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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七月新番 -【秦吏】《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0:55 AM     標題: 七月新番 -【秦吏】《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0:56 AM 編輯

【書名】: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內容簡介】:

  戰國之末,華夏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有人天生世卿。

  有人貴為公子。

  他卻重生成秦國小卒黑夫,雲夢秦簡中的小人物。

  為免死於溝壑,為掌握自己命運,他奮力向上攀爬。

  好在,他趕上了一個大時代。

  六王畢,四海一!千年血統,敵不過軍功授爵。六國豪貴,皆被秦吏踩在腳下。黑夫只想笑問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南取百越,北卻匈奴,氐羌西遁,樓船東渡。六合之內,皇帝之土。在他參與下,歷史有何改變?

  秦始皇固有一死,天下將分。身為秦吏,又當如何抉擇,是推波助瀾,還是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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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0:57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0:57 AM 編輯

小亭長

第1章 士伍,請出示身份證!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國南郡安陸縣,傍晚時分,雲夢澤畔下起了雨,激起湖水漣漪陣陣,打得芭蕉七零八落,最後落到客舍屋頂上,才不甘地被瓦片擋住。

  湖邊一家簡陋的客舍內,鬢角發白的「舍人」,也就是店主人,正哼著楚地歌謠忙裡忙外,卻聽到外邊傳來一陣狗吠,接著是沉重的敲門聲。

  「這麼晚還有人來。」他罵了一句,才慢吞吞地挪過去打開門。

  「多謝老丈!」

  來客狼狽地鑽了進來,只見他穿著一件濕漉漉的褐衣,下身穿絝,腳踩草鞋,用木棍作簪子,將髮髻固定在頭頂左側,一抬頭,卻見其皮膚黝黑,五官方正,濃眉大眼,頷下無須,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庶民……

  年輕人一抹臉上的雨水,露出一口白牙,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雨道阻,我想在客舍住一晚,可乎?」

  「可有驗、傳?」

  一聽此人要住店,舍人瞬間從一個普通的鄉下老頭變得精明起來,目光掃向年輕人腰間短劍。

  「有驗傳。」

  年輕人埋頭在褡褳裡掏了掏,將楊木板製成的「驗」,以及柳木條削成的「傳」小心取出,見上面的文字沒被雨水弄濕,這才鬆了口氣,雙手交給舍人,同時介紹起自己來。

  「我是安陸縣雲夢鄉士伍,老丈可以叫我黑夫!」

  「黑夫?」

  舍人在雲夢鄉有不少熟人,唯獨沒聽過這號人物,他的目光在「驗」和黑夫臉上來回徘徊,這認真勁,讓黑夫有種前世被警察查身份證的錯覺,一時間冷汗直冒……

  由不得黑夫不心虛,因為他的身份可以說是真的,也可以說是假的!

  原來,他早就不是原裝的秦國人「黑夫」了,而是二十一世紀某省警官學院的學生,畢業後考上了縣裡的派出所編制,和朋友到湖邊遊玩慶祝,卻為了救一位落水的小女孩不幸溺亡。

  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硬邦邦的榻上,被一群衣著古樸的「陌生人」包圍著噓寒問暖,後來才知道,這是他的母親、哥哥、弟弟等。自己大概是遭遇了小說裡名為「穿越」的爛俗橋段,而且還一口氣回到了兩千多年前,成了名叫「黑夫」的秦國安陸縣青年!

  「黑夫,這不就是那封『中國最早的家書』裡的秦國士兵麼。」

  他看過一些節目報導雲夢秦簡,尤其對「黑夫木牘」印象深刻,卻沒料到,自己會變成那封信的主人……

  想到自己的未來,他便不寒而慄,電視節目裡說,黑夫是在軍營裡寫的信,他們兄弟二人只是秦軍普通小卒,不但要執行作戰任務,還缺衣少食,必須寫信向家裡要錢買衣服,說再不寄錢,就要出人命啦!急急急!

  黑夫向家裡要的衣服和錢寄到沒有,後世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考古學家肯定的:在發掘過程中,墓裡只有這封信而沒有黑夫的遺骨,也就是說,黑夫很可能死在秦滅楚的戰爭中,只留下了這封信,被家人作為一個念想帶入墓葬裡……

  「我會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黑夫開始絞盡腦汁,如何才能避免日後戰死的命運,還不等想出個眉目來,當地村長(裡正)就突然找上門來,點名要見他!

  原來,黑夫今年已滿17歲,按照秦國的律法,他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應該「傅籍」,也就是登記戶口名字,並承擔服役的義務。

  這下黑夫可傻了眼,以為自己要被拉壯丁上戰場了,雖然前世在警官學院受過一些訓練,實習時也見過血,但單打獨鬥是一回事,在千萬人廝殺的戰場上是一回事。

  他的大哥「衷」聽了他的擔憂後哈哈大笑,解答了黑夫的疑慮。

  秦國在這方面還是考慮很周全的,作為人生第一次服役,黑夫只需到安陸縣城當一個月的「更卒」,幫公家修城站崗,或是接受軍事訓練,不會上戰場的,黑夫這才鬆了口氣。

  安陸縣更卒集合的最後期限是十月初一,如今已經九月底,役期如火,黑夫只得匆匆收拾好行囊上路。

  在裡門外告別時,母親和長兄衷對他千叮嚀萬囑咐,這讓前世年幼喪母,童年孤僻的黑夫感到了一絲家的溫暖,開始漸漸認同這個身份……

  到這時,黑夫心裡也踏實了許多,他想:「既來之則安之,反正現在離那場決定我生死的大戰還早,擔心也沒用,不如多看多聽,好好瞭解這個時代,慢慢想保命之策。」

  於是,黑夫便將焦慮拋在腦後,開始好奇地打量這個被史書稱為「暴秦」的國度。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一路上,秦國制度之完備,律法之嚴明,都讓黑夫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走錯了片場,這還是古代麼?

  就比如說,他前來投宿這家客舍,舍人索要的「驗」「傳」。

  「驗」就是秦國人的身份證,由巴掌寬的楊木牌製成,上面篆刻有黑夫的籍貫身份:「南郡、安陸縣、雲夢鄉、夕陽裡人,名黑夫,家中第二子,是士伍,高七尺五寸。」

  士伍,是秦國對沒有爵位的平頭老百姓的稱呼。此外,秦國百姓比鄰而居,五戶一伍,十戶一什,平日得好好種地,不許隨意離鄉。若是想出遠門,不但要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還得由籍貫地所在的村長(裡正)、派出所長(亭長)給你寫個證明,這便是「傳」,相當於秦國人的介紹信。

  和現代一樣,在秦國,不帶身份證和介紹信不能住店開房,店主敢收留這樣的人,就會被罰款,甚至丟掉飯碗!

  所以舍人才對黑夫仔細盤問,細緻到他家裡有幾口人,都是幹什麼的都要確認,還問他雲夢鄉夕陽裡的幾位老人家名字,身體可還好?以確定他身份真偽。

  黑夫早有準備,一一作答,驗傳也沒問題,舍人這才放過他,說道:「原來是去縣裡服役的士伍,隨我進來吧。」

  「唯。」

  黑夫應諾,心裡一顆大石頭落地暗自慶幸道:「還好,我沒有重蹈商鞅的覆轍。」

  黑夫穿越前就聽說這個故事,秦孝公死後,被新法觸動利益的貴族聯合起來,將商鞅打成叛臣,全國通緝。商鞅逃到一個旅館想要投宿,卻因為無法提供驗傳,而被店主拒之門外。

  商鞅被自己一手創立的制度逼上絕路,真是莫大的諷刺。不過這樣也好,在客舍裡住的,不太可能有逃犯惡徒,大家都是秦國良民,可以安心睡覺了。

  客捨不大,就是個二進的院落,經過院子時,黑夫看到這裡停了一輛馬車,大概是某位住店官吏的。

  隨後,他跟著舍人來到依東牆而建的一間大屋,但在進門前,舍人又突然回頭道:「知道在客舍私鬥是重罪麼?」

  黑夫忙道:「知道,我絕不會生事。」秦國鼓勵公戰,嚴謹私鬥,跟別人動手的人會被剃掉頭髮鬍鬚,這在當時的人看來,是奇恥大辱。

  「明白就好。」舍人還是讓黑夫將所帶兵器交出來,才臭著臉打開大屋的門,一股暖意頓時撲面而來……

  屋內已有四五個人,正圍著地灶烤火,見老舍人又帶來一位客人,便各自擠了擠,其中一個瘦猴般的青年更是熱絡地招呼道:「小兄弟,來這坐。」

  「汝等稍等,我去準備熱湯。」

  老舍人年紀大了,幹什麼都是慢吞吞的,客舍只給出差官員提供飯食,至於普通百姓,啃自己懷裡的乾糧就行了,能免費給他們一碗熱湯喝,已是仁至義盡。

  黑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盤腿坐下,一邊烤著衣服,一邊打量同一屋簷下的幾人。他們的打扮和黑夫差不多,都是一身褐衣,濕漉漉的。這種天氣還出門奔勞的人,都不容易,只一會兒,幾個人便聊起天來,從今日的天氣,聊到秋後的收成……

  黑夫認真聽著,時不時應和幾聲,他話不多,卻很喜歡聽別人交談,可以讓他更真切地感受這個時代的人和事,同時吸取有用的信息。

  聊著聊著,話題慢慢偏轉,從日常生活轉向近來發生的「天下大事」上。

  「汝等可聽到傳言了?」

  那名招呼黑夫在身邊就坐的瘦黑青年,名叫「季嬰」,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對黑夫等人道:「我聽關中來的人說,上個月,有個燕國刺客,竟敢在咸陽宮殿裡行刺大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0:58 AM

第2章 天下事與眼前事

  「那燕人極其狡詐,竟借獻地圖為名,暗藏利刃,欲刺殺大王……」

  「噫!」

  旁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仔細地聽季嬰講述這驚心動魄的故事。直到聽說大王沒事,這才鬆了口氣,紛紛詛咒起那刺客和燕國來,同時慶幸道:

  「大王受上天庇護,絕不會有事。」

  看得出來,至少現在,秦王嬴政在普通秦人心目中,還是同蒼天等高的存在,極受敬仰。

  只有黑夫對荊軻心生惋惜,不由輕輕吟唱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屋內幾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黑夫連忙閉口,笑著搪塞道:「是我從兄長那裡聽來的一首北方歌謠,他服役時去過趙地。」

  「倒是雄壯異常,令人動容。」季嬰等人不疑有他,也沒當回事,繼續談天說地。

  黑夫卻陷入了沉思。

  他從大哥衷處聽說了,三年前(公元前230年),韓國被現在的南郡太守騰攻滅;一年前(公元前228年),趙都邯鄲也被秦軍佔領,衷還參加了那場戰役。

  如今,荊軻刺秦王也已發生,這就意味著,燕國很快就要完蛋了!

  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黑夫知道接下來的劇本:作為報復,秦王嬴政派大軍伐燕,明年,燕都破,太子丹被殺,燕王退保遼東。

  與此同時,秦軍還在猛攻大梁城,魏國也很快會滅亡。

  如此一來,秦國已經橫掃北方,秦王嬴政的劍,即將指向南方的楚國!

  「也就是說,再過兩年,秦楚戰爭便會全面爆發。」

  黑夫掰著手指一算,心中暗道不妙,那些看似遙遠的天下大事,卻與他息息相關,隨著秦軍的一次次勝利,死亡的腳步也在慢慢逼近自己。

  秦滅楚的戰爭持續了好幾年,最劇烈時,秦國大將王剪動用了六十萬人……南郡與楚國臨近,是徵兵重地,黑夫作為本地士伍,肯定無法倖免。

  到時候徵兵令遞到手裡,他該怎麼辦?

  逃走! ?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馬上就被黑夫否決了。

  不行!秦國對逃匿兵役的「亡人」十分嚴酷,一旦被拿獲,非但本人要刑耐為奴,連家人、鄰居都會牽連受罰,一人逃跑,全家遭殃啊。

  就算真逃了又能逃到哪?雖然安陸縣距離楚國不遠,只要小心點,避開關梁摸過去不算難事,但秦國統一是大勢所趨,六國滅亡只是先後問題。

  就算離開中原也沒用,再往後,秦始皇還會征服已知世界的所有地區,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就算黑夫逃到天涯海角,最終還是會落入秦的統治。

  再說了,雖然秦國的百姓要繳納沉重的賦稅,要應付密集的勞役兵役,是比富饒的中原苦了點,精神世界也沒有齊國人富裕,但最重要的一點是:這裡好歹給下層人民提供了一個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那就是軍功爵制度!

  不止投胎是門學問,穿越也是,那些小說裡一睜眼就成為卿族庶子、公子王孫的,真是羨煞黑夫也。若他也有個好出身,當然更適合在其他國家醉生夢死、為所欲為,可作為一個沒有背景,卻滿懷理想的庶民,還是留在秦國更好些。

  「汝等又在非議什麼?若是誰亂說話,誹謗大王、官府,休怪老朽去告姦!」

  這時,舍人才慢吞吞地送來熱湯,不忘出言警告。

  眾人連道不敢,他們相互使了眼色,停住話頭,起身接過熱湯。

  那個話多的季嬰剛喝了一口,便抱怨道:「老丈,這湯也太淡也,淡寡如水啊!」

  老舍人瞪了他一眼:「不愛喝湯,便出去喝雨水!」

  季嬰這才停止了抱怨,只在老舍人背後小聲嘟囔。

  黑夫心裡好笑,這客舍雖然不大,但修繕得當,好歹能起到遮蔽雨勢的作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誰也不敢觸怒老舍人,被趕到外面淋雨,他們這群人是要嘛是無爵的士伍,要嘛是低級的公士,的確沒法讓人高看一眼。

  在隨便應付完黑夫等人後,老舍人又進了廚房,不一會出來時,身後多了一個妙齡少女,穿著棕色深衣,雙手端著托盤食盒,亦步亦趨地跟在老舍人身後,應是他的女兒。

  此女雖談不上漂亮,但還是立刻吸引了爐邊士伍們的注意,性情跳脫的季嬰想打個呼哨,終究沒敢,只是起身瞧了瞧那托盤上的精細飯食,嚥了下口水問道:「老丈,這是飯食是給誰送去的?」

  舍人依然沒好氣搭理他們,冷笑道:「給左舍那位大夫送去的,汝等若是想吃,先把爵位升上去再說!」

  大夫,是秦國二十等爵的第5級,已經算中等爵位了。

  季嬰只得又蹲下來,盯著那少女扭動的腰肢看了許久後,直到她消失在視野外,才憤憤不平地說道:「我見那盤中不但有精米白飯、清冽漿水,還有肉食!舍人還帶著女兒親自去送,莫不是想讓那位大夫納其為妾?這老不羞,也真做得出來啊!」

  「畢竟是大夫,待遇與吾等士伍自然不同。」

  黑夫也不由發出了感慨,他不像季嬰一般憤世嫉俗,而是默默坐下,從褡褳裡取出母親為他準備的食物:「餱」(hóu),就是把蒸好的飯曝曬成乾糧,雖然能填飽肚子,但味道實在不敢恭維。

  他只能聞著隔壁傳來的魚、肉噴香吞嚥乾飯。傳到耳邊的,還有老舍人畢恭畢敬的討好話語,對比剛才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

  這件事讓黑夫更加理解了,秦國就是個等級分明的階級社會,待遇完全由爵位決定。

  不但吃的不一樣,住的地方也不一樣,像黑夫他們這些過路的小老百姓,只能在地面上擠擠睡。不更以下爵位者,相當於小科員,可以睡大通鋪。像隔壁的大夫,相當於後世的縣局處級幹部,則有專門的一間屋子歇息,也許還有捨人的女兒幫洗腳捏足……

  唉,人跟人的差距啊。

  等黑夫就著熱湯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老舍人忘了給大屋裡的地爐加柴,火很快熄滅,周圍越來越冷,士伍們只能擠在一起抱團取暖。

  其他人早就習慣了這種待遇,迅速沉入睡夢中,室內鼾聲四起,但黑夫卻睡不著,他還在思索未來的打算。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已然。」

  黑暗中,回想這些天經歷的事,黑夫捏緊了拳頭,暗暗下決心道:「我算是明白了,若想在秦國過上好日子,若想擺脫填溝壑的命運,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獲得爵位!」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0:59 AM

第3章 爵位難得

  就黑夫所知,商鞅變法後,秦國分二十等爵,從最低級的公士、上造,到最高級關內侯、徹侯。

  按照秦律規定,得到爵位,就可以得到田地、房宅以及為你幹活的僕從奴隸。每提升一級,待遇就水漲船高,可以從無立錐之地的貧民搖身一變,成為小地主、大地主甚至是擁有自己封地的君侯!

  爵位越高,擔任的職務也越高。

  黑夫猜測,歷史上,黑夫兄弟之所以會戰死,就是因為擔任了衝鋒陷陣的兵卒。

  可若他被徵召時已有爵位,作為軍官,擁有自己的部屬,就相當於把自己的性命握在手中,只要小心謹慎,一定有機會活下來!

  想歸想,可眼下,黑夫才是0級的士伍,別說什麼大夫、官大夫了,就算是一個1級的公士爵,也不好掙啊。

  在秦國想要得爵,大概有以下幾個途徑,最快捷的就是戰場上砍人頭立功!

  秦法規定:「斬一首者爵一級。」大哥衷繼承的「公士」爵位,就是父親在戰場上廝殺數次,好不容易砍下一顆人頭換的,其代價就是,便宜老爹落下了一身的傷,回來後沒幾年就死了……

  此外,爵位還可以靠勤勉農耕、告姦、捕盜、做小吏積累勞績等得到,問題是農事沒有三年五載是見不到成效的,告姦和捕盜可遇不可求,至於做小吏……

  眼下黑夫只是個剛成年的愣頭青,又無門路功績,誰會任命他做吏?那漢高祖劉邦之所以能當上秦朝的亭長,靠的是早年在鄉中做遊俠留下的名望,這些,初出茅廬的黑夫統統沒有。

  思緒千頭萬緒,好似外面的猛烈雨勢,打在瓦上劈啪作響,客舍好像在雲夢澤洪波驚濤中漂浮著的一葉孤舟。

  黑夫感覺自己也是這個巨變時代中的一艘小船,被捲在水流裡,就算知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大勢走向,卻又礙於出身,一時找不到加入進去的法子… …

  就這樣,在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後,次日清晨,黑夫早早便起,一推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那位「大夫」的馬車依然停在院子裡,馬車染著紅黑相間的漆,好不漂亮,一白一黑兩匹馬已經套上了韁繩,隨時準備出發,可憐他卻得一路走去縣城,怕是要磨出滿腳水泡。

  用屋簷上滴落的水擦了擦臉後,黑夫離開了客舍,門口已有個人在等他,正是昨夜講了「荊軻刺秦」一事的季嬰。巧的是,他說自己是溳水鄉士伍,也要去縣裡服役。

  不待黑夫說什麼,季嬰就十分熱絡地要與他搭伙:「此去縣中還有大半日行程,不如一起同行,也多個照應。」

  黑夫想想也對,二人一起服役,算是袍澤了,接下來一個月還得朝夕相處,便與季嬰結伴而行。

  這安陸縣的地勢南低北高,南部是雲夢澤,平疇沃野,被稱之為「雲夢鄉」;中部有溳水流過,匯入雲夢澤,有河谷平原,為「溳水鄉」 ;北部是丘陵崗地,層嵐秀出,也是縣城所在,黑夫二人便沿著雲夢澤畔的道路緩緩北上。

  經過一夜驟雨,雲夢大澤恢復了平靜,魚兒躍出水面,白鷺在淺灘上緩緩踱步,季嬰是本鄉士伍,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加上他是個話多的,便一路都在給黑夫介紹風土景緻。

  「黑夫,汝可知道,這安陸縣,乃至整個南郡,五十多年前還是楚國土地。」

  「自然知曉。」

  黑夫點了點頭,南郡乃是後世湖北省,也是曾經的楚國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都郢城。幾十年前,秦國大將白起伐楚,鄢郢之戰淹死十多萬楚人,打得楚軍四散。楚頃襄王便棄了國都,逃亡東方,這之後才有屈原悲憤投江之事。算起來,三代之前,黑夫祖上也是楚人,至今楚音未改。

  「那汝更應知道,這雲夢澤一帶,乃是楚王的獵苑,我祖父曾與我說起當年楚王狩獵盛況,據說是結駟千乘,旌旗蔽天,兕、虎被追得滿地跑,隨便一抬手一張弓,就能射死一頭麋子……」

  說完,季嬰又舔了舔嘴唇,一路攀談下來,黑夫差不多瞭解這個同齡人的性情了,多嘴、小機靈、又有些貪吃,便笑他道:「莫不是又想吃肉了?」

  「誰不想?」

  季嬰反問,但拍了拍瘦巴巴的肚子,嘆氣道:「可惜近來雲夢澤乾涸不少,各類野物遷徙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算是靠近道路可以打漁的小澤,如今也無人敢去。」

  黑夫奇道:「這又是為何?」

  「因為近來多有亡人南逃,遁入澤中為盜!我聽說不少商賈、漁民途經此地,都被劫了財物,害了性命!縣中屢次勒令附近亭舍追剿,卻總讓賊人逃了。正因如此,我才約你結伴而行。」

  「亡人為盜?」黑夫心中不由一動,看向遠處,這裡水澤連綿,灌木從生,的確是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好地方。

  南郡與楚國江南地區犬牙交錯,這裡山林密佈,江湖縱橫,不管是秦國逃避兵役的亡人,還是楚國那邊的流民,都喜歡往雲夢澤裡跑。

  在今年四月份的一篇官府公文《語書》裡,連南郡太守騰也無奈地承認,南郡是秦國諸郡裡,淫俗最重,治安最差的地區。安陸縣更是重災區,岸邊三五成群的小賊不少,這一帶的百姓都不敢單獨出門。

  黑夫卻不怕,他在警官學院沒白待三年,還是學了點格鬥本事的,對付一二盜匪當不在話下,便拍了拍腰間的短劍,笑道:「若是那些盜賊不長眼,劫到你我頭上,那算是彼輩挑錯了人!」

  「壯哉黑夫!」季嬰大笑起來,他也眉飛色舞,拍著胸脯吹牛道:「其實我也有些武藝,在溳水鄉,誰人不知河口裡季嬰的名號……」

  黑夫則看著他那瘦猴般的身板,笑而不語。

  誰料,話音未落,前面被灌木叢遮蔽的小路盡頭,卻有數不清的綠頭野鴨被驚飛,接著,便是聲嘶力竭的呼救:「有賊人!救命!救命!」

  「賊人?」剛才還大言不慚的季嬰,立刻一個激靈趴到了地上。

  黑夫則站直了身子,瞇著眼觀察那邊發生的事,只見遠處有個人從灌木叢裡連滾帶爬地鑽了出來,往道路這邊狂奔,不多時,那邊又跑出來幾個衣衫襤褸、手持武器的人,面色猙獰地追了過來。

  他們奔逃追趕的方向,正是黑夫和季嬰所在的位置!

  「一,二,三,四……」

  季嬰略一計算人數,心裡打起了退堂鼓:「有四名賊人,還手持利刃,吾等恐怕對付不了,黑夫,你我還是避一避罷……」

  無人應答,季嬰一回頭,卻驚訝地發現,黑夫已經赫然起身,大步邁了出去!

  「你這是作甚!」

  季嬰大驚,本想自己逃走,但又想起什麼,猶豫了許久,還是一咬牙,也跟了出去,一邊追一邊罵道:「黑夫,你不要命了!」

  黑夫回頭發現季嬰居然跟了上來,不由高看了他一眼,笑道:「這裡地廣平闊,吾等躲也躲不開,跑也跑不遠,不如去幫幫那人,三對四,不一定輸。再說了,若見死不救,事後被官府知曉,你我皆要受罰。」

  前世的他,就是個三觀很正的人,朋友們說他有一股俠氣。進入警官學院後,更多了一份責任心。

  如今二世為人,面對賊人攔路劫掠殺人,黑夫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再說了,大哥衷曾提及,在秦國,見死不救會受罰,若能捕盜,則有賞!

  尋覓已久的機會就在眼前,還猶豫什麼?

  他大步向前,拔出腰間短劍,把它當成格鬥匕首般右手反握,發出了來到這個時代後的,第一聲長嘯!

  「賊人,黑夫在此,休得放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00 AM

第4章 見義勇為是每個秦人應盡的義務

  「黑夫黑夫,果然是莽夫也,害我不淺……」

  季嬰手持短劍,小心提防著面前的賊人,心中十分後悔。自己往日是多麼精明的一個人,怎會一時衝動,跟著黑夫站到這四名盜賊面前呢?

  先前那個被追趕的人大概是本地商賈,逃命之餘,還不忘身上的沉重包裹。見有人來擋住賊人,他頓時面露喜色,立刻鑽到他們身後,道了聲「多謝」便一溜煙不見了蹤影,只留季嬰和黑夫以二敵四。

  那四名賊人一看就是雲夢澤的盜匪,其中三人衣衫襤褸,面目黝黑,手持簡陋的武器,或是短棍綁著的戈頭,或是斧頭、魚叉。唯獨居中那虯髯大漢,竟然披掛著殘破的皮甲,手持一柄磨得錚亮的鐵劍!

  此人是賊人的頭目,見季嬰和黑夫二人壞了他們的好事,便雙臂一張,讓三名同夥散開,同時用濃重的本地口音道:「若想留命,便讓開!」

  黑夫沒有懼怕,前世的他在派出所實習時沒少跟著執行任務,類似的場面見多了,便笑道:「這話該是我對汝等說。」同時他對季嬰這邊一指道:「你一個,我三個!」

  說完,黑夫便猛地上前,逼近虯髯大漢,作揮刺狀,迫使那賊目往後退了數步……

  事情發生的飛快,等季嬰反應過來,黑夫已經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剩下一個賊人則找上了他。

  季嬰雖然吹牛說自己武藝了得,實際上只學了點防身的三拳兩腳,好在與他交手的賊人也沒什麼本事,兩人菜雞互啄相持良久,除了滿身泥土氣喘吁吁外,竟都未受傷。

  但季嬰依然心裡拔涼拔涼,覺得黑夫以一敵三,肯定不是對手,等那三名賊人解決了黑夫,就要來圍攻他了。

  這下倒了血黴了!季嬰簡直欲哭無淚,暗罵道:「我才十九,還未娶妻呢!若就這麼死了,如何對得起父母?」

  正他尋思著如何脫身時,卻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悶哼,季嬰大驚,還以為是黑夫中招了,抽出空檔一瞧,卻是個惡狠狠撲向黑夫的持斧賊人,已經倒在地上,腳踝挨了一劍,同時還捂著肚子部位,表情痛苦不已!

  「咦?黑夫這廝身手不錯。」

  還不等季嬰出口稱讚,眼前的賊人又撲了上來,二人扭打在一起,過了好一會才分開。這時候他又聽到一聲慘叫,連忙回頭,卻見那使短戈的賊人也被黑夫擊倒在地,雙手捂著鮮血淋漓的大腿,哭嚎不止,短劍深深紮了進去,只留劍柄。

  這下季嬰有些吃驚了:「一連擊倒兩人,黑夫真是厲害!」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季嬰根本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但接下來的事,讓他終生難忘。

  此時,黑夫的劍插在第二名倒地賊人腿上,手裡已無武器,可他還需面對那個全副武裝的虯髯大漢,這下該如何是好!

  虯髯大漢也想到了這一點,張狂地哈哈大笑起來,「小豎子,任你身手了得,沒了兵器,也不是乃公的對手!」

  說罷,他便怒吼一聲「受死!」,單手持刃朝黑夫衝去!這架勢,是要將黑夫捅個對穿!

  季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黑夫竟也不慌,他在原地站立,雙腿岔開,腳下微動,雙拳放在胸前,一對眼睛死死盯著虯髯大漢的動作,確定其攻擊範圍。

  等他快衝到跟前時,才猛地一讓,同時右手手迅速抓住賊人左手臂,向自身用勁一拽,左手變拳向賊人肘部砸去!

  哐當!只一下,就乾淨利落的將虯髯大漢的短劍從手中打落。

  不單是季嬰,連虯髯大漢也一愣,這可是空手奪白刃啊!

  虯髯大漢受驚,連連倒退,他失了武器,卻仍惡向膽邊生,欲揮拳反擊。

  黑夫早有預料,先是一個格擋,抓住他手臂,其後左腳抬起,使勁向賊人腹部踹去,正中下懷!

  待大漢吃痛彎腰時,黑夫再以左手肘猛地砸向他背部,迫使虯髯大漢整個人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然後就被黑夫撿起武器,頂住了喉嚨……

  整個過程不過瞬息,黑夫以行雲流水的招式,乾淨利落地放倒了三個賊人!

  季嬰已經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與他對峙的那個賊人見此情形,早已落荒而逃……

  黑夫按住虯髯大漢,已是氣喘吁吁,他知道自己剛才處境很危險,遠沒有看上去那麼輕鬆。

  秦國尚武,男子出門都攜帶兵器,他的短劍只有一尺多,和後世武警學院的格鬥匕首等長,而反握匕首格鬥,恰恰是黑夫練習最多的技能。而且他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所以招式與一般人不太一樣,防不勝防。

  那兩個貿然衝上來的賊人長期挨餓,身體羸弱瘦小,當然敵不過黑夫,沒兩下就被放倒在地。

  麻煩的是,黑夫的短劍刺入持短戈賊人腿上時,虯髯大漢也在攻擊他,迫使黑夫棄劍而退,手肘也被刺開一道傷口。

  好在,他還有一道殺手鐧,那就是前世在武警學院學會的「擒敵拳」!來到這個時代後,他瞅著沒人時,也會練上幾招,不想今天就派上了用場。

  擒敵拳有十六式,手腳並用,摔擒合一,根據不同的情況,可力戰四門,絕不是軟綿綿的軍體拳能比的。

  一線民警所面對的往往不是接受過系統訓練的技擊高手,而是空有蠻力的流氓,或者持械暴徒。所以擒敵拳用來對付古代落草為寇的小盜賊,再合適不過。

  至於季嬰眼中神奇的「空手奪白刃」,不過是擒敵拳的第四式「抓腕砸肘」,是對付手持凶器歹徒最好用的一招,然後再一個「絆腿掄摔」,一招「側踹下砸」,就制服了虯髯大漢。

  這幾個賊人雖是亡命之徒,可劫掠的多半是手無寸鐵的商賈漁夫,哪裡見過這麼專業的招式?再加上以三敵一有些大意,輪番上陣,給了黑夫各個擊破的機會。若他們一擁而上的話,黑夫覺得自己不一定能贏。

  「愣著作甚,快幫我將他們綁起來。」

  這時候,身下的虯髯大漢開始死命掙扎,黑夫連忙制住他,見季嬰還在原地發呆,便喊了幾聲,季嬰這才反應過來,一瘸一拐地過來幫把手,剛才的打鬥中,他扭到了腳。

  「黑夫,原來你武藝竟如此了得,難怪不怕以少敵多。」

  季嬰解下腰帶,找來藤子,幫黑夫將三名賊人綁得嚴嚴實實,開始一個勁讚他的身手。

  「那你又為何隨我站出來?」季嬰的三腳貓功夫,黑夫也看在眼裡,不過他沒有鄙視,沒有馬上轉頭逃跑,已經挺不錯了。

  「我還不是怕事後官吏追究。」

  季嬰有些無奈地解釋道:「你說的沒錯,律令有言,若有人在大道上劫掠殺人,距離百步以內的路人不加以救援,當貲(zī)二甲!」

  貲,就是罰款的意思。這條規定黑夫知道,這也是他對秦國律法心生敬意的原因之一,在後世,見義勇為也僅僅是一種「美德」,可在秦國,見義勇為卻被律法明文保護,變成了一種義務,每個秦人都應盡的義務!

  「若後世也能如此……」

  黑夫心生感慨,還真不是他厚古薄今,只是那些老人倒地不敢扶、扶了反倒受訛詐的二十一世紀怪現象,實在讓人心寒,只能道一句「人心不古」。

  若是放在秦國,有老人倒了你敢不扶試試?被人扶起來你敢訛詐試試?

  秦國官吏分分鐘就用法律而非道德,來教你做人!

  「你可知罰二甲值多少錢?」季嬰綁上了最後一個繩結,抬頭問道。

  「這……」黑夫初來此時代,對各種物價還不甚明了。

  還不等他想起來,季嬰便連珠炮似地說道:「在南郡,一甲為1344錢,貲二甲則是2688錢!」

  「真貴!」

  黑夫唏噓,他好歹知道,安陸縣的米價,根據豐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錢不等,就拿今年的米價「石八十」來算,貲二甲,等同於罰33石小米,是黑夫這樣的七尺大漢一年半的口糧,不是一個小數目。

  要說秦律的特點是什麼,一個字:細,老鼠咬了糧倉口袋這種小事也要管。再來一個字:重!從罰款便可見秦律處罰之重。

  這意味著,只是沒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讓一個本不富裕的士伍承受巨大的經濟損失,難怪後世常說秦律嚴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罰,就必有重賞!

  在綁好三名賊人,找了點草藥葉子幫黑夫處理手上傷口時,季嬰又神秘兮兮地問道:「那你可知,捕獲群盜一人,官府有多少賞賜?」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說罷。」

  「這是我在鄉中聽游徼說的。」

  季嬰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個十四,又寫了個三,然後指著它們說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盜一人,相當於斬首二級,官府賞十四金!金一兩,值576半兩錢……「

  還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畢,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十四金,便是8064錢……我的天。「

  」沒錯沒錯,你擒獲三人,當有兩萬四千多錢的賞賜!」

  說到這,季嬰羨慕地拍著黑夫肩膀道:「黑夫,你發大財了,苟富貴,無相忘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01 AM

第5章 沒見過這麼多錢

  「兩萬四千多錢!?」

  黑夫被這個「天文數字」驚住了。

  乖乖,這都能換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換算成穀子,就是三百多石,近兩萬斤!

  不過想想也對,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秦律和它的前輩《法經》一樣,捕盜律位列第一,因為盜賊橫行道路,會給社會治安造成了極大破壞。南郡太守在公文裡對這種狀況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賞鼓勵官吏、百姓捕盜,也在情理之中。

  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嬰所說,他就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士伍,搖身一變,成了秦國萬元戶。

  不過他又發覺季嬰看向那三個盜賊殷切的目光,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便笑道:「季嬰,你說的不對。」

  「哪裡不對?」季嬰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盜賊行兇,便一同將其緝拿,這功勞,應該有你一份才對!」

  「我……」季嬰有些說不出話來,他剛才是有些後悔,為何沒拿下那個與自己對峙的盜賊,也對黑夫的好運氣有些眼紅,卻沒好意思提出分功。因為這三個盜賊,都是黑夫憑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邊呆看,什麼忙都沒幫上。

  黑夫卻不這麼認為:「多虧你牽制了一名盜賊,不然四人一擁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當真受不起。」

  季嬰臉紅了,還欲推辭,黑夫卻已打定了注意,拍著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這富貴,當共有!」

  這下可把季嬰感動得不行,幾次張口,都又嚥了回去,半響後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從今日起,我季嬰,便拿你當親兄弟一般對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儘管吩咐!」

  黑夫連忙將他扶了起來,在黑夫看來,這季嬰雖然身手差了點,又多嘴,人倒還不錯,尤其是他遇事時沒有逃跑。所以黑夫覺得,這個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諾,也許未來還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無罪,懷璧其責,黑夫一個人得了這麼大的賞賜,他心裡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個,可沒法同時看住三人,不如多個共謀者,一起押解賊人。反正減去一人,剩下兩人也可以讓他得到一萬六千多錢的賞賜,夠多了。

  有這些錢,就算幾年後到了軍隊裡,黑夫也不用寫信回家跟母親要錢要衣了,他的命運齒輪,也因此被撬動了一點點。

  二人相互推讓的時間裡,三名盜賊中,兩名受傷者在哎喲呼痛,那個被五花大綁的虯髯大漢卻突然發出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劇烈,口水流到了鬍鬚上,似乎是見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要將肺腑都笑出來。

  季嬰大怒,過去狠狠踹了他一腳,罵道:「賊人,有何好笑的!」

  虯髯大漢抬起頭,咧嘴道:「我笑的是,沒想到我竟如此值錢,為何活了三十多年卻從不知道?「

  黑夫和季嬰一愣,那虯髯大漢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我叫潘,與汝等一樣,也曾是秦國士伍良民,從沒離開過本縣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徵召我入伍,於是便穿著破衣爛衫出發,當時心情迫切,還想著能砍幾顆首級得爵,光耀鄉里,誰料……」

  「誰料,你發現戰場上的滋味一點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這虯髯大漢經歷了什麼,前世時,他家有位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的伯父,曾對他們說過,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戰場,對一些人來說,一點點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們崩潰,當你衝鋒向前時,總有人朝著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國無歲不興兵,理論上每個人只會被徵召兩次,但唯獨這條律令,成了一條空文。實際情況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個士伍都必須年復一年,參加無數次戰爭。在戰場上,弟弟眼看著哥哥死去,父親失去兒子,鄉黨的肚皮被利劍劃開……即使是前十次戰鬥中倖存下來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廝殺中崩潰。

  於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國的法典裡,這種人,已經是死人、奴隸的同義詞了。

  「在秦國,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鄉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連坐服刑。」虯髯大漢聲音低了下來,這就是他被迫落草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這賊人,讓他想到了歷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許一念之差,他們就跟這人一個下場。

  再過十幾年,那漢高祖劉邦恐怕也是類似的處境吧,逃匿山中,欲求大赦而不得,老婆孩子也被捕下獄,最後索性反了。

  「汝等說說,做士伍時微如草芥,一文不值,當了盜匪卻身價倍增,好笑不好笑?」

  季嬰撓了撓頭,卻又硬起心腸,再踢了那虯髯大漢一腳,罵道:「但你在雲夢澤為盜,肯定傷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錢財!有今日也是活該!」

  虯髯大漢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漲紅了臉,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顆打鬥中被磕掉的牙,大罵道:」胡說!乃公手上是有幾條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窮鬼,休說十四金,連一金都沒見到過!「

  季嬰不再理會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縣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緊趕慢趕,天黑就能到,直接押著三個盜賊過去罷,早一些交到縣獄裡領賞,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頷首,他雖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關自己未來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軟,只好讓這幾人給自己的富貴做墊腳石了。

  那虯髯大漢被反縛雙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卻還在嚷嚷:「從亡出軍營的時候起,我便知道會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還有一個請求……「

  黑夫看向他:」你說。「

  虯髯大漢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將我押送官府後,若是得了賞,一定要讓我看一眼,摸一下!讓我知道,自己真值那麼多錢!「

  「閉嘴!」季嬰沒來由一陣心酸,又踢了大漢一腳,只是這一下,沒有那麼重了。

  黑夫、季嬰將三名賊人提拎起來,逼迫其上路。誰料,就在這時,道路上卻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過來,他們全副武裝,手持弓箭、戈矛、短劍盾牌,甚至還有個騎馬的。

  遠遠看見黑夫等人,那騎馬者便加速疾馳過來,遠遠便大聲喊道:「賊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數步外,他才一握韁繩讓馬停了下來,馬蹄揚起的灰塵撲了黑夫二人一臉。

  季嬰吐出沙土,大罵道:「你這廝,想要作甚!」

  馬上之人二十餘歲,他頭戴赤幘,身披皮甲,內裡是絳色衣服,腰間帶劍,長了一張瘦長的馬臉。

  見三名賊人被縛,來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馬過去查看,黑夫對他倨傲的態度很不滿,便伸手一攔,止住他去路。

  此人頓時老大不高興,板著臉道:「大膽!你可知我是誰?「

  「不知,只知盜賊已被我擒獲。」黑夫寸步不讓。

  二人目光相對,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起來!

  「壯士,亭長……誤會,誤會。」

  就在這時,方才那個被賊人追趕逃走的商賈也氣喘吁吁的來到這裡,連忙上前勸架,對黑夫二人行禮道:「多謝二位壯士救命之恩。」

  而後他又介紹起那人來:「這是本地湖陽亭長,是我找來的救兵,亭長,那些盜賊便是在此埋伏襲擊了我……」

  「亭長?」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這時,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陸續過來了,他們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圍住了黑夫二人,將弓箭兵器對準他們!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03 AM

第6章 搶功的

  亭,是秦國的基層單位,主要設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圓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長」,或稱之為「亭嗇夫」,負責巡查鄉里,稽察非違,捕拿盜賊等,就好比後世的派出所所長。

  亭長之下,還有一些屬員,稱為求盜、亭卒,可以攜帶軍隊制式兵器弓、弩、戟、劍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他沒有感覺到這些「派出所民警」絲毫善意,他們咋呼呼地將黑夫、季嬰一圍,兵器湊到了身前數尺處。

  有了幫手後,那湖陽亭長氣勢更盛,他用審訊嫌疑犯的口吻道:「汝等是何許人也?可有驗、傳?」

  平頭老百姓就是比當官的低一等,沒辦法,黑夫和季嬰只好又交出自己的「身份證」「介紹信」讓他檢查了一遍。

  湖陽亭長只是隨意一看,便冷笑了起來:「原來只是兩個去縣城服役的小士伍,也敢與我當道叫板!」

  他看不起二人卑微的身份,揚起頭道:「這盜賊,真是汝等擒獲的?」

  季嬰回答道:「好叫亭長知曉,是我二人協力擒拿,正要送往縣城交付官府。」

  湖陽亭長眼珠一轉,讓人取來他的二尺板牘和繩索,官氣十足地說道:「我身為一亭之長,逐捕盜賊是我的職責。」

  他指著旁邊那三名被縛盜賊道:「既然此案在本亭發生,理當由我來審訊、押送,汝二人不是要去縣城服役麼?且速去,這賊人,交給我便好……」

  黑夫和季嬰面面相覷,對亭長的要求感到愕然,季嬰連忙湊到黑夫耳邊道:「這湖陽亭長莫不是想要搶你我功勞,千萬別答應!若是他自行押解賊人去縣城,那兩萬多錢,就與吾等無關了!」

  黑夫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秦國的重賞制度,使得對首級、功勞的爭奪十分劇烈,在家裡時,他可沒少聽大哥衷說起,在戰場上,有時為了爭搶一個首級,袍澤之間便能拔刃相向!更別說平時了。這亭長肯定在打三名賊人的主意,若從了他,到手的巨賞就要飛了!

  於是黑夫抱拳道:「此去縣城也不遠,吾等自行押解便可,不勞亭長費心了。」

  季嬰也嚷嚷起來:「沒錯,亭長請回罷!讓那商賈隨吾等去一趟縣城作證即可。」

  」此事豈由爾等說了算?「

  湖陽亭長臉色一板,正要動怒,他的副手,那個身材矮小,手持弓箭的求盜卻眼珠一轉,在他耳邊低語一番。亭長這才壓住火氣,繞著那三名賊人走了一圈後,不屑地說道:「盜賊狡猾,武藝了得,就靠你二人,也能將其制服?我不信!」

  同時,那求盜又朝那商賈使了個眼色,商賈是湖陽亭人,與亭長、求盜熟識,頓時瞭然。

  他便將黑夫、季嬰拉到一邊,對他們說道:「二位壯士,做人勿要太貪,湖陽亭長聽聞有盜,便帶著亭中求盜、亭卒大老遠趕來,沒有功勞,亦有苦勞,豈能讓他們白跑一趟?」

  黑夫冷冷道:「那當如何?」

  商人露出笑臉:「反正賊有三人,不如便與亭中眾人分了!就說是共同擒獲的,何如?」

  他話才說完,季嬰便低聲罵道:「好你個忘恩負義的奸商,好心救了你,你卻想來坑吾等,方才黑夫兄弟豁出性命死鬥,靠本事擒拿的賊人,憑什麼分給別人?想都別想!」

  被季嬰噴了一臉口水,那商賈老好人做不成,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商洽未果,湖陽亭長也露出了凶惡的面目,一揮手,他手下的求盜、亭卒又手持武器逼了上來,嚇了季嬰一跳:「君欲何為?」

  湖陽亭長冷冷道:「將賊人交予我!汝等自行離開,不然……」說著揚起了手中板牘、繩索,這是要武力搶奪了。

  季嬰有些怕了,他回頭看了看黑夫,想讓他拿個主意。

  黑夫沒動聲色,他一直在思索該怎麼辦。

  離家前,老實巴交的大哥衷對他一再囑咐,出門在外,凡事要忍讓,休要與人口角私鬥,尤其是不能得罪有爵的官吏。

  這湖陽亭長雖然只是斗食小吏,畢竟是個官,按照秦律,平民與官吏動手,不管佔理不佔理,都要論罪,一旦服刑,這輩子就算完了。

  可湖陽亭長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又讓黑夫氣不打一出來。不管是將賊人拱手相送,還是與亭長等人分功,他都不甘心。

  該怎麼辦?黑夫陷入了兩難。

  恰在此時,他卻看到道路上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上染著黑紅相間的漆,兩匹馬一黑一白,不正是昨夜與他們同在一個客舍中那位「大夫」的車駕麼?

  黑夫頓時眼前一亮。

  「若是真遇到了冤屈,最好的辦法,就是報官!」這是大哥反覆交待他的話,事到如今,黑夫也只剩下這個辦法了。

  他立刻瞅了個空子,猛地撞開了求盜、亭卒們的包圍圈,往外一竄,跑到路中央張開雙臂,攔下了馬車!

  亭長、商賈、季嬰等人被這變故驚呆,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那車伕也沒料到會有人攔路,連忙拉住韁繩,馬車在黑夫面前數尺外勉強停下,車伕破口大罵道:「哪裡來的豎子,竟敢當涂攔道,你可知這是誰的車?」

  「自然知道!」

  黑夫這會也不講究,在滿是塵土的道路中央行禮,高聲大喊道:「小人有冤情,還望大夫做主!」

  過了一會,馬車的竹簾緩緩掀開,裡面露出了一隻手持竹卷的手,還有一中年人的面容,他束冠深衣,唇上兩撇矢狀濃須,腳穿錦履,的確是位文質彬彬的官吏。

  文吏看了黑夫一眼,緩緩問道:「汝有何冤情?且道來。」

  黑夫道:「小人是前往縣城服役士伍,昨夜與大夫同宿於客舍。今早與同袍結伴而行,路遇盜賊劫殺商賈,便上前阻止,擒獲三名賊人,正想送去縣城交付官府,誰料……」

  這時候那亭長等人也來到路心,黑夫便指著他道:「誰料當地湖陽亭長欲奪取賊人,將功勞佔為己有!」

  說完這話,黑夫心裡砰砰直跳,他只希望,自己沒有賭錯,眼前的這位文吏大夫,是個能明斷是非的好官!

  「上吏明察!」

  湖陽亭長十分慌亂,眼前這位大夫他是認得的,連忙下拜連連頓首:「下吏只是按照慣例詢問一番,並無奪功騙賞之意!這士伍,他是誣告!」

  雙方爭執不下,那馬車上的大夫倒是不急,他一手捏著竹卷,一手摸著唇上鬍鬚,目光在黑夫、亭長二人中間來迴游移,又瞧了瞧其他人等,以及三名被五花大綁的盜賊,很快便有了主意。

  「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隨本吏去縣裡走一趟,便知曉了。」

  末了,他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職權之內,我乃安陸縣獄掾,喜!」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06 AM

第7章 喜

  這天日暮時分,安陸縣官寺,縣獄正堂內,安陸縣丞終於結束一天的辦公,將頭從堆積如山的簡牘中抬起來,就在他拍打痠痛的脖頸時,便聽門口小吏來報,說是獄掾喜回來了。

  「這麼快就回來了?」

  縣丞頓時大喜過望,連忙整了整衣冠,竟打算親自出門相迎。

  秦國制度,縣以縣令為長官,治於縣寺,銅印黑綬、秩六百石。縣丞為次官,治於縣獄,銅印黃綬、秩四百石。

  縣丞的職責是輔佐縣令管理政務,相當於後世的副縣長兼法院院長。而獄掾,只是縣丞之下分管訴訟刑獄的屬吏,相當於法庭庭長,作為上司,實在沒必要親自出迎。

  但安陸縣丞卻很清楚,這位「喜」非一般下屬可比,此人在安陸縣當了許多年的文書、令吏,素有幹練之稱,後來又調任鄰近的鄢縣做獄掾,負責法律解答和法律執行,秉公執法的名聲甚至傳回安陸來。

  秦王政十五年時,喜又投筆從戎,參加了秦國攻趙國之役,戍守平陽,立下功勞,從不更升為第五級的「大夫」,當然,此大夫與春秋時的大夫不是一個概念,只是一個不算高的中等爵位罷了。隨後,喜又被南郡太守平調回治安極差的安陸縣任獄掾,希望他能約束不法。

  幾年來,雖然喜工作兢兢業業,手裡沒有一起冤案發生,但也沒什麼亮眼的事蹟,所以安陸縣丞一開始也把他當作尋常下屬看待。

  直到今年七月份,喜的母親病逝,喜回鄉安葬服喪。兩個多月裡,沒了喜的協助,縣丞愕然發現,自己的工作,居然比以前重了三倍不止!其他屬吏治獄、封診、爰書,也沒有喜辦的妥帖,還出了不少紕漏。

  想想也對,放眼整個安陸縣,上哪去找像喜這樣,能將整部秦律一筆一劃抄寫下來,並倒背如流的循吏?

  安陸縣丞醒悟過來,原來,喜才是他治理安陸刑獄的左膀右臂啊,可怠慢不得。

  出門後,縣丞大老遠看見喜的身影,便大笑道:「本丞總算將君盼來了!」

  「下吏豈敢讓縣丞親迎,真是折殺我也。」

  喜是秦昭王四十五年生人,今年三十六歲,頭髮黝黑束冠,唇上兩撇矢狀胡,身穿窄袖深衣,標準的文吏打扮,見縣丞親迎,他連忙作揖,口稱不敢。

  縣丞將喜扶起,發現他還是老樣子,衣服裡常常放著一卷竹簡,好方便吃飯、乘車時翻閱,手指上永遠沾著墨汁,誰知道他一天要抄寫多少律令?

  「喜君真是一點沒變啊。」縣丞心中感慨。

  二人攜手返回堂上,縣丞對喜家裡的喪事唏噓了一番,喜卻早就從喪母之痛中走出來了。這個工作狂沒有與上司多做寒暄,而是單刀直入,談及了今天途徑湖陽亭時遇到的案子,同時問縣丞,當由誰來負責?

  縣丞皺起眉來,此事涉及一個亭長知法犯法,有些棘手,再加上這兩個月他忙於案牘,巴不得喜回來分擔點工作,便捋著鬍鬚道:「既然是君途中遇到的案件,那士伍黑夫也是向君自告,便由君來審理,如何?」

  「喜決不推辭!」

  喜這個人沒什麼愛好,就是對審案、抄秦律情有獨鍾,任何疑難案件都能迎刃而解。兩個多月沒有接觸刑獄,喜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就像一把生鏽的鋼刀,急需一場案件來磨礪一番。

  不過,刨除那亭長的官吏身份,今天遇到的這場案子並不複雜,對於如何審理,喜早有方略,便向縣丞請示道:

  「在我看來,此案可以一分為二。第一,是商賈鮑自告盜賊劫掠案。第二,是士伍黑夫、季嬰自告湖陽亭長、求盜等欲奪功騙賞案……只有確定前案盜賊罪行、被執經過,後案才能審理。」

  和後世打官司差不多,秦國的訴訟、審訊皆有固定流程,一起案件想要進入這個流程,首先必須有人告發,才能作為一場審訊的開端。若是受害人自己告發,則為「自告」,相當於後世的「原告」。

  喜又說,如今三名盜賊已被繫於縣獄,並安排了醫者為受傷的賊人療傷止血。兩案的自告者、被告者也統統被他帶了回來,很快就可以正式開案!

  「喜君真是雷厲風行,君辦事,我放心。」縣丞十分滿意,便安心地當起了甩手掌櫃,讓喜自行抉擇……

  ……

  喜告別縣丞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自己辦公的屋子,他的兩名下屬,令吏「怒」和獄吏「樂」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他的下屬取名也是湊巧,樂常對怒說,再找個叫「哀」的人來做文書,他們這個小官署就湊齊「喜怒哀樂」四種情感了。

  喜卻沒工夫說笑,他一邊在案上寫著「封診式」,也就是此案的審訊原則、程序,一邊說道:「汝等當知,訊獄開始前,先要確定案犯和自告者的姓名、身份、籍貫。」

  二人點頭:「這是自然。」

  喜便安排道:「怒,你面兇聲厲,讓人膽寒,便負責去詢問三名盜賊,稍稍威嚇一番。」

  「樂,你面善聲悅,便負責去詢問三名自告者,使其勿要驚慌,安心等待訊獄。」

  怒和樂連忙稱是,從知道上司回來起,他們便明白,自己加班加點的苦日子又來了,好在這位獄掾喜辦案經驗豐富,對付什麼樣的人該用什麼法子,統統了然於胸。

  「至於那湖陽亭長和求盜等人……」

  喜停下了筆,抬起頭,冷冷說道:「身為亭長,卻知法犯法,可見是個膽大妄為之人,聽說他家中還有些背景,汝等恐怕應付不來,就讓我去親自會會他。「

  怒、樂二人唯唯應諾,說自己明日一早就去辦這些事。

  「明早?」

  喜卻搖了搖頭道:「看來本官不在這兩月裡,汝等懈怠不少啊。」

  他站起身,開始訓導二人:「早在商君變法之時,便要求官府必須處置完當日公務,不可拖延過夜!」

  怒、樂二人頭皮發麻,這位上司最敬佩的人就是商君了,凡事皆喜歡效仿,言必稱之。

  果然,喜又手指朝上,引用了一句商鞅的話。

  「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強,以宿治者削!」

  當天能把政務都處理完的國家,就能在天下稱王;拖到當夜處理完,國家也能強大;但如果拖過了夜,明天再辦,這樣的國家就削弱了!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吾等地方區區小吏,雖不敢說所做的事能助大王王天下,也不敢說能使秦國強盛。但至少,不能因為吾等的懈怠,致使國家削弱……「

  怒和樂面面相覷,不就是加班麼,怎麼扯到國家大事上去了?

  其實還有一句話,喜沒有明說。

  他已經聽說了,這犯案的湖陽亭長,竟是縣左尉(公安局副局長)的侄兒!

  秦國制度,大縣置右、左二尉,主輯盜、兵役。左尉是安陸縣裡第四大的官,位列喜之上,縣丞之所以將此案交由喜來審理,就是怕與左尉結仇啊。

  左尉一家在安陸縣很有背景,廣結賓客,倘若喜不能迅速辦理此案,恐怕夜長夢多,給人以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空間!

  如此想著,喜便抄起案上的筆、削,大步走了出去。

  「不必等到明天,怒、樂,汝等立刻隨我出門,連夜審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07 AM

第8章 咱們法庭上見

  另一邊,黑夫和季嬰自打來到安陸縣城後,就被獄吏帶到縣獄安置,不過不是牢房,而是縣獄的客舍,據說這是專門給他們這類「自告」準備的。房間不大,卻還算乾淨,地上是兩床稻草墊,可以讓他們歇息,不過不能隨意走動,上溷軒(廁所)都得有人盯著,一日兩餐都有供應——當然,都只是最粗糙的糲米。

  季嬰很不安,黑夫閉目養神時,他一直在來回踱步,擔心這擔心那,過了一會突然問道:

  「黑夫兄弟,你說那位喜大夫,能秉公辦案麼?」

  「應該能吧……」黑夫躺在稻草墊上漫不經心地回答。

  聽到「喜」自報名號時,他也是微微一驚,記得前世電視節目裡說,雲夢秦簡最大的發現,還不是「黑夫」寫給家裡那封信,而是名為「喜」的安陸縣官吏棺材裡滿滿當當的秦律摘抄,這為考古學家打開了通向秦代的大門……

  除了散落的那一千多枚喜親手抄錄的簡牘外,棺槨內竟再無其他值錢的陪葬品,可見,這是一位多麼熱愛自己的工作的公務員啊。

  這樣的人,應該不會枉法吧?

  說來可笑,事到如今,黑夫只能將希望寄託在秦律的公平正義上了。

  天色已黑,二人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料,外面卻忽然有人推門而入!

  黑夫連忙起身,微弱的光從外面撒入,卻見是一個面色和藹的皂衣小吏,手持筆、削,其裝束打扮,簡直是兵馬俑裡那尊」文吏俑「的翻版。

  見季嬰、黑夫向他行禮,小吏便笑呵呵地說道:「不必多禮,我只是一區區斗食小吏,不算個官,汝等坐下說話。」

  於是黑夫與季嬰便跪坐在稻草墊上,這位自稱「樂」的獄吏坐於他們對面,在案上放好一個固定竹簡的小木架,點亮膏油燈,打了個哈欠後,開始了例行的詢問。

  詢問的事情,無非是黑夫和季嬰的姓名、身份、籍貫,最重要是,他們之前有沒有犯罪前科!

  「沒有,絕沒有!」季嬰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黑夫也說,自家有兄弟三人,皆是良民士伍,沒有做過任何不法之事。

  「沒有便好。」樂臉上笑嘻嘻,可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若是有前罪而故意隱瞞,等縣丞知會鄉、裡得知後,對爾等可大為不利啊!」

  二人依然說自己沒犯過法,樂才帶過不提。

  過了一會,黑夫沒忍住,問道:「上吏,我二人是來縣裡服役的,最後期限是十月初一,若是誤了役期……」

  樂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服役之事不必操心,縣丞已向縣尉那邊發去文書,說明情形,汝等好好配合審案即可。」

  樂又告訴他們,今日詢問的信息被記錄下來後,會發往他們的原籍進行核查,並要求鄉、裡以書面形式進行答覆,就叫做「爰書」。不僅原告如此,被告那邊也是這個流程,等他們身份都確認無誤後,就會開始正式的審訊了。

  黑夫道:「敢問上吏,大概何日能審訊?」

  樂笑道:「盜賊供認的籍貫並不遠,就在鄰縣,爰書來回只需兩日,不出意外的話,三日後便能開始訊獄。到時候,汝等作為自告,要與所告之人對薄公堂,說明案發經過,列舉人證、物證,再相互詰問……」

  黑夫一愣,哈?感情這秦國審案,是讓被告原告互懟,法院默默旁聽,再做出決斷。

  到時候,打官司的雙方還得扮演自己的律師,唇槍舌劍一番?

  這倒是黑夫沒想到的,他對古代審案的印象,就是各種古裝電視劇裡的青天大老爺驚堂木一拍,手臂粗的板子往犯人身上打去……

  末了,那小吏樂離開時,還撂下了一句話。

  「屆時,汝等只需據實陳述,萬萬不可說謊!切記,切記!」

  等房門再度閉上後,季嬰開始發愁,因為他雖然聽鄉中小吏科普過一些律法,尤其對犯了什麼事要罰款多少記得很清楚,但卻從未與人訴訟,對薄公堂。

  「怎麼辦?」他看向黑夫,問道。

  「涼拌!」

  黑夫卻倒頭便睡。

  由此看來,這秦國不愧是以法家聞名於世,審起案來一板一眼,有自己的規矩,而不是按照官吏個人喜好胡來。

  且不說這件事己方佔理,就說他前世在警官學院時,可是上過刑訊課的,還去法院旁聽過許多次,不就是跟被告對質麼,怕個鳥!

  一時間,黑夫竟期待起三日後的「訊獄」來。

  ……

  在一般人想像中,古代的審案,大概是這樣的:

  縣衙外,人山人海,大堂之上,寫有」明鏡高懸「四個字的匾額高掛正中,下面端坐著縣令老爺,頭戴烏紗帽,堂下襬著龍虎狗三把鍘刀。當人犯被押上來時,兩旁衙役高喊「威武」,青天大老爺便「啪」地一拍驚堂木,指著人犯道:「先打他三百殺威棒!」……

  然而到了「訊獄」,也就是法庭上見那一日,黑夫看到的情景卻是這樣的:

  這場審訊並沒有放在縣寺衙門,而是安排在一牆之隔的縣獄,縣獄內裡是牢獄,外面是正堂。從外表來看,就是個狹小的庭院,一點沒有官府應有的氣派,只是那些石子鋪成的路面,連落葉都清掃得乾乾淨淨。

  進入正堂後,黑夫發現這裡也沒有可以讓人擊鼓鳴冤的地方,更不對外開放,一扇「罘罳」,也就是土製的屏風擋在人口處,上面塗成白色,又用墨寫著幾行秦國篆字。

  黑夫本來就識字,不然哪能到軍營裡還可以給家裡寫信?卻見上面寫的是篇名為《為吏之道》的文章。

  「凡為吏之道,必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

  然後就是什麼「五善」「五失」……這是秦國對大小官吏的要求,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要廉潔奉公,忠於職守,禁止假公濟私,要親近百姓,做官要為百姓除害興利之類的,應該和《中共領導幹部廉潔從政若干準則》裡的內容差不多。

  總之,看得黑夫發愣,這還是傳說中的「暴秦?」

  「希望今日審案的官吏真能做到這幾點。」

  黑夫、季嬰在獄吏「樂」的指引下繞過屏風步入正堂,才發現堂上就坐的審判者非是安陸縣令、縣丞,而是獄掾喜!他今天一身黑衣,頭戴獬豸冠,正襟危坐,好不威風。

  見到此人,黑夫心裡一顆大石頭頓時落地,聽那個獄吏樂說,這位喜大夫在安陸縣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又極得縣丞倚重,棘手的案子,都會交給他代辦,由他審案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這時候,喜已經在審理」盜劫商賈鮑」一案了,黑夫他們被帶入堂內時,正好那名商賈「鮑」在交待那天他前往鄉市,在距離湖陽亭九里的道旁遇盜賊搶掠,驚懼而逃的經過。

  隨後,就輪到三名戴著枷鎖的盜賊,跪在堂下陳述自己的犯罪事實。

  那名和黑夫搏鬥過的虯髯大漢首先招供道:「我名為潘,是竟陵縣士伍,住在某裡,去年二月被徵召入伍,前往北方趙國作戰,因天大雨,畏懼遠行而逃亡,後遁入雲夢澤為盜,與其他三人結識,罪行一如商賈潘所說,沒有犯過其他罪過。」

  竟陵縣,是南郡18縣之一,和安陸縣隔著雲夢澤相望。這大漢在陳述時,堂上左右坐著的吏員們,都持筆在木牘竹簡上沙沙地記著。那認真勁,好似後世法庭上的筆錄員,他們要將案犯的一言一行都加以記錄,再作為檔案封存入庫,後世出土的秦簡,大多是類似的東西。

  主法官喜在潘陳述時沒有打斷他,只是不停在簡牘上寫著東西,直到他說完之後,才又問道:「除此次劫掠商賈鮑之外,沒有其他罪行?」

  潘遲疑了一下,說道:「沒有!」

  這時,季嬰卻偏過頭來,對黑夫嘀咕道:「我記得那一日,他不是說手上有好幾條人命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08 AM

第9章 法家都是處女座強迫症

  「訊獄喧嘩,當笞(chī)!」

  還不待黑夫回答,那個眼神凶巴巴的令吏「怒」就瞪起眼睛,指向了季嬰,隨即堂上待命的兩名武吏便走了過來,將季嬰按倒在地!

  「小人只是有案情要表明……」

  季嬰大喊冤枉,但一碼歸一碼,怒親自手持竹板,往他脊背、臀上抽去!

  黑夫無奈地閉上了眼,一直聽著竹板響了十下,季嬰也嚷嚷了十聲,這場臨時刑罰才算結束。

  好傢伙,被告沒被打,原告先挨了板子,可這只能怪季嬰自己多嘴。

  笞刑是最輕的肉刑,除了皮肉之痛外,不會造成大的損傷,等板子打完了,喜才問季嬰,究竟有何案情要提供給官府。

  季嬰這下老實了,將那日盜賊潘所說的話,一五一十陳述出來。

  喜聽完後點了點頭,看向盜賊:「潘,果真如此?」

  「那是我一時胡說。」潘卻仍舊心存僥倖,斷然否認!因為他知道殺人是什麼後果。

  「好,既然你不承認有其他罪行,那且聽聽這是什麼。」

  喜攤開面前的一封竹簡,念道:「二十年九月甲寅,竟陵縣丞,敢告安陸縣丞……」

  這是竟陵縣回復的爰書,接下來,就是一大段潘的罪行,包括他年輕時數次應徵入伍,參與戰爭,卻因作戰不積極被斥責,回鄉後又散播消極言論,被鄰居舉報,於是罰為戍卒,前往北方戍守。卻在北上途中擊傷了押送人員,搶奪了甲衣和武器,逃入雲夢澤。

  這之後,潘還試圖潛回籍貫所在地,攜帶他的妻兒一起出逃,卻被他的鄰居們制止,潘再次傷人遁走。

  「你如今還敢說,沒有其他罪過?」喜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潘見自己的老底全部被揭穿,頭沮喪地垂下,承認了這些罪過。

  喜的聲音又柔和下來,似乎已對潘的一切瞭如指掌:「你的罪行,本吏無一不知,無一不曉,之所以不拆穿,是要看你是否有認罪之心……比如說,半年前在竟陵縣小河裡那起入室殺人劫掠案,你是否也參與了?竟陵縣的爰書裡說,那起案件倖存者口述的兇犯容貌身材,與你完全相同!」

  喜的臉說變就變,嚇唬道:「若是不從實招來,本官便要用刑了!」

  和後世腦補的秦朝十大酷刑不同,秦國的審訊,以收集證據、加以詰問為最上乘手段,直到案犯實在冥頑不靈,才會對其用刑,但在官吏們眼中,這已經是下乘做法了。

  潘剛才只是沮喪,現在卻是大驚失色了,他連連稽首,如倒豆子般,將自己犯過的一切罪過統統說出。

  原來,他手裡真背了兩條人命,還參與過大小五六次搶劫,只是搶掠的錢財不多。

  可惜秦國判案,可不管你搶了多少錢,看的是你那顆犯罪的心!哪怕只是一文錢,就算是不值一文錢的繩索、桑葉,也算盜!更別說殺人了。

  不過,殺人還不是最極端的犯罪,秦國刑律裡最嚴重的罪行,除了謀反外,當數群盜罪。

  接下來,喜又讓潘的兩名同夥一一陳述自己的姓名籍貫、罪行。結果讓人大吃一驚,他們居然是從楚國江南地(湖南)逃入雲夢澤的楚人,一共三人,今年夏天才和潘搭伙。

  這下就有些麻煩了,喜雖然早知曉此事,但還是皺起了眉。

  秦國的律法只適用於秦的郡縣,可管不到楚國去,如此一來,這兩名楚國盜賊的籍貫、罪行就無法核實,只能按慣例判決。

  到這時,就輪到黑夫、季嬰二人出場了,一如剛才那樣,先陳述自己的名字、身份、籍貫。

  喜則反覆向他們確認,當時看到的盜賊,僅有四人?

  「的確只有四人。」黑夫現在對喜十分佩服,整個縣獄正堂,儼然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其敏銳、幹練,絕不亞於後世任何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法官!

  「按照律令,既然少於五人,那便構不成群盜罪。」

  喜摸了摸鬍鬚,對眾吏員說道:「記下來,潘等人,不算群盜,只能以普通的盜殺罪論處。」

  這樣一來,這場案件的經過、犯罪的性質已一清二楚,但還不算結束,喜的目光又轉向了黑夫二人,詢問起擒拿盜賊的經過。

  季嬰似乎忘了剛才挨打的事,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尤其對黑夫一人擊三賊,空手奪白刃的事蹟好好吹噓了一番。他自從認了黑夫做兄弟,黑夫的本事,彷彿也成了他自己的本事,與有榮焉。

  季嬰別的不行,八卦吹牛可有一套,在他說到精彩處時,那些一直在記錄審訊經過的小吏,竟紛紛停下了筆墨,凝神細聽。

  喜依然沒有打斷季嬰,等他口乾舌燥地說完後,才偏頭問黑夫:「是這樣麼?」

  黑夫只得硬著頭皮道:「言語雖有些誇大,但大體不差,小人的確是以一敵三,不過季嬰也與另一賊人搏鬥許久,若不是他協助,我恐怕已是道邊死屍。」

  喜點了點頭,沒有貿然相信,又問了三名盜賊一遍,見他們沒有異議,才將諮詢的目光投向了令史」怒「。

  原來怒的職責,不僅是維護公堂秩序,還包括屍體檢驗和現場勘驗工作,相當於後世的法醫。秦以法家思想治國,凡事力求精準,前日被派去問詢三名賊人時,怒已經將賊人的傷口情況一一記錄,並提交檢驗報告書「爰書」。

  「楚盜甲左腳踝外側有一刃傷,橫向,長9吋,是短劍劃傷的痕跡,腹部有淤傷,是被重拳擊打的痕跡;楚盜乙的右腿外側有一處刃傷,縱向,長4吋,寬1吋,創口平滑,是短劍刺入的痕跡,其餘部位無傷……」

  在看完傷檢爰書後,喜便能知道,黑夫並沒有說謊,擊中賊人的部位,傷口深淺都一一吻合,這才面露詫異道:「看你年紀不大,竟有如此膽魄、身手。」

  黑夫還在那震驚於秦國勘驗制度之先進,都能和後世法醫媲美了,卻聽喜問他:「你的武藝,又是跟誰人學的?」

  他暗道不妙,他的擒敵拳可不是這時代的東西,眼看喜如同處女座強迫症般,瑕疵必較,當然不敢胡說,只能找個死人來做擋箭牌。

  黑夫便道:「是亡父傳授,他曾在軍中服役,斬首立功,拜爵為公士。又曾在山中打柴,與野豬搏鬥,領悟了一套拳術,因為在三個兒子裡最偏愛我,便只傳給了我……」

  騙鬼哩!沒記錯的話,便宜老爹最疼愛的,明明是小兒子「驚」,也就是歷史上跟黑夫一起去軍營裡的弟弟。不過黑夫現在已經練得說謊不露破綻了,反正便宜老爹已死去好幾年,喜就算有再大能耐,還能問到鬼身上去?

  果然,喜皺了皺眉,雖然直覺告訴自己,黑夫沒有如實相告,但也未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便不再追究,只對堂上的文書小吏們道:

  「記下來,三名盜賊應是黑夫與季嬰擒獲無誤,接下來,便是湖陽亭長一案了……」

  他看向黑夫:「黑夫,你之前自告湖陽亭長、求盜等欲搶功騙賞,如今可還堅持?」

  黑夫拱手:「官府鼓勵告奸,小人也堅持自告。」

  喜板起臉道:「湖陽亭長乃是官府斗食之吏,你可知誣告官吏,若被坐實,可是要坐誣反告,受重罰的!」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黑夫昂首:「小人知道,但小人只是陳述冤情,不敢隱瞞。」

  「好。」喜點了點頭,朝怒和樂示意道:「將湖陽亭長等人帶上來!今日之內,定要將兩案一併審理完畢!」

  伴隨著一陣腳步,湖陽亭眾人被分別從堂下帶上,有那瘦小的求盜,還有三名亭卒,他們來到堂上後,都死死瞪著黑夫,憤恨之情溢於言表……

  長了一張馬臉的湖陽亭長走在最末尾,他一上堂,先是四處張望,找到了作為證人站到一旁的商賈鮑,用目光逼視他,在鮑畏縮地點了點頭後,湖陽亭長這才鬆了口氣。

  他轉而看向黑夫,暗暗冷笑起來:「小豎子,待會對質詰問之時,保管讓你瞠目結舌,難以自清!」

  ……

  PS:本章審訊過程、問答經過、法官最後的解辭,參考《封診式》訊獄條。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10 AM

第10章 哪隻手打的你?

