」當濕衣服脫掉時,牡丹驚叫一聲,周鬱泱受驚,急問:「怎麼啦?受傷了嗎?」
「小姐,玥兒是男娃兒……」
* * *
廳裡,錦繡跪在顧檠豐和周鬱泱跟前不肯起身,她不斷磕頭、不斷哭泣,嘴裡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求求世子爺、世子妃,不要把真相說出去,求求您……」
周鬱泱還弄不清楚怎麼一回事,但顧檠豐卻是清楚的。
她知道了吧,知道如果芸香生下男孩就會遭顧伯庭和鄒氏殺害,為保住玥兒、祺兒,她買通產婆說謊了吧。
這些年來,她為了保全小主子緊緊守住秘密,寧願過著艱困的日子、吃盡苦頭也不願意出賣孩子、出賣主子,看著這樣的忠僕,他還能說什麼?
周鬱泱雖然不清楚錦繡為什麼要在顧玥、顧祺的性別上作假,卻可以依線索摸出許多她不懂的事。
「當初,你為了保全這個秘密,不讓別人接近秋水閣,這才裝神弄鬼讓顧府上下以為秋水閣鬧鬼,對嗎?」周鬱泱問。
那夜,她確實懷疑故佈疑陣的人是錦繡,但怎麼也想不出動機方才作罷,後來同樣的事不再發生過,她也就略過不提,誰知事實竟是如此。
「是,我怕玥兒、祺兒被發現是男孩,所以不允許他們親近任何人。」只是世子妃對小主子有魔力似的,不管怎麼說、怎麼講,他們就是會被吸引過去。
「如果他們是男孩子的消息傳出去,有人會對他們不利嗎?」
「是。」她朝顧檠豐望去。
是顧伯庭和鄒氏?周鬱泱猜測。
「你怎麼知道的?」顧檠豐問。
「奴婢聽到王妃為了世子爵位……」
她將鄒氏的心聲巨細靡遺地描述出來,也將夫人在主子過世之後受到的委屈和折辱一一說清楚,講到傷心處,忍不住悲從中來。
「他們知道自己是男孩嗎?」周鬱泱擔心孩子會有錯誤的性別認同。
「知道的,他們很聰明,知道這是秘密,對誰都不能說。」
周鬱泱嘆氣,確實他們的口風很緊,自己同他們那樣熟悉,也沒洩露半點口風。「那天晚上世子爺跌進池塘之事,與你有沒有關係?」
此話一出,錦繡視線與顧檠豐對上,她帶著決絕的表情,一個用力,額頭重重地叩在地板上,抬起頭時額間已是一片青紫,她是卯足力氣磕的。
「是。那天世子爺發現奴婢在屋外嚇世子妃,緊追著不放,奴婢心急,將原本要對世子妃使的迷藥灑向世子爺,這才脫身。
「奴婢沒想到世子爺會跑到池塘邊,藥力才發作,更沒想到世子爺一頭會往池塘裡栽進去。擺脫世子爺,奴婢就飛快跑回屋內,卸掉一身裝束躲進棉被裡,直到聽見阿松的哭聲,奴婢才曉得事情鬧大了。
「世子爺,奴婢萬死、奴婢罪有應得,願意一死贖罪,只求世子爺千萬別把真相說出去,奴婢對天發過誓的,要為主子留下這兩滴骨血!」
周鬱泱終於明白,武功出神入化的顧譽豐為什麼會掉進池塘裡卻無法游上岸,原來是中了迷藥。
屋子裡,錦繡與顧檠豐對視,錦繡眉頭緊擰,目光憂鬱,她真的願意一死換得小主子活命。其實她後悔極了,她不該扮鬼、不該把迷藥撒向世子爺,不該鑄下大禍、讓小主子為自己承擔。
顧檠豐動容,要不是有她,自己哪有機會見到玥兒、祺兒,哪能與他們朝夕相處,輕嘆,他欠錦繡太多。
緩緩嘆息,他說道:「你下去吧,玥兒和祺兒的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
得到準話,錦繡整個人像被抽光力氣似的癱在地上,幸而芍藥動作快,一把將她扶起送回屋裡。對於世子爺這個決定,芍藥也很高興,她一定要告訴牡丹守口如瓶,因為顧玥、顧祺不只是錦繡的小主子,也是她們最疼愛的孩子。
錦繡離開顧,兩人對視,顧檠豐將周鬱泱拉進自己的懷裡,周鬱泱本想掙脫,但在聽見顧檠豐沉重的嘆息聲後,停止動作。
很沉重嗎?為何沉重?因為他是顧譽豐、知道自己的父母如此歹毒,心生難堪?或者因為他……是顧檠豐?
靜靜地待在他懷裡,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聲,有點快、有點喘,耳朵告訴她,他的心情激蕩。
周鬱泱跟著嘆息,伸過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一下一下,悠長而緩慢。
從窗子透進來的光影緩緩轉移、變短,午時漸漸靠近,陽光越發燦亮,他終於又有動靜,說道:「鬱泱,等這裡的事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帶著玥兒、祺兒去北疆好嗎?」
「好!」直覺地回答。待回答過後,她才發現自己講出什麼,原來她心裡早就認同了他、認同這件事,只是嘴巴固執著。
這一刻,不明所以的,心鬆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01:58 PM 編輯
【第十三章】 誰買兇殺人
日子順順當當地過下來了,並沒有因為顧玥、顧祺的真實性別被揭發而有任何改變,唯一的改變是顧檠豐對他捫課業的要求更嚴格了,他還認真請來一位師傅教兩個孩子練武功。
前世經歷讓顧檠豐明白,健康是生存最重要的資本額。
順王府裡面沒有秘密,雖然鄒氏的人沒進秋水閣,但消息仍然會透露出去。為此,顧伯庭把顧檠豐找過來密談,他不理解,兒子為什麼要對兩個丫頭如此費心。
顧檠豐面不改色回答道,「照顧玥兒和祺兒的丫頭說,孩子們越大長得越像嫡母,我想,也許有一天兩人會派得上用場。」
聽顧譽豐這樣講,顧伯庭一顆心這才算真正放下。
一直覺得兒子的心太正義、實誠,雖然那是種好德性,但在官場並非好事。
自從知道顧檠豐的事,顧譽豐大病一場,從此不思上進,沒想到一次劫難改變他的想法,連利用孩子的事都願意考慮,這讓顧伯庭深感安慰。
是,人生就該如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過去兒子不懂事,現在終於清醒過來,他很高興顧家未來有望了!
日子從春天走過夏天,迎來涼爽的秋天。
孫嬸的梅子酒賺了不少銀子,而顧檠豐僱人種下的梅樹,孫叔照顧得相當仔細,一棵棵長得鬱鬱青青,預計明年四月應該可以結出新梅,或許數量不多,但能存活下來,明年能夠嫁接新苗,就是足以令人開心的好消息。
芍藥留在莊子裡陪著阿良到山上採草藥,再送回秋水閣讓周鬱泱炮製。
上次送草藥時阿良帶著芍藥一起來,見到小姐,她樂成一隻小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道:「咱們莊子裡的農戶,生活改善許多,人人都能吃得飽,青壯小子的武功練得很勤,膽子壯許多,以後成群結隊上山圍獵應該沒問題。」
阿良插話:「他們很感激小姐的恩德,有人在家裡立了小姐的長生牌位。」
周鬱泱莞爾,做這些並非想教人感激,她只是謹記教訓廣結善緣。她常想,是不是前輩子太自私,所以這生世遇不到想遇見的人。所以……對周遭所有人都好一點吧,因為,也許結緣只在這輩子。
孫嬸讓阿良傳話,說再過兩個月收了皮子、腌製獸肉後就有足夠的銀子再買一部新馬車,阿平、阿安兩個已經學會駕車,到時候上路肯定沒問題。
打過年後從莊子回來,顧檠豐就不睡軟榻了,他習慣睡在周鬱泱身旁,而她習慣他找一堆話來和自己說。
他不瞞她任何事,所以她知道早在三月他就打進二皇子陣營,出過幾次主意,不但讓皇帝看見二皇子的能力,並且在朝堂上諸多褒獎。
短短幾個月,他一躍成為二皇子跟前的大紅人,顧檠豐的聰明睿智讓自己在陣營裡站上首領位置。
他與皇帝連手,把捧殺這回事兒做到淋漓盡致。
前幾天,他突然側過身眉開眼笑對她說:「也許我們很快就能去北疆。」
他是個自信滿滿的傢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自信感染了她,她總覺得有他在,心就不發慌,篤定地感覺勝利在望,凡是人都喜歡這種安定感,所以她越來越喜歡他在。
於是下意識地,天剛擦黑,她便期待起他的腳步聲,期待兩個小孩大喊一句,「叔叔回來了!」
於是,在廚房的柴火燒得正熱時,她便想起他吃東西時的滿意笑容。
不自覺地,她越來越喜歡待在廚房,喜歡替他做一堆吃食,喜歡泡一壺茶、就著點心,與他在院子裡賞月,在屋裡下棋,在桌案邊和他一起盯著孩子讀書……喜歡和他一起共同做一件事。
這種喜歡好嗎?她不敢斷言,因為她依然無法分辨自己喜歡的到底是他,還是他和E相似的特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拿他來填補失去E的空虛,且更嚴重的是,她非常努力地想將兩人分開看待,可一天一天,兩人的形影交集處卻越來越大。
「泱姨,過兩天咱們能去莊子裡玩,是嗎?」顧玥跳下椅子走到周鬱泱身邊,笑彎一雙大眼睛,對著她猛瞧,好像瞧久了能瞧出一朵花兒似的。
「是啊,高興嗎?」
她揉揉他的頭髮,從過年後兩個孩子就時不時問她幾時才能再到莊子裡。
許是上回,他們硬被關在屋裡休息兩天才准許出門,還沒玩過癮就得趕回順王府過元宵,還不盡興吧。
「高興!阿良叔叔說要教我泅水,下回我掉到水裡就不害怕了。」他跳著拍手,充份曝露活潑好動的個性。
這樣才像個孩子嘛,以前的他們太壓抑。
周鬱泱戳上他額頭道:「就算學會泅水,大人不在……」
「知道、知道,沒有大人在旁邊,絕對不可以下水玩。」
自從性別揭穿,兩個孩子不必顧忌,漸漸露出真性情,脾氣也一天比一天野,前幾天兩個人相偕去爬樹,沒想到上得去、下不來,看到樹梢距離地面那麼遠,竟嚇得腿軟,偏又驕傲,拉不下面子喊人來救命。
錦繡發覺孩子又丟掉,驚得幾個女人滿院子找小孩,幸好教他們習武的師傅在,抬頭一看,一縱身把兩個小孩從樹上拎下來。
「記得就好,要是再像上次那樣嚇人,看泱姨還給不給你們做糖吃!」
「好。」顧祺大方地應了。
顧玥卻扭捏起來,低著頭雙手扣在背後,用腳尖在地上磨來磨去。「泱姨,玥兒有心事。」
周鬱泱看了好笑,才幾歲的孩子就學大人有心事了?
「怎麼啦,憂鬱小王子?」她把顧玥抱到自己膝上,臉頰與他嫩嫩的小胖臉相貼。
「泱姨,你是不是要離開我們?」
「誰告訴你的?」周鬱泱皺眉。
「上回我們去莊子裡,孫奶奶說泱姨要帶他們離開京城……」噘起嘴,一旁的顧祺看見也跟著皺眉。
那麼久的事兒,現在才問?也不知道憋得多辛苦,她心疼地將他摟緊,「心裡有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泱姨?」
顧祺放下筆,替顧玥回答道,「如果泱姨不想帶上我們,我們哭哭鬧鬧,泱姨會為難的,泱姨對我們很好,我們不能當壞孩子。」
這麼窩心體貼的話,讓她怎麼答?周鬱泱嘆氣,伸手把顧祺也摟過來,她不想對孩子說謊,她也想把他們帶走,那天她是親口對顧檠豐應允的。
可名義上他們是顧家人,如果皇帝的事順利,到時顧家會變成怎樣?若皇上見到這兩個酷似霍秋水的孫子,會不會將他們留下?這些都是未知數,點頭很容易,問題是點頭之後呢?她有沒有能力辦到?她不願意胡亂應下,再做失約之人。
顧玥見她不語,小小的手臂圈住周鬱泱的脖子,問:「泱姨不想帶我們嗎?玥兒會乖乖聽話不惹事,會吃少一點不讓芍藥姨擔心沒銀子,玥兒現在很壯了,可以幫阿良叔叔做很多事……泱姨,你不要把我們留在順王府,好不好?」
周鬱泱真想直接承諾他們,換來他們一張大笑臉,只是……她為難啊!
