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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priest -【脫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02 PM     標題: priest -【脫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8-4-30 04:02 PM 編輯

【書名】:脫軌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你相信存在無數個和你生活的宇宙一模一樣的平行空間嗎?
明明是同一個人,在這個空間中是不可一世的富家女,在另一個地方就是一無所有的打工妹。

所有的平行空間井水不犯河水,理論上永遠也不會相交,有一天,盛氣凌人的富家女江曉媛在一場蓄謀已久的意外中,變成了另一個時空中的「自己」。

剝離開家世、學歷、相貌和財富,什麼才是最終的自己?

本故事為次元版本的變形計。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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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03 PM

第 1 章

  那是個讓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工作日,天氣陰沉。

  整個城市同冷空氣搏鬥了幾次三番,終於還是敗下陣來,喪家之犬似的即將滑入一個漫長的冬天。

  街上人車稀疏,都是匆匆呼嘯而過。

  一輛紅色越野車停在街角,車裡走出一個年輕姑娘,她有約莫二十五六歲,漂亮——本人長得有六七分漂亮,妙手妝容一化,成了十分的漂亮。她身材高挑,上身穿著應季的新款披風斗篷,寒冬臘月中光腿穿短裙,手裡拿著個新手袋,時髦得像剛從雜誌封面上走下來的,跟滿大街苟且在棉衣羽絨服與鬆垮秋褲裡的路人完全是兩個物種。

  她鎖好車,藉著車裡的暖氣,悍不畏寒地邁開兩條大長腿,走向街角的一家咖啡廳。

  這咖啡廳佈置得很用心,讓人眼前一亮,被馬路對面婚紗影樓的攝影師看上了,正在這裡取景,拍照的新人凍得活似一對掉毛鵪鶉,在鏡頭下一起強顏歡笑,鏡頭一走,立刻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穿短裙的美女經過,沒有看攝影器材,也沒看新郎,將一干人等都當成了佈景板,只單單盯了新娘一眼,見此新娘子長得腰長腿短臉盤大,她才放了心,愉悅地將下巴抬高了兩分,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她輕車熟路地推開咖啡廳的門,態度熟稔,也不見東張西望,大概是個熟客,但進了門卻並不立刻往裡走,微妙地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不慌不忙地伸出兩根手指,藉著反光的玻璃門將自己額前的頭髮微整了一番,保證每一根都歪斜得恰到好處,這才將雙手一起搭在手袋上,置於身前,等著人來招呼。

  她的兩眼微垂,是個桃花眼長眼角的溫婉相貌,但此時靜立門口,卻無端顯出幾分旁若無人的自矜來。

  店長本來正在給咖啡拉花,被旁邊的服務員提醒了一聲,轉過看見她,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曉媛來啦?」

  店長說著,三步並兩步地從櫃檯後面走出來,親自迎到門口,親熱地拉住那美女的手腕,嘴上還沒忘了把客人恭維一番:「你今天這身衣服真好看——但是冷不冷啊,咱們這麼瘦又不抗凍……要不今天就坐有陽光的地方吧?暖和。」

  這位美女名叫江曉媛,是店長馮瑞雪的中學同學兼好友,小時候倆人是同桌,長得都不錯,學習都不行,臭味相投,玩得挺好。

  倆人在高考考場上「同生死」,一起考了個完蛋的分數,結果卻沒有「共命運」,因為江曉媛比馮瑞雪多了一個有錢的爹。

  江曉媛被她爸送到了國外,上了一所野雞大學,學習「陶器藝術研究」專業。

  馮瑞雪則因為家境不好,自作主張放棄了學費高昂的三本大學,進了當地一所專科學校。

  四年中,兩人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

  江曉媛每天跟一幫狐朋狗友們出去鬼混,成功地釋放了她被應試教育禁錮的靈魂,將不學無術進行到了底——

  畢業設計時,她打算做個藝術杯,手一哆嗦,材料放多了,就臨場改成了歐式花瓶,不料花瓶的工程巨大,做了一半,她屁股都麻了,遂沒了精雕細琢的耐心,江曉媛當機立斷,一掌揮下,把花瓶壓扁了,一個不規則不對稱的趴地器皿就此誕生。

  導師拿著她的大作端詳了五分鐘,愣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好開口詢問江曉媛這是何方妖孽。

  江曉媛本想大言不慚地回答說這是個菸灰缸,誰知由於不抽菸,「菸灰缸」一詞不是她的日常用語,她一時想不起來外語怎麼說,只好臨時改口:「一個碗。」

  導師與她大眼瞪小眼了一會,感覺又被這幫傻逼富二代們開了一回眼界,秉承著「給錢的是大爺」的原則,他給了她一個富有反諷意味的高分評價:「打破規則,有尖銳棱角,頗具先鋒藝術的反叛精神。」

  該評價配合實物食用效果最佳,反正誰看誰知道。

  就這樣,江曉媛帶著她的先鋒藝術菸灰缸學成歸國,中間還生出一番波折——由於她的先鋒菸灰缸造型太過奇詭,險些被機場安檢扣下。

  而這時的馮瑞雪已經在社會上磕磕絆絆地打拚了幾年,學了一手西點烘焙的好手藝,還考下了咖啡師,最重要的是,她還學會了一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絕活。

  同學會上再相見,雖然物是人非,但馮瑞雪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成功地套回了和江曉媛的交情,從她手裡拿到了五十萬的啟動資金,開了這家咖啡廳。

  這筆投資是江曉媛這輩子花過的最值的錢,馮瑞雪肯做事,手藝好,善於包裝和鑽營,很有管理天賦,朋友圈裡流傳的什麼「本地最好吃的十家咖啡甜品店」之類軟文裡總能有她家的身影,兩三年就做出了品牌,還開了一家分店。

  江曉媛已經從她這裡收到過一筆不小的分紅了。

  江曉媛以股東自居,漸漸地生出些責任感,閒暇時常來光顧,還總帶朋友來,讓人家什麼貴點什麼,總惦記著多給店裡創收。

  馮瑞雪把她帶到了店裡最陽光燦爛的一張桌上,親自做了她平時喜歡的飲料和點心,端上來陪她坐著,江曉媛卻不看她,目光落到了隔壁桌上。

  隔壁桌上有個青年男子,黑風衣,黑圍巾,整齊的頭髮也黑得沒有一絲雜色,露出一小截脖頸,黑白分明,正專注地坐在那裡低頭研究他的平板電腦。

  江曉媛一進來就看見了這個人,他長得實在是太「標準」了,眉目、五官、臉型無不恰到好處,像個電腦合成出來的假人,因為太標準,辨識度很低,讓人記不住他的臉。

  如果這人不是偶爾還動一動,他簡直像個塑料模特。

  馮瑞雪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擠眉弄眼地小聲說:「帥吧?他來好幾天了,每天坐到我們打烊,不愛搭理人,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哎,不說這個,你怎麼這時候來了?上班又摸魚?」

  江曉媛其實是有工作的,她是個寫字樓裡的小白領,毫無技術含量的低端腦力勞動者,稅後月工資三千五百塊,是她月平均開銷的二十分之一。

  這份工作是她家裡不想讓她年紀輕輕就游手好閒,硬逼她去的,老闆是她爸的朋友,自然知道她是個什麼貨色,萬萬不敢對她委以重任,只是養在辦公室裡,跟長得張牙舞爪的綠蘿一起當吉祥物。

  幸好,江曉媛在工作方面也沒什麼上進的野心,她上班就在辦公室玩電腦,不高興了就開車跑出去玩。

  江曉媛收回望向帥哥背影的目光,吹了吹咖啡上的泡沫,格外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懶得去了。」

  好像提起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約的美容美髮。

  「小心燙啊,」馮瑞雪習以為常地遞了一塊餐巾紙給她,「其實我覺得你爸讓你上班是對的,人總得幹點什麼吧?」

  江曉媛聽了這話,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馮瑞雪。

  馮瑞雪莫名其妙:「看我幹嘛?怎麼了?」

  江曉媛用兩根手指拎起餐巾紙,指甲紅得觸目驚心,她有些做作地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污跡,手指微微一頓,彷彿想好了對策似的,將她暗自揣著的惡意向馮瑞雪釋放了出去。

  「我又不缺錢。」江曉媛說,「不缺錢幹什麼工作?我就不相信什麼熱愛事業,人從骨子裡就是好逸惡勞的,什麼工作狂,那不都是窮的麼?」

  馮瑞雪漂亮,會說話,討人喜歡,雖然學歷不怎麼樣,但是做事的能力足以彌補,可謂是個十全九美的人,唯一一點遺憾,就是她家庭條件很一般——她爸臥病多年,媽小學沒畢業,平時替人打零工補貼家用。

  這也是馮瑞雪一直以來的心病,總覺得自己出身不好,即便將來發達了,也只能算是個不上檔次的暴發戶。

  江曉媛跟她認識那麼多年,對這些事當然心裡有數。

  此時,要是馮瑞雪再聽不出來江曉媛是故意的,她就實在不配從事服務業了。

  店長那可掬的笑容不可避免地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沒有。」

  馮瑞雪:「沒有就好——你看你新買的包多好看,不便宜吧?你這種白富美要是也每天不高興,就沒天理啦。」

  江曉媛的目光落在嶄新的手袋上,眼睛裡閃過不易察覺的厭惡,她伸手按住那包,往馮瑞雪面前一推:「看著好看就拿去吧,送給你了。」

  剛才還在拿話擠兌她,轉眼又隨手送東西,馮瑞雪有些懵,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開玩笑地說:「真的啊?兩百塊錢以內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不過要是……」

  「四萬六。」江曉媛面無表情地說。

  馮瑞雪:「什麼?」

  江曉媛:「上午逛街剛買的,小票和保修單還在裡面沒拿出來,你可以當新的用。」

  馮瑞雪被燙了一樣縮回了手:「你到底怎麼了?」

  江曉媛淡定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我說真的,你要是看上了,儘管拿去,反正也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東西。」

  馮瑞雪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搭在桌上的雙手緊張地攪在一起。

  有些時候,女人和女人之間,是有這種心照不宣的。

  這時,江曉媛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兩人一起低頭看去,都看清了來電顯示。

  馮瑞雪嘴唇微微掀動幾下,沒說出話來。

  江曉媛按了拒接,她十指交叉,端莊地坐在漂亮的咖啡桌後,精雕細琢的桌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是打過柔光的畫片。

  「我現在不想搭理霍柏宇那個傻逼,」江曉媛說,「就想聽你說,馮瑞雪,你和霍柏宇到底是怎麼回事。」

  店長臉上的血色一瞬間消失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05 PM

第 2 章

  霍柏宇是何許人也呢?

  名義上,他是江曉媛的現任男朋友,只不過她沒把他當回事。

  霍柏宇自稱是個搞藝術的,實際是藝術在搞他。

  他熱愛製造餅臉大肚子的光/屁/股小人,由於作品太過離奇,連江曉媛這種藝術專業出身的都無法欣賞,更別說普通群眾了,總而言之,儘管他十分高產,卻一直沒人買賬。

  這男人長得眉清目秀,頗有舊電影裡男主角的風流倜儻,造型也很是多變,時而是隨時能去收破爛的犀利哥,時而是眼神憂鬱的文藝青年,刮了鬍子能裝嫩,留起鬍子也會頹廢。

  江曉媛懷疑這許多的行套背後,可能是他胸腔裡那顆娘炮之心在作祟——他把自己當換裝芭比了。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鬼混,江曉媛深切地認識到,這男花瓶恐怕是一個赤誠的二百五,非但拿胡鬧當藝術,還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在胡鬧,霍柏宇真心誠意地認為自己是個鬱鬱不得志的藝術家,時而以雕塑界的梵高、泥潭裡的杜甫自居。

  江曉媛純粹是覺得看他神經兮兮的自我陶醉挺解悶,兼之霍柏宇長得養眼,才肯紆尊降貴花時間與金錢泡一泡他。

  倘若一個人本身是個捏不起來的花瓶,從物質到精神無一處能給別人帶來好處,那麼他也實在沒什麼資格要求別人把他當回事。

  所以江曉媛來找馮雪瑞,而不是去找霍柏宇分說——在她眼裡,霍柏宇是個玩意,但是馮瑞雪是個人。

  閨蜜撬男人這種狗血的三角關係一旦發生,如果愛情比友誼深厚,那麼這是男女之間的事,如果友誼比愛情深厚,那就是她和馮瑞雪之間出了問題。

  江曉媛面色平靜,她認為自己是個大家閨秀,儘管已經先行出言尖刻,失了深層次的風度,卻依然保存著表面上的優雅。

  江曉媛:「你要是想抵賴就不用了,沒人跟我挑撥事端,那天——就上禮拜四,我把一雙新買的鞋落在了他那,晚上才想起來,開車回去取,親眼看見你抱著他的胳膊跟他上樓的。」

  馮瑞雪的手指甲讓自己掐得泛了白。

  江曉媛瞥見,冷笑了一聲:「霍柏宇是什麼東西?跟你直說了吧,在我眼裡,他還不如這個包值錢,他就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一塊垃圾雞肋。你到底看上他什麼了?臉?神神叨叨的靈魂?還是……」

  她的話音被再次響起來的電話打斷,還是霍柏宇。

  江曉媛眉頭一皺,掛電話關機,餘光瞥見桌上的咖啡,有心想拿剩下的半碗咖啡潑那馮瑞雪一臉,又怕飲料濺髒了袖子。

  她於是把咖啡變成言語,潑了馮瑞雪一臉:「還是我所謂的男朋友這個身份?」

  馮瑞雪的眼角劇烈地抽動了一下。

  江曉媛心想:「哦,原來還真是這麼回事。」

  報復的快意與熊熊燃起的憤怒在她心裡交織成了一張網,她緊緊地抿住嘴,預防自己在公共場合破口大罵,忍了半晌,才低聲問:「馮瑞雪,你是有病吧?」

  馮瑞雪低下頭,高頻率地眨了幾下眼睛,蒼白地囁嚅說:「對不起,我……」

  江曉媛打斷她:「別,別來這套,不急著懺悔。」

  馮瑞雪有些驚惶。

  江曉媛低笑了一聲:「瑞瑞,我就想知道,你們這些人是怎麼想的。」

  她說「你們這些人」的時候,充滿譏誚的目光特意在馮瑞雪的手鐲上停留了一下,那是某名牌出過的一款玫瑰金手鐲,後來被山寨成了淘寶熱款,價值從二十到二百不等——馮瑞雪手上戴的這個,約莫是個中檔貨,講講價一百塊錢能拿。

  馮瑞雪這個人很有上進心,日子過得精打細算,在她身上出現的名牌只有兩種,要麼是過季打折打到兩折以下的處理貨,要麼是產自大淘寶的神奇山寨,有時候江曉媛心裡難免鄙視,只不過因為友情深厚,這點鄙視很快就被壓了下去,她反而覺得馮瑞雪怪不容易的,這麼多年也一直假裝自己不知道或是不在意,沒有對馮瑞雪提過隻言片語。

  直到這時,友情眼看著走到了盡頭。

  馮瑞雪上身微微往前傾了一下,小聲說:「我對不起你,但是你先冷靜一……」

  江曉媛截口打斷她:「我沒有不冷靜啊。」

  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甚至驚動了前桌那一直沒抬過頭的英俊男人,那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她們倆一眼。

  馮瑞雪嘴唇凝成一條線,她啞口無言了半晌,忽然破罐子破摔地長出了口氣,繃緊的肩膀跟著放下來,她如同卸下了一個重擔,整個人和她因為疏於保養而有些下垂的眼角一樣,顯得倦怠極了。

  「我……」馮瑞雪開口說,「我一直在擔心你會發現,昨天晚上還在心懷僥倖地想,如果你能在發現之前就跟霍柏宇玩膩了、掰了……就好了,這事就能揭過去了,誰也不知道。」

  「自欺欺人吧。」江曉媛說,「你還沒告訴我呢,你是看上他什麼了?還是——你是看不上我什麼了?」

  馮瑞雪低下頭,兩頰的劉海垂下來,彎成一道有點動人的弧度。

  馮瑞雪:「如果我說……我有時候會很嫉妒你,這是可以理解的吧,畢竟……」

  「你沒有嫉妒我。」江曉媛再次打斷她,一字一頓地說,「嫉妒不是這樣的,你其實是看不上我,用這種方法嘲弄我——馮瑞雪,咱倆臉都撕破了,你何必費心討好我?怎麼,怕我把你這小破店的投資收回去?」

  馮瑞雪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驕縱的人不見得都牙尖嘴利,不見得都會討人喜歡,但他們通常有一種共同的本能——踩人痛處總是一踩一個准。江曉媛無疑是個中翹楚。

  馮瑞雪覺得自己彷彿赤身*地在遊街,一點尊嚴與溫情都沒有剩下,江曉媛那刻薄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朋友」、「合夥人」……這些體面的身份就全都舍她而去,她成了一個面目可憎的搖尾乞憐者。

  可是江曉媛這還不算完,她還不慌不忙地補上了最後一刀:「我還不至於趕盡殺絕,反正沒幾個錢,你不用擔心。」

  如果她暴怒,潑咖啡,撒潑打滾,揚言撤資,逼馮瑞雪還錢——那麼馮瑞雪是可以承受的,畢竟這些都隱約在她預料之中,她甚至可以從江曉媛的歇斯底里中找回自己微妙的心理平衡。

  可惜江曉媛沒有,她果然強勢慣了,高高在上地只用這一句話,就非但將兩個人的關係劃得涇渭分明,還端起了濃郁的優越感,事無鉅細地展示給馮瑞雪看。

  她越是在言語上「寬宏大量」,馮瑞雪就越是痛苦不甘心——這道理不必別人教,戰爭中的女人天生就懂。

  「你給了我錢……」馮瑞雪艱難地掙紮著,「但那也不是你自己掙來的,你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掙來的,江曉媛,我有時候在想,我們倆到底有什麼不同,憑什麼你坐在寶馬車上呼嘯而過,我就要在寒冬臘月裡騎個破電動車,還要一路被別人在車裡按喇叭?」

  江曉媛意味深長地端著微笑,沒有回答。說出了這番話,馮瑞雪無疑已經輸了。

  馮瑞雪看見她的表情,忽然發現江曉媛就像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根本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霍柏宇,她要的是女僕,是玩偶,要負責討她的開心,接受她的恩賜,還要在千恩萬謝中將她的優越感雙手捧起,三呼萬歲。

  世界上再沒有比「優越感」更華美的外套了吧?她馮瑞雪就是江曉媛外套上一個點綴用的蝴蝶結。

  馮瑞雪突然說:「對,你是比我有錢,你比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有錢,別人朝九晚五疲於奔命,你隨便無所事事地隨便刷爆幾張卡都有人幫你還,你過得比別人舒服,你會投胎,但這代表你很厲害嗎?」

  江曉媛沒料到她絕地反擊,愣了一下。

  馮瑞雪提高的聲調幾乎壓過了咖啡廳裡的音樂,店員們都小心翼翼地看過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感激你,我對不起你,我是因為嫉妒你做錯了事,我願意補償,但是今天咱倆要把話說明白——江曉媛,你剛才說我不是嫉妒,其實是因為你覺得我根本不配嫉妒你,對不對?」

  「江曉媛,」馮瑞雪連名帶姓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後深吸一口氣,輕輕地說,「我不明白,你分明什麼都有,為什麼還必須抱著這麼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

  這時,咖啡廳的門「叮」地響了一聲,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人匆匆走了進來,目光環視一圈後看到了坐在陽光下的江曉媛和馮瑞雪,他腳步一頓,像有點著急,又好像是不敢過來。

  正是霍柏宇。

  霍柏宇是個細腰長腿的窩囊廢,他在一邊戳了半晌,終於猶猶豫豫地選擇了江曉媛一邊,他先是看了江曉媛一眼,目光中含著請示,等她請他這個立場堅定的雙面間諜坐下。

  江曉媛一見他,突然之間索然無味起來,感覺自己這通興師問罪好無聊。

  「我在這幹什麼?」她捫心自問,「有必要嗎?」

  江曉媛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將她承諾過的手袋往馮雪瑞面前一推,彷彿推送了一團珠光寶氣的分手費,看也沒看那罐男花瓶,大步走了出去,一路鑽進了自己的車。

  她瞥見霍柏宇急赤白臉地追了出來,乾脆就連安全帶也沒系,車門也沒關好,在車子「嗶嗶」的警報裡一腳踩下油門,風馳電掣地起飛了。

  江曉媛的餘光看見那咖啡廳裡的英俊男人正目送著自己,那男人的目光清澈得彷彿眼球是無機質的,看起來很有些討厭。

  「嗶嗶」囉嗦個不停的車也很討厭。

  年久失修的路段更討厭。

  江曉媛有心將這討厭的車開到樹上,直奔4S店再買一輛——鬱悶無法排解的時候,也只有「買買買」能減輕一二。

  而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一轉彎,一輛中型商務車好似趕投胎一樣,迎面刮了過來。

  江曉媛的腳還在油門上,被高跟鞋別住了轉不過來,她只來得及瘋狂地把方向盤往旁邊打去,直衝上了道邊護欄。

  真的撞了樹。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08 PM

第 3 章

  江曉媛腦子裡一片空白,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撲面而來的安全氣囊。

  氣囊的彈出速度在每小時三百公里左右,沒系安全帶的情況下,拍死個把魯智深也不在話下。

  生死一瞬的時候,什麼鬥氣吵架、爭風吃醋,都成了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

  江曉媛腦子裡只有一句話:「我不可能就這麼死了吧?」

  然而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後,預想中的劇痛卻沒有如期而至,江曉媛眼前突然一黑。

  飛馳的車輛,顛簸不平的街道,大樹,驚慌的路人……突然全部從她面前消失了,她整個人忽然失重,好像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將她從車撞樹的驚悚場景裡剝離了下來。

  江曉媛被帶到一個陌生的場景中,周圍沒有聲音,也沒有光,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臟和動脈在歇斯底里地鼓噪。

  她手腳冰涼,一身冷汗地在原地呆愣了足有半分鐘,終於驚疑不定地回過神來。

  這是哪裡?

  怎麼回事?

  忽然,身側傳來一聲輕咳,江曉媛渾身的汗毛一齊稍息立正,本能地旁邊錯了半步,八公分的細高跟不負眾望地崴了她的腳脖子。

  一隻冰冷的手在她五體投地之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同時,江曉媛也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咖啡廳裡那個長得像假人的黑衣男子。

  他領子上有一枚硬幣大的紐扣,發出柔和的白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那張彷彿電腦合成出來的臉。

  蒼白,毫無血色。

  江曉媛一提肩膀,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戒備地打量著面前的人——不過他真是人嗎?

  「請跟我來。」黑衣男子像是看不懂江曉媛的戒備,自顧自地提步往前走去。

  「這是什麼地方?」江曉媛強壓下驚慌,色厲內荏地質問,「你又是怎麼回事?你是誰?」

  「我是燈塔助理,」黑衣男子聲調毫無起伏地回答,隨即又重複了一遍,「請跟我來。」

  他說話聽起來好像自動答錄機,字正腔圓,虛情假意,總而言之,不像活物。

  江曉媛雙臂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心想:「我憑什麼要跟你去?」

  她不動,自稱燈塔助理的黑衣男人居然也沒有等她,他踏著某種奇異又固定的韻律,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去,動作僵硬又精確。

  所以說這黑不溜秋的……到底是一隻什麼?

  機器人?殭屍?

  江曉媛屏住呼吸,信馬由韁地讓想像力馳騁了片刻,幾乎看見這黑衣男子下一刻就回過頭來,衝她露出一口青面獠牙。

  她狠狠地激靈了一下,意識到隨著燈塔助理這麼一轉身,唯一的光源也離她遠去了,江曉媛本沒有怕黑的前科,此時卻忽然有種從心而起的寒意,這裡的黑暗好像有生命,張著嘴等著將她囫圇個地吞下去。

  她後脊躥起一層冷汗,她猶豫了片刻,到底不情不願地拔腿追了上去。

  江曉媛邊走邊活動著自己的手腕,她在國外參加過半年的跆拳道社團——跆拳道本身作為一項體育賽事,已經基本退化為花拳繡腿,更不用說她是抱著泡美男的初衷跟去湊數的,其學習功效基本等同於比別人多做了幾套廣播體操。

  江曉媛努力地回憶著教官教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招式,評估著自己能撂倒前面這個人的可能性。

  就在這時,一道強光突然刺痛了江曉媛的眼睛。

  她看見廣袤的黑暗中有一道筆直的光柱橫掃而來,那光如無中生有一般,一眼望不到頭,長而筆直,犀利而雪亮,好像從世界盡頭席捲而來,摧枯拉朽一般地破除萬丈黑暗,轉眼就殺到了她面前。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將雙手擋在眼前,那光柱從她身上碾壓而過,又繼續朝著不可知的方向奔湧而去。

  燈塔助理終於再次開口說了句人話。

  「不用怕,」他說,「只是燈塔的光柱,上來。」

  江曉媛隨著他的話音抬起頭,整個人呆住了——

  她看見黑暗中有一條浮在空中的天橋,影影綽綽地架在無限陰影深處,像是連通著另一個世界,台階好像浮在空中,疊起層出不窮的前途未卜。

  燈塔助理站在兩層浮階上,半側過身,衝她伸出一隻手。他那有一點偏棕的眼睛裡有一層一層、如流光溢彩似的紋路。

  江曉媛看見那雙眼睛,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你……是個人?」

  「這是區域三中所有平行空間的監測站,」燈塔助理好像沒聽見她的問題,居高臨下地說,「你知道什麼是『平行空間』,對吧?」

  江曉媛的榮譽畢業證上只有一個被壓扁的菸灰缸,聞言把眼睛瞪成了□□。

  燈塔助理不以為意,淡淡地解釋說:「有無數時空與你所在的時空並行存在,它們永遠不會有交點……簡單說吧,假設你走在十字路口上,你可以轉入任何一個方向,直行的你,左轉的你,右轉的你,甚至後退的你將會從這一刻開始,引發一系列完全不同的事件,也就是四個平行空間,每個平行空間中都有一個你。」

  突然有了四個分/身的江曉媛面對著自己的三頭六臂,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每一個燈塔管著一定範圍裡的平行空間,」燈塔助理說,「燈塔檢測到你所在的時空將會發生時空震盪……就像地震——我是本次震盪的監測員,由於你在時空發生震盪時,剛好身處震點上,現在你暫時被震脫了原有時空。這件事是我的錯,我沒能及時處理,很抱歉。」

  江曉媛輕輕地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懷疑這是做夢。

  可她那被「吃喝玩樂」與「買買買」佔據的腦子裡,怎麼可能做出這樣匪夷所思的夢呢?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邁開雙腿走上了台階,行至中途,她不由得回望一眼,來路漆黑一片,除了前方燈塔助理領子上的微末光源,她別無依仗。

  她有種自己正踽踽獨行的錯覺,一股毫無來由的恐懼衝進她心裡。

  江曉媛忍不住開口問:「送我回我的時空……送到哪都行嗎?比如能讓我重新回到小時候嗎?」

  燈塔助理沒有對她的愚蠢表達看法,盡職盡責地回答說:「你方才可能沒有完全聽懂,假如你回到了自己小時候,那裡將成為另一個平行時空,再也不是原來那個了。」

  江曉媛從小數學物理沒及過格,聽得雲裡霧裡,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可是心情紛亂,頭腦過載,她一時又理不清頭緒。

  台階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如同要衝破宇宙的高塔。

  江曉媛用力嚥了一口口水,跟著燈塔助理走進高塔,她像暢遊地獄的但丁,正走向不可思議。

  燈塔中有星羅棋布的光,乍一看彼此交疊,其實互相併無干涉,像一塊複雜的立體棋盤。

  兩人一路走到了高塔底部,映入眼前的是一個小高台,像中學老師的講台,高台旁邊飄著各種看不懂的坐標數字。

  江曉媛的腦子裡卻「嗡」的一聲——她看見台上擺著座椅與方向盤,分明是一輛車的駕駛艙!

  後視鏡上掛著熟悉的掛件,安全帶安安靜靜地垂在一邊,安全氣囊彈出了一半,細碎的玻璃碴懸空靜止,好像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的精確截圖。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又一步。

  燈塔助理打了個指響,台上驀地燈光大亮,被照射成一部燈光聚焦的舞台,而江曉媛就是那個即將粉墨登場的小丑。

  「不……」江曉媛不住地往後退去,好像越是遠離那座高台,她就越安全,語無倫次地說,「你你你不能把我送回去,我不能回去!」

  燈塔助理:「你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被時空風暴掃下來,總要被送回原本的時空坐標的。」

  江曉媛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他玻璃球似的眼珠:「我撞車了!你看不見嗎?你瞎嗎!前擋玻璃都碎成那樣了,我連安全帶也沒有系,我會死的!你有病嗎?」

  燈塔助理神色不變,燈光在他臉上打出一圈瓷一樣的瑩白。

  這會他又不像人了,像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形容器。

  燈塔助理說:「那說明這個時空中的你本來就應該在這個時間點上死去,有什麼不對嗎?」

  江曉媛目瞪口呆。

  「這人是變態嗎?」江曉媛感到自己頸側的血管「突突」亂跳,心想,「這變態的地方,變態的人,不行,我得跑。」

  燈塔助理向她走來:「傳送馬上開始了,請過來一些,以免傳送發生偏差……」

  江曉媛的手在斗篷下劇烈地顫抖著,突然,她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撲,猛地用肩膀將燈塔助理撞到一邊,誰知這燈塔助理看起來身材高挑,人卻輕得和紙片一樣,被她一撞就側歪出去,江曉媛沒想到居然這麼順利,也愣了一下,但她在關鍵時刻竟然也是有點決斷的,立刻反應過來,奪路狂奔。

  江曉媛向來只擅長塗脂抹粉,跟運動從來八竿子打不著,此時腎上腺素飆升,全身的潛能都被激發出來,好像突然練成了輕功。

  可是她沒能輕出多遠,忽然,她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抓住了。

  江曉媛的兩條腿還在絕望地往前奔跑,人卻不住地往後退去,越是跑,那亮著光的高台與可怖的駕駛艙離她就越近,好像她身後追著個黑洞,無處不在的引力場不斷地蠶食鯨吞著她。

  色厲內荏的江曉媛所有的勇氣終於流瀉一空,她快要被恐懼壓垮了:「等等!求求你,我不能死……救命!我、我才二十五歲,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我不可以死掉的!我、我還有……對,我還有工作,我還有好多事沒做,我不能死在這麼莫名其妙的地方!救命啊!」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10 PM

第 4 章

  燈塔助理毫無觸動:「抱歉,我聽不出你這句話的合理性在哪裡,任意一個空間中,每一秒的時間單位裡,都有無數比你年幼的生命體因為各種原因死去,他們也未必不是獨生。只要是生命,沒有不能死掉的,」

  見江曉媛實在太驚恐了,燈塔助理竟還試著安慰了她一句。

  他誠懇地說:「你就算現在不死,將來也會死的。」

  江曉媛:「……」

  她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軟硬不吃的愣貨,一時間被嗆得接不上話。

  這時,她的後腳跟碰到了一個硬物,江曉媛猝然回頭,發現那高台居然已經近在咫尺了!

  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將她往致命的駕駛艙中推,江曉媛本能地揮著胳膊,那些本來凝滯在空中不動的碎玻璃在觸碰到她手腕的一瞬間,「活」了過來,沿著既定的拋物曲線形單影隻地飛了出去,在她手腕上留下了幾條淺淺的傷口。

  細微的疼痛打破了江曉媛最後一絲幻想——這是真的,不是鬧著玩的,那個穿得像個棺材的變態真的打算把她塞進一輛剛撞完樹的車裡。

  江曉媛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這是謀殺!謀殺!啊——」

  燈塔助理面不改色地辯解:「我沒有謀殺你,撞你的又不是我。」

  江曉媛徹底絕望了,她方才有多僥倖,此刻就有多憎恨所謂的「時空意外」,如果沒有這一出,那她最多是在猝不及防中出了事故,可能幾秒鐘之內就能不痛不癢地去見米開朗基羅——總比這樣一點一點地看著自己接近死亡強。

  二十分鐘以前,江曉媛還覺得自己無比強大,她手裡捏著馮瑞雪巨大的一個把柄,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戳來刺去。她甚至覺得只要自己願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她買不來的,然而此時,江曉媛卻好像一隻渺小的螞蟻,一陣小風都能將她掀翻在地,一片樹葉都能把她壓死,這世界上卑鄙的風雪雨露都掌握著她的生殺大權。

  一個人在要死的那一刻,家財萬貫也好,美貌傾城也好,權勢滔天也好,都煙消雲散去了,她成了世界上最下等的人,只要能讓她再活一分鐘,她怎麼樣都願意。

  就在這時,高台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暫停——傳送程序,暫停。」

  江曉媛頓時被撂在了半空,她八爪魚似的匍匐在地,恨不能十指長出吸盤,與皇天后土化為一體。

  她的帽子飛到一邊,長髮糊了一臉,心肝五臟全都是冷的,江曉媛一邊冷得哆嗦,一邊順著燈塔助理的目光抬起頭,看見不遠處另一個帶著發光紐扣的人緩步走了過來。

  燈塔助理靜靜地開口問:「明光,你幹什麼?」

  來人沒有回答他,逕自走到江曉媛面前,端詳了她片刻,他溫文爾雅地笑起來,彎下腰衝她伸出一隻手:「小姐,還好吧?」

  江曉媛從死地裡哆嗦回來,整個人還蒙著,被對方閃得頭暈目眩。

  這個人的臉也像電腦合成的,可是合成得十分巧妙,無處不美,美得幾近不辨男女,乃至於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虛假。

  明光輕輕一提褲腿,蹲了下來,專注地擦掉江曉媛臉上橫豎撇捺的淚水。

  「我同事的這裡,」明光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缺了一段程序,和人溝通有些問題,真對不起。」

  江曉媛一聽,敢情自己是差點讓一個腦缺件的人整死,頓時委屈得哭得喘不上氣,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明光的袖子:「我……我……」

  明光十分理解地拍了拍她的後背,轉向燈塔助理說:「一個人猝死,和她在健康情況下預知自己走向死亡,但無法阻止的內心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沒有權利把這種極大的痛苦強加在別人身上。」

  終於有一個會說人話的了,江曉媛一時感動得無以復加。燈塔助理卻皺起了眉——他這個動作倒是非常人性化。

  「她為什麼會被時空風暴剝離?」明光繼續說,「我看了這次時光風暴的記錄,根本原因還是你把路徑計算錯了,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應該負一點責任嗎?」

  燈塔助理深深地看著這個名叫明光的人,那雙極端類人的眼睛裡陰晴不定。

  明光轉向江曉媛:「好了,別哭了,我替你請求啟動糾錯程序特殊條例。」

  燈塔助理:「但……」

  明光抬手打斷他,垂下的眼睛看起來有些冷漠,語氣依然是溫和的:「助理,對當事人來說,時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當下一刻的感受,你讓她在死亡前一秒停留了這麼長時間,如果是你,你會是什麼感受?」

  這一句話,險些又把江曉媛的眼淚勾出來,但方才已經沒皮沒臉地崩潰過了一次,她此時回過味來,不肯破罐子破摔,還是艱難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自尊,飛快地用物質捋了捋凌亂的長髮,低聲說:「謝謝。」

  明光嘴角微微一翹,沒吭聲。

  燈塔助理臉上空白了片刻,像個死機的機器人,好一會,他目光才微微一動,像剛跑完漫長的程序。

  「通過權限。」燈塔助理說。

  江曉媛深深地大喘了口氣,幾乎感覺自己麻木的四肢又重新湧進了血液。

  燈塔助理卻低頭看了她一眼,他玻璃球一樣的眼睛在她身上凝注了片刻,那一刻,他的表情人性化極了,似乎含著呼之慾出的憐憫與譏誚。

  不等江曉媛反應過來,燈塔助理就錯開了目光:「我去取合約。」

  他那富有節奏感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你剛才說的……什麼條理是什麼意思?」江曉媛回過神來,努力地屏著哭嗝問。

  「哦,這個事很容易解決。」明光說,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天然的輕鬆愉悅,好像天塌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的——當然,天塌下來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塌的不是他的天。

  「我們可以在你的時空點之前,人為地加一條通道……這麼解釋你可能不明白,」明光說,「簡單來說,這條通道能把你的時間凍結五秒鐘,讓你有足夠的餘地坐進那駕駛艙裡,系好安全帶,受傷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你可以接受嗎?」

  江曉媛聽了,根本無暇去思考這句話的合理性,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避免了自己當場喜極而泣出來,除了點頭,她還能說什麼呢?。

  然而倘若她肯多接觸一些人心險惡,就應當明白,天上掉下這樣大的一塊餅,裡面很可能裝的不是什麼好餡。

  「當然,時空法則是極其複雜的,」明光用那雙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看著她,「否則就要亂套了,你說對吧?」

  江曉媛愣了一下。

  「這個通道的構建並不簡單,因為你的時空對你來說,會產生巨大的吸引力,」明光說,「你一靠近,它就會把你吸進去,所以我們要利用另一個平行空間,我們會短暫地把你放在另一個平行空間裡,讓你和另一個空間之間產生一定的聯繫,利用兩個空間的不想交原則和相互抵銷的力量,像兩塊相斥的磁鐵,能維繫管道一個短暫的穩定,雖然很短,但對你來說肯定足夠了。」

  江曉媛以前從未對自己的不好好讀書產生過任何愧疚,此時,她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遲疑了好一會,她才低聲說:「不好意思,我沒大聽懂。」

  「你現在情緒很激動,我能理解,恐怕我和你解釋一些時空法則,你也不大聽得進去,所以我長話短說,」明光寬容地一笑,像變魔術一樣從他的外衣口袋裡摸出了一把小梳子,遞給江曉媛,「頭髮亂了,整理下吧。」

  江曉媛訥訥地接過來,耳根居然有些發紅。

  明光:「你只需要知道,我們要把你送進另一個平行時空,讓你在那裡待一段時間,等你跟那個世界產生足夠的聯繫,才能把你安全地送回去。」

  江曉媛:「哦……你們要把我送到另一個世界裡,那我……我……」

  「你還是你,只是另一個你,」明光看著她說,「不過或許有些區別,儘管你們像是同一個人,甚至共享同一套DNA,但身份、性格可能會完全不同,你或許需要適應一陣子,不過沒關係,你的最終目的還是回到自己的空間,對吧?那只是一個角色,記住,不要太沉迷於平行空間中的角色。」

  明光說這話的時候,看著她的眼神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他的眼神專注而充滿溫情,一點也不像燈塔助理那樣冷冰冰的,江曉媛並不是沒有見過帥哥的無知少女,可她還是險些被蠱惑了。

  美貌是一種魔性的東西,它對人有著不可思議的影響力。

  江曉媛:「如果我……」

  明光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地放在嘴邊:「如果你太沉迷,另一個時空將對你產生太大的引力,你可能會被默認成那個時空中的人,到時候就回不去了,懂嗎?」

  江曉媛沒想到還有這個風險,但很快又釋然了——有風險又怎麼樣,反正直接被塞回那可怕的車裡,她肯定是死路一條。

  再怎樣也比死強吧?

  江曉媛:「我大概要在那裡待多久?」

  「一兩個月吧,」明光說,「也不用太擔心,你畢竟在原本的時空裡生活了這麼多年,陌生的時空一般來說不會對你產生多大的影響力,順其自然就行了——好,助理把合同準備好了,你看一下,沒有問題就簽了吧。」

  沉默不語的燈塔助理像一個沒有存在感的雕像,不是明光提醒,江曉媛幾乎沒察覺到他的存在。

  燈塔助理的雙手微微打開,一個透明的屏幕出現在江曉媛面前。

  大段的文字密密麻麻的,看得人頭疼,江曉媛有生以來,除了課本以外,她能完完整整讀完的書約莫一隻手能數過來,還大多是漫畫,她看書看不到三千字一準能睡著——這還是母語的待遇,如果換成外文,三千還要打個對折。

  可是性命攸關,江曉媛還是逼迫著自己努力而緩慢地閱讀著佶屈聱牙的條款,誰知旁邊的明光卻忽然說:「其實你看了也沒什麼用,這就是個過場,你難道會願意直接回到那個剛撞了樹的車裡嗎?」

  江曉媛本來就一團漿糊的腦子被他說得更亂了。

  明光:「你還是盡快吧,這一波的時空風暴就要過去了,到時候你自己的時空對你的引力可能是……」

  順著他的話音,江曉媛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要命的檯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那台上好像又出現了駕駛艙影影綽綽的催命影子。

  她當場就慌了:「我馬上籤,告訴我怎麼簽,快!」

  明光彷彿早料到她外強中乾,志得意滿地伸手在空中一抹,將那漫長的條款一直拉到了最後。然後他輕輕地執起江曉媛的手,緩慢而不容拒絕地將她的手指按在了上面。

  這一下按下去,江曉媛心裡忽然不明原因地「咯登」一下,下一刻,面前透明的屏幕已經顯示「完成」字樣,整個亮了一下,消失了。

  江曉媛驀地把自己的手抽回來,有些警惕地看著明光。

  「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明光站起來,「一兩個月就接你回來,現在去吧。」

  說著,他一擺手,高台上出現了另一個場景,好像一條狹小路上的十字路口。

  江曉媛像個行動遲緩的驚弓之鳥,猶猶豫豫地站起來,走一步停兩下地踏上高台。

  突然,她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問:「等等,我突然想起來,如果我去了,那另一個時空中本來的『我』不就被我取代了嗎?她怎麼辦?」

  「她已經死了,」明光眯起眼睛看著她,笑容又美麗又狡猾,「不用擔心,沒人會知道。」

  沒人會知道,除了江曉媛自己。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13 PM

第 5 章

  江曉媛好像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噩夢裡。

  她所看到的、聽到的、經歷過的,無不超出她的常識與接受能力之外,她十分茫然,但還沒敢失措——因為搞不好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弄死了。

  江曉媛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一條荒僻的路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背後就是山崖,腳下有一堆雜亂可怕的痕跡,有車轍、腳印、什麼重物被拖曳時留下的淺淺的溝、血跡……甚至一小片衣服碎片。

  江曉媛在原地花了五秒鐘的時間冷靜下來,探頭往身後的山崖下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無論誰從這裡掉下去,都蹤影難覓了。她雖然難以從一堆雜亂無章的痕跡中窺出什麼,卻在明光那句冷漠的「她已經死了」中產生了無限聯想。

  那麼本來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她是死在這裡了嗎?

  她是自己失足掉下去了麼?不,這是一條長長的盤山公路,來往車輛都稀疏,更不用提行人。

  那麼她是被什麼人害了嗎?

  江曉媛眯起眼睛,望向這條盤山公路的兩邊,杳無人跡。如果真是那樣,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一個人死在了這裡,沒有人會替她報案,或許她家裡人會找她,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大抵會按著失蹤處理。

  還有一個無恥的異界來客頂替了她的身份。

  江曉媛忽然有點負疚感,又從這一點負疚感中悲從中來,她蹲下來,撿了一塊薄而扁平的石頭,在路邊一棵樹上留下了一個記號,然後把那塊石頭深深地□□了路邊的泥土地裡,像是立了一塊碑。

  「等我走的時候就替你報警。」江曉媛伸手拍了拍大樹,心想,「真對不起,謝謝你。」

  做完這些事,她才有暇審視自身,發現自己的形象發生了一場讓人難以接受的大革/命。

  江曉媛一身光鮮已經隨著時空轉換而灰飛煙滅,此時,她穿著一件灰撲撲的半袖衫,江曉媛實在不想用「衣服」二字抬舉它,只感覺這是一件有窟窿的抹布。

  這抹布長不長短不短,剛好垂到她的大腿邊緣,裙子不像裙子,上衣不像上衣,下面配了一條非常可怕的七分黑色打底褲,腳上沒穿襪子,踩著一雙人造皮革的涼鞋,腦後還綁了個萎靡不振的馬尾辮。

  除此以外,她還斜背著一個布挎包,不知道是不是買來就沒洗過,如今已經本色難覓,只是依稀能分辨出其價值不超過十五塊錢,正中還繡了一隻歪瓜裂棗的貓頭,對著江曉媛露出扭曲而猙獰的笑容。

  江曉媛:「……」

  她滿心的同情悲憤在那貓深情的凝視下先熄滅了一半,身處這樣的裝束裡,她渾身都癢了起來,恨不能明光說的什麼通道下一秒就建好,她要回去把自己洗掉一層皮。

  江曉媛搜遍了全身,最後,從挎包裡找到了一個塑料錢包,裡面有一張身份證、五百二十塊零五毛的現金、並一部手機。

  這張身份證熟悉又陌生,姓名江曉媛,民族漢,照片上的姑娘長得和她像極了,其他信息卻與她本人截然不同——戶口所在住址是一個她沒聽說過的外省鄉鎮,出生日期與她相差了小半年,身份證號碼更是完全不對了。

  現金裡只有兩張是一百的,其他都是皺巴巴的零鈔,活像要飯所得。

  至於手機就更可怕了——這玩意長得活像個空調遙控器!屏幕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居然是黑白的,每次按到按鍵上,此神物就會發出「嗶」的一聲,隨即黑白的屏幕發出瑩瑩的草綠色光芒,江曉媛足足花了五分鐘,才手忙腳亂地弄明白這鬼東西應該怎麼用。

  瀏覽器呢?社交軟件呢?出租車APP呢?大眾點評呢?減肥助手呢?化妝軟件與購物推薦軟件呢?遊戲呢?美圖秀秀呢!

  江曉媛悲恨相續,險些將這「遙控器」丟出去。

  明光還囑咐她不要沉迷,江曉媛感覺他完全是多慮了——誰會沉迷這種角色?又不是受虐狂!

  此時當務之急是離開這裡,江曉媛第一反應是自己應該打電話報警,只是說辭要好好琢磨一下,正在思考中,一條短信跳了進來。

  江曉媛笨拙地打開短信,差點給誤刪了,打開一看,裡面寫著:「距離通道構建成功倒數計時五十天,提醒您請勿沉迷於另一個時空——明光。」

  江曉媛的滿腹糟心在看見這倒計時的時候,總算感覺好了一點。

  可她這一口氣還沒鬆下來,接連幾條短信忽然接連不斷地跳進了她的手機,由於信息過長,還自動被分裂成了幾頁。

  怎麼回事?這明光還是個話嘮?

  江曉媛定睛看去,見第一條寫著:「收到勿回,平行空間法則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絕不能產生交集,你從空間一跳到空間二,如果再回到空間一,就會成為兩個空間中的非法交集,這種非法交集,我們稱之為『釘子』。」

  江曉媛第一眼掃過去沒能完全理解,然而其中幾個關鍵詞卻讓她毛骨悚然起來。

  第二條:「釘子是不能存在的,法則會自動將你修正,也就是抹殺,在穿過所謂『安全通道』,回到你原來空間的一瞬間,你就會被兩個時空撕裂。」

  江曉媛反覆看了三遍,越看越渾身發冷,手哆嗦得幾乎拿不住手機,她正要回覆,又一條長長的信息打進來。

  第三條信息:「被法則殺死的人與別的死法不同,時空將不再承認你的存在,這樣你原有的時空就會有一個身份永遠的空缺出來,燈塔中的某個人就可以佔據這個身份,他會想方設法從車禍中倖存下來,成為你,取代你。」

  第四條信息:「不要變成非法釘子,不要回應明光。」

  江曉媛終於成功地回覆了一條短信:「你是誰?」

  對方沒有回答,過了片刻,最後一條信息衝進了她的手機:「不要回應明光!不要回來!這是一條不歸路!」

  這條信息只閃了一下,方才還幾乎滿格電的手機電量倏地到了底,忽忽悠悠地閃了兩下,歇菜了。

  江曉媛僵立原地,如三九寒天跌落冰潭,透心涼。

  她從一輛即將把自己撞扁的汽車裡逃出來,落入了詭異的燈塔,稀里糊塗地簽了一份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意思的合約,茫然不知道該相信誰,在陌生的世界裡以陌生的身份進退維谷,身上只有五百塊整零不一的人民幣。

  簡直是山重水復……壓根沒有路!

  忽然之間,時裝與珠寶,不斷改良進化的炫富姿勢好像成了她一場光怪陸離的白日夢。

  為什麼是她?為什麼當時她不好好在辦公室玩電腦,非要跑去羞辱馮瑞雪?為什麼她不能安安心心地用咖啡給霍柏宇洗個臉,非要自己跑出去?為什麼只有這天她沒系安全帶?

  就在她獨自天崩地裂時,一輛破破爛爛的皮卡從對面的路上開過來,本已經越過了江曉媛,又放慢了速度倒了回來,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妹,你一個人哪去?」

  江曉媛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壓根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涕淚滿面。

  「噫,」漢子嘀咕了一句什麼,口音很重,江曉媛太沒聽懂,他就又揚聲衝她喊了一句,「上車嘛,帶你一程。」

  江曉媛看著那漢子髒兮兮的臉,一身油乎乎的工裝,再看那四處漏風的車,本能地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抱緊了她的包。

  那漢子又「噫」了一聲,長篇大論了好一通,說得江曉媛腦子裡嗡嗡作響,半句沒明白。

  最後,他問:「真不走?」

  江曉媛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前路又看了看來路,再想起社會上關於單身少女路邊搭車的種種可怕傳聞,權衡一番後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眼睜睜地看著那皮卡叮噹亂響地從她面前開走了。

  日頭已經偏了西,風開始有了夜風特有的涼意,江曉媛孤助無緣地徘徊了片刻,終於意識到自己再不走就要在山路上過夜了,她別無選擇,只好站起來,拎著自己僅有的財產,踉踉蹌蹌地順著山路,徒步往前走去。

  她橫在地上的剪影越來越長,山路有起伏,看似平坦,車行不明顯,兩條腿走起來卻吃力得很,她又渴又餓,發現自己隱約有點脫水的意思,連哭也不敢再哭。

  再者說,這遠近無人的,哭給誰看?

  累得走不動的時候,她就停下來,呆立在山崖邊,想著:「我乾脆跳下去得了。」

  可惜雖然想了,最後還是沒敢。她要不怕死,此時此刻想必就不會在這裡了。

  「這是一條不歸路」幾個觸目驚心的字安靜地趟在她已經沒電的手機裡,江曉媛狠狠的咬了咬嘴唇,含著一口鏽跡斑斑的血腥味,別無去處,只好繼續沿途跋涉而去。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江曉媛幸運地又碰上了一輛拉貨的大車。

  這時,她已經快要吹燈拔蠟了,左搖右晃地保持著神智清醒,不小心晃到了大道中央,貨車被迫停了下來,司機探出頭來,驚懼地看著前方歪歪扭扭的江曉媛,也不知道半夜三更地遇見的這只究竟是人是鬼。

  司機不由自主地伸手拽住後視鏡上掛著的降魔杵,瞪著一對大眼,小心翼翼地考證著江曉媛的物種。

  江曉媛在車燈下恍恍惚惚地回過頭來,正好與司機四目相對。

  那司機是個中年婦女,又黑又瘦,彷彿剛從菲律賓拉完香蕉,面貌很是奇詭,眼袋其大,像個皺巴巴的癟嘴猴,倆人互相把對方嚇了一跳。

  江曉媛幾乎是拼盡全力地轉過身來,沖司機伸出一隻手:「救……」

  她只說了一個字,便就地臥倒,人事不知了。

  等江曉媛從短暫的休克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被移到了貨車上,車裡瀰漫著一股不怎麼新鮮的氣味,司機正在往她嘴裡灌水。

  江曉媛用力吞嚥了幾次後,嗆咳著睜開眼睛,想道謝,一開口,卻險些走了音。

  「慢說話,慢說話。」女司機拍了拍她的後背,掰了一小塊面包遞到江曉媛嘴邊。

  司機常年在路上跑,動輒十來個小時,不可能太講究個人衛生,她的手黑瘦像個雞爪,指甲裡藏污納垢、內涵豐富。儘管江曉媛被食物的氣味勾得腦子裡「嗡」的一聲,見了這樣的「餐具」,依然艱難地用偉大的精神戰勝了低級的食慾,謝絕了癟嘴猴的投餵。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16 PM

第 6 章

  東西吃不下,水是可以喝的,江曉媛一口氣灌了一整瓶冰涼的礦泉水,恨不能身化漏斗,吞吐江河。

  女司機覺得女鬼茹毛飲血,口味不會這麼清淡,於是微微放下心來,睜著她那雙佔了面部半壁江山的大眼燈問:「你怎麼一個人深更半夜地在這裡走?遇上壞人啦?」

  江曉媛胃裡汪了沉甸甸的一壺水,將她行將出世升天的魂魄壓了回來,麻木昏沉的神智漸漸清醒,她這才意識到這位司機大姐衛生情況堪憂,並且有口臭。

  狹小的駕駛艙中,司機一說話,口氣就全都呼在了江曉媛臉上,江曉媛的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幾下,虛弱的消化系統也跟著造反,小範圍地翻騰起來。

  她因為飢寒交迫而奄奄一息的委屈眼看要捲土重來,眼眶又開始發燙,可惜江曉媛雖然嬌氣,卻不是那種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弱勢的性格,她連忙往髒兮兮的車座靠椅上一靠,仰起頭,將眼淚憋了回去。

  「我手機沒電了,」她竭盡全力地保持著平穩的語速,低聲說,「找不到人,阿……」

  江曉媛脫口差點說出「阿姨」來,停頓了一下,下線了二十多年的情商臨危受命,終於勉為其難地出面讓她改了口。

  江曉媛:「姐,您車上能充電嗎?」

  貨車司機:「我這車哪有那玩意……唉,你也真是可憐,準備去什麼地方?大姐送你一程。」

  江曉媛完全沒有頭緒。

  司機看起來脾氣挺溫和,耐心地問:「你從哪來的?」

  江曉媛連忙報出了她新身份證上的鄉鎮名,並且下意識的將身份證掏了出來,捧到司機眼前:「您看,這是我的身份證。」

  司機被她逗樂了:「我又不是警察,看什麼身份證?你和我侄女一樣大,不會是第一次出門吧?」

  江曉媛立刻醒過味來,也是,哪有別人問一句從哪來就要給人家遞身份證的?

  可方才那一瞬間彷彿是她的本能反應,那張陌生的身份證好像是她在這個陌生時空裡唯一的支點,沒了它,她就交代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

  司機說:「哦,我知道了,我有個親戚就是你們那邊的,你們那邊這幾年好多年輕人都往外跑,去大城市打工嘛,去A市的都走這條路,我們家在那邊,正好順路,我捎帶腳把你一起帶回去吧……嘖,小姑娘嚇壞了,第一次出門就遇上這種事,可憐。」

  江曉媛被她連續說了兩遍的「可憐」,這輩子她什麼時候被人可憐過?

  她又窩心又不甘心,眼淚開始搖搖欲墜,只好拚命眨了兩下眼:「謝謝大姐,怎麼稱呼?」

  女司機一翻自己的牌照,上面「章秀芹」三個字排在她那張家養小精靈似的頭像下:「我姓這個,你叫我章大姐吧。」

  江曉媛就這樣被章大姐撿走了。

  貨車夜行窄路,司機的精力必須十分集中,車子開起來以後,章大姐就不再與江曉媛搭話,只是囑咐她累了就先睡一會。

  車裡有油氣味、人味,還摻雜著一點食物發酵的味道,空氣污濁,吸一口進去,就堵在喉嚨裡似的,不肯下去。

  江曉媛靠在冰冷的車窗上,從黑□□的車窗上注視著自己微末的側影,心亂如麻地琢磨起那幾條信息。

  思前想後,她發現自己還是不願意相信「明光要害她」這個說辭。

  江曉媛無法面對自己鄉村打工妹的身份,也無力面對這樣的生活,讓她頂著這個身份去人人光鮮亮麗的A市,她感覺自己還不如死一死舒坦,就算明光騙了她,江曉媛也寧願抱著一線希望。

  「就算被那什麼法則弄死,我也不在這鬼地方活。」她在深夜裡有志氣地想。

  再者說,也許明光沒有騙她呢。

  江曉媛下意識地蜷縮成了一團,心裡想,如果她能回到自己的時空,她以後開車一定會規規矩矩的,把所有安全隱患都排除,她還要從混日子的公司裡辭職出來,要回去好好唸點書,讀個正經八百的學歷出來,然後自己找一份合適的工作,鍛鍊幾年,有能力了再回去幫家裡的忙。

  江曉媛意識到,如果不是這遭,她恐怕永遠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生活是多麼幸福,而她又虛度了多少光陰。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她窩著脖子,委委屈屈地睡著了,中途幾次三番被顛簸的車弄醒,江曉媛都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場噩夢魘住了,直到清晨的天光撕開晨霧灑在路上,江曉媛在偏遠的休息站裡接過章大姐給她的一瓶涼水,她才木然地想起來:「哦,噩夢還沒完呢。」

  車又開了三四個小時,才到了A市的市區。

  這座城市江曉媛並不陌生,它是江曉媛媽媽的故鄉,外公外婆都在這裡,她放假時常過來玩,哪裡有好吃的,哪裡有好玩的,她心裡都一清二楚,卻沒有走過清晨的高速公路。

  視角稍稍一顛倒,整個城市都好像陌生了起來。

  江曉媛不知道自己該去什麼地方,只好默默的跟在章大姐身後,跟著她去卸貨、結算,所有事都辦完,江曉媛才主動說:「謝謝您,要不然中午我請您吃飯吧?」

  章大姐擺擺手:「請什麼?一個小姑娘出門在外無親無故的,你也沒多少錢,就算有錢,也要放好不能讓人知道,懂嗎?我們這有食堂,走吧,我帶你去。」

  江曉媛連忙跟上她的腳步,腳趾頭被劣質的人造皮革磨得生疼,她木然地低頭看了一眼,決定選擇相信明光,無視後面後來給她發信息的人那些危言聳聽。

  她心想:「娘的,不就五十天嗎?忍了。」

  章大姐邊走邊隨口問:「來了以後怎麼辦,想好了嗎?」

  江曉媛想:「忍完我就海闊天空了,管它怎麼辦?」

  嘴裡卻敷衍說:「呃……先找個工作?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裡哪有便宜的酒店?」

  「酒店」倆字把章大姐逗樂了,她被江曉媛愚蠢的念頭激起了說不出的同情心,感覺這丫頭雖說也算老大不小了,卻絲毫沒有見過世面,不知從哪看了幾集電視劇,就打算出來「闖一闖」了。

  「你還要住酒店?要住幾星的?」章大姐揶揄著問。

  江曉媛窘迫得不行,這才想起來身上一張信用卡都沒有了,只有五百塊現金,哪怕是最便宜的快捷酒店,恐怕也只能湊合三四天。

  章大姐的猴臉上泛起一片慈眉善目,拍了拍她的後背:「算啦,你還是跟我走吧。」

  章大姐家住A市老城區的舊房子裡,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建築,產自舊社會。

  因為此地盛產刁民,扯皮了很久,多方利益訴求依然難以協調,大概今生今世是拆遷無望了,周圍都已經是高樓大廈,隔一條小巷子就是車水馬龍,可是一走進小巷口,卻好像一下穿越了幾十年——裡面逼仄、狹小、雜物與垃圾堆在一起,蚊蠅四下肆虐,廚房的油煙氣與下水道的臭味交相呼應……

  可謂是鬧市區的一塊狗皮膏藥。

  巷子裡多為二到三層的小樓,想必過去曾經是一片風光的小洋樓,現在一棟小洋樓裡要住五到八戶,風光就不必提了,只有有傷風化的光/屁/股小孩子。女人的內衣破破爛爛的掛在竹竿上,在豬突狗進中迎風招展,好像一面面萬國旗幟。

  江曉媛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章大姐走進小巷子,總覺得腳下的黑土淤泥含著糞便的氣息,心裡別提多噁心了,她後悔極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咬咬牙去住快捷酒店,沒錢了大不了留在店裡刷盤子——連工作都有著落了。

  江曉媛心裡打著退堂鼓,嘴上冠冕堂皇地說:「我得找個包吃包住的工作,總不能老在這裡麻煩你。」

  章秀芹頭也不回地說:「先住著吧,你什麼都不知道,出去要被人騙的,回頭我帶你去找找你們當地的老鄉,出來打工哪有自己單打獨鬥的,怎麼著也得找老鄉帶著,你啊,太沒輕沒重了。」

  江曉媛無從辯解,只好閉了嘴,她不由得又開始忐忑,所謂「老鄉」雖然不見得是街坊鄰里親朋父老,但要是地方不大,互相之間沒準也是認識的,她一個外來人,頂了這個身份,會不會露出馬腳,被人認出來?

  正在心神不定,突然,一個破舊的塑料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正掉在江曉媛面前,要是她走得在快兩步,沒準就被兜在頭上了。

  江曉媛焦躁的心裡升起一把火,驀地抬頭一看,只見二樓那堆滿了破爛的露台上,有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那熊孩子髒得泥猴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沒人管,這麼大了還在穿開襠褲。

  那小鬼趴在欄杆上,一邊挖鼻子,一邊擠眉弄眼地做鬼臉,嘴裡含含糊糊地喊:「砰——砰——」

  章大姐一把拉過江曉媛,雙手將腰一叉,衝著那小男孩罵:「走開!打你!」

  小男孩縮了縮,鬼鬼祟祟的從露台上往下張望,章大姐順手抄起一把掃帚,揚起一片雞零狗碎,作勢用掃帚桿去桶露台上的小男孩,小孩連忙罵罵咧咧地跑了。

  章大姐彎腰把塑料桶撿起來,對江曉媛說:「傻子,不要緊,膽子不大,下次見到了凶一點,嚇跑了就行了。」

  頓了頓,章大姐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畢竟是個孩子,嚇唬嚇唬就行,別真打,也不是故意托生成傻子的,怪可憐。」

  江曉媛小心翼翼的問:「沒人管嗎?」

  「剛開始當然有人管,不過他們家去年又生了一個,是個正常的,這個就讓他自生自滅了,整天跟大野馬似的四處亂竄,活像個要飯花子,唉!」章大姐也不知道是出於氣憤還是同情地嘆了口氣,又回頭囑咐江曉媛說,「以後住在這要把門關好了,省得他溜進來,哦,還有走路的時候警醒點,這孩子不懂事,話也聽不懂幾句,今天是扔下來一個桶,上回不知道從哪扔下一塊磚頭,把那院的姑爺給砸了,上醫院縫了八針呢。」

  江曉媛:「……」

  這鬼地方萬萬不能住!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18 PM

第 7 章

  章大姐家住一樓,牆角佈滿了青苔與雜草,還沒進屋,一有股陰冷潮濕的霉氣就熱情洋溢地撲面而來,因為二樓露台的遮擋,屋裡採光很差,只有一扇朝南的小窗能接到一點陽光,像間牢房。

  室內白天也要開著燈,江曉媛進屋的時候,發現客廳——姑且算是客廳吧——亮著一盞五瓦的小燈泡,吊在屋頂上,樓上一旦有人走動,昏黃的燈光就跟著搖頭晃腦。

  燈下有一個少女,大概十四五歲的模樣,長得很漂亮,有一雙和章秀芹一樣大的眼睛,大眼睛長在章秀芹臉上,就把她襯得像只母猴子,長在這少女的臉上,卻只讓人覺得水靈。

  她穿著中學生的深藍色運動校服,正在做功課,聽見聲音抬頭看了一眼門口,見章秀芹領了個陌生人進來,小姑娘既不打招呼也不驚詫,先是皺了一下眉,隨即就漠然地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書本上,一邊漫不經心的翻看,一邊用筆卷自己鬢角的頭髮。

  章秀芹有些羞赧地介紹說:「這是我姑娘,叫甜甜,章甜,你怎麼不叫人?」

  章甜充耳不聞,面色寡淡,依其表面判斷,約莫是個中二病晚期。

  章秀芹十分尷尬,有心想發火,但眉間亂跳了片刻,又忍了回去,低聲下氣地對女兒解釋:「這個姐姐暫時找不到住的地方,先在咱們家落個腳,你那些功課我也不懂,你以後可以多問問她……」

  章甜側頭瞥了江曉媛一眼,她的眼珠極黑,臉極白,配在一起,簡直像畫裡走出來的,不過江曉媛還沒來得及欣賞,這眉目如畫的小姑娘給了她一個標準的冷笑。

  章秀芹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無奈地對江曉媛說:「我也管不了她——小媛過來,你先住這裡,等大姐一會給你收拾收拾……」

  巴掌大的客廳後面有一間同樣沒有一絲光的臥室,江曉媛懷疑那丫頭長那麼白,可能是被這種終年極夜的環境給捂的,臥室後面是一個雜物間,也就是江曉媛的落腳之地了。

  章秀芹讓她等在一邊,自己挽袖子上前,三下五除二將雜物堆成了一個堆,並從中翻出了一張摺疊行軍床和一床被縟,一放一鋪,一個單人舖位就橫空出世。

  江曉媛低頭看著那行軍床瘦小的身軀,那被縟邊角處各種不明來歷的黃漬,再環視了一圈這沒有窗戶的儲物室,心裡自嘲地想:「我這是從達利表兄變成哈利波特了。」

  「環境差了點。」章秀芹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有點亂,不髒……床單都是剛洗的,你先坐,我給你倒杯水。」

  江曉媛忙叫住她:「洗手間在什麼地方?」

  「洗什麼……哦,廁所啊,廁所在外面,」章秀芹說,「廚房也在外面。」

  兩分鐘後,江曉媛被帶到了全樓公用的「洗手間」前面,它實在不配叫「洗手間」,因為根本沒地方洗手。

  那廁所只限於中等偏瘦體型入內,地面充斥著不明液體,最可怕的是,蹲坑對面的牆體上方不知是出於什麼設計考慮,居然有一排漏孔的花窗,江曉媛一抬頭,正好和對面二樓住家正在曬衣服的老大爺看了個對眼!

  ……真是便於觀測的設計。

  江曉媛面無人色地喃喃說:「這……好幾戶人家用這麼一個……一個廁所,早晨不會打起來吧?」

  「不會,」章秀芹接過話茬,「大家都用痰盂尿盆,每天排隊倒掉就好了,很快的。」

  江曉媛想像了一下該場景,渾身的雞皮疙瘩豎成了一個方陣。

  因為有了這個去處,江曉媛簡直化身成一匹駱駝,每一口吃喝入口都慎之又慎,唯恐多跑一趟廁所——弄得章大姐老覺得她是靦腆。

  當天夜裡,江曉媛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然而沒有。

  她躺在那嘎嘎吱吱的行軍床上,頭還沒沾到枕頭就已經睡了過去,一宿無夢,直到一覺把自己睡得半身不遂,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四下黑□□的,根本也看不出幾點來,人在其中,生物鐘完全就是罷工狀態——何況江曉媛從來就沒有過那玩意。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抹了一把臉,想起頭天晚上夜深人靜,她居然沒有趁機獨自大哭一場,幾乎佩服起自己來——她感覺自己身上好像生出了某種特殊的自我保護機制,對自己的遭遇,江曉媛好像隔著一層什麼,冷眼旁觀,喜怒哀樂一起麻木了起來。

  江曉媛以前每天梳洗的過程是這樣的:先用四步驟的洗臉器把面部徹底清潔一次,導入的化妝水乾了以後再拍另一層水,不同質地的水要拍滿三次,按照質地薄厚,從薄到厚,再依次涂肌底液、眼部精華、面部精華、眼霜、面霜,最後是睫毛滋養打底膏,這一套完畢,她再看心情決定要不要加張面膜,然後養護環節結束,正式進入更為複雜的彩妝環節。

  可是這鬼地方有什麼呢?

  小樓裡總共一個屁大的水房,每天早晨全樓的男女老少一起排著隊,每個人帶一份牙具,肩膀上甩一條毛巾,個個蓬頭垢面而來,滴湯淌水而去。

  什麼液什麼精華都是天方夜譚,他們回去能抹一點袋裝雪花膏,冬天不讓皮膚裂口,就已經算是對這張面皮仁至義盡了。

  江曉媛在床邊發了會呆,想起自己是在別人家做客,應該替人家把床鋪收拾好,她低頭向自己睡過的床鋪看去,結果藉著牆縫裡射進來的微光看清了床上斑斑點點的黴菌與黃點。

  江曉媛自己和自己僵持片刻,面無表情地保持著抬著一隻手的動作,突然彎下腰來,捂著嘴乾嘔起來。

  她當然什麼都沒吐出來,只有生理性的眼淚往下掉,江曉媛想找個地方跟誰抱頭痛哭一場,可她孤身一人在這個空間裡,誰都不認識,這個江曉媛的父母也不是她的父母,這個江曉媛的親人也不是她的親人,她只是個盜取了別人身份的逃票犯。

  就在這時,江曉媛聽見外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老房子沒有*,隔壁說悄悄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別說人家根本沒想掩飾。

  章甜說:「你知道她是誰嗎,就把人往家裡帶?」

  章秀芹說:「小點聲,你小點聲……我在路上遇見的,挺可憐的,一個小姑娘,比你也大不了幾歲……」

  章甜:「小姑娘怎麼了?小姑娘就不能是壞人了?我看她就不像什麼好東西,自己都還不知道哪個鄉下來的,昨天吃飯的時候人家筷子都不肯沾嘴唇,那是嫌棄你呢,你看不出來嗎?」

  章秀芹:「人家剛到咱們家,不好意思……」

  章甜:「拉倒吧!咱們家就這倆癟屋,你還嫌這住的人不夠多是吧,蒼蠅多飛兩隻進來都擠不下,你還往家裡領人,領來人還白吃白喝,你看她像是要正經找工作的樣子嗎?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她誰啊?哪戶的大小姐啊,等人進去伺候她起居穿衣嗎?」

  章秀芹:「你小點聲!吵得我心口疼。」

  章甜伶牙俐齒地反擊回去:「你還氣得我牙疼呢!」

  章秀芹:「行了行了,姑奶奶,你不是還得去補課嗎?行行好快走吧,我給你帶的盒飯裝好了嗎……哎,甜甜,怎麼不拿著?」

  外面傳來一聲門響,章甜憤怒的聲音遠遠飄來:「你自己留著吃吧,餓死我算了!」

  外間默無聲息了片刻,過了一會,儲物間的門被人輕輕推開一條小縫,章秀芹可能是想偷偷看看江曉媛醒了沒有,沒想到正和坐在床邊發呆的江曉媛目光對個正著。

  章秀芹一哆嗦,失手把儲物間的門整個推開了,幽暗狹小的室內,兩人一站一坐,相顧無言。

  氣氛再尷尬也沒有了。

  以江曉媛那病入膏肓的公主病,她再怎樣感激章大姐也是絕對忍不住這口氣的。

  她睜著自己那雙有點水腫的桃花眼,舌尖死死地抵住上壓床,預防自己把一口心火直接噴在章大姐臉上。

  章大姐家兩個屋加在一起還沒有她的廁所大,把他們娘兒兩個打包一起賣了,賣不出她一個月的零用錢。

  「我天呢,就這種鬼地方,真當自己是白宮了嗎?」江曉媛心想,「她敝帚還挺會自珍!」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章大姐就猝不及防地先說了。

  章秀芹:「對不起啊小媛,我這姑娘……我這姑娘從小就不太聽話,你看我幹這個,沒日沒夜地在外地跑車,總也顧不上她,你……你能不能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她不懂事。」

  江曉媛:「……」

  章秀芹那雙猴眼裡滿是無奈,臉色微微青,嘴唇上也沒有半點血色,無措又侷促地站在門口,那眼神像一把鈍鈍的銼刀,在江曉媛身上一劃,就將她噴薄的怒火給戳散了。

  江曉媛是那種人——假如有人不小心得罪了她,而對方態度輕慢或者不以為然,她肯定不依不饒要鬧到底,但是如果對方誠惶誠恐真心誠意地道歉,她心裡再不爽也不好意思發火了。

  何況她本來就是個受人恩惠的不速之客,有什麼好挑剔別人的?

  「沒有。」江曉媛有些生硬地說,「沒什麼,謝謝,我太打擾了。」

  章大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江曉媛:「我先去洗臉。」

  站得有些猛,低血糖的江曉媛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她現在最急切的就是要找個地方好好吃頓飯、洗個澡。

  她捏著鼻子將自己收拾乾淨,把唯一的財產整理好,全部帶在身上,做出準備長途跋涉的模樣,禮貌地跟章大姐道了別,準備破釜沉舟地去住旅館。

  章大姐終究還是欲言又止,沒說出什麼來,她的後背更疼了,感覺有點直不起腰來,像是有一座大山壓在身上。

  善心,多麼的貴,不是每個人都撒得起的。

  章秀芹一路把江曉媛送了出去,鄰居都以為江曉媛是她家親戚,紛紛笑著打招呼。

  她站在小院門口,目送著江曉媛的背影,嘆了口氣,或許上次跑車太累了,也或許是頭天晚上沒睡好,章秀芹胸口一陣一陣針扎似的疼,她扶著門框休息了片刻,忽然,她聽見頭頂傳來「咦」的一聲,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傻孩子出來搗蛋了。

  章秀芹想嚇唬他一通,不料突然一陣喘不上氣來,她聽見自己的心急速地跳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掐進了木頭門框。

  只聽一聲悶響,那小傻子又不知道從二樓扔了什麼下來,章秀芹渾身不聽使喚,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

  一頂廢棄積灰的安全帽從天而降,正落到了章秀芹頭上,在一片大呼小叫中,章秀芹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21 PM

第 8 章

  江曉媛整整兩天兩夜,總共就在章大姐家喝了半碗粥,餓得人都發飄,想要健步如飛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沒來得及走遠——才剛忍著頭暈眼花拐到路口,就聽見身後一片騷亂。

  接著,一個腳踩拖鞋的大媽從窄巷裡殺將出來,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姑娘,章秀芹是你姨還是姑?」

  江曉媛道:「啊?」

  大媽說:「不得了了,你快跟我來吧,她讓二樓那天殺的小兔崽子砸了!」

  江曉媛的反射神經蔫耷耷地捲成了一團飢餓的形狀,正在消極怠工,還沒來得及讓這句話跑完整個反射弧,她就被大媽拽著一路腳不沾地地飛了回去。

  短短片刻,巷子口的章秀芹已經被群眾圍了個裡外三層,江曉媛頭重腳輕地擠進去,一眼看見章秀芹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她頭上沒有明顯傷口,也看不見血跡,只是臉色難看,像個屍體。

  藉著巷子口的陽光,江曉媛看清了,章大姐的臉其實不是疲憊蒼白,而是泛著供血不足的青紫色。

  江曉媛心裡一突,心想:「不會是心臟病吧?」

  闖了禍的小傻子已經被人抓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還在那樂呵呵的,這時,一個滿臉雀斑的婦女衝了出來,掄圓了胳膊,照著那孩子的臉就是一巴掌,小傻子因為營養不良,細瘦得像個蘿蔔頭,脖子不盈一握,江曉媛情不自禁地隨著那聲脆響眯了一下眼,懷疑女人是要將小孩的頭囫圇個地掀下來。

  小傻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嚎哭。

  江曉媛腦仁直疼:「好了別吵,別動她!哪位幫我打個120?我說不清地址……你打他有什麼用,別打了!」

  「救護車已經叫了,」樓上一個大爺探出頭來,慧眼如炬地指點說,「我看她八成不是砸的,搞不好是心臟的毛病,我老伴就是這麼沒的。」

  此言一出,眾人一片七嘴八舌地嘩然。

  有人說:「心臟病是不是得讓她平躺啊?」

  還有人說:「藥,藥,誰家有藥,我看電視上說好像要做什麼心肺復甦?誰砸她胸口一下試試!」

  江曉媛:「等等,不能亂砸!」

  方才打了孩子的那位婦女還嫌不夠亂,也連忙跟著插了一句:「要是心臟病,那這事責任可就不在我們家孩子了吧?沒準是她自己摔了,我們才不小心把帽子碰掉了。」

  說完,她低下遍佈雀斑的臉,看了那傻孩子一眼,見他涕淚滿臉,半張臉腫得像饅頭,面目十分可憎,就又來了火氣,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都是你這倒霉催的,誰讓你往前湊的!賴上你了怎麼辦?」

  這明顯的指桑罵槐讓江曉媛心裡大罵一聲混賬,可是這時候也無暇計較。

  江曉媛也拿不準應該怎麼辦,她們學校以前幾次三番組織過急救知識培訓,可他們那一幫二世祖一天到晚忙著吃喝玩樂,哪個有這份閒情逸致?

  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江曉媛只好努力回憶起偶爾從健康節目上聽來的隻言片語:「別在這圍著,散開點散開點,她喘不上氣來了,誰家有硝酸甘油?幫幫忙……唉,救護車怎麼還不來?」

  江曉媛邊說邊試圖檢查章秀芹是否還有心跳,如果真是猝死就麻煩了,她知道猝死的話要在幾分鐘之內心肺復甦,然而究竟是幾分鐘,心肺復甦又究竟是怎麼做的,她一概一頭霧水。

  就在這時,樓上那位大爺健步如飛地奔到屋裡又回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瓶子,直接從露台上丟了下來:「看看是不是這個?」

  窄巷中眾人活像搶新娘花球一樣一同起跳,七手八腳地抓向橫空出世的小藥瓶,誰也沒抓住,小藥瓶跳過好幾個人的手指尖,一頭撞進了站了一下沒站起來的江曉媛懷裡。

  江曉媛連忙將藥塞進章秀芹舌頭下讓她含著,然後她意識到,再沒什麼是自己能做的了,只有聽天由命。

  好在老城區離醫院近,急救車來得很快,沒多長時間,章秀芹就被抬走了,江曉媛心亂如麻地提步正要跟上,被那小傻子的斑點媽一把拉住。

  她拉住江曉媛說:「要是心臟病,可不是我們家孩子砸的。」

  斑點媽的神情複雜極了,又像是諂媚,又像是有敵意,江曉媛看了她一眼,心想:「滾你媽蛋。」

  江曉媛寒著臉色大力摔了一下胳膊,險些打了那女人的臉。然後她捲起自己的衣袖,轉身對將她拉進來的那位大媽說:「阿姨,她家女兒早晨去上補習班了,您知道是哪個學校嗎?能把她叫回來嗎?」

  「行,」大媽一口答應下來,「我讓我兒子去找她。」

  江曉媛飛快地點了一下頭,拔腿追著上醫護人員的腳步。

  大媽一邊義務為急救中心的人開路,一邊轉頭問江曉媛:「我又忘了,你跟我說過嗎?你是她侄女還是……」

  「我是她撿來的,」江曉媛飛快地打斷她,「沒關係,我就昨天在她家借住了一宿。」

  說完這句話,江曉媛自己也愣了愣,她心想:「對啊,我跟她沒關係呀,我跟著幹嘛去?」

  救護車是要花錢的,送到醫院去也是要錢的,江曉媛不知道這一串手續下來要多少錢,然而她身上總共就剩下了五百多……

  能夠嗎?

  退一萬步說,就算夠了,她自己都這樣窮困潦倒,有什麼義務去墊付這筆錢?她今天晚上的住處還沒著落呢。

  不過還沒等她想明白這個問題,江曉媛的腳步已經背叛了意志,率先替她做出了選擇,一路跟去了醫院。

  章秀芹被推進了急救室,跟著她的是一串倉皇的腳步,江曉媛有生以來頭一遭經歷這種事,看著一片飄然遠去的白病床,她有點雙腿發軟地靠在牆上發了會呆,緩緩地蹲了下來。

  也許是她喘得太誇張了,走廊上一個不知是探病還是等人的年輕男人抬起頭來。

  這人穿著一件中規中矩的條紋襯衫,淺色羊毛背心,袖子扣得很嚴實,臉上帶著個框架眼鏡,長得斯文又秀氣,原本正在無所事事地翻看一本醫院的健康宣傳冊。

  依照他的氣質判斷,他可能是個老師或者文化技術方面的從業人員。

  「哎,」他看了看江曉媛雪白的臉色,「你沒事吧?」

  江曉媛抬起頭,半天才對上焦,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知道自己恐怕是快要餓暈了。

  男人站起來,把椅子讓出來:「你到這邊來坐一會吧。」

  江曉媛沒有推辭,苟延殘喘地爬起來,爛泥一樣地癱到了椅子上,手肘撐住頭,努力緩解著自己喧囂不已的耳鳴。

  這一站起來,江曉媛腿都在哆嗦,她晃得太厲害,身份證從衣兜裡掉出來也不知道,男人拎起褲腿,彎腰替她撿了起來,無意中在上面瞥了一眼:「哎,還是老鄉。」

  江曉媛撐著頭看了他一眼,男人把身份證還給她:「我說怎麼看起來那麼眼熟,沒準小時候我還認識你呢。」

  理智上,江曉媛知道這句話可能只是一句尋常的搭訕,但她的神經還是繃了一下——她畢竟是個冒牌貨。

  「哦,我叫祁連,」對方說著,報了一個縣城的名字,有幾分自來熟地問江曉媛,「那地方知道吧?」

  江曉媛只好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假裝知道。

  「我們家住那,」祁連說,「咱們都是一個地區的,就是不在一個縣,這幾年老家過來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江曉媛敷衍地笑了一下,想盡快把這個話題岔過去,就問:「你是來探病還是送人來看病?」

  祁連:「送一個小兄弟來看病。」

  江曉媛隨口問:「怎麼了?沒事吧?」

  祁連輕輕地推了一下眼鏡,鏡片上好像有點反光,他抿嘴一笑,沒有回答,顯得又文雅又乾淨。

  就在這時,一個護士快步走過來:「章秀芹病人家屬——你是章秀芹病人家屬嗎?」

  江曉媛一愣,先是本能地否認:「我……我不是家屬。」

  護士:「那你是誰?」

  江曉媛腦子裡漿糊一片:「我就是送她來的人。」

  「那不就行了,」護士皺了皺眉,每天接待這麼多廢話忒多的傻帽,她難免不耐煩,簡單粗暴地衝江曉媛吼了一句,「掛好繳費辦手續!」

  江曉媛實在沒法習慣這種硬邦邦的態度,頓時抽了口氣,一時間,「投訴你」「什麼服務態度」「吼什麼吼」三句話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喉嚨,弄得她一時犯了選擇恐懼症,不知道先噴哪個,等它們好不容易排好隊即將噴薄時,那護士已經沒影了!

  這把江曉媛憋得,上火上得智齒都疼了起來,她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心說:「我還不伺候了。」

  江曉媛當場打算撂挑子,一邊往外走,一邊惡毒地想著:「跟我半毛錢關係也沒有,我幹嘛要在這受這種鳥氣?最好人死在你們醫院,招來一個加強連的醫鬧,看你們怎麼收場。」

  走了十步,江曉媛才華橫溢的腦內劇場已經演到了「惡劣護士被勸退,失業在家整天以淚洗面」的情節,演得她咬牙切齒。

  走了二十步,她已經開始從暴怒中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方才好像有詛咒章秀芹死的意思,心裡隱約升起了一點愧疚。

  而當她走到樓道拐角處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江曉媛抬頭一看,章甜迎面跑來了。

  早晨章甜摔門而去的時候,還帶著「天是老大,她是老二」的張揚,這會就只剩下凌亂的頭髮與蒼白的臉色了。

  小女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老遠認出江曉媛,直奔過來,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袖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焦急哀戚地看著她。

  江曉媛看著她,心想:「這熊孩子也有今天,剛才不是還挺本事的麼?」

  這念頭一閃而過,江曉媛拉起章甜:「那邊正搶救呢,走吧,跟我去掛號辦手續,放心,沒事的。」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23 PM

第 9 章

  江曉媛給自己留了五十塊錢,其餘全部掏出來了,依然不夠,幸虧章甜身上還帶了點零用錢,倆人將自己的衣兜搜刮得掘地三尺,最後掏出來的都是零用錢,一數,不多不少,正好還差五十。

  江曉媛皺了皺眉,她也有私心,縱然是救濟,可她也不能一分不剩吧?

  五十塊錢對她而言勉勉強強夠一頓不求質量、只要飽腹的飯,一頓飯錢都不留,難不成要她喝西北風去?

  可是怎麼辦呢?

  還不等江曉媛想好,章甜就自作主張地跑過去,跟人家繳費處的人說:「叔叔對不起,我們今天沒帶夠錢,就差五十,能便宜便宜,通融一下嗎?。」

  繳費處那位工作人員其實也就三十五六歲,只是不知為什麼,謝頂謝得有點超前,本來就覺得自己老相,還被這麼大一個姑娘當面叫「叔叔」,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不毛之地,心裡十分憋氣,再聽了她的訴求,更是被逗樂了:「我頭一次聽說還有在醫院砍價的,你當這是菜市場啊?」

  章甜:「可是……」

  收費的說:「錢不夠回家取,下一個——」

  章甜連忙解釋:「我家裡錢都是我媽收著的,我不知道她存摺密碼,叔叔求求你……」

  江曉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一輩子沒和人討價還價過,簡直想像不出這熊孩子是怎麼把「便宜五十」說出口的,她良久才回過神來,感覺這臉都丟到北冰洋了!

  人當然可以窮困潦倒,但怎麼能窮困潦倒得這麼不要臉!

  江曉媛一時衝動,就要把她最後的私房錢拿出來,就在這時,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手指縫裡夾了一張五十的,他用手腕輕輕碰了碰江曉媛的肩膀:「哎,我先給你們墊了吧。」

  江曉媛回頭一看,是那個自稱老鄉的祁連,忙說:「不、不用,我……」

  她的推辭尚且沒來得及從口中開拔,章甜已經眼疾手快地把錢抽走了。

  江曉媛:「……」

  章甜:「謝謝叔叔!」

  「呃……」祁連眨了眨眼,「不用那麼客氣,叫大哥就行。」

  章甜沒應,她已經火燒眉毛一樣地衝回繳費處了。

  江曉媛略微有點尷尬,摸出她的遙控器手機,笨拙地打開通訊錄:「你留一個號碼吧,回頭把錢還給你……對了,要不要打張欠條?」

  她智能機用慣了,每次手機不聽使喚,手指就會情不自禁地在屏幕上劃幾下。

  祁連看了她一眼,忽然問:「這手機是你的嗎?」

  江曉媛整個人一僵。

  祁連:「哦,我就是覺得年輕人用這麼老式手機的不多了。」

  江曉媛乾笑了一聲,腎上腺素都快爆表了。

  「幾十塊錢就不用打欠條了,」祁連見她磕磕絆絆地調出了通訊錄,就報出了自己的號碼,「唔,我不姓『齊』,姓『祁』,祁連山的『祁連』。」

  這名字背後彷彿應該是一名彪形大漢,和眼前的人不是很配。

  兩人交換了電話號碼,祁連溫和地說:「我在報社上班,咱們老鄉來這裡的很多,大部分我都有聯繫,大家出門在外,互相幫助是應該的,你要有什麼難處,給我打電話就行,不用客氣。」

  從來都是別人來求她辦事,江曉媛還是第一次受人恩惠,雖然只有五十塊錢,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還不等她想好措辭,身後忽然有人粗聲粗氣地叫了一聲「祁哥」。

  江曉媛回頭一看,著實嚇了一跳,只見一個中等身材、十分壯碩的男人站在她身後,穿了件半袖上衣,腦袋上還纏著繃帶,凶悍的眼睛只露出一隻,額頭上還有一道疤。

  此人的形象簡直好像正在對外宣稱「我不是好人」。

  來人沒注意到江曉媛,頂著白布繃帶,殺氣騰騰地開口說:「下回要是再碰上那幫……」

  祁連開口打斷他,指著江曉媛說:「老家來的妹妹,正好碰上了,多說幾句。」

  說這話的時候,他微微抬起眼皮,看了那壯漢一眼,壯漢立刻一愣,整個人好像被按了個開關,當即閉了嘴,裝出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衝她擠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江曉媛隔著老遠就聞到了一股屬於流氓的味道,方才的感激之情蕩然無存。

  她眼珠轉了轉,惴惴不安地想:「『報社』真的是出報紙的地方,不是什麼『報復社會』的簡稱嗎?我……我剛跟黑社會借了五十塊錢?」

  借的錢不會是借五十還二百五的高利貸吧?

  那可真是二百五了。

  好在祁連並沒有露出什麼猙獰面貌,文質彬彬地同她道了別,把那明顯會咬人的大型受傷動物領了回去。

  江曉媛他們在醫院兵荒馬亂了一整天,約莫到了傍晚,一個中年男子才匆匆趕來,自稱是章甜的舅舅。

  這位舅舅滿面塵灰,一條腿還有點瘸,身上好像時刻帶著「我沒錢」仨字示眾,來了以後又是安慰章甜,又是向江曉媛道謝,嘴上感恩涕零,只是隻字不提還錢的事。

  最後章甜過意不去,偷偷把江曉媛拉到一邊:「姐姐,等我媽醒過來拿了錢,周轉過來就還給你好嗎?。」

  江曉媛差點習慣性地順口溜出一句:「沒幾塊,不用了。」

  不過她最後關頭總算忍住了沒嘴欠,克制了自己的窮大方。

  江曉媛僵硬地衝章甜笑了笑,拋棄了她為人處世的一貫原則,保住了她全部家當的所有權。

  舅舅的到來雖然沒有起到什麼改善作用,但多了個大男人,江曉媛是徹底不方便住在章甜家裡了,她在醫院陪著章甜等到醫生宣佈病人脫離生命危險,就一個人離開了——倒也不是為了做好事不留名,是她急著解決一些國計民生問題。

  醫院衛生間髒得要死,和章甜他們家那個一樣不能忍,江曉媛一路腳不沾地的狂奔,終於找到了一家麥當勞,乳燕投林似的闖了進去,直奔廁所。

  解決之後,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開始發飄,好像生命失去了重量。

  輕飄飄的江曉媛被快餐店裡誇張的氣味熏得恨不能吞進一頭大象,以前她寧可餓死,也萬萬不肯吃一口這種垃圾食品,此時居然被饞得恨不能涕淚齊下!

  而一想到她沒地方住,還只剩下了五十塊錢的現狀,江曉媛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捨得花掉這些珍貴的錢,去換一堆她本來就不肯屈就的食物。

  江曉媛用了全部的毅力,將口水吞嚥乾淨,離開了。

  她搖搖欲墜地在路邊找到一條長椅,顧不上髒不髒,一屁股坐了下去,發著呆回憶了一下最近24小時發生的事。

  越想她越覺得荒謬無理,於是江曉媛果斷抽出手機,找到最早明光給她發的一條信息,毫不猶豫地回了過去:「我現在就想回去。」

  這條信息顯示結果是「沒有成功發送」——很正常,因為對方發來的號碼根本就是個空號。

  江曉媛愣愣地看著自動退回發信箱的短信,絕望地把「遙控器」扣在胸口。

  至此,她已經完全不考慮後來那一系列警告短信的真實性了,真要讓她在這個倒霉的時空裡活一輩子,還不如讓她去死痛快。

  「還有四十八天,」江曉媛憂愁地想,「我住在哪呢?怎麼熬過去呢?」

  她沒有打算去找個差事謀生,一來她不是要長久地留在這裡,二來她啥也不會。

  江曉媛準備將這一段經歷當成一段條件惡劣的野外生存。

  等了好久明光都沒有回覆,好像那真的只是她撥錯的一個電話,江曉媛懨懨地站了起來,打算走到哪算哪,實在不行就睡大街。

  然後她就眼前一黑,終於徹底餓暈過去了。

  這個時空好像知道她把自己當成了外人,待她也不甚親近,倒下去的一瞬間,江曉媛又有了那種被推出這個時空的錯覺。

  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時空交錯處的燈塔,而面前除了黑,還好像還罩著一層霧,看見的與聽見的都與她隔了一層什麼。

  燈塔不遠處傳來細碎的聲音,好像非常痛苦,間或夾雜著一兩聲慘叫,鑽進人耳朵,就像銼刀推到骨頭上。

  江曉媛有些疑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向著聲援處靠近。

  轉過了幾個拐角,江曉媛將自己隱藏在黑暗裡,小心翼翼地放出目光,看見一根好像中世紀火刑柱一樣的大柱子,上面綁著一個人。

  她瞳孔狠狠地收縮了一下,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以防自己發出什麼動靜。

  那人身上連著無數根電線,人皮被剝了一半,露出皮膚下面大片的線路與機械組件,臉皮也被剝了一半,黑洞洞的眼眶和臉上「肌肉」中此起彼伏的傳感器一覽無餘。

  通過剩下的一半臉皮,江曉媛勉強認出他是那個燈塔助理。

  一個人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江曉媛連忙將自己縮成一團,直到那腳步聲停下,才膽顫心驚地悄悄探了探頭。

  她看見來人正是明光,明光面前懸著一面透明的屏幕,不慌不忙地走過來,把那屏幕展示給奄奄一息的燈塔助理看。

  明光:「你背著我偷偷警告釘子是沒用的,看,她還是回覆我了,根本沒有人會相信你。你想,她從高高的雲上跌落到泥土裡,你跑去告訴她,別費力了,你不可能回去的,你說她會是什麼感受?放在你身上,你願意相信嗎?」

  燈塔助理微微動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注視著他。

  江曉媛心裡一陣狂跳——原來那一系列聳人聽聞的警告是燈塔助理發的,那、那他是怎麼被發現的?

  這時,江曉媛猛地想起第一條警告信息前有「收到勿回」四個字。對了!當時她看得心煩意亂,忍不住回了一條「你是誰」,難道他是因為這個……

  江曉媛胸口好像落下了一塊冰,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明光湊近燈塔助理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那個女人的時空坐標點,必須是我的。」

  不知道他做了什麼,燈塔助理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好像被燒著了一樣,周身都沸騰了起來。

  江曉媛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往前挪動了半步,而就在這時,燈塔裡一個機械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時空擾動,警告,時空擾動——」

  江曉媛心裡「嘎崩」一聲,幾乎不會蹦字了。

  無意中聽到別人打算害自己,還在偷聽過程中被發現,這新鮮的經歷在江曉媛短短二十幾年的生命中絕無僅有,她一瞬間傻了。

  燈塔那種彷彿能橫掃一切的光掃瞄似地橫削而過,馬上要落到她頭上——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25 PM

第 10 章

  強光掃到她的一瞬間,江曉媛的恐懼在愧疚的幫助下度過了頂點,急轉直下地盛極而衰了。

  她豁出去了,將心一橫,想著:「反正我也跑不了,乾脆跟那娘娘腔拼了,搞不好還能把人救出來。」

  明光那小白臉,居然真打算給她來個李代桃僵,為了一個所謂的「合法身份」,他一個大男人,竟肯過上每天花三個鐘頭梳妝打扮,每一季集中突擊更新一次時尚信息,天天惦記著從國外捎聖誕限量版腮紅和衛生巾的日子嗎?

  這不是變態是什麼!

  江曉媛惡向膽邊生,儘管強光掃得她什麼都看不見,她還是不閉眼,用力攥緊了她手中那遙控器一樣的手機,一邊暗自祈禱這雜牌子玩意能像當年的大諾基亞一樣砸核桃擋子彈,一邊做好了客串動作戲的準備。

  就在這時,她的雜毛舊手機忽然爆出一片柔和的白光,逐漸以她為中心脹大,像一個肥皂泡將她裹在其中,從「泡泡」裡往外看,那橫掃而來的強光好像被調暗了幾度,變得不那麼刺眼了。

  她看清了明光那驚慌失措的臉,也看見了燈塔助理彷彿無機質的眼睛……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在那裡一樣。

  裹著她的泡泡突然水波一樣地擾動起來,江曉媛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捧涼水包圍了,耳畔充斥著雜亂無章的絮語,彷彿有一千個人同時在她耳邊念緊箍咒。她一動也不能動,大腦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有一根錐子從她的太陽穴直接穿了過去,一份陌生的記憶潮水般事無鉅細地湧入她的大腦。

  江曉媛看見一個少年運動員,是個打乒乓球的。

  當他微微含胸,手裡拿著球拍的時候,就像是握著整個世界的手,小球在球桌上東奔西跑的身影簡直是開了凌波微步,江曉媛遲鈍的目光一分鐘要跟丟七八次,那少年卻似乎能和球心意相通,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力度,甚至落點……他全都把握的那麼精確。

  一場練習結束,揮汗如雨的少年拎起自己的運動衫擦了擦汗,回頭對江曉媛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鮮活得濃墨重彩。

  江曉媛忽然若有所感,她抬起頭來,極目遠眺,在少年身後的世界盡頭,燈塔助理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睛好像在與她遙遙對視。

  江曉媛想問一句:「這孩子是你嗎?」

  可她說不出也動不了,只能睜著眼睛看。

  看著看著,江曉媛發現,這個乒乓球少年居然是國家隊的。小球運動從來是國人強項,競爭有多激烈可想而知,這小孩刨除天賦以外,從小到大吃過多少苦,是江曉媛這種鮮少在中午之前起床的人無法想像的。

  不知道是不是燈塔助理將這些記憶直接打入她大腦的緣故,江曉媛的感受格外的身臨其境,一個靠請老師吃飯才能通過中學體能測試的人,居然能感受到那種職業運動員的單純的夢想。

  她的血還沒來得及跟著沸騰起來,就隨著少年遭遇了一場意外。

  半大孩子畢竟少了點穩重,一天,他半夜和隊友溜出去找宵夜吃的時候,在一條少有人煙的窄巷裡遭遇了是一個持刀入室搶劫犯,剛捅過人的刀刃上血跡還沒幹。

  刀捅進少年身體的時候,江曉媛嚇得忘了尖叫,腦子裡一片空白,就像她開車撞樹的那一刻一樣,接著,她和那少年運動員一起感覺到了熟悉的時空震盪。

  原來他和她一樣,來過這座時空交疊的燈塔裡,聽過同一套說辭,做過同一個生或者死的選擇,最後簽了同一份不平等條約,前往另一個平行空間避難,等待所謂的「通道」建成。

  時空轉換,把江曉媛從一個揮金如土的富家女,變成了一個窮困潦倒的打工妹,也把那少年從一個前途似錦的職業運動員,變成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

  江曉媛越看越覺得渾身發冷,她發現了這場時空轉換是怎樣挑選受害人的——他們年齡性別與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對原本時空的生活無法割捨。

  職業運動員就像蒼鷹折翼,沒有了腿,他人生只有同夢想一起支離破碎,活不長的。

  江曉媛恰恰相反,她像個名貴的家養寵物,天生帶著純種的基因缺陷也就算了,從小就是衣來張手飯來張口,根本不具備「野外生存」的能力。

  要是不能回到原來的時空,可能也就是死路一條——這一點上,他們倆是一樣的。

  少年被迫簽訂合約,來到平行時空的時候明顯是懷疑明光的,一開始,他不回覆來自明光的任何信息,拖著殘疾的身體在無比的痛苦和無盡的懷疑中熬過了五十天。從第五十一天開始,每一天,他都會收到一條來自明光信息:「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一開始是短信,如果他關了手機,信息就會發到他的電腦、電視……甚至家門口的廣告牌上,像一道追命的詛咒,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他周圍,只要他心裡有一點鬆懈,一點脆弱,立刻就會趁虛而入,誘使他選擇那個致命的「是」。

  這個拉鋸的過程整整過了三個月,期間,少年無數次地試圖用殘疾的身體創造奇蹟,但一次又一次地以失敗告終後,終於有一天,現實耗光了他的堅持,他帶著僥倖向明光投降了。

  後面就沒什麼懸念了,僥倖的期冀永遠不會被滿足。

  少年被兩個相斥的平行時空碾碎,燈塔主人如願以償地取代了他在原本時空中的身份,成了那名被歹徒刺傷的少年運動員,被送往醫院搶救後,幸運地「活」了下來,取代了他的人生。

  至於那少年本人……他很幸運,腦電波即將消散的時候,燈塔裡一個機器人正好出了故障,讓他鑽了空子,苟延殘喘地寄居在了那機器人身上,成了一個時而像人,時而不像人的燈塔助理。

  江曉媛突然明白,為什麼她第一次進入燈塔時,燈塔助理不由分說就要把她送回那可怕的車禍現場中,回去,她還有一線希望不死,不回去,她一定會生不如死。

  記憶逐漸淡出,江曉媛看見明光向她撲過來,驚世駭俗的容顏也因為猙獰而扭曲了,他被罩在她身上的保護膜反彈了出去。

  江曉媛發現自己有恃無恐後,連忙抬起頭去看燈塔助理,發現他已經垂下了頭,裸/露的傳感器上那些不知道幹什麼用的燈都滅了。

  江曉媛嚇了一跳,心想:「他不會死了吧?」

  正在焦急時,她忽然聽見耳邊有人說:「別看了,我在這。」

  正是燈塔助理那種平平淡淡、帶著點機械感的聲音。

  江曉媛四下尋找,沒看見人,感覺那聲音縈繞在側,彷彿無處不在。

  「是我作弊把你引渡到這裡的,」燈塔助理說,「趁你還沒和那個時空互相接受,否則即使是明光也做不到了。」

  江曉媛:「他……那個明光,知道你不是機器人嗎?」

  「他?那麼傲慢,怎麼會留心一個不起眼的機器人?他不斷利用時空震盪尋找像我們一樣的犧牲品,」燈塔助理說,「老是這一招,屢試不爽,偷了無數個人的身份,上一個身份自然死亡後,他就回到燈塔,找下一個犧牲品,男女老少不忌,這回終於到頭了。」

  江曉媛:「到頭了是什麼意思?明光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可以把他理解成一種病毒,像電腦木馬那種,」燈塔助理淡淡地說,「你已經不會再上當,他佈置到現在,根本沒時間去尋找下一個犧牲品,他多次鑽時空法則的空子,現在就等著被法則清理吧。」

  江曉媛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難得的愉快,可她卻沒辦法跟著高興:「那你呢?那我呢?」

  燈塔助理沉默了一會,回答她:「你會在新的時空裡好好地生活下去。」

  江曉媛:「我原來的時空呢?卡在我被車撞的一瞬間不動了嗎?」

  燈塔助理笑了起來:「我給你解釋過的,當你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上,每一個方向都是一個平行空間,你撞車的一瞬間就像一個十字路口,下一秒會有無數個平行空間以此為起點分道揚鑣,有些空間裡的你死了,有些空間裡的你被救活了,整個世界除了你以外全都會有條不紊地沿著不同空間的時間線繼續走下去——只有你終結在這裡。」

  「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一條獨一無二的時間軌跡,」他說,「你的軌跡來到了這裡,從此和那邊沒有一點關係了。」

  江曉媛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偷渡有點悲壯。

  燈塔助理:「別哭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淚流滿面。

  「我來送你離開,」燈塔助理說,「我還要把我的記憶和夢想一起送給你,你以後要連著我的份一起活著。」

  江曉媛忍了一會忍不住,乾脆放任自己哽咽起來:「我怎麼可能完成你的夢想,我八百米要跑七分多的,還不如你那個沒有腿的呢!」

  燈塔助理:「我知道,我沒有讓你完成我的夢想,你有你自己的,我只是把能抵達那裡的腿送給你……明光選擇了我們,是因為他覺得我們都很脆弱,必須有所依仗才能活下去,其實不是的,再脆弱的人也有強的一面,對不對?」

  江曉媛哭著想:「別做夢了,我就沒有。」

  她只會花錢敗家,混日子才是她的常態,即便有了飛毛腿,她能走哪條路呢?她既沒有夢想,也不知道自己能強在什麼地方。

  可是還不等她提出異議,燈塔助理就率先開口說:「時間到了,我們走。」

  江曉媛:「等……」

  她眼前一片光影飛轉,再也聽不見那個機械冰冷的男聲的隻言片語,只是有種陌生的感情湧入她心裡,並不是十分激烈,但堅韌而綿長。

  江曉媛一瞬間有種錯覺,好像她真的即將無堅不摧,能抵達任何一個彼岸。

  她清楚這種感情不屬於她,是另一個比她強很多的人的,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半推半就地下了個擲地有聲的決定——

  江曉媛想:「我會在這個世界好好活的。」

  即使再也回不去了。

  下一刻,江曉媛感覺自己正被人輕輕地推著,她睜開眼睛,瞳孔被光猝不及防地晃了一下,立刻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淚。

  淚眼朦朧裡,她看見一圈人圍著她,一個有點眼熟的人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我說你沒事吧?剛離開醫院又要進去?你是低血糖還是怎麼回事?」

  祁連?