  湖陽亭長名貞,年紀二十餘歲,家住縣城,據說是縣左尉的的親戚,繼承父爵,為第3級的「簪裊」(zān niǎo)。他靠著自己的武藝本領通過了秦國的官吏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年少得志,素來輕狂。

  或許是因為貞擁有爵位、官銜,便由他先講述事情經過……

  「好叫上吏知曉。」

  貞似乎很熟悉訊獄程序,先畢恭畢敬地朝主審官行了一禮,緩緩說道:

  「當日我正在湖陽亭內,與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賈鮑來求救,說有一夥賊人在亭南九里外襲擊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盜、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後,見三名賊人已被縛住,但擒獲他們的二人卻在原地竊竊私語,不知在商量什麼。」

  「我心中生疑,上前盤問,按慣例查驗二人驗、傳,同時詢問他們如何以二敵四擒下賊人?不料名為黑夫的士伍卻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與我動起手來,還打了我!後來又見上吏車馬,他便撞倒了求盜、亭卒,跑到路中誣告我搶功騙賞……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說謊!」

  季嬰急了,但好歹記住自己剛才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陽亭長說完,才忙不迭地反駁他。

  「湖陽亭長,我與你之前又不認識,無冤無仇,為何要誣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當著湖陽亭眾人的面打你一個亭長?」黑夫沒忍住,開始詰問他。

  湖陽亭長翻了翻白眼:「或許是你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或許是你仗著武藝高強,目無長吏。」

  這時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陳述了,於是黑夫便將湖陽亭長貪圖那三名賊人的賞賜,先勸誘他們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強奪的事複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邊向上吏喊冤時太過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盜和亭卒,僅此而已。至於亭長所說我武力反抗,還出手打了他,絕無此事,不知他為何要這樣說……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國法庭的運作規律了,強調程序公正,法官擁有很強的縝密性、邏輯性,人證物證並舉,真的和後世庭審十分相似。

  在這種情況下,湖陽亭長還敢信口雌黃,究竟是心存僥倖呢?還是早有準備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個深秋裡還熱得滿頭大汗的商賈鮑,隱隱猜到了緣由……

  堂上,主審官喜一邊聽著二人陳述,一邊在簡牘上記下他們說法矛盾的兩處地方,並提出了疑問。

  「其一,湖陽亭長貞,是否曾勸誘黑夫二人,分功騙賞?」

  黑夫、季嬰當然說有!

  亭長、求盜、亭卒等人則斷然否認,說沒有!

  再問三名盜賊,他們則說,當時被縛於一旁,距離較遠,未能聽清。

  於是,那名商賈鮑作為證人,就成了關鍵的點,喜以諮詢的目光看向他,卻見鮑遲疑良久後,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並不知有此事……」

  「不好!這傢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裡一沉,季嬰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卻恩將仇報,夥同彼輩詐偽!」

  「我又不曾與他們關在一起,如何串供詐偽?」

  商賈鮑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勢,拍著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從盜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這堂上,當著獄掾,我敢有半句不實之言,就讓丘鬼造訪我家!」

  丘鬼,是當地迷信的諸多鬼神的一種,居說它拜訪誰家,誰家就會窮困潦倒,身為商賈說出這樣的毒誓來,也是夠拼的。

  季嬰氣得想要跳過去打商賈,黑夫卻拉住了他,對喜說道:」獄掾,這商賈乃是湖陽亭人,與亭長等人熟識,當日他便為其做說客,想讓吾等與湖陽亭分功勞,他的證詞,不可信! 「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獄掾明察!」

  湖陽亭長見形勢反轉,開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卻沒有偏聽任何一方的說辭,而是將此頁翻過,問起了下一個問題。

  「其二,黑夫當真對湖陽亭長動手了?」

  黑夫知道湖陽亭長等人為何要這麼抹黑他,秦律規定,士伍與人打鬥,便是犯了「私鬥」罪。因為對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賊傷人」論處。應當剃光頭髮,罰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築城牆之類的苦活。

  所以湖陽亭長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動了手,實在用心險惡。

  黑夫和季嬰當然是矢口否認,說自己知道這是律法不允許的,沒有膽量與官吏動武。

  湖陽亭眾人卻言之鑿鑿,都說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著自己武藝高強,目無官吏。

  至於三名盜賊,則說當時他們的視線被亭卒遮擋,沒看清。

  雙方說法相反,於是那名商賈鮑,又成了關鍵證人……

  「我親眼看到,黑夫揮拳打了亭長!」

  鮑到這時候也不在乎什麼良心不安了,開始拚命往黑夫身上潑髒水,將黑夫如何與亭長口角,如何惱羞成怒,如何仗著自己武藝高強,舉拳就打……描述得繪聲繪色。

  鮑陳述的時候,黑夫抿著嘴不說話,季嬰聽著這一切,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吾等危矣,危矣!」

  季嬰知道,事情已經大為不妙了,獄掾提出的兩個問題,最後的證詞都對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實的話,他和黑夫可是要面臨重罰的!

  且不說毆打官吏的「賊傷人罪」,若是他們倆狀告湖陽亭長奪功騙賞不成立,還要面臨「誣告罪!」依秦律,將對誣告者處以與所誣罪名相應的刑罰,這就是「誣告反坐」。

  兩罪並​​處,他和黑夫非但撈不到賞錢,還會受到嚴重的懲處,或許明天就會被臉上黥字,​​淪為官奴,發配邊疆做戍卒,甚至會牽連家人。

  另一邊,湖陽亭長貞似乎看到,勝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頓時得意洋洋。

  看來外面傳來的消息沒錯,那些暗地裡運作還是有些用處的,這商賈鮑素來膽小,略一嚇唬,便站到他們這邊來了。

  他已經尋思著,等這場案子勝訴後,自己要如何慶祝了,或許可以去城裡的女閭樂呵樂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邊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這時,商賈鮑已經陳述完畢。

  喜在寫下的關鍵證詞後,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還有話要說?」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自我辯護的機會,不然,就得將命運寄託在喜的判決上了。

  但季嬰別無他法,嘟囔著自己冤枉,頭卻越垂越低……

  這時候,黑夫卻站了出來,他請示喜道:「上吏,我可否問商賈鮑等人一個問題?」

  喜對黑夫在絕境下,還能如此冷靜略微詫異,頷首道:「但問無妨。」

  黑夫踱步到商賈鮑面前:「你說你親眼看到我揮拳打向湖陽亭長?」

  鮑努力挺直身子:「看見了。」

  「打了幾拳?」

  「一……一拳。」

  為了不讓證詞太過失實,他只敢編造黑夫打了亭長一拳,就被眾人攔下。

  「那我問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隻手打了他?」

  黑夫舉起雙手,他家世代農耕,這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掌心有繭,臂膀粗壯有力,彷彿往前輕輕一遞,就能將獐頭鼠目的商賈鮑掐死……

  鮑心虛地後退半步,兩隻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後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識,篤定地說道:「應當是右手!沒錯,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語,又回過身,問湖陽亭眾人:「汝等也聲稱看到我揮拳打人,用的是哪隻手?」

  求盜、亭卒們面面相覷,最後都選擇附和商賈鮑的說法:「是右手。」

  最後,黑夫站到了湖陽亭長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對,都已將對方當成了仇敵,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長,你自己捱的打,不會不記得了吧?」

  湖陽亭長感覺此事或許有詐,但事到如今,他若說出不同的答案,定會讓獄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煩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說著,他還掀起上衣,腹部的確有一個淺淺的瘀傷——這是湖陽亭長讓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話音未落,堂上的角落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眾人定睛一看,卻是那個戴著枷鎖的虯髯盜賊」潘」,正笑得渾身發顫。

  「案犯,你為何發笑?」喜止住了要去懲處潘的獄吏。

  潘抬起頭道:「我笑這亭長、商賈愚笨,我記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劍,之後也一直是左手持刃,這才讓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計。」

  「與我赤手相搏時,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擊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長、商賈不知,反誣其用右手傷人,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賈鮑、湖陽亭長等人頓時目瞪口呆,而堂內更響起了文吏們飛速記錄證詞的悉悉聲。

  「沒錯,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遞到令吏怒的面前,卻見他右手肘上有個已經結痂的傷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賊時受傷,至今仍活動不便,如何傷人?」

  「大夫,的確如此。」怒仔細查驗後,回頭稟報。

  喜面露驚奇,曉有興致地聽著黑夫的陳述,而那湖陽亭長、商賈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時此刻,他已經成了這場訊獄當之無愧的主角。

  「更何況,就像潘證實的一樣,哪怕不受傷,我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左手先出拳,至於為什麼……」

  黑夫朝他們一笑,齜出一口大白牙,然後舉起自己的左手,高過頭頂,像是一場比賽結束後宣佈勝利的運動員:

  「因為,我是左利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11 AM

第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稱之「左利手」,西方視之為不祥,中國雖然也覺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對左利手也沒有過分歧視。

  現如今,黑夫是左利手這一事實,使得湖陽亭長、商賈鮑等人的供詞不攻自破。

  主審官喜當然沒有輕易相信,他還特地讓黑夫上前,在一塊木牘上寫下自己的名。

  說來你可能不信,一直以來被說成」愚民「的秦國,卻是戰國七雄裡識字率最高的國度。雖然商君把詩、書之類的東西都燒了個乾淨,卻設置了「學室」培訓專門的法律從業者,這相當於是高等教育。

  此外,鄉里小吏也被要求識字,若是亭長、里民不識字、數,如何為國家統計戶口,編排徭役?在此基礎上,又有「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商鞅曾說:「吏民知法令者,皆問法官。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須向民眾普法。眼前的喜,年輕時就是做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來上訪問法的人。百姓問完以後,法官還得把所問之事寫在木板上,剖成兩半,一半存檔為《法律答問》,一半讓百姓作為憑證帶回去。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聰明點的人,也有了渠道認字。

  黑夫認識的篆字不算多,會寫的只有幾百,他左手持筆跪坐在地上,一筆一劃、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寫下「黑夫無罪」四個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處去了。

  剛才還信口雌黃的商賈鮑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灘爛泥。

  之後,在喜尖銳反覆的詰問下,商賈鮑連連稽首,承認了和湖陽亭長串供做偽證的事實。

  在他這裡打開缺口後,喜又連續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們都招供,說自己只是受亭長、求盜所逼,才說謊的。

  最後,求盜買也供認不諱,只剩下湖陽亭長一個人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輸在左手、右手這簡單的區別上。

  這時候再翻供,已經晚了。

  至此,這兩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屬吏們略一合計後,便開始當堂「讀鞫(jū)」,也就是宣讀判決書。

  這一下,黑夫再次見識到了秦律的縝密,幾乎每一種罪名,都有對應的刑罰。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盜賊。

  虯髯盜賊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搶劫殺人的「盜殺人罪」,單憑後者,他就是板上釘釘的死刑。二罪並罰,潘將被處以磔(zhé)刑,等送回籍貫所在的竟陵縣確認所有罪行後,再當眾處死,分裂屍體後砍頭,懸首張屍示眾……光想一想那場景,黑夫就頭皮發麻。

  其餘兩名楚盜則運氣較好,他們剛好不滿足五人及以上為盜的「群盜罪」,又因為不是秦人,官府無法確定他們之前的身份、罪行,二人也說自己從未殺過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盜罪」論處,黥為城旦。可以想見,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兩個刑徒,而且贖買為庶民的機會不大。

  這之後,就輪到給湖陽亭眾人論罪了。

  「湖陽亭長貞,身為官府斗食之吏,本該持二尺木牘,向治下百姓宣揚律令,卻知法犯法,欲奪盜騙賞,並誣告士伍黑夫傷人。三罪並處,當髡、黥,戍邊!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級爵位抵罪,改為髡、贖黥,服鬼薪之刑。」

  湖陽亭長貞跪在地上,呆呆地聽著自己的判決書。

  他剛成年就繼承父親的爵位,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簪裊」,可依舊心心念念,想要再升一級,到達第4級「不更」,那樣的話,就可以永遠免除每年一個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陽亭大肆訓練亭卒,外出緝拿盜賊,卻總是沒有成果。直到那天,聽聞商賈鮑來報案後,他大喜過望,不想卻被兩個小士伍捷足先登,讓他很不甘心。

  也是貞急功近利,一時糊塗,聽了求盜的慫恿,便打算奪功騙賞。不想卻給自己挖了個大坑,捲入了官司,審案的還是鐵面無私的喜。

  事發後,家裡也悄悄替他打點張羅,但在秦國,至少在明面上,無人敢公然收受賄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寫著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無數位從小受律法熏陶的秦吏也盯著呢!

  但最後,還是被他們覓到了一絲縫隙:買通送飯小吏,傳遞信息,對商賈鮑威逼利誘,讓他配合著翻供作偽。只要矢口否認自己有奪功騙賞的行為,再坐實黑夫有毆打官吏之罪,這場審判就能贏!

  但誰曾想,還不等喜細細嚴查,他們這群人編造的謊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詰問中敗下陣來。

  一向自傲的貞,居然在一個低賤士伍黔首手裡翻了船!

  如今,喜宣讀的每一個字,聽在貞耳朵裡,都像是末日喪鐘!

  髡,就是剃光頭髮,黥是面上刺字,贖黥則是可以用錢贖買此罪。鬼薪,則是進山打柴,也是一種苦役……

  對於才二十多歲,人生本來一片坦途的亭長貞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結果!

  「我不服!」

  剛聽完宣判,貞就臉紅脖子粗地嚷嚷起來。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國特有的覆審制度,當事人不服判決,可以在法定時間內請求覆審,縣裡便會將此案通報郡丞,若對郡丞的審判依然不服,可以繼續乞鞫,上達咸陽廷尉,由最高法院進行終審,期限為三個月。這樣一來,郡縣一時疏忽判的冤假錯案,便有機會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時,有個叫講的樂人被誣陷偷牛,他不服之下連連乞鞫,最後發現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縣級法官統統受到了處罰。

  「你確定要乞鞫?」喜問道。

  貞硬著脖子道:「不錯!」

  喜合上筆跡未乾的竹簡,居高臨下看著貞。

  「你覺得,本官的判決有誤?」

  「你覺得,自己還是被冤枉的?」

  「你覺得,郡丞、廷尉會對你法外開恩?」

  喜一連串的追問,如同驚雷在貞的耳邊炸開,他嘴唇慘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這刑罰,太重了……」

  「嫌罰得重?」

  喜嘆了口氣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罰得還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敗,按照秦律,你將被罪加一等!屆時刑罰更重,或許就是劓刑、斬趾了!」

  貞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實確鑿,證詞漏洞百出,還被當堂拆穿,記錄在爰書裡。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裡、告到咸陽,也沒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認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陽亭長認罪後,剩下的人就好辦了。

  作為主犯之一的求盜買,以「誣告反坐罪」加「騙賞罪」,髡往戍邊。依然要剃光頭,因為此人只是一個公士,沒辦法抵罪,所以發配戍邊,可能要許久之後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陽亭長還慘。

  亭卒三名,因為是從犯,髡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離開故里,等頭髮完全長出來,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連忙頓首感激,覺得這已經是天大的寬容了。

  商賈鮑也差不多,他以「誣告反坐」和「詐偽罪」同時論處,被判髡為城旦五年,這商賈被帶下去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早知如此,就不該幫亭長等人作偽證的。

  總之,讀完宣判書後,堂下眾人,認罪的認罪,驚駭的驚駭。

  黑夫則看著這群人的狼狽相,感到無比的舒爽。

  他現在覺得,「誣告反坐」這個罪名當真不錯,誰誣告你被坐實,就要承擔與誣告罪名相同的處罰。比如別人誣告你殺人,卻沒有證據,最終導致敗訴,那就等著被砍頭吧,所以在秦國,雖然告奸有賞,但在告狀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這條律令,黑夫彷彿穿上了一件反傷甲,在勝訴之後,一切罪責都反彈到誣告者頭上,於是那六人,雖然處罰不盡相同,但都要遭受剃頭、徒刑。

  什麼叫自食其果?什麼叫作繭自縛?什麼叫害人者,終將害己?

  這就是!

  但這暢快感,很快就被嚴酷的現實沖淡了。

  黑夫在攔路告狀時的確沒想到,這些人會被判這麼重,喜的冷面無情,讓他再一次見識到了秦律的嚴苛。

  「這就是踩紅線的下場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業業,小心翼翼,一時不慎違反法律,這一生就全毀了。」秦律規定,不得任命犯過罪的人當官,那湖陽亭長雖然靠著爵位免了一點刑罰,但此生基本跟官場無緣了。

  黑夫唏噓之時,喜又喚他和季嬰上前,二人連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書,從令吏手中拿過另一封簡牘,淡淡地說道:「本官做完處罰,該說賞功了。」

  一聽此言,黑夫便和季嬰對視了一下,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喜悅!

  打了這麼多天的官司,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13 AM

第12章 拜爵為公士

  卻聽喜說道:「士伍黑夫擒獲秦國殺人盜賊潘,以及楚國盜賊一名,當賞金9兩。季嬰擒獲楚國盜賊一名,當賞金2兩。」

  季嬰一聽發現不對,急忙詢問:「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麼?」

  「不然。」喜搖頭道:「律令言,捕群盜一人,賞金14兩,是沒錯。但潘等人數不足五人,不構成群盜罪,此事之前已說過。律令又規定,擒獲本國殺人盜賊一人,賞7金。至於外國盜賊,不論死活,只賞2金……」

  「原來是這樣!」黑夫恍然大悟,看來秦律不但在懲罰上很精細,在賞賜上也錙銖必較啊,果然,賞錢不是那麼好拿的,而且這意思不就是:外國人不值錢麼。

  只是這樣一來,他們得到的賞賜就無形中少了很多啊,黑夫不僅有些肉疼,這些盜賊好死不死,為何偏偏是四個人?

  他不知道的是,群盜罪只算秦人,即便是10個楚人和4個秦人一起為盜,也構不成群盜罪……

  這時候,喜又問:「汝等可還有疑慮?」

  「我有!」

  還不等黑夫、季嬰應答,堂下便響起一聲猛喝,原本已經認罪的虯髯盜賊潘從地上掙扎起來,扛著他的枷鎖抗議道:「說好我值14金的,如今怎麼減半了!」

  這就讓人哭笑不得了,黑夫有些無奈地看著潘,喜則見慣了這類犯人,一揮手,獄吏就將大呼小叫的潘押了下去,等待他的,是回鄉示眾、殘酷處死。

  一直被拖出去了很遠,潘的聲音還迴蕩在縣獄裡:「黑夫,你說好讓我看看那些金子!說好的14金!我不服,不服!」

  黑夫愕然,人之將死,最後惦記著的,竟然是這件事,真不知是該哀呢,還是嘆呢……

  可惜啊,直到死,潘都沒能摸到金子!

  喜的一聲咳嗽,讓黑夫回過神來。

  「汝等的賞金,待我奏明縣令、縣丞後,今日便可領取,不過……」

  喜看向黑夫,若有所思。

  律令裡說過,但凡審訊案件,必須先聽完口供並加以記錄,儘量讓受訊者自動陳述,雖明知有謊言,也不要馬上詰問,先將疑點記錄下來。待到雙方都沒有話說,法官再按照疑點逐一詰問。

  這麼多年來,喜都是按照這「聽言--詰問--解辭」的程序審案的。

  但今日卻不太一樣,他雖然知道湖陽亭長、商賈潘的供詞有很大問題,卻沒有點破,打算到最後再一股腦拆穿。誰料,黑夫居然用靈活的詰問,讓那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綻,也就不必他費事了……

  倘若黑夫是個在學室中修習過法律的弟子,或從事審訊工作多年的官吏,喜還不感到驚奇,但黑夫只是一個識點字的士伍,家裡也沒有為官者,這就讓人感到詫異了。

  「此子是個可造之材啊,若他是官吏子弟出身,我都想讓他入學室學律了。」

  於是,喜便語重心長地說道:「黑夫,本官見你你武藝不俗,會寫會讀,詰問時也言辭得當,卻僅僅是個士伍,可惜了。」

  「多謝上吏謬讚!」黑夫聽出了喜對他的欣賞,忙道:「小人也希望為國出力,只是苦於沒有爵位。」

  喜笑道:「爵位並不難得,眼下便是個機會。」

  黑夫一愣:「是何機會?」

  「你不知道?」喜奇怪地看著他,解釋道:「生擒殺人盜賊一名,等同斬首一級!可賞金7兩,或拜爵一級。」

  「是這樣?」黑夫看向季嬰,那日是季嬰告訴他,捕盜可得多少賞金的,卻沒提拜爵之事。

  「我也是聽鄉中小吏提及,但只記住了賞金。」季嬰撓了撓頭,其實這也說得通,雖然秦國倡導官吏向民眾科普法律,可再怎麼科普,民間的小老百姓依然一知半解。

  喜指點他道:「你若肯放棄那7兩黃金,便能將爵位升為公士,你可願意?」

  此言一出,本來還對少了大半賞賜有些失望的黑夫,頓時大喜過望。

  他萬萬沒想到,夢寐以求的爵位,此刻竟是唾手可得!

  這筆帳不難算,錢雖然立刻就能拿到手,但一年半載就會花完。爵位卻是鐵飯碗,雖然短時間內沒有太大收益,可光是官府給的田地,種出的糧食日積月累下來,可不止七金了--雖然和後世一樣,那些土地所有權仍是國家的,本人不得買賣,且每年都要交很重的稅。

  略一思索,黑夫便立刻作揖道:「多謝上吏提點,黑夫願得爵位!」

  ……

  從縣獄正堂中走出時,季嬰嘴都快笑歪了。

  雖然因為他對律法理解有誤,導致想像中14金的賞賜到最後只有2金,但換成一千多枚半兩錢,揣在囊中,依然是沉甸甸的,那些錢用線串成串,在他走動時叮噹作響,聽上去無比悅耳……

  「這麼多錢,換成糧食,夠我吃大半年了。」

  他不由得感激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黑夫,一走出廳堂,更是猛地朝黑夫下拜!

  「季嬰,你這是作甚?」

  黑夫同樣是褡褳裡多了一千多錢的賞賜,他連忙去扶季嬰,季嬰卻不起,而是動容地說道:「我季嬰知道自己的本事,多虧黑夫兄弟提攜,我才能沾光,與你一同捕盜立功,獲得這些賞錢。」

  「再則,方才在堂上,若非黑夫兄弟拆穿了那狗亭長和奸商的偽證,我恐怕已被剃光頭髮,淪為城旦刑徒……」

  一想到自己挨得板子、喜的冷酷無情、涉案人員遭到的重判,季嬰就不寒而慄,後怕不已。

  「如此想來,黑夫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說著,他便朝黑夫重重頓首!

  黑夫心中暗嘆,這季嬰雖然多嘴好言,可其實心眼並不多。當時之所以分功與他,還是考慮到一個人無法押送三名盜賊。這之後發生的事,更證明黑夫的抉擇是正確的,倘若當時沒有給季嬰分功,難說他也會被湖陽亭長威逼利誘,在訊獄時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詞……

  人性是惡的,自私的,這是商鞅創立秦國法術的根本立足點,也是事實。黑夫再世為人,又活在律令細緻、嚴苛的秦國,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哪能不多留個心眼?

  不過現在,季嬰是徹底視他為恩人了,也是一樁好事。

  黑夫好不容易才將季嬰拽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之後一個月,你我還要在縣城服更卒之役,要相互扶持呢。」

  「沒錯……」

  季嬰這才想起什麼,看著黑夫頭頂笑道:「我還沒有恭喜你,拜爵為公士,這可是好事啊!自此之後,你便是有爵者了!」

  黑夫也樂了起來,摸了摸自己頭上,那塊裹在髮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已經被取下,換成了褐色的包巾。

  就在剛才,黑夫又見識到了秦國官府辦事的雷厲風行。他前腳才說自己有意成為公士,後腳,喜便讓人將今日審判結果、賞賜情況送往縣寺,交給縣令、縣尉過目。

  原來,公士、上造,是由籍貫所在地的縣政府論爵的;再往上的爵位,就要上報郡;大夫以上者,則要上報到咸陽。

  論爵的工作,必須在三日內完成,不然,負責此事的縣尉就要被撤去職務。

  因為前兩天,官府才發文書確定過黑夫的身份,手續齊全,於是,僅僅花了一個時辰,縣尉的批覆就下來了:

  「士伍黑夫擒獲殺人盜賊一名,等同斬首一級,可賞爵一級,拜爵為公士!」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16 AM

第13章 十月份就過年?

  秦國是一個爵本位的國度,為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身份高低,每個爵位,都有獨特的標識。

  士伍又被稱之為黔首,一如其意,便是黑色的粗布,裹在髮髻上。

  公士乃是最低級的爵位,髮髻上褐色的包巾便是其標誌。

  當然,區區公士其實並沒有什麼授予儀式,只是換了塊頭頂的布而已,也沒法讓人另眼相待,因為大街上頭頂褐布的公士多著呢,頂多能換來季嬰等士伍羨慕的目光。

  黑夫本來還想再去謝謝喜,沒有喜的提點,也許他這個秦國法盲就稀里糊塗地揣著賞錢走了。

  但喜早已回家去了,倒是他的屬吏樂笑呵呵地恭喜了黑夫,並同他們攀談了幾句。

  樂告訴黑夫,縣上會立刻下發文書,讓他籍貫所在的鄉、裡更改他的身份記錄。縣裡還將黑夫的驗、傳統統更換,現在新頒發的身份證上,他已經是」公士黑夫「了。

  同時,官府會授予他一頃田、一處宅的公​​士待遇,也就是一百畝地和30步見方的宅基地,黑夫可以在上面自行建房,不過這些東西手續更麻煩些,沒有十天半個月是辦不下來的。

  「待你服完更卒之役回到鄉里,便可以見到自己的田和宅了,或許官府還會分配一名僕役去幫你耕田。」

  樂交待完這些事後,便苦笑道:」也只有喜君,才會在初一這天還堅持審案,不讓吾等休沐,不說了,我得趕緊回家去,不然老父可要痛罵我了。 「

  說著,他便匆匆離去,只是走之前,猶豫再三,拍著黑夫的肩膀,收斂笑容說道:「到了更卒那邊,要小心……」

  對他這句話,黑夫一時間沒能理解。

  離開縣獄後,黑夫站在大門口處,閉上眼,感受著和曦的陽光,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回頭看著縣獄裡面森嚴的秩序,再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熱鬧人群,恍若隔世。

  踏入這裡時,他還是一個不知前途的小士伍,現如今,卻已經邁出了在這時代的第一步,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爵位。

  但他卻不因此滿足,區區公士,仍然不夠!

  黑夫之所以這麼想,還是因為今日訊獄時,僅僅因為湖陽亭長是上造以上爵位,就得以免除戍邊,改為鬼薪,這給了他啟迪。

  通過這場官司,黑夫意識到了,秦律如此嚴苛,在秦國生活,說不準哪天就一個不小心,觸碰紅線犯了法。

  若是平頭老百姓或者公士,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可若有上造以上爵位,便能以爵抵罪,減輕罪責。

  「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至少要先升到上造,才更保險些。」

  如此想著,黑夫便招呼著季嬰,想同他一起去縣城南門校場報到--今天就是他們服更役的日子。

  「現在就過去?」

  季嬰卻一臉不樂意,說道:「黑夫兄弟,雖說役期不可耽誤,但方才獄吏不是說,我吾等可以延期一天去服役麼。你我剛得了這麼多賞錢,豈能不先去吃一頓好的,慶祝一番?再說了……」

  他指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人群道:「今天可是過年啊!」

  「過年?」

  黑夫一臉茫然,嘀咕道:「今天是十月初一,才剛剛入冬,過什麼年?」

  ……

  「黑夫兄弟,你在縣獄裡能說會道,十分精明,可一出來怎麼像是被誘鬼迷住,連哪天過年都不知道了?」

  半響後,季嬰上下打量著黑夫,像是在看一個從遙遠蠻夷國度回來的人,活了十七八年,連哪天過年都不清楚,這日子也過的太糊塗了吧,又或者是中了邪,被專門迷惑人的誘鬼把魂兒給勾跑了?

  「在裡面呆久了,一時口誤,一時口誤……」

  黑夫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只好搪塞過去,同時腹誹道:「我又不是研究古代曆法的,頂多知道點歷史大事,怎麼會知道在秦國,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原來,秦國曆法,不但與後世的公曆大相逕庭,與夏曆(農曆)也不盡相同,而是獨特的「顓頊歷」。這一曆法最大的特點,就是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陰曆十月一日為歲首,所以這一天,的確是大年初一……

  再看縣獄、縣寺裡進進出出的各級官吏、有爵者,相互見了面,都會笑著作揖,道一聲:「正旦安好。」權當是拜年了。

  在離開縣獄時,獄吏樂對他們說,考慮到二人為配合審案,在縣獄耽擱許久,所以被允許晚一日去服更役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們明天才用過去,還給他們一人發了一枚竹簡,上面寫著前因後果,權當是證明……

  於是黑夫便放下心來,帶著一絲好奇,在這「大年初一」的安陸縣城裡逛了起來。

  安陸縣是一個古老的城市,據說是三百年前春秋時期吳師入郢,楚昭王避難時所建,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楚國統治那幾百年裡,這裡就是江漢地區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此地被秦國佔據後繼續發展,如今城周長五六里,有戶三​​千,人口近兩萬,是當之無愧的大縣。

  縣城大致可以分為東、西兩城區,西城瀕臨溠水,有個小小的渡口,是閭里(居民區)和集市所在地。東城瀕臨曲陽湖,據說以前是楚王的行宮,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他們滯留多日的縣獄就在這裡。

  今日下午,大小官員都可以休沐,官寺區較為冷清,等離開東城,進入裡閭區後,過年的氛圍才更加濃烈。

  只見居住在城內的有爵者們,紛紛走在路上,或穿著新縫製的冬衣,或手擒雞鴨、拎著狗腿、鮮魚,這相當於是置辦的年貨。

  遠處那些錯落交替的裡閭,能看到有人在為裡門更換桃符,就是長方形的桃木板,板上書「神荼」、「鬱壘」二神,用來驅鬼,秦國人很信這一套。

  「在中國,不論哪朝哪代,過年就是過年啊……」

  看著這一幕幕年節景象,黑夫心裡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落寞。

  是啊,過年的時候,應該在家團聚一堂才對,但不管是前世的家,還是秦國的家,他現在都回不去。

  一旁的季嬰也氣得跺腳:「真是晦氣,竟輪到這年節當口出來直更!我哪裡得罪里正了?」

  而後他便問黑夫:「黑夫兄弟,你家莫非也和當地里正有仇?所以才被指使來服役。」

  原來,在秦國,所有滿足身高、年齡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記名字,每年在郡縣服一個月更役,至於誰哪個月去服役,是由里正決定的。里正會將裡中所有適齡者排好序號,大家按次序輪流服徭役,這叫「為役先後」。至於序號順序,一般是按照各家的什、伍編制來,但也不排除人為操作插隊的可能。

  季嬰這麼一問,黑夫才想起這茬:「我家大兄同當地里正,好像還真有些過節,母親在我離家時,也曾抱怨過幾句……」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18 AM

第14章 立小功得微名

  黑夫家和里正結怨,得從七年前,他大哥衷娶了里正兒子看中的鄰村女子時說起……

  不過,現在可不是操心家裡的時候,二人早上沒吃飯,餓了大半日,腹中已是飢腸轆轆,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後,季嬰眼前一亮,指著前面道:「食肆到了!」

  食肆,便是供往來行人吃飯歇腳的地方,安陸縣是南北交通要道,車船往來頻繁,雖然城外有驛站、客舍,但在城裡,食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這家食肆略顯簡陋,茅頂白牆,只一面寫著「食」的布旗在桿子上沒精打采地垂落著,店內擺放著幾張木案,甚至都沒塗漆,案邊是粗糙的草蓆,裡面也冷冷清清,吃飯的人只有五六個。

  「大過年的,眾人都歸家團聚去了,只有實在沒辦法的役卒、行商,才會在此處湊合……」

  季嬰仍是氣呼呼的,他來過安陸縣服役兩次,對這裡比較熟悉,便邀約黑夫鑽進食肆內,跪坐在靠門的案几草蓆上,一拍木案,喊道:「店家,可有黍臛?」

  這食肆的店家是個面色薑黃的中年人,聽到呼喊,才慢吞吞地過來。

  因為秦國國情特殊,不管是逆旅,還是食肆,這吃住兩大產業都是官府包辦,所以店主招呼客人的積極性不高,就好比文、革時期的公營飯店,你見過哪個服務員會滿臉堆笑地替公家掙錢?

  見季嬰只是一個小士伍,黑夫也不過是個區區公士,店家頓時面露輕視之色,冷冷地說道:「黍臛倒是有,只是這價錢……」

  他將二人上下打量,意有所指,看著他們穿褐衣踩草鞋,不像有錢人,別是來騙吃騙喝的。

  季嬰就等他這一問呢!當即笑了起來:「怎麼,還怕吾等吃完不給錢?」他說著便將手裡的褡褳打開,將一大捧成串的半兩錢往案上一拍!劈啪作響!

  店主人見那些錢足足有上千文之多,略略吃驚,更面露疑色道:「這些錢,你從何處得來?」若是季嬰支支吾吾,他已經打算去報官告奸了!

  「店主放心,這錢來得正當!」

  季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吾等擒獲盜賊,剛在官寺領了賞!」

  他故意嚷嚷出來,彷彿想讓店裡的食客都聽見一般。

  果然,店內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聞言都看向了這邊,開始對二人指指點點。

  店主略顯驚奇,將瘦猴一般的季嬰上下打量:「你莫非就是那個以一敵三,力擒賊人的黑夫?」

  這件事都傳到外面來了?

  季嬰連忙搖頭,指著黑夫道:「我哪有這本事,黑夫是這一位公士!」

  店主嘖嘖稱奇,對黑夫作揖道:「這幾日,安陸縣裡裡外外都在流傳此事,說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徒手制服盜賊,如擒三歲嬰孩,不想今日能見到壯士,果然體格雄壯,相貌不俗!」

  「好壯士!」

  食肆內的幾名食客也紛紛拊掌叫起好來,黑夫只得尷尬一笑,朝他們行禮道謝。

  「我只是做了應做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話不能這麼說。」店主忽然一下變得熱絡起來,笑著說道:「吾等秦人,最崇尚立功,二位稍待片刻,我這便親自下廚,將黍臛做出來,並多加肉,以饗勇士!」

  店主人這前倨後恭讓黑夫猝不及防,而且看那樣子,絕不是因為他新得的公士頭銜,而是對他發自內心的敬佩。

  不過想想也對,這時代的人,對勇士極為敬佩,且不說豫讓、聶政等世人崇敬的俠士刺客,就說在安陸縣,年輕人最崇拜的,就是雲夢鄉的一位「打虎英雄」,因為在山林裡射殺了一頭老虎而聞名全縣。

  這麼想來,他一人擒三盜,空手奪白刃,也算一件奇事,的確可以讓縣裡的人議論上好久了。

  季嬰朝黑夫嘿嘿一笑,那意思無非是,怎麼樣兄弟,我幫你揚名了……

  黑夫無奈地搖搖頭,其實他也理解,這時代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人生追求無非二樣,一個是富貴,一個是功名。在季嬰這類鄉下農人看來,有了功名,就得說出來,享受被人高看稱讚的感覺。

  但如今的黑夫,只算立小功,得微名,在這小小縣城裡是可以吹噓一番,可放在整個「六王畢,四海一」的大時代背景下,算個屁?

  他與季嬰等人眼界不一樣,想法自然不一樣。

  等待食物的間隙,黑夫一直在琢磨「黍臛」是什麼,他不好意思問,生怕再鬧不知道十月初一是過年的笑話,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黍去皮後北方人稱黃米子,或稱軟米子;臛,則是肉羹。黍臛,應該是黃米子混合肉煮成的肉粥。

  等東西端上來後,果然是這樣,店主沒有食言,熱氣騰騰的肉粥裡還加了不少肥厚的肉塊,讓季嬰食慾大增,可黑夫嘗了一口就搖搖頭。

  吃慣了後世各種美味佳餚的他,這個時代做工粗糙的食物,總覺得淡寡無味。而且這肉粥裡面,那不知是豬肉還是狗肉的可疑肉塊,還有一股子腥味,讓他幾欲作嘔。只是為了果腹,也為了不讓一旁殷切看著他們的店主人難堪,才不得不小口小口下嚥,還得稱讚好吃……

  回到這時代後,黑夫最難適應的除了語言文字外,還有三點。

  一是襠下沒有內褲風吹屁屁涼,叉開腿坐時一不小心就會露出下面黑乎乎的凶器,別提多尷尬了,不然你以為,這時代的人為何要雙腿併攏跪坐?

  二是衣服常年只有一兩件,沒辦法經常換洗,時間久了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都有一股難聞的臭汗味。要知道,這年頭生產力低下,衣服可不便宜,人死的時候,甚至會把好點的衣服當做不動產寫進遺書裡……

  第三嘛,就是這吃的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麵條,或者餃子就好了。」

  黑夫如此想著,舔了舔嘴唇。

  但他知道這只是痴人說夢,雖然這時代磨已經在北方出現,但好像沒傳到南郡來,這就尷尬了。目前秦國去除穀殼的主要方式是舂,還有一種專門給犯罪女子設立的酷刑,也叫做舂,一天到晚都要舂米,可以想見這活計多麼勞累。

  「等服完役回了家,我又有錢又有閒了,非要嘗試張羅點能滿足口舌之慾的東西出來。」黑夫不圖別的,只為了自己的五臟廟。

  季嬰倒是很滿足,狼吞虎嚥地端著陶碗,大口大口喝著黍臛,嚼著那些油膩膩的肥肉。在這時代,貧窮限制了大家的想像力,在普通人眼裡,富足的生活,就是能吃上肥肉(膏)和精米(梁)。

  如此想來,黑夫回頭看看自己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雖是屌絲,可放在戰國秦代,已經是個「膏粱子弟」了。

  當然了,有了肉,豈能少得了酒?

  季嬰一邊吃,一邊嘆息道:「要是有黍酒就好了,平日裡不許聚眾飲酒,往年只盼著正旦、臘祭,可以和鄉黨們喝一點,可如今……」

  秦人過年所飲之酒,也是用黍米釀造的,稱黍酒。但據黑夫所知,平日裡百姓根本沒機會喝到,因為秦國禁酒之嚴,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從商鞅時起,因為釀酒浪費糧食,百姓喝酒後也容易膽大鬧事,於是秦國就故意把酒價提到了十倍!相當於後世對菸酒征重稅。這樣一來,在安陸縣城,能喝得起酒的,也只有官吏或富庶人家。

  就連飯店裡也不讓賣酒,不然你以為,在其他國家的酒肆、酒家,到了秦國為何就變成了「食肆」?很簡單,這地方不賣酒啊!

  你也許會說,不就是米酒麼?農家自己釀造有什麼難的?

  然而,商鞅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秦國在《田律》裡明文規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嗇夫、部佐謹禁御之,有不從者令其有罪!」

  於是百姓想喝口酒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告發,至於大堂廣眾下群飲,只有十月初一和臘祭這兩天被允許,過年嘛,總得讓人樂呵樂呵。

  黑夫倒是對淡如飲料的小米酒沒什麼興趣,笑了笑不以為意。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後面一對看似商賈的人在談論事情。

  「關中那邊來的人說,大王已發出檄文,出兵伐燕了!」

  聽到這幾個關鍵詞,黑夫的耳朵不由得豎了起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19 AM

第15章 長見識了

  黑夫背後兩名商賈在討論秦王伐燕之事。

  卻聽一個人問道:「大王的伐燕檄文是怎麼說的?」

  另一個人回答:「大王稱,『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將令兵吏誅之,必滅其國!』現如今,恐怕大軍已到趙地,甚至都過易水了。」

  第一個商賈憂慮地說道:「每逢興兵,都會優先徵召贅婿、市籍等賤人入伍,那吾等會不會也被徵召去運糧啊,我聽聞燕國苦寒,八九月就有雨雪,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怕是要凍死不少人……」

  另一人則安慰他說:「我聽江陵城的人說了,南郡太守只徵召各縣幹練老卒,前往秦楚邊境警戒,伐燕之事,應該不會涉及南郡,畢竟離得太遠……」

  這大概是為秦國官府跑腿運貨的商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消息比季嬰這類道聽途說的老百姓靈通多了。

  不過再之後他們談論的,大多是各地物價,以及八卦起燕國鄉野民戶,在旅人借宿時,會讓家裡女性陪著睡覺得奇葩風俗,一邊說,還一邊發出低俗的笑聲……聽得一旁的黑夫目瞪口呆,帝都人民也太好客了吧!

  不一會,兩名商賈吃完後,便匆匆走了,只留下黑夫若有所思。

  如他所料,作為荊軻刺秦王的後續,報復心理極強的秦王嬴政果然發大兵伐燕了!

  同時,黑夫也意識到自己算錯了一件事情:既然秦國是以十月為歲首,今天就是大年初一,那豈不是意味著,現在已經是秦王政二十一年了?

  若他沒記錯的話,歷史上,秦王政二十一年破燕,二十二年滅魏,再往後,就是伐楚了……

  「還有兩年,我的時間,沒來由又少了幾個月!」

  黑夫暗罵,這可並不是一秒兩秒的問題,同時感到了一絲緊迫性,三兩口喝完肉粥後,他擦了擦嘴,喊季嬰道:「走罷,現在就去南門校場報到去,省得夜長夢多。」

  「啊?現在就去?我還想去女閭逛逛……」

  季嬰有些意猶未盡,女閭,就是這時代的妓院,他這是典型的小農思想,飽暖思**,兜裡有千把錢,就想腐敗一番了。

  他還笑呵呵地約黑夫同去,因為看黑夫的年紀,大概還是個雛兒。

  黑夫卻對那種地方的女子毫無興趣,他前世實習時,可是參加過掃黃的,對那難看的光景印象深刻,所以對這種事很反感,當即板下臉道:「我聽說,女閭一夜動輒花費數百錢,你用不了兩三次,便會將錢花得一文不剩!還不如留著錢回家娶妻。「

  季嬰算了算帳,的確是娶老婆划算點,才悻悻地站起身來,不知不覺間,他現在已經開始唯黑夫馬首是瞻了,雖然年紀上,明明他更大一些。

  或許是出於慚愧,在結賬時,季嬰硬是從自己兜裡掏錢,將二十枚半兩錢交給店主,請黑夫吃了這頓飯。平日裡,他們一個人的伙食頂多值三四錢,今天算是下血本了。

  店主接過了錢,卻沒有揣進懷裡,而是當著黑夫和季嬰的面,將那二十文錢一枚一枚放進所有客人都能看見的陶罐裡,一時間滿是叮噹作響的聲音,裡面已放著不少錢。

  原來,這東西叫做「銗」(xiàng),通俗點說,就是後世的存錢罐。因為這家食肆是「國營飯店」,一切收入都要歸公,店主可不敢中飽私囊,因為那是要罰款一甲的。正確的操作是當著客人的面把飯錢放進錢罐裡,等到一天日暮了,自有官吏來清點收入。

  黑夫暗道自己又長見識了,他兩人離開食肆,緩緩向南門走去,時值下午,太陽將落,有風吹來,衣著單薄的黑夫不由打了個哆嗦。

  「黑夫兄弟,冷了罷。」季嬰已經披上了一件厚冬衣,笑道:「如今已入冬,你為何還穿著夏衣?」

  是啊,現在已經算入冬了,但黑夫離家時太匆忙,母親給他縫的冬衣還沒完工,大哥說過些天再親自捎來,身上這件單薄的衣服經過風吹雨淋日曬,簡直是「布衾多年冷似鐵」。

  再說了,雖然母親縫的衣服怎麼穿都暖和,不過前世很愛乾淨的黑夫可過不慣幾個月就穿一件衣服的生活,正好去南門校場的路上,他們經過集市,黑夫便約著季嬰進去逛逛,打算給自己置辦了一些衣物。

  ……

  秦國的集市,並不是後世想像中沿著一條街,兩邊滿是攤位隨便賣,而是一個封閉的場所,類似後世菜市場,外圍還有市牆圍著。

  「看到那高高豎起的旗杆沒?」

  季嬰來過縣城,便介紹到:「那便是市旗,立於市亭之內,每日清晨,前來貿易的各路商販都在市門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內。

  管理市場的官吏就在市亭處,所有來集市貿易的商販,都要檢查證件、貨物,再蓋個章,才能做買賣。

  進入市門後,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於耳,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各種糧食,如今正是秋收後糧食充沛的時節,不少縣城附近的農家便出售多餘的豆、麥,換些布和錢。

  此外,還有賣耒、耜、耨、鐮等農用器具的;有兜售漆器、陶器的,但大多數是日常器皿,鮮少做工精美的奢侈品。

  在集市遊走的人,多數是平民,有提著竹籃、荊釵布裙的婦人;也有粗布短褐、衣上打了好幾塊補丁的士伍;還有嬉笑打鬧,奔跑而過的孩童,一個個臉上髒兮兮的……往來交錯,熱鬧非凡。

  黑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他們在幾家攤位前停了下來,這裡有售賣生絲,以及織好的冬衣、鞋履的。

  面對這幾家店主熱情的招呼,黑夫有些猶豫,不知該作何選擇。前世的他,最討厭的就是討價還價,哪怕支支吾吾砍了價,到頭來卻發現,老闆在他走之後依然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沒錯,他又被宰了……

  好在秦國買東西,卻不必討價還價!

  因為秦國在《金布律》裡規定了:集市買賣,應分別系木籤標明價格;除非是小件物品每件值不到一錢的,不必系簽……若是商家故意哄抬價格,欺騙買家,一旦坐實,就會被市掾吏狠狠罰款,所以在這,你不可能看到某位商家拿著不知價值的貨物高喊「每樣998」。

  也算是這時代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了吧,簡直是黑夫這種口訥直男的福音。

  最後,在貨比三家後,黑夫以150錢買了一件質量還不錯的葛布厚冬衣,好熬過這個沒有空調暖氣,也沒有炕的冬天,唉畢竟是南方人,過冬得靠一身正氣。外加75錢買了件貼身的單衣,50錢買了條下裳,還用50錢買了兩雙粗布履,當即就穿到了腳上——一路走來,他的草鞋已經破損不堪,腳掌都要踩到地面了!

  黑夫給小販的錢裡,有幾枚有些殘缺,但那小販只是皺了皺眉,依然勉強接下,原來,又是《金布律》規定,交易所用錢幣,無論好壞一併混用,不許挑挑揀揀!

  看來和後世一樣,賣家拒收人民幣也是不可以的,只有政府強勢到一定程度,才能下達這種命令。

  接過衣物,黑夫正要轉身離開,那賣衣的小販又急急地追了出來,喊道:「這位公士,你忘了拿券!」

  「券?」

  黑夫頓時愣了,啥券?優惠券?打折券?

  「公士說笑了,當然是契券。」

  等那小販將一枚邊緣鋸齒狀的小木塊塞到他手裡後,黑夫看了看上面寫的那些字,這才恍然大悟。

  「我當是什麼,竟然是購物小票!!!」

  原來,在秦國,凡是超過一百錢以上的買賣,是要給契券的,正所謂「別契券者,所以為信也」。達成交易後,賣家要在木板上寫下交易物品、價錢,然後鋸成兩半,買賣雙方各持一半。

  萬一錢數量不對,或是貨物出了問題,就可以用它來當做憑證更換貨物或打官司,當然,僅限當日,過期不算。商家所賣物品、錢財和券的數量對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處罰。當然,若是別有用心者想以此行騙的話,可別忘了秦國獨特的「誣告反坐」。

  「我又長見識了!」

  黑夫將購物小票揣兜裡後,不知是第幾次發出了感慨。

  秦國不管幹啥都要寫契券做證明:繳納租賦稅要寫、糧食入倉要寫、法官答問百姓疑惑要寫、市場交易也要寫……而且有律法強制執行,雙方各執一份,已經成了心照不宣的習慣,看看周圍,但凡有超過一百錢交易的,連目不識丁的平民也會主動向店家討要契券。不認識上面的字?不要緊,契券上那些長短不一的齒,代表了不同的數額,有萬、千、百、什,一看就知道了。

  這不是跟後世某些學者吹了很多年的「西方獨有的契約精神」很像麼?紙張還沒出現就達到了這種程度,實在是讓人細思恐極,那些嚷嚷著「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沒有契約精神!」的人,真該穿回來看看。

  帶著這種心情,黑夫回頭望著熙熙攘攘的集市,面色沉重,若有所思,片刻後,突然說道:「我明白了!」

  季嬰正蹲在一家賣劍鞘的攤位上左看右看,聽黑夫一嚷嚷,連忙回頭。「你明白什麼了?」

  黑夫樂道:「商君他老人家,當年一定被奸商狠狠宰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22 AM

第16章 要小心……

  離開集市前,黑夫找了一個小巷子,換上了新衣物。

  對了,穿衣服時,還得注意,一定要左衣領壓右衣領,在別人眼裡形成一個「y」形,這就叫「右衽」。

  黑夫剛來到這時代的那幾天,可沒少鬧笑話,還是母親一邊嘮叨著傻兒子,一邊幫他將衣領理順。要知道,一旦弄反,穿成蠻夷或者死人下葬時的「左衽」,一定會遭到慘無人道的嘲笑。

  等換上一身新衣,不但周身都暖和了不少,黑夫也再不是那個身穿褐衣的鄉下人了。他成了一位衣著得體的有爵者,加上身高體壯,雖然黑了點,但相貌不差,頻頻惹得逛夕市的鄉里女子矚目。

  但如此一來,350錢就沒了。

  黑夫將換下來的衣物塞進褡褳裡,心裡算了筆帳,又開始發愁了。

  「等服役結束後,我還打算給家裡的母親、大哥、三弟,還有已經嫁人的姐姐(「已經嫁人」粗字體下劃線,春秋跟過來的讀者也別琢磨了)都捎帶點東西。一來二去,這一千一百多的賞錢,到時候能剩下一半就很不錯了。 」

  錢再怎麼多也不夠花啊,黑夫很是苦惱。

  雖然這次來縣城,機緣巧合得了公士之爵是件好事,但黑夫的生活仍然沒有發生質的改變。

  「等回去後,得想一個掙錢的路子啊。」黑夫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只是經過這幾日的觀察,他發現,在秦國,想在律法允許範圍內掙錢?嘿,談何容易!

  當年商鞅就是為了讓秦國人「利出一孔」,便堵死了除種地、打仗外一切出路,商人被劃分到專門的「市籍」進行管理,並且地位較低,就算再有錢,也不允許穿好衣裳出門。

  如此一來,秦國各個籍貫的人,便涇渭分明,在官府安排下從事不同行業,就好像狸奴捕鼠、公雞打鳴、狗兒看戶一樣,各司其職。

  黑夫他們的「士伍籍」,本職就是種地、打仗,胡亂琢磨掙錢,那就是不安分!

  正想著時,南門校場到了。

  ……

  所謂校場,就是操練軍隊的場地,安陸縣的校場,就坐落在南門內側一片空地上,大約一個足球場大小,能容納近千人集合!

  季嬰來過這裡,他指著介紹說,校場左邊,是縣卒駐紮的地方,這是秦國每個縣都有的常備兵,據說多年前,秦王嬴政的「後爸爸」,那個大JJ的長信侯嫪毐作亂,就矯旨煽動了關中各縣縣卒。

  校場右邊,則是更卒們的居所,有一些屋舍,只是天色將暗,黑夫看不清具體情況,想必不怎麼好住。

  校場外有木柵欄,還有一個崗哨,黑夫和季嬰走過去表明身份,守門的兩名縣卒滿臉懷疑地看著他倆,拿著縣獄令吏寫的竹簡,遲遲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們進去。

  最後,二人決定,讓一個人看著他們,另一個進去通報這裡的兩名百將。

  「我聽說,安陸縣可徵召千人,縣右尉在打仗時就是二五百主,左尉是五百主。」在等待的空隙裡,季嬰對黑夫說道。

  黑夫點了點頭,他大概知道秦國的軍隊編制,一般說來,日常的編制分為六級,即: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為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為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為百,設百將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等到戰時,還有更大規模的「部曲制」,數千人編為一部,由校尉、將軍率領。

  和平時期,安陸縣當然不可能徵召那麼多人,於是只有兩名百將,也稱之為「百夫長」在此駐守,負責管理100名縣卒,以及每個月徵召來做徭役、訓練的百多名更卒。

  說到這,季嬰突然說道:「黑夫兄弟,你現在已是公士了,又有一身武藝,還在縣城出了名,這一次你或能當上伍長、什長呢!」

  他不提還好,如此一說,黑夫心中也不免一動。

  「伍長、什長雖小,而且是臨時的,但也是軍吏的開端,對以後的履歷有好處,我或許可以一試。」

  正說著,校場的木門內,忽然響起了刷刷的腳步聲,黑夫定睛一看,卻是一位軍官正帶著一群兵卒,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等那軍官到了跟前,只見他身穿長襦、外披鎧甲、頭戴長冠,腿扎行縢,足穿淺履,一手按劍,臉上滿是絡腮鬍子,不苟言笑。

  黑夫二人識趣地向他行禮,軍官卻打量二人後淡淡地問道:「汝等是前來服役的更卒?士伍黑夫、季嬰?」

  黑夫應諾道:「正是吾等。」

  季嬰則提醒那軍官道:「稟上吏,黑夫已升為公士……」

  軍官一瞪眼:「我管你是士伍還是公士,都是更卒!徵召時已明言,十月初一,日中之前集合,為何來遲!」

  日中,是秦國十二時辰中的一個,相當於後世的11點到1點,那時候,黑夫還在縣獄跟人唇槍舌劍呢,怎麼可能到得了……

  於是黑夫解釋道:「吾等因協助縣獄審理案件,耽擱了大半日,有獄吏書寫的簡牘作證。」

  軍官卻不聽他們解釋,也不看旁邊縣卒遞過來的簡書,板著臉道:「還敢狡辯,二三子,將此二人拿下!」

  「唯!」一聲聲應諾後,縣卒們立刻摩拳擦掌,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搶先將季嬰按倒在地!

  「吾等冤枉!」季嬰又嚷嚷起來,卻無濟於事。

  接著,剩下的五六人又圍攏過來,要拿下黑夫,黑夫沒有反抗,被他們反擰住胳膊,按倒在百將面前,臉貼著冷冰冰的地面,呼吸之間,塵土嗆鼻,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從心裡奔湧而出!

  此刻的黑夫,有些莫名其妙。

  他知道,徵召更卒,是縣尉官署負責的,縣獄已經跟那邊打過招呼,並給黑夫寫了證明,說明前因後果,準許他們明早再來,但出於謹慎,黑夫今日便來了。

  誰料眼前這百將卻蠻不講理,不等黑夫二人解釋,就將他們就地拿下!

  真是豈有此理,還有沒有法紀了?

  明明和他從沒見過面,無冤無仇!

  等等!

  那個獄吏樂在走之前,跟自己說過什麼來著?

  「到了更卒那邊,要小心!」

  黑夫猛地醒悟過來,難道說,剛剛結束的那起官司,和自己現在的遭遇,兩件事之間有什麼牽連?

  這時,只見那百將雙手抱胸,站在黑夫面前,輕蔑地說道:「外邊傳聞說,雲夢鄉來的更卒黑夫武藝超群,能力戰三盜,空手奪刃,擒賊拜爵。如今看來,卻是一個懦弱匹夫,我問你,你不是武藝了得麼?為何不奪刃反抗?」

  黑夫努力抬起頭,目光越過他的履尖、長襦,眼睛定定地看著這名絡腮鬍百將的臉,牢牢記住了他的模樣,而後不怒反笑。

  「若我反抗,豈不是正中上吏下懷?」

  「大膽!」百將臉色一變,招呼眾人道:「二三子,將此二人,以失期罪論處!」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22 AM

第17章 失期當斬?

  聽到那百將說要以「失期罪」論處他們,黑夫當時就是一驚!

  他真敢殺了我! ?

  但隨即卻又聽百將補充道:「笞二十!」

  哈,是打板子,不是失期當斬?黑夫愣住了。

  縣卒們獰笑著摩拳擦掌,抄起一旁的竹板,準備痛打黑夫。

  黑夫閉上了眼,他在權衡利弊,既然是打二十下板子的話,自己究竟是不甘受辱奮起反抗?還是默默承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到遠處又是一陣腳步,隨即是一聲大喝:「住手!」

  黑夫睜開眼,卻見一名同樣是百將打扮的年輕軍吏帶著幾個人,小跑著過來,對那些正欲動手的縣卒喝道:「這是作甚!還不停手!」

  「陳百將,你這是何意?」下令拿下黑夫的軍官冷冷說道。

  「這話應該由我來問賓百將。」被稱之為「陳百將」的軍吏個子不高,頷下一撮小鬍子,身板氣勢不如那軍官,卻絲毫不示弱。

  他指著黑夫二人道:「賓百將,此二人犯了何罪?要處以笞刑?」

  賓百將氣呼呼地說道:「失期,當罰。」

  陳百將卻笑了起來:「不對吧,按照《徭律》,徭役、更卒,失期一到五日,誶;失期六日到十日,罰一盾;失期十日以上,罰兩甲。這兩人遲到幾個時辰,頂多當眾責罵一頓就是了,哪條律令規定,要痛打二十板子?」

  「這……」賓百將一時失言。

  陳百將走近了一些,笑道:「再者,我聽說這黑夫與季嬰,是在路上遇見盜匪,將其擒拿歸案,之後在縣獄協助審案,故而來遲。此事縣丞已知會縣尉署,縣右尉親自告訴我,可准其明日再來報到……賓百將,你不問緣由將其拿下,莫非是想替那個犯法淪為鬼薪的湖陽亭長出氣不成?我聽聞,他是你的堂妻弟啊!」

  賓百將被揭穿後面色一滯:「陳百將,你我好歹是同僚,休要誣我!我直接聽命於縣左尉,怎知縣右尉下達了何等命令?」

  「原來是這樣。」陳百將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既然是誤會,那便請君放人罷!」

  眼看陳百將祭出律法,打是打不了了,賓百將才瞪了黑夫一眼,揮了揮手,讓手下鬆開他,然後在黑夫耳邊留下一句:「小豎子,今日算你走運!」便憤然離去。

  黑夫站起身來,揉了揉痠痛的胳膊,盯著賓百將的身影看了許久,然後便朝小鬍子的陳百將行禮道:「多謝上吏相救!」

  季嬰也在一旁驚魂未定,作揖道:「若非百將阻止,吾等只怕要斷條腿。」

  「不至於此。」

  陳百將嘴上客氣,卻大馬金刀地受了二人一個大禮,然後將黑夫上下打量一番,讚歎道:「這幾日的傳言果然不假,身高體健,能敵數人,如今更因功成了公士,善哉!安陸縣又多了一位壯士!」

  「上吏謬讚了,小人那點微薄功勞、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黑夫又小心地問道:「上吏剛才說,這賓百將,是那湖陽亭長的親戚?」

  「可不是嘛……」陳百將意味深長地說道:「賓百將是縣左尉之婿,湖陽亭長貞則是縣左尉之侄,平日裡常有往來,如今湖陽亭長被嚴懲,他自然心中不忿。」

  黑夫恍然,原來這裡面還有這層關係,難怪今日縣獄裡,那商賈頂不住壓力,幫亭長做了偽證。

  言罷,陳百將指著黑夫笑道:「所以接下來一個月內,你還是小心一些,謹言慎行,勿要犯錯,若真被他拿住把柄,我可護不了你……」

  「多謝百將提點,黑夫定不忘百將之恩。」

  黑夫知趣地再度作揖,陳百將坦然受了他們的禮,點了點頭,笑道:「你明白就好……」

  ……

  陳百將讓身邊的縣卒帶黑夫二人去更卒居住的地方,一路上,季嬰唏噓不已,說這差點是他今天第二次被打,而且是二十下,幸好被救了下來,不然屁股都要開花了。

  黑夫卻似有所思,除了思索剛才的事外,就是低聲嘀咕道:「原來服役失期的處罰,還沒有見死不救重啊。說好的失期當斬呢?是不是哪裡搞錯了?還是我又被歷史課本騙了……」

  這件事他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便放下不管,這時候,季嬰已經發揮話多的特長,跟帶路的縣卒套起了近乎。

  原來那縣卒也是溳水鄉人,名叫「照」,說是縣卒,其實除了手裡的戈、脫掉身上的甲,就和黑夫他們沒什麼區別。因為是鄉里鄉親,走了沒幾步,照就跟季嬰用溳水鄉的方言聊起天來,等走到一半時,二人已經相當熟絡了。

  黑夫看在眼裡,暗暗稱奇,這季嬰,卻有幾分交際的本領,他便拉過季嬰,對他耳語了幾句,季嬰頷首瞭然。

  「照兄。」快到更卒居所時,季嬰突然問道:「陳百將和賓百將,是不是不睦啊?」

  照笑道:「汝等剛才不是看見了麼,明擺的事!賓百將本是公士,隨縣左尉征戰沙場,戰場斬首立功慢慢升上來的。陳百將則是繼承父爵,剛成年就做了不更,又是學室弟子出身,被縣右尉提拔,直接入軍中為吏。他二人從共事第一天起,就坐不到一快去,類似的事,吾等見多了。」

  黑夫聽完默默點頭,難怪陳百將說起律令來一套一套的,原來是「學室」,也就是秦國的幹部培訓班出身啊。

  如此看來,他救下自己,是為了讓賓百將不痛快?也太實誠了吧,要是自己,肯定先在旁邊多看會,等板子打到身上,再出來叫停,這樣既能彈劾賓百將亂用刑罰,就算沒法讓他撤職,也能吃點罰款噁心噁心對手。此外,又能讓黑夫二人更恨賓百將,而對陳百將更加感激涕零,簡直是一石二鳥啊……

  黑夫忽然覺得,和這個時代樸實的人比起來,現代人真的好腹黑哦,當然,趙高、李斯等佼佼者他是不敢比擬的。

  卻聽季嬰又問道:「那縣右尉與縣左尉,是不是也不合啊!?」

  照聞言一驚,連忙矢口否認。

  「這我可沒說過,兩位縣尉平日裡看上去和和氣氣的……」

  他隨後有些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隊持刃的巡邏縣卒遠遠路過。等他們走遠了,才壓低了聲說道:「不過如今兩位縣尉的命令,常常各自發給所屬百將,相互間竟不知會一聲,只是苦了吾等小卒,都不知到底該聽誰的……」

  黑夫聽到這裡瞭然,這安陸縣公安局的兩位領導,只怕也不和睦。

  他已經猜到,陳百將之所以救下他二人,決不是像喜大夫那樣秉公執法,而是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要讓賓百將不痛快,同時讓黑夫這個剛在縣裡出名的」壯士「對他感恩戴德。

  往深了探究,這還涉及到安陸縣兩尉之間的明爭暗鬥!

  看來,不僅是湖陽亭長一案的後續沒有完結,自己還不小心捲進了更麻煩的「政治鬥爭」裡……

  雖然公安副局長也不算大官,但也是安陸縣的四把手啊,隨便動動指頭,都能讓黑夫吃不了兜著走。就算那縣左尉礙於輿論和律法不好親自對付他,也可以讓賓百將找藉口狠狠刁難黑夫。

  「看來這一個月的役期,比我想像的還要艱難。」

  黑夫無奈地搖搖頭,暗嘆自己命途多舛,才打贏了官司,又惹上麻煩。

  這時候,天上忽然下起了細微的小雨,悉悉索索,照連道晦氣,也停下了腳步,指著前面一排低矮破舊的屋舍,對他們說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過去罷,最左邊的那間便是!」

  ……

  PS:雲夢秦簡《徭律》的發現,使得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斬」飽受質疑,對此,目前史學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時趙高曾「更定律條」,在這次修改中,將失期的處罰改成了斬首。

  二是陳勝吳廣押送的是前往邊疆守備的戍卒,屬於軍事徵調,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軍法行事。西漢初年的南郡,就有一個蠻夷君長逃避戍役被腰斬的案例。當然,即便要殺頭,也只是兩名縣尉、陳吳二人會死,其餘人等不可能全部處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24 AM

第18章 袍澤們

  「吾等之後一個月就住這?」

  走到這排茅屋最左邊的一間外,黑夫皺起了眉。

  這一看就是建了許久的屋舍,牆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經開裂,而且坑坑窪窪。那木門也陳舊不堪,甚至有一個拳頭大的破洞。屋頂上,用木樑和土塊壓著的茅草隨風而起,讓人擔心它們隨時會被捲走,而且也不知裡面到底漏不漏雨……

  總之,就跟前世他見過的工地窩棚差不多,勉強容身而已,唯一看得過去的,是外面的地面鏟得乾乾淨淨,一株野草都不剩。

  季嬰卻早已習慣,畢竟他已經做過兩次更卒了,便自嘲道:「我都有些想念在縣獄的住所了,好歹不漏風漏雨,也不必訓練幹活。」

  說著,他便替黑夫將門推開,打趣道:「公士先進。」

  「好士伍,還懂得尊卑。」

  黑夫也只能陪他苦中作樂了,無奈地躬下身子入內,因為這門才七尺不到。

  進屋後,他發現裡面別說膏油燈了,連薪柴都沒點,已經有些昏暗,等目光適應了屋內的微暗後,黑夫才看清楚了其內部設置。

  只見狹小的屋子內,中間是能容兩人並行的過道,左右兩邊各是一道寬約一丈的土台,略高於過道,一共鋪開有十床稻草墊。這就意味著,更卒們是按「什」居住的,十人一房。

  他進門時,屋內有七個人,正在聊著天,黑夫一進來,他們便止住不說,回過頭,七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這個不速之客!

  這時候季嬰也鑽進來了,他還沒進門就在嚷嚷:「可有溳水鄉的人?」

  他進門後瞧了瞧裡面的人,頓時面色一喜,指著靠左邊鋪蓋上的兩人大叫道:「這不是彘和牡兩兄弟麼!你們也輪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卻是一個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圓臉矮子,身邊卻是個膀大臂粗的八尺壯漢,比黑夫個頭還要高。若非季嬰喊出來,他打死都不相信這竟然是兩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們也認出了季嬰,笑著與他相認,原來,他們雖然不住在同一個裡,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識。

  黑夫都有點不好意思叫他們的名,彘就是豬,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這對堂兄弟的爹媽是事先約好的麼?竟然給他們取畜生的名字。

  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這時代的平頭老百姓大多沒有姓、氏那種貴族才有的東西,取名也是生下來以後,隨便指著一物為名,至於指的是雞鴨豬牛還是花草樹木,就看緣分了。想那漢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兒呢。

  要是爹媽不想指物,也會按照年齡順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嬰。還有楚國豐沛一帶,劉老大爺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兒子劉季,快30歲了還沒娶到老婆,整日遊手好閒……

  此外,也可能會給你取應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為生下來就是個黑胖小子。他的弟弟驚,因為是母親懷胎十月,產期將至時受驚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兩兄弟就特別羨慕大哥衷,衷這個名,是父母專門請這時代的算命先生「日者」來家裡,翻著這時代的皇曆《日書》取的,十分正式,也得體好聽… …

  這之後,彘和牡還幫著介紹起屋內其他五人來。

  「這是小陶,是雲夢鄉人。」小陶是位個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靦腆,坐在牆角,沉默寡言。

  「這是平、可、不可,都是縣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歲,的確是相貌平平,和這時代大多數庶民一樣,兩眼茫然,目光呆滯,沒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個「可」和「不可」也是兩兄弟,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卻見可滿臉痘痕,不可則長著一對鬥雞眼,也是抿著嘴不愛說話。按理說親兄弟是不會被一起徵召的,只是他們都已成年分家,不屬於「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徵發。

  總的來說,這幾人年紀都和黑夫相仿,頂多參加過一兩次服役。

  「這是朝伯,也是雲夢鄉人。」

  到最後,彘介紹到了最靠裡的一位,此人年紀較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七八,山羊鬍鬚老長,也不知他這」伯「是因為家裡兄弟排號第一呢,還是年紀較大,得到的尊稱?

  朝伯儼然是這群人裡地位較高的人,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起身拱手,只是悠然地坐在榻上,點了點頭,又指著黑夫道:「後生,你又是哪裡人?」

  黑夫剛才一直在默默記著眾人的名,此刻才朝他們拱手道:「我從雲夢鄉來……」

  「原來是同鄉啊。」朝伯笑了起來,露出一口黃牙。

  「看你年紀不大,第一次來服役吧,無妨無妨,日後我會多照應你的……怎麼稱呼?」

  「黑夫。」黑夫笑著輕聲回應。

  「什麼!?」此言一出,滿室皆驚,原本還仗著自己年紀大,盤腿坐著的朝伯,竟騰地站起身來,吃驚看著黑夫道:「你就是黑夫! 」

  「那個力敵三賊的黑夫?」彘、牡也驚訝地望向他。

  我的名聲都傳到這了麼?黑夫有點詫異,只好點了點頭。

  「今日半個安陸縣城都在說你的事蹟,吾等剛才還在談論你呢。」可和不可倆兄弟過來搭話,言語中滿是恭維。

  「你……你……你真的能,能空手,奪白刃?」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陶也說話了,原來他是個結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滿是敬佩。

  季嬰這下可得意了,再度揚起頭道:「那是當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協助黑夫擒賊的,他還被拜爵為公士了呢!」

  「真是厲害。」家住縣城的平也投來了豔羨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什麼。」黑夫還是很謙虛的,擺了擺手道:「諸位且坐下說話吧,以後大家都是袍澤了,黑夫第一次服役,還望多多照應。」

  眾人這才相互看了看,復又坐下,不過只是短短的一兩句話,黑夫已經判斷出他們對自己的態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懼,也許是怕黑夫是個好勇鬥狠之人,會欺負他們;平豔羨黑夫的爵位;小陶則是年輕人對勇者的崇拜,也許黑夫力敵三盜的勇氣是他渴望擁有的……

  至於那個朝伯麼?看上去像個老油子,暫時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發現,屋內十床稻草蓆,已有八床上面攤開了簡陋的鋪蓋,只有兩個還空著,那大概就是留給黑夫和季嬰的地方……

  這麼一算的話,室內還少了一人啊。

  「還有一人去哪了?」季嬰也發現了,他隨便坐在彘的床邊,張口問道。

  「那位公士去溷(hùn)軒了。」彘小心翼翼地說道,似乎有些害怕那個人。

  「這麼說來,這個屋子裡,就有兩名公士了。」

  黑夫乘著天黑前最後一點亮光,看了看屋內眾人的裝束,發現其餘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什麼樣的人,好不好相處。

  正當這時,外面的木門,卻被人一腳踹開!