這時救星出現,顧檠豐回來了,聽見顧玥的話,知道他們的話題正為難著周鬱泱,他進屋一把將顧玥從她懷裡抱出來。
「玥兒不乖!」四個字先定罪再說。
顧玥、顧祺聞言,瞬間垮下臉、癟起嘴,因為他們不乖,所以不帶他們走嗎?
周鬱泱見不得孩子失望,氣不過的掐顧檠豐一把,他不知道孩子心裡難受嗎?怎還落井下石。
「你們知不知道,叔叔和泱姨正在想盡辦法把你們從順王府偷出去,這是很大的秘密,連牡丹、芍藥、錦繡都不讓知道,結果你們還到處嚷嚷,萬一被聽見,你說我們還偷不偷得成?」
意思是……叔叔和泱姨想帶他們離開,正在想辦法?這個訊息讓兩個小子眉開眼笑,樂得藏不住喜悅。
「喂,還沒想到辦法,你們傻樂些什麼?」見兒子如此,顧檠豐忍不住笑出來。
「一定可以的,叔叔那麼厲害、泱姨那麼聰明,一定可以想到辦法。」顧玥對他們信心滿滿,認定他們一定可以跟著走。
「有什麼用呢,就算我們想到辦法,你們那麼開心,一下子就被人套出話,到時走得成才怪。」
顧祺急忙摀住嘴巴,顧玥用兩根手指在嘴上打叉叉,認真保證。「不會的,我保證誰都不說。」
「連錦繡也不說?」
「連繡姨也不說。但……可以把繡姨一起帶走嗎?」顧祺很有良心地問。
「如果你們能夠保守秘密的話,也許可以。」
「好,我們一定保守秘密。」
「說到做到?」
「嗯,說到做到!」
「你們先回屋裡吧,讓叔叔和泱姨說說話。」
「好。」得到保證,兩個小子樂乎乎地把桌子上的書本整理好,帶回房間裡。
打發孩子離開後,顧檠豐望向周鬱泱,她不苟同地回看顧檠豐。
「怎麼?擔心玥兒、祺兒把消息漏出去?放心,當初他們那麼喜歡你,不也沒告訴你他們是男孩兒,我相信他們能夠保守秘密。」
「我不擔心他們,我擔心沒影兒的事你怎麼可以答應孩子,就不怕守不了約定?」
周鬱泱不是暴躁女人,但這會兒想跳腳,顧檠豐見狀樂得失笑。
周鬱泱斜眼橫他,「很得意嗎?」
「不是很得意,是很可愛,你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和玥兒很像,你被他感染了。」顧檠豐道。
原來人和人相處久了會越變越像,那麼有一天,他和周鬱泱會長出夫妻臉吧,這個想法讓他眉彎眼彎,樂不可支。
周鬱泱正色道:「你不應該答應孩子們的。」
「為什麼?」
「他們是顧檠豐的孩子,皇帝怎會允許他們離開京城?說不定皇上見過他們之後會將他們接回宮裡養。」她直覺回答,卻沒想到這話曝露出自己知道顧家秘密的事實。
因此在她的回答之後,是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
周鬱泱恍然發覺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真糟,怎麼會嘴上沒把,能說、不能說的全講了,錦繡都比自己聰明,那日真相揭發、存亡之際,她還記得咬緊牙根沒把皇帝和霍秋水、顧檠豐之間的關係透露半分,只隱約暗示是鄒氏暗妒嫡妻之子,她卻、卻、卻……自找死路嗎?
所以接下來呢?她侷促不安、手足無措,她想遍各種說詞都覺得很愚蠢後,顧檠豐終於開口了。
他說:「你對顧檠豐的事知道多少?」
她不回答,與之對視,顧檠豐懷疑周鬱泱打算裝死到底,於是鄭重道:「你必須實話實說,這很重要,對你、也是對我。」
「你會殺人滅口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謹慎的表情凝重得讓顧檠豐失笑,這是第一次他遇見她的膽小。
「要滅口不必非得殺人。」
「沒錯,我的嘴巴很緊,比玥兒、祺兒更緊。」她真學顧玥在嘴巴前打叉叉。
「原來你也有膽怯的時候?」顧檠豐失笑,然後重複同樣的話。「說吧,你對顧檠豐或者說對霍秋水的事知道多少?我保證你還能見到無數次花開花落。」
她又猶豫半晌,方才下定決心走回屋子裡,她把母親交給她的小冊子拿出來……鄭重地放在他的掌心。
* * *
馬車裡,兩個小孩嘻嘻哈哈鬧個不停,從坐上馬車開始他們就興奮得有些抓狂,不怪他們,常年被關在院落裡哪個孩子受得了?離開順王府就是天寬地閱,換了誰,誰都願意選擇自由。
車簾子掀開,顧玥對著騎馬的顧檠豐用力招兩下手,顧檠豐驅馬靠近。
「叔叔,泱姨教我唱歌兒。」他樂津津地對顧檠豐顯擺。
「學會了嗎?」
「早學會了。」
「唱幾句來聽聽。」
顧玥把手放在肚子前,抬高脖子開始表演,「……我們說好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與時間為敵,就算與全世界背離……天真歲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不負你,大雪求你別抹去,我們在一起的痕跡……」
顧玥的歌聲很好,清脆而響亮,雖然音準有待加強,但把人的心都唱亮了。
聽著他的歌,顧檠豐的眼睛瞬間發亮,但那與顧玥的歌聲無關,而是那首歌……
當初他是鬼魂,照片留不住他的身影、攝影機存不住他的容顏,他只能在鏡子裡短暫停留。
但L指指自己的腦子、指指胸口,說:「你在我這裡、這裡早已留下印記。」然後開始對他輕輕唱起這首歌,她用歌詞告訴他「就算與時間為敵,就算與全世界背離,他們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告訴他「大雪也無法抹去,他們在一起的痕跡」。
她說:「愛情不是看電影、不是搭飛機,不需要任何憑證才能進場,E,你早已經在我的生命裡刺青。」
所以是嗎?她是L,和他一樣來到這個時代,重生在周鬱泱身上,她依然記得他,記得E、L,記得Eternal Love?
心情激動!震驚、喜悅、懷疑、歡愉……千萬種情緒在心底擾嚷,像是打破無數鹽罐兒、醋瓶兒、醬罈子,酸甜苦辣的滋味全都攪在一處了。
心急火燎,他下令馬車停下,道:「鬱泱,我有話對你說。」
周鬱泱把臉湊到車窗邊。「有事?」
「出來和我一起騎馬。」
意思是不能讓小孩聽見的話?
周鬱泱看著他急迫的表情,微擰雙眉,回答,「知道了。」
她下馬車,顧檠豐居高臨下向她伸手,周鬱泱把手交出去,一個使勁兒,只覺陣風自耳邊撮過,她已經穩穩當當地坐在他身前。
他握緊韁繩的同時,將她抱在懷前,瞬間她又籠罩在一片溫暖裡,她漸漸習慣這個懷抱,習慣他的親近、他的氣息。
背靠進他懷裡,他領著她馳騁,他的騎術很好,不一會兒功夫他們已經離開車隊一大段距離,他急需要隱私,需要一個空間。
但天底下就是有這麼多不長眼的人,就在他急欲弄清一切時,不知道從哪裡竄出十幾個黑衣人,從四面八方向他們包抄而來。
顧檠豐發現情況不對,拉緊韁繩想策馬突破重圍,不料那些人是訓練有素的殺手,無論顧檠豐怎麼閃躲都逃不開他們佈下的圈圈。
快馬疾奔,風迎面直撲,打得周鬱泱雙頰生痛,她幫不了忙,只能拚命壓低身子,別讓顧檠豐礙手礙腳。
幾次轉換方向都無法脫離包圍,眼見圈子越縮越小再無逃脫空間,一陣馬匹嘶鳴,顧檠豐停下馬,冷眼看著眼前的黑衣人,面上無分毫表情,教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顧檠豐目光淡淡地轉一圈,最後鎖定在一個身量較矮小的男人身上。
對方淡淡一哂,心道:好眼光,一眼就能找出領頭人,誰說順王世子是沒有見識的紈褲子弟?說這些話的人,全瞎了眼!
難得地,他開口道:「你們可以提出一個問題再死。」
周鬱泱迫不及待問:「誰派你們來的?」
顧檠豐卻問:「你們的目標是我,可以放過她嗎?」
這是兩個問題,周鬱泱不想死得不明不白,顧檠豐卻想著保住她,在生命交關時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她,他連答案都不要,只想求得她平安。
心中湧入一股暖流,這個時候她怎麼還能否認他、抗拒他?怎麼還能夠以為,沒有他,她的生命依然完整?
算了,重迭又怎樣?不公平又怎樣?只要下半輩子自己用全部的愛情、全副的心力來愛他、惜他、敬他、補償他,不就得了?
煩擾自己多時的難題,居然在這當口迎刃而解,原來是她鑽了牛角尖,這麼簡單的加減法,她卻硬要套用微積分,解來解去解不出答案卻埋怨題目太困難,她這是在整誰啊!
破題了,找到謎底了,這瞬間,心有說不出的輕鬆。
很好,就這麼做,下半輩子用全部的愛情、全副的心力來愛他、惜他、敬他、補償他……如果她還有下半輩子的話。
這種時候應該要嚇得直冒冷汗,哭得花枝亂顫,不應該像她這樣……覺得心好暖。沒錯,心真的好暖,暖得讓人忘記不平安。
握住顧檠豐的手,她偏過頭,輕輕柔柔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我比較喜歡和你共患難?」
這個話、這個時候,不合宜!
老是用笑容掩飾情緒的顧檠豐第一次對她皺眉頭。這是真實表情,沒有虛偽作態,但周鬱泱笑了,因為她再次證明他掛心自己。
「好一對有情有義的同命鴛鴦,顧譽豐,有妻如此,你死得不冤枉。」
顧檠豐笑而不答,在心裡忖度一對十三的情況下,自己逃脫的機率有多大。
他不說話,周鬱泱可不客氣了,她問:「說吧,是誰派你們來的。」
「和顧譽豐有利益關係的有誰?誰恨你們,恨得希望你們早死?這個答案不難猜。」
「是不難,可我猜了你就不必回答,這樣我豈不是損失一個答案?不划算!」她揚起笑眉對著黑衣人首領說。
生死關頭還討價還價,這個世子妃膽量不同一般,不過他喜歡有膽識的女人,所以他實話實說,「是顧敬豐。」
「果然,那個傻子上回設計人不成被驅逐出王府,現在又來搞這套,他當真以為除去世子爺,順王就會讓他承接爵位?笨!王爺、王妃怎麼可能同意?府裡還有三堂哥,五、六堂弟呢。等你們完成任務,可不可以幫我同顧敬豐傳一句話?」
「什麼話?」
「人在算計中走向腐爛,佛在寬恕中獲得不朽。不久之後,我們將在天堂裡,悲憐地看著腐爛的他。」
「這時候耍嘴皮無益,我不傳話、只負責拿錢收命,你們是打算好好配合,還是想掙扎一下對自己交代交代?」
周鬱泱笑著,雖然心虛得很卻還是反駁道:「誰說無益?」
他沒見到她的男人正在思考嗎,他那樣聰明,肯定能想出死裡逃生的好辦法。
好吧,周鬱泱同意她確實有些反骨,不過對於穿越人而言她沒有研發偉大的科學工業,沒有開創不朽的商業奇跡,這一點點小反骨真的算不上什麼。
「怎麼個配合法,引頸就戮嗎?」顧檠豐接話。
他下馬後也把周鬱泱抱下馬,牽著她的手一起往首領面前走。
周鬱泱湊近他,在他耳邊悄悄地丟下話。「同進退、共生死,我不和你分開,所以不許丟下我!」
顧檠豐聽見,臉上露出慣有的自信笑容。
她並不確定他是因為篤定而笑,還是只想迷惑對手,但說出同進退,他笑、她便跟著笑,他無懼、她便也無畏。
「你覺得我們逃得掉嗎?」她轉頭與他對話,口氣很家常,好像在問:你覺得今年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會獎落誰家?