  江曉媛還沒從燈塔助理生命的最終餘韻裡回過神來,迷迷糊糊地想:「怎麼每次倒霉都碰上他,什麼孽緣?」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26 PM

第 11 章

  二十分鐘之後,江曉媛低眉臊臉地跟著祁連進了路邊的快餐店,在經歷了燈塔助理短暫而波瀾起伏的一生一死後,回歸了她沒錢吃飯的現實。

  最缺德的是店裡還在放一首老歌,嗷嗷地唱著「我才發現夢想與現實間的差別」,好像一把黏糊糊的惡意劈頭蓋臉而來。

  「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隨便買了點。」祁連把食物托盤往她面前推了推,「別客氣。」

  江曉媛半死不活地衝他笑了一下,心塞地想:「什麼都不愛吃。」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面對油膩膩的快餐,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一篇自己轉載過的美食博客。

  「法國餐廳非油即膩,肉多菜難吃,除了甜品之外全都乏善可陳,美國餐廳根本就是東抄西借,骨子裡就不上檔次,俄國餐廳是窮鬼和大肚漢最愛,適合饑荒年間辦大食堂,德國與英國人做的東西壓根不是給哺乳動物吃的,日本人只配喝點醬油,韓國就更不用說了,用韓國人那個方法把肉醃完,就算肉爛得長蛆也嘗不出餿味來,實在是用心險惡,東南亞人民多奇志,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們對洗滌靈味有種特殊的情愫。」

  江曉媛文筆不行,只能拾人牙慧,感覺寫這篇文章的噴子字字句句都說到了她那高貴冷豔的心坎裡,還大加讚賞過。

  而今,江曉媛在精神上依然高貴冷豔,用力地蔑視著眼前的漢堡和薯條,同時,她也痛心疾首地發現,自己飢餓的*竟背叛了她一貫的格調,大量的唾液山洪暴發一樣企圖殺出一條血路,溶解那些可恥的澱粉質。

  江曉媛掙紮著想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氣如游絲地問:「多少錢?我來付。」

  祁連:「八十。」

  江曉媛:「……」

  媽的,錢不夠。

  這種一口咬下去感覺像啃了滿嘴有毒物質的垃圾食品憑什麼賣這麼貴?

  江曉媛僵硬地坐在那裡,使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沒能把「那咱倆AA吧」這句話說出口。

  祁連早知道她沒錢,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請美女吃頓飯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有讓美女掏錢的?」

  江曉媛不想聽他扯淡,她摸出那救了她一命的遙控器手機,頂著喪心病狂的食物香,給祁連發了一條短信:「借據:江曉媛借祁連一百三十元整,一週之內還清。」

  那麼接下來她可怎麼辦呢?

  江曉媛一邊吃一邊發愁,一個人無論追求什麼高大上的終極目標,首要任務是得活著,對於她來說,現在連基本的溫飽都是問題。

  毫無疑問,她得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那麼問題來了——她能幹點什麼?

  她連挖掘機也不會開。

  這個世界的江曉媛沒有一份像樣的學歷。

  「學歷」,對於偉人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是金子總會發光,有沒有那張證書,他們都遲早會獲得殊途同歸的成就,可是對於庸人來說,它的存在就不可或缺,因為除此以外,他們這輩子再不會有什麼別的建樹了。

  江曉媛,毫無疑問是個庸人。

  哪怕她是個菸灰缸裡走出來的海歸大學生,有了這份教育部認證的學歷,她就可以進寫字樓當小白領——小白領每天只要形象良好,會打印會複印,來了客人會倒水,能用簡單的辦公室軟件就可以勝任,菸灰缸系畢業的能幹,炒鍋案板系畢業的也能幹。

  可是沒有那張畢業證書的人不行。

  即便江曉媛有自信在平行空間拍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先鋒菸灰缸。

  工作問題以外,還有個迫在眉睫要解決的——她今天晚上住哪?下頓飯錢從哪出?

  江曉媛硬著頭皮,想向祁連開口借幾百塊錢,可幾次三番醞釀感情,來回打了無數遍腹稿,她也沒能將這請求說出口。

  她實在不擅長借錢。

  那麼……難道要去醫院找章甜,催她還錢?

  江曉媛想像了一下那情景,欲哭無淚地發現自己也不擅長要賬。

  真是窮途末路。

  祁連與她萍水相逢,先是在醫院借了錢給她,又請她吃了一頓簡餐,沒讓她餓死在大街上,半個老鄉當得可謂仁至義盡,簡直是時代的活雷鋒,再獻慇勤就不正常了,他不便獻,哪怕獻了,江曉媛也不敢接。

  她到最後也沒憋出一個字的請求幫助,吃完以後打腫臉充胖子地和祁連告了別,背負著她一個禮拜內必定還錢的承諾,漫無目的地四處亂逛,以期能找個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人倒霉了,喝涼水也要塞牙的,江曉媛走著走著,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被大力拉扯到一邊,她本能地紮起兩條細瘦伶仃的胳膊,背在肩上的包就這麼讓人順理成章地拽跑了。

  那小偷一擊得手,回頭看了她一眼,腳踩一雙風火輪似的行如疾風,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江曉媛拔腿去追:「混蛋,還給我!」

  小偷是不可能被一個八百米跑了七分鐘的人追上的,此時夜色已經深了,街上行人稀疏,個個行色匆匆,聽見她的喊叫,連個停下來看一眼的都沒有,更別說幫她了。

  江曉媛跟著跑了一條街,實在跑不動了,她嗓子眼冒煙,一手扶住路邊的電線杆子,想就此蹲下來大哭一場。

  可是她轉念一想,蹲在路邊哭這動作實在太不好看了,像一條喪家之犬,她幹不出來,於是只好貓著腰,用嘔吐的姿勢勉勉強強地站著,用盡全力平復呼吸……同時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形象當然也沒好看到哪去,但她好歹是站著的。

  江曉媛總覺得,只有站著,才能有對世界凶狠的氣勢。

  她很想問一問燈塔助理,他不是說把夢想留給了她麼,難道留下的就是這麼一個噩夢?

  江曉媛在那站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

  她抬頭一看,驚愕地發現,那個搶了她包的賊居然又回來了!

  隔著三步遠,賊把布包往她身上一扔,嫌棄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賊說:「你也太窮了吧?」

  江曉媛:「……」

  賊用一種「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的表情衝她擺了擺手:「還是還給你吧,破包不值兩塊錢,我拿著嫌沉。」

  江曉媛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說「謝謝你」,還是應該上前給他一耳光。

  賊又問:「我說你不會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吧?」

  江曉媛:「關你屁事?」

  賊「嘖」了一聲,雙手捋了捋自己的褲縫,伸手一指:「前面走三百米,有一家網吧,他們家招網管呢,晚上可以在網吧裡待著,你可以去看看。」

  深夜大街上,搶包賊可憐她窮,跑來給她介紹工作?

  江曉媛不知道這算不算傳奇經歷,她回嘴反問:「那你怎麼不去?」

  「我才不幹,來錢太慢,」賊坦誠地一攤手,繼而誠懇地勸解說,「像你就沒辦法了,跑得比瘸子還慢,幹不了我們這差事,只能湊合著幹點沒技術含量的。」

  說完,他搖頭晃腦地看了江曉媛一眼,感覺自己算是積了陰德,於是心滿意足地來無影去無蹤了。

  江曉媛原地考慮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報警,三秒鐘之後決定還是先解決生存危機。

  她沿途前往了搶包賊介紹的網吧,老闆一邊吃方便麵一邊對她進行了一次簡單的面試,檢查了她身份證的真偽,然後讓她抵押了證件,給了她一份可以借宿的工作,待遇是每月六百,管飯,每餐不超過五塊錢,在江曉媛的軟磨硬泡下,老闆同意讓她工資周結。

  這樣,她就可以在週末湊齊欠祁連的一百三十塊錢了。

  三十分鐘之後,老闆教會了她登記身份證件以及收錢的流程,丟給她一本電話號碼:「停電了打這個電話,設備壞了讓客人換一台電腦,然後明天打這個電話,記住了嗎?」

  頓了頓,老闆又說:「沒事的時候你可以玩電腦,玩的時候注意點,別上不乾不淨的網站給我弄一堆病毒,來人了就按著桌上的計價標準收錢,不要隨便給人打折,櫃檯上有監視器。」

  說完,他晃了晃江曉媛抵押給他的身份證,一口氣把泡麵湯喝光,將江曉媛丟在櫃檯,上樓睡覺去了。

  江曉媛默默地聽了,知道老闆不是囑咐她不要善待客人,是警告她手腳乾淨點。

  她對著櫃檯上那台老掉牙的台式機,以及桌面上穿著暴露的美女圖片發了會呆,意識到自己的生存危機暫時得以緩解,又有力氣傷春悲秋了。

  江曉媛以前上網不多,尤其唸書的時候,不知從哪聽來的謠言說室內wifi會有輻射,她乾脆連網絡都沒裝,反正她有的是消遣的地方。

  而現在,她周圍不但充斥著不明輻射,還充斥著烏煙瘴氣的煙味、食物殘渣味、人味……以及一屋子「殺殺殺」的不明生物。

  她卻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

  江曉媛木呆呆地思考了一會自己未來的人生方向,毫無頭緒,只好茫然地玩起了掃雷,消磨起漫長的、窮困的時光。

  她開局不利,第一下就點到了雷,炸了滿屏的花。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27 PM

第 12 章

  江曉媛:「還少一張身份證。」

  幾個鄉非青年把跟在後面的小男孩往她面前一推:「沒帶,讓他報個號算了。」

  江曉媛掀了掀眼皮,見那小崽子身材瘦小,肩膀只有兩個巴掌寬,下巴比姑娘還光滑,明顯就是個沒發育的未成年。

  江曉媛伸手把旁邊 「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牌子拉過來,沾了一手灰。

  熊孩子還給她嬉皮笑臉:「姐姐,你別看我長得嫩,其實家裡娃都打醬油了呢。」

  江曉媛沒精打采地冷笑一聲:「我看你會不會打醬油都兩說——還沒上初中呢吧?不好好讀書,到這裡鬼混,長大了看你幹什麼去。」

  她以自己為前車之鑑,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料那熊孩子飛快地接了一句:「當網管啊!」

  江曉媛:「……」

  這真是無法反駁的會心一擊。

  老闆從樓上下來瞥見,沖江曉媛揮揮手,示意她收錢閉嘴,少管閒事。

  這家網吧經營得非常不正規,裡面要多烏煙瘴氣有多烏煙瘴氣,老闆只管賺錢和玩電腦,什麼牛鬼蛇神都往裡放。

  老闆溜躂到收款台,把抽屜裡的錢拿出來,看了江曉媛一眼,當著她的面,仔細核對了一遍賬目,見她果然沒有偷奸耍滑,挺滿意,痛快地抽出一百五十塊錢,支付了她這一個禮拜的工資。

  老闆叼著煙,哼哼唧唧地說:「你什麼要是不想來了,提前跟我說一聲,我把你身份證給你。」

  江曉媛收好錢,不客氣地對他攤開手:「現在就還給我。」

  這真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個禮拜。

  曾經,江曉媛以為她爸把她送到一個人人說鳥語的鬼地方,去跟洋鬼子學燒陶罐是她的人生低谷,認為每天要去辦公室報導打卡是對她個人自由的極大侵害,覺得馮瑞雪撬她牆敲的背叛是她做人最大的失敗。

  後來,她覺得可怕的車禍,可怕的燈塔,可怕的章大姐家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直到她在這家黑網吧住了一週。

  搶包賊介紹的工作就是不靠譜。

  老闆所謂的「包住」,就是在廁所旁邊的儲物小黑屋裡給了她一張簡易的床鋪,同居室友是幾台歪脖子壞電腦,四仰八叉的顯示器們每天都用黑洞洞的四方大臉凝視著她的起居。

  小黑屋的牆簡直是泡沫做的,不隔音,她值班的時候灌一耳朵「殺殺殺」,然後還要在「殺殺殺」中入睡,一天二十四小時浸泡在硝煙瀰漫中,對和平的渴望簡直上升到了人生理想的高度。

  想做點個人清潔,江曉媛只能懇求老闆讓她去二樓的洗澡間。

  洗澡間的門鎖是壞的,她每次進去都要找根繩,小心翼翼地把門拴好,並洗一個十分驚心動魄的戰鬥澡——假如她耗時超過十分鐘,憤怒的老闆就會直接關水閘。

  換洗衣服是她從隔壁三無小超市裡扒拉出來的,買的時候根本沒敢睜眼看,反正這一身從裡到外的衣服,包括一套牙具與一條毛巾,總共要價二十三。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人砍了價,她把章甜在醫院裡試圖砍價的那一套說辭照抄過來,並成功地讓老闆免了她三塊錢零頭。

  這樣水深火熱的日子裡,江曉媛平均每分鐘三次想辭職,最後奇蹟般地全都忍下來了——因為她把自己所有不能忍的事情按照程度深淺排了個序,「欠錢不還」戰勝了所有競爭者榮獲第一,江曉媛為了實現她一週之內還錢的承諾,必須要拿到這一百五的工資。

  離開網吧,江曉媛站在路邊,貪婪地吸了幾口汽車尾氣,感覺自己算是活過來了,她給祁連打了個電話,要了個地址,弄清大體位置後,本想坐公交車前往,後來心裡一算計,感覺為這三五公里花兩塊錢不值得,於是環保綠色無污染地走了過去。

  前後不過七八天,江曉媛的金錢觀念已經從「以千為最小單位」變成了「角下面還有分,能省一分是一分」。

  祁連家住在一個老舊小區裡,一室一廳,不知他是買的還是租的。

  江曉媛本來懷疑他是個職業流氓,到了她債主家裡一看,才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祁連家沒有電視,客廳乾乾淨淨地放著幾個布藝小沙發,周圍是幾個頂到房頂的大書架,沒有江曉媛想像中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充滿了文藝……甚至學究的氣息。

  牆角有個小小的工作台,豎著檯燈、筆筒、一打凌亂的稿紙,還有一台舊電腦。

  江曉媛十分驚訝,心想:「也許是我那天太緊張了,人家真是個文化工作者呢。」

  這念頭剛一閃過,就見祁連往她對面一坐,隨手鬆了鬆領口,將袖子一挽,露出小臂上支楞八叉凶獸刺青,他的眼鏡丟在了電腦旁邊,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皮像是刀刻的,眼尾鋒利狹長,看起來十分冷漠,他額前的頭髮垂到了鼻樑上,整個人斜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點起了一根菸。

  祁連:「怎麼,有事找我?」

  江曉媛:「……」

  這回真不是緊張造成的錯覺,他就是像個大流氓。

  「我是來還錢的。」江曉媛數出一百三十元整,放在茶几上,「上禮拜謝謝你。」

  祁連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笑了一聲:「你可真是……」

  真是什麼,祁連沒說出來,頓了一下,他微微坐正了些,看著江曉媛的眼睛問:「你是一點也不記得我了嗎?」

  江曉媛差點讓他一句話嚇出心臟病來。

  她現在第一怕別人問她要錢,第二怕別人問她記得什麼——她中途加塞,做賊心虛。

  祁連的目光從一片煙霧後射過來,江曉媛幾乎有種「他不會發現了吧」的錯覺,越發慌亂起來。

  江曉媛胸口一緊,心想:「不會那麼巧,我不會那麼倒霉就遇上熟人吧?被被被他發現了會怎麼樣?他會不會以為是我把原主人害死的?」

  江曉媛越想越心虛,越想越害怕,到最後幾乎已經替祁連考慮到他要如何把自己毀屍滅跡了。

  結果祁連彈了彈菸灰,淡定地說:「也是,你那時候可能太小了。」

  江曉媛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半天還沒緩過神來。

  祁連:「這禮拜去幹什麼了?」

  「網……網吧,」江曉媛磕絆了一下,意識到危機暫時過去了,連忙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把舌頭順過來,「網管。」

  祁連一皺眉:「怎麼去那麼亂的地方?」

  江曉媛:「已經辭了,一會去重新找個工作。」

  祁連聽完,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掐了煙,站起來:「找工作是吧?跟我走吧。」

  江曉媛愣了愣:「可我什麼也不會……」

  「不會慢慢學,」祁連一邊換鞋一邊回答,忽然,他動作一頓,挑眉看了江曉媛一眼,「對了,你怎麼一點也不好奇我什麼時候、在哪見過你?」

  江曉媛又僵住了。

  祁連和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的「第二隻靴子」始終沒落下來,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走著過去吧,」他說,「不遠。」

  江曉媛忐忑極了,萬萬不願意再靠近這個人,連忙小心翼翼地說:「不用了,其實我來的路上看見一家飯店正在招服務員,已經個人家說好了……」

  祁連截口打斷她:「飯店端盤子有什麼好幹的,油乎乎的沒幾個錢,我帶你去個乾淨衛生的地方,管吃管住,客人基本都是女的,工作環境安全。」

  江曉媛:「我……」

  祁連回過頭來:「去不去?」

  江曉媛:「……去。」

  「乾淨衛生」「管吃管住」「環境安全」這三個詞,無一例外都戳中了她的死穴,是遠離祁連這個人,苦哈哈地到小飯館端盤子,還是鋌而走險地搏一把?

  江曉媛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沒出息地選擇了後者。

  江曉媛默默打了幾遍腹稿,才謹慎地問:「你是在哪見過我的?」

  「小時候,」祁連頭也不回地說,「我媽娘家是你們那的人,我小舅結婚,她帶我回娘家,在那見過你一次,那會你還拖著鼻涕四處跑呢,女大十八變,剛開始在醫院我都沒認出來,回去以後想了半天,想起好像是有個你這麼大的小女孩叫小媛。」

  江曉媛總覺得他這話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一時想不通,於是問:「你怎麼知道是我呢?」

  祁連:「我打了個電話找人問了問,大家出門在外都有聯繫……除了你,你一離家就找不著人影了,家裡人都急了,我一打電話才知道,現在有好幾個人都在找你。」

  江曉媛忽然落寞下來,默默地想:「你們找的人已經死了。」

  她一點也不想和這個時空中「江曉媛」的過去有任何聯繫。

  「記得往家打個電話,等過兩天有空了,我再帶你去見見老家的人,」祁連說,「嗯,到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28 PM

第 13 章

  江曉媛心不在焉地抬頭一看——面前是一家裝修豪華的美容美發會所。

  這種地方與江曉媛十分有淵源,她以前給人送錢送得和孝子賢孫一樣:每隔四天就要去做一次頭髮營養,每兩次頭髮營養後加一次頭皮護理。

  為了理清這繁忙的日程,江曉媛在她常去的店裡都有專人負責,會提前一天發微信提醒。

  搭上無數時間與精力,她那腦袋毛也沒好到哪去,大約就是花錢買個心理作用。

  由於人傻錢多,江曉媛每次駕到,店長都會專門騰出時間來伺候她,逢年過節、變天降溫,店裡必然會給她發微信表達問候——過年的時候就發「慶祝我們的緣分又長大一歲了」,母親節的時候發「要替我感謝你媽媽,把親愛的你帶到這個世界上」,連世界艾滋病日都不消停,要給她發一條「我們彼此陪伴的健康人生是最幸福的」……不知是何居心。

  反正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這樣討好她了。

  祁連招呼她走進去,伸手敲了敲前台:「方舟呢?」

  前台接待的姑娘見他態度熟稔,沒說什麼,轉身去叫人了。

  「他們這兩天招人,店長是我小學同學,」祁連說,「你放心吧,這地方消費也不便宜,來的大部分都是有錢有閒的女客,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

  江曉媛作為「前任顧客」,聞言木然地活動了一下眼珠。

  她的身份跳樓似的從「老佛爺」降級到了「洗頭妹」,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物是人非」。

  江曉媛還沒調整好心理狀態,一個穿瘦腿鉛筆褲的小個子男人就從裡面走了出來。

  此人胸前別著兩塊牌子,一塊寫著「店長」,一塊寫著「技術總監」,一人分飾兩角,顯得很是能者多勞。他頭上戴了一頂禮帽,露出一點燙過的深棕色髮梢,鼻樑上架著一副無鏡片的眼鏡框,睫毛被睫毛膏塗得彷彿兩叢將要刺破人間的荊棘,桀驁不馴地裡出外進。

  此人一亮相,就露出了職業化的微笑,盯著祁連那不事雕琢的頭,諂媚地問:「帥哥,燙一燙做個造型嗎?我們有個剛從日本學習回來的團隊,保證給你打造最炫最合適的造型……」

  「他以前陳大龍,」祁連沒理他,指著來人對江曉媛介紹說,「這傻逼初中的時候腦子裡漏了個洞,被人騙得學也不上了,天天跟著人家崇拜一個坐蓮花座的『耶穌大士』,還狗長犄角地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叫『諾亞』,中文名陳方舟。」

  江曉媛:「……」

  「哦,」祁連又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刀,「他吹什麼你都別信,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他就能認出『諾亞』那四個——還得按順序排。」

  陳方舟滿臉和煦的笑容一變,迅雷不及掩耳地暴起,一把揪住祁連的領子,撲將上來,打算同他搏鬥一番,可惜那陳老闆先天不足,個頭比江曉媛還矮小半頭,搏鬥過程多有不便,連竄帶蹦的好像一隻野心勃勃的跳蚤,意圖給大型犬來個一劍封喉。

  江曉媛往後退了幾步,感覺到了「家鄉」人民的民風彪悍。

  這場不平等的戰鬥以祁連拎著陳方舟的後脖頸子,將他扔到一邊畫上了句號。祁連揉了揉發皺的衣領:「不同物種授受不親。」

  剛消停下來的陳方舟又想跟他再撕咬三百回合。

  祁連恰到好處地把江曉媛往前一推,擋在自己面前,正色說:「我有正事——這是老家的一個妹妹,記得嗎?」

  陳方舟這才看清了快退到門外的江曉媛,他臉色一變,臉上猙獰一緩,磕磕絆絆地展示了一個慈祥的笑容:「哦,記得……」

  「你記得個屁,」祁連打斷他,「你跟著邪教組織跑了那年,她還沒換牙呢。」

  陳方舟:「……」

  「她剛過來,什麼都不懂,就想在你這學點技術,」祁連調戲了陳老闆幾次,終於說了一句正經話,「你多照顧一下,別讓別人欺負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該說就說,出門在外大家都是親人——不往心裡去,是吧?」

  後面半句他是對江曉媛說的,江曉媛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回過味來一想才發現不對,這兩句話聽著,好像家長送小孩去上學時跟老師說的。

  她和祁連有那麼熟嗎?

  他們不過就是碰巧見過兩次面,萍水相逢,哪怕有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淵源,也都是當事人都不記得的久遠時代了,祁連憑什麼要幫她呢?

  陳方舟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笑眯眯地對江曉媛說:「妹妹別害怕,我現在已經徹底改邪歸正,跟組織脫離關係了,我連耶穌大士的蓮花座像都給燒了,挫骨揚灰,你要不相信,那灰我還留著呢。」

  江曉媛無言以對,只好惆悵地看著他,感覺陳老闆有點腦殘,而被這種店騙著花過十幾萬的自己好像更腦殘。

  祁連:「她現在沒地方住,你給想想辦法,交給你了。」

  陳方舟痛快地點了頭,祁連就雙手插在褲兜裡往外走去,滿腹疑問的江曉媛剛要開口叫住他,他就忽然在門口回過頭來,目光正對上欲言又止的江曉媛。

  「江河奔海的時候,是不可能無視其他支流上游的泥沙的。」祁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人的過去就跟出身一樣,都是既定的,沒法選擇,只能接受,你說對吧?」

  江曉媛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他知道!關於平行時空,關於燈塔,他肯定是知道!

  對了,在醫院第一次見到祁連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這手機是你的嗎」,如果只是感慨她的手機破舊,正常人的說法難道不是「你還用這樣的手機」嗎?

  江曉媛惶急地上前一步,正要問個清楚,卻見祁連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他背對著夕陽,擺了擺手,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眼看天也快冷了,這週末住得近的同鄉們會有個小聚會,大家辛苦大半年了,一起吃個火鍋,別忘了一起來,也順便給家裡報個平安。」

  說完,他不等江曉媛反應就走了。

  江曉媛在原地愣了一會,她本來特別擔心別人發現她的秘密,可當她真的確定祁連已經知道了的時候,惶恐過後,她居然感覺心寬了一點,她不是能藏得住事的人,祁連的存在讓她有種自己不那麼孤獨的錯覺。

  江曉媛深吸了幾口氣,在經歷了可怕的「網吧生存」後,她輕而易舉地就接受了自己的洗頭妹身份,並且不用陳方舟招呼,就自行拿起掃帚,像一棵植物一樣安安靜靜地站了一天,見哪個客人腳下的頭髮碎屑多了,就上去幫忙掃一掃。

  反正不管怎麼說,她先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了。

  江曉媛抹去被揮發的染燙藥水嗆出來的眼淚,驚喜地發現店裡居然還有飲料機和爆米花機,有對比才有真相,跟那黑作坊一樣的破網吧比,這裡的環境簡直像個天堂了。

  「不走後門還進不來。」江曉媛苦中作樂地想。

  她發現自己已經徹底接受了無法再回去的現實,後悔藥也吃不下去,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到哪個廟念哪裡的經,並且儘量不去回想自己那一枕黃粱夢一樣的舊生活。

  江曉媛其實不太相信自己能堅持到現在,能在這個時空活下去,她始終認為這是燈塔助理的力量和勇氣在發揮作用,一想到自己好歹還有那樣一根「金手指」加持,她就會多一點信心。

  那可是靠小球運動打進國家隊的人,不是開玩笑的。

  就這樣,江曉媛在美發會所落下腳來,陳方舟果然很講義氣,會所每週一下午歇業一天,陳店長就利用短暫的假期,親自指導起江曉媛該怎樣洗頭。

  「你上來不能一聲不吭,直接就拿水沖,」陳方舟說,「你得問客人水溫怎麼樣,開頭兩句話你必須要記得說,一個是『您覺得水溫怎麼樣』,還有一個是『您喜歡手勁大一點還是小一點』,記住了嗎?」

  江曉媛點了個頭。

  陳方舟就指著洗頭台上當*模特的另一個洗髮小妹說:「你來跟她說一遍。」

  江曉媛:「……」

  模特當場就笑場了,江曉媛舉著沖水噴頭僵立原地,感覺這比小時候當眾抹著紅臉蛋朗誦詩歌還羞恥。

  「不要靦腆,」陳方舟指手畫腳地說,「要不要做生意?要不要賺錢?要,那就不能靦腆,你得『哦噴』一點……你明白哦噴是什麼意思吧?」

  江曉媛差點讓他噴一臉,只好蚊子一樣地低聲學了一句:「您覺得水溫怎……」

  「不對不對,」陳方舟撐著他酸棗一樣瘦長兩頭尖的身板,在旁邊上躥下跳,「感情,你不能說得這麼敷衍,你要記住,你是給活人服務的,不是幹殯相美容的,你得有激情,還要讓客人感覺到你這種激情。」

  江曉媛:「……」

  陳方舟:「小時候參加過故事主題班會嗎?就是長征故事、革命故事的那種——主持人那句話怎麼說的還記得吧?一般是『啊,祖國』對不對?就要把握住那種勁兒,我來給你演示一遍。」

  他說著,挺了挺胸,整個人往上拔高了兩公分,做出一副總統演講的姿態,抑揚頓挫地開了口:「啊,祖國!我給您洗頭髮!啊,祖國!您覺得水溫合不合適!啊,祖國!您喜歡我手勁大一點還是輕一點!」

  模特樂不可支,腦袋「光當」一下撞到了搪瓷洗頭池的池壁。

  「笑什麼笑,」陳店長在模特後腦勺上甩了一巴掌,又轉頭教育江曉媛,「我就是讓你體會這種感情/色彩,你要用愛祖國的熱情去熱愛顧客。」

  江曉媛只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能好好地熱愛祖國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29 PM

第 14 章

  當然,陳方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二百五,還是會點什麼的。

  他熱情洋溢地將雷人的開場白闡述完以後,就盡職盡責地教了江曉媛好幾個按摩手法,每一個手法對於江曉媛來說都是又熟悉又陌生,既似曾相識,又要從頭學起。

  「你學東西挺快的。」陳老闆說,「回去要記得把指甲剪乾淨,有的顧客頭皮敏感,被指甲劃了會長頭屑,門口有幾個塑料模特頭你看見了嗎,你每天沒事就用那個練,一個禮拜以後把手法練熟,再在店裡同事頭上練,把每個人的腦袋都洗過一遍,他們全票通過了才能正式接客……咳,我是說接待顧客。」

  江曉媛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個洗頭小妹的上崗培訓居然這麼森嚴。

  陳方舟瞥了她一眼:「怎麼了,奇怪啊?別家確實不這樣,好多美髮店不重視洗頭髮,新來個小破孩沒人教一教就讓他們給客人洗——不過話說回來,那種小店十塊二十塊就能剪個頭,我們這等級最低的實習技師修一個髮梢都八十起價,憑什麼,總得有過人之處吧?」

  江曉媛:「哦,知道了。」

  她發現陳老闆正色下來的時候真有那麼點店長的意思,他眼角有一道不怎麼明顯的細紋,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浮動,側臉顯得無比專注。

  「好好學吧小姑娘,」陳方舟說,「你看我,當年初中沒畢業,除了能忽悠,什麼都不會,十五六歲就開始幹這個,這麼多年沒改過行,現在也人模狗樣地混成店長了,我出國學習過,前一陣還買了房跟車,我成功不成功?」

  江曉媛或許別的見識有限,唯有成功人士見過不少,對陳方舟這就以「成功人士」自居,十分不以為然。

  陳方舟:「怎麼,不服啊?」

  他態度隨和,江曉媛也忍不住放鬆了些,隨口扯淡說:「陳總,你給別人當店長不算什麼,得打出自己的品牌才能拿得出手,再說了,買一套房算什麼?你好歹得在市區有個『大平層』,郊區得有個溫泉入戶的別墅,度假區還得有個產權觀景房,還得在國外搞個養馬的莊園,這才能勉強算是有點產業。」

  陳方舟一臉震驚地看著江曉媛:「我的姥姥,我有眼不識泰山啊,姑娘,你看起來這麼文靜,居然也這麼能吹!真是同道中人!」

  江曉媛一點也不想當他的同道中人,皮笑肉不笑地一呲牙:「陳老闆抬舉了。」

  「你來試試吧。」陳方舟讓出地方,擦了手,從兜裡摸出一個小冊子遞給江曉媛,「對了,這是本店員工手冊,我自己編的,你拿回家背熟,正式上崗前我要抽測。」

  江曉媛還以為這是什麼技術秘籍,翻開一看,震驚了。

  只見其中大部分內容為一問一答,正常的問題,比如——「等待時間過長,客人不滿意如何處理」,或者「客人對服務不滿意,怎樣化解矛盾」之類,只佔了很小一部分。

  剩下大部分是「客人要給你介紹對象怎麼辦」這種奇葩問題。

  江曉媛:「……介紹對象是什麼玩意?」

  陳方舟認真地說:「這個時常碰到的,咱們的顧客裡有好多中老年婦女,你懂的,唔,上回就有個客人要給我介紹,第二天帶來一個小姑娘,長得柴禾似的,一問三不知,就會看著你傻笑,後來才知道,是智力有點問題。」

  一個全新的世界在江曉媛面前徐徐打開,她好奇地問:「然後呢?」

  陳方舟衝她一抬下巴:「自己看手冊。」

  江曉媛低頭一看,只見小冊子上下一頁寫著:「告訴客人你在老家訂親了。」

  「她怎麼這樣?再怎麼說你也是個店長,也是那個什麼……」江曉媛打了個磕絆,險些咬了舌頭,言不由衷地說,「那個有房有車的成功人士呢。」

  「逗你玩的,」陳方舟笑了一下,「房貸三十年,車是電驢子——再說了,雖說時代講究人人平等,未來誰也不見得比誰窮,但你現在是給人家服務的,在別人心裡總歸低人一等,這個事你心裡得有數,不要自取其辱。幹咱們這行啊,嘿嘿,去銀行貸款都批不下折扣。」

  江曉媛的心情忽然沉寂下來。

  陳方舟:「做什麼?別弔喪一樣……人家既然付錢給你,就有權利看不起你,你要尊嚴,要錢不要?」

  江曉媛脫口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有志氣,」陳方舟說,「我就喜歡你這種腦子有坑跟錢有仇的好孩子!來,向後轉,把她這腦袋洗乾淨,看這泡沫都幹了。」

  洗頭台上的*模特為了表明她還是個活物,忍不住插了句嘴:「陳老總,你這麼說不對啊,世界上的人都需要錢,難道大家都不要臉?」

  陳方舟在她腦袋上削了一巴掌:「廢什麼話,人家隔壁寫字樓裡端著咖啡提著電腦走來走去的有尊嚴也有錢拿,讓你去做,你做得了嗎?不許動!躺好!」

  模特「嘶」了一聲,江曉媛第一次下手沒輕沒重,不小心拉掉了她兩根頭髮。

  「端著咖啡提著電腦走來走去的人在跟你學洗頭呢。」江曉媛心裡悶悶地想。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多大呢?

  江曉媛曾經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很大,好比她和馮瑞雪,馮瑞雪一天到晚兢兢業業、摳摳索索,十幾年賺不來她一輛不想開隨時不要的車。

  現在她發現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原來這麼小,她和那些洗頭妹之間只差一層皮。

  剝掉這層薄薄的油皮,魚目與珠就傻傻分不清楚了。

  就這樣,江曉媛開始了她的上崗前培訓,以前別人給她做頭髮的時候,總是嫌服務人員洗髮洗得太敷衍,頭皮按摩時間短得來不及閉眼,輪到她角色轉換,她才知道這個活有多磨人,輕了不行,重了不行,指甲不能碰到,手指第一個關節就無時無刻不吃著勁,店裡要求,一顆腦袋至少要有十分鐘的頭皮按摩,除去潤濕、打洗髮水護髮素等簡單步驟,她的手全部要浸在水裡和冰冷的護髮用品中。

  除去練習和打掃,江曉媛在店裡就像個透明人,她不怎麼和同事說話。過去二十多年裡,江曉媛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外向、喜歡社交的人,到了這個時空後不知怎麼的,她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擅長和別人打交道。

  她這幫同事們中,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只有三十來歲,小的甚至還未成年,從店長到洗頭妹,沒有一個唸完了中學,這些孩子大多來自鄉村,都是年紀輕輕就孤身外出打拚的,沒有技術,智力水平也不怎麼樣,像一把飄萍,三五年就來了又去,流水一樣,他們想在消費高房價高的城裡站住腳跟,簡直就是不可能的。

  江曉媛在「沒有技術」和「智力水平不怎麼樣」這兩點上,與周圍的人是有共通之處的,但她畢竟是不同的。

  想法、觀念、愛好……甚至看似無關緊要的細小生活習慣,都注定了她難以和同事們打成一片。

  輪到考核的那天,江曉媛一口氣洗了十幾個同事的頭,洗完手指已經打不過彎來了,指肚也被泡得泛了白。陳方舟讓她先去洗手,又給了她一小瓶甘油,囑咐說:「這個要記得經常抹,天就要冷了,過年前是我們的旺季,手不能長凍瘡。」

  江曉媛疲憊地動了動嘴角,一言不發地接過來去了洗手間。

  她沒有先開水龍頭,而是將兩隻手撐在洗臉池上,深深地低下了頭,下巴幾乎頂在了胸口上,江曉媛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忽然匪夷所思地想:「我居然會來幹這個。」

  陳方舟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混到如今的地步,江曉媛想不出他吃過多少苦,私下裡又有多努力,可那又怎麼樣呢?

  陳老闆這麼努力,如今還是個背了一屁股貸款的城市貧民,連輛中檔的家用轎車都買不起。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窮鬼——而通過別人給他介紹的對象水平來看,他可能還是個不怎麼有尊嚴的窮鬼。

  店裡的小姑娘小夥子都拿他當榜樣和目標,可在江曉媛看來,陳方舟又窮又矮,再過上幾年,他腦門上還要再加一個「老」字,作為一個男人,這輩子基本上沒什麼好期待的了,江曉媛都替他絕望,完全想不通陳老闆一天到晚到底有什麼好開心的。

  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就為了活成陳方舟那樣嗎?

  江曉媛抬起頭看著鏡子裡完全素顏的臉,心想:「如果是燈塔助理在這裡,會怎麼辦呢?」

  她呆立片刻,想起那個少年運動員,身體裡的金手指好像又發揮了作用,漸漸地把她迷茫混亂的心緒穩定了下來,這一平靜,她發現自己連思路都清晰了不少。

  「我得先謀生,」她飛快地洗了手,塗好味道難聞的甘油,「先幹好現在的事,然後盡快……就限定在兩個月之內吧,找一個未來的方向,我不可能一直幹這個的。」

  她必須要馬上安頓下來,祁連那邊、原江曉媛的親朋好友那邊還不知該怎麼應付,她還打算抽時間去一趟醫院,看看章大姐他們,但願章甜能想起還錢來。

  還有那麼多的事呢,這樣想著,江曉媛挺直了腰桿,步履堅定地出去迎接她的考核結果了。

  她把店裡的塑料模特都摸禿毛了,自認已經非常努力,對結果並不擔心。江曉媛本想著,哪怕不全票通過,百分之八十的好評起碼該是有的。

  誰知結果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31 PM

第 15 章

  打分是匿名的,陳方舟收上來一水慘不忍睹的小學生孩兒體,平均五個字裡就有一個錯別字,十分考驗閱讀者的分析水平。

  陳方舟翻了幾頁後,意味不明地看了江曉媛一眼,開始逐條念:「用力不均勻,指甲刮了我兩下。」

  江曉媛剛剛在衛生間裡鼓起的悲壯勇氣被這條評論的惡意糊了一臉,當時就忍不住回嘴:「我手上根本就沒留指甲!」

  陳方舟沒理她,接著念:「我感覺洗完頭以後脖子很僵。」

  江曉媛:「……」

  這也能怪她嗎?

  陳方舟:「洗得不好,水有點涼。」

  江曉媛的目光掃過三五一群湊在一起的同事,心裡明白了,他們不是在挑剔她的水平,是在孤立她。

  陳方舟又念:「水太燙了……我說你們是有毛病吧?到底是涼還是燙?」

  男的倒是不大會針對江曉媛,不管看得慣看不慣她,好歹他們願意看在她長得不錯的份上給她留點面子,女的就不吃這套了,一幫理髮洗髮小妹們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好像一群面目可憎的鳥類。

  這時,一個少年抓了抓自己剛吹乾的頭髮,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縮脖端肩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其實我覺得洗得挺好……」

  他還沒嗡嗡完,就被旁邊一個厲害的小姑娘一腳踩上腳面:「你好公道呀。」

  還有個矮胖的女技師伸出手指在他後背上戳了一下:「你是覺得只要是美女洗的就都好對吧?」

  少年好像還不到二十歲,是個小孩,沒來得及修煉出刀槍不入的本領,在野鴨子坑裡被擠兌得臉都紅了。

  陳方舟臉色陰沉地把收上來的一堆紙條往廢紙箱裡一塞,目光涼涼地掃過去,所經之處收穫了一堆不以為然的擠眉弄眼,但是好歹沒人吭聲了。

  陳方舟:「你過來,給我洗一次。」

  有個潑辣膽大的高級技師出面問:「老闆,今天下午應該放假呢,我們可以走了嗎?」

  陳方舟:「滾吧。」

  一大幫人歡呼雀躍,轉眼就跑了個乾淨,每週只有這麼半天集體放風的日子,可以一起出門逛街,雖然以姑娘們的收入水平,到了商場連個冰激凌都舍不得買,但看看總是好的。

  店裡安靜下來,只有透過緊閉的大門能聽見外面傳來的車聲與人聲,江曉媛一言不發地跟著陳老闆進了洗頭室,拿洗髮水的時候把瓶子摔得山響,一把拽過沖水的淋浴器,跟洗頭台上的搪瓷盆撞在一起,發出冷冰冰的脆響。

  「陳老闆,」她陰陽怪氣地說,「貴店裡上山投名狀、見面殺威棍的風氣挺濃厚的啊。」

  陳方舟沒理她,伸手抓住淋浴器:「慢著,之前應該先跟客人說什麼?」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兩人在洗頭室小小的空間裡僵持住了。她像要命一樣要面子,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氣急敗壞,可連眼皮都被怒火撐得一波三折,快要噴薄而出了。

  陳方舟:「你覺得特別委屈吧?」

  江曉媛不肯承認,她總覺得「委屈」是受氣包的專利,厲害的人應該不動聲色地記仇,遲早有一天要報復回來——不過具體該怎麼報復,這個章程她還沒來得及確定下來。

  陳方舟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你洗頭時候的手法我看了,不算特別好,不過也還行,算是中等水平,上手很快,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願意給你好評嗎?」

  「不知道,可能有病吧。」江曉媛先是硬邦邦地說,隨後,她面色一動,忽然好像想通了什麼,臉上露出一個十分尖酸惡意的笑容,「哦,我明白了,是怕我搶業績分錢嘛。」

  他們每月除了八百塊基本工資以外,其他全是「績效工資」,拿洗頭妹來說,她的績效工資取決於她洗了多少顆腦袋,如果這些腦袋短期回訪,並在洗頭的時候重新點了她,那這一顆還能在當月算五倍的績效。一般只有週末時店裡客流量大得讓每個人都很忙,工作日期間卻是要競爭的。

  多一個人來洗頭,就代表多了一個搶績效的。

  江曉媛冷笑一聲:「有些人真是沒法說,心術不正,整天就想從犄角旮旯往外摳一毛兩毛的,一輩子都別想有什麼大出息。」

  陳方舟聽了這段指點江山的話,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曉媛話音一頓,立刻回過味來,也發現了自己這句話是多麼的羞恥。

  她一個洗頭小妹,命中注定的升職道路是「實習技師——技師——高級技師——技術總監——店長」,五級跳,一眼能看到底,陳方舟的位置就是她職業生涯的終極,還能有什麼大出息?

  難道她還能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洗剪吹」技術混上嫦娥三號嗎?

  陳方舟:「你不要怪他們,他們這也是在教你做人。」

  江曉媛冷笑:「呵呵。」

  陳老闆懶洋洋地翹起二郎腿,躺在洗頭台上閉了眼:「你不要以為非得德高望重、有錢有勢的人才有資格教你做人,那些人才不會說,你得花幾百幾千去請才能聽人家一堂課——真正教你做人的恰恰是身邊的小人。江曉媛,我問你,人人都是爹生娘養,你憑什麼看不起別人?」

  江曉媛現在對這種論調格外敏感,一提「看不起人」,她立刻就會聯想起自己和馮瑞雪的那場論戰,繼而會想起自己之所以淪落到這種鬼地方的原因,「看不起人」這四個字簡直成了她一塊逆鱗。

  於是她當場就炸了毛,語氣很沖地噴了回去:「我看不起誰了?」

  陳方舟:「你自己數數,外面那幫同事你認識幾個?」

  江曉媛:「我交際恐懼症,不行嗎?我就天生不愛說話,犯法啦?陳總,有些人也太自卑了吧,是不是非得別人捧臭腳跪舔他們,他們才能有點自己是人不是狗的自我認知?」

  陳方舟被她噎得一愣一愣的,他這裡的小姑娘們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年紀又小,還沒到修煉出全國撒潑的王霸之氣,少有嘴皮子這麼利索的,一時都快要對江曉媛刮目相看了。

  啞然了半天,陳方舟問:「你上過高中吧?」

  江曉媛心說「老娘還是正經八百的留學生呢」,她哼了一聲,沒吭聲。

  陳方舟疑惑地問:「那又是為什麼沒有去考個大學好好唸書,跑來幹這個?」

  江曉媛隨口扯謊:「沒錢,念個屁。」

  陳方舟沉默了一會,沒再追究這個話題:「行了,別廢話了,你開始洗吧,剛開始要問客人的話別忘了問。」

  江曉媛磨磨蹭蹭地活動了一下手指,開始了她飽含憤怒的愚蠢工作。

  「忍過這一段,我馬上辭職走人,」江曉媛想,「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陳方舟從頭到尾沒有出聲指導什麼,閉著眼睛好像快要睡著了,直到最後沖洗護髮素的時候,他才突如其來地開了口。

  「你要是真尊重一個人,肯定會主動找人家說話,哪怕沒有話說,聊聊各自的年齡、家鄉總是可以的,別人看得出你是沒話找話,但是也能感覺到你想交流的好意,」陳方舟說,「要是顧客覺得悶,讓你跟她說話,你也曬著人家嗎?」

  江曉媛衝著水,沒吭聲,儼然是沒將這番苦口婆心聽進去。

  聯合國有一票否決權,陳方舟有一票通過權,第二天,他用自己的腦袋力排眾議,讓江曉媛掛牌上崗了,她從此有了一個「實習」的胸牌。

  不忙的時候,趁著陳方舟到飲水處歇口氣,江曉媛不情不願地走過去:「謝謝陳老闆。」

  「謝我?」陳方舟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別謝我,他們整不到你,又不敢對我怎麼樣,以後還得變本加厲地欺負你,你就等著吧。」

  他說得對,江曉媛在店裡成了個狗不理。

  她雖然為了生存,暫時接受了自己洗髮小妹的身份,心理上卻是不肯同流合污的,她帶著這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精神,將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一天到晚鶴立雞群,獨來獨往。

  江曉媛還從美發會所門口的二手書市場裡選購了一打二手旅遊雜誌,五塊錢三斤,十分實惠。

  別人湊在一起聊指甲聊家常的時候,她就自己高貴冷豔地坐在一邊看書。

  她選的雜誌非常有用意,自己的水平江曉媛自己心裡有數,字太多的正經書是看不下去的,而圖片比較多的時尚雜誌別人也會看,顯不出她卓爾不群,斟酌來斟酌去,只有這種旅遊雜誌圖文並茂,文藝小清新,不受店裡的青少年們歡迎,是一種性價比很高的裝逼捷徑。

  陳方舟的話,江曉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打定主意要在一群泥腿子中做一朵璀璨的白蓮花。

  白蓮花每天與天鬥與人鬥,與自己鬱鬱不得志的起伏心緒鬥,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接到祁連約她去吃火鍋的短信,江曉媛才傻眼了——歇菜了,還有這出,徹底忘了!

  她的瞎話還沒編好呢,原主人的父老鄉親們能接受「走在大街上突然失憶了」這麼串台的梗嗎?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32 PM

第 16 章

  該來的總會來的,躲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

  江曉媛驢拉磨一樣在屋裡轉了無數圈,也沒想出半個對策來。她最怕的其實還不是面對一群陌生的「親朋好友」, 而是萬一她在這個時空裡的父母和原本時空中的父母一樣怎麼辦呢?

  她該怎麼去面對明明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同的人呢?

  「遙控器」手機催命似的響了一聲,祁連發來短信問:「我什麼時候去接你?」

  煩死了,有這麼逼人的嗎?這個催法簡直是在拉皮條。

  江曉媛衝著手機大吼一聲:「催個毛,老娘不去!」

  手機當然逆來順受地不會提出什麼異議,江曉媛兀自默立片刻,嘆了口氣,像個神經病一樣仰起頭,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自言自語地問:「你說怎麼辦?」

  天花板還沒來得及發育出聊天的功能,只好無言地端著那張滄桑泛黃的臉,慈祥地注視著她。

  江曉媛閉了閉眼,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也是,除了面對,她還能怎麼樣呢?

  不過在勇敢面對之前,她還是想拖一時是一時,給祁連回了短信:「我先去醫院看看章大姐,告訴我地址吧,晚上我自己過去。」

  祁連那邊終於沒了動靜。

  江曉媛鬆了口氣,出門奔醫院去了,她有點怕祁連,怕得又有點依賴——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為人處事又有種不動聲色的強硬。

  天有點冷了,街上已經有人穿起了薄棉服,江曉媛身上還是剛開始的那身夏裝,她裝作不畏嚴寒的樣子,快步跑到公交車站,前腳剛到,一輛快速公交就駛入了車站,江曉媛掃了一眼汽車站牌,發現這輛也去醫院的方向,抬腳就要上去。

  她旁邊是一對中年夫妻,男的本想跟在她後面上車,被女的一把拉住:「你沒看見上面寫著快速公交,這個貴一倍呢,不上這輛。」

  江曉媛的腳步條件反射似的頓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沒上,公交車轉眼開走了,溫暖的尾氣退散,秋天的小寒風冷颼颼地開始反撲,江曉媛站在原地,一個不由自主的寒噤過後,她愣愣地反思著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

  「我有病嗎?」她想,「幹嘛不上?」

  正這麼想著,後面一輛車緩緩地進站,還是特快,江曉媛腳尖在地上點了幾下,依然沒上去。

  她眼觀鼻鼻觀口地在原地站成了一座八風不動的美人像,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毛骨悚然。

  等江曉媛磕磕絆絆地到了醫院,她已經被凍得有點麻木了,形體卻保持了麻木的優雅,棺材板一樣半身不遂地走了進去。

  江曉媛邊走邊盤算:「章甜今天要是能把錢還給我,加上從陳諾亞那預支的半個月工資,湊起來也有小一千了,我可以拿去買件厚衣服。」

  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有點牙疼——不到一千塊,在她的印象裡,充其量夠買一件又打折又掉色的破牛仔褲,去哪弄像樣的厚衣服?

  江曉媛熬過了在黑網吧苟且偷生的日子,第一時間就是把那一身「換洗衣服」扔了,並發誓以後再也不貪便宜買這種東西。感覺自己整張人皮都被那身破衣服污染了。

  也許她可以像馮瑞雪那樣,去商場裡買些所謂的大眾名牌,可它們不單難看、互相抄襲,還會隨處撞衫!

  那麼難不成她要到那種小攤小販或者地鐵小商店買衣服嗎?

  萬一碰上黑心商家怎麼辦?

  一時間,什麼黑心棉啦,死人身上扒下來漂個白就當新衣服賣啦……種種危言聳聽的傳言在江曉媛腦子裡走馬燈似的轉了一圈,她開始覺得渾身都癢了起來。

  她身上同時兼具窮且事兒多這兩項不可共存的特質,矛盾簡直不可調和,癢了一路也沒想出對策來。

  江曉媛飢寒交迫地找到了章大姐的病房,章大姐睡著了,章甜守在一邊,那小姑娘原本柔軟水靈的臉已經凹陷了下去,她膝蓋上放著一本習題冊,靠在椅子背上困得東倒西歪的,書從她手裡滑了出去,「咚」一聲掉在地上,她一臉慌亂地清醒過來,好一會才意識到沒出什麼事,皺了皺眉,一邊自己跟自己生著氣,一邊彎腰去撿——然後她看見了江曉媛。

  章甜見了她,並不驚喜,臉色反而微微一變,隨後她有些勉強地憋出很有禮貌的樣子,拘謹地站了起來:「小媛姐,來了?」

  她還小,小孩子們之間互相之間借個十塊二十塊,都顯得是件大事,江曉媛借她五百塊錢,在章甜眼裡儼然是一筆能讓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巨款」了,可是章秀芹這一病來得太突然了,原本還算小有積蓄的家眨眼就捉襟見肘。

  來給她幫忙的舅舅告訴她,如果債主來,她就裝得可憐一點、走投無路一點,最好可憐兮兮的哭一鼻子,這樣別人也就不好逼迫她了。

  章甜單純地想,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怎麼能利用別人的同情心耍這種心眼?

  舅舅說:「好啊,那你去還錢吧,錢呢?」

  錢沒有。

  因此江曉媛進來的時候,章甜幾乎不敢正眼看她。

  「我就是來看看。」江曉媛走進病房才覺得有點尷尬,探病應該帶禮物的,她這一路淨顧著琢磨黑心棉了,把這茬忘得乾乾淨淨。

  章甜:「進來坐。」

  江曉媛探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怎麼樣了?」

  章甜蔫蔫地搖了搖頭:「手術做了,恢復得不太好,還得留院觀察一段時間。」

  「哦……」江曉媛不知道怎麼提還錢的話茬,頓了一下,她生硬地拐了個彎,說,「幸虧現在都有醫保,要不然……」

  「我媽沒有,」章甜打斷她,迎著江曉媛驚愕的目光,她說,「我媽一直覺得自己身體好,不會生病,嫌每個月去交醫保貴,就……」

  江曉媛要錢的心先涼了一半,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那這住一次院,你們自己要負擔全部嗎?你家裡有那麼多錢嗎?」

  章甜一聽這話,眼淚斷線的珠子一樣稀里嘩啦地掉了下來,她本來覺得自己裝不出來,誰知話到了這裡,她悲從中來,本色出演,裝都不用裝,章甜默默地縮在小小的椅子上,一邊搖頭,一邊伸手去擦,越擦越多,到最後幾乎喘不上氣來了。

  「小媛姐,」章甜哽嚥著說,「等我去想想辦法,有錢了以後馬上還給你。」

  江曉媛脫口說:「哎,算了算了,不用了,看病要緊,你先拿著好了,我不急。」

  章甜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發現世上還有這種窮大方的傻逼,於是哭得更凶了。

  江曉媛來時操心了一路雜牌子外貿小店的服裝質量,走的時候才心情沉重地發現純粹是自己想太多,只有「99元羽絨服大甩賣」的超市才是她的歸宿。

  她剛一走出住院部,就看見了陰魂不散的祁連,身份成謎的祁連靠在一棵大樹上,衝她招手示意,簡短地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走吧,我順路。」

  第二句是:「她們把錢還給你了嗎?」

  江曉媛連驚詫的力氣都沒有了,反正這個祁連好像無所不知,知道江曉媛借錢給章甜這件事也不足為奇。

  江曉媛被小寒風一灌,吹得說不出話來,感覺隨著夜幕降臨,風好像比來時還凜冽了,她再也維持不住假裝的從容不迫,一邊像個鵪鶉一樣哆嗦,一邊搖了搖頭。

  祁連有些詫異:「你沒好意思要?」

  江曉媛莫名悲痛:「我……我跟她說不用了。」

  儘管她開始素顏不化妝,開始買舊雜誌,開始學會不上快速公交,但骨子裡還是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富二代,哪怕再窮再窘迫,錢在她眼裡也始終只是一件道具,突然沒有了確實會給她的生活造成很多不便,但還沒有重要到凌駕於其他——諸如人命、道義之上。

  祁連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番,好像對她有了什麼新的認識,說:「想不到你還挺仗義的。」

  江曉媛:「也不是……不提這個了,不是說要聚會嗎?怎麼走?」

  祁連站在原地沒動地方,抬起那雙眼鏡後面刀鋒一樣的眼睛:「你怎麼不問問今天都誰來?」

  江曉媛:「……」

  她覺得從祁連嘴裡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像雙關,一下一下地戳著她脆弱的小神經,江曉媛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試探著打幾輪太極,多裝裝糊塗,可是理智還沒掌控她身體的大權,衝動已經刺激得他脫口而出:「你到底要說什麼?你早就知道我根本就不是……」

  祁連看了她一眼,就那麼一眼,江曉媛就不明原因地說不出話來了。

  祁連把一根手指豎在自己嘴邊,對她做了個不要說的手勢:「不要這麼想,也不要這麼說——跟我走。」

  江曉媛心裡一陣狂跳,跟著祁連快步離開醫院。

  「上車。」祁連說,「先給你看點東西。」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33 PM

第 17 章

  江曉媛愣了一下:「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特別怕我跑了。」

  祁連坦然承認:「也可以這麼說。」

  他正面看溫文爾雅,側面看卻是另一幅面孔,架著眼鏡的鼻樑高得嶙峋而傲慢,下巴刮得很乾淨,嘴唇沒什麼血色,嘴角卻微微有點上翹,翹得既不溫暖又不和煦,像是含著個遊戲人間的嘲諷。

  江曉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都窮成狗了,還能跑到哪去?」

  祁連繞到另一側,替她拉開車門:「你原名就叫江曉媛嗎?」

  江曉媛默默地坐上了他的副駕駛,忽然,她被後視鏡上夾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注意力。照片有些陳舊了,微微泛黃,上面有個面色蒼白的少年,這少年她是認識的,是燈塔助理那張機械臉下面真正的模樣。

  「許靖陽,你認識的吧?」祁連把那張照片摘下來遞給她。

  江曉媛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燈塔助理跟她一樣被明光坑過,中途以一個殘疾人的身份在某個平行空間裡掙紮了幾個月,難道就是這個時空嗎?

  江曉媛:「他的腿……」

  「嗯,截肢,」祁連應了一聲,又問,「你原本是什麼身份,方便說嗎?」

  江曉媛讓他問得懵了一下——她發現自己居然一時答不出。

  由於曠工時間比在崗時間長,江曉媛連自己的工作單位全稱和崗位都說不太準,生平也沒有半個能掛在嘴邊的成就,怎麼自我介紹?難道要說「我是某某人的女兒」「我是某某地久負盛名的敗家子」嗎?

  江曉媛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拿不出手,吭哧得耳尖泛紅,才含糊出一句:「……是個白領。」

  祁連:「家境也不錯吧?我看得出來。」

  江曉媛更加窘迫:「呃……還行吧。」

  祁連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方向盤,知道江曉媛的話裡有保留,她的家境恐怕不止是「還行」。他一看江曉媛就知道這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心裡的失望簡直無以復加,一開始根本不想管她,反正他們已經失敗了無數次,這麼多年,他都習慣了,這個不行,還會等來下一個。

  可這幾天他與變成燈塔助理的許靖陽的聯繫突然斷了,他不得不重新找上江曉媛。

  江曉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認識燈……許靖陽嗎?難不成你也是……」

  「不是,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土著,」祁連十分敷衍地說,「他是我一個朋友。」

  他說著,摸出了煙盒,擺弄了片刻,看了江曉媛一眼,又塞回兜裡。

  祁連:「許靖陽失蹤後,我找了他很久,直到有一天碰到了一個和他一樣的人。」

  江曉媛屏住呼吸:「除了我以外還有?」

  「嗯,一個男的,六十來歲,」祁連說,「是負責一片社區垃圾分類的垃圾回收員,工作一直出錯,有一次還因為忘了關火,差點把他租的房子點著,家裡人帶著去醫院看過一次,剛剛確診的老年痴呆。」

  這話切身相關,江曉媛鏽住的大腦不得不僵硬地運轉起來,她反應很靈敏地問:「你為什麼會去關心一個痴呆的大爺?」

  祁連拿出一部舊手機,邊角撞得亂七八糟,仔細看,上面還有利器劃過的痕跡,像個滿身滄桑的老江湖,比江曉媛那部「遙控器」還夠嗆,好在還能用。

  祁連從古老的收件箱裡翻出一條信息,上面簡潔地寫了一個人的姓名、性別、年齡、工作地點幾個基本資料,來信地址的號碼是空的。

  對了,從「燈塔」發出來的信息都是空號。

  江曉媛:「然後呢?」

  祁連:「我去看了那個人,有一天他坐在社區長椅上,我裝作問路找他搭話,發現他正拿著一支破圓珠筆,哆哆嗦嗦地在一張餐巾紙上解一道偏微分方程……」

  江曉媛:「解一個什麼玩意?」

  「……」祁連噎了一下,「你明白大概意思就行。」

  江曉媛:「我……我那什麼,我是藝術生——你的意思是,他其實已經被換掉了,不是以前那個收拾垃圾的人,也根本不痴呆,對吧?」

  祁連:「不是。」

  「那怎麼……」電光石火間,江曉媛突然有一個可怕的猜測,「不對,你的意思是,他本來是一位高級知識分子,被換到了這個時空裡,發現自己成了個收垃圾的,還正在變、變……」

  祁連:「變成一個痴呆老人。」

  燈塔奪去運動員的腿,奪去科學家的智力。

  江曉媛倒抽了一口涼氣。

  祁連帶著幾分憐憫看著她:「你們所謂的『燈塔』就是這樣的,只往前照,身後都是陰影。」

  江曉媛心頭飛快躥起的毛骨悚然褪去,心裡很快產生了微妙的慶幸——幸虧她沒有智力這東西,一雙腿長了和沒長區別也不是很大。

  江曉媛:「後來那個大爺怎麼樣了?」

  「失蹤了。」祁連說,「他和許靖一樣,有一天突然就不見了。」

  兩個人在狹小的轎車空間裡相對沉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江曉媛才又輕聲問:「後來呢?」

  祁連把舊手機遞給她,它看起來很久沒人用過了,信箱裡沒有存多餘的東西,接連好幾條都是一個人的基本信息,像一條條冰冷的檔案,只有當事人能從其中看出那一個個在痛苦和絕望中離開的生命。

  江曉媛抬起頭來:「他們都『失蹤』了嗎?」

  「不是,」祁連平靜地說,「那些不肯相信我的說辭的人,後來都『失蹤了』,還有些相信了,他們死了。」

  江曉媛失聲叫出來:「死了?」

  祁連:「自殺——燈塔裡的病毒不斷地尋找替死鬼,有些人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份被佔據,所以在這裡自殺了……你的處境,自己明白的對吧?你不會覺得那病毒把你送來是好心的吧?」

  江曉媛腦子裡亂成一團,嘴唇哆嗦了一下,臉色難看地點了一下頭。

  祁連挑剔地看了她一眼,一邊保持著自己表面的耐心,一邊心想:「看著智商不高,原來還沒蠢到家。」

  江曉媛:「燈……我是說許靖陽,既然明明知道明光是要坑他,又能預料到自己的下場,他為什麼還要在佈置好一切之後斷然捨棄這邊的身份,回去送死呢?」

  祁連頓了一下,他打心眼裡不想和江曉媛討論許靖陽,總覺得這種先天智商不足,後天情商殘疾的大小姐不會懂的,因此只是敷衍說:「他出於某種原因,沒有腿是活不下去的,與其苟延殘喘地活著,不如想辦法替自己報仇——你可以這麼理解。」

  蝴蝶是沒有辦法扇著一邊的翅膀活下去的,有些人與其被人擺佈而生,寧可殉道而亡。

  祁連懶得多說,江曉媛心裡卻不像他想像得那麼懵懂,畢竟,燈塔助理把自己的一生都送給了她,他實在慷慨至極,不吝所有。

  江曉媛:「他是怎麼知道自己可以寄居到機器人身上的?」

  祁連愣了一下:「等等,許靖陽和你說了那麼多嗎?」

  江曉媛低了低頭,把眼淚忍了回去,簡短地把她兩次進入燈塔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祁連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默然片刻,突然推開車門走了出去,站在街邊沉默地點了一根菸。

  祁連背對著江曉媛,肩膀寬闊而消瘦,一手插在兜裡,一聲不吭地在漸黑漸黯的街頭吐出微弱的煙圈,寒風順著他打開的車門灌進來,江曉媛沒有躲閃,蜷縮在車座之中,看著大片的夜色渺茫地落下來。

  等她凍得手腳冰涼,祁連才彷彿平靜了下來,重新回到車裡,他臉上那種近乎柔弱的溫和消失殆盡,嘴角繃緊成一條線。

  「他不知道自己能變成機器人,也沒期待過會有那麼好的運氣。」祁連猝不及防地出了聲,「他一開始只是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幫他留住那些人,我們能再聯繫上,實在是運氣。後來我們發現,如果像你一樣的人在這個世界死亡,病毒很快就會送來一個新的犧牲品,但是有一個規律,同一個時間裡,像你一樣的外來者只能有一個,而病毒似乎也只能把人傳送到這個時空中。」

  江曉媛艱難地眨了眨眼。

  「他跟你說過吧,如果那病毒來不及找到下一個身份,逗留的時間太長,他會被法則消滅。但這個時間是多長,我們無法預料,」祁連深深地盯著江曉媛的眼睛,「換句話說,你必須要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儘量的長壽,不能再給他下一次機會。」

  江曉媛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堵得她呼吸都不順暢了。

  祁連輕輕地補了一句說:「否則他的孤注一擲就算輸了。」

  這句話像一悶棍砸在江曉媛頭上,一時間,她感覺無數人生命的重量隨著這句話一起壓在了她的肩膀上,而她像是一把頑鐵,機緣巧合,被打成刀刃,至關重要,弱不禁風,進退維谷,難當大任。

  江曉媛:「為什麼選我?」

  「不知道,」祁連說,「也許是你失去的東西最少?」

  不知是不是江曉媛的錯覺,她總覺得祁連的話音裡有種微妙的諷刺——也對,她身為一個紈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身無長物,她是個物質上的白富美,精神上的窮光蛋,除了一身臭錢,她沒什麼可以失去的。

  大概這也是燈塔助理許靖陽選中她的原因——不都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嗎。

  祁連明裡暗裡地對江曉媛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心裡卻沒敢對她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

  他緩緩地發動了車子,心想:「實在不行,大不了我養著她。」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35 PM

第 18 章

  當天晚上,祁連果真帶著江曉媛混進了一個低規格的火鍋聚會,他左顧右盼間如生光輝,跟誰都好像能說上幾句話。

  江曉媛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一邊提心吊膽地問:「你真是我的……她的……那什麼你懂的——同鄉嗎?」

  祁連頭也不回:「隔著幾十公里,你要說算也就算吧,不過我是說隨便說說套近乎的。」

  江曉媛噎了片刻:「這裡的人你怎麼都認識?」

  「沒有,半個也不認識,」祁連的態度十分理所當然,「他們也不比你難糊弄。」

  江曉媛:「……」

  他嘴裡究竟哪句話是真的?還有沒有靠譜一點的小夥伴了?

  來的人三教九流,幹什麼的都有,互相之間也不像江曉媛想像得那麼熟悉,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友也不算,感覺更像個以家鄉為主題的網上論壇或者貼吧聚會,沒人知道她不是原裝的。.

  江曉媛拉住祁連:「你說有人在找我,是……」

  「人是我聯繫的,」祁連說,「還沒到呢,你放心先去吃點東西吧。」

  江曉媛心裡焦慮得要命,心如亂麻地想:「這怎麼吃的下去,我有那麼沒心沒肺嗎?」

  ……等她十五分鐘後獨自幹掉了一盤牛肉時,江曉媛就深切地意識到了,她就是沒心沒肺。

  跟陌生人吃火鍋,這在以前的江曉媛看來,簡直是要矯情出崩登嗆的——那麼大一口破鍋,裡面魚腥肉臊嘌呤成海,地溝油和口水齊飛,一大堆筷子你來我往,互相打著槍林彈雨似的架……

  不過此時,江曉媛對這頓有菜有肉有蝦滑的火鍋已經無從挑剔了,因為她連日來的食譜是這樣的:

  黑網吧的伙食費一頓不能超過五塊錢,並且不能離崗太久,只能在網吧周圍解決,江曉媛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利用五塊錢編制了兩種套餐,A套餐是豆漿加煎餅,B套餐是包子加礦泉水,一天三頓AB套餐輪流倒班,她吃了一個禮拜,把自己吃得黃裡發黑,活像塊煎餅。

  到了陳老闆店裡後,每天吃的是店裡統一訂的盒飯,盒飯由附近一家小黑作坊傾情贊助,衛生條件堪憂,每天的飯盒裡都有一間包羅萬象的昆蟲館,掃帚苗更是日常不可或缺的健康伴侶,時而還有加餐——店裡有個少年就吃到過一隻和著米飯一起蒸熟了的壁虎,感動得嗷嗷哭,絕食了三天。

  這樣一來,江曉媛吃頓火鍋簡直就像打了一次牙祭——真讓她自己掏錢來吃,還不見得吃得起。

  這天的聚餐進行過半的時候,幾個中年人才匆匆趕過來。

  祁連小聲提示了她那幾個人都是誰,江曉媛忙把嘴抹擦乾淨,低眉順目地叫了人,乖乖聽訓。

  她做賊心虛,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唯恐暴露什麼。

  在對方絮絮叨叨的抱怨裡,她漸漸地勾勒出了原來的江曉媛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世界的江曉媛家裡父母早已經離婚,母親多年沒有聯繫,父親早年幹活落下了病根,過世了,家裡只剩下了一個老奶奶和她相依為命。

  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一直要吃藥,家境也每況愈下,於是江曉媛從高中輟了學,打理起家裡一點薄田,順便替一些鄉鎮裡的小工廠打工,賺一點微薄的工資,可惜隨著奶奶醫藥費越來越多,漸漸難以為繼,她這才想著離家打工,出來找點事做,碰碰運氣。

  沒想到運氣這玩意就像雞蛋殼,不能碰,一碰就歇菜。

  自稱她三嬸的中年婦女在席間多喝了幾杯,有點上頭,摟著江曉媛的肩膀,喋喋不休地數落起來:「你沒錢可以先借,你說說,你將來要是考上大學,出來有個正式工作,還怕還不起嗎?不比你現在吃苦受累還賺不到幾個錢強嗎?好好想想,後不後悔?」

  江曉媛隨口敷衍:「反正我讀書也不行,念下來也是浪費……」

  這話是有理論依據的,畢竟,平行時空的江曉媛也是江曉媛,長得一樣,基因也一樣,江曉媛對自己的水平很有數。

  誰知這話還沒說完,三嬸就在她後脊上摑了一巴掌:「瞎說!你不行誰行?當年中考的時候考了縣裡第一,免了一半的學費呢!唉,那時候誰不誇,誰不說你將來會上清華北大,你說說你啊……唉!」

  江曉媛被她拍得往前一傾,手裡的半塊燒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縣裡第一,」她雙目中射出兩叢難以言喻的震驚,「我嗎?」

  這是找人替考了吧?

  三嬸白了她一眼:「廢話。」

  江曉媛木然地倒抽一口氣,抬手擦了擦嘴角的燒餅渣,心頭震驚無從排解,只好抬頭望天,以期與各個時空的一眾在天之靈好好交流一二。

  足足用了五分鐘,江曉媛才艱難地將這個消息消化完畢,胸口又後知後覺地瀰漫起一陣難以抑制的難過——原來有一個時空中的她這麼出息,偏偏儘管她這麼出息,命運卻依然不肯厚待她一點,先是讓她舉步維艱,又是讓她中途夭折。

  換來自己這個山寨貨李代桃僵。

  江曉媛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下去,一直持續到她帶著一身火鍋味回到店裡。

  她心不在焉地下了車,被滿載世態炎涼的夜風糊了一臉,祁連把車窗拉下來:「哎。」

  江曉媛神色黯淡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祁連遞出了一個錢包:「我看你缺兩件秋冬衣服,需要多少錢自己拿吧,我今天就帶了這麼點現金,以後沒的用了再找我要。」

  江曉媛震驚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開的那輛貌不驚人的大眾車:「你很有錢嗎?」

  祁連用錢包敲了敲車門:「沒你家有錢,不過盡我所能吧,畢竟當年欠過別人一個人情,現在必須要還上。」

  江曉媛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寒風中站了好一會才緩緩地回過味來。

  「等等,」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祁連,「你覺得我沒錢活不下去,會像那些人一樣逃回燈塔、自殺,壞你們的事?」

  「沒那個意思,」祁連說,「你別多想。」

  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懂了別人的臉色——祁連嘴上說著沒那個意思,其實他就是那個意思。

  「你當我是什麼,沒人接濟就活不下去窩囊廢嗎?」江曉媛看著祁連那張俊秀的臉,忽然就火了,「我明白了,在你眼裡,我就是個比以前那些人都好打發的累贅,只要有人掏錢養,就能一直混吃等死地留在這邊對不對?」

  祁連:「……」

  在想通了許靖陽為什麼會選中江曉媛之後,祁連確實把她當成了一個難度係數降低了不少的任務——比起之前那些,她這種情況確實最好打發。

  江曉媛:「我告訴你,我不缺錢!」

  她是個游手好閒的公主病,然而游手好閒之前,她首先是個公主病。

  叫囂完這一通,江曉媛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再也不想看見祁連和他的破車。

  「哎,我聽說你老家的奶奶還要看病呢,」祁連忙叫住她,「看病也要錢的,還是說因為她不是你親奶奶,所以你壓根不想管她?」

  江曉媛頭也不回地吼道:「關你什麼事,我自己有辦法!」

  江曉媛一腦門官司地闖進店裡——陳方舟給她安排的宿舍就在後面,她用力推開門的時候,心裡還在發著不切實際地宏願:「總有一天我發達了,要把那破錢包甩到你們臉上!」

  店裡原本正在說笑的兩個人同時停下來,一齊轉頭看向她。

  兩個人江曉媛都有印象,其中一個是她考核那天,出面問陳方舟他們可不可以走的高級技師,叫海倫——店裡除了陳方舟和另一個大叔技術總監外,就只有三個高級技師,都是自費出境學過手藝的,每個人頭上都頂著個半土不洋的外國名。

  海倫有二十七八歲,濃眉大眼,很有些姿色,工作資歷深,人也能說會道,每個月經她的手辦下來的會員卡最多,在店裡是個地位超然的台柱,陳老闆都會給她幾分面子。

  另一個姑娘身材矮胖,是個實習技師,就是那天擠兌江曉媛的那個,好像叫什麼「小K」,真實姓名不祥。

  這天是店裡歇業放假的日子,兩人卻沒走,海倫正比著一個塑料模特的頭,給小K講一些手法。

  江曉媛腳步一頓,想起來了——二十天以後,在年底旺季到來之前,店裡要進行一次大考評,考過了的可以升職稱。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窘迫的境遇中,對這件事完全沒上心。

  反正她又不可能只用一個多月就升個什麼。

  實習技師一般很少能輪到剪髮的工作,幹的最多的就是燙染上藥水,如果沒有專門洗頭的人,他們也會多賺一份洗頭的績效,江曉媛來了以後,這份收入就被瓜分了,所以小K對江曉媛有種天然的敵意。

  見江曉媛進來,小K圓臉上用力地拗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目光一邊不由自主地落在江曉媛的長髮和長腿上,一邊掰出不以為然的表情,當著江曉媛的面,她眼睛瞟著江曉媛,伸手摀住嘴,跟旁邊的海倫嘰咕了起來。

  江曉媛:「……」

  這胖子準是偶像劇看多了,學的一身不倫不類的臭毛病——有些影視作品總讓演員把角色應有的高貴冷豔演繹成沒教養,諸如什麼抬下巴、鼻孔朝天、不正眼看人、陰陽怪氣、似笑非笑、當著人面開小會等等……搬到現實中,效果實在一言難盡。

  海倫伸手在小K的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大聲說:「你跟人家比?人家指不定幹幾天就走了,你是要評技師的人,還不用功!再這樣我不教你了。」

  小K:「我就是個不幹活就沒飯吃的小可憐,當了兩年實習技師,再不升級真的活不下去了,你看,我又沒有直接找到店長走後門的本事,也沒有人半夜開車送我回來……」

  江曉媛重重地把一把椅子推到一邊,她本不願意紆尊降貴地與這些姑娘發生什麼口舌衝突,然而別人既然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她也不得不反擊——大度不計較和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包子還是有區別的。

  江曉媛:「有話說話,別指桑罵槐的。」

  小K本打算擠出一個「矜貴的」笑容,誰知面部脂肪妨礙了肌肉發揮,只做出了一個「富貴的」笑容:「我沒有說你啊小媛姐,這麼晚回來,玩得開心嗎?」

  江曉媛努力平復著心頭的無名火,感覺自己犯不上。她本想就這麼算了,誰知就在她剛剛抬腿要走時,海倫又火上澆油:「別耽誤時間聊天了,你要考技師,要上進,人家又不要。」

  這話聽起來好像被指著鼻子說「不上進」,江曉媛按在椅背上的手青筋一跳——她確實沒打算在洗剪吹方面有什麼建樹,可她佔用了原主人的身份,不單將人家中考狀元的成績一筆勾銷,還混成了這德行。

  祁連狗眼看人低就算了,難道她還要受幾個剪頭髮的奚落。

  江曉媛一沖動,脫口說:「誰說我不考?」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37 PM

第 19 章

  江曉媛這句話一出口,海倫和小K全都抬起頭,用一種「這女的傻了吧」的目光看向她。

  小K一愣之後,笑出了一口參差不齊的大板牙,笑到一半才發現自己得意忘形露了醜,急忙伸手遮住了嘴,用嘔吐的姿勢完成了「優雅微笑」的高難度動作。

  從洗頭小妹到實習技師,一般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學得快的也要小半年,即使實習技師平時幹得也都是比較傻瓜的事,但店裡對他們的要求很高。

  他們首先要背下一整本不同髮型的染燙剪技法,這個過程叫做「背菜譜」,然後還要考實操,在塑料模特頭上試手。

  年輕人記憶力好,「背菜譜」是可以突擊的,但實操可不行,中間有很多技巧,一般都要老技師帶。

  且不說時間來不及讓她臨時抱佛腳,光是江曉媛那倒霉的人緣,有沒有人肯帶她還兩說。

  海倫要比小K直白多了:「我看你還是先把頭髮吹利索了再說吧。」

  江曉媛一口氣堵在胸口,直接頂了回去:「你等著看。」

  她撂下這句狠話,霸氣側漏地大步穿過門店,女王似的一路帶風地回了自己的宿舍。

  可惜,「女王」狹窄的寢宮不夠氣派,有點像冷宮。

  此時室內還沒有供暖,她住的屋子又是朝西,西廂房冬天冷夏天熱,終年瀰漫著一股潮乎乎的氣息,比室外還冷,陛下江在冷宮裡獨處了二十分鐘,心頭的火終於被週遭氣溫澆滅了。

  她一點一點地回過神來,終於後知後覺地啟動了後悔程序。

  江曉媛想,她幹嘛激憤成那樣,死活不肯接祁連的錢?

  她既然已經承了燈塔助理一回人情,再借一回他的餘蔭能怎麼樣?

  江曉媛想起自己放出的厥詞,恨不能捂臉,她眼下連一件秋冬衣服都買不起,還在那做什麼錢包砸人臉的白日夢?

  這死要面子的窮命!

  還有她居然一時嘴快,當著海倫和小K的面說要參加考核,這不是扯淡嗎?

  她要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考上實習技師,母豬都能上樹了。

  女王的王冠就這樣「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破銅爛鐵。

  江曉媛爛泥一樣仰面躺在床上,面對著天花板滄桑的老臉發了會呆,烙餅似地翻了幾個身,在自己根深蒂固的廢物與比天大的面子中苦苦掙紮了良久。

  最後,東風艱難地壓倒了西風——她的面子贏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江曉媛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只好自己豁出去了:要麼背水一戰,要麼等著讓人打臉。

  「怎麼說我也是有潛力考狀元的人。」江曉媛兀自嘀咕了一句。

  隨後她把臉塞進了枕頭裡,難過地想:「怎麼辦?狀元,我給你丟人了。」

  燈塔助理把畢生的夢想送給她,可江曉媛卻還是找不到自己的路在何方。

  故事裡總是愛講草根們奮鬥的過程,那些主人公剛開始都是一無是處的*絲,最後都變成了不可思議的人生贏家,讓觀眾看得好爽,好像只要自己下定決心,就也能醜小鴨變天鵝一樣。

  但其實細想起來,一個人活得有追求、有目標,難道本身不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嗎?

  至少江曉媛是沒有的。

  世界上那麼多人都是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選個分數性價比高的學校,找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買個家庭條件承受得起的房和車,做一份收入差不多的工作,像別人一樣按部就班,白天混日子,下班看電視,偶爾讀些心靈雞湯愉悅一下身心,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多少人明確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呢?

  更不用提能不能堅持下來了。

  江曉媛也很想像燈塔助理一樣,過一個有主題的人生,想想都覺得熱血。

  可惜,現階段她的人生主題就只有一個——窮。

  她的心比天高,居高臨下地俯瞰人間,無處著落,身卻在塵世中,憋憋屈屈地被人來回鄙視,胸口間憋著一口一飛衝天的氣,只是找不到衝天的發射點。

  江曉媛在這樣的憋屈中蜷縮著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她跑去看時裝新品發佈會,把看著喜歡的一口氣都買了下來,黃粱中好好解了一回鬱悶。

  醒來一看,她還是連件過冬的衣服也買不起。

  第二天上班,無論江曉媛多麼希望頭天晚上和海倫她們置氣的事沒有發生過,事實還是冷冰冰地橫沉在了她面前。

  她推門進店,發現自己說出去的話不但成了潑出去的水,還在地上蜿蜒成了坑——不過短短一宿,小K她們已經讓她的大言不慚傳遍了整個美發店,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充滿同情和奚落。

  江曉媛頭天晚上再衰三竭的鬥志只好被迫出頭,哭哭啼啼地迎難而上,拯救她岌岌可危的自尊。

  這天,江曉媛一整天沒有休息,也沒再去裝模作樣地看那些旅遊雜誌,只要稍微空閒下來,她就會屁顛屁顛地跟在陳方舟身後,如飢似渴地盯著他那雙出神入化的手。

  陳方舟一開始沒留神,被她礙手礙腳地擋了幾次路,才詫異地問:「你不好好幹活,跟著我幹什麼?這個月績效不要啦?」

  江曉媛正在心裡反覆回味他給人剪留海的那幾個動作,兩隻手在下面暗暗地跟著比劃,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不夠一壺醋錢,不要就不要了,就當我先投資自己。」

  客人都被她逗笑了,陳方舟從鏡子裡端詳了一下江曉媛的臉,搖搖頭,隨她去了。

  他總覺得這姑娘有點妄想症,老站在大款的角色上看待世界,一天到晚就會窮得瑟,和他中二時期非常異曲同工——陳老闆當時也是,分明是個鄉非少年,總惦記著要拯救世界,才被人一忽悠就跟著跑了,成就了一段終身無法洗淨的黑歷史。

  世界如此高貴冷豔,用得著誰拯救?

  陳老闆:「你就不著調吧。」

  江曉媛:「陳總,下個月考評我能參加嗎?」

  「能,」陳方舟一口答應,「重在參與。」

  江曉媛:「那我要萬一考過了,給我漲多少工資?」

  陳方舟眼皮也不抬:「一個月十萬。」

  江曉媛:「陳總,我很嚴肅的。」

  陳方舟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我也很嚴肅——求求你了,一邊玩去吧,別給我搗亂了。」

  江曉媛氣哼哼地走了,過了一會又回來,拿了個小本,一邊在旁邊圍觀陳方舟剪頭髮,一邊記筆記一樣記下她所看見的每個動作和要領,還頗有解構主義地在下面配了圖。

  半天過去,江曉媛只洗了兩顆腦袋,記下了七八種發型。

  陳老闆總算閒了片刻,喝水的時候將她的本子抽出來一看,驚了——他先是發現她的字很不錯,當然稱不上書法,但是和店裡那些歪歪扭扭的孩兒體比起來,實在是太像樣了,然後陳方舟發現她的畫也不錯,江曉媛雖然畢業於菸灰缸系,但也是學過素描的,雖然水平不怎麼樣,但唬一唬外行人還是蠻可以的。

  反正在沒怎麼見過世面的陳老闆眼裡,這本隨手筆記簡直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了。

  陳方舟:「你真打算參加考評?」

  江曉媛:「比針尖還真。」

  陳方舟:「為這事連工作量都減了?」

  江曉媛:「嗯!」

  陳方舟打量著她身上畫風不對的夏裝:「績效工資少了,到時候你更沒錢買衣服了,怎麼辦?凍著?」

  江曉媛死鴨子嘴硬,擺手說:「這都不算事。」

  陳方舟沉默了下來,江曉媛還以為他會被自己的精神感動,正洋洋得意地準備聽表揚。

  誰知他回手就把本子塞回到了她懷裡,語重心長地說:「小妹,泰山不是堆的,火車不是推的,我啊,勸你踏實點,別好高騖遠了。」

  江曉媛:「……」

  她七竅生煙地目送著陳老闆的背影,心說:「我還非要考過不可了!」

  就這樣,江曉媛開始了她瘋狂的臨時抱佛腳,晚上店裡關門後,江曉媛連口飯也來不及吃,就急匆匆地抱起一個塑料模特,拿回去研究。

  早晨她也不再睡懶覺,早早就起來,抱著那一堆舊得捲了毛的髮型設計雜誌背誦默記,背得頭昏腦漲,還是記不住。

  江曉媛只好重拾她的素描功底,在店裡找了好多廢紙,挨個畫下來貼在屋裡。

  她時而還會根據自己二十多年的資深臭美史,細細地標註幾筆什麼樣的臉型適合什麼樣的髮型之類。

  至於實操——塑料模特不是羊毛,剪了還會長,她偷偷摸摸地拿回去一個揣摩已經很不對了,不可能再上剪子禍害,江曉媛只好回憶著陳方舟的樣子,笨拙地用空剪子在空氣裡「喀嚓」。

  她畫模特、畫人物、畫陳方舟的手、畫上下翻飛的尖刀……沒有人手把手教她,陳老闆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其他人都不大和她打交道,江曉媛只能拚命地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畫面,晚上帶回去溫習。

  這無疑要花大量的時間,江曉媛以前能從晚上十二點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滿打滿算一圈,現在卻將睡眠時間活生生地擠到了六個小時之內。

  她飯不好好吃,覺不好好睡,身上還穿著反季節的衣服,隨著天氣漸冷,連店裡的空調都無法拯救她了。江曉媛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頭?這樣堅持了三天,她臉上掛上了厚重的黑眼圈,嘴上起了乾皮,整個人脫水一般瘦了一圈。

  第四天,她早晨睜眼的時候感覺渾身不對勁,打了個下巴差點脫臼的噴嚏才發現——感冒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39 PM

第 20 章

  郵局剛剛開門,服務的辦事人員只來了一個,懶洋洋地在服務台後面玩手機。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地上前問:「同志,我想匯款,應該怎……」

  女辦事員眼皮也不抬地打斷他:「那邊填單子。」

  老人茫然地四下找了找,又小心翼翼地問:「填……填哪個單子?怎麼填啊?」

  女辦事員吊得高高的柳葉眉險些飛出額頭,橫刀立馬地噴薄出一個倒八字:「那不是貼著示例嗎?自己不會看!瞎啊?」

  她話音剛落,一條長臂就伸了過來,越過老人的肩膀敲了敲服務台,手腕上露出猙獰的凶獸刺青一角。

  辦事員目光在那刺青上停頓了一下,嚇了一跳,一抬眼,正對上一雙冷冷的目光,年輕男人把眼鏡摘下來隨意地用衣角擦著,目光輕飄飄地落在辦事員的胸牌上開了口:「你會說人話嗎?」

  這男的模樣俊秀,五官周正,看著讓人眼前一亮,要放在平時,辦事員說不定會多看他幾眼,然而此時,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壓低,像是收斂壓抑著什麼,再配上那目光——他的雙眼皮長得比別人橫平豎直,像兩條刀刃,沉甸甸地壓在眼睛上,壓得那失去眼鏡的遮擋的眼神顯得過分鋒利,有點嚇人,好像電視裡那種隨時掏槍殺人的衣冠禽獸。

  辦事員一聲沒敢吭,一氣呵成地將匯款單和示例表格抽出來,雙手遞給匯款的老人:「您照著這個填……後面的先生您也辦理匯款嗎?實時匯嗎?」

  後面那位正是祁連,他扣上眼鏡,沒再糾纏,把單子和現金一起遞了過去:「不用。」

  那天祁連和江曉媛分開以後,回去思考了一陣子,感覺這個現任窮鬼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好打發,一個大小姐,趾高氣揚慣了,讓她心安理得地受人恩惠,對方可能確實接受不了。

  對祁連來說,要是江曉媛肯自己在逆境中奮鬥,自己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那當然再好也沒有了——可他還是覺得不太可能,一時的志氣誰都有,問題這志氣過了,她能堅持多久?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江曉媛要是意志堅定,那病毒也不會選中她。

  自尊心超強還吃不了苦,要是放任她照這麼下去,她還是非得走前人的老路不可。

  祁連發愁了兩三天,偶然想起她在醫院免了別人債務的事,心裡靈光一閃,決定換個角度曲線救國。

  祁連料得很準,江曉媛的志氣確實在一病之後就銷聲匿跡了。

  以前,生病是江曉媛長脾氣的機會,只要體溫超過三十八度,她在家裡就彷彿立了什麼不世之功,一定要千倍百倍地作,作得別人一分鐘都不能忽視她,要一個加強連的人圍著她噓寒問暖才行,否則她就要絞盡腦汁地尋釁大發雷霆。

  這天早晨,兩個世界巨大的落差終於在她失去健康後凸顯了出來,江曉媛淒淒切切地窩在被子裡,沒人問候,沒人哄她,沒人端著熬得稀爛的粥求她喝一口,沒人給她拿藥,就連想喝點水,她都要自己爬起來倒。

  她的枕邊是塑料模特那沒有五官的頭顱,腳底下是一攤髮型講解與圖片,屋裡瀰漫著不透風的潮氣,一側的鬧鈴第四次響起來,歇斯底里地嚎叫,提醒她該起床去抱佛腳了。

  江曉媛一巴掌將鬧鐘囂張的氣焰拍了下去,忍無可忍,於是抱著被子嚎啕大哭了一場。

  哭到一半,她還是強撐著爬起來了——並不是她堅強,而是鼻子已經擁堵得水洩不通,再不找衛生紙擤一擤,就抹到被子上了。

  她哭哭啼啼、踉踉蹌蹌地擤了一通鼻涕,擤得腦子裡嗡嗡作響,頭重腳輕地坐在一大堆千奇百怪的髮型中,放空了五秒鐘,繼而對理髮師這個行業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惡。

  她還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主題是什麼,先知道了該主題不能是什麼——她絕對不想當個理髮師,煩透洗剪吹這活了。

  江曉媛懷抱著這樣一腔委屈,無處發洩,於是動手將她畫的那些素描一張一張撕了。

  等她徹底哭累了,撕累了,江曉媛才想起來給陳方舟打電話請假。不料一打開手機,她先看見了兩條未讀信息。

  一條來自手機運營商,提醒她話費餘額不足十五元,一條來自祁連。

  祁連:「我今天給你和她的奶奶打了五千塊錢,你多少應該聯繫她一次,錢的事要是過意不去,可以以後還給我,半年之內我不收利息。」

  後面體貼地附上了原主人家裡的聯繫方式。

  江曉媛:「……」

  祁連真的想讓她留在這個世界上嗎?他不會是明光那邊的奸細,巴不得逼她早點去死吧?

  在莫名其妙的外債和盆乾碗淨的電話費打岔下,江曉媛沒心情哭下去了,她默默地拖著因為發燒而有些沒力氣的身體把自己洗涮乾淨,灌了一大桶水,在屋裡轉了三圈,心裡想:「那又不是我奶奶,和我有半毛錢關係?」

  可是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了手機,撥通了祁連給她的電話號碼。。

  江曉媛沒見過自己的親奶奶,在她的時空裡,她爸幼年喪母,是個沒娘的苦孩子,他小時候沒受過太多家庭的溫暖,這才在有了自己的小孩後變本加厲地嬌慣,以至於活活養出了一隻熊孩子。

  如果另一個時空中的她與自己一模一樣,那麼……另一個時空中的親人,也是她自己本來已經失去的親人嗎?

  這通電話一通,江曉媛先有點後悔,這該跟人家說什麼?