  寒冷的風攜帶著雨吹了進來,隨即響起一個大嗓門:

  「真是晦氣,乃公只是去拉個矢,居然遇上下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25 AM

第19章 較勁

  那人進屋後,黑夫看清他是個頷下飛鬢、左臉還有三塊紅色胎記頗似豹紋的漢子,二十餘歲,頭髮沾滿雨水。此人也不講究,腳跟一踢將門合上,嘴裡還罵罵咧咧地說道:「汝等還愣著作甚,快遞塊布給我擦擦!」

  這時候黑夫發現,剛才被自己名聲所驚,起而復坐眾人,又站了起來。尤其是家在縣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僕一般迎了過來,將自己的布巾遞給那漢子。

  「這是豹,家住縣城東門裡,眾人都叫他東門豹,從小就有勇銳之名,繼承其父公士爵位後,更無人敢惹他了……」彘湊過來對黑夫二人說道,看得出來,屋子裡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兩個遲到的人來了?」

  這時候東門豹也發現來了新人,走過來看看季嬰,面露不屑,又一對粗眉毛一揚,開始打量起黑夫來。

  東門豹的確像頭豹子,臉上三塊胎記頗似豹紋,雖然十分健壯,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個頭,眼神卻一點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幾眼,目光停留在黑夫頭頂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沒錯,這就是今日因擒賊被拜為公士的雲夢鄉黑夫!」季嬰不忿東門豹對他的無禮,便氣呼呼地應下了話。

  「乃公問你了麼?」東門豹眼睛一瞪,十分兇惡,嚇得季嬰後退半步。

  「這位公士。」黑夫也開口說話了,依然是不緊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澤,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誰跟汝等是袍澤?」

  東門豹嘿然,他一步竄到稻草墊上,挺著胸,雙手叉腰地宣佈道:「乃公早就說過,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長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屬!」

  平、可、不可三人連聲附和,小陶畏懼地往角落裡縮了縮,彘和牡沉默不語,就連年紀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這東門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裡,就在屋子裡取得了領導權,成了這間房裡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著他,等到他做了什長,之後一個月裡,更要唯其馬首是瞻。

  季嬰第一個不服,他說道:「我聽說,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軍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還是實打實的立功得爵。」

  「黑夫?」

  東門豹顯然聽說黑夫的事情,他的氣焰稍微收斂,點頭道:「原來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們所說的本領,我便讓你做伍長,何如?」

  誰料,黑夫卻笑了笑,說道:「若我說,我也想做什長呢?」

  「那你便是吾之敵手!」

  東門豹是個脾氣暴躁的熱血青年,他先是一愣,發現自己的好意被拒絕後,勃然大怒,當即指著黑夫道:「來來,你我較量一番,也讓我試一試,你那一人敵三賊,空手奪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說著,他便捋起袖子,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室內眾人都大為震驚,牆根的朝伯也搖了搖頭,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無事地渡過,這些年輕人,卻為了一點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經打算著,等會二人開打後,自己要約同其他七人,去百將、屯長處告一狀,這樣才能避免全什被連坐處罰。

  黑夫卻沒有和東門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東門豹卻步步緊逼,口中還挑釁地說道:「怎麼,怕了不成?」

  「並非是怕,而是替你著想。」黑夫此言一出,東門豹才停下腳步。

  「何意?」

  「秦國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鬥爭,各以輕重被刑!你我在這室內鬥毆一場,不管誰輸誰贏,一旦被發現,都要受律法制裁,被處以耐刑,剃掉鬢髮、鬍鬚。」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對此,我倒是無所謂,反倒是你,這臉上養了不知多少年的飛鬢,便要被剃光了!豈不可惜?」

  東門豹一看就是好勇鬥狠之人,頗有楚越遊俠之風,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律法嚴明的秦國活這麼多年的。但被黑夫點醒後,他也摸著自己的鬍鬚,有些遲疑,若是刮了鬍子,自己豈不是要被同裡的人笑話一輩子……

  「再說了。」黑夫又指著室內眾人說道:「吾等已被編為一​​什,同處一室,那便是禍福相依了,按照連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罰,你我拼著受耐刑的代價打一場倒是容易,卻連累了眾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內眾人對黑夫的印象頓時大好,甚至連朝伯也微微點頭,覺得這個年輕人考慮的很是周到。

  其實黑夫更擔心的是,他們二人一旦打起來,其他人,尤其是那個朝伯,肯定會第一時間去告狀以求免罪。自己無罪時還差點被那賓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麼會傻到自己去撞槍口呢?

  「但無論如何,什長也只有一個。」東門豹依然不肯罷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決勝負的念頭,黑夫便乘機道:「我有個法子,可以讓你我不必犯私鬥之禁,也能分出個高下!」

  「什麼法子!」東門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較量手勁來決勝負,何如?」

  ……

  掰手腕誰都知道,是每個男性從小到大嘗試過無數次的遊戲,放學下班後,清空桌面閒雜物品,與朋友兩個胳膊肘往桌上一架,來一場說幹就幹的決鬥。在警官學院更是如此,有時候學校的運動會,還會組織學生們來一場掰手腕大賽。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遊戲,恐怕誰都說不上來。

  但黑夫如今卻有了一個大發現,因為在他提議掰手腕後,東門豹不但沒有異議,還欣然接受。並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將手肘支在土台上,這架勢,明顯是知道怎麼玩的。

  「看來掰手腕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戰國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開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傷?」就著入夜前最後一點餘光,東門豹看到了黑夫的傷痕,便皺起眉來。

  「前幾日同三名盜賊打鬥時傷到的,不打緊,不打緊。」黑夫似乎沒放在心上,說著就要將手肘放到土台上。

  「這怎麼行!」

  東門豹卻像是被什麼燙到了手,立刻將右手縮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來,豈不是我佔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須得坦坦蕩蕩,即便今日贏了你,也勝之不武,到時候,我東門鬃還有何面目在安陸縣立足?」

  東門豹雖然是個莽夫,會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卻凡事坦坦蕩蕩,拒絕一切不公平的較量,這就是戰國時代這類鄉野之「士」的行為準則。

  眼下黑夫要用受傷的右臂與他掰腕,怎麼可能不受影響!這簡直是看不起他!這樣得來的什長,東門豹還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較量,何如?」

  「左手?」東門豹一聽,卻覺得十分新奇:「我還未用左手與人掰過腕,如此甚好!」

  東門豹不疑有他,便換了左手,滿懷信心地盯著黑夫!

  黑夫卻在心裡露出了笑,這傢伙,果然在兇惡的外表下,依然是個實誠人。雖然東門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壯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這樣一來,便佔盡了便宜,想輸都難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機,只是秦國律法在那裡擺著,對付東門鬃這種莽夫,既然沒辦法將對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簡單,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嘍。

  於是,他也將左手架到土台上,與東門豹的左手臂交匯成一個X字……

  「季嬰,他二人誰會贏?」一旁,矮個圓臉的彘也在問季嬰,卻發現季嬰在努力忍著笑,乾咳兩聲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會贏!他是誰?力敵三賊,空手奪刃的猛士啊!」

  「但東門豹也是縣城出了名的壯士,據說上次服役時,他曾單人扛著一個樑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兩兄弟則對東門豹更有信心些。

  他們在那議論紛紛,有意下注賭一把,終究還是沒敢,因為秦國嚴禁賭博,違者重罰。

  就在此時,黑夫和東門豹的左手,已經開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擒賊勇士,到底有沒有真本事!」

  東門豹故做挑釁話語,同時手中用力,打算給黑夫點顏色看看。

  卻不料黑夫毫不遜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發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這廝左手勁真大!」

  東門豹感受到來自手掌的力量,大驚失色,連忙繼續用力,卻非但沒能掰過黑夫,反而被突如其來的巨力壓迫著手腕、手肘!

  接著,只聽見「啪」的一聲!等東門豹反應過來,他的左手已經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台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輕鬆,笑吟吟地看著他……

  瞬息之間,勝負已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27 AM

第20章 寧為雞口

  「贏了!」季嬰發出一聲歡呼,同時對其他人揚揚下巴,那意思明擺著:怎樣,如我所說,黑夫兄弟厲害著呢!

  「這麼快就分出勝負了?」屋內其餘七人也面面相覷,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呢……

  「這是怎麼回事……」

  東門豹也滿臉的不可思議,他過去與縣裡同齡人在街頭、樹下嬉戲掰腕,都是用右手,左手還是第一次玩,所以對發力、動作不太熟練。但黑夫卻像是練習過千百次一般嫻熟,而且那力氣之大,遠超東門豹想像。

  「我不服!」

  他憋了半響,突然喊道,雙目死死盯著黑夫道:「再來過!」

  「你這人,比之前說什麼要坦坦蕩蕩,輸了卻耍賴,算什麼男兒!」季嬰卻不樂意了,立刻出言諷刺,躁得東門豹滿臉通紅。

  「季嬰。」黑夫卻擺手制止了他,笑道:」再來一次也無妨,既然如此,那就三局兩勝,何如?「

  「好!」東門豹咬著牙,他覺得剛才是自己一時大意,太輕視黑夫了,這一次,自己一定會小心些的。

  二人再度擺開架勢,雙臂交叉,這回東門豹可不敢出言諷刺了,而是嘴唇緊抿,死死盯著黑夫的姿勢。

  為了公平起見,這一回,他們還讓季嬰來喊開始。

  「決!」

  季嬰聲音響起後,東門豹立刻使出了吃奶的勁,這一次他沒有再被黑夫以爆發式的力量掰倒,而是相持在了中點。

  卻見二人的手掌緊碰,手臂肌肉發力,抬起頭,目光相對,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韌勁……

  「這東門豹,即便用左手,也有一股子蠻勁。」黑夫知道自己算是遇上對手了,但是沒關係,掰腕子靠的不僅是力氣,還有技巧。

  他前世時沒少跟警校同學玩這遊戲,所以知道,掰手腕時,最利於你發力的狀態是,你可以正面看到五指,而不是拳眼對著自己。另外根據槓桿原理,當對方手臂離你越近時,也會利於自己發力。

  所以當二人已經陷入膠著狀態後,黑夫便開始微微調整姿勢,並試著將東門豹的手往自己這邊拉過來,隨即猛地往下一壓!

  「又來了!」東門豹被逼得閉上了眼,牙齒死咬,脖頸、額頭青筋直冒,臉上的三個圓形胎記憋得更紅了。他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了左手上,卻仍然無法阻止它一點點被偏轉,最後被壓倒在土台上……

  第二次掰腕,黑夫再度獲勝。

  「我輸了,是你厲害,這什長,是你的了。」

  這一次,東門豹沒有再叫嚷「再來過」,有些喪氣地站起身來。

  見蠻橫了一整日的東門豹竟然主動認輸,一時間,室內眾人都面露驚訝,無法相信,同時看向黑夫的眼神,欽佩的更加欽佩,畏懼的更加畏懼。

  一場較勁之後,室內到底誰是頭,就再無異議了。

  黑夫獲勝後卻沒有得意洋洋,而是對在原地生悶氣的東門豹道:「豹兄,其實你沒有輸。」

  「此言何意?」東門豹聞言,立刻轉過身來。

  黑夫舉起左手道:「方才我沒來得及說,其實我是左利手。」

  「黑夫,你贏了就贏了,說出來作甚!」季嬰大急,看著囂張的東門豹吃癟,他別提多開心了,誰料黑夫卻將事實全盤托出,不由大驚失色……

  黑夫卻不以為然,故意道:「這場掰腕,其實是我佔了便宜,對東門豹不公,豈能隱瞞?」

  言罷,他便朝有些羞怒的東門豹作揖道:「事情便是這樣,今日的較量算不得數!」

  東門豹臉色陰晴不定了半響,心裡閃過無數念頭,最後卻慢慢消了氣,嘆了口氣道:「左手對左手,兩次決勝時你也沒有暗算我,而是堂堂正正取勝,何談不公?再說了,你能夠如實相告,未加隱瞞,可知並非存心欺我……」

  他一拱手道:「我輸了便是輸了,無話可說,這什長,你來做便是,我絕不會再爭!」

  黑夫之所以道明真相,一是接下來一個月朝夕相處,他那點秘密肯定瞞不過。其二,也是賭一賭東門豹的性情,果不其然,這莽夫,倒也有自己的傲氣。

  他便哈哈大笑起來:「果然是爽快人!」

  黑夫十分自來熟地走上前,拍著東門豹的肩膀道:「豹兄,在我看來,你我二人,論氣力、武藝,實在是難分伯仲啊!」

  「難分伯仲?」

  東門豹念叨著這兩句話,氣徹底消了,反倒有幾分歡喜。

  黑夫剛剛在縣裡出了名,年輕人們都在熱議他的事蹟,並視之為勇士。東門豹雖然也是本地佼佼者,卻只是在他們東門裡出名,出了那一畝三分地,誰還認識他?

  此刻被縣人稱道的勇士黑夫說他二人「難分伯仲」,他豈能不喜?

  要知道方才東門豹一味與黑夫較勁,正是想通過戰勝黑夫來博取聲名,他們這些閭中年輕人,最看重這點了,有時候為了一個名聲,拿刀捅自己的都不在少數。如今雖然最終告負,卻得到對方惺惺相惜的讚賞,東門豹還是很受用的。

  黑夫趁熱打鐵道:「我還聽說過一句俗語,叫做不打不相識,你我便權當今日是以掰腕會友,如何?」

  東門豹被一陣誇後,稀里糊塗地點了點頭:「好!不打不相識!」說著也朝黑夫作揖。

  既然是朋友了,那便一切好說了。

  「還有一事。」

  黑夫又對他道:「本什的伍長,不知你可願擔當?」

  見東門豹面露遲疑,大概是不想屈居人下,黑夫便勸解道:「其實這什長、伍長,不過是芝麻粒大的小吏,且不是正式編制,只是臨時更卒而已,算不上有高低之分。」

  說著,黑夫便朝季嬰使了個眼色。

  季嬰雖然不喜歡東門豹,但卻很聽黑夫的話,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考慮,便帶頭起鬨道:「是啊,吾等八人皆是士伍,哪有資格做伍長,依我看來,黑夫、豹乃是本什爵位、武藝最高的人,他們做軍吏,真是再合適不過!汝等說是不是?」

  「沒錯。」其餘人也跟著附和起來。

  這下東門豹有些騎虎難下,半響後才勉勉強強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一個月的伍長……」

  「一言為定!你我便共同協力!」

  黑夫笑著與其擊掌為約,暗道自己的策略果然成了。

  他早就想好了,這一個月更役可不容易熬過,黑夫對外要小心那賓百將的報復,對內便想將一切控制在手裡,所以才爭這什長當。俗話說得好,寧為雞口不為牛後,黑夫現在的地位,「牛」那是可望不可及,但眼下這「雞口」,是卻志在必得!

  東門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雖然蠻橫,但以其處世為人看,卻是個這時代典型的直率漢子,只要待之以誠,再與之傾心結交,卻也不難降服。

  他二人在這「惺惺相惜」,一直在牆邊旁觀的朝伯也鬆了口氣,沒打起來就好,他也不必冒著雨去告狀。

  但見二人已將什長、伍長的名額都瓜分了,朝伯作為服役多次的老前輩,便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二位,這更卒的什長、伍長,可不是由吾等自己說了算啊。」

  東門豹頓時不樂意了,他眼睛惡狠狠地掃了過來,罵道:「你個老匹夫,這麼大年紀還是個士伍,這裡豈有你說話的份?」

  「我……」朝伯被懟了回來,憋得臉色發紅。

  黑夫則朝他直接走了過來,嚇得朝伯戰戰兢兢,不料黑夫卻行了一禮道:

  「多謝前輩提醒,黑夫第一次服役,對許多事情不甚清楚,今後一個月裡,還要多向前輩請教啊,前輩之前可是說了的,會好好照應我這個小同鄉。」

  黑夫對什麼樣的人,都投其所好與其說話,對東門豹這類有點俠氣的莽夫,就以力服之,以誠待之。對朝伯這類年紀稍大的,就以晚輩的姿態,擺出一副請教的口吻,與之攀談,問這問那。

  朝伯頓時大為受用,便將這做更卒的各種規矩,一五一十地說與黑夫聽。

  原來,什長、伍長雖然只是小小軍吏,而且是暫時的,但也必須由有爵者擔任。他們這個什只有東門豹和黑夫兩名公士,什長伍長確實得從他們二人中選,但也得等明日兩位百將同意才行……

  「負責更卒訓練的,是賓百將還是陳百將?」黑夫問道。

  「是陳百將,賓百將是管縣卒的。」朝伯應道。

  「這就沒問題了。」黑夫頓時鬆了口氣,這樣一來,此事就穩了。

  隨後,他又問起了更卒到底要做些什麼。

  「上半月要演兵,下半月要去修城池,築城鋪橋修路……」

  「演兵時,具體訓練些什麼?」

  修橋鋪路之類的事黑夫不懂,他關心的是,這時代的預備役們,到底訓練什麼?若是開弓射箭、騎馬砍殺,對不起,他還真不會。

  朝伯一笑,露出了發黃的牙齒道:「無他,主要是行伍隊列。」

  「行伍隊列?就這樣?」黑夫眨了眨眼,差點沒開懷大笑。

  說句笑話,武警學院畢業的人,做夢都會踢正步的!

  這些玩意,他前世,練了整整三年!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30 AM

第21章 百萬秦軍成於斯

  這一天,平旦才過,南門校場處,就響起了劇烈的鼓點聲……

  黑夫立刻睜開了眼,他昨晚睡得並不舒服,這屋子,用一句詩來形容,那就是「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此外這狹小的空間裡還有一股子霉味,更別提腳汗味了……

  這是他們昨夜的處境,直到後半夜雨停了,才勉強入睡,所以此時此刻,大家還在酣然睡夢中。

  黑夫看了看窗外的濛濛光亮,起來穿戴好衣服,然後便從季嬰、東門豹開始,逐一將室內眾人叫醒。

  「起了,二三子,快起了!」

  東門豹大概是很討厭被人喊,他一猛子坐了起來,凶巴巴地看了看黑夫,差點揮拳打了過來,而後才想起他是誰,改為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起身下榻。

  季嬰磨了磨牙翻了個身,被黑夫掀了被縟,才喊著冷起來。

  其餘人等也差不多,朝伯和彘、牡兄弟已經在找鞋履,可、不可二人也艱難起身。讓黑夫詫異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小陶在他叫之前就一軲轆翻起來,看來他也是醒得早。

  最難叫的,還要數那個叫平的,推攮了無數次都嘟囔著不願起,直到東門豹不耐煩,跳上去揪著他衣領大聲斥罵,平才睡眼惺忪地醒來。

  等眾人出了門後,才發現昨夜小雨,今天卻仍是個大晴天。

  「待到午後,有得受的。」朝伯嘆了口氣,和干自家地裡的農活不同,更卒們在服役時更喜歡陰天。

  等來到校場之後,黑夫發現,他們這個什,居然是最早抵達的,而且人員整齊。其餘各什的人,基本都層次不齊地陸續到來,哈欠連天,精神不振。不過,終究是沒人敢偷懶不來,大家都知道,那會有怎樣的代價……

  等到太陽完全升起時,碩大一個校場,一共十個屋子,上百人集合完畢。

  不過這所謂的「集合」,真的只是站成一團而已,完全沒有任何秩序。更卒們都是同縣之人,甚至有同鄉同裡,沾親帶故的,見了面當然要打個招呼,走過來攀談兩句,問候下各自的家人,聊聊今年的收成,聽說你又生了個胖小子……

  這番光景,黑夫都看在眼中,他本以為這裡不少人都參加過更卒,往年受過訓練,好歹會有些秩序,但現實卻令他大跌眼鏡。

  朝伯也搖頭不已,顯然是對這些年輕人的表現很看不順眼,他對黑夫說道:「有爵的人、老卒,大多在前兩天被本郡太守徵召去戍守邊境了,故而來的大多是新卒士伍。」

  「原來如此。」黑夫瞭然,這大概就是昨天在食肆裡那兩個客商說的,因為秦王伐燕,北攻南守,秦楚邊境需要提防戍守,所以留下來的,大多數二十上下的新卒,所以軍事素養普遍不高。

  總之,雖然沒有人大聲喧嘩,但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秩序十分散漫,校場上亂麻似的。

  最後讓眾人安靜下來的,是一聲刺耳的金鳴……

  「咚!」銅椎擊打在鐘上,發出了巨響,所有人都停止了攀談,看向了校場前方的小土台。那裡已經金、鼓俱備,縣卒們手持戈矛,小跑地出來站成一排,昂首挺胸。雖然在黑夫眼裡,他們的隊列也算不上整齊,但比散漫的更卒強太多。

  這時候,兩名身披繪彩甲衣的百將也登上了土台,黑夫踮起腳,卻見昨日找他們麻煩的賓百將站在右邊,陳百將則站在左邊。整個過程裡,二人沒有半句交談,完全是冷冰冰的執行公務,可見關係之差。

  陳百將負責訓練更卒,他見時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輕咳一聲,說起話來……

  「今秋收已畢,安陸大豐。吾等奉縣令、縣尉之命,徵召二三子在此集結,以為更卒,半月演兵,半月勞役……」

  「為何演兵?古人云,夫人常死其所不能,敗其所不便。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這陳百將不愧是讀過書,從學室畢業的,說話也文縐縐的,時不時還能蹦出幾句「古人云」來。只是賓百將卻在一旁滿臉不屑,校場內的士伍更卒們,也一臉茫然,畢竟兩三百年前古人說的話,他們這些下里巴人是不會懂的。

  東門豹等人同樣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黑夫只得小聲解釋說,陳百將在講為何要讓更卒們訓練,是因為若不加整訓就驅趕他們上戰場的話,肯定會導致「覆軍殺將」的大敗,是在送他們去送死。

  「就是平時多流汗,打仗少流血……這下汝等可懂了?」黑夫低聲對東門豹和季嬰說道。

  「原來如此!」二人恍然大悟,東門豹低聲罵道:「如此簡單的事,說那麼複雜作甚,黑夫,還不如你上去呢!」他現在對黑夫,又多了一層佩服。

  「我一個區區公士,哪有資格。」黑夫一笑,心裡卻想起一件事來。

  他聽說,春秋時期的貴族,會利用一年四季狩獵來訓練領地民眾,那大概就是日常訓練的起源。

  經過數百年發展,如今的秦國,這已經成了一項律法保證的制度。試想,安陸縣每個月百餘更卒受訓,春夏秋三季更能達到兩三百。一年下來就是兩千,整個南郡十八個縣,就有近四萬人,秦國有二十多個郡,那就是近百萬人……

  算下來,黑夫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這下總算知道,秦國是怎麼懟贏長平四十五萬趙軍,又如何調用二十萬、六十萬大軍滅楚的了。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

  戰無不勝的百萬秦軍,就是由他這樣螻蟻般微小的更卒、士伍組成的啊!

  這時候,陳百將的訓話也接近尾聲,他說更卒們雖然還不算正式的軍人,但也要受軍紀管制!有偷奸耍滑,不聽命令者,懲罰極其嚴酷!而後又聲明了上半個月」演兵「的具體內容。

  「吳子曰,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後之,分而合之,結而解之,每變皆習,乃授其兵……這便是更卒所需訓練的,至於武藝、兵刃,待到汝等服正卒、戍卒之役時,再到軍中修習!」

  此言一出,黑夫頓時鬆了口氣,除了耍一手短劍匕首外,他對這時代的兵器還真的一竅不通,更別說弓箭了。

  反過來,那些行走坐立、左右前後,是到了兩千多年後的現代軍隊裡,也強調訓練的東西。中國更是對此樂之不疲,都玩出花樣來了,經歷過軍訓的高中生、大學生都懂的,更別說他一警官學院畢業的人了。

  最後,陳百將才講到了今日的關鍵:「用兵之法,教戒為先;一人學戰,教成十人。十人學戰,教成百人。本百將之職責,便要負責教授汝等百人!百人分為十什,什伍雖小,亦不可無首,今日當選定什長、伍長!」

  他瞅了一眼亂糟糟站成一團的更卒們,皺起眉頭,對縣卒下令道:「讓眾人按照各屋順序,分開站立!」

  縣卒們便過來五吆六,在校場上劃定了十塊區域,安排眾人以所住屋舍為單位,分開站立。看似簡單的工作,卻整整花了一刻鐘,十個什終於分開了,他們按照從右到左的順序,被安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序號。

  黑夫他們這一什,就是「癸什」。

  「有爵者,願為什長、伍長者,出列!」

  聽聞此言,黑夫對東門豹點了點頭,二人一同出列,只是黑夫邁出了兩步,東門豹則停在他背後一步。

  兩名百將走下土台,按照順序巡查各什,一名文吏跟在他們背後,清點每個什的人數,以及什長、伍長的姓名。

  等他們走到癸什時,陳百將一眼便看到了黑夫,露出了笑:「癸什只有兩個有爵者?」

  面對這個「救命恩人」,黑夫恭恭敬敬地說道:「敢告於百將,只有黑夫與豹二人是公士,其餘八人,皆為士伍。」

  「你二人,誰為什長,誰為伍長啊?」

  東門豹主動回答道:「黑夫為什長,小人為伍長。」

  「善,大善。」陳百將很是高興,眼看就要讓身邊的文吏記下。

  然而就在這時,一旁卻響起了賓百將輕蔑的聲音。

  「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頂多有點匹夫之勇罷了,也能做什長!?」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31 AM

第22章 什長黑夫

  「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頂多有點匹夫之勇罷了,也能做什長!?」

  眼看黑夫就要被任命為什長,那位賓百將卻踱步過來,發出了質疑。

  陳百將一向與賓百將不合,便翻了翻白眼道:「賓百將,律令上只說,更卒徭役之什、伍之吏,必由有爵者擔任,可沒管其是第幾次服役。我看黑夫不僅是受官寺褒獎的公士,還有些本領,頗得眾望,讓他來做什長,有何不妥?」

  賓百將反唇相譏:「剛才陳百將說過,練兵之法,講究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後之,分而合之,結而解之,每變皆習。」

  他指著黑夫,不屑地說道:「以上這些,這匹夫可懂得?依我看,這僻壤里民,怕是連左右都分不清!」

  「不分左右」,是這時代城裡人諷刺一生很少離開鄉村的農人的話。當然不是真的左右不分,而是左邊右邊要考慮一下才知道是哪邊,平常說話,也是「往旁邊挪挪」,很少涉及左右關係。

  若覺得不可思議,只要回想一下小時候第一節體育課分清向左轉向右轉何等艱難,就能理解了。而這種遲疑在戰場上,無疑是致命的,所以分清左右,便是更卒訓練的基礎課程。

  黑夫也不氣惱,等賓百將說完後,才笑著回答。

  「小人雖然愚笨,但這左右,還是分得清的……」

  他朝兩位百將作揖,一臉憨厚地說道:「因為我從小與旁人不同,是左利手,以左手持箸,以左手揮鐮,故而對左右區分印象深刻。昨日在官寺訊獄時,我也是說出了左手持刃與賊人搏鬥的事實,才證明自己無罪。」

  黑夫偷眼看了下陳百將,見他眼中滿是鼓勵,便大著膽子繼續道:「倒是那個湖陽亭長,因為分不清左右,誣我用右手打了他,結果證詞錯漏百出……」

  「哈哈哈,賓百將,這黑夫說的似有道理啊。」陳百將被這尖酸的話語逗樂了,他與賓百將芥蒂太深,凡是讓對手不痛快的事,都能讓陳百將欣喜。

  「你!」

  這無疑是在戳賓百將的痛處,賓百將頓時大怒,卻又找不出理由責罰黑夫,只得斥道:「就算能分清左右,那行止分合等,你也能嫻熟教予什中眾人?」

  「敢告於賓百將,以上種種,亡父在家時曾教導過我,他曾多次服役,還上陣作戰,當過伍長……」黑夫眼珠一轉,又祭出已死的便宜老爹,把凡是自己會的東西,都推到他頭上。

  「再說了,縱然有些不熟識之處,本什中有位老行伍,也可以協助我。」他指向了事不關己的朝伯,嚇得朝伯連忙出列下拜,山羊鬍子微顫,心也顫。

  陳百將頷首:「既然如此,讓黑夫為癸什什長,並無不可啊,賓百將,你覺得呢?」

  賓百將陰著臉道:「訓練更卒本就是陳百將的職責,我哪有資格多嘴?只是陳百將在任命人選時可要考慮清楚了,更卒訓練一旬(十天)之後,兩位縣尉將親自來校場視察,讓各什進行大比,考核行伍秩序,評選優劣。」

  他冷笑道:「屆時,這癸什若是得了個『殿』,陳百將可別忘了今日,是你力主讓黑夫為什長的!到時候在縣右尉面前,怕是要難堪了!」

  原來,和後世各類企業的業績考核類似,秦國也最喜歡玩考核。

  比如一年結束時,郡縣官吏的勞績要對比考核,優者升,劣者貶。

  甚至連鄉、裡一級,每年的四月、七月、十月、正月,都要舉行耕牛評比大賽。根據各裡養的牛的肥壯、力氣,評出「最」(優秀)和「殿」(差勁),優秀的獎勵,差評的懲罰。

  別以為不優不差就沒事了,鄉里的官吏還會量量牛的腰圍,看看是不是比去年瘦了,若如此,養牛的人也要受罰。假如那幾天你養的牛恰好墜入情網茶飯不思,就等著倒霉吧。

  總之,考核,是秦國很喜歡的一套評比方式,沒有比較,怎麼會有競爭的積極性?沒有競爭的動力,大秦如何一統天下?牛都要拉出來比,更別說人了,這更卒訓練自然也有考核,稱之為「旬日大比」。

  比什麼?當然是比誰的隊列整齊,進退有序!

  「這……」所以聽賓百將提及此事,陳百將也露出了一絲猶豫。

  黑夫看出了他的躊躇,便又道:「請兩位百將放心,黑夫絕不會讓癸什殿底。」

  「若是殿底,自然會罰你兩甲!你從官寺領的那點賞金,只怕還不夠罰!」賓百將又是一陣嚇唬。

  他本想讓黑夫知難而退,不料,黑夫卻又抬起頭,自信滿滿地說道:「小人話還沒說完,一旬後的大比,我非但不會殿底,還要讓癸什為最,位列第一!」

  眾人默然,過了半響,還是賓百將的笑聲在校場上迴蕩:

  「哈哈哈哈,你這公士真會說笑,若癸什能奪魁,我便在這校場上,做距躍三百,曲踴三百!」

  「一言為定!」

  他是玩笑,黑夫卻當了真,對他拱手道:「若癸什不能奪魁,我就繞著安陸縣城,距躍曲踴一圈!」

  ……

  「黑夫兄弟,你當真有把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

  到了「食時」,也就是吃早飯的時間,各什坐在各自的區域內,吃著縣卒分發粟飯,季嬰端著他的土碗在黑夫旁邊蹲下,提出了自己的疑慮。

  「有。」黑夫言簡意賅,將注意力集中在碗裡粗糙的飯食上,接下來幾天運動量會比較大,他必須吸收每一粒食物。

  「可你只是第一次服役啊,如何與其他什做什長的行伍老卒相爭……」季嬰扒拉著碗裡的米粒,有些糾結,若是單打獨鬥,他是相信黑夫能力的,可這涉及到全什的人啊。

  「上個月在雲夢澤湖陽亭,我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賊;昨日在縣獄,我也是第一次與人對薄公堂……」黑夫放下手裡兩小截木棍,看著季嬰道:「你莫非不信我?」

  「我當然信!」季嬰不假思索地說道,經過這幾日的事,他對黑夫佩服不已,已經唯其馬首是瞻。

  「那便勿要猜疑,聽我的話,順便……」黑夫朝一旁沉默不語的袍澤們努努嘴:「幫我說服他們!」

  於是,在吃完飯,打發季嬰離開後,黑夫率先起身,朝一直沉默不語的眾人作揖道:「適才是黑夫莽撞了。」

  「可不是太莽撞了麼!」那個來自縣城,喜歡賴床的平忍很久了,此刻便將憋很久的話吐訴而出:

  「百將是何許人也,吾等又是何許人也,豈能與之爭執較勁?更別提旬日大比奪第一,我參加過三次服役,三次訓練,從未得最,倒是有兩次差點得了殿……」

  朝伯也嘆息道:「什長哪裡話,只是吾等皆是普通士伍,前來服役是迫不得已,只想著平平安安渡過這一個月。對吾等而言,大比奪魁,那是想都不敢想,只要別殿底受罰即可……」

  眾人紛紛點頭,唯獨東門豹冷哼道:「皆是沒志氣的鼠輩!男子漢大丈夫,不做則已,做就要勇爭第一。」

  如此一來,大家的對此事的態度就清楚了,除了東門豹外,其餘幾人要嘛反對,要嘛不發表態度,隨大流。

  黑夫卻只是靜靜聽完後笑道:「與百將爭執,的確是我衝動了,不過要在旬日大比中,為本什爭奪第一,卻絕非玩笑!」

  「不是玩笑?」

  「你還未死心?」

  朝伯、平等人面面相覷,東門豹倒是大喜過望,起身道:「壯哉!我願意與黑夫一起,奪得大比之最,讓那賓百將無話可說,在校場上距躍曲踴,此事之後,我當揚名縣中!」

  距躍曲踴,說白了,就是深蹲蛙跳,早在春秋之時,軍中便以此鍛鍊或者懲罰士兵,說實話,黑夫是很期待能看到賓百將狼狽地在校場上吃灰的。

  可這件事,單獨他們一對什長、伍長提倡可沒用,黑夫要的,是大家都積極參與進來。

  恰在此時,奉黑夫之命,故意去旁邊繞了一圈的季嬰回來了,並欣喜地告訴了大家一個好消息。

  「二三子!」

  季嬰笑容滿面,彷彿是有了一個大喜訊:「我去打聽過了,但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的什,每個人均有嘉獎!」

  「季嬰你快說,是何嘉獎?」

  一聽有獎勵,原本興趣寥寥的眾人立刻豎起了耳朵。

  季嬰故作神秘,讓他們湊過來,才低聲說道:「若能奪魁,全什之人,皆能免除明年更役!」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32 AM

第23章 軍訓開始

  「免除明年更役,還有這麼好的事!?」

  沒參加過幾次服役的眾人有些不敢相信,倒是朝伯點了點頭,證實了這件事。

  「這是自然,每年在鄉里評比耕牛,若是得了最,養牛的皂者也可以除一更,負責此事的田嗇夫還可以得到一壺酒,十條肉乾的賞賜。」

  「沒錯!」季嬰補充道:「更卒旬日大比奪魁的賞賜,也是什長一壺酒,十條肉乾!伍長半之!」

  黑夫乘機道:「若吾等得了第一,我可以將賞賜我的酒和肉乾分予二三子!」

  「酒……」彘和牡兩兄弟眼睛立刻就綠了。

  「肉乾。」可、不可、小陶三人也同時嚥了下口水,果然,一提這兩樣東西,家境貧寒的眾人哈喇子都流下來了。

  眼看眾人已經有參與進來的動力,那個平卻又嘿然道:」談何容易,這可是要在十個什裡爭第一啊。「

  「黑夫從不做無把握之事,我有信心帶二三子得最!」

  見時機成熟,黑夫發出了他的承諾:」此事即便不成,對二三子也無任何損失,若成,則皆可得利,何樂而不為?我所求者,只是接下來這些天,二三子能聽命於我!「

  黑夫朝東門豹作揖:「還望伍長能盡力協助。」

  他又朝朝伯行禮:「也望朝伯能知無不言!」

  「我當盡全力助黑夫!」東門豹是個勇銳漢子,就算黑夫不提,他也會主動與他人競爭的。

  「我亦然。」季嬰第二個加入進來。

  「也罷也罷,反正這幾日終歸要訓練,那便聽什長的。」朝伯對黑夫的敬老態度還是很受用的,索性也加入進來。

  而後,小陶、彘、牡也陸續表態加入,可、不可兩兄弟是隨大流的,連最消極的平也少數服從多數,被迫同意,這樣一來,癸什便全員同意,全力以赴爭取旬日大比的第一。

  「接下來幾日,吾等當同心協力……」

  黑夫還欲多說幾句,激勵一下己方士氣,不料,昨天那個帶他們去住處的縣卒「照」卻小跑過來,說是陳百將點名要見他。

  ……

  陳百將此刻已與賓百將分開,正在校場邊一棵大桑樹的背面等待黑夫,他不停地在原地踱步,顯然是有些焦慮,等黑夫走到跟前,陳百將抬起頭,第一句話就是十分不快的語氣。

  「黑夫,你這是何意!?」

  黑夫拱手道:」今日是小人莽撞了,但陳百將,這卻是一個讓賓百將顏面掃地的大好機會啊!」

  「且慢,你說,此事能讓賓百將顏面掃地?」陳百將面露疑惑。

  黑夫露出了笑:「從賓百將與我計較此事時起,他就輸了!」

  陳百將一愣:「何意?」

  「其一,賓百將好歹是一位不更爵位的百將,卻與我一個區區公士更卒計較,此事不管輸贏,傳出去對他已是大為不利。」

  「其二,我若是被評為最佳,賓百將就要繞著校場距躍三百,曲踴三百,必會遭到全縣人嘲笑,從此威信掃地,難以在校場立足,豈不妙哉?」

  陳百將有些驚訝地看著黑夫:「你竟想得如此之深遠。」

  仔細想想也對,若黑夫得了第一,自己的對頭賓百將肯定要折損面子,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若他沒得第一,其實也與自己無關,這場鬧劇,自己就應該事不關己地看戲啊!

  這麼一想,陳百將心裡舒坦多了,又道:「你就這麼有把握贏得第一?」

  「小人確實受過家父訓練,約束什伍應沒有問題,唯一的問題是……」

  黑夫抬起頭:「只是不知一旬後,是哪位縣尉來評比?」

  陳百將摸著頷下小鬍子道:「是右尉與左尉一同前來,一同評比,最終定奪在於右尉。」

  他知道黑夫什麼意思,又補充道:「不過,屆時還有令吏在場記錄,所以兩位縣尉不會徇私,而會按照各什表現評比,這樣一來,縣左尉當然不可能挾私報復,但你也休要指望縣右尉會故意偏向你……」

  「不敢。」黑夫道:「只要點評公平,不要被左尉、賓百將左右即可。」

  末了,他又深深作揖,動情地說道:「只是還望百將在右尉面前,多美言幾句,我因湖陽亭長一案,與賓百將結仇,縣左尉恐怕也因此敵視我,往後小人只能仰仗陳百將和右尉庇護了。」

  這是主動投效了,陳百將對黑夫的機靈透徹感到驚訝,這真的是一個17歲第一次來縣城的農家青年?

  不過陳百將沒有再深究,此時此刻,他只是把黑夫當成了一把刺向賓百將的劍。

  「你明白便好。」

  殊不知,黑夫其實有自己的打算。

  在返回行伍的途中,黑夫暗暗想道:「從昨天被縣卒按倒折辱起,我便明白了,就算我忍氣吞聲一個月,也會被賓百將百般刁難,一不小心就會受罰。反正該得罪的都得罪了,與其做個膽小鼠輩退縮不前,還不如激流勇進!」

  要充分利用兩名百將,乃至於兩位縣尉的矛盾,若是做好了,說不定也有脫穎而出的機會!

  更何況,對這件事,別人覺得他吹牛皮,可黑夫心裡是有譜的。

  他看向遠處那些東一團西一團的更卒什伍,他們年齡老少混雜,個頭高低不平,身材壯羸不一,狀態鬆鬆垮垮。有手揣到袖中打哆嗦的,有抬頭聳肩發呆的,有彎腰駝背咳嗽不止的,或左顧右盼,或抓耳撓腮。即使勉強站成一排,隊形也歪歪扭扭。

  這樣的隊列,讓見慣了後世軍隊整齊秩序的他十分無語。

  面對這樣的對手,黑夫覺得,自己想輸都難。

  他好歹是警官學院的學生,隊列練得爐火純青,而且還在畢業前,去給某大學大一新生當過軍訓教官,很清楚如何把一支烏合之眾,訓練成方方正正走隊列的標兵……

  雖然這時代士伍的文化素質遠不如當代大學生,可更容易聽話啊,身體素質也更好些,雖然大多瘦巴巴的營養不良,但至少不會站在太陽下忽然暈死過去,嚇教官個半死……

  而且,據說不聽命令還能打呢!

  「汝等就等著瞧好吧。」

  黑夫看了看身後自以為得計的陳百夫,還有遠處對他不屑一顧的賓百夫,乃至於看他笑話的各什長、伍長們,露出了笑。

  「真正的軍訓,開始了!」

  ……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三日,更役的第三天,「平旦」剛過,黑夫就起了。

  秦國也有十二時辰,但與後世不同,它們都有自己的叫法,分別是:

  雞鳴(1點到3點),平旦(3點到5點),日出(5點到7點),食時(7點到9點),莫時(9點到11點),日中(11點到13點),日失(13點到15點),下市(15點到17點),舂日(17點到19點),牛羊入(19點到21點),黃昏(21點到23點),人定(23點到1點)。

  黑夫起來後,外面的天才濛濛亮,他用外邊水缸裡的積水洗漱了一下,閉目吸氣,壓壓腿,伸伸腰,活動了下筋骨,便開始複習起昨日下午學到的「行伍隊列」來。

  這時代的練兵之法,講究「一人學戰,教成十人。十人學戰,教成百人。」所以昨天分完什伍後,陳百將便讓各什長、伍長跟著幾個縣卒裡的老行伍學習各種隊列技巧,這些技巧,源於孫、吳二位兵法大家,大概分為以下幾種:

  坐而起之,就是後世軍訓中的蹲下與起立。

  行而止之,就是行進與立定。

  左而右之,就是向左轉、向右轉。

  前而後之,就是前進與後退。

  分而合之,顧名思義,就是隊列聚攏和分散。

  結而解之,就是集合與解散。

  瞭解之後,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他一直以為,後世部隊裡的基本隊列訓練是從西方照抄來的,誰曾料到,竟然能追溯到春秋戰國啊!

  不過黑夫他們只是更卒,距離上陣打仗還早,如今練習這些東西,主要還是為了七天後的旬日大比。十月十日,兩名縣尉就要來視察他們的訓練成果了,時間十分緊迫。

  好在,黑夫前世在學校裡時,經歷過無數次各類首長、領導檢閱,有經驗。

  等黑夫練習了一刻鐘後,太陽已經露出地平線,」日出「之時到了。他擦了擦汗,心裡更加有譜。

  看來這什長扮演的,差不多就是後世部隊裡班長的角色。他們有兩個伍,十個人,站成一排。什長要站排頭,手持一根粗竹竿--到了戰時,他舉的就是一面小旗了,伍長則要站在隊尾,監督有沒有掉隊的。

  「對我來說太簡單了,但是對其他人而言,幾天內學會並熟練運用,還是有點困難的。」

  「什長,真是早啊。」

  一回頭,黑夫卻發現,伍長東門豹已經抱著膀子,倚靠在門邊觀看許久了。

  黑夫與他作揖見禮,東門豹過來伸了伸懶腰後,又看黑夫練了一會,便忍不住吐訴道:「什長倒是練得起勁,但我就是想不通,訓練為何不從格鬥射箭開始,而要練這毫無意義的隊列,待到上陣打仗時,有個鳥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33 AM

第24章 練隊列有什麼用?

  聽東門豹這麼一說,黑夫頓時愣住了。

  「打仗又不是踢著正步衝鋒,整天練習隊列,有個屁用啊!」

  前世高中軍訓時,黑夫也曾發過這樣的抱怨,直到年紀漸長,進入警官學院,真正地體驗到軍營生活,這種想法才慢慢消失。此時聽東門豹提起,頓感熟悉。

  「豹兄可曾上過戰場?」他沉默良久,緩緩發問。

  東門豹搖頭道:「不曾,我三次服更役,卻一直沒被徵召上陣。」看得出來,他對征戰立功十分渴望。

  這下黑夫放心了,他雖然也沒上過戰場,但前世耳渲目染,關於戰爭的紀錄片也看了不少,肚子裡的東西足夠吹一吹了。

  黑夫笑著招呼東門豹在一根木頭上坐下,對他說道:「行軍打仗,和單打獨鬥的比武大為不同。戰場上,那可是數千人、數萬人的大場面,勢如潮水,哪怕個人武藝再高,在人潮中也是無所施展其技。四面八方皆是戈矛劍戟,亂箭如雨般下下來,平日格鬥時的見招拆招,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見東門豹依然不信,黑夫就讓他想像這麼一個場景:

  他們是一群武藝高強的遊俠兒,就這麼亂糟糟地上了戰場,準備靠著自己的好勇鬥狠來打仗。

  這時候中軍下達了緩緩前進的命令,用金鼓和旗號傳達。結果遊俠兒們卻不知鼓旗,有的往前衝鋒了,有的還一臉懵逼地留在原地。結果脫離大部隊衝鋒在前的,被對面的箭雨射了個透心涼;站在後面的則被軍法官砍了腦袋;剩下那些一急想要往前走,卻發現被自己人擋住了去路,如此一來,倒是將己方陣型攪亂了……

  哪怕最後和敵人交上手了,因為他們各自為戰,也會被訓練有素的敵軍分割開來,一個人要同時跟幾個、幾十個人打,最後被剁成肉醬。即便倖存下來了,一盤散沙的他們面臨的,很可能是轟隆駛來的駟馬戰車和疾馳而過的騎兵衝擊。

  嗯,這些人,就叫做齊技擊,當年齊閔王僱傭這群出身臨淄市井的「武林高手」打仗,結果每戰皆敗,硬是把國力雄厚的齊國打得差點滅亡。

  所以許多年前老荀子在點評諸國軍隊強弱時,把個人武藝最強的齊技擊列為最差勁的軍隊,是亡國之師。

  場景腦補完後,東門豹不由滿頭大汗,他想像中上了戰場就能靠著自己的勇武砍瓜切菜般斬十幾個人頭,原來沒這麼容易?

  黑夫又笑道:「故而,兵何以為勝?以治為勝!良好的紀律,是烏合之眾與精銳之師的區別。而這些行伍隊列的訓練,正是孫武、吳起兩位兵法大家苦心鑽研出來的,你可知道這兩位是何許人?」

  東門豹搖了搖頭,這兩人雖然曾經在楚地大名鼎鼎,但時過境遷,年代太過久遠,一般的鄉野小民哪能知道。黑夫只得又給他科普了下孫、吳的事蹟……

  「世人常說,有提七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吳起也。有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武子也!現在你知道,這兩位多厲害了吧!」

  「孫吳真乃英雄也!只恨不能效命於其麾下!」東門豹睜大了眼睛,顯然還沉浸在孫子斬殺吳王寵妃、以數萬之眾轉戰千里力挫楚國;吳起殺妻求將、鎮守西河、最後入楚變法死於亂箭的故事中。

  黑夫道:「當年吳起正是以訓練精良的魏武卒,大敗秦國,直到後來,秦國也將吳起練兵的法子用於軍中。這些訓練看似乏味,但當練成之日,若幾百人、幾千人都能做到吳起所說的坐臥有矩,行軍整齊,進退有序,左右偏師像手臂一樣聽從中軍指揮,各自為陣也能獨立作戰。那樣的話,就是投之所往,天下莫當的銳士了!」

  「黑夫知道的真多!」東門豹讚歎不已,如果說第一天掰手腕他只是口服而心不服,那麼經過剛才一番話,他真是對黑夫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但他又面露疑色:「黑夫,你只是第一次服役,也沒上過戰場,為何知道這些。」

  「這個……其實都是我的亡父告訴我的,他上過許多次戰場。」黑夫又將便宜老爹拎出來擋槍。

  「真是豈有此理!」

  東門豹憤憤不平地捶著自己大腿道:「黑夫有位好父親,將戰場上所見所聞悉數傳授與你。我那父親也沒少被徵召作戰,可每次打完仗回家,都只會陰著臉,一言不發地四處尋酒喝,喝完就死命打我!最後他倒是醉酒後失足掉河裡淹死了一了百了,卻硬是將好端端的一個中人之家,弄得窮困潦倒!」

  看來,這個莽撞衝動的東門豹也有自己的故事,但黑夫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深究。

  「什長……伍長……」

  結結巴巴的話語響起,一回頭,卻是小陶也起了,黑夫向他問好,換來小陶憨厚的笑,這孩子是典型的農家小青年,樸實而忠厚,就是有點膽小。

  這時候太陽完全升起,東門豹一改方才對訓練的不屑,主動去將其餘幾人統統叫醒,有了這煞星催促,眾人起床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黑夫微微頷首,看來自己除了季嬰外,又多了個好幫手,於是便帶著他們來到校場,宣佈了自己的訓練計畫。

  「今日訓練,先從比個頭,排隊列開始!」

  黑夫發現,秦國在律法上無微不至的強迫症,似乎沒有傳染到軍隊裡來,軍隊的站隊,不是根據身高,而是按照爵位、年齡排的,有爵位的站前,沒爵位的站後,士伍裡面,年紀大的站前,年紀小的站後。

  這也就造成了一什的人站得高低不平,很影響觀瞻。

  黑夫昨日已經小心翼翼地問過陳百將,調整隊列排序方式,不算違反軍規吧?陳百將則說按照爵位排列是法律規定,但按年齡排只是約定俗成,並沒有寫到軍規律令裡去。反正他們什裡只有兩個公士,一個居前一個殿後,其餘人等,黑夫可以隨意安排。

  於是黑夫就大著膽子,開始調整隊列了。

  「彘,你就站我身後……為何?自然是因為你最矮,勿要難過,或許你多吃點肉,還能長個頭。」

  「牡,我知道你想挨著堂兄,但你身高八尺,得站到後邊,東門豹前面去。」

  「小陶……」找了一圈,黑夫發現小陶已經站到彘後面了,這小子,別看結巴木訥,其實還挺聰明的。

  「季嬰,沒錯說的就是你,勿要東張西望,好好站在小陶之後。」

  「朝伯,你平日裡是按年齡站次位的,如今只能委屈一下,站中間了。」

  「平,可、不可,汝三人站在朝伯後面。」

  如此一來,他們這個什的排序就是從低到高,順眼多了。

  調整好隊列,也有輕度強迫症的黑夫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就進入今日的第二個環節。

  站!

  「學站立?」

  才宣佈訓練內容,季嬰就差點笑出聲來:「黑夫兄弟,不就是站麼?我三歲以後就會了,這還用學?……嘿你打我作甚?」

  黑夫舉起手裡的竹棍,對著嬉皮笑臉的季嬰抽了一下:「我話沒說完前,不得插話,此外禁止在隊列裡說笑、打鬧和左顧右盼。」

  黑夫在頭一夭折服東門豹後,便建立起了威望,而且有言在先,他會嚴格對待此事,不聽命令的,按照軍規,初犯的打三下,再犯的打十下,第三次犯,什長可以「熟笞之」,也就是往死裡打!

  季嬰見黑夫認真起來,便識趣地閉嘴。其他人看了看東門豹,發現他一反常態地聽從於黑夫,自然不敢造次。

  只聽黑夫說道:「我聽說過一句話,大丈夫立於世,要站得直,行得正!」

  說著,他面朝眾人,做出了一個標準的立定站立姿勢,說道:「站似一棵松!像我,就是山頂上的直松!」

  眾人盯著黑夫,發現他的確站得筆直,好似青松般精神奕奕。

  黑夫又指了指季嬰等人歪歪斜斜的站相:「而汝等,則像半山腰凸出來的歪松!風一吹便搖搖晃晃,成何體統!「

  大家面面相覷,雖然不覺得這麼站有什麼不好的,但無人再有異議,在黑夫的示範和糾正下,開始重新學習站直……

  「腳跟靠擾並齊,腳尖向外分開,對就是這樣。」

  「兩腿挺直併攏,小腹微收,挺胸,兩肩要平,別一高一低的。」

  「兩臂下垂伸直,手指併攏自然微曲,貼於褲縫……額不對,是下裳側面。」

  「嗯,頭要正,頸要直,口要閉,季嬰,你別老是咧嘴對我笑!」

  「兩眼向前平視,不可,你不知道什麼是平視?來,你看著我的眼睛……」

  於是,在整個上午朝食之前,其他什都開始跟著自己的什長、伍長開始了稀里糊塗亂七八糟的訓練,整個校場呼喊聲不絕於耳,好不熱鬧,唯獨黑夫他們的癸什呆立原地不動,開始站起軍姿來。

  賓百將也在土台上觀看更卒訓練,他手下一名屯長見狀,說道:「百將,那黑夫所在的什呆立原地許久,或是在偷懶,下吏是否要過去申飭一番?」

  「不必了。」

  賓百將搖了搖頭,冷笑道:

  「他大概知道,練兵何等艱難了,這什長可不是好做的!任他折騰去罷!我明日要帶縣卒去雲夢澤追剿盜賊,哪有時間管這等小事。就等著他在旬日大比當日,在所有人面前出醜!這之後,整個安陸縣就能知道,所謂的擒賊壯士黑夫,不過是一個愛說大話的匹夫爾!到時候,我要騎著馬走在前面,看他繞著安陸縣城跳一整圈!」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34 AM

第25章 不是冤家不聚首

  其實不光在外人眼中,黑夫的這種訓練方式是在自尋死路,在站了一天後,連癸什裡也有了異樣的聲音……

  平家住縣城,是個中人之家,平日裡沒怎麼吃過苦,今日在烈日炎炎之下曬了半天,就為了學會站立,他坐在稻草榻上,揉著痠痛的腳,開始小聲抱怨起來。

  「這公士黑夫,果然是第一次服役啊,我看其餘各什都練得熱鬧,唯獨吾等呆立半響,朝伯是老行伍了,你說句話啊!」

  朝伯默然不言,半響後才道:「黑夫的訓練法子,的確與我過去十幾次服役不大一樣……」

  「正是如此!」

  他的話得到了平的贊同,可、不可兩兄弟也點了點頭,他們都覺得,這種訓練方式沒什麼用。

  這些話在黑夫和東門豹推門而入後消失了,這兩天裡,曾經勢如水火的二人倒是惺惺相惜,日漸親密起來。

  東門豹雖然個人武藝,氣力都不錯,但學習行伍規則卻很慢,好在他是個不甘人後的,十分要強。所以黑夫還會在下午時給他開半個時辰小灶,畢竟作為伍長,絕不能有失。末了,在日落之前,二人還會對著樹樁投一投匕首,聊以娛樂。

  什長伍長聯合起來後,一切反對的聲音,都只敢暗地裡嘟囔,不敢當面抱怨。

  不過眾人卻不知道,這些話,都早已被捂著被子裝睡的季嬰聽在耳中。

  入夜前,黑夫去如廁時,季嬰追上了他,向他吐露了自個裝作睡覺時聽到的抱怨。

  「無妨,等再過兩日,他們便知道今日訓練的好處了。」黑夫笑了笑,不以為然,一個標準的站立,是行伍隊列的基礎,站都站不直,還談什麼其他複雜的動作呢?

  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四日清晨,太陽再度升起。校場之上,黑夫他們這個什的人,已經大抵知道自己該站什麼位置,不必像昨天一樣如無頭蒼蠅一般繞來找去了。

  此外,眾人的站立也勉強符合標準,至少能做到不歪不斜,黑夫可不敢以前世警校的標準要求這些秦國士伍黔首。

  於是整個上午的工作,便是學會在黑夫的帶領下,做到同時蹲下、同時站立,這便是吳子兵法中的」坐而起之「。

  打仗前,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排兵佈陣;前沿部隊上去作戰後,預備隊也要等待很久,有時候一等就是幾個時辰。這麼長的時間,士兵們當然不可能像古裝電視劇裡一樣傻乎乎地持刃站著,而是要「坐」,其實就是蹲著,這樣能省點氣力。

  為了讓動作看上去整齊劃一,黑夫做了改良,將整個動作進行了分解。當聽到「坐」時,大家不要一屁股蹲下,而是先一起右腳退半步,然後才下蹲身體,讓腳跟支撐身體,「起」時亦然。

  有了昨天站立的基礎,待到朝食的時候,全什的人已基本能做到同時蹲下,同時起立了,誰若是壞了節奏,就會遭到無情的抽打。這下連老行伍朝伯也嘖嘖稱奇,覺得黑夫的訓練法子,的確比他過去的十幾二十次訓練快速多了。

  不過,在其餘什看來,黑夫他們這個什還是一早上啥都沒幹,就在原地起起蹲蹲,蹲蹲起起了……

  一時間,之前對黑夫揚言要奪魁感到不滿的什長、伍長們都面露輕蔑之色,開始覺得黑夫只是個好誇海口,沒有真本事。

  黑夫他們隔壁的甲什,就在途經癸什的時候,突然起鬨道:」這不是要得大比第一的癸什麼?為何一早上在此處起起伏伏,難道是怕得走不動路了?「

  癸什眾人遭到嘲笑,但大都敢怒不敢言。

  「好膽!」唯獨暴躁的東門豹勃然大怒,差點跳起來過去將那幾個起鬨的人打一頓,黑夫連忙死死拉住了他。

  對面甲什的人,也被其什長訓斥了一番,停止了戲謔的笑。

  「方才真是得罪了。」對面甲什那個衣著得體的什長還主動走過來,和黑夫拱手作揖。只見他體型微胖,面色紅潤,這在普遍營養不良的更卒中是少見的。

  這還是第一次與其他什的人交流,黑夫應道:「我乃癸什什長黑夫,不知君如何稱呼……」

  「我乃是甲什什長,爵為上造,曾多次服役,也是個老行伍了。」

  來者看似客氣,可明顯能感到他的傲然,畢竟爵位比黑夫高一級,年齡也大不少,而且看衣著打扮,尤其是那條腰間的鞶帶,各種花紋,上面的銅獸口銜著還銜著一顆綠松石呢。

  黑夫目測,光這條鞶帶,起碼就值七八百錢,比自己一身衣裳都貴。嗯,這傢伙像個有錢人。

  「我叫垣柏。」那人做了自我介紹。

  「垣柏?」黑夫琢磨著這個名字,他似乎在哪聽到過,過了好一會,他才忽然想起來!

  這個垣柏的名,前世的電視節目裡好像提到過,不就是在軍營裡借給黑夫兄弟錢,而後拚命逼債,逼得他們寫信回家求救的那個傢伙麼!不曾想,居然在這碰上了,那句話說的真對,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垣柏也不客套,隨便寒暄了幾句,就道明了來意。

  「黑夫什長對癸什奪得大比第一,信心十足啊,莫非真的想讓賓百將在校場上距躍曲踴?」

  黑夫也不謙虛,笑道:「沒把握的事,我不會說出口。」

  垣柏嘿然,他自是不信,卻依然和氣地說道:「既然如此自信,不如順便與我甲什較量一番,何如?」

  「甲什想與癸什較量一番?」

  在聽完垣柏的來意後,黑夫警惕起來,打量著這個看上去很有錢,滿面紅光的傢伙。

  「旬日大比,本來就是十個什在縣尉面前做考核比較,還較量什麼?」

  垣柏搖了搖頭,笑道:「我說的較量,是你我定下約定,若旬日大比中,癸什得第一當如何,癸什不得第一又當如何……」

  黑夫有些明白了,不就是來約架的麼,前世在警校時,也經常會有班級之間的對抗的比拚,輸了要請客吃飯啥的……

  不過垣柏的胃口很大,他伸出一個手指道:「若癸什得第一,我給你一千錢,若癸什不得第一,你給我一千錢,何如?」

  一千錢,剛好是黑夫擒獲盜賊,從官寺處得來的賞錢,這個叫垣柏的傢伙算得很精啊。

  黑夫對自己的訓練心裡有譜,當然不會怕垣柏,只是欲擒故縱地露出猶豫之色,搖頭道:「這不妥罷,我聽說,秦律有言,士民賭博,可是要罰二甲的。」

  「這可不是賭博!」

  垣柏連忙解釋道:「你我又不是玩六博、對弈、投壺下注賭金,而是以金錢為獎賞,勉勵對方訓練,這是好事,豈能稱之為賭?你若不信,我還能讓官府的文吏來做見證,幫你我定契券!」

  「是這樣?」黑夫笑呵呵地說道:「若如此的話,我倒是願意一試,只是……」

  「只是什麼?」

  黑夫看了看垣柏腰間那價值不菲的腰帶,笑道:「只是一千錢,太少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35 AM

第26章 重振士氣

  「嫌少?」

  垣柏微微吃驚,他將黑夫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輕蔑地說道:「看黑夫的衣著,家中不似富裕,能拿出多少錢來?」

  「我錢確實不多。」黑夫笑道:「但我可以用自己為注啊,若是沒能得第一,我可以親自去給垣柏家做兩年僕役,為你耕田種地,何如?」

  「兩年僕役?」垣柏有些猶豫,不過這黑夫體格雄壯,應該是個幹莊稼活的好把式,而且他出了名的勇猛,就算用來看家護院,也不虧啊。

  於是垣柏便伸出四個指頭道:「一言為定,若癸什不得第一,你要為我做兩年僕役;若癸什真得了第一,我便給你4金!」

  「4金?」

  黑夫笑了起來,說道:「垣柏欺負我不識數麼,4金便是2304錢。據我所知,一個僕役一天的工錢,最低也有6錢,日夜不息勞作,兩年下來,便是四千多錢!垣柏什長,你家租僕役的價錢,為何如此便宜?」

  垣柏被拆穿了把戲,臉色通紅,事到如今,他不加價的確有點說不過去,只好咬咬牙道:「好,若你得了第一,我便給你四千錢!」

  四千錢,雖然不算多,但對於現在的黑夫而言,已是一筆巨款了,黑夫當即頷首:「一言為定!」

  「善!」垣柏也很開心,感覺自己佔了大便宜,便道:「我這就去讓縣中一個相識的文吏來,為你我撰寫契券,剖木為信,絕不反悔! 」

  說著,垣柏便回到甲什,給自己的下屬們說了這件事,他是當做一個大笑話說的,那群人頓也時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個都嘲笑黑夫愚不可及,不自量力。

  殊不知,黑夫在轉過身後,心裡也樂開了花,暗道:「缺什麼來什麼,我前幾天還愁錢不夠花呢!四千錢,便要到手了!」

  「什長,那垣柏與你說了什麼?」這時候,黑夫什中其他九個人也走了過來。

  等黑夫將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他們聽後,家住縣城的平、可、不可三人頓時大驚失色,說道:「什長,你怕是上當了,那個垣柏,他家本是楚國時的商賈,十分富裕,常藉債給給普通的士伍、公士,待收還時,必收重利。」

  東門豹也面色沉重地說道:「我父還活著時,也曾向垣柏家借債,結果到還時,卻多出了不少!」

  黑夫點了點頭,看來這垣柏家,就是依靠借債發家致富的啊,雖然秦國也在法律裡禁止從質為債務擔保,而且無法還清債務的人,可以用勞役償還,但垣柏一家應該是很小心地遊走在法律邊緣。

  他問道:「這樣的人家,是如何做到上造的?」

  東門豹道:「我記得那是今王四年的時候,秦國鬧了饑荒,大王下令,說士伍繳納1000石糧食,就可以得一級爵位。這垣柏家已是公士,便是在那時一口氣繳納了千石糧食,得到了上造爵位。」

  那是秦國絕無僅有的一次以糧換爵,可惜黑夫沒有趕上,就算趕上了他也沒糧。一千石糧食,按照今年的糧價,相當於8萬錢了,如此看來,這垣柏一家,還真挺富裕的。

  這時候,其他人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平、可、不可等人忍不住埋怨了起來,看得出來,他們是怕黑夫將自己牽連進去。

  黑夫卻笑了起來:「二三子寬心,此事只是我與垣柏的私人契約,即便我輸了,也一人做事一人當,與什中眾人無涉。」

  什中的朝伯等人這才鬆了口氣,畢竟他們才認識黑夫沒幾天,完全沒必要陪著他趟這趟渾水。

  唯獨季嬰出於關心,急得都快上火了,在他看來,這件事簡直就是黑夫自個往火坑裡跳。他嘟囔道:「我這還有千餘賞錢沒花,到時候若是不能得第一,我便將這些錢都給垣柏,好歹能讓黑夫兄弟少做幾個月僕役。」

  季嬰雖然平日裡看似不靠譜,但關鍵時刻卻挺講義氣的,黑夫有些感動,拍了拍季嬰道:「休要說喪氣話,我相信,吾等定能奪魁!」

  東門豹贊同道:「然也!休要說那些無用的,屆時吾等一定要奪得第一,讓垣柏,讓甲什,讓其他所有看不起吾等的更卒無話可說。」

  然而,其他人依然是面面​​相覷,沒有太大反應。

  ……

  到了這一日的下午,垣柏果然如他所說的一樣,從縣中請來了一個文吏,外加陳百將為二人做見證,撰寫契券,剖木為信。

  一半的契券被交到了黑夫手中,只見上面寫道:

  「廿一年十月戊子,縣百將陳,文吏某等爰書:雲夢鄉公士黑夫自言謁,旬日後更卒大比,若不能得最,願為上造垣柏之僕役,為其耕田服役兩年。上造垣柏亦自言謁,若公士黑夫得最,願以錢四千予黑夫……」

  這之後,就是他們二人自己簽上去的名。

  至此,這件事不但已經鬧得所有更卒都知道,更是板上釘釘,有了律法保障,若是事後有人反悔,另一方就可以上告到縣獄,讓令吏強制執行了,相當於後世的私人合約,並有公證人。

  所有人都覺得這黑夫真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不但跟賓百將較勁,如今又簽了這看上去必輸的契約,黑夫走在路上,滿校場的人都在對他指指點點。

  經過這件事後,黑夫雖然嘴上依然說的輕鬆,但也開始不知不覺,加緊了對本什眾人的訓練。

  但要讓一群幾乎沒有任何教育經歷的農家子弟學會停止間轉法,第一時間分清向左轉、向右轉談何容易?而向後轉時,也總有人轉錯方向,看上去十分混亂。

  還是經驗老道的朝伯幫他想了個法子,讓大家把左腳的履脫掉,只右腳穿著,這樣一來,果然犯錯的次數少了。

  而且秦國軍隊訓練不比後世軍訓,是可以打的,但凡弄錯,黑夫就毫不留情地一棍子下去!算下來,縣城的三個人,平、可、不可,還有有些木訥的牡是被打得最多的。

  倒是那個話少的小陶再度讓黑夫刮目相看,居然是隊伍裡最少犯錯的一個,他忍不住誇獎了幾句。

  但即便如此,整體進度依然不快,十月四日下午和十月五日一整個早晨,他們的訓練一直停滯不前。加上種種擔憂、高強度訓練的勞累、對黑夫與眾不同訓練方式的不解。除了東門豹依然鬥志昂揚,小陶默默領會,季嬰也勉強堅持外,癸什眾人的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這樣下去不行啊……」吃飯的時候,季嬰向黑夫說了他的擔憂。

  黑夫點了點頭,他知道,光靠免除明年更役,那一壺酒,十根肉乾的賞賜,以及訓練時的各種懲罰,已不足以讓意志薄弱的眾人堅持到最後。而被人瞧不起慣了的眾人,也對其他各什的冷嘲熱諷無動於衷,他需要給他們更大的刺激。

  於是這天下午,黑夫便去請求陳百將,讓癸什抽點時間出來,修葺一下漏雨的屋頂,陳百將雖然有些不滿,但這是正常請求,便同意了下來。

  於是,在這個午後,這幾天一直緊繃著的癸什眾人,總算有個鬆弛的點的時間。在黑夫帶領下,他們去校場外尋來乾枯的茅草,借來梯子,將茅屋頂修葺一番,再用泥巴糊在茅草上,用木頭壓住。待其風乾變硬後,晚上睡覺便不再有漏雨之憂了。

  完成這件事後,想到晚上不用再被漏雨淋濕,眾人都有些高興,大概是一起幹活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竟熱鬧地聊起天來,先前的沉悶一掃而空,黑夫也努力與每個人攀談。

  他前世做某大學大一新生軍訓教官時,也遇上過類似的問題,一些男生不配合,總是搗亂,整體士氣很低落。這時候可不能一味地懲罰,這樣會讓其更加消極對待此事,而應該試圖溝通,瞭解他們,甚至成為他們的朋友,這樣的話,那群天不管地不管的小男生就能積極參與訓練。

  待到氣氛最熱烈時,黑夫不顧手上還滿是泥漿,朝眾人重重作揖道:「二三子,黑夫今日之所以與甲什垣柏定契,不為其他,只為爭一口氣!垣柏料定吾等必敗,甲什嘲笑吾等,其他更卒也以為吾等絕不可能奪得第一,但黑夫相信諸位可以做到,還望諸位也相信黑夫……」

  「什長這是哪裡話。」

  眾人都有些動容,而說完這些後,黑夫抬起頭,說到了最關鍵的地方。

  「待大比結束,若癸什得最,除了縣尉賞賜的肉、酒外,那四千錢,黑夫也絕不會一人獨吞,當與二三子分金!」

  話音剛落,癸什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36 AM

第27章 最後一天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九日,距離旬日大比只有一天時間了,安陸縣南門校場,甲什的什長垣柏焦躁不安。

  他那一日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過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懼拒絕,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這個鄉下來的蠢人竟然一口答應下來!還約定了那麼大的一個賭約!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沒了退路,只得接招。

  但事後想想,他依然覺得自己肯定能贏,在他看來,黑夫,這個初次服役的17歲更卒,就能帶著全什勇奪考核第一?垣柏可一點都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

  他已經打算好了,只要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會顏面掃地,還要去自家白幹兩年僕役佃農,自己可得好好壓榨壓榨他。

  當時的癸什,在訓練上的確是停滯不前,而且士氣低迷,可垣柏萬萬沒有料到,短短四五天裡,癸什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首先是訓練進度上,不同於頭幾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轉右轉。到了十月六日,癸什眾人終於開始在校場上走動,進行「行而止之」的練習,他們的練習方式依然是那麼的與眾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腳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著,別提多滑稽了。

  這滑稽的場景,惹得甲什眾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們卻笑不出來了……

  原來,依靠前幾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礎,經過一天的練習,癸什眾人已經能不用脫掉左邊的履,也能邁對左右腳了——一旦有人邁錯,跟在後面的伍長東門豹就會上前,用手裡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長黑夫則舉著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邊走,還一邊喊著「左右左,左右左」,後面的人就跟著他的腳步邁進,嘴裡也喊著同樣的話語。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進隊列變得更加規整,他們已經能在慢跑中呼喊著左右左,保持同一節奏邁進,每個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動,看上去十分規整。

  當黑夫高喊停的時候,眾人也會齊齊停下,齊齊抬起右腳,重重踩到地上,那齊刷刷的跺腳聲,讓垣柏心驚膽顫。

  他當然不知道,癸什眾人之所以能維持高昂的士氣,多虧了他的那四千錢,被黑夫當做畫餅擺在眾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諾後,即便是訓練最消極的平、可、不可三人,也開始努力跟上隊伍節奏。

  以利驅之,以義結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運動了這幾種方法,在季嬰、東門豹二人的協助下,便將原本如一盤散沙的整個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這樣下去,癸什說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開始慌了,他家雖然富裕,但四千錢畢竟不是小數目。

  「什長,我倒是有個主意。」

  甲什的伍長湊了過來,在垣柏耳邊說道:「我與癸什的小陶是同鄉同裡人,此子是個結巴,家中貧寒,為人也懦弱可欺,只要稍加威脅,再許諾他一點錢,讓他在旬日大比時故意掉隊,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讓甲什伍長快些想辦法將小陶找來。

  於是,在這一天的食時,獨自一人去如廁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長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軒外……

  ……

  和甲什伍長說的一樣,小陶是個瘦削矮小的青年,被眾人逼在牆角瑟瑟發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開始對他威逼利誘……

  「我……我……」

  在垣柏道明來意後,小陶臉色漲紅,幾欲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是氣憤還是害怕。

  「你就拿著罷!」

  垣柏將裝著一百錢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攬著他的肩膀承諾道:「你若能如我所說,在明日大比時故意摔倒、掉隊,事成之後,我會再給你一百錢!」

  甲什伍長也捏著拳頭威脅道:「不然的話,等回到鄉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滿是驚恐,茫然無措地看著手裡那捧錢。

  他家境貧寒,母親得了癘病(麻風病),被鄰居們捉到鄉里,判了定殺,淹死在河邊。他父親是個懦弱無能的,對這件事沒敢說半個不字,家裡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沒人管他。

  一年到頭,小陶就得和彎腰駝背的父親忙碌家裡那不到百畝的薄田,只求有點收成維生。算起來,從小到大,小陶手裡還真沒有過這麼多錢!