「很難,你害怕嗎?」
他更家常,不過周鬱泱肯定他不知道什麼叫做金馬獎。
但是錯了,他知道。曾經,他和她坐在電視前面耐心等上三個鐘頭,直到最佳女主角名單出爐。
「在燦爛中死去,在灰燼中重生,有你在、有光明、有燦爛,死有何懼,焉知下一個輪迴不會是另一個更好的開始。」
「你後悔嫁給我嗎?」
她認真想三秒鐘,回答道,「青春是打開後就闔不上的書,人生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頭的路,愛情是扔出去就收不回的賭注。顧譽豐,我已經在你身上放下全數賭注,就算滿盤皆輸,我認了!」
周鬱泱沒想到自己會挑在這種時候對他表白。
每次和E看外國片時,她最不耐煩男女主角在最危險的一幕裡不忙著打退敵人,卻選擇當場親得天昏地暗,現在她終於明白那是因為不確定生死,因為想留住最後一分記憶,因為……腎上腺素快速分泌。
如果真有後悔,她只後悔自己認得太慢。
「既然認了,那你要好好抓住我的手,千萬別鬆開,我們一起過奈何橋,一起投胎,下輩子再當一回夫妻,好不好?」
「好,無論如何、都「一起」!」
最後那兩個字,她幾乎是咬牙說的,回握他的手,她冰冷的手熨貼在他溫暖的掌心裡,這生死交關的一刻,她品嘗到幸福滋味。
所有人都成了背景,他們雙雙走到首領跟前,望著對方居高臨下的驕傲神情,周鬱泱不知道顧檠豐要做什麼,她文的不行、武功更不用提,但她有「顏值」超過七十的美貌可以鬆懈別人的焦慮,於是她對小個子首領嫣然一笑。
她……對他笑?怎麼?想求饒?想讓自己放過她?
念頭還沒轉透,瞬地顧檠豐揚起手掌斬向馬脖子,首領的座騎吃痛,揚蹄嘶喊,猝不及防間首領墜馬,當所有人把注意力放在首領身上的同時,顧檠豐飛快抱起周鬱泱施展輕功奔往林間,如果不是在逃命,這幕是很浪漫的,周鬱泱可以想像泰山抱著美女在森林中擺盪的畫面。
但,他們正在逃命!
對方是訓練有素的,才一轉眼便反應過來。
他們策馬狂奔,箭矢順著風向周鬱泱兩人射去,但顧檠豐背後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左一拐、右一拐,幾次飛箭貼頰而過,但沒有肉痛感。
顧檠豐飛快奔進林子裡,但黑衣人動作更快,一前一後像是數道疾風追逐。
他們輸在對地形生疏,所以慌不擇路,當周鬱泱回過神時發覺他們已經被逼到山崖邊緣,身後是萬丈深淵,身前是舉弓以他們為靶的黑衣人,周鬱泱嘆口氣,遊戲結束!
顧檠豐側過臉,問:「你還要和我一起嗎?」
周鬱泱死了求生之心,苦笑回答道,「我像說話不算話的人嗎?」
「你不像!」
三個字落下同時,顧檠豐抱緊她,兩人從崖間往下跳。
突然間一陣刺痛穿透背心,昏迷前,周鬱泱最後一個意識是:原來自由落體是這種感覺,沒有想像中可怕嘛……
【第十四章】 善惡終有報
身體一陣陣痙攣,無法遏制的疼痛在賁張的經脈間遊走,呼呼的風聲至陰至冷,像魑魅魍魎的呼吸,不斷吹向她每個毛細孔,然下一刻她又彷彿置身太上老君的煉丹金爐,被烤得酥黃焦透。
疼痛將她催醒。
睜開眼、閉上眼數次之後,周鬱泱終於慢慢適應光線,視線對焦,她看見顧檠豐的背影,他衣袖變成碎布條,內褲外褲都磨破了,隱約透出一片雪白屁股,要不是疼得太厲害,她肯定會笑出來。
周鬱泱微微一動,顧檠豐迅速轉身,然後她看見他的焦鬱。
他很狼狽,雙眼佈滿紅絲,眼下兩團暈黑,帥氣俊朗的臉龐有數道粗粗細細的刮傷,可是在看見她那刻,他迅速露出微笑。
這人,還真有偶像包袱……周鬱泱輕喟。
垂眉看一眼自己,發現她的狀況好太多,至少衣裳完整,屁股……應該還是完美包裹吧。
是,她記得墜下山崖那刻他緊緊地將她護在懷裡,所以有他的自由落體,半點不可怕,她所有的知覺裡充塞的全是屬於他的氣息。
笑了,因為他下意識的舉動讓她明白,他有多麼珍惜自己。
「還笑,你燒昏了嗎?」他憂心忡忡地望著她,手裡拿著一塊沾水濕布,很明顯那塊布曾經是他的衣服下擺,現在,它被輕輕貼在她額頭。
「我發燒?」
「你後肩被射中一箭,我把箭拔下來了,痛不痛?」想到血水往外噴那刻,他心有餘悸,是他的錯沒將她護緊,再度回想,罪惡感又爬上臉龐。
她不喜歡他的罪惡感,於是試著耍幽默將其沖淡。「很痛、非常痛,不只後背,全身都痛得厲害,你確定我只中一箭?」
顧檠豐失笑,她在學牡丹、芍藥嗎?每回周鬱泱不高興,兩人就開始說相聲,嘮嘮叨叨地分散主子注意力。「對不住,不應該把你卷進來的。」
「你沒聽清楚?顧敬豐買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命。與其分別遇險,我寧願和你一起,至少黃泉路上多個伴。」
「你痛傻了,我們還在人間道,不在黃泉路。」
「是啊,要是走過奈何橋還痛得這麼厲害那也太不划算。」嘆口長氣,周鬱泱問:「我腦子痛壞了,你幫我分析分析,顧敬豐為什麼那麼恨我,竟然捨得花錢宰我?」
因為上不成乾脆直接毀掉?因為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嘗?如果真是她想的這樣,顧敬豐還真不是普通變態。
光是幾句話就說得她氣喘吁吁,同意了,相聲是種技術活兒,不是爾等凡人可以輕易練就。
「這件事我應該早點跟你提的,鄒涴茹被逐出顧府後並沒有回娘家,而是跟了顧敬豐,而她恨你。」
可不是嗎?肯定恨她奪夫,恨她霸佔嫡妻位置,恨她搶走男人注意力,恨到想把她給殺死!這就是女人最可悲的地方,失去愛情,不去另一半身上尋找原因,只埋怨更強大的對手出現。
「這件事你很早就知道?」
「對,但我沒把它放在眼裡,以為是無足輕重的兩個人干擾不到我們,沒什麼好在乎的。」沒想到……是他太自信自傲,是他的錯。
「這下子陰溝裡翻船了吧,這世間不可以輕視任何人,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小人物發起威會有多大的殺傷力。」周鬱泱苦笑。
「你傷著呢,別說話,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他伸手摀住她的眼睛。
「不要。」她推開他的手。
「為什麼不要?」
「因為害怕。」
「怕什麼?」
「怕閉上眼睛就醒不過來,怕沒有人發現我們……」頓了頓,她終於將心頭疑問說出口,口氣有些鄭重。「如果我快死了,可不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他輕輕將她的頭髮順到耳後,柔聲道:「你放心,血已經止住,傷口也敷上傷藥,好好靜養,過幾天就會痊癒,我手下有幾個人擅長追蹤,他們發現我今天沒抵達莊子,很快就會找來。至於問問題,不只一個,你可以問無數個。」
以為她會問困難的、複雜的、讓人難以啟齒的問題,因為她的態度太鄭重。沒想到她只問了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每個字都清楚,清晰得讓他明白,她有多聰明。
周鬱泱問:「你、是、誰?」
很好,他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張開嘴巴,回答,「我是E!」
那是他鼓足勇氣才出口的答案,可惜周鬱泱撐著最後一分力氣問完問題,然後陷入昏迷。
但事實並非如她所想像,眼睛閉上再沒有清醒。
她醒了,發現自己在一處山洞裡,在顧檠豐的懷裡,山洞有點陰冷,他用自己的身體將她摀熱,他累極,傳出微微鼾聲,髭鬚紛紛冒出來,隨著他的呼吸輕輕磨蹭她的額頭,她有些癢。
她一動,他立刻驚醒,確定她目光澄澈不再尋不著焦距,心終於放下。
已經三天了,過去三天她睡睡醒醒,每回張開眼睛看著他卻像不認識似的,講幾句含糊的話、扯扯嘴角,繼續昏睡。
他嚇到了,原本從沒緊張過,可以掌控所有事的自信被抽走,他不害怕墜崖、不害怕沒人找到自己,可是他害怕她不再清醒,他一次次喚她,不斷給她輸內力,他每隔半個時辰就為她把脈一次,他勤奮地為她換藥,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她仍然不醒。
她不想折磨他,但這三天他為她受盡折磨。
「好香……我餓了。」
過低的血醣讓周鬱泱無法表現出精力充沛的模樣,她只能用微笑撫平他的憂鬱,現在的他看起來比顧玥更像憂鬱王子。
「肉馬上來。」
他輕輕把她放回地上,飛快把架在火上燒烤的魚肉取下,為了讓她一醒就有新鮮東西吃,他不知道已經浪費多少食物,切肉、上架、炙烤、燒焦、扔棄……他不斷重複同樣的過程。
很幸運,眼下她醒來時,魚肉已熟透。
顧檠豐用一片寬寬的葉片盛魚,兩根削開的樹枝當筷子,他回到她身邊扶起她,一點一點將魚肉剔下來喂她。
他喂得既專注又仔細,好像在精雕藝術品,看得她眼眶微熱、鼻微酸。
她以為幸福是男人拿著兩張前往法國的機票,說:「親愛的,我們去度蜜月。」以為幸福是男人帶來五克拉鑽戒向她求婚,以為幸福是九千九百九十朵玫瑰,以為幸福是他願意一輩子為你臣服……
沒想到都不是,只要男人願意為你專注,那就是千金難換的幸福。
恍惚間,那個看著她、怨恨自己不能給她體溫的男人回來了,那個幾次想握住她的手為她打氣,卻總是沮喪地穿過她手心的男人回來了,她又將他與E重迭在一起,但這回她不想鑽牛角尖,她只想好好愛他一回。
氣氛靜謐,一個喂、一個吃,吃飽了,他用木頭雕成的杯子喂她喝水。
看著粗劣的水杯,她問:「這幾天,你做了不少事?」
「對,我找到洞穴撲上乾草,架上火堆,抓到兔子、找到河流……我還看到遠處有一叢很粗的竹子,想等你醒來,給我做石頭魚湯喝。」
他還記得,她曾經說過最美味的湯是以竹子為鍋具,燒熱的石頭為熱源,再從河裡撈起最新鮮的魚蝦瞬間煮熟,那是旅遊節目介紹的菜,還沒有真正試過。
「等我有力氣了,馬上給你做。」她點點頭,再強調一次。「很好喝的。」
「我相信。」小心翼翼地,他把她摟個滿懷,臉頰碰觸她的額頭。
不多久,她感覺額間有股濕意,想抬頭,他卻固執地不肯移動,硬是把她的頭卡在同一個角度上。
他的驕傲不允許她看見自己的脆弱,他是個霸道的男人。
許久,她聽見他吞下喉間哽咽,忍不住輕嘆問:「你在哭嗎?」
他沒回答,又經過好一陣子才聽見他的聲音幽幽地從頭頂往下傳。「周鬱泱,你是個騙子。」
「好大的指控,我不認罪。」
「你講那麼多話,我以為你會沒事,結果你丟下一句「你是誰」就昏迷不醒,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很要不得。」
她咯咯笑著,笑他的孩子氣,但他的孩子氣卻讓她好窩心。
「那也是千百個不得已,我很想聽你的答案啊!」
側了側身子,她把自己埋進他懷裡,那麼多天沒洗沐,他身上有異味,但她喜歡,因為是他,她甘願當逐臭之夫。
「很想聽嗎?」他手臂緊了緊,好像非要夠緊,她才不會從自己身邊溜走。
「很想。」
「有想到不會再度昏迷嗎?」
「人格保證,我會張大眼睛、豎起耳朵,認真迎接你的答案。」她又笑了,在他懷裡,因為笑引起的些微震顫讓他心定。
「好,我說了,你不可以太害怕,不可以嚇暈,要認真把我的話全部聽進去。」歷經上次的失敗之後,他決定調換故事順序從最不嚇人的部分講起。
「一定!」
然後他開始說了,用一個很長的故事做鋪陳,從霍秋水起的頭,故事比小冊子裡記錄的詳細得多。霍秋水的生平、性格、嗜好、興趣,從對皇帝的抗拒到接受、認命,直到為他死心塌地……
他說了顧檠豐的一生,說他對顧伯庭的複雜感情,說顧伯庭如何的和善親切,如何讓顧檠豐深感罪惡,以至於被他騙得團團轉,以至於殞命……最後他說:「我是顧檠豐,重生在顧譽豐身上的顧檠豐。」
周鬱泱點頭,回答道:「我猜到了。」因為她想不出,這天底下還有誰這樣憎恨顧伯庭。
聽見她的回答,他像中了發票,笑彎了眼睛、眉毛、嘴角,整張臉的線條柔和得不得了。接著,他串起長長的問號,一氣呵成問:「你不害怕嗎?你相信世間上有重生這回事?為什麼?是不是因為你是穿越女,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靈魂?你和我有相似的經歷……是你嗎?!韓晴愛?E深愛的L? 」
她吃過東西、血糖並不算低,她的傷口被照顧得很好,沒有感染之虞,最重要的是她承諾過不暈倒、不昏迷,但是,答案揭曉那一刻……她——說話不算話!