  但她還沒來得及掛斷,對方已經接起來了,裡面一個大嗓門的女人衝著她喊:「喂,喂,找誰?」

  江曉媛被問住了:「我那個……」

  誰知她只說了三個字,對方就跟開了天眼一樣,一嗓子打斷她:「是小媛吧!哎呀!你說說你啊,去多久了,也不打個電話回來,你是要坑死你奶奶啊?」

  江曉媛本來就有點耳鳴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既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也不敢胡說,只好帶著濃重的鼻音,囁嚅說:「這邊遇到點事……」

  女人敲鑼打鼓似的問:「是找工作不容易吧?我說什麼來著?早說讓你等一陣子,等過年你三哥回來,讓他帶你出去,非不聽……唉,我去給你叫你奶奶,等著啊。」

  江曉媛應了一聲,默默地聽著電話那邊的人逐漸走遠,扯開嗓門叫著什麼人,沉默地想:「狀元家裡怎麼連個電話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嘈雜的腳步聲,有別人小聲說話的聲音,最後是一個老太太中氣不足的聲音,老人似乎一時找不到對著哪裡說話,聲音時近時遠,怯怯的,小心翼翼的。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她以為自己會開不了口,誰知在回過神來以前,一聲「奶奶」就已經順口溜出去了。

  老太太只聽了一嗓子,就敏感地問:「你著涼了是不是?我怎麼聽著你說話聲音不對呀。找不著工作就回來,回家,沒事的,我還有力氣呢,能幫你!」

  江曉媛抽了口氣,差點把才纔未竟的嚎哭大業續上。

  她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忍住了眼淚,她的血脈相連、卻素未平生的奶奶,成了這個時空中、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將她的委屈全盤接受下來的人。

  毫無芥蒂的。

  一通電話打完,江曉媛收了一籮筐的瑣碎的叮囑,她擦乾淨眼淚,想起自己五千多的債務,知道自己無路可退了。

  無路可退的江曉媛沒有再躺回床上,轉身出了門,買了一盒白加黑,又花了幾十塊錢,從超市大賣場裡買了一件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的黑羽絨服,披在她不倫不類的夏裝外面,打造出了她另類詭異的過冬造型。

  她還尚未遭到毒手的素描挨個收攏起來,拿起剪子梳子那套東西,披上戰袍,扛起長槍,前往店裡。

  「我以後絕不幹這個,」美發會所門口,戰士江曉媛把鼻涕擦乾淨,心裡想,「我這輩子最討厭的職業就是理髮師。」

  第二討厭的是網管。

  由於感冒會傳染,江曉媛這一天被陳方舟勒令不能接觸顧客,將她打發到後台負責一些登記整理工作,這天正值工作日,白天店裡客人不多。

  陳方舟送走了一個客人之後,想起了江曉媛,感覺她一個小姑娘身在異地他鄉,還病病歪歪的,有點可憐,就在爆米花機上打了一罐爆米花,帶過去給她。

  拐進後台,陳方舟看見江曉媛正趴在桌子上,可能是感冒眼睛難受,她的臉離桌面有點近,像是要一個猛子扎進去。

  她一隻手拿著一塊衛生紙,另一隻手在紙面上畫著什麼,連陳方舟走近都沒發覺。

  存在感不高的陳老闆端著一盒泛著劣質奶味的爆米花,伸著脖子圍觀了片刻,只見她正在一張廢棄的打印紙後面畫一系列的連環畫——她憑空想像了一顆腦袋,還加了五官,然後一步一步地把理髮師的每一個步驟畫了下來,最後給畫中人整理出了一個全新的髮型。

  陳方舟覺得眼熟,仔細一想,發現這過程是他昨天動手剪的一個頭髮,江曉媛居然把每一個步驟都記了下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全情投入的江曉媛一眼,悄無聲息地把爆米花放下,轉身走了。

  江曉媛靠著五千的外債和奶奶一個電話撐過了病病歪歪的歲月,挨過了開頭那幾天,她開始有點習慣了,早起晚睡也變得沒那麼艱難了,不過還是很憎恨洗剪吹這個工作。

  一邊憎恨牴觸,一邊拚命用功,江曉媛把「菜譜」背得差不多了。她終於忍不住動手,把藏在房間裡的那顆塑料模特的頭髮給剪了。

  然後江曉媛發現了一個悲慘的事實——真正上手與照著圖鑑背書完全是兩碼事,她的腦子根本指揮不了手。

  江曉媛小時候愛娃娃,什麼大眾的芭比、可以拆卸配件的BJD,動畫片手辦、木偶片大偶……甚至作為藝術品收藏的陶瓷娃,她全都收藏過,她會動手給娃打理頭髮、甚至會縫兩件簡單的娃娃衣服——之前,江曉媛一直把理髮師的實操當成擺弄娃娃,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沒那麼容易。

  第一,人頭太大,發量太多。

  第二,也是最關鍵的——真人都長得太醜了。

  忽閃著大眼睛的娃娃套個陰陽頭都好看,可真實的人類留海修得稍微歪一點短一點,都能醜哭一條街,要知道「自然的錯落有致」和「狗啃的裡出外進」之間,也只有微妙的一線之隔。

  江曉媛新手上陣,手哆嗦眼瘸,她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後一屁股坐在床上,與塑料模特面面相覷,彷彿聽到了對方無聲的控訴——倘若塑料模特也有四肢五官,此時想必已經叫嚷著大巴掌糊上來了。

  「完了,」江曉媛想,「還有不到十天,不可能學會的。」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41 PM

第 21 章

  江曉媛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

  考實習技師其實是個小事,但對此時的江曉媛來說,卻有點像買大件。

  她首先要投入首付——也就是勇氣和決心,勇氣比較容易,被人一刺激就自動鼓起來了,決心比較難,是祁連的外債、奶奶的電話、還有店裡那群小三八們擠兌下的共同結果。

  眼下這兩樣她都湊齊了,還要度過漫長的按揭還貸期。

  沒開始學的時候,江曉媛對理髮師要學什麼一點概念也沒有,以為自己只要有毅力,必定能攻無不克,等她漸漸開始瞭解一些,也就是一隻腳踏進水裡的時候,才絕望地發現這水深得游不過去。

  退,江曉媛已經退不回去了,進,她奄奄一息地卡在水中央,放眼望去,四下都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她根本看不見岸,也沒有人好心替她指點迷津,她有心甩開膀子奮力划水,卻不知該游往何方。

  這天晚上,江曉媛第一次失眠了,她打心眼裡憎恨並鄙夷著理髮師的工作,因此當發現這工作她學不會的時候,就終於不得不正視自己一無是處的事實。

  一直以來支撐著她的自矜與自傲儼然是一對空中樓閣,漏洞百出,禁不得一點推敲,一敲就塌。

  這種感覺太痛苦了,比異地他鄉獨自生病的滋味還難受,因為像江曉媛這樣心志不怎麼堅定的庸人,她的自信是隨著外物的起伏而波動的。持久的順境,別人的阿諛奉承,都會把她的自信像吹泡泡一樣吹大——縱然她潛意識裡知道里面是空心的——直到那泡泡碰到針,「啪嘰」一下碎了。

  膨脹的自信心碎裂的那一刻,真可謂是讓人百感交集,像是把一杯攙了油鹽醬醋蔥花芥末清涼油的老白幹一口悶了,酸苦疼辣就別提了。

  第二天,江曉媛拖著她健全的身體與殘破的精神,苟延殘喘地滾到了店裡。

  她認為自己已經心如死灰,便沒有再死皮賴臉地跟在陳方舟身後偷師,也沒有帶她的素描本,半死不活地給幾個客人洗了頭,她就百無聊賴地抱起了被冷落許久地旅遊雜誌,看了半天提不起精神,半個多小時沒有翻過一頁。

  就在她這樣大刀闊斧地虛度光陰時,陳方舟走了過來,

  陳老闆不客氣地伸手扒拉了她一下:「哎,你別在這偷懶了。」

  江曉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陳方舟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萎靡的狀態,開口問:「你會吹頭髮嗎?」

  江曉媛:「吹頭髮誰不會?」

  陳方舟伸手捉住江曉媛的肩膀,將她從座位上拎了起來:「大言不慚,會個屁——你閒著也是閒著,過來看我怎麼吹!」

  江曉媛毫無興致,低頭含胸地跟在陳方舟身後,正好一個客人洗完頭出來,陳方舟用眼神警告了江曉媛一眼,讓她端正態度,然後屏退正要接過吹風機的技師,親自給客人吹起了頭髮。

  陳方舟一聲不吭,也不給她講解,就只是兀自幹著自己的活。

  江曉媛先開始漫不經心,片刻後,她驚訝地發現,陳方舟給人吹頭髮的順序、手法、冷熱風切換等等一系列動作無不考究,給客人吹頭髮也不能是直接吹乾了事,吹出來的頭髮有型有款。

  對普通技師來說,一般誰剪的頭,誰就順手給吹了,但是混到高級技師的大神們是不幹的這事的,他們日理萬機,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事,一般會推給實習技師。

  江曉媛從一開始就只跟著陳方舟,從未將這些基礎技術放在過眼裡,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不是自己不行,是她看錯了目標,企圖一步登天了。

  陳方舟笑容可掬地送走了顧客,回頭叫狗似的把江曉媛呼喚到跟前:「看明白了嗎?」

  江曉媛本能地點點頭,陳老闆眼睛一瞪,她又連忙搖搖頭。

  陳方舟就把一把掃帚塞進她手裡:「今天你來值日,沒有客人就去掃地倒水,有什麼不明白的,打烊前一起問我。

  江曉媛鏽住的腦子百年難得一遇地機靈了起來,聽出陳方舟這是讓她去四處偷師的意思,忙屁顛屁顛地拿起掃把,高高興興地去值日了。

  不愛搭理人的江公主突然轉了性,平時她只幹自己分內的事,從來不和同事聊天,更不跟顧客搭訕,這天她卻好像讓跳蚤大仙附了身,總共洗了兩個三個頭,其他時間都在上躥下跳,忙得滿場跑——她一會給客人倒水,一會給人家拿雜誌,一會弄一桶爆米花分裝好了四處送。

  掃地更是積極,地面被她掃得比臉還乾淨。

  每天江曉媛下班比誰跑得都快,這天她卻主動留下來收拾罩衣,一直磨蹭到別人都走光了,她才跑到了陳方舟面前。

  陳方舟再次問:「你會吹頭髮嗎?」

  江曉媛連忙虛心地搖頭。

  陳方舟搖頭晃腦地說:「連頭髮都不會吹,你總跟著我幹什麼?知道我和你的差別是什麼嗎?」

  江曉媛有求於他,識時務者為俊傑,趕緊拍馬屁:「雲泥之別,天淵之別。」

  陳方舟:「不用那麼文縐縐,通俗一點。」

  江曉媛:「……菜鳥和大師?」

  陳方舟嘆了口氣,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語重心長地說:「我和你的差別,就是我是房主,你只能住店裡的倉庫,連房客都當不起,這中間隔著兩個階級呢,懂嗎?」

  江曉媛:「……」

  陳方舟:「過來,我給你說說。」

  他拉過一個塑料模特,就著沒來得及拔插銷的吹風機:「首先你得知道吹風機為什麼要分冷熱風,熱風吹乾,冷風是幹什麼用的知道嗎……行吧,你還多少有點常識,對,冷風一般是定型用的……」

  陳方舟的授課並沒有花很長時間,江曉媛自從發現不是自己不行之後,整個人打了雞血一樣,在店裡四處看了一整天,頗有心得,學起來事半功倍。

  她激動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有點小聰明的,於是艱難地把碎了一地的自信心又一點一點黏了回來。

  「回去可以在自己頭上試,也可以拿著這個模特,」陳方舟說到這裡,突然轉過身,神神叨叨地伸出一根手指,差點戳在江曉媛下頜上,「不過有一條,偷偷練完以後,你得把它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不許給我動剪子破壞,聽見了嗎?」

  江曉媛以為自己糟蹋塑料模特的事被他發現了,頓時有點心虛。

  她還沒來得及虛到底,就聽見陳方舟煞有介事地壓低了聲音:「我告訴你說,這幾個頭其實是一個梅花陣,鎮著店裡的氣數呢,你請回去以後,一定要每天晨昏定省,不能對人頭大神不敬,祖師爺可在後面看著你呢,當心他老人家不給你這碗飯吃。」

  江曉媛:「……」

  祖師爺頂著這張沒有五官的大白臉,還真是辛苦了。

  江曉媛恭恭敬敬地捧著塑料模特,對陳老闆這個腦殘下了委婉的逐客令:「陳總,你先走吧,我來關燈鎖門。」

  陳方舟應了一聲,一邊往自己腿上綁棉護膝,一邊隨口對江曉媛說:「你字寫得這麼好,也有點文化,一輩子在這裡幹這個挺可惜的,想沒想過以後幹什麼去嗎?」

  江曉媛撫摸著「祖師爺」狗頭的手頓了一下:「想過,想不出來。」

  陳方舟沒有嘲笑她,十分有同感地點了點頭:「正常,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想不出來,先做好事,再慢慢來吧——哦,對了,你在哪學的畫畫,畫得真不錯。」

  這一句話讓江曉媛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小學一年級有一段時間,老師特別願意讓小孩挨個站起來說自己的夢想,小孩不懂,站起來說什麼的都有,輪到她的時候,江曉媛說自己想當個藝術家。

  她其實不明白什麼叫「藝術家」,只是偶然在她媽的雜誌上看見過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小女孩都愛漂亮,於是她跑去追問她媽這個人是誰,從大人那得到的答案是「藝術家」,從此,在她幼小的腦子裡,「藝術家」就等於「大美人」。

  她這一番陰差陽錯的職業願景被她父母知道了,於是沒過多長時間,家裡就專門請了老師來教她美術,她學過一年的兒童畫,還考過級,後來又學素描、上色……江曉媛的繪畫功底就是那時候打下的,可惜後來她發現,拿起畫筆自己也沒有立竿見影地變成大美人,追求藝術的心就淡了,轉而去追求吃喝玩樂了。

  直到多年後,她即將出國留學選專業,曾經那點小小的愛好才細微地刷了一回存在感,最終導致她去讀了個坑爹的藝術專業。

  現在想起來,這些都好像上輩子的事了。

  江曉媛:「我小時候想當個藝術家來著。」

  陳方舟聽了,甚為感慨地點了點頭:「都一樣,我小時候也差不多。」

  江曉媛十分詫異:「什麼?陳總,你小時候也想當藝術家嗎?」

  陳方舟:「那倒不是,我小時候想當個救世主。」

  江曉媛:「……」

  店長的中二病不能好了。

  陳方舟毫無羞恥心地將自己傻缺的一面坦白出來,沒事人似的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戴上手套,對江曉媛說:「萬事開頭難,尤其他們都不願意帶你——我教你個招,你要是不知道從哪下手,就當自己什麼都不會,從最基礎的學起。」

  江曉媛:「我本來就什麼都不會,連吹頭髮都還沒……」

  「我說最基礎的,」陳方舟打斷她,「最基礎的不是那些手法,是讓你看別人吹頭髮的時候,吹風機的檔位是怎麼調的,風口和人頭之間留多長距離,手是怎麼動的——你把這些都看明白了,再去看別人吹的是捲髮還是紋理。學東西都這樣,你快不了的時候,只有慢下來。」

  江曉媛:「可是我怕趕不上考核……」

  「怕就能讓你趕上啦?」陳方舟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真逗——你學多少是多少吧,難不成還打算篡了朕的店長之位嗎?真是反了你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44 PM

第 22 章

  清晨,陳方舟搓著手、跳著腳,準備蹦上他的小電驢一路尥蹶子狂奔,人是小號的人,驢是小號的驢,XS組合一亮相,週遭整個世界都跟著縮小了一圈,直到一輛通體漆黑的塌屁股轎車悍然闖入。

  車窗放下來,露出祁連的臉:「哎,過來,跟你說句話。」

  一股暖氣順著車窗噴薄而出,凍成狗的陳總頓時就仇富了,他憤然將自己的小電驢甩在一邊,以絕頂靈活的身手不由分說地跳上了溫暖的轎車。

  長出一口氣坐定,融化在暖氣裡的陳方舟扭來扭曲,拈起蘭花指翹起二郎腿,拿腔拿調地說:「祁司機,你今天來晚了,要扣工資的。」

  祁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傻逼」二字躍然於眼皮之上。

  陳方舟立刻改口:「先生,可憐可憐我吧,我快凍死了,不買我的火柴,好歹讓我搭一程順風車,來世我給你當牛做馬。」

  祁連:「我他媽一會還得上班呢,下去。」

  陳方舟:「啊,天哪,我聾了,聽不見了!」

  祁連到底沒能將他趕下去,只好罵罵咧咧地踩一腳油門,拐了出去。

  陳方舟橫在後座上,大大地舒展了一下筋骨:「不是我說,你那破班,上與不上有什麼區別?」

  「找點事做,」祁連說,「省得我家老太太一天到晚煩我。」

  陳方舟聞言打了雞血一樣搓著手,猥瑣地探出頭:「阿姨很久沒光顧我們生意啦,我還怪想她的。」

  「想再從她那騙點錢?」祁連騰出一隻手把他扒拉到一邊,話音一轉,語氣微微緩和了些,「對了,我上次送你那去的那姑娘怎麼樣?」

  陳方舟不依不饒地從後面扒住祁連的駕駛座:「我早想問了,那姑娘是你什麼人?」

  祁連的目光盯著前方露面,動也不動:「親戚。」

  陳方舟:「得了吧,你家哪有這種窮親戚?說實話!」

  祁連:「失散多年的親戚。」

  陳方舟才不相信,一臉賤樣地哼著小調,雙臂抱在胸前。

  祁連:「問你話呢,到底怎麼樣?」

  「挺好,」陳方舟說,「挺有個性,就是有點愛異想天開——我有時候總覺得她像個不知人間疾苦的財主家裡出來的,前來我勞苦大眾之間微服私訪。」

  祁連從後視鏡裡看了陳方舟一眼,心說這孫子看人還挺準。

  祁連:「你要那麼說也對,她……她的情況有點複雜,算是家道中落吧,再多的我也不方便說,反正也不要求她有多大成就,別讓她想不開就行了,你多幫我照顧點。」

  陳方舟意味深長地說:「祁連兄,偉人的故事都是從『有一天想不開了』開始的,你操心太多了。」

  和偉人的故事擁有同一個開頭的江曉媛此時正在店裡「想不開」,她接受了陳方舟的意見——反正現在她騎虎難下,也就只好能學多少是多少了。

  陳老闆告訴她,不知道從何開始的時候,就從零開始,漸漸的,江曉媛發現果然是濃縮出精華,陳方舟說話居然有點水平。

  她以前從來不去觀察別的同事都在幹什麼,此時用起心來,才有些目不暇接起來。

  那天以後,江曉媛就像一塊海綿,不斷顛覆著自己固有的認知,每天整理大量的筆記,沒事就去找「沒臉的祖師爺」切磋技藝,把一天二十四小時過得緊巴巴的。

  忙碌讓她短暫地忘記了內憂與外債,她憋著這口氣,一晃就晃到了考核的日子。

  江曉媛緊張地混跡在待考核人員中,心口都快被自己震碎了。

  她太努力了,有生以來從未這樣努力過,以至於自己都有點害怕——萬一她這樣努力還是不行呢?那豈不是證明了她失去了父母庇蔭就注定一事無成嗎?

  要真面對那麼一個真相,她後半生還活什麼勁?

  考技師實習生和考實習技師的洗頭工都排在一起,問答部分基本要求是一樣的,實操略有不同。陳方舟準備了兩個箱子以供抽籤,抽到什麼考什麼,江曉媛前面排的是小K,小K臉白得像新糊的牆皮,雙腿直哆嗦。

  江曉媛不屑地想:「就這點出息。」

  然後她發現自己也在哆嗦。

  陳方舟平時在店裡十分隨和,所以這天也顯得格外冷酷無情,他坐在一張轉椅上,面無表情,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拋出來,幾乎不給人思考的餘地,小K在眾目睽睽下難免緊張,嘴裡磕絆一下,陳店長就殘酷地看她一眼,低頭在考核本上記下兩筆。

  江曉媛一邊隨著陳老闆的問題在心裡默默回答,一邊打量著小K那張快哭的臉。

  既認為她活該,又覺得有點慼慼然。

  實操的時候更可怕,胖妞小K剛做了一半,陳方舟的臉已經黑成抹布了,還不等她調整好心理狀態,陳老闆就發了話:「行了換下一個吧,你下次再考。」

  小K尷尬得手足無措,艱難地看了一眼海倫,海倫給了她一個「別丟人了,快滾下來」的眼神。

  小K不知怎麼的就堅強地鼓足了勇氣,向掌握著生殺大權的陳老闆提出了弱弱的反抗:「我都幹了兩年實習技師了……」

  陳方舟:「你也知道啊,兩年實習技師就學成這樣你還有臉說啊?你說說你能幹點什麼,也不長點心——新來的都比你強,江曉媛過來!」

  驟然被點名的江曉媛後脖頸子先是一僵,隨即,她感覺到兩道來自小K的憤恨視線鋼針一樣地扎進了她的前胸後背,這一刻,江曉媛突然不緊張了,敵人的惡意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力量感,她好像被什麼加持了一樣,旁若無人地越眾而出。

  陳方舟:「抽籤——其他人閉嘴。」

  竊竊私語聲平息下去了,江曉媛抽了問題籤,在小K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心裡沒有忙碌地溫習著自己要背的東西。

  江曉媛背書不行,從小就看了後面忘前面,但她對圖畫情有獨鍾。她小時候連一本童話故事也能看睡著,但如果是動畫片,她不但能全情投入地看完,一個禮拜以後都還能向別人複述。

  托那些撕了又重新畫的素描的福,雖然學習過程中浪費了她大量的時間,但是圖畫基礎上的每一個備註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她有點人來瘋,從身到心都很想給小K點顏色看看,問答環節顯得格外對答如流。

  陳方舟把問題本扣過來放在一邊,抬頭看了小K一眼:「聽見了嗎?」

  倘若有模子能拍一下小K的臉,成品已經能直接拿去當鬼臉面具了,江曉媛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了她一眼,簡直是通體舒暢。

  她還沒享用完勝利的果實,小K就突然開口說:「不可能,她肯定作弊了。」

  江曉媛:「……」

  這個好討人厭的小胖妞真的就只是個小女孩,可能也就是十八/九、二十出頭的年紀,涉世未深,沒事就知道看綜藝節目跟著傻笑,人情世故是一丁點也不懂,她心裡激憤,想到什麼脫口就說了,根本沒考慮到這話直接指責的是他們老闆。

  江曉媛突然覺得自己以前跟這種小女孩置氣,也是挺幼稚的。

  海倫眼看小K要不像話,忙上前一步拉住她:「你差不多行了!」

  小K完全沒看懂她的臉色,臉紅脖子粗地指著江曉媛火上澆油:「姐你拉我幹什麼?她肯定作弊了,你看她那樣子,一天到晚誰也不搭理,活也不好好幹,每天就會跟在老闆後面拍馬屁,有本事我給她抽一張,你再考她。」

  陳方舟這匹被拍了屁股的矮腳馬看過來,海倫簡直抬不起頭來。

  陳方舟剪子在手裡轉了一圈,「啪」一聲拍在手心裡:「行,你替她再抽一張。」

  海倫氣壞了:「你別鬧了,好看嗎?」

  小K怒氣衝衝地甩開她的手,端起抽籤的箱子,倒拔垂楊柳似的扛起來用力晃了晃,從裡面抓出了一張問題籤,堵著氣遞給陳方舟:「就這個!」

  陳方舟看也不看她,翻開考題本,對照著問題籤上面的考題,氣也不喘地問了下來。

  江曉媛樂得再表現一次,她萬眾矚目過,卻從未被「這人怎麼什麼都會,夠厲害的」的目光矚目過,雖然覺得自己確實幼稚,但每說一個問題,她就掃一眼小K,心裡的得意快要衝出地平線了。

  十個問題答完,陳方舟合上問題本,將二郎腿上下調換了一下位置,抬頭問小K:「這回作弊了嗎?」

  小K快要把嘴唇咬破了,海倫忍無可忍地掐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一邊,陳方舟對江曉媛一揚下巴,深栗色的發梢在小禮帽下面一閃。

  江曉媛連忙收斂了自己的得意,知道自己實操不行。

  結果陳方舟說:「去給莉莉吹個4號捲髮。」

  江曉媛瞪大了眼睛。

  捲髮是江曉媛最早學會的造型,被陳方舟點中的捲髮正好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有一天趁著店裡歇業,她還動手給自己吹過一個,算是將她連日來沒有條件臭美的心慰藉了一番——她只剩下這種方式能臭美了,只有這是免費的。

  陳老闆放了她的水。

  陳方舟:「看什麼看,不會啊?」

  江曉媛:「會!」

  她從未覺得這小矮子這麼帥過。

  被點中當模特的莉莉不情不願地出列,散開頭髮跟江曉媛去了洗頭台,壯士斷腕似地將自己的寶貝頭髮豁了出去。

  莉莉往椅子上一坐,氣哼哼地說:「過兩天我就把頭髮剪了,省得一考核你們就禍害我的腦袋。」

  江曉媛心裡火大,一聲不吭地接過吹風機。

  莉莉像條任人宰割的魚,半死不活地把自己的頭交到江曉媛手裡,全程不肯抬頭看鏡子,一直在生無可戀地玩手機,直到江曉媛把梳子丟在梳妝台前,發出一聲輕響。

  江曉媛像個隱世高手,事了拂衣去似的一甩手:「好了。」

  莉莉興致不高地抬頭一看,震驚了。

  和標準的4號捲髮有點細微的差別,江曉媛做出來的造型講究又自然——當然啦,這可是她在自己頭上試過的,拿自己下手之前,她險些把「沒臉祖師爺」折騰成禿毛雞,怎麼肯有一點不考究?

  嚴格來說,這些日子日夜努力,江曉媛真正精通的造型只有這一個,其他都是照本宣科、稀鬆平常。

  只見那髮捲錯落有致,花似的隨意搭在主人的背後肩頭,臉上該遮的地方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一個尖尖的小下巴……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做髮型改變命運。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45 PM

第 23 章

  陳方舟看了一眼,沒有給出評價,只是說:「和圖鑑上不太一樣。」

  江曉媛:「圖鑑上那個容易顯得臉大。」

  這是她耍的一個小花招,一成不變的照本宣科雖然更加安全穩妥,但不夠讓人印象深刻。

  陳老闆悄悄給她放了水,江曉媛一開始是竊喜的,可給莉莉洗頭洗了一半時,她心裡才回過味來,意識到陳方舟並沒有真正地想考她。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這個時空裡狀元的影響,這些日子江曉媛感覺自己的腦子好像活份了些,她很快想明白了陳方舟的用意——陳老闆根本不相信她能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真正達到實習技師的水平,哪怕實習技師也只是給別人打打下手,但比起洗頭工,接觸顧客的機會畢竟要大得多。

  陳店長雖然時而中二不著調,但對待顧客的態度非常謹慎負責,他壓根不想給江曉媛這個實習技師的胸牌。

  他肯定也通過一些途徑知道了江曉媛和小K她們置氣的事,不能讓她通過考核,又要袒護她不丟面子,只好這樣,先在瞞過別人的情況下隱秘的給她降低難度,讓人看了心服口服,再鐵口斷一句「工作時間太短,不具備實習技師資格」,不給她通過。

  這樣一來,別人不會覺得她不行,只會替她覺得店長不公平,既保全了江曉媛的面子,又不至於破壞店裡的高標準嚴要求……說不定還能藉著大傢伙一時的同情,讓江曉媛這各色得要命的熊孩子早點融入同事中間。

  陳老闆很有些不顯山不露水的手腕,江曉媛想清楚以後也並不是不領情,但還是有種自己的努力被無視的憋屈感,她也想搏一搏。

  江曉媛忐忑地看著陳方舟,不知道他對自己這個改良有什麼看法,然而陳老闆臉上是一片謎樣的平靜淡定,沒有發表任何見解,只是揮揮手,叫了下一個。

  江曉媛心事重重地退到一邊,比沒考到她之前更緊張了。

  莉莉卻不知什麼時候磨蹭了過來,語氣甜蜜地主動和江曉媛搭了話:「你以前是不是在別的地方幹過呀?造型做得真好。」

  江曉媛勉強一笑:「沒有,就是瞎擺弄,我看陳總不一定讓我過。」

  小K她們那一小撮人經常散播「江曉媛看不起人、不好說話」的謠言,莉莉道聽途說,對她的印象一直也不怎麼樣,直到真說上話,她才發現江曉媛其實挺平易近人的。

  這個莉莉姑娘心也有點大,眨眼的工夫,她已經忘了自己方才那不給面子的「壯士斷髮」宣言,湊到江曉媛面前說:「那以後歇業逛街之前,我能找你給我吹頭髮嗎?」

  江曉媛看了莉莉一眼,心說:「你不是要剪短嗎?」

  可最後她還是把這句嗆人的話嚥回去了——江曉媛也不是不希望被人接納的,只是實在放不下面子,一開始被排斥之後做不出主動投誠的事。

  她點了個頭,又感覺自己態度生硬,顯得不友好,於是生硬地補充了一句:「你頭髮挺好的。」

  後續考核對江曉媛來說漫長而煎熬,等全體都考完,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了,莉莉連著打了三個哈欠,參加考核的眾人站成一排,個個又累又緊張,掛著如喪考妣的神情,等著聽陳老闆的宣判。

  陳方舟:「胡小雪,升技師,明天換胸牌;約翰,升實習技師,哦,你還是這個月績效冠軍,下月得注意保持;小K,沒過,你接著實習吧,一天到晚也長點心,少弄那麼多用不著的;江曉媛……」

  江曉媛開始莫名口乾。

  陳方舟抬頭看了她一眼:「你這個月績效墊底,不合格,扣全部績效獎金。」

  江曉媛的心拔涼拔涼地沉了下去。

  陳方舟繼續說:「考核倒是過了,升實習技師,明天換胸牌——我警告你,下個月要還這麼幹,績效獎金接茬沒有,升不升都一樣。」

  江曉媛只聽到了一半,隨著眾人嘩然聲四起,她整個人都彷彿飄了起來,後續獎不獎金的她都左耳聽右耳冒了。

  陳方舟隨手抽了一張問題籤,團起來砸在她腦門上:「發什麼呆,聽見我說話了嗎?」

  江曉媛:「庶!」

  就這樣,江曉媛成了店裡見習期最短的洗頭工,也成功與以莉莉為中心的小團體破了冰,她才發現,和這些同事原來也並不是完全無話可說,聊聊減肥,聊聊衣服,實在沒得說,還能一起在背地裡調侃一下陳老闆。

  江曉媛會畫畫的事也如願以償地得到了眾人的大驚小怪,她一時心血來潮,給每個人都畫了一幅不像本人的肖像畫——反正誰也不介意畫得像不像,美化過就行了。

  江曉媛換了一張「實習技師」的胸牌,對此,她十分心虛,生怕別人看出她的名不副實,好在實習技師基本是在打下手,不必獨當一面,她一時半會還應付得來,江曉媛一邊裝作胸有成竹,一邊繼續在私下裡惡補。

  當然,樂極生悲的事也有,由於她績效獎金全無,當月只拿到了一點可憐兮兮的基本工資,這與她那「巨額」外債比起來實在是杯水車薪,江曉媛咬碎滿口牙,抽出了四分之三,當做首期還款打給了祁連。

  她依然沒錢買衣服,可能注定要在夏裝外穿著那件喪心病狂的黑羽絨服過冬了。

  江曉媛寶貴的青春光陰,泡在泥潭一樣的潦倒裡,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爬出來。

  不管怎麼說,江曉媛開始習慣了美髮店的生活,也嘗到了「習慣」的好處——這倆字太神奇了,能平息世界上大多數的痛苦。

  她自從到了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處於兵荒馬亂中間,這段日子總算安穩了下來。

  不過很可惜,江曉媛的歲月靜好只持續了幾個禮拜。

  那天正趕上每週一天的歇業日,外面下了大雪,冷得要命,江曉媛住的屋子暖氣不好,於是偷偷跑到店裡來蹭空調——不好意思白蹭,她得裝出用功自習的樣子,一邊吹暖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拿著一打紙條練習上卷。

  正練到一半,忽然有人叫門,江曉媛出去一看,嚇一跳,只見外面來了個男青年堵在門口,長得特殊的人高馬大,身高足足有一米九多,人往那一站,寶塔一般,遮住了半條馬路的陽光。

  江曉媛沒敢放他進來,小心翼翼地探出個頭:「請問你有什麼事?」

  那男青年蜷縮著肩膀,遷就著她的身高,努力想讓兩個人的視線齊平,姿勢顯得卑躬屈膝的,在風雪中哆嗦著問:「姐姐,你們今天是沒上班嗎?」

  江曉媛警惕地看著他:「我們今天歇一天,你找誰?」

  男青年:「那……你們這有造型師嗎?」

  江曉媛:「沒有。」

  誰知此言一出,那身高接近兩米的大漢目光左右游移了片刻,竟然站在門口嗚嗚地哭了。

  江曉媛正打算關門的手停在半空。

  十分鐘之後,江曉媛把臉洗乾淨,裹緊了她那臭蟲殼似的羽絨服,跟著哭哭啼啼的壯漢前往馬路對面的婚紗影樓。

  那影樓可能是快倒閉了,想出了好多損招開源節流,玩命折騰自己的員工——最缺德的就是要求攝影師自負盈虧,他們得自己找客戶,自己簽約,月底結算,如果當月客戶太少,攝影師還要倒扣錢,作為本月的設備「折舊費」。

  可是這寒冬臘月的,誰會沒事露個大肩膀拍婚紗照?

  淡季民生多艱,這攝影師漢子剛入職,好不容易簽下了他第一對客人,約好了今天,結果影樓那位日理萬機的化妝師一大早打電話,說不來就不來了。

  慘淡經營的影樓裡只有一個化妝師,眾星捧月一般,牛掰得不行,誰都得罪不起。

  可是客人今天要來,總不能讓人家妝容自理吧?攝影師實在沒辦法,只好病急亂投醫地跑到對門美髮會所找人——他也真是個倒霉催的,美髮店也歇業,只好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抓來了一隻江曉媛湊數。

  「就這麼對付客人?」江曉媛半張臉都窩在羽絨服裡,含含糊糊地問,「你們影樓經營這麼不正規,是快關張了吧,你怎麼在這鬼地方上班?」

  攝影師用龐大的身軀囁嚅著捲了卷手指,輕聲細語地說:「我技術不行,別家都不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江曉媛:「那還不如去飯館端盤子呢。」

  攝影師一邊「嚶嚶嚶」地抹眼淚,一邊可憐巴巴地說:「都一樣的。」

  江曉媛想了想,無言以對,只能承認他說得有道理——這些千里迢迢離家在外的年輕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學歷,沒有技術,湧進各式各樣的服務行業裡,洗頭工、服務員……做的事情不同,地位處境都類似,顧客是萬歲爺,老闆是大總管,剩下他們一群蝦米小魚,處在食物鏈的底端,終日被人吆五喝六。

  影樓裡除了這倒霉的攝影師外,還有個哈欠連天的收銀員,攝影師期期艾艾地跟收銀員打了招呼,客客氣氣地請江曉媛坐下,又慇勤地給她倒了杯水,踩著小碎步蹭過來:「我暫時沒錢給你,行嗎?」

  江曉媛心說:「我還看不出你沒錢嗎?」

  她之所以答應,一方面是看這漢子可憐,一方面也是手癢。江曉媛是熱愛彩妝的,她從上中學的時候開始,就愛往自己臉上糊牆,花四五個小時化一個妝,然後拍幾張照片得瑟一下洗洗睡。

  有人說花上一萬個小時,就能成為一個領域裡的天才,江曉媛花在臉上的時間早已經超過這個閾值了,要放在古代,想必已經是一方易容大師了。可惜手藝沒有用武之地,大師自從來到這個時空,就一直素顏——她不願意往自己臉上涂劣質化妝品,好的又買不起,只好寧缺毋濫地光著臉。

  今天總算是又有機會重出江湖了。

  江曉媛一口氣把熱水喝完,哆哆嗦嗦地說:「我沒有化妝品,別告訴我你們這連工具都沒有。」

  攝影師忙說:「有有,我去給你拿。」

  江曉媛:「等等,你們空調在哪呢?能開大一點嗎?太冷了。」

  攝影師窘迫地看著她:「沒有客人,老闆不讓開。」

  江曉媛:「……」

  果然是快倒閉了。

  江曉媛發現物是以類聚的,當她穿金戴銀的時候,她感覺整個中國都已經提前進入超級發達國家行列,出門一看,奢侈品店裡全是同胞。

  而當她哆哆嗦嗦地四處蹭空調的時候,她又發現滿世界都是窮鬼——不是一般的窮鬼,是窮得叮噹響的那種窮鬼。

  在寒冷中等了大約半個多小時,一輛車才緩緩地停在了門口,江曉媛激動地一躍而起:「來了來了!快開空調!」

  大個攝影師本來正在調試鏡頭,聞言手一哆嗦,險些把鏡頭摔了,店裡一陣兵荒馬亂,江曉媛一個健步搶到空調底下,佔據有利地形,笑容可掬地擺好了迎客的姿勢,看著一男一女兩個客人推門進來。

  女人小聲數落著男人:「你幹嘛非得這季節拍啊?凍都凍死了,還非得訂這種破地方,我們是拍婚紗照,不是駕照上的一寸照片!」

  男人:「哎呀,這裡便宜嘛……」

  女人說:「霍柏宇你沒搞錯吧!我一輩子能結幾次婚?能拍幾次婚紗照?你就用『便宜』兩個字打發我?」

  男人十分尷尬,嘀咕:「都到了,人家看著呢,你快別說了。」

  女人要面子,聞言掃了店裡準備接待他們的小貓兩三隻,寒著臉閉口不言了。

  江曉媛卻已經愣住了,她看見那穿著入時的年輕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了一張化成灰她都認得的臉——馮瑞雪!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48 PM

第 24 章

  這裡的馮瑞雪和另一個時空的馮店長別無二致,講究、精緻,哪怕知道拍照要重新做造型,還是化了工工整整的妝來的,她脖子上戴著應季的新款名牌圍巾,手裡拎著小巧的手提拎包,露出手腕上一枚閃閃發光的鑲鑽表。

  馮瑞雪抿起輕薄的嘴唇,小小的下頜繃出一道不高興的痕跡,一聲不響地在找了個沙發坐在一角,誰也不搭理。

  她並不認識江曉媛,這個世界的馮瑞雪生命中從未出現過一個叫江曉媛的敗家子,而她卻居然還是陰差陽錯地和霍柏宇走到了一起,兩個人走進來的時候,像一隻不得不折節屈就的仙鶴領著一隻五顏六色的白臉野雞。

  機靈的收銀員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一戳愣在那裡的呆熊攝影師,攝影師這才如夢方醒,一躍而起,搓著手上前招呼:「我給您倒杯水,您可以先看看我們的作品,挑幾個主題,然後造型師好配合著主題給二位做造型……」

  他伸手一指江曉媛,成功地將素不相識的前男友與撬了她牆角的前閨蜜的目光都引到了江曉媛身上。

  江曉媛面無表情,百感交集。

  馮瑞雪地目光隱晦地在江曉媛那外冬內夏的裝束上掃視了一圈:「她就是造型師?」

  攝影師心虛地應了一聲。

  江曉媛素白的臉毫無說服力,馮瑞雪看了,心裡想必是更不滿意了,沉默了片刻,馮瑞雪悶悶不樂地說了一句:「看著有點小,行不行啊。」

  「她就是看著小,保養得當,」攝影師緊張得背後冒汗,開始胡說八道,「其實人都三十多了。」

  江曉媛:「……」

  真想糊他一熊臉。

  江曉媛在見到馮瑞雪的那一刻,恨不能從門縫裡跑出去,可是腳步卻彷彿生了根一樣戳在原地,被這件事荒謬得啼笑皆非。

  馮瑞雪曾經是怎麼對她的?那時候江曉媛去她店裡,她都要親自迎接出門,平時哄江曉媛比男朋友哄得還厲害,江曉媛說一,馮瑞雪絕不會說二。無論什麼時候,江曉媛和馮瑞雪聊天都很愉快,其實後來想起來,兩個真正平等的朋友,就算感情再好,能一直不拌嘴、不吵架嗎?就算其中一個情商高,能解決大部分的矛盾,她就沒有心情低落、不想搭理人的時候嗎?

  怎麼可能其中一方總是單方面地遷就另外一方。

  馮瑞雪和她相處一定很累吧?一直要曲意奉承。

  現在倒好,風水輪流轉了。江曉媛站著,馮瑞雪坐著,江曉媛帶著僵硬的笑,馮瑞雪一臉不信任地當面問她「行不行」。

  霍柏宇討好地把樣片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翻兩頁就要問一句:「這個怎麼樣?哎,你看,這個不錯吧?」

  馮瑞雪兀自低頭玩手機,不理他。

  攝影師面紅耳赤地站在旁邊,那如坐針氈的模樣還真對得起這家搖搖欲墜的婚紗攝影館。

  霍柏宇哄了幾次,也不耐煩了,最後兩個人各自佔據沙發的一角,誰也不搭理誰,好像他們二位不是來拍婚紗照的,是來辦離婚證的。

  空調的暖風吹化了江曉媛僵直的四肢,她空白的大腦緩緩地緩過勁來,低頭整理起影樓的化妝工具來。

  不知道另一個時空中的馮瑞雪最後會不會和霍柏宇走到一起,她遲早也會看出這花瓶小白臉的真面目吧?到時候她會後悔嗎?她會對自己的車禍唸唸不忘嗎?

  江曉媛以為自己只發了一小會的呆,被攝影師叫了三遍才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原來霍柏宇已經選好了主題,兩個人馬上要去換裝了。

  收銀員姑娘身兼前台、助手、服裝師等多個職位,連忙慇勤地跑過來,要帶馮瑞雪去女賓更衣室。

  馮瑞雪剛開始木著臉不動,霍柏宇腆著臉湊到她面前,咬著耳朵說:「別的地方拍一組照片動輒好幾千,他們家才幾百塊錢,不就是一組照片嗎,什麼地方拍的不一樣,說不定他們家看著破,技術還不錯呢,有必要弄那麼豪華的嗎,照出來都是一個樣……」

  江曉媛冷眼旁觀,真替馮瑞雪感到遺憾。

  馮瑞雪猛地甩開他,看也不看霍柏宇一眼,跟著訕笑的收銀員進了女賓更衣室。

  攝影師連忙把被選中的樣片往江曉媛懷裡一塞,飛快地小聲說:「這個造型,你仔細看下,拜託拜託,千萬拜託。」

  他像個沿街賣藝討蜂蜜的大狗熊,慘兮兮地對著江曉媛搖尾乞憐一番,然後急急忙忙地轉向霍柏宇,領著他去了男賓更衣室。

  偌大的一個大廳裡,只剩下江曉媛一個人獨享櫃機空調,她卻依然是冷,看著照片上的純白婚紗冷,回望回不去的前世今生也是冷。

  野雞照相館裡的服裝實在是很噁心,反正馮瑞雪出來的時候眉頭是擰死的,光裸的肩膀上凍出了一顆一顆的雞皮疙瘩,以江曉媛對她的瞭解,她的忍耐大約已經到了極限了。

  收銀員好心建議:「要不然您先把自己的圍巾披上吧?我去給您拿。」

  「別碰!」馮瑞雪脫口說,她大概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了,臉上的厭惡不加遮掩地暴露出來,「你們這的衣服髒死了!」

  收銀員的臉漲成了一顆西紅柿。

  馮瑞雪不想再給任何人面子了,火藥味十地說:「我自己帶了化妝品,不用你們的東西。」

  她說完,拿出自己那個小小的手袋,從裡面取出個化妝包,斜了江曉媛一眼,不客氣地問:「你會用嗎?」

  以江曉媛的性格,聽了這句挑釁,本來非要暴跳如雷不可,可是她沒有。

  因為當她走近馮瑞雪的時候,江曉媛注意到了方才沒看清楚的一些東西——比如馮瑞雪那看似高大上的名牌化妝包,實際上是某個化妝品專櫃的贈品,隨便買根眉筆都送的。還有馮瑞雪那看起來值錢得嚇人的鑲鑽表,機芯什麼的江曉媛不懂,但她一眼看出來表盤上十二個鐘點刻度上鑲的彩寶是不對的,正版的表是順時針方向以從正紅開始,以彩虹的色彩過渡排列的,馮小姐這塊排得裡出外進,表盤正上方商標還比正版多了一個微微翹起來的尾巴,像一個藏藏掖掖的嘲諷。

  馮瑞雪這一身閃閃發光的名牌,除了相對便宜的圍巾以外,居然沒一樣是真的。

  一瞬間,江曉媛對她的怨憤忽然就煙消雲散了,只是隨意清點了一下馮瑞雪包裡的化妝品,平靜地說:「好的。」

  說著,江曉媛又拿起了馮瑞雪的唇膏,打開看了看:「顏色有點亮,我看您嘴唇比較薄,比較適合踏實一點的啞光唇膏,店裡有一支,不介意的話我用棉簽給您上色。」

  馮瑞雪瞪了她一會,見江曉媛毫無反應,只好氣憤地作罷。

  江曉媛一摸到化妝品就如魚得水,她完全將馮瑞雪當成一個大號的人偶娃娃,目光始終集中在她臉上某一個部位,根本不和馮瑞雪對視。

  另一個時空中的馮瑞雪當時問過她「為什麼需要那麼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呢」,現在,這個時空中的馮瑞雪用高高在上的態度與一身的假名牌給了她答案——

  因為心裡知道自己並不脫穎而出,心裡明白自己是個怎樣的貨色,所以貪得無厭地從方方面面尋覓著無止無休的優越感,給自己和他人造成一種「我和你們不是同一種人」的假象,以掩蓋對自己庸常與無能的恐懼。

  「真是太可悲了。」江曉媛憐憫地端起馮瑞雪的臉,用棉簽細細地從她雙唇縫隙裡將濃墨重彩的唇膏往外拖曳蔓延,像是一絲不苟地描繪著一朵烈火中盛開的花,她想,「咱們兩個傻逼。」

  江曉媛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本領,給馮瑞雪做了個無懈可擊的妝面,同時將她的頭髮放下來,輕車熟路地拉過定型水,展示了她在美發店裡進修出的新本領。

  腦袋頂快要碰到房梁的攝影師在一邊看著,熱淚盈眶地直感謝上蒼,感覺自己算是撞大運了——哪怕他是個糙漢子外行,也看得出江曉媛比他們店裡那位老佛爺化妝師水平高多了,她好像熟悉自己的臉一樣熟悉這位客人的臉,最大限度地去粗取精,反襯得那身蚊帳一樣的破婚紗越發不上檔次起來。

  馮瑞雪也沒想到這光著臉不修邊幅的化妝師這麼出神入化,她盯著鏡子呆愣了很久,轉臉問江曉媛:「你從哪學的化妝?」

  江曉媛一邊擦手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野路子。」

  馮瑞雪細細地打量她片刻,忽然遲疑地問:「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總覺得有點眼熟。」

  這話一說完,她自己也感覺到不對勁,連忙補了一句:「不,我沒別的意思。」

  江曉媛笑了笑,沒吭聲,三下五除二搞定了霍柏宇的面妝,看著那蹩腳的攝影師慇勤地把他們倆請到攝影間。

  江曉媛坐在空調和陽光下,隨手翻著一看就很假很廉價的樣片,等著做下一組造型,同是想起了自己已經遺忘的青春期時光。

  留學前選學校和專業,她爸問她將來想學點什麼,她毫不猶豫地脫口說:「學藝術。」

  可惜最終學無所成,她只成了個熱愛穿衣化妝的紈袴。

  如今浮華盡去,她在漫長的沉澱後回顧起自己掠影似的一段生命,卻已經不可能再追憶了。

  她還欠祁連四千多塊錢,在一家美發店裡耐著性子做著她無比厭煩的工作,偶爾被拉到對面影樓裡當外援,就算是生活的調劑了。

  等她攢夠買冬裝的錢,想必也該開春了。

  藝術是什麼東西,跟她有半毛錢關係?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50 PM

第 25 章

  整個休息日,江曉媛都泡在了婚紗影樓裡,給那對怨偶做了四個造型,和喜歡多嘴多舌的影樓收銀員建立了八卦的感情。

  一直到傍晚,攝影師才把馮瑞雪他們倆送走,一臉興奮地小跑回來,摩拳擦掌地準備修片。

  收銀員忙向他招手,壓低聲音問:「那倆顧客聯繫方式要了嗎?」

  「要了啊,」攝影師幹勁十足地說,「萬一我活幹得快,提前把片修好了,能聯繫他們提前來取呢。」

  「不是這個意思,」收銀員神神秘秘地說,「你可得把聯繫方式保存好了,等他們倆將來離婚找新的,算是你回頭客。」

  攝影師:「……」

  收銀員垂下眼不看他的傻樣,低頭吹著自己新涂的指甲油:「我接待過這麼多客戶了,早就有經驗了,他們倆一看就過不長,過幾天等那女的忍不下去了,準得離,你看著吧——哎,造型師姐姐,你看我這指甲油顏色跟手配嗎?」

  江曉媛表現出了萬分的讚賞,一語雙關:「太配了,你可真有眼光。」

  收銀員美得屁顛屁顛地把自己的爪子顛來倒去地反覆看:「姐姐,以後你要是沒事,就過來給我們化妝得了,你比我們那老佛爺手藝好多了,下次等老闆在的時候跟他說一聲,讓他按單子給你算錢!」

  江曉媛有點意動,她很厭煩給別人上卷洗頭抹藥水的那些枯燥瑣碎的事,但是不討厭給人打理造型,何況她是真的窮,十分需要一份外快。

  江曉媛剛要答應,就見那攝影師「惇惇敦」地跑過來,把磁卡插進電腦裡,興奮地說:「你們來看看我剛才拍的原片,這是還沒修呢,修完更漂亮!」

  江曉媛和收銀員聞言一起探頭圍觀他的大作,兩分鐘以後,江曉媛笑容古怪地開口謝絕了收銀員的邀請,裹緊她的臭蟲羽絨服,告辭離去了——能請這麼一位把婚紗照拍成遺照的攝影師,這家婚紗影樓恐怕真的是氣數已盡、命不久矣。

  她走得有些疲憊,也有些平靜,江曉媛已經開始遺忘燈塔和兩個交錯的時空的事,漸漸的,揮金如土的富家女、悲壯決絕的燈塔助理,都好像成了一場她想像出來的夢,夢做過就算,江曉媛習慣了不再多想,她開始接受這個世界的現實。

  好像她生來就應該是個村裡姑娘,出於迫不得已的原因,放棄了學業,中途外出打工補貼家用,她每天裡惦記的不再是今年時裝周又發佈了什麼新款、誰抄了誰、誰請了新設計師云云,而是做點什麼能多賺幾百塊錢……前些天,莉莉他們議論的參加美發進修的事,她甚至也開始往心裡去了。

  江曉媛一邊往手心裡呵著熱氣,一邊飛快地穿過人行道,跑到對面的美發店,哆哆嗦嗦地打開門,就在她進門的一瞬間,店裡一個供客人消遣用的電視突然打開了。

  江曉媛嚇了一跳,站在門口沒敢往裡走。

  是同事回來了,還是遭賊了?

  她將手塞進兜裡,攥住手機,用力敲了敲門:「誰在裡面?」

  沒有人回答,此時天色已晚,餘暉散盡,路燈三三兩兩地結伴亮了起來,店裡一盞燈都沒有開,只有那電視機發出一層幽幽的螢光,詭異極了,江曉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正猶豫著是不是給陳老闆打個電話的時候,突然被電視上的畫面吸引了。

  電視上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一身小洋裝,打扮得像個洋娃娃,滿臉不高興地賴在車裡不肯出來。

  她媽媽模樣的年輕女人半蹲在一邊,正試圖和她講道理:「老師是教你東西的,你要尊敬老師呀,不可以讓老師等你,知道不知道?」

  小女孩不買賬,一臉憤怒地衝著她嚷嚷:「我今天要去遊樂場,都跟我們班同學說好了,我答應要請他們吃冰激凌的!」

  女孩媽無奈地說:「是學習重要還是去遊樂場吃冰激凌重要?」

  小女孩理直氣壯:「當然是吃冰激凌重要!」

  女孩媽見跟這熊孩子講道理講不通,就一伸手把她硬拉了出來:「是你自己鬧著說要學畫畫的。」

  小女孩放聲大哭:「我跟同學說好了!」

  「你還跟我說好了呢!」女孩媽不由分說,拉扯著那小崽子走進了她未來老師的畫室。

  江曉媛戳在手機上的手指僵住了——那小女孩是她自己。

  傍晚的車流在她身後呼嘯著來往,孤獨的電視機像一部事無鉅細的慢搖回放。

  十三四歲的時候,她鬧著要買相機,興致勃勃地置備了裝備,燒了不少錢,一門心思地參加俱樂部,找人學,儼然是要成為一代名家,新鮮了一年多,相機也被她丟下了,她開始愛起時裝手繪,手繪還沒學利索,她已經被真實世界的漂亮衣服吸引了注意力,再後來,單是衣服已經不能滿足她時,她開始迷戀彩妝、珠寶……

  而這些隨著她進入成人世界,都漸漸地失去了本來的意味,它們成了她標榜身價、攀比炫耀的道具。

  時間長了,江曉媛幾乎已經忘記了當初自己為什麼會喜歡這些——她最初,其實只是迷戀那些炫目的色彩,迷戀那些凝滯在時光中的美好事物而已。

  她曾經只是想成為一個用自己的手留住美的人。

  這時,江曉媛的手機響了,一條短信豁然出現在她面前:「後悔嗎?想重新開始嗎?不要相信那個機器人,我才是會幫你的人。我會送你回原來的世界。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對了,五十天已經過去了。

  江曉媛忙然地抬頭,看見電視上畫面還在繼續——小女孩坐在畫室裡,溫暖的陽光打亮了整間屋子,小小的檯子上放著一杯給她準備的果汁,鶴髮童顏的優雅女士握著她的手,諄諄地講著光影的透視原理。

  少女坐在電腦前,旁邊資深的老攝影師耐心地告訴她不要執著於修片和設備,如何抓住鏡頭下的一瞬間才是優秀的攝影師應該做的事……

  這都是她錯過的光陰。

  電視上的畫面飛快閃過,盡數播放完畢,屏幕最後變成了一面鏡子,清晰地浮現出了她此時的模樣——她落魄、潦倒、困在寒風裡,鼻尖凍得通紅,一臉如同認命的麻木。

  一行字緩緩地浮現:「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江曉媛鬼使神差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她自以為淡忘的期冀來勢洶洶地擊倒了她,被一次又一次掐滅打死的僥倖之心再一次浮到了表面上——如果這只是一場羅生門呢?

  她怎麼能知道究竟真相是怎麼樣的呢?

  她怎麼能確定燈塔助理和祁連他們不是在騙她呢?從頭到尾只是他們的一面之詞……

  其實江曉媛心裡明白,重要的不是真相怎樣,而是她願意相信什麼。

  好比艱難困苦的平凡人生中,每個人都願意相信只要自己買彩票,就總會有一天能中將一樣。

  一個「是」字,江曉媛已經打了出來,凍僵的手指放在發送鍵上,怎麼都點不出去。

  按下去,她有可能像無數前輩一樣,灰飛煙滅在未知的時空裡,也有可能回到過去的生活,重拾她那五彩斑斕的藝術夢。

  或者她會窮困潦倒地待在城市一隅,等待風霜把皺紋刻在臉上。

  江曉媛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彷彿她手上拿著的不是一部早該被淘汰的舊手機,而是她的一生。

  當她打出那個「是」字的時候,她心裡偏向於哪個答案就已經昭然若揭。然而她還是沒有發出去,因為再次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燈塔助理。

  以及他託付給她的運動員夢。

  江曉媛想:「你會騙我嗎?」

  那種她真切地被同感到的,不顧一切的追逐與毀滅,會是一場騙局嗎?

  如果那不是一場騙局,那麼她按下發送鍵之後,失去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還有燈塔助理孤注一擲的努力。

  一想到許靖陽,江曉媛艱難地再次猶豫了。

  她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賭,但她不能把別人的願望也一起押上去。

  就在舉棋不定時,江曉媛身後突然響起一聲汽車喇叭,她心裡一慌,手一哆嗦,手機一下掉在了地上,屏幕頓時滅了,電池都摔出去了。

  江曉媛猝然回頭,看見祁連匆匆從車上下來,她心裡正猶疑不定,見了他如同見了鬼。祁連一看她的表情,再看地上摔成兩半的手機,哪還有不明白的?

  他在距離江曉媛幾步遠的地方站定,雙手插兜開口說:「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五十天了,那病毒如果不死心,近期應該會有行動的,對吧?」

  江曉媛心情大起大落,一時說不出話來。

  祁連上前一步,撿起她的手機,把電池重新裝了回去,卻沒有還給她。

  「沒吃飯呢吧?」他說,「走吧,今天我請你。」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52 PM

第 26 章

  江曉媛心亂如麻地重新鎖好店門,跟著祁連走了。

  算來她只知道有祁連這麼個人,他好像憑空冒出來的,這人是幹什麼的,家庭背景如何,到底是怎麼和他們這些卡在兩個時空夾縫中的人扯上關係的,江曉媛一概不清楚。

  他們倆就像兩條風馬牛不相及的信號,卻偏偏有一段詭異的波段撞在了一起,被迫分享了同一段光怪陸離的情節。

  江曉媛不知道祁連的底細,當然沒有辦法信任他,可是信也好,不信也好,有些話、有些秘密,除了他之外,真的就再沒別人好說了。

  祁連開車帶她去了一家裝修精良的餐廳,這裡卡座很多,私密性很好,坐在一起說話不用擔心被別人聽見。

  要是放在平時,江曉媛一定不會錯過這個可以大吃一頓的機會的,可惜她現在沒什麼心情。

  兩個人隨意地點了一點東西,祁連當著她的面重新啟動了手機:「我能看看那條短信嗎?」

  江曉媛衝他做了個「隨意」的手勢。

  反正手機裡毫無*,她也沒給別人發過短信——明光突如其來的打擾把江曉媛從虛偽的麻木裡拖了出來,當她審視自己生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同這個時空的交集依然少得可憐,親人遠在家鄉,素未謀面,十天半月才會打一次電話,多半也是簡單問候,沒話好說。

  至於其他人,除去店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她就只認識一個祁連一個章家人。

  章家人欠她錢,躲她還來不及,必然不會主動聯繫她。

  她欠祁連的錢,除了還錢也從不打擾。

  融入一個陌生的時空原來沒有那麼簡單,無論她再怎麼自我催眠自己本來就屬於這裡。

  祁連完整地看完,沉思了片刻,把手機還給她:「怎麼回事,你在美發店裡看見了什麼?方便和我說說嗎?」

  江曉媛低頭看著餐廳玻璃杯裡的檸檬水,其實是一個字也不想說的,在陌生人面前吐露太多自我剖白,想想都覺得恥。

  然而口舌卻背叛了她的意志,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一五一十地全盤端出。

  她憋悶得也實在太久了。

  祁連沒有打斷她,一聲不吭地從頭到尾聽完。

  其實在傍晚出來之前,祁連並沒有過於擔心這邊的事,在他看來,明光那邊的真相江曉媛既然已經知道了,她自然不會想回去找死,只是天快黑的時候想起來才突然有點不放心,本著負責到底的心過來確認一下她是不是平安無事,沒想到那病毒居然比他想像得還要不依不饒。

  細想起來確實也是,如果燈塔裡的病毒那麼容易對付,這些年怎麼會有那麼多人被他坑了?許靖陽告訴過他,不同的時間與空間之間是不交疊的——譬如江曉媛,她在這邊過了五十天,或許原本的時空中只有千分之一秒,祁連無從判斷那病毒已經借用不同人的身份活了多少年。

  大概足夠他變成一個老妖精了。

  祁連:「我覺得你真的還挺有運氣的。」

  江曉媛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祁連放下筷子一抹嘴:「說真的,你要不是到了這邊才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說不定他會直接把你弄成一個色盲,要不然乾脆瞎了,你找誰說理去?」

  江曉媛想了想其他人的下場,有點不寒而慄。

  祁連:「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但是如果你真想重新走你自己的路,打算學畫或者學攝影,我也都供得起。我覺得你有點鑽牛角尖——你如果只是想找回以前的生活,不見得非要回到你過去的時空。」

  他依然是這幅論調,江曉媛也不知道祁連到底是欠了許靖陽多少錢,能這麼活雷鋒地為一幫陌生人鞠躬盡瘁,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說了……」

  祁連抬手打斷她:「你不肯接受我的幫助,因為你可能以前條件比較好,自尊心強,不願意受人恩惠,但是——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冒犯,畢竟咱倆也不熟,你別生氣。」

  江曉媛:「沒事你說吧,我今天沒力氣生氣。」

  祁連將自己顯得有點冷冰冰的氣質收斂得一絲不剩,語氣儘可能和緩地說:「但是你就算回到你自己的時空裡,難不成還不是靠父母靠家庭嗎?」

  江曉媛:「……」

  她被祁連這一句話說得一口氣堵在胸口,然而無從反駁——因為他說得對。

  如果她本人是什麼頂天立地的成功人士,在什麼地方都能呼風喚雨,突然遇到這種時空轉換的離奇經歷,或許也會心塞,但塞幾天習慣了,也就知道沒什麼了不起的,頂多就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嘛,大不了重新來一次,反正一回生二回熟,總不至於就絕望地在小理髮店裡孤苦終老。

  江曉媛一口氣洩了下來,感覺整個人像爛泥一樣糊在了餐廳柔軟的沙發椅上,沉默了片刻,艱難地承認了:「嗯,是那麼回事。」

  只不過那邊是她親爹親娘,她用起來不加感恩,更心安理得而已。

  祁連:「我承諾的幫助長期有效。」

  江曉媛皺起眉,帶著幾分猶疑看著對面的男人:「你為什麼這麼幫我……們?」

  祁連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江曉媛的目光淺顯而直白,可能是眼睛太大的緣故,裡面什麼都藏不住,但凡有一點喜怒哀樂都會掉出來。

  他以前覺得自己最好不要和她扯上什麼關係,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他幫忙讓她安頓下來,滿足她的生存需求,踏踏實實地讓她過完這一輩子就好了,可是現在看來,可能沒那麼簡單。

  他可能需要做好和那賊心不死的病毒打持久戰的準備。

  祁連深吸一口氣,微微變換了一下坐姿,偏過頭,彷彿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該從何說起,最後他選擇了一個最乾脆利落直抒胸臆的切入點:「許靖陽的腿是我撞的。」

  江曉媛:「……」

  兩人之間隔著精巧的飯桌,一時陷入了沉默,好幾個漫長的呼吸過去,江曉媛才有從震驚裡回過神來:「……啊?」

  她茫然的單音好像給了祁連一個信號,他交叉的十指變換了幾次方向,內斂的情緒難得有一點外露。

  祁連說話聲音不高:「十年前的事了,我那天遇到點事,負氣開車回家,那條路平時沒人走,又是晚上,我的車開得很快……正好經過一條沒有紅綠燈的人行道,等我看見有人的時候,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江曉媛小心翼翼地問:「你喝酒了?」

  祁連搖搖頭。

  江曉媛抿抿嘴:「那……不會吸毒了吧?」

  祁連看了她一眼,把聲音放得更加輕緩,好像怕嚇著她一樣:「我腿上被人砍了一刀,麻了,剎車一時沒踩下去。」

  江曉媛:「……」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有點驚恐,祁連連忙解釋說:「不不不,你不用怕,我現在已經不咬人了。」

  江曉媛吞了口口水,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然、然後呢?」

  祁連的目光緩緩地落在水杯上,好像在追憶著什麼,好一會才接著說:「我看見撞了人,趕緊下車,發現人還有氣,沒敢動他,趕緊叫人來把他送到了醫院……後來想起來,我在原地守著他的時候,確實有幾秒有點恍惚,還一直以為自己太慌了,後來才知道,另一個時空裡的許靖陽就是那時候被換過來的。」

  江曉媛本能地把自己代入到當時的情境中,無意識地手裡的玻璃杯連轉了三圈。

  祁連見她半晌沒有回應,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江曉媛回過神來,脫口說:「那他在這個世界一睜眼,不但發現自己的腿沒有了,還忍受了好長時間的痛苦嗎?」

  祁連沒料到她會想到這個,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點點頭。

  江曉媛:「我聽人說,剛截肢的時候,人會有種幻覺,好像被截去的地方還長在身上……是真的嗎?」

  祁連沒吭聲。

  「哦,好吧,」江曉媛意識到自己有點跑題,連忙找回重點,「後來呢?」

  祁連:「人既然是我撞的,當然要補償,我一開始打算賠他錢,不過後來發現他家不缺錢,只好盡我所能,有空就去看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倒是沒有怪過我——可能是把我的賬一起記在燈塔裡那病毒頭上了吧?後來我們倆倒是陰差陽錯地熟悉起來……我那段時間生活比較混亂,他影響了我很多。」

  江曉媛基本已經確定祁連——至少以前的祁連不是什麼良民,她沒好當面打聽,只好旁敲側擊地問:「影響了你什麼?」

  祁連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看穿了她兜圈子的那一點小伎倆,不過很好心地沒有拆穿。

  祁連:「那個馬斯洛不是說過麼,人有很多種層次的需求,最低的是生存,你得吃飽穿暖,不然就會很難受,吃飽穿暖了,還會要求自己安全、有歸屬感、要受別人尊重,等全部都滿足了,還要自我實現。」

  這都是陳詞濫調了,電視上、小報上整天引用,江曉媛不陌生,愣了一下以後,她點點頭。

  祁連:「我們都衣食無憂……」

  江曉媛忍不住打斷他:「是你衣食無憂,債主。」

  祁連笑了一下:「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反正有錢有閒,隨便混一混,遊戲人間就好了,但許靖陽告訴我其實不是的,等你滿足了自己低層次的需求,不往高處走,自以為是寵著自己,其實是反人性的,好像故意不讓自己吃飽穿暖一樣……像你們女孩有時候節食減肥那樣,不吃飯的時候很難受吧?又虛又暴躁,看見牆皮都想啃一啃。」

  江曉媛第一次聽見這種論調,用力眨了眨眼。

  好一會,她回過神來:「五十天到期以後,他在這個世界逗留了三個多月。」

  「嗯。」祁連點了點頭,「臨到失蹤的時候,他跟我說過他的事,我沒信,還怕他是因為接受不了現實產生了幻覺,本來已經私下裡約好了心理醫生,誰知道他人就失蹤了,臨走之前還留了一大筆錢,點名轉贈給我。」

  車禍受害人把財產贈予肇事者的事情還真是古今少見。

  「他的意思是讓我代管,如果將來有像他一樣的人出現,就托我代為照顧。唔,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找了他很久,始終沒有一點線索,直到收到一條來自空號的短信,讓我去看那個垃圾分揀員。」

  祁連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她續了半杯水:「所以你不用有任何負擔,也不必領我的情,都是許靖陽安排的。他也不全然是為了你,是為了弄死那病毒,在這方面,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嗯,你明白的。」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53 PM

第 27 章

  有人當面提供了優越條件,要保證她一輩子衣食無憂,她從此只有權利沒有義務,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活著不要作死——這種好事江曉媛真是做夢也夢不到,大概真的還不如彩票中獎的幾率大。

  話說回來,誰不想不勞而獲?

  誰願意每天累得猴孫子一樣,就為奔那點生活費?

  祁連甚至為了讓她面子上能下得來,硬生生地把這筆扶貧基金歪曲成了她應得的東西,還要人家怎麼樣呢?

  倘若他們是為了騙她害她,那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江曉媛定了定神,幾次三番想順水推舟,可是喉嚨裡卻彷彿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死活說不出口——她有點訝異,因為自己也沒料到自己的臉皮居然這麼薄。

  最後,江曉媛還是避開了祁連的目光,退縮了一步:「謝謝,我要回去考慮一下。」

  說完她就後悔了,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說了要考慮,她也不好意思顯得太過「思維敏捷」,江曉媛還是一邊拚命地唾棄自己,一邊死死地撐住了不動聲色的面子。

  看得出祁連是有點不理解的,但他還是說一不二地貫徹了自己「不咬人」的風度,痛快地沒再提,兩個人相顧無言地吃完了一頓飯,一前一後地離開餐廳,冷淡又禮貌。

  途中,江曉媛經過餐廳的電視、商場促銷的廣告屏、乃至於電線杆子上治療不孕不育的小廣告時,都能看見上面出現那麼一句「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簡直是無孔不入、四面楚歌。

  江曉媛陷入了和當時的燈塔助理一樣的困境,周圍好像有一雙眼睛,始終盯著她的一言一行,隨時等著抓住她最脆弱的地方,誘使她按下那個「是」。

  橫亙在她面前的世界就像一個大蜘蛛網,而離奇的是,別人——甚至祁連都會對那些此起彼伏的小字視而不見,遭受這種折磨的只有她一個人。

  半路上,祁連停了一會車,囑咐了一聲讓她在車裡等著,就連鑰匙也沒拔,徑直下了車,看起來一點也不怕她會把車偷偷開走。

  過了一會他溜躂回來,把幾個購物袋丟給江曉媛:「我看你缺幾件過冬衣服,隨便買的,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湊合穿吧。」

  到了這種地步,她實在沒什麼必要拒絕債主這種舉手之勞的小救助,江曉媛沒說什麼,誠懇地道了謝接過來,不過只大概翻了翻那些大大小小的袋子,她的謝意就默默地煙消雲散了——因為感覺自己的眼睛遭到了莫大的痛苦。

  有一個畫滿了小心心和小兔子的暖寶寶,一件桃紅色兩翼掛著蕾絲邊的長褲,一件hello kitty的毛衣,還有一件A字粉紅色短款大衣,掐腰荷葉邊小香風禿領子,最喪心病狂的是胸前還有一個碩大的蝴蝶結,招搖又風騷地佔據了衣服的半壁江山。

  江曉媛:「……」

  掏錢買這些狗屎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覺得自己這身穿起來可以客串屎殼郎的羽絨服也不難看。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祁連一眼,祁連的車開得很穩,眼神專注得彷彿路上會隨時有人鑽進他的車底下,一絲不苟的樣子像在做外科手術。

  江曉媛有點不能直視這張正直溫雅的臉了。

  她回到自己的租屋,屋裡太冷,她只能鑽進被子裡抱著暖寶寶取暖——「小心心和小兔子」儘管其貌不揚,卻很實用,總算沒讓她渾身冰冷地過這一宿大雪之夜。

  江曉媛整整糾結了半宿,每每恨不能立刻爬起來,跑去找祁連表達她百分之百不作死求包養的決心,然而總是起床起到一半,又舉棋不定了。她一邊哆嗦一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說不出口,一直想到睡著,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這天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好像落到了一個大小沼澤星羅棋布的地方,有一種長得和美發店裡的塑料模特很像的怪物一直追她,沒有五官的臉上車□轆一樣地滾著「是否啟程」幾個字,她一邊倉皇逃命,一邊還要注意腳底下的沼澤。

  那些沼澤池剛開始很小,一步就能跳過去,隨後越跑越大、越跑越寬,江曉媛也越來越力不從心……

  「我要是能飛就好了。」在毫無邏輯的夢裡,江曉媛異想天開地想。

  然後她突然雙腳離地,整個人在無比驚慌與激動中騰空而起,並且非常省事地連雙翅膀也沒長,空中漫步起來。

  她越飛越高,那些沒臉的怪物在巨大的沼澤旁邊站成一排,原地一蹦一跳地彷彿在歡送她,江曉媛看著它們,卻沒有感覺到任何靈長動物肉身上天的愉悅,她沒留意風輕雲淡、天高地迥,心裡反而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危機感,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掉下去一樣。

  就在她這個不祥的想法剛剛升起,江曉媛突然腳下一空,劇烈的失重感傳來——

  她狠狠地一抽筋,滿頭冷汗地在晨光熹微中醒了過來。

  暖寶寶只剩下一點貼著皮膚的餘溫,也不知道是誰溫暖誰,江曉媛鼻頭都是涼的,她爬起來,跟那一直沒來得及還回去的沒臉祖師爺照了個面,心塞地把它頭衝下按在了桌子上,擦了一把莫名湧出來的眼淚。

  江曉媛打了個寒戰,忽然知道了頭天晚上阻止她開口的那股力量是什麼——她從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是沒有翅膀的,上了天,遲早會掉下來。

  嚴格來說她已經掉下來一次了,儘管還沒有來得及總結經驗教訓,潛意識裡卻已經開始有了畏懼。

  在半夢半醒這麼一個十分微妙的時刻,江曉媛透過沒臉祖師爺,直面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恐懼——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沒有什麼是可以長久保障的,沒有什麼是她的依仗,她心裡充滿了惶惶不安,像個在隨波逐流的葉片上苟且偷生的螞蟻。

  江曉媛雙手撐在床邊,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把自己洗涮乾淨,捏著鼻子穿起了那件「hello kitty」的毛衣和桃紅長褲,最終沒勇氣把大蝴蝶結也裹在身上出去現世,只好用力抖了抖她的老夥計黑羽絨服,往美發店的方向走去。

  冷風灌入了她的脖子,江曉媛的大腦可能是剛剛開啟了潛意識領域的緣故,此時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給自己規劃了一條清晰的道路——反正只要明光活著一天,就會想出無止無休的誘惑勾引她回覆那條致命的短信,哪怕祁連是世界首富,也不一定滿足得了她無窮的幻想,何況他幫忙是講義氣念舊情,不幫忙也是理所當然。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得靠自己活出個人樣來。

  江曉媛上午工作賣力極了,陳老闆冷眼旁觀,感覺出了不對勁,休息的時候特意跑過來問候:「你打雞血了?」

  江曉媛誠懇地說:「老闆,我要在最短時間之內攢一筆錢。」

  陳方舟點頭:「是嗎?真巧,我也想。」

  江曉媛:「然後你說我去進修一下造型設計怎麼樣?」

  「不怎麼樣,」陳方舟在數九寒天中把一盆冷水潑在了她臉上,「自行車還不會騎呢,就要開火箭,你要幹什麼,上天啊?地球裝不下你了吧?」

  江曉媛:「你得給我鼓勵啊陳老闆,年輕人有夢想要鼓勵的。」

  「去去去,」陳方舟伸手把她扒拉到一邊,「都做夢去了誰幹活?不開玩笑,哥跟你說,你起碼得有准高級技師的水平,進修才能學點東西,不然白花錢——再說出國進修一次好幾萬呢,就你那點工資,猴年馬月也攢不齊。」

  江曉媛連忙攔住他的去路:「哎——陛下別走,臣正是因為這件事有本上奏!」

  陳方舟:「有屁快放。」

  江曉媛陪著笑:「店長,我跟你商量個事,你看看咱們店裡拓展點業務靠譜嗎?」

  陳方舟驚恐地雙手抱在胸前:「你要幹什麼?電視裡天天掃黃打非,咱們這小本經營,頂風作案的事可不能幹。」

  江曉媛:「……」

  她真沒看出豆大的陳店長竟有一顆這樣偉岸的猥瑣心靈。

  陳方舟:「你到底有什麼事?直說吧,一會還有個翻了我牌子的客人等著呢。」

  江曉媛:「美容美發不分家,當然,美容什麼的還得進設備,不合算,那你看我們能不能兼職做造型設計啊?你看,經常有那種正要出席重要場合,但是沒時間回家洗頭的客人來洗頭髮順便吹個造型,你說咱們能不能連化妝服務一起包了?」

  陳方舟:「你包啊?」

  江曉媛就是這個意思,連忙狂點頭。

  陳方舟嗤笑起來。

  江曉媛眨了眨眼:「萬歲爺,您給個見解?」

  「我能理解你想賺點外快的心,」陳方舟說,「孩子啊,一般兩種事賺錢,一種是別人都不會的,一種是別人都不願意幹的,你上大街上打聽打聽,有幾個女的不會化妝?人家用你啊?」

  說完,陳老闆轉身就走。

  江曉媛連忙邁開長腿追上他:「不不不,陳老闆,你聽我說。」

  陳方舟顛起小碎步,將跨扭成了一個陀螺,黑旋風一樣裹挾而出,同時雙手摀住耳朵,捏著嗓子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途中同事紛紛探頭圍觀,江曉媛無言以對,只好百般無奈地舉起雙手,徒勞地解釋:「不……別誤會,我沒對他始亂終棄。」

  儘管陳方舟潑了她冷水,但江曉媛沒有放棄,陳老闆有兩個地方說得不對——並不是所有人都化得好妝的,再者說,會不代表有時間,有時間也有能力,也不代表她能準確地抓住自己的優缺點,最大限度地發揮造型的作用。

  江曉媛眼下美容美發雙修,覺得橫向發展一下是很有商機的。

  於是當天晚上下班,她利用自己身材「高大」之便,硬是把柔弱瘦小的陳老闆從電驢子上給拽下來了,強行挾持到了對面鬼屋一樣的婚紗攝影,打算用具體例子給他看看自己的作品。

  江曉媛:「一看你就知道我和那些所謂『會化妝』的水平差距。」

  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拖著陳老闆找到了那位熊臉兔心的攝影師,十分自信地說:「給他看看我上次的造型作品,原片!」

  攝影師配合了她的要求。

  江曉媛:「店長,男的你先忽略,就看女士的妝面,你覺得怎麼樣?」

  陳方舟盯著照片上馮瑞雪面無表情的臉,吸了吸鼻子:「嘖,這麼年輕,可憐——他們倆啥時候燒的?」

  江曉媛:「……」

  天可憐見的,這天陳老闆一句話不但摔碎了江曉媛異想天開的玻璃心,還活活把攝影師說哭了。

  儘管被再三拒絕,江曉媛還是沒打算放棄,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堅強執著,九死不悔地衝著自己的目標奮鬥,而且不擇手段。

  第二天,她找了莉莉當她的模特,平時和莉莉關係好的幾個小姑娘紛紛貢獻出了自己的私有物,湊齊了一整套廉價化妝用具,晚上店裡要關門之前,江曉媛偷偷藏起了陳方舟的車鑰匙,逼著他坐在一邊看她如何化腐朽為神奇。

  平心而論,莉莉長得乏善可陳,臉大,眼皮一單一雙,皮膚也不怎麼樣,唯一的好處就是愛臭美,肯配合。

  陳方舟可有可無地往旁邊桌子上一坐——反正他孤家寡人單身狗一條,回家也是自己煮速凍餃子,沒什麼意思,倒不介意晚下班。

  陳方舟抖著腳說:「江曉媛,我發現你越來越不把店長的權威放在眼裡了,這還就是個實習技師,等將來你升技師,是不是還打算逼宮造反啊?」

  江曉媛沒顧上理他。

  她有心想震撼陳方舟這鄉巴佬一次,已經將全副的精力都放在了莉莉的臉上——哪裡需要突出、哪裡需要修飾,用什麼色系,配合什麼樣的頭髮……種種排列組合在她腦子裡走馬燈一樣地閃過。

  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的「作品」,模特莉莉一開始還想和她說笑幾句,可是對上她專注的目光,莉莉莫名其妙地說不出來了,江曉媛眼神裡那種執拗的鄭重,讓莉莉幾乎要對自己的頭肅然起敬了。

  陳方舟先開始漫不經心地歪在一邊,和一幫年輕女孩們磕牙侃大山,漸漸的,幾個人都不說話了,陳方舟忍不住坐正了些,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莉莉臉上停留片刻,最後落在了江曉媛那雙手上。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56 PM

第 28 章

  江曉媛化的只是個普通的日常妝,乍一看並沒有什麼特別炫酷的技術含量,操作程序與手法上也與學校裡教出來的那種化妝師有差別,顯得特別天馬行空。

  再深層次的技術問題,陳方舟這半個外行也說不清了,然而他有種感覺,江曉媛給莉莉做的妝面,與其說是在遮蓋五官缺陷,不如說她在表達——或者詮釋。

  她好像和模特原本死氣沉沉的平淡五官悄悄溝通了一番,在整張臉上設定了一個精確又模糊的統一主題,然後別出心裁地詮釋出每一個陰影、溝回。

  眼睛、鼻子、嘴唇,江曉媛都好像將它們當成了蒙塵的藝術品,輕輕地捧在手裡,一點一點拂去灰塵,不厭其煩地端詳研究,修修補補,最後神來之筆地點亮其中蘊含的、本源的光彩。

  妝感不厚,江曉媛也沒有濃墨重彩地糊牆,然而每一點裝飾都恰到好處,從沒有注意過莉莉長什麼樣的陳老闆突然就覺得她鮮活了起來,甚至產生了某種此人本來就是個美女的錯覺。

  陳方舟不得不承認,江曉媛是有兩把刷子的。

  折騰完臉,江曉媛乾脆把她的髮型也一併打理了,全套做完,這位客串的造型設計師看起來還非常意猶未盡,好像不能讓莉莉順便換個裝是莫大的遺憾。

  「今天太晚了,」江曉媛直起腰,故作隨意地把用過的棉簽丟在桌子上,好像她只是隨便做的,「沒法弄全套,不然衣服配飾都要換一換——陳老闆,你看怎麼樣?」

  陳方舟沉吟著沒吭聲。

  莉莉自己都已經快哭了,她自從生下來就知道「美女」兩個字跟自己是八竿子也打不著,除了想賣東西給她的地攤老闆,沒人會這麼稱呼她。莉莉從來沒有這樣漂亮過,熱淚已經盈眶,但是生怕把眼妝沖了,她愣是將眼睛瞪成了一雙燈泡,把眼淚瞪了回去。

  莉莉:「老闆,你把我每個月的績效獎金扣了給曉媛吧,讓她每天花二十分鐘給我化個妝就行,我以後寧可當窮鬼,也堅決不做醜八怪了。」

  陳方舟:「就您老人家一個月那仨瓜倆棗錢,還要請專門的造型師——你歇會吧。」

  江曉媛聽出這話言外之意中對自己的肯定,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她忍了又忍,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急切,望向陳方舟。

  然而陳方舟頓了頓,淡淡地開口說:「不行。」

  這話一出口,不光是江曉媛,連圍觀群眾都覺得不公平,這些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們內鬥是一把好手,一致對外的時候也絕不含糊,七嘴八舌得向陳老闆發起了群體攻擊。

  「為什麼不行?」

  「這都不行,還有什麼行?」

  「就單獨開一項業務能怎麼樣嘛?又不佔你什麼設備,花點錢買一套化妝品而已,也不用太好的。」

  「陳總你怎麼這樣,有錢都不賺!」

  陳方舟險些讓她們噴一臉,只好無奈地擺擺手:「我的姑奶奶們,行行好吧,看見這是什麼沒有?」

  他敲了敲自己的胸牌:「這倆字念『店長』,我是店長,不是老闆,我也是一個給人打工的,老闆說讓我去哪上班我就得去哪上班,老闆說讓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業務範圍也好,定價也好,我說了都不算,得上面統一決策。買一套化妝品當然不難,問題你得宣傳吧?你得加入定價體系吧?你得有相應績效考評、服務人員水平標準吧?這裡面哪一樣是我能決定的?」

  他態度誠懇,有理有據,幾個姑娘都沒了聲音。

  陳方舟:「咱們店靠近市中心,人流量大,老闆讓我負責這個店,已經讓很多人不滿意了,我再越俎代庖地捅點簍子,和誰交代得過去?」

  說著,陳老闆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伸手拍拍江曉媛的肩膀:「你啊,有點歪才,現在陳哥說話不算數,等哥將來攢夠了啟動資金,自己出去單幹,造型設計的職位專門給你留著,好不好?」

  江曉媛心裡的失望快從嗓子眼裡溢出來了,一時沒吭聲。

  陳方舟那三十年的房貸還不知道要還到猴年馬月去,今生今世恐怕是沒有單幹的條件了。

  「走走走,都早點回去睡覺,明天還得上班呢。」陳方舟一揮手,把一群下班後聚眾不回家的員工都遣散了。

  剩下的莉莉小心翼翼地伸手拽了拽江曉媛的衣角:「哎,沒事吧?」

  江曉媛搖搖頭,沉默地幫別人把化妝品收拾好,準備回自己的小狗窩。

  「其實也沒什麼,」她想,「不行就不行唄,等過一年半載,我把頭髮造型的手藝學通了,可以找一個專門做造型的地方工作。」

  影樓,雜誌,服裝公司……去哪裡不行?

  她反正也沒想過一直待在美發店裡,總歸會離開這裡的。只不過出師不利,被陳老闆拒絕的那一刻,江曉媛心裡還是說不出的難受。

  她那麼用力地把自己扒拉了半天,總算從自己身上找到了一點亮點,這野路子的手藝幾乎就是她僅有的才華,卻還是不被人承認。

  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知道「懷才不遇」的滋味。

  莉莉在原地猶豫了一會,三步並兩步地追了上來:「曉媛!」

  江曉媛勉強擠出一個比較平靜的表情,停下來等她。

  莉莉這姑娘沒什麼心眼,隨著這段時間跟江曉媛關係變好,還有點崇拜「見多識廣」的江曉媛,她搜腸刮肚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努力地想出了一句安慰:「咱們這畢竟是美發店,你有這個手藝,將來可以去做專業的地方當個化妝師,我聽人說,做到高級化妝師以後超級有錢的。」

  江曉媛提起精神,打算洗耳恭聽這個「超級有錢」是一個什麼概念。

  莉莉手舞足蹈地說:「一個月能拿一萬多呢!」

  江曉媛:「……」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作品」那張天真無邪的臉上,一時間無言以對,莉莉的安慰如此誠摯,卻把江曉媛說得更心塞了——陳老闆的拒絕告訴她,她僅有的才華並不能打動別人,而莉莉的補刀告訴她,這一份「才華」即便被發揚光大,可能還是沒什麼前途。

  對於其他行業來說,可能只是個畢業生起薪的收入水平,居然已經是這個行業的頂尖了。

  面對這樣渺茫的前途,江曉媛門還沒入,已經又有點絕望了。

  她曾經幻想過自己一出手立刻驚豔四座,然後走上一條人人膜拜、呼風喚雨的道路,等真的實施起來,才發現別說是呼風喚雨,僅僅「活出點人樣」來這五個字,就已經那麼難了。

  這念頭剛一冒出來,江曉媛褲兜裡的手機就震了,她拿出來一看,果然又是一條來自空號的短信「是否啟程」,這病毒還挺會見縫插針。

  江曉媛忍不住拋棄了她的教養,罵道:「娘的。」

  然後她憤怒地把手機電池拆了下來。

  自從江曉媛說「回去考慮」之後,就沒有再聯繫過祁連。

  祁連不想讓自己像那病毒明光一樣每時每刻騷擾人家,也就一直沒有主動聯繫她,誰知一轉眼過了十多天,江曉媛還是一聲沒吭,反而在美發店發工資日的第二天,往他賬戶上打了一千塊錢——是那五千塊欠款的第二期還款。

  她按月還錢,這裡面表達的意思很明確——江曉媛這是拒絕了他提供的一切。

  祁連有點意外,因為回想起來,他每次見到江曉媛,她都有本事把自己搞得很狼狽,像一隻剛剛開始流浪的家貓,還沒發展出自己的生存能力,依然保持著不合時宜的高傲。

  祁連瞭解這種涉世未深的高傲,它像是沒有磨練過的刀刃,看起來可能很鋒利,實際大概一掰就斷了。像江曉媛這樣的公主病青年,剛開始總是覺得自己的自尊心比天大,但這多半不是因為她多麼鐵骨錚錚,而是她還不知道保持這份自尊需要吃多大的苦,無知者無畏而已。

  他買給江曉媛的那套衣服雖然品味有點嚇人,但從側面表達了他對江曉媛的看法。

  事實也證明了祁連多半是對的——那天傍晚如果不是他一時不放心,恰好趕去看了一眼,說不定她已經意志不堅定地回了短信,如了那病毒的意。

  那麼這家貓到底是怎麼想的?祁連突然有些好奇起來。

  下班後祁連直接開車去了陳老闆的美發店,一進門,他正好看見江曉媛正在給一個燙頭髮的客人上卷——她可能還是沒習慣燙髮藥水的氣味,有點過敏,眼圈被熏得紅紅的,像個兔子,但是居然依然做得一絲不苟。

  祁連沒有貿然上前打擾,倒是前台發現了他。

  值班的前台接待員問:「先生您預約過嗎?」

  祁連:「找下方舟,讓他順便給我修個頭髮。」

  陳方舟一聽說祁連來,直接撂下其他客人,親自給他洗了頭,把他帶到了一個比較清靜的角落裡,摘下他的眼鏡放在一邊,祁連*的頭髮下露出他那副有些鋒利的五官。

  陳方舟端詳著他的臉:「來個韓式紋理燙怎麼樣?」

  祁連:「滾蛋。」

  陳方舟:「那陳奕迅頭?哦!對了,今年又開始流行復古的改良式大背頭,男神標配,你髮際線長得不錯,擼上去肯定顯得特別小清新,怎麼樣,試試?」

  「小清新」充滿殺氣地看了他一眼:「照原樣剪短,敢亂碰我的頭,剁了你的爪子。」

  陳方舟:「……」

  他把手往褲兜裡一插:「剪短啊?八十塊,我給你叫個實習技師來,二十分鐘之後搞定——你家親戚的那個妹妹剛開始上手剪頭髮,就適合拿你這種沒難度的練手。」

  祁連坐著沒動:「你再多廢話一個字——」

  陳方舟慫的比光速還快:「……好的,我給你照原樣剪短。」

  他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委委屈屈地上前,在祁連的腦袋上抓了幾把,漫不經心地捻起髮梢觀察了片刻,露出一個鏟屎的表情,勉為其難地開始動手修。

  祁連:「她怎麼樣?」

  「誰?」陳方舟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聳了個肩,「可能有點鬱悶吧?」

  祁連微微皺皺眉:「鬱悶什麼?」

  陳方舟沒有立刻回答,十指上下翻飛,無影手似的利索地修掉了祁連半邊頭髮的發梢,行雲流水,甚至帶著某種神秘的韻律,簡直能歸入藝術範疇了。

  一口氣修完半邊,他才挪了挪腳步,有幾分漫不經心地說:「剛開始來的時候不適應,又是學東西又是熟悉人,沒時間多想,現在多少穩定下來了,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了唄——你想啊祁少爺,她一個年輕輕的小姑娘,還不知道後半輩子有多長,一眼看見了自己前途的終點,她心裡什麼滋味?」

  祁連皺了皺眉。

  陳方舟:「其實大家都一樣,朝不保夕奮鬥的看不見自己的出路在哪,是鬱悶,像我們這種暫時有事做,相對比較穩當的也鬱悶,我們每天看著周圍的人,感覺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又著急又不甘心,當然會難受啦,過了那段時期就好了——你這妹妹像屬於鬱悶完還瞎想的,前兩天她還攛掇我在店裡專門開拓一個搭理造型妝面的業務,嘖!」

  祁連:「她怎麼想起做這個了?」

  陳方舟:「她手上確實有點門道,不過有門道在我面前使沒用,在店裡增加業務這事我說了又不算。」

  祁連沉默了一會,片刻後,他突兀地開口說:「你給她加吧,沒關係。」

  陳方舟呆滯:「……啊?」

  「我說你想辦法給她加上這個業務吧,」祁連淡定地說,「回頭我想辦法給你們老闆說。」

  陳方舟:「你……你怎麼說?」

  「就說我媽到你們店裡來,正好有事,順便讓你們這的小女孩給她畫了個妝,回去覺得不錯,下次還來,還順便要多介紹幾個客人。」祁連面不改色地即興編了一段,「你們老闆是奸商,今天聽完,明天他就得抓心撓肝地惦記著開新業務收錢……哦,對了,要真那樣,你別跟別人說是我說的。」

  陳方舟把剪子磨得「咯吱」作響,好半晌,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最討厭有錢人了。」

  三天後,就在江曉媛以為此路不通,正痛苦地重新思考自己未來的出路時,總店下來一個通知,讓各個分店以即將到來的聖誕節為契機,充分做好前期宣傳工作,派專人回總店培訓,展開後續妝容造型打理業務,過年前要開試點。

  接到培訓通知的時候,江曉媛簡直不敢相信,她這是要時來運轉的節奏嗎?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4:58 PM

第 29 章

  江曉媛指著自己:「我?沒聽錯吧店長,你是說培訓讓我去?」

  陳方舟白了她一眼:「不然還我去啊?我一個堂堂店長,日理萬機的……」

  江曉媛沒聽他後面那句王婆賣瓜,她整個人彷彿被五百萬大獎劈在了原地,整個人咕嘟咕嘟地冒了好一會泡,才費力地把自己的腦子從沸騰狀態裡拎出來,一口氣浸在了涼水裡,這才勉強恢復了正常思考能力。

  江曉媛:「等一下,讓我一個實習技師去,其他人沒意見嗎?」

  陳方舟大感欣慰,她總算是知道考慮其他人的意見了,哪怕考慮得不對,至少也能算是個良好的開端。

  「放心吧,」陳方舟說,「除了你這種二缺,這種培訓第一期沒人願意去的,說是拓展業務,將來幹不幹得成還得看呢,萬一黃了,現在去了也是白耽誤一個月的績效工資。」

  江曉媛話沒聽完,整個人已經高興暈了,她七扭八歪地在店裡溜躂出一串詭譎的軌跡,最後以撞上了一台加熱器告終,實在有點找不著北了。

  把陳老闆心疼得呲牙咧嘴的,抱著他的寶貝加熱器長吁短嘆,恨不能以身代之。

  陳方舟:「不就一個沒人願意去的培訓麼,你至於嗎?至於嗎!把你賣了都賠不起我家小寶貝兒……」

  江曉媛顧不上和加熱器爭風吃醋,她一邊捂著撞疼的地方,一邊激動地衝陳方舟說:「你不懂,萬事開頭難,現在我就算是開了個順利的好頭,將來總有一天,我會站在中國……啊不,世界時尚造型設計領域的最前沿,你信不信?」

  陳方舟吊著眼看了她一會,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呸。」

  呸完,他發愁得壓了壓帽簷,感覺這個姑娘的妄想症好像越發嚴重了。

  總部請了個化妝學校的專業老師來,對各店派來的學員開展了一個短期培訓。

  以前在江曉媛眼裡,化妝師學校就是個技校,既沒有審美又沒有品味,能教出什麼玩意來?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作為學員,跟著一幫假睫毛貼三層,喜歡把眼睛貼得荊棘叢生的學員們坐在教室裡從零開始。

  江曉媛始終記得陳老闆那句無心的教導——不知道從哪開始的時候,就從零開始。

  她是個野路子大師,在無數次買藥吃藥的時尚領域摸索得比任何人都遠,水平乍一看確實能驚豔四座,但短時間驚豔完,她其實並不知道該如何在長期裡繼續提高——畢竟,她已經沒有看上什麼買什麼、胡亂嘗試的財力了。

  化妝課老師從基礎理論開始,頭天沒教他們操作,給了一堆枯燥的理論要求記住,什麼「粉底霜是由什麼構成的」,什麼叫「三庭五眼」、「三點一線」,老師水平有限,口音濃重,講課跟唸經一樣,參加培訓班的學員大部分是來學習如何剪切嫁接假睫毛的,始料未及地被這堆理論狂轟亂炸一番,紛紛給砸得眼冒金星,開課不到半個小時,睡倒了一片。

  江曉媛成了唯一一個豎著進去、也豎著出來的學員,顯得十分鶴立雞群。

  不但如此,第二天,她還是唯一一個把「化妝知識小冊子」全篇背下來的。

  培訓到第三天,老師還在磨磨蹭蹭地教各種非常基礎的手法和是個人都會的日常妝,已經開始有人偷偷逃課了,培訓班管理很鬆,老師拿錢辦事,看見人跑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越發助長了這種行為。

  一個禮拜過去,來堅持上課的人已經不足剛開始的一半了。

  永遠戰鬥在逃課第一線的江曉媛卻每天早來晚走,還回家自習,成了混跡在一大群學渣中的學霸。

  有時候她自己也想——要是把這件事說給幾年前的自己聽,自己會相信嗎?

  從出生開始就遺漏沒有被收錄進她字典的「刻苦」二字,終於姍姍來遲地加入了她生活的旋律,把這一手光怪陸離的小調往未知的方向牽引了過去。

  對於離開學校很多年的人來說,在教室裡坐著不動聽老師講課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但是當她的精神有支柱的時候,一切痛苦與困難都不在話下。

  江曉媛的學習勁頭嚇人,到最後,連照本宣科的化妝指導老師都注意到了她。

  指導老師姓蔣,自稱叫「sam」,是個男的——幹這一行的漢子數量上沒有姑娘多,但都十分長情,因為他們一定是出於特別真的真愛,才肯冒著被人戳脊樑骨說娘娘腔的風險全情投入其中。

  蔣老師這一天授課完畢收拾工具的時候,抬頭一看,發現人都走光了,只有江曉媛一個默默地坐在角落裡,正在補她一天的筆記。他忽然有點好奇,於是背著手,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探頭看了一眼。

  江曉媛的筆記極其詳盡,有字有圖,老師上課講到的東西用黑筆記下,她自己總結的或是其他一些感想就用藍色筆批註,旁邊配有手繪的人物臉譜圖,雖然只是隨意勾畫、寥寥幾筆,卻將來龍去脈畫得頭頭是道,很像那麼一回事。

  蔣老師突然開口說:「你這個好,拿出去能直接送到出版社出化妝教程書。」

  江曉媛太認真了,完全沒注意身後有人,當時嚇了一跳。

  蔣老師端詳了她片刻,側身坐在一邊的桌子上,隨意聊起來:「我看你學得挺認真,將來是有心幹這一行嗎?」

  江曉媛點頭。

  「那你可要想好了,」蔣老師有些漫不經心地捏起蘭花指,輕輕掃了掃自己額前的留海,「這一行沒有門檻,誰都可以學,誰都會一點,不好混的。我看你字寫得挺好,不如攢點錢,過兩年接著念個夜大或者學點什麼別的技術不好嗎?」

  江曉媛努力逼著自己忽視蔣sam那讓人難以理解的人妖造型,笑著說:「老師,要是那樣,我早跟他們一起出去逛街玩了。」

  要是那樣,她說不定已經回了明光的短信,說不定已經腆著臉接受了祁連的救助,說不定依然是個混吃等死地米蟲,說不定此時已經在歐洲某個野雞大學裡花天酒地了。

  蔣老師看著她的目光,心裡忽然若有觸動,不知想起了什麼,好一會,他驀地伸出尖尖地手指,點了江曉媛一下:「你過來,給我化個妝。」

  江曉媛先是一愣,指著蔣老師那她早就看不下去的髮型,脫口問:「髮型用給您重新打理一下嗎?」

  「你職業病啊?」蔣sam看了她一眼,「行吧,隨便。」

  江曉媛嬉皮笑臉地接管了蔣老師的化妝包,借用了總部的吹風機和定型水,心裡沒怎麼慌張,只當是心血來潮的練手,她早就看蔣老師那張日本人一樣娘兮兮的頭臉不順眼了,正待摩拳擦掌。

  「化個什麼樣的都行嗎?」江曉媛問,「我可以自由發揮嗎?」

  蔣老師「嗯」了一聲,老佛爺似的往椅子上一靠,不再指點了。

  江曉媛心裡歡呼一聲,三下五除二地把蔣老師那張小白臉鼓搗乾淨了,換了深一號色系的底妝,集中火力對準了姓蔣的臉上那兩道「柳葉吊梢眉」,再將遮住門庭的厚留海一舉毀屍滅跡,徹底按著自己的審美給化妝老師來了個改頭換面。

  一個男人,又美少年小鮮肉,倘若不是髮際線兵敗如山倒,或是長了一顆洋蔥一樣無法拯救的尖腦袋,留什麼頭簾?

  顯得一點也不高檔。

  等蔣老師睜眼看鏡子的時候,臉上的肌肉群一五一十地集體抽搐了一下。

  蔣老師毫無疑問是纖細俊秀但絕不英俊的,然而經過江曉媛大刀闊斧的一改造,他整個人從奶油蛋糕弟猛地化身成了英俊小生。

  國內美容美發行業很多學了日韓那一套,有時候不免連審美觀也一併跟了過去,似乎感覺一個人沒有頭簾,沒有染髮,沒有修細眉,就好像不是這個行業的人一樣。

  江曉媛把他前額的頭髮全推上去了,露出蔣老師原本寬闊而顯得有些棱角的額頭,畫得半真半假的眉毛筆直地壓在眼眶上,陰影代替了珠光寶氣的眼影,眼線彷彿已經和眼睛融為了一體,不仔細扒開眼皮完全看不出來,那五官深邃立體,並未過分渲染氣色,兩頰在細微的陰影下流露出一種自然而然的蒼白。

  蔣sam第一眼看,被自己熄滅已久的陽剛之氣這一場死灰復燃嚇了一跳,第二眼看怎麼都不能習慣,彷彿大姑娘被按下剃了板寸一樣,第三眼細看……好像也有那麼點意思。

  江曉媛:「老師,怎麼樣?」

  蔣sam沉默了一會,語氣不大好地問:「這誰教你的?」

  江曉媛:「沒人教,我自己發揮的,我覺得你這樣比較好看。」

  蔣sam惡狠狠地對著鏡子盯了良久,江曉媛懷疑他還是不滿意的,只好把得意收了收,聳聳肩說:「要實在不喜歡就洗了吧,我再按你之前的妝面給你換回來。」

  然而蔣老師到最後也沒有洗,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收拾了東西,頂著一張冷酷的臉甩手走了,不知是不是受造型影響,他走得大步流星,整個人都好像爺們兒了起來。

  小一個月以後,江曉媛結束了培訓,回到陳老闆的店裡,在鋪天蓋地的聖誕宣傳下,準備她全新的職業生涯。

  由於陳老闆只派了她一個人去培訓,新業務自然也是由江曉媛負責,為此,除了美發實習技師之外,店裡特意給江曉媛趕製出了一枚「首席造型設計師」的胸牌,顯得十分拉風——由於才開席,桌子短,她既是首席,又是末席,既是負責人,又是小跑腿。

  可雖然事實是這樣,這唯一的「首席」還是讓江曉媛在店裡的地位顯得一下超然了起來,彷彿要能和那些混了六七年才混到職稱的高級技師們平起平坐了。

  「她一個才來店裡半年的新人,憑什麼?」本來就跟江曉媛有齟齬的海倫當眾提出質疑,「陳老闆,我不管她是你家親戚還是什麼,以後是不是每個爬不上去的關係戶都能這樣,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新業務就能隨便當個首席當?公平呢?」

  陳方舟放眼一看,發現除了平時跟江曉媛關係不錯的莉莉他們那幾個,其他人都沒吭聲,特別是幾個高級技師和另一位技術總監。

  顯然,海倫這個出頭鳥說到他們心坎裡去了。

  陳方舟雙臂抱在胸前:「培訓的時候我問沒問過,你們有人說要去了嗎?早幹什麼去了?」

  海倫語氣很沖:「培訓之前你也沒說胸牌給加『首席』啊!這有總監、有高技,再不濟還有這麼多正經八百的技師呢,輪得到一個剪頭都剪不好的實習生嗎?」

  陳方舟:「那你說怎麼辦?」

  「反正不能就這麼算了。」海倫憤憤地掃了江曉媛一眼。

  她話音未落,唯恐天下不亂的小k就突然開口說:「反正現在要推行新業務,別的店都推,咱們不推也不可能,那就這樣,讓誰當首席,誰就負責唄。」

  江曉媛眼角一跳,一抬頭,正好對上小k的視線。

  小k惡意地向她笑了一下:「首席也不能白當吧?萬一這業務推不起來,咱們前期宣傳、印價目表、買化妝品的錢不都打水漂了?這不也都是成本麼?我看這個事應該這樣,萬一這項業務黃了,誰負責,誰就自己掏錢填窟窿,以後誰當首席都這樣,這不就公平了嗎?」

  總店對試推行的新業務有盈利要求,試推行兩個月之內,相關業務營業額如果不能達到一個標準,該業務就會在這個店被取消。

  一般來他們這種店裡化妝的,舞台妝之類比較複雜的可能性不大,大多都是跑來化日常妝,試推行階段,一個日常妝只要一百左右,江曉媛算了一下,要達到總店要求的營業額,每天至少要接待兩到三個顧客才行。

  小k:「再者說,你們讓人家當首席造型師,再同時做髮型實習技師就不合適了吧,多掉價呀。那我看她拿實習技師的績效獎金也就不合適了——江首席,你說對吧?」

  買化妝品,印各種海報宣傳等等,前期投入保守估計大概在七八千左右,江曉媛要是沒有績效工資,基本工資只有不到一千,還背著祁連那麼個債主,讓她自負,豈不是驢年也還不清?

  連方才一直沉默不語的其他高級技師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另一位總監低聲打了句圓場:「這就不合適了,沒有員工自己掏錢的道理。」

  海倫頂了回去:「我看挺合適,誰讓她要當首席呢?當了首席就得立軍令狀。」

  陳方舟:「放……」

  他的「屁」字還卡在嘴裡,江曉媛已經脫口說:「行!」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01 PM

第 30 章

  陳方舟一把摀住臉——這江曉媛,缺心眼,真是好一個記吃不記打。

  她好像把第一次跟小K他們賭氣的事給拋諸腦後了,那次她在陳老闆的幫助下才踩了一腳大運,勉強保住了面子,卻也丟了裡子——陳方舟就不明白了,一個月的績效獎金難道不足以給她長點教訓?

  她怎麼那麼視金錢如糞土呢!

  莉莉本想拉她,沒拉住,整個人都不好了,連她也開始懷疑江曉媛的腦子裡有一箱爆竹,沾火就炸,一炸就忘了自己姓什麼。

  要是莉莉肯多讀一點閒書,就會明白她這個新朋友就是通常意義上講的「情商低」。

  情商低的人不見得木訥不會說話,有些人低得比較隱晦,乍一看也十分外向活潑的樣子,但他們必有一條共同之處:這些人的人生主題隨時能跑偏,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重點是啥,無論他們多麼專心的學東西、多麼專心的賺錢,只要外界稍微推波助瀾地絆她一下,她立刻就能情緒爆炸,調轉航向,順風撕咬過去。

  本來讓江曉媛負責一項新業務,是多好的事?這樣她一方面拿著美髮技師的工資,閒暇時還能幹雙工,拿雙份錢,哪怕兩個月以後業務沒能推廣起來,這筆外快也先到手了。

  江曉媛本來的目標不就是利用手藝,名正言順地賺點外快嗎?

  現在倒好,她兩個月拿不到績效不說,鬧不好過後還要自己倒貼。

  莉莉跟著好一番著急上火,可惜她完全是皇上不急太監急——賺外快的初衷別人替江曉媛記著沒用,她老人家自己已經忘了。

  小K得意洋洋地對著海倫使了個眼色——江曉媛就是魚類中最容易釣的,給個鉤就往上鑽。

  下班以後,莉莉三步並兩步地追上江曉媛,一把拉住她,火燒火燎地說:「萬一真推廣不出去你怎麼辦啊?你想什麼呢!讓人酸兩句又不會死,你隨便一聽,自己拿好實惠不行嗎?你……唉,愁死我了!」

  其實江曉媛被冷風一吹,已經清醒了,說不後悔是不可能的,可惜讓她兩面三刀翻供不認賬,她也絕對做不出來,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地一擺手:「沒問題,你放心。」

  「我放心什麼啊?」莉莉快給她這寬廣的心胸跪下了,「親姐,你知道每年總店想起一出是一出地推出多少新業務嗎?三年五年也不見得有一個推得出去!」

  江曉媛嘴硬:「你怎麼還沒幹就打退堂鼓?等明天我給你寫一個營銷計畫。」

  第二天,妝面造型服務正式上線,對江曉媛來說,兩個月的倒數計時開始了。

  雖然放出了厥詞,但是營銷計畫什麼的,她是半個字也沒寫出來的——要真那麼容易,世界上早就富商滿街跑了,哪來的窮人?