  他雙手顫抖著打開錢袋,看著裡面那一枚枚圓潤中方的半兩錢,它們滿是誘人的金屬光澤,層層疊疊擠在一起,發出了悅耳的聲音……

  垣柏看著小陶,鬍鬚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覺得,此子已經掉進錢眼裡去了,這件事能成。縱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將癸什帶得秩序嚴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會從內部生出腐朽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長……待我……不薄。」

  小陶張了張嘴,喃喃說出這句話後,突然高高舉起錢袋,將那些錢一枚不剩地,統統扔到了地上!

  「嘩啦!」

  滿地銅錢落下,像是下了一陣金錢雨。

  「你……」垣柏驚訝地後退了半步。

  小陶的臉抬了起來,這時候垣柏等人才發現,他那漲紅的臉,並非是興奮,而是屈辱;顫抖的手,並非是害怕,而是憤怒!

  來自雲夢鄉的靦腆青年就這麼屈辱而憤怒地,結結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於我!」

  在垣柏等人震驚的目光中,小陶抬起頭,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們的那樣,以弱小軀幹,站成了一棵筆直的青松!

  「我……我……我絕不會……背叛……什長!」

  「你這小豎子!不識好歹!」垣柏等人大怒,舉拳欲打!

  小陶雖然口頭十分硬朗,可還是有些怕,他緊緊閉上了眼睛,護住了頭。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頭,卻沒有落下來。

  等小陶睜開眼,卻發現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壯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個子最高,體魄最壯的大漢牡,他此刻正橫眉冷目地瞪著垣柏。

  而甲什其餘三人,也被趕來的季嬰、彘二人攔住。

  黑夫出現在他們身後,一邊把玩著手裡的短劍,一邊冷笑著說道:「垣柏什長,你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來陰的?要知道,你這是私鬥,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誤會,誤會……」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饒來。

  黑夫也不想將事鬧大,揮了揮手,讓牡放開了垣柏。

  「垣柏什長慢走,明日大比之後,千萬別忘了你我的約定!「黑夫看著這幾人狼狽而逃的身影,朝他們揮手。

  末了,他才轉過身來,看著垂首不語的小陶,久久不發一言。

  「什長……我……」

  直到小陶抬起頭,試圖解釋時,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著他的肩膀道:「好樣的!」

  ……

  「這麼大的事,為何不叫上我,若當時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條胳膊!」

  等眾人回到校場,東門豹才知道發生了何事,頓時大呼遺憾,捋著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煩。

  「你若將他打壞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錢去?」

  黑夫連忙按住他,方才,是機靈的季嬰發現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來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帶東門豹去的,這莽夫下手不知輕重,誰知道他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值得稱道的是,小陶最終頂住了威逼利誘,讓黑夫刮目相看,回來的路上,黑夫一直在誇這個鄉下來的結巴小青年,說他不畏強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兒,說得靦腆的小陶面紅耳赤。

  不過這件事也為黑夫敲響了警鐘,他決定在接下來一天裡,抓緊訓練,決不讓任何人單獨離隊,讓別人有可乘之機。

  經過這些天的訓練,癸什的行伍隊列有了極大的進步,雖然原地向左轉向右轉依然有些生澀,時不時還出個錯。但站立姿勢、隊伍行進、蹲下起立、跨立後轉,已經達到了黑夫要求的標準,雖然放到後世大學軍訓裡,肯定會墊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亂七八糟的步伐裡,已經是鶴立雞群了。

  對於明日力拔頭籌,黑夫更有信心!

  但還不夠,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結束訓練各自去吃飯後,黑夫卻又將癸什眾人集合到一起,看著他們老少不一的面龐,所有人都站得筆直,眼睛看著他們的什長。

  此時此刻,黑夫感慨良多,彷彿真的回到了前世軍訓最後一天,檢閱前的場景。

  他默然良久後,緩緩說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後一天,最後一次訓練,不論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後之,汝等已嫻熟於心,再複習已無大用。但在此,我還要教會汝等,最後一樣東西!」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40 AM

第28章 旬日演兵

  十月四日時,賓百將率一屯縣卒去雲夢澤追剿盜賊,但搜尋數日後依然一無所獲,直到旬日演兵當天早晨,他才氣呼呼地回到校場。

  回來以後,賓百將便感覺到一絲不對勁:那些這幾日留在校場的縣卒,遠遠看見他,竟然敢竊竊私語,而自己的對頭陳百將,更是似笑非笑。

  最後還是他的一個親信湊到耳邊私語幾句,賓百將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此言當真?」

  他滿臉的不可思議,怎麼可能呢?自己走的時候,那黑夫所帶的癸什還只會在原地站站蹲蹲,毫無進度,怎麼幾天以後,就變成眾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過這時候賓百將再去尋究緣由已經來不及了,食時剛過,安陸縣的兩位縣尉已到門外……

  遠遠的,在校場外迎接的賓百將和陳百將便看見,有一輛兩馬架轅的戰車緩緩駛來,車上站著兩位軍吏,他們身穿齊膝長襦,外披帶彩色背帶和彩色花邊的前胸甲,下穿長絝,足登翹尖履,頭戴雙版長冠。

  來者正是安陸縣的兩尉,二人並肩站立,下車後相互謙讓了一番,最後聯袂步入校場。

  縣右尉是正官,名為杜弦,乃是秦國關中人士,是三年前調到安陸的,長了一副典型的關中方臉,唇上兩撇濃須,說話時一口秦腔,與本地的楚音格格不入。

  縣左尉是副官,名為鄖滿,是安陸本地人。鄖氏家世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諸侯鄖子國,在楚國統治那幾百年,鄖氏也世代擔任當地大夫。直到秦國佔領江漢,鄖氏部分隨楚王東遷,部分留了下來,成為當地最大的地方勢力。鄖滿的鬍鬚比較稀疏,眼睛細長,很和藹地用本地方言與校場諸吏打著招呼。

  二人笑容滿臉,看上去十分親密,但只有賓百將、陳百將這些親信才知道,兩位縣尉雖然表面上不爭不鬥,可暗地裡一直在較勁。

  可以這麼說,右尉杜弦因為是外來的官吏,傾向於培養外地人、當地庶民,亦或是郡學室裡調過來的人才,比如陳百將。左尉鄖滿代表了當地的勢力,喜歡提攜賓百將、湖陽亭長等沾親帶故者。

  但無論二人的出身、性格差異如何大,平日裡積累的矛盾多麼大,他們依然在秦國律法下共事,至今沒有撕破過臉,反倒是賓百將、陳百將等手下親信鬥得不亦樂乎。

  杜弦和鄖滿就這麼聯袂進入校場,在土台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鄖滿在副座,仍未停下話頭。

  作為本地軍事長官,他們除了今日的天氣,談論更多的,當然是關於秦國近來的軍事行動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郵人從郡裡送達的捷報了?「杜弦濃須下滿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鄖滿也擺出一副下吏姿態,笑道:「前幾日才得知大王興兵伐燕,不曾想,這麼快就有了戰果!」

  「這是自然。」杜弦摸著鬍鬚道:「畢竟是駟車庶長王老將軍為主帥,燕、代皆是其手下敗將,雖發兵阻攔王師,卻如擋車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將軍在易水之畔輕易擊潰。」

  鄖滿頷首不已:「雖然捷報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戰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將軍恐怕已攻克燕國下都,進圍薊城了!燕國大勢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國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嚴冬了。想來再過兩三個月,待到開春時,你我便能收到燕國滅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報了,不過……」

  杜弦話音一轉,沉下臉道:「王老將軍破燕雖是好事,但與南郡,與我安陸縣關係不大。郡尉在書信中還提及,近來楚國蠢蠢欲動,有發兵滋擾邊境之勢,故而月初時調撥各縣老卒去邊境關隘防禦,安陸縣鄰近楚國,不可不防。」

  鄖滿壓低聲音道:「依右尉看來,今年內,秦楚會不會交戰?」

  「小打會有,楚國一向是合縱之首,時不時就得發兵敲打一番。不過大打恐怕不會。」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別忘了,北方的魏國還在呢!」

  鄖滿看似鬆了口氣:「如此看來,你我還能有幾年清淨日子。」

  「不錯不錯,大王已滅韓趙,燕國也指日可下,遲早有一天是會發大兵伐楚的,吾等屆時必然要率軍參戰,還是努力清剿盜賊,訓練卒伍,耐心等待罷。」

  「哈哈哈,右尉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到時候,右尉還在不在安陸。」

  杜弦面色一僵,隨即也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視而笑,可眼睛卻沒有絲毫笑意,各有所思。

  杜弦處處都在顯示自己作為主官的消息靈通,鄖滿則不與之正面對抗,到最後才懟一句「不知到時候右尉還在不在安陸」。因為他聽聞,郡上有意調杜弦到鄢縣任職,如此一來,這個壓了他三年的關中老吏就要滾蛋了,很可能會錯過一場滅國戰爭。

  二人都有自己的依仗,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三年來勢均力敵,誰都不敢徹底翻臉。

  他們聊天的這會,兩名百將已經把這個月訓練的更卒都拉上來了,在校場上站得黑壓壓的。

  兩名縣尉這才停下話頭,右尉杜弦對陳百將點了點頭道:「開始吧!」

  陳百將應諾,下令擊鼓,鼓點隆隆聲中,旬日大比正式開始了……

  ……

  「陳百將,這個月的更卒,行伍秩序練得很一般啊。」

  右尉杜弦跪坐在案几後的蒲蓆上,看著台下依次走過的更卒什伍,搖頭不已。

  從甲什開始,已經陸續有九個什排著隊列走過台下,演示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後之,這四種基礎隊列。

  至於分而合之,結而解之,則要在接下來幾日內將所有更卒合在一起訓練,屆時還會分發一些木棍毛竹,權當是戈、矛的替代品。想要真正拿到兵器,得等正式徵召入伍才行,秦國對軍隊制式武器的管理還是很嚴格的。

  不過在杜弦看來,即便是最簡單的四種隊列,這些更卒也練得很差勁。

  甲什是他見過裡面最好的,那個站在最前面的什長垣柏是個老行伍了,帶出來的更卒在行進時勉強整齊。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本是個寒冷的冬日,垣柏卻熱得滿頭大汗,且有點心不在焉,在演示」左而右之「時,還差點轉錯了方向。

  連甲什都如此,其餘的乙、丙、丁、戊、己、庚、辛、壬這八個什,更是差強人意。

  他們中,有的散亂不堪,有的毫無秩序,有的行進時前後不一,歪歪扭扭,有的喊停站立時,竟還有人發懵似地往前走,撞到了前面的人,導致隊列更加混亂,惹得其他什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看著這番光景,杜弦的臉都變黑了,今早郡上才讓他加強警備,抓緊訓練,中午就看到這些更卒如此不堪,真是氣煞他也。陳百將在一旁看著右尉的臉色,不免有些心虛。

  鄖滿倒是很樂觀,在旁邊寬慰道:「右尉大可寬心,畢竟是更卒士伍,短短十日,還能練成精兵不成?更何況,此番老卒多被徵召前往邊境備警,此番來服役的,多是未壯的年輕人,豈能與縣卒、老卒相提並論?」

  「此言有理。」

  杜弦努力壓下自己的怒火,他已經看準了,這九個什裡,甲什還算最好的,至於其他什……若是可能的話,他真想連評八個「殿」,狠狠罰他們一頓,看以後誰還敢不將演兵放在心上!

  這時候,陳百將湊過來道:「兩位上吏,還有一個什未曾演練呢。」

  「想必也與之前幾個什一樣,不看也罷。」左尉鄖滿瞪了一眼遠處的賓百將,冷冷說道。

  這哪行啊,陳百將連忙道:「下吏敢告於縣尉,這癸什是所有更卒裡練得最好的,其什長乃是前幾日,因擒拿三名雲夢澤盜賊,被拜為公士的雲夢鄉黑夫,右尉,你可還記得?」

  「原來是他!」

  杜弦點了點頭,他記起來了,縣獄那邊專門跟自己打過招呼,可以容許這黑夫遲到一天。之後陳百將也提及過,說黑夫因為贏了湖陽亭長的官司,被左尉的女婿賓百將憤恨刁難……

  如此一想,杜弦掃了一眼左尉的臉色,嘴角露出了一絲笑,說道:「身為縣尉,旬日大比乃是職責所在,豈能不有始有終?陳百將,讓癸什速速上來,也讓吾等見識見識,那擒賊勇士是何許人也。」

  「唯!」

  陳百將對面色鐵青的賓百將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將手中的旗幟一揮,在校場另一邊等待許久的癸什,便緩緩走了過來。

  杜弦直起身子望去,卻見那癸什排頭第一個的什長,是一名皮膚黝黑的漢子,他身高七尺半,腳步穩健,神情肅然,持著的雖只是根普通的粗竹竿,但在他手中,卻彷彿成了一面鮮豔的軍旗,亦或是一桿鋒利的長矛!

  癸什眾人,就這麼跟隨著什長的步伐,隊列齊整地走入視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41 AM

第29章 無衣

  另一邊,眼看前面九什的人都已經走完,黑夫露出笑道:「看,彼輩比起吾等差遠了。」

  「是啊。」

  「不比較的話,都不知道原來吾等可以走那麼好。」

  眾人深以為然,不經過這幾天沒日沒夜的訓練,他們當真不知道,原來隊列還可以走成這般模樣!如此一來,眾人平添了幾分自信。

  恰在此時,土台上的陳百將揮動了旗幟,該輪到癸什出場了。

  「千萬別慌,按平日裡訓練的來……」

  手高高舉起竹竿作為標識,黑夫輕聲對後面的人說道,他能看出來眾人的緊張,縱然他們過去也曾參加過類似的大比,但那都是為了應付,這次大家卻是直奔奪魁去的,心態便大不一樣了。

  「不慌,就是想放屁,卻又不敢放,讓兩位縣尉聽到就不好了……」

  後方傳來季嬰的嘀咕,這傢伙也是人才,只一句話,就讓大家樂得不行,緊張的情緒不翼而飛了。

  大傢伙憋著笑,開始跟著黑夫的節奏,原地踏步,在對齊隊列後,便緩緩向前走去……

  齊步走的啪嗒啪嗒聲連綿不絕,兩位縣尉所在的土台,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能看清上面眾人的臉。

  賓百將的臉是充滿震驚的,過去幾天他因公務缺席,未能看到癸什潛移默化的進步,此刻猛地看到這支步伐整齊的隊伍緩緩走來,他眼睛裡滿是不可思議,而那一日他對黑夫說的話,尤在耳邊。

  「若癸什能奪魁,我便在這校場上,做距躍三百,曲踴三百!」

  如今看來,這種情況還真有可能出現!

  「這下糟了……」賓百將咬緊了牙,死死盯著黑夫,盯著癸什,想挑出他們的每一個錯誤!

  然而,雖然癸什的人已經緊張到手腳麻木,但這些天來黑夫的訓練,這些天來東門豹抽他們的棍子,都讓眾人準確地邁動著自己的左右腳,兩臂前後自然擺動,一板一眼地走著齊步。

  直到土台正面,才在黑夫大喊一聲「立!」之後,左腳再向前大半步著地,兩腿挺直,右腳迅速靠攏左腳,重重併攏,發出了齊刷刷的跺腳聲……

  「右轉!」

  黑夫率先手持竹竿,完成了一個標準的向右轉動作,瞥眼看去,卻見眾人雖然個個緊張得臉紅脖子粗,卻沒有誰掉隊,也沒有誰轉錯方向。

  「最難的一關算是過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而後繼續喊著命令,讓眾人當著土台上兩名縣尉、百將的面,完成了「坐而起之」「前而後之」兩個動作,儘管台上賓百將眼睛都瞪圓了,然而,癸什竟無一人出錯。

  賓百將在那心急如焚,知道內情的縣左尉鄖滿的臉色也越來越黑,但在縣右尉杜弦的眼中,這癸什的表現,真是讓他歎為觀止!

  從癸什眾人齊步走來時,杜弦就感覺到了,這個什不同於之前任何一支隊伍。整齊劃一,秩序井然,齊刷刷地走到面前,齊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腳步動作亂七八糟的九個什,真是賞心悅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實用還是審美上,秦國人都對規整情有獨鍾。

  尤其是排頭的什長黑夫,大個子,高昂著頭,其氣勢,其自信,在場的更卒、縣卒完全不能比,也只有杜弦在關中時見過的秦軍精兵「銳士」有得一拼了!

  「不想在安陸縣,在我手下的更卒裡,竟然有這般人物!」

  還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經完成了所有的動作,隨著黑夫一聲「起!」他們從蹲坐姿態齊齊站立。不管是個頭最高的牡,還是個頭最矮的彘。不管是面容凶惡的伍長東門豹,還是最為靦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們個個抬頭挺胸,直如青松!

  按照規矩,這時候黑夫就該帶著眾人左轉離去了,孰料,黑夫卻又喊道:「山呼!」

  不等台上眾人反應過來,癸什眾人便背著手,齊齊喊了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癸什已經完成演兵離去,只留下一堆腳印,但縣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著這句詩,感慨道:「這無衣之歌,用楚音喊出來,確實有一番與關中隴上不同的風味啊。」

  雖然早在商鞅變法時期,就「燔詩書而明法令」,但這次焚書影響並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後,秦國貴族家中藏詩書者大有人在,只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國雖然禁絕詩書,但惟獨《秦風》例外,因為這本就是春秋時的秦地歌謠,尤其是那一首《無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傳唱數百年,因其曲調雄壯,儼然成了秦國的軍歌——至於什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只是後世人畫蛇添足,把本已矯健而爽朗的秦風,加了三分狗血,其實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來,右尉杜弦對癸什印象更佳,他們不僅隊列整齊,達到了縣卒的標準……不,已經遠遠超過縣卒,恐怕得駐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與之相比了。

  這樣一來,右尉杜弦對癸什的什長黑夫越發充滿好奇,當即就讓陳百將把此人喚來。

  「公士黑夫,拜見縣尉。」黑夫趨行而來,站在土台下,朝縣右尉、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

  左尉鄖滿面色不善,右尉杜弦則露出了笑,讚歎道:「好壯士,且上台來說話!」

  等到黑夫站到他們面前後,杜弦又笑呵呵地問,他今年幾歲,是哪裡人,是如何將癸什訓練得如此優秀的……

  黑夫照舊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說自己的本事都是他傳授的,但在右尉問到,他一個南郡的鄉野民戶是如何知道《無衣》時,黑夫將鍋推給了陳百將。

  「此乃陳百將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現,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陳百將指導有方!」

  「是這樣?」右尉杜弦看向了陳百將。

  陳百將先是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黑夫這是在為他攬功勞啊!

  按理說,若是更卒的訓練能讓縣尉滿意,作為訓練的主官,陳百將便能「賜三旬」,也就是獎勵三十天勞績。這是秦國每個官吏的功勞薄,勞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機會升職。雖然今天前面幾個什的表現不盡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來,就把場面完全扳回來了,眼看右尉對今日大比讚賞有加,自己就認了這份功勞,又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陳百將就小心翼翼地認下了此事:「敢告於縣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請教,這《無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說完,陳百將還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點頭,此子不錯,還知道與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無疑慮,拍著大腿道:「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裡,誰優誰劣自不必我說……」

  他停下了話,目光轉向左尉鄖滿,笑道:「左尉覺得呢?」

  「右尉定奪便是。」鄖滿嘴上笑嘻嘻,心裡卻罵開了。

  「不曾想,今日竟讓黑夫這鄉野豎子得名!」

  但左尉是個謹慎的人,他雖然因為侄兒湖陽亭長一案深恨黑夫,卻也知道,既然本縣的軍事主官右尉已經拍板,他若為了此事,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右尉頂撞,實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沒有疑慮,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

  然而,偏偏有人不會察言觀色,冒失地站出來,打斷了右尉的話。

  右尉杜弦的臉色頓時僵了,眼睛一掃,說話的人正是賓百將!

  賓百將可不願意兌現承諾,成為全縣人的笑柄,他方才一直死死盯著,希望癸什犯錯,可惜黑夫沒有給他機會,直到此刻,賓百將才終於挑出了一個毛病!

  他沒注意到右尉惱怒的神情,沒注意到左尉向他使的眼色,更沒注意到黑夫和陳百將的相視一笑,便莽撞地站出來,指著癸什,興奮地說道:

  「素來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後,公士黑夫,你竟敢隨意調換,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42 AM

第30章 第一

  「素來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後,公士黑夫,你竟敢隨意調換,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賓百將咄咄逼人,他的手指,都要點到黑夫鼻尖上了。

  面對其指責,黑夫卻並未慌亂,而是立即對縣右尉認罪道:「小人並不知此事,只是聽陳百將說這並不違反律令軍規,便私自做主了……」

  陳百將才剛剛接下來黑夫送來的勞績,此時此刻便不好將事情摘乾淨,只好硬著頭皮道:「稟右尉,此事,黑夫的確問過我……」

  見二人」認罪「,賓百將更是得意,覺得這樣一來,癸什的大比第一便黃了,連忙道:「這黑夫認罪了,還望右尉處以刑罰!」

  他那天真的模樣,氣得左尉鄖滿別過了臉去。

  右尉杜弦卻只是捋了捋鬍鬚,眼睛在黑夫、陳百將、賓百將、左尉鄖滿之間看了一圈,才緩緩說道:「黑夫,你可知道,為何我秦國排兵佈陣時,要讓老卒在前,新卒在後?」

  黑夫連忙垂首:「小人第一次服役,一知半解,不知有何深意,還望右尉提點。」其實他早就問清楚了,老在前少在後是慣例,但並非法律規定,既然法律沒說不可以做,那就是可以做不是?

  但這慣例的原因,黑夫還真沒時間仔細思索。

  「但凡兩軍對陣,皆是前排首先迎敵,若是新卒在前,很容易被戰場殺氣嚇垮,向後潰退,將整個陣型沖垮,這仗就敗了……」右尉語重心長地說道。

  「精銳老卒在前則不然,彼輩熟知行伍隊列,明白軍規,歷經戰陣,遇敵能夠穩住。即便在苦戰中悉數戰死,位於他們後方的新卒經此一役活了下來,也能成為老卒,在下一場戰爭裡成為軍中磐石。如此一來,老卒才會綿延不絕,才能讓戰陣之術歷經百年,一代代傳遞下來,這才有我秦國百戰百勝之師!」

  右尉杜弦不愧是在關中經受過訓練,經歷過無數場大小戰役,從先王時作為一個小卒,奉文信侯之命進軍東周國,到前兩年的王剪破邯鄲滅趙之役,都有參與。經他緩緩道來,黑夫頓時就明白了秦軍以老卒在前,新卒在後的深意,不由汗顏。

  秦軍虎狼之師,非一時之幸,而是由一代代人薪火相傳。

  如此看來,自己為了檢驗時的隊列規整,隨意調整順序,的確是莽撞了,古人一點不傻,以後可不敢妄自尊大。

  「黑夫知錯,真是該死!」

  「是否該死不由你自己說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說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麼說。」

  右尉杜弦頭轉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應諾,尉史便是縣尉的屬吏。

  「軍法中可說了,什長隨意調整隊列,是何罪?」

  那尉史猶豫了一會,才道:「敢告於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後雖是秦軍慣例,但並未寫在在律令軍法中。」

  「的確沒有?你莫不是忘了罷?」

  尉史單膝蓋跪下:「下吏絕不敢忘,若有遺漏,願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謂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這是《秦律》中一條別出心裁的規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軍法官,敢忘記律令的規定,就用你忘記的那條法律來懲罰你自己!

  乖乖,這要是忘了死刑、謀反的判決,豈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個法官、軍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將律令背誦得滾瓜爛熟,絕不敢有錯,因為這事關飯碗性命。

  縣右尉杜弦頷首道:「如此說來,律令軍法中,的確沒有對此的處罰。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絕非故意為之,既然軍法中沒有相應的處罰,那本尉也沒有理由處罰他。我秦國,從沒有不教而懲的先例!黑夫,你以後記住此次教訓便是了。」

  「小人一定謹記!」黑夫知道,這是右尉給的台階,他連忙接了過來。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頓時鬆了口氣,看來,自己是賭對了。

  「右尉!豈能如此姑息!」賓百將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是這麼一個結果,還欲辯駁,卻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肅穆,斥責賓百將道:「賓百將,你以為本尉不知道你為何處處阻攔麼?身為百將,竟因為私仇,與一普通更卒較勁,成何體統?」

  「去年四月,郡守在《語書》中說了,所謂的惡吏,便是喜歡搬弄是非,不知羞恥,沒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歡在辦事時爭競。爭競的時候,就假裝瞪起眼睛、握住手腕,顯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蠻橫倔強,顯示自己強幹,而上司還認為他們有才能。」

  提到「上司」時,右尉掃了一眼左尉鄖滿,又指著賓百將道:「依本尉看來,你,便是所謂的惡吏,這種人,不能不予以懲罰。」

  賓百將呆住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你先前不是承諾,若癸什奪魁,你便繞著這校場,距躍三百,曲踴三百麼?好,男兒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罰之!你且繞著這校場,給我距躍曲踴十圈!以儆傚尤!」

  說完之後,杜弦看向左尉鄖滿,笑道:「左尉,你看我這樣處罰,是否妥當?」

  他語言和藹,卻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卻獨斷專行。

  在右尉眼裡,賓百將的莽撞打斷,儼然是左尉一系對自己主官權威的冒犯,怎能不殺雞儆猴?

  左尉雖然心疼女婿,但這件事他們的確不佔理,為了未來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強笑道:「右尉說的是,是該讓他長長記性了!」

  賓百將呆若木雞,現如今,連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軟了,他也只好捏緊拳頭強自按捺。

  他抬起頭,狠狠地看了看幸災樂禍的陳百將,還有一臉無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蹣跚地下到台下,準備脫了甲冑開跳,卻又聽右尉命令道:

  「穿著甲衣跳!」

  賓百將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鄖滿卻陰著臉別過頭去,只給他一個背影。

  「諾!」

  賓百將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諾下來,於是便當著上百名縣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這麼身披沉重的甲冑,繞著碩大校場,開始了距躍曲踴,也就深蹲蛙跳……

  嘩啦嘩啦,賓百將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動作時,發出了聲響,縣卒、更卒們呆若木雞地看著這場景,一開始還不敢說話,但右尉卻下令,讓他們好好數著,他們才開始為賓百將數圈……

  「一圈……兩圈……三圈。」

  賓百將越跳越慢,心裡默默念叨著今日所受的奇恥大辱,一定要讓黑夫加倍償還,而更卒們卻越數越起勁,越喊越大聲。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賓百將肢體生疼,每一次跳躍,他都以為是最後一次……

  但軍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繼續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這十圈!

  在賓百將跳得四肢痠軟,幾欲暈倒的時候,黑夫已經由縣右尉宣佈,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領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賞賜下的一壺米酒,十根肉乾搭在手臂上,緩緩走下土台,正好看見賓百將跳到第七圈,已經精疲力盡,如同一條老狗般,氣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強抬起頭,憤恨地看著他。

  「黑夫,豎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賓百將勉之。」

  黑夫朝賓百將比了一個大拇指,露出了鼓勵的笑臉,讓賓百將幾欲吐血。

  那一日,賓百將讓縣卒將黑夫按倒在腳邊,凌辱謾罵他時,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縣右尉之力,算是得報了!同時,黑夫也不由佩服起這位縣右尉來,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對手,維護了自己的權威,還收買了他這位「壯士」的心,一石二鳥,打的漂亮。

  不再理會口中罵聲不絕的賓百將,在癸什的一片歡呼聲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隊伍中。他按照承諾,將那些肉乾分與什中眾人,又雙手高高舉起土壇裡的米酒,彷彿這是自己贏得的獎盃……

  「黑夫兄弟!」

  季嬰激動得滿眼淚花,只有他知道,黑夫這些時日多麼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東門豹歡呼起來,沉浸在勝利中,小陶也在他旁邊傻笑。

  「得最!」個頭最高的牡喜若狂,將堂兄彘高高舉了起來。

  平、可、不可三人相視而笑,他們知道,之後幾天,他們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穩的朝伯,也在捋著山羊鬍鬚髮笑,手禁不住微微顫抖,這恐怕是他十幾次服役中,經歷過最輝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後,黑夫終於安撫了興奮的眾人,他擠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們或畏懼、或敬佩的情緒中,自動分開一條道後,黑夫徑直走過去,一把將準備跑路的垣柏揪了出來!

  「垣柏什長。」

  黑夫看著這個滿臉苦澀的有錢人,摸出了懷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藹的笑:「別急著跑啊,別忘了,你還欠我四千錢呢!」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46 AM

第31章 盆滿缽滿

  這一天下午,朝伯幾人在茅草屋內說著早上的大比場面,但眾人明顯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時不時失神發呆,可和不可兩兄弟更是頻頻站起,向窗外眺望。平則在屋子裡不安地踱步,彘盤腿坐在稻草墊上,看似鎮靜地編著草鞋,可以往靈巧的雙手,今日卻不知為何頻頻出錯。

  「錢來了!」

  這時候,卻聽到外面傳來一聲高呼,眾人立刻停下了手邊的事,齊齊站了起來。

  接著,門被一腳踹開,瘦巴巴的季嬰捧著一個大陶盆,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牡緊隨其後,他的一對大巴掌端著一個小土缽,臉上也洋溢著喜悅之情。

  這之後,黑夫、東門豹也走了進來,將門復又帶上,把一切豔羨、嫉妒的目光都擋在外面。

  季嬰、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上一放,眾人立刻就圍了過來,卻見盆、缽裡一共盛著四個草編的畚箕,畚(běn)箕裡面,則是滿噹噹的、金光燦燦銅錢!

  這時代,青銅不稱之為青銅,而通稱之為「金」,因為在入土氧化前,銅錫合金其實是亮黃色的。但又與作為上等貨幣的黃金有區別,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後世之人,不加區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銅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黃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這些銅錢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輝,讓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裡等待許久的幾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他們都是貧苦出身,這輩子,還真沒見過這麼多錢!

  最誇張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擁抱這些銅錢,樂呵呵地說道:「讓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則更冷靜些,顫抖地說道:「這些,當真有四千錢麼?」

  「有。」黑夫笑道:「千錢一畚,垣柏一共給了吾等四畚。季嬰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數過的!的確是四千錢,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乾脆,一個下午,就把錢湊齊送來了,不愧是縣城裡出了名的富裕人家,當然,這都是因為他們之前請官吏作證,定下了契券,沒辦法賴賬。

  這麼一說,眾人便放心了,但接下來問題就來了,這錢,應該怎麼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經歷過這麼多天后,什長的威信已如日中天,眾人都聽他的。

  「我是這麼想的。」

  黑夫蹲了下來,選了一畚,將裡面每串一百枚的半兩錢拎起,把它們分成五份,每份200錢,擺到一邊。

  「牡、彘、平、可、不可,你們五人,一人200錢。」

  他又將手伸向了另一個畚箕,將裡面的一千錢分成三份。

  「季嬰、小陶,一人300錢。朝伯 400錢。」

  最後,黑夫又挑了500錢出來,擺到了東門豹面前。

  「東門豹,500錢。」

  而後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錢歸我,汝等覺得,這麼分可還妥當?」

  黑夫分錢的時候,眾人都屏住呼吸,沒有說一句話,末了才面面相覷,有的人心滿意足,但有的人,卻有些意見。

  「我還以為是十個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錢的平有點酸酸地說道,同時嘀咕了一句:「什長自己拿的真多……」

  「你這廝!」

  黑夫還未表態,季嬰、東門豹兩個黑夫的鐵桿頓時大怒,但第一個斥責平的,卻是眾人裡年紀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說風涼話!」

  朝伯氣呼呼地指著平道:「汝真是沒記性,當初吾等說不願爭大比第一時,是什長拍板,讓吾等盡力而為,沒有什長首倡,便沒有這些錢。 」

  「再者,什長這幾天來日夜訓練吾等,將家傳的訓練之法都掏出來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豈能進步如此神速?」

  「最後,當初是什長一人與那垣柏行契券的,為了這四千錢,把自己都搭進去了,若是輸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當,要去給垣柏做兩年僕役!絕不牽連吾等。如今贏了,卻心甘情願與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還從未見過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說一句,平的臉色就白了一分,頭也越來越低,到最後,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氣將這些天擠壓的心裡話都說了出來:「在我看來,什長就算拿一半錢,都沒問題!」

  「朝伯說了句公道話!」東門豹、季嬰拍手稱快,小陶、彘、牡等人也點頭稱是。

  整個過程裡,黑夫一直笑而不語,一直等到眾人鼓譟完了,他才抬起手,讓他們安靜下來。

  「其實我這樣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錢,這是汝等努力訓練應得的獎勵。」

  「季嬰這些天裡,沒少替我規勸撫慰眾人,有小功,所以當得300。「

  季嬰聞言,得意洋洋地朝眾人點頭,錢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這份功勞,沒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著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脅賄賂,卻不畏強暴,斷然拒絕。而且他是所有人裡,學得最快,動作做得最標準的,他後面的人,基本都以他為準,我沒說錯吧?故而也當得300錢。 「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又紅了。

  「至於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這些天來知無不言,幫我改進訓練之法,功不可沒,又是長者,故而應得400錢。 」

  「應該做的,應該做的。」朝伯山羊鬍鬚微顫。

  「東門豹是伍長,這些天來全力協助我,這個更不用說,應得500錢。」東門豹朝黑夫點了點頭,分錢之事,黑夫已經事先與他商議過了,東門豹重義輕財,一點意見都沒有,全憑黑夫做主。

  黑夫說道這裡,微微一頓,又指著自己道:「至於我,朝伯方才已經說過,便不自誇了。倘若有誰覺得我分錢不公,大可提出來,若是眾人都覺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將這些錢全給你!」

  說完話後,他目光掃向眾人,眾人緘默其口,包括那個意見最大的平在內,沒有人再敢說半個不字。

  「200錢夠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錢笑道:」可以讓我買件厚冬衣,再添兩雙粗布履,還有什麼不滿的? 」

  「不錯,什長分的公平,吾等無話可說!」他的弟弟牡難得說了句話。

  「除了錢外,什長還將酒、肉分與吾等,又幫吾等減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還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豬狗吃了!」季嬰咒罵起來。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將各自的錢收入囊中,室內再度恢復了歡笑……

  ……

  癸什分錢,雖然是關上門做的,但有季嬰那個大嘴巴,很快便傳了出來,更卒們對此議論紛紛,豔羨不已。

  就這樣,到晚間時,「黑夫分錢」一事已經藉由陳百將之口,傳到了縣右尉杜弦的耳朵裡。

  「善,看來這公士黑夫不僅有一身武藝,能做好什長本職,將烏合之眾練得秩序井然,而且還分賞平均有理,是個人才。」

  他目光看向陳百將:「這樣的人,若不為吏的話,是吾等的失職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陳百將一愣,他雖然看出右尉對黑夫的欣賞,卻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讓黑夫為吏的打算!

  算起來,黑夫有爵位,已經成年,為吏的硬性條件已經滿足了。但經過此事後,這人是徹底和左尉、賓百將結仇了。這當頭,右尉卻想任其為吏,這是什麼意思?是要徹底和左尉翻臉?還是只想在調走之前,讓左尉如鯁在喉?

  而且,秦國置吏的途徑有很多,右尉是要親自舉薦?亦或是讓地方自行推擇?還是請縣令徵召?第一種風險太大,後兩種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卻擺了擺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結束再說不遲!」

  ……

  另一邊,黑夫並不知道右尉與陳百將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結束後,所有更卒開始合編在一起,手持毛竹、木棍,開始練習「分而合之,結而解之」。

  學會了這些,他們就是合格的預備役,隨時可能被徵召到軍中,分發兵器,進行更加專業的訓練,然後便是踏上真正的戰場。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礎,在合練時也是動作完成最快的,不過黑夫總覺得,訓練他們的陳百將,這幾日總是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態度不再是之前那種施恩於下的高傲,變成了熱情的籠絡……

  至於賓百將,自從那天他被右尉嚴懲,當著更卒、縣卒的面在這校場上深蹲蛙跳十圈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據說是在養身體,畢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斷了吧。而且往後,賓百將恐怕也沒法再在校場立足了,據說有可能調到安陸縣下面的幾個鄉任職。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上,在完成最後一次合練後,更卒們被允許休息半天,但不准外出,從明天開始,他們就將開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頭了。

  黑夫回到茅屋裡,和眾人商量著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時賞賜下的肉乾,改善下伙食​​?

  他本來說要將肉全分了的,可眾人不好意思,只讓黑夫分出來五根,留五根曬著,等服完役帶回家去。反正肉乾都用鹽漬過,大冬天裡也不會腐敗。

  至於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規定,就算你過去切拇指大的一小塊肉,哪怕不值一文錢,也要按盜竊罪論處,剃了你滿頭烏髮,從此沒臉見人。

  有了黑夫帶頭,東門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條肉乾拿出來兩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來,眾人每天都能吃上點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這時,去借釜炊的季嬰回來了,這廝在屋外便大聲喊道:「黑夫,校場外面有人來找你,說是你兄長!」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47 AM

第32章 伯兄

  安陸縣南門校場外,黑夫的兄長,公士衷站立於此。

  衷年紀剛滿三十,身高七尺有餘,相貌和黑夫有幾分相似,頭頂纏著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鬚,穿著一身粗布褐衣,並不十分保暖。

  讓人奇怪的是,他手裡明明拿著一件厚實的新縫冬衣,卻寧可在十月份的寒風裡凍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雖然是公士,有百畝土地,可因為前年給亡父辦喪事,去年又給衷治腿傷,幾乎耗盡了所有的錢帛,如今日子過的很緊巴。

  到了冬天,連冬衣都得讓三個兄弟輪著穿,誰出門就讓誰披上。這件衣服,一針一線皆是阿母親手所縫,但衷再冷都不捨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來塵土飛揚,將衣裳弄髒了,新衣嘛,還是讓弟弟來穿吧。

  此時此刻,衷就這麼搓著手哈著氣,在門口兩個縣卒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中,有些侷促不安……

  衷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夫,一向不願惹事,也不願意成為話題的焦點。

  好在進去傳話的人沒有讓他等太久,不多時,衷就瞧見校場內有個身影一路小跑出來,大老遠就朝他揮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對家裡大哥的稱呼,黑夫就這麼一溜小跑地來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麼來了。」

  「當然是奉母親之命,來給你送冬衣,母親這些天裡日夜不息地縫衣,就是生怕你凍著。」

  見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掃到黑夫身上,卻發現他已經披著一件厚實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髮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標誌,看來傳聞非虛啊……

  「嗨,我早該寫封信傳回去告知母親和伯兄。」黑夫一拍腦門,有些懊惱,他解釋道:

  「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錢,已經置辦了全身衣物,不必讓伯兄再大老遠送衣過來,你腿腳不方便……」

  黑夫很是慚愧,衷去年服兵役時,落下了腿傷,至今未好,平日裡幹農活都艱難,從雲夢鄉到安陸縣城五六十里路,黑夫簡直無法想像,他是怎麼走過來的。

  「讓驚過來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顧母親即可。」

  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自己已經穿得熱乎的衣服脫下,不由分說地披在衷身上,又接過他手裡大老遠送來的冬衣,穿上以後,滿臉歡喜。

  「還是母親做的衣裳暖和!」

  衷將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驚年紀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誤事,更何況……」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場轅門站崗的兩名縣卒,將黑夫拉到一旁,小聲問道:「就算不為送衣,我也會專程來一趟縣裡。黑夫,你好好告訴為兄,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麼來的!」

  原來,自打黑夫離開家後,衷就三天兩頭聽到傳聞。

  最開始是有人回夕陽裡,說看到黑夫被一個亭長抓到縣獄去了,要吃官司!

  這噩耗可把全家人嚇得不輕,母親卻不相信,她頭也不抬,一邊擺弄著手裡的機杼,一邊說我家黑夫是個老實孩子,絕不會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給黑夫縫補著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與衷有過節的里正就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冷嘲熱諷地說了一堆話,讓全家人如墜冰窟。

  里正說縣獄已經發爰書到裡中,詢問黑夫的籍貫、身份是否屬實,是否有犯罪前科?里正言下之意,無非是黑夫已經入獄,這輩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沒幾天好日子過,很快就要被連坐受罰!

  這下,就連最相信黑夫的母親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著孩子以淚洗面,三弟驚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說全裡的人都在傳言,說仲兄犯罪被抓,萬一判了連坐該如何是好,要不我們全家連夜逃走吧……

  父親去世後,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亂了陣腳。好說歹說,穩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讓他們稍安勿躁。

  那幾天時間裡,里正在裡中四處宣揚此事,搞得鄰居們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親自來縣城打聽打聽,卻在裡門就被人手持農具攔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當成賊一般嚴防了幾天後,十月初,去縣城趕集的人卻帶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聽說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陽亭以一敵三,擒拿盜賊!」

  「沒錯,整個縣城都在傳,黑夫斬賊頭顱,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會得到怎樣的賞賜。」

  「衷一家這次可算時來運轉了。」

  就在衷被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頭腦發暈,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縣城裡親自問問黑夫時,里正和田典(負責督促農耕的裡中小吏)卻又找上門來。

  里正黑著老臉,田典卻笑容滿面,他說縣裡下發了文書,黑夫因擒賊之功,被拜為公士。現如今,縣城那邊的手續已經辦完,他們奉命前來,要給黑夫家劃定一百畝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後給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裡這才一顆石頭落地,母親又拿起了針線,驚開始四處向同齡人吹噓黑夫事蹟,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鄰居們看他們的眼神,從提防厭惡變成了羨慕……

  一家兩公士,這可是值得慶賀的事,意味著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間多了一倍!

  於是接下來幾天裡,衷都在忙著和里正、田典周旋,想要為黑夫爭取一塊好地,宅也能選的離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這一切,已經到10月中旬了。

  衷這才匆匆忙忙地帶著母親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來到縣城。

  雖然事情已經弄清楚了,但衷是個謹慎的人,總感覺這一切像做夢似的,他得親自問問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聽衷說明原委後,卻焦急地問道:「母親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裡,誰照顧她老人家?」

  雖然這些天沒少提拎便宜老爹為自己擋槍,但對於母親,黑夫是發自內心地愛戴,也暗暗發誓,要連著「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寬慰道:「母親是擔憂你才病的,得知你沒事,已經大好了,再說,驚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邊照應,你阿姊也回來了,不必擔心。」

  黑夫這才放下心來,這時候又一陣冷風吹來,縱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個哆嗦。

  他便拉著衷道:「伯兄,此事說來話長,勿要在此站著,你我進去屋舍裡說。」

  衷也是服過役從過軍的,面露遲疑道:「外人怕是不好進校場吧。」

  「無妨,我已和陳百將說過了,他說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讓伯兄想進就進,勿要呆太久便是。」

  說著,黑夫便拉著衷往裡走去,還熟絡地和守門的兩名縣卒打了個招呼。

  衷心裡更是驚訝,在他印象裡,黑夫是個木訥寡言的弟弟,只有一身蠻力,說他制服盜賊,衷是信的,但黑夫怎麼能和百將說上話?

  越往校場裡走,衷的吃驚更甚,因為校場內的縣卒、更卒,但凡見到黑夫,都會停下來,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還禮,看得出來,自家弟弟在這裡聲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幾天發生的事,如今在校場之內,唯一見到黑夫還板著臉的,也只有甲什垣柏了……

  帶著驚異,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門邊,就有一個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過來。

  「小弟季嬰,見過伯兄!」

  那瘦猴衝著衷大喊了一聲,然後也不管地上的泥濘,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48 AM

第33章 日子越來越好

  衷嚇了一跳,連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弟弟?

  黑夫也笑問道:「季嬰,你這是作甚?」

  季嬰抬起頭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長,就是我季嬰的兄長,當行弟見兄之禮!」

  說著,他一招手,癸什的眾人便紛紛走了過來。

  「沒錯,什長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東門豹帶著頭,除了年紀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彘幾個年輕人也學著季嬰的樣子,對衷作揖,口稱伯兄……

  「這……我實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還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歡成為焦點,連忙止住了眾人太過熱情的歡迎,邀請衷進屋。

  但這簡單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的威望可見一斑。

  「伯兄今日來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眾人簇擁下,衷跟他們來到茅屋之後,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簡陋的土灶裡,柴火正旺,身高體龐的牡蹲在旁邊,鼓起腮幫子奮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面,裡面的湯水已經沸騰。

  朝伯讓平用短劍切著肉乾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揮可、不可兩兄弟往釜裡裡加黃橙橙的粟米,自己則眯著眼,鄭重其事地從懷裡掏出一小包鹽,像撒粟種一般細細撒下,往湯裡調味……

  「前幾日開始自己造飯後,才知道朝伯在軍中還做過火頭,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說著,便邀衷坐了下來。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學貴族跪坐禮讓,相互作揖之後,便盤腿坐著,端外表灰撲撲,內裡卻用溪水沖洗乾淨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著肉粥。

  因為不捨得加鹽,粥的味道淡了點,但肉乾本就自帶鹽味,嚼在嘴裡很香,至少黑夫覺得,比那一日在安陸縣街頭食肆吃到的黍臛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對自己的手藝不太滿意,嘗了一口後,吧嗒著嘴說,若是還未入冬就好了,他還可以去外面尋些葵菜來,放到湯裡,會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眾人已將此當成美味佳餚,稀里嘩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嬰這兩個餓鬼投胎的傢伙最先吃完,立刻就腆著臉伸直了胳膊,將陶碗遞到朝伯面前:「再來一碗!」

  衷沒他們那麼魯莽,小口小口吃著肉粥,母親在家裡時經常長吁短嘆,覺得二兒子來服役會吃苦,如今看來,非但沒吃苦,日子過得還很滋潤,無凍餒之虞,還能吃上肉呢!這下他就放心了。

  這時候朝伯也過來同他打了個招呼,二人年齡相仿,同是雲夢鄉人,都覺得對方有些面善。一問才知道,原來二人曾經一起服過兵役,還參加過同一場戰爭,只是不在同一個部曲裡。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這些時日,多謝朝伯照顧了。」衷是個實誠謙遜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謝。

  朝伯連忙架住了他:「豈敢豈敢,分明是什長在提攜吾等,不然也不會過上這有肉粥吃的日子,過去十幾次服役從未有過!汝等說是不是?」

  「是!多虧了黑夫什長,才有今日!」

  眾人都贊同朝伯的話,然後便從季嬰開始,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了這半個多月來,黑夫的英雄事蹟。

  從湖陽亭附近遇盜出手以一敵三,到縣獄對薄公堂機智脫罪;從更卒服役被賓百將刁難,到旬日大比一舉奪魁,恩怨得報,名聲大漲,縣尉讚譽,盆滿缽滿……

  在季嬰的口才下,這些事情潺潺道來,被溫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釀成了驚心動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裡還端著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些事,都是自己那個從小話不多,木訥實誠的弟弟做出來的?

  「仲弟,當真如此?」半響之後,衷才合攏了嘴,看向了黑夫。

  「這些時日,黑夫也像是在夢裡一般,也多虧了我運氣頗佳,父親在天之靈保佑,所以縱然遇到了些阻礙,終究無事。」

  黑夫攤了攤手,有些怪眾人多嘴,在他印象裡,大哥是個不願意惹事生非,喜歡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季嬰這貧嘴的,故意把事情說的那麼曲折凶險作甚?找打!

  孰料,衷卻在沉默半響後,猛地站起身,拍著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來。

  「我仲弟長大了,有出息了!為兄打心裡高興!」

  ……

  更卒雖然允許親人來送衣、錢,卻不准過夜,吃完飯食,聊了幾句後,衷就得在天黑前離開了,他準備在縣裡的客舍湊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讓眾人散了,他自個陪著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沒人,便將懷裡一個沉甸甸的褡褳掏了出來,塞到了衷手裡……

  衷的右手已經拎著黑夫留給家裡的五根肉乾,左手接過褡褳,頓時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裡面全是錢,頓時嚇了一大跳。

  「仲弟,這是……」

  「這就是從那垣柏處得來的錢。」

  黑夫笑道:「本來有四千,與什中眾人分了些,這1500就歸了我,加上之前捕盜賞賜的,一共兩千錢,都在裡面。我還要做半個月勞役,放在我這也沒用,還不如交給伯兄帶回去。」

  「那你要花錢怎麼辦?」

  「我這還剩著三四百,夠花了。」

  衷有些猶豫,但黑夫讓他寬心,並喋喋不休地囑咐道:「黑夫不在家,驚又調皮不懂事,母親那邊,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顧了。母親身體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腳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買條羊皮襖子,讓母親蓋在腿上驅寒。」

  「家裡的農具舊的舊,破的破,開春農耕可不能耽誤,伯兄順便買點農具回去,記得要買鐵的,好用。」

  「丘嫂嫁給伯兄七年了,家裡就接二連三出了許多事,越發窮困,她一年到頭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織布得來的錢帛,都留著讓我和驚這兩個大飯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難處了,還請伯兄看著市上的絲、布合適的,買些回去給丘嫂,還有侄兒、侄女做衣裳。他們都無什麼衣服可穿,我那侄兒更是光著腚,客人來了只能躲在屋裡,想想都心酸……」

  說著說著,黑夫心裡就一陣陣難過,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裡中最貧困的,可要讓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艱難。

  大哥是家裡的頂樑柱,長兄如父,前幾年咬著牙硬撐,才沒讓黑夫和驚餓肚子。結果,他自己年紀輕輕,鬢角就愁出了好幾根白髮,背了微駝,這時代的生活,實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報的恩,不止是母親,還有對大哥的。

  黑夫最後道:「至於驚,跟他說,安下心來侍奉母親,好好帶著侄兒、侄女,等我回去時,再給他挑一把好的短劍!」

  「仲弟,這樣一來,五六百錢就花出去了……」

  衷看著自家二弟,不知該寬慰還是無奈,這樣花錢的話,也太不會過日子了。在他看來,這些錢就應該統統交給母親,壓到床榻下面攢起來,等著黑夫分戶時蓋新宅,娶妻用。

  黑夫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憂,黑夫在此許諾,我家之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千金散去,還復來!」

  「千金散去,還復來……」

  衷重複著這句話,感覺有些心驚,罵道:「手頭才得了三兩千錢,就說什麼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裡卻是暖的,弟弟有這志氣,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兩個弟弟像自己一樣,碌碌無為,半輩子就稀里糊塗地過去了。

  時間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別,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錢,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時,黑夫又在後面叫了起來。

  「伯兄!」

  衷回過頭,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長腿腳不方便,買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時候,就別走路了,租輛順路的牛車代步!切記,切記!千萬別捨不得花錢!」

  「黑夫亦然!你的話我會轉告母親,半月後見!」

  衷無奈朝他揮了揮手,讓黑夫快些回去,看來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車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他回過頭,看著漸漸落下的夕陽,露出了欣慰的笑:「但願如此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50 AM

第34章 版築之間

  黑夫雖然對衷說什麼「日子會越來越好」,但衷前腳剛走,他們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

  因為演兵訓練結束,更卒們要開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腦中立刻浮現出許多場景:

  驪山秦始皇陵的七十萬刑徒、綿延數千里的秦長城、被活生生埋進長城的萬喜良,還有把長城哭塌的孟姜女……

  當然,最後這個故事的原型這會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說的卻是發生在春秋齊國的事,被後世以訛傳訛賴到秦朝頭上。畢竟「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於桀紂。」在後世讀書人眼裡,暴秦「焚書坑儒」,可是比桀紂還凶惡萬倍哩,這麼殘忍的事,肯定是你幹的!和破窗定律一樣,既然秦朝這麼黑,就多的是人來添一橫抹一筆,罪行就越發罄竹難書了。

  雖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確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後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來的么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訓練更加謹慎十倍的心態,戰戰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陳百將對黑夫的態度是越來越好了,在他們從南門到東門的路上,還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說,秦國規格最高的徭役,被稱為「御中發征」,是國都分派下來的徭役,要去咸陽做工的。雖然秦王嬴政正值壯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後的秦始皇陵已經開始修了,只是目前動工規模不大,不像後來多達七十萬……

  提及咸陽,陳百將眼中閃爍著光芒,他無時無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邊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車駕也滿足,一睹咸陽輝煌,感受大王的榮光,那是每個秦吏最期盼的時刻。

  黑夫知道,十來年後,一個戴著竹皮冠,長著大鬍子的泗水亭亭長,也會抱著和陳百將一樣的想法,前往咸陽服役,並對著秦始皇的車駕發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縣自行征發的土木工程和傳輸需要的勞力叫做「恆事」,種類五花八門,有的是給禁苑、國家公用的牧場修繕圍牆的籬笆,有的是給各縣修築城牆、堤壩,亦或是擴建縣政府大樓。

  最後一種是臨時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為出」,也就是政府財政計畫內。必須得到上級政府批准才能立項,因為理論上,秦國是不提倡隨便征發勞役的,那天黑夫在縣獄看到的《為吏之道》裡,就有一句「興事不時,緩令急徵」,真是讓他嘖嘖稱奇。

  很不幸,黑夫他們這批更卒輪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牆……

  本來安陸縣東城依曲陽湖而建,沒有牆垣。或許是考慮到未來會與楚國開戰,作為邊縣,安陸必須加強防禦,於是就決定修一道東城牆。去年上報到郡裡,得到了准許,於是從秋收之後起,就開始陸陸續續修築,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個月還得調用更卒修一段。

  陳百將將百餘更卒交予負責工程的「縣司空」後,就算完成任務了。

  作為負責工程的工頭,縣司空冷著臉給了黑夫他們一個下馬威,宣佈了許多禁令,譬如不許偷奸耍滑,不許懶惰等,違者將受到重罰。

  「若屢教不聽,頂撞司空,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場!」

  縣司空嚇唬著他們,將手指指向了已經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氣已經很寒冷,但那些人卻衣衫襤褸,穿著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難以遮體,凍得手腳發紅,卻還得在工頭的監視下不停不休地勞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誣陷你我而被罰為城旦的商賈鮑麼?」

  季嬰眼尖,一眼就認出了刑徒堆裡那個步履蹣跚的傢伙,正是對他們恩將仇報的商賈鮑!

  鮑似乎也看到了他們倆,愣了一下,手裡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連忙呼痛,低下頭繼續幹活,才短短半月不見,他已經完全沒了之前的富態,頭髮鬍鬚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來,季嬰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陽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動一塊礙事的大石頭,抬頭看向黑夫、季嬰的眼神滿是惶恐,先前那點恨意都被消磨殆盡了。城旦是最苦的勞役,他們還要在此服刑數年之久。

  最後,他們還發現了被抓獲判刑的一名楚地盜賊,他臉上刺著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著一個木鉗,做著更重的活,被工頭呼來喝去。

  「只找到一個,還有另一個哪去了。」

  季嬰瞧了半天,還是沒找到另一名楚盜,看著刑徒們的淒慘模樣,他後怕地說道:「多虧了那一日黑夫機智,不然,若是打輸了官司,你我可要在這裡服城旦勞役,就不是半個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點了點頭,穿越到秦國,果然是地獄級難度的副本,不是說順著天下大勢走,你就能一帆風順。作為一個小人物,你得小心規避各種違法行為,一步走錯,就是萬丈深淵,根本沒有第二次機會。

  仔細想想,自己前幾日在訓練時就太過莽撞,與人對賭時總不給自己留後路,看來以後要謹慎些,不能這麼冒險了。

  縣司空也沒有跟他們廢話,立刻就安排了任務,各個什都有自己負責的活計。於是,在這個暗淡的冬日裡,在縣司空監督下,在小工頭們的鞭策下,黃土漫天的工地上,百餘更卒和百餘刑徒如同一群工蟻般穿梭其間,來去匆匆。

  黑夫雖然是什長,但也不能閒著,他接過了袍澤們傳過來的一大筐泥土,心裡暗道:「原來這時代的城牆,都不是磚砌的啊……」

  他在縣城裡見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磚鋪的,但這時代的城牆,並非磚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牆是很有講究的,一開始,大家在工頭指揮下,把一塊塊厚木板拼起來,每兩塊木板外面插一根叫「楨」的立柱。這些立柱之間也繫著繩索,就像夾棍一樣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們不至倒塌。從而豎成四面木牆,組成一個狹長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後世修樓的腳手架一樣。

  據說,這種四版築城法,還是百多年前吳起從中原帶到江漢的,淘汰了當地落後的兩版垣。時過境遷,吳起的名字當地人都沒多少記得了,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東西了……

  黑夫他們的任務,就是不斷地用這時代的鐵楸「鍤」鏟土,放在竹筐裡,讓人沿著那些「腳手架」提到木牆上,往裡面不停填土。這時候,前些日子訓練的成效就顯現出來了,他們依次傳遞,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裡面盛滿土後,就讓城旦、刑徒們三人或四人一組,掄起沉重的夯杵,照著鬆散的土堆一頓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築」。這一工序就叫做版築,孟子說」傅說舉於版築之間「,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說,一開始也是掄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隨著刑徒城旦們一次次喊著號子,一次次掄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鬆的乾土便被慢慢夯實,越來越板,越來越硬,直到鐵鍤使勁一鏟都無法撬動。於是灑上水,塗上一層泥,一段城牆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畢,拆去腳手架,壓在夯土中的插竿還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還是有些懷疑這城牆的質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經風乾的牆垣,才發現自己多慮了,還真是夯得如同石頭般堅硬。它們的壽命或許不如石牆,千百年後肯定風吹雨淋變矮甚至消失,但防禦力卻不錯,經受得住石塊轟砸。

  所以這時代攻城的最好方法,並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發水來慢慢浸泡……

  仔細想想,其實秦長城也是夯土版築的,不過黑夫在心裡默默算了下,不由心驚。

  他們兩百餘人,忙活了好幾天,也不過建起了一小段城牆。

  長城有多長?就算沒有萬里那麼誇張,起碼有幾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勞動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漢差多了,又會死多少人?

  後人皆言,秦築長城,死者相屬。

  這兩天裡,黑夫的確親眼看見,有一個刑徒不知是生病還是勞累過度,突然倒斃,被抬了下去,大家卻只是麻木地看著,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可見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拄!」

  這就不是謠傳,而是實打實的民間聲音了,想到此處,黑夫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現在還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遙遠的未來,只是想讓自己和家人先過上好日子,免死於溝壑,決不能淪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還是快快想辦法將爵位升到不更,那樣的話就能永久免除勞役了,也才有能力保護家人。

  正想著時,卻聽到一聲淒厲的喊叫響起,更卒們紛紛放下手裡的活計看去。卻見一個身披羽毛,披頭散髮的人唱著詭異的歌謠緩緩走了過來,正是一個當地巫祝。縣司空則滿臉寒霜地走在後面,在他身後,兩名工頭死死架著一個光著上身、臉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嬰說,黑夫就認出來了,正是他們上個月擒獲的楚盜之一,前幾天一直沒有見到,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帶出來,不知要幹什麼?

  等他們走近了,黑夫才愕然發現,那名楚盜刑徒的左足,從膝蓋以下,皆不翼而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51 AM

第35章 秦國沒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

  東門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裡的鐵鍤道:「他大概是不甘為刑徒,試圖逃跑。我聽說,像這種一生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斬趾,跑第二次,斷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無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那楚盜身上滿是泥土,傷痕纍纍,恐怕是才被抓回來吧,這傢伙也真能跑,沒了左足還要試圖逃走。

  東門豹也嗟嘆道:「真佩服此人的執拗,若是我,沒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認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該是什麼情緒,愧疚麼?不至於,同情麼?有一點,但更多的,只是在慶幸自己不是那個楚盜。

  卻見巫祝、縣司空將斷足的楚盜帶到黑夫他們剛修好的城牆拐角處,巫祝念念有詞,一會抬頭望天,一會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麼儀式……

  「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絲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見過類似的場面,沉吟之後緩緩說道:「城牆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牆內,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牆堅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輕的更卒們皆是一驚,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難道說,萬喜良被埋入長城一事,雖是訛傳,卻也有類似的事發生過?」

  黑夫知道,雖然主導秦國的法家傾向於無神論,認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術。但在秦國民間,從關中隴上的黃土高原,到雲夢澤畔的江漢之濱,迷信之風依然十分濃烈。

  尤其是南郡,曾經是楚國故地,更是巫鬼盛行。雖然南郡太守在公文裡將此斥責為「淫僻惡俗」,但實際上,就連秦國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亞駝三位神巫。安陸縣也有被官府承認的「雲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裡城外,廟宇祭壇隨處可見。

  就連小小的曲陽湖,也有一位「曲陽君」,雖然秦國不允許以少男少女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時不時還是會殺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後,受盡斷足折磨的楚盜,就像一條狗,或一隻彘似的,被當場割喉殺死。動手的人乾淨利落,沒讓他再受痛苦,鮮血流到曲陽湖裡,染紅了湖泊一角,與天空上殷紅的晚霞交相輝映。

  而後,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舉行的儀式裡,楚盜胸前被嵌入一枚銅箭簇,在悠長的歌聲中,楚盜的屍體被大夥七手八腳地抬到城牆拐角處特地留出的縫隙裡,用土磚封了起來……

  他的血肉,從此以後就要和這道城牆凝結在一起,乾涸,腐朽,只有等下一個亂世,牆磚剝落,才能重見天日。

  至此,這段城牆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個月來一直板著臉的縣司空終於露出了笑臉,他讓庖廚給更卒們燒了一鍋肉湯,讓大家吃個飽飯,還將每個什的什長叫到一起,向他們道謝……

  「過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虧二三子約束得當,城牆才能按時完工。」

  在縣司空之後的講述中,黑夫才知道,原來這位總工頭也不容易,秦國有專門的《司空律》針對土木工程之事,簡直是細緻入微,連築墻的模板、橫木等建築材料的損耗,更卒、刑徒每一頓飯食的規格、數量都有明文規定。

  在秦國,想像後世的某些包工頭一樣從中動手腳,賺取利益?做夢去吧!

  更令縣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裡還要求說,如果開工前他對工程所需勞動力估算有誤,造成施工時間超期兩天以上,他就會因為「不察」,而受到處罰。

  所以前些天,縣司空才板著臉,對工程質量要求極高,雖然沒有到後世赫連勃勃築統萬城以錐刺入一寸便要殺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懶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來。

  好在,黑夫他們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這天,順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鬆了口氣時,縣司空喝了一口肉湯,卻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為,修完城牆便完事了,今後一年,若是這牆垣出了問題,仍要拿吾等是問!」

  原來,秦國的土木工程有一個「保修期」,工頭和修城的勞動力要對自己修建的這一段負責。若是一年之內出了質量問題,導致城牆開裂倒塌,負責修築的更卒就要被抓回來重新修繕,保修期還不算你服徭役的時間!

  「這麼狠!」

  黑夫不由咋舌,只能祈求那名被鑲入城牆的楚盜真能管點用,讓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漲太高,不然他就倒霉了。這徭役實在是苦,黑夫已經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過仔細想想,這項」問責保修「制度要是能流傳到後世的話,什麼彩虹橋坍塌,高樓完工一個月就開裂等混賬事也不至於那麼氾濫。至少在秦國,所有人都可以拍著胸脯保證:「我大秦,沒有豆腐渣工程!」——雖然這時代豆腐都還沒被發明出來。

  黑夫知道,因為夯土夯得太結實,秦直道殘存路段兩千年後都很難長出草來。

  都江堰、靈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現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還在使用。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但問題是,生產力如此落後的情況下,為了達到這種標準,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這天夜裡,黑夫躺在城垣下的臨時窩棚裡,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冷風嗚嗚地吹,彷彿是那個被鑲在城牆裡的楚盜在悲鳴。

  來到這時代已經月餘,在這裡,他見證了秦律的嚴謹精密,秦吏們操控著這個國家的高效運轉,正像荀子入秦所見到的那樣:「其百姓朴,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至少,大部分是這樣的,不得不說,秦律的確是領先時代的開創。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見到的另一面,這依然是一個處處充斥著野蠻的時代,對升斗小民而言,生活處處艱辛凶險,一不小心觸犯法律,就要遭受嚴酷的懲罰,永無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雖然沒到滿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夠高的了。

  先進與野蠻共舞,人性與無情並存,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後世抹黑的那麼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麼美好……

  就這樣輾轉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著。

  到了第二天,總算是熬到了工期結束,黑夫他們都被縣司空喊去簽一塊木板文書,上面蓋了官寺的印章,證明這次服役期滿,這叫做「致」。

  縣司空說,這份文書會被一分為二,一份提前送到戶籍所在地,另一份讓更卒們自己拿著,千萬別丟了。

  你自己聲稱服役歸來?那可算不得數,必須有官府開具的證明。

  若是應募的更卒回到家鄉,結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來的,就會被罰去邊疆服苦役四個月……所以啊,別想著偷奸耍滑,還是老實點,服役是每個秦國公民必須履行的義務。

  辦完這些手續後,他們回到校場那邊重新集結,陳百將又點了一次人數,才宣佈此次服役結束,他們要在今夜前離開校場。

  癸什眾人鬆了口氣,相互祝賀這場服役順利結束,打算約著順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這時,陳百將卻和顏悅色地喊住了黑夫,說縣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壞,司空將紅(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復垣之,勿計為(徭)。——《徭律》

  以人鑲入城牆為祭品,並非胡編亂造,里耶古城古城南城牆拐角處,的確掘出了一名受過刑罰的男性刑徒屍骨,被當做祭品安置在此。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53 AM

第36章 可願為吏?

  「縣右尉找我?」

  這是黑夫沒有料到的,跟著陳百將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開了。

  「會是什麼事?難道說……」他心中一動,卻又裝作一臉懵懂,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跟隨陳百將步入縣尉官署。

  秦國的縣級政府,大體分為民政經濟、司法、軍事治安三大塊,分別由縣令、縣丞、縣尉負責。其中縣令是長吏,縣丞、縣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擁有自己單獨的治所與官衙。

  黑夫進過縣丞的官署縣獄大堂,如今再來這一牆之隔的縣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裝飾,吏員來去匆匆,不同的是,這裡軍事色彩更重。

  只見門口衛兵披甲相對而站,一動不動,直直穿過二堂,戒備漸漸嚴密了起來,持矛肅立的兵卒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給他一種進入軍營的感覺。

  想想也是,縣尉的職責,本就是掌治安捕盜之事。到了戰時,或者邊境徵召徭役時,更要帶著全縣的壯丁趕赴前線,相當於後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裝部兩個單位合在一塊,這麼一想,黑夫對這反而有幾分親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陳百將和黑夫還被尉史攔了下來,要他們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後又脫去鞋履才得進入。

  陳百將在前,穿著足襪小步趨行,而黑夫就尷尬了,因為他連雙襪子都沒有!

  黑夫只得光著腳,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輕輕走動,但還是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好在他來之前匆匆用冷水沖過澡,還重點照顧了下腳,上面沒有泥土異味,不然更尷尬……

  時值午後,陽光從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見,左邊是擺放簡牘的書架,右邊是擺放矛、戟、弓、劍,戈五種武器的「蘭錡」,上面染了紅漆,十分顯眼。

  而大堂正中央,縣右尉杜弦穿著一身便裝,頭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後,持筆批閱著簡牘。

  別以為軍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國,除了尉史、牢監之外,各個縣的游徼與亭長等負責社會治安的小吏,都由縣尉來統領。每個月從各鄉、亭發上來的案件、捕盜文書,可以堆滿案几了,肚子裡沒點墨水,怎麼處理這些公務。

  黑夫還窺見,縣右尉的手邊,不僅擺放著他的銅印黑綬,還有半枚虎符……這是兵權的象徵。

  「稟右尉,公士黑夫帶到……」陳百將雙手合攏,長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學著他來一遍。

  「小人黑夫,拜見縣尉!」

  杜弦手中的筆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點了點頭:「來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說是坐,其實就是到堂側跪坐,雖然膝蓋下的墊子挺軟的,但黑夫卻只能學著陳百將的模樣,屁股微微沾著腳跟,上身挺直。這叫做「跽」,以示對地位遠高於自己之人的莊敬。聽陳百將說,這位杜弦不僅是右尉,還是爵位第6級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經見過的喜還高一級呢。

  杜弦一直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黑夫就只能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坐著。期間,陳百將還躬著身子湊到杜弦跟前,眼睛看著黑夫,不知跟他說了些什麼……

  黑夫能做的,便只是眼觀鼻鼻觀心,暗暗猜測縣尉和陳百將的用意。這右尉杜弦的手段,從那天他懲戒賓百將,並讓左尉鄖滿無話可說一事便能看出,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他猜的沒錯,從黑夫進門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觀察他。

  聽陳百將說,這個黑夫在得到大量錢幣後,沒有大吃大喝,而是統統交給了兄長帶回家去,對家人能如此,這應該是個有報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裡,他也是兢兢業業,沒有出格舉動,此人還算沉得住氣,沒有因為一時得志而忘形。

  來官寺之前,他還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勞役的泥土。入堂之後,沒有像某些鄉野村夫一般四處張望,誠惶誠恐。而是學著陳百將,一板一眼地做著禮儀,這說明,這是個聰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認為,他自己和任人唯親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單看其能力,還看其本性,這樣的人,才值得提攜。

  於是杜弦終於放下了手裡的簡牘,問道:「公士黑夫,早就聽聞你武藝不俗,可敵三人,本尉問你,可會用五兵?」

  黑夫背後就是「蘭錡」,所謂五兵,則是上面的矛、戟、弓、劍,戈五種這時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實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觸軍中兵刃,故只會用劍,能拉開獵戶的弓,但射不準。」

  「會用劍便可,劍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問道:「聽聞你還能讀能寫?從何處學的。」

  「年少時家境尚可,與兄長一起,隨裡中一位老丈學的。」

  「能識多少字?會寫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體都認得,但只能寫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詢問了黑夫一番後,杜弦開始直奔主題:「本尉不喜歡說話繞彎子,今日喚你前來,是要問問你,可願為吏?」

  毫不猶豫地,黑夫立刻應道:「願意!」

  經過這月餘的親身體驗,他總算是明白了,在秦國,社會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將士外,當數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為秦吏,不但參軍時直接就是基層軍官,平日裡還可以積累勞績升職,立功拜爵的機會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進秦國的公務員隊伍。

  黑夫長拜道:「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出身卑微,未能進學室學律令,沒有為吏的途徑!」

  據黑夫所知,秦國雖然沒有科舉考試,但入仕的途徑還真有不少,除了戰場立功拜爵外,還有「任子」「推擇」等。但前者是蒙恬、王離、李由等官二代的專利,後者相當於漢代的「舉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名望、財富,才會被鄉人推舉。

  更多的,還是進入學室,向法吏學習律令,通過考核後順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當於後世的幹部培訓班。但入學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須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這種苦出身,以上途徑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員舉薦自己,或者因為做事出類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徵召,只是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縣右尉卻突然抽冷問了他這麼一句,難不成,自己終於要脫穎而出了?