「E!」周鬱泱輕喚,顧檠豐回眸一笑。
「有事嗎?」他柔聲問。
「沒事,想喊你。」
一天之內這樣的事會進行數十次,自從她二度暈倒再清醒,神經就有點不正常了。但對於這樣的她,顧檠豐沒有不耐煩,每次她喊,他便應聲、微笑。
如果手邊沒事,他就會問:「需不需要我抱你一下?」
然後她會點頭、會伸展雙臂,即使這樣會扯動傷口帶出一點疼痛,但光是看著他,那個疼痛也會變得幸福,於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抱進懷裡。
這是他們曾經想做,卻辦不到的遺憾。
她窩在他懷裡說:「我很後悔,要是知道那麼快就會離開你,我一定會天天煮菜給你聞,我不應該那麼懶惰的。」
他當人是吃貨、當鬼只能當聞貨,但不管是哪種貨,在她做好菜肴時,他滿足的表情都是掌廚人最大的成就。
「所以這輩子,你那麼努力學做菜?」
「對,我想如果你再出現,我要每頓飯都滿足你的味蕾。」
「想為我燒一輩子菜,那就是要嫁給我了?」
「我不是已經嫁給你嗎?」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感激上天過,謝謝祂讓韓晴愛在那個時代裡死亡,謝謝祂讓周鬱泱在這個時代與E重逢,謝謝祂讓孤單的L身邊多了喜歡她、尊敬她、愛她的親人……
她從不認為命運是好東西,但此時、此刻她愛上老天爺大筆一揮,為自己改寫的命運!
「不算,那是顧譽豐和周鬱泱的婚禮,我們要辦一場E和L的Eternarove婚禮。」
於是他擁她入懷,手指在她掌心勾勾畫畫,兩人在陰濕的洞穴裡討論未來的婚禮,環境不好、空氣不好、光線不佳,這裡甚至像那個逼仄的小套房,狹窄得讓人感到壓迫。
但他們幸福、快樂,並且希望時間、空間就定在這裡。
如果問在交往當中,他們印象最深刻的約會地方是哪裡?他們肯定會回答:小套房和洞穴。
他捨不得放開她,一分鐘都捨不得。
她捨不得不看他,一秒鐘都捨不得。
於是荒謬地一天喊他幾十次,等著他的頻頻回顧。
她想,這輩子的歷史寫到這裡應該不會再出現分離了吧,他認為,這次他沒有被封鎖在小小的空間裡,她應該不會再棄自己而去了吧,他們都認為快樂結局應該寫在這裡,卻沒想過人生難免崎嶇。
他們總是在說話,一有時間就說。
她問:「為什麼挑這幾天,帶我們離開順王府?」她本以為這是他把自己帶上馬背,想背著孩子告訴自己的事,沒想到他是因為顧玥的一首「時光煮雨」,確定她是L.
「順王府這幾天會出一點事,我不想你們被波及。」
「什麼事?」
「先會有御史大夫告御狀,之後皇上下聖旨命大理寺查案,他們將會在我的書房裡查到貪瀆證據。」
「貪瀆?你的職位摸不到銀子,怎麼貪?」
「我不貪,但我為二皇子訂了個賣官章程,過去半年,你猜猜二皇子賣官賺了多少?」
搖頭,不知道行情價、不知道賣出數量,再厲害的精算師也估算不出來。
「十五萬兩,那是已經入袋的,尚未入袋的還有六十三萬兩。」
哇,她瞠大雙眼,官位這麼昂貴?
他朝她微笑點頭,就是這麼貴,天底下不學無術,沒腦子卻有銀子的人多了去。
「二皇子這麼缺銀子?」
「沒有銀子怎麼收攏人心?怎麼召集暗衛?怎麼呼風喚雨?」
「我以為有個富爸爸就能一輩子不擔心吃穿,沒想到……」
周鬱泱聳聳肩,人哪,有了錢想要屋、要車、要女人,有了屋、車加女人又想要權勢,慾望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黑洞,陷進去……只能自求多福。
「如果二皇子只想要吃穿就不必想方設法,到處結黨、結勢力。」
「當皇帝有那麼好?那是個勞心勞力,連覺都睡不安穩的行業啊!人的一生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面。」就像她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花一輩子去追求一個家破人亡的結局,值得嗎?
「爾之砒霜、彼之蜜糖,你厭惡的恰恰是某些人耗盡心力,立誓此生必達的目標。」
「是我笨,還是他們太傻?捨棄手邊的幸福去追求遙不可及的想像?殊不知千載勛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那些全是假的。」
在被卡車撞上那一刻,她覺得好冤,她幹麼拼死拼活畫稿子,為什麼不多花點時間和E坐在電視前面,不對著他拚命講話?傻透了!
「有的人認為這麼做此生才有價值,不理解,是因為你與他們不是同路人。」
她嘆息。「所以都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無法理解男人遠大的志向。」
「不是每個男人。」他強調。
「不是?」
「對。比如我,我同意一生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於你而言,什麼是美好的事物?」
他毫不猶豫又把她抱個滿懷,在她耳邊說:「你!我親愛的L!」
她也圈緊他,用行動告知他也是她人生中的美好。
周鬱泱問:「所以要開始收網了,對不對?」
「對,大理寺一路追查下去,當初我答應皇上的澧王、俞親王、莊大人……等等將會一一入網,當然,順王府也會受到牽連,招至滅亡。」
「你確定?只聽過父債子承,可沒聽過兒子犯罪會牽連到父親頭上。」
「我做此事不過是給皇帝一個往下追查的理由,你以為顧伯庭與二皇子沒關係?與賢貴妃沒有關係?」當然有,只不過顧伯庭謹慎,每次合作之後不會留下證據。
「我不明白。」
「我給你說說故事。皇上在潛邸時,正妃難產而亡只留下四皇子,四皇子是個宅心仁厚、好學知禮的,從小皇上就將他送出王府交由程尚書親自教導,表面上是教導,不如說是避開後院的手段,為太子妃保留一株根苗。」
他與四皇子在同一年出生,四皇子沒了娘,父皇便經常帶他到秋水閣來,即使沒有父皇的刻意安排,他們也很容易玩在一起,因為他霸氣、四皇子仁和,並且都是極聰敏的孩子,情誼正是在那個時候建立的。
他曾想,父皇希望自己能夠好好輔佐這位哥哥,換言之,他早有立四皇子為太子之意,只不過礙於杜家。
「然後呢?」
「皇帝登基之後遲遲不立國后,後宮由賢貴妃主事。二皇子是賢貴妃所出,而賢貴妃的父親是鎮國大將軍杜緯德,他手握二十萬大軍,打過無數場戰役,無敗戰紀錄,而杜家子弟各個識文好武,在軍營中掌握要務。然這些年來,鎮國將軍頻頻結交朝臣……」
「因為杜家要拱二皇子上位?」周鬱泱接話。
這是理所當然的推論,功績不能只榮耀這一代,必須世世代代傳下去,最好的方法是自家的親外孫當皇帝。
「對,沒有任何一個皇帝喜歡這種狀況。」
「何況皇帝心裡有個比二皇子更適合當皇帝的人選?」她猜,是那位宅心仁厚的四皇子。
「沒錯。程尚書是個能耐賢臣,幾年前他受皇命所託,請辭朝堂、退隱故鄉並將四皇子帶在身邊,他為皇子四處張羅賢人、教養成才,所費心力非一朝一夕。」
請辭朝堂之事發生在六年前,換言之,賢貴妃買通顧伯庭對自己痛下殺手時,父皇便有所察覺,速速將四皇子送走。這是他後來慢慢聯想起來的。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棄了四皇子,殊不知皇上是為著讓他避開禍事,安全長大,皇帝豪賭了一把?」周鬱泱問。
「對。皇上賭贏了,四皇子不但平安長大,他廣納賢良,四方遊歷,協助各處知府治理地方,開運河、築堤防、闢良田、清吏治,在民間留下親民愛名的好名聲。」
「賢貴妃不急嗎?」
「當然急,但四皇子行蹤不定,因此二皇子在京城附近佈下數千兵馬,只要四皇子踏進京城就會被抓。」
「皇上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只不過投鼠忌器。杜老將軍手中的二十萬兵馬不但可以阻絕北番對大周國的覬覦,更重要的是倘若誠親王造反,那就是一支足以制衡的軍隊,因此明知道杜氏檯面上、檯面下的各種動作,也不得不虛與委蛇。
「而今誠親王已逝,北疆軍權納入皇帝囊袋裡,怎還容得下杜氏一族的叫囂?收拾杜家早在皇上的計劃當中,只不過需要慢慢佈棋,就算沒有我從中橫插一腳,皇上定也能在三、五年之內將賢貴妃、杜家人收拾乾淨。」
「所以呢,查到你之後,接下來?」
「當年顧伯庭與賢貴妃交換條件,他殺死我,賢貴妃承諾讓顧譽豐成為順王世子。此事皇上心知肚明卻不願意妄動,他在沒對賢貴妃動手之前也不會對顧伯庭動手,但現在情況已經不同。」
意思是,順王別想逃過這回,意思是,沒有他插手,順王府還有三、五年好光景,但他插手後,一翻兩瞪眼。
「所以呢?」
「十天後咱們回王府,屆時大理寺那邊搜證應該差不多了,也許一進府我就會被捕入獄,我估計快則兩個月,最慢三、四個月就會查到順王府頭上,在這之前,你要做好離開的準備。」
點點頭,她明白。「要不要趁這次出遊直接把玥兒、祺兒留在莊子上,別帶他們回去?」孩子終究是孩子,王府裡亂起來,難保不會有人趁火打劫。
「不,你別牽扯進來,我手下有人會在適當的時機將他們帶走,顧伯庭只會以為帶走他們的是皇上,不會猜疑到你,你離開之後先回莊子住上大半個月,再到渭水通谷鎮與我集合,那裡有個悅來客棧,你到達之後找大掌櫃黑伍,他會照應你。」
「那間客棧是你的嗎?」
「是,那是我外祖給我母親的嫁妝,這些年都是黑大、黑貳……等等十二個兄弟在替我打理,幸好有他們才沒有落入顧伯庭手中。」
他說完未來計劃,也把死前那段經歷告訴她,他講出心中的怨懟仇恨,說他氣恨自己視人不明,高傲自信霸氣的他,竟在死前被真相狠狠搧一巴掌。
周鬱泱習慣正面思考,她勸道:「許多恨到這裡都可以丟棄了,順王即將得到報應,害死你和你母親的賢貴妃也不會有好下場。你可以全身而退,將玥兒、祺兒撫養長大,可以青山綠水相伴,從此人間白髮,上帝給了你機會讓你選擇一份美好的生活,不是很美好嗎?」
「我喜歡你的不爭與樂觀。」
「我還有許多優點,你還沒找到,慢慢搜尋吧。」
「可惜這裡沒有Google.」他嘆息,有時真懷念那個便捷迅速的時代。
「所以你得在我身上耗不少時間才能慢慢找到。非常之好,不管第幾個世紀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
「放心,我接下來的每寸歲月都只會以你為重心!」
真真是甜度接近十分的甜言蜜語啊,那些年的偶像劇沒有白看。
周鬱泱接著問顧檠豐,要不要與皇上相認?