  第一天,沒人來。

  江曉媛還算淡定,因為這天是工作日,店裡客人本來就不多,只是到了傍晚,她還是忍不住把「造型妝面設計」的大廣告牌往店門口推了推——位置不當不正,擋路剛剛好,把一位急匆匆的客人絆了個趔趄,因此她無所事事了一天,收穫了陳老闆一通罵。

  第二天、第三天,還是沒人來。

  江曉媛這個「首席」當得如同壁花,就差沒有無所事事地拿著掃把掃地了,她有種一夜之間回到剛進店,還沒有成為正式洗頭小妹前的學徒日子。

  第四天,週末了,妝面造型業務依然無人問津,江曉媛終於急了。

  她忍不住主動到客人面前當起了推銷員。

  其實接待客人的時候順便推銷美髮套餐和會員卡,也是美髮店裡員工的工作任務,誰推銷出去算誰的,有提成拿,海倫就是靠這一條三寸不爛之舌才成為高級技師第一人的,江曉媛卻還從來沒有這麼幹過。

  她磨不開面子,總覺得推銷給別人什麼東西,就是對別人有所求似的,不用別人給她什麼態度,她自己先覺得低人一等,而且江曉媛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被人拒絕的情景。

  世界上最難莫過於求人,比求人更難的,是求完被人說滾蛋。

  不過為了不背上那莫名其妙的債務,江曉媛豁出去拼了。

  她看準了一位正在蒸頭髮的中年婦女,江曉媛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跟人搭話:「姐姐今天來的時候沒化妝?」

  中年人抬頭透過鏡子看了她一眼,江曉媛連忙訕訕地衝她笑了一下,在對方有點冷漠防備的目光下艱難地保持住了微笑,兩頰瞬間就僵硬了起來。

  對方只賞了她一眼,就重新低下頭玩手機去了,江曉媛在無比的尷尬中艱難地開口說:「我們這現在有造型設計妝容打理業務,剛剛推出的,三折優惠,您要體驗一下嗎?」

  這回人家把她當成了耳邊風,連眼神都沒賞一個。

  江曉媛尷尬地站在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再自言自語一句「您不喜歡啊,那打擾了」之類的話,能顯得她的獨角戲有頭有尾一點。

  轉身走開的時候,江曉媛心想,以後她如果碰上路邊推銷或者發傳單的,她一定不會再皺著眉沒看見一樣地走過去了。太難過了,難怪銷售做得好的人收入高,要能忍住這種當面的無視和拒絕太難了。

  江曉媛承認自己沒有一點銷售人員的天分,只嘗試了一次,就捂著破碎的玻璃心想放棄。

  週末店裡忙得團團轉,只有江曉媛一個人無所事事地站在一邊,捧著一杯水發呆,體會著自己一時嘴快的惡果。

  不知低落了多久,她忽然看見海倫熱情洋溢地領著一個客人來到收銀台,聲音甜蜜地對前台值班的說:「給這個美女辦一張五折卡,按活動價算——親愛的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吧,下次來之前直接告訴我,我給你留著時間好不好?」

  一看就知道,這是海倫又辦下了一張卡。

  一張五折卡提成兩百,她一上午就進賬了這麼多,更不用說客人都懶,加了她的微信以後就不大會再找別人,以後就是她的長期客戶了。

  莉莉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一邊擦手一邊說:「看誰呢?海倫啊?」

  江曉媛「嗯」了一聲。

  莉莉:「別看了,她每個月獎金能拿四五千,再加上基本工資,弄好了比對面大樓上班的白領賺錢都多,每次出去逛街喜歡什麼買什麼,特別財大氣粗。」

  江曉媛瞥了莉莉一眼,她從心眼裡挺喜歡這個單純直白的姑娘,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莉莉一開口,江曉媛就好心塞。

  莉莉對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特質一無所知,兀自長吁短嘆一聲:「你發現沒有,這年頭,越不是東西的人越有錢,好人都窮,哼!」

  江曉媛:「……」

  她突然詐屍似的一躍而起,莉莉一愣:「你幹嘛去?」

  江曉媛:「推銷去。」

  海倫像一劑超級502膠,將江曉媛破裂的玻璃心嚴絲合縫地黏在了一起,她在強大的敵人面前英勇地滿血復活了。

  這一次,江曉媛沒有貿然行動,她暗搓搓地在店裡亂轉,找了個沒人注意的角落裡藏起來,觀察業務冠軍海倫是怎麼糊弄客人的。

  海倫說話的聲音甜得發膩,江曉媛很快發現,交到她手裡的客人的訴求不管多麼簡單,她都會裝模作樣地和對方溝通一番,做出貼心服務的姿態。

  當然,即使是必要溝通,有些客人依然十分惜字如金,一般這種就是真的不愛搭理人,海倫會在這個階段住嘴乾活,不再多嘴討人嫌——剩下大部分客人則是可以說上話的,一旦有來有往,就一定不要放鬆,要把話題像線團一樣倒下去,一直要摸清楚客人來理髮店的需求,之後推薦產品也好,推銷會員卡也好,就可以輕鬆自在地對症下藥了。

  年輕一點的顧客就要利用她的同情心,年紀大一點的顧客就要利用她的虛榮心,到哪廟燒哪的香,江曉媛注意到,海倫從嘴到手就沒有閒下來過,嘴唇似乎都已經乾燥地爆皮了,可見走到如今這一步,也是不容易。

  江曉媛偷了半天的師,傍晚的時候將剛剛學來的技巧用在了客人身上——人流量太大,每個技師要負責好幾個頭,偶爾有照顧不到的,江曉媛就主動上前搭把手,到客人面前問問溫度高不高、要不要喝水等等,然後絞盡腦汁地開始學著海倫套近乎拉關係。

  然而這項工作並不像想像中那麼順利,江曉媛發現,兩個陌生人之間的對話很容易就冷場或者跑偏,她初入此道,並不擅長編排和引導話題,說得磕磕絆絆,才知道這一行是聽來容易做來難。

  江曉媛筋疲力盡、殫精竭慮了一天,浪費了一個寶貴的週末,依然沒有實現零的突破。

  快要關店門的時候,江曉媛知道,這天是不會有人來了,她疲憊不堪地坐在牆角裡,毫無頭緒地構思著她的營銷計畫,終於,有一個客人注意到了他們店裡的宣傳海報。

  「你們還管化妝?」那位客人隨口問。

  江曉媛一激靈,連忙接話說:「對啊,您有興趣嘗試一下嗎?現在這項業務正在試運行,體驗者享受三……」

  「都這個點了,化個妝回家好洗掉嗎?」客人笑了起來,「我說小姑娘,你們店裡推行化妝業務的季節不太對啊,這寒冬臘月的,起得又晚,穿得也多,早晨出門天也沒亮,口罩圍巾往臉上一糊,男女老少都分不出來,就算是平時化妝的都開始馬虎了,更別提那些根本沒這個心思的——你們要幹,好歹也等到明年春天啊。」

  江曉媛默然無語。

  當天晚上下班的時候,陳輔導員留下江曉媛做了一次簡單談話。

  陳方舟:「我看明天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吧,要是覺得胸牌燒手,就把以前那個實習的換回來,別四處閒逛了,看著你轉我頭暈。」

  江曉媛沒吭聲,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美髮店每天十點半開門,工作人員一般提前一個小時到位,做開門準備,陳老闆可能會更早一點,有時候跟普通上班族點鐘差不多。

  第二天,陳方舟一邊消化著他早飯的三個大包子,一邊驅使著小電驢穿越寒風,抵達美髮店,剛到門口,就看到了讓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見灰撲撲的道路旁邊,幾個大美人正穿著奇形怪狀的服裝走秀!

  陳方舟用力揉了揉眼,感覺自己可能走錯地方了,等他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幾個大美女頗為眼熟……

  好像……是他們店裡的人!

  陳方舟快瘋了,哆哆嗦嗦地鑽進人群,準確地抓到了始作俑者江曉媛:「祖宗,你又鬧什麼鬼呢!」

  江曉媛裹著黑羽絨服,還把帽子戴上了,整個人像一隻黑不溜秋的使徒子,只露出一個紅彤彤的鼻尖。

  奇形怪狀的衣服是她找對面影樓借的,婚紗影樓的老闆正好又不在,店裡剩下一個欠她人情的攝影師和一個多功能收銀員看家,江曉媛成功地用一個別開生面的花式指甲搞定了收銀員,從影樓借出幾套服裝,發動了莉莉和她那一群的小姐妹們來當模特。

  對面的大熊攝影師屁顛屁顛地趕來湊熱鬧,心甘情願地當了場控攝影。

  為了這場「秀」,她實在是把自己的人脈發揮到極致了。

  此時正是上班族出門的高峰期,不少不太趕時間的路人紛紛停下來圍觀。

  停下來的人只要掃一個二維碼,把宣傳海報轉發到自己朋友圈,就能到江曉媛那裡領取一個免費的妝容修改——這也方便,好比有的人光著臉來,就給稍微打個底,彈一點散粉,有的人眉毛畫得像蠟筆小新,就給擦一擦重新勾兩筆……

  只是多費些棉簽和一次性海綿。

  陳方舟背著手,溜躂到忙得不可開交的江曉媛旁邊,十分不可思議地想:「這小丫頭片子還挺能琢磨。」

  江曉媛百忙之中塞給他一句:「沒事的老闆,到了開店時間我們就收攤,不影響生意,你放心!」

  陳老闆沒吭聲,皺著眉抬頭看了大熊攝影師一眼,攝影師蹬鼻子上臉地抓拍了他一瞬間的表情。

  「喀嚓」一聲,一張顯得有點憤世嫉俗的遺照新鮮出爐。

  祁連早晨上班,本想順路來看看,結果詫異地發現美髮店門口沒地方停車了,他把車停在馬路對面,駐足圍觀了片刻,和陳方舟一樣,先是茫然,隨後有些驚訝。

  三分鐘以後,祁連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報出了自己的位置,對那頭的同事說:「同志們,我今天半路上看見個不錯的素材,快過來看看。」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02 PM

第 31 章

  快要到美發店的開門時間了,活動被迫收攤結束,江曉媛感覺自己已經快給凍挺了,她正要操持著僵成一團的手指收拾東西,突然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說:「等等,先別收,拍一張。」

  江曉媛抬頭一看,只見祁連帶著一個陌生的攝影師站在不遠的地方,「喀嚓」一聲,她寒風裡快要凍出鼻涕的挫樣就永遠定格了。

  祁連拍拍攝影師的肩膀:「行,兄弟,辛苦,你先走吧,我過去聊幾句,中午回單位請客吃飯。」

  此人做冤大頭請客吃飯的事大約是常有的,攝影師也沒和他客氣,嘻嘻哈哈幾句,跳上一輛車跑了。

  江曉媛震驚得險些忘記縮起脖子:「你……你不會真是記者吧?」

  「記者採編的活我都幹,」祁連搓了搓手,「進去吧,太冷了。」

  一聽就是個亂七八糟的小報,說不定裡面排的都是徵婚小廣告……江曉媛裹緊了羽絨服,默默地把「自己能上一回頭版頭條」的白日野望給拍滅了。

  走秀的模特們凍得孫子一樣,呼啦啦一窩蜂地狂奔回去換衣服,祁連慢吞吞地走過來,和對面影樓那位遺像專業戶一起,幫江曉媛把桌子抬了進去。

  進門後祁連鳩佔鵲巢地佔據了前台一把轉椅,還像模像樣地拿出一個《XX日報》的素材本,打開清了清嗓子,正經八百地問江曉媛:「你這個叫……」

  江曉媛:「街邊秀。」

  祁連:「哦,你怎麼會想起辦這個的?」

  江曉媛:「……等等,這是採訪嗎?」

  她以前被人拉住街拍過,但還沒有人這樣一本正經地採訪過她,不由得心如鹿撞、有些激動,感覺自己的人生好像開啟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祁連託了托眼鏡,衝她展開一個文質彬彬的微笑:「嗯,社會民生版塊,沒事的不收你廣告費。」

  江曉媛想:「切……」

  她心裡那隻鹿半死不活地趴了回去,死活不肯撞了。社會民生版塊鬼會看啊?除了娛樂版和財經新聞,其他都是墊桌角的。

  不過有總比沒有強,她也不便得太過便宜賣乖。

  江曉媛屁顛屁顛地給債主倒了一杯熱水,趴在收銀台上答記者問:「這不是我們店要開發造型設計的新業務麼,這個事我在管,我打算趁機多賺點外快,想出來一點營銷手段。」

  祁連漫不經心地歪著頭,在本上「刷刷」地記著,江曉媛踮起腳探頭一看,只見他寫的是:「隨著都市人的生活情趣與審美要求提高,時尚美麗產業開始落戶我市,街邊造型設計走秀無疑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我們或可以期待一個全新的行業就此拉開帷幕……」

  江曉媛的市儈與記者的文藝之間的鴻溝,真是劈叉也邁不過去,江曉媛滿心讚歎地想:「天哪,我這債主可真能編哪。」

  不知道什麼時候湊過來的陳方舟也探出個頭:「天哪,大哥,你們每天寫這麼不要臉的文稿,還能吃得下飯嗎?」

  祁連給他吃了一肘子,然後面帶微笑地抬起頭問江曉媛:「那你是怎麼想起做免費妝容修改這個點子的呢?為什麼不是做整體的造型呢?」

  「這都什麼狗屁問題,」江曉媛心想,「整體造型得做到猴年馬月去,人家不上班啦?」

  不過話到嘴邊,她頓了頓,又學著祁連的腔調吞回來包裝了一下,一臉端莊地說:「因為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我們要做的不是把自己的審美強加於顧客頭上,而是在保留他們風格的前提下儘可能地打造完美。」

  她的成長速度太迅猛,祁連那上下翻飛的筆尖都卡殼了一下,一時間竟然沒趕上記。

  陳方舟在旁邊看得嘖嘖讚歎:「這麼快就把這套學來了,我算知道什麼叫『學好三年,學壞三天』了。」

  多嘴多舌的陳老闆被厚顏無恥的祁記者打跑了。

  等到周圍一幫人都看完了熱鬧,各自去幹活了,祁連才把他那冠冕堂皇的筆記本收起來,不知是漫不經心還是旁敲側擊地開口問:「我一直忘了問,你以前是學什麼的?」

  江曉媛:「陶——不過學了才知道不大喜歡,我比較喜歡水彩。」

  祁連垂著眼睛思考了片刻,指尖在筆記本上默默地敲著:「我以為你會重拾舊業,會選擇你們那種……」

  他頓了頓,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笑了一下,顯得又謙遜又誠懇:「其實我也不懂,就是那種比較高級的藝術,可以開畫展的那種。」

  江曉媛的上身搭在高高的前台上,雙腳在地面上輕輕地晃了晃:「我辦過啊,我爸贊助的,印了好多門票,門票是請專人設計的,比我的畫還藝術——不過我知道那些票都是他送出去的,大家也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來的,最後大部分的作品都是我們家親朋好友買走的,全是自己跟自己玩,沒勁。」

  祁連:「什麼主題?」

  江曉媛一擺手:「說了你也不懂,估計在別人眼裡就跟美術館裡的那些爛墨點子差不多,不提了。我跟你說,藝術這個東西是很虛無縹緲的,搞這個的,只有一小撮人是有真才實學的,剩下的大部分跟我一樣,濫竽充數,拿所謂藝術當藉口混混日子。」

  「一個家族,」江曉媛掰扯著自己的手指說,「第一代人艱苦創業,東邊挖煤西邊打鬼,什麼都幹,第二代人學財經、學法律,然後回家守成,第三代江山穩固了,敗家子們才有條件浸淫文學藝術——我以前是敗家子,現在變成個艱苦創業的,就算追求藝術,也只能追求能賺錢的藝術了。」

  不知道是不是江曉媛的錯覺,她總覺得隨著他們的談話,祁連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被眼鏡片一折射,近乎是溫柔可親的,不過她無暇過多研究債主的神情,江曉媛在外面凍了半天,剛進室內暖和下來,鼻涕也跟著活份起來,她只好胡亂地從前台旁邊的小櫃子裡摸出一打香味刺鼻的面巾紙,摀住了波濤洶湧的鼻子。

  此時,什麼形象與格調、品味與優雅,都被她一併餵了狗。

  如果江曉媛單單是落難、窮,她尚且能端著架子,保持住自己固有的漂亮,但此時還有一個遙遠的目標要追求,狂奔都來不及,儼然已經顧不上了。

  祁連忽然問:「有沒有想過不成功怎麼辦?」

  「不成功接著幹唄,」江曉媛甕聲甕氣的,破罐破摔地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明白的話說,「反正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回是回不去了,在這邊大概也沒法更慘一點了吧——對了,債主,我得跟你商量個事,你上次給我奶奶打的錢,我還得慢一點才能還你,這倆月要幹這個,績效獎金沒有啦,讓我緩到過年,給你利息。」

  祁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句話沒有記下來。

  他畢竟還要上班,坐了不久就離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江曉媛的營銷手段起了作用,傍晚的時候,她終於第一次開了張。

  一個年輕妹子來到了店裡,說是要去相親,來整理個造型。

  這江曉媛激動得險些找不著北——和她第一次接待美發顧客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給頭髮抹藥水的破事她討厭死了,做那些事完全是為了餬口身不由己,但這一次,她卻是為自己開張的。

  江曉媛使出渾身解數,全情投入,恨不能將客人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拉出來改造一番,足足耗時一個多小時,陳方舟都快看不下去了,很想過來提醒她一聲——這個妝才一百塊錢,比隨便修個髮梢貴不了多少,根本不值當這麼挖空心思。

  顧客受到這樣嚴肅的對待,當然滿意而歸,江曉媛本想效仿海倫,讓對方也加自己的微信,以後好發展成長期客戶,掏出手機才想起來,她那破遙控器壓根沒有「微信」這功能,只好垂頭喪氣地把電話號碼留給了對方——她知道客人不會存的。

  客人願意在微信裡加幾個莫名其妙的服務人員,就好像在淘寶買東西加幾件到購物車一樣順手,卻肯定不願意把他們的電話記在通訊錄裡。

  因為存了這個人的電話,就好像真實生活上和他有了某種更緊密的聯繫似的,相比起其他社交工具,電話號碼通訊錄始終是更「高貴」一些的東西。

  好在眼下店裡只有江曉媛一個造型師,屬於壟斷經營,她這單生意別人搶不了。

  過了一兩天,當地某日報上的社會民生版面果然刊登了江曉媛街邊走秀的新鮮事,那版報紙在店裡傳閱了個遍,小K的白眼都快能糊住牆了,江曉媛熱淚盈眶地發現報紙免費宣傳果然是有效果的,從那天開始,隔三差五總會有幾個顧客跑來光顧生意,江曉媛從壁花的狀態裡掙脫了出來。

  可惜,還不夠。

  之前算過,要滿足總部的營業目標,一天至少得有兩到三個單子,江曉媛眼下的情況是兩到三天不一定有一個單子。

  想想也是,需要登台演出或是拍照的,人家自己會有化妝師,眼下寒冬臘月天的,普通人誰沒事花一百塊錢找人化妝?

  為了把這項新業務推行起來,江曉媛簡直是拼了——街頭秀她後來又辦了兩次,每次一個不同的主題,後來對面影樓老闆不讓借衣服了,江曉媛和她的模特們只好結束了在街邊瑟瑟發抖的活動。

  很快,江曉媛又想出了新對策:每次美發店歇業,她都頂著對面影樓化妝師的冷臉跑過去給人家義務勞動,來個免費幹活的,老闆肯定沒話說,唯獨人家的化妝師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每每要對她冷嘲熱諷一番,江曉媛也都忍了。

  後來她發現這樣也不行,因為影樓即將倒閉,生意還不如美發店好。

  於是江曉媛又自掏腰包,自行設計並打印了一打傳單,親自到人流量最大的路口發,凍得第二天發燒三十八度五,回訪人卻寥寥無幾——原來大部分人接她的傳單就是因為看她可憐,接過去根本沒看,轉手就將她的心血與牙縫裡擠出來的成本一同塞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就這樣,江曉媛上躥下跳地折騰了一個多月,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市場遠遠沒有她想像得那麼大。

  隨著春節一天比一天臨近,美發店裡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坊間都說正月剪頭不吉利,每年年底都是美發店的大忙季,江曉媛也沒閒著。

  莉莉他們幾個為了她好,經常會把忙不過來的燙染髮活計交給她,大家都看出來了,總部推出的這項新業務是個完蛋貨,根本不可能發展得起來,為了讓江曉媛不至於太慘,她們想趁著客流量大的時候讓她多拿幾個單子,省得她一年到頭兩手空空。

  數九寒天裡,江曉媛愣是上了火,智齒發炎,連帶著嗓子一起腫了,一個月的時間瘦了十斤,走路都開始發飄,人也顯得更加沉默寡言。

  急也沒用,上火也沒用,市場就這麼冷酷無情。

  臘月初八這天,正好店裡歇業,陳方舟卻出人意料地來到了店裡,推門一看,果然見江曉媛又在店裡蹭空調,同時手裡拿著一本二手的妝面造型書看。

  「吃飯了嗎?」陳方舟問,「我過來給你送一碗臘八粥。」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江曉媛有點警惕地看著他。

  陳方舟:「什麼眼神?」

  江曉媛:「總覺得你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陳總,有事能直說嗎?」

  「嘿,倒霉孩子,會不會說話?」陳方舟搓了搓手,他先是看了江曉媛,隨後話音一頓,又看了她一眼,這才遲疑地開了口,「那我可說了,你別哭。」

  江曉媛在臘八粥的香氣裡繃緊了心裡的弦。

  陳方舟輕咳一聲,四下里看了看,像是一幅不知該從何說起的表情,接著,他打開了店裡的電腦,在「嘎吱嘎吱」的機械聲裡,艱難地登上了一分鐘1KB的破網,用了足足十分鐘,登陸了一個塞滿了廣告的郵箱,扒拉出一封郵件開給江曉媛看。

  「這是最近各店推廣化妝造型業務的情況統計表。」陳方舟說,「呃……唉,算了,你有文化,肯定看得懂,過來自己看吧。」

  江曉媛默默地走過去,手心都是冷汗。

  「你看,這個推廣效果是很不佳的。」陳方舟說,「當然,不是單說你——各店都不佳,咱們店由於你的努力,算是成績最好的了,今天老闆還打電話表揚了我一通,讓我給你漲點工資。」

  江曉媛心情沉痛,一點也不想聽。

  郵件裡的數據單慘不忍睹,好幾家分店基本上都是「禿瓢」——也就是說自打業務推廣以後,一單生意也沒有,這樣一看,他們這家店一個月二十張單子的成績簡直是鶴立雞群了,不管結果成與不成,都可以在豬隊友的對比之下載入史冊。

  「咱們家宣傳期兩個月的規矩,你大概也知道的。」陳方舟抬起頭看著她,他人長得小模小樣,頭也是小頭雞臉,只有眼睛不小,睜大的時候像只小型犬,看起來有點可憐巴巴的,「規定就是到這個月十號,也就是下禮拜,不行……恐怕就要下線了。」

  江曉媛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03 PM

第 32 章

  江曉媛雙手插在兜裡,沉默了大概有一個心潮漲落的週期,然後靜靜的開了口:「所以以後都不成了,對吧?」

  陳方舟搓了搓手:「這個事情做不成不怪你,非人為的因素很多,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裡,我這麼說,你能接受嗎?」

  江曉媛不能,死都不能。

  曾經,世界上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唾手可得的,哪怕她知道自己是個繡花枕頭,也一直堅信,只要有一天她肯雄起努力,就沒有做不成的事。

  怎麼忽然之間,她哪怕想要取得一點點的成績,都變得這樣艱難呢?

  她知道,這次的失敗,其實她可以不必往心裡去,畢竟她是有真技術的,二十多個單子的客人沒有說不滿意的,每個人走的時候都聲稱下次還會來找她——雖然他們都沒回來。

  他們說她比專業的化妝師技術還好,那麼她大可以真的跳槽去做專業化妝師,從底層做起,慢慢攢客戶資源,攢個三五年,考個高級化妝師,不也很好嗎?

  可是江曉媛心裡的願望不止如此。

  當她仔細打聽過高級化妝師的薪酬和就業前景後,心裡就萌生了這個想法——她不想止步於技術,她想有一天能經營自己的美麗產業,像那些一邊在電視上參加節目,一邊推廣自己名下品牌的XX老師一樣。

  江曉媛不想一輩子素著臉給別人打工,儘管那對於別人來說,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職業選擇,但那不能滿足她,在她看來,也不算活出個人樣來。

  可是現在,別人給她提供了平台,她都做不好,遑論以後另起爐灶了,江曉媛忽然發現,自己可能真的就只有技術還勉強拿得出手。

  她有一瞬間開始懷疑,是不是她太好高騖遠了呢?

  也許她根本沒有成為成功人士的素質,也許她只是心大,本質上和陳老闆他們這些人一樣,一生到頭,也就能拼出一處安身立命的寒酸小屋而已。

  她想,要是這個世界能像玄幻小說那樣,有一種可以測試出人根骨的法器就好了,每個人都上去測一測,就知道自己將來是幹什麼的、屬於哪個階層,這樣每個人都能安分守己,不會做超出自己能力的白日夢——那樣豈不是少了好多無謂的摸索和焦慮?

  陳方舟看著她灰敗頹廢的神色,嘆了口氣。

  想當年,他也曾經是凌雲壯志,感覺自己有一天會走上一條無比風光的康莊大道,可是世事無常,現如今他只走上了一條一望無際的房奴之路,貸款的負累把他的腦袋日復一日地按在奔波勞碌與柴米油鹽中,他不敢喘息,唯恐嗆死。

  ……就這,還有好多人羨慕得不行。

  陳方舟:「雖說你的首席可能快當不成了,不過我今天還是給你帶來了一筆單子,要不要做?」

  江曉媛心想:「都黃了,做你個頭。」

  可她的舌頭卻叛變了主人,乾巴巴地吐出一個字:「……要。」

  陳方舟:「我今天要去相親,跟人約了中午,你趕緊的,給我拾掇拾掇。」

  江曉媛這才發現這個大齡男青年人五人六地穿了一身西裝,越發地將他的五短身材暴露在外,整個人看起來短得只剩下一小截,屁股底下就是腳丫子。

  陳方舟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我總覺得這麼穿有點像賣保險的,你說呢?」

  江曉媛:「……不像的。」

  陳方舟羞澀地笑了一下:「唉,雖然我是你老闆,你也不用這麼奉承我。」

  江曉媛聞言,立刻將「像個馬戲團的」這句真心話嚥回去了——她想起來了,陳方舟是她老闆來著。

  她艱難地收拾起一地狼藉的惡劣心情,決定為她熱愛的事業站好最後一班崗,接了陳方舟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帶錢了嗎?」

  十分鐘以後,兩個人一起鎖了門上街,江曉媛本想奔附近的商場去,剛露出一點苗頭,就被陳老闆拽了回來,最後他們倆坐了六站公交,來到了一個人滿為患的服裝批發市場。

  江曉媛震驚地看著好多人扛著大包小包進進出出。

  陳方舟:「好多網上賣東西的人都是從這進貨的,零售也賣,稍微貴一點,裡面亂,你注意點,別讓人掏了你的兜。」

  江曉媛默默地將自己的衣兜拉了出來,陳方舟只看了一眼就閉嘴了——她可真是兜比臉還乾淨,一毛錢也沒有,隨便掏。

  剛一進去,江曉媛險些看花了眼,只見這批發市場裡面到處都是貨架,到處都是小攤,根本沒地方試衣服,只能憑感覺買,質量也參差不齊,所有人都在討價還價。

  過道全被貨架佔滿了,窄得要命,人滿為患,擠作一團,四下漂浮著攤主們南來北往的各色早飯味。

  貨架上的衣服有些是山寨的名牌,乍一看挺像那麼回事,有些則完全是狗屎——江曉媛愣愣地看著一條半身裙,心想:「蒼天啦,掛了半年沒洗的蚊帳也拿出來賣了!」

  誰知她只多看了這麼一眼,熱情洋溢的老闆娘就跑來說:「小姑娘喜歡這個呀,上身很仙的,五十塊不還價哦。」

  江曉媛「呵呵」一聲,回頭張望不知被人擠到哪裡的陳老闆。

  老闆娘:「唉,算了,看你漂亮,我讓一點,三十好不好?」

  陳方舟還沒鑽過來,江曉媛目光無焦距地掃來掃去。

  老闆娘:「誠心要二十塊錢也可以的。」

  陳方舟實在過不來了,跳著腳遠遠地衝江曉媛揮手,江曉媛只好轉身向他擠過去。

  老闆娘在她身後抻著脖子叫喚:「十塊錢你拿走!十塊!」

  江曉媛走得更快了。

  四十分鐘後,倆人艱難的擠了出來,感覺人都被瘦了五斤,江曉媛負責選,陳方舟負責砍價,最後給陳老闆重新置辦了一身衣服,外加一雙內增高鞋,他找了個商場的共工衛生間把衣服換好,被江曉媛直接拽到了香水專櫃。

  陳方舟:「幹什麼,我不買!」

  江曉媛:「我知道,蹭一點樣品。」

  陳方舟忐忑不安地跟著她走進衣香鬢影的專櫃,頭都不敢抬,感覺自己是來做賊的,他拿眼一瞥,發現店裡的導購把客人看得牢牢的,只肯把香水噴在小紙條上,讓他們聞一聞,根本沒有蹭香的機會。

  他連忙一拉江曉媛:「走吧,你看……」

  江曉媛:「閉嘴,別添亂。」

  陳方舟就只見兜裡一毛錢都沒有的江曉媛自帶某種說不出的氣場,泰然自若地跟導購交流起來……不對,是導購單方面被她碾壓。

  那江曉媛也不知道是胡謅還是真事,現場即興發表了一串高大上的香評,成功地將導購鎮住了。

  江曉媛大搖大擺地抱怨:「還有你們店裡怎麼只擺新品?經典都不要了……嘖,咖啡豆也不新鮮了。」

  導購:「有、有的吧,要麼我去給您問問。」

  就在導購飛奔著跑回去的時候,江曉媛眼疾手快地挑出一瓶樣品,迅疾無比地往陳方舟身上噴了三下。

  成功!

  這次逛街的經歷堪稱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可謂是鬥智又鬥勇,勞心又費力。

  圖什麼呢?

  歸根到底,還不都是窮的。

  兩個窮光蛋大功告成,嘰裡咕嚕地滾回店裡,蹭店裡的水電工具,又給陳方舟免費打扮了一番。

  江曉媛覺得自己的腳都快磨爛了,一邊給陳方舟吹頭髮,一邊忍不住譏諷了一句:「陳總,你都窮成狗了,居然還惦記著娶老婆,胸懷大志嘛。」

  陳方舟一本正經地說:「要惦記的,這是大事,我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要娶個老婆,生個娃。」

  江曉媛:「你自己就是個窮鬼,娶的老婆也只能是窮鬼,你們倆窮鬼養得起娃嗎?就算你死乞白賴地把他養大了,等你好不容易把債還完,你家娃也差不多大學畢業了,你還得接著背一屁股債再給他買房置地。」

  陳方舟:「那窮逼就應該一起去斷子絕孫嗎?」

  江曉媛活動了一下生疼的腳腕,沒吭聲,她就是那麼想的。

  陳方舟靠在椅子背上,半闔著眼:「你還小……唉,不對,其實也不小了,怎麼就不明白呢——我跟你說,人越窮,越是想要個孩子,比方說我,我就很想生個娃,將來我可以看著我的小孩從小在城里長大、讀書,大學畢業,一畢業我就給他置業,讓他過得一點負擔也沒有。」

  這是怎麼樣的一種神經病啊?

  陳方舟:「只有看著我的下一代比我好,我才能感覺到我這一輩子也在努力,也有成就。要是沒有這麼一個參照物,我根本看不見自己勞勞碌碌的價值在哪裡,我將來看著我的小孩從小衣食無憂,長大飛黃騰達,就能跟自己說『這都是他老子給他掙來的』,就像是我自己也飛黃騰達了。」

  江曉媛拎著吹風機的手一頓,她抬起頭看向鏡子裡的陳方舟,卻發現陳方舟的臉不見了,鏡子裡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播放另一個世界的事,她看見某個平行空間中,霍柏宇死皮賴臉地纏著她想挽回,她頭也不回地跳上一輛跑車,揚了那小白臉一臉塵灰,隔天就託人把霍柏宇的「工作室」買了下來,把他那些名叫「藝術品」的大肚子小人一個一個從屋裡丟出來,摔得一地破陶瓦片,一群保潔鐘點工排著隊等著,掃完還可以拿額外的紅包。

  就在這時,陳方舟突然出聲:「哎哎,燙死人了,吹風機挪以挪啊,你發什麼呆呢?」

  江曉媛回過神來,眼前就只有一面光潔的鏡子,幻覺都悄無聲息的不見了。

  而她在和一個理髮店店長聊他可怕的一生軌跡。

  陳方舟見她臉色難看,以為還是為了造型業務沒推廣起來的事,就說:「前兩個月扣發了你的績效獎金,其實不應該,你做了那麼多工作,大老闆都知道了。年底我會偷偷給你發到紅包裡的,至於什麼前期後期費用,當然是老闆自己掏腰包,跟你沒關係,你聽我的,不要再惦記這事。事與願違的情況多了,以後你也會習慣的。」

  江曉媛深深地低著頭,下巴快要點到自己的胸口上了,盯著自己人造革的鞋尖。

  這雙鞋子磨腳磨得要死,鞋底還一受熱就開膠,是她找修鞋的要了膠水,自己重新黏上的。

  她度過了一個衣衫襤褸、鼻涕好像總也擦不乾淨的冬天。

  「你就別跟海倫她們慪氣啦,」陳方舟一臉憂愁,話說得老氣橫秋,「多大的人了,我都替你們害臊,我這店長當得跟幼兒園保父似的——錢呢,是揣在自己腰包裡的,日子是自己跟自己過的,你跟別人慪氣慪贏了,是能多吃塊肉,還是能多穿件衣?我看你人長得也怪機靈的,腦子裡少根弦是不是?」

  江曉媛在他頭髮上抓了一點定型水,手重得跟賭氣一樣,抓掉了陳方舟好幾根頭髮。

  有的時候做一件事,剛開始是為了賺錢,但是後期如果努力太過,結果反而顯得比報酬更重要了。她忽然開口打斷了陳方舟的絮叨:「陳總,你剛開始做洗頭工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陳方舟被她問得一愣,忽然就啞口無言了。

  良久,他交叉了自己的十指,抵在單薄的胸口上,順著江曉媛的力道微微仰起了頭,目光有點茫然。

  「我想以後這麼大一家連鎖店都會是我的,」他說,「我還要註冊一個公司,辦一個美容美髮品牌,旗下有美容美髮店,有高級會所,還有自己的廠子,能生產自己的沙龍產品,高級的限量推廣給VIP客戶,普通的在超市開架賣……」

  他的白日夢如此細節詳盡,乃至於說到最後,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來:「唉,這都是扯淡的。」

  終於,江曉媛把先天不良的陳方舟打理出了一副人模狗樣,讓他趕在午飯之前前去赴相親飯局。

  江曉媛把他送出門:「單子不開了,這回算免費給你做,喜糖別忘了給我雙份。」

  陳方舟:「滾吧,這點便宜也佔。」

  連這點便宜都不讓佔的小氣鬼,還想娶老婆?

  呸。

  陳方舟沒敢騎他的小電驢——風大會把造型吹壞,他哆哆嗦嗦地往地鐵站走去,剛走過一個拐角,一輛車就神出鬼沒地擋在了他面前。

  陳方舟先是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熟人。

  他揚了揚眉毛,一抬手搭上了車頂,對著車裡的人說:「怎麼又是你?你這段時間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沒事老往我這跑?看上我啦?」

  祁連一時沒接上話,被這小矮子的無恥震懾住了。

  「哦,對了,」陳方舟不客氣地拉開車門,「你來得正好,我要去見你未來侄子的媽,車借我開一下。」

  祁連罵了一句,還是從副駕駛上拽起自己的外套下了車,真把車讓給了他。

  「怎麼樣?」祁連摸出一根菸,遞給陳方舟一根。

  陳方舟本想接,想起自己身上噴了香水,活生生地忍住了:「什麼怎麼樣——你躲我遠點,別弄我一身味。」

  祁連瞪了他一眼:「好多女的不是討厭男人噴香水嗎,誰給你出的餿主意?」

  陳方舟:「一個女的——你要是說上次你出的那個妝容造型的蛾子,我告訴你,黃了。」

  祁連皺緊了眉。

  「看什麼,黃了就是黃了,」陳方舟說,「你策劃得再好,沒人買賬,沒用。跟你明說了吧,我早就覺得不靠譜……」

  祁連:「別在這馬後炮,你早覺得不靠譜早不說,現在……嗯,江曉媛呢?有點受打擊吧?」

  陳方舟站直了些,上下打量祁連一番:「我一直就覺得不對勁了,你關心她也關心得太勤快了吧?」

  祁連:「……」

  陳方舟一臉穿金戴銀也遮掩不住的齷齪:「哎嘿嘿嘿,有情況!」

  祁連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好好說人話。」

  陳方舟好像被人按了發條一樣正色了下來:「你要真有那份心,不如借她點錢,讓她把書讀完,該幹嘛幹嘛去,讓人家在我那混著算怎麼回事?剃頭匠命苦你不知道嗎?」

  祁連沉默了一會,沒再解釋什麼,只是含糊地說:「……她那個人想法有點特殊。」

  他兩根手指夾著煙,兩次湊到嘴邊,又兩次放下,沉吟片刻後,他說:「我在馬場那邊還有點閒錢,你說要是提出來做點化妝品生意怎麼樣?」

  陳方舟目瞪口呆:「你你你……少爺,八字都沒有一撇,你就先投入這麼多了?真有你的!」

  祁連隨便他去誤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冒出這個想法,可能是想起了江曉媛趴在美髮店櫃檯上,一邊擦鼻涕一邊跟他說話的那一幕,忽然被那種眉飛色舞的力量感撥動了一下的緣故吧。

  他受許靖陽之托,無數次接過夭折的人生,像是孤獨地守著一大片枯槁的荒原,不料突然在角落裡看見了一棵小小的嫩芽。

  祁連把煙叼在嘴裡,沖陳方舟擺擺手,兀自轉身走了。

  「再說吧。」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05 PM

第 33 章

  江曉媛並不知道一條街之隔的地方發生了一段圍繞著她的桃色對話,她用店裡的破微波爐把陳老闆帶給她的臘八粥熱了,嘗了一口,就推斷這東西是陳老闆自己熬的——因為下料很足,味道很好,如果是買的,大概不便宜,陳老闆是絕對捨不得的。

  陳方舟這一走,偌大的美發店一下子就空曠了下來,病毒明光好像來了勁,從微波爐微微反光的門,到大大小小的鏡子,到處刷存在感,沒治了。

  江曉媛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行走的遙控器,她走到哪,電視就開到哪,還不讓換台。

  她叼著塑料勺子,把粥裡可憐可愛的甜棗先撈出來吃了,又將傻大憨粗的雲豆們扒拉到一邊,淡定地坐在電視機前,像看電視劇一樣欣賞著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生活。

  這玩意,看第一遍的時候心裡震動,第二遍心裡難受,第三遍就麻木了。

  江曉媛看了三十遍,已經豈止是「麻木」了,正逼近偏癱狀態。

  播到了劇終,屏幕上依然跳出了一條信息,要她反饋:「是否啟程?」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棗核:「否,快滾吧,這邊挺好的。」

  電視猝不及防地「啪」一下黑了下去,浮華三千都在她面前煙消火散了。

  好個屁——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回味了一下甜棗的味道,豪邁地把一整碗臘八粥一口悶了。

  病毒那車□轆一樣的勾引過猶不及,開始在她身上起了反作用,不但沒有擊中她脆弱的玻璃心,反而點燃了她所剩不多的血性。

  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是有血性的,同時每個人都是渴望自我實現的,天生的自然規律,只是在有些人身上被扭曲了。

  江曉媛本來被自己的失敗弄得有點心灰意冷,但目睹了陳方舟的一生後,她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人生,只好在「灰燼裡重生」,咬著牙繼續走下去。

  傍晚,江曉媛第一次用店裡的化妝品往自己臉上招呼了一遍,她給自己化了個春暖花開的桃花妝,穿上祁連給她買的那件誇張的粉色大衣,修改了傳單內容,把宣傳重點從日常妝改成「舞台妝」,末尾標註學生打九折。

  然後她就這樣春暖花開地在凜冽的寒風中殺出一條血路,上了街。

  聽說賣火柴的小女孩就是這麼凍死的,不過賣妝容的大女孩還活著,因為她心裡還有一碗不肯熄滅的岩漿。

  第二天,江曉媛來店裡的時候,發現門口造型設計業務宣傳牌上被人掛上了一個倒計時提示,顯示活動時間還有五天結束,乍一看像是在催促顧客抓緊時間享受折扣,實際江曉媛知道,這是海倫她們用來嘲笑她的。

  可是經此一役,江曉媛的臉皮是日復一日的厚了,心腸也是日復一日地硬了,看了這面倒計時牌,她奇蹟般地波瀾不驚,沒把海倫他們的挑釁放在眼裡。

  江曉媛自然而然地經過宣傳牌,跟飲水間的陳方舟打招呼:「陳總,昨天相親怎麼樣?」

  陳方舟順手給她倒了一杯不知誰拿來的奶茶,看起來心情頗愉快:「挺好。」

  江曉媛就知道有戲:「哇!那她……」

  陳方舟連忙回頭打斷她的大驚小怪,對她做了一個「別聲張」的手勢,小聲說:「是個護士,樣子一般,但是性格看起來不錯,挺樸素的,像個過日子的,最好的是她個頭不高,誰也不會嫌棄誰……哎,你說我昨天那麼折騰,還噴香水,會不會讓人看了覺得我不踏實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說不出的期冀,卻不是紅男綠女鴛鴦蝴蝶的期冀。

  好像「過日子」三個字可以將生活中所有的激情與苦難都一筆勾銷,包括未來、包括希望、包括愛情。

  江曉媛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一會,她忽然心酸起來。

  這時,前台接起一個電話,對江曉媛說:「造型師,電話!」

  江曉媛急忙應了一聲,投入她的戰鬥去了。

  頭天晚上她沒白挨凍,舞台妝宣傳起了作用,大概快到年關各種表演和晚會也多,當天,店裡接到了兩通電話,都是附近的白領,說是年會演出用,打聽能不能團購預約。

  江曉媛打起精神,用上了這段日子從海倫那偷師出來的種種推銷手段,舌燦生花地勾搭了人家來店裡看看。

  不過遺憾的是,兩筆單子都不大,都做下來也不到十個人,而且時間恐怕都要等推廣期過去以後了。

  那黃花菜都涼了。

  江曉媛一邊給一個客人洗頭髮,一邊一心二用地思考——想個什麼辦法能讓他們先給預付款呢?

  當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祁連來了。

  他也覺得自己三天兩頭地跑來有點煩,但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只好一邊自我唾棄,一邊暗搓搓地跑來。

  人頭髮又不是雜草,他的頭髮根本長不了那麼快,剛剪的頭,當然不可能再動刀,前台卻已經認識他了,主動來招呼:「祁先生今天還找陳老闆嗎?今天要做什麼?」

  祁連:「呃我……」

  要是洗個頭就找店長,會不會有點太那個了?

  他還沒編出來,那邊陳方舟已經多嘴多舌地開了口:「他不剪,是來做造型的!」

  前台沒想到還有半夜三更來做造型的神經病,看向祁連的眼神充滿了驚奇。

  陳方舟又叫:「造型師——」

  祁連很想上去把陳大龍的嘴縫上,他自忖來意天真無邪,被姓陳的這皮條客似的兩嗓子叫喚得都開始尷尬了。

  江曉媛對「造型師」三個字十分敏感,一叫就回了頭:「嗯?」

  她看見祁記者,有些詫異,把手裡手頭清理刷子的活暫時放在一邊:「你怎麼來了?」

  「啊?嗯……」祁連若無其事地一低頭,胡編亂造的真本領落上了舌尖,順口說,「來洗個頭,晚上有個飯局。」

  江曉媛一想,此人是債主,對待債主要像春天一樣溫暖,於是痛快地說:「行,我來給你洗。」

  祁連默默地跟著她往裡走,目光無意中與陳方舟對了一下,頓時不好了,感覺整個美發店的空氣都被此人污染得齷齪了起來。

  還沒等進門,門口突然進來了一個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模樣,身上背著個小小的布包,像個上學走錯教室的孩子。

  她一進來就皺了皺鼻子,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了片刻。

  前台問:「同學你剪頭髮嗎?」

  「不剪,」小姑娘說,「嗯……你們有造型師嗎?我找造型師。」

  奇了怪了,今天都是來找造型師的。

  江曉媛好像忽然從閒置物品變成搶手貨了。

  前台抽出櫃檯後面的呼叫器:「曉媛老師,曉媛老師來一下前台,有客人找。」

  店裡為了顯得專業高端,前台召喚人的時候,別管是高級技師還是打下手的實習生,一律叫「老師」。

  祁連一聽,連忙如釋重負地說:「你忙你忙,我就洗個頭,誰都一樣。」

  江曉媛只好把他丟給正好閒著的莉莉。

  那小姑娘看見江曉媛,當著她的面拿出自己的手機撥了個號碼:「喂……嗯,我在了,找到了……好,你來跟她說。」

  她說完,把手機遞給江曉媛:「給。」

  江曉媛有日子沒摸過智能機了,乍一拿過來還挺有點不習慣:「喂?」

  那邊充滿特色的聲音開了口:「我,蔣Sam,你記得吧?」

  江曉媛當然記得,蔣老師說話的腔調非常特別,總帶著一股「哀家賞你」的感覺,弄得誰在他面前都像個小太監。

  她先開始有點納悶,等對方說了幾句話以後,江曉媛整個人就像是被幸運女神一槓子拍在了原地。

  蔣Sam說:「這個藝術團窮得掉渣,連個化妝師也養不起,託人找我接私活, low爆了,我才懶得理他們,再說我家裡老娘鬧著要再婚,天天打電話逼我回去,也沒時間,你幫我個忙,應付人情就行,不用搞太複雜。」

  蔣太后這不是找她幫忙,是救她的小命啊!

  太后又發話:「一般這種我都是按人頭收費,一個人三百,他們託人找我的,也不好再漲價,這樣吧,這個活呢你先做著,要是你們店裡要是收費高,差額我回去我自己出錢補給你。對了,你們舞台妝多少錢?」

  江曉媛說:「……一百八。」

  蔣太后:「擦,賣白菜啊?」

  江曉媛熱淚盈眶:「哪怕賣白菜也不能賣白粉啊!」

  「行吧,」蔣Sam頓了頓,「那算便宜他們了——那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次你幫我個忙,下回有好處想著你。」

  就這樣,江曉媛多了一個便宜的終身爹——當然,依照目前的情況,別說是認爹,讓她認蔣太后當姥姥都行。

  聯繫好了客戶,第二天陳方舟特意把鑰匙留給了江曉媛,她上了三道鬧鈴,凌晨三點半已經準備妥當,準備開門迎客。

  藝術團一幫十來歲的小姑娘們四點半來到了店裡,都很安靜——困的,前面的在化妝,後面的就在打瞌睡,一個個纖細得麻桿一樣,在寒冬的早晨好像一堆被摧殘的小秧苗。

  江曉媛為了讓她們休息得踏實一點,把多餘的燈都關上了,只留下操作台上一點燈光,像是一個留給自己的小小舞台,在破曉前的黑暗裡柔弱地熠熠生輝。

  藝術團人不少,但江曉媛手腳麻利,她是天生做這一行的人,做起來全情投入,既不累也不困,遊刃有餘中還能找到不少樂趣。

  領隊老師等在一邊,隨手翻到一張江曉媛發剩下的傳單,忽然說:「她是領舞,能給她化一個你這上面說的桃花妝嗎?」

  江曉媛瞥了一眼女孩棉衣裡面露出來的舞衣,一口答應,三下五除二在少女額頭眼周勾勒出彩繪一樣的花,她想也不想,信手拈來,好像已經千錘百煉過,把本來昏昏欲睡的女孩都看精神了。

  「姐姐,你比我們上次請的化妝師厲害多了。」

  江曉媛脫口說:「你長得漂亮。」

  鏡子裡也非常應景,如果此時江曉媛抬起頭看鏡子一眼,就會看見鏡面裡的人不是昏昏欲睡的小演員,而是她自己。

  鏡子裡的江曉媛手指捋著新燙的髮型,對旁邊的美發師說:「你手藝真不錯,下次還找你。」

  美發師笑得見牙不見眼:「主要是您長得漂亮。」

  明光不知是命不久矣還是怎樣,騷擾她的頻率越發的高,江曉媛早晨起來洗臉照鏡子都不肯消停,弄得她只好一邊輕車熟路地無視那些畫面,一邊勉強找個邊角胡亂照一照。

  這一筆大單子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增加的數字比她將近兩個月的奮鬥都可觀。

  終於,無情時光如水,稀里嘩啦地就流到了宣傳期截止日,陳方舟一大早就拉著財務,把所有的造型業務簽單都清點了一遍。

  單子有零有整——差一點。

  只差一點。

  陳方舟抬頭看了江曉媛一眼,見江曉媛緊張得臉色發白,他心裡忽然莫名地軟了。

  有些人,自己已經無能再孤注一擲地去做什麼了,但看到別人這樣夜以繼日,總是不由得感動,於是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彷彿吃錯了藥,從兜裡摸出一百塊錢塞進收銀台裡:「我上禮拜去相親,你給我做的造型,當時沒打單子,現在補上。」

  財務麻利地接過錢補上單據,最後核對了一遍統計結果,忍不住出了聲:「店長,不對的,這個舞台妝當時是按照學生團購價格,給他們打了折,我們不按單子數量,按營業額算,可能還是不夠。」

  江曉媛:「……」

  這是她當時為了推廣舞台妝,擅自在宣傳單上印的學生團購打折,真是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

  陳方舟:「還差多少?」

  財務說:「一百六三塊五。」

  陳方舟:「哪個造型業務在一百六以上?」

  財務:「活動期間日常妝一百,舞台妝一百八,定製兩百六。」

  陳方舟二話不說,掏出電話撥了個號:「你今天有空過來一趟,給你化個妝。」

  祁連正在忙一份文稿,中途被陳方舟的電話打斷,聽了這個無理要求,他語氣很不好地說:「你有病吧?」

  說完他徑直掛斷了電話,奮筆疾書。

  可是過了一會,祁連按在鍵盤上的手忽然一頓,他像是回過了神來,原地思考片刻,啪一下把筆記本合起來,站起來走了。

  半個小時以後,祁連到了陳老闆的美發店。

  「來了來了!他今天要化個舞台妝。」陳方舟指著祁連,對一邊的財務說,「開個單子,等會讓他結賬。」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07 PM

第 34 章

  祁連當然不可能讓他們把自己禍害得一臉花,最後他在店裡找到了他媽以前辦過的一張會員卡,裡面剛好剩了點沒用完的尾款,正好夠預付一筆預約業務。

  算是給江曉媛頂了一張單子。

  江曉媛沒想到這件事會驚動祁連,最後還由他了結,頓時十分過意不去:「這多不好意思……」

  祁連:「沒事,反正你們店常年耍流氓,用不完的錢也不讓往外取。」

  直到陳方舟當眾宣佈新業務推行任務順利完成,江曉媛還是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

  市場營銷這件事,看著容易做來難,江曉媛接連失敗,本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完不成營業額目標,不料居然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過了關。

  說起來她也不是不愧疚不心虛的,從考核實習技師到推廣造型業務,她每次都仰仗著各種好運氣,每次都有人幫忙……就這樣,任務也完成得像打擦邊球一樣,堪堪及格。

  江曉媛總覺得自己這些雖然小,但著實驚心動魄的成就中摻雜著上不得檯面的小偷小魔。

  雖然看海倫他們氣成一對葫蘆還是很爽的,但……

  江曉媛忍不住偷偷看了祁連一眼,祁連來去匆匆,特意跑來一趟,解決了她的麻煩,拎起外衣轉身又走了,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因為陳方舟他們店是所有分店中唯一一家完成任務的,與同儕相比,可謂業績斐然,陳方舟特意被大老闆叫走瞭解了一下情況,很是長了一回臉,身為店長和功臣,他跟江曉媛一人得到了一封年終紅包。

  可惜,由於市場反應不良,一枝獨秀也不好看,總部最終還是決定,取消造型設計業務。

  這封不算太豐厚的紅包,再加上江曉媛數十筆單子的提成,還有首席造型師那等同於高級技師的基本工資,江曉媛到了這個世界之後,手裡第一次有了一筆錢,還清祁連的債務後,她感動地發現自己居然還剩下不到兩千塊錢,可以過年了。

  店裡從正月初二開始放假,假期長達一個月,是江曉媛來這個世界後最長的一個假期。初一那天提前下班,陳方舟這個家庭煮飯公下廚煮了一大鍋餃子,給江曉媛和店裡其他幾個最後留守的年輕人一人留了一碗。

  江曉媛已經看到他未來一輩子圍著鍋台轉的命運了。

  陳放走:「怎麼樣,你打算回老家?」

  江曉媛:「再說。」

  陳方舟:「大老闆說了,年後讓我給你提技師,不過你自己心裡得有數,你離技師的水平還差不少呢,這一個多月別把技術都就飯吃了。」

  江曉媛一口咬下去,皮薄餡大,肉汁四溢,香得很。

  她說:「知道了,媽。」

  當天,江曉媛仔細上網查了路程和車次,買好了回程車票,懷著無比忐忑的心情,打算去這個世界原來的江曉媛家裡看看。

  ……以後就要變成她的家了。

  江曉媛花了半天時間,在城市那些變得蕭條的商場與超市中買了一些開始打折降價的年貨,最後,她在大年初三的清晨,和一群大包小包的返鄉民工一起坐在一輛四面漏風的大巴車裡,搖搖晃晃地各回各家。

  滿鼻子充斥的都是汽油味和嘈雜的人味。

  大巴在市區附近還挺正常,開了三個多小時,經過了一個偏遠的縣城,在那換了個司機接班,同時也迎來了好一幫奇葩的乘客。

  有要求把活雞鴨一起帶上車的,有針對票價討價還價的,還有走一段就要求司機在路邊停車的。

  車上沒有售票員,那司機一人獨自舌戰群雄,從接班開始,一直在跟別人吵架,嗓門比車載噪音還大。

  乘客:「你停一下,就停一下能怎麼樣嘛!」

  司機:「今天你要隨地停車,明天你就能隨地大小便,你說怎麼樣嘛。」

  乘客:「那我還要走一段,你得退我五塊車錢。」

  司機:「哦,你出去吃飯,吃完不消化拉出來,是不是也要盛好端回去讓飯店退你錢?」

  江曉媛被汽油味熏得頭疼,同時聽見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地小聲歡呼:「要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

  果然打起來了。

  交涉的司機和乘客很快戰鬥升級,從充滿詼諧的互相譏諷上升到親娘二舅的互相謾罵,江曉媛用力捏著鼻樑,在這樣熱鬧的背景音裡嚴肅地思考起了自己未來的人生。

  思考了一半,她的手機響了。

  電話裡傳出蔣太后的聲音:「小妞,過年好!是我。」

  江曉媛有心把「小妞」倆字糊在他臉上,但是一時摸不清蔣某人的路數,沒敢。

  「我是在你們上次上課登記的名單上翻到你電話的,」蔣Sam他老人家用領導視察的口氣說,「我看了你給那個小丫頭臉上畫的面部彩繪,可以的,這個你也學過?」

  江曉媛:「……不是跟你學的嗎?」

  「少扯淡了,我教你們那些都是糊弄人的,」蔣Sam毫不愧疚地說,「就你們店裡那幫學員,一個個手比腳還笨,還想吃這碗飯?做夢吧。」

  江曉媛:「……」

  太后好像忘了她也是學員之一。

  「我上回不是跟你說過以後有好事想著你嗎,」蔣太后說,「現在有好事了,你幹不幹?」

  江曉媛:「……啥?」

  蔣Sam:「我以前那助理笨得不行,讓我給踹了,你來嗎?一個月給你開三千,有活給你算提成,將來等你翅膀硬了還能單飛。」

  「三千?」江曉媛一時有些震驚,「蔣、蔣老師,你那麼有錢啊?」

  「不是我給你發工資。」蔣Sam說,「我不是掛靠了一個學校麼?每個學期給他們上幾節課,學校掏錢給我雇助教——你來吧,在破理髮店裡給人腦袋上糊大鍋爐有什麼意思?混不出來的。」

  江曉媛一時有些呆愣,她並不特別瞭解行情,但是此時忽然意識到,蔣Sam可能不是她認為的那種普通職業化妝師。

  一個學校為了留住他,巴結到給他請助理的地步,是什麼概念?

  這時,前面和司機戰鬥正酣的乘客尖叫著吼出一大串富有創意的髒話,打斷了江曉媛的思緒,司機怒不可遏地把車停在路邊,咆哮著:「不拉你了,滾下去!」

  這一嗓子在突然寂靜下來的車廂裡顯得格外刺耳,準確地透過江曉媛漏風的遙控器手機傳到了蔣老師的耳朵裡。

  高大上的蔣老師頓了一下:「什麼動靜?」

  江曉媛略尷尬:「呃……」

  蔣老師很快反應過來:「哦,你在看打架哪?好了,那沒事了,我就跟你說一下,你好好考慮,過一陣子再回覆我也行。」

  江曉媛忙說:「謝謝蔣老師。」

  蔣Sam:「不用謝,你接著看吧,看的時候記得躲遠點,別讓他們殃及池魚——嘿,有一次我就是,站得太近,打架那人一激動把我新買的□麵杖抽走了,還沒拆包裝,就讓派出所的人當凶器沒收了……這得罪誰了?」

  江曉媛:「……」

  原來蔣太后除了熱愛剃柳葉眉之外,還熱愛圍觀別人打架……這種活法還真是高雅。

  還什麼學校替他請助理,其實是吹牛的吧?

  司機突然停車,剛才好幾撥同他起過衝突的紛紛東山再起,七嘴八舌地群起而攻之,終於,司機怒了,他乾淨利落地拔下車鑰匙,飄然下車走了:「老子不幹了,想坐車自己推!」

  三分鐘以後,江曉媛跟著一干無辜的乘客,排成一排,站在了西北風呼嘯的山路上。

  她抬頭看了一眼渺茫的前路,感覺還不如沒收她的□麵杖呢。

  江曉媛好像跟這條路犯克,這輩子沒有坐車走這條路的命,原地徘徊了片刻,她只好嘗試著給她上次聯繫過的鄰居家裡打了個電話。

  艱難地溝通了各自的位置後,雙方發現江曉媛這次降落的地點離他們家不遠了,是不幸中的萬幸,鄰居的嬸娘十分熱心地差遣家裡老公來接。

  江曉媛搓手跺腳忍饑挨餓,已經徹底沒有心情思考自己光明或是晦暗的未來了,她在原地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忽然看見遠處來了一輛煙塵瀟瀟的三輪車,心裡就湧上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開三輪車的大叔臉上帶著不自然的微笑——肌肉凍僵了,一時回不去,他遠遠地漲著一張紫紅如銅的臉,在寒風中大著舌頭喊叫:「曉媛啊!曉媛!孫二伯來啦!」

  江曉媛:「……」

  那不祥的預感成了真,她是怎麼會認為自家芳鄰所謂的「開車來接」指的是四輪車呢?

  江曉媛把羽絨服的帽子紮緊了,所有能扣上的扣子全部扣上,一直別到了鼻尖下面,雙手全都縮到袖子裡,全副武裝地上了三輪車後面的露天大車斗,迎風淚流地準備開始一段跑車般拉風的旅程。

  其他滯留的乘客見狀,紛紛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可是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已經大半天不過車了,總不能走回去,一些人也只好胡亂將慘不忍睹的表情收拾起來,一擁而上。

  「師傅,那個小姑娘,也帶我一程吧?」

  「帶我一程帶我一程,我付車費,到你們家附近,找個有人有車的地方就把我放下來就行,我再去找別的車。」

  「麻煩麻煩,大過年的出門在外,都不容易。」

  「師傅……」

  江曉媛艱難地把被領子遮住的口鼻釋放出來:「好啦別吵!」

  孫二伯笑呵呵的:「都來,都上來。」

  豬隊友一句話出口,眾人立刻一片七嘴八舌的道謝,爭先恐後地要往三路車後面有限的車棚子裡爬,眼看要造成踩踏事件。

  江曉媛只好急中生智地爆喝一聲:「慢著,不白坐!十五塊一位!」

  此言一出,週遭頓時一片靜謐。

  大概是前一陣子瘋狂營銷的後遺症,江曉媛那一刻好像被一隻巨大的錢串子附了身,自己都被自己震驚了。

  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口齒異常伶俐地說:「十五塊一位,要走的上車,上滿就走。」

  孫二伯震驚地看著她。

  江曉媛無視了他,雙手揣在袖子裡,擺出一副八風不動的地主婆模樣。

  終於,一個中年人率先掏出錢遞給她:「帶我一個。」

  有了帶頭的,之後立刻又有幾個人效仿,小小的三輪車很快被佔去了半壁江山。

  江曉媛:「二伯,沒坐滿咱們也走了,太冷了。」

  孫二伯腦漿被凍得不太流動了,聞言愣愣地應了一聲,一腳踩下離合,電動三輪車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嚎叫。

  在花錢上永遠都有拖延症的人們眼看他們要走,立刻激動了,當場有幾個之前遲疑著不肯付錢的跳上三輪車,最後他們不單拉了個滿員,還超載了一位——那位多出來的女青年只好半蜷縮著坐在了她丈夫的腿上。

  江曉媛重新把臉縮回領子裡,露出一雙彎起來的眼睛。

  頭重腳輕的電動三輪乘著暮色,穿越寒冷的風與經年的塵埃,「突突突」地前往不遠處雞鳴狗吠的、閉塞的鄉村。

  江曉媛的歸來引起了街坊四鄰的轟動,大家紛紛跑出來圍觀,見她比離去的時候看起來還樸素,就紛紛放了心,誇讚起她來。

  在這些留守老年人眼裡,女孩家穿衣打扮,好像總是和一些品行不太好的事聯繫在一起。同時,他們也羨慕城裡姑娘的美麗,同樣的打扮,自己的姑娘這樣做,就是*墮落,城裡的姑娘這樣,就是洋氣時髦,似乎他們是將自己的形象也移動到親朋好友的後代身上——為了習慣忍受貧苦,便只好將貧苦當成美德。

  彷彿好的人,天生來就是不配享受的。

  這些人情世故江曉媛本來是一竅不通的,然而身在這個世界不過半年,她卻已經見慣了三教九流,無師自通了起來。

  孫二伯的車一共搭回來九個人,除去江曉媛,八個人每人交了十五塊車費,總共一百二元整,江曉媛樂得做人情,收上來一回手,全都給了孫二伯。

  孫二伯忙推:「這不行,不能都給我,是你替二伯收的錢,你想的主意。」

  江曉媛:「還是您去接的我,沒您我還回不來呢,再說您跟二嬸還一直照顧我奶奶,我這就是借花獻佛,自己都覺得沒誠意呢。」

  孫二伯出去接個人,始料未及地還賺了一筆外快,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逢人便誇:「這姑娘將來是做大買賣的料,有大將風度。」

  有大將風度的江曉媛心裡其實很沒底,她根本不知道原主的家在哪,只是通過電話推斷,應該和孫二伯一家是鄰居,就一直跟著二伯到了孫家門口。

  江曉媛發現自己不用找了,在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一個瘦小的老太太正拄著枴杖望著她。

  這個老太太,江曉媛是見過的,她年幼時從父親的舊相冊裡翻到過她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當然要年輕很多,未到中年。

  她嘴角略微下垂,頭髮一絲不苟,雙頰凹陷,看上去不太慈祥,像是有些不苟言笑,眉目間年輕時候的影子依稀,只是一把白髮在漸次黑下來的空中顯得分外扎眼。

  像是時空倒轉了,死者復活了。

  老太太見了江曉媛,態度並不熱絡,只是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自然而然地牽住江曉媛的手,像是牽起一個在外面玩得忘乎所以不肯回家的小孩子。

  「走,」她淡淡地說,「咱們回家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09 PM

第 35 章

  什麼是平行時空呢?

  微觀的看,或許就是同一個人身上會發生的無數可能□□?人的一生中,也許每一次一念之差,都會造就兩個背道而馳的平行空間。

  每一個時空中的那個人,都是她自己。

  這一點江曉媛在踏入原主人房間的時候,深切地感覺到了。

  所有的杯子都放在左手邊,把手也沖左,但筆和工具在右邊——這是因為江曉媛雖然不是左撇子,卻從小就習慣用左手端杯子。

  桌上的筆筒裡插滿了筆,一多半是不能用的,筆尖沖上閒置著,這也是她的怪癖之一,筆用完了不扔,哪怕不能換芯。

  床鋪總是靠近一角,永遠不放在正中心。

  江曉媛試探著坐在舊木頭桌子旁邊,她忽然心裡一動,彎下腰拉開最下面的抽屜,果不其然,在抽屜裡發現了一個鐵盒子。

  一切都是她的習慣,江曉媛根本不需要向誰打聽,她本能地就知道這屋裡有什麼。

  江曉媛把鐵盒子端出來,知道這裡面放著她在這個時空的珍藏。

  在原來的時空,她也有這樣一個盒子,雖然比這個鏽跡斑斑的蛋捲盒子高檔很多。裡面有一打學畫的考級證,有她第一根用完的眉筆筆頭,有她小時候從父母那收到的生日禮物——長到十來歲以後就沒有了,過了十歲,他們就不再費心買玩具哄她開心了,只省事地給她個紅包,讓她喜歡什麼自己去買。

  過了十歲,她也確實很少有機會和父母交流了。

  江曉媛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這個世界的盒子,像是揭開了一段她沒有來得及經歷的過往。

  盒子鏽得不行,很費了她一番力氣才摳開,之間裡面裝得滿滿噹噹、沉甸甸的,有高中錄取通知、有特意打印出來的中考成績單紙條,有一本翻得卷邊的盜版英文小說《玻璃城堡》,一盒掉了殼的舊磁帶,已經壞了的隨身聽……

  還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不知是哪個不出名的景點,她看見一家人在一塊明顯是人造的巨石前合影,景點很挫,人的打扮也很挫,看向鏡頭的表情是一水的痛苦嚴肅,彷彿不是來旅遊的,是來匯報思想工作的。

  裡面有頭髮還大半黑著的奶奶,有她這個世界的父母,她看著他們,那麼的陌生,那麼年輕而憔悴。

  她不由得產生了某種疑惑——是這兩個人嗎?她的父母是長這樣的嗎?

  眉目輪廓是熟悉的,可是氣質、神情卻又天差地別,同樣的人,難道穿名牌打理好造型,就是個貴婦人,穿著碎花舊棉布衫,憔悴而充滿戾氣地望向鏡頭,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婦嗎?

  江曉媛把照片壓在最下面,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指尖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燈塔助理告訴過她,當她被從撞樹的車裡甩出來的時候,她原本的時空就分成了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她死了,一種她被救活了,這兩種情況分別繼續發展,發展出後續更多的可能性,形成如同大樹枝杈一樣複雜的、無數個平行時空。

  她的生活就像一條平鋪直敘的直行道,突然一分為二,成了分岔路。

  原本那條路在分岔的一瞬間,就戛然而止了。

  停了,不存在了。

  以後每一個分出來的平行時空裡都會有一個她存在,活著或者已經死了,作為一個既定的結果,供她的父母親人與朋友們面對。

  他們或悲痛或慶幸,然後繼續在不能回頭的時間上狂奔而去,從頭到尾不知道還有一個被遺漏的她。

  此時已經夜深人靜,老人家躺下的早,已經在隔壁睡著了,江曉媛在一站昏黃的檯燈下,突然之間就不由得悲從中來。

  她從酷暑到嚴寒,整整大半年疲於奔命下壓抑的悲傷好像才回過味來,找到了流瀉的途徑,一股腦地奔湧出來——她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或許只有時空法則記得她,預備著她一旦回到燈塔,就將她絞殺得灰飛煙滅。

  她少時性格乖戾任性,少有朋友,父母二人整日奔波,幾乎沒時間管她,她寂寞地陪著自己長大,身邊只有一茬一茬比日本首相換得還快的保姆。

  江曉媛也曾經有過無數怨言,幻想自己有一個溫暖而熱鬧的家……而現在,不溫暖的也回不去了。

  江曉媛想起她爸,十天半月不見得能見一次,每次一見她,必然要皺緊眉頭,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番,大概很多父親對後代的要求總是以自己為參照物,按照他的標準,江曉媛太拿不出手了。

  要是他現在看見她經受了這麼大一番變動,還磕磕絆絆的生存了下來,會不會很驚訝呢?

  可惜她再也沒機會回去講給他聽了。

  江曉媛一直哭了半宿,哭到最後頭疼了起來,總算是把半年多壓抑的情緒哭盡了。

  她這才進入中場休息,把鐵盒子收好,輕車熟路地在下面找到了一個硬紙板黏的夾層,從中翻出了一本原主人的日記。

  江曉媛哭哭啼啼地擦乾淨鼻涕眼淚,準備好好拜讀狀元那光輝的生平。

  狀元剛開始寫日記的時候年紀還小,經常會長篇大論一些雞毛蒜皮,後來大概是懶了,行文開始變得三言兩語,只挑重要的事提兩行。

  狀元的風格基本如下:

  「X月X日,晴:今天在樓道里聽見四班那紅眼鏡酸溜溜地說要超過我,呸,做夢。」

  「X月X日,陰:今天物理老師抄錯數了,還說我做得不對,老柿餅真不是個東西。」

  「X月X日,小雪:今天有個弱智給我寫情書,話都說不利索,真急人,怎麼沒先找他家狗練練人話口語呢?」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江曉媛看得十分凌亂,對狀元就是她本人的這事有了點真實感——這熟悉的簡單粗暴風格。

  到了最後幾頁,狀元漸漸地連日期也不寫了,只是偶爾留下隻言片語,更像是心煩意亂時的信手塗鴉。

  江曉媛看見她寫道:「奶奶摔了,我爸在就好了。」

  後面換了一種筆,似乎不是同一天的記錄,狀元隔著幾天,對之前的自己隔空喊話:「你爸早變死鬼了,別做夢了,自己上吧。」

  後面「上學」還是「退學」的字樣糾結了一大片。

  然後江曉媛找到了她最後一篇日記,鉛筆寫的,字跡已經被蹭得有點模糊了。

  這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言語,一共兩行。

  第一行寫著:「沒錢,不念了。」

  第二行寫著:「我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

  戛然而止。

  之後狀元在鄉間打工也好,打理貧瘠的土地也好,大概是忙得不可開交了,漫長的紀念裡,她再沒有寫過一句話,她的整個少女時代都壓在這個運動會獎品的本子裡,藏在了悄無聲息的夾層下。

  江曉媛從頭到尾看完,已經接近凌晨四點,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把窗簾挑開一條縫,看著窗戶黑洞洞的背景下光怪陸離的冰花,只覺得「出人頭地」四個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上午,江曉媛頂著一雙沉重的黑眼圈攪合肉餡的時候,祁連打了電話來。

  江曉媛一邊做著機械勞動,一邊對他說:「查崗啊?我還活著,燈塔那邊這兩天也消停了,我看那病毒沒準已經死了,你放心吧。」

  祁連沉默了片刻:「……我沒不放心。」

  江曉媛:「嗯?」

  祁連:「就是剛看見你把錢打回我賬戶了……其實不用那麼急的,等年後回來,手頭寬裕了慢慢還也一樣。」

  「哦,原來是這件事。」江曉媛想。

  她還以為他賬戶上會有餘額變動的短信提示,打了錢以後就忘了跟他說一聲。

  「正好有,就還了,」江曉媛說,「你幫我很多了,謝謝啦,等我以後發達了,一定忘不了你。」

  祁連:「……」

  最開始,他根本不相信江曉媛能活下來,後來發現她是最後的機會了,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成功,只好把她當成沙漠裡的嫩芽,誠惶誠恐地隨時照看著,誰知道也才不過是一走眼的工夫,她的翅膀居然已經這麼硬了。

  硬到她說「發達了忘不了他」的時候,祁連居然沒覺得好笑。

  那邊的江曉媛卻突然想起他那天傍晚的背影,一叫就來,事後不居功也不吭聲,自己默默地走開。她一開始總覺得祁連身上有種匪氣,可是時間長了,居然發現這個人其實很靠譜,脾氣也不錯,有點像長得像狼的大狗,只是看起來嚇人,有獠牙,獠牙收起來,就是長久而不表露的溫厚。

  她忍不住對祁連提了蔣Sam的邀請:「我一個朋友前些天打電話讓我過年去他那裡做事……」

  祁連有些意外地停頓了一下,隨後問:「做什麼?」

  江曉媛:「化妝師。」

  祁連:「化妝師?主要哪方面的?」

  江曉媛:「……」

  她其實並不瞭解職業化妝師是幹什麼的,美發店也沒有條件讓她充分地蒐集信息,到現在只是有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一時真有點說不清楚。

  祁連:「你那個朋友幹什麼的?」

  江曉媛:「……老師?」

  這她更說不清了,她連蔣Sam真名實姓是什麼都不知道。

  祁連嘆了口氣:「你有方向和志向是挺好的,但是最好還是穩妥一點,不要太著急。化妝師方面我也不認識太多人,等過一陣子給你打聽打聽,有合適的地方再去吧?」

  江曉媛:「等等,我不是……」

  祁連:「嗯?」

  江曉媛悶悶地想:「我只是想聽個認識的人的意見,沒有讓人幫忙找工作的意思啊。」

  可這句話說出來有點不識好歹的意思,在和顧客的無數次交鋒中慢慢開始學會說話的江曉媛猶豫了一下,又給嚥了回去。

  祁連:「再說,真換了地方,你住在哪也是個問題對吧?慢慢來吧。」

  江曉媛無從反駁。

  就這樣,她在老家住了大半個月,每天暗自琢磨,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書也好,前輩也好,大家只會告誡你多吃蔬菜水果、多努力多思考,沒說吃哪種蔬菜水果,也沒說努力思考向哪個方向。

  老家當然沒有電腦和網絡供她消遣,電視江曉媛不愛看,於是她漸漸地耐下心來,把狀元的藏書挨個翻了出來。

  江曉媛想:「既然我們是一個人,我怎麼可能看不下去她的書呢?」

  說來也奇怪,她這麼一想,看書就困的毛病居然奇蹟般地自癒了。

  原主人的藏書很多,大部分來自縣城新華書店——扉頁上有書店的章,狀元都用舊掛曆給它們包了書皮,看得一絲不苟,書頁間別說筆記,連摺疊都沒有。大概受縣城的書店規模限制,她買的基本沒有時下流行的暢銷書,有一些經典名著,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心靈雞湯。

  江曉媛看完了比她一輩子的閱讀量還要多的書,不過對她時下的糾結沒啥幫助,因為看的是書,不是說明書。

  轉眼就過了十五,年味隨著春風飄散,她也要走了。

  她然後留下了一千塊錢,和奶奶告別。

  奶奶依然是寵辱不驚的模樣,聽見她要走,也只是應了一聲。

  「去吧,」她說,「我不懂外面的事,但是你總要出去的。」

  江曉媛出發的時候,奶奶送她到車站,看著她上車,老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邁了一小步,隨即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腿再也追不上任何人了,她又縮回了腳。

  奶奶:「明年還回來的吧?」

  江曉媛:「嗯,回來!」

  奶奶:「記得回來啊,也回來不了幾次了。」

  江曉媛眼睛眨巴了兩下,又想哭了。

  她孑然一身地回城,揣著原主人那張「我一定要出人頭地」的紙條。

  回程江曉媛長了記性,坐車繞路去了臨縣,到那去坐火車——火車司機總不至於因為跟乘客吵架而罷工的。

  火車車程兩個多小時,兩個小時以後,江曉媛就要面對一個選擇:是繼續留在陳老闆的美發店裡,還是跟著蔣Sam走?

  江曉媛用日記本剩下的幾頁紙分門別類地列出了離開與留下的各自優缺點。

  收入麼,都差不多,她現在已經混成技師了,每個月連基本工資再提成,比蔣太后要開給她的價格少不了多少。

  她還有點捨不得陳老闆。出門打工碰見一個厚道的老闆實在太不容易了,何況他還那麼照顧她。

  以及最現實的問題,她身上的錢基本都給奶奶留下了,自己就剩了一點零花,要是真辭職,肯定得重新找房子住,她付得起房租嗎?

  至於蔣Sam那邊是怎麼個情況,江曉媛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學校是什麼學校?職業化妝師都幹些什麼?平時工作量大不大,會遇到什麼問題?

  怎麼想怎麼不靠譜。

  江曉媛用筆尖在本上停頓了一下,重重地在「美發店」三個字上畫了個圈,連祁連也是這麼勸她的。

  江曉媛心裡的天平一邊倒向了美發店,但不知為什麼,這麼一倒,她總覺得悵然若失。

  這時,火車緩緩地駛入一個小站,車廂裡開始報站,先是中文,隨後是英文,英文最後說到地名的時候用的音譯,就是跑調的漢語拼音。

  旁邊的一個中年人每次聽到,都要興奮地考他十七八歲的兒子一次:「知道說的什麼意思嗎?」

  然後他會專門把那跑調的地名學一遍。

  英文報站每說一次,他就要跟著說一次,像個聒噪學舌的鸚鵡。

  兒子終於不耐煩了,喝罵他:「快別丟人了,好像你能聽得懂似的,小學都沒畢業!」

  父親被揭穿了,尊嚴掃地,只好訕訕地望向窗外。

  江曉媛心裡湧上某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替那位大哥悲傷,也替自己悲傷。

  她的目光瀰漫在窗外未開化的河冰之上,覺得人的尊嚴也像那些河冰一樣,有時候堅如磐石,有時候只是浮在水面,一捅就破。

  「我不能留了,」江曉媛忽然想,「如果蔣太后不靠譜,我就自己去這個行當裡摸索闖蕩,實在不行,就從影樓化妝師做起。」

  這是第一次,在沒有人激她、沒有人逼她的情況下,江曉媛決定不再留在輕鬆舒適的地方。

  否則,等到春暖花開了,冰就要化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10 PM

第 36 章

  江曉媛這腦門一熱的決定,成為美發店裡新年的第一發炸彈,從店長到實習工全體震驚了——要說起來,美發行業的人員流動確實很快,可哪有剛剛升上技師,馬上要漲工資的時候,身無分文地辭職跑去幹一份不知深淺的工作的?

  說句不好聽的,在一般人聽來,美容美發行業已經很不靠譜了,她還打算換個更不靠譜的幹。跳槽也沒有往下跳的。

  莉莉聽說以後「嗷」一嗓子就哭了,店裡的小姐妹們總是相處不了幾年就離開了,少數人另謀高就,大部分是回老家結婚的,莉莉一方面重感情捨不得朋友,一方面也為自己動盪的生活所傷——身邊每離開一個人,她就更加清晰地知道,做這個是長久不了的,也就要跟著惶惶然一回。

  陳方舟的反應和祁連一樣實際:「不幹了?那你住哪去?」

  江曉媛:「還沒想好。」

  陳方舟:「還沒想好?你想得也太簡單了!你知道房租多少錢嗎?」

  江曉媛:「……大概?」

  陳方舟:「我跟你說,你租房至少要去一千,每個月水電燃氣物業要花的吧?那也要幾百,假設你天天走路上班,沒有交通費,但是你起碼得吃飯吧?好,就算你們女孩吃得少,一天十五塊也要的吧?一個月就四百五,萬一你想偶爾改善一下,算下來差不多要六七百。」

  江曉媛:「……」

  她第一次發現錢這麼不禁花。

  「這就小兩千了,」陳方舟說,「那你能保證自己一年到頭不生病不買藥吃嗎?能保證沒有應急的事和額外開銷嗎?你牙膏肥皂的日用品要不要買?不使化妝品,冬天大寶總要抹一瓶吧?換季的新衣服要不要穿?我的姑奶奶,一個月給你三千,你自己算算每月月底你還能剩幾個子兒?再說那邊有沒有五險一金你問清楚了嗎?要是沒有,不說別的,年底的社保錢你都攢不齊。」

  江曉媛毫無概念,她連「五險一金」包括什麼都說不明白,愣愣地問:「社保錢也要交?上哪交啊?交多少?」

  她果然天生就不是過日子的人,哪怕窮困潦倒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她也不會像陳老闆這樣,三言兩語就把日常生計說得這麼一清二楚,江曉媛當場就被震住了,滿腔的緣由都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中被駁得毫無立錐之地。

  「你趕緊給我一邊涼快去吧,什麼都不知道……唉。」陳方舟嘆了口氣,總算知道為什麼祁連托他照顧江曉媛了,她可真不走心,別的不走也就算了,跟她自己利益切身相關的也不走,想起一出是一出。

  陳方舟:「咱們技師的基本工資一千五,但是只要你這個月不是特別游手好閒,都能拿到提成的,提成有時候比你工資還高。在店裡你吃住都不用花錢,一個月稍微節省一點就能攢下一兩千……你現在要走,是腦子有病還是數學不好?」

  說著說著,他好像都有點急了。

  江曉媛只好無言以對。有的時候,理想和現實是衝突的,沒辦法。

  她默默地打量陳方舟片刻,這才看出來陳老闆的臉色不怎麼好,印堂發黑,鬍子也沒有刮乾淨,剩下青黑的一層,眼睛裡還有血絲,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煩躁。

  江曉媛小心翼翼地問:「陳總,你沒事吧?」

  陳方舟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緩和下語氣,指使江曉媛說:「去給我沖一杯奶茶。」

  江曉媛替他沖了一杯十分不健康的速溶奶茶,店裡的員工都在做開店準備,清掃衛生、調試設備、清點存貨……都忙著,江曉媛準備辭職,稍微偷了點懶,沒有參加勞動,窩在飲水間跟陳老闆聊天。

  江曉媛:「你失業總不至於,難道是失戀?」

  陳方舟聽了,用喝悶酒的姿勢灌了一口速溶奶茶,很快遭到了裝逼的報應——被開水燙得嗷嗷直叫。

  果然是失戀。

  其實在江曉媛看來,陳方舟根本就沒有戀,根本談不上失。他充其量不過是出去和一個適齡女人談了一筆合同,接洽了幾輪後,友好的談判沒有能達到一致意見而已。

  江曉媛:「因為什麼?」

  陳方舟沉默了一會,低聲說:「還是工作,她感覺我這個工作幹不了一輩子,不踏實。」

  江曉媛伸出手,拍了拍陳方舟的後背表示安慰。

  人們一方面認為,一輩子趴在一個地方、幹一種工作、二十歲和五十歲過著同一種日子的生活特別可怕,沒出息,沒上進心,一方面又認為那些流動性大、長久不了的工作不靠譜,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譜。

  要怎麼才能又有上進心,又踏實穩定呢?社會對人的要求還真是複雜難解。

  大概唯有「有錢」二字才能破解。

  陳老闆即將繼續他漫長而無望的相親之路,相親並不好玩,每經歷一次,都能看見那支代表自己形象與品質的股票又跌了個停板,他在一片綠雲慘淡的沼澤裡對江曉媛說得一字一句都發自肺腑。

  陳方舟:「所以我這個過來人告訴你,做人要踏實、要穩當,不要一天到晚異想天開!我願意你辭職,問題你要找個靠譜的地方啊姑娘!這麼沒成算,小心你將來連個對象都找不著。」

  江曉媛想了想:「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

  陳方舟洗耳恭聽:「怎麼?」

  江曉媛說:「我這麼青春貌美的一個大姑娘,就算沒工作也不發愁找對象啊。」

  陳方舟蕭瑟地閉了嘴,要被這大姑娘的臭不要臉驚呆了。

  江曉媛:「陳總,你說得對,但是我的情況不能用這個考量。」

  陳方舟一腦門倒霉地看著她。

  「留在店裡,我的收入能多一點,生活能容易一點,日子能安穩一點,然後呢?」江曉媛說,「然後——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陳方舟:「……」

  江曉媛正色下來:「可我不想這樣,陳總,我想有一天在一款馳名國際的香水盒子上印上我的獨家簽名,我不想再練習推頭髮剪留海了。你說讓我留在店裡,課時留在店裡的每一天,我都在浪費一天的時間,都在距離我的目標遠一點,陳老闆,人一輩子能有幾天啊?」

  陳方舟無法理解江曉媛,就像江曉媛也無法理解他。

  「時間」對於陳方舟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無從度量,無從升值,沒有用。

  兩個人都意識到了交流的障礙,忽然一同閉了嘴。

  好一會,江曉媛才斬釘截鐵地說:「反正我不會後悔的。」

  陳方舟的目光落在杯麵上,就在江曉媛以為他生氣不吭聲了的時候,他忽然靜靜地說:「你知道我怎麼跟祁連混熟的嗎?」

  江曉媛:「……小學同學?」

  陳方舟:「他小時候父母有一陣子出國,沒時間管他,把他送到了老家親戚家,他在我們那學校裡總共待了不到倆月,期中都沒考試就走了,再說我們倆根本不是一個班的,互相都沒說過話。」

  「我十來歲的時候,看了好多亂七八糟的閒書,腦子很熱,總感覺自己可能是個厲害人物,不應該屈居學校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還整天考不及格要寫檢查。」陳方舟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就跑了,跑到個沿海城市,幹了幾個月小工……當時不夠歲數嘛,正經地方沒人敢要我,要我的都是那種招童工的,你懂的,不是什麼好地方。」

  江曉媛點點頭,認為陳方舟可能是被青春期的畸形生活經歷耽誤了,後來也沒能長起個子。

  「我就像啊,我怎麼能一直在黑工廠當童工呢?」陳方舟的聲音半卡在嗓子裡,輕飄飄的,不著力,像是一片筋疲力盡的羽毛,含著說不出的沙啞與毛躁質感,他輕輕地說,「我不是辦大事的人嗎?」

  江曉媛:「然後呢?」

  陳方舟:「然後我認識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人,被他們忽悠到了這裡,進了一個傳銷窩點——陳『諾亞』什麼的藝名都是那時候起的……你別聽祁連瞎掰,我沒拜過坐蓮花台的耶穌大士。」

  江曉媛:「……」

  陳方舟晃了晃杯子,把剩下的奶茶一口悶進去了:「那時候還沒開始嚴打,傳銷組織比現在猖獗多了,進去就出不來,跟黑社會似的,還打死過人。我好不容易給家裡人傳了信,家裡四處託人找,又想起祁連他媽原來是同鄉,托到了她那裡,她當時不在國內,老祁很夠意思,他自己把我撈出來的。」

  江曉媛聽得一愣一愣的:「怎麼撈的?」

  陳方舟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驀地想起祁記者被人砍了一刀踩不下剎車的事,連忙點頭:「哦,我大概明白了。」

  「那之後我就改名叫陳方舟了。不是因為這個名好聽,洋氣,是留著提醒自己——有多大肚子吃多大碗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踏踏實實的做人做事最重要了——好了,我把黑歷史都倒給你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江曉媛感覺他說得很有道理,回去掂量了一宿,第二天正式辭了職。

  她三下五除二地交接了工作,把自己這半年走狗屎運積累的一兩個客戶轉給了莉莉,然後在陳方舟「你鬼迷心竅」的吶喊中,乾淨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江曉媛將自己從二手書店買回來的那堆破爛捆了捆,接茬賣給了二手書店,然後將「沒臉祖師爺」恭恭敬敬地送回店裡,她自己的行李只有一點衣服,一個暖寶寶,少量快用完的日用品,兜裡叮噹響的零錢,一個遙控器手機……連被縟也沒有,床單被套和枕套是她自己買來的,被子本身是從店裡借的。

  這一點東西,捲一捲,一個學生雙肩包全裝下了,江曉媛自己背也輕輕鬆鬆,根本不用勞動搬家公司。

  想當年她上大學,足足扛了五個最大號的箱子,好幾個人陪著她飛過去幫她拿行李。

  她當時怎麼會那麼麻煩呢?怎麼會需要帶那麼多東西呢?

  江曉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將其劃到自己的黑歷史裡。

  她背著自己的家當,「拖家帶口」一般地找到蔣Sam,在蔣太后的目瞪口呆下,將雙手一攤,宣佈:「老師,我以後跟著您混了,可是您得先給我找個住處,我沒錢住賓館。」

  蔣Sam那天給她打電話,其實純粹是跟人喝酒喝多了,否則高冷的蔣太后萬萬不會暴露他因為圍觀打架損失一條□麵杖的黑歷史,他暈暈乎乎地看見把藝術團那個活介紹給他的朋友傳回來的照片,被領舞臉上靈氣盎然的彩繪吸引了,一時衝動邀請了她,其實酒醒以後就後悔了,一直暗搓搓地希望江曉媛能靠譜一點拒絕他。

  誰知江曉媛居然這麼痛快就接受了!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蔣Sam隱約從她身上品嚐到了一點破釜沉舟的意味,感覺自己得承擔這個酒後的後果,於是說:「那我找個中介來,你自己看看要租什麼樣的房子吧。」

  江曉媛惦記著陳方舟給她算過的賬,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這個建議:「租不起。」

  蔣Sam:「……」

  江曉媛深吸一口氣,耍起了無賴:「蔣老師,可是因為您一句話,我就辭職出來跟著您幹了,現在正準備露宿街頭,您不能不管我。」

  蔣Sam一時風中凌亂,悔得腸子都青了。。

  「對了,」江曉媛說,「蔣老師,我還沒問你真名叫什麼呢?」

  蔣Sam真名叫蔣博,幾分鐘以後,太后頂著一張小白臉,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對江曉媛說:「先跟我走吧。」

  太后娘娘帶著他背包握傘的新晉小太監,驅車移駕「鑽石造型培訓學校」,徑直闖進了校長辦公室,他拎著江曉媛的肩,將她往校長面前一推,十分囂張地降下了懿旨。

  「介紹一下,這是我新招的助理,」蔣博說,「現在她沒地方住,你看看暫時給她安排個女生宿舍,救個急吧。」

  江曉媛趕緊露出乖巧的笑容。

  校長的眼鏡緩緩地滑下了鼻樑。

  就這樣,江曉媛以助教的尷尬身份,住進了六人間的女生宿舍,心裡的感覺十分微妙,覺得自己像一隻混進了耗子窩的黃鼠狼——專門來當奸細的。

  「身上有錢嗎?」蔣博問。

  江曉媛:「有。」

  她把所有的兜翻了一遍,翻出了四百零三塊五毛……鋼崩掉地下了,她連忙撿了回來。

  蔣博一臉慘不忍睹,抽出錢包,給了她兩千塊錢當預支的工資,捂著臉在女生宿舍樓下與她道了別,一扭八道彎地準備蹁躚離去。

  江曉媛:「蔣老師等等!」

  蔣博:「還有什麼事?」

  江曉媛:「我以後要是沒事,能去蹭別的老師的課聽嗎?」

  蔣博聽了這句話,臉上別提多精彩紛呈了,整個人氣得五彩斑斕的:「我的助理,需要去蹭別人的課?你再說一遍!」

  江曉媛意識到自己踩了雷,連忙屁也不敢放一個,誠惶誠恐地甩著帕子恭送了太后娘娘,轉身鑽進了她未來的家。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13 PM

第 37 章

  宿管阿姨帶著江曉媛上樓,邊走邊說:「蔣老師真大方啊,一下讓你透支了一個多月的工資。」

  江曉媛一開始隨口應了一聲,沒反應過來,後了一會才回過味來,蔣不是告訴她每月三千多嗎?怎麼兩千變成一個「多」月的工資了?

  「我最近換工作,手頭有點緊,蔣老師人好,」江曉媛賊兮兮地旁敲側擊了一句,「大姐,咱們學校這麼好,一般工資也挺高的吧?」

  宿管阿姨道貌岸然地說:「工資薪酬是機密,不好隨便在背後說的。」

  江曉媛眼睛轉了轉:「哦……」

  宿管阿姨的道貌岸然只存續了五秒,五秒以後,她就果斷放棄了節操,壓低聲音對江曉媛說:「我聽說像你們這樣的助教學校不肯多請的,指標特別少,好多人想把自家親戚塞進來都不行,招進來一個一個月才給開一千六。」

  江曉媛:「……」

  宿管阿姨:「別說出去!」

  江曉媛連忙表達了自己的識相,並大加讚揚了對方的消息靈通,心裡七上八下地爬上了三樓。

  說是六人間,但其實沒有住滿,除江曉媛以外,裡面只住了仨學生。

  江曉媛帶著門卡和鑰匙,正打算敲門,宿舍管理阿姨已經毫無*意識地抽出鑰匙不請自入了,三個女生正好都在,統一抬起頭望向門口。

  一打照面,江曉媛就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誤入了盤絲洞。

  只見有一位海藻面膜糊了一身,把自己整個糊成了一個綠巨人;有一位臉上畫著黑漆漆的哥特風格妝,頭髮還沒來得及梳,貞子似的垂得到處都是,嘴唇畫了一半,一回頭,完美地闡釋了何為「青面獠牙」。

  還有一位坐在最裡面,除了粉底打得有點白,其他看起來還算正常,誰知她一回頭又把江曉媛嚇了一跳,只見那姑娘脖子上掛著一道皮肉外翻的血口子,巴掌那麼長,好像她被誰砍了一斧,還沒來得及死,半個脖子岌岌可危地掛著一顆頭顱。

  宿管見慣了妖魔鬼怪,早已經淡定,吆喝了一嗓子:「室長呢!」

  被砍了一斧子的那位艱難地歪著脖子:「我血還沒乾呢,阿姨有什麼事您說。」

  「這是咱們學校新來的員工,暫時住這,住不了太久的——是吧江老師?」宿管回過頭對江曉媛說,「這屋還剩三張床,你隨便挑一張,有什麼事隨時到樓下來找我,我跟你蠻聊得來。」

  江曉媛:「……」

  真是受寵若驚。

  宿管乾淨利落脆地把話交代完,將沉重的鋪蓋往江曉媛手裡一塞,輕車熟路地從「綠巨人」桌上抓了一把瓜子,邊吃邊走了。

  江曉媛十分有壓力地頂著「老師」兩個字,擠出一個親善的微笑,對未來的室友打了招呼:「嗨,你們好……」

  室長歪著被砍了一刀的脖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艱難地保持著平衡,湊到江曉媛面前,客客氣氣地說:「老師好。」

  江曉媛這才看出她脖子上那以假亂真的傷口是畫的,畫得惟妙惟肖。

  室長注意到她的視線,解釋說:「哦,這是我們寒假作業,回家自己選一個影視造型,今天晚上開學典禮統一打分,也算學分的,每年前三名的能拿到學校的推薦信,參加八月份的造型師大賽,這不是也都想多拿點分嗎——對了,老師,你是教什麼的?」

  江曉媛心情複雜地看了那道足可以以假亂真的刀疤一眼,萬萬不敢再承認自己是老師了,只好乾笑一聲:「我不教什麼,別客氣,不用叫老師,我就是個專門負責給你們老師拎包開車的助教。」

  江曉媛曾經對自己的技術頗為自信,認為自己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在這條路上卻已經走得比任何人都遠——否則為什麼蔣老師從一眾學員中單單看上了她呢?

  顯然,她不知道蔣博把她雇來的真相。

  她一直覺得,自己差的是機遇和營銷能力,直到她被幾個學生的習作打擊得體無完膚。

  江曉媛那比天高的心「啪嘰」一下摔在了地上,意識到自己以前在蔣博面前的班門弄斧,恐怕都是讓人家內行看笑話的。

  太恥了……

  江曉媛灰頭土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受這個現實。

  可惜蔣博根本不給她接受現實的時間,既然陰差陽錯地雇來了這個小助理,那就可勁使喚唄——江曉媛連個緩衝都沒有,就被調動得團團轉起來。

  這家彩妝學院辦得非常專業,全省獨一無二,絕不是什麼野雞院校,每年都有人被各大頂尖造型工作室看上籤走的,蔣太后在這裡講課一點也不混,認真得很,每堂課都要提前準備ppt課件——眼下有了助理,這些準備工作自然就不勞他老人家親自動手了,成了碎催助教江曉媛的第一項工作。

  江曉媛她不會。

  首先蔣老師寫的教案對她來說就挺天書的,蔣博的教案寫得像狗屎一樣,毫無邏輯,信馬由韁,想起什麼寫什麼,夾雜著好多聞所未聞的簡稱和暱稱。

  江曉媛本想在新上司面前表現得遊刃有餘一點,可惜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大如馬里亞納海溝,在課件看了三遍依然暈暈乎乎的情況下,她終於小心翼翼地跑去問了蔣博:「蔣老師,您到底是教什麼的?」

  蔣太后正在敷面膜,恐怕是敷得不太痛快,聞言先把她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頓:「你一個助教,連我教什麼都不知道?你幹什麼吃的!我真是看走眼了,你比上一個還蠢!」

  江曉媛自從被學生作品打擊了一次之後,自尊心與自信心已經纏纏綿綿地一起沉了湖,一時半會無論如何也浮不上來,她深切地認清了自己完全是個小蝦米小外行的事實,在蔣太後面前誠惶誠恐、毫無脾氣,一聲也沒敢吭。

  等蔣博罵累了,她才勉強弄明白,原來蔣老師是學校請來的客座老師,對學院進行專業的高級化妝師資格考試輔導的。

  「高級化妝師資格考試」又是什麼玩意,江曉媛聽得兩眼發黑——不過她掂量了一下太后的脾氣,沒敢發問。

  臨走時,江曉媛磨磨蹭蹭地問出了她另一個疑問:「蔣老師,我聽人說,學校每個月開個助教的工資只有……」

  蔣博:「對啊,剩下的都是我私人補給你的,怎麼了?多拿錢不高興啊?」

  他提起這個事就氣不打一處來,其實蔣太后壓根不知道助教多少錢,給江曉媛打電話的時候完全是順性子胡謅的,謅完醒了酒才知道不對,但說出去的話已經好比潑出去的水,肯定是收不回來了,他只好自己掏腰包補全。

  雖說他不缺這點錢,可一想起來還是不爽。

  「給你開這麼多工資不是讓你玩的,試用期一個月,」蔣太后說,「你最好做事麻利點,不然就滾蛋,我這裡不留吃閒飯的!」

  這麼「多」工資……

  江曉媛以前在辦公室當吉祥物的時候好像比這個還多幾百呢,嘖,往事真是不能再提。

  她從太后老佛爺面前屁滾尿流地退下了。

  江曉媛要替太后準備課件,但自己沒有電腦,只好從蔣太后那借走了一塊U盤,迷路了三次才找到學校機房,在開機時間只能打敗世界百分之一的電腦上,艱難地百度起各種聞所未聞的名詞,慢吞吞地收集著各種資料。

  蔣太后每週只有一次課,江曉媛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來做這個課件,聽起來是很寬裕,可對她來說難度太大了——她專業知識不會也就算了,連微軟的辦公室軟件也用不利索。

  中學學過的那些基本技能早已經就著飯吃了,到了大學裡更是每次都找槍手,至今,江曉媛精通的ppt功能只有一項:播放。

  她心情鬱結地在機房泡了一下午,乾燥與悶熱的環境幾乎要把她蒸成一隻紅皮黃瓤的大閘蟹,手頭的ppt依然是一片空白模板——完全找不到頭緒,不知道寫什麼內容,不知道這些內容怎麼排版。

  四個小時後,還沒等她從焦躁裡掙扎出來,蔣老闆一個電話又來了——責令她立刻收拾東西,第二天跟他去外地出差。

  江曉媛:「……」

  這晴天霹靂,一個接一個的,真是一下炸不死她免費再來一下。

  江曉媛微弱地問:「那我們什麼時候回來?我又沒有電腦,得借用學校的機房做你的課件。」

  蔣博:「上課之前趕得回來——我的本給你用,快點收拾你東西,別磨蹭。」

  江曉媛放下電話,驚恐地大喘了幾口氣,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辦?

  在蔣太后眼皮底下一邊百度專業名詞,一邊對著ppt操作流程生搬硬套嗎?

  她會不會是第一個剛幹了不到三天就被開除的助理?

  現在腆著臉滾回去抱陳方舟的大腿還來得及嗎?

  這不重要!

  萬一蔣太后一氣之下把她丟在外地,那她豈不是連回程票都買不起?就算想抱陳方舟的大腿也鞭長莫及啊!

  江曉媛簡直瘋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機房的桌子,很快遭到機房值班老師側目。

  江曉媛抱頭鼠竄地鑽進了廁所,回身鎖上門,發出一聲無法形容的慘叫。

  怎麼辦!

  蒼天啊!

  廁所隔間很快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女生問:「裡面有人嗎?沒事吧?」

  江曉媛痛苦地說:「沒事……」

  外面的女生不知道腦補了些什麼,緊張地說:「裡面就你一個人嗎?要不要叫老師和保安來?」

  江曉媛:「……謝謝,我只是痛經。」

  女生徘徊了一會,大概是聽見裡面消停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痛經叫那麼慘,還以為被人捅了一刀呢。」

  江曉媛把臉埋在手裡,絕望地想:「這日子可怎麼過。」

  她頹廢如行屍走肉地離開機房,又心亂如麻地走回宿舍,兀自專心致志地失魂落魄,突然,江曉媛又詐屍一樣地站起來跑了——了不得了,她把蔣老闆的U盤忘在機房了!

  等江曉媛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機房時,才絕望地發現,機房已經關門了。

  人要是倒霉,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江曉媛雙手按住膝蓋,喘成了一個破風箱,隨後繼續發足狂奔,先東奔西跑地聯繫到了機房管理員,得知人家已經下班走了,又一通好說歹說,讓管理員答應等她一會。

  江曉媛沿著馬路跑了一公里多,超過了無數面露驚異的路人,終於在地鐵站追上了管理員,聽了一耳朵抱怨數落,終於拿到了救命的鑰匙,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去。

  農曆是開了春,其實比冬天還冷,西北風從她的臉上嗓子眼裡小刀一樣地刮過,刮著刮著,江曉媛就哭了。

  這個八百米跑七分鐘的人,來回狂奔了三公里,像是把身體裡每一絲潛力都榨乾了,她面前逆吹的風好像一道又一道無法踰越的牆,滿身壯烈地闖過一面,緊接著還有另一面。

  你不是能嗎?

  你不是技術好嗎?

  你不是想開創國際品牌嗎?

  你不是想活出個人樣來嗎?

  全世界那麼多人都活得像狗一樣,你無能又無力、無才又無德,憑什麼大放厥詞說要活出個人樣來呢?