  「沒有途徑?哈哈,我看不然。」

  這時候,陳百將作為杜弦的親信,知趣地接過了話頭:「眼下,便有這麼一個機會,黑夫,你可還記得湖陽亭長?」

  「當然記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這廝,在縣城的這月餘時間應該很平靜才對。

  陳百將道:「上個月他因與你的官司,被罰為鬼薪,這之後湖陽亭長一職便空缺了出來。縣中並無合適官吏繼任,當地也無人推擇人選……」

  他話音一頓,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頷首同意後,才又道:

  「這時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還將你擒賊拜爵、旬日演兵奪魁之事告知縣令。縣令讓主吏掾破格徵召你,若能通過官吏考核,便可試任湖陽亭長!黑夫,如此天賜良機擺在你面前,還不快快拜謝右尉!」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55 AM

第37章 順桿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員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記勿忘!」

  黑夫他們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在縣尉官衙門前道別時,陳百將還對反覆囑咐,勿要失期!

  他還鄭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當上湖陽亭亭長,你也勿要忘記,是誰一手提攜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黑夫當銘記在心,我家鄉有句話,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黑夫不敢忘記右尉大恩!當然,也不會忘記陳百將的美言……」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不錯,我當轉告右尉。」

  和做事舉重若輕的縣右尉杜弦不同,陳百將只是個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的人,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便好,黑夫亭長,我可盼著你我成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罷,便與黑夫告辭而去。

  黑夫朝陳百將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頭,方才的笑容卻早已收斂,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滿是感激,可心裡依然跟明鏡似的。

  許多年前,荀子曾經敘述來秦國的見聞,說是「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

  這話沒錯,秦國的確有很多像喜那樣,不朋黨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還是把秦國看得太片面。

  雖然商鞅變法曾試圖杜絕在六國氾濫的徇私舞弊,山頭主義。可秦那麼大,郡縣那麼多,法律雖然嚴苛細密,但只要人活著,就抹不開人情關係的千絲萬縷,豈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話,當年秦昭王時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鄭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職上,到頭來卻因其投敵而被連坐問責丟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說,眼下安陸縣兩尉的明爭暗鬥,也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剪影。

  右尉杜弦雖然是主官,但卻是外來的,在當地根基不深。為了不被左尉鄖滿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親信為羽翼。或是陳百將這類南郡學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這樣,出身卑微,卻又有些本事的當地人,因為這樣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經過這月餘的種種事件,黑夫已經徹底和左尉一系結仇,為了避免隨時來臨的打擊報復,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這也多虧了他在捕盜、旬日演兵二事裡證明了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不然的話,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離開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這點後,又嘆了口氣:「雖然知道縣右尉絕非無的放矢,但我還是感激他,感謝他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

  亭長雖小,只是「斗食」級別的小吏,用後世的話說,連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話又說回來,後世哪個剛畢業出校門的警校學生能有此際遇?能當上基層派出所所長?黑夫在旬日演兵時迫不及待地表現自己,為的不就是這麼一個機會。

  秦國擁有戰國時代,天下最公平的階層流動,所以黑夫相信,是錐子,總會脫穎而出。

  雖然他最後是被人攢在手裡,隨時可能當做武器刺向對手,若真有那麼一天,最先折斷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順桿爬,爬到哪是哪了,這是他步入名為「仕途」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這桿上,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一抬頭全是屁股,一低頭全是笑臉。

  不過事還沒完,任免一個亭長,並非縣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縣令提議徵召的人選,但人事任免權不在他這,而在縣令以及其下屬「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兩百石官吏,和獄掾喜同級,負責人事任免、官員進退,相當於後世的縣委組織部部長。

  黑夫沒記錯的話,再過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縣,大漢朝的第一任丞相蕭何也會做這官,由此結識了泗水亭的劉所長……

  「這麼算的話,我豈不是比劉邦還早好幾年當上亭長?」黑夫想到了這茬,不禁一樂。

  但別高興得太早,在此之前,他還得經過一道考驗,那便是秦國的公務員考試——官吏考核。

  此時的秦吏分為文法吏和武吏兩種,亭長要負責捕盜、治安,屬於武吏,對個人武藝是有要求的,所以縣尉才問他會不會「五兵」,要當亭長,至少得精通一種。對此黑夫倒是不愁,對自己的本事,他還是有信心的,不能給警校丟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藝外,還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國的秦,「事皆決於法」,南郡太守在去年發佈的公文《語書》中對良吏、惡吏的區分標準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惡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為亭長,除了抓賊外,還要手持二尺木牘,向沿途民眾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為了在「主吏掾」面前,證明自己是可以勝任亭長職位的良吏,黑夫必須經過一番你問我答的「法律答問」,才算過關。

  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雖然這些天他知曉了不少法律,可總體而言,依舊是個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沒讓他立刻就去考試,而是將考核時間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為按照秦國的慣例,從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員任免的時間。

  「現在是十月最後一天,也就是說,只剩下一個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難,要他一個月內背熟《盜律》《捕律》等多篇律法並非難事,因為字不多。難點在於,要根據不同案例嫻熟使用,秦國的刑罰觀念,與後世可大相逕庭啊。

  自己該去請教誰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縣上要員,與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緣,哪有時間教他學法?

  他左思右想後,有了主意。

  這「黑夫」之所以識文字,是因為小時候家裡條件還好時,和大哥衷曾在夕陽裡呂嬰,鄰近的匾裡閻諍,兩位老人家那裡學過簡單的讀寫。

  這二老曾是縣、鄉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裡中士伍遇到對律法不解之處還會上門詢問。黑夫家與他們有些交情,回去以後當上門拜訪。

  如此想著,黑夫便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回去收拾行囊歸家,不僅是為了早些見到家人,也為了自己的未來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場屋舍時,天色已經近晚,昔日被更卒們擠滿後熙熙攘攘的校場,也變得空蕩寂靜,遠遠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燈瞎火,連灶都全熄滅了。

  他不由遺憾地說道:「本來說好要和季嬰他們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卻被右尉喊去,這個時辰,他們恐怕都先行離開了吧……」

  和黑夫一樣,在離開家一個月後,更卒們誰不想早些回去見到父母妻兒?朝夕相處一個月的癸什,就這麼曲終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捨不得那臨時的什長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澤之誼,朋友之情。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後,除了家人的溫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許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讀書的影響,黑夫骨子裡,也是個集體主義者。

  這時代的許多村舍,依然過著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秦國又立法限制民眾脫離戶籍到處亂逛,稱之為「遊蕩罪」,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和季嬰、東門豹等人再見的機會……

  這間屋舍等到明天,將會迎來新的一批更卒,也許他們也會被命名為癸什,但屬於黑夫的「癸什」,只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這一支!

  這麼一想,有機會做亭長的喜悅也被沖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興闌珊地推開了茅屋的破門,誰料,裡面竟黑洞洞地跳出一個影子!

  它哇哇怪叫著,張牙舞爪,便朝黑夫撲了過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1:58 AM

第38章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突然遇襲,黑夫一驚,連忙下意識地一個後仰躲開,旋即又舉起右腳,朝那人影胸口就是一腳!

  「哎喲!」

  黑影被踹到土台上,發出了一聲慘叫,黑夫還欲上去補上一下,卻又有兩個人影竄了出來,在他面前高舉雙手,好在,這回他們終於發出了聲。

  「什長……別,別打!」

  「黑夫,是吾等啊。」

  等到好不容易用燧石點亮薪柴,黑夫這才看清,原來,自己面前的兩人,竟是東門豹和小陶,而那個被他一腳踹飛到地上的,不是季嬰還能有誰?

  「你們這是作甚?」黑夫哭笑不得。

  東門豹摸著髮髻道:「季嬰和我打賭說不知你怕不怕嚇,於是他就躲在門後想試試……」

  「黑夫兄弟,你這一腳真狠啊,小陶快幫我看看,我的肋骨是不是被踢斷了?」

  這時候,季嬰這廝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小陶連忙過去幫他瞧了瞧,屁事沒有,還好黑夫那一腳姿勢不對,沒用上勁。

  「你真是活該,我要是受驚拔劍,你這會已是死人了。」

  黑夫將還捂著胸口呼痛的季嬰拉了起來,又問道:「更卒皆已散去,汝等怎麼還在?」

  「還不是為了等你!」季嬰咧著嘴。

  「朝伯和其他幾人著急先回了,我想著怎麼也要等黑夫回來,當面與你告辭。」東門豹是個重然諾的人。

  小陶也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與什長,是,是同鄉……故想同,同路,而回。」

  「原來如此。」黑夫恍然,看來這三人是專程等著自己的,不免有些感動,看來,將那份袍澤之誼放在心裡的,不止自己啊。

  這麼一想,黑夫心裡,卻猛地產生了一個念頭!

  他讓三人坐下,問道:「此番告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敢問二三子,汝等回家後,做何營生?以後有何打算?」

  「還能做何營生,種地唄。」

  季嬰一想到回家,就有些洩氣:「我家兄弟很多,陸續出分家出去了,我排行老么,可以繼承田產,但我家那點薄地,也無甚出產,我或許會用這次捕盜得的千餘賞錢,想辦法在裡中謀一個裡監門的活……」

  小陶也道:「我……我亦是種地。」

  接著,他便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堆,原來,小陶的家是在場眾人裡最貧窮的,地又薄,來服役之前,家裡都快吃不上米了。黑夫給的這三百錢,當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小陶才對黑夫感恩戴德。

  但問題是,這些錢換成米,頂多能維持兩三個月,小陶很擔心自家窮困潦倒後,會被迫去給裡中的有爵者做「庶子」。

  這裡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兒子。軍功爵制度規定,凡戰士能斬得敵人一顆首級,就可以獲得爵位一級,及與之相應的田宅、庶子,也就是為你種地的僕役,都是家貧無爵的人,地位低於普通人。

  東門豹則翻了翻白眼:「我雖然住在東門裡,也有田地,但父親醉酒而死時被官府收回了。只能每日去城西碼頭幫往來船隻卸貨,討一口飯吃,養活家母和妻,服役前如此,服役後也如此。」他是在場眾人唯一一個成婚了的。

  三人皆是苦出身,前程並不寬廣,黑夫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黑夫兄弟,你呢?有何打算。」季嬰問道。

  「我正要跟二三子說呢。」

  黑夫笑了笑,將今天右尉喚他去官寺裡,說縣上要徵召他做湖陽亭長一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只是隱去了右尉和左尉之間的鬥爭。

  「這是好事啊!」

  季嬰一拍大腿,高興得站了起來:「亭長雖然不是什麼大官,可平日裡吾等見了,也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被其斥罵,還不敢還口。」

  東門豹也滿眼羨慕:「自此以後,黑夫就是吏了,每個月都有俸祿口糧,與吾等白身不再一樣。」

  黑夫連忙擺手:「別這麼說,能不能當上亭長,還得看一個月後的考核呢。」

  小陶卻道:「什長……武藝了得,又,又有……才幹,定能,能勝任!」說完以後,又想到自己的未來,眼中不免有幾分暗淡。

  他們的態度,黑夫都看在眼裡,一方面為他高興,一方面又豔羨不已。

  看來自己的那個想法,有實現的可能呢……

  於是黑夫便站起身來,對三人作揖道:「諸位,其實,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

  「黑夫的意思是,讓吾等一起去湖陽亭做求盜、亭卒?」

  片刻之後,待黑夫說完他的想法,季嬰有些吃驚。

  東門豹也瞪大了眼睛:「還可以這樣?」

  「我說了當然不算。」

  黑夫解釋道:「但我聽說,自從一個月前,那湖陽亭長和求盜,三名亭卒都受罰服刑後,一直沒有新吏上任,去管事的新求盜更是在追捕盜賊時被殺。」

  「如今湖陽亭就是一個空殼,亭長、求盜皆無,亭卒也缺,正在招募人手,奈何湖陽亭常有案件發生,眾人皆畏之,故響應者寥寥。」

  黑夫說明情況後,對東門豹和季嬰道:」若是二位有意,不妨前往縣、鄉上應募,東門是公士,武藝高強,又當過伍長,可以做求盜,季嬰可以為亭卒。如此一來,吾等便能在湖陽亭共事,一同治理這十里地方,不僅都有一份錢糧俸祿,還有機會捕盜破案立功得爵,豈不美哉?」

  他之所以生出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亭長雖然官小,卻要治理十里地方,稽查不法,追捕盜賊,責任很重,有不小的風險。再加上黑夫人生地不熟,隻身前往湖陽亭的話,難免有幾分不安,若是能得到熟人做左膀右臂,那就大不一樣了。

  末了,黑夫才發現自己漏了小陶,便順口說道:「小陶若是願意,也不妨一試!」

  聽完黑夫這個「大膽的想法」後,東門豹和季嬰面面相覷,都有些躍躍欲試。

  他們和黑夫一樣,都對這一個月的袍澤之情有些不捨,畢竟他們一起訓練,一同奪得旬日演兵的第一,獲得了獎賞和錢財,實在是這一生都難忘的事,若是可能,他們都希望將這份交情延續下去。

  如今,正巧有個機會!

  那湖陽亭位於縣城和溳水鄉交界,距離二人的家都不算遠,大半日就能到。而且求盜、亭卒雖然不算正式編制,但也能領取一份口糧,加上秦國的公務員地位比普通人高,他們在鄉人面前,也能抬得起頭來。

  可二人也有各自的猶豫,季嬰擔心做亭卒的風險,湖陽亭治安不好,平日裡緝捕盜賊,搞不好會出人命,這件事,他家父母八成是不會同意的,更寧願他老老實實在裡中種地。

  東門豹是個好勇鬥狠之人,風險越大的工作,他越是興奮,但家中還有母親、新婦,一旦去湖陽亭上任,可能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黑夫看出了二人的猶豫,連忙抱歉道:「是我莽撞了,只想著吾等能夠一起共事的快意,忘了其他。」

  「我願一試!」

  東門豹卻一拍大腿,那些問題,在兄弟袍澤之情面前,完全不算個事!

  他站起來道:「待我回去說服母親和新婦,便去官寺應募。大丈夫就該持劍巡視一方,還猶豫個鳥!」

  「我亦然!」

  季嬰在思索片刻後,也起身拱手道:「雖然季嬰沒什麼本事,但一個小亭卒還是能當得的,縱然有風險,可只要有黑夫兄弟坐鎮,我便不怕。」

  小陶也支支吾吾地說道:「若……若什長……不嫌我無用,我,我也願意一試!」

  「好!」

  黑夫豪情頓起,他拍著三人,大笑道:「那就一言為定,我回去之後,用心準備官吏考核,二三子也自行應募,盡力而為,若是吾等注定還要共事,那就一個月後,湖陽亭見!」

  四人的手碰在一起,擊掌為誓!

  「湖陽亭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02 PM

第39章 回家(上)

  東門豹回到東門里時,已經入夜了,好在里監門還未將里閭的門合上,東門豹連忙擠了進去,在裡監門的罵聲中,摸著黑往家的方向走去。

  東門里位於縣城東門之內,所以裡中道路筆直,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齊齊。不過左邊的房屋多半簡陋,住的是被稱之為「閭左」的僱農、佃農,這些人沒有土地,只能靠傭耕為生。右邊的更好一些,甚至有一處粉牆朱瓦的豪宅,那是某位縣吏的家。

  東門豹家也住在閭右,但房屋算不上氣派,只是普普通通,雖然最初構架不錯,有二進院落的底子,可看得出來,牆許多年沒粉刷過了,門上的漆也悉數脫落,一副衰敗之色。

  好在門前屋後,都打掃得乾乾淨淨,落葉被集中到牆角,用石塊壓著,城裡不好尋柴火,有時候燒火做飯,就得靠這些枯枝殘葉。

  東門豹掏出著懷裡的管籥(yuè),也就是鑰匙,摸索著想要打開門。

  這時候,門卻突然開了,一個二十歲上下,荊釵布裙的瘦小婦人站在裡面,驚喜地說道:「良人歸來了?」

  這便是東門豹去年才娶的妻子,家住城北,是一家庸耕農戶之女,姿色普通,但性格溫順,她身上沒有一件飾品,衣服也是舊的,洗得泛白,袖口都快碎掉了。

  東門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又壓低了聲音問道:「可用過食了?阿母可歇息了?」

  他雖然看上去是個面相兇惡的人,但也是裡中出了名的孝子,在他父親醉酒掉河裡淹死後,是其母含辛茹苦地將東門豹拉扯大的。

  那新婦弱弱地說道:「阿母用過飯食就歇下了,但還未睡,說今天該是你服役結束的日子,非要等你回來。我將剩下的粟米就著藿羹熱熱,與良人一塊吃……」

  「我在食肆與同什的袍澤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東門豹脫下滿是泥土的髒衣,換上身乾淨的短褐,又將一袋沉甸甸的錢交到了新婦手中,揚起眉毛道:「明日去市集上,買些絲布來,給你和阿母做新衣!」

  新婦一拎布袋,發現裡面至少有四五百錢,頓時嚇了一跳。雖然經過一年的相處,知道自家良人是個面惡心善的人,但他那好勇鬥狠的脾氣也讓新婦憂心忡忡,如今見了這麼多錢,還以為是東門豹偷來搶來的,不由面如土色,嘴唇顫抖地說道:

  「這是哪來的!良人,你莫不是做了什麼不法之事……」

  「你勿要瞎想,這是什長給我的……」

  這時候,隔壁屋子傳來了一個老嫗的聲音:「可是阿豹回來了?」

  「母親,是兒子服完役回來了!」

  東門豹連忙應了一聲,囑咐妻子道:「慢慢再與你說,我要去拜見阿母了,還有件事要與她商量。」

  說著,他便往母親的屋子走去,還未進門,他就彷彿變了一個人,動作變得輕巧,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母親,阿豹晚歸,讓你老掛念了…… 」

  然後便是下拜的聲音。

  新婦匆匆吃了兩口冷飯,隨即燒了一盆水端了進去,雖然月餘未見,有許多話要對良人說,但還是先侍奉母親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裡,新婦一邊為母親洗腳,一邊聽著東門豹講述這些天發生的事,以及對未來的打算,隨著東門豹越說越興奮,新婦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

  「多謝母親,有母親允許,那兒便再無顧慮了!」

  過了一會,在說完事情後,東門豹便退了出來,面色輕鬆。方才他將黑夫約他去應募湖陽亭求盜一事告知了母親,他母親十分大度,見兒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婦卻有些怨色。

  「良人也說了,那湖陽亭離縣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個月頂多能回來三四次,你這一去,家中就只剩我與母親……」

  她一邊整理床鋪,一邊低聲說道:「再者,我聽聞,湖陽亭十分兇險,常有殺人盜賊出沒,只為那更卒什長的一句話就去,妥當麼?」

  「婦人之見!」

  東門豹動怒了,臉上胎記通紅,他一拍案几,讓新婦緘口,卻又怕吵到隔壁的母親,只得壓低聲音斥道:

  「大丈夫許人一諾,便當行之,豈能背信棄義?再說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盜,每天能領一斗五升口糧,一個月便是四石多,足夠全家人吃喝,絕不會讓你與阿母餓著。至於兇險?哈,相比盜賊而言,吾等才是安陸縣的兇險之輩。而且你不知道,這五百錢,全憑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後跟著他,或許還有機會立功,不比受人僱傭,在碼頭扛麻包強?」

  東門豹一邊說,一邊瞪著新婦,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後他不由分說,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邊解著自己的腰帶,一邊嘟囔道:「我意已決,明天就去應募求盜一職,此事,你以後休得再呱噪!」

  ……

  另一邊,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嬰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別後,也回到了位於溳水鄉的家中。

  和東門豹一樣,他也住在裡聚內,只不過位於鄉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間,因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稱之為「稻花里」。

  季嬰來到里門前時,兩個褐衣漢子正蹲在裡牆邊曬太陽,瞧見季嬰遠遠走來,二人便喊了起來。

  「這不是季嬰麼!回來了?」

  季嬰認識他們,這二人是里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經的的伴當損友,冬天沒有農活,就喜歡遊手好閒,捫蝨閒聊,若不是因為服役,季嬰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那二人迎上來,滿臉戲謔,其中一人笑道:「這是服役回來了?上個月初有縣裡的官吏來查你戶籍,吾等還以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說道:「那些縣吏還詢問你是否犯過罪,吾等可是將你十歲那年,約著我二人翻牆盜你家雞的事給隱瞞過去了…… 」

  「去去去!」

  季嬰那個氣呀,就為了那隻瘦巴巴的雞,他老父差點沒打斷他的腿。這件事鬧得全里皆知,好在他父親沒有一時糊塗將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嬰他們三人儘管當時未成年,但還是得吃官司。

  但季嬰還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剛施過肥的稻田裡,為了躲避棍棒,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從那以後,滿頭泥巴一臉糞的季嬰就成了裡人戲謔嘲笑的對象,稻花里的搞笑擔當。

  但此番歸來,季嬰自以為不再一樣了。

  他咳​​嗽一聲,對二人說道:「汝等有所不知,縣吏來查我戶籍,不是為了罰我,而是為了賞我!」

  說著,他猛地將捂得嚴嚴實實的冬衣掀開,但見裡面居然掛滿了一串串的銅錢,將整個胸腹掛得滿滿當當,竟有十幾串之多!難怪他走路一直像風鈴似的響個不停。

  這場面乍一看還是很震撼的,那兩個裡人大驚,一個倒吸涼氣道:「這怕是有一兩千錢吧!季嬰,你老實說,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門,亦或是偷了豬羊去賣?」

  另一個的想像力更豐富:「他怕不是把自己賣為隸臣了吧。我聽說縣城裡的人市上,成年隸臣值四千多錢呢,季嬰怕是太瘦,所以只賣了這麼點……」

  「汝等的見識,簡直如燕雀般淺薄!這明明是我得的賞錢!」

  季嬰氣得哇哇大叫,眼看裡中的年輕伴當陸續聞詢圍了過來,便往牆角一坐,拿出平日裡捫蝨闊談的架勢,將這些日子他如何擒賊獲賞,如何旬日演兵奪魁等事,統統說了出來。

  他別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錯,在講述的過程中,每到精彩關頭,裡中的年輕人們連連發出驚呼,季嬰就故意停頓,洋洋得意地掃視眾人。

  等他斷斷續續講完後,眾人才不敢相信地說道:「原來和那位壯士一起擒賊受賞的,是你啊!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那是自然!」季嬰揚起了頭:「黑夫兄弟以一敵三,我則為他牽制另一名賊人,事後得賞金2兩,待到旬日演兵時,又得到300錢,這便是這些錢的來歷。」

  又有人好奇地問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許人也,聽人說,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無窮,可以單臂卸門,還能徒手將人撕開…… 」

  「不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這大著呢!」

  季嬰開始滔滔不絕地吹噓起黑夫來,最後說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僅是全縣的名人,還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縣令、縣尉徵召為亭長,下個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領的,故而邀約我去應募做亭卒,雖然我屢屢拒絕,他卻苦苦哀求,最後我不得不答應去協助他,一同管那湖陽亭十里之地,以後要立更大的功!」

  說完之後,季嬰面帶得色地掃視這些又是唏噓,又是羨慕的伴當,好似他已經有了官府背景,高他們一等了。

  孰料樂極生悲,身旁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季嬰,你方才說,要去哪做亭卒?」

  一轉頭,季嬰愕然發現,自家父親正扛著農具,黑著臉站在一旁……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02 PM

第40章 回家(下)

  「站住,別跑!」

  這天下午,稻花裡的眾人都籠著袖子,樂呵呵地看著裡中的日常——季嬰又被他老父追打了。

  「乃公辛辛苦苦將你養大,讓你三個兄弟都分居出去,就想著兒子裡你最沒本事,將田地留給你,往後讓你替我養老,不曾想,你竟要跑去做什麼亭卒!就你那瘦胳膊,被盜賊殺了怎麼辦?」

  季嬰父追了一陣跑不動了,扶著牆,氣喘吁吁地開罵道:「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生你時,直接溺死算了!」

  「父!」季嬰雖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回頭貧嘴道:「我聽說生子弗舉而殺之,可是犯法的!」

  「你這不孝子!」季嬰父一聽來勁了,再度扛起耒耜,朝不成器的小兒子打去:「我現在打死你也不遲!」

  稻花裡的眾人看著這熟悉的場面,肚子都笑疼了,還有人起鬨道:「仲翁!要不要吾等代勞,去官府告季嬰不孝忤逆,讓令吏判他個謁殺?」

  別以為只有儒家才提倡孝道,法家主政的秦國也倡導,而且直接在律法中規定:老子打兒子,不犯法,可以往死裡打!若是兒女忤逆不孝的話,做父親甚至可以向官府申請,官府可以幫你當場殺了他!

  「滾,我家的事,汝等休要管!哎喲……」

  雖然知道是玩笑話,但季嬰還是氣得大罵這些看熱鬧不嫌大的人,卻不防被老父追上,屁股挨了一腳……

  於是整個下午,稻花裡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但距離此地不遠的雲夢鄉泥灘裡,小陶遇到的事就不那麼讓人開心了……

  ……

  泥灘裡一如其名,乃是雲夢澤邊緣乾涸後留下的一片曠地,是個除了泥巴外就別無他物的窮地方,小陶家就住在這裡。

  和黑夫在岔路口分別後,小陶就扛著在縣裡用錢換的一大袋粟米,艱難地走在路上,鄉下道路狹窄而不平,有的地方還積水,等他一腳深一腳淺走到裡門外,已經是十一月二日中午了。

  剛進裡門,小陶就遇上了麻煩。

  「這不是小口吃麼?」

  幾個倚靠在裡門內的年輕人看到了小陶,便笑著圍了過來,瞧著他腳下的新履,背上的那一袋糧食,嘖嘖稱奇起來:「吾等服役歸來,都是一身破衣爛衫,你這小口吃卻還穿上了新履,哪來的?」

  小陶體格瘦小,又口吃,從小到大,沒少受到同齡人欺負,他只得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更卒,什長……給我的……」

  「還有這麼好的什長?」

  那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又看小陶肩上沉甸甸的糧袋,便轉而露出了笑:「這糧袋如此沉,怕是有一石重吧,來來,吾等替你背!」說著,便笑嘻嘻地要來奪他糧食。

  小陶哪能不知道,這二人就喜歡欺辱自己,此次也沒安好心,說是幫自己送糧,其實是要找藉口向他索要些粟米,少不了勒索他一斗、兩斗的。

  於是小陶猛地後退,將糧袋一放,掏出了懷裡的匕首,狠聲道:「別……別過來!敢奪我糧,就讓,就讓汝等見血!」

  這可嚇了二人一跳,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小陶。

  換了以往,小陶肯定忍氣吞聲,任由他們欺辱。可經過這個月服役,他不知不覺有了些改變,更別說,這些是小陶家救命的糧食,一粒他都不捨得給別人!

  二人也就欺負他老實,一旦小陶拔刃反抗,卻也不敢將他怎樣,加上裡監門也探頭出來查看,便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陶鬆了口氣,提著糧袋,走到閭左自家門前……

  破甕作窗戶、用繩子繫著戶樞,真的是「甕牖繩樞」之家。

  泥灘裡本來就窮,小陶家更是裡中出了名的窮困潦倒,而且大家都對他們家避之不及,畢竟他母親是得癘病死的。

  小陶嘆了口氣,推門而入,院子狹小,他那同樣瘦巴巴的父親正有氣無力地蹲在院子裡烤火,聽到門響,抬起頭看到小陶,卻沒有絲毫驚喜的神色,直到小陶將糧食放到他面前,他那深陷的眼眶裡才重新浮現出一絲神彩來!

  「米!?」

  小陶的父親打開糧袋,笑得合不攏嘴,而後又連忙去把門合上,低聲說道:「哪來的?莫不是你偷的?」

  小陶氣得漲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只是使勁搖頭。

  「就算是偷的也無所謂,別讓人抓到就行。」他父親卻不在乎了,復又一屁股坐下,虛弱地說道:「你走之後,我每日只吃一頓,快餓死了,快去將米煮了。」

  「嗯。」

  小陶默默答應,走入屋舍內,這屋子是比更卒住的還破的茅草房,地上坑坑窪窪的,擺放了一個滿是稻草的矮榻,一個土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唯一能找到的東西,就是掛在牆上的一把小弓了。

  這弓與普通的弓不同,十分輕巧,那堆在地上的箭也不一樣,每根箭後面,都有一根細細的魚線繩……

  這叫弋弓,有用來射鳥的,也有用來射魚的,小陶的父親別無他長,就會一手射魚術,還能補貼點家用。但在幾年前服役時折了手指後,這門手藝就荒廢了。如今弋弓蒙塵,他父親也越發頹唐懶惰,地不想種,活不想做,這輩子啊,算是完了。

  可小陶不想自己也像他父一樣,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

  這一月服役,讓他見識了外面的世界,也懂得了什麼是榮譽和友情,旬日演武奪得第一,是他這短短一生最榮耀的時刻。

  小陶放下了糧袋,走到牆邊踮起腳,將弋弓取了下來,吹去上面厚厚的灰塵,輕輕撥弄弓弦,讓它發出了微顫的聲音……

  他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是想起了得病慘死的母親,還是想到自家的處境,眼中湧出淚花,拳頭卻越捏越緊:

  「我……我要去應募!做亭卒!再也,不回來!」

  ……

  十一月二日下午時分,家離縣城最遠的黑夫也抵達了裡外。

  道旁,是早已收割完畢的大片稻田、粟田,連芻稿秸稈都早已收完,光禿禿的,顯得有些荒涼。

  夕陽西下,遠遠看去,夕陽裡那株隆冬時節依然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依依在望……

  「仲兄!」

  等黑夫走到裡門邊時,便聽到有人在高聲呼喚他的名字,一抬頭,卻見有個人騎在榕樹的枝椏上,像隻馬猴似的,正朝他揮著手。

  「仲兄,我在這!」

  那正是他15歲的弟弟,驚。若歷史不加改變,驚會和黑夫一起,死在幾年後的統一戰爭裡,而那封家書,將成為他們的絕筆信,直到無數年後重見天日,讓後人唏噓嗟嘆。

  但如今,這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了,無論是他們的生活,還是命運……

  「這小子,屬猴的吧。」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

  「回家了!」

  ……

  PS:順嘴提一句,在秦代,不孝是很嚴重的罪名,履行謁殺不孝子的手段簡單乾脆,幾乎是父母去告一句,官府就能立刻受理。《法律答問》102簡裡有一段,「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三環之不?不當環,亟執勿失。」意思是有老人告兒子不孝,請求官府殺了他,應該調解原諒不孝子三次麼?答,罪大惡極,不應該原諒,應該立刻逮捕不孝子,別讓他跑了!

  理解了這一點,就不奇怪扶蘇聽到秦始皇下詔要他死時的絕望了,竟不論真偽,直接自殺。不止是扶蘇天真仁厚,也因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秦代,不止是道德,還是法律。

  所以穿越者們回到秦代,一定要記得孝順父母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04 PM

第41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驚是一個15歲的年輕少年,比黑夫矮了半個頭,他鼻子上臉頰上滿是雀斑,長了一對大眼睛,此刻正揚起眉毛,興奮地打量著屬於自己的第一把武器。

  這是一把長約九寸的劍,青銅鑄造,柄首為環形,驚握著它劃過大榕樹垂下的倒生根,細細的根枝應聲而斷。

  他不由出口讚道:「仲兄,這劍真是鋒利!多少錢買的?」

  「也不過百多錢。」

  黑夫左手裡提著兩條在鄉市買的草魚,右手扛著沉甸甸的褡褳,輕描淡寫,驚卻吐了吐舌頭:「換成米,夠我吃一個多月了。」

  這時代,鐵器雖然已經在農業手工業上普遍使用,但鐵兵器依然不太成熟。尤其是在秦國,更是偏愛青銅兵器,因為作為軍中制式武器,不僅要考慮到其性能,也要考慮到成本。江漢地區有大量銅礦,用已經趨近完美的鑄造工藝,大批次製造青銅兵器,要比慢慢錘煉的鐵兵器划算多了。

  即便如此,鄉里間沒有收入的小少年們,也是欲求一把青銅短劍而不得。驚得了武器後,便不斷地將其從劍鞘裡抽出,愛不釋手,還得意洋洋地說道:「今後看誰還敢惹我!我便給他一劍!」

  「亂說什麼話!」

  黑夫眉頭一皺,開始後悔買劍一事了,自己這弟弟性格急躁,一言不合就常與人爭執,遲早要惹出事來,便訓斥道:

  「我買劍給你,是因為你已15歲,不多時便要成年,劍者,丈夫武備,所以防身,可以用來禦賊,保護家宅,卻不可用來好勇鬥狠的。你要知道,律令有言在先,兩個人打架,官府會將私鬥的人送去做苦役。至於咬斷他人鼻子,撕裂耳朵,打斷手指等,更要處以耐刑。若是動起刀劍,懲罰更嚴重。」

  驚哦了一聲,乖乖將劍收起來。

  但沒一會,在路過兩個指點著他們竊竊笑語的小村姑後,他又歡喜地說道:「仲兄不知,現在裡中的年輕人都服我呢,因為我是仲兄之弟,便圍著讓我給他們講你力擒三賊,空手奪刃的事蹟。方才那兩個鄰人之女,也聽得目瞪口呆,都說平日的你可不是這樣的,你看她們瞧你的眼神……嘿嘿嘿。」

  其實驚最開始聽人說起黑夫傳聞的時候,也差點驚掉了下巴,在過去十多年裡,仲兄給他的印象就是話不多,沉默寡言,雖然有一把力氣,可距離「猛士」差遠了。

  誰料仲兄才第一次出門服役,就名揚全縣了,他也從最初的驚訝,到後來臉上有光,主動吹噓。

  「仲兄什麼時候將你擒賊的本事教教我?」

  驚都有些迫不及待他,他總覺得,仲兄一定是從哪偷偷學了武藝。

  「以後再說。」

  黑夫顧不上理他,而是在不停跟裡中鄉親打招呼。

  想他一個多月前離開這裡去服役時,誰願意多問他一句?而現在,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要攔著寒暄一番,態度親熱。甚至連昔日高傲的裡吏田典、伍老,遇到了他,都會殷切熱情地邀他去家裡坐坐……

  黑夫少不得一個個回應,母親曾和他說過,在裡閭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鄰里和睦,千萬不要讓鄰居們覺得你狂妄、看不起人。鄉里百姓都很樸實,但也小雞肚腸,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

  他家在夕陽裡的盡頭,所以黑夫一路穿過四五十戶人家門前,便打了三四十聲招呼,婉拒了無數或真或假的邀請,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家宅前。

  來到這裡,黑夫回家的感覺更濃了。

  黑夫家是標準的公士宅基地,比普通士伍的家大點,卻又不如里正、田典家遠矣,但宅外的空地也沒有浪費,種著二十來株桑樹,只是桑葉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在春天時,這些桑樹可是他們母親的心頭肉,每逢那時候啊,老人家就要與兒媳輪流起夜,為瘋長的蠶兒添加桑葉。於是整個晚上,屋宅內都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宛如和風細雨……母親總不讓三個兒子做這活,嫌他們笨手笨腳,伺候不好春蠶,其實黑夫知道,那是心疼他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可惜孟子終究太理想,生絲和織出來的帛布,窮人可不捨得自己穿,寧可拿去集市賣掉,甚至直接作為錢用,換取更加實用的農具、鹽巴。在黑夫的記憶裡,母親也五十多歲了,這輩子不知道織出了多少匹布,身上卻從未穿過絲帛。

  到了夏天,這小片桑樹又成了弟弟驚,還有那一對侄兒侄女的的天下,他會一天帶著兩個小屁孩來轉悠三四次,把所有枝頭地上的桑葚都撿走,可不能便宜了斑鳩和鄰居。紅得發紫的葚子酸甜可口,是裡民們難得的零食,若遇上荒年,甚至是一家人充飢的指望。

  繞過光禿禿的桑樹,來到院牆外,卻見這牆約六七尺高,露著和有稻草的黃泥在外,沒塗牆灰。木門低矮,也不知多少年沒整修過,風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細縫,漆也掉了大半,於是黑一塊、白一塊,成了一張大花臉,看上去很不體面。

  「我不是讓伯兄拿著錢回來後,修整修整院牆門扉麼?」

  黑夫又皺眉了。

  驚則滿不在乎地說道:「仲兄,伯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覺得不必花的錢,一文都不捨得花,那些你讓他帶回來的錢啊,都放在母親那呢。說是要給你建新宅用,到時候還怕錢不夠,哪還敢用在修繕老宅上。」

  黑夫卻未考慮那麼多,順利的話,他就要到幾十里外的湖陽亭上任,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一趟,新宅蓋不蓋都無區別了。

  這時候,驚已經在叩門呼喊起來:「母親、伯兄,仲兄我接回來了!」

  很快,門扉應聲而來,衷笑容滿面地走出來,卻又訓斥驚道:「讓你去接人,你卻一路空著手,像什麼話,多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說著便把黑夫手裡的東西接過來一半,驚則只是吐了吐舌頭,率先躥進門裡去,又大喊道:「母親,丘嫂,仲兄回來了,還買了魚,今日就吃點好的罷……」

  黑夫和衷無奈地搖搖頭,這三弟,從小就被寵壞了,不識世事艱難啊。

  他家的宅和後的世農村家庭很像,一宅二內,分前後院。

  推門進入前院,首先就是一處狗窩,一條大黃狗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早就在汪汪直叫了。此刻便一個箭步衝過來,吐著舌頭,繞著黑夫走來走去。

  衷說道:「這黃犬就喜歡親近你,你不在這個把月,就沒精打采地,都趴著一動不想動。」

  「那是自然,當初是我將它帶回來的。」

  黑夫也笑著摸了摸它脖子後面的黃毛,大黃狗十分享受地瞇起了眼,尾巴搖個不停。

  雖然這年頭的人都吃狗肉,但家裡看門犬卻是萬萬不能吃的。俗話說得好,「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為庸。」也就是說,如果你家前院養不起狗,後院養不起豬,那說明這戶人家窮得叮噹響,只能給人做傭。

  後院的豬圈空出來許久,但前院的大黃犬也養了快五年,它和黑夫兄弟從小玩到大,兢兢業業看了許多年門戶,也算家庭一員。

  「仲父!」

  說話間,院內有兩聲清脆的孩音響起,一對幼童爭先恐後地跑了過來。

  跑前面的是個雙發結鬟的男孩,6歲左右,光著腳,渾身髒兮兮的,好在終於穿上了一條新改的短絝,不用再光屁股蛋了。

  跑後面的是個前發齊眉、後發紮辮的小女孩,才不到5歲,穿著一身明顯太大的衣裳,跑得跌跌撞撞,見前面的哥哥一點都不等她,都快哭出來了。

  這正是衷的兒女,也是黑夫的一對侄兒侄女,名叫「陽」和「月」。

  他們一前一後地跑過來,男孩率先撞在黑夫的左腿上,得意地仰頭笑了起來。女孩後到,卻也不甘示弱,纖細的小胳膊一把抱住了黑夫的右腿……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05 PM

第42章 其樂也融融

  「是我先到的!」

  抱著黑夫左腿的侄兒笑了起來,嘴裡豁了牙,有點口齒不清。

  「仲父,阿兄他欺負我。」

  小侄女則撅著小嘴,開始拿出看家本領:告狀,只是說話奶聲奶氣,聽在耳中,就成了撒嬌。

  她頭髮黝黑,眉上有顆紅色的小痣,肉呼呼的臉頰嘟著,十分可愛——黑夫家雖然不怎麼富裕,可母親身為祖母,卻寧可自己少吃點,卻定要讓兩個孩子吃飽。他家不算最窮的,只要不遇到疫病饑荒,省吃儉用點,家裡的孩子便能茁壯成長。

  「陽,你是做兄長的,可要多讓著月一些。」

  黑夫蹲下身子去,用袖子幫陽擦去快流到嘴裡的鼻涕,又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侄女的小腦袋,在她們面前,他是和藹的長輩。

  「都去洗下手,我給你們帶了好東西。」

  陽和月相視一眼,一溜煙跑開了。這是九月份以來仲父的怪癖,每逢吃飯,就要敦促二人先洗乾淨手,最開始有些不適應,慢慢就習慣了。尤其是月,漸漸覺得,洗乾淨後白乎乎的小手也挺舒服的,竟開始嫌棄和她玩的鄰家女孩手髒了。

  黑夫給他們帶回來的,是這時代孩子們最喜歡的甜食:飴糖。這是用麥等糧食為原料,經發酵製成的食物。流質的就是後世常吃的麥芽糖,黑夫在縣集市上買到的,是較硬的白飴糖,用粟製成的,曬乾後有淡淡的甜味,還挺香的,就是有些粘牙。

  「多謝仲父!」

  兩個孩子捏著飴糖咯咯笑著跑開了,黑夫又路過庖廚,和正在做飯的大嫂打了聲招呼,這才走上台階,進入主屋,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荊釵布裙的老婦正坐在瓦簷下,低頭用篾條編制物事……

  她膚色發黃,容顏看上去並不十分蒼老,只是頭髮黑少白多,身體不甚健朗,神氣也有些衰敗,好似大病初癒。

  「阿母,兒回來了。」

  黑夫跪了下來,長拜及地,看來大哥說的沒錯,因為他的事,母親大病一場。

  「你還知道回來啊。」

  母親早知道他回來了,但只是打發小兒子去接,方才也未迎出門去,此刻依舊板著張臉,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

  黑夫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便湊過去,討好地笑道:「阿母又在編竹篩麼,這大冬天的,手被割破瞭如何是好,讓兒子來罷……」說著便要去接過那些竹條。

  母親卻用竹條在他手背輕輕打了一下,斥道:「兄弟三人裡,就你最笨手笨腳,你編出來的篩,別說篩米,篩石頭都能漏下去!我可不要! 」

  黑夫只好縮回手去,看了看院子裡收拾魚的大哥,大哥衷卻只是笑著朝他搖搖頭。

  果然,沒多會,母親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和盜賊打鬥時,傷到的是哪隻手?」

  「右手。」黑夫忙道:「小傷,不打緊。」

  「小傷?讓我看看。」

  黑夫只得捋起袖子,將幾乎痊癒的傷口展現出來。

  母親摸了摸那道細長猙獰的疤痕,有些心疼,嘆氣道:「送你出裡門時我是怎麼說的?遇事千萬勿要衝動,更勿要與人動手,更別說那是兇惡的盜賊。你伯兄回來將事情一說,別人都誇你以一敵三,空手奪刃武藝高強,我卻是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你說那賊人的劍要是再準些,你的手就廢了,也許小命都難保!你這是要氣煞老婦麼?」

  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戳黑夫的頭後,老人家也不編竹篩了,開始抹起淚來。

  幾年前丈夫去世,前年大兒子又在戰場上傷了腿,下地幹活都艱難,三兒子年紀小不懂事。要是平日裡最穩重的二兒子再出個三長兩短,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阿母,黑夫不是好好的麼,都過去了。」

  衷忙過來安慰起母親,黑夫也又是搥背又是捏腿,話盡撿好事說,好容易才讓老人家不再難過。

  「無事就好,你得了公士爵位,也算光耀家門,我走在裡中,聽人誇我兒,面上也有光。」

  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該難過時止不住眼淚,但只一會,難過完了,就又挺起身,做該做的事。黑夫記憶裡,他便宜老爹去世也好,大哥被鮮血淋漓地抬回家也好,都是老太太咬著牙操辦,將這個家維持了下來。

  這時候,老人家的話語又絮叨了起來,拍著黑夫的手道:「你讓衷買的羊皮襖子,倒是暖和,只是我這麼大年紀,不必再費錢的。那些錢,我都一文一文壓在榻下,替你攢著。兩年後驚便成年了,我與你伯兄商量著,還是讓你分居出去,宅自然要先蓋起來。」

  和後世不同,這時代的分家,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商鞅變法時,為了多收稅賦,便規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於是在秦國,曾經的宗族大家庭,就被拆散成了五到八口之家的小農之家。

  他們家現在有7口人,有三個兄弟,待到驚成年傅籍以後,就必須有一個分家出去。

  驚這性子,分出去單過不知能不能活下來,母親肯定是不放心的,還是留在身邊看著好。而衷已經成婚,有一雙兒女,還負責照顧著母親。既然黑夫成了公士,分到了宅地,最好的辦法,自然是他分出去,對此黑夫毫無意見。

  可接下來的事,他就很有意見了……

  卻聽母親又道:「你過完冬至就滿18了,如今又做了公士,也是時候說一門親事了,我正打算過幾天,就去匾裡找你姑姑說說此事,看有無合適的女子……」

  黑夫哭笑不得,他那長姑姑懂《日書》,最喜歡給人牽線搭橋,有點像後世的媒婆。而長姑姑最大的一次成就,就是幫大哥衷娶到了大嫂,還順口把黑夫、驚的婚事都包下了。

  可黑夫現在根本沒那方面打算,而且以他一個後世人的審美,就算要娶妻,那也得是漂亮白皙的窈窕淑女,可不能隨便找個歪瓜裂棗的鄰村二丫湊合啊。

  於是黑夫忙道:「母親,此事慢慢再說,我今天回來,還有一件要事要同母親,還有伯兄商量商量!」

  母親停下了話頭,衷放下了手裡的活計,連驚也從庖廚裡探出頭來看著他。

  黑夫笑道:「阿母,因為我擒賊立功,又在更卒演兵裡得了第一,縣右尉很欣賞我,便讓縣裡徵召了我,讓我去做湖陽亭亭長!若能通過考核,下個月就能去上任了!」

  「亭長!」

  此言一出,衷是愣而復喜地睜大了眼,驚是狂喜地笑出了聲,而母親的臉上,卻是喜憂參半……

  ……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聲吵醒的……

  家裡的榻上雖然也是稻秸,卻比外面的要暖和柔軟,他昨夜睡得特別香,特別安穩,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雖然苦了點,卻最讓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還未大亮,外面再度傳來舂米聲,沉實、有力、節奏分明,穿透朦朧的晨色,在裡中此起彼落。

  這已是黑夫早已習慣的村社生活了。

  他閉上眼,聽著這些聲音,卻忽然心中一動,便要翻身下榻。

  誰料剛轉過身,卻發現,睡在對面榻上的驚已經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兩眼放光地看著他!

  「作甚?」

  黑夫被這小子嚇了一跳。

  「仲兄!」

  驚眼中帶著血絲,卻目光炯炯,說不一定昨夜都興奮得沒睡著,他不由分說,沖黑夫行了一個大禮,而後殷切地懇求道:

  「你去湖陽亭做亭長的話,帶上我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07 PM

第43章 舂穀持作飯

  「仲兄,你就帶上我罷,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驚就成了黑夫的跟屁蟲,想說服他去湖陽亭上任時帶上自己,在驚看來,兄長去當亭長,治理一地,是很威風的事情,自己怎能缺席。

  「想都別想!」黑夫則一口回絕了他。

  「你以為那亭舍是我開的,想帶誰去就帶誰去?我與你說,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該供應給我的口糧,被人告到縣裡,你我都要受罰!「

  黑夫可不是嚇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對百姓狠,對官吏松,為官者中,吃好處拿回扣的碩鼠數不勝數,朝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搞出」養廉銀「」火耗「之類的東西來。且一人做官,往往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處。

  唯獨秦國腦路清奇,不僅對百姓特別狠,對官吏更狠,簡直像防賊一樣防著……

  比如說口糧,什麼級別、爵位的官吏的每天口糧是多少,都有規定,每個月會按量分發到各個亭舍,要是有人冒領,便要受罰。用公款請客吃飯,在秦國有很大風險。

  還有「公車私用」,秦國明令禁止用公車載乘家屬:「以乘車載女子,可(何)論貲二甲。」二甲的錢,都夠買匹劣馬了,用公車帶妹子飆車的代價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們大多不敢犯禁。

  黑夫想到後世今上執政之初,對類似情況大刀闊斧的整治,沒了公款吃請,公車回家過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官員怨聲載道,那叫一個群情憤慨啊。他們覺得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後連「這樣下去,誰還肯當公務員」的抱怨都出來了。這個延續到現代還屢禁不止的問題,居然在秦國被解決了,真有點滑稽。

  由廉入貪易,由貪改廉難,但「官不聊生」的情況下,平頭老百姓卻在拍手稱快。

  而秦對廉政的重視,比之後世,有過之而無不及,《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謗」,秦人的確是在認真執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帶驚去亭裡,授人以口實,便道:「你就老老實實在家照顧母親,幫襯伯兄。再說了……」

  他一把拉過驚道:「此事八字只有一撇呢,事情定下來前,休得出去亂說!」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長是輕了的。」

  驚雖然有些氣餒,但卻沒來由地對黑夫信心十足,同時搓著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們家世代以來,第一個做官吏的人啊!」

  「大概是吧。」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昨日黑夫說明此事時,母親才答應了下來,還絮絮叨叨地說要去亡夫的墳頭拜拜,感謝其保佑。他們家在楚國時就是無姓無氏的庶民,入秦後的三代人裡,也沒做過官,只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點積蓄,還讓兒子學會了識字,如今黑夫有機會為吏,真是祖墳冒煙了……

  黑夫讓驚該幹嘛幹嘛,他則往庖廚那邊走去。

  在裡中,家家戶戶皆有廚房,前門通向前院,頂上一般沒有封頂,好讓燒火的黑煙散走,灶台在廚房內,架著釜,旁邊還有幾個三足陶鬲。

  廚房後門通向後院,邁過門檻就能看見一小片菜畦,燒飯產生的草木灰灑在菜畦裡做肥料。正所謂「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平日裡這會種上葵菜,也就是冬莧菜,作為這時代的主要蔬菜。可惜這會菜畦光禿禿的,僅有只有一些冬天也能堅強存活的小蔥,艱難地抽出嫩白色的苗來。

  菜畦左邊是堆滿木柴的茅屋,右邊則是小小的穀倉,一人多高,十餘步見方的小土屋,裡面存儲著一家人整個冬天要吃的穀子,還有來年的種子。柴房和穀倉中間則是水井,這是最害怕著火的兩個地方。

  黑夫聽到的舂米聲,正是從穀倉邊傳來的……

  稻、粟等穀物從地裡收回來時,依然是粟粒與穗梗混雜一處的,先要用昨日母親編的竹篩脫粒,將粟粒篩分出來,存儲在穀倉內,每日現吃現舂。在石臼裡舂搗,可以使得粟、稻的外殼碎裂,然後再顛簸篩上幾道,將糠和外殼除去,便可以分出來烹煮成香噴噴的米飯了。

  詩經裡還有很詩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可這過程其實一點都不詩意,舂米的辛苦,是後世直接買白米下鍋的現代人難以想像的……

  繞到穀倉後,黑夫便看見,自家的大嫂,一個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農婦,此時正繫著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杵,往一個打進地裡的石臼裡舂穀子。

  大嫂名叫「葵」,是鄰里的人,十八歲嫁給大哥衷,如今已過去快八年了,她嫁過來時容貌靚麗,可惜經生活打磨,漸漸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氣好,夫妻恩愛。

  而年僅六歲的小侄兒陽,正蹲在石臼旁,一邊打著哈欠,手裡捏著根棍子,跟著母親舂米的節奏,不時撥弄下石臼裡的穀子。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農村,小小年紀就必須為家分憂,很難有一個好覺。陽雖然看似平日裡總欺負妹妹,可每逢清晨母親喚他們時,他卻悄悄起床,讓妹妹繼續安睡,是個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禮,說道:「讓我來舂罷。」

  說著他便接過了木杵,木杵是實木做的,拿在手裡,頗有一些重量。難怪從早到晚舉杵搗粟,是秦國用於責罰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並論,城旦黑夫前幾天剛做過,其辛勞可見一斑。

  大嫂將陽趕去睡個囫圇覺,自己則捏著痠痛的胳膊在一旁拿著木棍,為黑夫揄穀子,一邊說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裡拜訪閻老丈人麼?」

  昨天黑夫將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說了以後,他們才告知他,真不湊巧,夕陽裡呂嬰老爺子去縣城兒子家了,可能要臘月才能回來,所以黑夫要學律令的話,只得去附近的匾裡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閻諍。

  「我可不能空著手去啊。」黑夫一邊持杵舂米,一邊笑道:「還要勞煩丘嫂替我準備四根肉乾,我要當成束修送給閻老。」

  「你伯兄替你從縣城帶回的肉乾,還剩下兩根。」

  大嫂抬起頭,不解地說道:「我聽聞一般人去找閻老問事求教,不是只需兩根肉乾麼?」

  「我要帶雙倍的,因為想帶著驚一起去,讓他跟著閻老之子學讀寫,瞭解律令。反正冬天也無甚農活可做,與其讓他整日遊手好閒惹事,不如帶著他學點有用的。」這是黑夫心中隱隱產生的一個計畫,但現在還不能明說。

  大嫂點了點頭:「待我去伍老家問問,明日定為你準備好。」

  伍老,就是他們這個「五戶為鄰」的負責人,雖然不算官吏,卻只有五戶人家裡最富裕的才能當上。

  伍老家養著好幾頭彘,每年入冬都要殺一頭,將肉乾曬出來。因為這年頭,肉乾曬的越多,說明這人家日子越好過,黑夫他們家,過年頂多能吃上條魚,聞著隔壁飄過來的肉香味流口水,雖說這年頭的豬沒有閹過,味道不如後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來,二人無話,黑夫大概舂了半個時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經天色大亮時,才終於把五大二小七個人一天的口糧舂完,已經雙臂痠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個壯漢都這樣,難怪經常做舂米活的大嫂總是胳膊酸腫。

  「丘嫂,平日裡舂米,要多長時間?」黑夫擦了擦汗問道。

  「從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個時辰吧。」

  大嫂已經開始淘米做飯,即便花了這麼長時間,舂出來的,依然只是最粗糙的「糲米」,煮出來的飯,夾雜著不少帶殼米和麩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會刮得嗓子疼。

  黑夫看著手裡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製出來的石臼,若有所思。

  「這年頭的生產力實在是太落後了,尤其是舂米,簡直是家庭婦女的苦刑,畢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沒時間做這些。母親說她從十歲起,舂了幾十年,胳膊都要舂廢了,如今她舉不動,就輪到大嫂,再過十年,是不是就輪到我那侄女小月了。女子們的大好青春,就是這樣一點點被打磨粗糙的啊……」

  黑夫嘆了口氣,別人家他暫時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於情於理,可不能再讓她們受此苦活折磨了。

  「該做什麼呢?石磨?碾子?可以考慮,好像石磨北方已經有了,只是沒傳到南郡來。但那些玩意是石頭打製的,造價不低,有點麻煩,我只是前世見過有點印象,自己不會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做不出來的,做出來也不一定能用,有沒有更簡單點實際的東西,我曾在紀錄片上見過的……」

  「叫什麼來著?」黑夫抓著腦袋,一時忘了那個生僻的名字。

  這時候,他已挪動腳步,走到了井邊,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橘槔」(jiégāo)。

  橘槔酷似秤桿,是這時代的汲水工具,在一根豎立的架子上加上一根細長的木棍,當中是支點,末端懸掛一塊石頭,前段懸掛水桶,當人把水桶放入水中打滿水以後,由於槓桿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輕易把水提拉至所需處,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見到此物後,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對,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興奮地擊掌道:「踏碓和橘槔一樣,利用的都是槓桿原理,構造也簡單,快的話三兩天就能做出來,我記得這橘槔,是姊丈幫著弄的,他是本裡的匠人……」

  黑夫便說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從縣城裡買的禮物,對剛起床,正在伸懶腰的衷道:

  「伯兄,走,與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08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10 PM 編輯

第44章 這麼大!

  「仲弟也真是,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

  黑夫的姐姐名「浣」,年紀二十五六,容貌和他們母親有些像,就是皮膚黑了些。她雖然嘴上客氣,但眉眼裡的歡喜是藏不住的,手一直拿著黑夫送上的那塊細葛布翻來覆去,還誇縣城裡的做工就是比鄉下好。

  「弟僥倖得了賞賜,怎能忘了阿姊呢,阿姊給自己和姊丈添件新衣罷。」

  浣姐笑得合不攏嘴,掐了一旁悶聲給黑夫、衷倒水的八尺大漢一下,嗔怪地說道:「看我阿弟,多會說話,再瞧瞧你,一年半載都不知道為我買塊布,當初我瞎了眼非要嫁你。」

  「妻,前日在鄉市上,可是你說自己還夠穿,偏不讓買的。」

  大漢連忙憨厚地笑著挪開,不是怕疼,而是怕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土將妻子的手弄髒了。

  這便是黑夫的姐夫,名為「櫞」,他雖然也住在夕陽裡,但和其他人家不同,入的是「工匠籍」,世代都是匠人,做木工、石匠之類的活,靠給裡中的人打打石器、器械,修補房屋為生。

  雖然秦國沒有漢以後歧視工匠的陋習,但農村也有自己的鄙視鏈:有爵者瞧不起士伍,種地的士伍瞧不起百工籍貫,百工籍貫者又瞧不起商賈市籍,商賈瞧不起贅婿,贅婿就只能瞧不起隸臣妾了……

  所以當初浣姐要嫁給櫞時,家裡父母是一百個不同意的,然而這時代戀愛是很自由的,最後他們二人來了出先斬後奏,在草垛裡把事先辦了,等到孩子都快生了,無奈之下,黑夫家只能同意。

  黑夫倒是覺得,自己姊丈是蠻好的一個人,雖然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也不識字,卻知道心疼妻女,更有一手好手藝。

  剛娶浣姐那段時間,櫞經常去黑夫家白幹活,為他家做橘槔,架屋樑,打石臼,真是任勞任怨。最後母親也被感動,認下了這個女婿,隔三差五,還讓二人帶著孩子去家裡住。櫞也待之如親母,前段時間母親生病,他和浣姐沒少往家裡跑。

  可惜這年頭工匠就算手藝再好,也被戶籍所困,走不出鄉里,沒有太多經濟來源。看著姊丈家的小院,大半被木頭、石材堆滿,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鐵錘、銅鋸之類,日子過的相當緊巴。

  黑夫也不囉嗦,在浣姐拉著衷說話之際,他便向姊丈道明了來意。

  「要做類似橘槔的物件?」一提到自己拿手活計,沉默寡言的櫞頓時精神起來,附近幾個裡汲水的橘槔,多是找他做的。

  「沒錯。」

  黑夫捏著一根木棍,在地上畫了起來:「和橘槔一樣,將一根較長的木頭安在固定木架上,不過木棒頂端要連著石錘,錘頭下面放置石臼,以接碓頭。這樣一來,若能以腳踩踏木棒尾部,便能像汲水一樣,驅動石錘升起、落下,反覆砸在石臼裡,這樣就能用來舂米了!」

  用腳代替手來動作,能省很多力氣,也能提高效率,這就是」踏碓「得名的原因。雖然也要廢力氣踩踏,不如碾子、石磨,可也比單純的舂米進步多了,重點是造價低劣,容易推廣。

  此物本應誕生於漢朝,然後迅速推廣開來,每家每戶可以沒有磨、碾,卻不能沒有踏碓。要知道,「舂」作為一種女性囚犯苦刑漸漸消失,或許跟此物的發明有關係。

  「這個主意好!以後舂米,便不必再舉木杵,腳踏就行,一個半大孩童,也能踩踏此物舂穀!」

  櫞是懂行的,他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一拍大腿道:「仲弟,你是怎麼想到的!」

  黑夫搪塞道:「早上睡覺時聽到舂米聲和打水聲,不知不覺將這兩事夢在一起,醒來後覺得或許可行,便想問問姊丈,可否能做出來。」

  櫞笑道:「這個簡單,待我找齊材料,兩三天就能給你做出來。」

  「不知要多少錢……」

  一聽黑夫提錢,櫞的臉色頓時黑了,騰地起身道:「一家人,你跟我提什麼錢!你莫非還在將我當外人?」聲音之大,嚇了一旁的衷和浣姐一跳。

  浣姐見丈夫倔脾氣又犯了,連忙又掐了他一下,罵道:「你與我弟好好說話,吼什麼吼,坐下!」

  櫞很聽妻子的話,復又坐下,但仍是氣呼呼的。

  「是小弟錯了。」

  黑夫少不得長拜道歉,笑道:「我也知道,姊丈不是那樣的人。其實我想要做此物出來,也是覺得母親、丘嫂,還有阿姊每日舂米太過勞累,想讓她們省點力氣,少花些時間。姊丈不如便做兩個,兩家一邊一個,若需要砍樹碎石,叫我和驚一聲便是。」

  「你看,還是我仲弟知道心疼阿姊,你學著些。」

  浣姐面含微笑,故意用手肘撞了櫞兩下,櫞的臉色這才鬆弛下來,點頭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事,黑夫放心,我三兩日便能做出來。」

  「姊丈,做踏碓的事,切勿對外聲張,別人若問起,你就說是做橘槔的。」

  離開這裡前,黑夫還反覆交代櫞和浣姐,這件事暫且保密。

  因為踏碓雖然要到漢朝才發明出來,但卻比石磨都簡單,造價便宜,只要看幾眼就能仿造。

  到這時候,衷也明白黑夫想做的東西是什麼了,不住地誇他真是有心了。

  其實衷並不知道,黑夫之所以想做踏碓,除了讓家裡的女眷少幹點苦活外,還因為心裡隱約有個想法,或能為自家牟利。但能不能成,他還得問問法律方面的專家,所以,暫且先敝帚自珍吧。

  姊丈家在裡北,這裡已是夕陽裡的盡頭,出了牆垣,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既然都到這了,衷便約著黑夫,去他被分到的那一百畝公士田地上看看。

  出了裡門,他們沿著各家田地交界的阡陌,往東又走了將近一里地,地勢漸高,也越來越靠近山林。

  衷有些慚愧地感慨道:「為兄沒本事,雖然你的宅離家不遠,卻未能替你爭到最好的地,這片地太高,難以汲水,種不了稻,只能種粟。」

  「無妨的。」黑夫笑道:「若我能順利當上亭長,多半都在湖陽亭那邊,沒時間料理田地。」

  「話不能這麼說。」

  衷卻看得更長遠些:「你做亭長,每年72石的俸祿,可這百畝土地請人來傭耕的話,就算是漫天撒種,最差一年百八十石收成,你起碼能得一半。撇除交給官府的租、賦,也快趕上亭長一年俸祿了。」

  「兄長說的有理。」

  黑夫想想也對,自己就算不種地,僱人來傭耕也不錯,這年頭沒有土地,只能賣力氣的僱農還是有的。唉,就是不知道那個叫陳涉的小僱農,現在在哪呢?黑夫好想邀他來幫自己種地,順便坐在壟上,一起談苟說地,聊聊燕雀和鴻鵠的志向……

  說話間,衷停下了腳步,往前一指道:「這一片,就是你的田了。」

  黑夫按著衷的比劃左右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裡罵了一聲臥槽!

  「竟然這麼大!」

  他眼前的這片新開墾的田地,一眼望去,居然足足有五、六個足球場那麼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12 PM

第45章 生產力啊生產力

  黑夫眼前這片廣闊的農田,是由一道道細細長條組成的,那些長條,就是畝。

  他站在田邊,沿著畝邊緣排水用的小溝畛,輕輕邁出了左腳,接著是右腳,一左一右下來,就是這時代的基本距離單位:步,一步等於六尺,相當於後世的1.38米。

  這樣一來,剛好走完一畝地塊的寬度。

  所以每畝寬1步,長240步。因為秦國自從商鞅變法後,就開始實行大畝制度。和燕國、楚國、齊國的100步小畝,以及魏國的200步中畝都不一樣。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變法時的秦國地廣人稀,要讓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種糧外。大概也因為,秦國開始廣泛使用牛耕,哪怕沒牛的人家,也能從官府借牛耕作。而一頭牛悶頭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氣一次,至於人,拉著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於是乎,這一百畝屬於黑夫的地,就顯得格外大。

  黑夫震驚完以後,蹲下來用樹枝算了筆賬:後世的一市畝為666.67平米,而秦國的一大畝約為400多平米,比後世小一點。但折算起來,一百大畝就是4萬多平米……

  「這麼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國,我已經是個小地主了吧。」

  黑夫頓時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農民,自耕農有十來畝地是正常的,窮一點的,甚至只有幾畝。

  但是別開心得太早,這些地雖然分給黑夫種,但它們依然是歸屬國家的。漢朝的董仲舒無根無據地腦補說秦國「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然而黑夫回到秦國,卻從未見過任何一樁買賣土地的交易,更別說契約,後世發掘出的秦簡,也根本找不到類似的東西。

  在秦國,土地是決不能買賣的!畢竟,只有在土地國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軍功授爵,這兩個秦國的立國之基才能維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統天下,宣佈「使黔首自實田」之前是這樣的,農民有土地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

  這麼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國情還真挺像的。

  而且別以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這時代,正因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這麼多土地,是絕對養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壟上休息時,順便問衷道:「去年我們家秋收時,一畝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會後,他腿傷處有些痠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著眼前這片土地,眼中滿是憧憬和期待,身為農夫,哪有不愛土地的?

  「粟的話,2石吧,稻更多點,畝產3石。南郡的土地卑濕,比不了關中,我在服戍役時,聽關中來的兵卒說,在那裡,粟米的畝產可以翻兩到三倍呢!」衷作為家裡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裡都得有個數。

  這裡的「石」,指的是體積,而非重量,畢竟這年頭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稱量。農民打到了穀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積的鬥、升裡放,咸陽分發到各郡縣的「商鞅方升」,就是這時代的標準量器,俗話說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交禾租時也是如此。

  黑夫來這時代這麼久了,手提肩扛了無數次米穀,心裡也大約有個數。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說法,自家地裡,粟大概是畝產50多市斤,稻穀大概是畝產70多市斤。

  這是個什麼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農村,也是識五穀的,知道現代的雜交水稻田,一畝地多的能產到2000市斤!小米的話,大面積種植,一畝也能產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說,這時代的糧食畝產量,大概只有21世紀的幾十分之一。

  生產力,前世在課本上只是一個乾巴巴的詞,此刻顯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飽肚子,畝產不能提升的情況下,只能擴大種植面積,也難怪此時平均每人佔有的土地那麼大。

  所以黑夫特別能理解這時代的農稼艱難,沒有機械化的幫助,每個農民要幹的活,是後世的十倍甚至幾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農忙的時節,必須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地裡忙活,才能將這麼多的土地耕耘下來。

  秦國的農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導下,已經脫離了漫天撒種刀耕火種的階段,開始精耕細作。 《倉律》裡甚至手把手地教農民,說撒種子時,稻、麻每畝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麥每畝一斗,黍子、豆每畝三分之二斗… …

  但即便如此,粟的產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國的「畝產1.5石」高了一點,加上租、賦又重,頂多求個半飢不飽。

  畢竟這年頭沒有化肥農藥,帶來的不是生態,而是低產。農具是木、石、骨、銅、鐵各種材料混用,耕作技術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成,只能用水利強行提升,有鄭國渠的關中,修了都江堰的CD平原,成了秦國最大的糧倉,支持著秦王發動一場又一場戰爭。

  如今黑夫一個人分到百畝土地,雖然乍一看挺美的,可仔細一想,他便一點耕種的慾望都沒了。

  「伯兄……就按你說的,這地,還是找人來種罷。」黑夫一想到這麼多農活,就頭皮發麻。

  衷點了點頭,說道:「此事不急,這兩個月我在鄉中問問,可有庸耕者願來耕作。」

  雖然實行授田制,但秦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土地,總有一些遊蕩者、犯過罪的人被沒收了田地。因為秦律對待土地的觀念,就是不允許佔著茅坑不拉屎,你種地不積極?好啊,別種了,收歸國有,分給別人種去!