他搖頭,回答得斬釘截鐵,道:「我想切斷與過去有關的一切,重生,不就是要重新來過?」
好答案,她喜歡,對於京城裡的一切,她不耐煩極了!
接下來他們說了又說,有意思、沒意思的全都說,偶爾默契到了,兩人相視而笑,偶爾兩人意見不合、各自表述,偶爾說起共同的人物一陣撻伐,偶爾提到顧玥、顧祺,對他們的未來,顧檠豐和周鬱泱有著為人父母的驕傲。
* * *
兩天後,黑大的獵鷹在附近遨翔。
顧檠豐一聲哨音將它召喚過來,在它爪子綁上信物。當天中午,黑大領著黑貳、黑參、黑嗣將兩人從谷底救上來。
他們回莊子休養,周鬱泱把孫叔、阿良和阿平、阿安叫進房裡,細細地安排接下來的事。
按照計劃,他們在第十天回到順王府,果然,大門未邁,顧檠豐已被逮捕。
此事在順王府掀起大風波,鄒氏不斷哭吵,但她沒膽子責怪丈夫逼兒子入仕,只敢跑到秋水閣責怪周鬱泱。
這會兒她不再覺得周鬱泱是幫兒子當官的大福星,反認為她是給兒子招來禍事的災星。
她愛鬧就鬧,周鬱泱不打算和鄒氏計較,怎麼說顧檠豐都佔了她兒子的身體,光看在這點份上,她都願意對鄒氏多幾分善良。
但二房、三房的嬸娘竟然以為顧檠豐被關,世子爺的位置即將空出來,自家兒子的機會從天而降,因此對鄒氏處處巴結、一個鼻孔出氣。
鄒氏走到哪裡,兩個嬸娘跟到哪裡,鄒氏哭,她們嘆氣,鄒氏罵,她們幫腔。周鬱泱猜測,她們一定不了解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終於,周鬱泱忍不住了,她滿面郁色道:「王妃,你應該感激世子爺還有命活到現在。」
「是什麼意思?」鄒氏被她的口氣嚇到。
「我們在前往莊子的途中被十幾名黑衣人截殺墜崖,世子爺全身傷痕纍纍,幸好是我的下人對附近地形熟悉,把我們給救回來,否則世子爺早就沒命。」說完,周鬱泱冷冷望向二嬸娘。
二嬸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驚膽顫,惱羞成怒道:「看我做什麼?你可別想往我頭上潑髒水。」
「二嬸不知道嗎?是顧敬豐花錢買兇殺人。」
「胡說!你不要亂攀咬,沒的事胡扯一通。」
「我肩背上的箭傷還沒全好呢,二嬸要不要看一看?世子爺功夫好,逮著刺客逼出幕後黑手,只是對方人多勢眾,我們才會被逼得跳崖。
「只是,媳婦和世子爺百思不得其解,二堂兄已經被趕出王府,照理說日子應該過得煎熬,怎還有銀子買通刺客,這錢是從哪裡來的,莫非是……王妃,您要不要查查府裡庫房,查查有沒有少了什麼貴重珍寶?」
鄒氏目光猛地一凝,恨恨瞪上二嬸,半句話不說,但眼底的凌厲教人退縮。
心中有鬼,二嬸不敢與鄒氏對視,那膽怯畏懦的模樣,尚未動手清查,鄒氏已經相信周鬱泱所言不假。
「王妃,媳婦擔心世子爺身上的傷,擔心沒人換藥會不會潰爛,又擔心牢獄裡有沒有人下黑手,想逼世子爺認下不該認的罪,因此這兩天已經遞帖子想請皇奶奶幫幫手,無論如何讓媳婦能夠進獄裡見世子爺一面,媳婦忙得腳跟打上後腦勺,也不指望王妃幫忙,但能不能請王妃別耗媳婦的時間,讓媳婦儘快辦事?」
周鬱泱的話讓鄒氏把滿肚子火氣給澆熄了,她轉而瞪二嬸一眼,冷笑道:「最好別讓我查出什麼,否則……」
撂下話,她領著丫頭離開秋水閣,二嬸背部興起一陣寒顫,腦門一抽,猛地想起,是啊,此事得快回去通知二爺,這件事是二爺允的,倘若東窗事發……總不能推她去頂吧!
幾個女人相繼離開秋水閣,周鬱泱便著手安排起來。
她先讓牡丹將嫁妝裡值錢的東西挑出來,分成幾個小包,阿良、阿安每來一回就讓他們帶一點離開去變賣,她吩咐孫叔把莊子分成數份分給當地的佃戶,再將錦繡召來,把帶顧玥、顧祺離開的計劃稍稍透露些許,讓她替兩人先做準備。
四個月……她清楚皇帝的個性,他不是個急躁之人,任何事都要反覆推敲琢磨才會進行。
所以他肯定會用最長的時間,把事情辦到沒有人可以找到發揮藉口,沒錯,想要成功的人就必須要有這分耐心,只是……這樣辛苦的就是顧檠豐了。
牢獄裡那麼冷,他怎麼在裡頭熬過寒冬?
* * *
這是在順王府後宅裡,外頭也鬧得沸沸揚揚。
皇帝刻意把事情鬧大讓百姓參與此事,不得不承認,皇帝雖然不是穿越人,卻很明白百姓仇富的心態。
想想,天下仕子寒窗十年,苦熬多少春秋還不見得能考上進士、將一身才學賣與帝王家,可那些有錢人把銀子隨手一撒就有官位到手,看在辛苦的白丁眼裡,情何以堪?
輿論越鬧越大,臣官們在朝堂上請皇帝嚴懲貪賄之人。
於是除了顧檠豐鎖定的那些人之外,王大人下馬、鈺王下馬、程尚書下馬、李侍郎……
二皇子身邊的權臣謀士一個個中箭,而二皇子的行為「深深刺痛帝心」,皇帝儘管百般不捨,卻也只能為了天下黎民將「心愛的皇子」圈禁起來。
樹倒猢猻散,同一個時間,後宮嬪妃紛紛站出來指證,賢貴妃把持後宮、謀害皇嗣,做出無數喪盡天良的惡事,有些是真,有些叫做穿鑿附會,但眼見二皇子倒台,皇上大動作令人嚴查,哪個沒眼色的傻官會在這時候跳出來維護賢貴妃?於是一條條、一項項的罪證,都「查證屬實」。
然皇帝顧念「多年夫妻感情」以及「鎮國將軍功在社稷」決定從輕發落,將賢貴妃囚禁冷宮。
可宮裡人誰不明白,待在冷宮,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是常有的事,何況過去被賢貴妃害慘的嬪妃還少得了,因此就算皇帝不動手,也難保不會有人想出口惡氣。
皇上雷厲風行,聖旨下,消息傳到西北鎮國大將軍耳裡,杜瑋德將軍急怒攻心,一口鮮血吐不盡滿心怨氣,但征戰沙場多年,老將軍哪會把一口血看在眼裡,因此連夜召開秘密會議,決定反攻大計。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人老體衰、廉頗老矣,不過熬個幾夜就將小病拖成大病,倒床不起。皇帝派欽差、派御醫到西北予以寬慰,本是好意,卻沒想到更加刺激老將軍。御醫用藥用針、用盡辦法,誰知短短兩個月老將軍依然駕鶴西歸、重返瑤池。
老將軍一死,皇上雷霆萬鈞,命令分散在全國各處軍營的杜家子弟放下職務,返京為杜家長輩盡孝。
眾人心知肚明,官職一放下就甭想再拿回來,但誰敢抗旨?就算皇帝不追究,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官位照常丟,更多丟了幾分名聲,因此心中再不甘也只能乖乖照辦。
杜家的風光,到此終止。
這天皇帝施恩,周鬱泱終於得以在顧檠豐入獄三個月之後進牢裡見顧檠豐一面,消息傳來,滿府上下全數聚在廳裡。
不過……說是滿府上下,這話灌了水。
那日挑釁過後,鄒氏查出庫房裡確實被偷走不少好東西,因此杖斃了兩個奴才,從其它人嘴裡刨出話查出二房買通看守下人,頻頻進出庫房,在顧敬豐買兇前後,恰恰是顧二老爺進出庫房最多次時。
查到丟失的古董,下游就不難查證,派管事把當鋪老闆找來,真相水落石出。
二房被趕出顧府,阿良和芍藥進城當賣嫁妝時,看見二爺、二夫人、顧彩蝶、顧敬豐……一家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他們要將鄒涴茹賣入青樓。
令人不恥的是,二房上下竟把買兇刺殺顧檠豐和周鬱泱的罪算到鄒涴茹身上。
芍藥說:「鄒姨娘臉上一塊青一塊紅,頭髮稀稀落落的,早已經看不出風姿綽約、姣美婉麗的模樣。」
「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壞事還是少做一點的好。」錦繡嘆道。
話題扯遠了,這天宮裡太監出宮傳皇帝口喻,允許周鬱泱進獄裡見顧檠豐「最後一面」,三日後,皇帝將會派人將周鬱泱接進宮裡。
顧伯庭是個明白人,聽到皇帝口喻立刻想到顧家就要敗了,兒子再不會放出來,登時心頭狂驚,手足無措。
可不是嗎,誠親王妃替皇帝解決了大麻煩,皇帝正想不出用什麼法子補償她,這會兒顧家落敗,自然要把侄女給帶出火坑。所以……顧伯庭忽然恍惚了,恍惚間看到年輕的霍秋水對著自己盈盈淺笑。
她要收回去了嗎?把給了他的所有好處,全數收回?
一個踉蹌,他頹然坐倒在地板上,冬天到了,青石板上的寒氣竄進他的骨子裡,令他心底一陣寒涼,分明寒冷,他卻逼出滿身汗水。
二十幾年的經營,到頭來換得這樣的下場?
周鬱泱自然知道顧伯庭心裡想什麼,對政局那樣敏感的他,恐怕早已在皇上收拾賢貴妃之初就想到帳會算到自己頭上。
鄒氏見丈夫如此,嚇得手足慌亂,她沒那等智慧能聯想到朝堂局勢。她想到的是兒子的生死,所以王爺也沒法子了嗎?兒子必死無疑嗎?