  眼淚沖走了江曉媛臉上的大寶,幹了以後被冷而乾的風削得火辣辣的疼。

  江曉媛一路淚奔著跑去了機房,總算把蔣太后的U盤撈了回來,然後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條腿好像是不存在的。

  但蔣太后的電話如追命,連個傷春悲秋的時間都沒給她留,江曉媛還沒恢復直立行走能力,他老人家一個電話已經打了過來。

  「你那邊準備好了嗎?」他慢悠悠地問,「準備好差不多可以出發了,你先去我辦公室把我的工具箱拿過來,然後自己去坐地鐵去機場吧,帶好身份證,我就不再繞路接你一回了。」

  江曉媛:「……哦。」

  蔣博:「你這發出的是什麼聲音?怎麼跟被人□□過似的?」

  江曉媛:「冷風嗆的。」

  「嘖,你可真是個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蔣博說,「行了不說了,別磨蹭。」

  掛了電話,江曉媛深吸一口氣,預備大哭一場,可低頭一看,時間來不及了,她只好先把大哭憋了回去,收拾起兩條中看不中用的大長腿,跑去找蔣老師的辦公室,姿勢扭曲,像條飽食耗子藥的野狗。

  學校江曉媛還沒跑熟,找蔣博的辦公室就找了半天,坐地鐵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她只好一咬牙一跺腳,跳上了一輛出租車。

  江曉媛前腳剛走,祁連後腳就到了她的學校,他把車停在門口,打量了學校一圈,摸出手機給江曉媛打了個電話:「我到你們學校了……嗯,陳方舟跟我說過了,你在哪呢?」

  江曉媛頓了頓,拚命把心裡風起雲湧的委屈壓下去。

  「我不能再哭了,」她想,「再哭就停不下來了。」

  而且她已經發現,哭不能解決任何事,除了讓她丟人,就只能變本加厲地讓她更加委屈,是個惡性循環。

  江曉媛把糊了一臉的長頭髮扒拉乾淨,用上了自己此時能說出來的最歡快的語氣:「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一會要跟老闆出差。」

  祁連失笑:「怎麼換個工作這麼開心啊?」

  雖然只是打電話,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江曉媛還是下意識地露出了一個笑臉:「是啊,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生活突然有目標了,當然很開心。」

  說完,她好像騙過了自己一樣,這麼生硬地笑了幾次,抑鬱的心情真的就好一些了,好像也可以正常思考一些事了。

  江曉媛:「就是我說走就走……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她想,如果她是祁連,肯定不想讓自己亂跑,她越是折騰,就越不一定會出什麼狀況,萬一她出點什麼事,很可能祁連他們拖死病毒的計畫就又失敗了。

  麻煩嗎?當然是麻煩的。

  祁連頓了頓,卻笑了。

  他發現病毒選中的好像都是這樣的人——許靖陽,乃至於之後一個又一個的炮灰,還有一開始表現得像個異類的江曉媛,本質上原來也是一樣的。他們有強大的行動力與天真的異想天開,他們站在懸崖邊上跳舞,如果爬不上去,就掉下來摔死。

  「沒有,你有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來找我,」祁連說,「任何事。」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14 PM

第 38 章

  江曉媛有時候覺得,祁連好像電視裡那些跟在窮醜矬主角身邊救苦救難的大天使一樣,他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實在太犯規了。

  以前別人都捧著她,都對她好得不得了,但是江曉媛從未珍惜過,因為錦上添花沒有用。

  而如今飽食世態炎涼與人情冷暖,那些肯幫她一把,肯為她雪中送炭的人就顯得格外溫暖,江曉媛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他們。

  比如祁連,陳老闆,莉莉……甚至章大姐。

  何況祁連和那三個還有不一樣的地方,因為那三位分別屬於「矮子」、「妹子」和「大媽」,即使做一樣的事,跟一個帥哥帶來的心理衝擊力也是不一樣的。

  雖然江曉媛也知道,祁連對她這麼好也不是衝著自己,多半還是出於對年少輕狂時那場車禍的負疚感。

  但她還是很感動。

  江曉媛艱難地抽了一下鼻子,想客氣兩句,可惜搜腸刮肚,話也未能成型,反而是最後脫口一句:「……你那有靠譜的ppt模板嗎?我老闆讓我給他做課件。」

  江曉媛就說了這麼一句話,傍晚,她在異地他鄉的賓館裡一邊吃泡麵一邊繼續懸樑刺股地查資料時,忽然收到了祁連的短信。

  祁連:「你先申請個郵箱,把地址傳給我。」

  江曉媛本不報希望,因為她在網上搜到的各種模板也很多,但是大多沒什麼用,靠模板是沒有辦法做出像樣的課件的,不過既然人家說了,她還是申了個郵箱發了過去。

  然後她被祁連驚呆了。

  祁連給她傳了一個巨大的文件夾,下載的時候險些擠爆賓館的無線網,裡面按照不同的邏輯結構與報告特點,分門別類地分了好幾個文件夾,每個文件夾裡都有一兩套完整的模板,排版全部完成,江曉媛只需要複製黏貼下來,往裡填字就行。

  而彷彿是擔心她不會變通,祁連把每一頁的備註都填得很滿,不但寫清了該頁用途,例如「概念陳述」、「對立統一」等等,還註明了適合塞什麼類型的內容,大概能塞多少字……他甚至考慮到了江曉媛在做課件過程中可能遇到的種種電白技術性問題,挨個用非常傻瓜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寫清了修改設置操作流程。

  江曉媛:「……」

  在這種時候,哪怕是有人堆個金山銀山在她面前,也不會比這份模板更打動人了。

  江曉媛窩心得連泡麵都不消化了。她想發一條短信,問他這個東西是不是很費心思,結果一行字打完,又一個一個地刪掉——那是肯定的,模板可以慢慢積累,有的放矢的說明書卻是別的地方弄不來的。

  郵件裡,祁連還給她寫了一句話:「辦法總比問題多」,好像是長了天眼,知道她眼前的困境一樣。

  江曉媛看得熱淚盈眶,重新跟她這有生以來第一份課件死磕起來。

  剛磕了一半,蔣太后的傳喚電話就來了,江曉媛只好放下手頭的研究,飛奔過去。

  蔣博對她說:「我跟你交代一下明天的工作,總的來說明天沒什麼事,上午要去我一朋友那,替他那幫學生隨便講點什麼,理論就不掰扯了,我也懶得準備了,主要以演示為主,我準備講講老年妝,你在旁邊對著模特演示,會嗎?」

  江曉媛:「……」

  她連所謂「老年妝」指的是「把年輕人化成老人」還是「給老年人化妝」都不太清楚。

  蔣博和她對視了兩秒,敏銳地看出了她眼睛裡的迷茫,皺了皺眉:「算了,還是我來吧。」

  要是他劈頭蓋臉地罵人,江曉媛反而不太在意,但她有點怕蔣博這樣一聲不吭地皺眉。

  她已經看出來了,蔣博是個情緒有點外露的人,有點不高興就會嚷嚷出來,嚷嚷完也就過眼雲煙了。

  可他要是開始皺眉頭,那很可能就是往心裡去了——真的對她不滿意了。

  江曉媛心裡立刻被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下午還有個訪談,我去應付,你就不用跟著了,」蔣博說,「晚上拎著我的工具去提花酒店找我,五點準時到,有個私活。」

  這居然還叫「明天沒什麼事」。

  江曉媛太絕望了。

  蔣太后:「對了,我週五上課要用的課件你做完了嗎?拿來給我看看。」

  江曉媛:「……」

  蔣博:「怎麼?」

  「還、還還差一點,需要再美化一下,」江曉媛結結巴巴地說,「等徹底完成我拿給你。」

  蔣太后的表情依然是不怎麼滿意的,臉上連個笑模樣也沒有,他沉默了兩秒後,忽然十分正色地開口說:「以後記住,交給你什麼事,手腳要麻利一點,不要做什麼都拖拖拉拉的,你本來基礎就薄弱,做事再不積極,讓我怎麼留你?年輕人在外面做事不能這樣的。」

  他語氣並不激烈,話卻越發顯得重。

  江曉媛委屈得不行,可她還能說什麼呢?總不能告訴自己的衣食父母,她其實沒有拖拉,只是真的不會吧?

  蔣博嘆了口氣,心裡彆扭死了,因為江曉媛這個新助理用起來一點也不順心,看起來只是個有點歪才的外行,他簡直是花錢給自己找麻煩,只是看她也怪可憐的,一時又拉不下臉來趕她走。

  「算了,」他面無表情地想,「試用期不就一個月嗎?我就忍一個月好了,權當是日行一善。」

  「行了你先去吧。」蔣博白著一張臉,也懶得向江曉媛發火了,神色又漠然又高冷地囑咐了一句,「今天早點休息。」

  那神態簡直就像說「今天早點去死」一樣。

  江曉媛滿心鬱結,貼著牆溜走了。

  她不知道蔣博這樣的人為什麼會答應跑到他們店裡教她們這些low貨,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上面大老闆的私人關係吧?

  反正不管怎樣,她嚴重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蔣老師的水平和層次,眼下一條望塵莫及的鴻溝橫亙於前,江曉媛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

  她要是識趣,也許就應該自己主動找蔣博請辭,不要等試用期滿讓人趕,那樣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可她真的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走到這一步,如果退回去重新開始,她還能再一次鼓起勇氣,推翻所有失敗的記憶,重新來過嗎?

  退一步說,哪怕她鼓得起勇氣,機會還會等她嗎?

  很多人聰明又努力,但是很可能一輩子也等不來一個合適的機會,只能無可奈何地沉淪下去,另外的人能幸運地等來自己夢寐以求的機會,卻沒準要面臨著機會來了,自己沒準備好的窘境,這樣看來,成功可能真的是一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事。

  太難了。

  蔣博讓江曉媛去休息,但是她是萬萬不敢休息的,她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無意中在門口的穿衣鏡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驚愕地發現自己眼角竟然有了乾紋,臉色也不好看,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目光呆滯,眼睛裡還有血絲,顯得一點也不透亮,隱約有了傳說中「黃臉婆」的雛形。

  美貌真是太脆弱了,哪怕青春正好的年紀,不過幾天睡不好覺,一張臉也會像沒澆水的花一樣,光速枯萎下去。

  江曉媛連忙跑進衛生間,打開冷水,在自己兩頰上拍了拍,總算拍出了一點血色,然後非常努力地對自己笑了一下……第一次沒成功,比哭還難看。

  她於是閉上眼睛,放空思緒,迅速忽略了壓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頭,深吸一口氣,再次嘗試著展開微笑。

  「笑得真像個白痴。」江曉媛對著鏡子苛刻地自我評價了一番,轉身走了——無論像什麼,反正她感覺好多了,可以再承受一輪來自生活的□□了。

  本來一竅不通的事,是不太可能一下子就驚豔四座的,「在實踐中學習」固然可取,但是這個「學習」指的不是零基礎,如果沒有祁連那幾乎服務到家的傻瓜式模板,江曉媛別說做出什麼靠譜的東西,恐怕她一整宿都要浪費在從「哪裡開始」這個迷茫的議題上。

  祁連不但給了她模板,還幫她理清了邏輯順序,江曉媛只需要一點一點理順蔣博那東一鎯頭西一槓子的備課本上都講了些啥,然後梳理好邏輯順序填進去就可以了……當然,光是弄明白蔣老師哪些不知所云的簡寫都是什麼東西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江曉媛第一次發現,她當年學習成績不好,恐怕並不完全是因為貪玩臭美,和天賦智商也有點關係。

  這個想法讓她短暫地陷入了某種低落的情緒,不過五分鐘不到,她又活過來了——江曉媛想起來自己在這個時空是考過狀元的人。

  狀元,那是鬧著玩的嗎?

  所以她的智商一定只是沉睡了,並不是不存在的。

  想通了這一點,江曉媛又打了雞血一樣地投入了進去——她將自己「沉睡」的智商想像成了傳說中的「任督二脈」,將來一旦激活打通,立刻就能天下無敵、橫掃千軍,光是想像,她就好像吸食了一口精神鴉片,覺得自己充滿了沒有來由的無窮力量。

  不知不覺中,江曉媛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坐了四個多小時,除了中間被生理緊急事件逼得不得不去了一次廁所外,她幾乎成了一尊不動如山的雕像。

  到了第二天凌晨快要接近一點半的時候,她完成了自己有生以來第一個完整的課件作品,乍一看居然還挺好的——雖然江曉媛自己心裡清楚,這點表面的好也都是祁連的功勞。

  江曉媛累殘了,整個人癱在椅子上,把大腦放得空空如也,暫時還沒被睡意打倒。

  然後她在自己寬敞空曠的大腦指使下,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機,給祁連發了一條信息:「課件做完了,謝謝你了,回去一定請你吃飯。」

  發完她才覺得自己有病,都這個點鐘了,人家肯定早睡了。

  江曉媛又把自己的作品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心裡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成就感,最後修改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把她所有不太明白的地方都記錄了下來,準備去深入瞭解一下,再找些書來看——百度來的很多東西太流於表面了,而且有時候說法不太一樣,看著不太靠譜。

  做完這一切,她才疲憊得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換,爬上床去睡了,預感第二天自己又會是個全新的黃臉婆。

  這時,她的遙控器手機響了一聲,江曉媛吃了一驚,拿過來一看,祁連居然回了她。

  祁連:「那就好,有事叫我,晚安。」

  深更半夜,有人跟她說幾句話,江曉媛莫名感動。

  然後發現這個人沒有說什麼「早點休息」「不要那麼累」之類的廢話,她就更感動了。

  她靠在枕邊,暈暈乎乎地感動了一會,還沒來得及進入夢鄉,忽然又詐屍一樣地翻了起來。

  江曉媛重新打開蔣博的電腦,動手把自己的瀏覽記錄消了——這是她唯一精通的電腦技能,還是中二時期為了看無腦綜藝節目,和家教鬥智鬥勇的時候練出來的。

  「不能讓蔣太后看出來我什麼都不會。」江曉媛這麼有志氣地想著。

  這一次,她的頭沾上枕頭就睡著了,一宿無夢。

  第二天,江曉媛早晨起來被自己可以直接客串生化危機的個人形象嚇了一跳,幸好蔣博的工具箱在她手裡,她手忙腳亂地借用了一點,給自己化了個春風十里的粉色系妝容,化完自己不太滿意——眼神太疲憊了,一點也不搭配。

  可是沒時間讓她修改了,江曉媛只好勉強裝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準備迎接新一天的戰鬥。

  蔣太后倒是容光煥發,像個除了性別不對哪都對的女王一樣,旁若無人地穿過賓館大廳,走向門口來接他的車。

  江曉媛提著他的電腦和工具,像個舉著啞鈴的豆芽菜,搖搖晃晃地一路小跑。

  江曉媛:「老師我把您週五要用的課件做完了,您什麼時候看看嗎?」

  「現在看什麼看?」蔣太后白了她一眼,「給我保存在桌面上註明課程日期,等有空再說,沒有眼力勁兒。」

  江曉媛:「……哦。」

  別人不會在意她做了半宿還是一宿,有時候一個人的努力,真的就只是一個人的,對別人來說什麼都不是。

  「也是,連個證人都沒有。」江曉媛默默地想。

  不過這幾天接連不斷的打擊讓她有點麻木了,江曉媛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傷心,她鮮血淋漓地把自己的玻璃心收拾好,端正好浮誇又疲憊的臉色,準備去蹭蔣博的課聽。

  頭天晚上上網查過以後,她才知道「老年妝」原來是特效妝的一種,屬於基礎入門性質,正好適合她學習,她絕對不能錯過這個近距離觀摩的機會。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16 PM

第 39 章

  任何一個行業的可親可愛之處,很可能都是用來把外行人騙進來的。

  江曉媛在成為化妝師蔣老師名義上的助教、實際上的使喚丫鬟的第三天下午,認清了這個行業五彩繽紛在外,枯燥乏味在內的本質。

  同時,她在太后老佛爺去做訪談的間隙裡,獲得了一下午的喘息餘地,可以在賓館無所事事地自由活動。

  江曉媛沒活動。

  電視她不愛看,電腦是蔣老闆的不敢瞎玩,鍾愛的休閒方式沒有一樣是她現階段消費得起的,於是她利用午間,跑到市中心的大型書城裡淘了兩本專業書並一個雜糧煎餅,捧回來邊吃邊虔誠地拜讀。

  說來也真是,再好玩、再有意思的東西,被專業書一呈現,都會變得索然無味起來,而且越專業越無聊——好像不無聊不抽象不佶屈聱牙,就不好意思自稱「專業」了。

  最喪心病狂的是,連那本破教材裡的模特都長著一張令人乏味的臉,醜得毫無特色,作者像是打定主意,非要剝奪讀者的最後一點樂趣不可。

  這一回,狀元精神也頹廢了,江曉媛吃完煎餅,帶著氧氣的血液歡快地投奔了消化器官,腦子見大勢已去,乾脆罷工停擺——她看了不到二十頁,就睡死在了沙發上。

  要不是臨近四點的時候被手機短信鈴聲驚醒,想必當天晚上她就可以因為「誤了老闆的活」滾蛋了。

  江曉媛光速翻身爬起來,一個猛子把自己塞進了涼水裡,神經病似的在屋裡跑了三圈,把蔣老闆要她帶的東西來回點了好幾遍,這才拎起來一通狂奔。

  再查路線已經來不及了,公共交通更不用指望,江曉媛只好再次咬牙切齒地打了車,沿途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司機的計價表,計價表每跳一下,她的雙眼就噴濺出一團苦大仇深的火苗。

  這是她幾天之內第二次打車了,頭一次到機場就花了將近一百五,照這麼下去,江曉媛懷疑自己非得去要飯。

  她心裡再一次默默地打起了退堂鼓。

  當她聲稱自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時,其實沒有想到這個苦竟然能苦到這種程度,也沒有想到,她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就覺得有點不愛彩妝了。

  不愛它,還怎麼肯為它吃苦呢?

  江曉媛心亂如麻地瞥了一眼身邊不斷向後掠過的樹木路牌,這才有空閒翻了翻她那條救命短信,不用猜也知道,不是運營商催話費,就是她「臨時監護人祁連」的問候。

  祁連:「後來課件做好了嗎?」

  江曉媛:「做完了,累。」

  沙發上那一覺睡得她腰酸背疼,脖子後面好像有根筋別住了,酸麻酸麻的,江曉媛似乎變成了一身鏽跡斑斑的鎧甲,每個關節都欠了點機油。

  她回覆後沒過幾秒鐘,祁連就打來了電話,他的背景聲音很嘈雜,似乎在某個公共場所。

  「今天陳方舟還跟我問起你了。」祁連說,「今天怎麼樣了?」

  上一次,江曉媛從全身的細胞中擠出了幾句聽起來挺高興的話,這一次,她卻連一滴裝模作樣的力氣也擠不出來了。

  江曉媛半死不活地回答:「就那樣吧。」

  祁連沒有過多地表示驚詫,輕笑了一聲:「人但凡是真想幹點什麼,開頭總是很難的。」

  江曉媛不相信這種鬼話:「你是說以後就好了嗎?」

  祁連:「那倒不是,以後你就倒霉習慣了。」

  江曉媛:「……」

  他還真是她的人間知音,一句話戳進了江曉媛的胸口裡,把心肝肺都捅了個對穿。

  江曉媛耳朵貼著舊式的手機聽筒,裡面傳來「沙沙」的雜音,像一段白噪音,不知不覺地就讓人思緒放空下來,第一次將她緊張的眼睛從計價器上挪動下來,落在車窗外暮色低垂、華燈初上的城市中。

  她在這陌生的街道中間,像一團小小的飛絮轉蓬,隨風奔波,拚命想找塊土壤安頓下來,可是四面八方只有根系無法抵達的鋼筋水泥。

  江曉媛夢遊似的問:「你說我要是現在不想幹了,回去陳老闆那洗頭,他還要我嗎?」

  祁連沉默了好一會,久到江曉媛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電話那邊傳來遙遠細碎的交談聲,杯盤碰撞的叮噹聲。

  江曉媛忍不住乾咳一聲:「我不是……」

  「沒關係的。」祁連靜靜地打斷她,「許靖陽給你們留下的基金,這麼多年我一分也沒動,就算你什麼都不想幹,也沒有問題。」

  江曉媛聽到前半句,是真心實意地想順桿爬,可是全部聽完,她卻又沉默了下來。

  對了,這個時空,只要有她的存在,病毒就沒辦法再推送一個人過來,她就像個人形的塞子,哪怕沒有任何價值,祁連也會全心全意地對她做好「設備維護」。

  那麼然後呢?

  如果有一天,有什麼方法可以確定知道那病毒已經被耗死了,就不會有人在管她了。

  在這種設想下,他態度越好,江曉媛心裡越寒。

  如果她是傳說中傾國傾城的絕代美人,那她願意相信別人會無償對她好,因為真正的美貌是無價的,是全世界都不會辜負的,可惜江曉媛只是普通程度上的「長得好看」,充其量走在路上會吸引人多看幾眼,不值那麼多錢。

  當然,相比長相,她其他的品質就更不值錢了,所以江曉媛不敢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容易傷自尊,她從精神到*全部可以受傷,唯有戰戰兢兢的自尊心傷不起。

  江曉媛:「好的,謝謝,我知道了——我到地方了,再見。」

  說完,她掛了電話,咬牙切齒地付了車錢,扛起蔣太后的工具箱,一路小跑地衝進了酒店大門。

  江曉媛想,既然她來到這個世界是一場陰謀,那麼敵人就應該是她的敵人,艱難就應該是她的艱難,和別人沒有一點關係,用不著誰的基金和遺產。

  她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滿身雞血地出現在對她愛答不理的老闆面前。

  這天晚上是一個T台秀請了蔣博,江曉媛在蔣太后身邊跟前根後,看著他打仗一樣地在一片混亂的後台裡忙前忙後。

  蔣博化完了一個模特,剛一起身,就覺得腰部「卡吧」響了一聲。

  「真是老了。」蔣博心裡有點惆悵地想著,輕微地活動了一下,結果一回頭就看見了在旁邊當壁花的江曉媛。

  江曉媛一聲不吭,他都幾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只有目光非常專注,眨也不眨地落在他的手和模特的臉上。

  蔣博揉著腰,突發奇想地問了一句:「影視舞台上用的妝容和化妝品都跟普通化妝品不一樣,今天這個場合可不像你上次給那幫小孩們打理的水貨,要專業得多,你看了半天,感覺自己能上手嗎?」

  江曉媛第一反應是「上手?怎麼可能」,然而對上蔣太后冷冷的審視目光,江曉媛又及時把那句話嚥回去了——她要是再縮,弄不好蔣太后真會讓她滾蛋。

  江曉媛打腫臉充胖子,故作鎮定地說:「那有什麼不能的?」

  蔣博把工具放在一邊,示意下一個模特由她接手,自己在旁邊抽空歇著。

  江曉媛嚥了口口水,面無表情地上前——蔣太后沒有教她任何東西,江曉媛只能一直靠眼睛觀察,看他先做什麼,再做什麼,然後自己在心裡揣度每一個處理的緣由……也不知道觀察揣摩得對不對。

  江曉媛玩命定了定神,儘量摒棄雜念,認真地端詳起模特的臉,然而就在這時,那模特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忽然毫無來由地衝她一笑。

  模特身材高挑,長著一張高貴冷豔的面孔,笑起來卻見牙不見眼,臉頰上幾顆不太明顯的雀斑紛紛露出俏皮的形跡,嘴裡一對不太對稱的小兔牙也跟著若隱若現,淳樸又天真。

  這來自陌生人的微笑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針,江曉媛方才翻騰的心忽然就落回了肚子裡。

  一個人是有心學東西,還是在旁邊不走心地圍觀,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江曉媛在模仿蔣博的同時,還忍不住加上了一些自己的東西,她那些學得稀鬆二五眼的畫技、攝影、陶塑、雕塑等等,都爭相在彩妝裡不甘寂寞地流露出一點自己的影子,有些處理看起來外行,但是非常耐人尋味。

  江曉媛做完一個模特的造型,忐忑地等著蔣博的評價,預感自己會被批得狗血噴頭。

  「眼部的色彩用的也太小氣了,還有面部陰影,都快隱形了,到時候燈光一打還能看見鬼啊?」蔣太后果然不負眾望,面無表情地把她臭罵了一頓,「你其實不知道什麼叫T台妝是吧?搞那麼多沒用的花頭幹什麼,踏實一點不行嗎?主要是整體效果和色彩搭配,你當是在影樓給新娘子『整容』嗎?丟西瓜撿芝麻,還有——」

  江曉媛一口氣吊在嗓子眼裡。

  蔣太后冷酷無情地說:「你動作也太慢了,老太太繡花似的,手腳這麼不利索,一看就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被蓋棺定論的江曉媛無言以對。

  蔣博:「你愣著幹什麼?還不給她補一補!」

  江曉媛滿心鬱結地按著蔣太后的意見作出補救,小聲問:「這回行了嗎?」

  她已經準備好自己被一巴掌揮開,然後請模特去洗臉的結果了。

  被這麼折騰一通,大概方才衝她笑的模特姑娘也很不滿意吧?

  蔣博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這樣吧,指望你也做不出什麼好東西,下一個的色彩要配合好全身造型,還按著這個依樣畫葫蘆,會嗎?」

  等等!這句話的潛台詞好像是……

  江曉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蔣老師的老腰總算是緩過來了,心裡剛剛開始有點舒坦,一看江曉媛那呆頭呆腦的傻樣,又來火了,衝她咆哮說:「看什麼看!看我能看出花來嗎?拿著工具滾去做事,別跟在我後面礙手礙腳!」

  真的讓她動手!

  江曉媛被驚喜砸昏了頭,下意識地趕緊立正挺腰,恭送罵罵咧咧的太后老佛爺。

  蔣博轉身走了,方才那位模特才小聲問:「天哪,蔣老師對你那麼凶的?」

  「噓,」江曉媛幾不可聞地說,「他大姨媽來了,別招他。」

  這天之後,江曉媛就吸取了教訓,她開始學會提前把蔣太后一週的行程打聽得清清楚楚,每天白天忙完,晚上就回賓館拚命地補課,學會乃至於精通肯定是不可能,但下次好歹老闆說了個什麼,她沒有再瞠目結舌不知所云了。

  為了這,江曉媛一週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起五更爬半夜,天天都和打仗一樣。專業書和資料上那些醜模特們快把她看吐了,搞不好哪天會活生生地培養出一個後天臉盲症。

  這一週出差結束,江曉媛穿的褲子褲腰鬆了一個指節,走著走著就往下掉。

  她只好自己在地攤上買了條最便宜的腰帶先湊合繫著,誰知這條腰帶又惹了事——回程去機場的路上,她的腰帶不小心露出了一個角,不幸被終身大姨媽的蔣太后看見了。

  又不知道他老人家哪根脆弱的視覺神經被刺激了,蔣太后板著一張討債臉,把江曉媛從頭髮絲到腳趾甲噴了個遍,恨不能把她關在視網膜之外。

  「幹什麼就要像幹什麼的樣子,這是敬業,你懂不懂?」蔣太后咄咄逼人地說,「造型設計不包括頭髮不包括衣服嗎?你把自己都搞成這幅鬼樣子,讓客戶怎麼相信你?難道你要告訴別人你有『醜癖』,好看一點不能忍嗎?」

  可能是累得有點低血糖,江曉媛頭暈得有點想吐,有些漠然地把目光投向車窗外。

  他們坐得車正在路口等紅燈,車窗正對著臨街的一家店舖,那牌子很熟悉,江曉媛愣了一下,才認出這原來是一家提供網上預訂後配送的甜品店,主營派和紙杯蛋糕,沒想到也開了實體鋪。

  她以前在家早飯圖省事,經常買這個吃,後來產品更新得太慢,吃膩了,再也不想看見他們家的任何東西了。

  此時,江曉媛突然無比想念這家獨特的乳酪糖霜、微苦的抹茶……甚至南瓜派裡奇怪的肉桂和荳蔻。

  可它們卻不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了。

  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挑剔穿衣打扮,一直壓抑的脾氣不甘心銷聲匿跡,終於出來作祟了,江曉媛盛怒與煩躁之下,大逆不道地一口打斷蔣博:「老闆,我要是有錢可以花,那些小破國家的公主王妃見了我都得跪下,你信不信?」

  說出她是多少家大牌的高級會員,能嚇死蔣博,輪得到他一個半男不女、半紅不紫的小破化妝師來挑剔她的腰帶嗎?

  太可笑了。

  蔣太后:「……」

  江曉媛眼睛裡忽然開始蓄起淺淺的一層眼淚,不過考慮到剛給她跪下的公主的感受,她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18 PM

第 40 章

  蔣博認識江曉媛的時候,她已經徹底被這個時空的顛沛流離磨沒了脾氣,一天到晚將「逆來順受」頂在腦門上。蔣太后畢生執迷於皮相,沒有練出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耐,還以為她是個天生的面人……只是有點不靠譜。

  他從來不知道家養小綿羊還會咬人,一時居然沒反應過來。

  江曉媛一不做二不休地露出了她收斂許久的張牙舞爪,乾脆自暴自棄,端出當年跑去馮瑞雪店裡興師問罪的冷冷的矜貴,她修長的眉目微微偏向一邊,並不去看蔣博,下巴和略顯瘦削的脖頸連成一道微妙的弧線,側臉蒼白地落在幾縷垂下的頭髮下,真的像個落難的公主,再狼狽,也還戴著王冠。

  江曉媛:「我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說,我可以改,你要我幹什麼就提前通知一聲,即便不會我也能學,只要不是讓我上天,我都學得會——我肯定不會主動辭職的,雖然你一個月只給我仨瓜倆棗錢,還自覺得是恩賜。」

  她尖刻地調轉目光,刮了蔣博一眼:「會有你請不起我的那一天,等著。」

  江曉媛以前說什麼聽什麼,對任何人都言聽計從的時候,蔣博是十分看不上她的,他最見不得窩窩囊囊、唯唯諾諾的人,看見就想過去踹一腳。

  此時他震驚之餘,對江曉媛竟然有些刮目相看。

  「哎,」蔣太后萌點詭異地想,「有點性格,還挺會裝,對我胃口。」

  蔣博微微收斂了些,用講道理的口吻對江曉媛說:「注重穿著打扮又不一定要花錢,有些時候花心思其實更重要,好東西有好東西的穿法,便宜貨也有便宜貨的好處——你看。」

  蔣博伸出手腕,對江曉媛指了指自己的腕錶,這奇葩居然恬不知恥地戴了一塊女表。

  江曉媛只看了一眼,就漠然地移開了目光:「假的,low貨,沒錢隨便買塊便宜的時裝表不行嗎?最討厭戴名牌的虛榮男……半男不女的人!」

  蔣博才不相信這鄉下窮丫頭能一眼就看出什麼真假來,只當她是說氣話,得意洋洋地放下袖子:「五十多一塊,除了走不太準之外,外人眼裡和正品幾乎沒什麼區別。老實跟你說,真的我其實也有一塊,不過現在手機不離手,誰放著電子錶不看去掰扯那三根指針?這玩意走得準不準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有時候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戴的是真是假——虛榮?什麼是虛榮?虛榮就是生產力,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你連自家祖師爺都要鄙視嗎?」

  江曉媛:「……」

  她先是認了一個光頭無臉的祖師爺,現在又認了「虛榮」倆字當祖師爺。

  世界上還有沒有正常的祖師爺了!

  蔣博:「腰帶多少錢?」

  江曉媛:「……六塊。」

  蔣博審視了她一番:「咱們那有個商品批發市場,你知道嗎?」

  江曉媛不單知道,還跟著陳方舟去過一次。

  蔣太后:「裡面賣的山寨愛馬仕大方巾批發價五塊錢一條,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唯一的缺點就是沾水掉色——不過誰沒事也不洗腰帶玩,繫上不比你這……這麻袋片洋氣?」

  江曉媛的三觀都碎了,再一看蔣博,感覺他渾身上下到處都像是假的:「你鼻子裡那根軟骨不久也是山寨的吧?」

  蔣博立刻炸了:「你放屁!這種天然去雕飾的臉當然是天生的!」

  江曉媛:「呵呵,不要臉。」

  蔣博忍無可忍地咆哮起來:「我是你老闆!」

  江曉媛又冷笑一聲,往車座後面一靠,雙手一攤,臉上是淚痕未乾的嘲諷。

  蔣博張嘴閉嘴三次,氣得頭頂直冒煙。

  江曉媛漠然地想:「他要是讓我滾蛋,我就滾,十年以後必然滾回來,打腫他的臉。」

  結果蔣博沒讓她滾蛋,他毫無徵兆地從錢夾裡點出五百塊錢遞給江曉媛。

  蔣博:「拿著吧,這次出差接私活的提成。」

  江曉媛:「……」

  蔣博:「不是吧,就因為說了一句你腰帶難看,連錢都不要了?」

  江曉媛一把搶過來:「還顯得您怪大方的,也就夠我報銷這幾天打車費的!」

  蔣博:「……」

  過了一會,他又想起了什麼,蹭蹭鼻子,對江曉媛說:「對了,把你做的課件拿來我看看。」

  江曉媛想通了,既然要披荊斬棘,她裝乖給誰看?於是從此暴露本性,過上了每天和蔣太后戰鬥三百回合的日子。

  這種戰鬥精神貫穿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如果蔣博又因為她專業不行,工作做得不好發脾氣,江曉媛就一聲不吭聽著,聽完回去爭分奪秒地補回來,哪怕住在圖書館,死在自習室,不吃不睡,也要讓他挑不出刺來。

  但如果蔣博膽敢沒事找茬,諸如什麼不准聽別的老師的課等等屁事噴她,那她就果斷噴回去,帶著加農炮喪心病狂地噴回去,跟姓蔣的在「尖酸刻薄」領域裡好一番較量,最終以蔣太后敗北告終。

  從此,他沒有正當理由,不敢惹江曉媛了。

  蔣博自覺這老闆當得十分窩囊,可是一個月試用期滿後,他居然忘了把江曉媛轟走的事。

  白天,如果蔣老闆沒有召喚她,江曉媛就奔波在學校裡趕各種各樣的課,只要時間不衝突,她就什麼課都如飢似渴地跑去聽,比一般學生的出勤率還高。

  到後來,「江助教」有了個新業務——替那幫逃課的熊孩子們簽到。

  有一天,初級特效化妝基礎課的老師點名的時候發現了這種現象,叫住剛替別人答完到的江曉媛:「哎,那位同學。」

  知道她真實身份的幾個學生都笑了起來。

  老師:「你上禮拜不是還叫『林雪燕』嗎,怎麼今天又變成『霍玲』了?你們家是開派出所的吧,天天讓你改名?」

  江曉媛伸出兩隻爪子,將眼皮往左右一扒拉:「老師您誤會了,都是您特效化妝教得好,我今天為了小試牛刀,特意化妝成了林雪燕的模樣,請您點評。」

  老師沒點評,把她轟出去了。

  江曉媛一人分飾多角,忙得像個陀螺,祁連有一點說對了——時間長了,她確實也就習慣了。

  曾經江曉媛一天十多個小時不夠睡,現在每天躺七個小時她都覺得躺得頭疼,賤得不行。

  而說到祁連……

  祁連還是經常跑來找她,可能是為了過來看看自己死了沒有,一開始,他會邀請她一起吃飯,後來發現她忙得根本沒時間坐下來好好吃兩口東西,就不給她添麻煩了,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帶點小零食,就是帶幾本她可能感興趣的彩妝時尚雜誌,反正都是不怎麼貴重的小東西,讓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江曉媛幾次三番對他強調,這小半年以來,那病毒沒有再騷擾過她,搞不好已經死翹翹了,但祁連好像聽不懂她的暗示,還是來。

  江曉媛拿他沒有辦法,時而會多想一點,不過馬上又懸崖勒馬收回來,她自己就曾經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霍柏宇等前男友團一概沒往心裡去過,因此也容易推己及人。

  好在,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瞎想。

  天開始徹底暖和的時候,江曉媛抽出了一天的時間,去了章大姐家。這半年多以來,她不是在學校學習,就是跟著蔣老闆四處亂竄,日常開銷除了奉太后懿旨偶爾買幾件高仿A貨,就沒有什麼了,開銷很小,手頭相對富裕了些,於是買了一箱牛奶和營養品去了。

  可惜去了也沒能久坐。

  因為屁股還沒沾上椅子,隔壁傻孩子的媽就來了,也不進屋,就在門口走來走去,扯著嗓門指桑罵槐,嘴裡不乾不淨地暗示章大姐是訛上她家了。

  章大姐家本來就是家徒四壁,她又半失去了勞動能力,章甜還在讀書,境況可想而知。

  章大姐:「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家還欠你的……」

  窗外傻子媽適時地插進來:「這個年頭啊,可真不是什麼好年頭,有些人在外面碰瓷就算了,還要碰到街坊鄰里這裡,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啊!」

  江曉媛剛要說話,被傻子媽一口氣卡在嘴裡,她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雖然自己如今也還是窮,但已經不指望五百塊錢吃飯了,於是窮大方的基因再次蠢蠢欲動地露出頭來,擺擺手說:「不用了,我不是來要錢的,你用著——當初要不是你幫我一把,我早就不知道滾到哪個山崖下面了——以後有什麼困難也記得告訴我一聲。」

  說完,江曉媛又有點後悔,唯恐章大姐真把自己的困難告訴她——她可沒有祁連那麼神通廣大。

  但章秀芹聽了,毫不驚詫,只是唯唯諾諾地衝她笑,反覆感謝,唸經似的。

  傻子媽的聲音又尖銳地從門縫裡尖銳地插了進來:「自己有病,也不知道是犯得及時,還是專門等著我們呢,我和你們說,天底下就是有這麼臭不要臉的人——說我家孩子把她嚇出心臟病來,天上打雷怎麼沒把她嚇成神經病呢?」

  章甜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聲尖鳴。

  章大姐一口喝住她:「甜甜!你幹什麼去?」

  章甜猛地扭過頭來,憤怒地盯著自家晦暗黝黑的地板,一時間,江曉媛覺得全世界的屈辱都在那少女的臉上了。

  屋裡三個人,沒人說話,針尖掉在地上都會刺破空氣,這彷彿是一場門外傻子他媽的獨角戲。

  江曉媛站起來,輕聲說:「那我就先走了。」

  「慢走,慢走,」章秀芹連忙說,用瘦得脫了形的手推了章甜一把,「送送你姐姐。」

  章甜一聲不吭地跟著江曉媛走了出去,一推開門,傻子媽和江曉媛正看了個對臉,滿嘴污言穢語的女人愣了一下,彷彿陌生的、有些時髦的江曉媛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審視了江曉媛一番,收攏自己的表情,望著後面跟著的章甜假笑了一下:「家裡來客人啦?」

  章甜微微收著小小的下巴,滿臉都是仇恨。

  江曉媛沒說什麼,小心翼翼地邁開腿,低著頭走過遍佈狗屎的窮家巷陌。

  章甜忽然在她身後開了口:「姐姐,我有時候想不明白,為什麼不好的事總是落到我家呢?」

  這個問題江曉媛沒有辦法回答——她自己再怎麼難,也是屬於成年人的艱難,但是章甜還不到十五歲。

  江曉媛:「申請過低保了嗎?」

  章甜:「嗯,不然真要餓死了。」

  江曉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學著其他那些無聊的大人一樣,蒼白無力地安慰說:「你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了,家裡總會好的。」

  「『將來會好』,這四個字沒有用,」章甜漠然地說,「現在不好,就算將來好了,我也還會記得現在的日子,別的女孩提起十四五歲的時候,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好看的男生,我呢?」

  江曉媛:「……」

  「這個年紀,我只能過一次,」章甜平靜而帶著幾分冷漠地說,「這也就算了,還有我媽呢?我沒有了十四五,還有二十四五、三十四五,她行嗎?你看她那個樣子,指不定等不到『好』的時候就沒了,那真是一輩子都不好了。」

  那孩子的幾句話幾乎戳到了江曉媛心裡,一下子將她帶回到寒冬的鄉村裡,那一路目送著她離開的老太太。

  她還能等多久呢?

  這麼一想,江曉媛身後就像是有個倒計時的時鐘一樣,緊迫地催促著她,她恨不能一夜成功,在這個城市裡買一處屬於自己的房子,可以把奶奶接出來。

  身後的傻子媽可能是見他們兩人走遠了,再次大著膽子捲土重來,揚起嗓門:「有些人你就要認命,天生的窮酸命,弄那麼多邪魔外道,你也是個養漢的下賤胚……」

  江曉媛忽然把包塞進章甜手裡:「給我拿一下。」

  然後她風風火火地轉身走到傻子媽面前,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仗著比一般女人高半頭的身高,毫無預兆地一巴掌扇在了對方的臉上。

  江曉媛:「替你媽教你做人。」

  說完,她邁開長腿,從章甜手裡拎起手提包,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以防傻子媽反應過來——揪頭髮抓臉那一套她真的承受不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21 PM

第 41 章

  對了,江曉媛還毫無心理障礙地衝章甜放了一個囂張無比的嘴炮,她說:「以後誰欺負你們,就打我電話,抽不死她。」

  說著,她腳下生風,來去匆匆,簡直就是古人描述的鬧市劍客那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章甜目瞪口呆地目送著她的背影,等人已經沒影了,才艱難地想起來——等等,什麼叫「打她電話」?這坑爹貨壓根就沒留過電話!

  江曉媛越跑越快,心裡又痛快又後怕——她自從十歲以後就沒和別人打過架了,連高聲爭吵都很少,哪怕發脾氣,也要不動聲色地佔盡優勢,她連個飲料瓶蓋都不肯自己擰,怎麼會和人當街動手呢?

  江曉媛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這麼快意恩仇的一天。

  ……當然,她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扛著蔣老師那連箱子有小二十斤的大工具箱健步如飛地滿街流竄。

  江曉媛一口氣奔出小巷,不停擺的時光在永不停歇地催促著她,綠樹濃蔭投下滿地婆娑。

  暑假就快到了,她又要頂著炎炎夏日跟著蔣博東奔西跑了,還有,聽說秋天就要開始新一輪的化妝師職業資格考試報名了,她很想報名試一試,第二年直接跳過初、中級,考高級的,畢竟她幫高級輔導課備了一年多的課,但是報考資格還得輾轉託蔣老師幫忙弄個在校生身份來……

  蔣太后倒不至於不幫忙,不過嘴裡肯定沒好聽的。

  江曉媛邊跑邊掐算著自己要做的事——那麼多。

  這讓她雖然孤身一人,卻一點也不孤獨,都快被自己煩死了。

  什麼時候她才能功成名就?什麼時候她才能輕輕鬆鬆地在這個城市裡立足?

  三年?五年?

  那位在另一個時空中已經逝去多年的老奶奶,她還能等到那一天嗎?

  江曉媛跳上一輛地鐵,半路上就接到蔣博的傳喚:「幹什麼去了?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給我批他們理論考試的卷子。」

  蔣鵬說話很少這麼生硬,他喜歡跟別人當面嚷嚷,電話裡倒是不嚷,但喜歡慢條斯理地拖出懶洋洋的太后音,讓人一聽就想手化利爪,抓他一臉花。

  江曉媛心說:「這傢伙是吃槍藥了嗎?」

  她心裡罵罵咧咧得地火速飛奔回蔣太后那一年待不了兩天的辦公室,一推門,先愣了一下——太后娘娘今天戴了帽子。

  愛戴帽子的是陳方舟,因為能顯得他高幾公分,蔣博則喜歡在頭髮上下功夫,每天要打半斤髮蠟,從不在腦袋上扣多餘的東西。

  江曉媛詫異地問:「大熱天你戴帽子,有病吧?」

  蔣博一聲不吭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陰鬱極了,好像被帽簷壓出了一大片陰影。

  他沒有和她對噴,只是簡單地一抬下巴,指著旁邊一打理論課考試的試卷說:「標準答案在那邊,有疑問就過來問。」

  說完,蔣太后漠然地移開視線,不再搭理江曉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電腦屏幕上。

  他神色深沉凝重,正襟危坐地坐在電腦前的樣子像是準備去炸白宮。

  江曉媛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系列不靠譜的可能——

  我國要跟小日本開戰了?

  國家即將取締化妝師造型師等邪魔外道行業?

  還是化妝品終於零關稅了?

  江曉媛不敢再多嘴,戰戰兢兢地探頭看了一眼……

  結果發現蔣鵬在嚴肅地玩空當接龍。

  江曉媛:「……」

  蔣鵬發現了她的探頭探腦,不滿意道:「看什麼看,幹活去!」

  江曉媛大大地翻了個白眼,越發體會到了當一個資本家的重要性,她一邊轉著筆,一邊異想天開:「等我發達了,我就雇十個八個劍眉星目的大帥哥當我的助理,給我幹活、按摩、擦鞋、開關電腦,我就坐在沙發上玩空當接龍,還要開聲音……」

  她話音忽然頓住,聞慣了各種香味的鼻子驀地捕捉到了一點不協調的氣味。

  藥味?

  江曉媛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從下往上一看,結果在蔣博帽子邊緣處發現了一條繃帶的痕跡。

  「我說,」江曉媛問,「你頭怎麼了?」

  蔣太后充耳不聞,眼皮也不抬一下。

  江曉媛:「夏天不可以這樣捂著的,弄不好感染。」

  蔣博依然不吭聲,江曉媛於是以下犯上地一伸手,直接把他的帽子摘了下來,男人脖子以上的精氣神,有一多半都體現在頭髮上,蔣太后那頭時髦的毛都被帽子壓趴下了,整個人就像一架霜打的茄子,顯得疲憊又萎靡,額角還包著一塊慘白的紗布。

  「我天,你這是什麼情況啊?」江曉媛小聲問。

  這肯定不是什麼意外事故,蔣博行動如弱柳扶風,走路慢得要死,還搖曳生姿的,生怕踩死一隻蒼蠅,除了車禍,他是不大可能把自己撞成這幅熊樣的——當然,要真是車禍,也不可能只有這一處傷。

  江曉媛:「誰弄的?小流氓?搶劫?報警嗎?」

  蔣博:「沒事,幹你的活去吧。」

  江曉媛皺起眉,感覺到了他的抗拒,終於還是是去地默默坐了回去,沒再追問。

  她隱約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屋裡只聽得見她動筆的「刷刷」聲和蔣博辟裡啪啦按鼠標的聲音。

  江曉媛用了兩個多鐘頭,把所有的理論考試的試卷都批完了,伸了個懶腰,卻發現蔣博正在看著她。

  蔣太后:「答案有沒有疑問?」

  江曉媛:「有一個填空題的答案寫錯了,我給改過來了。」

  蔣博:「怎麼沒問我?」

  江曉媛:「你那些課件都是我做的,這點理論考試還用得著問你?」

  蔣博聽了,回手將帽子扣回到腦袋上,雙手十指交叉墊在下巴上,墊了一會,他突然說:「那你高化的理論肯定是能過了,這麼長時間跟著我跑活打下手,實操突擊一下問題也不大,對了,素描會嗎?」

  江曉媛連忙點頭——這個太會了。

  蔣博:「那我一會在學校裡找人說一聲,下半年幫你把明年的高化報了吧,我覺得你應該差不多,不至於考不過。」

  江曉媛:「……」

  她剛有點困就有人給遞枕頭,心裡惦記著這件事還正不知如何開口,蔣太后居然主動替她解決了!

  江曉媛一時有點蒙圈,她倒霉慣了,總覺得沒什麼好事會落在她頭上,頗沒有真實感。

  蔣太后略帶疑問地看了她一眼:「怎麼,不行?考不下來?」

  江曉媛:「不不……沒有,就是覺得你……你那個……」

  蔣博:「我哪個?」

  江曉媛:「……你黃鼠狼給雞拜年……」

  她一句話脫口而出,已經後悔了,預備著挨一通疾風驟雨的臭罵,誰知蔣博只是皺了皺眉。

  江曉媛連忙道歉,示意自己不是想吵架:「蔣老師我錯了。」

  蔣博苦笑了一下:「那倒不是……你考過了高化,就不用一直給人當跟班了,我一個朋友開了一間造型設計工作室,我可以推薦你去他那,一開始進去賺得可能不會太多,跟現在的助教工資差不多,不過你要是還能像現在一樣不偷懶,三五年做熟了,待遇肯定不會差到哪去。」

  江曉媛愣了愣:「你不要我了?」

  蔣太后聽了半天沒吭聲,然後他忽然從抽屜裡摸出了一盒煙,一聲不吭地點了——他平時是不碰煙的,一來會熏黃手指,不美觀,二來也是抽多了身上有煙味,碰上討厭煙味的女客戶會讓人反感。

  江曉媛:「蔣老師我又哪裡不好了?」

  蔣博:「學校裡的東西你都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再跟著我當助教,也沒什麼好處了,再說學校裡學的東西和實際始終不一樣……」

  江曉媛:「我跟著你幹私活的時候不就是在實習嗎?」

  蔣博嘆了口氣:「打下手和獨當一面不一樣。」

  江曉媛簡直比竇娥還冤:「摸摸您的良心啊老佛爺,你哪次忙不過來的時候不是丟給我一個樣板讓我看著辦啊,你要是肯讓我一直圍著你打下手就好了!」

  蔣博:「……」

  他反省了一會:「也是,我這半年多使你使得是挺狠的。」

  老佛爺難得的良心發現沒能安慰江曉媛,她不由自主地換了換重心,越發焦躁了。

  蔣博噴雲吐霧的抽了半支菸,動作極其不熟練,噴得到處都是,煙燻火燎的,於是還剩了半根就掐在了菸灰缸裡,他微微推了推自己的帽子:「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我覺得有點沒意思,可能不打算幹了。」

  江曉媛眼前一亮:「辭職自己開工作室?」

  很多有固定客戶的造型師出名後,人脈積攢到了一定程度,都會開自己的造型工作室,在江曉媛看來,蔣老師早就有這個資質了,她雙手按在蔣博的辦公桌上,迅速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財務情況:「我現在應該租得起房了,我跟你幹!」

  蔣博疲憊地看了她一眼:「……辭職找個工作。」

  江曉媛有點蒙,正要開口,蔣博卻有些煩躁地打斷她:「別問了,就是說我不想幹這一行了,退出了,金盆洗手了,懂了吧?」

  江曉媛:「……那你幹什麼去?」

  「不知道。」蔣博緩緩吐出口氣,「公司?企事業單位?隨便找個地方吧,乾乾行政——我本來就是學企業管理的,開車也可以。」

  江曉媛倒抽了一口氣:「你沒事吧?」

  蔣博面無表情地聳聳肩,臉上帶出一點冷冷的自嘲,他一抬手把手腕上那塊真假莫辨的名表褪下來,毫不在意地丟在桌子上:「你批完把成績,全都登記好了就上傳到學校網站,試卷送教務處備案——做完你就下班吧,沒事了,我先走了。」

  「等等,」江曉媛一把抓住門框,「你隨便一個T台出場費上萬,就算沒開工作室也有一大批固定客戶——你上禮拜不是還說要去美國進修影視特效,準備正式進軍影視圈嗎?又是訪談又是鋪人路,準備了這麼久……現在你告訴我你要找個地方當行政,你有病啊!」

  蔣博一巴掌推開她的腦袋,大步走了出去:「跟你有什麼關係?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突然一句話湧進江曉媛喉嚨裡,她對著蔣博的背影說:「以後誰還知道你是蔣Sam,你就等著從小蔣變成禿頂啤酒肚的老蔣嗎?我看你那堆雞零狗碎的東西以後也不用真假摻著戴了,反正沒人在乎!」

  蔣博的腳步忽然一頓,他身材瘦高,肩背削瘦,緊身褲裡的兩條長腿很細,天生有種超越性別的藝術氣息……只有出聲說話的時候才會顯得娘。平時走在街上回頭率很高,潮得超凡脫俗。

  江曉媛:「你到底為什麼啊!」

  蔣博終究還是沒出聲,還是大步走了。

  一個學生正好來經過辦公室門口,被江曉媛一嗓子嚇得沒敢進來,戰戰兢兢地目送著蔣老師背影遠去,這才探頭看了江曉媛一眼:「有一封蔣老師的快件,我替他拿進來了……」

  江曉媛勉強平息了一下心情,臉色難看地道謝接了過來。

  她發現這居然是一封來自國外的郵件,寄件人十分細心,怕快遞員找不到地方,特意在收件人一欄填了中文地址,江曉媛猶豫了一下,鎖好辦公室的門,追了出去。

  蔣博走得不快,江曉媛在學校門口不遠處追上了他。

  江曉媛:「哎,你的信。」

  蔣博默不作聲地接過來,站在街邊當著江曉媛的面拆開了,只見裡面又有一個小信封,上面寫著「邀請函」,封皮上花花綠綠的,仔細一看,是各種電影的特效妝,還附上了一張手寫的信,江曉媛飛快地瞥了一眼,看見結尾一行「真誠地期盼你的到來」。

  她的心忽然一陣亂跳,忍不住脫口問:「這個……不會就是那個特效進修班的邀請函吧?」

  蔣博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英文不錯?」

  江曉媛很不要臉地說:「……我是我們縣的中考狀元。」

  蔣博捏著那張邀請函,既沒有拆開也沒有扔掉,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江曉媛卻不知為什麼,從他臉上看到了一點痛苦。

  「蔣老師,」江曉媛低聲說,「我也不知道你是有什麼原因,反正你也不告訴我……但是你能有這麼厲害,肯定特別特別不容易,像我,考個高化還要硬著頭皮準備那麼久,你就不能再考慮考慮嗎?」

  蔣博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自從在他面前露出本性後,已經很少這麼輕聲細語地說過話了。

  「求求你了,」江曉媛說,「再想想吧,不然你以前的努力,以前一天到晚四處奔波的辛苦都白費了嗎?人怎麼能這麼不珍惜自己的心血呢?」

  說著說著,她自己都心酸了起來,別人只看得到一個人是不是功成名就,是不是有錢有權,除了自己,誰能知道里面藏著幾管心血呢?

  如果自己也不珍惜,那就真的太可憐了。

  蔣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或許是終於敗在了那張珍貴的邀請函下,過了一會,他終於點了頭:「……我再想想。」

  說完,他跟江曉媛揮手告別,打了輛出租走了。

  江曉媛心事重重地在原地站了一會,隨後轉身過馬路,準備回學校,繼續她錄成績的工作。學校門口這條馬路不太寬,沒有紅綠燈,只有個小小的人行道,她剛剛邁入人行道,不遠處突然「嗡」一聲,好像汽車大力加油的聲音。

  江曉媛還沒反應過來,有人從後面抓住了江曉媛的後心,把她往後提了一下,一輛刷著亮粉色漆的車飛快地從她方才站的地方擦了過去。

  對方大概沒打算撞死她,但肯定是惡意要嚇唬她。

  江曉媛的寒毛這才後知後覺地豎了起來,一回頭,發現把她拎回來的正是祁連。

  祁連目送著絕塵而去的粉色轎車,放開江曉媛,面無表情地摘下眼鏡擦了擦:「我叫了你好幾聲,你沒聽見——剛才那是誰?認識嗎?」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23 PM

第 42 章

  江曉媛脖子後面冰涼冰涼的,呼吸停滯了,一時沒顧上回話。

  祁連:「怎麼回事?最近得罪人了?」

  江曉媛努力回想了一下……得罪人是有的,比如章大姐家院裡的傻子媽,但是她肯定從來沒見過這輛車,它粉嫩得在一片黑白灰色的機動車裡顯得鶴立雞群,像個行走的大蝴蝶結,活潑得充滿詭異,誰看了都會印象深刻。

  「沒有,」江曉媛勉強壓下恐懼,火氣又升了起來,「不知道哪來的神經病。」

  她才剛剛度過了最艱難最忙碌的日子,總算有點頭緒,看見了一點曙光,心情還沒來得及燦爛一下,就遇上老闆要辭職的破事,追出來送封信都能被路邊的神經病噴一臉尾氣,這世界簡直沒地方說理去。

  江曉媛肝火快把胃燒穿孔了,一開口就順著嗓子眼噴了出來:「你說那病毒一直挑這個時空往裡塞人,是不是因為這個倒霉的時空特別有魔性?比如見不得人順心?」

  祁連難得見她氣急敗壞一次,感覺很新鮮,於是雙手插兜,好整以暇地跟在一邊,等著聽她發牢騷。

  可惜,她的牢騷如天降紅雨,就只有這麼一句,便不肯繼續了——江曉媛平生最討厭喋喋不休的祥林嫂,推己及人,她自己但凡遇上不順心的事,也絕不往嘴上掛兩次。

  祁連等了好半天,沒等到後文,於是低頭看了她一眼:「怎麼不接著說了?」

  「說完了,我還得去錄成績呢。」江曉媛無奈又疲憊地擺擺手,「對了,你來找我?」

  「嗯,」祁連把手伸進兜裡,摸出一張淘寶風濃重的大紅請柬,「方舟這週末結婚,他讓我順路帶給你一張。」

  江曉媛不是愛熱鬧的幾歲小孩了,她露出一個肉疼的表情,捧著個燙手山芋一樣捧過那張薄薄的請柬,捂著心肝問:「這……這一張罰單的罰款金額大概是多少?」

  祁連:「……沒關係,你看著給吧。」

  江曉媛拆開請柬,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也沒能從新娘的名字裡窺視出什麼端倪來:「我辭職的時候他才剛剛談崩了一個相親對象,這才半年不到,他已經又相了一個,還發展到要結婚了?也太迅疾了!」

  感覺陳方舟不像找了個人結婚,而是去看了套房,大致考察了一下地理環境和配套功能,覺得差不多就直接定下了。

  這種速度,要是趕上個臉盲症,恐怕連另一半的臉都還沒認好吧?

  但他們的戶口就快被捆綁在一塊了。

  人生中,生老病死、婚姻與事業,看起來都像是無比重要的大事,如今這些大事之一像一個可量化、有固定規格的機械過程,仔細一想,就讓人覺得恐懼——因為看著別人就這樣毫無意見地接受了,會想自己為什麼不能接受呢?

  尤其後來發現人家這樣過一過也蠻好,大家都老老實實地生活,沒有那麼多感情破裂、性格不合、劈腿離婚、窮困潦倒之類的爛事,舒適又富有。

  反而是不肯接受這種安寧生活的自己成了異類,或許還將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下去……心裡充滿了無法與外人說的徬徨——

  我是對自己的定位出了問題嗎?

  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嗎?

  我其實只是種群中一隻無足輕重的小工蟻吧?

  我的戰鬥與掙扎,在別人看來只是堂吉訶德對著風車揮舞虛假的騎士之劍嗎?

  我在自欺欺人嗎?

  考完試的學校裡空蕩蕩的,有點走音的廣播在放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江曉媛苦笑了一下,把請柬收好。

  前一陣子她剛剛跟蔣博跑了個話劇的活,根據個神話故事改編的,當中涉及舞台造型設計,蔣博又文藝又事兒逼,非要做出「靈魂」,江曉媛不知道造型的靈魂是什麼邪物,但未免老闆問起來一問三不知,只好連夜把古今中外的才子佳人悲劇好好惡補了一頓,由於梗都大同小異,有些文字對她來說又佶屈聱牙,她看得好生痛苦,經常記串了台。

  可是這時她想起那些混亂的串在一起的故事,心裡忽然覺得有點荒誕。

  那些轟轟烈烈、拚死拚活的事,到了現實中,居然被描述得這麼波瀾不驚、速戰速決。

  江曉媛說:「人從封建時代奴隸時代開始,就在為自由戀愛抗爭,有上吊的、有跳河的、還有乾脆人也不當化成蝴蝶的——其實想一想完全沒有必要,那幫蠢死的古人抗爭了半天,到現在大家還不一樣是盲婚啞嫁?有一點區別,以前是父母給指定個人湊合,現在是自己硬著頭皮親自出去找個人湊合,我看還不如以前呢,起碼那時候省事。」

  祁連:「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樣,你看著老陳心酸,他估計看你也挺心酸,上次還跟我說過,你們年輕人三天兩頭換工作,什麼時候能穩當下來?」

  江曉媛:「……」

  這話戳中了她的傷心事,她終於無暇替古人不平了。

  「說得也對,我老闆可能要不幹了,」江曉媛儘可能保持平穩的語氣說,「過一陣子我可能真的要換個地方工作了。」

  老闆如房東,任性得要命,有點風吹草動就讓別人捲鋪蓋滾蛋,果然是靠山山倒靠樹樹搖,自己趕緊讓翅膀硬起來才是關鍵。

  江曉媛臉上保持著一片心有天地寬的淡定,心裡其實已經罵起了娘,她有志氣地想:「早晚有一天,我也要加入這個萬惡的組織,要卷別人一百個鋪蓋,才能對得起現在的顛沛流離!」

  祁連:「你要換地方?也好啊,其實我……」

  「閉嘴!」江曉媛跟著蔣太后時間長了,已經自然而然地養出了一身女王氣,剛聽了幾個字就一眼斜了過去,「你要是想扶貧就不用說話了。」

  祁連:「……」

  他被堵了個正著,有些尷尬地蹭了蹭自己的鼻子。

  當他再次審視江曉媛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脫胎換骨了。

  江曉媛現在越來越像一個時尚界人士,她從來不缺乏品味,只缺一點「如何省錢地有品味」的小小技巧,在蔣太后的指點下,現在已經爐火純青,她甚至能在買回便宜衣服後,自己動手裁縫修補,把一件版型不好的地攤貨改造得十分上檔次。

  江曉媛開始展露出她在另一個時空——她原本的時空裡應有的模樣,鋒芒畢露,像一把鑲滿了寶石的小刀。

  祁連其實早聽懂了她多次「病毒已經不再來,你也不要再來礙眼」的暗示,但依然厚顏無恥地假裝聽不明白。

  沒有腿的人,會重新跑起來嗎?

  他追尋了很久,終於找到這麼一個答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人與人之間的吸引有時也很像星球與星球之間的萬有引力,質量越大,產生的引力場就越強,一個人如果能活出質感來,哪怕遺世獨立,別人也會想圍在她身邊,哪怕是探頭看看她在幹什麼。

  「其實我是想跟你說『苟富貴,勿相忘』,」祁連說,「萬一你將來功成名就,記得讓我入點股,這個行吧?哦,對了,老陳還讓我托你一件事,他結婚那天新娘妝能交給你嗎?他想省點是點。」

  江曉媛:「……」

  聽到前半句還很感動,後半句簡直了!認識陳方舟這種男人真是她一輩子的污點。

  第二天,蔣博以一副更憔悴、更落魄的樣子出現在了學校裡,開門見山地對江曉媛說:「成績錄完了嗎?收尾的工作都幹好了嗎?」

  蔣博見不得別人做事拖拉,誰有一點耽誤事,都能招他大發雷霆,江曉媛習慣了,一般只要他交代,她都是第一時間完成,哪怕熬夜也絕對不拖到第二天。

  見她點頭,一臉悲喜莫辨的蔣太后繼續說:「把以前的教案存檔,做工作交接用——走,跟我去辦離職。」

  無論蔣博選擇單幹,還是去做禿頂的司機老蔣,只要他一走,江曉媛都沒有再在學校裡待下去的理由——況且學校開給助教的工資也實在不像話了點,不適合再留下她了。

  「我已經跟人說好了,到時候幫你報名,」蔣博說,「今年九十月份左右他會聯繫你,到時候問你要一些身份信息什麼的,直接給他就可以了。」

  蔣博走得飛快,兩腳幾乎生了風,好像下一刻就會飛起來。

  他問:「你說你是什麼狀元?英語特別行嗎?」

  江曉媛聞言愣了一下,猶豫著沒敢吹——她的英文其實十分稀鬆,在國外上學的時候基本也就點菜最利索,剩下多數時間都是和說漢語的混在一起,對上外國同學,交流模式根本就是「你來比劃我來猜」,當年也就聽力還勉強湊合,後來回國,又被拋到這個世界,加起來時間也有兩三年了,恐怕現在連聽力也退化得湊合不了了。

  她自己在那遲疑,蔣博的腳步卻沒有慢下來,邊走邊問:「那如果非日常對話呢?專業一點的英語也行嗎?你要是會的話,我就省得請翻譯了。」

  江曉媛:「……」

  下一刻,她被巨大的驚喜砸暈了頭,整個人都凌亂了:「你你你你你打算帶我去?」

  蔣博一手插進褲兜,不耐煩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就說你會不會吧?」

  江曉媛不假思索:「會得不能再會!」

  經過了這麼長時間風霜雨雪的歷練,江曉媛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她想做成什麼事,當機會來的時候,無論自己心裡多沒底,也要硬著頭皮上,無論自己多外行,也要裝出「我很靠譜」的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機會再說。

  至於差了多少,私下裡要怎麼撕心裂肺地惡補,那就是之後的事了。

  有些事如果不試一試,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做到。

  這種「人前顯貴背後受罪」的經歷雖然可怕,但是每經歷一次,江曉媛心裡都會有一種自己戰無不勝的感覺。

  其實想通了也是,有什麼好怕的?

  反正不可能比做個混混噩噩的打工妹,過幾年回老家隨便找個臉都沒看熟的漢子嫁了更可怕。

  蔣博雖然沒有回頭,話音裡卻帶出一點笑意:「好,我就喜歡你這種什麼都敢大言不慚的勁兒。」

  江曉媛跟在他身後的腳步也快要跟著飛起來了,她一迭聲地問:「那然後呢?你要自己開工作室嗎?我跟你說蔣太……太……咳!」

  一激動差點把老闆外號喊出來,江曉媛趕緊咬住自己得舌頭,生硬地改口:「太……太太爺,你缺股東嗎?投資人我都給你準備好了!缺髮型師嗎?我可以幫你把我的前老闆挖來!模特不要緊,我可以親自上場,我又能當跑腿又能當打雜,又能當銷售又能當外聯,我我我十項全能什麼都……」

  她吹得太投入,一不小心被樓道盡頭的門檻絆了一下,八公分的高跟鞋險些崩斷了鞋跟,江曉媛「哎喲」一聲,人飛了出去。

  蔣博扶也不扶,插著兜站在一邊,涼涼地看了她一眼:「你什麼都能?曾孫女,你能上天嗎?」

  江曉媛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的傻笑還沒有收斂,就在這時,她突然透過窗戶看見樓下停著一輛粉紅色的車。

  蔣博的辦公室在二樓,看東西和在地面差不多,江曉媛一眼就認出那車是昨天從她面前呼嘯而過的那一輛。

  隨後,她看見一個約莫有六十來歲的婦人站在車前,她樣子很時髦,穿著一身凹凸有致的長裙,頭髮挽在腦後,花白卻不顯得突兀,臉上化了妝,帶著拉皮過多特有的後遺症,面部十分僵硬,法令紋一深一淺地橫在兩側,像兩把鋼刀,把她整張臉一分為二。

  那女人微微抬著頭,目光鋒利地落在江曉媛身上,裡面好像裹著說不出的惡意。

  江曉媛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此事從何說起,也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樣的女人。

  蔣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沉默地站在窗邊,車前的女人見了他,臉色立刻一變,好像換面具一樣露出了一個堪稱慈祥的笑容,蔣博臉上方才神采飛揚的笑容卻瞬間又陰鬱了下去。

  他一言不發地抓住江曉媛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

  「看著點路。」蔣博冷冷地說,「想什麼呢?」

  江曉媛遲疑地跟著他往樓上走去,小心翼翼地問:「蔣老師,那個人你認識嗎?」

  蔣博沒理睬,飛快地轉身上了三四層樓梯,就在江曉媛以為他不想回答的時候,他忽然說:「認識,我媽。」

  江曉媛一腳沒踩穩,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她腦子裡亂七八糟地跑過去好多個狗血的故事,堪堪扶著扶手站穩了,乾笑一聲:「那你怎麼招呼也不打,就讓阿姨在樓下等著?」

  「我沒請她來。」蔣博頭也不回地說,「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江曉媛:「啊……呃,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好,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過你媽媽?」

  蔣太后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你見過她?」

  天地良心,真是第一次。

  江曉媛搖搖頭。

  「沒見過就好,」蔣博說,「以後躲她遠點。」

  他說完,整個人的氣壓都低了下去,江曉媛沒敢再追問,只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28 PM

第 43 章

  辦完了一系列的手續,又交代了工作交接的具體流程,基本小一個禮拜過去了。

  過去的蔣老師,如今的蔣老闆嚴肅對江曉媛提出了未來的要求:「簽證辦下來我們馬上就走,我知道你吹牛不打草稿,但是到時候你英語不行也得行,不會的趕緊想辦法給我補上。另外,開個工作室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容易,在沒有招到別人之前,你必須把自己當牲口使,註冊、跑工商跑稅務跑銀行、整理作品名冊、聯繫客戶、宣傳之類的事都要做……另外你自己明年春天的高化不能落下,必須要過,我的工作室不能有一個沒有職業資格的助理,懂嗎?」

  江曉媛:「……」

  蔣太后微微揚起下巴,睥睨凡塵地清了清嗓子:「你有什麼問題?」

  江曉媛沉默了一會,誠懇地說:「老闆,你讓我一人分飾多角,這不合適,得加錢啊。」

  蔣太后明確地通知她:「拉倒吧,別做夢了,到時候租個loft工作室,樓下接客樓上借你住,房租算便宜你了,不單獨收,不過每月要從現有工資裡扣一千……」

  還他媽要扣!

  江曉媛聽不下去了,扭頭就走,再也不想見到蔣扒皮。

  「等等,站住!」蔣博叫住她,「我還沒說完你的福利呢!雖然你一分錢不出,但念在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工作室給你百分之十的股份,到時候你算小半個老闆,你是去別人那給別人打工,還是跟著我給你自己幹?自己要想清楚。」

  江曉媛憤怒地想:「這分明是在給我畫大餅,是空手套白狼!老闆個屁,萬一黃了呢?」

  姓蔣的做人不厚道,畫張大餅還畫得這麼理直氣壯,好像給她佔了他多大便宜一樣!

  賤人!

  天下老闆皆賤人!

  可是江曉媛的腳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只猶豫了半分鐘,就回頭沖賤人妥協了,進入討價還價環節:「我要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百都給你好不好?」蔣博冷嘲熱諷地頂了回去,「百分之十五,不能再多了——連個職業資格都沒有,真以為我非你不可啊?」

  「行行好吧蔣老太爺,」江曉媛伸出兩根手指頭,「兩千——麻煩您老人家上大街上打聽打聽,一個月兩千塊錢雇個人,你問人家肯不肯這麼給你當牛做馬?除了我誰能給你這麼使喚?就算有人願意給你這麼使喚,受得了你這種變態老闆嗎?考得出職業資格嗎?有我這麼強悍的學習能力和勤奮精神嗎?有我這麼青春貌美能拿出去當活招牌嗎?」

  蔣博聽到最後面色鐵青,可能是快給噁心吐了。

  江曉媛:「百分之二十!」

  「行行行,」蔣太后捂著胸口大敗而歸,「二十就二十,麻煩你快從我面前消失吧,蒼天啊,我第一次碰見這麼不要臉的女的。」

  江曉媛雖然窮得叮噹響,但頭上竟然多了個老闆身份——當然啦,路邊攤煎餅的也是「老闆」,她未來恐怕還不如攤煎餅收入穩定,但不妨礙江曉媛自己小小地膨脹一下。

  她忍不住咬咬牙,拿出了一千多給新鮮出爐的「江老闆」換了個國產智能機,買回來以後沒來得及新鮮夠,就第一時間給自己下載了一個有專業詞彙篩選功能的app,隨時隨地拿出來背幾個,上廁所、等車時間一概不敢耽誤。

  說好了週末要免費去給陳方舟的新娘跟妝,江曉媛還是半夜就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了,自己都沒來得及化妝,祁連接她的車已經到了樓下。

  她一邊把整理好的工具箱扔進後座,一邊打哈欠,像一根隨時能歪倒在地的豆苗。

  祁連車裡東西很全,副駕駛上還有一條毯子,他說:「你把靠背放下去,先睡一會,等到了我叫你。」

  江曉媛聽了,先是本能地靠在車椅背上閉目養神了片刻,祁連的車還沒開出一條街,她又詐屍一樣地爬了起來,先是面無表情地拿出鏡子整理了頭髮,敬業地給自己化了個日常妝,然後摸出新手機插上耳機,爭分奪秒地背起單詞來。

  天還黑著,車輛正在行駛,車廂裡不便開燈,江曉媛的臉映在手機的螢光下,即使打了腮紅,依然顯得有些蒼白。

  她頭天晚上整理一大堆教案整理到了後半夜,凌晨又被喊起來,整個人腦筋都是麻木的,可是「醒了就不睡回籠覺」是她給自己定的規矩——江曉媛深知自己懶散起來是多麼有慣性,她必須得用一根皮筋嚴絲合縫地把自己固定在一定範圍裡,對自己實行一刀切政策,從根源上掐死一切鑽空子的行為。

  祁連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哎……」

  江曉媛為了防止自己睡著,耳機開的聲音很大,沒聽見。

  祁連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摸電門似的輕輕地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

  江曉媛一激靈:「啊?怎麼了?」

  祁連在人煙稀少的路口從容地剎車停下來,等那四十多秒的紅燈,當年的事給他留下了後遺症,至今他開車也很穩很慢,堪稱交通法規模范學員,哪怕路口既沒有人和車,也沒有攝像頭,他也會規規矩矩地停下來。

  他目光看著前面,說:「你到時候不用給他紅包,聽到沒有?」

  江曉媛茫然地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請你來跟妝,不給你紅包已經很摳門了,怎麼還好意思要你的禮錢?」祁連說著說著,居然心裡生出小小的不平來,「多大臉,不給他。」

  江曉媛:「……」

  仔細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個道理,可是陳方舟愛貪小便宜的尿性實在太深入人心,江曉媛被他坑習慣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一路到了新娘家,新娘子還沒有梳妝,祁連作為男方賓客不便上去,只把江曉媛送到樓下,瞥了一眼她那鋼鐵俠一樣的工具箱,說:「我替你背上去吧。」

  江曉媛:「不用啦!」

  她說著,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根「電話線」,張開五根細長的手指,隨手攏了兩下,就把尾部微微捲起的長髮攏成了鬆鬆垮垮的一束,露出一張乾淨皎潔的臉,眉清目秀的像個老電影裡走出來的女孩子。

  祁連默默地坐在駕駛艙,覺得有些驚奇,那些女孩的手那麼細,像是世界上最精緻的梳子,隨便抓一抓攏一攏,都能把自己擺弄出一個看起來漫不經心卻又好看極了的模樣,指尖簡直像是帶了魔法。

  讓人看了總覺得自慚形穢,在她衣服上傳來的隔夜香水的味道中不敢大聲呼吸。

  祁連還在出神,江曉媛已經綁好了礙事的長髮,跳下了車,一把扛起扔在後座的工具箱,扛得像千錘百煉過一樣,絲毫不在乎這一點重量,然後輕快地三兩步跑進了樓道里。

  無論是那一看就份量不輕的箱子,還是她十公分上下的細高跟鞋,都不影響她的行動。

  直到人影已經看不見,祁連才默默地啟動了車子,平穩地滑了出去,車裡似乎還殘留著那種隔夜的香水味道,據說都是蔣老師補充工具的時候化妝品商家送的,蔣博略微有點鼻炎,不太敢用,最後都便宜了江曉媛。

  祁連也不懂是什麼款什麼香,只是覺得似乎是梔子花的味道,濃烈或者熱情都已經退卻,剩下純粹內斂的甜香,吸進去的時候是停留在鼻腔中間的,不深入也不繾綣,若隱若現地捲入清晨微微含著潮氣的空氣中。

  彷彿無處不在。

  祁連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聞到花香一樣,忽然感覺自己有點不清醒。

  不管怎麼說,婚禮是集兩家之力辦起來的,請的婚慶公司也很靠譜,整個過程俗不可耐又歡騰喜慶,充滿著團圓美滿的人間煙火氣。

  只要能讓人真心誠意地笑出來,就是一場好婚禮了。

  新娘剛出來的時候,陳方舟都懵了一下,差點不認識了——江曉媛今非昔比,在蔣博的魔鬼訓練下,手藝進步得一日千里,光下的白衣新娘漂亮得幾乎有些炫目了,一走進來就奪去了全場的目光。

  新娘從未受過這樣的矚目,不由得微微低下頭,在自己恐怕一生只有一次的主角待遇面前赧然而忐忑。

  陳方舟忽然就熱淚盈眶,百感交集,他對未來不知是期待還是畏懼,總之往日已經不可追了,他忙碌而無所事事的前半生就這樣過去了。

  他連忙低頭,揉了一把眼睛,江曉媛湊上來,從後面用力拍了一把新郎的肩膀,險些把這位略微袖珍的新郎拍出去。

  「怎麼樣,」江曉媛問,「陳老闆,好久不見,有什麼感受?」

  陳方舟:「……有點後悔。」

  江曉媛微微變色,壓低了聲音:「你幹嘛呀,結婚呢好好的喜事,怎麼這麼說?」

  不過等了一會,她又忍不住問:「後悔什麼?」

  陳方舟悶悶地說:「今天早晨挑的內增高鞋底再厚三公分就好了。」

  江曉媛:「……」

  雖然江曉媛半夜三更免費爬起來給人家當化妝師,聽起來已經很吃虧,大可以等著收錢,但她還是掏出了準備好的紅包,塞給陳方舟:「恭喜啊,真沒料到你也能娶到老婆。」

  陳方舟瞥了她一眼:「熊孩子怎麼那麼會說話呢。」

  隨後他微微頓了一下,目光在江曉媛身上多停留了一會,說:「變樣了,你有點不一樣了。」

  江曉媛故作輕鬆愉快地回答:「當然不一樣了,我也準備自己當老闆了,將來你在店裡幹不下去了,歡迎到我這裡來打工啊,前老闆。」

  陳方舟聞言,不忍心掃她的興,誇張地露出了一個誠惶誠恐的表情,點頭哈腰地對她作了個揖:「哎喲,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到時候還請江老闆多多提攜!」

  這時,司儀開始試音了,賓客就位,婚禮差不多要開始了,陳方舟在眾人的起鬨聲中走去了前台,有生之年大概沒有這樣高大過。

  祁連在後面幫了一點忙,這時默默地坐在了江曉媛身邊。

  他待人並不算熱絡,但是三教九流的賓客好像誰都認識他,祁連挨個點頭致意,從人群中穿梭而過的樣子,就像是古代傳說中的武林盟主。

  台上司儀開始例行的請人講話環節,下面賓客們趁他說廢話,紛紛各自聊了起來。

  江曉媛忽然對祁連以前的生活有點好奇,轉頭小聲問祁連:「一個時空,指的是這個世界所有的地方吧?那肯定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什麼地方都有吧?」

  祁連點點頭,在服務員來倒酒的時候伸手遮住了江曉媛的杯子:「謝謝,她不用。」

  然後他從旁邊拉過一瓶藍莓汁倒進了江曉媛的杯子裡,乍一看挺像紅酒。

  「我經常到處跑。」祁連坐定了才開口說話,「從撞壞了許靖陽之後,就沒怎麼停過,只要接到信息,我基本就要第一時間趕過去。那些自殺的人,病毒是沒法得到他們的身份的,通常很快就會再送一個人過來,中間間隔可能就只有幾天,失蹤的人……按你們的話說,就是身份被奪走的人,病毒得到身份之後,會生活幾年乃至幾十年,但是不同時空中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反應到我們這邊,就是我大概可以休息幾個月——最長的一次整整半年沒有接到任何信息。」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江曉媛一眼,忽然覺得可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江曉媛剛好出現在他家所在城市,而這一次他跟著回來,似乎也可以長久得安穩一些。

  江曉媛:「你滿世界跑的時候做什麼?」

  「自由攝影師,自由撰稿人,托朋友打理一些投資。」祁連說,「反正要找個藉口,不能太游手好閒。」

  他的生活被一個接一個的異界來客割裂得支離破碎、顛沛流離,還是每一次都失望而歸,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這個堅持是不是有病,什麼車禍中被掉包的少年,時空亂流中的病毒與被替換了身份的倒霉鬼……都是存在的嗎?

  有沒有可能只是他的妄想?

  只是這些話就不方便對江曉媛說了。

  他把桌上的喜糖盒子打開,巧克力挑出來放在江曉媛的盤子裡,心裡默默地想:」你是第一個讓我看到希望的人。」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29 PM

第 44 章

  鬧哄哄的一場婚禮興師動眾地籌備了很久,過場走得卻很快,大部分親友賓客只花了一兩個小時吃了個飯,留下紅包就算湊過熱鬧離開了。

  江曉媛拎起她的化妝品箱子,邊走邊思考回去以後幹點什麼——她跟一次新娘早妝累得東倒西歪,回去恐怕是做不了什麼太有技術含量的事了,不如趁著這種迷迷糊糊的勁兒回去畫兩張素描,找找手感。

  新婚夫妻把賓客挨個送到門口,陳方舟的新娘拉住江曉媛,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我有好幾個同學同事剛才跟我打聽化妝師是誰,她們都是近期想結婚的,想請你去的。」

  江曉媛打了個哈哈,心說她最近又要辦證準備出國,又要籌備工作室,還要補習英語、要準備第二年春天的考試,鬼才有時間接這種起五更爬半夜的人情活,再說新娘造型千篇一律得很,對現階段的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鍛鍊價值了,畫八百個也不能充當她的作品。

  江曉媛:「嫂子是這樣,我過一段時間要跟老闆出國培訓……」

  大家都是成年人,話不用挑太明,新娘很識趣,立刻明白了,忙說:「也對,你這麼厲害,將來肯定要在這方面有大發展的,還是先學習比較重要……不怕你笑話,我跟她們說你化一個早妝三百,全天全套八百不打折,到時候萬一有人問起來,你別穿幫哈。」

  什麼?

  這麼多!

  江曉媛充滿睏倦的眼神「刷」一下就被點燃了,什麼高貴冷豔不接新娘妝的心氣都被人民幣一舉殲滅了,將節操拋到了九霄雲外。

  江曉媛:「那個誰不是說嗎,時間就像那個什麼,擠一擠總是有的,我出去之前也還有好多事要辦,起碼兩三個月之內是走不了的,有事你讓他們隨時打我電話,嫂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對吧,顧不上哪裡也不可能顧不上你這邊的!」

  陳方舟的眼神大約已經不能叫做「鄙視」了,非要形容,很可能得叫「唾棄」。

  從辦婚禮的酒店出來,江曉媛感覺扛著大箱子都身輕如燕的,腰不酸背不疼腿也不抽筋了。

  「我出場費已經值這個價了嗎?」她飄飄然地想,「將來要是打出口碑,乾脆我直接去開個婚戀公司得了,不看姓蔣的娘娘腔臉色了,錢來得花花的!」

  就在她浮想聯翩的時候,姓蔣的娘娘腔給她打了電話:「哪呢?幹不幹了?吃個飯吃到這個點鐘?你死外面啦?滾過來跟我去看房子,快點!」

  江曉媛:「日。」

  她的白日美夢「啪」一聲碎成了渣渣,只好灰頭土臉地收拾好自己,沿街尋找公交車站,這時,祁連的車非常及時地停在旁邊:「去哪?上車我送你,放心,今天沒喝酒,拿雪碧蒙他們的。」

  江曉媛正愁地段不熟,找不到靠譜的交通工具,連忙高高興興地爬上去蹭車。

  江曉媛:「去伯爵公寓,老佛爺又在催命。」

  祁連開了一段後,突然伸手調了調後視鏡,問:「有個人一直跟著你,知道是誰嗎?」

  江曉媛:「……」

  她納悶地扒著車座回頭一看,後面幾輛車看起來沒什麼異狀,江曉媛仔細揉了揉眼睛,然後在車流裡發現了一小片扎眼的亮粉色。

  「好像是那天那輛車,」祁連說,「什麼人?」

  江曉媛一遍摸出手機,一邊皺著眉說:「我老闆說是他媽……」

  蔣博他媽江曉媛總共見過一次,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得罪她老人家了,老跟她過不去幹什麼?

  先是開車嚇唬她,現在又跟蹤……

  她長得不說傾國傾城,也不能讓人一見生厭吧?

  江曉媛直接打電話給蔣太后,剛剛被蔣博噴了一頓,她總算找到了機會噴回去:「老闆,什麼情況啊?你媽沒事開著她那輛俏皮小花仙一大早跑來跟蹤我,什麼毛病,奴婢都被嚇哭了好嗎?」

  蔣博的聲音一下就緊繃了起來:「你確定是我媽?你不是說沒見過她嗎?」

  江曉媛想了想,把她送信那次路遇馬路殺手的事說了。

  說完,江曉媛又捧著大臉補充了一句:「不過她要是打算開張三千萬支票摔我一臉,然後跟我說『拿上錢離開我兒子』,我就原諒你們母子了。」

  蔣博沉默了片刻,好半晌,才情緒不高地低聲說:「我媽年紀大了,有點神經質,她不願意讓我再幹這行,可能那天看見你給我送信,誤會什麼了吧?」

  江曉媛:「等等,她誤會成什麼?姐姐,你得把話說清楚。」

  蔣博:「滾蛋——今天找個人先陪你回去吧,一會你就別過來了,自己小心點。等我看好了工作室再把地址發給你……不好意思我家裡的事連累你了,我會擺平的。」

  這是蔣太后第一次跟她說「不好意思」,江曉媛一時有些震驚。

  不過還沒震驚完,蔣太后又補充了一句。

  蔣博:「還有,誰給你的錯覺讓你認為自己能值三千萬了?」

  說完,他乾淨利落脆地掛上了電話,跑了。

  祁連:「怎麼樣,去哪?」

  江曉媛猶豫了一會:「要麼……還是先回學校吧。」

  祁連沒應聲,過了一會,他忽然平平靜靜地問:「要不要去我那看看我以前拍過的照片?」

  江曉媛:「啊……」

  她半夜起床,腦子有點木,還沒反應過來,祁連的方向盤已經掉頭打過去了,敢情他開口問就是客氣,根本不是在商量。

  江曉媛:「……好吧。」

  她憂鬱地在旁邊思考了一下,倘若蔣太后膽敢這樣不由分說地掉頭拐彎,接下來一番撕咬鬥爭肯定是免不了的,不過這件事放在祁連身上似乎就沒什麼違和感。

  為什麼呢?

  想必這個悲慘的世界也是有「氣運值」的,而「氣運」這種東西,百分之八十左右大約是承載在臉上的。

  祁連平時不在家裡住,自己在市中心買了個精裝修的單身公寓,沒怎麼收拾過,屋裡陳設是原封不動的開發商風格。

  他的作品很雜,大多是風景,也有一部分花卉和建築的特寫,江曉媛也是學過攝影的人,藝術大多想通,照片倒是沒怎麼打動她,就是土豪的設備讓她有點愛不釋手。

  「這些有時候賣給出版社。」祁連說,「做些書封,一般星空、天空、森林大海什麼的比較好賣,還有些言情小說喜歡用那種花花草草的圖,雜誌報紙有時候也從外面買圖。」

  江曉媛隨口問:「你從來不拍人嗎?」

  祁連:「……也拍。」

  說著,他從一個櫥櫃裡翻出了一本厚厚的舊相冊,裡面的照片全部都是洗出來保存的,江曉媛隨手翻到第一張,結果就被震撼了。

  那是一張放大的照片,一個鬚髮斑白的老人坐在一張小區長椅上,他驚慌地弓著肩,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上皺紋橫生,每一條皺紋裡似乎都夾雜著來源不明的污垢,掌中捏著一片皺巴巴的衛生紙,上面哆哆嗦嗦地陳列著半個江曉媛看不懂的公式。

  他茫然地望著鏡頭,因油膩而坍得一塌糊塗的頭髮凝固在風裡,眼神也凝固在時空的夾縫裡。

  照片題目:教授。

  照片的後期處理不多,背景是一處很有生活氣息的小區,樓上不知誰家洗衣服掉下來一條小學生的紅領巾,飄蕩在半空,看起來像是懸在那老人頭上的,在灰濛蒙的石磚與天空下亮得扎眼。

  他一生傳道授業解惑,到現在誰有又能來解他的惑呢?

  蔣博有時候帶江曉媛出去做私活的時候,有時候會把「靈魂」掛在嘴邊,逼江曉媛看很多和造型有關的背景材料,江曉媛一直覺得那是他心情不好沒事找事的方法之一。

  可此時看到這張照片,她忽然隱約觸摸到了一個未知的領域。

  一個想法忽然從她心裡刮了過去——所有的東西,原來都是有靈魂的。

  當她這樣想的時候,一些蔣太后曾經用過、但她一直不十分理解的處理手法就忽然都有了一點頭緒。

  誰都知道什麼樣的五官是美的,譬如兩眼距離過遠,就要調近,長得沒精神,就要用眼線畫出精神來,鼻樑不挺的打鼻影,大餅臉靠陰影……這些都是技術層面上的東西,也是江曉媛以前一直精益求精一再追求的。

  但直到這一刻,她回想起當時在美髮中心培訓時給蔣博化的那個妝有多不靠譜。

  看起來,她幾乎把蔣博改頭換面了,完全把那張油頭粉面換成了自己鍾愛的美男子類型,但細想起來,那其實是個經不起推敲的靜態造型。

  蔣博本人性格冷漠又暴躁,自帶的氣質很奇異,乍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外露的女性化傾向,但依然讓人覺得陰柔,仔細分析,大概是因為他那陰鬱的神經質氣息。一個個性太強的人,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妝面就變成一個安靜的美男子呢?

  被蔣太后念叨得不耐煩的時候,江曉媛曾經跟他嗆過聲,讓他給「靈魂」下個定義。

  蔣博當時想了一會,還真的給了她一個答案,只是聽起來顯得有點虛無縹緲——他說:「所謂靈魂,就是第一眼抓住你的東西。」

  江曉媛的思緒飛快地從她多日用功的積累中掃過。

  為什麼高鼻樑是美的?如果人天生就不長鼻樑,誰還會認為高鼻樑漂亮嗎?

  為什麼說唇紅齒白美的?加入人的血本來就不是紅色的,沒有進入工業化社會,還要靠利齒捕獵為生,主流審美會不會變成喜愛「青面獠牙」?

  審美的極致是能讓人神魂顛倒,讓人神魂顛倒的東西,絕對不是「陰影與腮紅如何過渡自然」「亞洲人唇形與歐洲人唇形區別與常見處理方式」這些。

  融會貫通的靈感來得這麼厚積薄發,讓人真的有種「打通了任督二脈」的錯覺。

  江曉媛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張照片上,她發現,鏡頭不是聚焦在主人公臉上的,而是他的手。

  他的皮肉是那麼的逆來順受,風霜雨雪的沖刷濃縮在髒兮兮的皺紋裡,使得皺紋如同皸裂大地一樣,透露出漸漸乾枯沉寂下去的生命,而他指縫間字跡顫抖的積分符號翹起的尾部卻被筆尖掛出了一道凌厲的裂口,力透紙背。

  像是悄無聲息、又震耳欲聾的一聲嘶吼。

  江曉媛不由得放輕了聲音:「這是你說的那位正在變成痴呆的老教授嗎?」

  祁連:「嗯,你們中的大多數人我都留了照片,不然以後真的沒有人知道這些人存在過了。」

  江曉媛默默地往後翻去,在第二頁看見了一個站在鋼琴前面的女人。

  女人的身材笨拙而臃腫,背部的贅肉被內衣勾勒出窩囊的輪廓,肩膀好像永遠也挺不直,她低頭站在一架同樣落魄的鋼琴前,正用一根手指按下一個琴鍵,她側著臉,微微闔著眼睛,像是側耳傾聽模樣,油膩膩的中長頭髮垂下來,影影綽綽地遮住她臉上愉悅又痛苦的表情。

  「她是一個世界著名的古典音樂鋼琴家,」祁連簡短地介紹說,「在這邊聾了,是豬肉鋪啞巴老闆的老婆。」

  翻到第三頁,祁連:「舞蹈學院的獎學金獲得者,這邊小兒麻痺,兩條腿不一樣長,仔細看她五官也不對稱的。」

  還有下一張,祁連:「呃……這個跟你有點像,家境優渥,本人在牛津讀書,是個風度翩翩的小少爺,來了以後發現自己是賭鬼的兒子,賭鬼老爸被當著他的面被剁下一隻手,他當場嚇尿了褲子,我找到他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地把這個世界可怕的家拋下了,偷偷跑了出來,我順從當事人的想法,把他帶走了,給他找了房子,幫他安頓下來……」

  江曉媛:「後來呢?」

  祁連聳聳肩:「他發現自己是個連小學也沒畢業的社會閒散人員,接受不了,自殺了。」

  江曉媛:「……」

  「等等,」江曉媛說,「我不太記得具體政策了,不過不是有七八十歲的退休人員考上大學的報導嗎?意思是社會人士也能參加統一高考吧?他這麼一個超級學霸,隨便考一考不就能上名牌,幹嘛在意原主人小學畢沒畢業?」

  祁連:「他在原本的時空裡十九歲,在這個時空中已經三十四歲了。」

  江曉媛:「……是有點虧了——所以呢?」

  「在十來歲的大男孩看來,三十多歲的人生已經相當於結束了,」祁連說,「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完了,就好像一局遊戲,開局失利,他不認為自己能翻盤了。完美主義,明白嗎?成績單上有個B都不能忍。」

  江曉媛沉默了一會:「看來還是我這種能湊合又怕死的學渣比較安全。」

  祁連微笑了一下:「我能留一張你的照片嗎?」

  江曉媛:「嗯?」

  她一抬頭,祁連已經「喀嚓」一聲按下了快門。

  下午的陽光懶洋洋的從客廳的飄窗裡斜飛進來,年輕的女孩幾近及腰的長髮鬆散地綁成一束,從一側的肩上垂下來,無袖連衣裙外露出的鎖骨與手臂白皙得不可思議,臉上本不明顯的散粉在光下好像鑽石一樣閃著光,她的輪廓微微有一點模糊,精雕細琢的眉像一件古典又雅緻的藝術品,被鏡頭聚焦的眼睛卻閃著光,像包著火種的黑曜石——能清楚地看見她未來那條通往遠方的路。

  祁連忍不住嘆了口氣,感覺這張收官之作絕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31 PM

第 45 章

  「洗出來我給你裝個鏡框送過去。」祁連說,「再洗一張放在這本相冊裡。」

  江曉媛隨口說:「相冊好像滿了。」

  祁連:「還有一頁,夠用了。」

  江曉媛:「……」

  她忽然閉了嘴,意識到祁連話音裡的潛台詞——不會有下一個像她一樣的倒霉蛋了。

  江曉媛:「你覺得那個病毒……」

  祁連:「它不是已經半年多悄無聲息了嗎?」

  江曉媛心裡忽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原來祁連心裡早就有數,早就知道那病毒八成已經不行了,那麼他們之間陌生時空中類似監護的關係大概也結束了。

  江曉媛勉強笑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心裡是不情願的。她早就知道,共同的敵人沒有了,那個對她有求必應的人也就沒了——祁連沒有那個義務,她也沒那麼大臉——因此一直以來,哪怕再艱難,她也從不敢放縱自己依賴別人。

  可是理智上做到了,感情上還是有些不好接受。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她來歷的人,是在她最難的時候幫過她的幾個人之一……之所以這個「之一」也變成了「唯一」,是因為江曉媛不得不承認,她可能是有一點喜歡祁連的。

  否則也就不用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可是有點喜歡又能怎麼樣呢?她還是不知道祁連的家世職業,對他只有表面一層的瞭解,完全不知道深淺。她從未談過一場平等的戀愛,混在一起的都是霍柏宇那樣的貨色,玩鬧的心情多一些。

  以前……馮瑞雪說得對,如果不讓她高高在上、佔盡優勢,她就不知道該怎麼樣和別人相處,趾高氣揚下,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像一把根深蒂固的野草,無時無刻不繚繞在她身邊。

  回想起來,她一個白富美,如果說她「自卑」,未免太讓人難以理解。

  可能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真相吧。

  江曉媛壓下有些混亂的心緒,不肯流露出一絲半毫的在意,她藉著低頭翻相冊的動作掩飾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問:「你以後終於再也不用再東奔西跑了,打算做點什麼?」

  「看看吧,」祁連說,「有幾筆錢一直有幾個朋友替我管著,有些還不錯,有些是因為那塊市場最近不太景氣,我想暫時把錢提出來,做點其他的。」

  江曉媛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她目光往落滿了陽光的地面上瞥了一眼,停頓了一會,然後說:「我過一陣子可能要跟著老闆出一趟國,國內特效化妝這塊不如他們那邊先進,過去學習交流幾個月……」

  她這話提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說到這裡,發現語言沒組織好,有些無措地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

  祁連卻忽然說:「我怎麼覺得這話聽起來,你像是要和我撇清關係?」

  江曉媛:「……」

  祁連:「要是那病毒從此銷聲匿跡了,以後你走在大街上就假裝不認識我了?沒有它,我就不能時常去找你吃個飯嗎?」

  江曉媛:「……當然不是。」

  她心口微微提起了一寸,微妙地半起半落地懸在空中,心想:「只是你還來找我幹什麼呢?」

  祁連微微翹起二郎腿,手指在膝頭輕輕敲打了片刻:「我說真的,我覺得你們那邊利潤很可觀,如果工作室做成了,我入一點股也挺賺的,有讓我投錢的機會你盡快告訴我,反正你也不會給我虧了,對吧?」

  江曉媛那吊起一寸的心「啪嘰」一下落了地,摔得漫不經心——因為提起來的高度有限,摔一下也不見得疼,只是這樣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稍微有一點索然無味。

  對了,以後工作室萬一想發展壯大,可能還真需要有幾個股東,這就不是扶貧了,因為江曉媛相信工作室絕對不會虧。

  她勉強打起精神:「什麼規模的投資?」

  要是十幾二十萬的話,大概改天可以把蔣博一起約出來談一談。

  祁連:「西郊那片有個馬場,我是大股東,本來還可以,這兩年政策環境嘛……你懂的,這種奢侈消費有點疲軟,市場三五年可能沒什麼起色,我想暫時撤出來了——你覺得夠不夠?」

  江曉媛膝蓋一軟,差點給他跪下,也顧不上收拾自己塗地的心腸了,用充滿仇恨的目光瞪著祁連,心想:「有錢人怎麼不被燒死呢?」

  江曉媛:「那你在小報當記者是出於怎樣報復社會的想法?」

  祁連:「我很早就開始到處跑,有一次出國,跟我們家找的理由是出去念新聞——當然不可能去,因為沒過幾個月就又追著下一個人跑別的地方去了,現在回來了,總要裝裝樣子,裝得差不多了,過兩天就辭職。」

  江曉媛:「……」

  等追著她的那輛小粉車走了,江曉媛心情異常複雜地告別了祁連,獨自一個人打車回住處,收拾好心情,她阻止了自己在多餘的地方浪費神思,只好百無聊賴給蔣博發了一條問候短信:「房子看得怎麼樣了?」

  蔣博沒理她,他正坐在房地產中介的接待間裡,心煩意亂地接一通電話。

  「我沒有,」蔣博飛快地在租房合約上籤了名,扔下筆,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我都已經按你的意思從學校裡辭職了,你還要怎麼樣……我總不能說走就走吧?要把離職手續辦好的,直接消失,人家會報警的……什麼姑娘?那小姑娘是我以前的助教,嗯,學校雇的,那天只是追出來給我送銀行卡賬單,你不要去打擾人家。」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

  蔣博:「做這一行的哪來那麼多男人?你不要無理取鬧……」

  他這句話好像是捅了馬蜂窩,透過電話,對面的中介辦事員都聽得見那頭歇斯底里地咆哮,辦事員噤若寒蟬地等在一邊,一聲也不敢吭。

  蔣博靜靜地等著對方吼完,臉上的神色與其說是不耐煩,不如說是憎惡,然而語氣卻還是輕柔的,好像一個人分裂成了兩半,互相涇渭分明、各不干擾。

  「以後我在外面吃頓飯,難道你都要把服務生的祖宗八輩查清楚?」蔣博輕輕地說,「你讓我辭職換工作,好,我已經辭了,你還想怎麼樣?讓我去死嗎?」

  對方似乎哭了起來。

  「好了,我在外面辦點事,馬上就回去,晚上……晚上回去吃,別哭了。」再鬼斧神工的妝容大概也遮不住他一臉的疲憊,蔣博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低聲說,「好的媽媽,我愛你,再見。」

  掛斷電話,他用力往柔軟的皮椅子上一靠,好像這一通三言兩語的電話把他打得筋疲力盡。

  中介辦事員衝他笑了一下:「我媽也一樣,天天找我麻煩,不是嫌棄我就是逼我去相親,您看,我一天到晚除了加班,就剩回家跟我媽吵架了。」

  蔣博略帶冷淡地彎了彎嘴角,算是回應,他不想多談,從包裡摸出江曉媛當時剛成為他助教的時候給他留下的一張身份證複印件:「鑰匙我暫時不取,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等這個人拿著身份證來領,給她就行了。」

  說完,他扶了扶頭上那遮著傷口的帽子,玉樹臨風似地站起來走了。

  中介辦事員被蔣老師的強調震得一愣一愣的,臉紅心跳地送他到門口,她大概永遠也不知道,有一個一天到晚犯更年期吵架的老媽,是蔣博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之一。

  可惜,沒戲了。

  蔣博叫媽的那個人不是他的親媽,是他的養母——姑且算是「養母」吧,畢竟外人看起來是這樣的。

  他被領養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三週歲,只差一點就要超過被收養人條件限制了。有些發育稍早的孩子,在這個年紀看起來幾乎像個大人了,該長的心眼都長了,該知道的事不該知道的事也都差不多了,一般沒有人願意收養。

  可是誰能拒絕一個漂亮富裕、看起來又那麼溫柔的女性呢?