  最典型的就是東門豹家,因為他父親醉酒溺死,算違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縣城附近可沒空地給他偷種,東門豹只能靠其他法子謀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為人做庸耕佃農,隨時可能淪為僕役。

  大哥又指著田地的邊緣道:「今日喊你來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約點人手,先將田埒(liè)建起來。」

  黑夫的地雖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土堆,叫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著封,建立了四道土垣,這就是埒,用來標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點田地的時候,正好身後有幾人經過,其中一個頭紮椎髻,戴著木冠,像個高瘦老農的人背著手,遠遠看著他們道:「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麼?」

  此人正是夕陽里里正,帶著幾個隸臣下地幹活,衷和黑夫只好起身朝他拱手。

  「見過里正。」

  里正卻面色不善地說道:「衷,黑夫,汝等在這封土邊上轉悠作甚?律令上寫了,若是破壞了封土,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都算『盜徙封』,要被判處耐刑。假如汝等敢偷偷鏟掉它們,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擴充幾步,那就是『盜田』了,處罰更重!哼,休怪老夫沒有提醒過汝等!」

  哪有第一句話就將人當賊的,黑夫心中頓生不快。

  這里正與自家的仇怨,源於八年前,里正的兒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來做妾。但葵卻一心想嫁給大哥,最後在他們長姑姑的花言巧語……不對,是好言相勸下,葵家也答應了這門親事。

  從那以後,里正一家就開始頻頻刁難衷兄弟幾人:春耕時借牛,只分給最羸弱的老牛,借鐵農具,也盡給破破爛爛的。

  這也是黑夫得錢後,第一件事就是讓大哥買全套鐵農具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臉色。

  黑夫還想到,自己在大過年時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里正從中作梗。

  他看里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卻只是作揖笑道:「多謝里正提醒,吾等絕不會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問問里正。」

  衷說道:「我繼承了亡父的公士爵,裡中每年都會分一個庶子(僕役)來幫忙耕作,可去年卻沒有。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個人可照顧不過來百畝土地,里正,今年總該分一個庶子予他了吧?」

  里正卻依然板著臉:「公士又怎樣,公士很了不起?老夫還是上造呢!庶子有限,裡中有爵者卻有七八戶,哪分得過來?按照律令,庶子要優先分給有官職者,而後再按戶籍編號一家家分配,遲早會輪到你家的,好好等著罷!」

  說著他冷笑了一下,便要離開。

  這時候黑夫終於有點忍不住了,大聲問道:「敢問里正,若是我也做了官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優先分到我家來了?」

  「做官,就憑你?」

  里正轉過身,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輕蔑地說道:「你家在楚時,乃是隸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為我家服役。入了秦後,才僥倖得了公士,如今還想做官吏?再折騰幾代人吧!」

  說著便仰著頭,帶著隸臣走了。

  這里正一家在楚國統治時,乃是這片地區的一個小氏族,人丁興旺。入秦以後,也被推為里正,他打心裡,是瞧不起衷、黑夫這些世代貧民的。

  「芝麻大個小里正,就目中無人,還敢私下用小手段報復我家,呸。」

  里正走遠了,黑夫感覺就像吃了只蒼蠅似的,這幾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壞了。不過想想也是,後世的村長、村支書,不也有許多如此麼?貪贓枉法,相互勾連,儼然地方一霸。

  「畢竟是官啊,黑夫,家裡就指望你為官吏了,或能讓他收斂收斂。」衷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幾年家裡生活愈發艱難,跟里正打擊報復也不無關係,他們卻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與官鬥,哪個時代都一樣。

  黑夫卻看著里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著罷,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家連里正都做不成!」

  ……

  PS:本章數據來自《秦漢糧食畝產量考辨》,因為所用記錄主要是漢代的,所以稍有削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13 PM

第46章 門縫裡看人

  「仲兄你自己來學律令,將我拉來作甚?」

  驚捧著一個竹籃,裡面放著四根肉乾,一臉的不情願。

  他本來得了把新劍,正想在伴當們面前炫耀一番,結果仲兄來匾裡找老吏閻諍學律令,卻死活要他跟著。

  「讓你來你就來,哪那麼多廢話?」

  黑夫瞪了驚一眼,他帶著驚,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後向路邊的農人拱手詢問:「敢問,閻丈人家在何處?」

  這「黑夫」學讀寫,是跟夕陽裡呂嬰老先生,他大哥才是來匾裡找閻諍學過,所以黑夫並不知曉其住處。

  好在這位閻諍在匾裡名氣很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才問第一個人,就為他們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過了竹林,那家有高牆瓦簷,門上染著紅漆的就是閻丈家了。」

  匾是竹篾編制的器具,圓形的下底,邊框很淺,可以用來養蠶、盛糧食等。匾裡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這附近竹子眾多,家家戶戶都能編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卻見每家門前都曬著匾筐,而後途徑幾畝竹林,雖是深冬,竹葉黃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幹相接,疏密有致。

  驚可惜地說道:「若是在立秋前後,一定能挖到冬筍,再下河摸條魚,煮在一起……哎喲,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腦袋:「別整天盡想著吃食,你今日若乖乖聽我的,不要亂說話,我便給你五十錢,讓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此話當真?」驚就像被許諾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了一家大宅前,高達一丈的牆垣,染著白灰,上面覆蓋著嶄新的瓦當,大門染著炫目的紅漆,可容三人並肩走入。

  就這外觀,休說黑夫家不能比,就連他們裡的里正、田典家也要遜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乾外,還包了一百錢,即便如此,這點束修依然顯得寒酸,閻諍恐怕會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開始叩門。

  過了好一會,門終於緩緩打開了一條縫,一個皂衣的僕役豎人透過狹窄的門縫看出來,見是兩個庶民,便沒好氣地問道。

  「汝等何人?來找誰?所為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陽裡公士黑夫,想找閻君求問律令之事,還望代為稟報。」

  「又是來問律令的啊……」

  那豎人上下打量著黑夫兄弟,類似的泥腿子他見多了,大多是家人觸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來找閻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兩個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著上個月新買的衣服,身後的驚也還算穿的乾淨,可在這豎人眼中,他們身上好似有什麼污點似的。

  「且等著罷,我去問問主人。」

  紅色漆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

  驚有些不忿地說道:「這豎人,一臉晦氣,就跟吾等欠他錢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沒出門了,匾裡明明和夕陽裡挨著,他卻連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點名聲,也就能在市井人家裡傳一傳,卻無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點事蹟,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面前吹一吹,像閻諍這種爵位為不更級別的老吏,又曾經在鄉、縣當過官,是見過世面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況今日他是有求於人,對方又是長者,放低姿態,也是應該的。

  驚卻抱怨連連,說夕陽裡的呂嬰丈人要是沒去縣城就好了,他倒是與自家認識,哪還用這麼低聲下氣。

  又等了好一會,驚腳都站麻了,不耐煩地走來走去,那門才終於又一次打開。還是那豎人,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道:「隨我進來罷。」

  黑夫朝驚比了個噤聲的姿勢,二人隨僕役入了宅門。

  進入閻宅後,黑夫立刻發現,這戶人家,其實並沒有外面看上去那麼富麗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門西面是馬廄、雞塒;東面沿著牆開墾出一片菜地,用土壟分成了幾塊,種著蔥韭;正面則是一個堂宇,大概是用來會客的。

  不過豎人卻沒有將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帶他們繞了過去,沿著走廊,來到了一間更小的屋宇。這大概是書房,因為透過窗扉,可以看見裡面三面牆壁都有書架,上面全是一捲一捲的簡牘。

  閻諍雖然不任職了,但在任上時,卻將律令抄錄甚多,雖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雲夢鄉之最,這也是黑夫找上門來的原因。

  黑夫兄弟剛想進去,卻被豎人拉了回來,他瞪大眼睛,指著屋子的門檻搖頭,讓兄弟倆站在了外面……

  很顯然,他們沒有被當做客人,沒資格登堂入室,豎人甚至害怕,害怕這二人呼出的氣息讓主人不快,害怕兩人泥濘的鞋履弄髒了乾淨的地板……

  驚已經氣得發抖了,黑夫卻讓他稍安勿躁。

  門簾被拉開,黑夫要找的閻諍就坐在這間書房裡面,他年紀頗大,六七十歲,頷下鬍鬚發白,穿著一件厚冬衣,還披著羊皮裘,顯得身材有些臃腫。

  他背後擺著一個青銅燈架,面前是一個矮腳的漆案,漆案上攤開竹簡,閻諍眯著眼睛,持筆的手微微發抖,寫字很慢……

  豎人入內,長拜及地,說道:

  「主,那名夕陽裡的公士帶到了。」

  閻諍眼睛也不抬,問道:「公士,你說你認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見過閻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時在鄉中隨閻君學過讀寫。」

  「你那家兄如何稱呼?」閻諍仍未抬頭。

  「衷。」

  「衷?」閻諍總算停下了筆,低頭想了半天,復又道:「老了,不記得了。」

  氣氛有點尷尬,不過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閻諍還只是一個鄉三老,尚未去縣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給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學都是大課堂,忘了個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將束修遞給豎人,直接道明了來意。

  「我今日來此,是久聞閻丈熟悉律令,每年新發佈到郡縣的律令也有抄錄,故想來借《盜律》《捕律》等篇觀摩摘抄,並想請閻丈指點疑難……」

  閻諍終於抬起頭,詫異地看著著黑夫,問道:「後生,你為何要學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閻諍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為捕盜立功,從士伍被拜為公士,又運氣好,被縣右尉看中,徵召我做亭長,下個月便要參加考核。奈何我對律令知之甚少,故才來求助於閻丈,還望閻丈看在鄉里鄉親,指點一番……」

  「亭長?」

  閻諍眯了許久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亭長說大不大,只是斗食吏。說小卻也不小,掌管著十里地方,直屬於縣上,還有武備。

  所以閻諍作為退下來以後,無權無勢,只有點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將本地的里正、田典放在眼裡,卻不敢對一位未來的亭長太過怠慢。

  反過來,若他能指點出一位亭長來,對他的聲名也有裨益。

  閻諍又一次仔細打量黑夫,發現此子居然如此年輕:「你今年幾歲?」

  「過幾日便滿18了。」

  「18歲就能被徵召為亭長,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歲時,還只是個在學室學律的吏子呢。」

  閻諍這下是真的吃驚了,一個士伍,毫無背景,竟然18歲就為亭長,假以時日,十年、二十年後,又會有怎樣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突然對黑夫讚不絕口,而後狠狠地瞪著一臉諂媚、湊過來向他報告束修數量的豎人,斥道:

  「無禮的奴婢,誰教你的待客之道?還不快快將這兩位同鄉後生迎進來,看座,上熱湯!」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14 PM

第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後,閻諍不再將他當做普通公士看待,變得熱絡起來,讓豎人將兄弟倆迎進書房,給他們一人一個蒲墊。然後便在奴婢的攙扶下,起身在三面牆壁上的書架,眯著眼找了起來。

  沒多會,他就將六卷用布套著的竹卷擺到了矮腳案几上,捋著鬍鬚道:

  「秦律雖然繁多,但身為亭長,其職責主要是維護道路安全,緝捕盜賊,故而必熟悉《盜律》《賊律》《捕律》《囚律》《雜律》《具律》六篇,便是這六卷了。」

  黑夫按著他的話,一一拿起來一看,的確是這六篇律令。

  閻諍的語速變得慢了起來:「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故其律始於《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為《雜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減。」

  一通解釋下來,黑夫大概也明白了,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礎,囊括了作為一切常見的犯罪及其懲罰方式,也是亭長必須背熟的東西。

  「閻丈真是對律令爛熟於心啊……」

  黑夫恭維了閻諍一句,又問道:「不知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閻諍摸著鬍鬚笑道:「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時新抄的。」

  原來,在秦國,律法可不是百年不變的,商鞅當年就明確說了: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幾年都會進行損益填補。

  但這樣的話,問題又來了,法律經常更易,卻沒有現代化的傳播手段,只能依靠人工傳抄律條。偏偏這些律條用語極為簡潔,有時候只要抄錯一個字,意思就會大不一樣。再者,若是律令已變,下面的人卻不知道,還在沿用舊律,產生了衝突,豈不糟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從商鞅變法伊始,就專門設置了「法官」,來保管和核對法律,以及提供法律諮詢。咸陽設置三名法官,朝堂,御史府、丞相府各一。郡縣也各設一名,喜曾經就做過一段時間的縣法官。當然,眼前這位閻諍的資格更老。

  每年咸陽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時大門緊鎖,嚴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來,若是有人擅自進入或者刪改一個字,就會被以死罪論處。

  禁室只在每年十月份開啟一次,屆時御史府會傳喚各地法官,讓他們來核對法律條文,並帶著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級政府傳達中央精神……

  閻諍雖然老邁退休,卻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為他也曾做過學室的老師,他的學生會將最新的情況告知他。

  這些秦吏,搞了一輩子的法,到頭來,法就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來了,鄉里也會經常有人來向其諮詢,這也是閻諍在當地聲望很高的原因。

  說到這,閻諍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來,他也懶得起身了,指點著黑夫去到書架邊,將擺在最高處的兩卷竹簡也取了下來。

  黑夫拿在手裡一看,上面寫著「傳食」和「行書」,這跟亭長有什麼關係?

  閻諍解釋道:「身為亭長,可不單單要緝捕盜賊,亭中常設有客舍、驛郵,故不可不學《傳食律》與《行書律》。」

  所謂《傳食律》,就是針對客舍,應依據過往官員身份爵位供給飯食的法律規定,黑夫曾經在客舍借宿過,所以明白。

  至於《行書律》,主要是秦國關於傳送文書的規定。

  要知道,秦的郵政體系已經相當強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須準時送達外,遠在千里外的普通士兵,勞煩刀筆吏幫忙寫信,竟然能準確地寄到家裡!家裡也能將衣服、錢物交給秦國郵遞員,沿著相同的路線送到前線,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細思恐極。

  而黑夫要去的湖陽亭,剛好就是一個即有客舍,又有郵驛的大亭,說不準主吏掾也會考校他這些。

  「還是閻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連忙朝閻諍作揖,接著,什麼誨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風化雨,就從他口中說出,聽得閻諍十分高興。頓時覺得,這個年輕人能18歲就被徵召做亭長,不是沒有原因的,恭維話都騷到了他癢處。

  他樂呵呵地擺手道:「你說你識字,還會寫,如此甚好,且將這八卷律令,在我這抄錄下來罷,然後拿回去背誦熟練,若有什麼不解之處,儘管來匾裡問我。」

  「我若能通過考核,成為亭長,絕不會忘記閻丈,我定會告知縣中諸人,匾裡閻君,便是吾之恩師……」說著,黑夫便朝閻諍行了一個大禮,而閻諍也笑呵呵地應了下來。

  秦國的師生關係,遠沒有後世那麼重要,但他們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裡都得到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

  黑夫奉上束修拜完師後,閻諍便有些倦了,打著哈欠說要小憩一會,讓豎人帶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間客房。

  那豎人在見到主人和黑夫談笑風生後,竟然認下了這個學生,頓時對他們態度大變,不僅全程堆著笑臉,還主動為黑夫找來筆、墨、削,還問黑夫,需不需要竹簡?

  「這怎麼使得……「黑夫推辭道:」竹簡我自己準備好了,豈敢污了閻丈家的好簡牘。

  那豎人這才退下,虛掩著門。

  這時候,全程默然的驚這才捂著肚子笑出聲來:「仲兄,你看那豎人的嘴臉,真是個小人!」

  「你記住了麼?」黑夫從帶著的竹筐裡拿出來姊丈幫他削的木牘,在案几上攤開。

  「記住什麼?」驚一臉茫然。

  「記住此人的前倨後恭,記住閻丈對我的態度變化,然後想想,這是為什麼?」黑夫將這個問題拋出驚後,拿起了一旁的毛筆。

  有人說毛筆是蒙恬發明的,但事實證明,這只是個謠傳。早在春秋時候,孔子就已經「筆則筆,削則削」了,到了這時代,毛筆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於墨,這時代還沒有那種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當硬度的天然礦物,需要用研石在蚌殼、瓦片或石塊做的硯板上搗碎,再加點水,方能書寫。

  黑夫讓驚過來幫自己研墨,而後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牘上,開始從《盜律》開始,一筆一劃地抄錄起來……每一卷其實只有二三十枚竹簡,簡明扼要,字數並不多,但寫字速度實在快不起來,有時候碰上不會寫的字,就更慢了,萬一抄錯了,還得用刀削將其刮去,按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陽落山,頂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長摘抄律令的時候,驚就一邊研墨,一邊歪著頭,思索兄長剛才的問題,還不等他想多會,外面卻傳來了小聲的說話聲。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來,虛掩著的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

  一個結著髮鬟的少女,將頭探了進來,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二人,卻見她雖然容貌說不上多漂亮,卻皮膚白皙,頭髮乾淨,牙齒也整齊,穿著一身兩色襦裙,與驚平日裡所見荊釵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頭專心抄著枯燥簡牘,壓根沒有在意。

  驚卻抬起頭,瞧著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16 PM

第48章 我愚蠢的弟弟呦

  離開閻宅時,驚依然魂不守舍,頻頻回首。

  「還在想那閻氏玉姝麼?」黑夫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調侃弟弟道。

  「哪有!」

  驚頓時漲紅了臉,好似猴屁股,隨即卻又痴迷地說道:「仲兄,你說說,同樣是女子,為何吾等的鄰家之女個個皮膚黝黑粗糙,頭髮髒亂,指甲縫裡滿是泥灰,而那閻氏玉姝卻如此,如此……」

  他一時間找不出詞來形容。

  「手如蓮藕,膚如凝脂,齒若瓠子,螓首蛾眉,嫣然一笑,攝你魂魄?」

  「對,對,對!仲兄說的真好!」

  驚看著黑夫,滿眼的「你懂我」。末了又回頭感慨道:「娶妻,就當娶閻氏女啊。」

  「吾弟,你還沒我大呢,就滿腦子想著娶妻了。」

  黑夫笑著搖了搖頭,方才他摘抄律令時,閻諍的孫女好奇他們的身份,湊在門外偷看,卻被驚發現了。從那會起,驚就開始魂遊天外。

  很顯然,這個快滿16歲的小夥子,就像他臉上四處綻放的青春痘一樣,心裡迸發了名為愛戀的情緒,被那14歲的小姑娘給迷住了。

  雖然,以黑夫的眼光,那小女孩,放在後世,也就是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女高中生嘛。

  但想想也是,與見多識廣、硬盤裡裝著無數美女的他不同。驚這十多年裡,很少離開夕陽裡範圍內,所見皆是農家姑娘,突然瞧到一位保養不錯、洗得白淨、牙齒整齊、穿著漂亮裙裳的小淑女,那還不得驚為天人啊。

  「同樣是女子,卻為何差別如此之大,就像……」

  驚又詞窮了,他指了指地上骯髒的泥巴,又指了指天上潔白的雲朵:「就像這泥塊和雲彩相比一樣!」

  「我告訴你為什麼。」

  黑夫拍了拍驚的肩膀,一巴掌拍碎了他的夢。

  「只因她從小不用頂著烈日炎炎去田地裡給父兄送飯;只因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必親自舂穀吹灶;只因她可以頓頓都吃膏粱,不必如你我的姊妹姑嫂一樣,嚼粗糙的米糠;只因她生在姓氏之家,是官吏之女,與吾等這些世代貧農自然不同。」

  聽這番話時,驚最初還不住點頭,可慢慢地卻愣住了,直至一言不發。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與那閻氏少女的地位差距,娶妻當娶閻氏女?呵呵,心裡剛燃起的一點憧憬,就這麼被澆滅了。

  「仲兄你真是無趣。」

  驚嘟囔著,接過黑夫手裡的竹筐背上肩膀,默默地往前走去。

  黑夫也不再說話,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匾裡,沿著山坡往夕陽裡方向走。一邊走,驚還一邊回首眺望匾裡,夕陽西下,閻氏宅邸頂上是一片片的晚霞,看著近,實則遠,好似那個他永遠觸不到的姑娘。

  這個在兄長庇護下,彷彿永遠長不大的半大小孩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憂愁。

  「驚。」

  黑夫見附近沒有其他人了,喚自家弟弟道:「你可想明白,我之前想讓你記住的事了?」

  驚茫然回頭:「何事?」

  「那豎人對吾等的前倨後恭,閻丈對我的先冷後熱,這是為何?」

  「為何……」驚沉吟片刻,脫口而出道:「是因為他們知道,兄長要做亭長了!」

  「沒錯!」黑夫拍了拍恍然大悟的驚,讓他在路邊坐下。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和蘇秦有關的故事,就叫做《前倨後恭》!」

  ……

  「經歷過這些事情後,蘇秦便感慨說,同樣是我這個人,富貴了,親戚就敬畏我,貧賤時,就輕視我。何況一般人呢……」

  一刻後,說完了蘇秦的故事,黑夫對驚道:「這下你明白了罷,一個人富貴與貧賤,在別人眼裡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今日你我的遭遇,與蘇秦多像,若不是得知我就要當亭長,別說認我為弟子,吾等估計得在閻丈的書房外,一直站著!」

  驚重重地點了點頭,但又有些頹然地說道:「仲兄你有本領,立功拜爵,又有機會做亭長,自然會像蘇秦一樣,被人高看一等,可我……我只能繼續做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士伍,也沒有過人本領,永遠都會被人瞧不起。」

  越說,他就越是自卑。

  「誰說的?」

  黑夫卻鼓勵他道:「吾弟雖然看似頑皮,但我知道你機靈、聰明!如今,便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做吏,和我一樣走上仕途,被人瞧得起!」

  驚的眼睛頓時亮了:「什麼機會?」

  黑夫道:「我若能通過考核,做湖陽亭亭長,第一年只是試用,到了第二年,就是有正式編制的吏員了。我在縣城的時候,問過一位認識的令吏,他說我到時候,可以推薦自家一名子弟,到學室讀書學律!進了學室,你便是弟子了!」

  原來,秦國雖然禁絕詩書,卻也有法家自己的一套教育方式,郡縣普遍設有官學——學室。學室中的學生稱為「弟子」,弟子的來源有一定限制,規定至少是「史」的子弟。所謂「史」,即是政府各級機關的文書、書記、檔案員等低級公務員,亭長雖是武吏,卻也在其中。

  弟子在學室中,要學習書寫、駕車、擊劍、射箭等,其實就是儒家「君子六藝」的變種。但因為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入仕當官,秦朝崇尚法治,最重要的學習內容,還是明習法令。弟子要捧著黑夫抄寫的那些律條,背呀背,直到滾瓜爛熟,變成它們變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學室出身的弟子順利畢業後,一般都由國家分配就業,被任命為低級公務員,步入仕途。而不必像黑夫一樣撞大運,或者其他人一般,在戰場上砍頭顱換功爵為吏。

  「那閻老丈人名高望眾,家境富裕,但你可知曉,他當年也只是一個學室裡的小弟子,一步步積累勞績,才有了今天。」

  說完入學室,做弟子的好處後,黑夫認真地問道:」驚,你可願意入學室做弟子,在裡面熬上兩三年,求一個比現在更好的前程?更高的地位?「

  「小弟願意!」驚已經被激動得熱淚盈眶了,不過卻也有猶豫。

  他低頭小聲道:「可我連字都不太認得,如何做弟子?」

  「這不是還有一年麼。」

  黑夫鼓勵他道:」我今日讓你隨我來匾裡,便是要將你拜託給閻丈,我聽說,閻丈的次子在鄉中開設了一個教人識字知法的孰,交納一些錢帛束修便可入學,你不妨去聽聽……」

  秦國不僅有官辦的學室,還有一些教鄉中富裕有爵子弟識字的臨時課堂。生活在秦國,若是一家人裡沒個識字識數的,說不定哪天就稀里糊塗地犯法被株連了。

  「可是……」驚臉色糾結,人面對不熟悉的事物,邁出第一步總是最難的,以他那馬猴的性格,能安靜坐下來學習?黑夫自己都有點不確信。

  於是黑夫拉長了腔調:「我可聽說了,閻丈的次子,便是今日你所見那位淑女的父親!你若是能好好學識字,入學室做弟子,日後出仕為小吏,到時候也算門楣相當,說不定,閻丈便會把孫女嫁給你!」

  「此言當真?」

  天真的驚頓時大喜,剛熄滅的愛情火苗又燃了起來,他朝黑夫下拜道:「仲兄的深意我懂了!一切聽憑仲兄做主!」

  接下來回家的路上,那個無憂無慮的驚又回來了,他一路腳步飄忽,想著自己突然之間變光明的前程,想著那個讓他一見鍾情的姑娘,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

  殊不知,在他身後的黑夫,卻暗暗搖頭。

  「我愚蠢的弟弟呦,老哥的良苦用心,你怎麼會懂呢?」

  黑夫之所以忽悠驚入學室,什麼改變他前程、讓他和閻氏門當戶對,好迎娶美麗的姑娘……統統是空話!

  最重要的,是黑夫打聽到的一件事:

  入學室的弟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改戶籍,從普通的籍貫,改為「弟子籍」。

  而秦律又規定,弟子籍名冊內的人,學習期間,可以不用服役!

  不止是更役,連兵役、戍卒也可以免除!

  這是嚴密苛刻的秦律裡,為數不多的法律漏洞。

  入學室做弟子,這也是黑夫苦思冥想後,能讓弟弟驚逃過三年後那場戰爭的唯一法子。

  若歷史不做改變,在王剪以六十萬大軍伐楚的戰爭裡,他們兄弟二人會盡數戰死,屍骨無存,魂不返鄉,只留下一封書信讓家人念想。

  現在,黑夫已有信心讓自己活過那場大戰,但卻不敢保證,在紛亂複雜的戰場上,能否保弟弟無恙。

  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

  在衷面前,黑夫是弟弟,長兄如父,衷回事無鉅細地為他考慮許多事情。

  而在驚面前,黑夫就成了哥哥,也該輪到他為弟弟思緒未來了。

  當然,這一切的真實目的,不必訴諸於口,默默地安排,保他平安即可。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不就該這樣麼?

  「我不僅要讓自己一個人活下來。」

  看著前面哼著歌謠的弟弟,黑夫默默想道:「我還要驚也活著,讓咱們全家人,在這沉浮變幻的世道里,一個都不少的活著,還要越活越好!」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19 PM

第49章 善假於物

  這天回到家吃夕食時,驚突然起身說,他想學識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詫異地看著驚。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為家裡有爵位,還有些積蓄,各自跟著匾里閻諍、夕陽裡呂嬰學認了點字。等到驚十來歲的時候,因為種種變故,家裡又窮了下來,他的教育就耽誤了。驚也性格跳脫,整日與裡中年輕人吹牛閒逛,沒個正形,讓母親十分苦惱。如今他卻突然轉性,家人都有些驚喜。

  母親看向黑夫,問是不是他勸驚的,黑夫則笑著說道:「阿母,是驚長大,懂事了。」

  接下來,黑夫又將他正式為吏後,想讓驚去學室當弟子的打算說了出來,當然,只隱去了這麼做,是為了讓驚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曉此事後,家人們更是歡喜,學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強多了。母親欣慰地看著三個兒子,又開始抹眼淚了。

  「汝等父親生前最疼驚,若他能見驚有一個好前程,那該多好。」

  兄弟三人連哄帶勸,才讓母親不再追思故人。

  而後便決定,這個冬天,驚就先在家中學點基礎的識字。等春耕農忙結束,再去鄉邑,請閻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還有兩千多錢的積蓄,足夠交付束修錢了。

  「待到來年這會,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縣城學室做弟子了。」

  驚滿口答應下來,乘著沒有農活,第二天就跟著黑夫,開始了艱難的識字之旅。

  識字的教材,當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漢題材古裝劇裡出現的三字經,那東西宋朝才有。中原貴族用來識字的《史籀篇》,他們這窮鄉僻壤也沒有,所以黑夫只能把從閻氏家裡抄回來的那八篇律令當做教材,挑簡單的字教給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將這幾個字認熟……」

  給驚安排了每日的作業,讓他一個人去撓頭搔耳後,黑夫自己就跑到家裡比較清靜的水井邊,坐在井沿上,在天光雲影之下,開始輕聲誦讀那八篇律令。

  「盜贓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完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耐為隸臣妾,不盈百一十錢到廿二錢,罰金四兩。不盈廿二錢到一錢罰金一兩……」

  讀到這,黑夫放下了竹簡,唏噓道:「原來在秦國,盜一錢也算盜,而盜錢多少,還牽扯到量刑輕重。盜百一十錢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隸了,這麼嚴,誰還敢小偷小摸啊……「

  「盜五人以上相與攻盜,為群盜……」

  過了一會,當背到這一段時,黑夫不由氣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遺憾地說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盜,我的賞錢可要多好幾倍了。」

  一時間,黑夫彷彿又回到了前世畢業後,考縣裡派出所編制的情形,只是那時候他要考的是個小警員,如今卻是派出所長……

  這八篇律令,相當於是考試前閻諍幫他劃好的重點,沒什麼捷徑,只能可勁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時間,差不多把《盜律》讀得爛熟時,院子裡傳來了衷的呼喊聲。

  「仲弟,你姊丈來了,說你要造的踏碓,已經做好了!」

  ……

  一刻後,在幾個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後院裡,便安裝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邊上。

  卻見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樣相差無幾,是木、石組合而成的器具,兩個方形板作為碓架,中間設一橫樑,架起一根長長的碓桿,碓桿頭部裝一隻石錘,碓錘正對一個新制的石臼……乍一看,跟個蹺蹺板似的。

  「仲兄,你讓姊丈做的,就是這麼一個物什啊……」

  驚好奇地過來看了看,不以為然地說道:「我還以為是何新奇的東西,看上去,平平無奇嘛。」

  「待會你便知道它的好處了。」

  黑夫檢查了一遍,腳踩上去試了試後,便端起陶斗,將裡面的稻穀一股腦倒進踏碓下的石臼裡,又接過姊丈櫞遞過來的另一斗米,倒進了原來舂米用的杵臼裡。

  隨後,他便拿起了木杵,對驚說道:「驚,你過來,吾等比比,相同時間裡,誰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別開玩笑了。」

  驚卻連連搖頭,舉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卻瘦成這樣,舂米肯定沒你多。」

  黑夫卻不饒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們比比!伯兄,你幫吾等算著數量。」

  驚這才不情願地過來,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試了幾次,二人便一人一邊,開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們家的後院裡,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聲,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陽和月也跑了過來,好奇地看著仲父和叔父在這較量。

  卻見黑夫手持木杵,高高舉起,又重重落在石臼裡,不時有稻穀濺了出來,最初他舂得很快,可這樣重複了一刻鐘後,就開始流汗了……

  而驚看上去就輕鬆多了,他只需要用腳踩著踏碓尾部的木槓,就能驅動碓頭升起,隨即抬腿減力,讓失衡而落下的碓頭砸在石臼中,反覆起落。

  衷則在旁邊為兩個弟弟揄穀子,每當臼內的稻穀慢慢脫殼、變白,已經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將其勺出,再放入一批乾燥的稻穀。

  最初時,二人舂得的穀物是差不多的,可漸漸地,黑夫那邊,緊密有致的舂米聲音慢了下來,節奏越來越緩,他有些累了。

  而驚這邊,雖然最初時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卻勝在持久,若是累了,他還可以換一隻腳繼續舂,所以節奏一直沒有太大變化。

  於是待半個多時辰過去,黑夫已經雙手酥軟,再也舂不動時,驚卻還能換腳繼續……

  「如何?」黑夫放下手裡沉重的木杵,只覺得雙手彷彿不是自己的了,額頭也滿是汗水,而驚除了腳有點麻,腰有點酸外,居然臉不紅氣不喘。

  衷點了點二人在這半個時辰裡舂出的米,說道:「黑夫舂了4斗穀子,驚舂了5斗穀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驚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結果。

  黑夫卻大笑起來:「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勞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動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確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體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兩個差不多身高氣力的女子來舂,就更明顯了。」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會利用工具,而且還能不斷地改良工具,生產力,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提高的,只是黑夫讓農夫們摸索百年才能達到的事,一天之內就做到而已。

  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就是這個道理。有了踏碓,一個瘦弱的青年也能將十多個人的口糧舂出來,效率不遜色於八尺大漢。

  黑夫將木杵扔到一旁,拍著驚道:「現在信了吧,還說此物無用麼?」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驚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這時候,母親和大嫂也過來了,看著踏碓嘖嘖稱奇。

  大嫂葵試了試踏碓,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說以後若能用這東西來舂米,每天舂家裡人一天口糧,怕是能省不少時間呢!關鍵是,還不容易累,若是農忙的時節,甚至能讓六歲的陽坐在踏碓的木桿上,都能舂出糙米來……

  母親則感嘆說:「若是早些年有這物什,老婦這雙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裡人一時間對踏碓愛不釋手,人人都想上去試試,同時對黑夫想到的主意讚不絕口。

  黑夫卻將功勞推給了櫞:「還是姊丈手藝了得,將我想要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做出來了!了不起!」

  櫞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機邀請他道:「我正旦時服役去了,一家人過年都沒能團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麼說也要一同吃個飯,明日姊丈、阿姊都過來罷。」

  櫞應下此事後,黑夫又拍著踏碓,得意地想道:「萬事俱備,東風亦至,有了這舂搗利器,那東西,我便能做出來了。」

  一想到自己馬上能吃到的好東西,他的自己也高興壞了,便將旁邊看熱鬧的侄兒、侄女一手一個地抱了起來,對兩個小屁孩臉上各親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著仲父,大飽口福嘍!」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23 PM

第50章 南方人吃年糕

  對六歲半的陽而言,秦王政二十一年的這個冬至,讓他終生難忘。

  昨天,仲父和叔父二人,用新制的「踏碓」,一口氣舂了一石稻穀,其中三分之二是秈稻,三分之一是糯稻。舂成糙米還不夠,一直舂到傍晚,幾度篩簸,才將米糠麩皮盡數除去,得到了白淨的精米。

  仲父將舂出來的秈米和糯米各自取了2斗,放在陶盆裡用冰冷清澈的井水泡著,然後就將陽,還有他的妹妹月一手一個抱了起來,一人親了一口,誇口說明日要給他們做好吃的……

  就為了仲父這句話,正是嘴饞年紀的陽很晚都沒睡著覺,一直在琢磨仲父所說的美味究竟是什麼。

  「是飴糖吧!我聽見仲父打發叔父去鄉市買飴糖了!」

  他的妹妹,只有五歲的小月睜大了眼睛,陽彷彿能看到她齊額頭髮下,眼中滿是星星。香甜可口的飴糖,他們一年也就能吃到兩三次。

  「肯定和那些米有關係。」陽則如此認為。

  在他眼裡,那些舂好的精米,便已經是美味了。陽正是容易餓的年紀,**米時可以大口大口嚥下,不必擔心被米糠刮得嗓子疼,可平日裡父親要拖著一條傷腿下地,母親也忙得很,既要收拾家務又要織布又要照顧大母,哪有時間細舂。

  在滿滿的期待中,兩個孩子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陽再一睜眼,已經是第二天大亮,冬至到了……

  對他們家而言,冬至日不單單是一個節氣,還是個特殊的日子。

  和藹的大母(祖母)總喜歡抱著陽和月,絮絮叨叨地談論往事。

  她說,仲父是冬至日平旦的時候出生的。湊巧的是,叔父驚,也是兩年後的冬至日莫時出生的,他的出生純屬意外,是大母去給大父送飯時,被一隻跑過身邊的兔子所驚,突然來到這個世界……

  所以大母常拿這件事來開玩笑,說叔父驚是為了和仲父趕上同一天出生,才急衝沖降生的。

  每每聽到這,陽和月都會好奇地問,小孩如何出生,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還是從井裡撈到的?亦或是那隻兔子變的?

  對此,大人們都面面相覷,避而不談。

  但對黑夫和驚同一天出生這件事,那位住在鄉中,雖然不識字卻懂《日書》,常給人定日子時辰的姑大母是這樣認定的:能在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必定是命脈相連,黑夫和驚,不單是親兄弟,還注定會同生共死……聽上去神神叨叨的。

  總之,冬至日對他們家而言,有些特殊,今年就更加特別了,這一切,全是因為仲父!

  陽揉著眼睛走出房門時,發現母親和姑姑正庖廚裡忙活,燒火架釜,釜上還有蒸飯用的木甑。待陶釜裡的水燒開後,便將已經泡得脹鼓發白的米舀進熱氣騰騰的木甑中,用旺火蒸煮。

  不多時,庖廚裡便蒸汽滾滾,濃濃的米香不斷地從廚房溢出,聞得陽直流口水。

  這時候,仲父也彎著腰進了廚房,他們家都是世代窮人,可不知道什麼「君子遠庖廚」的古怪規矩,仲父不顧煙火嗆鼻,蹲在灶旁用扇子煽火,同時注意著火候。

  在他喊可以時,叔父等人就齊齊進來,將木甑抬起,把蒸得九分熟的米飯,乘著熱乎,一股腦倒在洗得乾乾淨淨的石臼裡。

  接下來,便是最讓陽覺得好玩的時候了,卻見姑父櫞脫了冬衣,光著上身,手持大木槌,而仲父則踩到了新造的「踏碓」上面。

  二人一人一邊,先將石碓裡的米飯捱爛,然後姑父揚起木槌用力舂搗,仲父也看準他的節奏,抬腳踩踏。你一下我一下,石錘和木槌,此起彼伏地落在臼裡,不斷舂砸滾燙的米飯,發出了」嘭咚、嘭咚」的聲音,使之變成了一個粘稠的飯糰……

  哦,不該叫飯糰,仲父對陽說,這東西,叫「年糕」。

  「過年沒吃上,只好冬至吃了。」仲父笑著如此說道,但陽不明白,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叫「冬糕」?。

  這個過程裡,仲父還允許陽和剛醒來的月,以及姑父姑姑家四歲的女兒「辰」,從石臼裡抓一把糯米飯在手,跑到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兄妹三人手上、嘴邊都沾滿了黏黏的飯粒,最後指著對方的模樣,咯咯地笑了起來,開始在院子裡你追我趕地打鬧,而後,前院的大黃犬也加入了進來。

  叔父驚也看著他們笑,換了平時,這個長不大的孩子王已經跑過來和她們一起玩鬧了,但此刻,他卻被仲父分配了任務。蹲在旁邊,每次木槌落下的間隙,叔父就便快速用清水打濕手掌,伸進石臼裡,將未捶的飯糰翻過來,覆蓋在已捶的部分上。

  就這麼循環往復,最後,一直將其捶成實礅礅的一大團,才算舂好。

  到這時,陽看見,姑父已經氣喘如牛,說這活真是累人,手臂痠痛,虎口發麻。而反觀操作踏碓的仲父,卻臉不紅氣不喘,跟沒事人一樣。

  卻見仲父繼續指揮眾人,將舂好後放在長案板上的大塊米糕再揉幾遍,然後,捏成幾個長條,抹平上面的皺褶,再均勻地塗上少許熱膏。最後親自用刀,將長條切成大致均等的十數小塊,而後用砧板一壓,一個個酷似碟狀的圓形年糕就呈現在面前。

  仲父甚至曉有興致地用雹突(蘿蔔)刻成印章,抱著陽和月,讓他們用自己的小手,捏著印章,使勁往年糕餅子上一蓋,一個圓形和月形的印戳,就出現在年糕上面……

  「我也要。」

  姑姑家的小辰也被抱到案上,仲父給她也做了一個,蓋在年糕上,留下了一個五角星……

  「圓的就是陽,彎的就是月,五角星就是辰,好不好玩?」

  「好玩!」

  陽和月坐在仲父寬闊的臂彎裡,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辰也騎在仲父脖子上歡快地叫出聲來。

  小孩子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們每天吃的米飯,還可以變得這麼有趣!

  「不僅好玩,還好吃呢。」黑夫身上掛著三個孩子,大笑起來。

  在之後兩千多年裡,中華大地的食譜會漸漸發生變化,粟將慢慢從主角的位置退下來。最終,北方會變成麥子的天下,而南方,則一直是水稻的王國。

  中國人喜歡統一,國不分南北,但偏偏在吃上,卻得分個南北,鬥鬥黨爭。

  在北方人看來,南方人「飯稻羹魚」,那是多麼辛苦的日子啊,甚至會為他們感到同情。

  可若讓南方人自己來說,米飯就著鮮美的魚湯,生活有滋有味,每天啃饅頭干饃那才叫沒勁呢!

  對於南方人而言,饅頭麵條之類,可當早點、宵夜,但正頓主食,還得是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才能管一天的飽。在他們眼裡,稻米就像老妻,攜手登堂入室,吃百年也吃不厭;面是小妾,外廂伺候著,偶爾嘗嘗鮮就行。北方人則覺得,這關係怕是弄反了吧……

  說白了,飲食的差異,不過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管地裡種著什麼,都得弄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這才是吃貨國本色。

  同理,北方人有北方人過年的方法,南方人也有南方人過年的套路。北方人有餃子,南方人的年味就少不了年糕。

  黑夫前世是個地道的南方人,正巧,這南郡安陸,也是目前秦國的極南郡縣,再過千把年,這裡就是「湖廣熟天下足」,也算魚米之鄉。莊稼更是粟米和稻穀各半,甚至還有些糯稻,唯獨麥子種的少。

  於是黑夫便回憶著前世小時候在老家過年的場景,將那熱鬧的舂年糕景象,複製到了這兩千多年前……

  只可惜,他沒有時間做出磨來,沒辦法將米先磨成粉再蒸,做不出正兒八經的年糕,眼前這些東西,沒那麼精細,稱之為「餈粑」似乎更妥當些。

  但是,黑夫想要的那種,全家人齊心協力舂著年糕,老老少少,笑語喧嘩的年節場面,卻是實打實的。

  小孩子們尤其喜歡這種場面,他們三人在院子裡你追我趕,你叫我嚷,有吃有玩,好不快活。

  一家人得真有溫情在其間,心齊了,方能打出粘團不散的年糕!

  「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黑夫不由感慨萬千。

  ……

  到這時候,體力活差不多干完了,黑夫挑了一部分年糕出來,讓大嫂和阿姊再回廚房蒸一道,熱騰騰的年糕出釜後,軟軟的,扯一塊,可以隨手包成年糕糰子吃。

  驚性子急,扯了一團就往嘴裡塞,結果燙得哇哇大叫。黑夫則慢慢吹涼點,才放入嘴中,忍不住閉上了眼,那筋道軟糯的感覺,讓他無比熟悉和眷戀。

  除了素吃外,也可以蘸點他讓驚去鄉市買來的麥芽飴糖,入口別提多甜了,三個小孩子尤其喜歡,吃得合不攏嘴。

  小月還懂事地捧著一塊蘸了飴糖的年糕,遞到了黑夫母親跟前,奶聲奶氣地說「大母吃」,母親則欣慰地接了過來,只是這年糕有點粘牙,對齒發動搖的老人家不太友好。母親只是隨便吃了點,又繼續端起了粥,看著這閤家團圓的場景,這就是身為母親,最佳的美味了……

  當然,年糕也可以蘸醬、蘸鹽,但黑夫不提倡那種吃法。

  「甜年糕才是正統,鹹的,統統是異端!」

  黑夫開始拉著侄兒侄女,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一邊的驚卻當著他的面,將用膏油就著鹽烹過的一塊年糕一口吃下,還吧唧著嘴說味道比甜的好……

  其他人也吃得肚兒圓了,對年糕的味道讚不絕口,說是又糯又香,可口沁人。

  過去他們是苦中作樂,今日,卻是甜中享樂。

  全家人是圍坐在一起解決這頓飯的,雖然這時代貴族都實行分餐制,各自面前有個案几,鐘鳴鼎食。可黑夫家世代窮人,吃飯甚至都沒桌子,面前擺個木墩,往地上一蹲就可以開吃,哪來那麼多破講究?

  黑夫倒是喜歡這種氛圍,這也是作為後世人,根深蒂固的思維吧,就覺得團團坐挺好的啊,熱鬧,親密,吃完以後,還能對坐著閒聊侃山。貴胄之家的那種疏離感,兄弟鬩牆,這裡不存在。

  詩云: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雖然這裡既無鐘鼎,亦無酒饗,但一家人的歡聲笑語,卻比這世上任何鼓瑟鼓琴都要動聽……

  夜色漸深了,黑夫今日高興,還在為兄弟幾個科普年糕的N種吃法。

  「剩下的年糕,乘著冬天曬乾,可以存很久,想吃的時候就切片,或是煮,或是炙,都行。只要三五片,吃了管一上午的飽。」

  黑夫在這說得興致勃勃,卻不防大哥衷笑著聽了許久後,突然有些惆悵地說道:「吾家自從父親去世後,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一時間,全家人都緘默了下來,的確,這幾年間,他們家出了很多事,最後從一個好好的中人之家,跌落到溫飽線上。

  而後,衷竟起身,朝著黑夫作了一揖!

  「仲弟那一日在縣城,對我說,會讓家裡日子會越來越好,當時我還不信,可現如今,仲弟,我當真信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26 PM

第51章 安心在外

  不知不覺,自從黑夫從縣城服役回來後,先是得了爵位、賞錢,補貼了家用;接著又將任亭長,這會讓全家地位有一個巨大的提升,還能送驚入學室,給他也謀一個更好的前程。

  平日裡黑夫也沒閒著,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裡真正裝著家人,是不會折騰這些的……

  現如今,黑夫儼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連本是長兄的衷也覺得,聽他的準沒錯。

  那天晚上,衷還說了許多話,但最後都匯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後便安心在外奔忙,家裡的阿母和驚,為兄會照應好!」

  有了大哥這句話,黑夫就放心了。

  過了冬至之後,日頭越來越短,好在這時代處於一個氣候溫暖期,黃河兩岸有千畝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裡甚至能見到犀牛,過了長江,就有大象出沒……南郡也可以算作亞熱帶氣候,一般來說不會下雪,但早晚時依舊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氣如何,黑夫都會一大早起來,順便將對面的驚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給他,讓驚去記。

  他自己則一邊踩著踏碓,為家人舂一天的口糧,一邊就著朦朧的晨光,捧著抄錄的竹簡讀誦……

  讀著舂著,黑夫卻忽然笑出聲來。

  「以後萬一我發達了,這件事傳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蘇秦頭懸樑錐刺股並列,成為勵志的典型故事,被廣大中學生運用在作文裡呢……就叫』踏碓誦律『如何?」

  想到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來,讀得更起勁了,只是這朗朗讀書聲都掩蓋在舂米聲中,他在為亭長考核做準備這件事,連鄰居們都不知道。

  ……

  就這樣,到十一月下旬時,黑夫已將八篇律令記誦得滾瓜爛熟,還讓大哥衷幫他看著原文,隨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後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里閻宅,當著閻諍的面,把整篇《盜律》全背誦出時,閻諍都驚呆了……

  「後生,你只用了十來天時間,便能將八篇律文全部背下來!?」

  閻諍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過去在學室裡教過書,也見過類似的聰明弟子,讀過幾天就背誦熟練。可那些弟子乃是世代文吏,從小就對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卻不一樣,祖輩務農,剛來閻宅求教時,他還對律令一竅不通呢。

  黑夫想告訴閻諍,如果他也經歷過高中語文課令人髮指的背誦全文,這點內容簡單的律條,其實不算什麼。再說了,警官學院也是有司法課的,比起後世法律各種複雜冗長的條款,秦律已經很簡明扼要了,畢竟這是法律的草創時代……

  最後,閻諍只能將此歸結為黑夫聰慧,更加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

  這些天裡,閻諍也讓自己在縣上為吏的弟子打聽過了,黑夫被徵召為亭長,確有此事。據說除了縣右尉外,連獄掾喜也很欣賞此人,閻諍頓時覺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修,收其為弟子,教他律令是對的。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閻諍便讓黑夫每日都往匾里跑一趟,老人家專門抽出小半天時間,來指點黑夫如何應對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會讓你當場背誦律令。」

  閻諍一邊嚼著黑夫獻上作為禮物的年糕,一邊說著。這食物曬乾,用膏油烹煎後十分鬆脆,不像剛做出來時那麼粘牙。而且別看這閻諍六十歲了,身體倒是好得很,據說前年剛娶了一個小妾,年紀只比他那小孫女大一點,也真是厲害……

  「那會如何考校?」黑夫虛心求問。

  「到時候,便是他問你答,問的多半是這八篇律令裡的條款,只是具體到實際的案件裡,讓你來做抉擇判斷。」

  閻諍讓隸妾遞過布巾,擦了擦嘴道:「打個比方,主吏掾會問你,』甲誣乙盜牛,乙未盜,甲何論?『」

  「甲當論誣告反坐,以盜牛罪論處!」

  黑夫下意識地就說出了答案,誣告反坐嘛,這不僅是《盜律》裡的內容,也是他親身經歷過的案件。

  「再問你,有人偷摘別人的桑葉,贓值不到一錢,如何論處?」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農本,盜桑者當嚴懲,罰服徭役三十天!」

  「不錯。」

  閻諍誇獎道:「不但已將律令背熟,還掌握得不錯,待我將律令上容易出錯的地方找出來,讓你熟悉一遍,臘月初一,主吏掾的問題,應當難不倒你。」

  ……

  從這天起,黑夫開始每日都去匾里拜訪閻丈,對路上遇到的同裡人,他只是笑著說去訪友,並未透露給任何人。家人也聽他的話,對此事守口如瓶,所以裡人都不知道。

  黑夫剛回來時,裡人還對他有些畏懼,畢竟有力擒三賊的名聲擺在那,可慢慢地,他們發現黑夫見了誰都禮貌地打招呼,眾人的那點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將他看做自己看著長大的鄰家小子。

  反倒是裡中的婦女們開始傳言,說黑夫大概是在匾里瞧上了誰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過去一趟……

  可守著裡門的裡監門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當黑夫回來時,名為「圃」的裡監門老頭都會意味深長地對黑夫笑笑,還經常拉著他閒聊。

  說著說著,就說起了黑夫便宜老爹還在時,與裡監門一同上戰場服役的往事。

  「我與你父也算袍澤了,一起持矛流血,我這條腿,便是在他面前被敵卒一劍戳穿的,當時好在你父將那敵卒殺了,不然我這條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裡監門老頭感慨完後,一瘸一拐地去給黑夫盛熱湯,還說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你若是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語,裡監門說的雖然是事實,可便宜老爹死後,他們家落魄的那幾年,為何不見這「比親仲父還親」的裡監門拉一把?

  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黑夫心裡門清。

  裡監門之所以突然對他親熱起來,無非是看他們家一戶兩公士,黑夫也在縣裡得了名聲,今後或許有裡監門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這夕陽裡雖然只有幾十戶人家,可裡面的「政治鬥爭」卻還挺複雜的。早在楚國時期,這一帶就只有三家小士人,其餘皆是庶民。安陸被秦統治後,那三家士人就搖身一變,成了裡監門、里正、田典,這三個職位,已經被他們父子相傳了兩三代人。

  三家中,里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職權也更大,裡監門家則稍受排擠。可裡監門在戰場上立過功勛,爵位是第3級的「簪裊」,乃是裡中之冠,這就讓瘸腿老頭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取而代之,爭取里正一職……

  這裡中的三個小吏的任免,看的是兩樣東西,一是在鄉上有沒有關係,二是在裡中有沒有足夠財力和聲望,若是裡中的有爵者都到鄉上推舉一人為里正,那換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擁有兩名公士,並與里正有仇怨的黑夫家,裡監門當然要竭力爭取了。

  「屁大個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國演義?」

  在洞察裡監門的想法後,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過,在想到前世親眼所見的幾次村委會選舉,他就笑不出來了。

  新世紀的許多農村,同樣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戶人家,一個小小的村委會選舉,都能弄出美國大選的陣仗來,各家爭奇鬥妍,好不精彩,真人讓他長了見識……

  對此,黑夫只能吐槽一句……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但黑夫現在壓根不想管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經事要操心。

  ……

  日復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過去,距離臘月初一越來越近,黑夫在閻諍家的法律問答訓練也越來越深入。

  這時候,他也開始慶幸自己對閻諍恭敬的態度,因為這些律令條款裡,還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誦原文無人指點的話,還真有可能陷進去。

  打個比方,盜律在針對溜門撬鎖這種犯罪時,只簡單地寫了一句「抉籥(yuè),應贖黥」,可實際操作時,卻有好多種判法:

  撬門鎖目的在於盜竊的,未能撬開就離開,或未撬開而被拿獲,也算作犯罪,都應贖黥。

  撬門鍵目的不在盜竊的,已開才算作撬,未開應罰二甲……

  對於既遂那就沒什麼好說了,如屬未遂,那麼罪犯是否具有主觀故意「欲」,將成為量刑的標準。

  雖然黑夫一直沒搞明白,撬別人家的鎖,目的卻不在盜竊,那到底是想幹嘛?難不成是進門幫你查水表?

  總之,隨著問答練習的進行,黑夫一點一點地熟悉了這些律條,而不僅限於背得原文。他對於秦國律令的瞭解,也不再侷限於「嚴苛」二字。

  閻諍作為一個老吏,對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說,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何謂盜賊?竊貨曰盜,害良曰賊。

  秦律對待盜、賊極其重視,懲罰極其殘酷,固然是亂世當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內地郡縣,殺人越貨逐漸減少乃至絕跡,十里八鄉的每一個夜晚寧靜得就如熟悉的睡眠,連犬吠聲聽起來都那麼天籟而懶洋洋,若能讓這樣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頷首以為然,這年頭,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這麼簡單,不用那麼華麗,也沒有太多奢侈。

  當然,要是秦國的租賦輕一點,徭役少一點,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的王,是個慾望極強的人,即便天下一統了,依然會有許多大工程、大遠征陸續上馬。租賦是不可能輕的,徭役也將越來越重,直到大澤鄉的一聲吼,將這個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離黑夫,為時尚遠,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目前還只是獨善己家的階段。

  終於,到月末時,黑夫也達到了出師的標準,閻諍說以他現在對律令的熟練,去縣裡做一個文吏都足夠了。

  「夫子之恩,黑夫絕不會忘。」

  閻宅書房內,黑夫再度頓首長拜,表現得對閻諍感激涕零。

  這閻諍雖然勢力了點,其實人還不錯,這些天也算悉心教導,第一天前倨後恭的事,黑夫就當做沒發生過了。

  同時,他也詢問了自己藏在心中許久,卻一直沒有問出口的事。

  「敢問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進獻某種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勛,可有購賞?」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30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31 PM 編輯

第52章 這一定是體制問題!

  「能讓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

  閻諍看了黑夫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吃剩一半的年糕餅子,若有所悟。

  不過他卻沒有過多的追問,而是沉吟思索起來,半響後才道:

  「這些器具機巧,都歸工師管轄。《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百工之事,由咸陽內史監管,各郡、縣則由縣令監管,縣令之下有縣工師,負責管理縣中百工。每一年,縣工師都要上繳所制的器具、兵器到郡上評比,若被評為下等,便要受罰,若連續三年被評為下等的,加重懲罰。」

  黑夫頷首,秦國的農、工,都有設置了一套從上到下的官職進行管理,難怪能把國內資源統統集中到戰爭上。而且手工業以官辦為主,還經常搞考核評比,像他姊丈那樣的個體工匠反倒是少的。

  說完罰,閻諍開始說賞了:「反之,我秦國素來不喜沒有實用的奇技巧淫之物,而提倡功至為上,若百工之人有增加實效的器具獻上,且真的能達到所說的效果,也應當有賞賜,或賜爵、或賜錢……」

  黑夫聽懂了,所謂的「功至為上」,就是注重效用,或謂「功能至上論」。

  這的確很符合秦國人的性格,打個比方,鐵劍雖然經過千錘百煉,可以比青銅鋒利耐用,但既然無法大規模製造,大規模裝備軍隊,便不為秦軍所青睞。

  鐵甲也是同理,雖然燕國、楚國已經開始有身披鐵甲的精銳部隊,但秦軍依然清一色的皮甲,畢竟這東西光靠罰款,每年都能罰得上萬副。

  再者,想要鐵兵、鐵甲,大敗敵軍後,從俘虜屍體身上拿不就行了……

  總之,低成本、大規模、好用,這才是秦國官府青睞的要素。

  黑夫這下樂了,自己家裡的踏碓,不就是這樣的好東西麼!

  他可算明白了,為什麼秦國沒有像推廣牛耕一樣,將北方齊魯一帶已出現的石磨推廣開來了。大概是因為石製的磨在這時代造價不低,難以做到澤被家家戶戶吧,也就是富貴人家學著造一個,傳播極其緩慢。

  可踏碓不同,其構造簡單,隨便來個工匠瞧一眼,就能仿造,而且材料也好找,造價低廉。

  「這可是大功一件啊。」

  黑夫正開心著,覺得這回去縣城考核,順便向縣工師獻寶,說不準又有爵位、賞錢要到手了。以後要是能持續不斷地推出類似的發明,一路升爵發財不是夢。

  然而,閻諍卻給他當頭澆了一盆涼水。

  閻諍面色嚴肅下來,對黑夫語重心長地說道:

  「老夫還是要提醒你一句,若不是百工籍貫的人獻上此物,官府或許會先收下東西,卻要懲罰獻物之人一番。嘿,到時候別說做亭長,黑夫,你恐怕連這公士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

  這天午後,黑夫早早辭別閻諍,結束了自己的最後一堂課,明天一早,他就要前往縣城,參加臘月初一的官吏考核。

  離開匾里,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夫依然滿腦子都是閻諍告誡他的事。

  閻諍澆滅了黑夫的美夢,並且給黑夫說了一個許多年前,他在咸陽御史府核對律令時,聽御史府法官講的故事……

  從前韓昭侯喝醉酒睡著了,掌帽官怕他冷,就給他身上蓋了衣服。韓昭侯睡醒後看到身上的衣服,問近侍說:「蓋衣服的是誰?」近侍回答說:「掌帽官。」昭侯便同時處罰了掌衣官和掌帽官。

  韓昭侯處罰掌衣官,是認為掌衣官失職;他處罰掌帽官,是認為掌帽官越權。不是不擔心寒冷,而是認為越權的危害超過了寒冷。所以明君駕馭臣下,臣下做好本職工作即可,不能越權去立功,超越職權就該治罪……

  那個口吃的韓非還將這個故事總結為:「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

  這就是法家思維了,對於官員如此,對百姓戶籍,同樣如此。

  秦國從商鞅變法,給社會各類人員劃分籍貫後,就規定什麼籍貫的人,就應該干自己本職的工作:

  士伍種田打仗,百工製造工具,商賈販賣有無,官吏好好管理地方。

  所以在秦國官府眼裡,若是一個士伍不好好種田服役,而整天琢磨機巧、賺錢,那就好比貓兒不好好捉老鼠,卻跑去學公雞打鳴一樣。

  就算你真做出了好東西,也絕對不能褒獎,若是為了一件小器物,卻樹立了不良的風氣,給人非分之想,爭相效仿,那還了得?這秦國的秩序,不就亂了麼?

  所以,對這種不安分的人,官府要先收下他獻上的東西,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口頭表揚一番,然後再狠狠地處罰此人……

  器物無罪,人有罪。

  正因如此,過去百年間,哪怕張儀、甘茂等山東遊士入秦後靠著一張嘴驟然成為顯貴,秦國人卻只是默默地看著,而不會動心思也學著去做游士,謀富貴。

  因為他們不是專門給外國人才設置的」游士籍「,所以秦國人哪怕再豔羨,卻也清楚,那條路,永遠都不屬於自己。

  他們只能一代接一代的種地、當兵,遵循著商鞅劃定的利出一孔。

  後世的人恐怕有些無法理解,秦國的籍貫界限,不是你隨便能跨過的,攔在黑夫面前的,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塹……

  「這麼說,除非我有朝一日做了工師,或者負責此事的主官,否則,想靠創造發明創造升爵位的法子,是不可能了?」

  黑夫欲哭無淚,原來走了半天,前面是一條死胡同啊。幸虧自己沒有急沖沖地去縣城獻寶,不然就陷進這個大坑裡去了,前面無數努力,頓成白費。

  雖然道理是這樣,可黑夫依然覺得不對,怎能因為戶籍管理,而抹殺了人們發明創造的積極性呢?

  「這一定是體制問題!」他憤世嫉俗地朝著老天揮了揮拳頭。

  看來關於踏碓,黑夫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了。

  正想著時,他卻看見,前頭的路上,有個人影急匆匆地朝這邊跑來,卻是他的弟弟驚!

  驚也看到了黑夫,跑得更急了,還在半道上摔了一跤,滾了一身泥。

  「出何事了?是不是阿母?」黑夫心中感到一陣不安,第一反應是母親是不是又生病了,連忙過去扶起驚問道。

  「不是……」

  驚滿臉焦急:「里正不知從何處得知,我家有能舂穀更便利的踏碓,便逼著姊丈也給他家造一個,姊丈不從,里正竟煽動全里的人,將咱們家圍了!」

  「還有這等事!」黑夫面色頓時一變,但隨即卻反應過來:「那你是怎麼出來的?」

  「當時在外砍柴,回到家見狀不妙,便想來尋你,里監門放我出了里門……」

  「原來如此。」黑夫又問道:「里正煽動裡人圍了我家,到底想作甚?」

  驚氣得咬牙:「里正要伯兄和姊丈將踏碓交出來,分享給全里的人,一起用!其實就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十幾戶人受他慫恿,都堵在門口呢!仲兄,快隨我回去看看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32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34 PM 編輯

第53章 鄉里鄉親

  此時此刻,夕陽里內,黑夫家門前,被黑壓壓幾十個人圍著,他們都是里中的百姓,且女多男少。

  按理說,冬天雖然沒有農活,但農民卻並不得悠閒。因為秦國律法規定,春天二月以後,便不準到山林中砍伐木材,到七月才解除禁令,只有因死亡而需要伐木製造的棺槨,才不受季節限制。

  所以農戶家裡的成年男子,都得乘著冬天沒有禁令時,將開春後的柴火砍夠。若是有一技之長的,還能上山設置捕捉鳥獸的陷阱和網罟,下河獲取魚鱉,好補貼家用。

  至於女子,除了織布外,就是在家裡手持木杵,整日舂著好似永遠都舂不完的穀子。

  這個本該一切如常的下午,卻因為里正之妻登門被打破了。

  里正之妻告訴在家忙活的農婦們,她聽說,住在里東的衷家,新做了一個舂米的器具,可以使舂米的時間大大減少,而且費的力氣不大,還不必雙臂痠痛。

  「這些,都是工匠櫞之妻與其鄰人閒聊時說漏嘴的,聽說月中就做好了,放在衷家裡,已用了半個多月,舂了好幾十石穀子!」

  「此言當真?」

  一聽說有這種好東西,里中的婦人們頓時炸開了,紛紛扔下了手裡的木杵,吵著要去瞧瞧。

  正當她們說說笑笑地走出家門,準備像往常那樣,去叩門拜訪時,里正卻出現了。

  里正面色陰沉地告訴她們,他剛去找過做這件器物的櫞,誰料櫞卻死活不願意為其他人打製此物,還帶著其妻跑到了衷家裡去了!

  「櫞說了。」里正對著聚集起來的各戶男女道:「他說自己發過誓,不會替別人製作此物!」

  不少婦人一聽此言,頓時嚷嚷了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

  「身為百工,不就應當好好為吾等士伍做器具麼?里正有令,他怎敢不做!」

  里正見群情憤慨,時機差不多了,便舉起手煽動道:「汝等且聽我說,幾代人來,夕陽里的鄉親,便如同一家人一般,臘月祭祖在一起,鄉飲群聚時,也是將各家食物拿出來分食。但凡有好東西,皆應與里中眾人同享!這就是里中早就定下的規矩!」

  「對。」

  「沒錯!」

  眾人紛紛附和,雖然這所謂的規矩,早就沒人當回事了。

  「可如今,衷和櫞卻不願意交出此物,不願讓里中諸女舂米省點氣力,縱然我是里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既然我不能說服他二人,還望汝等與我同去,好好勸勸他們,讓衷將此物交出來,若真的好用,便讓櫞為每家每戶都打製一個,何如?」

  「里正所言甚善!」眾人一聽里正是想讓各家各戶都用上那好東西,頓時高興了,紛紛贊成。

  於是乎,不多一會,衷家外面,昔日空蕩蕩的半畝桑林已擠滿了人,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還有人踮著腳,越過牆垣往裡面看去。

  更多的村婦,則是在外面嚷嚷了起來:

  「衷,你出來說句話!」

  「那舂米能省力省時的器物是不是真的?」

  「櫞,若真有此物,你身為百工,為何不為里人打製?」

  衷家的木門緊閉,裡面的人也一言不發,只是隱隱有小孩的哭聲傳來……

  ……

  看著衷一家子被堵在門內,遭到裡人逼問,夕陽里里正心裡別提多舒暢了。

  里正雖然小,卻也是一里之長,負責掌管戶口、檢查非法、催納賦役之事,平日裡誰見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從那黑夫去縣城服役,立功得爵歸來後,他們家就越發高傲,不將自己放在眼裡。黑夫那個小豎子,平日裡在路上遇見別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獨見了里正,竟是頭都不想點一個,此子真以為自己得了公士爵,就了不起了?

  因為黑夫讓家人三緘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長的事,所以包括里正在內,里中眾人統統不知……

  里正與衷家兄弟本來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經想好了,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來借牛時,定要他們知道,這里中,到底誰說了算!

  但機會比里正預想的要來得快,前兩天,他的妻子去裡北串門時,傳回來一個消息:工匠櫞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鄰居閒聊時說漏了嘴,誇口說櫞幫黑夫、衷做了一個可以用腳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將舂穀子的時間節省一半,而且還不費力……

  里正有些不信,但拗不過妻子的嘮叨,今日他便去了櫞家,想問清楚此事。

  誰料櫞卻支支吾吾,明顯心裡有鬼!

  里正疑慮之下,便假裝去如廁,摸到櫞家後院,竟真的看見了一個酷似橘槔的舂米器具!

  這下櫞百口莫辯,里正勒令他為自己造一個相同的,後日送到家中去。誰料這櫞也夠狠,當場拒絕了里正,還將那東西給砸了!然後就帶著他妻、女,跑到衷家去了……

  里正未能得逞,氣急敗壞之下,便有了今日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裝公允,要讓這衷一家老小難看,遭到全里人的敵視!

  「看你家以後要如何在里中立足!」

  正當里正得意洋洋地看著衷家被圍時,田典過來了,他低聲奉勸里正,說今時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在全縣都有名聲呢,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千萬別把事情做絕了!

  「我就做絕又如何?」

  里正不忿,他本就是個倔強的小地主,為家族曾經「士」的身份驕傲,心心念念要維護自己在里中的地位。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再是一個舂米器物的問題了,而事關到他在里中的威望。若是連一個小小的百工都敢違抗他,連衷家兄弟都收拾不了,他還怎麼當這個里正?那個爵位比他高的里監門老頭,可隨時都覬覦著這個位子呢!

  所以里正一意孤行,對田典道:「休要再勸,我今日,定要讓衷家低頭,乖乖將那器物獻出來!」

  田典搖了搖頭,離開了,臨行前說,這件事,他會兩不相幫。

  「乃公也不需要你幫!我才是這夕陽里一里之主!」

  看著田典懦弱的模樣,里正十分鄙夷,他繼續說著些煽動裡人的話,讓他們對衷家怨氣更甚,好似衷家不將那器物交出來,就是欠了他們一般。

  鄉里生活就是這樣,地方小,抬頭不見低頭見,摩擦就多。鄰里之間,雖然平日裡和和氣氣,可一旦你家有了我家沒有的,我想要你擁有的,便會導致嫉妒、羨慕。

  自從黑夫回來後,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不僅新修補了門、牆,每隔幾天還能吃上點魚、肉,更為了保住踏碓的秘密,這些時日都不邀約鄰居去家裡坐了……

  慢慢地,周圍的鄰里,便對衷一家子有了點意見,各種情緒開始醞釀,背地裡說他們家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里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兒子出門,留著一人在家舂米的沒見識村婦,便很願意跟著里正來看熱鬧……

  更有人惡意地朝他家嶄新的門上扔泥塊,宣洩著嫉妒。

  見差不多了,里正便假惺惺地阻止了眾人,他分開人群,揚著高傲的頭,站到了最前排,叉著腰,大聲朝衷家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了,到時候驚嚇到了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裡情面!」

  他知道,那黑夫雖然是個狠角,但今日卻不在家。

  至於衷?呵呵,里正是看著他長大的,衷從小到大,就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在戰場上傷了腿後,在人前更多了一分卑微,凡事都不會爭執,處處都會忍讓。以往里正在借牛、借農具、分田上難為衷,衷也只是無奈地笑笑,不敢有什麼意見。

  所以里正篤定,衷一定會向自己低頭!

  他話音剛落,衷家黑漆漆的木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衷一隻腳跨出了門檻外,一隻腳還在門檻內,左手扶著門,右手則掩在身後。

  他看著外面黑壓壓的鄉親,看著趾高氣揚的里正,臉色有些發白,那條在門檻內的傷腿,好似在微微顫抖……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35 PM

第54章 衷

  「都怪我,我不該多嘴多舌,讓鄰居知道了此事。」

  櫞靠在門上,一言不發,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則哭哭啼啼,拉著衷,將這件事的原委說了出來。

  現如今,里正已經帶著數十人,將他們家的門堵著水洩不通,還不時有人踮起腳尖,往裡面眺望,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村婦。

  而那些或義憤填膺,或幸災樂禍的呼喊,更是不絕於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嘆了口氣,回過頭,他的一對兒女年紀還小,被這陣仗嚇得大哭起來,母親連忙將她們抱在懷裡,捂著他們的耳朵,說不哭不哭……但這微弱的安慰,依然擋不住那些將瓦片都震得發顫的高呼:

  「衷,你倒是出來說句話啊!」

  「怎麼如此磨嘰?快些出來將事說清楚!」

  衷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出頭的人,這個月來,更是放心地將家中大梁交給了仲弟黑夫。看著黑夫讓家裡的日子一點點變好,看著原本不懂事的三弟驚也步入正途,衷就覺得,自己這個做長兄的,這些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可現在,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去了匾里,這會或許正在專心誦讀律令。另一個拎著銅斧去山上砍柴,出門前吹牛說要背一個月的柴火回來。

  就他那小身板,行麼?

  衷搖了搖頭,現如今,家裡就只剩下他,還有比他更老實巴交的櫞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戰戰兢兢地走過來,用帶著哭腔的語氣道:「若是實在沒辦法,那便答應里正罷,只是一個踏碓,就讓里正,還有全裡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從嫁給衷之後,里正一家就憤恨在心,近幾年,這種報復越發明顯。葵實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會慚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來的。

  「沒錯。」

  浣也擦了擦眼淚,抓著衷的胳膊道:「伯兄,雖然答應了仲弟,不要將此物給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實在沒法子了,還是先交出去吧。櫞已經將家中那個砸了,也算對得起仲弟,可現在,是實在拗不過了。外面那麼多人,都是鄉里鄉親,若是執意不給,往後他們會怎麼看吾等,恐怕在這里中,再無法立足了……」

  聽著妻子和妹妹的勸告,衷點了點頭。

  外面又傳來了里正的高呼:「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了,到時候驚嚇到了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裡情面!」

  葵和浣頓時臉色慘白,衷則是眉毛微微一皺,隨即又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惶恐的母親,哭泣的兒女,又對妻子、妹妹擠出了一絲笑。

  「我這就出去,葵、浣,汝等帶著母親,還有陽、月、辰進屋裡去,關好門,別怕,不會出事。」

  等到妻、妹帶著老母幼兒躲到屋內,死死關上門,衷這才嘆了口氣,他揮了揮手,叫櫞從門上讓開,他親手打開了這薄薄的木門……

  吱呀呀,門開了,衷一隻腳踏在門檻上,一隻腳還留在門檻內,左手把著門,右手則掩在背後。

  他抬起頭,看到了外面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里中眾人站滿了,黑壓壓怕有幾十人,大多是認識的面孔,可此刻,他們的臉嘴卻顯得那麼的醜陋陌生。

  而里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間,雙手插著腰,趾高氣揚,他看到衷開了緩緩打開了門,頓時面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會出來……」

  衷是個不願意出頭的人,平日裡,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會讓他感到尷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臉色,肯定一片慘白。

  衷沒敢再看眾人,而是偏頭看了看門。

  自家的門扉早已不是一個月前的破舊了,仲弟回來後,便和櫞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又尋來漆,兄弟三人花了半個時辰,將上面塗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體面。

  這門好像他們家一樣,被裝點一番後,煥發了新生。

  可今天,卻被外面那些無德的人扔來土塊,又將木門染成了大花臉。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撣去門上殘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顫抖的傷腿一下!讓它別害怕!