轉身,她猛地拉住周鬱泱的手放聲大哭。
「你不可以離開王府,好女不事二夫,你是譽兒的妻子,當初他為了你把涴茹趕走,他對你那麼好,你不可以在這時候撂下他。」
周鬱泱推開她的手,心底寒涼,生死之事落在自己兒子身上她就這樣恐懼,可當年她對霍秋水的兒子下手時,怎麼沒想過霍秋水的心情?
周鬱泱寒聲道:「您放心,我不會撂下世子爺。他流放西域,我便前往西域,他走向黃泉路上,我也絕對不獨活。只是……不知道世子爺被捕入獄那日,他說的話,您可曾聽聞?」
「譽兒說什麼話?」
「世子爺說,這是報應,貪婪的下場是滅亡!媳婦不明白什麼意思,您可否為媳婦解惑?」她這是在替顧檠豐出一口氣,也是為那個被命運擺佈的霍秋水討一句公道。
此話一出,鄒氏止不住全身顫慄,踉踉蹌蹌奔到大門邊,雙手朝天合掌,嘴裡頻頻念起佛號,而顧伯庭臉色轉為蒼白,他一樣控制不住驚懼,死死咬緊牙關,握緊椅把的手背,青筋畢露,轉瞬兩眼一吊,昏死過去。
顧家三房的叔嬸嚇呆了,急急喚人請大夫,周鬱泱卻看也不看一眼,拋下一個冷笑,轉身離開。
陰暗的牢獄裡充斥著腐霉味道,餿掉的食物、排泄物的惡臭、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兒、嘔吐物的酸腐……混雜出令人作惡的味道。
踏進這裡的第一步,周鬱泱的眉心再也舒展不開。
皇帝瘋了嗎?顧檠豐這是幫他做事,是為國為民為朝堂,難道不能把他關到好一點的地方?享受一下特殊待遇?
詛咒皇帝的念頭,在她看見顧檠豐那刻爆發!
他全身是血,一件接近灰色的囚衣上頭沾染了各種深淺不同的血漬,他們對他用刑了!
狂怒,她氣到說不出話,淚水奔流,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如果當好人要受苦,人人都想為惡,如果做事等同於受罪,誰不選擇安逸。
怒火中燒,她恨透皇帝、恨透朝堂、恨透權勢、恨透跟這裡有關的一切!
獄卒將牢門打開,周鬱泱飛快鑽了進去,原本縮在角落的顧檠豐聽到動靜,抬起頭、看見她,笑了,乾涸的嘴唇裂出一道口子,往外冒出血珠。
她跪到他身前,在心裡痛罵幾百聲爛皇帝,有這種上司,誰願意當員工。
周鬱泱把他糾結的頭髮順到耳後,輕捧起他的臉,用帕子一下一下擦去上面的污血,話不經過腦子,焦躁的一句接過一句噴出。
「你受傷了?他們逼供了?他們想知道什麼就告訴他們什麼啊,為什麼讓自己吃苦?」
「二皇子待我極好,我不能出賣他。」他虛弱回答,手指卻在她掌心微微一摳,眼珠子往旁邊轉去。
周鬱泱順著他的視線轉去,這才發現牢裡還另外有人。
二皇子待他極好?周鬱泱多瞄一眼縮在角落的中年男子,瞬間明白皇帝哪裡是讓她來探監的,根本就是要她來幫著演戲。
真正好哪,不給福利不給銀,只想把他們夫妻活活操到死,這是哪門子規矩?用力吸一口氣,腐霉味兒襲心,腦子一陣昏,但很了不起,她還記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撇撇嘴,她滿臉的不甘情願。
往慘裡說?她用口形問他,他微點頭,在她掌心間寫下林雄易三個字。
這人她知道,也是二皇子黨裡頭的重點人物,為人極正氣,卻不知道為什麼能讓杜氏攏絡,幾天前刑名大人企圖從他嘴裡逼供,但這人骨頭硬竟然想咬舌自盡,幸好及時阻止,但也因此,皇帝想知道的事一件也沒套出來。
過去一年,顧檠豐雖然深受二皇子看重,但他畢竟紮根不深,許多過往的陳年往事知道的不多,因此皇上把重心擺在林雄易身上。
沒想到,他還真把自己當成忠肝義膽的大忠臣了,搞上這一套,鬧得皇上措手不及。
皇帝氣急敗壞,更糟的是他的媳婦竟敢和皇上對著幹,拿把刀子跪在皇宮前喊冤,宮廷侍衛上前阻攔,她把刀子往自己胸口一刺,人是救下來了,但誰曉得會不會留下殘疾。
自古以來,苦肉計的效果一向不壞,因此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有人還反口把「大奸臣林雄易」改成「百世冤林雄易」,甚至有人主張還他一個清白。
猛吸一口氣,霍地,她甩開顧檠豐的手,狂怒起身,指著他的鼻子說道:「再好又如何?鎮國將軍氣極攻心早就死掉了,皇上讓杜家子弟全數卸職,回京為大將軍守孝,賢貴妃自殺身亡,二皇子受到刺激太重變成傻子,二皇子黨已經沒有希望了,你還想和誰講義氣?
「我不知道二皇子待你多好,我只曉得外面有無數百姓在撻伐他,二皇子做的壞事一件件被挖出來,皇上讓御史大夫逼得無法,決心將二皇子黨剷除殆盡。為了你的義氣,順王府已經受到連累,所以人都戰戰兢兢等著皇上下旨,誰曉得抄家滅族日是何時。臨出門,王爺交代我轉告世子爺大勢已去,讓你別再倔強,唯有保住一條命,日後方有機會東山再起。
「世子爺,求求你,都交代了吧,二皇子對你有義,難道王爺、王妃對你無情?他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不是讓你去受死的,父母恩大如天,你尚未來得及報恩,怎能連累父母為你喪命?何況你對二皇子盡忠便是對天底下百姓不義,你在意二皇子的前程,難道就不在乎大周的命運,醒醒吧!二皇子真的是值得你輔佐的人嗎?他真的適合當皇帝,依我看來那個在民間處處替百姓解決難題的寬厚皇子,更適合那把龍椅。你怎能把私誼放在大義之前,怎能把大周的興衰擺在對二皇子的周全前面?
「實話告訴你了吧,皇上早已下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過去跟在二皇子身邊的人已經將所有的事都招出來,連張為功也不例外,難道他不比你對二皇子盡心?二皇子待他不比待你好?世子爺,你當真以為皇帝真要你嘴裡的秘密?錯了!皇帝要的是你的態度、你的認錯,要所有人都站在他那一邊。何況不管你說什麼,皇帝都不會再對付二皇子,因為他已經傻了,並且那是他的親生兒子!
「世子爺,周鬱泱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你好好活著、長命百歲,咱們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啊!」她聲淚倶下,埋進顧檠豐懷裡。
父親?顧檠豐額頭幾道黑線交織,該做的事都還沒做他就成了父親,這也未免太太太……
但他連苦笑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周鬱泱的激情表演讓林雄易動容,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凝睇著靠在牆邊的小夫妻,長長的嘆口氣。
原來杜家真的已經倒台,不是刑官糊弄他,二皇子再沒機會,連鐵錚錚的張為功也已經把所有事全數招出,時局已頹、無法挽回……那麼,他還守什麼秘密?恐怕那些早已經不是秘密。
周鬱泱不知道應該表演多久,但是看見顧檠豐身上的累累傷痕,她又氣又傷心,一下一下撫著他手臂上的鞭痕,她不是作戲,是真的哭得柔腸寸斷。
她的淚水軟了林雄易的心,他想,自己的妻兒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哭得無法遏抑。
周鬱泱不知道林雄易的心境轉變,也不曉得顧檠豐因為她的傷心而感動、而鼻酸。她忙著在他懷裡下定決心,她發誓要讓皇帝後悔今日的所作所為,她發誓要他痛徹心扉,知道自己的苛刻對待顧檠豐是種多麼愚蠢的行為!一定!
她像隻被惹火的母獅子,悄悄伸出利爪,非要皇帝也疼上一回。
不多久,來了個獄卒把林雄易給帶出去。
牢房裡沒有其它人,周鬱泱這才可以暢所欲言,她壓低聲音問:「他們為什麼要打你,難道你做得不夠好?」
「既然是演戲,當然要演得逼真一點。」
「逼真?別人的肉不會疼嗎?」
「不怕,只要林雄易把皇帝要的秘密吐出來,所有的事情都會結束。」
「鎮國將軍已死,杜家子弟返京盡孝,杜家已經徹底傾倒,這樣還不夠嗎?」
「據聞杜大將軍把這些年的戰利品換成黃金,藏在一處極為隱密的地方,並將此處繪成一幅藏寶圖,皇帝把所有能抓的人全抓了,該拷問的全上了刑架,但沒有人知道藏寶圖藏在何處。」
「林雄易就知道?」
「當然,藏寶圖是林雄易親手所繪。」
「那筆錢很多嗎?」
「應該是,如果傳言不假,至少有朝廷十五年歲貢之數。」
「大將軍是這麼好賺的行業?你要不要改行?算了,別落了個鎮國將軍的下場。」
顧檠豐失笑,握住她的手道:「這是我幫皇上的最後一件事,估計沒錯的話,皇上應該會在近日內對顧伯庭動手。」
「我想也是,皇上已經下旨讓我三日後進宮。」
「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嗯,孫嬸那裡已經準備齊全,我會讓孫叔他們先到渭水通谷鎮等我,進宮那天,我帶著錦繡和牡丹過去。至於玥兒和祺兒……」她把話留給他接。
「今天或明天,黑大、黑貳就會去把兩個孩子帶走,一樣,他們會把孩子帶到悅來客棧,回去記得叮嚀兩個孩子,乖一點、合作一點,黑貳的脾氣有點爆,我怕他嚇到孩子。」
「知道了,我會叮囑他們。既然是這兩天的事,回去後就讓牡丹雇車先回一趟莊子吧,讓他們明天就出發,有熟人在,顧玥、顧祺會比較安心。」
「記得,把事情鬧大一點。」
「鬧到多大?」
「大讓顧伯庭害怕。」
「害怕?」
「當然,被皇上帶走的孩子會不會亂說話?說在世子妃出現之前,他們是如何吃不飽、穿不暖?光是想像,顧伯庭就會把自己給折騰個夠。」
「皇上打算怎麼對付他們?會取他們的性命嗎?」
「皇上確實有這個打算,但我這個「兒子」將功贖罪了,將他們眨為庶民,權充皇恩。」
這是報恩,報顧譽豐的恩,留下他們兩條命就當是顧譽豐為父母盡孝。
「好大的皇恩!」她冷嘲道。因為他的傷,她對皇帝不滿到極點。
握緊她的手,顧檠豐苦笑道:「不要氣他,他是我父親、你的伯父。」
他這個提醒,周鬱泱才想起,認真算一算他們是堂兄妹,基於近親不通婚原理,他們不能成為夫妻。
低低地,她垂下頭嘟囔,誰讓他打你。
他笑了,因為她的關心。輕輕吻上她的頰,顧檠豐在她耳邊說道:「你肚子裡有我的孩子了?放心,我很快就會讓這句話實現。」
* * *
這天晚上,顧祺、顧玥被擄,錦繡傷心至極跳井自盡,救上來時已經沒有氣息。
順王府已經鬧成一鍋粥,誰有心情理會一個下人之死,所以周鬱泱作主將她從秋水閣後門送到「亂葬崗」。
不能怪她,是顧檠豐要她把事情鬧大的。
顧伯庭不敢派人出去尋找,他果真認定此事的背後主使是皇帝,也果真想像兩個沒見過面的小孩會怎麼對皇帝形容自己在順王府裡遭受的待遇,他活生生地把自己給嚇病了,顧檠豐把他的性情算無遺漏。
風聲傳出去,皇帝知道自己的小孫子丟掉,順王府居然連問都不問,派人暗查,查出前幾年的苛待,暗氣在心,對顧伯庭下手更加不留情。
再隔天,兩輛馬車悄悄地離開京郊莊子,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去哪裡。
第三日,皇帝將周鬱泱接進宮裡,之後便對順王府一連串打壓,顧伯庭被眨為庶民,一家人凈身離府。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02:38 PM 編輯
【尾聲】 一家人團圓
才多久以前的事啊,順王世子風風光光地娶了誠親王之女,後來此女被皇帝封為德華公主。
原以為顧家會一路興盛下去,誰知轉眼順王府便落難。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但讓所有人眼珠子掉滿地,公主非但對世子爺不離不棄,還在皇上跟前極力爭取。
她除釵卸環、放棄公主封號,一句「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道清了夫妻離別之苦,她堅持與丈夫同生共死。
試問哪個人聽到這種話,能不感動落淚?