  何況她給出的理由很充分——大一點、有自理能力的孩子更省心,她願意和孩子做平等的朋友。

  當然,做哪種「朋友」就不一定了。

  她收養了蔣博之後的第二年,就跟丈夫離婚了,她三十七歲以後的人生一直都在「離婚」「再婚」「離婚」「再婚」中曲線前進,每次她找到第N春,去禍害別人的時候,蔣博就能得到短暫的喘息,一旦新的婚姻破裂,他的噩夢就又來了。

  刨除掉讓人噁心的不正當關係,蔣博覺得她像一片藏著恐怖暗流的海域。

  好的時候她是真的好,溫柔體貼,感情充沛,好像什麼事都會為別人想好,好像她生命裡只全心全意地放著你一個人,如果「愛」能實質化,她的愛就能把別人活埋了。

  可是轉眼她可能就會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對方又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每一任丈夫都是被剛開始那個好的她吸引,沒有人不愛她,她最擅長讓別人離不開她,然後一把撕下畫皮,變回反覆無常的女妖。

  如果早些年她是充滿妖氣,那麼隨著年齡的增長,她開始變得恐怖起來。

  這個女人什麼都要控制,並不知什麼時候養出了一副自成一體的恐怖邏輯,比如走在路上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一般人多半無所謂地過去,較真一點的最多是心裡有點不高興,瞪對方一眼,罵一句,但她不是。

  這件事反應到她心裡,很快會形成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想法——「為什麼那邊那麼寬的路不走,你要來這邊撞我?我旁邊就是大馬路,沒站穩就會趔趄過去,說不定就會被車撞,說不定就會死,因此你這個人肯定是故意要害死我」。

  基於這種想法,她會一瞬間爆發出別人無法理解的憤怒和仇恨。

  可怕的是,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摩擦和口角那麼多,誰也不知道她會把哪些事歪曲成「你要害死我」的結論。

  傍晚的天並不冷,甚至是悶熱的,但蔣博還是豎起了他上衣的領子,斜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他雙手放在褲兜裡,忽然停下了腳步,原地審視著自己孱弱的影子。

  多年之後,他變成了別人眼裡孤高又才華橫溢的蔣老師,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心裡那個懦弱又充滿恐懼的小男孩還住在他心裡,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抗,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

  蔣博站在路邊給江曉媛發了一條短信:「伯爵公寓B座10層1002號,到他們對面的中介取鑰匙,帶身份證,你可以隨時搬進來住,工作室地點落定以後,你就去工商局辦營業執照,盡快做完前期工作。」

  一條短信發完,江曉媛的電話飛快地打了回來。

  江曉媛哀嚎:「什麼啊蔣老師?蔣老闆!你沒告訴過我還要辦執照啊!執照又是什麼鬼?我連工商局大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再說我應該去哪個工商局?區還是市還是省,帶錢嗎?帶多少?」

  蔣博:「我哪知道?你多跑幾趟問問,跑錯地方也沒事,他們肯定告訴你應該去哪。」

  江曉媛瘋了:「太不靠譜了,我一個藝術工作者,對這些事完全沒概念啊!」

  蔣博:「哦,你不行是吧?」

  根據蔣博的經驗,這句話就像一句咒語,對付江曉媛百試百靈。

  果然,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江曉媛說:「好吧,我明天去問問。」

  「哦還有,」蔣博雙臂抱在胸前,他臉上的笑容逐漸黯下去,寬邊帽簷下露出一個淺淺的自嘲,「最近不要往我這個手機上打電話發短信,我明天用新號碼聯繫你,記得了?」

  江曉媛敏感地問:「出什麼事了?有人威脅你?」

  蔣博平靜地說:「我媽到現在都不同意我做這行,我打算暫時瞞著她,她有時會翻我手機。」

  江曉媛「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她誠懇地說:「不同意你就再好好跟家裡人說一說,一次說不通就多說幾次,都是好意,肯定可以互相交流的。」

  蔣博:「少廢話,我用你教?跪安吧。」

  江曉媛被他狗咬呂洞賓的行為氣得要命,憤然掛斷了電話。

  「家裡人。」蔣博低聲重複了一遍江曉媛的說法,隨後冷笑了一下。

  「我沒有『家裡人』,我一無所有。」他想,「再分給我一些勇氣吧,小姑娘。」

  然後他仔仔細細地把短信與通話記錄全部刪除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34 PM

第 46 章

  剛開始,江曉媛對她名義上的「合夥人」,實際上的太后老佛爺面臨的困境一無所知,她痛並快樂著地忙碌著,拿到鑰匙以後就開始著手工作室的裝修。

  江曉媛懷揣一顆洶湧澎湃的心,一竅不通地跟著無事忙,一大早就帶著工人們在屋裡量來量去,煞有介事地跟人討論各種材料……不過很快露陷了。

  「玄關那裡要給我留一塊牌子。」江曉媛踩著高跟鞋,揮舞著捲尺來回比劃,「大概這麼大,掛工作室名牌,師傅您知道去哪定做那種牌子吧?對對,正規一點的……工作室叫什麼?呃……這不知道啊,回頭我要問我們老闆。」

  她剛掏出手機,想起蔣博的叮囑,只好又煩躁地放回去,抓了一把頭髮,她說:「唉,先不管了,反正您把地方給我留下來就行了。」

  工程隊隊長操著一口不知道哪裡的口音問:「姑娘,你這個屋要當辦公室用,這個水電改不改?」

  「啊?」江曉媛茫然地站在玄關處,「『改水電』是什麼意思?改成什麼?核動力的嗎?」

  工程隊隊長慈祥地看著這個狗屁不懂的二百五,加深了對人類物種多樣性的瞭解。

  於是又耐心地問:「那你這個名牌要用什麼材料?」

  江曉媛:「……難道不都是塑料的嗎?」

  隊長委婉地表達了「麻煩您哪涼快哪呆著去,盡快換個有常識的來」這個意思,江曉媛的自信心遭到了慘重的打擊,只好信誓旦旦地保證:「師傅,我過兩天肯定就懂了,真的,不騙你,給我一點時間就行。」

  江曉媛上午在工作室慘遭鄙視,下午又專程跑到了工商局丟人現眼。

  由於她事先在網上查的路程有誤,剛開始死活沒找到地方,考慮到自己正在篳路藍縷的艱苦創業階段,江曉媛愣是沒捨得打車,手機還沒有辦套餐,流量自然不夠用,她就沿街找有開放式無線網的咖啡廳,進去以後裝作看菜單的樣子,蹭著人家的網用手機重新定位。

  好不容易找到了工商局,到了以後又在工作人員面前一問三不知,最後,她沐浴著工作人員圍觀腦殘的目光,被暈暈乎乎地砸了一通科普,拿回了一堆看不懂的表格,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地往回走。

  傍晚歸途中她還不幸趕上了晚高峰,地鐵裡能把人活活擠成遺相,江曉媛如今已經深諳公共交通上的生存之道,駕輕就熟地調整好姿勢,很快找到了一個能容身的小角落,藏了起來,利用這個間隙,她把這一天剩下的單詞任務了結了,又把耳機調到了最大的音量,壓過了地鐵隆隆著呼嘯而過的咆哮聲,鬧中取靜地聽完了一段完整的標準速VOA。

  學校比較有人情味,此時正是暑假,還沒有急著趕她走,江曉媛能暫時住在宿舍裡,等工作室準備好,她再搬到那邊去。

  這一天的工作還遠遠沒有結束,江曉媛輕車熟路地跑到學校門口的小攤上,剛一開口叫:「師傅……」

  賣涼皮的:「哎好勒,涼皮一份,辣椒一點點勒——多放香菜!」

  江曉媛第無數次端著她的涼皮一路小跑奔回寢室,放下以後一邊吃,一邊打開了一本從學校借來的特效造型理論,兩不耽誤地看了起來。

  無論是時間還是成本,她都儘可能地尋找到了最物美價廉的消耗方式。

  學校的機房都已經鎖了,江曉媛吃了一頓戰鬥飯以後,就去了網吧,履行她對施工隊隊長的承諾——她在網上蒐集起辦公室裝修的種種注意事項、查每一種材料有什麼區別,價格大概在什麼水平等等。

  辦完這一堆事,江曉媛在一片QQ聲此起彼伏、遊戲叮叮光光的背景音裡悄然退場,她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可以沉迷於網絡。

  有錢有閒,多麼讓人羨慕嫉妒恨的生活,如今江曉媛兩樣都沒有,卻難得覺得生活充滿了樂趣。

  再讓人魂牽夢縈的名香也遮蓋不住生活本身的乏味,黃金與珠寶都填充不起充盈的樂趣。

  直到這時,江曉媛才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寢室,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之後了,她終於等到了蔣博用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蔣博跟她簡單地交代了一下,聲稱自己以後就用這個臨時號碼和她聯繫,交代她有事發短信,不要隨便打電話。

  江曉媛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十秒鐘,心裡第一次覺得有點奇怪。

  蔣博不像個怕被老媽發現以後囉嗦的叛逆不孝子,他這種極端的小心謹慎讓她想起了身陷燈塔的許靖陽。

  她於是發了一條短信試探了一下:「用不用我替你保管證件?」

  蔣博:「好。」

  結果第二天,江曉媛真的收到了蔣博的同城快遞,黑漆漆的一個文件夾,裡面包括了各種材料和證件,還有一張附了密碼的銀行卡,蔣博留言,說這是供她辦各種手續、裝修工作室的時候用的,讓她留好發票。

  江曉媛心驚膽顫地發現自己的疑神疑鬼好像成了真——太不對勁了,蔣博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江曉媛有種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託付過來的錯覺,她突然覺得很恐怖,戰戰兢兢地給蔣博的新號碼發短信問:「要不要我幫你報警?」

  這一次,蔣博讓她坐立不安地等了將近二十四小時,才簡單地回了一句:「不用,其他事你看著辦,這個工作室我一定要成功,這段時間我可能出不來,就託付給你了。」

  江曉媛莫名其妙地從中讀出了幾分不祥的意味,她小心翼翼地問:「老闆,你這麼相信我,萬一我辦不好呢?」

  這一次,蔣博沒有回答。

  江曉媛本來有好多事想問他——譬如工作室的裝修大概是什麼風格?起個什麼名字?之後各種手續怎麼跑,到底是怎麼個章程……此時只好全嚥回去了。

  江曉媛一邊擔心他,一邊簡直恨不能一個人劈成兩半——工作室也是她自己的事,不用別人囑託,她也會很上心,但是出於某種對危險的直覺,江曉媛總覺得蔣博的字裡行間有種讓人不安的孤注一擲,好像這個工作室做不起來,他就要去死一樣。

  只有工作室取名的這件事上,蔣博給出了自己的意見,他想叫「自由年華」造型設計工作室,結果江曉媛跑去工商局問的時候,發現名字已經被別人註冊掉了,最後只好改成「芳菲年華」,聽起來比 「自由年華」什麼的更像個造型設計工作室,只是蔣老闆接受得勉為其難。

  就在江曉媛剛剛獨自一人把這些工作理出一些頭緒的時候,她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

  是蔣博的新號,蔣博給了她一個地址,沒有說具體要求,只是讓她「帶著全部的工具,週末替他過去一趟」。

  江曉媛心裡先打了個突,回短信問:「什麼主題?為什麼要帶全部工具?」

  那邊回答:「高端客戶,過來你就知道了。」

  江曉媛連涼皮都吃不下去了。

  一般情況下,只有一些特別沒眼力見兒的朋友,通過私人關係找蔣博做的活——比如那次給藝校的小崽子化舞台妝之類,蔣博才會漫不經心地托給別人,其他的,別說是高端客戶,就是普通客戶,蔣老師也不會讓江曉媛在沒有他把關的情況下獨立動手的。

  他在某種程度上是有這種偏執的,對自己的牌子經營得無比珍惜。

  怎麼會連主題都不提前說,就讓江曉媛單獨上陣呢?

  江曉媛簡單地回了個「好」,沒敢多說,唯恐說錯什麼,她感覺如果不是蔣博在隱晦地表達什麼,就是有人冒用了他的手機——給她發短信的根本就不是蔣博本人。

  思來想去,江曉媛沒什麼好辦法,也再沒有其他人可以求助,最後只好硬著頭皮找了祁連。

  「你等我一會,」祁連聽完以後飛快地說,「我正好也有些事想告訴你,馬上就到。」

  江曉媛放下電話的時候,心情在擔驚受怕中忽然就跌落了下去,她想著:「我什麼時候才能變得像他一樣可靠呢?」

  有些人就是有這種特質,好像世界上的事沒有他們不能的、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江曉媛忽然無比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人。

  祁連說話非常算數,三十分鐘之後真的到了,還夾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

  還沒坐下,他先難得地正色說:「蔣博這個人的背景比較複雜,你確定一定要跟他攪在一起嗎?可以的話,我還是建議你離他遠一點。」

  江曉媛:「……啊?」

  祁連把牛皮紙袋打開在她面前,示意她慢慢看,幾張照片先跳了出來,江曉媛一翻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何方妖孽!

  照片上的人還是個少年,臉上帶著無法用人類語言描述的煙燻妝,把五官都遮住了,幾乎可以去參加世界非主流錦標賽。

  背景是一個黑布隆冬的地方,可能是某個不大正當的娛樂場所,黑洞洞的沙發像一張張開的大嘴,要把上面的人都吞下去。

  有一張照片是一個衣著暴露的夜店女從後面抱著那少年,餵他酒喝,還有幾張是少年往鏡頭上噴雲吐霧的模樣,他的表情迷醉,看起來讓人膽顫心驚,總覺得他抽得可能不是普通的煙。

  江曉媛:「……這是蔣博?」

  祁連:「是,我稍微查了查他,他少年時代在學校裡劣跡斑斑,高中被學校勸退,轉學去了私立學校,也沒讀完,後來因為大量服用安眠藥進過一次醫院,後來休學兩年,在安定醫院度過。疑似有吸毒史……這一點還沒證實。」

  江曉媛:「這個我不信,他不吸毒,連煙都戒了。」

  祁連的眉間輕輕地挑起來,這讓他身上那種斯文氣稀薄了起來,看起來有一點危險氣息。

  祁連:「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蔣博有潔癖,」江曉媛說,「還有,吃一次安眠藥就被送到安定醫院是怎麼回事?」

  祁連:「這是他監護人的決定。」

  江曉媛一愣。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件事,」祁連正色下來,把文件袋整個打開,從裡面翻出另一張照片來,「這個人你見過,就是那天開粉色轎車跟蹤你的人。」

  照片上的女人比那天江曉媛見過的年輕不少,容貌姣好,裝扮豔麗,只是神色裡有種讓人特別毛骨悚然的東西。

  江曉媛:「蔣博他媽。」

  「范筱筱,」祁連說,「早年是靠開私礦發家的,蔣博的養母。」

  江曉媛愕然:「養?」

  「范筱筱三十六歲的時候領養了十三歲的蔣博,不到一年離婚,自己帶著個十四歲的半大小伙子過,」祁連看了江曉媛一眼,「有些事我不方便說太清楚,你明白嗎?」

  江曉媛先是迷茫不解,隨後她敏銳地從祁連的表情裡讀出了什麼,眼睛驀地睜大了。

  「這位范女士不喜歡蔣博與任何異性走得太近,逼他辭職據說也是因為這行接觸的都是女人的緣故,」祁連把聲音放得輕緩了些,好像怕嚇著江曉媛一樣,「你現在明白她為什麼平白無故地跟蹤你了?」

  江曉媛的手指無意地捻著紙頁邊角,連日以來獨自籌備工作室、準備出國的疲憊秋後算賬似的向她反撲過來,蔣博的形象在她的印象裡模糊了又重新清晰,她想起他帽簷下被汗水浸濕也不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傷口與陰鬱的眼神,想起那匆匆行走在樓道間,彷彿快要飛起來的背影。

  「我個人還是建議你考慮一下其他的方向,」祁連說,「以你現在的能力,掛靠在任何一家工作室下都會很受歡迎,你先學幾年工作室運營的經驗,積攢一些人脈,將來不也少走彎路嗎?」

  江曉媛還是沉默不語。

  祁連對著她的表情端詳了片刻,預感自己的苦口婆心恐怕要白瞎。

  他知道自己聽起來有些冷漠,但他又不認識什麼蔣博,偶爾擦肩而過,印象裡那就是個一副債主表情、滿身脂粉味的傲慢弱雞,祁連親眼看著江曉媛努力了這麼久,並為之動容,一點也不想看著她的心血付諸東流。

  那天江曉媛對蔣博說的話有失偏頗,有時候流出的心血並不只有事主一個人知道。

  祁連:「哪怕你老闆自己人很好,或許真的是浪子回頭,還有他那神經病養母呢?沾上她,你麻不麻煩?」

  江曉媛:「當年你直接往許靖陽銀行卡里打點錢也不是出不起,沾上我們這些沒完沒了的黑戶滿世界堵窟窿,你麻煩嗎?」

  祁連:「……」

  江曉媛:「那時候還沒開始嚴打,好多傳銷的特別猖狂,警察都不怕,你去撈陳總的時候,不怕自己惹麻煩嗎?」

  祁連:「……這種黑歷史也有臉倒給別人聽,陳方舟可真心大。」

  「一個人死沒死成,在精神病院一住住兩年,現在能混成這幅人模狗樣得多不容易,」江曉媛低聲說,「蔣老闆都快成我人生偶像了。」

  祁連:「……」

  早知道倒黑歷史也能博取同情心和崇拜之情,他是不是也可以效仿一下?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35 PM

第 47 章

  「是這裡嗎?」祁連問。

  「好像過了,得從後面繞回去。」江曉媛低頭看了一眼導航,又說,「算了,你車不好進——要麼你就在路口停下吧,我自己走進去。」

  祁連依言把車停在路口,兩人面前是一片灰頭土臉的別墅區。

  很多人有了錢以後,都喜歡在郊區置辦一棟小別墅,跟一幫不靠譜的土豪當鄰居,世間土豪千奇百怪,大雅大俗的都有,因此住一段時間大家就會發現,什麼「托斯卡納」小鎮、「普羅旺斯」風情都是扯淡,等業主們一入住,小區的主流審美馬上就走調——鄰居家的大紅對聯一貼,窗花排一排,二樓小碎花的窗簾旁邊放個古樸稚拙的鹹菜缸,樓下小院裡黃瓜與西紅柿分門別類欣欣向榮……以上種種與室內歐式風格裝修中西合璧,轉眼組成了一派城鄉結合部著名的混搭風。

  蔣博給她的地址就在這中式田園與歐式建築相結合的「世界公園」裡。

  江曉媛一抬手抓起她的工具箱,推開車門要下去。

  祁連:「等等,真的不用我跟你去?」

  江曉媛擺擺手:「太麻煩啦,你還是先回去吧,等一會我自己打車走就行。」

  祁連:「我跟你說了那麼多,你就一點都不害怕嗎?」

  江曉媛在烈日下手搭涼棚,把面前頗具生活氣息的別墅群指給他看:「這邊都住著人,隔壁一伸脖子都看得見別家鹹菜缸裡是蘿蔔還是黃瓜,她就算真想把我怎麼樣,也不會選在這裡的——另外你跟蔣博也不認識,萬一他那個……那個女的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你一個陌生人在那裡,他下不來台。」

  祁連看著她沒吭聲。

  江曉媛:「幹什麼?」

  祁連搖搖頭,他只是忽然想起初次見到江曉媛時的光景,她窮困潦倒成那個熊樣,連自己吃住都不知道去哪裡解決,餓得在麥當勞門口暈過去,居然還窮大方地借了僅剩的幾百塊錢給別人。

  祁連:「我一開始以為你脾氣不好,其實你還挺會考慮別人的感受的。」

  江曉媛猝不及防,沒料到別人會當面直白地誇她,當時哽了一下:「那倒……也沒有。」

  她有點尷尬地頓了頓,說:「其實我到這個時空來之前還跟人大吵了一架,脾氣不怎麼樣的。」

  她在美發店工作的時候樹敵成群,到了學校又見天跟蔣老師吵得天翻地覆,江曉媛有時自我反省,感覺她的脾氣恐怕生來就像塊千瘡百孔的爛抹布,一桶就破。

  「就是來這邊這麼長時間,做了那麼多事,吃了那麼多苦,突然覺得誰都是天生父母養的,都有喜怒哀樂——去年冬天,我在路邊發傳單,看見別人都冷冰冰地從我旁邊走過去……有些人可能還覺得我擋路挺討厭的,心裡有點難過,可是也能理解,我站在街上的時候,在別人看來,可能我跟旁邊那個花壇沒什麼區別,都是擋路的佈景板,其實我自己以前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沒體會過,不明白。」

  她富貴的時候只會寵自己,落魄了才學會把別人當人看。

  江曉媛一口氣說完,感覺自己好像一激動說多了,像是對著祁連說教一樣,頓時有點羞恥,車裡的空調不知怎麼的不管用了,江曉媛覺得一口熱氣從脖頸一直蔓延到耳根,她當場沒敢看祁連的表情,恨不能將方才的一番長篇大論原原本本地撿起來吞回去,飛快地扛起自己的工具箱,頭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她對著短信上的門牌號找到了地方,江曉媛胸口噎著的一口氣才順過來,她探頭往半地下的車庫裡看了一眼,看見了那輛熟悉的粉色小轎車,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條短信八成是蔣博那變態養母冒名發的。

  江曉媛摸出工具箱裡的小鏡子,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確認形象良好,適合戰鬥,這才伸手敲門。

  裡面傳來了一個有些生硬的女聲:「誰啊?」

  江曉媛抬頭看了攝像頭一眼,對著門口的對講機說:「蔣老師讓我替他來為一位高級客戶提供造型服務。」

  裡面說:「等著。」

  那語氣聽起來就好像打發個要飯的,江曉媛不動聲色,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崩。

  片刻後,門開了,一個保姆打扮的老太太露出臉來,這老太太開門的動作很特別,開一半還留一半,似乎是透過門縫小心謹慎地打量門口的江曉媛,眼神裡充滿了冰冷的防備,繼而露出一個殭屍似的笑容:「來了?進來吧。」

  江曉媛沒有問需不需要換鞋,她從工具箱的側袋裡取出一雙鞋套套好,走了進去,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見了端坐在那裡的女人。

  「這變態叫什麼來著?」江曉媛面帶微笑,心裡刻薄地想,「范小小還是范大大來著?」

  「大大小小」的范女士對她露出了一個毒蛇一樣的笑容,他們家從主人到保姆的笑容有異曲同工之妙,非要形容,就是「似乎是怕人,又似乎想害人」,范女士的眼神裡有某種高深莫測的鬼祟,被這種目光打量,讓人簡直如芒在背。

  平時在街上遇到這樣的人,江曉媛一定是有多遠躲多遠,然而此時她在這大宅子光可鑑物的地板上站定的時候,心裡奇異地充滿了某種篤定。

  她想,世界上的人無論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遇到事的時候站出來想辦法、承擔風險與責任的人,另一種則是服從第一種人,為第一種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或是乾脆什麼用也沒有,全心全意依賴前者的人。

  江曉媛一直充當第二種人。

  她在理髮店的時候聽陳老闆的,現在又全然受蔣老闆指揮。

  她習慣於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先詢問別人的意思,再觀察別人是怎麼做的,剛開始,她學習陳方舟,從陳老闆身上學到了他特有的油滑與處世之道,學了個似懂非懂,後來又開始模仿蔣博,瞄著他的樣子隨時讓自己顯得遊刃有餘,學著他時髦漂亮、趾高氣揚,蔣老師教她再廉價也要有范兒,她就將他的話奉為圭臬,一絲不苟地執行到如今。

  好像這樣就不至於出錯被嗤笑,顯得她更能適應環境。

  而終有一天,她發現,如果她總是盯著別人,總是追隨著別人的腳步,就像是列隊方陣齊步走那樣,永遠不可能超過別人所在的平面。

  終有一天,她發現她用來對齊、校準自己人生航路的人,也只是個凡胎*,甚至背負更多,比她想像得還要無能為力。

  她失去了指導,只好自己挺直腰桿,自力更生地做起了第一種人。

  江曉媛攏了攏耳邊的碎髮,得體又不諂媚地跟范女士打了招呼:「您好,請問您就是這次的客戶嗎?」

  「坐,」范女士和顏悅色地指著她對面的小沙發,「小姑娘坐那裡。」

  江曉媛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但是隨她去,優雅地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從工具箱最上層摸出一個牛皮本:「能說說您的要求嗎?」

  范女士沒有回答她的話,意味不明地注視了江曉媛一眼,她問:「你和蔣博,是什麼關係?」

  江曉媛不動聲色地回答:「我以前是蔣老師的助教。」

  范女士不依不饒:「以前是助教,那現在呢?」

  江曉媛:「現階段還沒找到新工作,只好通過老師接一些私活,要說的話,算前助教。」

  范女士伸手掩住嘴唇,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前助教』像什麼話?」

  「確實,」江曉媛回答,「微博認證恐怕是通不過,沒辦法,我就有身份證,沒有身份——您對造型有什麼要求?」

  范女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

  江曉媛莫名地有點激動,腰部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挺直了一下,等著上演期待已久的「離開我兒子」戲碼。

  「我晚間和朋友有個聚會,」范女士保持著端正的坐姿,龍飛鳳舞一通,把支票撕下來遞給江曉媛,「我聽說蔣博接一個日常的私活,基本就是這個價,你看可以嗎?」

  這話是扯淡,如果沒有私人關係,蔣老師的市場價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誰也不沒事花那麼大的價錢化日常妝,再說蔣老師也不肯接這麼低端的活,所以他跟本沒有標價。

  江曉媛定睛一看,悄悄挺直的腰又不動聲色地塌陷了下去——支票本上寫了一千元整。

  現在她相信了,這位范女士確乎是有病。

  范女士:「怎麼,少了?」

  江曉媛誠懇地說:「不少,能給現金就更好了。」

  范女士回頭看了一眼二樓,江曉媛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挑高的客廳能看見二樓的臥室,一間屋門緊閉,閉得欲蓋彌彰。

  江曉媛心裡暗嘆了口氣,十分不能理解——蔣博再怎麼單薄,也是個接近一米八的男人,按理也是能扛著桶裝水上五樓的,怎麼會被范女士這樣的老太太關在「長著萵苣的閣樓」上?

  這時,范女士開了口:「先給我做個指甲吧,美甲會嗎?」

  江曉媛翻出指甲工具,一聲不吭地拉過她那雙養尊處優的手,聚精會神地工作起來,預感她要上重頭戲。

  果然——

  「咱們說實話吧,」范女士坐得筆直,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到江曉媛的頭臉上,灑下一片聖光普照的慈悲,配上她獨特的眼神,整個人像一尊邪教組織原創的菩薩,「我知道你現在在替蔣博那孩子工作,我是他媽媽,今天其實是我把你約過來的。」

  江曉媛覺得自己這時要是再故作驚訝就顯得太假了,她也懶得逢場作戲,聞言不動聲色地給范女士做著基本護理。

  范女士:「我聽說你們在籌備一個什麼工作室?有這件事嗎?」

  江曉媛笑了一下:「您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范女士聽了,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地嘆了口氣,嘆得一波三折,見江曉媛反應平平,又加重語氣,重新嘆了一遍。

  她的形體與語言無不表現出良好的話劇天賦,舉手投足無不彷彿在念台詞,唸得江曉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抬頭配合:「您怎麼了?」

  范女士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孩子,我理解你們年輕人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心,我也希望我兒子能和正常人一樣融入社會,有正常的生活,有自己的愛好和事業,但是……唉,我實在不忍心看你付出那麼多辛苦努力白費。」

  她空著的那隻手張開又握住自己的膝蓋,蒼老的筋骨漂浮在骨肉之上,好像練過九陰白骨爪。

  「他是不正常的,」范女士帶著七分危言聳聽,兩分裝模作樣的痛苦,與一分壓抑不住的笑容,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小時候因為精神失常,讓我不得不把他送進了安定醫院,別人都覺得我狠心,可我怎麼會狠心呢?我沒有辦法,只是想治好他……可是這種病,你知道的,是不可能完全治好的,即便人出來了,也還會復發,醫生說他有輕微地暴力傾向,不能受一點刺激。小姑娘,你性格一定很好,以前很多和他合作過的人都說他難以溝通,固執又神經質,你肯陪他這麼久,我這個做母親的,真的非常感激你。」

  江曉媛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不知道她怎麼能將這樣一番話聲情並茂地說出口。

  「但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滿心希望付諸東流,這是他的診斷書,」范女士從一邊的櫃子上取下一份文件,「他雖然看起來正常,但是在外面時間久了是不行的,他不能斷藥,也不能離開我身邊……小姑娘,真對不起,現在才對你坦白,你之前付出的經濟損失,開張單子,我補給你好不好?他真的不行的。」

  江曉媛看著她,客廳裡一時靜謐極了,能聽見兩個女人清淺的呼吸聲。

  二樓那扇緊閉的門裡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動靜,范女士唇角微微一動,但是忍住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38 PM

第 48 章

  江曉媛:「要貼鑽嗎?」

  范女士:「你覺得呢,貼鑽好看嗎?」

  「當然不好看,」江曉媛毫不客氣地說,「就您這欠保養的雞爪子手,再要是貼上鑽,準得跟一爪子刨到沙子地裡似的。」

  范女士當然聽得出她這是出言不遜,此時卻表現出了非常的大度,她一邊任由江曉媛折騰自己的手,一邊遊刃有餘地靠在沙發靠背上,十分好脾氣地說:「看起來你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唄。」

  說話間,江曉媛已經完成了指甲的基礎護理,上好了打底,她也懶得對這雙枯瘦的手大費周章,想必再捯飭也是一對泡椒鳳爪,於是刷子一甩,幾下搞了個極簡風,利索地收拾好工具,一掀眼皮:「你讓他自己出來跟我說他有病,我就相信。」

  范女士聽了,意識到江曉媛是個有主心骨的,有點棘手,並且全然站在蔣博那邊。

  她立刻調整策略,耐心十足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指甲乾透,不再對江曉媛提蔣博,而是端詳著自己的手說:「你做事情很利索,品味也不錯。」

  江曉媛微笑了一下,油鹽不進地回答:「跟蔣老師學的。」

  范女士沒接話茬,似乎根本沒聽見,兀自問江曉媛:「你聽說過『聲色美學工作室』嗎?」

  江曉媛當然是聽說過,那是業內一個非常著名的造型品牌,旗下有完整的產業鏈,從服裝到化妝品應有盡有,老闆雖然是個幕後工作者,但不甘寂寞,一天到晚上綜藝節目拋頭露面,紅得發紫,據說跟很多一線明星都有長期合作。

  范女士和顏悅色地說:「他們家老闆是新加坡的,總部也在那邊,不過看好大陸市場,最近在內地也成立了一個總部,正在招人,我有個朋友正好在裡面做主管工作,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推薦你過去,具體職位要看你的資歷,如果你職業資格夠,可以直接就職實習造型師,不然否則恐怕要做一段時間助理。」

  范女士說到這裡,瞥了一眼江曉媛的工具箱,誠懇地說:「你一直在學校工作,考個職業資格應該還是近水樓台的,你覺得呢?」

  「聲色」工作室在亞洲造型美妝產業中的地位,好比微軟之於軟件,谷歌之於IT,高盛之於金融……是家喻戶曉的領導品牌,它家出去的每一個造型師都不愁銷路,簡直是一塊金字招牌。

  真的能進「聲色」,還用得著每天想方設法地穿山寨?還用得著每天焦慮著什麼時候賺夠錢才能把奶奶接來?

  對於江曉媛這種剛入行的小魚小蝦來說,她仰望「聲色」,就像路邊攤煎餅的仰望對門的米其林三星。

  儘管打定了主意跟披著人皮的變態鬥爭到底,江曉媛的心肝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她連忙穩住了動盪的內心世界,心想:「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范女士一點也不介意江曉媛防備的態度,微笑著說:「來,給我做一個妝面吧,晚妝,我看看怎麼樣。」

  她像個提攜後輩的考官,言談舉止令人非常舒服。

  即便是成年人,有時候也要從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反饋上來審視自己,范女士毫無過度的友好態度讓江曉媛心裡不由得打起了鼓,有道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對方寬容溫厚的態度讓江曉媛幾乎難以維繫自己冷嘲熱諷的態度。

  方才兩個人之間言語的交鋒似乎都是江曉媛一個人的錯覺。

  她一瞬間產生了懷疑,自己進門的時候對范女士所有的惡劣印象,是否都建立在預先的偏見上呢?

  祁連調查來的東西一定對嗎?

  這位范女士一個女人,中年離婚,單身帶著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還不是親生的,本人如果又有錢又花心,會招一些別人的風言風語其實也很正常吧?

  有時候造謠多了傳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似的,祁連會不會聽得有失偏頗?

  這事不能想,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江曉媛的冷臉有點撐不住,只好默不作聲地動手替范女士收拾常規妝面,還順手把她的頭髮也定了個型。

  完事後范女士認真仔細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表情非常鄭重,鄭重得江曉媛都有點緊張起來,懷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不夠盡心。

  「不錯,」范女士說,「你和別的造型師不一樣,色彩感好,學過美術?」

  江曉媛:「……嗯。」

  她心情有點複雜,連蔣老師都沒看出來,范女士居然一眼察覺了端倪。

  范女士一臉驚喜地轉過頭來,親切地看著江曉媛:「說說學過什麼?」

  「版畫、油畫、水彩……還有陶藝,」江曉媛說,「都學了一點。」

  范女士嘆了口氣:「學藝術的人來做這一行,真是既大材小用、又得天獨厚,小姑娘千萬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好好地走下去。」

  這話近乎語重心長,灌在耳朵裡,江曉媛對她的百般防備狼狽地又退了一城,快要潰不成軍了。

  「但是你得記住,」范女士繼續語重心長,「做造型師,才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才華,是人脈。你要知道,你在這個地方開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工作室是沒有前途的,客戶在哪裡?誰會給你推廣?這個工作室將來如果被侷限在本地,就算做死了,過不了一年半載,你就得挖空心思地跟當地的婚紗影樓競爭新娘妝容——我見過很多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創業,剛開始雄心萬丈,後來不了了之,成的沒幾個,基本都黃了,沒那麼容易的。」

  江曉媛:「……」

  這話說到她心裡去了。

  江曉媛是在路邊發過傳單的人,白手起家有多難,再沒有比她更瞭解的了。

  這個城市裡,每一天都有無數個工作室無數個小店註冊,三五個月之後基本全都銷聲匿跡,難以為繼。

  一個大平台大公司要是想做一個項目,那太容易了,決策好就行,但私人小公司卻太難了,十有□□都要被大浪淘沙地淘下去。

  要說起來,開工作室還不見得有路邊攤煎餅的收入有保障。

  一直以來,江曉媛都不敢太想這些事,想得多了容易動搖,傷害行動力,沒想到被范女士一五一十地攤在了面前。

  范女士說:「你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我比你多吃幾十年的飯,見得多了,創業這種事,都是從上到下簡單,從下往上十有□□要失敗——你知道什麼叫從上往下嗎?」

  江曉媛沒吭聲。

  「就是你一開始先依託於一個大的知名平台,好好學幾年,在這個大平台上把這一行的水蹚熟了,積攢好人脈,再出來單幹,這才是正確的路子,你們那樣硬來是不行的,」范女士耐心地問,「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江曉媛無可辯駁,無言以對。

  范女士從鏡子裡打量著江曉媛的臉,覺得這個女孩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可憎,但也好騙,三言兩語就能被忽悠得動搖起來。

  年輕人,一天到晚想的無外乎那幾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功成名就、虛無縹緲的理想和愛情,還能有什麼呢?

  范女士於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著我兒子承蒙你照顧,還想給你送個人情,現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舉,有技術的太多了,有靈氣的少有,一會給我拍張照片發給他們,他們歡迎你都還來不及,根本用不著我推薦。」

  江曉媛掙紮著問:「阿姨,素不相識,你為什麼這麼幫我?」

  范女士手托雲鬢:「我沒有幫你,是你自己幫你自己,我好多年沒這麼漂亮過了,小姑娘真有兩下子。」

  她的每一句話都無比熨帖,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自己都要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不世出的美妝大師了,讓人一見如故,一出手就驚豔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華。

  江曉媛微微低下頭,目光掃過蔣博住過的這個家,整個別墅的裝修風格都像是個少女的單身公寓,沒有一點男性生活過的氣息,范女士像一個蜘蛛,將她的網鋪就得到處都是,哪裡的風吹草動都躲不過她的眼睛,她隨時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江曉媛忽然單刀直入地問:「就為了不想讓我和蔣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嗎?」

  范女士微微一愣,隨後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優雅地站起來,當著江曉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樓,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那房門裡幽深晦暗,所有的窗簾都拉著,一絲光也沒有,地上滿是碎瓷片,一個人影坐在陰影裡,看不清是誰……但猜得到。

  范女士輕柔地開口說:「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讓你一個人待一會,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說說你還能幹什麼?」

  蔣博一聲不吭。

  范女士就自問自答:「你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在家裡我寵著你,在外面還要人家小姑娘遷就你……好意思嗎?出來,朋友來了都躲著不見,像什麼樣子!」

  江曉媛:「……」

  蔣博從那間晦暗的小屋裡看了江曉媛一眼。

  江曉媛心裡一震——該怎麼形容那眼神呢?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小段子,把小象拴在一根木頭樁子上,一直拴在那裡的話,將來它長大了,有力氣了,也掙脫不了了。

  一隻正常的大象怎麼會掙脫不了小小的木樁呢?

  可能從它被拴在那根木樁上的一刻開始,就不再是一隻「正常」的大象了。

  范女士的腳尖碰到了地上的碎瓷片,發出一聲細小的輕響,蔣博明顯顫抖了一下,條件反射似的蹲下來去撿。

  江曉媛目瞪口呆地站在樓下,心想那是誰?

  醬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蔣太后嗎?

  范女士拉起了蔣博,她並沒有用多大力氣,可是一伸出手去,蔣博就像是被馴服的動物一樣,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手勢走,顯示出一種根深蒂固的訓練有素。

  范女士嘆了口氣,抬起手,輕輕地放在蔣博削瘦蒼白的側臉上,憂傷地說:「我為了你又離了一次婚,你什麼時候能讓人省心一點呢?」

  江曉媛忍不住突兀得插話:「你一直這樣嗎?」

  蔣博的目光轉到了樓下,落到江曉媛身上,彷彿目光被燙了一下一樣飛快地移動開。

  范女士:「我承認在這方面我是失敗的,他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一直也沒好利索……說起來最早他開始做這行還是我托朋友帶的他,我總覺得他性格怯懦,想得又多,不希望他像那些野男孩一樣,長成一個抽菸說髒話的臭男人,我給他鋪了很多的路,介紹了很多人,專門請人教他……但是你看看,他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江曉媛一陣毛骨悚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范女士幾乎是成功的。

  一般在脫離青春期後,成年男人要麼長肌肉要麼長肥肉,很少有人會留著少年時代特有的單薄,蔣博卻一直是纖細的,好像身體啟動了某種說不清的機制,將他的時光永遠停留在了青澀的舊年代裡。

  范女士:「我也想組成自己的家庭,可是不行,他離開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

  說著,她愛憐地踩著高跟鞋,微微踮起腳,摸了摸蔣博受傷的額頭:「我都是為了你。」

  一個人,四周都是鼓勵的時候,尚且時不時地產生自我懷疑,江曉媛難以想像如果有人在自己耳邊幾十年如一日地灌輸「你離開我就是不行」「你幹什麼都沒法獲得成功」「你天生就不是這塊料」會怎麼樣。

  范女士帶著溫柔的譴責,對蔣博說:「就算你要胡鬧,也不要耽誤別人。」

  蔣博低著頭,目光緊緊地盯著地板的縫隙,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江曉媛知道自己不得不說話了。

  「不好意思,您要是指我的話,我覺得跟蔣老師一起工作蠻好的,能學到好多東西,」江曉媛把手□□短褲的口袋裡,「還有開工作室這事也是我極力攛掇的,我們未來還打算去國外進修特效,雖然您剛才說的那一番長篇大論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就我們現在的客戶資源來看,養活自己應該是沒問題了。」

  范女士:「我以為我們倆剛才已經說好了,連『聲色』也不能打動你嗎?」

  江曉媛看也不看她:「蔣老師,麻煩你理我一下好嗎?裝什麼自閉症兒童?」

  蔣博艱難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你先回去,我們以後再談。」

  江曉媛雖然站在樓梯下面抬著頭,卻奇蹟般地一點也不顯得弱勢:「我覺得我們今天說明白了比較好,沒準過兩天我就能去聲色的大神們手下幹活了呢。」

  蔣博僵直得像個木樁。

  江曉媛:「她說你有病,你有嗎?」

  蔣博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

  江曉媛:「你現在要是吭一聲,說你有病,工作室不想幹了,就想每天憋在小黑屋裡過精神病的生活,那我立刻就走,明天就把你的證件寄回來,有多遠滾多遠。」

  范女士撒嬌似的晃晃蔣博的胳膊:「人家問你話,怎麼不吭聲?」

  蔣博的嘴唇蒼白得好像刷過漆。

  范女士:「江小姐,我都不知道他的證件在你那裡,還是請你盡快還給我吧,他這種情況在法律上叫『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我作為他的監護人……」

  「司法程序認定他有病,他才有病,別急著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大媽。」江曉媛截口打斷她的話,「恕我眼拙,反正你不在的時候蔣老師不但正常,還挺能呼風喚雨——你說他什麼都做不好,是聽見哪個客戶跟你投訴了,還是覺得他突然之間長大到不受你控制,所以受不了了?」

  范女士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江曉媛往後一仰,伸手將工具箱蓋子壓上。

  「實話跟您說吧,」江曉媛說,「聲色在我眼裡屁也不算,誰稀罕去給他們打工?總有一天,亞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是我今天創立的這個——蔣博,工作室叫什麼你還記得麼?」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40 PM

第 49 章

  范女士聽完她的豪言壯語以後停頓了三秒鐘,然後笑了。

  她儼然已經修煉成精,想讓別人哭,別人就得哭,想讓別人笑,別人就得笑,對范女士來說,戳破那些年輕而蹩腳的、色厲內荏的小自尊實在太容易了。

  她根本沒有必要開口爭辯,也不必說出什麼批判來,只要略帶無奈地輕輕搖搖頭,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哭笑不得的神色,就能將一切無理取鬧反射回去。

  江曉媛看懂了她的肢體語言。

  范女士用她優雅的笑容、精緻的打扮,細緻入微地表達了一個意思:「我的天哪,世界上怎麼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逼?她自己說出這樣的傻話居然都不知道臉紅。」

  這種舉重若輕的輕蔑像一片千鈞羽毛,誰試誰知道,落到誰頭上,誰都得生一次頸椎病。

  唯有江曉媛站在樓下,面色平靜,好似不為所動。

  沒辦法,誰讓她住過比這座小二樓漂亮優雅得多的房子,見過比范女士成功得多的人士,比范女士嘲笑過更多的窮鬼奮鬥者呢?

  如果說從另一個時空偷渡而來的江曉媛與原裝那位堅強聰明的鄉下姑娘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她無比清楚地知道,那些平時把自己裝得大尾巴狼一樣的「上等人」骨子裡都是什麼貨色。

  「阿姨,」江曉媛平心靜氣地做出了反擊,「你覺得自己做不到,是因為你已經老了,未來對你來說,沒什麼好期待的了,你真是為蔣博離婚的嗎?不是別人甩了你,讓你更加清楚地發現自己到最後誰也抓不住嗎?所以你猜迫不及待地想起他這個從小被你扣在手心裡的小寵物吧。」

  蔣博無比震驚地抬頭望向江曉媛——她怎麼會知道那麼多?

  江曉媛沒有解釋。

  「你是寵物嗎?」她不理會被她一語戳中,臉色開始泛青的范女士,一雙眼睛直直地看向蔣博,「你要是承認自己還是個人,就邁開你那兩條腿,從那噁心兮兮的樓梯上走下來,那女人比你矮一頭,你卻讓她牽著你的繩子,連反抗都不記得……蔣老師,你別那麼看我,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你比我強、比我厲害,是我的前輩我的老師,我現在還沒資格評價你——可是你就不會看不起自己嗎?」

  蔣博的手猛地一縮,掙脫了范女士。

  江曉媛深深地看著他:「下來。」

  蔣博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半步。

  「站住!」范女士突然爆發的尖利嗓音幾乎戳破了房梁,刺得人一哆嗦。

  江曉媛嗓音條件一般,估摸著自己拼嗓門拼不過人家,於是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木質的樓梯上,踹得那樓梯「光當」一聲巨響:「下來!」

  ……聲勢是有了,就是腳指頭差點翻蓋。

  范女士:「你別忘了誰是他的監護人,江小姐,你不懂法嗎?」

  江曉媛勉強忍下自己的呲牙咧嘴,一邊悄悄活動腳趾頭一邊拿腔拿調地說:「哎喲,我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小化妝師,什麼都不懂,還沒聽說過誰家奔四張的男人還需要頂個監護人——要不然這樣,您給法院打個電話,咱們各找一個律師,一塊過去聽聽普法教育好不好?」

  噴完,她轉向蔣博,蔣博像個削瘦的幽魂。

  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點慕強情節,蔣老師強勢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欣賞,甚至能讓人忽略他身上種種毛病,相比而言,他現在這幅鬼樣子,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有損於他在江曉媛心裡的形象的。

  可是江曉媛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一些事。

  她父母——本來時空中的父母並沒有陪她長大,有時十天半月連人影都看不見一個,在她還需要大人陪伴的年歲裡,江曉媛一直有種隱秘的恐懼,擔心自己會被拋棄。

  有一天,她跟保姆抱怨說:「乾脆我也離家出走算了。」

  保姆是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中年婦女,說話很不講究,但一針見血,她說:「離家出走了誰來養活你?你打算去路邊要飯嗎?」

  江曉媛當時還小,針對這句話展開了豐富的聯想,連要飯的悲慘細節都想像出來了,躲在被子裡偷偷哭了三天,衍生出了無數不靠譜的假設——

  萬一父母離婚了,誰也不要她怎麼辦?

  萬一父母出意外了,以後沒人養活她了怎麼辦?

  萬一他們倆再生一個小孩,不喜歡她了怎麼辦?

  每次一想,她必定悲從中來,大哭一場,惶惶不可終日一番,還曾經暗下決定,真有那麼一天,她一定先行去死,省得活受罪。

  後來她長大了,不再胡思亂想,然而恐懼卻沒有消失,當她身無分文地落在舉目無親的陌生世界裡,近乎「要飯」的時候,她發現曾經無數次噩夢裡出現的事全都成了真。

  而她終於沒有去死,像只跳蚤一樣上躥下跳地活了下來。

  「蔣老師,你是想一直在那跪著,還是自己走下來?」江曉媛把聲音放得更輕緩,「工作室的裝修方案我已經基本做出來了,可是你才是大股東,它需要你來最後敲定,很多事我做不了主,能麻煩你從樓梯上走下來,出來管一管正事嗎?」

  江曉媛:「是你自己說這個工作室無論如何都要成功的,你打算食言而肥?」

  她每一句話落地,蔣博茫然的目光就會聚攏一點,像是有人把他的魂魄一點一點地塞回行屍走肉的*裡。

  江曉媛最後一個字話音落下,整個屋子裡靜默了幾秒,蔣博卻忽然動了。

  他緩緩地拉下了帽簷,邁開腿,竟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你站住!」范女士瞳孔皺縮,猝然尖聲咆哮,「蔣博,我是為了誰?誰把你從孤兒院領出來的?誰給你吃了第一口熱飯?誰給你的名字、身份、地位?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嗎?是不是你自己說的『一輩子也不離開我』?你要忘恩負義嗎?」

  她額角的青筋根根暴起,整個人面容扭曲,江曉媛替她精雕細琢過的五官已經移了位,她好像個畫皮女,即將撩起面皮,露出滿口裡出外進的大獠牙。

  江曉媛對她的爆發和歇斯底里喜聞樂見——因為像她們這種人,都只有處於完全劣勢的情況下才會露出自己猙獰的一面,好比打遊戲裡遇見的boss,只剩一層血皮的時候才暴走。

  同時,她也不免有些膽顫心驚,因為擔心此人暴走後有過激行為。

  江曉媛知道自己是個純種的嘴炮,只能文鬥,武鬥只有撲街的份,她瞥了一眼無風自己也要搖晃搖晃的蔣博,心裡憂慮地說:「萬一動手,這貨可能指望不上吧?」

  江曉媛本來準備好了在范女士開始歇斯底里的時候再來火上澆油,這一猶豫,錯過了時機,可是蔣博卻忽然開了口。

  他垂落的目光望向地面,認認真真地走著樓梯,頭也不回地輕聲說:「我將來會給你養老的。」

  蔣博在這間房子裡,像一個法術被封印的幽魂,一直都默不作聲,看著他可怕的養母和已然頗有潑婦風采的江曉媛明爭暗鬥,此時他突然出聲,另外兩個人卻一時安靜了下來。

  江曉媛皺了皺眉——怪不得,當初她那麼蹩腳,什麼都不會,常識也沒有,蔣博竟然還肯每月自己掏腰包補貼工資,給了她一個月的試用期,蔣太后張牙舞爪之下,說不定本質是個聖母白蓮花。

  范女士卻在短暫的震驚後緩了過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要挽回敗局。

  范女士:「你認識的那些人,你的幾個大客戶,還不都是我介紹的?現在你從學校裡辭職自己開工作室,需要依仗的是誰?你自己要想清楚。沒有我,那些蝦米小魚的小客戶能養活得起你的工作室?你不要太天真了。」

  蔣博在樓梯上微微停留了片刻,他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木質的把手,江曉媛距離他約莫有三步遠,她在他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上看見了浮雕一樣的神色——十分痛苦,十分冰冷,冰冷到近乎惡毒,惡毒裡還透著悲壯。

  像個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咬對方一口的蛇類。

  他不輕不重地開了口:「媽媽,你不知道,我和你說得那些人早就很少聯繫了,最近一段時間發展的業務基本都在外地……之所以把工作室設在這裡,是因為從一個朋友那裡得到一些信息,說市政馬上要撥一塊地來做影視基地,地已經整理好了,馬上就動工,也就這兩三年的事,想近水樓台而已。」

  江曉媛:「……」

  這個連她也不知道。

  蔣博:「我並不是靠你活著的。」

  范女士瞠目結舌,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遭到這樣的反擊,她站在樓上,一時竟顯得蒼老柔弱了。良久,她嘴唇微動:「是我培養出了你。」

  蔣博似悲似喜地看了她一眼:「是你毀了我,媽,我只是從灰燼裡摸出了一條路。」

  說完,他從樓梯上走下來,彎腰拎起江曉媛的工具箱,輕聲說:「走……走吧。」

  他吐出「走」字時,聲音似有撕裂,好像從這個地方名正言順的走出去依然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好像一個篤信宗教的人突然做出了瀆神的事——儘管事已至此,他依然戰戰兢兢、難以置信。

  范女士忽然三步並兩步地追下來:「站住,你不能走!我是你的合法監護人!你根本不算個完整的人,你沒有權利……」

  江曉媛:「您這車□轆話還有完沒完了?」

  幾乎是與她同時開口,范女士吼出了最後一句:「你根本不算個完整的男人!」

  兩個人的話音糾纏在一起,江曉媛腦子裡「嗡」的一聲,驀地扭過頭去,看見蔣博的臉上血色退潮似的一去不返,他整個人好像被人凌空捅了個對穿,一瞬間連站都要站不穩了。

  就在這時,江曉媛的電話響了。

  江曉媛愣了一下,發現來電顯示是祁連,她回過神接起來。

  祁連:「你怎麼還沒出來?」

  江曉媛愣愣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

  祁連沒有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靜靜地問:「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江曉媛被方才范女士那一嗓子吼得別住筋的腦子這才漸漸轉動了起來,她扭頭看了范女士一眼,對電話說:「有個人不讓我們走,聲稱她有監護權,你說她這是開玩笑嗎?」

  祁連:「嗯,你說得對——你現在把電話給她。」

  江曉媛愣了愣,出於對祁連某種無來由的信任,她回身把電話遞給了范女士:「找你的。」

  范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搶過她手裡的電話,用十萬分鄙夷的目光看著江曉媛那雜牌智能機。

  智能機雖然出身不高,身價也十分低賤,但品行低調內斂,竟不漏音,江曉媛只聽見范女士語氣不好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對他們兩人的對話就再無頭緒了。

  這一通電話,范女士加上開頭的招呼,只問了三句,第二句是「你到底是誰」,第三句是「你們都會後悔的」。

  不知道祁連說了些什麼,反正范女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乃至於到最後近乎青面獠牙,剛剛做好的指甲惡狠狠地掐進手機的機身裡,在塑料殼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刻痕。

  江曉媛默默地想,完蛋,自己那省吃儉用買下來的小手機恐怕要性命不保。

  然而居然沒有,一分鐘之後,范女士走到江曉媛面前,惡狠狠地將那手機砸進了她懷裡,咆哮一聲:「滾!」

  隨後她一把抄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在蔣博腳下,濺出來的水打濕了他的褲腳。

  范女士:「滾!你會後悔的!走出這個門你就會後悔的,你信不信?」

  江曉媛再不遲疑,一把拉住蔣博的胳膊,感覺他就像個輕飄飄的旗杆,毫無重量,一拉就跟著她走了。

  大約是別墅的裝修問題,一樓客廳的採光很差,乍一走到外面,陽光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江曉媛伸手遮擋了一下,拽著蔣博一路飛快地往回跑,看見祁連的車還默默地等在路口。

  蔣博這才掙開江曉媛的手——江曉媛早就發現了,只要是非工作狀態,蔣太后非常討厭和人有身體接觸,男的女的都不行,一直以為是他有潔癖,到現在看來,可能是心理因素的緣由多一些。

  「誰的車?」蔣博疲倦地問。

  「未來投資人的。」江曉媛大言不慚地回答,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方才的種種話題,「你打算去工作室看看嗎?」

  「今天不了,我累了,想休息。」蔣博說著,把工具箱塞給江曉媛,對車窗裡露出半張臉的祁連點點頭。

  江曉媛:「可是……」

  她沒有「可是」出來,蔣博已經轉過身,雙手插兜,孑然一身地往別墅區外走去,他身上有一種微妙的、不死也不活的氣息,三伏天毒辣的日光下也照不出他一點熱氣,就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他是從灰燼裡走出來的人。

  他自己也成了灰燼捏出的人。

  江曉媛剛要追過去:「哎……」

  祁連忽然插話說:「曉媛上車吧。」

  蔣博的背影很快轉了個彎,看不見了,江曉媛只好訕訕地爬上祁連的車,抓心撓肝地想著那老妖婆當著她的面說過的話。

  「蒼天,」她萬分尷尬地想,「我不會因為知道得太多被滅口吧?以後可怎麼面對蔣老師?」

  更讓她糾結的是,直到這時,她也沒想起自家工作室最後定的那個名字到底是個啥,這樣沒有辨識度,以後可怎麼做宇宙第一?

  江曉媛反覆抓了幾次安全帶的邊,問起連:「註冊了營業執照的話,名字還能改嗎?」

  「能,備案就行。」祁連說,「你要改成什麼?」

  「美絕人寰」四個字在江曉媛舌尖上溜了一圈,最後關頭堪堪忍住了,好歹保住了她在祁連面前正常人類的形象,她乾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將這全新的霸氣構想吞回肚子裡,獨自回味去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44 PM

第 50 章

  「對了,」江曉媛問,「你剛才和那老妖精說什麼了?」

  祁連通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眼睛微微彎起來,似乎是帶了一點笑意:「你猜。」

  江曉媛天馬行空地說:「難道她有違法犯罪的證據掌握在你手裡了?」

  祁連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蒼蠅叮不了沒縫的蛋,她都裂得開片了,怨不得別人抓她小辮子——說實話,蔣博真要跟她較真,早把她告上法庭了,可惜,他自己大概還不願意。」

  非但不願意,他剛才還說過要給她養老呢。

  江曉媛默然無語片刻。

  可是也沒辦法,人又不是書,說翻臉就翻臉,蔣博能邁出這一步,已經是出人意料的勇敢了,不能再強求太多。

  江曉媛在相對寬敞的副駕駛伸了伸腿,忽然有點感慨:「其實這麼一想,一個人生下來沒有病、智力正常四肢健全,和一部分人比就已經算是很幸運了,要是能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跟著正常的父母平安長大,不管家裡窮富,從小到大沒受過虐待,沒出過事故……就又比另外的一部分人幸運了。」

  當她茫然無措地剛剛降臨這個世界,因為沒有學歷,甚至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時,江曉媛以為「學歷」才是面向這個社會的敲門磚,是人生的基石,有了它不顯得有多厲害,沒有了才知道寸步難行。

  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學歷」這玩意壓根不算什麼基石,頂多是錦上添的無關緊要的小花邊。

  身心與人格的健全才是那塊基石。

  不過江曉媛稍微一轉念,念及蔣博那灰燼裡重生一樣的背影,忽然又覺得其實「健全」也不能算是最下層的基石。

  在人群中,造化之功的美貌與絕頂的聰明是萬萬人裡不一定有一個的,這是最頂端的人物,下一層,是有優越的自身條件和富裕家庭的人,數量也不算很多,再下一層,是正常的普通人,然後是那些各自捧著一本難念的經的普通人,再下一層,則是連「普通」也無緣享有的人,從這個層次往下還能下到無窮無盡的地方,誰也說不好這世界的下限在哪裡。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身處掙扎不脫的泥沼裡,但是認真找一找,七步之內總能找到一個更慘的,哪怕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起碼他還活著。

  生命本身才是那塊奇蹟般的基石。

  「我想起來了,」江曉媛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對祁連說,「上次工作室備案的那個芳菲什麼什麼的名字實在太沒有辨識度了,不利於我公司未來發展。」

  祁連:「所以改成什麼?」

  江曉媛:「改成『涅槃』。」

  這詞在這種情況下,又應景又內涵豐富,祁連的眉尖輕輕地挑了一下。

  就聽江曉媛繼續說:「旨在讓那些爹媽沒給生好的人也能通過人工手段回爐重造,把造型變成一種魔法,讓天下醜鬼全都涅槃重生!」

  祁連:「……」

  這到底是打廣告還是找揍呢?

  「對了,」江曉媛想起了什麼,有點愧疚地說,「好不容易週末可以休息,老麻煩你開車送我,是不是挺耽誤你正經事的?」

  祁連:「不會,權當休息,跟你在一起很開心,心情好。」

  江曉媛:「……」

  她艱難地嚥了口口水,感覺這話彷彿聽起來有別的意思,偏偏祁連的態度無比自然……又不大像有什麼別的意思。

  祁連這個人有時候有話不說話,十分模棱兩可,弄得江曉媛總在「自己想多了」「沒想多」兩極間來回徘徊,心如乒乓球。

  祁連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兀自說:「其實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是你,也許真沒有你混得好。」

  江曉媛打了個哈哈,因為感覺這只是句客氣的恭維。

  她不愛打聽別人的事,不瞭解祁連的來龍去脈,僅就她所接觸的表層來看,她有種祁連無所不能的錯覺。

  他應該比她大幾歲,可是江曉媛覺得自己再老幾歲,也不見得有那種強大得遊刃有餘的氣場——光是不管跟什麼人都能說上話這一點,她就做不到,不然在陳老闆的美發會所裡也不會把人緣混成那副德行。

  江曉媛:「沒有,我差得遠……其實剛才跟那個范什麼的說話,我現在背後的冷汗都還沒幹……每次碰到這些比我年長,或者看起來比我氣場強的人,我其實心裡特別緊張。」

  甚至一開始她沒有意識到蔣博是個慫貨的時候,和蔣老師匯報工作時手心都會出汗。

  祁連:「正常,人都怕自己不瞭解的東西,熟了就好了。」

  道理是沒錯的——比如江曉媛在熟了以後,對蔣太后就再沒有一點畏懼之情了。

  江曉媛:「可我不可能在剛見面的時候,就看透那些比我年長、比我有閱歷、比我權力大城府深的人啊。」

  祁連:「所以你的反應是正常的,大家都一樣,不用太在意。」

  江曉媛脫口說:「我看你就沒有。」

  祁連沒有立刻回答,他側對著江曉媛,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路面,除了這份專注的眼神,看不出他臉上流露出一丁點的喜怒哀樂。

  就在她覺得他不打算回答的時候,祁連說:「因為我瞭解。」

  江曉媛很想問問他為什麼會瞭解,但是有一瞬間,她莫名地有種感覺,知道祁連不太想說,於是識趣地閉了嘴。

  第二天早晨,江曉媛拎著一打煎餅,準時到工作室查看裝修進度,意外地發現蔣太后居然也在。

  蔣博額頭上的傷已經把紗布拆了,只能看見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血印,他稍微整理了一下髮型就給遮住了,人依然是那副鬼樣子,外人看不出有什麼分別來。

  他拿著一塊手絹捂著鼻子,正在跟裝修隊的師父說什麼。

  江曉媛一進門,手中雜糧煎餅霸道的氣味一下充斥到整個屋裡,將裝修材料的味道都打敗了,並透過脆弱的手帕,不依不饒地鑽入了蔣博的鼻子中。

  被驚動的蔣太后回頭看了江曉媛一眼,雙目像是要化成兩把鄙夷的小鋼錐,戳入江曉媛手中的煎餅上。

  江曉媛沒搭理他,心說:「這白眼狼,這麼快就忘了救命之恩了麼?」

  工程隊的師傅們卻樂呵呵地迎了上來,熟稔地從她手裡拿走早飯。

  江曉媛:「蔣老師,吃嗎?」

  蔣博把他蒼白柔弱的脖子往後一仰,彷彿江曉媛手裡遞出的不是一塊質樸的煎餅,而是一顆手榴彈。

  他用兩根高貴的手指頭將那玩意從江曉媛手中奪下來,順手塞給旁邊的工人師傅,開了尊口:「像你這種身高體重的女孩子,一天的基礎代謝才能用完一塊半煎餅的熱量,你就吃吧,胖死你。」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地說:「老闆,拉磨的驢靠基礎代謝是活不下去的。」

  她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自嘲情操,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比作一頭驢?蔣博有些難以理解,他撇過頭咳嗽了兩聲:「走,跟我出去。」

  江曉媛敏銳地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了「要請客」三個字,二話沒有,高高興興地就跟著走了。

  兩人十分有默契,剛開始,誰也沒有提頭天晚上在別墅區發生的事,都在努力淡忘——有時候知道了別人的黑歷史也是一種負擔,反正江曉媛眼下是恨不能失憶忘乾淨。

  蔣博偶爾會搭配一些假名牌糊弄別人,但不太肯降低自己的實際生活質量,把江曉媛帶到了附近一家五星酒店的餐廳裡。

  江曉媛手上還殘留著煎餅的餘香,已經毫無障礙地將陪伴了她多日的「老情人」丟在了一邊,不客氣地點起了西式早茶。

  點完她將菜單往旁邊一搭,打發了服務員,從脖頸子到腳脖子,扭著標註的幾道彎,用名媛淑女的坐姿笑不露齒地問:「蔣老師,您說事。」

  蔣博:「……」

  他覺得對面那女的笑得有點只黃鼠狼。

  蔣博清了清嗓子:「關於工作室……」

  「哦,」江曉媛立刻展開匯報,「基本準備得差不多了,我那天換一個名字,改成『涅槃工作室』,是不是比較有文藝范?」

  蔣博擺擺手,乾咳了一聲:「叫什麼倒不重要。」

  江曉媛正襟危坐地準備聆聽大老闆關於未來事業經營的戰略性意見。

  結果大老闆說:「我那天說的話都是扯淡的,以後工作室怎麼經營,還得好好規劃一下。」

  江曉媛心生不祥的預感:「……哪句是扯淡的?」

  蔣博:「哪句都是,從所謂的『影視基地』到『自己的客戶資源』,實話告訴你,『影視基地』的鬼話是我編的,至於資源……我現在手裡的客戶資源,基本上還是和……和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完全脫開的話,可能就不剩什麼了。」

  江曉媛:「……」

  蔣博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低頭看著自己乾淨圓滑的指甲,他有些艱難地開口說:「我如果早有那樣的準備,就不會……」

  服務員跑來上菜,蔣博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地壓了壓自己的下巴,把後面的話嚥了下去,不過江曉媛已經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是,蔣博如果有那樣的心——他就不會一開始萬念俱灰地對江曉媛說自己要走。

  不會從學校辭職。

  也不會窩窩囊囊地被關在一個小黑屋裡,等他窮大方傻大膽的助理去拯救。

  江曉媛愣了片刻:「那封邀請函也是……」

  「哦,那倒不是,是有一次一個朋友接了個影視活,臨時去不了讓我頂了一下,偶然在那邊認識的。」蔣博說,「算不上什麼交情,可能給認識的都發了一份,也就客氣客氣。」

  江曉媛肝顫地問:「那請問你是怎麼決定要自己開工作室的呢?」

  蔣博揉了揉眉心:「你當時……拿著那張邀請函追出來,跟我說自己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回去以後她又不斷地逼我,兩邊的原因都有吧。」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說:「你要是敢說自己只是一時衝動,我現在就用餐刀捅死你。」

  「那倒也不完全是,」蔣博頓了一下,「學校那邊……校長夫人是她的熟人,現在既然跟她翻了臉,那邊我可能以後也待不下去了,只有自己單幹。」

  怪不得他當時說請個助理就請個助理,鬧了半天是關係戶!

  她還以為是蔣老師業務特別精通的緣故,果然是太天真了。

  江曉媛感覺自己的胃口都被這個噩耗傷害了,他們征服亞洲的路途還沒起航,先自行摔了個大馬趴。

  她嘆了口氣:「還有什麼困難,你一併說了吧。」

  蔣博:「這些年我大部分的財產都是她把著的,給你的那張卡是我為數不多的私房錢,工作室前期籌備都可能有點緊吧……回頭你把裝修的造價預算讓我看一下,裝修費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搞不好不夠。」

  江曉媛:「……」

  蔣博在她要殺人一樣的目光下,好像一瞬間又披上了他那怯懦的殼子,他微微避開了江曉媛的眼神:「對不起,我事先沒有準備好,要是你想去別的地方,我還可以想辦法托我的幾個朋友幫你推薦一下……」

  江曉媛「啪」一聲把手裡的餐刀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窮成這樣,你還要來吃這個!」

  蔣博:「……」

  江曉媛:「服務員,後面沒上的不用上了,退掉吧,我們趕時間!」

  這混賬敗家玩意兒!

  別人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曉媛發現落到她自己頭上,總是「柳暗花明好像又一村,過去一看,還他媽是山窮水復」!

  日子沒法過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46 PM

第 51 章

  事已至此,還能怎麼樣呢?

  江曉媛從兩眼一抹黑的狀態裡清醒過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蔣博拎到了路邊一家「便民」早餐店:「兩碗餛飩。」

  蔣博這個少爺看了一眼黃橙色的塑料碗,發話說:「我要吃乾的,我不想用他們的碗喝湯。」

  江曉媛大大地翻了個白眼,自作主張說:「一碗餛飩,給他拿兩個燒餅。」

  服務員打著哈欠溜躂過來,半死不活地說:「肉燒餅一塊二一個,椒鹽燒餅八毛,要什麼的?」

  江曉媛不假思索:「椒鹽!」

  蔣博:「……」

  這翻天覆地的造反行徑讓蔣老師猝不及防,一時沒反應過來的蔣博沉靜地思考了片刻:「江曉媛,你翻天了嗎?」

  江曉媛有滿腦子天馬行空的設想,她早晨來工作室的路上還想得好好的。

  過一陣子等工作室的前期工作都落定了,就跟著蔣老師出國進修,修三四個月回來,正好能趕上報考來年的高級化妝師考試,等她拿到職業資格,工作室差不多也可以走上正軌了,他們可以一邊招兵買馬,一邊擴大市場……順便做一些化妝品代購生意,等代購平台成熟了,就能藉機推出自己的產品。

  十年八年的,只要用心做,她覺得自己也能打拚出一個「聲色」。

  如今這些設想統統被「沒錢」倆字傷得體無完膚,江曉媛感覺自己橫掃亞洲的夢想搖身一變,化成了白日夢,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但她不甘心讓亞洲第一的一腔熱血肝腦塗地,只好一邊憤恨地修改著未來的規劃,一邊狠狠地咬了一口剛出鍋的餛飩。

  ……牙根都給燙麻了。

  江曉媛想,現在其實錢還不是最重要的,實在不行還能借,最重要的是資源和口碑,這一行競爭壓力很大,這個口碑和人路到底怎麼弄來?

  事實已經證明了,江曉媛在市場營銷方面完全是個外行,當街發傳單之類的事絕對是吃力不討好的,一來沒人會去看,二來是對自己的目標客戶群界定不清……

  蔣博雖然事兒多,但燒餅上來的時候倒是也沒說什麼,接過來咬了一口,他自嘲地說:「我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吃一頓一塊六的早飯。」

  江曉媛正在逐條刪改自己腦子裡那些不靠譜的營銷策略,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我以前家財萬貫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會有站大街發傳單的一天。」

  蔣博聽了一愣。

  江曉媛話一出口,才感覺自己說漏嘴了,話風立刻轉了回來:「逗你玩的,我也就做夢的時候家財萬貫過。」

  她長著一張文靜秀麗的臉,私下裡其實對熟人也經常滿嘴跑火車,蔣博沒往心裡去,只是接住了她「發傳單」的話音,說:「也沒到那種程度,車到山前必有路,雖說我好多大客戶跟她有關係,但是我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混的,哪怕是人情往來,也多少有一些資源,大客戶可能一時半會有困難,但我要是稍微降一點價,不出名的十八線藝人的活還是有的。」

  江曉媛悶悶地「嗯」了一聲。

  蔣博:「至於錢的問題,你不是說還有投資人呢嗎?」

  江曉媛滿腦子亂麻,急於扒拉出一條全新的道路,聞言沒好氣地說:「首先,你要做出一個一看就能賺錢的東西,才好意思去厚著臉皮找投資人,什麼也沒有就去空手套白狼算什麼?找人扶貧?再說,我看你不一定靠譜,投資人是我朋友,我不能坑他。」

  蔣博面無表情地揮舞了一下手裡的燒餅:「你坑我的時候怎麼從來不講感情?」

  江曉媛面不改色:「就憑別人長得比你帥。」

  蔣博:「……」

  江曉媛低下頭,扒開滾燙的湯,輕輕地吹著餛飩上的熱氣,心塞地吃起了早飯。

  她吃東西的習慣很好,很文雅,再餓也不至於狼吞虎嚥得難看,嘴裡有東西的時候決計不說話,坐也很有坐相,沒有吧唧嘴扒拉菜刮碗底之類上不得檯面的毛病,就連吃剩下的殘羹看起來也不噁心,規規整整的。

  哪怕她把餛飩撈完了,剩下的湯也是乾乾淨淨的一碗,不知道的人可以直接喝下去。

  儘管她只吃得起這種路邊小店,但去任何地方都能不露怯。

  如果不是認識時間長了清楚她的底細,蔣博幾乎有種錯覺——好像江曉媛是個家裡花了好多錢培養出來的大小姐。

  蔣博忽然忍不住說:「其實她說得對,以你的技術,掛靠一個工作室,說不定是有前途的。那樣你又安穩又輕省,還能剩下大把的時間。」

  青春的時間只有那麼一點,花紅柳綠地過也是過,奔波勞碌地過也是過。

  蔣博垂下眼睛,看著江曉媛的眼神十分柔軟,他說:「你可以跟小姐妹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或者找個靠譜的人談個戀愛,不是也挺好的嗎?」

  江曉媛剛剛想到的一點思路又被他這一番沒煙的話打斷,沒好氣地說:「別跟我扯淡。」

  蔣博從桌上抽出一根筷子,不輕不重地敲了江曉媛一下:「好好說話。」

  江曉媛不理會他不著邊際的發散,用力要將話題扯到正途:「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靠譜不靠譜——你覺得我們先做互聯網營銷怎麼樣?既然大客戶資源聯繫不到,我們就先從品牌建設入手,既然資金緊張,美國那邊就不去了,反正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我想想,互聯網營銷的好處是時空無限大,缺點是我們可能得效仿自由攝影師那樣到處跑,這麼一來,前期利潤肯定很低,你看是不是考慮也做一些婚慶業務?這些事不用你親自出手,你可以招一些在校的學生當實習生。」

  蔣博想了想:「你要是只想為了名的話,過一陣子還可以去參加比賽。」

  江曉媛愣了一下:「什麼比賽?」

  蔣博嘆了口氣,感覺自己這個小助理真是沒有常識:「造型設計行業也是有全國大賽的,有偏重婚慶的,也有影視主題的,每年都能請來一些影視公司的人,運氣好的話,對造型師來說是個很好的機會——只要你能脫穎而出。」

  江曉媛好像根本沒聽見他最後一句話,眼睛「刷拉」一下亮起了一萬頃天光,忽閃得整個便民早餐店都蓬蓽生輝起來:「什麼?怎麼參加?我以前居然都沒聽說過……你怎麼也不早說!」

  蔣博低頭咬了一口燒餅。

  燒餅這玩意是一種邪物,其貌不揚,沾著一身雞零狗碎的芝麻,邊角黑乎乎的,平時在街上遇見,不會讓人產生任何的食慾,唯有真的塞進嘴裡嘗一嘗,才能分辨出高矮上下來——這家的燒餅無疑是又熱又脆,含著一股說不出的焦香氣。

  就像江曉媛,她雖然並不其貌不揚,但好像天生帶著種禁不得風雨的嬌氣,她還極端缺乏常識,做事更遠稱不上週到,綜合看來,能力和運氣可謂是一樣都沒有。

  蔣博沒想到他能跟她走到這一步。

  「為什麼呢?」他不明所以地想,「難道是因為她比別人都傻大膽?」

  直到他乖乖摸出錢包結賬的時候,江曉媛才忽然開口說:「逛街吃飯、看電影、談戀愛是挺好的,可是少了點什麼。」

  原來方才的問話她聽見了,蔣博認真地問:「少了點什麼?」

  「自由。」江曉媛說。

  蔣博詫異地問:「是我沒有自由吧?你又哪裡不自由了?誰管著你了?」

  江曉媛把用過的勺子規規矩矩地放在旁邊的小托盤裡:「不需要有人管著,比如你要是在外面混得窮困潦倒,家裡父母親戚打電話過來說『都成那副德行了還混什麼混?存心想急死你老爹老娘是不是?還不回老家結婚!不知道什麼叫父母在不遠遊嗎』……你聽完如果不順從回去,不顯得無理取鬧嗎?當然了,我就是打個比方,我爸媽都不在了。」

  說完,她想起來,蔣博的父母也都不在了,於是皺起眉,換了一種說法:「再比如,你和朋友出去逛街吃飯,要是你請客,那願意吃什麼點什麼,要是別人請客,你除了點愛吃的,還得考慮這一頓會不會太貴了——這不也是一種限制嗎?有限制就不自由,還有,如果別人真的因為要幫你而吃了大虧,以後這個人情怎麼還?」

  江曉媛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似乎有感而發:「如果是一個毫無瓜葛的人,你或許今天喜歡他,過兩天不喜歡了,那就說清楚丟在一邊,大家也能好聚好散,喜歡不喜歡都是純粹的,但是如果摻雜了人情,喜歡的時候就夾雜了感激和討好,不再是純粹的喜歡,不喜歡了也沒有不喜歡的自由……我總覺得這樣特別難受,但是看了看,好像大家都不是這麼想的。」

  她有點落寞地坐在小飯店的長椅上,忽然之間覺出一點寂寞來。

  「為什麼別人就沒有這麼多事這麼多顧慮呢?」江曉媛想,「可能還是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都是以前在那邊被寵壞了。」

  蔣博聽完以後咂摸了半天:「哦,我有點明白了。」

  江曉媛眨眨眼,有些期冀他的安慰。

  蔣博:「你的意思是說,你喜歡誰就不能受誰的恩惠,那怪不得我說讓你找投資人……嘶!」

  江曉媛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

  蔣博細細長長的眉毛險些從臉上飛將出去,難以置信地說:「你居然敢踢你的老闆?!」

  江曉媛:「你用一點虛無縹緲的股份吊著我,讓我一個人幹八份活還剋扣工資,也好意思自稱『老闆』?」

  蔣博:「……」

  他在這一刻體會到了江曉媛方才說的「不自由」了——針對她的話無可辯駁,只好訕訕地閉了嘴。

  當天晚上,江曉媛就徵用了蔣博的電腦,註冊了一個「涅槃」工作室的藍V微博,然後花了四個多小時的時間,給自己化了一個約會推薦妝,寫了一篇又臭又長的配圖化妝教程,隨後還有服裝搭配的技巧與禁忌,最後還頗具煽動性地寫了幾句總結陳詞。

  完事以後,基本已經過了午夜,江曉媛頂著一臉的盛裝,來不及去洗,厚顏無恥地圈了一大堆美妝相關的大V號。

  等了半個多小時,沒有人轉,也沒人回她,江曉媛的眼皮險些要被睫毛膏黏在一起了,只好死狗一樣地爬起來洗乾淨臉,一頭栽倒到床上,發現「互聯網營銷」對於她這樣一個死外行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臨睡前她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機,看見了祁連如晨昏定省一樣準時的問候短信:「你的工作室籌備得怎麼樣了?」

  江曉媛大言不慚地回覆:「前期工作推進順利,未來的投資人就放心吧。」

  回完這一條,她好像完成了這一天最後一個儀式似的,沾枕頭就睡著了。

  江曉媛這一覺才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就被電話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看,是來自老家的電話——農村老人家們早睡早起的習慣實在太喪心病狂了,奶奶每次聯繫她的時候,江曉媛都痛苦地感覺自己剛躺下。

  她幽魂一樣地爬起來,在屋裡接了杯水爬起來,嗯嗯啊啊地打完了這通電話,五分鐘以後,她就完全清醒了。

  奶奶特意打電話來,除了問一下她的近況之外,還告訴了她一個消息——她的六姑姥爺沒了,奶奶要代表老一輩的人去主持葬禮。

  「六姑姥爺」是個什麼親戚,江曉媛全無概念,但她聽明白了奶奶的意思。

  一個孤寡老太太,眼睜睜地看著同齡人一個一個沒了,她挨個上門幫人家哭喪,心裡是什麼滋味呢?

  死亡如影隨形,親人一個都不在。

  奶奶在害怕。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47 PM

第 52 章

  當天傍晚,江曉媛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給奶奶把電話打了回去。

  江曉媛:「你還是過來跟我過吧?」

  奶奶說:「我不去,在你們那過太貴了,你一個月掙一壺醋錢,還是自己留著花吧。」

  江曉媛一聽,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她是想來。

  老人家要是真心不願意來,會說實在的理由,比如「那邊沒有認識的人,自己沒意思」,或是「城裡的樓房太窄,我住不慣」之類。而奶奶說了這樣的話,代表她認真地想過跟著江曉媛搬到城裡,認真地考慮了到了城裡怎麼過的問題,甚至算出了生活成本和孫女未來的壓力,這才被迫拒絕。

  江曉媛掐指一算——帶著一個奶奶,她就既不能賴在學校,也不能在工作室蹭住了,將來不說買房,好歹要自己租一套。

  另外,她必須要保證有穩定的收入,她自己一分錢不剩的時候還能湊合著找人蹭飯或者乾脆餓著,可是帶著個奶奶怎麼可以呢?

  如果實在不能保證穩定的收入,她就必須要有足夠的積蓄,起碼要能涵蓋她們三四個月的生活費的積蓄才行,如果再考慮奶奶年紀大了,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醫藥費問題,那這個繼續大概要能涵蓋小半年的生活費才夠應急。

  「您等我半年,」江曉媛對奶奶承諾,「半年以後我攢好錢,把房子收拾出來,接你來城裡過冬,這邊有暖氣,生活也方便,好不好?」

  奶奶只是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就這樣,江曉媛在橫掃亞洲這個終極目標之前,先有了一個迫在眉睫的短期目標——她要在半年內租一套房,租房之前還要先攢兩萬塊錢。

  為了兼顧長短期目標,江曉媛化身成了一個女超人。

  半個月以後,江曉媛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囊,搬去了「涅槃造型工作室」的二樓,工作室正式開張了。

  江曉媛先是請教了當過一段時間媒體人的祁連,潛心研究了一段時間,然後在網上把她的營銷號註冊了會員,買了一部分粉,通過一些渠道聯繫到了另外幾個營銷號,經過了一番討價還價,江曉媛在蔣老師鐵青的面色中摳出了一小筆廣告費,讓人家給轉發。

  與此同時,江曉媛還很有心計地長期關注了幾個化妝品代購的號,一旦別人發佈了新的代購商品名錄,她就挨個去看,然後圈好代購商,在下面寫美妝長微博評價產品,講用那些產品的相關美妝技巧等,也算是間接替人家宣傳,這樣一來,十次有八次能被代購商轉發。

  為了保證這個賬號的活躍度,每天都刷一刷存在感,江曉媛天天早晨四點鐘起床,把屋裡所有的燈都打開,然後開始在自己臉上摺騰,每個步驟都拍下來,跟段子手們學來一手臭貧的文章,把乾貨裝進去,形成軟文發到賬號上。

  一開始,寫一篇像樣的軟文她至少要折騰四五個小時,後來成了熟練工,兩三個小時就夠了——她也趕得上五點半以後起床了。

  誰能料到當年看書必困的江曉媛,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個寫文的段子手呢?

  所以說世事真是難料。

  做完這個功課,天也亮了,江曉媛開始她一天的工作。

  工作內容包括反覆和客戶溝通各種方案並定稿,訂票訂行程等一干雜事。

  在蔣老師應邀去講課的時候給他準備課件。

  與各合作方談錢、收錢、催錢,款項到位後跑稅務跑銀行辦理相關事宜。

  以及必不可少的——打電話跟蔣博吵架,當面跟蔣博吵架。

  總之,她既是技術助理,又是生活助理,既是會計,又是行政。

  同時,攢錢短期任務高高懸掛在江曉媛的頭頂,工作室前期的收入情況就是這麼個不溫不飽的鬼樣子,還時常要有公關消費,有時候做一個活還不夠人吃馬累的。沒辦法,她只好擠出業餘時間自己出去接私活。

  業餘時間也是個邪物,哪怕一分一秒都被安排了去處,真心要擠,還是能擠。

  一開始,有人通過陳方舟的老婆找她,後來居然做出了小小的口碑。

  江曉媛接活絕不挑剔,只要給錢痛快就行。

  但她也知道,她的時間和錢是一樣寶貴的,為了短期賺錢放鬆她橫掃亞洲的夢想是不可以的。

  她一秒鐘都不應該浪費,於是江曉媛把每一個私活都當成了大活做,每次溝通完了,她就在營銷號上演練,等到一套造型做完,還要私下裡拿給蔣老師看,挨上他冷嘲熱諷的一通臭批,再填進自己的筆記裡。

  然後她還要在睡前背單詞,或是跟祁連聊兩句——這兩項活動都鮮少能有始有終,因為總是做了一半就睡著了。

  做好工作室是她答應過蔣老師、祁連以及自己的。

  半年之內攢夠錢,把奶奶接來,是她跟奶奶說好的,哪邊都不能食言而肥。

  就這樣,她一連過了三個多月連軸轉的日子。

  有一天,蔣老師突然對她說:「造型師大賽的報名快開始了,你也去報名吧,不管怎麼樣,多一份名額多一個機會,你一會把身份證件拿給我,這幾天回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作品。」

  江曉媛志在必得地應了一聲,抬腿要上樓拿證件,誰知一腳踩空了。

  她感覺自己失去意識的過程非常清晰,腦子像熄火了一樣,眼前是一點一點黑下去的,江曉媛覺得自己好像試圖抓了一把欄杆,但大腦下了命令,手卻沒有執行,等她有點明白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地上了。

  不疼,因為痛感也一併熄火了,身上是麻的。

  蔣博:「……」

  他慌忙把手裡的模子一丟,兩步跑過來,表現不俗——竟然沒有驚慌失措地尖叫。

  三分鐘以後,被拖到一條躺椅上的江曉媛才緩過一口氣來,慢騰騰地重啟起來,後知後覺地感覺額角有一點不對——又涼又燙。

  伸手一摸,才發現擦掉了一層皮。

  蔣博一身冷汗沉著臉,用棉簽擦乾淨她額頭的傷口,貼了創可貼,咆哮了起來:「你作死啊?上個樓也能把自己摔死嗎?」

  江曉媛靠在沙發上回憶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可能是低血糖……我早晨吃什麼了?哦,好像忘了吃了。」

  蔣博:「……」

  他抽了口氣,想了想,可能是因為他這輩子也找不到比江曉媛再靠譜的助理了,絕對不敢把她累死,於是艱難地做出了一個決定:「給你放假兩天吧。」

  江曉媛目瞪口呆,鐵樹開花了嗎?

  蔣博:「看什麼看,還不謝恩!」

  江曉媛:「……謝謝啊蔣老師,給我放這兩天假,割了你三分之一的心肝肺吧?」

  她好歹吃了一點東西,在蔣博的催促下,死狗一樣地爬上了工作室二樓——她的蝸居,躺屍去了。

  蔣博聽見樓上沒了動靜,這才自己動手把樓下收拾乾淨,然後拎起外套出了門,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回來,手裡拎著一堆即食的零食,悄無聲息地塞進了冰箱。

  而後他又從櫥櫃裡扒拉出了煲湯的小鍋,洗涮乾淨,把杏仁露和一小塊即食的燕窩放進去煮了,定好時,臨走時他想了想,又抓了一把冰糖扔在裡面。

  蔣博往樓上看了一眼,皺著眉微笑了一下,急著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大概是不配愛女人也不配愛男人的,只好做一朵孤高自詡的水仙花,臨水照影,時而開一朵冷冰冰的小白花。

  他心裡有百丈峰,只露出頑石一尺高,有千層浪,只露出飛沫兩三點。

  點到為止地做完這些就算了,剩下的自己知道就行,用不著昭告天下。

  蔣老師千回百轉的心腸沒有人知道,江曉媛躺了一個多小時,躺不住了——她許久沒有過過悠閒日子,乍一悠閒,心裡不由得升起一團焦慮。

  就在這時,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是一個私活接待過的客戶。

  對方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這種事應該提前跟你訂,但是沒辦法了,我那同學約好的造型師明天實在是來不了,你看……」

  江曉媛:「呃……」

  那邊忙說:「知道你時間排不開,這樣,一個全套,讓他們在原價上加一百可以嗎?」

  江曉媛:「行!」

  掛了電話,江曉媛一抬手按在了眼睛上,額頭冰涼,她像是動力不足,已經沒有足夠的新陳代謝來支撐體溫了。頭一次在美髮店的小黑屋裡凍感冒了,她一個人默默發燒時還被淒涼得大哭了一場,這次雖然身上是冰涼的,心裡卻不淒涼,因為有錢拿。

  江曉媛裹著被子「嘿嘿」笑了一聲,感覺自己是鑽錢眼裡去了。

  她馬上充滿了動力,頭不暈手也不抖了,先是要了新娘家的聯繫方式,溝通了時間和方案,然後一口氣爬起來跑下樓,正好蔣老師定時煮的燕窩好了,江曉媛掀開一看,心說:「這貨又不過日子了。」

  她給蔣博發了一條短信:「你煮了什麼?」

  蔣博過了好一會才回她:「杏仁燕窩,我現在有事回不去了,你吃了吧。」

  江曉媛欣然謹遵懿旨,生怕他反悔,立刻盛出來吃了,心情更愉快了,難得佔蔣太后一次便宜。

  新娘妝基本是從半夜開始化的,第二天江曉媛披星戴月地爬起來,感覺還是有點虛,翻了翻冰箱,又意外地在蔣老師買的一堆零食裡翻到了一包紅糖。

  江曉媛愣了幾秒鐘——蔣博心理上不好說,但生理上應該是不需要吃這玩意的,江曉媛腦子裡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她想:「不會是給我買的吧?」

  下一刻,她又否決了自己的自作多情,蔣博是個特立獨行的好人,性格稀巴爛的聖母,大事上絕不損人利己,小事上也絕不讓人痛快,哪會突然這麼甜?

  不過買都買了,那麼一大包,江曉媛也不跟他客氣,挖出來沖了一大杯水灌下去,頂著夜色和霜露出了門。

  她忙了一整天,收了錢,心滿意足。

  婚禮現場,客戶還給她安排了座位,江曉媛要速戰速決——因為新娘還要換裝,旁邊有個不知是誰家親戚的年輕女孩,上桌不動筷子,拿著手機挨個掃桌上食物的熱量,趟地雷似的小心謹慎地決定下箸地點。完事還在一邊念叨:「糖醋裡脊,每100克293大卡……媽呀,這個不能吃!」

  話音沒落,正好看見江曉媛夾了一筷子糖醋裡脊,百無禁忌地塞進嘴裡。

  女孩驚奇地看了江曉媛一眼:「唉,吃不胖的人就是任性。」

  江曉媛彎起眼衝她笑了笑——她以前也有這個煩惱,好身材不是那麼容易保持的,不過後來沒有了,因為忙起來的時候趕上一頓是一頓,每頓飯吃得都像是在趕時間,久而久之,她已經不知道什麼叫飽了,只好以最短的時間吃熱量最高的食物。

  她簡直是進化了上千萬年,回到了原始人的生活狀態裡。

  給模特做完了最後一個造型,客戶結了賬,江曉媛沒有多做逗留,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離開了酒店,不料在門口露天停車場碰見了祁連。

  祁連正皺著眉抽一根菸,同時面帶煩躁地翻著手裡的通訊錄,好像沒翻到,他皺著眉按滅了手機,目光直直地盯著露面,看起來像是打算找人打一架。

  然後過了好一會,他才微微閉了閉眼,好像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撥出了一通電話:「代駕號碼給我一個……嗯,在外面,喝酒了。」

  江曉媛在旁邊觀察了一會,走過去果然聞到了一股酒氣,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哎?找代駕?」

  三分鐘以後,江曉媛把祁連的車開了出去。

  她整個人生都因為一場車禍而天翻地覆,但很奇異的,事隔良久再摸車,江曉媛並沒有什麼心理障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確實有點沒心沒肺。

  江曉媛順順當當地把車開出去,同時對祁連點評:「你這車有點肉。」

  祁連把頭靠在靠背上,半閉著眼應了一聲:「肉點好,省得出事。」

  看得出他情緒不高,江曉媛沒有多嘴,只是問:「你家怎麼走?從這邊過去我有點不認識。」

  「不回家。」祁連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露出了一點十分痛苦的神色,可能真的是喝多了,他說完這三個字以後自己斷了篇,不往下接了。

  江曉媛:「……」

  她只好借助著導航和自己去過一趟,但不大準確的記憶確定了一個大概方向,摸索了過去。

  祁連一直沒動靜,江曉媛還以為他睡著了,結果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突然詐屍一樣地出了聲:「不直走,左拐。」

  左拐是一條很寬的路,祁連讓江曉媛把車停在了一個路口旁邊,然後他踉踉蹌蹌地下了車,撐住電線杆子,臉色慘白,好像是想吐,但是捂著胸口沒吐出來。

  江曉媛只好翻出一瓶礦泉水追了下來。

  祁連喝了一口,擺擺手,在一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

  江曉媛:「不能喝還喝那麼多,你中大獎了?」

  祁連看了她一眼,清澈的眼睛裡有幾道不大明顯的血絲,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把瓶蓋擰緊,抬手一指前面的路口,對江曉媛說:「我就是在那撞上許靖陽的。」

  江曉媛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祁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知道如果不是撞了他,我本打算幹什麼去嗎?」

  江曉媛蹲在地上,看著他逆光而立,隱忍了幾次三番,好像理智告訴他少說兩句,酒精卻推著話往外趕,在他咽喉腫殊死搏鬥。

  她看得心驚膽顫。

  十秒之後,酒精贏了,祁連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還蠻溫柔的,話卻有點驚悚。

  「我本打算去殺一個人的。」他說。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49 PM

第 53 章

  「我天,」江曉媛感慨,「你這是喝成什麼德行了?」

  祁連衝她笑了一下,前後晃了兩下,整個人「光當」一下趴在了車頂上。剛開始——他能知道自發打電話叫代駕的時候,臉上還有一點紅,現在大概是吹足了冷風,腦漿已經凝固了。

  祁連臉上只剩下慘白一片,眼睛半睜半閉,好像在夢遊。

  喝完酒以後開始上頭和神志不清中間會有一小段時間的緩衝,江曉媛估計他現在緩衝期已經過去了,開始正式進入神志不清的階段。

  「你可別趴下!」江曉媛心驚膽顫地一躍而起,提心吊膽地抓住他的胳膊肘,「去車裡好不好,麻煩你堅持一會,你要是真趴下我扛不動!」

  祁連緩緩地把自己的胳膊肘從她手裡抽出來,一抬手,滾燙的手心落在了江曉媛的頭頂上。

  「額頭怎麼了?」他輕輕地問,聽起來居然有點正常。

  江曉媛:「樓梯上摔下來蹭的。」

  「要小心啊,」祁連輕聲說,「一輩子就這麼一具身體,真撞壞了哪裡,沒地方換件的。」

  江曉媛:「……」

  「好的大爺,您能不能先移駕上車?」江曉媛試圖把他塞進去,「放心吧,我比諾基亞還銅皮鐵骨,沒那麼不禁摔。」

  誰知這醉鬼撐在車頂上的手勁還挺大,只是一隻手輕輕鬆鬆地搭著,江曉媛推出了一身汗,居然移動不了他。

  江曉媛無可奈何地往後退了一步,一手叉腰吐出口氣,誠懇地問:「你知道自己酒品差嗎?」

  祁連認認真真地反駁:「不差,我從來不鬧事。」

  江曉媛:「……」

  祁連:「我剛說到哪了?哦,對了,那天我打算去殺一個人。」

  江曉媛聽完壓根沒當真,大大地嘆了口氣:「還記得這出呢?我可真服了你了。」

  「我那天……腿上被人砍了一刀,」祁連好像沒聽見她說話,整個人趴在車頂上,眯著眼睛,靜靜地望著遠方的路口,「非常悲憤,一腳油門踩下去的時候,我就想,我遲早要讓他們把這一刀還給我的。」

  他話音裡聽不出多少醉意,只是慢吞吞的,聽起來比平時輕一點。

  江曉媛:「誰啊?」

  「不記得了,」祁連低聲說,「也不記得有什麼仇怨了,好像是因為別人……某個朋友的一個什麼事,然後就是誰不給誰面子之類那些扯不清的雞毛蒜皮。」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帶著一點鼻音說:「老陳跟你說是我帶人把他撈出來的,其實我那時候根本不記得他是誰,我家裡常年沒人,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想在別人面前刷存在感,總不放過表現自己的機會。」

  「我家裡也常年沒人。」江曉媛聳聳肩,站起來蹦到了馬路牙子上,藉著這一點高度,她雙手用力按住祁連的肩膀,按了一手硌人的筋骨皮,「大哥,上車行嗎?」

  祁連聽話地徑直繞過車子,到了副駕駛那一端,老老實實地開門要進,看起來步履穩健,一點也不像在發酒瘋的……結果他一步沒邁上車門,整個人一絆,從副駕駛那邊飛進了車裡。

  江曉媛:「……」

  蒼天。

  她只好連滾帶爬地從另一邊鑽進去,手腳並用地把祁連扶起來。

  祁連:「君子……有終身之憂。梁啟超說,人生最苦莫過於未了之責……謝謝你。」

  江曉媛:「不客氣——唉,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愁死我了。」

  祁連掙紮著在副駕駛上坐定,任憑江曉媛用安全帶把他捆得結結實實,他看著正前方的路口,臨近寒衣節,民間講究給先人燒新衣,荒野路邊沒人管,一團紙屑間似乎還裹著零星的火苗,在空中若隱若現。

  然而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先人既然已經死了,那就是沒了,就是從億萬平行的時空中煙消雲散了,只剩下一個影子在活人的腦子裡,等著幾年或是幾十年,慢慢地被時光輕輕擦去。

  「我爸那時候在外邊一直有人,」祁連低聲說,「還生了個私生子,年紀居然和我差不多,長大以後成了個混混流氓,我上高中第一天放學,就是他帶人在學校門口堵住了我,打了我一巴掌。」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言語清晰,思路明確,竟好像是清醒的。

  江曉媛:「那你怎麼不報警啊?」

  「是啊,我怎麼不報警呢?」祁連笑了一下,「你不明白的,小時候覺得報警有點像……像那個什麼,跟老師打小報告的,即便能治了他,自己已經輸了他一頭。」

  江曉媛一邊重新打火,一邊瞭然地說:「懂,中二病嘛。」

  除了以暴治暴,其他好像都是懦夫行徑——被流氓欺負了,一定要親自變成流氓,再用流氓的方式解決問題,被狗咬了,一定要趴在地上,露出利齒咬回去,以示靈長類動物也不是好惹的。

  理智上大家都知道挺逗的,不過一些人在那個特別的年齡裡,就是這麼想的。

  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終身都是這麼想的。

  江曉媛搖搖頭,沒有評價,因為她當年比祁連也沒有強到哪裡去,她用導航重新定位了祁連的家,準備開出去掉頭。

  祁連亂七八糟地說著說著睡著了,江曉媛一路兜圈子繞彎地跟著坑爹碎嘴的導航走錯了無數的路,終於摸到了祁連自己住的那間單身公寓。

  勉強把醉鬼叫醒,江曉媛扶著他一路上了樓。

  江曉媛把他放在沙發上,揉了揉痠痛的脖子,打招呼說:「那我走了啊。」

  祁連可憐兮兮地窩在沙發上的一角,有氣無力地衝她揮揮手。

  江曉媛走到了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他半睜半閉的眼睛裡那一點微光,於是又改變主意,轉了回來。

  「怪可憐的。」她想著,先從冰箱裡翻出了一盒牛奶,看了看居然沒過期,於是找到微波爐熱了,端進去給了祁連。

  祁連睡了一路,大概是清醒了一點,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沒走啊?」

  江曉媛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照顧人,照顧得真心誠意、笨手笨腳。

  「沒有,你喝吧,」江曉媛說,「喝完了吐一次,我幫你煮一碗掛面再走。」

  祁連努力地想了想:「我這裡沒掛面。」

  江曉媛看起來十分遊刃有餘地擺擺手:「沒事,方便麵不是一樣煮麼。」

  等祁連吐完一場,用冷水洗了臉,就聽見廚房裡「呲啦」一聲,跟要炸了一樣,他一激靈,清醒過來,趕過去一看,只見鍋裡油水混合,在大火下吵了個天翻地覆,而「天才大廚」江曉媛正一手拿著鍋蓋,盾牌一樣地擋在身前,一手拿著一個雞蛋,躍躍欲試地在鍋邊上比划來比划去。

  抬眼看見他過來,江曉媛在一片爆發的油煙裡喊:「雞蛋從哪頭磕不容易把蛋殼掉進鍋裡?」

  祁連:「……」

  他忙打開抽油煙機,又粗暴地往鍋裡澆了一瓢涼水,簡單地平息了鍋裡沸反盈天的雙邊爭端,然後奪過江曉媛手裡的雞蛋,奄奄一息地說:「行行好,出去吧——你吃飯了嗎?」

  江曉媛十分不好意思:「嘿嘿、。」

  祁連利索地在鍋裡的水沒開之前切好了一堆蔬菜,然後一磕一掰,往鍋裡打了兩個雞蛋,熟練地煮起面來,有種漫不經心的賢惠。

  江曉媛站在旁邊,看著他的動作,忽然開口問:「後來呢?」

  祁連:「什麼?」

  江曉媛:「你翹著一條傷腿,要去殺人——後來呢?」

  祁連沉默了一會,用筷子不慌不忙地在鍋裡攪了攪:「那天我因為路上出事,沒去成,結果別人去了,一個朋友,小男孩,娃娃臉,當年老跟前跟後地叫我哥,他捅了人,後來被判進去了,幸虧那人沒死,他這輩子還有出來的一天。另一個朋友聽說了這件事,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家庭環境不太好,他爸家庭暴力,喝多了打人,扇聾過他媽一隻耳朵,說來諷刺,他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居然也開始喝酒,那天喝多了跟他爸嗆上了,拔出一把小刀抹了他爸的脖子,然後等酒醒了,他自己從樓頂跳下來摔死了——」

  江曉媛睜大了眼睛。

  祁連:「把鹽給我。」

  廚房燈光不是特別亮,還沒回過神來的江曉媛匆匆摸到一盒白色晶體,也看不清是鹽是糖,她偷偷地倒出幾粒嘗了嘗,沒分辨出咸甜,就被祁連從手裡抽走了。

  「當年陪著我去撈老陳的三個朋友,上面兩個人,這輩子就這麼不了了之,還有一個全須全羽的,後來被家裡強行送出國了,前不久剛回來,」祁連挑出一根面條,嘗了嘗,感覺熟了,於是關了火,「拿碗,碗在你旁邊那櫃子裡——進去的那個也剛剛刑滿釋放,所以今天老陳請客,我們幾個吃頓飯,不小心多喝了幾杯。」

  祁連的頭髮方才洗臉的時候打濕了,垂在面前,他的眼神看起來顯得有一點濕潤:「出國的念了個不三不四的文憑,一直在沒什麼目標地瞎混,現在聽家裡的話應聘了一個小國企,可能打算就這樣了,方舟……方舟剛陪著老婆去產檢,準備當爹了。我麼?我這些年一直居無定所,給那位隱形的救世主打工。」

  生活像一面隨時能裂縫的地,一個踩不穩就從一邊裂到了另一邊,多年以後回頭一看,裂縫越來越大,曾經在一起的人終於給分隔在了可望不可即的世界。

  祁連再次不可避免地想起許靖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個人是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人。

  「你對這個世界的過激反應,並不說明你強、你烈性。」這是輪椅上的那個人在某個夏日午後對他說過的話,祁連至今都能一字一句地回憶起來——

  「世界抽你一巴掌,你跳起來破口大罵,世界每天抽你一巴掌,你就被它塑造成了一個破口大罵的人。你記得你要幹什麼嗎?你記得你是誰嗎?你可真是個不知所謂的小可憐。」

  兩個人也沒找地方坐,在廚房裡一人端著一碗湯麵,就地解決。

  見祁連忽然陷入了某種回憶中,江曉媛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說許靖陽是救世主?」

  「因為他告訴我一個真相,」祁連說,「當你發現那條裂縫的存在的時候,一定要跳,哪怕摔死也要跳,不然就來不及了。」

  江曉媛心想這說的是什麼鬼話?