  「汝等平日裡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門,驚我家人,休想!」

  而後,他便用力將木門全部推開!

  當門扉大開後,里正,還有門口所有人都看見,衷的另一隻手裡,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

  「衷,你這是要作甚?」

  里正看到了衷手裡的武器,變了臉色:「吾等好說歹說,你就是不願意將那器具拿出來,與全裡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對於衷而言,並不困難,但仲弟曾悄悄與他說過,說家裡的踏碓,或許可以再得一次功勛賞賜,從而讓全家的生活更上一個台階。

  衷不懂這些,但卻相信了黑夫的話,就好像他們之前從未做過「年糕」這種食物,但在黑夫指導下,齊心協力做成後,味道還真不賴。

  這件事也是一樣,他只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著秘密就好。

  可現如今,消息洩露,里正煽動鄰居,仗著人多勢眾,用「與裡人分享」來要挾他,逼他將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讓這群人越過門檻,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沒戲了。

  若是等仲弟回來,發現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奪走,老母幼兒都被嚇壞,衷當如何向他解釋?

  他這個做伯兄的,還有什麼顏面再說「安心在外」?

  想著這些,面對里正的質問,衷張了張嘴,終於有了回應。

  「里正!」

  衷很久沒在這麼多人面前大聲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變音,帶著幾分嘶啞,但卻讓所有人都聽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歡共享,莫不如將你家那些耕牛、農具、田奴,也拿出來,讓全裡的人分享?為何偏要來奪我家的器具?」

  一句話,里正愕然,裡民們也面面相覷。

  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老實、懦弱、跟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衷麼?

  里正當眾被衷搶白,面子掛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頑固,看來你是想讓吾等自己進去拿了!」

  言罷,在里正的命令下,里正家的幾個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著他們,大聲警告道:「我看誰敢!」

  「他是個廢人,能做什麼?衝進去!」里正在後不斷催促。

  數人齊齊走來,衷不由得後退了半步,在遲疑之後,卻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回想著,那天幫仲弟背誦律令時,看到的那句話,讓他印象深刻的話……

  就在那幾人就要摸到門邊時,衷單手高舉柴刀,朝著面前的空氣猛地劈了下去,同時大聲喝止道:

  「律令有言,無事入人室宅廬室者,主人其時格殺之,無罪!我看誰敢上前!休怪我手裡的刀不認識鄉里鄉親!」

  這時候,他身後的櫞,也拎著一把小鐵錘邁出門檻,八尺大漢與衷並肩站立,對那些人發出了一聲怒斥!

  那幾名田奴被嚇退數步,回頭看著自家主人,想確定這話是不是真的……

  里正也愣住了,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眾人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隨之而來的,便是如同霹靂的怒喝!

  「伯兄說得好!無故私闖民宅者,格殺無罪!我看誰敢不經同意,邁進我家門檻半步試試!」

  ……

  PS: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 ——《二年律令.賊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36 PM

第55章 肉得爛在鍋裡

  伴隨著驚雷般的吼聲,圍在衷家周圍的里民們,自發地讓開了道,一個青年穿過人群,大步走了進來。

  他是跑回來的,額頭有點點汗珠,眼神冷酷,掃向任何敢擋在他前面的人,那柄短劍已經捏在手裡,只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來,也足以讓裡人們膽顫心驚。

  聽說他能以一敵三,打得賊人抱頭鼠竄。

  聽說他能空手奪白刃,倘若那柄短劍出鞘,又將如何?

  眾人心生畏懼,自覺地退到一邊,讓黑夫暢通無阻地,走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也不自覺地連退數步,面色駭然,卻發現黑夫當他如空氣一般,徑直走到了家門邊,朝衷重重行了一禮。

  「伯兄,弟回來了!」

  黑夫曾經想像過事情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奪走的打算。可他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他這看上去懦弱老實的長兄,卻爆發了久違的血性……

  黑夫在誦讀律令時得知,比盜桑、撬鎖嚴重的是,如果膽敢不經招呼而入人廬舍,私闖民宅,那麼闖入者的命運將變得捉摸不定。

  因為《賊律》說:「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

  「其時」就是即刻,當下,馬上動手,強調進行時和在場感,相當於給予主人無限防衛權!

  衷大概是在幫他背誦時記下這句話的,但律令允許是一回事,面對里正煽動眾人逼門,能勇敢地站出來攔下他們,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當黑夫不在家時,他是家中的樑柱,用並不高大的身軀,護衛著這個家的安全。

  「回來便好,阿母她們都沒事。」

  衷笑了笑,方才那麼用力地疾呼,他只感覺自己的氣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時的他有些站不穩,直接坐在門檻上。

  果然,這種事情,還真不適合自己來做啊,還是交給弟弟來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給我來處置!」

  黑夫對著兄長再拜,起身,目光掃向眾人。

  「二三子皆是夕陽里鄰居,過去十餘年間,黑夫自問沒有怠慢過諸位。但今日,汝等卻來圍我家門,逼迫我長兄,恐嚇我老母、幼侄,欲奪我家財物,這又是何故?」

  裡人們盡皆默然,心生慚愧,都在躲避著黑夫的眼睛,同時將頭轉向了里正。」

  里正則臉色僵硬,勉強說道:「黑夫,吾等只是來勸汝兄,將那舂米的器物拿出來,讓大夥瞧瞧……」

  黑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里正的話,大聲說道:「此事緣由,我已知曉,明白鄰居們並非存心要與我家為難,而是信了小人慫恿。」

  他瞪了里正一眼,指著自家門檻道:「黑夫將話放在這裡,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當沒發生過此事,今後,吾等還能繼續做鄰里!」

  「若是不識好歹,敢越過我家門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陽亭長黑夫的仇人!」

  「湖陽亭長!?」

  眾人聞言,更是又驚又懼,這黑夫什麼時候做了亭長?他們怎麼不知道?

  里正也睜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這是何罪……」他指派著自家的幾名田奴:「快,將這個冒充官吏的大膽惡徒抓起來!」

  田奴畏懼黑夫凶名,無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證,黑夫這亭長,可不是冒充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眾人回頭,卻見里監門和驚一同回來了,他們還攙扶著一位穿著帛服,頭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認出來了,這不是匾里的閻老丈人麼!

  「閻君怎麼來了……」里正也認識閻諍,連忙賠笑上前……

  閻諍卻滿臉嫌棄,抬起鳩杖,讓里正止步。

  「黑夫已經被縣裡徵召為湖陽亭長,臘月初一通過考核便可上任,這半個月來,一直在隨老夫修習律令,夕陽里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閻諍證實,這位老人德高望重,眾人不敢不信,更是面面相覷,臉色煞白。

  和一個公士結怨,這沒什麼,可若是被一位亭長記恨上,那就大為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里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邊對他說過的話……

  若黑夫真能當上亭長的話,這官職,豈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幾度難為他們家,如今更是撕破臉堵在其家門外,豈不是徹底結下了死仇?

  閻諍雖然不是本裡人,但他做過鄉三老,極得眾望,斥責起里正來,是一點都不留情面!

  「身為里正,本該治理地方,使里民和睦,鄰居無事,你卻肆意煽動眾人哄鬧,甚至還想不經允許,入他人廬室,奪其財物,雖然未遂,但卻有欲,在我秦國,有欲便是犯罪!」

  閻諍將鳩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里正心裡拔涼拔涼,冷笑道:「我看你這里正,是做到頭了!」

  「這……」

  里正頓時面色煞白,扶著桑樹,幾欲站立不穩。

  閻諍在那邊怒斥里正,在場眾人也都懊惱不已,後悔一時頭腦發熱,竟陪著里正捅了馬蜂窩,現如今該如何是好?

  黑夫看著眾人面生悔意,雖然知道他們多是被煽動來的,但對這些人,他心裡仍有幾分暗恨。

  但衷又在後面拉了拉黑夫,說這件事,還得有個首尾,不然今後自家在里中的處境,還真有點尷尬。

  「畢竟是鄉里鄉親,你是知道母親的,她也不願事情鬧得太難看。」衷依然心太軟,總喜歡在鄰里爭端時選擇原諒。

  黑夫雖然有幾分不願,但嘆了口氣後,還是聽了大哥的話,他壓下心裡的火氣,走到眾人中間,高聲道:「諸位鄉親!」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著黑夫。

  「其實我家中,的確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為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並非我不願意與鄉親鄰里們分享,是因為,黑夫不想此物僅僅用於一家、一里、一鄉,而打算使其澤被一縣、一郡乃至於全國!我打算將踏碓帶到縣城,交給縣工師!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縣,黑夫在此保證,咱們夕陽里,將是用上它的第一個地方!」

  「黑夫胸襟寬厚!「

  「黑夫是真心替鄰里著想啊……」

  「不錯,吾等真是羞愧,還望黑夫亭長勿要怪罪。」

  眾人聞言,紛紛出言叫好,言語中滿是恭維。

  里監門老頭也拊掌讚歎,還大聲說道:「此去縣城路途遙遠,踏碓又重,黑夫亭長,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車吧!」

  「里監門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長,還是用我家兩匹馬架轅吧。」

  這時候,田典也聞訊趕到,他早已忘了對里正說的「兩不相幫」,開始陪著笑,和里監門爭相討好黑夫……

  這還是外地的亭長,管不到夕陽里,若是本地亭長,更可算作他們的上吏,官大一級壓死人,可以對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於那六神無主的里正,此時早已帶著田奴、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這一次,里正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顏面掃地,從今以後,這黑夫家一門兩公士,還出了個亭長,或將取代里正,成為裡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這些,里正都已經不關心了,他擔憂的是,有了閻諍為其背書,那黑夫肯定會在縣裡狠狠告自己一狀!民告官有些困難,但官告官就不一樣了,自己這個里正,還能當多久?

  ……

  另一邊,裡人們紛紛圍著黑夫,對他連聲恭喜,又搓著手,磕磕巴巴地說了許多抱歉的話,甚至有剛回到家的男人,按著自家不懂事瞎起鬨的妻子的頭,讓她們下跪朝黑夫和衷賠罪。

  總之,眾人都將今日之事,都推到了里正頭上,希望黑夫不要記恨自己。

  黑夫沒有過多理會眾人,他感謝了里監門和田典的好意,答應用田典家的馬,套著里監門家的車子,去縣城一趟。這二人還爭先恐後地為他辦了「傳」,里正無法理事之時,兩位里中佐吏也能為人開介紹信。

  此時此刻,二人已經當那里正已被撤職了。

  而後,黑夫便讓驚和櫞去將踏碓搬出來,自己則對閻諍下拜行禮,他也沒把握能請動閻諍,這一次,自己又欠了閻氏一個大人情。

  「今日多謝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麼容易就喝退了里正,又讓裡人散去。」

  「弟子有危難,師長當助之,不過今日之事,你處置得十分妥當,有幾分為吏風範了。」

  閻諍捋著鬍鬚誇獎一番,又嚴肅了下來:「不過黑夫,你當真要去縣城獻上這踏碓?老夫與你說的事,你可還記得?」

  「黑夫銘記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縣城,我只是去面見主吏掾,參加官吏考核。至於獻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貫。」

  閻諍瞭然,哈哈大笑起來,揮了揮手,讓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後就在家中隸妾的攙扶下離開了。

  一旁搬著踏碓出來的櫞則聞言一愣,問道:「我也要跟著去?」

  「姊丈,這踏碓從頭至尾都是你做出來的,你不去,誰去?」

  說著,黑夫便笑著搭了把手,將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車輿,同時在櫞耳邊說道:

  「上好的肉,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留在自家釜中!這踏碓若真能換來賞賜,姊丈,就當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禮物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3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41 PM 編輯

第56章 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陸縣工師名叫「適」,適,適合的適,削足適履的適。

  他家原本是宋國商丘皮匠,據家裡的老人說,百多年前跟著墨家入楚,不過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後,他們家世代為楚國鄂君製作皮革,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製作甲革再合適不過。

  待到秦國奪取江漢,設立南郡後,他們家又入了百工籍貫,食於官府。因為秦國在手工業上也設立了獎懲制度,他們家製造的甲革上佳,連續三年被評為「最」,於是賞爵為公士,從此之後,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適這一代,爵位已經傳了三世,還屢次立功,從公士升到了不更,適也由此當上了縣工師,雖然只是個兩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遙望的極限了。

  到了他這種地位,早已不需要親自動手切割皮毛,製作甲革,但工師適每天的工作絲毫沒有減輕,縣工師相當於後世的縣工商局、礦產局幾個部門合在一塊,要管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陸縣各個官營作坊。

  安陸縣是大縣,上萬戶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眾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處理雲夢澤周邊運來的野獸皮革,亦或是從各鄉、裡收集來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里中廄苑的牛死了,這頭牛身上的肉、皮、筋、角,里人也不得自取,而應該統統上繳官府,官府會將那些肉公開售賣,皮革交給工坊,將其硝制刮摩。這些皮革大多數被切割成甲片,再編綴成甲衣,源源不斷地送往武庫儲存,待到戰時裝備在縣卒身上……

  除此之外,還有製作車、船的攻木之所;冶鑄農具、兵器的攻金之廬;以及製造各類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這些官營作坊裡幹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貫外,還有不少工隸臣、工隸妾,多是犯罪被罰為奴隸,分配到工坊裡幹些挖礦、刮皮的苦活髒活。

  臘月初一這天平旦剛過,安陸縣城還籠罩在濃濃的白霧中,工師適便已經起床,先去巡視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隸臣是否準時動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為前幾天,郡上新下達了來自咸陽的命書,要求南郡各縣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製作,比往年產量翻了整整兩倍!

  工師署的人紛紛猜測,在邊縣製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對楚國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關軍備,工師適犯起了愁,產量他可以保證,可關鍵在於甲冑的質量、兵器的大小,要達標實在有些困難。

  去年南郡派人來檢查時,他就因為工坊製作的兵器不符合標準大小,被罰了二甲,八千多錢就這麼沒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嚴苛,工師適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點。

  所以工師適在巡視時,便苦口婆心地對眾工匠說道:「律令有言,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長、廣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務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製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讓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師一定追查到底,嚴懲不怠!」

  最讓工師適上火的,就是這項規定了,秦國的工匠,必須根據咸陽劃定的固定標準來鑄造器物。

  比如說當地用來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咸陽那個傳了百餘年的「商鞅方升」為模板製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積定為一升。當南郡來的官吏檢查時,安陸的方升,其誤差,上下不得超過5%,否則就是違規。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機時,要做到安陸縣和竟陵縣不同工匠製作的不同懸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縣製作的弩身上……

  工師適不知道,後世有人將這種嚴苛到極致的工藝叫做「標準化生產」,他只知道,若是連續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現,他這個工師就做到頭了。或許爵位都要被削,繼續幹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當工師適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裡,尚未脫下厚重的冬衣,就聽到外面有人來獻「舂穀神器」時,他是很不耐煩的。

  「又有鄉下匠人來獻寶?」

  秦國獎懲嚴明,所以那些鄉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獻上的東西能得到獎賞,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賞錢數百。不過窮鄉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樣東西就當做寶貝,其實平平無奇,工師適已經見多了,怎麼可能每個人送來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傳甚廣,那是發生在幾百年前楚國的事情,楚國人卞和兩次獻璧,都被認為是假的,遭到刖刑,兩隻腳都沒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納,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寶和氏璧……

  但秦國不是楚王,只要來獻器物的人沒有做超越自己本職的事,不論好壞,都得接下。然後再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們,這東西沒用,得不到什麼賞賜,汝等哪涼快哪呆著去……

  所以,工師適縱然不想見,但還是讓人將那兩名來自雲夢鄉的獻寶人帶了上來,無非是浪費半刻時間。

  不多時,便有二人扛著一件器物進到工師官署的院子裡來,惹得院子裡的眾吏員矚目。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七尺半的青年,頭頂褐幘,穿著皂色麻布衣裳,顯然是個公士。後面的人則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個士伍或者工匠。

  來到跟前後,將手裡的東西一放,那公士嫻熟地朝工師適下拜行禮:」雲夢鄉夕陽里公士黑夫、匠人櫞,見過工師!「

  一旁的櫞也學著樣子,笨手笨腳地下拜。

  「黑夫?」

  工師適對這個名似曾相識,旁邊的文吏則告訴他,這就是十月份時因為力擒三盜而出名的猛士。

  「好壯士!」

  時人重勇士,工師適少不了也要稱讚一句,對他們二人的態度也好了一點,便讓他們進屋,在檢查完二人的驗、傳後,開始耐下性子,聽黑夫介紹起他們帶到縣城的那器物來……

  「小人敢言於工師,此物名為踏碓,乃是我姊丈偶然做出的……」

  聽完介紹之後,工師適不由生疑,從古至今,舂米都是靠著一雙手,而面前這二人卻說,可以用腳踏木桿的方式來舂,還更快捷省力?

  「此物當真能讓舂米事半功倍?」

  「工師請看,這是我替姊丈做的記錄。」

  黑夫掏出了一塊木牘遞過來,工師一瞧,卻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這半個多月來,每日用踏碓舂米的記錄。每一次,黑夫都看著日頭,舂半個時辰左右,而舂得的穀子,從5斗到7斗不等,有一次甚至舂得了8斗!

  縣工師越看越驚訝,一來是驚訝黑夫記載得如此縝密,彷彿一切都在他的計畫之內。二是在懷疑,這踏碓,當真能半個時辰舂這麼多穀子?

  秦國官吏注重實效,縣工師也沒有多廢口舌詢問,一聲令下,兩名小吏就帶著幾個工隸臣上來。

  「抬到縣倉去!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他的工師官署比不了縣丞、縣尉專屬的氣派官衙,僅有一個小院,幾間屋子辦公,院子後面就是縣倉。

  縣倉處不僅有現成的石臼,堆積如山的粟、稻,還有近百名服「舂」刑罰的隸妾官奴,負責舂穀。

  黑夫又站出來提建議了:「工師,最好讓兩個身高、氣力差不多的隸妾同時用踏碓、杵臼舂穀,這樣差別明顯些。」

  「有道理。」

  工師適點了點頭,採納了他的意見,又說道:「汝二人也一同去縣倉,教那些隸妾如何使用,一切自有分曉。」

  黑夫面露難色:「還未告之工師,黑夫此次只是陪同姊丈來的,我還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放肆!」工師適有些不快:「既然來此獻上器物,自當等到結果出來,你能有何事如此急切?難不成,是急著去做吏?」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今天是十二月的朔日,正是開始選拔各級官吏的日子。

  巧了,黑夫還真是急著去面試做官。

  黑夫無奈地點了點頭,指著牆那邊道:「工師,我不走遠的,就在隔壁官署。」

  工師適愣了:「隔壁的院子,乃是本縣主吏掾治事之所,你莫不是真的要……」

  黑夫笑道:「然也,我被縣裡徵召,奉命受主吏掾考核,看是否能勝任湖陽亭長一職,考核就在今日,還望工師體諒。莫時將至,我當真要先走一步了!」

  ……

  PS:

  「縣、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屬,以十二月朔日免除,盡三月而止之。」——《秦律十八種.置吏律》

  「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長、廣袤亦必等。」——《秦律十八種.工律》,恩這就是網上秦朝「標準化生產」的文字依據了,至於到底算不算,讀者們自行判斷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43 PM

第57章 赤幘

  俗言道,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在秦國,關中咸陽專門設置了「治粟內史」,來管理全國倉稟糧食,據說咸陽倉積糧十萬石、櫟陽倉積糧二萬石。

  而地方的縣,也都設立了糧倉,由「倉嗇夫」管理,和工師一樣,倉嗇夫秩兩百石,相當於後世的縣糧食局局長。

  安陸縣倉位於官寺區,這些圓形的儲糧土倉被牆垣緊緊保護著,內外還安排了縣卒巡邏,沒有縣令、縣丞尺牘黑字的手續批准,誰也休想從這裡偷拿半粒糧食!

  此處大致分為三個區域,存儲芻稿的芻倉、存儲穀子的穀倉,還有存儲去殼大米、小米的米倉。

  穀倉和米倉之間,是一間長長的屋子,沒有牆壁,只是頂上支著瓦棚,棚下襬著一排排石臼,旁邊擺著木杵。

  每一日,倉嗇夫都會派倉佐吏從穀倉裡取出秋後新收上來的穀子數百石,運入長屋內,讓裡面服刑的隸妾將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後運到米倉儲存。

  春夏秋冬,不論寒暑,這些可憐的女刑徒都要不斷舉著重杵舂穀,縣中官吏的食俸、前線兵卒的口糧,都是她們日復一日地舂出來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幹了幾年,胳膊都快廢掉了。難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樣,成為最令人談之色變的徒刑。

  臘月初一這一天,眾隸妾依舊一大早就在倉佐吏的斥罵下,開始了舂米的工作。作為刑徒,穿的又單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們自然談不上什麼工作積極性,只是麻木地將木杵舉起、放下,舉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現在是冬天,律令格外開恩,她們每日只需要做夏天時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穀子,得三四個時辰,最慘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隸妾,要從早幹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隸妾一言不發,形同行屍走肉般幹著活計時,一名倉佐吏卻突然到來,點了兩個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隸妾,讓她們出來。

  這兩名蓬頭垢面的隸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隨倉佐出了棚屋,來到外面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倉嗇夫、縣工師兩位縣裡的有秩長吏都在這!

  隸妾們連忙下拜頓首,一個在猜測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面露憂慮,另一個則猜測是不是有家人來贖買自己了,喜上眉梢……

  結果,她們只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還是舂穀。

  但不一樣的是,倉佐和一旁的縣工師等人要求兩名隸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則用擺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無奈,只得奉命幹起活來,一個高舉木杵,一個不斷利用身體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桿一上一下……

  半個時辰後,工師適喊了停,而後迫不及待地走到裝米的木斗邊,親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穀子。

  「杵臼舂了3斗,踏碓舂了……5斗!」

  他驚喜地抬起頭,又質問兩名隸妾,果然,用杵臼的那個和往常一樣勞累,用踏碓的那個本也想說累,好多歇會,被官吏們凶神惡煞地一嚇,才實話實說,其實並不勞累,還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櫞看著眼前這一幕,總算鬆了口氣,他是個老實巴交的工匠,過去在里中,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來巡視的鄉中斗食吏。如今卻得站在兩名百石吏面前,沒了黑夫在旁,他別提說話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不過,工師適是謹慎的,在和倉嗇夫商量一番後,二人決定,再挑一對隸妾出來試試。

  於是櫞的心再度提了起來,死死盯著舂米的人,生怕那個用踏碓的隸妾偷懶,導致舂出的米數量少了。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新的結果已出,這一次,用杵臼的還是只舂了3斗半,踏碓則舂了5斗5升!

  縣工師心中再無疑慮,頓時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這麼多,若能熟練,和那黑夫記錄的一樣,半個時辰舂6、7斗不成問題!」

  縣工師越看這踏碓越是喜歡,此物構造簡單,材料隨地都是,造價肯定便宜。至於使用,更是方便,一學就會,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面舂米。

  「此物極合我國《工律》中『功至為上』之意,我當立刻去告訴縣令!」

  此物若是獻上去,定能得到褒獎,縣工師覺得,自己去年因為製作器物不合規格而遭受的懲罰,便可以抹除了,甚至還能積累一些勞績呢!

  縣工師在那浮想聯翩,一旁的倉嗇夫也喜笑顏開。

  作為管理糧食的官員,還有誰能比倉嗇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陸土地豐饒,並不缺穀子,但麻煩的是,隸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很多穀子不能及時舂成白米,只能積壓在倉裡。若是這些糧食不慎發霉了,倉嗇夫是要被問責的……

  開玩笑!秦律是何等的嚴苛,對待糧食更是又嚴了三分,他這倉嗇夫不但要管糧管人,還要管老鼠。只因為一個糧倉裡若是出現了三個老鼠洞,負責這個倉的佐吏就要受罰!他這倉嗇夫也脫不了干係!

  再說了,發俸祿時,總不能直接給官吏穀子吧?那同僚們不得黑了臉。將糧食送往前線時,也不能直接運穀子吧,難道還要讓士兵們在打仗開飯前,還得先舂半個時辰的米?

  如今,這個難題卻被踏碓解決了。若能在縣中推廣開來,不僅普通農戶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許多,最受益的還是公家。安陸縣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話,每天能多舂多少穀子?最少一石!

  倉嗇夫算了算,粟谷二十斗,可舂成粟米十斗。稻穀十斗,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斗……這麼算起來,在原先的基礎上,每年至少能讓縣倉多出萬餘石米來!

  「倉中多了上萬石米,這可是大功勞啊,足夠讓我在明年的考績裡,得個全郡第一!」

  倉嗇夫如此想著,眼神卻和縣工師碰到了一起。

  縣工師笑容可掬:「多謝倉嗇夫相助,證實此物之妙用,我當立刻稟報縣令,令木工坊的匠人們趕造一批……」

  倉嗇夫亦不甘示弱:「應該是我謝過縣工師,此物事關倉稟,在我職權之內,明顯是歸我管的,還是由我去告知縣令吧!」

  縣工師臉色頓時一僵,指著一旁的櫞道:「倉嗇夫這就不對了,此物可是一個百工送來的,他歸我管,你若要搶奪,可是越權了。」

  「縣工師誤會了。」

  倉嗇夫嘿嘿一笑,手攬上了縣工師的肩膀:「不如這樣,此事既然與你我都有干係,莫不如一起上報如何?」

  二人在那低聲說話,櫞卻在一旁尷尬得不行,他不斷回頭,盼望黑夫早點完事回來,不然,待會若兩名上吏問他話,他該怎麼辦?

  果然,等到縣工師和倉嗇夫分贓完畢,就開始回頭問他問題,可櫞這個悶葫蘆卻瞠目結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這百工……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麼都問不出來。」縣工師很是頭疼,不問具體點,他們如何去給櫞請功?順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績。

  正在此時,離縣倉不遠的一處官署院子裡,發出了一陣驚呼,接著是連綿的拊掌聲、讚歎聲……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頭朝那邊看去,在一旁分功勞的縣工師、倉嗇夫也抬起頭來,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辦公的治所,平日裡安靜異常,今日這是怎麼了?

  不多時,就有個滿臉興奮的倉佐吏走過來,告訴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按慣例,臘月初一,主吏掾開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個被縣裡徵召做亭長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個律令答問,此人居然全部答對!」

  ……

  「二十問全對?這麼厲害!」

  縣工師和倉嗇夫面面相覷,秦國以法為綱紀,但凡為吏者,必知法術。他們做吏的時候,也都得先過了主吏掾那關,分別考察跟自己工作有關的《工律》《均工律》,《倉律》《傳食律》等。

  一般來說,二十問答對十四五問,你便合格了,十六七問已是良好,十八九問已是優秀。

  至於二十問全對?大概一兩年才會出現一個吧。

  「那人莫不是學室弟子?」倉嗇夫問道,若是學了三年律法的學室弟子,還是有可能的。

  「只是一個鄉里公士,一個月前還不知律令呢。對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盜賊,拜為公士,全縣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聞此言,縣工師頓時就明白是誰了,而一旁尷尬了一個多時辰,半句話沒說的櫞,也驚喜地喊出了聲。

  「是黑夫麼?」

  「對,就叫黑夫。」倉佐吏說著,朝縣倉門口一指:「瞧!他來了!」

  眾人看去,卻見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這邊走來,之前的皂布衣已換成了絳色衣,腳上穿著一對行縢。他的髮髻依然裹著褐色包布,但額頭之上,卻多了一抹鮮豔如血的赤幘!

  黑夫一路走來,兩側的斗食佐吏們紛紛向他拱手,黑夫也只是以平禮回應。

  等走到縣工師、倉嗇夫二人面前時,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下拜行禮,而是雙手合攏,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來晚了,還望二位上吏勿怪。」

  縣工師可不敢像早上初見時那樣怠慢,他與倉嗇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禮待之……

  秦國亭長乃斗食吏,並無專門的官服,赤幘絳衣,正是其標誌物。

  此時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過主吏掾考核後,他便是湖陽亭長,是一名「秦吏」!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44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46 PM 編輯

第58章 赴任

  十二月初十,臘祭已過,天氣越發寒冷,連往年不會下雪的安陸縣,都落了一場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個安陸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樹木披掛上了雪團,如瓊枝玉葉;裡聚的屋頂被積雪覆蓋,百姓們躲在屋子裡哆嗦不想出門;那些空落落的田畝成了一片雪場,有幾隻出沒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腳印;雲夢澤也結了一層薄霜,北風在湖面上呼嘯而過,四處一派清冷景象。

  雖然天氣不好,但路上卻仍然有些行人、車輛。安陸縣城以南三十里的路上,有一輛雙馬架轅的馬車在緩緩行駛著,馬蹄上裹著防滑的稻草,車伕一邊趕車一邊呵出白氣,他身後的車輿載滿柴草,厚厚的草垛上,還躺著一個人……

  卻見這人裹著厚實的冬衣,披蓑頂笠,挎囊帶劍,但斗笠遮不住他額頭上鮮豔的赤幘,蓑衣掩不了身上的絳服。

  看裝扮,當是一名亭長,正是前幾天剛剛通過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的黑夫!

  黑夫今天前來,卻是為了赴任,算起來,他已經推遲上任好幾天了。

  原來,臘月初一那天,在主吏掾面前,黑夫一口氣答對了二十道法律答問,面不改色,震驚了整個主吏掾官署。主吏掾稱奇之餘,也立刻將此事報到縣令、縣右尉、左尉處。

  如此一來,一直在說黑夫乃是粗人,不識律令,不可為吏的左尉也沒了藉口,只好捏著鼻子,看著縣令和右尉批准了這次任命,他畢竟不是主官。

  任命雖已下達,但黑夫卻又捲入了一場官司,正是他狀告夕陽里里正一案!

  黑夫向縣丞告發,夕陽里里正煽動里人鬧事,欲圖闖入自家廬室奪走踏碓,而里正過去幾年裡,對黑夫家攜私報復等事,也被翻了出來。

  真是湊巧,被安排來受理此案的,依然是獄掾喜,喜看到是黑夫,先是一愣,而後的表情便是「怎麼又是你?」

  好在這起案子沒有什麼波折,因為黑夫的證人太多了,從他師從的匾里老吏閻諍,到夕陽里的里監門,都站在黑夫這邊,證實了當日所見之事。

  至於那些被傳喚的夕陽里里民,或許因為那日的事心中有愧,亦或是畏懼黑夫這個新任亭長,也紛紛說自己純屬被里正煽動才群聚鬧事的,還有人作證說:「夕陽里正分配耕牛農具時偏向自家親戚,與其有怨者往往得不到耕牛,只能自己去拉犁……」

  那里正自身的確不乾淨,如今牆倒眾人推,更是洗不脫罪名了。

  最後,在證據確鑿下,喜援引那篇「大秦幹部行為守則」(《為吏之道》),其中的《吏有五失》,認為夕陽里里正犯了「見民倨傲,不安其職,居官善取,興事不當」等錯誤,最輕也是一個瀆職之罪。

  但念其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且爵位是上造,可以稍微抵罪,最後只判了個「贖黥」,同時撤去里正職位,削除功爵,沒收賞賜的田地……

  里正這下徹底失去了地位,他花了大半家財,交了三萬多錢才免除了黥面之刑,那些田奴也盡數被官府收走,以後可能要和他瞧不起的低賤里民們一起,親自下地幹活了。

  這事還沒完,商鞅說過,以十里斷者弱,以五里斷者強,基層的裡吏雖小,卻不可一日有缺,夕陽里還得再選一個里正出來。

  一般來說,里正由當地里民推舉,或是鄉吏直接任命,往往是爵位最高、聲望最盛、財力最強的人擔當。

  最後,里中爵位最高的里監門老頭如願以償做了新里正,如此一來,里監門一職又空了出來……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接下來挑選新的里監門時,鄉親們居然紛紛上門,請衷做里監門!

  ……

  衷雖然看上去性格懦弱,但卻忠厚,做事公平,能得人信任。那一日,他在家門檻的那聲怒吼,讓里人對他多了些敬意。

  再加上對黑夫亭長的畏懼,一些里民們做出了討好黑夫一家的舉動,於是衷就這麼被推到了這個位置上。

  「我可不想做什麼里監門……」

  但衷自己不樂意,頭搖得像撥浪鼓,他是個不喜歡出風頭的人,當真不願意為五斗米而沾惹麻煩。

  三弟驚則覺得,有吏做為什麼不當?多威風啊!但黑夫卻支持了衷,認為還是不要趟這趟渾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對衷和驚說的:「里監門、伍老之類,即便里人推選,伯兄也大可不必擔任,只因秦律對這幾個位置要求太過苛刻,一時不慎,就會出事連坐。」

  比方說,有賊入甲家,傷了甲,甲呼喊有賊,其四鄰、里正、伍老都外出,沒有聽到呼喊。在論處的時候,四鄰外出,可以不受責罰。里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責。放賊人入內的里監門,也少不了受罰。

  在秦國,做吏不僅要享受食俸的好處,也要承擔責任和風險,切記,切記。

  黑夫做亭長,是無奈之舉,他身為穿越者,深知時代大勢,就像一條朝著逆流遨遊的鮭魚,知道游到什麼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進,則會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話沒直說:「想討好我們家?求原諒?對不起,我沒伯兄那麼好的脾氣,不領情!」

  再說了,傳達室老大爺,有什麼好當的!

  於是,衷拒絕了里人的推舉,繼續將精力放在家裡那兩百多畝地,以及對驚的教育上。

  與此同時,黑夫的姊丈櫞,也被留在了縣裡的攻木工坊,參與「踏碓」的製造。

  原來,縣工師和倉嗇夫將此物獻上後,安陸縣令十分重視,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來,在縣倉投入使用——官營工坊可不能隨便製造官府「命書」,也就是計畫書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縣令批准。

  不過,本該發放的賞賜卻遲遲未下。因為縣令居然拿不準這算多大的功勞,便將此事連同一個仿製出來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請南郡郡守滕定奪……

  從安陸到江陵,隔著雲夢大澤,山水兼程五百里,來回要半個多月,這件事一時半會沒有定數,黑夫也懶得關注了。因為秦國坑爹的戶籍制度,器物是櫞獻上去的,這件事與他關係不大,好在不管結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虧。

  而黑夫本人,又去閻諍家拜訪了一趟,感謝其相助之恩。臘月初八,匆匆過完臘祭日,安頓好家裡,他便出門赴任了。

  不過黑夫沒有直接去湖陽亭,而是先到了溳水鄉離邑,拜見了本鄉負責緝捕盜賊的「游徼」。

  雖然亭長是直屬於縣尉的屬吏,與「鄉鎮派出所長」的游徼並無直接上下級關係,但二人職責有不少交集之處,以後免不了打交道,還是先打聲招呼為妙。

  為吏之道,看的不僅僅是能力,還有人情禮數。

  而後,黑夫就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降雪困在溳水鄉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啟程。

  他運氣好,有輛去縣城的馬車答應載他同行。

  和九月底時他前往縣城服役,來回都得靠雙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頭頂赤幘,身披絳衣,遇上過路的馬車,隨便一伸手就能攔下,再拱著手客客氣氣地說可否順路搭個車?車主人八成都會同意。

  於是,黑夫就這麼躺在馬車上,舒服地晃悠著,一路搭到了溳水鄉北部……

  ……

  「這位亭長,湖陽亭到了。」

  馬車在路邊緩緩停下,車伕呵氣暖和著凍僵的雙手,回頭將迷迷糊糊睡著的黑夫喚醒。

  黑夫起身一瞧,卻見筆直的涂道旁,是一個高約丈餘的木柱子,柱子頂上坐立著一隻造型奇特的怪獸雕像,其狀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還釘著一塊木板,上面刻了「湖陽亭部」四個小篆。

  黑夫知道,這是桓表,也可以稱之為華表,相傳堯時立桓表於交通要道,供人書寫諫言,針砭時弊用,後來就漸漸成了亭驛的標誌。

  越過桓表再往裡,是一道土階,一直通向幾間覆蓋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這幾個月裡,沿途見過不少亭舍,早已見怪不怪,可唯獨面前這一個,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從與湖陽亭長起衝突開始,又陰差陽錯地來此赴任,而為了當上這亭長,當真不容易啊。

  這時候,亭舍一直開著的門內,走出來兩個人。他們似乎一直等在門口,老遠見到馬車停下,便一邊走出來,一邊大聲喊道:「可是黑夫?」

  聲音洪亮,震得路邊松柏上的積雪一陣搖晃,黑夫一瞧,頓時樂了。

  來者也穿著絳服,腰上挎劍,臉頰兩片濃密的飛鬢,額頭還有個駭人的豹紋胎記。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識的好夥伴東門豹,還能有誰?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47 PM

第59章 天狗

  「回程時路過湖陽亭,別忘了進來飲盞熱湯。」

  黑夫朝著搭了他一路的車伕拱手道謝,儼然本亭主人的姿態,這天氣還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車伕笑著告辭後,黑夫回過身,卻不防走過來的東門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個月了,你怎才來?」

  黑夫只感覺肩膀好似被一顆石頭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斗笠,笑道:「家中有點事,晚了些。」

  這兩個月遇到的事,一時半會也說不完。

  這時候,跟在東門豹身後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頭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求……求盜,吾等,當,當稱亭長……否則……」

  這卻是和黑夫他們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這,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當時邀請小陶,也是順口一說。

  「否則怎樣?」東門豹犯了渾,回頭瞪了小陶一眼:「我與黑夫之間,還用以職位相稱麼?」

  「還是叫我名罷,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讓東門豹別與質樸的小陶為難,隨後便問起二人是如何通過應募的。

  原來,雖然湖陽亭長遲遲沒有合適的人選,但求盜、亭卒卻必須迅速補全,沒了他們,這一地治安就亂套了。

  所以東門豹在十一月時,得到他母親允許後,就去官府應募。他是公士,武藝又好,在縣城裡小有名氣,再加上更卒演武奪魁的那段經歷,沒費什麼波折就被縣右尉任命為湖陽亭求盜。

  小陶就要難一些了,他本是雲夢鄉人,家境貧寒,卻跑來幾十里外的溳水鄉應募,很難不讓人生疑。

  好在他來的更晚些,當時東門豹已經做了求盜,在選用亭卒上有發言權。再加上小陶家幾代人都靠弋射魚、鳥維生,他雖然身板小,射箭射不遠,但三十步內,竟然能達到十發九中的成績,也算有一技之長,便被留了下來。

  黑夫頷首,求盜是他這個亭長的副手,專門負責緝捕盜賊之事,相當於這個小派出所的副所長,亭卒則相當於小民警。

  不過他左看右看,卻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問道:「季嬰呢?」

  季嬰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曾經共患難,也共過富貴,是黑夫最信賴的人。雖然平日裡呱噪了點,但一個多月沒見,黑夫居然還有點想念這廝。

  季嬰與他告別時曾經說過,家裡會讓他繼承田畝,務農種地。不會是被家裡攔下了吧?若真如此,他們「癸什」這幾人若是四缺一,還是真有些遺憾。

  提及季嬰,東門豹一臉嫌棄地說道:「他啊,除了一張嘴外,沒什麼本領,武藝也不夠精通,沒通過亭卒應募。不過正好本亭的郵人告老,季嬰是本鄉人,熟悉這附近各個裡的道路交通,腿腳也好使,縣裡便讓他補上郵人一職了……」

  黑夫聽罷,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郵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嬰那性情,能做好麼?」

  所謂「郵人」,便是在鄉里間遞送官方文書,亦或是為前線士兵給家中送信,相當於後世的郵遞員。郵人一般都住在亭內,負責亭部所轄片區的郵遞工作。歷史上,黑夫、驚從前線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郵人一站接一站傳遞迴來的。

  不過,季嬰可沒有代步的牛車馬匹可用,這湖陽亭片區內的十個裡,他都得靠雙腿去送信,算是個苦差事,更別說這種天氣了。

  「此時此刻,季嬰大概在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裡跋涉吧。」東門豹幸災樂禍地說道。

  這時,亭舍裡另外三個人也迎了上來,東門豹便為黑夫介紹了起來。

  「這是亭父,蒲丈。」

  一個頭髮花白,額頭佈滿皺紋的老頭笑著朝黑夫行禮。

  湖陽亭地處安陸縣南北要道,治安轄區較大,是個大亭,所以不僅有「郵」,還有「客舍」。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開閉掃除,迎來送往,以及亭中眾人的飯食,和黑夫去服役時遇見的那個「舍人」相似。

  此人雖是黑夫下屬,但念他已經年過五旬,黑夫連忙扶住了他,笑著說道:「蒲丈是長者,不必多禮,我初次為吏,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還要蒲丈多指點。」

  這就讓蒲丈有些驚訝了,他是湖陽亭老人了,早先當過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陽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無比,也送走迎來了好幾個亭長。

  這些亭長裡,最慘的就是上一任,那個名叫「貞」的了。因為一時貪念,不但丟了職位,還淪為刑徒,連帶著求盜、三名亭卒也搭進去了,碩大一個湖陽亭,除了亭父、郵人外,居然為之一空,是轟動整個安陸縣的大案……

  當蒲丈聽說,來上任的新亭長就是那個將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時,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見,黑夫卻十分和氣,對他的態度,比那個叫東門豹的新求盜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幾分,也陪著笑,介紹起身後的另兩名亭卒來。

  那兩個亭卒,一個叫魚梁,三十歲左右,長著一對魚唇。此人大冬天裡依然穿著身單衣,看來家境不怎麼好。所謂「魚梁」,就是築堰攔水捕魚的一種設施。聽蒲丈說,他是離湖陽亭最近的「平湖裡」人,會時不時請假回家幫其妻捕魚,不知是不是經常收拾魚蝦的緣故,魚梁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魚腥味。

  另一個人居然有氏,聽說是本鄉氏族「利氏」的遠支子弟。其名利咸,二十多歲年紀,身材削瘦,穿著一身厚實的復襦,他頷下蓄短鬚,繃著張臉。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稱了一聲亭長後,便束手站在一旁。

  魚梁就圓滑多了,恭維地說了一些久仰亭長大名的話,還說他從家裡帶來了魚蝦,專門等著亭長上任一起吃……

  黑夫頷首,將二人的容貌牢牢記在眼中,他也沒有過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帶我去亭中瞧瞧吧。」

  魚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頭道:「也是,外面冷,進去好說話,讓我來為亭長帶路!」說著帥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後面,在路過「桓表」時,他指著上面那個又像狸又似狗的怪獸雕像問道:「此獸如何稱呼?」

  魚梁回頭,張了張嘴,似不認識;老亭父蒲丈也搖了搖頭,他來這二十年了,從未關心過此物。至於東門豹、小陶,更不認得了。

  「敢言於亭長,此乃天狗。」

  一直繃著臉,沉默不言的利咸說話了。

  「天狗?」

  黑夫有些驚訝,這個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噠的小獸,跟他想像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兩碼事啊!

  他好歹沒亂問,而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看著利咸道:「不知有何典故,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聽族中一位做過亭長的長輩說的。」

  利咸道:「天狗,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關中驪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時有天狗來下,但凡有賊,則天狗吠而護之,故一堡無患……自此以後,便以天狗為禦兇擒賊之獸,立於亭舍桓表……」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來這時代的種種怪獸,還是最古樸的山海經神話狀態,與後世形像大為不同,便笑道:「利咸不愧是出身閭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豈敢……」利咸沒有被黑夫誇獎一句而欣喜,又恢復了沉默。

  「看來吾等在這湖陽亭,要當好這一路十里的『天狗』,禦兇擒賊,保一方平安啊!」

  眾人連聲應是,黑夫也沒有多說,感慨一句後,繼續向前走去,心裡卻琢磨開了。

  東門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說,方才短短一個照面,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瞭解。

  蒲丈老成,魚梁圓滑,都只是平俗之輩。唯獨這利咸,平時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麼,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據說還會識字,能讀寫。加上他本鄉閭右利氏的背景,卻不知為何要跑來做這小小亭卒,供人馭使?

  恩,此人有點意思……

  思索間,眾人已走近亭舍。

  雖名為亭,但與後世的亭子不同,這亭捨其實是一個不小的院落,院子外側還有空蕩蕩的車馬廄,馬廄的柱子上,還用麻繩綁著一個人……

  那人老遠看見眾人將黑夫迎入亭舍,便大聲叫嚷了起來。

  「是新亭長來上任了麼?求求亭長,放了我罷!小人冤枉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48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50 PM 編輯

第60章 將陽

  「求亭長放了我!」

  黑夫聞聲看過去,卻見那人蓬頭垢面,大冬天裡依然穿著身短褐,被一根麻繩死死綁在馬廄的柱子上。

  他問一旁的眾人道:「此乃何人?」

  求盜東門豹應道:「這是剛剛抓回來的賊人。」

  「我不是賊人!」那青年再次嚷嚷起來,雖然身子被縛得緊緊的,脖子卻努力伸長,叫嚷道:「亭長,小人只是普通士伍,真是被冤枉的!」

  「冤枉?」

  東門豹冷笑著,舉起拳頭朝那人揮了揮,嚇唬他道:「茅,這下雪天的,你不好好呆在家中,一個人在楊樹裡遊蕩亂逛,是想作甚?」

  那個名叫「茅」的青年身子一縮,嘟囔道:「我……我是去訪友……」

  「訪友?訪的是誰?他家在何處?可否為你作證?你乃小箐里人,在楊樹裡無親無故,說是訪友,卻不走正門,反倒於裡牆外徘徊,怕不是想翻牆進去偷雞摸狗吧!」

  利咸也加入了對那人的質問中,比起東門豹來,利咸的質問就細節多了,每一句都直擊要害,讓茅無言以對,也讓黑夫又高看了他一分。

  原來,作為鄉下的片警,亭部屬吏每日的職責之一,就是在所轄片區內巡邏。如果發現有健壯男子到處遊逛,不事生產,就要盤問其身份。若是被盤問者面露驚恐,返身逃跑,甚至可以馬上收捕!

  今天早上雪停之後,求盜東門豹和亭中的幾人商量著,覺得每逢入冬,盜賊就會增多,所以便與利咸、小陶二人出去巡邏。

  果不其然,在湖陽亭部東面的「楊樹裡」,他們發現了鼠頭鼠腦的士伍茅,正在一段坍塌的裡牆邊徘徊。東門豹大呼質問,茅竟拔腿就跑,他們便追了上去,跑了幾百步後,將其擒獲,帶回亭裡關押起來。

  「這位求盜,你長相兇惡,聲音又大,我還以為你是盜賊呢,哪能不跑?亭長,我當真沒有為盜,放了我罷。」茅依然在狡辯,苦苦哀求。

  不過眾人已經不理會他了,此人形跡可疑,就算不是賊,最少也是個」將陽罪「,即遊蕩罪,是萬萬不能放的。他們開始商量,什麼時候押去縣城,或者鄉上。

  要知道,亭部雖然有緝捕盜賊的責任,卻沒有審判、行刑的權力,頂多簡單詢問幾句,臨時收押一兩日,便要轉移到縣、鄉去,交給令吏或鄉嗇夫審理。

  過去月餘,類似的案件本是東門豹和三名亭卒商量著定的,既然亭長已經來上任了,此事自然就由黑夫抉擇。

  黑夫抬頭看了看隱在雲層中的日頭,回到這時代後,他漸漸地也有了前世時,那些鄉下老人才擁有的,看天知時的技能。

  「現在已過下市(17點),不管送去縣城還是送往鄉邑,都有些晚了,天雪路滑,夜裡容易出事,還是明天一早,再押送出去罷。」

  說著,他又問道:「亭中是否有犴獄?」

  小陶正要作答,魚梁卻搶著道:「有,就在前院!」

  黑夫點了點頭:「汝二人將其押過去,關起來罷。」

  「唯!」

  犴獄,就是亭舍裡的臨時拘留所,黑夫見茅的胳膊、腿腳凍得通紅,又加了一句:「多給他些稻草抱著睡,夜裡別凍死了。」

  ……

  等到茅被魚梁、小陶押下去後,黑夫才在蒲丈、東門豹、利咸三人陪同下,繼續熟悉亭舍的各個區域。

  邁入簡陋卻結實的院門後,卻見裡面有前後兩個院子。

  緊鄰前院門口的,有左右兩塾,也就是兩間小屋。左屋是蒲丈的住處,有一矮榻。蒲丈作為亭父,不管擒拿盜賊,只管迎來送往,他得在門邊守著,遇上有路過的人來借宿,亦或是官吏出差來就食、餵馬,他都得招呼著。

  右屋則只有一個坐墊,一個小案几,旁邊還掛著一個小鑼,對外開了個窗,坐在這裡,可以將道路情況一覽無遺。

  蒲丈介紹道:「我只是夜裡管門,白天時,還得有一亭卒在此看著道路,有車馬、行人過路,就過去詢問一番。若是遇警,當立刻敲鑼。」

  亭者,停也,跟後世的公路設卡類似,維護道路治安,排查來往行人,這也是亭舍的基本功能,黑夫幾次來回縣城,都會被沿途亭舍攔下詢問,早不陌生了。所以在秦國,除非你大晚上摸黑趕路,不然的話,每走一段,就會被查一次身份證。

  唉,可憐的商君,當年出逃時肯定一路避著亭舍,在蒿草間艱難跋涉,不知對親手設立的制度,他是怎樣的心情,老懷大慰?追悔莫及?

  進了院子內,其左側房間是茅廁,茅廁邊上,就是拘留人犯的犴獄。

  黑夫過去瞧了一眼,犴獄地方狹小,靠近後有一股難聞的尿騷味,士伍茅頹然地躺在稻草裡,或許是餓得沒力氣了,此時不再嚷嚷。

  這人可能是走投無路想要行竊未遂,起碼也會被判個將陽罪,等待他的,或許是一到三年的勞改,安陸的土木工程隊伍裡,又會多出一個勞動力來……

  小陶和魚梁將犴獄的門鎖好後,又被黑夫打發去門口看路。

  黑夫再繞到院子右側,則是放置兵器的房間,亭長是可擁有武備的武吏,這個房間裡有矛、戟、弓、劍,戈五兵,以及兩件甲衣,若是向縣裡申請,甚至還能分到軍隊制式兵器:弩。

  黑夫沒有急著查看武器,他的注意力被前後院中間,那座豎立的小亭樓吸引住了。

  亭樓高三丈,頂部呈斜尖狀,裡面還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階三尺,亭樓二層有壟灶,可以點火生煙……

  不用旁人介紹,黑夫心中便已瞭然:「安陸縣雖然多年無戰事,可畢竟與楚國鄂地鄰近,兩年前,還有過一次全郡備警。所以,亭舍當有禦敵據點的功能,難怪院子外面,還挖了一圈壕溝,若是兩國開戰,有楚兵渡江游弋至此的話,我少不了也要閉門禦敵,然後點燃亭樓的煙火,給縣城那邊發出警告……」

  繞過亭樓,就是後院,後院比前院大多了,院中是一棵葉子落光的桑樹。左邊一溜平房,便是招待過往出差官吏的客舍。右邊也是一排廂房,黑夫和求盜、亭卒、郵人的住所都在這裡,旁邊還有廚房。

  這時候,蒲丈請求告退,他要去庖廚裡張羅吃食了。

  繼續往前走,正對面的小廳堂,便是黑夫這一亭之主的辦公室。

  這堂屋修建有些年頭了,屋頂上積了一層雪,雪中冒出不少枯草,門口方磚坑窪不平,有的還碎了,木門的吱呀聲有點大,入內後,牆壁也有些斑駁,不過地面、案几,都打掃擦拭得一塵不染。

  「接到縣裡消息說,黑夫臘祭後上任,我就讓蒲丈早早收拾乾淨了。」

  東門豹鬥志昂揚地說道:「黑夫一來,吾等便能在這湖陽亭大顯身手了!」

  「我可得仰仗你們呢。」黑夫笑著點了點頭,又對利咸道:「聽蒲丈說,這月餘以來,亭中文書都由你保管?先拿出來檢驗一遍吧。」

  在這亭裡,蒲丈、魚梁、小陶是文盲。東門豹、季嬰二人粗識文字。而除了黑夫外,唯一能書寫公文的人,就是家境較好的利鹹了。所以他雖是亭卒,在亭中的重要性,卻比小陶、魚梁更高,地位僅次於求盜東門豹。

  利咸立刻將屋內的二尺牘、文書,乃至於通緝令等統統拿出來,讓黑夫過目。

  黑夫坐在案牘邊,一邊檢查文書,一邊思索開了。

  和漢朝的「十里一亭,十亭一鄉」不同,秦代的亭,並不是鄉的下屬單位,而是直屬於縣裡的尉官系統。

  亭長也不負責管理裡聚,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煩瑣事物,象登記戶口、徵收賦稅之類。他只需管好附近十個裡的治安,監督不法活動,訓練亭卒。間或迎送過往的郵吏、戍卒、公差,如此即可。

  說白了,就是後世的街道派出所,兼招待所、郵局的功能,既不是鄉政府的下級,也不是村社的上級,但卻要管著這中間的治安。所以文書並不算多,大多是縣、鄉要求加強當地秩序,入冬後謹防盜賊的命書,以及幾份通緝令。

  通緝令是木板做的,內容簡單,基本是將犯人的」驗「照抄一遍,加上其外貌特徵,所犯何事,連畫像都欠奉,想要靠這些信息抓對人,還真有點困難。黑夫瞧了瞧,發現外面那個「茅」,的確不是通緝令上的殺人盜賊,抓了也無甚功勞。

  黑夫半刻就翻完了文書尺牘,正慾和利咸再攀談兩句,他對此人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卻淪落到做亭卒的緣由很是好奇……

  不料此時,外面卻響起了一陣喧嘩聲。

  「我回來了!」

  人未至,聲先到,黑夫抬起頭,和一旁百無聊賴把玩劍柄的東門豹對視一眼。

  不用問,一聽就知道是季嬰那廝回來了……

  ……

  等他們三人走出廳堂時,卻見有個裹著厚實冬衣,鞋履滿是雪、泥的瘦小子步入後院,正是季嬰。

  季嬰都來不及放下背上的背簍,一看見黑夫,便大笑著過來,和他來了個滿懷抱。

  「黑夫兄弟,你可算來了!」

  他一身雪水、泥巴,將黑夫的新衣都弄髒了,黑夫無奈地舉起手道:「先坐下再說。」

  季嬰也不講究,將背上的背簍放下,一屁股坐到階上,將滿是雪、泥的鞋履脫了,抱怨道:「黑夫……亭長,我都已在此做了快一個月的郵人,腿都快跑斷了!這真是個苦差事啊!」

  「今天走了幾個裡?」黑夫扔給他一塊布,笑著問道。

  「三個,還都不順路,得從東跑到西,再從西跑到南,而後再繞回北邊來……」

  季嬰抱怨不已,還對著廚房大聲喊道:「蒲丈,幫我燒點水!腳快凍掉了!」

  得到蒲丈回應後,季嬰打開了他的背簍,這就是大秦郵遞員的標準裝備,背簍上還蓋著布,裡面的信都寫在木牘上,一點雨水進去就花了。

  「咦!?我不是已將鄉上發往那三個裡的文書都送到了麼?怎麼還剩著一封?」

  季嬰說著,從裡面拿出了一封「信」。

  「怕是你又給忘了罷。」東門豹嘲笑起季嬰來,這個月裡,季嬰已經弄錯過兩次了,幸好最後都按時送達,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絕沒有!我今日的確是送完了!」季嬰極力爭辯。

  黑夫看了一眼後面露詫異:「且慢,這信沒有封緘,不是公文。」

  這時代的信函,是由兩塊木片組成的,下牘用來書寫文字,上牘則是空白,將下牘的內容遮蓋起來。再用名為「緘」的菅草、蒲草製作的細繩,將上下兩牘牢牢捆起來,合在一塊,便是一封信。

  若是官方文書,為了防止人偷拆,還會「封緘」,也就是在繩子打結的地方糊上一層特製的紅色封泥,再蓋上官吏印章。

  莫非是私信?但按理說,除了前線士兵寄回來的信件外,秦國的郵政,是不接收私人信件的。

  季嬰一看手裡的信,的確如此,更是詫異了:「不但沒封緘,且上牘連誰人所書、寄往何處、誰人收取也沒有寫?」

  鄉上的郵吏是不會把這種東西送到亭裡的,在場幾人面面相覷,如此說來,也不是私信,而是一封……匿名信?

  「這是誰人偷偷塞進來的罷,讓乃公知道是了,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季嬰氣呼呼地,就要將那信上的草繩撕了,打開瞧瞧是誰寫的信!

  「慢著!」

  「住手!」

  說時遲那時快,黑夫、利咸勃然變色,同時伸出手來,一人一邊,死死抓住了季嬰伸向草繩的手!

  「這信!拆不得!」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3 12:51 PM

第61章 匿名信

  「這可是匿名信,你還拆!」

  黑夫按著季嬰伸向草繩的手,厲聲呵斥了他,同時也注意到,利咸做出了和自己一樣的舉動,但見黑夫已阻止季嬰,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季嬰被二人的反應嚇了一大跳,愣神半響,也終於想起了上一任老郵人對自己的囑咐,頓時滿頭大汗。

  原來,秦國律令專門規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觸犯法律,要罰一甲……

  方才若是季嬰手賤拆開了信,那他可要付出四千多錢的罰款了,和亭長一樣,作為基層公務員,郵人也是有基本工資的,但一年下來也只有五十石的口糧。按照今年秋後降下來的糧價「米石四十」來算,要不吃不喝白乾兩年才能繳清。

  「還好,還好,不然就慘了。」

  季嬰在那擦汗慶幸,黑夫則接過了他手中的木牘信件,皺眉查看了一番。

  因為秦國接力式的郵傳系統,檢查很嚴密,基本不會讓一封匿名信在多個地點間傳送。所以這封信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季嬰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進來的。

  裡面的內容黑夫雖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舉報信!想要借郵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別看秦國律令嚴苛,鼓勵百姓告奸,但同時也對告狀做出了嚴格的規定,一旦所告不實、誇大,就要面臨「誣告反坐」。

  所以對於匿名舉報信,秦國政府的態度是明確的:若是聽從信中舉報,抓人處刑,恐怕整個秦國都會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勵這種不付出任何代價的攻訐之風,對於匿名舉報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連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將投書之人抓獲,這才能打開信件,對比證詞,問個明白。

  「季嬰,你可知這是誰投進來的?」黑夫問道。

  「我哪知道……」季嬰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簍裡有這麼一封信。」

  「亭長,既然沒抓到投書之人,還是燒了吧。」

  利咸和黑夫一樣,知道這條律令,律令上建議的處理方式,就是「燔之」,這東西留著也是個燙手山芋,管他裡面寫了什麼,一燒了之,落得乾淨。

  黑夫卻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讓眾人稍安勿躁,又讓東門豹去將蒲丈、小陶、魚梁都喊到堂屋這邊來,他這做亭長的,要開一個小小的全體會議……

  ……

  一刻後,不大的廳堂內,幾張草蓆上,坐滿了湖陽派出所的全體成員。

  求盜東門豹,亭父蒲丈,郵人季嬰,亭卒利咸、魚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話,一共七人。

  而他們面前的案几上,就擺著那封匿名簡牘。

  「事情就是這樣。」

  黑夫將這件事的經過簡單地複述了一遍,目光掃向六人。

  「如利咸所言,律令規定,若遇到匿名投書,又未能抓獲投書人,切勿開啟,焚燬為妙。」

  眾人都點了點頭,覺得這是妥當的處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頓,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說,若能抓獲投書人,賞賜臣妾兩人!」

  「賞賜兩個臣妾?」

  眾人聞言,除了早知道這規定的利咸外,都變了臉色。

  所謂臣妾,就是男女奴隸,男奴為臣,女奴為妾。

  秦國可不是後世歷史課本上宣揚的「廢除了奴隸制的先進封建國家」,恰恰相反!這個國度的律令是很先進,可在某些方面,也挺落後的,秦的奴隸、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國裡最大的!

  打個比方,在安陸縣,就有為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隸臣妾數百人。除此之外,民間的官吏、有爵者,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奴隸,多的人家,比如說利咸的本家,本鄉閭右利氏,擁有的奴隸甚至達到數十人……

  這些奴隸,很大一部分是周邊蠻夷,亦或是戰爭裡被俘的俘虜,秦律有規定「寇降,以為隸臣。」秦與六國交兵,死者斬首,生者俘虜,很大一部分淪為隸臣,流入秦國。當然,也有犯罪被株連的秦人淪為奴隸,軍功爵制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維持著這個等級金字塔的平衡。

  隸臣妾的兒女也同樣是奴隸,這就導致秦國的奴隸基數越來越大,奴隸除非在戰場上立功,才能幫自己和家人贖回自由身,這是唯一的出路。

  秦國奴隸的地位極低,雖然秦律規定,奴隸不得被隨便殺害、虐待,但卻可視為財產,允許買賣。秦國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的現象,在安陸縣城的人市,成年隸、妾,一個值4300錢,與一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價,至於未成年的小隸妾,價格更賤,只值2500錢。

  也就是說,兩個成年隸妾,加上一個小孩,才能換一頭耕牛,或者一匹好馬,果真是人不如畜……

  對這種制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小亭長,在時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難保,更無力改變體制。

  他只能默默嘆了口氣,說道:「當然,兩個臣妾,哪怕是兩個女奴,也不夠吾等瓜分。」

  此言一出,除了不苟言笑的利咸,還有老邁的蒲丈外,其他四人都笑了起來,尤其季嬰笑得最淫蕩。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都明白的,也就小陶還有些懵懂。

  「但換成錢就不一樣了,兩個臣妾,相當於8600賞錢,到時候,吾等可以選擇不要臣妾,要賞錢!」

  聽到這麼大數量的錢,眾人反應各不相同。

  東門豹、季嬰、小陶三人對這一幕不陌生,相視一笑。

  蒲丈眯著的眼睛睜大,魚梁更是捏緊了拳頭,舌頭舔著嘴唇,有些心動。

  唯獨利咸面無表情,似乎沒有將這些錢財放在眼裡。

  黑夫將六人表情一一看在眼裡,笑道:「所以,我想試一試,看能不能抓到那匿名投書者,若能抓獲,得了賞錢,當與亭中眾人共分!」

  「好!聽亭長的!」東門豹、季嬰、小陶三人是黑夫死黨,自無異議,魚梁家貧,需要錢財,也起鬨附議。

  蒲丈是亭父,又不參與抓人,雖然有些動心,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自己老邁,年輕人的事,他就不參與了。

  唯獨利咸朝黑夫拱手道:「亭長,抓獲匿名投書者的賞賜之所以如此之高,遠超普通的殺人盜賊,實在是因為投書者難以確定行蹤,只要不被人目擊看到,他裝作無事便可。又不像殺人,有屍身為線索,也不似行竊,可尋覓財物去向,吾等當如何尋找?」

  在利咸看來,這件事是很麻煩的,若是能開啟書信看看內容,或許還能大致猜出投書者的身份。可如今信干擺著不能打開,他們只能盲目猜測,想要抓到人,何其難也。

  然而,這難題似乎沒嚇到黑夫,卻見他成竹在胸地說道:「不然,此事說難也難,說易,卻也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16 AM

第62章 七何

  聽黑夫言之鑿鑿,似乎已有計策,利咸便揚起了眉毛:「看來亭長已有謀斷,咸願聞其詳!」

  黑夫看出來他的不服,便道:「若是漫山遍野,盲目地去找,那便如同大海撈針,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若是界定好投書人所在的範圍,何時作案,這樣不就好找了?」

  黑夫前世可沒白在警官學院呆三年,還是學過點刑偵學手段的,眼前這件事,不能盲目地猜測,而要利用刑偵學裡的「七何」來界定。

  所謂七何,便是七個問題:究竟是在何時、何地、由何人、基於何種目的、使用何種工具、對何種目標、造成了何種後果?簡稱為刑事案件的「七何要素」。

  所以首先,他要確定作案的時間、地點。

  黑夫站起身,來到季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季嬰,你說你今日去了三個裡?分別是哪幾個。」

  季嬰掰著手指頭道:「我先去了東面的小箐裡,又跑到西面的平湖裡,最後到了南邊的朝陽里……」

  「你送完鄉中發往平湖裡的公文後,背簍裡還剩下幾封信?」

  季嬰想了想:「一封,是鄉上的田佐吏寫給朝陽里田典的文書。」

  「你最後一次打開背簍,是什麼時候?」

  「是拿這封公文交給朝陽里田典的時候……」

  「當時背簍裡沒信了罷?」

  季嬰搖頭道:「沒了。」

  「之後再未打開背簍?」

  「再沒有,直到回了亭舍……」

  季嬰越說,黑夫心裡就越是確定無疑,他說道:「這下便清楚了,這匿名信,當是季嬰在朝陽里田典那裡,交付最後一封公文後,直到回到亭裡的這段時間裡,被人悄悄投進來的。」

  眾人都點了點頭,只可能是這樣。

  黑夫又開始盤問起季嬰來:「你投完公文後,還在朝陽里停留了多長時間?去了哪些地方?和什麼人攀談過,離開朝陽里後,又在何處歇息過,中途可曾將背簍放在一邊的時候?路上遇到了何人?可有接觸?」

  季嬰一一回答,辦完公務後,他在朝陽里有個認識的人,去他家中小坐,喝了口水,聊了會天。期間那戶人家的鄰居生了個胖小子,季嬰又跟著過去湊熱鬧,那鄰居家裡道賀的人不少,當時人來人往,場面很混亂,季嬰忽然腹痛,還放下背簍去了趟茅廁……

  之後,他又在朝陽里里監門處站著攀談了幾句,有幾個打獵的人從裡外回來,也停下和他打了招呼……

  讓黑夫鬆了口氣的是,季嬰再三確認,他離開朝陽里後,沒有停下休息,背簍從未離身,路上雖然遇到了人,但也沒有交談,只是匆匆擦肩而過…

  「除非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在路途中央,在季嬰快步行走時,能在距離數步之外,將書信投入有蓋子的背簍裡。」

  「否則,結論只有一個!」

  黑夫篤定地說道:「那投書者,只可能是在朝陽里內動的手腳!」

  「對啊!」季嬰一拊掌:「在朝陽里的時候,我的確感覺到有背後有動靜,但當時沒有在意,或許就是在那時被人投了匿名信!」

  這樣一來,那投書者作案的時間地點就基本確定了,黑夫看了看其他幾人,問道:「二三子,可還有異議?」

  「亭長真是厲害!」

  東門豹、魚梁、小陶眼中滿是佩服,蒲丈也頷首稱讚。

  就連方才提出問題的利咸,也不得不服:「亭長思緒縝密,言語之中,好似縣中的令吏斷案……」

  東門豹當即大笑道:「黑夫可是法律答問二十問全對的人!就算做令吏也夠了!」這事他是回縣城休沐時聽來的,其他人都不住縣城,所以還不知道。

  「二十問全對……不想亭長竟如此了得。」這一下,利咸愕然,也對黑夫肅然起敬起來。

  「都是運氣,運氣。」

  黑夫謙虛地笑了笑,要說他一個警校畢業生有多少破案本領,那是吹牛,可案例卷宗見多了,對思維邏輯也是有鍛鍊的。

  唉,人民警察是沒機會做了,只能在這古代的派出所裡,過過乾癮了。

  正好,這封匿名信來的及時,正是他一展身手的機會。若能成功,不僅能得到賞錢,積累他這亭長的「勞績」,為日後升職鋪平道路,也能讓亭中眾人心服口服,對他唯命是從……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個難以啟齒的原因。

  對他這種有強迫症的人來說,收到信卻不能拆開,那是無法容忍的……怎麼著也得把投書者抓獲,然後當著他的面,將信拆開一看究竟吧。

  如此想著,黑夫便收斂了笑容,肅然道:

  「作案時間地點已確定,那投書者,很可能就是朝陽里人,此時仍在里中!待到明日一早,我便帶著二三子,去朝陽里走一走,看一看,定要讓那投書者,露出原形來!」

  ……

  第二天一大早,黑夫將亭中的人一分為三:求盜東門豹和亭卒魚梁押送那個在亭裡關了一夜的士伍茅去鄉邑;小陶和亭父蒲丈留守亭舍;他自己則和季嬰、利咸一同出門,往南邊的朝陽里走去……

  俗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居然是個太陽天,昨日鋪滿安陸縣的降雪已經化了大半,使得周圍格外寒冷。剛出門,黑夫就吸了一口涼絲絲的空氣到肺裡,天氣既冷又濕,季嬰凍得打了個哆嗦……

  「這雪一化,去朝陽里的路就更難走了,要從涂道繞過一座小丘,再沿著小路走幾里路,肯定一腳泥巴……」

  按照季嬰的說法,等他們走到朝陽里時,估計快到中午了。

  於是三人加快了腳步,等走了半個時辰後,終於出了大道,他們就在岔路口一塊大石頭上坐著歇息片刻,順便吃點東西。秦國可不允許公務員去裡聚民戶家裡蹭飯,又殺雞又殺鴨,大一點的官吏出差,可以在亭舍吃公糧,像黑夫他們這些升斗小吏,就只能自帶乾糧。

  「朝食就吃點魚乾和年糕餅子吧。」黑夫來的時候帶了點夕陽里的特產,臘祭的時候,衷把舂年糕的法子教會了鄰里們,不少人家裡都舂了年糕,又送給他們家不少。

  利咸接過食物,口中稱謝,季嬰則不客氣地嚼著東西,嘟嘟囔囔地問道:「黑夫兄弟,我還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黑夫頷首:「你說。」

  季嬰道:「雖然你篤定,那投書者多半是朝陽里的人,但朝陽里是個大裡,有七十戶人家,將近四百人。昨日與我接觸過、有機會投書的,也不下二三十,這麼多人,要如何從中找出那投書者?」

  黑夫卻先不答,看向了利咸,說道:「利咸覺得呢?應該如何縮小查找範圍?」

  利咸看黑夫的樣子,知道他是故意在考自己,便嚥下食物,說道:「我昨日好好看了看那信,用的木牘偏短,邊緣不甚整齊,和官府用來書寫公文的長短兩種標準簡牘都不一樣,應該是自己做的。加上還會寫信、封信,便不是普通士伍能做得出來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了,我聞了聞,那木牘的材料,應是黃梨木。」

  」然也!「

  黑夫拊掌道:「會削木牘,能夠寫信,知道如何封信,這已不是一般黔首了。就算不是里中小吏,也定是個能識字,會讀寫的……這樣一來,吾等要找的人,便少了許多。」

  雖然秦國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算是七國裡識字率較高的,但也只是矮子裡拔高個。

  打個比方,黑夫他家在的夕陽里,五十多戶人家,三百口人,識字的也只有二三十人,主要是裡吏們,還有那七八戶有爵者的子弟。有了爵位,就有了一定的田地和財力,還有人幫忙幹活,這樣才能讓子弟抽出點時間去學識字,知律令。

  夕陽里10%的識字率,在鄉里間已經算很高了,這還是因為里中有個退休老吏呂嬰老爺子,教出來不少人。隔壁的匾里也一樣,閻諍一家教會了不少鄉親識字。

  換了其他的裡,識字率能到5%就很不錯了。

  這樣一來,黑夫他們需要排查的人,就減少到了個位數,投書者應該也知道這種事情是違法的,但還是心存僥倖,在他動手腳時,絕不能讓別人看到,所以應該是本人投遞。

  黑夫甚至能猜出那人的作案地點:一定是季嬰不甚防備,而四下又無人的時候……

  要知道,刑事偵查,本就是一種從事後去追溯事前,由結果去發現原因,由事件發掘出嫌疑人的一個過程。其推理模式是回溯式的,其方法是不斷逼近真相的假說驗證排除法。

  那投書者唯一留下的東西僅是一封木牘,換了外行,可能會一頭霧水無從下手,黑夫卻能從此物中,推斷出許多事實來。

  但這還不夠,刑偵的難點,在於如何從紛繁蕪雜的表象下,發現事物的內在聯繫,在於如何將一個個支離破碎、真假難辨的線索去偽存真,去粗存精。

  於是接下來的路上,黑夫開始細細詢問季嬰,昨日朝陽里內,與他接觸的人都有哪些,都在何時、何處。

  季嬰也是個神人,他本就是這個鄉的人,平日裡喜歡交朋友,所以認識的人很多。當了郵人後,又頻繁在各個裡之間跑,結識的人就更多了。昨天那些接觸過的人,竟有大半能叫出名來,即便想不起名,也能回憶起他們是誰家的親戚、家人,順藤摸瓜總能找出來。

  「如此甚好!」黑夫很是驚喜,能確定那些人名的話,他的那個計策,就可以實施了。

  「待會到了朝陽里,吾等就裝作無事,只是新亭長上任,來例行巡查。」

  他指點二人道:「吾等先去問問里監門,昨日可有其他裡的人來此。再去拜訪里正,查清楚里中究竟有多少人識字,會讀寫!」

  「若此事就是裡吏所為呢?」利咸突然問道。

  黑夫略一沉吟:「那在吾等詢問時,他便會露出馬腳了,然後,汝等便如此這般行事……」

  季嬰一聽黑夫的計策,拊掌稱讚,利咸也嘖嘖稱奇,覺得可行。

  說話間,小路到了盡頭,被一堵矮矮的牆垣截斷,茂密的山林之間,一個寧靜的裡聚冒著裊裊炊煙,出現在他們面前……

  朝陽里,到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17 AM

第63章 朝陽群眾

  朝陽里依山傍水,有戶六七十,人口四百,是湖陽亭治安轄區內戶口最多的一個裡。不過走近了一看,其格局與黑夫他們家的夕陽里並無太大區別,依然是一垣圍聚,像一個自成體系的山寨,里門就是唯一的出口。

  這種格局,一是自古以來,村社裡聚修牆防範賊人盜寇,二是秦國為了控制人口不得隨意遊蕩遷徙,強制規定的。

  黑夫真心感謝這項制度,不然一個裡能夠隨意進出的話,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住那投書者。

  三人來到里門外時,里監門正蹲在門邊,端著個陶碗,用木匕吃飯,黑夫的赤幘絳服標誌明顯,身份不問便知,里監門連忙將嘴裡的飯吐了,擦了擦嘴,笑著迎了上來,作揖道:

  「早聞湖陽亭有新亭長上任,不想第一天就我朝陽里了,真是對本裡厚愛啊。」

  這里監門看上去是個憨厚樸實的中年人,40多歲,黃臉黑鬚,髮髻纏絳布,顯然是個上造,黑夫也不怠慢,拱手道:「貿然來訪,打攪了。」

  里監門連連擺手:「哪裡話,亭長乃是上吏,吾等想請還請不來呢!說什麼打攪不打攪?里正昨日還與我商量,說等雪化了,就去亭中拜訪……」

  他倒是很客氣,最後才看著黑夫腰間別著的繩索,眯起了眼,有些警覺地問道:「只是不知亭長此來,是要做什麼?莫非本裡有人犯事?」

  黑夫晃了晃手裡的二尺木牘,笑道:「無他,只是例行巡視,入冬以後常有盜賊,昨日在楊樹裡就抓到一個遊蕩的士伍,現已送鄉上去了。朝陽里乃是大裡,防賊也不可鬆懈啊……」

  二尺木牘和繩索,這是身為亭長隨身攜帶的兩樣東西,二尺木牘刻有律法,也相當於警察的證件,繩索用來捆綁犯人,相當於手銬。

  聽說只是例行巡視,里監門似是鬆了口氣,本裡若有人犯罪,說不定就要牽連他。

  黑夫在門口和里監門寒暄攀談了一會,主要問了問,昨日可有外裡的人入內?