於是顧譽豐保住一條性命卻必須流放北疆,上路那天,周鬱泱拿著一隻包袱,裡面裝著幾顆饅頭、一個水囊,身上穿著粗布青衫,亦步亦趨地跟在戴著手繚腳銬的顧譽豐身旁。
她不但沒有哭反而滿臉笑,像是在對全天下召告能夠陪在丈夫身旁,與他共同面對未來的風風雨雨、生生死死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這樣的愛情太感動人心,離城那日,許多百姓夾道相送,贈他們祝福言語。
顧伯庭和鄒氏也來了,對著滿街百姓,周鬱泱雖然不樂意卻也得擺出態度,她說:「您們要不要與我們一起到北疆?雖然身無分文,但我保證我有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公婆。」
這話說得真好啊!
多少老婦動容落淚,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呢,不但願意放下身分、一輩子對丈夫忠誠,還願意在這麼艱困的情況下服侍公婆,天底下到哪裡找這麼好的媳婦?
但周鬱泱的邀請讓夫妻倆猶豫了,北疆是個化外之處,聽說那裡的人茹毛飲血吃生肉,住的不是屋子是布篷,這種日子要怎麼過?
留在京裡,王爺當年的故交多少還能接濟幾分,再加上王爺預知禍事之前,讓她在外頭備下的小宅子和埋在地裡的銀兩也能安穩過活了,不富卻也不至於餓死,倘若離開……長路漫漫,誰曉得能不能走得到盡頭,他們老了,身子禁不得折騰。
因此,他們拒絕了。
只是做出這個決定時,顧伯庭萬萬沒想到竟會斷送兩人的性命。
而周鬱泱更沒想到,自己為顧檠豐出氣之舉會害到這對夫妻。
她留了信給皇奶奶,讓皇太后在自己離京三個月之後轉交給皇上,那裡面寫著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顧檠豐的重生。
但皇上無法不相信,周鬱泱寫得太詳細,許多除了顧檠豐和皇上之外沒有第三人知道的父子私語,周鬱泱全寫出來了,這只有一個可能——顧檠豐親口對她說的。
於是在皇帝在位的十數年間,每年他都派人到北疆尋找兒子的下落,他欠顧檠豐太多,傾其所有都無法補償。
這是後話。
顧檠豐、周鬱泱與黑大、孫叔他們集合之後,便朝北疆前進。
本來是兩輛車大大小小共十二個人,到悅來客棧停留數日後再出發,現在變成八輛車、六匹馬,再加上黑大到黑陸共十八人。
早在顧檠豐聯繫上黑大的同時,他便決定結束京城裡的所有佈置和產業,攜家帶眷離開這塊土地。
這是趟很辛苦的旅程,但顧檠豐和周鬱泱的準備充份,一路上行來倒也不太辛苦,累了就挑個城鎮住下來,好好休息個幾天再繼續往前。
這讓顧玥、顧祺可樂歪了,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風景,讓他們貧瘠的生命變得豐富。
第一次看見大河,他們興奮得又叫又跳,第一次爬高山、過懸崖,臉上又驚又喜、充滿冒險的興奮感。不同的風俗、迥然相異的民情,開擴了他們的視野、寬了他們的心。
不只他們,除了顧檠豐與他手下的黑家兵馬,所有人都不曾經歷過這樣的生活,因此連向來沉默謹慎的錦繡也變得活潑。
一路走走停停,終於在三個半月後,他們抵達北疆。
從冬天走到春天,北疆的春天,冬雪已融,土地裡鑽出綠芽,隨著天氣逐漸暖和,青蘋果似的嫩綠色漸漸轉深,遠遠望去像是鋪了一張綠色地毯,空氣里滿是清新的青草芬芳。
天空藍得發亮,遠處牛羊成群結隊覓食,牧人拿著鞭子甩動,鞭子劃過空中發出咻咻聲。
顧玥噘著嘴,咻咻咻地喊個不停,自從踏入北疆的第一天,兩個小孩就再也剋制不住自己的興奮,求著顧檠豐讓他們騎馬。
黑貳最痛恨小孩,但主子下令,他也只能乖乖照辦。
拉著黑三,把顧玥和顧祺從馬車裡抱出來安置在身前,黑貳不甘願的模樣被錦繡看見了,忍不住摀嘴一笑,黑貳見狀,傻傻地搔了搔頭,臉上浮起一抹可疑紅暈。
顧玥是個小鬼靈精,看一眼黑貳,扯扯他的衣袖低聲道:「貳叔叔,繡姨成天坐在馬車裡很悶的,你讓伍叔叔帶我,你載繡姨騎馬吹吹風好嗎?」
突然間,黑貳覺得小孩沒想像中那麼討厭。
他低下頭,在顧玥耳邊說:「你繡姨能點頭嗎?」
「不怕,有我呢!」
顧玥不知道怎麼周旋的,總之,最後錦繡坐到黑貳身前,兩張紅撲撲的臉就算沒有春風吹拂,也能在上面看見春天。
錦繡上黑貳的馬背,芍藥坐在車上和阿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有時他把韁繩交到芍藥手裡,跳下車為芍藥採來一把野花,逗她開心,車廂裡只剩牡丹待著,孫平索性進了車廂陪她說話。
是孫嬸說的,「你沒瞧見黑伍那雙賊眼時不時往牡丹身上瞄,你要是不想把娘的媳婦給弄丟,殷勤些,學學人家阿良。」
就這樣,隨著春天來臨,愛情的種子悄悄在這個車隊裡萌芽。
馬車裡,周鬱泱歪在顧檠豐懷間,從敞開的車簾子看見坐在馬背上的錦繡,忍不住笑道:「玥兒有當紅娘的實力。」
「他那張臉一笑,就是最好的說服力。」
「祺兒沉穩聰明,玥兒可愛卻霸氣,他們各自傳承了你一部分脾氣。」
「霸氣?我還以為自己溫潤順和,是個謙謙君子。」他明知故道。
「那是做給別人看的,其實你的骨子裡是個再霸道不過的人。」
「也許吧,我一輩子都在模仿我母親,想成為她那樣平和溫順的人,但骨子裡流著父王的血液,張揚霸道、掌控慾望極強。」
「所以,脫下你的羊皮吧,知根知底的,再裝也不像了。」說著,她動手掐他的臉,試圖揭下羊皮。
「你對我「已經」知根知底?確定?」他語帶曖昧。
夜夜看著美人的睡顏卻不能動作,這對男人是很大的考驗,但他同意了,因為她是他三輩子加起來唯一想娶的女人。
「你說呢?」他光著屁股的模樣她都見過了。
周鬱泱本想再講兩句話揶揄他,車隊卻在這個時候停下,不久,孫安的聲音從車廂外傳進來,再不久,一陣噠噠的馬蹄聲揚起。
「小姐、小姐,清叔來了!」孫安的口氣裡帶著藏不住的快意。
聞言,周鬱泱笑瞇一雙眼睛,拉開車簾伸出半個身子,拚命朝來人揮手。「清叔、清叔!」
狄清跳下馬背,走到車廂旁說道:「小姐,歡迎回家。」
他以為要更久一點的,沒想到……是啊,得王妃親自教導,他們家小姐怎麼能是庸碌之人,要從顧家全身而退,於她而言並非難事。
「嗯,我回家了。」
這句話沒什麼意義,但她就是要說,對清叔也對自己說。
她來了!算算計計、謀謀劃劃,幾次計劃更變讓她躊躇猶豫,但她還是來了,回到這個有著藍天綠原、有親人的地方,她終於能夠對娘,也對自己做出交代。
「我在前面帶路,一個時辰就會到。」狄清道。
「好,謝謝清叔。」
放下車簾子,她臉上的笑意再褪除不去,轉頭,她望向顧檠豐,道:「你有什麼話想問我嗎?」
「有,不過我猜得到,所以不必問。」她的笑意染到他臉上,他真喜歡她開心的模樣。
「確定,要不要講出來看看,也許想錯了呢?」跪跪爬爬,她又窩回他的胸膛,真糟,她是一刻也離不開這個安全窩巢了。
雙手圈緊她,他的唇在她耳邊輕輕言道:「你的清叔說「歡迎回家」。什麼叫做家,有親人的地方才叫做家。過去,幾次你提到大哥,眼底沒有悲傷只有嚮往,所以我認為周珽襄並沒有死,而是你母妃借著喪禮悄悄把他送走了,對不?」
很高明的推理能力,周鬱泱佩服得五體投地,用力點頭,回答道,「對。」
「離開母親的雛鳥會想飛往何方?我想,他最想見的一定是多年不見的父親,他肯定很想問問他為什麼要放棄你們。所以,他就算沒有一出家門就前往北疆,最後一定也會在這裡落腳。
「他必定想在這裡為你、為萱姨建立起一個家,必定希望有機會可以讓你們一家團聚。否則,你的爹娘死在這裡,這裡於你而言是個傷心地,你沒道理會在離開京城後想要前往北疆。怎樣,我猜得對嗎?」
這些並非純屬想像,過去一年他讓黑戚、黑巴到黑拾貳六人在北疆經營產業,他們傳回來不少消息,其中經常出現在他們嘴裡的是狄珽襄這號人物,他做生意的手法非常厲害,才二十歲就已經是當地排得上名號的商人。
周珽襄、狄珽襄,他改了母姓卻沒更改名字,顧檠豐認為他曾經試圖用這個名字吸引誠親王的注意力。
周鬱泱鼓起腮幫子,她是嫁給亞森羅蘋嗎?他的推理能力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呀?
「我真想賭氣說你是錯的,但你的確猜得神準。害怕見到我哥哥嗎?」
「顧譽豐或許會害怕,但藍天恆不會。」
天恆,與天一樣永恆,Eternal.
他改名字了,一出京城就拿到新的身分,是留在北疆的黑戚辦的——藍天恆,北疆人,自小父母雙亡,短短一年之內在北疆竄起,經營糧鋪、飯館和布莊等等十幾家鋪子。
「你做事總是這樣,再三籌劃、算無遺漏嗎?」
「不想失敗,只能這麼做。」
「你害怕失敗?」
「對,我失敗過兩次,一次失去生命、一次失去你,我不允許自己一錯再錯。」
他的話讓她嘆息,是的,他說過,那天他有很不好的預感,本想讓她別出門,可他覺得那是無稽之談,於是她出門、出事,他失去她和Love.
言談間,車隊進城,城裡比想像中熱鬧,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多,只是穿著打扮與他們不太相同。
在清叔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一處屋宅前。
宅子相當大,光從外牆看去就比誠親王府或順王府大上兩、三倍,眾人下車後魚貫進入。
紅磚綠瓦,處處雕樑畫棟,楠木為樑,白玉石為牆,園裡奇花異草遍植,來來回回的下人看見他們全站在小徑邊行禮問好。顧檠豐想,這位大舅子可不是簡單的商人哪。
離周珽襄過世,不過短短六年,他竟能在陌生的北疆經營出這樣一個人間天堂,豈能簡單?
顧玥、顧祺兩個小傢伙也被這氣派給嚇到了,兩人四下張望,緊張地拉起周鬱泱的手,問:「泱姨,這是你家嗎?」
周鬱泱不及回答,就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激動地喊她:「鬱兒!」
她像被雷轟了,一個猛然轉身,她看見……爹和娘?!