  她聽得一臉莫名其妙,懷疑祁連的酒還沒醒。

  祁連看了她一眼,見她一縷頭髮從馬尾裡掉了出來,纏綿繾綣地垂在臉頰一邊,他忽然很想給她塞到耳後,酒精作用下他抬起了一隻手,抬了一半才回過味來,就那麼舉著手,不尷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江曉媛:「……」

  祁連:「……」

  祁連腦子裡足足空白了兩秒鐘,才勉強回過神來,乾咳了一聲,訕訕地越過江曉媛的耳邊,從架子上抽出了一瓶米醋,欲蓋彌彰地問:「你要麼?」

  江曉媛:「……你祖籍是山西人?」

  新入籍的山西祁連強撐面子,高深莫測地加了一碗蓋醋,酸爽地吃了一大口面,青筋都出來了。

  「權當是醒酒吧。」他想。

  江曉媛的假期短得像根火柴,還沒看見光,就燒完了。

  第二天,她自覺五點十分起床,開始折騰她的涅槃造型營銷號,完事後隨便吃了點東西,早晨八點半,蔣老師踩著點來了。

  蔣博的形象比剛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江曉媛強不到哪去,左臉寫著「睡眠不足」,右臉寫著「老子不爽」,進屋後一言不發,把一個文件袋丟在桌子上。

  蔣太后說:「預選賽的報名材料,你去準備吧,三天之後給我看一眼你的成品,等我看過了再往上報——還有一會替我接待個客戶,我要去找個地方橫一會。」

  江曉媛:「老闆,你印堂發黑,賣腎去啦?」

  「滾,」蔣博給了她一張鐵青的後腦勺,「地區預選賽的『層層選拔』是什麼意思懂嗎?意思就是讓大家各展門路,各拉關係!你當報幾個作品上去就完事啦?預選賽組委會能看得完那麼多材料嗎?陪一幫傻逼喝了兩天的酒,真不想忍了。」

  江曉媛:「……」

  蔣博:「看什麼看?技術誰沒有,好多小女孩每天花在自己臉上的時間不比你幹活的時間短,高手到處都是,你不打好招呼,材料交上去根本沒人看,想辦事就得靠鑽營。」

  蔣博說完,不耐煩地揮揮手,拐到休息室補覺去了。

  江曉媛默然無語地低頭看著預選賽要求——「準備一份簡短的自我介紹,以『春日新娘』為主題,打造一套造型方案,提供實際操作視頻,自帶模特,時長不超過四十五分鐘。」

  別的姑且不論,一套完整的新娘造型從準備到出方案,不知要花多少心思,還不算拍視頻的時間和準備新娘裝、聯繫模特的成本。

  這樣交上去的一份嘔心瀝血的材料,居然是不打招呼就沒有人看的嗎?

  江曉媛的征程還沒抬腳,原本躊躇滿志地要參賽的心「刷」一下,先灰了一半。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0 PM

第 54 章

  江曉媛第一次看見「春日新娘」四個字的時候,其實還是有一點靈感的。

  「春日」是清新,「新娘」是甜美,題目裡含的這兩個要求一目瞭然。

  一般對於女造型師來說,「清新」和「甜美」都是強項,她們哪怕不幹專業,平時自己穿衣打扮也都有很多心得,這個題目可謂是手到擒來的,但等江曉媛心神俱疲地應付完蔣博的客戶,抱著一本記得亂七八糟的素描本在工作室的客廳發呆的時候,她那裝靈感的腦子忽然空蕩蕩的,像一間被洗劫過的房子,什麼都不剩了。

  「春日新娘」——怎麼做?又綠又白嗎?

  江曉媛眼前浮現了「打奶茶」的那個廣告,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時,蔣博終於遊魂一樣地從休息室裡溜躂了出來,他頂著起床氣走到沙發旁邊,伸腳在江曉媛小腿上踢了一下,吩咐說:「去給我叫外賣。」

  江曉媛:「……」

  等江曉媛打完外賣電話回來,發現太后娘娘正坐在沙發上,審閱她和客戶方才溝通後擬定的初步方案。

  江曉媛心裡「咯登」一下,想:「歇菜了。」

  她方才整個人不在狀態,一直心不在焉的,勉強勾勒出來的那個大體方案也就能把外行的客戶糊弄過去,萬萬糊弄不了蔣老師。

  蔣老師在工作上從來眼裡不揉沙子,平時私下怎麼以下犯上都無所謂,該幹的活要是有一點幹得不漂亮,就得等著被他收拾。

  果然,下一秒,蔣博把她那破舊的素描本往桌上一扔,高高挑起鋒利的眉眼,狠狠壓抑住下面澎湃的火氣,山雨欲來地問:「這是什麼玩意?」

  江曉媛無言以對。

  蔣博:「錄音筆呢?給我。」

  和客戶溝通方案的時候,有時候為了造型師的後續思路不出差錯,在徵得了客戶同意後,他們是要用錄音筆錄下談話的。

  江曉媛知道自己這個客戶接待得確實不走心,不由得更心虛兩分,貼著牆根取來了錄音筆,戰戰兢兢地遞給蔣老師。

  蔣博白了她一眼,插上耳機,面沉似水地坐在沙發上,一邊翻江曉媛塗鴉似的方案一邊聽,彷彿隨時準備亮出爪子,撓她一臉花。

  江曉媛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中間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接了一次外賣,跟送外賣的說話也彷彿地下工作者接頭,嚇得那小姑娘誠惶誠恐地接了錢就跑了。

  她小太監一樣把外賣排成一排,放在蔣老師面前,不敢擅自跪安,垂頭喪氣地戳在一邊,等著挨一通訓斥。

  半個小時以後,蔣博把速寫本和錄音筆都放下,把素描本推給江曉媛,一言不發地吃起自己的東西。

  江曉媛心驚膽顫地接過來,把蔣老師增補的方案從頭到尾閱覽了一遍,她得承認,其實真認真,很多東西她是想得到的,只是當時走神沒往上寫。

  蔣博不知道是餓了多久,三兩口解決了一頓飯,吃完一抹嘴,敲了敲桌子:「拿走吧,順便給我倒杯水。」

  江曉媛默默收拾了桌子,給他倒了杯水。

  蔣博:「今天這事我就先不追究你,你現在心裡都是預選賽吧?怎麼,覺得預選賽這個選拔法讓你失望了?」

  江曉媛自覺不是什麼憤世嫉俗的人,也是知道人情世故的,可她心裡忽然有點過不去這道檻。

  一個人,披星戴月的努力,連自己都能感動,在組委會面前就是毫無意義的嗎?別人只憑著關係和門路,就能輕易把那些嘔心瀝血拒之門外麼?

  因此她一時沒吭聲。

  蔣博:「你的失望一分錢也不值,趕緊收一收吧,沒人買賬——等有一天你的大名出現在大賽組委會高官席位上,再談你看得慣看不慣吧。現在?呵呵。」

  這天,蔣博居然沒有吼也沒有罵,只是一聲「呵呵」冷笑就放過了她,江曉媛卻更心塞了,感覺還不如挨一通咆哮來得舒服舒服。

  蔣太后微微一抬下巴:「下去吧,滾去幹活。」

  江曉媛收拾了她的素描本,貼著牆走了。

  接下來的三天,江曉媛開始做她的預選賽方案,做完要給蔣太后過目,他點頭了才能定稿。不料那蔣博活像到了更年期一樣,處處跟她為難。

  第一份方案——

  「你這個美甲叫『春日新娘』?誰的新娘?蜘蛛精要嫁黑山老妖吧!拿回去重做,美甲是搭配,搭不好不如不做。」

  江曉媛依言在第二份方案裡把美甲去掉了。

  蔣博又說了:「你讓新娘伸著光禿禿的一雙手去迎接春暖花開嗎?重做!」

  第三份方案——

  「不行,腦袋上太繁瑣了,你是要在她頭上放一副鳳冠霞帔嗎?還有顏色做得太重了,跟冥婚似的。」

  第四份——

  「寡淡無味,讓人看完以後毫無印象,你是不是覺得只要是『白』就唯美了?你白得過牆皮和衛生紙嗎?」

  第五份方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傍晚了,蔣博正要下班的時候江曉媛才趕完,她一路小跑地追到門口:「蔣老師……」

  蔣博一隻腳踏在門檻上,聞言漫不經心地回頭掃了一眼,這回連點評都省了,他簡略地評價:「什麼玩意!」

  江曉媛受了他幾天的折磨,離瘋不遠了,當下賭氣回嘴:「這玩意交上去搞不好都沒人看的,是你自己說的!」

  蔣博聽了原地站定,冷冷地看了看她:「沒人看你就能隨便做了嗎?」

  江曉媛:「……」

  她心裡其實不是那麼想的,連私活都做得嘔心瀝血,反覆修改,怎麼會不把比賽當回事呢?她只是改得心浮氣躁,一時激憤的氣話。

  江曉媛簡直恨不能這輩子再也不做新娘妝面,想一想都煩,再多的愛也被反覆地磨磨沒了。

  蔣博:「你做一件事,成與不成還能以觀後效,但是作品不行,一旦拿出來給人看,你的水平高低在別人眼裡就這麼定性了,你要是覺得個人形象無所謂,做成這幅樣子也隨你。我讓你三天之內拿出一個方案來,現在已經延期了,明天再不行,你也不用出去給我丟人了!」

  說完,他連一聲提示也沒有,關上門轉身走了。

  江曉媛:「……」

  偌大的一個複式工作室,又剩下她一個人。

  她工作在這裡,生活也在這裡,久而久之就有種錯覺,好像她的生命都被侷限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江曉媛抱著她的方案往後挪動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審美這種事是很難說的,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你覺得美,別人不一定這麼認為,不像練體育的,有一套固定的成績測量方式,更高更快就是更好。

  新娘妝面江曉媛做過了無數套,對著方案看得久了,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新娘」倆字了,到底應該往哪個方向改,她完全沒有頭緒。

  江曉媛伸出手指插/進頭髮裡,狠狠地攥了一把髮根。

  突然之間,江曉媛想:「可能我就是沒什麼天賦呢?」

  造型師和藝術是相通的,甚至造型本身也是一種藝術,而藝術與其他事不同,其他事或許靠能感動上蒼的努力也能感動上蒼,取得成就,但藝術不行,差那麼一點靈感,就是差了天與地那麼遠,用老話說「祖師爺不賞飯吃」,那麼將來就是「大師」和「匠人」之間的區別。

  一個人一生嘔心瀝血,如果只能成為一個高明的匠人,那還有什麼意思?

  蔣太后什麼都沒說,其實他說了也沒用,差那麼一點的東西,水平不到,沒那麼好領悟,江曉媛永遠也不知道通過蔣博的視線看見的那點差距到底是什麼,她和蔣博中間好像有條天塹一樣。

  這讓她無比沮喪,大腦如同一輛怎麼也打不著火的車,幾乎沒辦法安靜下來思考什麼。

  剛開始進入某個領域的時候,是沒法知道自己有沒有天賦的,只要努力就好。

  可是水平達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頸期,江曉媛隱約感覺到,拼天賦的那個殘酷的時刻到了。她終於完成了漫長的征程,打開了上天給她的禮盒,要是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該有多麼諷刺?

  江曉媛煩躁地在屋裡轉了幾個圈,抓起外套跑出去了。

  她沿街漫無目的地走,心裡沒著沒落地吊在半空,想:「不然我就專心做婚慶美妝算了,以後光明正大地做,不用偷時間接私活了,專門做的話,一個月平均收入六七千是有的,趕上每年五十月份的婚慶旺季,上萬也不是沒有可能,普通化妝師收入高的也就這樣了,還不知足嗎?」

  反正她和奶奶在這個城市裡生活是綽綽有餘的。

  這麼一想,她面前陡然一馬平川起來,肉眼可見的坎坷與焦慮一瞬間全離她遠去了,她一眼能望到生命的底部。

  江曉媛一抬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工作過的美發店。

  此時晚間焦點訪談已經快播完了,美發店裡人依然不見少,江曉媛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門口前台順口招呼:「歡迎光臨……哎呀!是曉媛老師!」

  還是當年美發店裡那種實習生也叫「老師」的特別恥的稱呼,江曉媛已經聽不習慣了,忍不住有點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呃……我來……」

  一個人影躥了出來,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你怎麼回來了!」

  江曉媛低頭看著莉莉那張又圓了一圈的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剪個頭髮,好長時間沒打理了,想修個髮梢。」

  莉莉「哈哈」一笑:「修髮梢你自己不會修啊,來都來了,要不乾脆做個頭皮護理吧?」

  基礎的頭皮護理是六百四十九一位,江曉媛正在創業和攢錢階段,這種消費實在不符合她的自我定位,剛要推辭,莉莉說:「四十九……收你五十塊錢吧,連護理再修理都給你做了!」

  江曉媛:「……咱們店快倒閉了吧?」

  莉莉:「內部員工價,不扯那些虛的。」

  江曉媛一聽,有便宜不佔王八蛋,頓時屁顛屁顛地跟著進去了。

  她前二十來年都是以vip客戶的身份進出美發店,只工作了大半年,如今時隔一年,回歸顧客身份,反而有些不習慣了……價格也有些不習慣。

  陳老闆不在,自從老婆懷孕,他就開始無心工作了,一天到晚圍著老婆轉。

  店裡的員工們紛紛出來和江曉媛打招呼,連小k都衝她揮了揮手,海倫也破天荒地對她笑了一下,說了一句「以後多來」。

  當年掐得烏眼雞一樣,突然之間,彷彿自然而然地泯恩仇了。

  江曉媛把一頭長髮交給莉莉,躺在洗頭台上,聽見莉莉問:「水溫怎麼樣?這手勁行嗎?」

  她頓時想起陳老闆教她用熱愛祖國的熱情熱愛顧客來的那一段,突然笑得不行。

  莉莉:「……夠了,你配合一點。」

  給熟人洗頭髮當然盡心盡力,莉莉的按摩手法彷彿是比當年純熟了不少,江曉媛就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升高級技師?」

  莉莉頓了一下:「高級技師得自費培訓,再說吧。」

  江曉媛:「培訓一下不是挺好的?成本一兩年就賺回來了,學到了技術永遠是自己的。」

  「幹一天是一天吧,誰知道我還能幹幾年?」莉莉說,「家裡年前催我回去相親找對象呢,我好不容易才攢了這點錢,培訓用光了,回來漲不了兩天半的工資,我又辭職回老家了……何必呢?」

  江曉媛默然無語。

  「我沒有你那麼大本事,將來不可能在城裡紮根,總要回去的,早點回去還能趁年輕找個好對象。真羨慕你,」莉莉停頓了一下,繼而又說,「太羨慕你了。」

  江曉媛想起前一陣子還跟蔣博說過的「自由論」,如今又是這個狀態,頓時有點臉疼,訕笑了一句:「都是瞎混。」

  莉莉搖搖頭,信誓旦旦地說:「你以後肯定會賺大錢的。」

  江曉媛啼笑皆非,她想起曾經莉莉對高級化妝師收入水平的嚮往,大概知道她嘴裡的「賺大錢」是什麼概念,按照莉莉的標準,江曉媛雖然眼下被工作室拖著未能達到這個收入標準,可真想要,也不是無能為力。

  她忽然之間恍然,原來她在別人眼裡,已經走了這麼遠了。

  做一次頭皮護理,整個人凝滯的狀態和收緊的太陽穴都好像得到了舒緩,鬆快了很多。

  江曉媛沿街緩緩地走回去,一抬頭,正好看見祁連給她買過衣服的店。她溜躂進去一看,被整個店裡燦爛的少女風格晃得眼暈,翻了翻價碼牌,居然還不便宜,她投給莫名其妙的店員一個鄙視的眼神,背著手走了。

  夜風已經有些涼了,江曉媛想,去年這個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她浮躁的心突然沉了下來,因為以年為單位,回頭去看自己走過的路,她發現那裡遠得她自己都不敢想像。

  一回頭,好像身後跟著一個碩大的奇蹟,亦步亦趨地如影隨形。

  一個人走過了這樣的路,有沒有天分很重要嗎?

  「春日新娘」必須要是清新的,一定沒有那麼多花哨的小心機,帶著幾分天真的衝動。

  又絕不能寡淡,因為心裡充盈著跳躍的感情……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江曉媛腳步慢了下來,漫無目的地在她生平所見所聞中翻找類似的基調,隨即,她鼻尖好像忽然縈繞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米醋味。

  像是一碗煮得口味十分一般的面。

  江曉媛出神地回憶了片刻,忽然想:「一提起『春天』就是草木青青,我為什麼不能試試暖色調呢?」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1 PM

第 55 章

  江曉媛突然跑到馬路對面,上躥下跳地打了一輛車:「師傅,去『伯爵』,快點,我有急事!」

  司機師傅聽了,一腳踩進了油門裡,車子「嗡」一聲躥了出去,江曉媛快被蠢蠢欲動的腦補撐炸了,連這一點路都不能等,她翻遍了全身,從褲兜裡翻出半包餐巾紙,又跟司機師傅借了一根筆,心無旁騖地在上面寫寫畫畫起來。

  要溫暖而燦爛,不能有一點含蓄的燦爛,要毫無陰霾、躍躍欲試。

  但燦爛與熾熱是不同的,燦爛是一定要帶著一點天真,不能繁瑣,要簡潔而凜冽。

  江曉媛飛快地在皺巴巴的餐巾紙上留下了「凜冽」兩個字,中型水的墨汁飛快地在白紙上雲開,她順手在暈墨的地方補了兩筆,勾勒了一朵花。

  對了,「春日」怎麼會只有甜美呢?

  要從漫長的冬天裡甦醒,必須要含著點燃世界的力量才行,要無所畏懼、橫衝直撞,但又不能沒有保留——因為盛極必衰,芳菲盡頭,就由春轉夏了。

  所謂「靈感」,其實就是水裡的氣泡。

  當人浮在水面上的時候,必須要等風浪來時,才能看見浪花上漂起來的白色氣泡,而它們稍縱即逝,可能來不及捕捉就碎了。

  只有一頭紮進水裡,才能在攪動的液體中觸碰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泡泡。

  這種時候,身在其中的人彷彿隨便撈一把,就能湊出一副熠熠生輝的作品,然而是在此止步,還是無視這些爆發的靈感繼續往更深的地方潛下去,就成了一個更很艱難的選擇。

  有時候並不是人不想做出努力,而是要放棄充盈在腦子裡的無數念頭,是十分苛刻而殘忍的。

  江曉媛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反正蔣老師已經槍斃了她無數版的方案,她已經心疼得麻木了。

  從漂浮到深入,捨棄第一把抓住的靈感,繼續深入,把自己有生以來的閱歷穿成一線——

  每次從一個主題下潛到無從深入時,再一把抓住的最深的東西,就是最後的答案。

  當她耗淨肺裡最後一口空氣,就像再一次地征服了自己。

  至於征服了自己的東西能不能征服別人,那已經不再是她需要考慮的了。

  因為她哪怕榨乾血肉,也無法做出更好的東西了。

  江曉媛一整晚做了不知多少份方案,做完出去倒一杯咖啡,喝完回來就開始刪改,兩遍刪改之後最開始在出租車上做的初稿儼然已經面目全非,她等於重頭再來。

  等她覺得燈光有點不對勁的時候,才在無比的亢奮與缺氧中發現,天好像已經亮了。

  一夜過去了。

  江曉媛最後把自己的方案定稿整理了一遍後,忽然覺得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她原地坐了幾秒鐘,遊魂一樣地上了樓。

  蔣博早晨慢騰騰地吃完早飯來到工作室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他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咖啡味,好像辦公室的咖啡壺倒了沒人扶。

  江曉媛不在,工作室裡靜謐得沒有半個人影,桌子上只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紙張,電腦也沒關,還在那裡一閃一閃的。

  蔣博一愣,心說:「她不會真做了一宿吧?」

  他走過去,把桌上和地上的紙收攏成一團,默默地翻看了起來。

  在專業方面上,江曉媛總覺得「太后心,海底針」,她永遠不知道怎麼才能達到蔣博的要求,總在戰戰兢兢,每次挨訓都不知道自己差在哪。

  幸虧她把能倒的黴都倒過了,心志頗為堅定,不然每天這樣提心吊膽,也要該對蔣太后有心理障礙了。

  其實她不知道,在蔣博看來,江曉媛從不讓人失望,這一點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只是他不希望她太得意,所以從未表露出來。

  這時,蔣博的電話響了,他往樓上看了一眼,轉身走進一樓的休息室,先回手帶好門,這才接起來:「喂?」

  電話那邊的朋友飛快地說:「蔣老師,這回我可能真的沒辦法了,預選賽這個事……你懂的,都是組委會說了算的,有人提前打了招呼,說你只要是報名參加,你的名字絕對不能出現在複選名單上,他們也很為難,你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用藝名,用個假名什麼的可不可以?」

  蔣博聽了這話,似乎並沒有太意外,只是嘆了口氣:「你知道什麼叫『實名制』報名嗎?」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蔣博說:「要真沒辦法,你就不用管我了,有個人叫『江曉媛』,是我們工作室的,到時候你替我留意一下,保證把她的作品呈遞上去就行了,都一樣的。」

  對方問:「誰?你徒弟嗎?」

  蔣博猶豫了一下,回答:「差不多吧。」

  朋友說:「這個我倒是可以試試,不過你媽知道你們工作室有這麼個人嗎?我跟你說,弄不好你們工作室可能就被拉進黑名單了……你說你也是,好端端的,幹嘛跟家裡對著幹?非要開個破工作室,現在鬧成這樣,你吃飽了撐的吧。」

  蔣博硬邦邦地說:「那不是我的家,她也不是我媽。」

  不知內情的朋友嘆了口氣:「我是不知道你們家有什麼矛盾,但你總歸是她養大的,這件事傳出去,你不佔理。」

  蔣博沉默。

  朋友又說:「要是實在不行,我勸你們去別的賽區試一試,反正基層預選都是一樣,不一定非要在這裡的——這次大賽全國總決賽的嘉賓名單你看過了嗎?前十年沒有這樣的陣容,真要是能在總決賽上露個臉,壓根不需要拿獎,以後直接風光無限,鬧矛盾是鬧矛盾,不能因為家事耽誤前程啊。」

  人家怎麼會知道他的難處呢,只會苦口婆心地勸他把「家事」料理好。

  蔣博無從解釋,只好敷衍應付了一句:「好,謝謝。」

  就在他想掛電話的時候,對方忽然說了一句:「你的才華我是知道的,荒廢了太可惜了。」

  一句話說得蔣博喉嚨好像哽住了,艱難地和朋友告別,掛斷了電話。

  週遭風雨如晦時,突然有人說一句「你的才華我是知道的」,縱然知道人家是帶著幾分恭維的客氣話,聽起來也窩心得不行。

  好像只要有這麼一句話,千般寂寞萬般孤獨,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蔣博獨自走到休息室的大落地窗面前,美麗的深秋上午,樓下車水馬龍,陽光大好,透過乾淨的玻璃與輕薄的白紗窗簾打進屋裡。

  他當初選擇工作室的條件就是「高層」,因為站在高處的時候他有種登高遠眺、坐看天下的錯覺,很多成功人士都有這種偏好。

  可是現在,二十一層的高度已經無法帶給他任何刺激了。

  蔣老師每天早晨九點多才來工作室,有時候稍微晃一圈,沒到中午就走了,要麼乾脆一整天不見蹤影,他好像除了吩咐別人幹活,就是挑剔別人幹的活,這老闆做得終年無所事事,與江曉媛那恨不能一人分八瓣的忙碌對比鮮明。

  其實蔣博承受的壓力遠比看起來的大。

  他面色平靜,揣著一肚子焦頭爛額——范筱筱說到做到,鐵了心地要讓他後悔,幾乎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幾個大客戶都跟他切斷了聯繫,連長期合作的一些小藝術團、影視公司都不再與他續約。

  前一陣子他通過一個私交不錯的客戶得知,有人散佈謠言說他有乙肝,還有說他灰指甲——蔣老師偶爾會在自己手上試美甲效果,手上有時會有幾個指甲上涂東西——謠言說他涂指甲油就是為了遮蓋壞了的指甲。

  蔣博聽說以後第一時間把指甲洗乾淨了,可他能亮出兩隻手,總不可能把肝也剖出來給人鑑定。

  造型師打理妝容髮型,都是需要皮膚接觸的,很多化妝師又會自帶彩妝用品,真有病,縱然根本不會通過接觸傳染,客人們還是會避開——蔣博在業內名氣,可他主要還是依靠長期合作的大客戶,翅膀還真沒有硬到那種地步。

  范筱筱是要毀了他。

  蔣博能怎麼辦?狀告別人誹謗嗎?謠言又沒有源頭,他沒有財力也沒有精力去追究。

  那麼拿著體檢報告向別人證明他沒病嗎?

  這年頭人民幣都能隨便造假,一紙體檢報告能說明什麼呢?醫院的章隨便拿根胡蘿蔔都能刻一個,拿出去也沒人會相信,反而要說他做賊心虛、欲蓋彌彰。

  這種情況下,或許唯一理智的選擇就是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但是「換地方」好比「離婚」,都屬於說的時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真正做起來,各種阻力和麻煩就都來了。

  首先,這麼長時間的慘淡經營,為了維繫客戶,蔣博把價格一降再降,工作室利潤已經十分微薄,他手上實在有點捉襟見肘。

  二來,蔣博以前在外地的資源基本來源於他的大客戶,小客戶的那點資源根本支撐不起一個工作室的運轉,在本地他尚且還有一些門路,到了外地,必然是兩眼一抹黑,恐怕沒有人從中作梗,他也沒能力讓涅槃工作室的報名表通過預選賽的人情關。

  何況……預算賽已經迫在眉睫,這個時候考慮換地方已經來不及了。

  蔣博摸出一根菸,夾在手指中間,好像夾著一根繃緊的弦,稍微鬆一鬆,就能溜到醉生夢死中。可是他盯著自己蒼白的手眉頭緊鎖片刻,最後還是悄無聲息地把煙放了回去,蔣博想,他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是既然已經把江曉媛拉到了賊船上,怎麼能把她坑在這裡?

  還是得想辦法。

  在二樓睡得昏天黑地的江曉媛恐怕不知道,她已經成了蔣老師的一條主心骨。

  蔣博其實根本就沒打算參加這個造型師大賽,連名也沒報,他知道范筱筱那裡正在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等著對他趕盡殺絕,只好暫避鋒芒,但是他不能讓江曉媛和涅槃工作室錯過這次機會。

  這些天,蔣博把所有他想得到的門路都走了一遍,現在看來恐怕都是不保險。

  他拿起了電話又放下,把手機在掌中翻來覆去地轉了幾圈,終於翻開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沒有播過的號碼。

  祁連。

  江曉媛說給工作室拉投資人的話是開玩笑的,但祁連這個准投資人卻不是開玩笑的,他後來真的避開江曉媛,私下聯繫過蔣博,還給他留了一個以待後續聯繫的號碼。

  蔣博打聽過祁連是什麼來路,只知道祁家早年在本地發家,但現在家裡的生意基本已經挪到了外地,父母也沒和他一起住,常年在國外,不知道這個祁連是出於什麼原因留下的,也不知道江曉媛究竟是怎麼認識他的。

  蔣博摸不清深淺,一直沒有聯繫過,但如今已經是山窮水盡,不得已了。

  他撥通了祁連的電話,十分鐘以後,蔣博掛電話穿外套,匆匆要出門,臨走又轉回來,在江曉媛的方案定稿上做了幾個簡單修改,在旁邊留了個龍飛鳳舞的便條:「已閱,差強人意,可以湊合做。」

  江曉媛一覺睡到了下午,腦子裡還被大塊大塊的色塊糊著,連滾帶爬地下了樓,迎面被蔣老師的留言打擊得體無完膚。

  一宿沒闔眼,就得了個「差強人意」,想必還是擦著及格線的邊勉強通過的。

  不過她很快放平了心態——過了總比再被打回去一次強,從蔣老師這個事兒媽手上及格可不容易。

  江曉媛對工作室的困境和大賽的種種潛規則一無所知,專心致志地撲在自己小小的工作室裡,打了雞血似的聯絡客戶,精益求精地一邊工作一邊準備作品。

  預選賽很快開始了,每個報名的人被要求到現場參加一個幾分鐘的面試,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好幾天的蔣老師好像終於想起了這茬,特意跑回來,對江曉媛的穿衣著裝品頭論足一番,挑了她一籮筐的毛病。

  江曉媛煩得不行:「你有完沒完?像我這種有身材有臉蛋的漂亮大姑娘,穿個麻袋片出去都能引領世上新潮流,懂嗎?」

  蔣博:「……」

  他再一次認識到了「臉大的真諦」,好好開了回眼。

  蔣博:「……快滾吧,求你了。」

  江曉媛詫異地問:「你不去嗎?」

  她既不想坐公交車也舍不得打車,本來打算得好好的,跟著蔣老師蹭車去,不料他居然沒有同行的意思。

  蔣博反問:「我幹什麼去?」

  江曉媛:「等等……你不會告訴我,你壓根沒報名吧?」

  「我當然沒報名,」蔣博一轉身,衣服下襬在空中畫了一道瀟灑的弧線,他仰面坐在工作室的轉椅上,怡然自得地翹起二郎腿,丟給江曉媛一個拽得二五八萬似的表情,「所謂『造型師大賽』,就是專門操練你們這些造型師——而不是造型師老闆的,懂嗎?下次別問這種蠢問題了,乖,寶貝,快去吧,膽敢被刷下去,你就自己在樓下找根皮筋吊死,不用回來了。」

  江曉媛:「……」

  「對了,」蔣博把筆尖在手裡轉了一圈,「等你回來,我要告訴你一個大消息,到時候你得坐穩了,千萬別嚇著。」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1 PM

第 56 章

  直到江曉媛坐進預選賽的備考大廳裡,依然是蒙圈狀態。

  聽蔣博的意思,難道他以後都不準備親自操刀了?

  難道他打算專注搞外聯、找客戶,全心全意地當老闆,只關心商業運作,不幹造型師了?

  一般人這樣做,江曉媛可以理解,可那是吹毛求疵的蔣老師啊!

  蔣老師為人寡淡孤僻,對家庭生活全無熱情,唯一的真愛就是造型師事業,區區一個「小老闆」,就能讓他放棄真愛嗎?

  何況當這個老闆一點意思也沒有,手裡小兵只有江曉媛一個,非但不服管教,還整天和他吵架。

  就在她陷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裡無法自拔的時候,江曉媛的號碼被點到了。

  「35號,35號江曉媛,35號沒來嗎?」

  江曉媛連忙站起來:「來了,在!」

  叫號的工作人員挑剔地掃了她一眼,不滿地說:「預選賽還走神,你不是誠心想參加吧?還不進來!」

  沒進門先碰個釘子,真是出師不利,江曉媛預感這回的面試恐怕好不了,心裡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點緊張。

  聽說地區預選賽要分三輪,這回的面試才只是第一輪,要刷掉四分之三的選手,接著是筆試,再刷掉剩下的一半,最後進入第三輪,選手才會被要求現場限時做一個造型,決出五個優勝者,呈至全國大賽。

  預選賽的面試地點是一間大階梯教室,講台上有電腦和投影儀,選手的VCR和參賽作品都在那裡播放,偌大的一個教室裡,只有四個評委,個個頂著一張萎靡不振的臉。

  江曉媛目光一掃,只見這四個評委,一個在玩手機,一個在發呆,一個無所事事地張開嘴,對著她打了個大哈欠,還有一個在專心致志地織毛衣!

  江曉媛:「……」

  她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忽然就鬆懈了,感覺對著這麼四個人緊張有點掉價。

  按著程序,她先播了自己的VCR,才放了不到兩分鐘,幾個評委就交頭接耳地小聲聊起天來,四雙眼睛沒有一雙放在大屏幕上。

  接著應該有江曉媛講解她的造型方案環節。

  江曉媛正準備就她的方案構想展開一段精心準備的長篇大論,不料她剛站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織毛衣的那位就打斷了她:「咱們時間有限,選手中間這些都不用說了,直接讓我們看最終效果吧。」

  江曉媛:「……」

  「看效果就看效果,震死你們,準備膜拜吧,凡人們!」她想著,一把將進度條拖到底,滿心凶狠地展示了她整個造型的最終效果。

  「這個就是最終效果——正面、背面、側面還有細節圖,請諸位老師點評。」江曉媛故作淡定地說。

  可是她期待中驚豔四座的情況並沒有發生。

  那「四座」中的其中兩座都只是不咸不淡地瞟了一眼,無動於衷地繼續織毛衣玩手機,另外兩座稍微專業了一點,反響平平地交頭接耳了片刻。

  其中一個對江曉媛說:「好了,你可以關上了,依照程序,現在有幾個問題需要你回答。」

  娘的,別說欣賞了,連句點評也沒有。

  江曉媛心裡幾乎被失落淹滿了。評委卻一點也不顧及她的想法,無動於衷地繼續推進著程序。

  評委:「談談你為什麼想當個造型師。」

  江曉媛勉強定了定神:「我從小就……」

  評委冷酷地打斷她:「選手注意時間,回答請儘可能簡短。」

  江曉媛:「……喜歡造型師行業。」

  評委:「沒了?」

  江曉媛點點頭,心想:「你不是讓我簡短的麼?」

  對著這個乏善可陳的答案,評委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例行公事地接著問:「請選手儘可能簡短地向我們介紹你最成功的作品。」

  江曉媛:「我到目前為止最成功的作品剛才展示給您看了。」

  說完,她覺得自己的語氣裡可能帶出一點怨氣來,不太好,於是又找補了一句:「未來還有更好的,希望還能有機會給各位老師展示。」

  織毛衣的終於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接過了話茬:「有自信就好,相信有那麼一天——談談你未來的職業規劃吧,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造型師?」

  江曉媛沉默了片刻,一瞬間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熱愛過油畫,熱愛過雕塑,熱愛過攝影,熱愛了半天也沒愛出什麼名堂來,反而在花錢敗家上造詣頗深。

  她很想說「我要為藝術而獻身」,可惜藝術不一定看得上她的身。

  她也很想說「我要讓我的名字銘刻在造型師的歷史上,要打造亞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可是聽起來又有點像胡吹的陳詞濫調,想必來參加比賽的,十個有九個已經不知天高地厚地這麼吹過了。

  可能是她停頓的時間有點久,最開始問話的評委抬手看了一眼表,開口對門口的工作人員說:「叫下一個選手進來吧。」

  「我想把我看得見的美都留住。」江曉媛忽然說。

  評委看了她一眼,江曉媛絲毫不退縮地與她對視:「我想成為頂尖的造型師,但是也許差那麼一點能力、也許差那麼一點運氣,最後結果也由不得我,我想打造亞洲最好的工作室,但是市場不見得承認我的努力,我只能是每次都盡全力,每次都把我所有的最好的東西呈現出來,不見得特別能打動別人,但是至少能打動自己。」

  織毛衣的評委在穿針引線的百忙之中開口說了句人話:「你的作品不錯,我今天面試了幾十個人,就對你這個印象最深。」

  這是本次失敗的面試全過程中,江曉媛聽到的唯一一句有點熨帖的話,可惜她還沒來得及感動,那位忙著數針腳,已經輕描淡寫地將她的材料扔到一邊,不理會她了。

  門口的工作人員說:「好,你可以走了,叫下一位。」

  江曉媛把感謝老師的話嚥了回去,默默收拾了自己的U盤走出去。

  從她站的地方到門口,大約有七八步的距離,她每走一步,就告誡自己一次「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這樣連續說了七八遍,她那顆意難平的心終於被活生生地壓制了下去。

  江曉媛一走出門,就有後續的選手跑過來問:「怎麼樣怎麼樣?」

  而她一愣之後,也無師自通地露出了一個玩世不恭的微笑,回答說:「還能怎麼樣,就那樣唄,面試水得滴湯,只是隨便走個過場,還是趕緊找人內定個通過名額吧。」

  有謠言說,「認真的男人/女人最迷人」,如果是真的,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每天吊兒郎當、一副遊戲人間的樣子呢?

  如果不是自黑有癮,那大概就是因為在面對一些事的時候,認真的人太容易尷尬了。

  為了不尷尬,大家只好默契地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子,希望裝著裝著就能刀槍不入了。

  就在江曉媛離開面試大廳,順著樓道往外走去的時候,她的腳步突然停了一下——她在靠近報導處的地方看見了一個熟人。

  范女士正和一個帶著預選賽組委會袖章的人站在門口,熟稔地談笑風生。

  江曉媛本就懸空的心忽悠一下踩空了,重重地落到肚子裡,砸得她五臟六腑都跟著翻滾起來。

  范女士彷彿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一偏頭就看見了走廊那一頭的江曉媛,她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主動打了招呼:「喲,小姑娘,原來是你代表你們工作室來參加比賽啊?」

  江曉媛還沒有修煉出天高海深的城府,一時間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面對。

  范女士就對旁邊組委會的人說:「看看,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了不起,這麼年輕就代表工作室參加比賽了,她家老闆真是放心——怎麼樣,江小姐,你有信心嗎?」

  江曉媛很想遊刃有餘地笑一下,但她笑不出。

  范女士春風滿面地說:「預選賽報名的人真多,競爭是很激烈的,不過沒關係的,重在參與嘛,參加一次也能學到不少東西,是不是?」

  江曉媛當然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耳畔一時嗡嗡作響,她再也無法待下去了,逃也似的離開了承辦預選賽的學校大樓,一口氣跑出了幾百米遠,感覺范女士那毒蛇一樣的視線依然黏糊糊地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江曉媛一把將她精心準備的紙質材料都塞進了路邊的垃圾箱,又在U盤也跟著掉下去的一瞬間回過神來,慌忙試圖伸手挽救。

  可惜她天生沒有體育細胞,不負眾望地撈了個空。

  她在深秋的寒風凜冽中,欲哭無淚地同垃圾箱面面相覷了片刻,終於還是咬咬牙,脫下外套,挽起袖子,把垃圾箱放倒,探頭往裡看了一眼。

  謝天謝地,幸好垃圾剛剛被收過,袋子裡還算乾淨。

  江曉媛從路邊尋摸了兩根長長的樹枝,像用火筷子一樣笨拙地伸進去,失敗了十來次後,把U盤成功夾了出來。

  她隔著一張餐巾紙,把U盤包好塞進兜裡,心裡恍然大悟了蔣博為什麼沒有參加比賽。

  他大概早就預料到了結果,知道范筱筱肯定打好了招呼,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嶄露頭角的。只是他大概沒想到,范筱筱為了把他們趕盡殺絕,居然親自蒞臨初試現場,就為了不讓她當漏網之魚。

  江曉媛想起工作室一降再降的價目表,後知後覺地發現,蔣老師原來不顯山不露水地承擔了那麼大的壓力。

  一瞬間,沮喪與愧疚交織成了一道巨大的洪流,沖得她坐立難安,恨不能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這時,一輛眼熟的車忽然貼著路邊停下,車窗落下,祁連探出頭來:「我來這邊辦點事,正好聽人說今天你們比賽面試,怎麼樣?」

  江曉媛:「……」

  這種分外倒霉的時候,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中無疑就有祁連。

  江曉媛簡直不敢想像她在祁連心裡是個什麼形象——是不是一個從出生開始就沒順心過的倒霉蛋?

  但是能怎麼辦?總不能裝沒聽見轉身就走吧?

  江曉媛默默地深吸一口氣,用一個轉身時間,拚命把心情收拾乾淨了。

  「是你啊,看來今天我又能蹭車了?」她故意大大咧咧地說,「比賽就是鬧著玩的,那麼多大牛,我算哪根蔥?」

  祁連打量著她的表情,不由得皺了皺眉:「上來。」

  江曉媛突然之間長了某種本領,她能根據場景屏蔽自己的情緒——做「春日新娘」那套方案的時候,她心裡一直惦記著祁連那碗酸溜溜的面,以及那天溫暖而蹩腳的廚房裡一點暗流湧動的曖昧。

  她本以為再見祁連會有些尷尬,可是此時,那些尷尬、曖昧已經連同失落和憤懣一起,全被她團成一團努力忽略了。

  她整個人麻木得百毒不侵。

  上了車,祁連問:「怎麼,是面試有什麼問題嗎?」

  江曉媛簡短地否認:「沒有。」

  祁連剛要說話,江曉媛餘光瞥見,不著痕跡地截口打斷他:「前面書報亭給我停一下,我要買本雜誌。」

  她買了一本時尚雜誌,好像抱住了一本絕世擋箭牌,坐在副駕駛上就漫不經心地翻了起來,不時隨口貶損一下各大品牌的設計師,弄得祁連一句話也插不上。

  他眉頭越皺越緊,終於在江曉媛點評某品牌新出的手包充滿了小學生裁紙課的童趣時,不客氣地直接插話說:「別東拉西扯,跟我說說面試的事。」

  「沒什麼好說的,」江曉媛面不改色,「就是看了看作品,問一些常規問題,走過場一樣。說實話,這種規格的比賽,蔣老師出馬還差不多,我麼?我連高化資格都還沒考下來,真得了什麼名次,豈不是不合理?」

  祁連沉默了一會:「等會能給我看看你的作品嗎?」

  江曉媛斜了一眼——祁連像大多數普通男人一樣,除了黑白灰就是卡其色,一年到頭換不換衣服壓根沒人看得出來。

  「你能看懂什麼?」江曉媛問,「『hello kitty'和蝴蝶結嗎?」

  祁連無言以對,對他們這個圈子裡的事,他確實一竅不通。

  過了一會,他說:「你情緒不太對,好像不高興,到底是因為什麼?」

  江曉媛:「我都忙成狗了,有什麼特別值得高興的?哎我到了,今天謝謝了。」

  說完,車還沒停穩當,江曉媛就冷漠地下了車,把祁連所有的關心都隔絕在了身後。她一點也不想和祁連分享她的糟心事,就好像一點也不想素顏出門面對心上人一樣。

  江曉媛回了工作室,蔣博依然不在,也不知道早晨聲稱要宣佈的消息是什麼。

  她就把桌上的客戶資料和工作都丟在一邊,自作主張地給自己放了半天假,把曾經被她丟在垃圾箱裡的U盤清理乾淨,登上了涅槃工作室的營銷號,將她那無人喝彩的參賽作品簡單編輯了一下,發了上去。

  這種時候,網絡居然比現實更有人情味,這些日子以來她陸續積攢的粉絲先後跳出來回覆了她。

  有一個粉絲問:「小涅槃得獎了嗎?」

  江曉媛回覆:「可能要被刷了。」

  這話一出,粉絲們在下面排了一排「他們瞎」「什麼狗屁預選賽」「組委會肯定有潛規則」等等,好生替她義憤填膺了一回,江曉媛鬱結的心情總算緩和了一些。

  傍晚時分,蔣博回來了。

  江曉媛以為他至少會問一句結果,但是蔣老師一個字都沒說,想必是從什麼渠道聽說范筱筱出現在了現場,心裡已經有數了。

  江曉媛:「早晨你要跟我說什麼事?」

  蔣太后:「你那指甲油顏色調得太寒磣了,趕緊洗了。」

  江曉媛對天翻了個白眼,打算和他理論一二,蔣博卻沒容她開口,繼續說:「這是第一件事,還有一件事——我找到了一個投資人,打算借投資人的力量,把工作室搬走,你覺得怎麼樣?」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2 PM

第 57 章

  江曉媛第一反應是:「投資人?哪來的冤大頭?無緣無故地為什麼要給我們投資?」

  蔣博:「你會說人話嗎?」

  江曉媛快抓狂了,因為蔣博這「工作室搬家「的決定做得比」明早吃雞蛋灌餅」還要草率幾分。

  她追問:「搬去哪?」

  「首都,我就不信誰的手能伸那麼長,」蔣博說,「反正你就不用管了,活幹好了,明年春天把證考下來,沒事多學點東西,以後別砸我的招牌。」

  江曉媛冷冷地說:「咱這半死不活的工作室也算開張了嗎?哪來的招牌?」

  「忍你很久了知道嗎?」蔣博指著江曉媛說,「小心以後我雇個專業團隊,開了你這種一天到晚塞老闆心的破員工——為什麼不能搬家?外面的世界海闊天空,以前是沒錢走不了,現在既然拉到投資了,還留在這種小地方幹什麼?」

  江曉媛:「那現有客戶資源呢?」

  「打廣告。」蔣博說,「網上、海報,請專業營銷人員,除了核心競爭力,這都不是問題——核心競爭力就是你的技術要過硬,不能掉鏈子,懂不懂?」

  說完,蔣太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地準備離開,江曉媛連忙叫住他:「等等!」

  蔣太后回過頭來,邪魅狷狂地一挑眉,示意她有屁快放。

  江曉媛吞吞吐吐地說:「今天那個預選賽,我……」

  「我聽說了。」蔣博難得沒有為她的不痛快作色,他雙手插在兜裡,垂下眼的一瞬間看起來有點無措,沉默了一會,才低聲說,「我確實沒想到她會做到這種地步,在這個賽區恐怕沒辦法了,這次讓你白忙一場,對不起。」

  江曉媛說不出話來,蔣博幾次跟她道歉,全都和那位范女士有關。

  可是他又做錯了什麼呢?

  蔣博神色淡了一些,對她說:「雖然要走,這幾天的工作也不要偷懶,我過兩天可能去外地看看,如果有客人來,你不要掉鏈子。」

  江曉媛:「……你還沒說投資人是誰!」

  蔣博假裝聽不見,揮揮手走了,擺明了不想告訴她。

  江曉媛一個人在工作室裡轉了幾圈,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一個想法——為什麼祁連今天剛好在預選賽會場附近?那個所謂的投資人不會就是他吧?

  這麼一琢磨,越想越有可能,不然還有誰這麼人傻錢多,投資一個一點前途都沒有的小破工作室呢?

  江曉媛立刻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想問問祁連。

  可她寫好了,卻又遲遲沒有發出去。

  江曉媛游移不定地想:「這樣會不會顯得我有點自作多情了?」

  如果真是祁連,那麼他究竟是人傻錢多,還是因為她呢?

  這種問題根本沒法用理智來分析,江曉媛的「理智」作用有限,只會歇斯底里地衝著她的耳朵叫喚「多照照鏡子,少自作多情」。

  而隨著時間推移,當她遇到什麼困難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法對祁連開口了。

  江曉媛看著那條沒發出去的短信,心裡有點堵,在這個孤獨的時空中,她百般糾結的心情居然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

  不過話說回來,在原來那個時空,她也沒地方傾訴——她最好的朋友就是馮瑞雪,而馮瑞雪名義上是她的閨蜜,實際上扮演的角色卻類似小丫鬟、小跟班,兩個人的關係完全不對等,以江曉媛那該硬氣的地方軟弱、該軟弱的地方硬氣的性格,是不可能對馮瑞雪說什麼心裡話的。

  她在人際關係中看似強勢,實際軟弱得很,越是喜歡對方,就越是不想透露一點弱點,恨不能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睥睨天下的女王陛下。

  她永遠也不能仰著頭和別人說話,哪怕色厲內荏,也要站在台階上。

  她在這方面總是不自信。

  當天傍晚,蔣博急匆匆地應付完江曉媛離開工作室,其實並沒有走遠,他跑到不遠處的一家比較安靜的餐廳,去見那個給他們投資的冤大頭——祁連。

  蔣博看著餐桌上明顯是續過一水的茶壺,有點詫異地問:「等很久了?」

  「一直在這沒走,」祁連說,「請坐吧,我約你在這見面,主要是想問問,這回你們那個什麼比賽的事,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嗎?」

  蔣博卻沒有直面回答問題,他在祁連對面坐了下來,頓了頓,他繞著圈子問:「像我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工作室,全國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個,大多數都做黃了,我這裡看起來還格外沒前途,你為什麼答應出這筆投資?還費心幫忙?」

  祁連:「因為江曉媛……」

  蔣博:「她自己都沒對你開過口。」

  他雖然對江曉媛說得篤定非常,好像馬上就要收拾行李搬家一樣,但自己心裡對祁連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投資人也充滿了疑慮。

  蔣博不肯放過他:「而且據我瞭解,她只是個高中都沒畢業就來城裡打工的普通農村姑娘——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我實在想像不出來,你這種層次的人能和她有什麼交集。」

  祁連:「……」

  他低下頭給自己倒了一杯寡淡的茶,沉默了一會笑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拿錢的這麼防備給錢的,你挺護著她的。」

  蔣博笑了笑:「我們目前是有點困難,沒有困難到那種地步。」

  「哪種?」祁連淡淡地反問了一句,隨後他正色下來,對蔣博說,「蔣老師,你太謹慎了,我跟她早就認識,比認識你還早,大言不慚地說一句,我瞭解她也比你更多一點——這個世界上,真正能打動她的東西少得可憐,至少我這裡是沒有的。就算我居心不良,也要看人家稀罕不稀罕。我投資給你們,因為我相信她將來能給我賺回來。」

  大家都愛錢,但錢是身外之物,其實不管賢愚好壞的人都不會把身外之物看得比自己還重,除非他們將這種身外之物等同於其他一些東西——比如生命、安全、尊嚴或是自我價值。

  這大概是江曉媛唯一一個異於常人的優勢了,她永遠不會把這些混淆在一起。

  蔣博與他對視片刻,似乎打算扒開他的眼縫,看看這番話裡有幾斤幾兩的真材實料。好半晌,他緊繃的肩膀與嘴角才微微放鬆了些,似乎是勉強接受了這些說辭。

  祁連:「所以你們那個預選賽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蔣博輕輕地嘆了口氣,三言兩語地說了。

  預選賽一般都是以學校或者工作室為單位報名的,跟組委會的關係好的組織或者學校,能多拿幾個名額,蔣博現在已經從學校辭職,工作室又不成氣候,他那點私人關係在范筱筱面前不堪一擊,所有通往第二輪複式的通路都是死的。

  祁連聽完,發現自己也沒什麼好辦法,他這麼多年來與造型時尚等相關行業唯一的交集,就是陳方舟這個半吊子美發店長,除此以外再不認識誰了。

  但他沒有露出自己的為難來,一隻手無意識地轉著桌上的杯子,一邊說:「沒事,回去我找找人試一下。」

  蔣博:「范筱筱過去雖然是礦山起家,但她後來做過很長時間的服裝和化妝品生意,一直到現在,好多化妝造型學校都是從她那批發拿貨的,這次預選賽組委會主席也認識她,別人不見得願意為了個不相干的年輕人得罪她,你有把握嗎?」

  祁連:「沒有,只是試試看,不一定行——她的參賽作品能給我看一下嗎?她不肯給我。」

  蔣博從兜裡摸出手機,在江曉媛沒有察覺的時候,他居然把她的展示視頻存進了手機裡。

  祁連頗有意味地說:「你對她還真是挺上心的。」

  蔣博好像聽不懂他是什麼意思:「這個拿出去也勉強能算是我們工作室的代表作了,如果真的徒勞無功,也挺可惜的。」

  祁連很快把視頻拷走,結賬離開。

  回去以後,他把江曉媛那遭到了評委團集體怠慢的「春日新娘」從頭到尾看了很多遍,祁連是個純粹的外行,根本看不出什麼子丑寅卯來,但是他卻能從最終成品的模特身上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好像每一個細節都能流露出無畏的期待。

  無論是在預選賽現場遭遇范筱筱,還是預選賽的黑幕,江曉媛一件都沒和祁連說過,她好像一直在有意和他拉開距離,祁連忽然合上手機,認為自己不該一直等在原地了。

  當天晚上,他就摸清了區域預選賽的贊助商都有誰,祁連輾轉打了幾個電話,才搭上了其中一個投資商的線,當天晚上就託人引薦,拎著禮物去拜會了。

  投資商的老婆就是預選賽的評委之一,這位評委對造型事業恐怕感情平平,對手工編織才是真愛,自打祁連進屋,她那雙上下翻飛的手就沒閒著。

  祁連輾轉說明來意,投資商聽完還沒做出反應,他的評委老婆先開了口:「預選賽的名額都是分給選送學校和工作室的,至於選上來的人水平高低,報送機構自己會把關,不可能差太多——否則就算過了面試關,後面的筆試和現場投票也得刷,沒用。」

  祁連趕緊說:「我這個朋友問題應該不大,要不我給您看看她的作品?」

  評委無聲地笑了一下,礙於面子,愛答不理地接了過來,根本不相信外行能看出什麼好壞來。

  她隨便翻了翻,把視頻拖到最後,忽然「咦」了一聲:「是她呀,這個小姑娘我還真有點印象。」

  投資商在旁邊問:「你不是說一天看了上百個新娘妝,看得最後都分不清誰是誰了麼?」

  評委扶了扶眼鏡,說:「這個我印象格外深,一來她沒有羅列元素,也沒有參考已有的一些經典造型,還用了少見的暖色調打底,挺標新立異,況且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

  祁連精神一震——有門。

  誰知下一刻,這位評委客客氣氣地對他笑了一下:「不過實在對不起,你現在來找我們,我也沒辦法的,這都什麼時候了?進入筆試的名額早就內定好了,現在插隊怎麼來得及?」

  祁連不肯死心:「您看多加一個名額有希望嗎?」

  評委說:「筆試取前三十名,通知都已經發出去了,到時候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叫有心人看見,投訴預選賽組委會暗箱操作就不好了,你說呢?」

  祁連無話好說。

  這時,評委又一語雙關地補了一句:「還有,我覺得『涅槃』工作室這名字起得就不太好,聽起來顯得歇斯底里的,不陽光,讓你的朋友下次來報名的時候儘量不要掛在這些莫名其妙的小工作室名下,要是能掛個大機構或者著名造型師學校,我這邊幫她一把就容易多了。」

  她對江曉媛的作品只是略微有點印象,怎麼會那麼清楚她工作室叫什麼呢?

  祁連不缺心眼,聽出這位評委是什麼意思了,有人對評審團打了招呼,屏蔽「涅槃工作室」的一切報名人員。

  評委:「我看那個小姑娘年紀也不大,讓她有機會多磨練磨練也好,好事嘛多磨——少年成名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多沉潛兩年,興許將來前途無限呢。」

  這話和放屁一樣,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了這次,下次又不知道哪個猴年馬月能再等到。

  人家話點到了這份上,祁連也知道多說無益,告辭走了。

  這件事分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但祁連就是莫名地覺得挫敗,他在投資商家樓下、蕭瑟的秋日夜風中,站在自己的車前點了一根菸,藉著路燈的微光又把江曉媛的視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他眉目間的浮躁才漸漸消去了些,祁連揉了揉下巴,開始翻通訊錄——既然正規途徑走不了,那就只好劍走偏鋒。

  涅槃工作室那邊,蔣博打了聲招呼就跑去外地考察了,看看新工作室建在哪合適。

  家裡的活都甩手掌櫃似的都扔給了江曉媛。

  江曉媛對預選賽的失利依然如鯁在喉,全然無心工作,更無心準備考試。

  那幾天,她連雷打不動的營銷號都沒有更新,整天在工作室裡游手好閒,玩遊戲、看電視劇、刷論壇——甚至沒事打掃衛生,總之就是不想幹正事。

  她一天要擦兩次地,拜她這「突髮型急性潔癖」所賜,地板光滑得能當鏡子照。

  於是有一天報應來了——江曉媛游手好閒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摔個大馬趴,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把一個一米高的小櫃子拽倒了,裡面的文件夾辟裡啪啦地掉出來一堆。

  江曉媛:「完蛋了。」

  她在一本摔出來的文件袋下面看見了蔣博的字跡,由於地板剛拖過,水跡未乾,紙上一下沾濕了一大片,江曉媛膽顫心驚,唯恐這玩意是什麼重要文件。

  蔣博肯定會撓花她的臉的!

  她連忙把文件夾轉移到桌上,先用吸水餐巾紙細細擦過,仔細翻開一看,發現裡面居然都是手繪。

  右下角有簽名和日期,很多東西好像還是最近的。

  從整體效果,到分解的髮型、妝面、飾品等等,蔣老師全都事無鉅細地全部拆分勾勒,即便只是簡單的手繪,依然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他的主題是:春日新娘。

  這一套手繪甚至不是一個單一的造型,蔣博細緻地標出了「河開」「乍暖」「芳菲」和「暮春」四個主題,色彩也從素淨到濃郁,從清新到激烈,最後用大團的花朵巧妙地營造出一種盛極而衰的氛圍,好像把時光都融進了線條勾勒的褶皺裡。

  相比起來,江曉媛感覺自己那徹夜不眠,又是寫方案,又是打印效果圖,又是拍視頻……還覺得能驚豔四座的方案實在是弱爆了。

  連日來渾渾噩噩的江曉媛一激靈,頭頂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

  他明知道自己不會通過預選,甚至沒有去報名,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做完了四套造型方案呢?

  他哪裡來的靈感?怎麼能想到這麼美的東西?

  神一定往蔣博的靈魂裡塞了一個奼紫嫣紅的大花園,他隨意揮灑一二,都能一瞬間奪走所有人的視線。

  江曉媛再也顧不上傷春悲秋了,跪著拜讀了蔣老師的手稿後,把他的註釋挨個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對比賽的耿耿於懷不翼而飛。

  她愧疚地擔起撂下的挑子,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

  天才尚且在奔走,凡人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忙到臨近中午的時候,辦公室電話響了,江曉媛接起來:「您好,涅槃工作室,請問需要預約什麼服務嗎?」

  電話那邊是個女人,十分客氣地問:「你好,請問貴工作室有個叫江曉媛的造型師嗎?」

  「哦……我就是。」

  幾分鐘以後,江曉媛一臉茫然地掛斷電話,打開電腦上了網。

  她經營的涅槃營銷號為了吸引粉絲,平時會掛很多日常妝小技巧,有些粉絲看見有用的就會轉到自己頁面留存,「at提示」很多,而且大多是沒內容的轉發,江曉媛就把at提示和未關注人私信都關了,因此沒能第一時間留意到自己莫名被輪了無數遍。

  她翻出來一看,發現有人把她那天上傳的參賽作品截圖後做了一組照片,經過了純熟的美化,照片上模特美得恐怕自己都不認得了,然後又將其與預選賽組委會官博陸續放出的一些初選作品做了簡單粗暴的比對,後面圈了一大幫造型彩妝的大v。

  長微博的題目是:「落選作品與高分作品,呵呵。」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3 PM

第 58 章

  江曉媛沒料到自己也有成為腥風血雨女主角的命,她瞪著眼將那條微博盯了很久,感覺自己渺小的眼眶已經裝不下那許多眾說紛紜了。

  那位替她打抱不平的少俠有一手神出鬼沒的PS技術,畫面處理得又夢幻又精緻,到後來,好多不相干的路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純粹看著圖好看就轉發了。

  短短幾天,「涅槃工作室」的粉絲數量幾乎翻了一倍!

  方才打電話來的,是一家本地媒體,本地衛視頻道不可能一天到晚轉播新聞聯播,但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沒那麼多國家大政方針好宣傳,當地連作姦犯科的都基本是些扒竊撬鎖的毛賊,三五年發生不了一起大案,電視台一天到晚閒得蛋疼,報的都是些三隻耗子四隻眼的雞毛蒜皮。

  這次造型師比賽本來關注度不高,乍一聽說「黑幕」倆字,從台長到編導全都聞風而動,一擁而上地跟進。

  當然,預選賽組委會發出來的那些造型作品也實在不太爭氣——當代造型師行業裡近年來一直有這個習氣,追求標新立異的心遠遠大於追求美的心,好好的一個新娘造型,選手們做出來可謂是群魔亂舞,彷彿不把新郎嚇尿不罷休。

  圍觀群眾大多外行,才不管這些先鋒派表達了些啥,寒磣就是寒磣。

  此事在這天下午達到了□□——有一位身份認證為「全國造型師大賽組委會副主席」的大V號出來了,轉發了那條長微博,還留了言:「持續關注。」

  其他還好,驚動了官方就不好收場了,區域預選賽組織人員一邊上下打點,一邊在網上發聲,稱「初賽面試作品的入選結果還沒有正式定下來,既然沒有結果,怎麼會有黑幕呢?有些選手真的很有水平,要對自己有信心一點,評委的嚴厲態度其實也是表達欣賞的方式」。

  然後在這天晚上,江曉媛接到了她成功進入筆試的通知。

  評委團的一位老師還親自給她打了一通電話,把她從頭到腳誇了一遍,讓她在網上幫忙澄清。

  如果江曉媛沒有看見蔣老師珠玉在前的草稿,那麼這番峰迴路轉大概夠她沾沾自喜半年的。

  可是在真切體會到了那種巨大的差距之後,江曉媛再怎麼厚臉皮,也不敢自我感覺良好了。她絲毫不敢得意,踏踏實實地把翹起來的尾巴踩了下去。

  她想:如果她真有蔣老師的水平,替她處理照片的那位可能也就不用PS那麼狠了。

  因為這份惴惴不安的謙卑,江曉媛沒有得便宜賣乖,她態度很好地依照組委會的要求,在網上發了一篇言辭懇切的澄清帖。

  處理完這檔事,江曉媛拿起電話打給了祁連——不用說她也知道這是誰操縱的,能認識那麼多媒體人,處理照片的技術還那麼好,還能有誰?

  江曉媛沒有廢話,直接說:「預選的事,謝謝你啊。」

  祁連不意外她猜得到:「不用謝,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要是真沒有黑幕,誰也沒法借題發揮,是不是?」

  她剛剛流落到這個世界,舉目無親時,祁連借了錢給她,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她無處安身,一無所有的時候,是祁連介紹她去陳老闆的美髮店那裡,給了她安身立命的支點。

  她最窮困潦倒的時候,祁連給她買過一套冬裝,雖然審美趣味不便評價,但好歹沒讓她凍死在那個無情的嚴冬裡。

  她剛剛改行,被蔣太后支使得團團轉找不到方向的時候,是祁連事無鉅細、幾近手把手地教會了她怎麼用辦公室軟件……

  「幹嘛對我這麼好?」江曉媛默默地想,鼻子忽然有點酸。

  她半天沒吭聲,祁連問:「怎麼了?」

  江曉媛:「其實你就是蔣老師說的那個投資人吧?」

  她既然這麼說了,祁連也沒裝糊塗,一口承認:「嗯,以前不是說好了嗎?」

  那是開玩笑的。

  祁連:「反正你不會讓我血本無歸的。」

  江曉媛自己都沒法相信自己,想做成一件事,遇到的困難遠遠比她預想得要多。

  祁連忽然嘆了口氣:「快兩年了,我一直想為你驕傲,可是實在沒什麼立場,你就不能讓我驕傲得有點代入感嗎?」

  江曉媛窩心得要命,說不出話來。

  「反正我上了你們的賊船了,」祁連話鋒一轉,一本正經地說,「不管怎麼樣,以後你得對我負責。」

  江曉媛:「……」

  這一通電話還不如不打,江曉媛掛斷之後腦子裡更是一團漿糊,她好像一口氣灌了二兩洋酒,全身的血液都被加熱到臨近沸點,裡出外進地四處亂竄起來。

  「真完蛋。」她一邊用力唾棄著自己,一邊無意識地在紙上亂畫。

  三筆兩筆勾勒出了一個輪廓——江曉媛回過神來,只見祁連的側影躍然紙上,神韻俱佳。

  等冷靜得差不多了,江曉媛才想起給蔣博通報了一聲自己進入筆試的事,蔣博正在遙遠的首都,奔波著忙新工作室選址的事,過了好一會才二五八萬似的回:「朕知道了。」

  江曉媛又發短信:「你說筆試難嗎?我會被刷下來嗎?」

  蔣太后火了:「你要是活得不耐煩了,大可以試試。」

  江曉媛:「……」

  蔣老師有個天賦技能,不管好話壞話,他全都能用威脅的口吻表達出來,天生就是塊收保護費的好材料。

  所有人都在背後默默地幫她,江曉媛一點也不敢怠慢,大刀闊斧地收起了她全身的懶散和自命不凡,空前心無旁騖地準備起她的筆試來。

  這期間,蔣老師不在,祁連卻十分有老闆的自覺,沒事就到工作室晃一圈。

  這貨一來,江曉媛就要分心,然而又不大捨得趕他走。

  祁連預選賽過程中為她解決了莫大的困難,也給她製造了莫大的困難。

  好在,除了祁連以外,再沒有什麼能打擾她了。

  江曉媛在比賽之前就一直準備著來年的高化考試,工作中又三天兩頭被蔣老師訓得孫子一樣,基礎知識其實早已經相當紮實,加上她此時一頭鑽進蔣老師留下的參考材料、恨不能連每個標點符號都挖出來探究一二的精神,可想而知,結果不會太差。

  江曉媛毫無驚險地通過了筆試——十分爭氣地拿了滿分,毫無懸念的第一名。

  這一次,黑幕無論如何也黑不到她頭上了。

  而與此同時,蔣博在那邊已經快刀斬亂麻地選定了工作室新地址,裝修也非常省事,他打算就按著原來模樣的來,預計很快就能正式開張。

  蔣老師心情一好,連日常找碴都少了很多。

  「一線城市雖然競爭壓力大一些,但是機會也多,」蔣博樂觀地對江曉媛說,「我聽說你前一陣子藉著預選賽黑幕的事小紅了一把?這次全國總決賽會有中央台轉播的,說真的,你要是真的能打入決賽,將來工作室的營銷不會難做,好好幹,過來給你漲工資。」

  江曉媛:「漲多少?」

  蔣老師:「兩千。」

  江曉媛耳朵一下豎起來了,心說什麼?姓蔣的鐵公雞終於良心要發現了嗎?

  然後蔣博又補充了一句:「一年。」

  江曉媛果斷掛了他的電話。

  她一邊鼓舞一邊痛苦——她拚死拚活地幹私活攢錢,打算租個房子把奶奶接過來,都已經攢得差不多了,本想等比賽的事情一收尾,她就著手找房子搬出工作室,直接把奶奶接來。

  現在可好,蔣老師一句話就換了個物價和房租更貴的地方,她攢的那點錢又不夠了!

  江曉媛嘆了口氣——真是機會永遠伴隨著挑戰。

  在這樣的忙碌和混亂中,預選賽終於要進入最後一關了。

  通過筆試的一共還有十五個選手,最後一關總共要刷掉十個,只有五個人能代表地區參加全國總決賽。

  選手們要面對面地短兵相接了,流程是這樣的——

  開場首先是本期比賽的創意主題走秀,主題已經在賽前通知選手了,模特由選手們自理。

  到時候現場會一邊播放造型師在面試時候選送的VCR選段,一邊讓盛裝的模特們挨個上台走秀,現場點評打分,先直接刷掉七個分低的選手。

  隨後是現場即興造型設計,由組委會提供模特,晉級的八個造型師根據模特的自身條件,在一個小時之內現場為其改頭換面,這一關抽籤,兩兩對決,八個人刷掉一半。

  被刷掉的四個人最後再通過一輪神秘加試,讓現場觀眾投票,復活一個,區域五強產生,頒發證書,這五個人獲得全國總決賽的資格。

  走秀的「創意主題」不出意外,沒有任何創意——是以「雪絨花」為意象的舞台裝。

  即興設計和神秘加試則沒有事先通知,主要考選手的臨場應變能力。

  祁連由於總是賴在涅槃工作室不走,得以近距離地接觸到了造型師們的幕後工作,尤其在方案設計階段,他好生長了一番見識。

  方案由江曉媛主筆,但是要給遠在北京的蔣老師過目的,給他發過去之後,江曉媛先給祁連看了,眼巴巴地看著他問:「怎麼樣?」

  祁連根本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會盲目地表達支持:「好看!無懈可擊。」

  他言辭與神色一樣真誠,江曉媛十分感動。

  沒感動完,蔣博電話就來了。

  祁連就看見那倆人一開始還好聲好氣地溝通,三分鐘以後,隔著電話線吵了起來。

  祁連隔著一米遠都聽得見蔣老師的咆哮:「什麼叫雪絨花?你覺得只要白、薄、輕就可以了嗎?那我怎麼知道你表達的是『雪絨花』,不是頭皮屑!」

  祁連:「……」

  他發現蔣博這只弱雞也挺有才的。

  江曉媛:「我加了可愛元素,你瞎嗎?」

  蔣博:「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羅列元素,不要羅列元素!加一點可愛元素你就可愛了嗎?不能融入整體風格的可愛根本不叫可愛,那叫『賣萌』!頭皮屑也配賣萌嗎?」

  江曉媛摔了電話:「王八蛋!」

  祁連:「……」

  江曉媛無暇撫慰被她嚇著的祁老闆,一伸手把長髮抓得亂七八糟,隨意往肩後一丟,一聲不吭地開始著手修改她的方案。

  就這樣,江曉媛在祁連腦殘粉似的完全外行的讚美,與蔣老師沒完沒了的挑刺中,冰火兩重天地完成了她的主題創意展示。

  模特的造型效果出來才是最直觀的,眉目平平的女模特一亮相,幾乎有種閃瞎人眼的感覺,她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修煉出了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

  江曉媛緊張地問:「怎麼樣?」

  祁連:「不拿高分簡直就沒天理了。」

  蔣博:「湊合吧,也就應付一下這種規格的比賽。」

  江曉媛的心放在了肚子裡。

  然而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預選賽決賽當天,江曉媛在後台瞭解了由誰打分、打分規則後,心裡先涼了一截。

  現場除了四個評委組成的評委團之外,還請來了三位「特別評審嘉賓」。

  很不幸,評審嘉賓裡有一個冤家路窄的熟人——范筱筱。

  范筱筱早早看見了江曉媛,從包裡拿出一個化妝盒子,在自己臉上撲了撲,抿抿嘴唇,遠遠地對江曉媛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隨後就不再看她,矯揉造作地和旁邊的特約評審聊了起來。

  江曉媛飛快地在心裡掐算了一下整場比賽的分數分佈——組委會那四位評委每人有十分,一共四十分,嘉賓三位,一共三十分,大眾投票也要佔三十分……

  原來的四位評委對江曉媛是個什麼評價,她在初試的時候心裡就有數了,後來又鬧出了那麼多事,預選賽組委會恨不能早點把她刷下去,這四十分恐怕拿起來挺夠嗆。

  嘉賓就不用說了,范筱筱為首,另外兩個江曉媛不認識,但想必都沒有為了不認識的選手得罪那女人的必要,這三十分又不用指望。

  只有大眾投票還有點希望,可悲催的是,嘉賓有「點評權」。

  大眾評審大多是外行,人云亦云的時候比較多,嘉賓稍微一煽動,他們的意見當然也就跟過去了。

  怪不得蔣博一定要離開這裡,去外面海闊天空,憋在這種小地方,區區一個預選賽都能別住起飛的翅膀。

  即便用一些小手段僥倖過了第一關,後面也有足夠多的攔路虎,隨時能把她斬於馬下。

  然而無論江曉媛心裡怎麼絕望,比賽還是要按時開始的,音樂過後,前台媒體的攝像鏡頭忙成一片,主持人已經出場報幕了。

  後台備場的江曉媛心情沉痛,無所事事地透過縫隙往外忘了一眼,忽然,她看見會場的門打開了,祁連和不知什麼時候趕回來的蔣博走了進來,各自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了。

  大屏幕上正好播到了江曉媛的VCR,她的「雪絨花」模特款款走上前台,現場掌聲雷動。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4 PM

第 59 章

  不知是不是江曉媛的錯覺,她感覺自己模特一出場亮相,外面原本高貴冷豔的媒體兄弟們就變得格外熱情,隔著台幕,她都聽得見下面此起彼伏的「漂亮」「漂亮」。

  江曉媛十分羨慕祁老闆隨時隨地的好人緣,還真心實意地請教過他,祁連的回答是:「沒什麼特別的,平時仗義一點,又恰好有仗義的本錢,人緣不會太差。」

  這答案完全是扯淡——她以前沒有本錢嗎?對馮瑞雪他們哪裡不仗義嗎?照樣混得眾叛親離的。可惜這種崢嶸往事講出來太丟人,江曉媛沒法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反駁祁連的謬論。

  她又忍不住偷偷往外看了一眼,祁連好像預料到她會探出頭一樣,遠遠地衝她比劃了一個大拇指。

  一看見他,江曉媛就覺得心情好多了,連礙眼的范女士都顯得不那麼讓人焦躁了。

  走秀展示只有二十多分鐘,選手們很快被挨個叫上台接受嘉賓點評和評分,江曉媛是十二號,比較靠後。

  她跟自己的模特一起走上去的時候,台下掌聲雷動——閃閃發光的模特和高挑漂亮的年輕造型師走在一起,別提多賞心悅目,這世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剩下九十分,基本都看臉,這樣算來,江曉媛也能說是有得天獨厚之處了。倘若她能再漂亮一個等級,從「漂亮小姑娘」進入到「美色」的境界,她就能徹底跳出凡人的活法,進入「美人」專用地圖了。

  可惜,佳人難得,她終究差了那麼一層,還得自己拚死拚活地在俗世爭取一個立足之地。

  這時,一直不怎麼參與點評的范筱筱從另一位嘉賓那裡拿過了話筒。

  老妖婆要發大招,江曉媛心裡一沉。

  主持人:「看來十二號選手的人氣真的很了不起,連惜字如金的范女士都要出面評價了。」

  話筒輕輕響了一聲,現場安靜了下來。

  范筱筱用與她年齡氣度不合的甜蜜微笑了一下:「小美女的待遇就是不一樣,看來十二號選手在我旁邊這些媒體朋友裡人氣很高。」

  江曉媛已經預感到她要出言不遜,做好了準備。

  范筱筱:「十二號選手的作品非常漂亮,也很切『雪絨花』的題,你的模特也非常會表現自己,在台上給你加了不少分,但在我看來,你在造型設計上還有一些改進的空間——」

  她說話的語氣不徐不疾,簡直能讓人聽得出字裡行間的中肯。

  作為一個神經病,她實在是太知道怎麼挑動別人的神經。

  范筱筱:「首先一點,就是你缺乏辨識度,比如你前面那位選手,雖然妝面和整體感覺有些不協調,但是眼妝非常有特色,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你這位模特就顯得中規中矩多了,看過以後覺得美,但仔細想來,好像沒什麼亮點。」

  這話讓外行乍一聽,額能覺得非常有道理,連主持人都已經在點頭了。江曉媛卻簡直要被氣笑了,造型整體風格統一、圓融不突兀是蔣老師對她的基本要求,到了范筱筱嘴裡,居然就變成「中規中矩、毫無亮點」了!

  以這位女士顛倒黑白的能力超凡脫俗,她與其做生意,還不如去搞傳銷,一定能發展出龐大的下線帝國來。

  范筱筱繼續說:「可能在大家第一印象都是,哇,這個模特好漂亮,裙子也美,妝面也美,人更美,就覺得這是一個好作品,其實從專業角度考量,這件作品並不能算十分成功。十二號選手非常會討巧,手法與技巧也十分圓滑,但是你的作品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很空……我有話直說,你不要介意,這造型做出來讓人看不出靈魂在哪裡,雕琢的痕跡過重,沒有那種天然天真的靈動感。」

  大眾評審裡,已經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了。

  江曉媛的作品漂亮嗎?

  非常漂亮,因此范女士的前半段沒說錯。那麼後半段按理應該也是沒錯的,反正誰也不知道什麼樣的作品叫做「有靈魂」,這是個萬金油一樣的評價,連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也可以說「沒靈魂」,那女胖子乍一看確實眼神靈動,其實掛在盧浮宮那麼多年,也沒聽說什麼時候從畫框裡爬出來跟遊客侃大山嘛。

  大家按著這個思路一想,再一看,果然是十分「雕琢」,都看不出台上那模特原本的模樣了,真的不如前一個貼了二斤假睫毛的那位看起來「天真率性」。

  范筱筱看著台上面無表情的江曉媛,志得意滿地微笑了一下,看準時機,把自己準備好的最後一刀也徐徐拉出。

  她不慌不忙地說:「我不得不說,十二號選手的風格非常佔便宜,因為大多數人在短時間內,只會憑著第一印象評價好與不好,其實請大家仔細回想一下,我們因為什麼會覺得某一首歌好聽,某一樣東西好吃呢?」

  范筱筱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熟悉——而且是還沒有到膩歪的熟悉,生活中是不是這樣?一首歌你以前聽過一兩遍,後來再次偶然聽到,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歌,但能合上□的樂句,你就會覺得這首歌很順耳、很好聽,對不對?在我看來,十二號選手就是這樣,我注意到她的風格中使用先鋒的、創意性的元素非常少,在大家看來,就是『刺眼』的東西非常少,大家一看,第一反應就是和諧、熟悉,所以才覺得她的作品最美,但如果搞藝術的人都這樣挖空心思地討好大眾觀眾,那麼恐怕有生之年,這個圈子都不會再有任何創新的活力。」

  范筱筱說完,格外真誠地嘆了口氣:「十二號,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小心機和純熟的技巧,但是基於以上這些原因,抱歉,我沒有辦法給你打高分。」

  她一番長篇大論,不單把江曉媛現場的作品貶損得狗屁不是,還順便影射了筆試之前的網絡風波,三言兩語就將她塑造成了一個靠心機糊弄外行,混進決賽的「空洞沒有靈魂」的匠人。

  主持人都一時尷尬了,不知道下面的話應該怎麼接。

  旁邊另一位嘉賓卻居然還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接過話筒,將范女士的臭腳雙手捧起:「范女士這些年很少出席我們這種賽事了,但是對年輕一代時尚造型工作者的期許還是非常真摯的。」

  范筱筱跟著適時地煽情說:「我們對和平與美好的追求是與生俱來的,從這個角度來說,諸位的工作幾乎可以說是偉大的,我真誠地希望你們有更好的未來,用你們的才華創造一個更美的世界。」

  話音落下,現場適時地響起了掌聲,主持人也鬆了口氣——她不知該如何接話的尷尬處境消彌了。

  主持人舉起話筒,放在江曉媛鼻子下面:「那麼十二號選手有什麼想說的。」

  江曉媛的手在輕輕地顫抖,范筱筱把話說到了這種地步,無論她怎麼開口,都好像是在狡辯一樣,她要是聰明情商高,此時就應該裝出感激涕零的樣子,沖那老妖婆九十度鞠躬,再說一句「感謝前輩和老師的教導」。

  然而她的目光無意中往台下一掃,正看見了坐在最後一排的蔣博。

  蔣太后雙手抱在胸前,面色沉靜,他既沒有笑,也沒有表示什麼,只是在她目光掃過來的時候,矜持地衝她一點頭。

  江曉媛胸口那種冰冷黏膩的難過忽然之間潰散了,她心想:「蔣老師都點頭的東西,你一個老黃瓜刷嫩漆、一天到晚開個粉紅小破車的老妖精有什麼資格置喙?」

  「嗯,有的。」江曉媛不客氣地從主持人手裡接過話筒。

  主持人:「……」

  一般選手在這個環節都是象徵性地說兩句「謝謝老師,以後改進」之類的場面話,根本不用把話筒拿過去,江曉媛這是要出什麼蛾子?

  「謝謝范老師點評。」江曉媛說,她毫不退縮地跟范筱筱對視了一下,「范老師的話非常讓人感動,我也從中學到了不少……」

  學了不少忽悠大眾的說辭。

  江曉媛:「但是我對藝術的理解和您有一點偏差——我想藝術之所以有經久不衰的魅力,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們當中有專業人員,也有非專業人員,每個人的認知水平不同,生活閱歷也不同,大家為什麼坐在一起呢?就像范老師說的那樣,是因為我們對美的不懈追求。」

  「藝術也好,造型時尚也好,其靈魂歸根到底就是『美』,不是創新,也不是進取,」江曉媛頓了頓,「大家可能覺得,如果沒有日心說的進取,我們現在還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如果沒有蒸汽機的進取,我們現在還生活在農耕土織的世界——但是藝術的邏輯不時這樣的,因為世界在發展,而美麗是永存的。」

  說完,江曉媛衝著鏡頭笑了一下,她青春正好,笑容明媚,好像給「美麗永存」加了一個不偏不倚的註腳。

  江曉媛心裡有數,嘉賓評審的分數她是沒戲了,只能儘可能地把大眾評審中被范筱筱帶走的分爭取回來,只要最後的結果沒出來,她死也不會束手投降。

  「審美是一個非常自我的過程,」江曉媛說,「無論別人怎麼評價,無論別人有什麼看法,諸位看了最賞心悅目、心裡最舒服的那個,就是最美好的——至於范老師說的『熟悉會造成美好』的錯覺,我不敢苟同,蒼蠅大家也熟悉,美嗎?」

  眾人哄笑,江曉媛剛開頭的幾句話還規規矩矩的,說到了這裡,乾脆完全不管會不會得罪評委,言辭鋒銳地想起什麼說什麼。

  「創意主題就是『雪絨花』,旨在打造讓大家聯想起雪絨花的靈動純真造型,范老師看來是反對這種聯想的——那麼請問我應該往什麼方向創新呢?『超音速核動力飛行冰花』嗎?」

  蔣博一隻手撐著額頭,無聲地笑了起來。

  每次江曉媛跟他跳腳叫囂的時候,他都恨不能把她那張嘴塞住,但是偶爾看她用這個功能坑別人一次,那可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祁連糾集的那群媒體兄弟們完美地扮演了起鬨專業戶的角色,聽到這裡,再次掌聲雷動。

  主持人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好。

  江曉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感覺攻擊差不多了,該煽情了,於是對著台下九十度一鞠躬:「對不起老師們,是我出言不遜了,我知道老師們的教導殷切真誠,但是我總覺得,在這條路上,每個人應該有自己的堅持和風格,否則大家呈現出來的東西都是跟從老師教導的千篇一律,不也很單調嗎?」

  她說完,又情真意切地再鞠一躬:「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站在這樣高水平的比賽現場和大家切磋,再次感謝諸位老師給我機會,謝謝。」

  說完,她完美收官,把話筒還給主持人,能屈能伸地從霸氣側漏恢復成乖巧的一團,靜靜地往後退了一步,給下一位選手騰地方。

  下一位選手儼然已經被這種反常規的唇槍舌戰嚇成了一隻鵪鶉,除了「謝謝評委」「謝謝老師」之外,一個字都沒憋出來。

  第一輪打分,范筱筱不負眾望地給江曉媛穿了一雙厚重的小鞋——這種比賽一般十分是高分,最低會打七分,再爛的作品也就這樣了,范筱筱大約是被江曉媛氣糊塗了,不顧臉面地給江曉媛打了個兩分。

  范女士這個人有個特點,當她佔盡優勢的時候,她就是個最遊刃有餘、最擅長煽動人心的演說家,能面面俱到,讓人心甘情願地跟著她的想法走,而一旦優勢離開她,她立刻就能被氣瘋了,不管在多麼大庭廣眾的場合,她也能不管不顧地做出讓人倒仰的舉動。

  她擅長進攻和掌控,掌控不住就撒潑,好像天生沒有第三種行為模式。

  這分數一出來,連方才給她捧臭腳的嘉賓都不由得側目。

  拜范女士所賜,特約嘉賓的三十分,江曉媛只拿到了二十分——有一位一直在旁邊沒吭聲的嘉賓居然意外地給了她滿分。

  大眾評審的三十分,江曉媛拿了二十六,算是不高不低。多少還是受了跟范筱筱針鋒相對的影響,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鋒芒畢露的性格。

  而讓人意外的是,江曉媛一直覺得沒什麼戲的四人評審團居然給了她一個不錯的分數——三十八點五分。

  不知是不是為了避嫌,生怕再被人說有黑幕。

  這樣一來,江曉媛在十五個人裡排名第八,堪堪只比第九名多了零點五分,第一輪居然險而又險地壓線通過了!

  主持人宣佈結果的時候,江曉媛看見范筱筱的鼻子都歪了,可能在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再狠一點,乾脆給她一個一分或者零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5 PM

第 60 章

  「范老師好……」

  女衛生間門口,年輕的會務工作人員與范筱筱擦肩而過,急忙誠惶誠恐地問好,話音沒落,後者已經活似去報殺父之仇一樣,一頭衝進了衛生間,連眼神都沒勻給人家。

  會務愣愣地站在門口,眉毛連同臉上禮貌的微笑一起飛起八丈高,憤怒地說:「招你惹你了?」

  女主持正好下場休息,剛巧經過看見,立刻走過去拉起了會務姑娘:「快走吧。」

  會務年輕氣盛,倒著小碎步不依不饒:「我得罪她了嗎?我就是打個招呼問聲好,這是禮貌,在台上也不是我給她氣受的!這麼大年紀了,一點氣量都沒有……」

  「行了,少說幾句,她就這樣,」主持人小聲說,「我以前給她打過交道,好的時候她對你好得能讓你起雞皮疙瘩,比親媽還親,不好的時候你就是只臭蟲,躲得慢了擋了她的路都不行。」

  她們倆以為聲音很小,實際衛生間年久失修,大門關不嚴,一字不漏地傳了進去。

  范筱筱面沉似水地站在鏡子前。

  無論如何,她都已經不年輕了,再厚的遮瑕也遮不住她面皮上日漸深刻的溝壑,長出來的褶子是無論如何也平不回去的,她的眼睛將漸漸渾濁,臉頰將漸漸鬆弛。

  而與肢體的無力相比,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她開始失去權威和影響力。

  連蔣博——她當成寵物狗一樣養大的小東西,都膽敢從她身邊逃走。

  她還能留住什麼呢?

  范筱筱覺得,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舊車,剎車越來越不靈敏,以前分明踩一點就能收放自如的路段,現在用全力踩到底,依然止不住蕭條去勢。

  不能忍受,絕對不能忍受。

  范女士突然神經兮兮地摸出了她的化妝包,一雙手哆嗦得好像毒癮犯了,然後她拿出粉餅,如飢似渴地開始往自己臉上糊,一邊糊一邊露出類似癮君子抽大煙時的陶醉和舒緩,不過片刻,她就把臉糊成了一塊雪白的牆皮,范筱筱這才像只吸飽了血的蚊子,心滿意足地走出了衛生間,往後台的組委會走去。

  等中場休息結束,第二輪比賽開始的時候,祁連老遠就看見了范筱筱那張異於常人的臉上詭異的笑容,他忍不住皺了皺眉,貓腰從座椅後排出去,到角落裡找到了蔣博,一言不發地坐在蔣老師旁邊。

  隨著主持人上台宣佈第二輪比賽開始,祁連壓低聲音說:「你們造型師行業裡我誰都不認識,比賽什麼的我說不上話,但是如果你想收拾那個女的,我還是能幫上忙的。」

  蔣博的側影完全隱沒在黑暗裡,聽完沒吭聲。

  良久,他才慢半拍地低聲說:「謝謝。」

  祁連把眼鏡摘下來,緩緩地擦著,而後嘆了口氣:「不用謝,我聽出來了,你沒打算把她怎麼樣。」

  蔣博雙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握按住嘴唇,像是個祈禱的手勢,又堅定、又脆弱。

  「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這一次,蔣博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才惜字如金地說了這麼一句。

  如果沒有范筱筱,他或許要在福利院里長到十八歲,長成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男人。

  他成績可能很一般,和「天才」扯不上邊,大概也考不上什麼好大學,不好的一般上不起,人生最大的可能性大約就是去學個技術……電工,鉗工,也有可能是廚子——聊以謀生,然後他會泯滅在人群中,踏踏實實地結婚生子。

  從某種程度上說,范筱筱毀了他,也成就了他。

  蔣博沒法說自己更願意選擇哪種生活,因為他從頭到尾就沒有選擇的權力。

  「我是個懦弱的人。」他輕聲對祁連說,「對不起,謝謝。」

  台上燈光大亮,剩下的八個選手挨個入場,台下的掌聲再次響起,蔣博的「謝謝」湮滅於其中,幾不可聞。

  主持人開始宣佈第二輪的比賽規則,兩人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主持人:「現在,請我們的模特入場。」

  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能站在這個舞台上的選手都是有來龍去脈的,當然能通過各種渠道事先得到消息,只有她一個蒙在鼓裡。她好奇地偏頭一看,險些絕倒——只見這幾個模特實在是球球蛋蛋、各有各的不同凡響。

  不知道組委會是從哪裡挖出來的這一群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俱全,有不到一米五的小胖丫頭,還有臉上帶著充滿了上個世紀審美味道的紋眉與紋唇的中老年婦女……以及一個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五大三粗的小夥子不知怎麼的也混跡其中。

  主持人:「這裡有八個題目。」

  大屏幕上打出了八個不明所以的命題,都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之類的詩句。

  「這八個主題中的每一個都對應了一個模特,」主持人說,「那麼現在開始,就請八位選手按照第一輪分數高低排好,分數高的有優先選擇權,選擇你們第二輪比賽的題目。」

  台下的范筱筱抿嘴笑了起來。

  第二輪原本是要讓選手們隨機抽籤的,被她臨時改成了讓分高的先選——其實後者本來也沒什麼不公平的,唯一的問題就是,場中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人都是事先通過別的渠道知道考題的。用排位做選擇題,對於排名第八的江曉媛來說,這相當於抹殺了她最後一點公平競爭的機會。

  江曉媛沒想法,她沒得選,別人剩下什麼就是什麼。

  別人給她剩下了那個「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聽就很蛋疼,江曉媛沉睡二十多年的女性直覺在這一刻顫顫巍巍地刷了一回存在感。

  等模特揭曉的時候,她愕然地發現自己的預感竟成了真,她的模特就是那位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

  全場哄堂大笑,大漢模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說不出的憨態可掬。

  江曉媛:「……」

  她覺得比起「佳人」,把這位化成一隻熊貓顯然要容易多了。

  祁連皺了皺眉,他稍微一想,心裡就有數——這種名額都內定的比賽不可能不提前洩露題目,既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每個題後面是什麼,怎麼會用這種按照分數高低自己選的事發生?

  他飛快地低頭髮了一條短信,讓人去後台幫他打聽,到底是誰臨時修改比賽規則。

  蔣博卻皺起眉:「男士造型是她的短板。」

  江曉媛畢竟不是科班出身,雖然在學校裡蹭課聽了很久,但她的大部分經驗全都是來自於跟著蔣博實習。蔣博的客戶十有□□是女客,碰上的男客戶要的不是舞台造型,就是大客戶出席重要場合,前者沒什麼參考意義,後者一般是蔣老師親自動手。

  江曉媛真正自己動手打理過的男式造型,恐怕只有那些買一送一的新郎妝……如果那種敷衍的東西也能叫「造型」的話。

  何況這題目還這麼奇葩。

  這大漢和「佳人」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他們倆同屬於人科人屬人種。

  台上,主持人問江曉媛:「幸運的十二號選手,能談談你現在的感受嗎?」

  江曉媛心裡其實非常苦,但是在范筱筱的注視下,她也只好故作豁達,瀟灑倜儻地說:「覺得今天賽後可以去門口買張彩票,發達了就直接炒了老闆,再也不用工作了!」

  關於如何裝成一頭洋蔥大瓣蒜,少有比江曉媛再有發言權的,她這專長一施展,把熟人和不熟的人一起矇住了,台下又一陣哄笑,後排兩位老闆同時躺槍。

  祁老闆:「……」

  蔣老闆冷冷地哼了一聲:「不著調。」

  一邊不著調一邊心裡苦的江曉媛領著她熊樣的模特退場。

  每個選手只有五十分鐘的時間,江曉媛也不缺心眼,打眼一掃,發現別人連方案都是提前預備好的,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她就覺得奇怪,組委會那評審四/人/幫第一輪的時候幹嘛那麼好心給她打高分,鬧了半天在這等著呢——先前在網上鬧那麼大事,要是她精心準備的第一輪就被刷下去,不定又鬧出什麼蛾子,不如先讓她過關,第二輪折得心服口服。

  別的選手已經熱火朝天得忙活了起來,江曉媛在跟自己的模特大眼瞪小眼。

  江曉媛:「大哥,你是專業的嗎?」

  漢子說:「嘿嘿,我是咱們劇場負責設備維護的,臨時來給他們充充場面,一天三百。」

  江曉媛苦笑了一下。

  漢子又補充說:「不過姑娘,你也別把我弄得太見不了人啊,不然我得跟組委會要加錢,精神損失費。

  乾脆把他化妝成一隻北極熊得了。

  四十多分鐘後,出去自由活動的觀眾們陸續回來,等著比賽後續,一直坐在原地沒動地方的蔣博卻忽然站起來要走。

  祁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嘛去?」

  「走了,」蔣博說,「那邊還好多事呢,我定的晚上的機票。在這耗著也沒什麼意思,提前去機場了。」

  祁連:「你不看結果了?」

  蔣博:「看也一樣,造型設計這種東西是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她上一個方案做了多長時間你也不是沒看見,用即興跟人拼方案本來就不現實,何況還是這麼個題。」

  「慢著慢著。」祁連伸手拉住他,蔣老師是個身嬌體弱的男麻桿,恨不能連細胞膜都長得比別人薄一些,被祁連拽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光當」一聲。

  蔣博:「……」

  倘若祁連不是現階段涅槃工作室的大股東,他現在一定要讓此人後悔長了爪子。

  「先看看,沒準有奇蹟呢。」祁連不慌不忙地說。

  蔣博是個理智的悲觀主義者,祁連曾經也是,很多人都是,大家風雨烈日裡來往這麼多次,種種貓膩全都了然於胸,很多事不必親自嘗試,看一點端倪就知道結果。

  都太聰明了,也太理智了。

  不過祁連有一點又與蔣博不同,祁連是一個親眼見過奇蹟的人。

  出去休息的人回來得差不多了,主持人下去補了個妝,也趕回來暖場。

  「大家可能都已經等不及了,」主持人風格浮誇地上躥下跳,「但是時間還有一點,我先帶大家到後台偷窺一下,應該只剩下收尾工作了,大家最想看誰的情況啊?」

  觀眾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異口同聲:「十二號。」

  主持人:「好,我們看看十二號的『佳人』準備得怎麼樣了。」

  指令立刻傳到了後台,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晃動的鏡頭,江曉媛一手五顏六色,對著鏡頭直擺手:「不給看正臉,不給看,不然一會沒驚喜了。」

  鏡頭一晃,只見不遠處的模特幾乎是赤/膊坐在椅子上,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還不等人看清,江曉媛就一拉簾子擋住了,她臉上蹭得也不知什麼顏料,奼紫嫣紅的,衝著鏡頭做了個鬼臉,鬼得專業極了。

  蔣博眉尖挑了挑,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目光忽然匯聚了起來:「她在搞人體彩繪?」

  現場氣氛活躍起來,主持人切斷了和後台的聯繫,大屏幕上開始打倒計時牌,在評委的竊竊私語中,燈光暗下來了,第二輪模特上台走秀。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6 PM

第 61 章

  八個已經改頭換面的模特在背景音樂中挨個亮相,這幾位裡一個專業的也沒有,台步走得可謂是參差不齊,什麼德行的都有。

  其他選手們事先早有準備,做造型需要的東西也準備得十分齊全,與第一輪相比,整體發揮十分穩定,風格也同自己之前的作品一脈相承,沒什麼簍子,更也沒什麼驚喜。

  直到江曉媛那位「北方佳人」亮相。

  主持人報出「十二號北方有佳人」的時候,人未至,全場觀眾已經開始用笑聲預熱了。

  後台衝上來一個影子,本來是一路小跑,離舞台近的人都能聽見他在那說:「該我上台了,妹子你也太能磨蹭了。」

  而追不上模特的可憐造型師在後面直喊:「注意風度!別跑,慢點走!顏料還沒幹呢,你別蹭掉了!」

  前排坐得近的又跟著笑了一場,下一刻,模特亮相在燈光下,眾人集體「哇」了一聲。

  臆想中的男扮女裝、狗熊扮貂蟬的情景沒有發生,十二號的模特赤/膊上陣,身上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十分有異域風格的絲綢長袍。

  這位模特先前亮相時其貌不揚,沒想到他身材居然意外的好,腰上少見的沒有贅肉,幾塊腹肌整整齊齊地排列,身上彷彿被打了一層蜜,充滿宗教意味的人體彩繪極富張力,面部妝容濃墨重彩,模特的眼角被人為拉長,臉上陰影恰到好處地停留在力量與柔美的臨界點上,有點神聖,但是又十分妖異。

  非神非妖,非佛非魔,似乎也非男非女。

  模特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優勢被江曉媛不遺餘力地發掘了出來,他整個人充滿了原始的靈性。

  閃光燈亮成一片,江曉媛這才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地跟上來。

  那位第一輪意外給了她十分的嘉賓忽然開麥問:「十二號選手,你的造型是參考了敦煌壁畫嗎?」

  江曉媛坦然點頭:「對。」

  坐在最後排的蔣博簡直要目瞪口呆了,完全想不到江曉媛有這麼聰明的處理方法。

  她和其他人不一樣,手上沒有方案,自己也沒有準備,很多複雜的材料根本來不及去找,模特本身又長成這幅鬼樣子,男士造型中服裝與飾品還是她本人的極大劣勢,而她居然把造型中的「服飾」和「裝飾」這兩樣東西完全淡化,別出心裁地用人體彩繪代替了!

  她的畫功雖然在專業領域上毫無建樹,但在半個業餘的場合卻足以讓人印象深刻了。

  祁連笑眯眯地轉過頭來:「怎麼樣?我就說吧。」

  蔣博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才問:「我其實一直很奇怪,她的美術功底那麼深,是從哪裡學的?」

  她那種「錢乃身外之物」的底氣,究竟是從哪來的?

  還有她對世界各大名品的如數家珍,真的能從雜誌上看來嗎?那要做多少功課?

  祁連突然有點滿足——因為這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他假意思考了一會,給出了一個十分坑爹的回答:「這不知道,可能是天生的吧。」

  台上大亮的燈光壓過了台下的議論紛紛,這一次,評委、嘉賓和觀眾要在點評前打分。

  主持人念出「十二號」的時候,江曉媛聽見旁邊的模特也跟著抽了一口氣——他居然比自己還緊張。

  主持人:「首先是大眾評分——滿分三十分,十二號選手……哇,十二號選手得分二十九點五!」

  江曉媛聽完沒來得及高興,整個人都懵了一下。

  第一輪還不怎麼買她賬的大眾點評居然給了她一個全場最高分?

  被人承認是太美好的一件事,何況是被許多人承認。

  驚喜來得有點太快了。

  江曉媛頓了頓,才露出得體的笑容,向大眾點評鞠了一躬,有這個分數墊底,她覺得哪怕自己折在這一關,也不能算是輸了。

  「那麼接下來是特約嘉賓評分,三位嘉賓給出的分數分別是:「十分,八分和呃……一分。」

  唸到「一分」的時候,主持人的聲氣都低了下去,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分是誰打的,范筱筱簡直一意孤行,毫不顧忌自己和別人的臉面。

  四下頓時響起噓聲。

  江曉媛充滿譏誚地低頭笑了一下,心裡並不覺得意外。

  主持人連忙乾咳一聲:「最後是大賽組委會評審團的分數,組委會評審團總分四十,十二號選手得分……」

  主持人微妙地頓了一下,江曉媛本來平靜無波的心也跟著提了一下,那股不祥的預感再次擊倒了她,下一秒,她的預感再次成了真。

  主持人:「二十九分。」

  除了范筱筱這樣不顧公序良俗的奇葩,一般預選賽默認的最低分就是七分,四個人,二十九分,這就意味著四個人裡至少有三個給了江曉媛一個最低分。

  方才噓的群眾愕然地發現自己噓早了。

  江曉媛吊在半空的心「卡吧」一下摔了下去,砸得心肝肺一起震顫起來——就像她沒料到自己的大眾評分這麼高,她也沒料到自己的評委分數會這麼低。

  這兩邊的人針對她的分數坐起了蹺蹺板,玩了個「此起彼伏」,給這場名不見經傳的預選賽加入了無窮的可看性和懸案性。

  評審不像范筱筱那麼彪悍,出現了這種情況,還是要派個代表出面表態一下的。

  代表就是祁連私下去見過的投資人的老婆,她正襟危坐在評委席後面,顯得十分疲憊,說話的時候雙手也依然上下起伏,依稀是正在織毛衣的動作。

  「評審團給出這個分數,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編織物專業戶說,「十二號選手非常有才華,種種表現都出人意料,時常給我們帶來驚喜,但是評審團經過討論,還是認為她第二輪的作品存在了嚴重跑題現象。」

  主持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訓,這一次,她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話筒,不給江曉媛跟評委對噴的機會。

  然而江曉媛沒機會開口,不代表別人也一樣。突然,那位一直沒吭聲、默默給江曉媛打滿分的嘉賓出了聲:「對不起,我有不同意見。」

  三個嘉賓裡,范筱筱最有存在感,她往那裡一坐就是一坨巨大的存在感,還有一位嘉賓說話最多,此人除了發表各種毫無建樹的中庸點評外,就是捧范女士的臭腳。

  唯有這一位女嘉賓,短髮,貌不驚人,一身粗呢大衣,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形象,走出去完全看不出是個時尚行業從業人員。

  她一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幾乎不怎麼開口點評,就只是默默打分,儘管主持人介紹過,別人卻還是都忘了她是誰。

  短髮嘉賓無視了范筱筱那張雪白雪白的臉,將目光轉向評審團:「我想問一下各位評委老師,你們心目中的『北方有佳人』這個造型,應該是個什麼思路?或者說,在你們心裡,選手做出來的『正確造型』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一個做人妖打扮的大男人嗎?」

  編織物專業戶忙訕訕地笑了一下:「那個倒不是……」

  嘉賓執拗地問:「那是什麼呢?」

  另一位評委連忙接過了話筒,試圖打圓場:「是這樣的,我們認為,造型設計是一種非常主觀的、以表達為主的藝術,針對同一個題目,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同的解讀,所以沒必要……」

  短髮嘉賓說:「就是說你們自己也沒想法,那請問你們是怎麼用自己都沒有答案的『答案』,去判斷別人跑題沒跑題嗎?」

  江曉媛和這位嘉賓素不相識,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仗義執言。

  接著,為她仗義執言的短髮嘉賓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鐵面無雙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在服飾方面是短板,但是瑕不掩瑜,而且在這一輪成功地把這個短板遮蓋過去了,所以我給你高分,我知道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但是一個對社會公開的比賽,勞民傷財地請來這麼多人,搞三輪比賽和三位一體打分的模式,如果連起碼的公平都保證不了,那我想不出自己被邀請來坐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說完,嘉賓把話筒一扣,抓起椅背上的大衣站起來罩在自己身上:「既然比賽都已經這樣了,後面也不需要我再打分了,我任務完成了,你們慢慢玩。」

  說完,她旁若無人地抓起自己的手包,一路睥睨凡塵地從後門走了。

  主持人:「……」

  嘉賓評委與台上鹹魚幹一樣排一排的選手:「……」

  觀眾們「嗷」一嗓子被點燃了一樣沸騰了起來,戲唱了一半,嘉賓走了,太離奇!