* * *
三年後。
芍藥抱著一個女娃兒在喂肉泥,那是她們的小小姐,現在小姐肚子裡還有一個呢,大家都希望是小少爺,可姑爺心裡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心心念念著還想要多個女兒。
是說反話安小姐的心嗎?那可不是,姑爺每天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抱小小姐,那個寵啊,寵到小姐忍不住想吃醋。比較起姑爺對顧玥、顧祺少爺的嚴格要求,看起來姑爺還真的是比較疼女兒。
姑爺的鋪子越開越好了,前一陣子聽說還要和大少爺連手搞什麼運輸業。
想到這裡,芍藥驕傲地抬了抬頭,那點子可是她們家小姐想出來的呢!
那麼能不能賺很多銀子?
她問過小姐這事兒,小姐說:「賺不賺銀子是一回事,重點是只要交通順暢,就會有更多的人願意到北疆來投資,人才來了、文化交流,北疆才會更加繁榮,懂不?」
人才、文化、繁榮關她什麼屁事啊,只有白花花的銀子才能收在自己的口袋裡啊!
唉,她們家小姐就是這副樣兒,對銀錢的事不上心,幸好姑爺和大少爺很會賺,不然娶到這種女子,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真不知當年王妃是怎麼教小姐的。
說起這個,那年他們剛到北疆,看見王爺和王妃時,大夥兒全嚇得腿軟,大白天的怎麼會見到鬼呢?當時孫嬸一個沒站好,還真摔在地上了。
後來才曉得不是鬼,王爺和王妃根本就沒死啊!
故事是這樣的,那年王妃到北疆與王爺一敘,幾次交談,別人看不出來,可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聊過幾回,王妃就發覺不對勁,她拿過去的事兒來套王爺,兩下就被她套出真相。
王妃面上不顯,心底卻明白眼前這個有著王爺的臉、穿王爺的衣服、坐王爺位置的,根本不是王爺。
當時大少爺因為生意做得好、名聲不差,再加上總是對「王爺」慷慨解囊,成功混在王爺的陣營裡,為王爺謀事籌劃。
於是母子倆連手,查出真正的王爺已經被關在水牢裡長達十年之久。
至於那個想造反、想穿龍袍的男子根本不是王爺,他只是梅家推出來的傀儡,要不是梅家做事謹慎,擔心日後有變而留下王爺一條性命,大少爺和小姐就真的要失去親爹了。
為了救回王爺,王妃展現才智替偽王謀劃大事,偽王和梅家的主事者驚訝於王妃的聰慧,開始重視她的意見。
待王妃卸下偽王防備,竊得鑰匙之後,清、風、明、月四位叔叔勇闖地牢把王爺救出去,而王妃則用一壺鴆酒毒死偽王。
為了取信偽王,那毒酒,王妃也喝了。
事後王妃差點救不回來,加上當時王妃早已病情沉癎,情況是九死一生哪。
少爺與清叔不願意小姐存了希望卻又失望,也為取信皇帝,於是沒把王爺、王妃沒死之事告訴小姐。
後來啊,好人有老天爺照看著呢,大少爺找到神醫,不但幫王妃解毒,醫好她的病情,也把王爺癱瘓的雙腳給治好了,這才完成了大少爺從小的願望……一家團聚!
芍藥不懂的是,既然如此,為什麼王妃不直接告訴皇帝,王爺根本沒有造反的心,是別人假藉他的名,那麼一來,他們又可以當王爺、王妃了啊!
為什麼要拋棄身分,像老鼠似的躲起來呢?
小姐笑著跟她解釋說:「當王爺有什麼好?與其讓皇帝時刻猜忌,不曉得什麼時候大難臨頭,不如退一步改名換姓,安安穩穩過日子。」
這就是她不理解的地方了,有王爺可以當卻不想當的,大概只有他們家了。不過當怪胎也有當怪胎的好處,瞧,他們多自由自在啊!
對了,大少爺去年成親娶了一個北疆姑娘,名字叫做白珍珠,她的眼睛很大、皮膚很白,真的很像一顆漂亮的珍珠,家裡是當牧民的,不懂得規矩,但是既聰明又可愛,王爺、王妃都喜歡極了,說她那是真性情。
可錦繡看不下去,這麼高貴的人家怎麼能娶那種賤民為妻?幾次在背後碎碎念,說大少奶奶沒有奶奶的款兒。
直到那回錦繡不小心落水,她們一窩子女人沒人會游泳,小姐又懷著小小姐,大家拖著不讓她下水救人,這時,大少奶奶二話不說跳下去救人。
事後小姐對錦繡說:「如果嫂嫂是個守規矩的的大少奶奶,怕是寧願眼睜睜看著你在水裡溺死,也不會跳下去救人吧,畢竟,天底下哪有主子救下人的理兒,你說,對不?」
從此錦繡捨了規矩,對大少奶奶死心塌地。
可不是嘛,這天地間最不守規矩的就是他們誠親王府了,裡面丫頭主子全是一家人,雖然規矩亂了點兒,可她情願沒規矩也不要像順王府那樣處處規矩,人與人之間卻藏了幾把尺,彼此算計、彼此使心機。
親人之間當到這樣……套句小姐的話,還真是「杯具」。
懷裡的小小姐突然扭動起來,芍藥不必猜,肯定是小姐來了。
轉過頭,果然就見她家小姐和白珍珠讓婢女扶著往這邊走來。
白珍珠才七個月,可肚子比周鬱泱大得多,大家都在猜裡面是不是有兩個娃娃,這可讓周檑康、狄氏樂壞了,大兒子年紀已經不小,要是白珍珠能夠一舉生下兩個娃兒,那是再好不過。
「娘,抱!」小女娃將兩隻手伸向周鬱泱。
「小小姐乖,芍藥抱就好,芍藥讓阿良叔叔抱你飛高高好不好?」開玩笑,小姐肚子裡的寶寶都快九個月,萬一動了胎氣可不行。
「不要,妞妞要娘抱!」她全身扭不停,掙扎著要讓母親抱,她現在力氣大得很,這樣全身用力亂扭,一勺藥幾乎要抱不動。
幸好一雙長手伸過來把妞妞截走,芍藥轉眼一看,是顧檠豐回來了,鬆口氣,她快步走到桌邊替小姐、姑爺和少奶奶倒茶。
姑爺道:「芍藥,你別忙,先去整理行李,咱們去牧場住幾天。」
「是,姑爺。」芍藥應聲,快步往屋裡走去。
聞言,白珍珠也神情緊張,趕忙說道:「又是那回事兒嗎?行了!我先回屋裡,不打擾你們,你們儘快出發吧。」
白珍珠有經驗,同樣的事每年都得發生個一、兩回。
「謝謝嫂子,麻煩你跟爹娘說一聲,這些日子盡量別往外跑。」
「我明白的。」白珍珠已經應付得很熟練,想起顧祺、顧玥那兩個小子,知道能夠去牧場住,肯定樂歪。
嫂嫂一走,周鬱泱迎向丈夫視線,問道:「皇帝又派欽差大人來了?」
人哪,果然不能逞一時之快,當初留下那封信,她成功地讓皇帝深感內疚,可害人反害己,這一內疚換來他們的年年逃難,早知會給自己留下無窮禍患,她一定不會貪那口氣。
「這回他們指定要見藍天恆,我猜想也許有什麼消息透露出去了。」
周鬱泱同意,問:「你確定再也不回京?」
「這件事,你不是早在出京城之前就很清楚了嗎?」
他不喜歡二十三歲以前的經歷,他喜歡她出現之後的人生,他滿足並且滿意,沒有任何道理改變。
他伸手將妻子納入懷抱,當年是欲求而不可得,後來能擁她入懷,方才明白幸福怎地成就,然後他成癮君子,只要能抱著她,心就安、氣就平,外頭再大的風雨也困擾不了他。
她說他給了一把大傘,讓她和孩子在傘下幸福平安,殊不知她才是他最溫暖幸福的港彎。
男人一輩子要的是什麼?
金錢?不!它買不來真愛,權力?不!它擷取不到一份真心;地位?也不對,它無法為男人換來一輩子的心手相牽。
男人真正想要的,是一個愛他、護他、看重他、敬愛他的女人,就像……他的L.
「怕你後悔啊。」靠著他,她甜甜嬌笑著。
越活越回去了,她想。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和妞妞爭寵,學起她耍賴撒嬌的小模樣,還是因為她可以在他懷裡恣意發傻作小?
「失去眼前的生活,我才會後悔。」
「真的喜歡嗎?商人不是地位太高的職業。」她離開他的懷抱,眼睛與眼睛相對,她企圖找到裡頭的真誠。
「地位能吃嗎?能帶給人快樂嗎?能讓我感覺不寂寞嗎?」一連串的問號之後,他輕撫她的臉頰道:「不管是錢財、權勢或地位,它們都無法從我手中交換你。周鬱泱,這輩子,我有你就足夠。」
她找到了,並且聽到很甜的話,再次投進他懷裡,就像投進蜜池中。
這一生,她也和他一樣,有他就足夠!
【平安就是福 千尋】
親愛的讀者們好!
很高興又有新書可以和大家分享。
這本書剛建立檔案時,我用的名字叫做「平安」,為什麼會挑選這個名字?因為它的架構基礎是男主角重生、女主角穿越,重生或穿越的人會期待什麼?這是我在下筆之前第一個念頭。
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一段精彩美妙的人生?尋找一個可靠可依的男人、編織一段如夢似幻的愛情?抑或是……死亡教會他們,平安就是福?
各種可能都有,但我想了很久,把最後這點當成女主角的盼望與追求。
顧檠豐是皇帝的私生子,是皇帝強佔別人老婆的結果,他從對養父的愧疚感到發現真相後的恨,再到放下恨意只求平安的過程,是一段漫長的路。
周鬱泱的父親想篡位成帝,放棄她與母親、哥哥的性命,她心中何嘗無恨,只是她承諾母親,盡全力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於是從嫁進顧府的第一天起,她就絞盡腦汁,讓自己能夠全須全尾的離開顧家大宅。
兩個心中有恨的人,因為掛念著對親人的愛,他們選擇讓自己平安。這是這本書裡面,我最想表達的。
因為有人愛著,所以我們必須更愛自己,因為愛自己,就不能事事計較、事事埋怨,就必須……放下,唯有丟開手中的砂礫,才能拾起地上的貝殼。
其實這本書裡面,最讓我牽掛的反而不是檠豐或鬱泱,而是他們的母親,我描寫她們,並且讓她們形成強烈的對比——
霍秋水的丈夫為了自己的前途、自願獻妻,古代女子的貞潔觀念讓她生不如死,但是為了父母親人,她必須忍,後來生下顧檠豐,她更必須為兒子忍,直到自己被謀害、兒子被下毒。她的妥協與忍耐換得自己與兒子的死亡。
而鬱泱的母親誠親王妃也是忍耐,只不過她並沒有妥協。
當她與一雙子女被留在京城為人質、當她知道丈夫有意舉兵篡位,她便開始謀劃一切。
她努力教育兩個子女,在沒有郡王、郡主光環下,靠自己的雙手讓自己活下去,她安排一幕詐死、一場婚禮,順利把一雙子女平安送出去,她拖著重病的身軀與皇帝談條件,到邊疆毒死丈夫,換得女兒在夫家的地位。
在古代,女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無能為力的,她們被整個社會、被夫家、被命運綁架,能夠做的也只有隨波逐流,多數人會像霍秋水那樣,悲劇、喜劇的決定權不在自己手上,而是拿捏在命運手裡。
誠親王妃的謀劃,犠牲自己、保全子女,只是我寫著寫著、越寫越不甘願,這樣的女子努力了一輩子,依然掙脫不了命運,著實過分!如果拼盡所有力氣的結果也得不到好下場,誰還願意努力?
於是,我翻轉了結果,希望這個結果,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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