  媒體的燈光掀起了新一輪的閃電狂潮,場面儼然已經控制不住了,台上主持人欲哭無淚地想:「幹不下去了,漲工資!」

  第二輪比賽後比賽被迫中止,前台後台混亂成一團,江曉媛那非神非魔、一副高大上模樣的模特對著鏡子拗了一會造型,回頭問江曉媛:「哎,妹子,這玩意回去拿什麼洗?」

  江曉媛:「……」

  她無奈地聳聳肩,不知道這位模特能不能拿到他的三百塊錢,組委會可能已經將她當成一顆老鼠屎了,自從她參加預選賽的那天起,整個區域預選賽就沒消停過。

  二十分鐘之後,組委會緊急開了個會,同意部分參考已經離開的嘉賓的意見,把江曉媛的「二十九分」上調到了「三十三分」,比較中庸。她畢竟太過劍走偏鋒,不能和其他人的精心準備比。

  前兩輪積分比較高的四位選手晉級,後面四個基本要被淘汰,只有一個復活的機會,要靠大眾評審。

  這一次,幸運女神拋棄了江曉媛,她的兩輪得分都不高,屈居第六,只好在別人做晉級感言的時候被請下場。

  後台只有零星的幾個工作人員,有人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水,就不管了,最角落裡有一扇小窗子,陽光已經開始黯淡了,她心情大起大落一番,坐下來才發現,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薄薄的襯衫。

  然而結果依然不盡如人意。

  如果她最終不能進入總決賽,那麼他們工作室在陌生城市裡的發展將會舉步維艱,洛陽紙貴的地方,靠鋪廣告就能贏得一席之地了嗎?

  祁連這個投資人有多少資源能讓他們鋪天蓋地地做廣告呢?

  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挫敗地想,如果沒有范筱筱,蔣老師能親自上場就好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個半身不遂的人,總是沒有辦法沿著正確的路線直線行走,稍微順風一點,就會張狂得不行,感覺四海之內、六合之間,全能隨意來去,稍微遇到一點挫折,又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是個天生沒有天分的人。

  這些事她只能事後反省的時候才看得出,在某一具體情境下,是無論如何也把握不好心理狀態的。

  「也許我有點能力,」江曉媛想,「就是能力不夠。」

  這時,會務工作人員進來了。

  會務說:「四位選手請注意一下,馬上要開始最後一輪比賽,對你們來說,最後一輪不是淘汰賽,是復活賽,只剩一個名額通往總決賽,題目大家已經知道了,模特請使用諸位第一輪帶來的模特……」

  江曉媛:「不好意思問下,題目是什麼?我不知道。」

  會務嘴角抽了抽,看起來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所有的選手都回過頭來,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江曉媛……說不清是善意還是惡意,反正江曉媛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個走錯了教室的小學生。

  她面色平淡坦然,脊背不由自主地直起來,平平靜靜地說:「請問題目是什麼?」

  「穿、穿越時空。」不知為什麼,會務人員在她的目光下有些無地自容,聲氣都低了幾分,慌慌張張地從衣兜裡摸出一張紙,「請選擇一個你最想穿越時空見到的人,使用至少一種特效手法,創作你心目中該人物的形象,並在現場對模特說出你最想對那個人說出的話。」

  特效——

  很好,江曉媛聽完,淡定地點了點頭,感覺這一回真的是要夠嗆了。

  然而她終究不肯倉惶離去,台下除了她的敵人,還有她的老師和喜歡的人,燈塔病毒明光都沒辦法讓她束手投降,何況其他呢?

  前面主持人宣佈復活辦法之後,蔣博也深深地皺起了眉,不過他沒再提走的事。

  第三輪的成品很快出來了,「穿越時空」這種主題沒什麼好玩的,能選的主題也就那麼兩個方向,要麼是歷史人物,要麼是未來題材。選歷史題材的多一些,因為影像資料和畫像能為造型提供很多參考。

  一時間場中有武則天,有女扮男裝的牛頓,有一個來自未來時空的終結者……和江曉媛。

  江曉媛的模特閒置在後台,她讓工作人員把一個等身的穿衣鏡放在了台中央,在眾人的不明所以中,她貓著腰,塌著背,舉步維艱地從台下走了過來,不知她怎麼做到的,整個人好像縮水了一號。

  她一抬頭,露出一張溝壑叢生的面孔,滿頭花白的頭髮被紮成一團,停留在腦後。

  題目要求至少用一種特效手法,江曉媛選擇了最基礎老年妝,化在了自己臉上,她「顫顫巍巍」地站在了穿衣鏡前,一伸手,把「模特」的號碼牌貼在了鏡子裡的「老太太」頭頂上。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7 PM

第 62 章

  這一輪考察的就是選手們的特效化妝功底,而在所有特效技術中,老年妝屬於非常基礎、很入門的東西。

  比賽本身就是一個炫技的過程,選手們就是要在儘可能侷限的時間裡表現出儘可能炫酷的技術,最好把會的東西都注入到造型設計裡,沒有人會做老年妝這麼不著調的造型。

  這就好比一場廚藝大賽,別人都在煲佛跳牆,江曉媛非要拿柴雞蛋炒一碗隔夜飯一樣。

  她甚至連模特都沒用。

  主持人現在看見江曉媛就覺得頭皮發麻,硬著頭皮迎上去問:「請問十二號選手,你的作品主題是誰呢?」

  江曉媛:「我。」

  主持人:「……你的意思是,你化妝成了你自己。」

  江曉媛指著掛著「模特」頭銜的穿衣鏡,解釋說:「我想穿越時空見一面說幾句話的人,就是幾十年後的我自己。」

  主持人:「……」

  主持人在原地暢想了一下未來,下定決心要改行去主持益智節目,再也不跟這幫所謂「藝術選手」一起玩耍了,搞個數學競賽、智力競賽什麼的多方便,大家全都低頭算數、抬頭搶答,永遠不會把可憐的主持人撂倒在台上。

  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放任台上冷場下去,主持人乾笑了一聲:「……那還真是挺有創意啊,那麼請問十二號選手,你打算和年老的自己交流什麼呢?問未來彩票號碼?未來房價、股市走勢?還是想問問自己什麼時候能發達?」

  江曉媛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人是不能提前預知未來的,不然破壞了因果規則,未來會面目全非的,蝴蝶效應和平行空間理論你沒聽說過嗎?」

  主持人:「……呵呵,十二號選手真是興趣廣泛,考慮周全。」

  江曉媛:「我只是想問問她,活了這麼多年,有沒有懷疑過自己,有沒有想要放棄,有沒有後悔過,她說『有』或者『沒有』就可以了,不用告訴我什麼具體的事件。」

  江曉媛頂著她逼真而蒼老的面孔,站在穿衣鏡前,鏡子裡的老太太分毫畢現,看起來真的像是連通了幾十年後,她和已經垂垂老矣的自己相對而立。

  江曉媛:「我現在經常會懷疑自己,每天都想著要放棄,每天都想,早晚各一次——晨昏定省似的,幹正事都沒有這麼勤奮。我總擔心順著這條路走下去,自己總有一天會後悔,活得就像趟地雷,深一腳淺一腳的,每時每刻都在提心吊膽。」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連綵排都沒有,」江曉媛說,「所以每做一個決定,都會戰戰兢兢很久,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反正我每天都有很多時間浪費在害怕上,總是想找個過來人跟我說說他們的看法,可是過來人們要麼跟我意見不同,要麼也在迷茫。所以我就想問問未來的自己,如果能得到她一個丹書鐵券的保證,以後就不用擔心,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了。」

  主持人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造型做得一般,我心裡有數,」江曉媛衝著台下觀眾笑了一下,「不過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特效妝,也挺有紀念意義的。」

  觀眾們沒有鼓掌,特別是年輕的觀眾們,現場幾乎是寂靜的。

  江曉媛也不在意,鞠了躬,把穿衣鏡推到一邊,淡定地排好隊等著。

  直到下一位選手領著她那武皇陛下雍容華貴地走出來,現場才從方才詭異的安靜裡恢復過來。

  比賽正式進入了最後一個環節,所有的嘉賓和評委都沒有打分權利了,只能各自吹吹嘴炮。

  編制專業戶挨個點評了選手們的作品,推銷保險似的點出了每個選手做的特效亮點,唯有輪到江曉媛的時候,她十分簡略地說:「十二號選手十分別出心裁,但選用的老年妝手法基礎,整體造型也十分單調,你很有創意,希望下次也能在技術上多下點功夫。」

  她的點評其實句句中肯,可惜,眼下臉面掃地的評委團說話已經不管用了——說實話,上一輪他們要是能死撐著不肯改變打分結果,觀眾們還能敬他們是一條好漢,但被人一提出異議,居然立刻就改了,這種小人做派恰恰說明了評委團是心虛的。

  外行們反正聽不出一句點評有多少含金量,觀眾們的認知完全建立在感情上——聽見喜歡的評委說話就奉為金口玉言,聽見討厭的人說話就當她是放屁。

  評委這一番「專業點評」過境,連個鼓掌的都沒有,現場像個冷笑話工廠。

  主持人完全沒想法了,僵著臉推進比賽進程:「那麼請大眾評委拿起你們手中的投票器,把票數投給自己最喜歡的選手,讓他獲得寶貴的復活機會!」

  選手們都背對著大屏幕,緊張得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只有江曉媛滿不在乎,悄悄地從兜裡摸出一面小鏡子,低著頭偷看。

  四條小光柱一點一點往上長,這玩意明顯是山寨《星光大道》的,光柱上也有個一直蹦躂的小人,可惜五毛錢做的舞美完全山寨不出效果,光柱細得彷彿激光手電照的就算了,上面的「小人」簡直就是一坨色塊,頭顱與四肢難以分辨,看起來特別低劣。

  江曉媛從鏡子裡看見,自己那條光柱蹦躂了兩下之後,就停滯不動了,雞立鶴群地比別人短了一截。

  她心裡神奇地沒有覺得特別遺憾,反而是一片平靜。

  她第一次跟蔣老師吵架,衝著蔣博吼過一句「總有一天你請不起我」,那嗓子嚷嚷出來多半是出於激憤。

  此時此刻,江曉媛卻面帶微笑,冷靜地想:「總有一天,這種low爆了的舞台,連讓我坐在首席當評委的資格都沒有。」

  外面有海闊天空的世界,卻總有人可笑地認為,在他這力所能及的一畝三分地上絆人家一腳,人家就會一輩子爬不起來。

  他們的世界注定只有井蓋那麼大,跟這種可憐人,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一分鐘的投票時間很快結束了,江曉媛票數不出意外地墊了底,沒什麼驚喜,也沒有發生奇蹟,旁邊那位牽著武皇得了獎的選手正試圖用力憋出一副熱淚盈眶的表情,可惜演技差點意思,臉都憋紅了,也不像那麼回事。

  原本應該有落選選手感言環節,算是整場預算賽總結的一部分,不過此時此刻,無論組委會還是主持人,都唯恐江曉媛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裡再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活生生地把這個環節換成了「復活選手」發表感言。

  舞台工作人員已經客客氣氣地上台來,將三個陪太子讀書的落選選手請下去,就在這時,台下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我有異議。」

  主持人這天已經被「異議」倆字刺激得麻木了。

  江曉媛一看,這回出聲的居然是祁連,他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觀眾席最前面,還把提前離場的那位嘉賓的話筒給順手牽羊了。

  祁連大喇喇地打開麥克風,一手插兜,玩世不恭地站在大庭廣眾之下。

  幾個舞台工作人員見狀立刻要上前,祁連乾淨利落脆地向左轉,配合地給了那邊正等著爆料的攝像頭和照相機們一個圓滿的正臉。

  祁連:「我作為媒體人中的觀眾評審之一,連提出異議的權利都沒有嗎?」

  工作人員大眼瞪小眼地沐浴在閃光燈中,不敢上前了。

  主持人十分蛋疼:「您請說。」

  祁連:「很榮幸被組委會邀請為大眾評委,方才投票之前,我和坐在我前邊那位美女,以及坐在我右邊那位兄弟交流過,我們仨一致喜歡十二號選手的創意,別人的選擇我不瞭解,但是至少我們三個人都投了十二號,請問為什麼她的票數顯示只有兩票呢?」

  主持人:「……」

  祁連看也不看工作人員臉上的菜色,轉身對上觀眾席,跟觀眾席上的大眾評委點點頭:「方才的投票對象分別是一號選手、八號選手、九號選手和十二號選手,我想問一下,投了一號的有誰?」

  主持人見勢不妙,連忙說:「先生,我們的機票是經過公正的……」

  祁連根本不理她,數了舉手的人,宣佈說:「好,總共三票——那麼投了八號的人請舉手。」

  「五……六,一共六票,請放下,投了九號的請舉手——好的,一共是七票。」

  主持人:「先生,請你不要擾亂賽場秩序,如果不聽勸阻,我們是有權請你離場的。」

  「我馬上就走。」祁連頭也不回地說,「請投了十二號的人舉手。」

  他說著,自己率先舉起了手,觀眾席上沉寂了片刻,一隻又一隻手舉了起來。

  祁連擎著一點笑意,轉過身來面對主持人:「大眾評委一共三十票,其中一號選手得了三票,八號得了六票,九號得了七票,剩下十四票,除兩票棄權外,十二號選手總共得了十二票——我不知道是我數學不夠好,三十以內的數字數不清楚,還是貴比賽的記票器出了故障,讓大家一起按錯了鍵呢?」

  主持人簡直眼前一黑,此人話音落下,明天「大賽現場公然黑幕」的頭條上定了,簡直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祁連抬起頭,對上台上一臉褶子的江曉媛的目光,忽然說:「你當然不是一個人,我們都會怕,誰能保證自己永遠是正確的呢?大家都是凡人,凡人堅持一件事是很不容易的,每時每刻都在質疑自己,有些人質疑了兩三次,路就走得夭折了,但還是總有人質疑了一千次以後,依然走到了最後。」

  江曉媛忽然熱淚盈眶,感覺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麼漢子了。

  祁連伸出插/在褲兜裡的手,沖沸騰的媒體揮揮手,示意他們停止起鬨,規規矩矩地把話筒放回嘉賓席,看也不看范筱筱那張鐵青的臉,沖江曉媛打了個手勢——江曉媛奇蹟般地看懂了,他是說,把臉洗乾淨,咱們走。

  她二話不說,立刻讓過同台其他選手,直奔後台,一秒鐘也不想跟這幫傻逼共處同一屋簷下了。

  觀眾台上嘈雜一片,評委像四隻被烤了的鵪鶉,僵在一起不知所措,主持人不尷不尬地站在台上,二斤的妝容也遮不住她心中的蕭索。

  組委會當然不可能任他們這麼離開,組織者連忙派人出面危機公關,給出了一個特別扯淡的解釋——「投票器的電路串了,會務人員是實習生,臨場失職,沒有檢查好設備」。

  可能全世界的錯誤都可以說是「實習生」和「臨時工」犯的吧。

  最後,本該由所有獲得決賽資格的選手上台和評委合影,也因為一片混亂沒有合成,決賽資格證書是組委會的組織者之一親自追出來,在幾個長槍短炮的接連轟炸中腆著臉交給江曉媛的。

  這場小小的預選賽是如此的一波三折,江曉媛感覺自己都已經不是太想要這張證書了,有那麼一瞬間,她中二病和公主病一同發作,想把那張破證書摔到對方臉上,撂下一句:「姑奶奶不稀罕,這廢紙愛給誰給誰去吧。」

  可還沒等付諸行動,她就隔著人群看見了范筱筱。

  范筱筱的目光好像兩台機關槍,恨不能隔著千山萬水,把江曉媛打成個篩子,這一刻,恐怕連蔣博親自出面也拉不走她的仇恨了。

  江曉媛心裡忽然就痛快了,她立刻調整表情,露出了一個爽翻天的微笑,心說:「我幹嘛不要呢?能氣死老妖婆也不錯啊。」

  於是江曉媛好聲好氣地接過了主席手裡的證書:「謝謝謝謝,我會在全國決賽裡為咱們區爭光的。」

  范筱筱的指甲快把包帶掐斷了。

  直到這時,江曉媛才從重度公主病裡回過神來,慢半拍地想起自己為什麼要爭這個複賽名額的原因——好像是為了在決賽裡刷存在感,為北京工作室的經營打廣告……

  幸虧范女士仇恨的一瞪,否則她差點為了一時意氣忘記正事。

  這回如願以償,未來工作室不說前程似錦,起碼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這時,蔣老師急匆匆地從人群裡走出來,他本來沒想耽擱到比賽結束,這回真的要趕不上飛機了,好在行李箱隨身帶著,他能抬腿就走。

  蔣博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飛快地叮囑了幾句:「你抓緊時間,把這邊工作室的後續工作處理一下,複賽還有一兩個月,複賽之前我們就正式搬家——另外你那個人體彩繪是什麼邪魔外道的破玩意,回去給我老實點,虛心多學點東西,下次再敢耍這種小聰明,我看你也不用幹了。」

  說完,他一揮手,衣擺紛飛,瀟灑得好像電影鏡頭截圖:「走了。」

  「你要去哪?」一個突兀的聲音突然扎進人耳朵,蔣博瀟灑了一半的動作僵在原地。

  范筱筱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用一種□人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蔣博動了動嘴唇,似乎不知道該稱呼對方什麼,終於沒有出聲。

  「去哪你管得著嗎?」方才還被蔣老師訓得孫子一樣的江曉媛突然在戰鬥精神下滿血復活,她上前一步,攔在范筱筱和蔣博中間,「我們要走啦,離開你越遠越好,跟你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真是想想都覺得委屈了自己的肺。」

  蔣博嘆了口氣,對江曉媛說:「你怎麼那麼多廢話?快走吧,還有好多事呢。」

  說完,他看了已經把車開過來的祁連一眼,沖祁老闆點點頭,自己拎起行李箱,攔了一輛出租車。

  「你要走?」范筱筱突然發瘋似的一把抓住拉開的出租車門,狠狠地攥住蔣博的肩膀,恨不能把她掐個對穿,「你敢走?」

  出租車司機奇怪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幾個客人啊?上不上車了?」

  蔣博微微垂下眼,斂去眼睛裡翻湧的、濃重的悲哀。

  他忽然彎下腰,把行李箱塞進車裡,然後掰開了范筱筱的手——這並不困難,范筱筱從未料到他竟會反抗,在他做出「掰」的這個動作的瞬間,她彷彿就已經脫了力。

  蔣博不再看她,逕自上車關門:「師傅,去機場。」

  他終於沒有對范筱筱說什麼——他實在已經無話好說。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5:58 PM

第 63 章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用快意恩仇解決就好了——喜歡誰就敬誰一碗酒,不喜歡誰就當面鑼對面鼓地跟他打一架。

  可惜,這種情節連武俠小說裡都沒有了。

  江曉媛目睹了范女士歇斯底里的扭曲表情,有點爽,但還是感覺沒有爽到點子上,因為這種打擊顯得有點迂迴,不如當面抽賤人一個大耳光來得解氣。

  可是蔣太后再怎麼纖細柔弱,也是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怎麼能當街毆打一個老太太呢?

  既不合法,也不像話。

  江曉媛倒是很想親自上陣,可她一來沒有立場,二來天生武力值為負數,還真不見得打得過誰。

  這樣看來,還是做壞人方便,因為可以不要臉、不守法,也不用考慮像不像話。

  祁連把車開過來,搖下車窗:「走,我送你回去。」

  這時,范筱筱彷彿感覺到了江曉媛凝視的目光,氣急敗壞地轉過身來,江曉媛條件反射地衝她露出了一個高貴冷豔的微笑,一手拉車門,同時沖范女士揮了揮手裡的決賽通行證,甜蜜地說:「范老師再見,謝謝范老師。」

  范筱筱雙眼中冒出神似瘋狗的紅光,在江曉媛看來,就像兩盞喜慶的大紅燈籠,極大地緩解了她的憋屈,她長出了一口氣,關好車門,把複賽資格隨手丟在了後座上。

  祁連含著笑看了她一眼,順手扭開了車載音樂,開始播一段不知所云的民謠。

  餘暉遍灑,天幕低垂,一時間,連在城裡開車這種豬狗不如的苦差事,都好像變得美妙了起來。

  祁連:「看來我未來收益有保證了,江老師。」

  江曉媛把座椅往後調了調,伸長了腿,而後伸了個漫長的懶腰。

  她一整天神經都很緊繃,此時終於放鬆了下來,還覺得有點吃不消。

  「剛才蔣太后還說我耍小聰明。」江曉媛嘀咕了一句,半真半假地抱怨說,「回去還有一大堆工作,一想起來就覺得累。」

  她抱怨了幾句,從比賽剛結束的心浮氣躁中緩緩沉靜了下來,將自己一整天的作為反省了一遍,感覺自己確實是耍了很多小聰明。

  有些人天生愛較真,遇事死磕,不撞南牆不回頭。

  還也一有些人,完全走另一個極端,可能也不是故意偷懶,就是遇到坎坷時,會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本能地圓滑閃避,像是天生比別人多裝了一對轉向輪。

  江曉媛顯然屬於後者,她善於並熱愛抖機靈,偶爾也會因此而沾沾自喜,可是仔細想想,這似乎並不是什麼好習慣。

  她忽然說:「那個中途離場的嘉賓到底是誰啊?其實她說得很有道理,我有短板,在台上還不敢把短板亮出來,這次僥倖過關,下次遇到還得栽……平時接觸的男客戶真是太少了。」

  江曉媛話音突然一頓,祁連等了半天,沒等到她的下半句,等紅燈的時候一偏頭,卻被她眼睛裡幽幽的綠光嚇了一跳:「你要幹嘛?」

  江曉媛往旁邊一靠,沒有收回目光,細長的手指在膝蓋上輪番敲打了個遍:「我覺得有些人長得特別帥,特別適合做模特。」

  祁連:「……別鬧,我不化妝。」

  江曉媛似笑非笑:「我沒說那特別帥的人是你啊,帥哥。」

  「……」祁連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心肌梗好,還是心跳過速好。

  他意識到江曉媛這是調戲主持人沒調戲夠,把台上那套搬下來給他用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沉著應對,江曉媛又放低了聲音,說:「以前都沒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為我說過話的。」

  她上句話還十分沒正經,這句話又突然一本正經。

  祁連有點難以適應,一愣之後,只好有些生硬地說:「那說明以前你也用不著……要是累了,就不要回去工作了,我請你吃點什麼去慶祝一下?」

  江曉媛:「怎麼,想約我?」

  祁連險些把車拐個「s」形。

  這麼多年,他難道真的除了跟著燈塔助理的指示滿世界撿人外,就沒怎麼和姑娘相處過嗎?

  江曉媛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連日來的陰霾都滌蕩一空,她種種的掙扎與徬徨都到了頭,鍥而不捨地撥開了橫亙在眼前的迷霧,為自己趟出了一條清晰明了的路。

  江曉媛洗過了臉,此時完全就是素顏的,可是沒有人會覺得她難看,即使不著脂粉,她也能明豔逼人。

  她似乎依稀找回了自己從前的生活狀態……在另一個時空的狀態,然而又並不特別一樣,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她心裡沒底吧。

  祁連說得對,人類潛意識裡對自尊與自我價值的追求近乎本能,像貓吃魚狗吃肉一樣,大多數時候,只是不肯面對自己的無力才自欺欺人的。

  江曉媛以前就是這麼調戲小鮮肉的,可是調戲了祁連兩句,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合適,感覺再這麼說下去,要把自己也兜進去了,連忙有點緊張地戛然而止。

  「回工作室吧,」江曉媛說,「一時也想不出想吃什麼,咱們自己回去做。」

  祁連:「……是『我』回去做。」

  江曉媛又忍不住嘴賤:「是呢,這麼賢惠,將來誰娶了你呢?」

  祁連耳根微紅,但已經從無措中漸漸冷靜了下來,他一點也不想體會她那氣死范筱筱嚇死主持人的嘴炮,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笑而不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

  她的喉嚨好像忽然被空氣堵住了,連忙轉向車窗外:「哎哎,前面有一家超市,每天五點以後打折,我們去那邊。」

  祁連:「好——你冷不冷?」

  江曉媛就伸長了胳膊,把後座上祁連丟在那裡的一件男士外套捲過來,不修邊幅地裹在身上。

  未來亞洲第一造型工作室的大股東和執行官,把名不見經傳的舊轎車停在了超市那人滿為患的停車場上,進去掃蕩打折果蔬菜肉。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江曉媛都覺得她能通過預選賽是個奇蹟。

  無數人企圖把她擼下去,又有無數人要把她拉上來,她跟整個無所不用其極的組委會作對,最終卻戲劇性地拿到了預選賽資格。

  如果是以前,蔣老師把這邊工作室的後續工作全都推給她,江曉媛心裡可能是有些犯怵的,但經此一役,她雖然沒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已經無所畏懼了。

  慢慢的,江曉媛不意外地發現,她居然真的已經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

  客戶從一開始遲疑地問「蔣老師怎麼沒來」,到她收工的時候主動問她要名片和聯繫方式,「小涅槃」成了她的藝名——江曉媛也不知道自己一個一米七還要冒出頭的大高個怎麼老被人叫「小」涅槃。

  時光如水,轉眼又過了一個多月,初冬的氣息已經臨近,日理萬機的蔣老師終於緩過一口氣,行色匆匆地飛了回來,回來第一件事是檢查江曉媛的工作。

  蔣老師要求她對每天的工作都做工作日誌,做了什麼方案,怎麼想的,怎麼修改的,最終效果怎麼樣,客人的評價等等,事無鉅細,全都要備份。

  江曉媛提心吊膽地看著太后那張板成了「白板」的美男臉,不知道湊個「紅中」能不能叫來「發財」。

  她一邊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一邊沖旁邊的祁連做了個鬼臉。

  足足看了半個多小時,蔣博把她的工作日誌一放,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江曉媛連忙睜大了眼睛賣萌,讓自己看起來像小鹿斑比一樣無辜,心說:「平時訓我就算了,別當著帥哥面啊,我的英雄形象往哪擱?」

  不知是不是看懂了江曉媛的眼神,蔣博居然沒有訓斥,只是簡單地一點頭:「嗯。」

  江曉媛:「啊?」

  她等了半天,沒下文,小心翼翼地又追問了一句:「沒啦?」

  「還有什麼?」蔣博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難道你還等著找罵?」

  江曉媛:「……」

  她聽見旁邊祁連的悶笑,很想默默摀住心肝,感覺自己已經被蔣老師訓成了一個不罵不舒服的賤人。

  蔣博:「餓死我了,找地方吃飯——就咱們小區門口那家吧?」

  祁連痛快地答應:「好,我定位子。」

  江曉媛橫眉立目:「不行!」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小區門口有家法式餐廳,環境還算優良——主要是沒人去——口味頂不正宗,經過江曉媛的公主舌頭鑑定,認為此地是「又貴又難吃」的典範。這年頭開飯館的,彷彿只要沾了一個「法」字,就能搖身一變成皇親國戚,人均至少五六百打底。

  蔣博的柳葉眉高高挑起,這回改成江曉媛扮演「白板」了。

  在她堅定不移的鐵公雞政策下,最後,三個人排著隊來到了麥當勞。

  「你早晚會胖死。」蔣博咬仇人一樣地將一根薯條腰斬,隨後他默不作聲地撫慰起自己的飢腸轆轆來,吃了六七分飽,蔣太后意志力驚人地擦了嘴,不肯再碰任何垃圾食品了,「我請人做了宣傳冊,第一批廣告已經打出去了,這幾天反響還不錯,訪問電話基本每天都有,也開始有一些訂單,決賽開始以後,應該會更好——到時候你還要專心參加比賽,肯定不能分神,咱們得招人了。」

  祁連:「經費夠嗎?」

  蔣博:「暫時夠的,放心,後續盈利有保障。主要是工作室規模擴大以後,很多事都要拉上正軌,不能像以前小作坊一樣,我們得有專業客服人員、財務人員,還得有技術團隊,現在招人迫在眉睫,以前你那份從網上抄來的章程就不能再用了,得重新擬一份,關於權限、人員調配等問題,我們需要重新討論,我這次回來就是這事。」

  江曉媛叼著一根薯條,將他的話琢磨了幾秒鐘:「就是說,你想在這裡開第一次股東大會是嗎?」

  蔣博:「……」

  「好的,」江曉媛從兜裡摸出一根唇膏,在餐巾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上,「股東大會正在進行,謝絕拼桌。」

  祁連提醒:「江總,會議紀要怎麼辦呢?」

  江曉媛摸出手機,把祁連和蔣博兩個人拉進了一個討論組,湊到嘴邊說:「涅槃工作室第一屆股東大會現在開始,請與會人員注意錄音保存——沒事,不用擔心流量,他們家有wifi,就是平時雞賊不告訴顧客,我已經弄到密碼了。」

  說完,她點擊發送,祁總和蔣總一人收到了一條語音信息。

  蔣總冷笑:「你腦殘吧?」

  祁總則非常會捧臭腳:「你太有創意了!」

  兩個人南轅北轍的評價幾乎異口同聲,說完,他們倆又互相看了一眼,祁連笑而不語,蔣博忽然有點心塞,唱黑臉的時間長了,他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太會說人話了。

  最終,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蔣總的意見被鎮壓了。

  於是初冬夜裡,三位未來總圍坐在一家麥當勞的塑料小桌邊,一邊厚顏無恥地蹭人家的無線網,一邊在面對面的情況下,以微信群裡發語音信息的形式交流,開玩笑似的開了「亞洲第一造型工作室」的首屆股東大會。

  星辰大海的征程,鬧了半天是從原始人伐木做舟開始的。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6:00 PM

第 64 章

  這場股東會開得時間還挺長,伴隨著無數盒炸薯條、炸雞塊與炸黑暗料理,為涅槃工作室奠定了一個「油腔滑調」的基礎。

  首屆股東大會在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後圓滿閉幕,江總意猶未盡,臨走還打包了兩盒辣雞翅,一邊往回走,她一邊對蔣博說:「哦對了,蔣總,你過兩天再去那邊的時候,順便幫我看一下有沒有合適的出租房。」

  蔣博聽了,摸出手機,翻出一堆圖片給她看:「喜歡哪個?自己挑一個吧。」

  江曉媛:「……」

  「怎麼了?」蔣博眉一挑,「我不用租房嗎?前一陣子沒時間,就看了這麼幾套,你要是有喜歡的就先挑走,到時候我還可以讓收拾工作室的工程隊順便幫你把房子也簡單收拾一下。」

  江曉媛:「……貴嗎?」

  蔣博沒吭聲,瞥了祁連一眼,祁連作為投資人適時地開了口:「房屋租金就算在工作室的日常開銷裡,員工福利,將來要是招來有本事的人,工作室也可以通過提供員工宿舍的方法留住人才。」

  蔣博嗤笑一聲:「祁總的慇勤獻的真是見縫插針。」

  說完,他往前快走了兩步,甩開了其他兩個人,在小寒風微掃的初冬夜裡,拗出了一朵遺世獨立的白蓮花造型。

  祁連好整以暇地不吭聲,江曉媛早就習慣了他的陰陽怪氣,沒顧上搭理他,連忙把租房信息都傳到了自己的手機上,準備第二天早晨天亮就要給奶奶打電話,看她的意思。

  還沒來得及請示,江曉媛已經自顧自地暢想起來了——要租一個什麼樣的房子呢?

  最好是離工作室近的,小區環境和治安要好,要有電梯,這樣老人家上下樓都方便,附近必須有大醫院,最好還有可供人活動的小公園……能不能要個三居呢?哪怕是小三居也可以,奶奶住一間,她自己住一間,剩下一間還能留給她做個小小的工作室。

  唉……要求太多了,會不會太貴?

  她越想越激動,恨不能跟著蔣博去親眼看個究竟。

  別人都說找租屋的過程很煩,江曉媛一點也不覺得煩,自從她到了這個倒霉催的世界,住過城市棚戶,黑心網吧,美髮店小倉庫,技校宿舍……還有工作室閣樓。

  總而言之,沒有一個地方是正常住人的。

  她顛沛流離得太久,時常有飄萍轉蓬般腳不沾地的感覺,眼下突然要有正常的房子住了,心裡彷彿完成了某種儀式一樣,有種無法言說的激動。

  哪怕租屋只能算是個「臨時停車位」。

  就在這時,江曉媛忽然感覺一道視線投到了她身上。

  她停下來,疑惑地回頭四下張望了一下,什麼都沒看見,於是蹭了蹭脖子,收回了疑神疑鬼,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歡喜得收斂一些,不顯得那麼「范進中舉」。

  「我走之前肯定還要找陳老闆吃頓飯,」江曉媛自顧自地說,「要是能把陳老闆也騙到我們工作室來就好了,我做髮型的那幾手還是跟他學的。」

  祁連:「再過兩三個月他家孩子就生出來了,除了我,哪個肯跟你拋家舍業地到處跑?」

  江曉媛笑起來,這個冬天至此,一點也不寒冷。

  第二天,江曉媛還沒從被窩裡爬出來,就給奶奶打了電話。

  她把每間房子都細緻地用自己詞不達意的語言描述了一遍,說得口乾舌燥,最後興奮地問:「奶奶,你說哪個好?」

  奶奶淡定地說:「找個便宜的。」

  江曉媛:「……」

  不知是年紀大了,波瀾不驚了,還是老一輩人崇尚含蓄,反正無論是相聚還是分離,無論她是取得成就還是遭遇失敗,無論江曉媛那張跑火車的嘴把事件描述地多麼驚濤駭浪、熱血沸騰,到了老太太那裡,彷彿都成了風輕雲淡的日常,聽她說話,江曉媛永遠聽不出一點激動或者義憤。

  江曉媛:「這個走的是工作室的賬……」

  奶奶:「那就更別挑了,你在外面做事,少佔公家便宜。」

  江曉媛:「……」

  「公家」是什麼鬼?

  江曉媛:「奶奶,我們都自己開工作室了,還進了全國造型師大賽的總決賽,厲害不厲害?」

  奶奶說:「咳,你二伯趕集賣菜,人家也管他叫老闆呢,好好幹,比你厲害的人多了。」

  江曉媛:「……」

  奶奶:「好吧,厲害,行了吧?」

  江曉媛用被子矇住頭,在床上打了三個滾,然後嘰裡咕嚕地滾了起來——沒辦法,這個事實在無從反駁,他們工作室目前只有董事長、執行董事和總經理,三位總裁沒小兵,江總那金光閃閃的頭銜下面,只好還兼職助理、文秘、會計、整個技術團隊中的各種角色、前台、客服……以及掃地阿姨和外賣小妹的呢過多重角色。

  為了儘早脫離這種精分的狀態,江總每天都要給自己打一管雞血。

  跟陳方舟約了頓飯,江曉媛接到了全國造型師大賽的複賽題目。

  總決賽的組委會非常正規地給她發了完整的比賽流程與賽前準備須知,包括網絡註冊、報導、模特備選等等問題都交代得清晰明白。

  總決賽的花樣和預選賽也差不多,依然是由「主題走秀」和「現場命題」兩部分,不過主題和現場命題已經在公開平台上提前告知選手了。

  走秀的主題是「生如夏花」,後續的現場命題是影視特效考核,選手有足夠的時間能提前準備好自己用得著的東西。

  「一般廟小才有妖風,」蔣博警告她說,「這回肯定是相對公平的,你別在全國觀眾面前耍小聰明,回去好好想想。」

  江曉媛回去想了一整夜,第二天對蔣老師說:「生如夏花這場秀,我要選男模,行不行?」

  一個人是不可能沒有弱點的,江曉媛知道自己的弱點尤為突出,對待弱點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它、磨練它,把這塊短板填上。

  要是她當年讀書的時候也有這種精神,說不定也能考個狀元了。

  蔣博毫不猶豫地潑了她一盆冷水:「行,怎麼不行?你選妖模鬼模豬模羊模也沒人管,第一輪就被刷下來別哭就行了。」

  江曉媛哈哈一笑:「蔣總,我告訴你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能讓我哭的東西了。」

  坊間有種迷信,認為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譬如說自己從來不生病的人,馬上就會感冒,說自己從來不丟東西的人,第二天出門就被人偷手機。

  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平時如影隨形藏在人們的生活中,隨時等著撲上來扇人一個大耳光。

  這邊工作室的合約馬上要到期,蔣博待了兩天就要走了,江曉媛要留下等交接房子,拿回押金。

  一大早送走前往機場的蔣老師,江曉媛開始盤點起工作室財務,把能寄走的都打包,自己依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幾件衣服,一點微不足道的行李,還有她的行李箱。

  祁連在一邊木頭樁子一樣戳著——他坐不下去,自從江曉媛決定複賽用男模開始,除了每天琢磨她的方案,就是拿祁連這個現成的帥哥開涮,今天是蒸汽朋克,江曉媛在他腿上纏了一大堆不知什麼東西,現在膝蓋打不了彎了。

  江曉媛忽然問:「你說那個病毒是不是已經死了?」

  祁連張嘴有點困難:「很久沒有騷擾你了?我這玩意什麼時候能脫?」

  「從他發現騷擾也沒用的時候,就沒再騷擾過我了。」江曉媛把準備變賣的廢舊雜誌捆成一摞,「脫吧!」

  祁連如蒙大赦地鬆了口氣。

  江曉媛:「明天咱們試試做個『胡桃夾子』嗎?」

  祁連險些讓僵直的關節絆個大馬趴。

  他感覺用不了多少,自己就要淪落到「三月兔」和「帽子先生」了。

  祁連:「你還想回去嗎?我是說如果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江曉媛愣了一下——如果可以不用付出代價就回去,她願意嗎?

  當然是願意的吧,現在回想起來,她的生活是多麼一馬平川啊,有財富鋪路,她但凡想做點什麼,沒有不成功的。

  祁連雖然也能勉強算是個富二代,自己也小有產業,但是這麼多年志不在此,賺一點錢完全是撞大運,談不上有什麼特別厚實的財富積累,勉強能讓他們把工作室開起來而已。

  他們還是緊巴巴的,還是像草根一樣柔弱無依。

  「不太想了。」江曉媛忽然說。

  祁連吃了一驚:「為什麼?」

  「因為那邊沒有你啊祁總。」江曉媛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十分輕鬆隨便,然而頭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因此沒看見祁連忽然明亮起來的眼睛。

  他始終戴著那副衣冠禽獸一樣的眼鏡,大概就是因為眼睛太會說話,不得不遮一下,嘴上雖然沉默了,可是眼睛裡卻好像有千言萬語,專注地看著江曉媛。

  他這一下突兀的沉默,讓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正好狹路相逢了祁連幽深內斂的目光。

  祁連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背對著光,一隻手插在兜裡,整個人都彷彿鑲了一圈金光,身上被江曉媛裝得一圈大大小小的飾品誇張地流過尖銳的光。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什麼?」

  祁連:「你……」

  他剛開口,江曉媛的電話就突兀地響了起來。

  祁連:「……」

  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對江曉媛擺擺手:「你先接電話。」

  手機顯示來電是個陌生電話,這種多半是騷擾電話,江曉媛被它這一攪合回過神來,直接按斷了來電。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祁連一眼:「沒關係,你先說。」

  祁連方才是一鼓作氣,此時被打斷了一回,已經再衰三竭,說不出來了。

  江曉媛立刻得寸進尺地上前一步:「怎麼……」

  電話再一次催命似的響了起來。

  江曉媛促狹地看了一眼把頭扭向窗外的祁連,嘴邊掛著笑容接起來:「喂你好……」

  有個男人笨拙地衝著電話嚷嚷:「喂喂!怎麼沒有聲音?喂!」

  江曉媛依稀覺得聲音耳熟,但是雜音太大了,一時沒反應過來:「聽見了,你是……」

  對方幾乎是對著她的耳朵嘶吼:「我是你孫二伯!」

  過年的時候開著電動三輪來接她的孫二伯。

  江曉媛愣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一種說不出的預感攫住了她,毫無來由的,她整個人的後背都緊繃了起來,手指一下子掐住了自己的手機。

  江曉媛:「二伯,怎麼了?」

  孫二伯乒乒乓乓地吼:「你奶奶摔啦,他們給送醫院去了!」

  此時,蔣博已經到了機場,時間還早,他打算在過安檢之前先找地方吃點東西,祁連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蔣博一邊拉著行李箱左顧右盼地找落腳的地方,一邊聽電話。

  聽著聽著,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好吧……這邊不用擔心,你跟著我就放心了……」

  蔣博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看見了一個熟悉得讓他顫慄的人影。

  范筱筱,她怎麼會在這裡?

  蔣博:「有什麼事再打我電話……嗯,麻煩你了。」

  說完,他掛斷電話,猶疑地看著范筱筱一步一步地向他走過來。

  范筱筱拎著一個粉紅色的漆皮包,整個人就像一塊長了腦袋的馬卡龍,鮮豔得黏牙。

  她既不像準備長途旅行的,也不像是送親友的,出現得十分突兀。

  范筱筱在距離他幾步遠地地方站定,抬手把自己一縷頭髮往耳後約去。

  范筱筱:「這次走,以後不打算回來了吧?」

  蔣博沉默了一會,點點頭。

  范筱筱微笑起來:「那你是打算徹底跟我撇清關係,斷了聯繫嗎?」

  如果蔣老師有江曉媛那種詭異的預感,或者有祁連那樣超高的情商,他或許察覺到了不對勁,會先緩和氣氛,把這個問題圓過去。

  可是當他面對這個女人的時候,總是要麼畏懼,要麼沉默,幾乎無法正視她。

  她像是拴住他的那根繩子,讓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於是蔣博依然沒有吭聲,點了一下頭。

  范筱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深邃的法令紋低垂而下,一寸厚的粉也遮不住臉上叢生的溝壑與鐵青的底色,她整個人像個花團錦簇的殭屍。

  接下來的事,蔣博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就聽見旁邊有個女的好像還尖叫了一聲,范筱筱猝然從包裡拿出了什麼東西潑向他,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你想得美!」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6:02 PM

第 65 章

  一個人能走多遠的路呢?

  倘若將這個問題拖到大街上,大概會收穫一籮筐「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答案——什麼「目光有多遠,路就有多遠」,「心有多遠,人就能走多遠」等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其實不是的。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坐在車上的時候,她想:「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上政治課,課本上為了闡述「自由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舉了個風箏要有線才能自由高飛的例子,這些東西當年被老師在耳邊車□轆似的唸來唸去,讓人十分不以為然,其實是有其道理的。

  沒有河就沒有岸。

  那麼如果沒有歸途,人走得再遠,又要靠什麼來度量呢?

  某個自己早已經不記得的起點嗎?

  江曉媛心裡其實清楚地知道,她的親奶奶早在她出生前就沒了,被送進醫院的這個老人甚至去年才剛剛和她見過面,可是那老太太卻好像一個坐標,標誌著她在這個時空中的家,以及延伸到另一個時空的脆弱根系。

  過世的奶奶是她眼裡最貼近過去時空的人,好像在這裡等待了她很久,替那些已經無緣相見的、曾經疏遠的親人們來照顧她、聽她每週一次事無鉅細的廢話,等她在漂泊一整年後,有一個理所當然的家可以回,不至於淒涼。

  那個喜歡寫日記的孤僻狀元彷彿已經和江曉媛融為一體了,時間長了,好像鄉村裡相依為命的日子才是真的,另一個時空中的紙醉金迷只是她一場荒唐的大夢。

  江曉媛也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她甚至沒留神開車的祁連時而瞟向她的目光,只是雙眼毫無焦距地望向車窗外。

  就在這時,車窗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屏幕——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屏幕。

  一夥人在拍照,有她,有父母,有祖父母,外祖父母……沒有誰不健康,嫌她太高,全家人讓她像小寵物一樣蹲在最前排,她看起來很不樂意,被她爸一手卡住腦袋按了下去,只好抱著奶奶的大腿耍賴……

  快門「刷」一閃,江曉媛顯得有些木然的眼睛也飛快地眨了一下。

  原來燈塔裡的病毒蟄伏至今,只是為了選一個更好的時機。

  祁連擔驚受怕地開了一路飛車,絲毫也不知道江曉媛在他旁邊沉默寡言地看了一路堪比「我愛我家」的家庭小劇場。

  她總是羨慕祁連的好人緣,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能學一點。

  所有人都會背叛她,女朋友會暗地裡捅她一刀,男朋友一天到晚只會巴結她。

  「為什麼你一定要那麼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

  因為感覺自己實在是沒什麼可愛的,所以只有死守著她的優越感,然後分道揚鑣的時候才能瀟灑去來。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

  活物都是不可控的,不要說人,連養的貓和狗都會被別人一根香腸拐走,江曉媛以前覺得,或許物質是可以依賴的。

  可是一朝天翻地覆,連冰冷又市儈的物質都拋棄了她。

  江曉媛忽然意識到了,為什麼奶奶這樣重要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家人才是勉強能讓她放心的,她是獨生女,而他們出於無可替代的血緣關係,雖然也不見得特別待見她,但總不至於拋棄她或是故意害她。

  如果奶奶沒了,那麼就是世界對她釜底抽了薪。

  等祁連的車在醫院外面完全停下來,江曉媛才勉強回過神來,她遊魂似的推開車門,視網膜上彷彿還存留著時空亂流,無意識地要下車往前走。

  就在這時,車裡忽然伸出一雙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到車裡。

  祁連的手勁很對得起他手腕上的紋身,他的掌心滾燙,手指尖卻是涼的,好像有一團心事鬱結在那裡,通不過微循環。

  祁連一把把江曉媛拉到了懷裡,她身上梔子花的味道撲鼻而來,花的香氣甜得沁人心脾,祁連還是第一次從中聞到了一點苦味。

  江曉媛並沒有哭,也沒有顫抖,沒有掙扎,也沒有表示,只是靜靜地讓他小心翼翼地虛攬著,藉著他的手,緩緩地得到了一點人的溫度,然後從僵死中略微回過神來。

  只有一瞬間,她試圖伸手攥住他的襯衫,臉上露出了一個像是要掉眼淚的表情,然而很快忍回去了,江曉媛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趁機佔我便宜?要收錢的。」

  然後徑直推開他,往醫院裡走去。

  祁連不知道她的眼睛裡看見了什麼,江曉媛一個字也沒有透露。

  她看似淡定地跟著他走進醫院找人,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醫院那光可鑑物的大堂上播放的是無止無休雜亂的畫面。

  她看見自己的頭髮開始變得枯黃,臉上開始添了皺紋,原本飽滿的五官一點一點萎縮,但身上本來廉價的衣服也慢慢變回了很久以前的消費水準,她看上去年長而成功,面容冷漠,漸深的法令紋看起來把她本來的兩分刻薄填到了七八分,面容有說不出的可憎。

  在病毒播放的啞劇裡,江曉媛看見蔣博與自己在街上擦肩而過,兩個人像陌生人一樣誰也沒有抬眼,回頭她又和祁連大吵,吵了沒兩句,她就不肯做聲了,冷淡地坐在一邊端起她的杯子,做出「端茶送客」的疏離模樣,連吵架的言語都欠奉。

  這神色如此熟悉,以前她煩霍柏宇的時候,就是這樣「視別人如糞土」的冷處理。

  ……除了霍柏宇,還對誰用過?

  江曉媛不記得了。

  畫面又一變,她看見自己小時候一個人默默入睡,又一個人默默起床的情景。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背對著門蜷縮成一團裝睡,通過沒關嚴的門,聽著保姆給家人打電話的聲音。

  熟悉的畫面點燃了她經年日久的記憶,抖落了時光的塵土,依然清晰得彷彿昨天發生的。

  地板上的圖像沒有聲音,但江曉媛一字一句都記得,保姆當時說:「主人家就一個小丫頭……什麼?你說那小孩啊,不太招人疼,挺討厭的,平時父母也不管,大概是意外生出來的吧。」

  畫面再變,她看見馮瑞雪臉上帶著蒼白又憐憫的笑容,嘴裡一張一合地彷彿在說什麼……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跟著祁連走到了一個手術室門口時,正好燈突然滅了,她整個人驀地一激靈,全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

  隨後手術室的門推開,醫生護士走出來,手術台上躺著一個臉上蓋著白布單的人,一動不動。

  江曉媛感覺縈繞在她周圍的無數畫面忽然轟然之間全部崩碎了,耳畔轟鳴不止。

  她看見自己久別的父母在醫院雪白的牆上向她招手,下面有一行熟悉的字跡。

  「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是」字好像是血寫就的,鮮紅得灼眼。

  它落在舌尖,有那麼一時片刻,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江曉媛用最後的理智狠狠地咬住舌頭,血腥味在嘴裡噴薄而出。

  她剛要上前一步,腳下忽然一軟,踉蹌著跌了下去,膝蓋沒有碰到地之前就被祁連一把拽了起來。

  祁連終於發現她的目光落點不對勁,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問:「你看見什麼了?看見什麼了?」

  江曉媛牙關緊緊地閉在一起,難捨難分地吐不出一個字。

  人是永遠都追不上光陰的嗎?無論跑得再怎麼拚命也是嗎?

  祁連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提起來:「看著我!」

  旁邊一個護士皺皺眉,走過來提醒:「醫院不要喧嘩。」

  祁連看了她一眼,護士嚇得腳步一縮,可是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就攬著江曉媛往旁邊的座椅走去。

  護士出聲的一瞬間,江曉媛已經冷靜下來,她默不作聲地順著祁連坐在長椅上,手機在兜裡瘋狂震動,江曉媛沒有碰它,祁連看了她一眼之後,緩緩地把她的手機從外衣裡抽了出來。

  然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腰往後一靠,伸出手,在空中逡巡良久,最後落到了江曉媛披散在後背的頭髮上。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江曉媛卻忽然開了口:「我知道,你不用說。」

  祁連:「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江曉媛:「身邊的人總會走的,比我年長的注定走在我前面,哪怕是比我年輕的……也可能隨時離開,或是厭倦我了,或是出了意外,可能無論經過怎麼樣的過程,一始一終,人都只有自己而已——這病毒永遠虐不到點子上,我看它也是活該被卡在時空夾縫裡。」

  她這話音剛落下,祁連手裡的手機屏幕「啪嗒」一下黑下去了,等他再解鎖屏幕,只看見了一個乾淨的信箱,裡面什麼都沒有,彷彿方才種種都是幻覺。

  說完,她站了起來,無論如何,她要去親眼看一看奶奶。

  一個人,不管自以為多麼不同凡響,多麼超凡脫俗,也總是有人不認同這種評價,他的生命中也總會充斥著生離與死別,總是有人討厭他,總是有人厭倦他,總是有人尖銳地否定他的一切價值。

  可是再尖銳的事,如果這就是現實,除了坦然接受,還能怎麼樣呢?

  祁連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也不行嗎?」

  江曉媛沒吭聲。

  祁連:「你已經不會再為病毒有一點動搖,為什麼我還一直不肯消失在你的生活裡呢?其實你心裡明白的是吧,公主殿下?可是你永遠不會表現出一點,是因為我還沒有跪在你腳邊,把忠心捧起來給你看嗎?」

  江曉媛突然泣不成聲。

  祁連又嘆了口氣,他執起她的手,看著她清瘦但不怎麼筋骨分明的手背,輕輕地、虔誠地把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一觸即放,然後站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江曉媛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不知多久,才有些含糊地說:「我要去看奶奶。」

  祁連從她兜裡摸出紙巾,默默地遞給她,讓她藉著自己的遮擋把臉擦乾淨:「好,走。」

  他們剛剛走了兩步,突然,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了她:「曉媛。」

  江曉媛猝然回頭,眼角淚痕未乾。

  她看見紅臉蛋的孫二伯站在身後不遠處。

  孫二伯:「噫!我剛才就說看見個人像你,你嬸偏說不是,我說追下來看看,這鬼地方又這麼難找……」

  過路的護士憤怒地警告:「不要喧嘩!」

  孫二伯用敲鑼打鼓一樣的嗓門說:「我沒喧嘩!」

  江曉媛腦子裡卡住的弦終於輕輕撥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可能弄錯了什麼。

  孫二伯:「快過來,你奶奶想你哪!」

  江曉媛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祁連推了過去。

  她一時間忘情,在醫院樓道里跑了起來,跑了兩步以後又反應過來,連忙欲蓋彌彰地整理好頭髮和外衣,保持著姿態停下腳步慢慢走。

  祁連剛要追過去,被他拿在手裡的江曉媛的手機忽然響了。

  來電顯示跳出「老佛爺」仨字,他愣了一下接起來:「……是蔣老師吧?」

  蔣博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她沒事吧?」

  祁連:「應該是沒事了。」

  「那就好,」蔣博頓了一下,報出了一個醫院地址,「你等一會能過來一趟嗎?」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6:03 PM

第 66 章

  奶奶摔倒的原因是低血糖,一個村裡住著的人就算不沾親帶故,彼此也都認識,立刻有人看到去扶,可是扶了半天扶不起來,她腿上始終沒力氣,這才給送到了醫院。

  「稍微有點血栓,」醫生說,「但是不嚴重——栓得特別結實的那種你懂的,可能就半身不遂或者站不起來了。」

  江曉媛:「那……」

  醫生:「沒事,以後定期來輸液就好了。」

  江曉媛吃了一驚,緊張了起來:「那就是以後一直好不了了嗎?要經常跑醫院?」

  醫生是個中年人,看著她忍不住樂了:「你當你奶奶是你嗎?她這麼大歲數的人,這還算什麼毛病?你就知足吧,這已經很不錯了,就是有可能的話,以後還是儘量不要讓她獨居,有個人照顧比較好。」

  醫生說一句話,江曉媛就跟著點一下頭,乖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叫住蔣博,幫她把房子定下來。

  奶奶坐在病床上,醫生說話沒有避諱她,她看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惶恐,好像病不是生在她身上一樣。

  醫生一走,她就對江曉媛招招手:「來。」

  江曉媛連忙滾了過去,在床邊蹲下。

  奶奶看了看她,沒有發表什麼「我不想去城裡拖累你」之類的廢話,只是問:「哭了?」

  江曉媛沒好意思說她認錯人的事,默認了。

  奶奶手上插著針管,不過大概就像醫生說的,她的血栓並不嚴重,開口說話時也聽不大出血栓患者特有的含糊不清,只是慢吞吞的,流露出某種道行深厚的不徐不疾來。

  「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這回沒死,頂多是能去你在城裡的家裡住幾天,讓你將來少一點遺憾,但是過不了幾年,我總歸還是要死的。」奶奶說,「我能陪你到老嗎?陪不了的,王八也活不了那麼大年紀啊。」

  江曉媛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她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奶奶就看出來了。

  奶奶:「你不能這樣,你們這些小孩子都給慣壞了,我們小時候,打仗死了好多人,饑荒又死了好多人,都是鼻涕還沒擦乾就沒了爹娘,沒了爹娘,自己就是大人,得自己會找地方落地生根,自己能活,哪來那麼多矯情?」

  頓了一下,奶奶又嘀咕說:「我怎麼感覺你進一趟城,雖然長了點出息,但是人越活越小了呢?」

  「因為那個中學就輟學,回家頂門立戶的狀元已經不在了,」江曉媛想,「換成了我這個虛長幾歲,卻什麼都不行的窩囊廢。」

  可是奶奶雖然道行深厚,畢竟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想像力全在田間一畝三分地上,萬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一群腦洞深不可測的物理學家,發明了一個「平行空間理論」。所以對江曉媛的變化,她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生出什麼疑心來,只是抓住了江曉媛搭在床邊的手。

  「要成人,要快點成人啊。」奶奶低聲反覆地囑咐著,然後她好像是累了,漸漸不再說話,滿懷憂慮地睡著了。

  江曉媛有一點笨拙地幫她調整了靠枕,一直陪奶奶待到了傍晚,看見祁連的人影在門口一閃,帶著一身寒意走進來,衝她招招手。

  他把買回來的飯菜交給孫二伯兩口子,又對江曉媛說:「你先吃飯吧。」

  江曉媛的情緒已經平穩了,但是一整天大起大落,有點虛,沒胃口,於是搖了搖頭。

  祁連想了想,認認真真地說:「不行,你必須要吃,吃完我有個事要跟你說,你不吃我不敢說,因為我說完了你可能就更吃不下去了。」

  江曉媛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遇到重要的難事可以商量的人,於是不忍心讓他失望,一絲不剩地收起了她身上根深蒂固的幼稚和任性,拿過一個飯盒,也沒挑嘴,吃完了半盒餃子。

  江曉媛:「你說吧。」

  祁連:「我剛才去見了一趟蔣老師。」

  江曉媛一愣:「蔣老師?他不是已經走了嗎?」

  江曉媛跟祁連只來得及匆忙和孫二伯交代了一聲,就連忙動身趕往了另一家以治療燒傷出名的醫院。

  時間倒回到幾個鐘頭之前,范筱筱在機場大庭廣眾之下追上了蔣博,說了幾句話後,突然從她的包裡拽出一瓶濃硫酸砸向了他。

  幸運的是,當時旁邊正好有一位一驚一乍的女士,看見有東西飛起來就尖叫了一聲,蔣博雖然沒弄清怎麼回事,但被尖叫震得條件反射地後退,他人又比范筱筱高很多,所以瓶子只是砸在了他的胸口。

  不幸的是,普通人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閃避的同時總會下意識地做出用手推擋的多餘動作,半瓶濃酸潑灑到了他的手上。

  江曉媛馬不停蹄地從一家醫院跑到了另一家醫院,闖進了蔣博的病房。

  蔣太后的手已經經過了醫院處理,脖子和下巴上還能看見零星幾點白藥膏的痕跡,應該是濺上去了幾滴,外衣已經被警察當做證物收走,據說那衣服露出了大片的羽絨,白花花的,盡忠職守地為主人肝腦塗地了。

  也多虧他怕冷穿得厚,胸口才沒被燒穿。

  江曉媛開門的動靜太大,蔣博皺著眉回頭看了她一眼:「能穩重點嗎?」

  江曉媛無暇理會,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立刻倒抽了一口氣。

  她一直都知道,他有一雙神一樣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可是……

  江曉媛:「疼嗎?」

  「不疼,」蔣博說,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確實不怎麼疼,大夫說表皮一下就會被碳化燒穿,神經末梢很快就死了,所以現在感覺還好。」

  江曉媛轉身就走。

  蔣博:「你幹什麼去?」

  江曉媛:「我要剁了那個瘋婆子!」

  祁連忙一伸手攔住她:「已經抓起來了,冷靜,你冷靜一點。」

  蔣博悠悠地靠在病床上,並沒有顯得有多麼激烈的情緒,也可能已經激烈過了,此時大半天過去,什麼樣的仇與怨都大致冷卻下來了。

  「複賽方案我可能沒法幫你修改了,」蔣博說,「之後你可能得完全靠自己了。」

  江曉媛:「……」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想複賽?

  她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裡,有一瞬間心裡產生了不怎麼好的猜想——蔣太后這麼平靜,該不會是不想活了吧。

  蔣博沒注意自己一句話把江曉媛的臉說白了,兀自低下頭,看著自己已經分辨不出本來面目的手:「另外這段時間我也沒法兩頭跑了,只能靠你多擔待——我建議你把心態放平,你的水平我心裡有數,在本地區跟那幫色盲們比一比還算有競爭力,全國決賽各地高手如雲,還有海外組參加,你這種菜鳥基本沒什麼希望,能撐過第一輪基本就算奇蹟了。」

  江曉媛帶著哭腔說:「有你這麼咒我的嗎?」

  「誰咒你了?」蔣博低著頭笑了一下,「只要你撐過第一輪,就算給工作室省下了至少大半年的廣告費,已經很不錯了。」

  他還在精打細算著廣告費,看來死不成,江曉媛有點放心,飛快地低下頭,抹了一下眼睛,感覺大半年的廣告費尚且不知在何方,她大半年的眼淚都已經流光了。

  「哭什麼?」蔣博挑挑眉,「我作為一個老闆,難道以後還要親自動手接待客戶嗎?那要你們這些技術人員何用?」

  ……他那神態與預選賽前,江曉媛質問他為什麼不報名,他故作瀟灑地回答「大賽是用來操練造型師,不是操練老闆」時候如出一轍。

  她突然生硬地問:「范筱筱呢?」

  「瘋了。」蔣博面不改色地回答。

  江曉媛愣了幾秒,忍無可忍地爆發了出來:「說一句瘋了就行嗎?是不是她將來說自己是精神病,你還要給她作證說她確實是精神病,然後讓她逍遙法外嗎?都這樣了你還要給她養老送終?你都賤成狗了!」

  這一嗓子驚動了外面的醫護人員,很快有人過來查看,祁連忙悄悄解釋了兩句,關上了門,然後輕輕拉了江曉媛一把:「你怎麼說話呢?」

  「沒事,她一直這麼說話,」蔣博涼涼地接話,「她每天都要自行犬化三次,一次窮成狗,一次累成狗,還有一次困成狗。」

  江曉媛:「……」

  蔣博:「你以後乾脆起個藝名叫『三狗一生』吧,江總。」

  他習慣性地奚落了江曉媛一句,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沉鬱。

  「一個人的過去,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是客觀存在的,」蔣博不等江曉媛回過神來,就自己輕聲說,「我已經活成了這幅鬼樣子,不想再否定自己一次,所以一直想把以前的事揭過去,可是現在才發現……揭不過去的,有些事終歸要有個了結——除非命好,趕在了結前先死了。」

  江曉媛愣愣地看了他一會,突然從他眼睛裡看出了某種很熟悉的東西——他並非不疼,只是如果以一雙手為代價來換取自由,他疼得心甘情願。

  曾經也有一個人,用生命為代價,苟延殘喘在一台機器人裡,換取所有人最終的自由。

  那個人的勇氣現在還在她心口裡,定海神針似的存在著。

  蔣博:「我不會給她作證的,也不會再管她,反正無論是把她關進監獄,還是關進精神病院,從今以後,我都可以擺脫她了,你不覺得也挺好的嗎?」

  江曉媛恨恨地說:「好個屁!」

  說完,她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轉身要去找值班醫生詢問具體情況。

  蔣博卻叫住了她。

  「曉媛。」蔣博很少這樣叫她的名字,太后娘娘一般不會溫和平等地叫跟班小太監。

  「我和你說幾句話,」蔣博說,「你覺得她毀了我嗎?其實沒有。」

  「世界上有無數人比你聰明,無數人比你努力,但是他們都不一定會成功,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有些事實際上就像是老天爺抽獎,大家都拿著一張彩票,滿懷希望地等著開號,但是被抽到的只有極少數人,完全就是撞大運。」

  「你通過比那些聰明人用功,比那些用功的人聰明,或許能僥倖達到某一個水平,讓你能買到那張彩票,和所有人一起等著抽獎,這叫做『謀事在人』。」

  「至於抽不抽得到你,那叫『成事在天』,都是運氣。」

  「運氣和才華哪個更重要呢?」蔣博看著江曉媛,做出了總結,「在我看來,才華只相當於你買彩票的那兩塊錢,只是個先決條件,運氣才是決定性因素。我呢……買了彩票,參加了抽獎,但是沒有抽到,沒什麼好怨恨的。」

  江曉媛忍不住問:「難道你要認命?」

  蔣博:「我可以再買一張別的彩票——比如『成功商人』、『知名造型設計師』什麼的,再抽一次,說不定就中了呢?」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6:04 PM

第 67 章 尾聲

  江曉媛要照顧奶奶,祁連先她一步過去代理工作室的事。

  她默默地對著病房的白牆皮思考她「生如夏花」的主題秀,感覺蔣老師說得對——她時常會有靈光一閃的感觸,然而一旦用造型或是繪畫的形式表達出來,又感覺不像那麼回事。

  她有心去騷擾蔣博,但又總在最後關頭忍住,只是一遍一遍地修改,時常修改得頭破血流的,就知道「買彩票」的那兩塊錢,實在太不容易賺。

  這一年年底,江曉媛帶著奶奶去了她即將比賽的地方,臨出發,是陳方舟來送行的。

  陳老闆雖然個頭袖珍,但是幹活給力,一路幫她扛著行李,把她們送到了火車站:「老祁在那邊接你,放心吧。」

  江曉媛衝他擺擺手:「謝謝了陳老闆,等我發達了,一定提攜你。」

  陳方舟一聽,台詞被搶了,只好把準備好的「苟富貴,勿相忘」嚥了回去,改成了:「你踏實點吧,老大不小的人了,一天到晚做白日夢。」

  火車廣播請「送親友的下車」,陳方舟與江曉媛揮手作別,他站在已經空蕩蕩的站台上,像一顆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黑棗,縮著脖子,皺著五官,兩隻手揣在一起,聽見火車放了個漫長的屁,然後搖頭擺尾,不徐不疾地挪動起來。

  忽然,陳方舟神經質地往前走了兩步,隨即自己意識到了,強行停了下來。

  「我要幹什麼?」他茫然地想,「跳站台嗎?」

  站台上的乘警奇怪地瞄了他一眼,想必是目測此人身板不足以違法亂紀,於是很快調轉目光,不再關注他了。

  陳方舟腦子被寒風吹得空空的,他吸了一下鼻子,悵然若失地往回走去,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年滿懷中二,南下準備闖蕩世界時的心情。

  那時候火車票還沒有實名,進站還不必出示身份證和車票,每個小流氓平均精通兩到三種逃票方法,青少年的陳方舟只會一種,所以大概只配叫「盲流」。

  他逃票上車,上了車就鑽廁所,在車廂裡左躲右閃,跟檢票員鬥智鬥勇,鼻子裡是啤酒泡雞爪的餿味,他心裡裝著一片海闊天空。

  如今,他那餿了的海闊天空味道散了,他心在有個家,有個老婆,即將又有各孩子。

  再溫暖也沒有了。

  畢竟是今非昔比了——陳方舟甩甩頭,聽著身後火車聲漸漸遠去,感覺自己像是與另一個自己分道揚鑣,他心裡有種強烈的慾望想回頭看一眼,又覺得沒有意義,於是失笑一下,灌了一喉嚨涼風,回家去了。

  江曉媛在路上給祁連發了短信,告知了火車正點到達時間,然後說:「順便幫我看看有沒有便宜點方便點的旅館,我先住下來,再慢慢找房子。」

  祁連簡短地說:「行,你不用管了。」

  ……什麼就不用管了?

  等她頂著一雙黑眼圈到了目的地,祁連又開著一輛不知從哪弄來的車,直接把她送到了一處居民樓裡,然後從兜裡摸出一把鑰匙遞給她:「房子租好了,以後你就住這吧,離工作室不到八百米。」

  江曉媛:「……」

  他居然這麼長時間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把房子給租好了!江曉媛震驚得無以復加,只好再次對他的悶騷表達敬意。

  奶奶在旁邊瞪著眼睛打量著祁連。

  祁連把行李送進去,沖奶奶笑了一下:「一樓,左邊那間就是。」

  奶奶開了口,發話說:「你進來喝杯水嗎?」

  祁連十分乖巧:「不了,天太晚,不方便。」

  奶奶神色緩和了一些,收回了虛偽的客套:「哦,謝謝啊小夥子,那你早點回去吧。」

  祁連痛快地說:「好。」

  然後他自行開鎖,進了一樓右面的那間房。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兩間對門同時出租的房子的,屋裡的佈置充分考慮了老年人的需求,沒有一個門檻和台階,雖然不大,但也夠住,江曉媛甚至在臥室的一角看見了一個別緻的工作台。

  「簡直沒轍了。」她想。

  這天晚上,江曉媛做了個非常古怪的夢。

  夢裡有一個巨大的屏幕,她揚斷了脖子也看不到頂,大屏幕上分割成無數個一尺見方、骨灰盒似的小屏幕。

  七八成的小屏幕像是壞了,都是黑屏狀態,其他亮著的在播放影像,主角都只有一個——江曉媛自己。

  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沿著大屏幕的底部緩緩地往前走。

  有些小屏幕裡,她落魄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於是就不看了。江曉媛慣常自戀,流連逡巡的都是裡面的人風光得意的。

  比如有一塊屏幕上,她看見自己一身珠光寶氣,還戴著一副遮著半張臉的墨鏡,高貴冷豔地從某個不認識的建築裡走出來,門口等著的記者立刻追上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辟裡啪啦地對著她拍個不停,嘴裡嗷嗷叫著「江老師」。

  江曉媛心花怒放地想:「天呢,這也是我嗎?」

  她這麼一想,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兩個字。

  江曉媛好奇地按了下去,就看見了那個剛剛被扔到這個世界來的倒霉的自己。

  然而與過去的她不一樣,屏幕裡的江曉媛在美發店被孤立之後,沒有選擇自欺欺人地忍受,而是心和嘴一樣硬地收拾東西走了,她走得志氣非常,誰也沒告訴,四處流浪了好一陣子,最後到一家定製服裝店裡給人打零工。

  她從打掃衛生做起,寒冬深夜裡,滿手都是凍瘡和針扎出來的小眼,在一盞搖搖欲墜的小燈下縫東西,這樣一點一點地學,一點一點地做,最後居然成了個知名的服裝設計師。

  江曉媛看得心潮澎湃的,代入感蘇得不行,看完不過癮,恨不能立刻再找一個屏幕意/淫下一段。

  搜尋半晌,她終於又發現了一個看起來很厲害的。

  屏幕上的江曉媛成了個知名的藝術家,格調相當高,還辦了自己的畫展,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回放」,發現這一段得分歧點在祁連第一次對她承諾無條件幫助的時候。

  和真實的江曉媛不同,屏幕裡的那個她猶豫了一段時間後,還是答應了,她在祁連的資助下念了一所國外的知名藝術院校,由於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麼,又還勉強算是有點天分,之後一直一帆風順,混得不錯。

  江曉媛看完默默回味了一下,看得也有點爽,但是又說不出哪裡有點彆扭,反正不像前面那個燃。

  這時,她忽然又想:「那些黑了的屏幕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念頭剛一冒出頭,隔壁一面黑了的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字樣。

  黑屏想必不是什麼好事,江曉媛有點不太想看,但又耐不住好奇心,最後還是點了。

  屏幕裡回放了一段黑白的視頻,開頭和方才一樣,黑白劇裡的江曉媛接受了祁連給她的資助,但後面卻慢慢不一樣了,這裡面的那個江曉媛,雖然人在學校,心卻始終沒有落到她的專業上,像是混日子混出了慣性,學習未見得怎樣用功,反倒總惦記著給她錢的人。

  江曉媛惦記人,想也知道總是那一套——她要是佔盡優勢,就能優雅可愛、遊刃有餘,她要是心懷不安,必定公主病犯,作天作地。

  賊都知道「謀財害命」乃是大不義,於是錢和人終於不可兼得,最後她在祁連冷淡轉身相對的時候,向病毒投了降。

  屏幕再次回到黑屏狀態。

  原來「黑屏」就是那一個情境下的她輸給了病毒的意思。

  江曉媛極目遠眺,發現不時有原本亮著的屏幕熄滅下去,然而無論怎樣滅,總是有那麼零星的幾個屏幕是亮著的。

  人的每一個選擇,都會產生一個衍生的平行空間,平行空間裡的人走向岔路的另一邊,兩個時空從同一個起始點出發,然後背道而馳。

  那麼也會有無數個病毒,在無限時空中與她糾纏嗎?

  她輸給病毒無數次,同時也一再擊敗了對方嗎?

  江曉媛不知道,這畢竟只是她一個毫無邏輯的夢。

  然而當她在凌晨五點準時醒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有了某種使命感——她要為自己走出的這條路負責,因為或許有無數分道揚鑣的「自己」在默默注視著她。

  江曉媛一骨碌爬起來,開始了自己忙亂的一天。

  要和祁連交接新工作室的事。

  要聯繫客戶。

  要準備招聘團隊。

  還要繼續修改她「生如夏花」的作品……

  或許第一輪就被刷下去了,那也沒關係,學藝不精,大不了下次再來。

  或許將來學藝精了,也一樣離功成名就差那麼一點運氣,那也沒辦法,她只好多參加幾次抽獎,藉以慰藉自己死不回頭的心。

  反正這裡的她中不了獎,另一個平行空間裡沒準能中呢。

  「即使時間僅有二維,也將呈平面狀而不是直線狀,有無數個方向,那就意味著我們可以同時做出無數個選擇。」

  「其中總有一個選擇是對的。」——《三體》by劉慈欣

  《脫軌》正文完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6:06 PM

第 68 章 番外一

  為了照顧蔣老師遭到了極大摧殘的身心,江曉媛沒有特別重大的事不去煩他——反正她總有一天要脫離他的教導,就當提前適應了。

  只有臨近比賽,方案快要定稿的時候,才傳過去給蔣博看了。

  蔣博憋悶得久了,心裡本來就有點邪火,一看江曉媛的方案,總算是找著宣洩的途徑了,他老人家半夜十二點打來電話,神采奕奕地將她的方案從頭髮絲貶損到腳後跟,完美地做到了「糊她一臉」。

  他整整說了半個多小時,把江曉媛手機煲得像個暖寶寶,這才意猶未盡地總結陳詞:「你這玩意要是能有什麼結果,母豬都能上樹!」

  江曉媛忍無可忍:「……喲,那您要上樹?」

  說完,她憤怒地掛了電話,然而蔣老師的話她卻聽進去了。

  其實學什麼東西都是剛開始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爽快,後來越是到了一定的水平,就越是對自己的差距心知肚明。

  狂放地生長了二十多年、頭一次長出自知之明的江曉媛放下電話,擤了一把鼻涕,披上衣服爬起來開始著手修改,幾乎是推翻重做了一整宿,第二天憋到十點多,才頂著厚重的黑眼圈給蔣博傳過去了。

  蔣博在半個小時以後給了反饋。

  他說:「算了,你還是按著昨天的那個來吧。」

  江曉媛:「……」

  蔣老師只用了一句話,就讓她整個人都炸了,江曉媛憤怒地在屋裡轉了幾圈,無法排解心裡鬱悶,又不能沖奶奶嚷嚷,只好炮彈似的射到陽台上,無厘頭地開始摘晾衣架上的衣服。

  裝修師傅大概是個打籃球的出身,晾衣架高得喪心病狂,饒是江曉媛那東京樹一般的還把也得踮起芭蕾腳,她懶得用晾衣桿,在陽台上跳起了「天鵝醉酒」,鐵打的衣架在她笨手笨腳的擾動下「辟裡啪啦地」掉下來,砸在了她沒穿襪子的腳趾上。

  江曉媛「嗷」一嗓子,用趾甲感受到了自由落體的惡意。

  她單腿蹦回屋裡,在奶奶入定一般淡定的目光下跳上沙發,抱起腳仔細看趾甲是不是紫了,不料胳膊肘橫掃,正好將桌上一個沒蓋嚴蓋子的大水杯碰灑了,裡面五百毫升的涼水從茶几上飛流直下,「稀里嘩啦」地把地板澆了個透心涼。

  江曉媛:「……」

  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

  就在她即將要從沙發上跳下去拿拖把時,奶奶發了話。

  奶奶幽幽地說:「你一會準得摔個大馬趴。」

  江曉媛不敢正面和老人頂嘴,只好迂迴地用目光表達抗議。

  奶奶:「你心裡煩,心氣就燥,氣就從全身往外噴,肯定碰什麼什麼倒,走路也要摔。」

  江曉媛沒想到奶奶竟然是個民間氣功理論家,一時間被震住了。

  三秒鐘以後,她默不作聲地找來吸水海綿和拖把,把地上的水抹乾淨,然後鑽進了自己的房間甩上門。

  祁連中午來找她,發現她居然閉關不見人,十分莫名,於是慇勤地把買的水果放在桌上,給奶奶剝了個橘子:「奶奶,她怎麼了?」

  奶奶聽了他的稱呼,十分不爽,心裡想:「套什麼近乎,誰是你奶奶?」

  可是又沒辦法發作——因為中國人民對老年婦女的尊稱就是「奶奶」,不讓人叫「奶奶」,總不能讓人家直呼「老太婆」吧?
  
  奶奶耷拉著一張如喪考妣的黯然銷魂臉,回答:「拜佛去了。」

  祁連看見桌上廢紙一樣攤的手繪,心裡一轉念,就明白了怎麼回事,立刻轉身出門,打電話控訴蔣老師。

  祁連:「人類進步的源泉是善意的鼓勵,不是惡意的人身攻擊,你捫心自問,要是你辛苦努力的成果被人批判得一錢不值,你還怎麼愛?你跟她有仇嗎?」

  蔣博:「人類進步的源泉是如何在殘酷的世界裡求生,我培養的是優秀的設計師,不是玻璃心的設計師,如果連這種對事不對人的溫和批評都接受不了,我看她趁早別幹了。」

  祁連:「……」

  蔣博:「還有你最近越來越昏庸無道了,談戀愛的時候留神點智商,丟了掉了的,以後沒地方補辦。」

  江曉媛雖然並沒有被蔣博批判得一蹶不振,但狀態多少有點不好——修改了很多稿,她還是有點沒自信。

  就在這樣的惶恐不安裡,她這次決賽還是一波三折。

  全國大賽是要直播的,頭天晚上有個綵排。

  為了確保公平公正,選手們是不可能提前把自己的作品公開出來的,所以綵排基本就是大家一起熟悉一下場地,模特們簡單走個台步。

  江曉媛跟她的模特一直折騰到深夜才解放,她飢腸轆轆,一頭紮進了一家路邊麻辣燙——自己吃,模特看著她吃。

  「姐,」個高臉嫩的模特扭扭捏捏地坐在她對面,「嚶嚶嚶」地問,「你怎麼想的?幹嘛找我呀?不來不知道,剛才一看,我感覺好像周圍全世界都是女的,就我一個禿尾巴公雞立在仙鶴群裡。」

  江曉媛奇怪地問:「都是美女不好嗎?要是就我一個女的,周圍都是帥哥,我估計得樂得睡不著覺。」

  模特一臉悲苦,想必是對美女不太感興趣,又不好意思明說,只好長了痔瘡一樣在椅子上左搖右晃,最後可憐巴巴地盯住了江曉媛的碗。

  看了一會,他沒能戰勝心魔,央求說:「那個……讓我喝口湯行嗎?」

  江曉媛:「……」

  誰知這一口湯把人喝壞了。

  模特們平時嚴格限制飲食,油多味道重的垃圾食品肯定是不怎麼吃的,那位小兄弟的胃早已經習慣了能淡出鳥一般的營養食品,被這一口麻辣鮮香燙的路邊攤嚴重地傷害了,當天半夜就爆發了急性腸胃炎,弱柳扶風地倒地歇菜。

  江曉媛第二天早晨才得知這個消息,整個人都不好了,感覺老天要亡她。

  這時候換模特怎麼來得及呢?

  她先是熱鍋螞蟻一樣在屋裡團團轉了二十分鐘,最後被奶奶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轉成球也不管用」點化,想通了——反正蔣老師鐵口斷言,她無論如何也是給別人當分母的。

  江曉媛乾脆破罐子破摔,動手綁來了隔壁祁總。

  祁總不說別的,個頭是夠的,只是肩膀略寬,她於是將準備好的服裝兩條袖子扯了下來,然後腦子裡靈光一閃,一把豁開他的領口,又不知從哪翻出了一條沒用過的鞋帶,兩邊塑料頭一剪,在祁連胸口處綁了幾個叉,勒出了胸肌,當場讓他從知性風變成了野獸派。

  「……」祁連,「你瘋了?我又沒當過模特!」

  江曉媛一邊動手修飾他的五官,一邊說:「你會走就行了。」

  祁連:「……我怎麼走?」

  江曉媛:「放心吧,只要人夠好看,踢正步都沒人管你。」
  
  一直抗議的祁連詭異的沉默下來,江曉媛半天沒聽到響動,才看了他一眼:「怎麼?」

  祁連心想:「你要是每天這麼漫不經心地誇我一句,給你幹什麼都行。」

  可惜他人本悶騷,這種肉麻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好別開目光,輕輕地笑了一下。

  就這樣,祁總乖乖地客串登台,成了歷史上最隨便的模特。

  托他的福,江曉媛因禍得福,意外通過了第一輪比賽——每個給她投票的評委都差不多是一句話:「你的模特太帥了,給你加了很多分,要謝謝他。」

  江曉媛:「……」

  什麼技術與藝術水平的比拚?都是扯淡,在女人主場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男/色管用。

  犧牲了色相的祁總當天晚上收到了好幾個客戶的電話問詢,想瞭解涅槃工作室的具體業務,果然如蔣老師預料的那樣,過了第一輪沒被刷下去,就已經相當於給投資人省了一大筆廣告費了。

  當然,靠運氣是不能走到最後的,第二輪比賽的時候,僥倖上位的江曉媛不出意外地被人刷下去了,這一次沒有貓膩,她輸得心服口服,一直到正常比賽結束也沒有走,認認真真地找了個地方記錄別人的兩點和評委點評。

  涅槃工作室作為業內小透明,想要征戰天下的路還很長,然而開端卻已經足夠好。

  散場後,祁連領回了比賽紀念品和一堆業內前輩與潛在客戶的名片,追上了江曉媛:「剛才在後台蔣博給我打過電話。」

  江曉媛:「什麼?」

  祁連:「他說他養到開春就要過來工作了。」

  江曉媛:「什麼!」

  媽蛋,就不能多養幾天嗎?她的好日子又要結束了!

  又要從自由人變成小奴隸了!

  「小奴隸」這麼想著,痛並快樂著地蹦上了馬路牙子,一手撐在祁連的肩膀上,跟著他慢慢地往回走去。

  就在這時,微微陰沉的天空中開始飄落細碎的雪花,江曉媛還沒回過神來,旁邊一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小姑娘已經敏感地一把拉住她的同伴:「啊呀,下雪了!我都沒怎麼見過下雪!」
  
  同伴說:「其實我們這裡一個冬天也不一定能下上一兩場雪了,城市熱島效應嘛,沒想到還真讓你趕上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我運氣好!」
  
  江曉媛看了她一眼,把手縮進袖子裡,默默跟著學了一句。

  「我運氣好,」她愉快地想,「總是還沒買彩票,就先中獎了呢。」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6:06 PM

第 69 章 番外二:蔣博

  一家咖啡廳,靠窗的地方,人模狗樣的一男一女相對而坐。

  女人一身灰呢大衣,髮捲漂亮自然,一看就不是燙的,是來之前剛吹的造型,眉目清秀,即便是在專業人士眼裡,也能算是個不錯的日常妝。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不會再有青少年時代天然去雕飾的美好水嫩了,這是自然規律,男女都逃不過,接下來要麼費盡心機、精雕細琢地把自己打扮的人模狗樣起來,要麼就放任自己猥瑣醜陋地衰老下去,再沒有第三條路了。

  不過不知道怎麼的,很多年沒見的人,突然這麼講究起來,一下就讓人覺得陌生了。
  
  「你好像一直沒變樣。」

  女人沒話找話,不過在蔣博聽起來,有點像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只好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這麼一「嗯」,又冷場了。

  蔣博掩飾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飲料,垂下眼移開目光。

  對面坐著的是他童年時代在孤兒院裡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小時候真的很好,他至今都記得,她小名叫「寧川」,姓氏不祥,隨院長姓了岳,愛吃充滿了糖精味的劣質奶油蛋糕,一直特別沒出息地惦記過一塊粉色塑料包著的醜蛋糕。

  他甚至承諾過,長大有了錢,天天給她買來吃。

  可惜那種蛋糕已經被時代和食品安全法淘汰了,他的承諾被飛快發展的時代一刀兩斷,倒不回去了。

  因此只好裝作沒有這麼回事。

  如今兩地分開多年,蔣博和岳寧川坐在一起,居然不知道該聊些什麼,好不尷尬。

  蔣博一點也不想提「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之類的話題,因為對方說完以後一定會反問。蔣博自己的生命在晦暗與蹉跎中淹沒了那麼多年,如今才剛剛開始,這履歷實在有點單薄,經不起推敲。

  瞻前顧後的結果就是越發的無話好說。

  幸好,這時候蔣博的電話響了。

  蔣博帶著幾分急切接起來,迫不及待地想緩解眼下冷場得尷尬:「喂?」

  電話那邊的人歡天喜地的衝他嚷嚷:「蔣老師,我的高化考下來了!」

  蔣博:「嗯,怎麼了?」

  江曉媛:「我說我有高化資格了!」

  蔣博:「聽見了,我又不聾,下來就下來了唄,誰還沒有啊?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也至於給我打個電話?神經病!」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剛把手機放下,蔣博就覺得鼻子一癢,忍不住偏頭打了個噴嚏,完事習慣性地嘀咕了一句:「誰想我我想誰。」

  話音沒落,他又打了個噴嚏。

  這次沒來得及開口,桌子對面的女人已經笑盈盈地替他開了口:「誰罵我誰傻逼。」

  兩個人愣了一下後,同時笑起來,這是頑童們小時候互相接話的默契,塵封經年猝不及防地掉出來,像是被尖刀劃過的老唱片,曲還是那段曲,卻已經荒腔走板得扎人刺耳了。

  肯定是江曉媛那個沒良心的在背後罵他,蔣博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鼻子,甕聲甕氣地說:「說得對。」

  岳寧川的目光在他到底留下了可怕傷疤的手上停留了一下,輕聲問:「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蔣博一愣,低下頭,用咖啡匙慢慢地攪著杯子裡不知所云的奶泡。
  
  岳寧川見他語塞,立刻知道尷尬,會意地自顧自接下去:「我沒那麼好的運氣,始終沒被領養,自己打了幾年工,攢了點錢,考了個自考的文憑,後來跟了個深圳老闆幹工程。」
  
  蔣博默默地抬頭看著他。

  好友說:「跟過三個老闆,有改行的,有破產的,還有捐款逃跑的,我嫁過一次人,然後離了,自己積攢了一點門路,開始自己給自己幹,傾家蕩產了好幾次,現在總算有點起色,緩了口氣。」

  蔣博:「那現在又結婚了嗎?」

  「沒呢。」岳寧川聳聳肩,「好像也不那麼急了,急也沒用。」

  蔣博:「有好的就抓緊時間吧,錯過了後悔。」

  他這話說得不咸不淡,好像句遠遠的客套,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岳寧川的目光忍不住又從他那落下傷疤的手上掠過,蔣博的手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彷彿是想縮回來,但終於還是沒有。

  兩個人沉悶地坐了一會,蔣博說:「行吧,我今天晚上的飛機,還趕時間,就不回來了。今天沒帶名片,咱倆留個電話號碼吧,以後要是有機會去北京,我好好請你吃頓飯。」

  他說著摸出了手機,眼皮也不抬地說:「你多少號?我給你打過去。」

  岳寧川沒有報,她只是笑了一下,有點落寞地端著自己的茶杯,喃喃說:「咱倆連一起喝杯咖啡的話都湊不出來,還有必要『好好吃頓飯』嗎?」

  蔣博抬起眼看著她。

  他眼角狹長,眼皮很薄,能看出下面隱約的血管,從皮到骨,無處不單薄,唯有目光幽深,像是裝了一碗濃稠、又諱莫如深的墨。

  岳寧川低聲說:「博士哥哥,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蔣博一震。

  他青少年時代比其他孩子都文靜,四肢細長,白襯衫洗得乾乾淨淨,一點也看不出若干年後「蔣太后」身上那種塵囂四起的浮華,別人都覺得他會走高冷的學術路線,一路唸到博士,所以給他起了個名叫「岳博士」,直到被范筱筱收養,才隨同她前不知多少任夫姓「蔣」,並把那土得掉渣的「博士」一分為二。

  岳寧川一把按住蔣博放在桌上的手,後者彷彿又被硫酸燙了一次似的,飛快地抽動了一下,狠狠地往後一縮。

  「不好意思。」蔣博站起來,塞了兩張人民幣在杯子底下,轉身就走。

  岳寧川已經不是當年孤兒院裡那梳著羊角辮的小妹妹了,她精緻優雅,成熟得體,卻總是讓他想起范筱筱。蔣博有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懦弱,彷彿只有江曉媛那樣神經比腰粗的妞兒才能讓他稍微坦然放鬆一點……
    
  江曉媛連別人的臉色都未見得看得明白,怎麼能看明白別人的心呢?

  那勇敢的蠢貨讓蔣博覺得安全,可是她大概永遠也走不進他的世界——不過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蔣博才會覺得安全。

  他在飛機上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到了少年時代的事,醒過來全然不記得了,只是塵封的記憶彷彿都被喚醒了,蔣博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拖著行李箱往外走去,從走廊光可鑑物的地板上看見自己模糊的身影,恍然間發現,他居然沒有「過去」。

  像一塊沒有根的浮木。

  當然,很快他就沒時間思考浮木不浮木的事了,蔣太后結束垂簾聽政,正式登基為帝,一天到晚真忙得像個狗皇帝,要見好多客戶,看好多合約,每天抱著內部控制的專業書啃,審完預算表審賬——以及找碴。

  以前他只需要找江曉媛一個人的碴,如今工作室的團隊已經在磨合中磕磕絆絆地有了雛形,蔣老師要找很多人的碴了,為了確保雨露均霑,他只好緊鑼密鼓,儘量平衡分配到每個人頭上的碴,務必不讓一個人閒著。

  人一忙碌起來,就把什麼傷春悲秋、空虛寂寞冷的事都忘了,蔣博以無限的精力一頭紮進了有限的工作裡,每天行色匆匆,周身王霸之氣趕超世界上最憤怒的王八,要論不是東西,五湖四海七大洲,莫之與京。

  工作室從一開始的輕踩油門小步慢跑,被他一腳加超了速,旋風一樣地發展了起來。

  蔣老師果然卯足了勁要去買另一張「彩票」。

  又一年秋天,再一輪全國造型師大賽開場的時候,涅槃工作室除了老闆之外,已經有了十來個員工,其中三個加上江曉媛這個碎催一樣的創始人都參加了。

  首都賽區的海選相對公開透明,起碼可以讓大家安心準備比賽,不至於出什麼蛾子,報名的四個人,兩個進了賽區前五,獲得複賽資格,簡直可以說是大豐收了,於是一起吵吵嚷嚷地出門慶祝。

  忽然,江曉媛在工作室門口撿到了一束花,她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嚷嚷起來:「慢著,有情況!我看看……蔣先生,恭喜……哇!」

  蔣博接都沒接,心如止水,任憑他們起了一會哄,視若無睹地走了。

  誰知從那以後,工作室每週末都會收到一束花,有時候是玫瑰,有時候是康乃馨,十分隨性。

  蔣博心裡隱約知道是誰,卻一直沒有回應。

  直到大半年後,有一天,花沒了。

  江曉媛把樓道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花,差點去把鐘點工和保安挨個問遍,被蔣太后趕走了。

  沒有誰會一直等誰,何況他被繼母在大庭廣眾之下當中潑硫酸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在當地稍微一劃拉就有十來個版本,傳說有多不堪,不用親耳去聽,心裡也能猜得到。岳寧川又不聾,難道不會去打聽嗎?

  蔣老師早就決定和工作室結婚了,然而大概是習慣作祟,突然之間,心裡還是有一點失落,他自嘲地開車回家,心想:「果然是人性本賤。」

  然而剛開進小區,卻發現他的車位被人佔了。

  蔣博一愣,剛想鳴笛提示,那車裡的人卻走了出來。

  岳寧川洗淨鉛華,素面朝天,眼角依稀已經有了皺紋,失去了修容粉和腮紅的臉色也顯得失了幾分血色,可是洗得發白的襯衫與垂在胸口的長辮子卻依稀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樣子。

  她似乎有些侷促,化妝化慣了的人素面朝天出門都不免有些侷促,然而還是邁開腳步,走到了蔣博面前。

  有一些時光,怎能讓它在傷口中潰爛腐朽呢?

  也許總有一些人,足夠敏銳,能明察秋毫,還恰好能找到一條通過他心裡銅牆鐵壁的路吧?

  被涼水塞了許多年牙的人,難道就沒有機會走運一次麼?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8-4-30 06:08 PM

第 70 章 番外三:祁先生的奮武

  江曉媛算是半個藝術工作者,等到工作室歸入正規之後,她甚至成了五分之三個藝術工作者——週末她還偶爾會畫一些油畫貼在網上,攢了一堆小眾興趣圈的朋友。

  搞藝術的,十個有八個有拖延症,還有一個是生活習慣紊亂晚睡綜合症。

  江曉媛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行動力注定了她不可能是個拖延症,因此只好罹患後者。

  祁連經過了縝密的觀察和十足的耐心,逐漸養成了如下的生活習慣:每天早晨,他起床晨練完畢,將自己收拾停當,就打開門,坐在玄關裡的換鞋凳子上用手機刷新聞,聽見對門有動靜,他就默默地跟出來——這個時候,江曉媛是注意不到他的存在的,她的魂魄飄在宇宙中某個不著邊際的次元,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

  江總遊魂一樣地晃悠出門,祁總的任務就是留神著她別被門檻絆倒,一路尾隨江曉媛到小區門口那賣早餐的一條街,跟著她完全隨機地排進一條隊。

  兩人的走位十分微妙,像遊魂主人牽著一條老老實實的黑背犬。

  然後比如說今日江總臨幸了賣煎餅的,大概就會發生如下對話。

  老闆:「攤幾個?」

  江曉媛:「……」

  祁連:「三個,一個不要蔥花,一個不要辣椒,還有一個放倆雞蛋,再加三碗豆漿。」

  老闆:「好勒,一共十六!」

  祁連就默默地掏錢挑豆漿,等交易結束,江曉媛還在那迷茫地掰著手指算數。

  老闆收了錢,雙手如飛,一分鐘一個煎餅,絕不讓客人久等,三分鐘以後就完成了實物交割,祁連自己拎走一個,掛在江曉媛手上兩個,拍拍她的頭:「走了。」

  江曉媛如夢方醒:「哦,早!」

  這樣走回去,遊魂主人與老實黑背的走位乾坤大挪移,變成一個長腿主人領著他蔫巴巴的小貴賓的情況。

  等回到家裡,早起的奶奶必然已經堵在門口,目光在祁連身上掃一圈,開始盤問:「你們倆碰上了呀?」

  沒心沒肺的江曉媛說:「哦,祁總請客。」

  奶奶:「……」

  看在早飯的情分上,她老人家總不好將祁總拒之門外,只好捏著鼻子放他進來,共進早餐。

  奶奶對祁連只有一個意見——就是他手腕上那作為歷史遺留問題的紋身,老人家不能理解中二少年青蔥歲月裡「左青龍,右白虎」的審美情趣,在她老人家看來,漢子留長髮、打耳洞、紋紋身等等行為,基本就像女人光膀子上街一樣有傷風化。

  什麼長相與家世、能力與才華等等,奶奶一概沒有概念,她老人家對男人的要求只有一條,「老實本分」。

  祁總不幸被這一條硬性規定淘汰了。

  為了啃下「老領導」這塊硬骨頭,祁連開始了漫長而不動聲色的抗戰。

  幸好,在這方面,他有天然的優勢——自從蔣老師退居二線,專注經營管理培訓,不再接客之後,江曉媛漸漸成了工作室裡挑大樑的,經常出門不在家,她實在不放心把奶奶一個人扔在家裡,所以一般會在祁連那裡放一把鑰匙,托他方便的時候照顧一下。

  奶奶剛開始很反對:「你一個大姑娘,怎麼能把鑰匙給外人?還是個男的?」

  江曉媛:「祁連沒事。」

  「怎麼會沒事?」奶奶瞪起眼睛,逼問,「他不是外人還是不是男的?」

  江曉媛:「……」

  「那好吧,」無言以對的江曉媛只好使出殺手鑭,佯裝投降地說,「那我去雇一個保姆。」

  奶奶分不清普通保姆和月嫂的區別,聽見過別人在樓下議論請月嫂的費用,一個月要小一萬,唯恐江曉媛這頭髮絲裡鑲嵌著「敗家」二字的熊孩子真的去當這種冤大頭,只好捏著鼻子忍受了祁連的登堂入室。

  就這樣,祁總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幫助下,成功打入了敵人內部。

  很快,他就發現奶奶的愛好了。

  奶奶是兩檔節目的腦殘粉,一個是每天中午的危言聳聽破案節目,從綁架到殺人什麼都有,內容基本是「受害人車裡發現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指紋」,然後配上一段特別邪乎的BGM,渲染一下指紋的可怕之處,然後宣佈結論「受害人失蹤之前,車曾經借給了一個朋友,警方已核實了他的不在場證明」……每天基本都是以抓到一個見財起意的賊這種簡單粗暴的結局告終。

  另一個是每天傍晚的吵架節目,通常是東家長,西家短,三隻耗子四隻眼的一些家庭矛盾,不嫌丟人顯眼地上電視,一大幫主持人和專家聲情並茂煽風點火地調節矛盾。

  奶奶的愛好遭到江曉媛晨昏定省的鄙視,始終無人分享,寂寞得不行,祁連投其所好,漸漸地成了她的知音。

  一天中午,江曉媛扛著自己的工具箱回家,剛一進門,正聽見電視裡傳來陰森森的背景音樂,主持人一口一重音地問:「那麼弟弟會不會就是殺害哥哥的凶手呢?」

  祁連輕車熟路地接話說:「肯定是,前面鋪墊那麼長了。」

  奶奶驚詫地回頭看著他。

  祁連屁顛屁顛地削了個蘋果給她:「昨天晚上您不是看了那個因為老家兒房子產權打架的事嘛,這個肯定也還是因為房。」

  接下來,他在江曉媛的目瞪口呆中進行了長達一分鐘的凶手心理分析,把奶奶說得一愣一愣的。祁連靦腆一笑,見好就收:「不瞞您說,我小時候最想當的就是警察,就是差一點沒考上警校,這才只好出來自己做點小買賣。」

  奶奶的目光在他那充滿罪證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下,表達了一點小小的疑慮。

  祁連大言不慚地扯淡:「哦,我以前不是做記者的嗎?在社會板塊,就是經常要深入一些社會裡比較邊緣的地帶,為了獲取第一手資料,我在好多地方都潛伏過,這個都是那時候留下的。」

  江曉媛:「……」

  新時代的流氓都開始假裝赤誠的警校落榜生,這樣真的好嗎?

  反正不管別人信不信,奶奶是信了。祁連用了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培養了和奶奶一樣的八卦節目愛好,成功地塑造了自己溫和耐心,「老實本分」又勇敢的角色,終於,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他戰勝了奶奶這個巨大的絆腳石。

  從一開始的「怎麼能把鑰匙留給外人」,到後來奶奶主動張羅:「小祁,經常過來陪我坐坐呀,她在家也來,沒事,我們家曉媛就是個棒槌,我跟她沒話說」。

  悶騷祁總的第三個奮鬥,起於和江曉媛一次看電影的經歷。

  電影講了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奮鬥故事,最後男主角當上了CEO,迎娶了白富美,鏡頭裡跳出了一個十分有暴發戶氣質的別墅客廳,不倫不類地選用了中式實木與歐式風格,正中間假壁爐上面還十分不環保地吊著一顆角馬的大好頭顱,總之十分喜感,不知道是導演的審美還是黑色幽默。

  半個放映廳都笑了,江曉媛卻沒有。

  散場的時候,她突然說:「其實我們家以前也是這德行的。」

  祁總一愣。

  江曉媛:「我爸雖然一直讓我學藝術,但是他自己老是特別低俗,我們家當時就被他裝修成了這樣,上下好幾層,平時家裡連人都沒有,只有我跟一個保姆住,房子又陰森又空曠,我想找保姆,有時候天黑了都不敢自己出房間,都躲在屋裡打電話給她……」

  她雖然說的都是不愉快的經歷,然而語氣中還是不免帶出了一點懷念。

  祁連一時熱血上頭:「你家在哪,帶我去看看。」

  江曉媛:「我家?我家當然在另一個世界。」

  祁連大言不慚道:「當然,現在還不是你家,我們去看看你家原來住的地方房子還在不在,如果不巧這個時空裡沒有那片房子就算了,要是有,將來我想辦法買給你。」

  江曉媛:「……」

  祁連見她無言以對,以為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自己也被感動了……

  直到他跟著江曉媛來開車到了某一片豪宅區。

  這個時空中,那片小區居然也還在,並且風姿不遜於另一個時空中的它。

  如果不是江曉媛帶路,祁連幾乎不知道人滿為患的市區裡還有這種低密度的奢侈住宅。

  他趁著江曉媛趴在車窗上,遠遠地張望那片房子的時候,偷偷摸出手機來查了一下價格,終於知道江總無言以對的原因了。

  以他名下那些小打小鬧的資產,哪怕再加上燈塔助理留下的基金,再把剛剛孵化出來的工作室切吧切吧賣了……也萬萬買不起這裡的一套最破最小最邊角的房子。

  祁連:「你原來的家是哪個?」

  江曉媛:「這裡看不見,樓王在最裡面,景觀擋著。」

  祁連:「……」

  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窮人。

  車子緩緩離開小區的時候,祁連又忍不住在後視鏡裡看了一眼那些沉靜的建築,心裡不知在想什麼,也許有一天,他們真的能回到這裡呢。

  那一定很美好,至少江曉媛不會砍一顆角馬的頭掛在屋裡的。

  不過,這大概是另一個任重道遠的故事了。

  《脫軌》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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