  「昨日?」

  里監門摸著下巴上的鬍鬚,眼睛一轉,仔細想了想,看著季嬰道:「敢言於亭長,昨日除了這位郵人外,並無其他裡的人入內。」

  「那昨日下午到今日,可有里人外出未歸?」

  「外出狩獵的都回來了,除了月初去縣裡服更卒之役的兩人外,並無其他人滯留於外。」

  這下,黑夫基本能確定了,若是里監門沒有說謊的話,那個投書者,此時仍在里中!

  「利咸。」

  黑夫道:「你在此陪里監門坐坐,我與季嬰去拜訪里正。」說著,黑夫還給利咸使了個眼色。

  他們之前就商量好了,一個亭長帶著亭卒來朝陽里巡視,肯定瞞不過去,那投書者知道後,可能會驚慌失措,匆忙出裡,所以黑夫就讓利咸守在這裡——其實就連里監門,此刻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若是那人翻牆走了怎麼辦?」二人並肩而行時,季嬰悄悄問道。

  「有這可能。」

  黑夫點了點頭:「那樣的話,只要吾等讓里正清點一下里中人數,就知道是誰跑了,跑了的人,就是投書者。雖然暫時抓不到,但好歹知道是誰幹的。」

  二人往里正家方向走去,另一邊,利咸和里監門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一邊看著黑夫的背影,不免有些百味雜陳。

  他的出身較好,是本鄉一個較大的氏族」利氏「的遠支子弟,能識字書寫,還粗通律令,只因為沒被父親立為「後「,也就是繼業者,沒能繼承爵位田產,只能以士伍身份出來自己謀生路。本來想去縣裡做小吏,但在秦國,為吏必須有爵位,他無奈之下,只能先來缺額的湖陽亭做亭卒,混口飯吃,畢竟家裡有妻、子要養活。

  但即便如此,利咸心中依然有幾分自傲,非但看不起同是亭卒的小陶、魚梁,連求盜東門豹,他其實也不放在眼裡。這個把月來,亭中的大小事務,若沒了他,恐怕早就亂套了。

  所以利咸有些自負,覺得以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做亭長了。

  然而黑夫到來後,卻讓利咸的自傲慢慢消失了。

  這位亭長是實打實的立功拜爵,又在更卒演武中奪魁,得到縣右尉青睞,並不是那種靠著裙帶關係上來的,所以利咸無話可說,只是心裡還有點不服氣。

  但當聽說黑夫在考核中,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時,利咸也愕然了,這麼好的成績,他也沒把握做到。

  之後的匿名信事件裡,黑夫更是展現出了縝密的判斷力,一點點縮小嫌犯的範圍,這一點,更讓利咸驚訝,他總覺得,這亭長似乎受過專門的令吏斷案訓練似的……

  所以利咸才對黑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

  時間過得很快,一刻之後,黑夫和季嬰便從里正家回來了。

  「如何?」黑夫一到跟前,就讓利咸過來,低聲問道:「方才可有人欲出門?」

  利咸搖了搖頭:「我一直看著,並無人過來。」

  黑夫沉吟道:「如此說來……那投書者要嘛是膽子太小,心存僥倖,依然躲在里中,不敢出門。要嘛是膽子太大,覺得吾等肯定找不到他,又或者是……已經翻牆跑了!」

  「要不要讓里正召集全里的人,點點人數?」季嬰感覺他們已經離那個投書者很近很近了,摩拳擦掌不已。

  「能不驚擾里人,就不要驚擾,若是將地方鬧得雞犬不寧,吾等就有過無功也。」

  黑夫想了想道:「方才我仔細詢問了里正,知道這里中識字的人,也就二十人,而這二十人中,昨日和季嬰有接觸,有機會投書的,只有三人!」

  「三人!?」利咸眼前一亮,這就好找多了。

  「是否要將這三人一起抓起來詢問?」

  「不著急。」黑夫道:「吾等不知那人究竟要舉報何事,若是貿然抓捕這麼多人,恐怕打草驚蛇,連兔子也嚇跑了。「

  現如今,黑夫最關心的,反倒不是那名」朝陽群眾「的身份,而是那人寫在信裡的內容,明知道投匿名信是犯法,郵人、亭長也可能直接燒了不看,即便如此,還是冒著風險投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須像做外科手術一樣,抽絲剝繭,一點點查清楚!

  黑夫想了想後,說道:」這樣,吾等先不要聲張,分別去找這三人,看其還在不在家,再出言試試他們!」

  ……

  「砰砰砰。」

  朝陽里中,某位公士家的院門被敲得震天響!

  「是誰?」

  這位公士正在屋裡抱著兒子,半天才不耐煩地出來將門一把拉開麼,惡狠狠地看著敲門的人,卻是個嬉皮笑臉的瘦子,正是昨天來過家裡,祝賀他生了兒子的郵人……

  「何事?」這位公士十分疑惑,他沒有親屬在軍中服役,不可能有人寄信給自己啊。

  「公士,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季嬰神秘兮兮,等那公士湊過來後,才在他耳邊悄悄說道:「那物件,我看過了!」

  「什麼?」公士滿臉的莫名其妙。

  「就是那物件啊!」季嬰眨著眼,拚命暗示公士。

  「有病!」公士依然稀里糊塗,沒好氣地罵了季嬰一句後,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院門,繼續去哄兒子了……

  「你這廝,如此無禮,肯定有問題!」季嬰氣得哇哇大叫,惹得這人家的鄰居探頭出來看他,他才連忙摀住了自己的嘴,慢慢退走了。

  與此同時,朝陽里的另一頭,利咸也從田典家裡告辭而出,他面色嚴肅,看著裡東的方向,皺起了眉來。

  「最有嫌疑的田典之子也排除了,亭長這個故弄玄虛,假裝知曉發問,在不暴露的情況下,詐出投書者的計策,當真有用麼?」

  利咸心中滿是疑慮,同時也對那投書者究竟是誰,投書目的何在,越發地好奇起來……

  「也不知亭長那邊,怎樣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18 AM

第64章 投書者

  黑夫走在朝陽里狹窄的小巷中,兩側是比戶相連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進進出出,或提著水桶去打水,或去鄰居家串門,大冬天沒什麼農活要做,屋舍也修補得差不多了,里人們顯得悠閒了許多。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幘絳服,都面色一凝,連忙向他行禮問好。

  黑夫也沒有多問,保持著和藹的微笑,一路向里人門點著頭。

  雖然夕陽里的鄉親們一度讓他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但並非人人如此,村社總體還是和睦友善的。若無人煽動,鄉親們都很單純,嫉妒也是單純的嫉妒,敬愛也是單純的敬愛,喜怒哀懼,皆發於心,很少掩飾。

  不過黑夫發現,朝陽里的人還是挺怕他這亭長的。方才,有個四五歲的垂鬟孩童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著他腰間的繩索和短劍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聲,趕緊扯了扯孩子的手,讓其別過腦袋去!

  在與黑夫擦肩而過時,那婦人也是訥訥諾諾,將孩子護在懷裡,連聲抱歉。

  黑夫主動讓他們先過去,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怕不是我的前任太過蠻橫,讓朝陽里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實哪怕是後世,普通人見了警察,也是有點唯唯諾諾的,畢竟是暴力執法單位。而黑夫現在,已經是大秦的「天狗」,後人所謂的「朝廷鷹犬」了。秦法嚴苛,在時人眼裡,亭長登門,一般都沒什麼好事,說不準就有破家滅門之災。

  黑夫來此,的確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陽里東一戶人家外,他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後兩進,院門沒鎖,也未修牆垣,只用半人高的籬笆圍著,透過籬笆,黑夫還能看到裡面的情形。

  這院子裡種著一株高大的黃梨樹,如今只剩幾片枯葉,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那封匿名信牘,就是黃梨木做成的……

  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來,黑夫一看,樹的左邊是個雞塒,一個二十餘歲、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著一個簸箕,一手將裡面的米糠、菜葉撒在院中,讓雞塒裡的雞群出來啄食。當喂到那幾隻毛茸茸的嫩黃色小雞時,她還發出了開心的笑。

  然而,這平靜怡然的時刻,卻被門外赤幘絳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頭,剛好看到黑夫立在門前,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呼,手中的簸箕一時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滿一地!

  雞群立刻扇著翅膀擁了過來,在她腳邊拚命啄食,尖銳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卻無動於衷,只是嘴唇微微顫抖,朝屋內喊了一聲。

  「良……良人……」

  「怎麼了!?」

  屋內的男子聽到妻子的驚呼,便立刻出來了,此人身高七尺有餘,穿著厚實的冬衣,加上他們家能養得起這麼多雞,說明家境不錯。只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消瘦,聲音中氣不足,還帶著點咳嗽。

  黑夫見他右手裡捏著一把刀削,左手還捏著一樣東西,不由警惕起來,手放到了劍柄上。

  這時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裡的二尺木牘,腰間的繩索,以及放在劍柄上的手,頓時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點頭:「我乃湖陽亭亭長,你可是朝陽里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點了點頭,勉強露出了笑:「不知亭長來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雞塒邊的女子,當著人家妻子的面緝捕,不太好,便道:「還是出來說話罷。」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麼,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他將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將左手裡的東西塞到了她手裡,然後又溫情脈脈地將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說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個木頭小人,已經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緊握劍柄的手,鬆開了。

  破家的亭長,滅門的令吏。

  這一剎那,黑夫突然有一絲後悔,後悔沒有聽利咸的話,將那封匿名信燒燬,落得乾淨……

  如今的劇情,好像跟他想像的不太一樣,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虛,嫌疑犯已經基本確定,但投書者也沒有乖乖扮演丑角的形象,在他面前驚慌失措。

  他看著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捨地道別,有些猶豫,自己這時候掉頭離開的話,是否還來得及?

  但一回頭,遠處已經出現了利咸和季嬰的身影,在朝這邊快步趕來。

  來不及了。

  到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經遲了,且不說他在亭眾面前誇下了海口,只說在秦律裡,不知道投書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誰卻故意縱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軟,恐怕這頭頂的赤幘,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嘆了口氣,此時男子已經出了院子,細心地合上了門,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後朝著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黑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麼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著伸出了手:「是我錯了,我不該心存僥倖,亭長,將我綁了罷。」

  「不必了。」

  男子的妻還在籬笆裡垂淚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說道:「別緊張,我只是找你去亭裡問個話!如此而已!」

  匿名舉報雖有罪,但罪只至罰三甲,相當於四千多錢,並不算很嚴重,以這人家的財力,應該能交得起。

  當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沒有惡意誣告……

  ……

  兩個時辰後,湖陽亭內,當著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經將事情交待完畢……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嬰每隔三兩日就去朝陽里送信,從而生出了找機會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臘祭日當天,觀察里正、田典手裡的書信式樣,自己用院子裡的黃梨木削了兩塊木牘,又在上面寫了內容,卻未書姓名……

  「事情就是這樣,我當時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將木牘藏在懷裡,一直在等機會。乘著這位郵人將背簍放在溷旁去如廁時,我就跟了過去,見四下無人注意,便將信投了進去。」

  去疾的身體不大好,路上來的時候又受了寒,一邊說一邊咳嗽。黑夫讓人將自己的冬衣給他披上,又讓蒲丈燒熱了火盆,擺在他旁邊,去疾才好受些,斷斷續續地說完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黑夫讓利咸在一旁用木牘記錄下自己的詢問過程,他自己則指著案上的那封信牘問道:「去疾,你苦心做這些事,只是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為何要這麼做?這信中寫的,又是何事?干係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情緒激動,去疾又咳嗽了起來,他喝了口小陶遞過來的熱水後,才苦笑著說道:「既然信都在亭長手中,你自己打開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讓我多言一遍呢?」

  求盜東門豹早就送完犯人,從鄉上回來了,剛進門就聽說黑夫成功緝捕了投書者,不由大為興奮,他一貫認為,不該對嫌犯太客氣,聞言頓時怒了,拍案道:「你這廝!還敢嘴硬!」

  」豹!不要恐嚇他。」

  黑夫喝止了東門豹,將木牘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開始慢慢割那打得緊緊的繩結……

  除了被打發在外面看門的魚梁外,室內的東門豹、利咸、季嬰、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裡面的內容。

  終於,黑夫割開了繩結,緩緩打開合在一起的木牘,上牘空白,下牘則密密麻麻寫滿了黑色篆字……

  掃了一眼後,黑夫的面色立刻就變了。

  「去疾!」他抬起頭,嚴肅地喝令道:「你舉報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蓆上有力無氣地說道:「字字屬實,千真萬確……」

  「啪嗒」一聲,黑夫合上了簡牘,心情激盪,目光炯炯!

  他萬萬沒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牽扯出這樣一樁大案!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18 AM

第65章 牽出一樁大案!

  「盜墓!?」

  眾人聽到去疾說出這個詞,不由瞪大了眼睛。

  「沒錯,就是盜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臘祭的前一天,臘月初七,我去大箐裡舅父家拜訪,回來時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裡和朝陽里之間的荒野,一間小屋內避雨,屋子本是用來看田的,那片田地廢棄以後便沒人用。」

  「等了許久,我不知不覺睡著了,待醒來時,天已經快黑了,外面雨水還在下,還有幾個人來到了這屋子外,正在爭吵。我瞧見他們帶著刀劍,生怕是盜賊,就窩在榻底,沒讓他們瞧見,於是就聽到了他們商量的事……」

  去疾說,他聽到屋內至少有四個人在說話,他們抱怨天氣不好,不然的話,那幾座楚時貴族的墳墓,就能順利掘開,將裡面的金銀銅器全部運出來賣掉……

  他聽得心驚膽顫,等雨停之後,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著膽子,跟著他們的行蹤上了山,卻發現他們果然在一處隱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盜墓。去疾在被人發現前,便急忙連滾帶爬地逃了下來,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盜墓,真是傷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著說道,他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了,已經讓兒孫幫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點,所以對此很看重。聽說有人在附近盜墓,頓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後又被人挖出來,拋骨於野,魂無定所。

  其他幾個年輕人沒有他的感觸,在議論這件事的可靠性。

  東門豹道:「大箐裡和朝陽里之間,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麼貴人墳塚啊。」

  季嬰也有些不相信:「我也是本鄉人,怎麼沒聽說過。」

  「確實是有的。」

  利咸卻說話了,面色陰沉:「我家中亦有傳說,近幾十年來雖然沒有大的墓葬,但幾百年前卻有不少。」

  「幾百年前?」眾人都有些驚訝,距離他們有些遙遠呢。

  利咸道:「然也,都是楚國時的一些縣公、封君的墓地,我伯父說過,楚國別的不多,這些貴人最多了,封君又眾,封地又大,雜七雜八,百里之內就有好幾個。這些貴人死後就四處尋依山傍水之地埋葬,光是咱們安陸縣內,就有不少。」

  利咸出身利氏,而利氏在楚國統治江漢時,就是個小大夫,對那些貴族故舊的瞭解,可比黑夫他們這些苦出身強太多了。

  黑夫也聽說過這時代貴族下葬的奢華: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繡必須繁富,墳墓必須高大。

  尤其是諸侯封君死了,必須使府庫貯藏之財為之一空,然後將金玉珠寶裝飾在死者身上,用絲絮組帶束住,並把車馬埋藏在壙穴中,又必定要多多製造帷幕帳幔、鐘鼎、鼓、幾筵、酒壺、鏡子、戈、劍、羽旄、象牙、皮革,置於死者寢宮而埋掉,然後才滿意。

  這種現狀,雖然被墨家極力勸阻,但仍然於事無補。相比於中原,楚地尤其盛行厚葬,楚人被各種神話鬼怪熏陶,是很重視死後世界的,還腦補出了大司命、少司命等一系列掌管生死的神祇來崇拜,至今依然香火不絕。

  南郡作為楚國故地,有不少楚國貴族墳墓藏在山坳裡,因其陪葬甚重,引來了盜墓者貪婪的目光。這些楚國貴族墓的後人大多在五十多年前白起破郢都時,隨楚王東遷,再也照應不了祖先血食,這便加劇了盜墓的猖獗,南郡遂成盜墓者的樂園。

  但是,秦國官府也沒有因為被盜的是楚國貴族的墓,便默許這種行為。恰恰相反,秦國也認為,盜墓者掘人祖墳,是傷天害理、禽獸不如的行為,故而「以嚴威重罪禁之」,立法對盜墓者嚴加懲戒!

  盜墓,尤其是多人合夥的盜墓,發生在他們小小湖陽亭,絕對是一樁大案了!

  黑夫起身道:「《盜律》中有言,盜發塚(盜墓),與殺人、傷人致殘等同罪,輕者黥為城旦,重者處以磔(zhé)刑……舉報者,緝捕者,亦有購賞!」

  他看著去疾,有些惋惜地說道:「公士去疾,你既不是誣告,也不是誹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為何不親自來亭裡報案,或者轉告里正,讓里正告知鄉吏?那樣的話,非但不會處罰,還有賞賜。何苦出此下策,用匿名信來投書?」

  去疾也聽出了黑夫的惋惜之意,苦笑著道:「好教亭長知曉,一來,是我一時糊塗,因家中新婦有了身孕,便不想冒險。可也沒辦法視而不見,我便生出了投匿名書信告知官府的想法,不管成與不成,至少能讓我良心無愧。剛開始時心存僥倖,覺得無人能猜到是我,誰知亭長料事如神,第二天就找到我家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去疾只是個沒有什麼背景的小公士,那些個盜墓賊卻有數人,萬一他告發之後,官府沒抓到賊人,那些盜賊卻知道是去疾告的狀,惱羞成怒之下,報復他家怎麼辦?

  「還有第二個原因……」去疾欲言又止,看了看室內眾人,盯著黑夫道:「我只說與亭長一人聽!」

  ……

  待黑夫將眾人都打發出去後,回頭問去疾道:「眾人都已走了,你要說什麼,便說罷。」

  「我先要拜謝亭長。」

  去疾在草蓆上長拜及地:「謝亭長今日當著我妻的面,沒有用繩索將我縛住,還說只是找我問話,不然以她那柔弱的性子,定會嚇壞了……」

  黑夫讓他起來:「我雖是亭長,依法執法,但誰沒有父母妻兒?不必為難的地方,我不會刻意刁難。」

  去疾苦笑著道:「我也在鄉中聽過點律令,知道自己此番是犯事了,只是不知會被處以何種刑罰,還望亭長能告訴我。」

  「匿名投書,罰三甲,相當於四千多錢,若不能償清,就為官府做勞役。」

  黑夫道:「以你家的財力,繳清也不難罷?」

  「亭長高看我了,這四千錢,足以讓我傾家蕩產。」去疾面露苦澀。

  這時代的富人之家,大概就是十萬錢左右的家財,有牛有馬,還有僮僕。中人之家,兩萬錢左右,能養得起牛。黑夫家現在也就勉強摸到了萬錢標準,本以為這去疾的家境能好些,然而卻更差?

  去疾開始訴苦,說他去年成婚,已經花了幾千錢,如今余財不多,恐怕要將家裡的東西,乃至於他那小妻子的嫁妝都變賣,才能湊齊罰款。

  「吾妻的嫁妝是萬萬不能賣的,那可是救急錢,待生下兒女,還要撫育其長大。」

  去疾咬了咬牙:「實在不行,我便去為官府做勞役吧。」

  他一句話一聲嘆,說的很淒涼,就這病怏怏的身體,恐怕重一點的活都幹不了吧。

  黑夫雖然惋惜同情,甚至還有點歉意,卻不可能就這麼放了去疾。

  在秦國,身為官吏,「縱囚」可是要被重處,耐為鬼薪的,黑夫可不想刮了頭髮,去和前任湖陽亭長作伴。

  他也不可能隱瞞真相,減輕去疾的罪名上報,那樣他就會犯「失刑」罪。若是無意的失刑,可能只會罰款。若是有意的,那就觸犯了「不直」罪。

  呵呵,到時候,他可能就要被發配到更加荒蕪的黔中郡去拓邊了,那個誣陷他的湖陽亭求盜買,好像就在黔中郡呢。

  黑夫只能在心裡對去疾說一句抱歉:對不起,我是警察。

  然後安慰去疾說,若是他明日去到縣裡,能將事情經過好好交代清楚,或許獄掾會從輕發落?

  對此,連黑夫自己都不能肯定,想那獄掾喜的鐵面無私,就知道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次觸犯法律的行為。

  但去疾卻受到了鼓勵,再拜道:「多謝亭長,那我便實話實話了!」

  他抬起頭,下定了決心:「亭長,我之所以寧可投書,也不敢親自來告發,是因為,那一日,盜墓發穴的賊人們在商議時,提到了一個人的名!」

  「誰人?」黑夫追問道。

  去疾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朝陽里,里監門!」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19 AM

第66章 監守自盜

  臘月十一,舂時(17點-19點),湖陽亭外,黑夫正在對季嬰、魚梁二人耳提面命。

  「你可要記住了,此行絕不容有失,不能讓此人跑了,若是沿途遇上車馬,立刻出示我的二尺牘徵用!到了縣裡,先去縣丞官署叩門,找到夜裡值班的令吏,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並請求令吏,立刻派人去朝陽里!你能做到麼?」

  「黑夫兄弟放心,我知道事情輕重!」

  季嬰難得嚴肅下來,鄭重地拱手,然後便和另一名亭卒魚梁一起,押解著雙手綁上繩子的公士去疾,沿著道路向北走去。

  黑夫看著三人遠去,若有所思。

  他壓根沒料到,今天中午,朝陽里門前,那個端著陶碗扒飯,看似憨厚樸實的里監門,居然與一起團夥盜墓大案有脫不清的干係!

  這可是監守自盜啊!

  但去疾只聽那些盜墓賊說,夜裡去找那里監門云云,那里監門如何與盜墓者勾結,是提供協助,為他們轉移贓物,還是親自參與盜墓?卻語焉不詳。

  光靠這種模棱兩可的口證,黑夫是沒辦法立刻去朝陽里抓人的,而且動了里監門,可能會把那些個不知行蹤的盜墓賊也統統嚇跑了,反倒不美。

  所以他才讓季嬰、魚梁連夜將去疾押往縣中——去鄉里黑夫不放心,但凡裡吏,在鄉邑多多少少都有些舊識門路,還是縣裡的獄掾、令吏靠譜些。

  求盜東門豹這時候過來了,問道:「黑夫,投書者已經押走了,那吾等要做什麼?等著縣裡來命令麼?」

  「此去縣城要兩個時辰,令吏派人過來,至少是明天一早了,不能等。」

  「那怎麼辦?」

  黑夫道:「去疾也說了,他當日聽那些盜賊言,所發墓穴很大,不易發掘,已經挖了好幾天。本來臘祭日前後就能挖開,將裡面的陪葬物取出,誰料連續雨雪,才不得不停下。如今天氣晴朗,外面的雪也快化了,他們也該繼續動手了……此事他們不敢光天化日下做,只能在夜裡偷掘。」

  「亭長的意思是……吾等要連夜去那墓地附近,緝拿盜墓賊?」

  利咸也打起了精神來,這種大案,若能破獲,妥妥是大功勞啊!

  「沒錯,時不我待,去疾雖然沒有暴露,但今日吾等登門抓人,那里監門或許會有所警覺,一定會告知盜墓賊。如此一來,盜墓者有兩個選擇,一是謹慎起見,停止發穴;二是徹夜趕挖,將裡面的陪葬物挖走賣錢……」

  小陶道:「若……若是他們,膽,膽小……不挖了,那豈不是……」

  黑夫笑了笑:「但凡為賊者,要嘛是被逼無奈,要嘛是膽大狂徒,希望他們選擇冒險。吾等便去碰碰運氣……東門豹、利咸、小陶!」

  他嚴肅下來,連連喊了幾人名字,三人立刻應諾!

  「汝等隨我去亭中,挑選兵器,立刻就過去,來一出人贓俱獲,然後再順藤摸瓜,查清朝陽里里監門的罪行!」

  ……

  19點到21點這段時間,在秦國的十二時辰中,被稱之為「牛羊入」,顧名思義,天色黑了下來,鳥兒回窩,放牧在外的牛羊也要被趕入圈內。

  朝陽里里監門名叫「伯毋」,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要守在里門邊上,笑吟吟地看著那些出門放牧、漁獵的里人一個個回來,點清出入人數後,才將門緩緩關上。

  牛羊入一過,里門將不再開放,里中任何人都不允許進出,就連里正、田典也不行。

  除了一個人。

  那就是里監門自己。

  月兒悄悄爬上柳梢枝頭,待夜色漸深,整個朝陽里的薪火都黑了下來,大多數里民拖著疲憊的身體上榻安寢後,本已緊閉的里門,卻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

  里監門伯毋出了里門,在寒風中籠著袖子,很不耐煩地走來走去,似是在等待著什麼人。

  過了大概半刻,終於有個人影沿著裡牆,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輕咳了一聲。

  伯毋看到了他,怒道:「怎麼現在才來!」

  「哈哈,伯毋勿怪,吾等吃了點酒,耽誤了些時間。」

  卻見此人約有三旬,紅臉短鬚,穿著一身短衣束袖,只是外面卻披著一件明顯是死人才穿的左衽深衣……

  伯毋瞪大了眼睛,低聲斥道:「敞,你這廝,發穴扒出來的東西,也敢穿身上!被人瞧見如何是好?」

  「這有什麼。」

  那赤面盜賊敞卻不以為意,他舉起手,讓深衣的寬袖在夜風吹拂下微微擺動,得意地說道:「與其讓不知寒暑的死人穿著這好東西躺在棺槨裡,還不如讓吾等無衣無褐的窮人借來用一用,只可惜好多都朽壞了,不然,我當給伯毋也帶一件帛衣……」

  「廢話少說。」伯毋看了看周圍,繼續道:「我今夜讓你來,是要告知汝等,那墓穴,再掘不得了!」

  敞的面色立刻就陰了下來,問道:「為何掘不得?」

  「汝等聽我的便是。」

  敞卻不聽了,他冷笑道:「伯毋啊伯毋,最先明明是你聯絡吾等,說朝陽里、小箐裡之間的荒野上,似有墓葬,左右都沒有田地人家,可以發穴。」

  「不但如此,你還利用職務之便,為吾等提供工具,藏匿掘出來的明器,慢慢送到鄰縣去賣錢。現如今,那幾座周邊小墓已經挖空,得金卻不多,只剩下最裡面的大墓,眼看就要挖開,讓吾等都能發財,你卻反悔了?」

  「不是反悔。」伯毋連忙解釋道:「之前這湖陽亭不是連亭長、求盜都空出來了麼,眼看無人管事,我才讓汝等乘機發穴,可如今卻不一樣,你可知道,那湖陽亭來了個新亭長!」

  「有亭長來了又如何?」

  敞面露不屑:「吾等在新市縣也掘過墓,一路走來,沿途不知遇到了多少亭舍,但只要晝伏夜出,鑽蒿草裡躲避,那些個亭長,也奈何不得吾等!」

  「這亭長不一樣。」伯毋道:「他前個月才在附近徒手抓了三名盜賊,本事了得,今天還突然來朝陽里巡視,將我嚇得半死,還好只拿了一個在縣城拾了遺錢的公士……」

  「有人聲稱,公士去疾在縣城服役時,拾了地上掉落的錢,需要帶他回亭部詢問「。這是黑夫帶他走時對朝陽里眾人宣稱的罪名,雖然當時他還不知道里監門的貓膩。

  因為在秦國,律令規定,撿錢不交公也犯法。所以除了去疾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說自家良人絕不會做這種事外,里中眾人並無太大懷疑……

  里監門也以為,自己的事無人知曉。

  二人繼續在門邊商議,卻無法達成共識,伯毋謹慎,覺得不能再冒險,先停下來。敞卻認為,他們一夥人晝伏夜出辛苦了那麼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豈能這時候放棄?

  期間,里中不知誰家的狗突然叫了一聲,嚇了伯毋一大跳,見說服不了敞,他只能自己退一步,說道:

  「那汝等今夜乘著雪已化盡,速速掘墓,將那墓中值錢的物件取出,而後將墓穴封上,把我那一份留下,便快些走罷!有那黑夫在,此地,不可再久留!」

  「一切便如伯毋所言。」

  最後,敞走之前,伯毋還指著他身上飄乎乎的深衣,面露嫌惡地說道:「往後休得穿著此物來見我,我奉勸你也少穿,小心……」

  「小心什麼?惡鬼纏身?伯毋如今又信鬼神了?」

  敞卻是個不怕的,他是個盜墓慣犯了,作踐過不知多少墓穴,昔日高高在上的貴人,如今不過是枯骨一具,對其撒尿拉屎也毫無知覺,天罰鬼懲?在哪呢?

  他輕蔑地笑了幾下,拿著伯毋給他的一包食物,扛著三把新鐵鍤,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緩緩走去……

  ……

  與此同時,湖陽亭內的眾人,也已收拾妥當,整裝待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27 AM

第67章 踏月而行

  走出湖陽亭時,黑夫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和後世始皇陵兵馬俑裡的「步兵俑」像透了。

  亭是基本治安單位,所以擁有武備,存儲五兵。

  湖陽亭前院的小庫房裡,就準備著兩副甲衣,考慮到公士去疾說,那些個盜墓賊都持有兵刃,人數至少有四人,甚至可能持有弓箭,黑夫決定還是保險點,穿上甲衣為妙。

  當他在東門豹、利咸幫助下,披掛上皮甲後,黑夫總算知道,這玩意為什麼這麼貴了。

  黑夫他們亭裡這套只是最簡陋的前身甲,頂多值幾百錢,僅能護住胸腹,得像前世做飯掛圍腰一樣,以繫帶分別掛在肩膀和腰部。

  他低頭發現,這甲衣是將整塊牛皮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甲片,每個甲片都鑽出了小孔,結實而纖細的絲繩將其聯綴在一起,有的地方還有甲釘……雖然防禦力有限,安好在不算很重,不影響活動。

  至於黑夫的武器,也從那柄陪伴他幾個月九寸的小短劍,變成了一把二尺劍。蒲丈說這是前任亭長留下的,現在就歸黑夫了,木製劍柄用銅絲纏繞防滑,青銅的劍刃有點小缺口,但無傷大雅,刺入人體完全足夠。

  求盜東門豹則挑了兩柄手戟,長一尺半,他喜歡與人短兵相接,還喜歡在數步之外,一戟擲過去,傷人性命--雖然他從沒殺過人,但平日裡總喜歡對著樹樁練習,今夜正是一顯身手的時候。

  至於剩下的那副甲,東門豹是拒絕的,他嘟囔著「大丈夫就該受點傷,留下疤痕」,滿臉嫌棄地將甲推給了利咸。

  利咸倒是很謹慎,好好地披上甲衣,挑了一桿長約九尺的長矛,他覺得,擒賊時不應該全員短兵,應該長短相佐。

  小陶自不必說,挎了一張不大的弓,力度大概只有八斗,身後背著箭囊,裡面有七八支箭……

  黑夫將劍背在身上,一邊問道:「弓箭晚上能好使麼?」

  小陶則回應說,那些人連夜挖墓,肯定點了火把,只要有光點,二十步內,他在夜裡一樣能射中!

  「好,長短相濟,弓矢在後,吾等也算準備充足了。」

  黑夫拎起一塊蒙皮的小木盾,帶領眾人出了湖陽亭,他囑咐蒲丈好好看著亭舍,而後便看著已經完全漆黑的夜空,指著西南面道:「出發!」

  寒風颼颼中,黑夫彷彿回到了前世實習時,跟著前輩們在夜裡出勤的時候……

  但這次,他不再是剛出警校的愣頭青,而是一亭之長。

  遠處,雲夢澤畔起伏不平的山丘,好似一條鱷魚的脊背。山林裡樹木葉子早已落光,光禿禿的樹丫在風中顫抖。大片大片的稻田裡,積雪已融化了不少,悄寂無人,甚至連野獸都不見一隻。眼前的涂道上亦是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影。

  唯有湖陽亭四人,披甲持銳而來。

  黑夫走在最前面,風吹得他頭頂的幘隨風亂舞。

  小陶在最後,抱著弓,低著頭,擔憂以這風速,自己的箭矢怕是派不上用場,幫不了亭長。

  此處距離盜墓地點尚遠,東門豹和利咸位於中間,一左一右,各點了一根薪柴當火把照明,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顯得格外耀眼。

  遠遠望去,那對火把,又像是凶獸的一對夜明眼,晃蕩悠悠……

  他們一行四人快步而行,彷彿嫉惡如仇的天狗嗅到了賊人的氣息,對著天上皎潔的月亮發出一聲長嗷,然後便踏著月光,向西南方奔去……

  ……

  23點到1點這段時間,在秦國的十二個時辰裡,叫做「人定」,顧名思義,幾乎所有人在這時候,都已經睡死過去,不知外物了。

  但湖陽亭西南方十里外,位於小箐裡和朝陽里之間的一片荒地上,在人定時分,卻亮起了幾根火把……

  火光映照下,出現在黑夜裡的共有六人,這夥人年紀有長有少,最大的看著得有五十歲,頭髮斑白。最小的只有十三四,胳膊瘦巴巴的。

  這大冷天裡,他們都裹上了厚實的好衣服,遮掩自己的衣衫襤褸。然而這些衣服,卻都佈滿泥污,一看就知道,八成是從地裡挖出來的……

  唯獨年紀最小的那少年,害怕死人穿過的東西,寧可短衣束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這六人的頭領,正是方才在朝陽里與里監門交接的那人,赤面短鬚的「敞」。

  敞依然披著從墓葬裡挖出來的深衣,雖然已經過去數百年,衣服萎縮了不少,但好歹還能穿著禦寒,卻見他將那三把鐵鍤往地上一插,笑道:

  「吃也吃了,喝了喝了,工具我也備齊了,二三子,該幹活了!」

  作為盜墓慣犯,敞很看不起朝陽里里監門的膽怯,可他心裡也清楚,里監門的警告並非虛假,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這土丘下的大墓,必須在今晚挖開!並連夜將那些陪葬品取出來。

  他抬起頭看了看無雲的夜空,判斷著月亮的位置。

  「現在剛過人定,到雞鳴(1點到3點)時,必須挖開這墓的槨室,平旦時(3點到5點),務必將陪葬的器物搬出來!能帶走多少,是多少!」

  他和朝陽里里監門約定好了,平旦時分,里監門會趕著自家牛車來接應,幫忙轉移贓物……

  在敞的喝令下,其他五人紛紛拿起工具,或是鐵鍤,用來鏟土,或是銅耒,用來深深插入地裡的泥土中,試探棺槨的深度。

  敞自己,則擰開懷裡高價買來的酒,抿了一口,看管眾人的兵器。

  其實那些兵器,也是從各個墓裡挖出來的陪葬品,但有的銅劍、銅戈幾百年過去了,雖然木質部分已枯朽,但劍刃戈頭,擦去上面的銅綠,依然如新的一般。

  這還不算,敞的手裡,居然還持著一張弩!這也是他用先前販賣贓物的錢,高價從楚國那邊買來的,因為在秦國,弩根本不允許在市場上流動……

  時間一點點過去,經過前幾日的試探,他們已經找準了墓穴所在。

  這些楚國貴族的墓葬,都有共同點,墓葬上面,會壘起高高的土丘,稱之為封土,當地人俗語稱之為「大塚子」。

  根據貴族地位不同,封土越高,說明等級越高。但因為時過境遷,滄海桑田,許多墳塚上面長滿枯草樹木,看上去,和天然形成的土丘沒什麼區別。

  唯獨掌握了《日書》中看墓絕技的盜墓者們,憑藉對方位的瞭解,再試一試土壤,方能判斷出是否為墓葬。

  敞就是有這種本領人,就眼前這個大墓,他估算了一下,封土是他在安陸見過的貴族墓裡最高的!長寬達數十步,這規格,至少是一個楚國的縣公!

  這個月以來,他們先把容易挖開的陪葬小墓掘了,得到了不少衣物、兵刃,最值錢的銅器卻不多。

  但敞知道,在這座大墓裡,一定還有更好的東西。

  不過墓葬等級越高,棺槨距離地表也越遠,費了好多天時間,鐵鍤都用壞了兩個,他們才勉強將封土小丘整個掘開。在敞找好墓穴開口位置後,眾人開始在露出的地表上慢慢挖掘盜洞,好不容易盜洞打通,墓坑台階露出時,卻天降大雪,他們只得暫時停手。

  夯實過的土壤本來不好挖,但今夜雪已經化了大半,土壤變得更加濕潤疏鬆,每一鏟下去,都能帶出點水來。漸漸地,墓坑的台階一級一級地露了出來,敞打著火把過去仔細一數,居然足足有十五層!

  「我在新市縣掘過最大的縣公墓,也才十二層台階啊……」

  敞聽說,南郡夷道那邊有楚王墓,二十層台階,令尹一級別的,十八層,縣公級別,十二層。

  他一時間呆愣住了,眼前這個墓,規格低於令尹,卻高於縣公、封君,會是什麼人呢?

  還不等敞想明白,正在掘土的眾人突然發出一陣驚呼!紛紛扔了工具,向後退卻。

  階梯的盡頭,一尊有著兩個龍形腦袋,頭長雙鹿角的石雕獸像,正蹲伏在墓室入口,鼓目呲牙,滿臉凶相地瞪著盜墓者們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27 AM

第68章 鬼吹燈

  幽暗的墓穴中,十五層潮濕的石階斜斜向下,彷彿是通向黃泉九幽的不歸路,又像是邁向富貴的康莊大道……

  而攔在盜墓者們面前的,便是名為「方相氏」的鎮墓獸,這是用來驅逐傳說中專吃死人屍骸的惡獸「魍象」的,不料幾百年過去了,鬼怪沒等來,卻等來了幾名盜墓賊。

  其餘幾人見識少,沒見過此物,紛紛畏懼地後退。唯獨敞不怕,他走近過去,拍了拍「方相氏」那兩隻雕成變形龍面的獸頭,又摸了摸權椏橫生的四支鹿角,遺憾地說道:「可惜是石的,若是銅的,也可以搬走熔了。」

  敞想不明白這墓主究竟是何身份,不但周圍殉葬甚多,有人、有車馬,如同眾星捧月般圍繞著這大墓,還擁有這麼高規格的墓階,並有極其罕見的鎮墓守護衛著。看這石獸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絕不是一般貴族能擁有的。

  他索性搖搖頭,不再思考這個問題,催促五人齊齊動手,將壓在墓穴槨室入口的鎮墓石獸一點一點挪開。然後再用鐵鍤連撬帶砸,折騰半響後,才將石製的槨室推開了一條縫隙……

  冰冷的空氣灌入槨室,一股陳腐的氣息也在朝外散發,嗆得幾人連連後退。

  「別擋道!」敞推開其他五人,自個靠上前去,趴在地上,用火把朝裡面一照!

  「哈哈哈,發財了!」

  看著槨室裡面,堆得滿滿當當的陪葬物,敞大笑起來。

  其他人也湊了過來,就著火光往裡一瞧,卻見槨室裡,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擺放整齊的精美漆器,再往裡雖然看不清,卻可以依稀認出,那是成套編鐘和鼎、簋(guǐ)的輪廓……

  好的漆器,其價堪比金、銀,那些青銅器,更可以賣好價錢——當然,不是作為古董,而是作為銅料。

  「總算沒有白白辛苦那麼多天。」

  眾人大喜過望,而後就讓一人在外面看著火把、兵器,他們則繼續用力將槨室推開。推到可以容一人進入的程度,又將一根火把懸進去,反覆幾次,待其不再熄滅時,敞便催促道:

  「興,快些進去!」

  興,是那個半大孩子的名,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披上了從墳塚裡挖出來的衣裳,此刻正抱著雙臂站在一旁,凍得直打哆嗦。

  聽聞敞又逼迫他下到墳墓裡去,興露出了一個哭喪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他來幹這一行,是被逼的,盜墓賊們需要一個身材瘦小,能鑽到墓室裡的少年,於是就將父母雙亡的他從楚地騙來……

  興很害怕鬼怪,近來更是常做噩夢,夢到被自己搬走陪葬品的墓主們,排著隊來要自己的命。但他也知道,哀求無果,若是不從,等待他的就是拳打腳踢。

  站在面前的惡徒,遠比虛無縹緲的鬼怪要駭人,興只能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蹲到台階口,拽著繩索,兩腳試探著,小心翼翼地下到槨室裡……

  「哢擦」,清脆的聲音響起,興頓就著頭頂的火光低頭一瞧,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是人的白骨!一個穿著女子深衣的骸骨,正靠在他腳下的位置!興方才正好將它的手踩斷了!

  「啊!」

  興大叫著跳開,卻不防一回頭,又看到了更大的骨骸:這次是四匹馬的嶙峋骨架,它們安靜地躺在一起,身後還拉著一輛戎車。車輪已經朽壞,只剩下銅製的車輿,同樣有一具人骨,穿著一套楚式的皮甲冑,歪著腦袋坐在車上……

  這些人和車馬,都是墓主人的殉葬品。

  「不要亂叫!接著火把!」

  外面響起敞憤怒的聲音,而後一根火把也被放了下來,興只好一邊小心避開殉葬者的骨骸,接過火把,插在地上。

  這時候,他差不多看清了槨室的全貌,槨室很大,是石製的,中間放置棺材,周圍被密密麻麻的陪葬物圍繞。

  興哆嗦著跪倒地上,朝那黑漆漆陰森森的黑棺拜了拜,說自己也是被逼無奈,若不這麼做,上面的那些人就會毒打他,殺死他,將他拋棄在荒野裡……

  然後,興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髹(xiū)染得紅、黑相間,美輪美奐的漆器,遞給上面的人。

  搬了幾個漆盒、漆樽後,敞又讓他去搬鼎、簋。

  就著地上的火把,興看見,槨室的北面,的確整整齊齊地擺著七個鼎、六個簋,從左到右,個頭依次變小。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楚國內部等同諸侯的「封君」禮器規格。那些最大的鼎足足有半人高,太重,他搬不動,只能扛著一個最小的鼎,勉強遞了上去……

  等他氣喘吁吁,再搬著一個最小的簋,試圖往上遞時,卻舉了半天,也沒人來接了。

  「哎喲!」

  地面之上,傳來了一陣慘叫!

  是那個看守火把、兵器的人發出的,然後就是沉重的倒地聲,以及敞等人的厲聲示警聲……

  「小心,快禦敵!」

  「禦敵?發生什麼事了?」

  興在下面什麼都不知道,有些恐懼,他抱著冰冷的銅簋慢慢後退,卻不防失足將插在地上的火把一腳踩滅……

  槨室之內,一瞬間,就黑了下來!

  彷彿是有鬼怪調皮,撅起嘴輕輕一吹,熄滅了唯一的光明……

  興只感覺自己被黑暗徹底包圍,頓時毛骨悚然。

  四周黑洞洞的,一低頭,卻見那個女殉葬者的頭骨眼眶,好似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芒,正在凝望他,質問他為何要驚擾亡者!

  「救命啊!」手中銅簋叮噹落地,興趴在墓壁上大喊大叫起來,卻無人管他。

  此時此刻,槨室之上的地面正打得熱鬧,卻見火把亂閃,各種聲音混在一起:

  矛尖與劍刃相撞,尖銳的金屬哀鳴在墓穴裡迴蕩;弩機的懸刀被扣動,唆的一聲,弩矢飛向目標,卻撞在了木質盾牌上,發出一聲悶響;弓弦的顫音隨即響起,引來一聲人吃痛的慘叫,甚至有箭矢射到了槨室的石頭上,濺射出一絲火花。

  地面上顯然正在發生劇烈的打鬥,但興卻以為,來的不是人。

  「是鬼來了,是鬼來懲罰吾等了……」

  興想起了自己從小到大聽過的種種鬼故事,聽日者說,鬼的外形十分凶惡,睡覺時身體折成兩半,走路時雙腿併攏,看上去像是一個獨腳怪獸在蹦跶,鄉里之民們稱之為「刺鬼」。

  興還不止一次聽人聲稱自己目擊過刺鬼,說它們以桃為弓,牡棘為箭簇,雞羽為箭羽,瞄準做壞事之人的心窩就射,能百發百中……

  如今,那些鬼來了,就在外面!

  興害怕極了,他蹲下來,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頭,閉著眼,在一片幽暗的槨室中,這孩子嚎嚎大哭起來……

  哭聲無法驅散恐懼,外面的打殺聲源源不斷地傳進耳朵裡,冰冷刺骨的風也從槨室縫隙灌進來,發出了嗚嗚的詭異哀鳴……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打鬥聲漸漸停了,反倒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

  興連忙驚喜地睜開了眼,走到槨室出口處,踮起腳向外觀望……

  沒有絲毫徵兆,一張臉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臉頰飛鬢,額頭紅色胎記,鼻尖上,眉宇間,還沾滿了鮮血!

  「鬼啊!」興嚇得整個人坐在地上。

  不成想,外面的人也被他嚇了一大跳,猛地朝後退去,大罵道:「黑夫,這墓裡真有鬼!」

  「別瞎說,哪有什麼鬼。」

  腳步聲走近,火把照進槨室,讓興瘦小的身軀原形畢露。

  「我說呢,原來裡面還有一個……」

  一隻粗壯的手伸了進來,左手。

  隨即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後生,上不上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28 AM

第69章 人贓俱獲

  看著那只從地面上伸下來的手,興有些遲疑,這分明不是他們一夥的人,而是那幾個襲擊者。

  那個聲音有些不耐煩:「不上來,我可要將墓穴封死,讓你永遠在裡面陪著死人嘍……」

  說著,那隻手就要抽回去。

  「我上,我上!」

  興瞧了一眼地面上被自己踩碎的死人手骨,做出了抉擇,他可不想在陰森的墓裡繼續陪屍體,上面的再怎麼說,也是人。

  他連忙跳了起來,拽住那人的手,然後就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力拉了上去……

  等興被拉出槨室後,還不等他喘口氣,慶幸自己活著出來,就被眼前的光景嚇愣住了。

  月光映照下,地面上一片狼藉。

  拉他上來的是個穿著皮甲,頭戴赤幘,手持帶血利劍的黑漢子,正上下打量著他。

  此外還有二人,一個在地上尋找散落箭矢的青年;一個披甲持矛,看著幾名盜墓賊的瘦削亭卒,老是繃著張臉,像是誰欠他錢似的。

  興的同夥一共五人,除了地上躺著一個,胸口流血、一動不動外,其餘四人,包括他們的頭領敞在內,都被綁了起來。而且還個個都掛了彩,不是腿上中了一箭,就是背上挨了一劍……

  還不等興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立刻就被人擰住了胳膊!

  「原來是一個小賊,嘿,你剛才可把乃公嚇壞了。」

  將他按倒的,正是方才那個臉生飛鬢的「鬼」,他沒有披甲,腰上插著兩把手戟,找繩子將興也綁了起來。

  一旁的黑漢子道:「只是個小男子,豹,不要弄傷了他。」

  「知道知道。」

  原來,這突然襲擊盜墓賊的四人,正是湖陽亭黑夫等人!

  一個時辰前,他們出了亭部後,按照公士去疾描述的位置往西南走去。

  在抵達朝陽里前,他們便謹慎地熄滅了火把,而後悄悄朝這片荒野摸了過來。好在天公作美,臘月中旬的月亮將圓未圓,映照四方,足以讓他們分清方向,辨明前路。

  等來到這附近後,就更容易了,因為盜墓賊打著的火把,遠遠就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在黑夫一聲令下後,眾人放慢了腳步,悄悄摸了過來。正好盜墓賊們忙著搬運墓中器物,防備鬆懈,於是黑夫示意小陶拉弓射箭,一箭放到了那放哨的賊人!其餘三人也一擁而上!

  賊人們的反應還是快的,紛紛撿起地上的武器反抗,尤其是那個穿著死人深衣的赤面賊,更是立刻端起手中的弩,瞄準了黑夫!

  懸刀扣響後,弩箭破空而來,黑夫只感覺自己手持的木盾遭到一股巨力撞擊,差點就被崩裂了……

  「還好我帶著甲盾。」

  見識到弩機的威力後,黑夫慶幸不已,他手臂發麻,索性棄了盾牌,上前左手抬起,一劍朝敞刺去,讓他無法再度發弩。

  待敞後退想要換武器時,黑夫再飛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用劍抵住了他的咽喉。

  其餘幾人見頭領倒下,稍稍抵抗後,便選擇了逃跑。

  但跑得最快的那人,被東門豹一手戟扔過去,正中背心,直接趴地上死了……

  其餘三賊嚇得肝膽欲裂,被小陶的弓箭、利咸的長矛攔下後,只能跪地求饒。

  就這樣,不到半刻,黑夫他們在僅有東門豹受了點輕傷的情況下,就將這幾個盜墓賊全部抓獲了。

  「這些人中,除了那個領頭的赤面賊,都是沒經過什麼訓練的,不然哪這麼容易。」

  黑夫鬆了口氣,將劍上的血抹去擦乾,收入鞘內,歸根結底,盜墓賊就是盜墓賊,術業專攻不同,遠沒有殺人越貨的匪徒凶悍啊。

  這樣一來,他們也算是人贓俱獲,收穫頗豐,黑夫已經開始數著賊人數量,憧憬自己能得到的功賞了……

  「還是黑夫指揮得當,讓吾等突然襲擊,這才得手如此容易。」

  東門豹大笑著,像拎一隻小雞似的,把那少年興提起來,扔到他的同夥邊上。然後便興奮地走到那堆漆器、銅器旁,打著火把察看起來。

  「這麼多好東西,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撫摸精美的漆器。

  「豹,話說在前頭,贓物都是要上交官府的,別動什麼歪心思。」

  黑夫嚴肅地告誡東門豹,同時掃了一眼利咸。

  秦國對吏員要求嚴苛,不但收取一文錢就是賄賂重罪,私留贓物更是罪不可赦。

  要是這裡誰心生貪念,偷拿了贓物,其他人若不舉報,也要連坐同罪。

  其實若是利咸不在,他們三個死黨偷偷藏下點也沒事,可如今利咸在一旁看著,經過匿名信事件後,此人雖已經對黑夫心服口服,但黑夫卻沒有完全信任他。

  利咸倒是不知道黑夫腹黑的小心思,他讓小陶看著眾盜墓賊,自己也走過去,拿起那個圓口、雙耳、外表佈滿夔紋的三足鼎,皺眉打量起來。

  所謂的鼎,是西周春秋之時,用於煮大塊冷豬肉的器皿。到了戰國時,已經漸漸禮器化,平民很少使用,只有貴族們在用饗、祭祀時才和裝米飯的簋一起擺出來,以顯示自己的古老世系、尊貴地位……

  一般來說,按照《周禮》中的規定,天子九鼎八簋,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

  不過到了戰國,禮崩樂壞,最後連周室都被秦掃滅了,那古舊周禮,便沒人遵循。七雄的王們早就開始用天子車駕禮儀,各國的封君們,也儼然以諸侯自居……

  眼前的鼎,便是這墓主人尊貴身份的標誌。

  其實吧,在黑夫這種前世今生都是平民屌絲的人看來,所謂的禮器,不就是鍋碗瓢盆麼?煮大白肉的鼎,放小米飯的簋。放在庶民百姓家,就是廚房尋常之物,放在王侯貴族家,就成了高大上的玩意?

  這兩者的區別,是由血統決定的?

  黑夫不以為然,身為現代人,他對血統論是嗤之以鼻的。

  不過這時代的人們,雖然經歷了戰國之世」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的洗禮,但對於血統論,卻依然深信不疑,沒落的貴族之後高昂著頭顱,看不起任何低賤出身的人。

  即便是那些平民英雄,功成名就之後,也要忙不迭地為自己找一個血統高貴的祖先。或是分封各地的諸侯伯子,或是家道中落的卿族大夫,彷彿不如此,便不足以證明自己成功的合理性似的。

  可實際上,這已是一個能力大於血統的時代了,在王子公孫不立功亦不能得到封地官爵的秦國,尤其如此。

  「求盜,火把湊過來點……」

  另一邊,利咸嫌看不清字,東門豹不情願地走過去,幫他照明,自己也偷眼瞅去,卻見那鼎的背面,密密麻麻刻滿了金文篆字,但又和秦國的小篆大為不同……

  「你能認得這些鬼畫文字?」東門豹看得頭都大了。

  「不全認得,但也認識幾個,我家幾十年前曾是楚大夫,故而祭祖時,祖先靈位上也是這些楚國文字……」

  利咸話語中帶著一絲驕傲,他吐了口唾沫,用袖子將銅鼎上的泥土擦去,細細一看後,不由臉色大變,發出一聲驚呼!

  「哎呀!」

  「怎麼了?」黑夫忍不住走過來問道。

  「這鼎是墓主人生前用的禮器,上面刻有鑄造的緣由,還有他的族系、官職。」

  利咸有些興奮地指著青銅鼎道:「亭長,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竟是若敖氏的墓!真沒想到,那個傳說居然是真的!」

  利咸捧著銅鼎嗟嘆不已,黑夫卻聽的一臉茫然。

  「若敖氏,那是什麼東西?」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29 AM

第70章 若敖之鬼

  「你是說,這若敖氏從六百年前就開始傳承,延續幾十代人,一度權傾楚國,還差點弄死了楚莊王?」

  黑夫沒想到,從人定到雞鳴,在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過漫漫長夜的,居然是利咸講述的,關於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們擒獲盜墓賊後,立刻加以詢問,想要問出盜墓賊與朝陽里里監門勾結的事實。可盜墓賊的頭目,那個赤面短鬚的賊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說,氣得東門豹都想一戟殺了他。

  可盜墓賊們並非鐵板一塊,尤其是那個被迫加入盜墓團夥的楚國少年「興」,因痛恨盜墓賊對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將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興還交待說,今夜平旦時分,朝陽里里監門會親自趕著牛車,來接應他們,幫忙轉移贓物……

  於是黑夫和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讓東門豹和小陶,將五名盜墓賊拖到山包後面藏起來,封住他們的嘴巴。黑夫和利咸則裝作是盜墓賊的樣子,抱著鐵鍤,坐在墓穴邊上,給那朝陽里里監門來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時間過得很慢,反正黑夫閒著也是抱著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發時間,他問起利咸,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來歷。

  利咸對黑夫不知若敖氏,並沒有感到驚訝。畢竟楚國退出江漢五十多年了,時過境遷,平民只認眼前的官府是誰,除了他們這些楚時的小貴族還念叨著舊情,誰還會記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訴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國第十四代國君「若敖」的後人。楚國稱王后,若敖氏漸漸發展壯大,成為楚國最強大的公族。後來又分出了斗氏和成氏,出過許多位令尹、司馬,長期擔任軍政要職,什麼斗谷於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只可惜這些人,黑夫一個都不認識。

  耐著性子聽了許久後,利咸終於說到了一個他認識的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楚莊王。

  黑夫這下才知道,原來楚莊王之所以三年不飛三年不鳴,正是由於若敖氏權傾朝野,架空了楚王。據說當時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來佔了楚國軍隊的一半。

  最終,楚莊王與若敖氏開戰,好不容易才取得勝利,這才有了他北上爭霸,問鼎之輕重的後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後滅亡了?」黑夫問道。

  「怎麼可能。」

  利咸擺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幾代人為楚國盡忠,於是留下了一脈子孫,就封在安陸,那時候此地還叫鄖縣,斗氏就成了鄖縣縣公。」

  到了楚國和吳國大戰,伍子胥、孫武率軍大破楚軍,攻入郢都時,若敖氏又迎來了一次機會。

  當時楚昭王逃亡到安陸,若敖氏的後人斗辛就追隨其左右,為保護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勞。所以在事後論功行賞時,楚昭王就提拔斗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馬之下,卻在普通縣公之上。

  這些事蹟,都銘刻在那個被盜墓賊摸上來的鼎上,這處大墓,恰恰就是鄖公斗辛的墓葬,難怪規格如此之高,不單有車馬陪葬,還有鎮墓獸,能與諸侯比肩。

  聽到這裡,黑夫微微一驚:「等等,這若敖氏是鄖公,與那縣左尉鄖滿的家族又有何關係?」

  「鄖氏?」

  利咸一愣,下意識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說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國羋姓王孫,為鄖公。鄖氏雖然自詡為貴族,卻只是古鄖國的亡國之餘,和我家利氏一樣,只是大夫,只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當時好歹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鄖氏呢?只是管廄苑的,給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來,這些年鄖氏混得風生水起,成為安陸最大的地頭蛇,當年與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沒有拆穿,於他而言,和鄖氏結仇就夠麻煩了,聽說這些舊貴族們並非鐵板一塊,反倒值得高興。

  楚昭王、斗辛之後兩百多年裡,雖然楚國幾經變遷,甚至還被吳起進來改革過一遭,但貴族統治的本質依然不變,若敖氏繼續作為「鄖君」,世世代代統治著安陸。

  時間彷彿靜止,就像楚地停滯不變的階級和社會一般,只是貴族生活越發奢華,壓榨無數財富,裝點自己的宮室。

  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國,卻在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白起的秦國將軍率軍橫掃江漢,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楚王倉皇東竄,屈原悲憤沉江……楚國在此延續了數百年的統治,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安陸的若敖氏後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後,若敖氏的事蹟,遂成過眼雲煙。甚至連鬥辛的墓葬,也因為無人血食,變成了墳土荒草一堆。

  民間只留下了關於若敖氏在安陸有大墓的傳說,卻無人知曉,那墓葬究竟在何處。

  不成想,傳說居然是真的,今日還陰差陽錯,被他們找到了。

  說到這裡,利咸不由感慨道:「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爾?不成想,當年若敖氏祖先的這句話,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離散後,連鬥辛都無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嘆!」

  所謂物傷其類,作為貴族之後,雖然現在只淪為一介亭卒,但利咸還是為若敖氏的沒落感到惋惜。傳承了六百年的貴族啊,如今卻血食難以為繼,還有比這更讓人震撼的事麼?

  可黑夫的內心,卻毫無波動。

  ……

  利咸在長吁短嘆時,黑夫面上點頭,心裡卻不以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麼好惋惜的?」

  或許是因為前世的熏陶,或許是因為今生的身份,黑夫從始至終都對貴族統治並不感冒。

  懷念春秋的「貴族精神」?豎起耳朵聽聽罷!在貴族們自賣自誇,鐘鳴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國國風,是如何歌頌這種生活的?

  《魏風》說: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從上到下的貴族封建體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剝削農民,野人更是如同豬狗般的存在。

  《豳風》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農民忙活了一年,可絲絹、狐皮都送去給貴族「為公子裳」去了,自己卻連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當真是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棺槨之內,玩好貨寶,鐘鼎壺簋,輿馬衣被,陪葬品不可勝數,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國雖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領地上,卻形同虛設。

  與利咸從長輩那裡聽來的貴族故舊不大一樣,黑夫也聽母親講過他「大父」「大母」時候的事,卻是從平民視角出發。在升斗小民們看來,相比於楚國時,秦國治下的安陸,雖然依舊很苦,日子卻比從前稍好了一點。

  如今的秦國還不是秦二世統治的時期,律令雖嚴,但凡事尚有一個限度。

  農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繳納貢賦,只需要統一繳清給秦國縣吏的禾租、口賦,每年服一個月的徭役即可。勞役雖重,至少不會出現過去某個貴族頭腦發熱,在農忙時期組織百姓修城邑、獵虎豹的事。

  因為秦對農耕的重視,裡聚被組織成了生產大隊,百姓們可以從官吏那裡借到耕牛、鐵農具,盡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擔憂王孫騎著駿馬,追著狐兔,在自己的田畝上橫行霸道,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商賈雖然低賤,卻也不會有某位公子勒馬於前,白吃白拿,強買強賣。

  秦律束縛了庶民自由的同時,也約束了舊貴族的肆意妄為。

  秦律杜絕了貴族把持地方的同時,也給庶民打開了一個階級流動的大門。

  官府任命吏員不再根據家門血統,而要考校對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實學,再加上軍功爵制度,過去注定要永世做農夫庶民的人們,似乎也有了一個盼頭……

  數十年下來,安陸縣百姓依舊一口楚音,卻已經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們開始遺忘統治此地數百年的若敖氏,卻開始牢記關係生活的秦法律令。

  這個延續了千餘年的宗法貴族時代,經過春秋的禮崩樂壞,經過戰國的廝殺洗禮,再被無孔不入的秦律碾過一遍後,與貴族的象徵鼎簋一起,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這樣的時代,卻是黑夫這種小人物冒頭的機會。

  黑夫很清楚這一點。

  穿越者是這時代最鋒利的錐子,只需要被放進口袋裡,就能脫穎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體制之中,尋找任何扶搖直上的機會。

  正當黑夫和利咸因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許多想法之際,遠處的裡聚人家,響起了陣陣雞鳴。

  雞鳴已過,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陽里方向的涂道上,卻亮起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火光……

  ……

  一陣冷風吹來,坐在牛車上,朝陽里里監門伯毋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昨夜與敞分開後,一宿沒睡著,輾轉反側,一直在擔憂事情敗露。

  這幾天裡,發生太多意外了。

  本該順利的掘墓,卻遇到了難得一見的大雪。

  亭長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來內外無事的朝陽里巡視……

  毫無徵兆,裡東那個與人無爭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陽亭緝捕,罪名是在縣裡拾了遺錢?

  種種事情交織在這兩天,讓伯毋緊張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為貪圖錢財,勾結盜墓賊發盜墓,並為其購買工具,轉移贓物,已是觸犯了律令,必受嚴懲!

  所以,萬萬不能暴露!

  可惜他沒能勸動敞,如今木已成舟,只能硬著頭皮,按照承諾,趕著牛車去接應盜墓賊們了。

  他現在還能怎辦?只能祈求那黑夫沒發現什麼問題,今夜趕緊將最後一批贓物轉移,打發那幾個盜墓賊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夠賣得數萬錢,一夜暴富了,這也是里監門寧可冒險與敞合作,也不主動去官府告發他得到原因,犯罪的來的錢財,比舉報得賞豐厚得多。

  於是伯毋加速了趕路,等他抵達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土丘正面點著火把,兩個人影正在墓地後等著他。

  伯毋停下牛車走近一瞧,卻見墓地邊上,已堆著不少漆器、銅器……

  「看來那墓終於打開了,不錯不錯,敞還算守時。」

  他放下心來,一邊朝那兩個人影走去,一邊笑道:」敞,今夜收穫如此之豐啊,真是慚愧,我果然不該因那亭長黑夫在朝陽里走了一圈,就讓你停下……「

  這時候,那兩個人影也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熱的火焰和煙味熏得伯毋閉上了眼,不由口中罵道:「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為了看清楚案犯是誰了。」聲音裡帶著一絲玩味,並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卻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夾在中間,只得一邊避讓著越湊越近的火把,一邊努力睜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卻見此人身穿赤幘絳衣,正笑眯眯地看著伯毋,彷彿在看自己升爵發財的階梯。

  「湖陽亭長……怎麼……會是你……」伯毋臉色頓時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面前,晃著手裡的繩子笑道:

  「里監門,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們又見面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33 AM

第71章 遲來一步

  安陸縣南通夏浦,北達隨、唐,是南郡一處交通要道,所以一年四季往來舟車頻繁,再加上進城買賣的商販、兜售米糧的百姓、北上服役的戍卒,流動人口不少。

  但不管等在外面的人有多少,每日城門開啟的時間,依舊是雷打不動的日出為準。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臘月十二這天,平旦時分,天還未亮,安陸縣南門便提前打開了。

  夜色中,黑衣黑冠的官吏駕車一馬當先,疾馳而出,身後的車輿上還有二人。

  「那不是縣獄的樂麼?」

  守城門的縣卒打著哈欠說道,火把映照下,他一眼就認出,那駕車的小吏,正是縣獄獄掾的屬下,獄吏樂。

  獄掾乃是獄曹主官,負責訴訟刑獄諸事,獄吏則是其手下的百石小吏。獄掾坐鎮縣城,遇上案件,一般會先派獄吏前往案發地處理。

  所以天還未亮,樂就用緊急憑證,叫開了城門,匆匆帶人出城,眾縣卒紛紛猜測,一定是外鄉又發生什麼案子了……

  「這一年真是不太平啊。」縣卒也不由感慨。

  他們猜的沒錯,昨夜「人定」時分,夜間宵禁剛剛開始的時候,負責在縣獄值班的樂正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卻被獄卒匆匆喊醒,說是外面有外鄉亭卒叫門,有緊急案情要稟報……

  樂被吵醒了好夢,本想讓那不懂規矩的亭卒在孰裡好好待一晚上,但又想起喜大夫那「公務不得拖延過夜」的嘮叨,只得滿臉不樂意地讓人開門,讓那報案的亭卒進來。

  來的卻是他認識的人,湖陽亭郵人季嬰。

  等季嬰磕磕巴巴地講完事情經過後,樂的瞌睡頓時不翼而飛!

  他意識到,此事涉及匿名投書、團夥盜墓、裡吏監守自盜,是一樁不得了的大案!

  事關重大,樂不敢自作主張,便忙不迭地派人去將自己的上司,獄掾喜請了過來。

  喜今日休沐,在家安歇,但很快就來到了縣獄。他卻不聽樂、季嬰的口述,也不審問涉案的公士去疾,而是先審閱了湖陽亭長黑夫匆匆寫就的爰書,上面有簡略的案發經過。

  秦律的《內史雜》規定,官吏有事請示,必須用書面形式,不得口頭請求!

  喜是個注重法律程序的人,在一切手續無誤後,他才開始詢問案犯,分析案情,並給出指示。

  「事件緊急,天亮後請求縣尉發兵相助已來不及,樂,你速速駕駛乘車,帶著季嬰及孔武獄吏一名,出城門趕往湖陽亭,令湖陽亭眾人助你控制朝陽里里監門,再令其交代罪行,以及盜墓賊藏身之所。天亮後,我親自帶縣卒過去,將其一網打盡!」

  喜將出城憑證交給樂,樂領命而去,等真正出城時,已是平旦時分了……

  ……

  「獄吏,這案子很大麼?方才獄掾如此肅穆,我都不敢吭聲了。」

  車速很快,顛簸不已,季嬰死死把著車輿欄杆,小心地問道。

  「休說你不敢出聲,獄掾說話時,吾等也是大氣都不敢喘啊,一不小心說錯話就要罰抄竹簡二十枚,誰願意啊……」樂心中暗暗腹誹。

  上次見面時,季嬰還是案件原告,這回,他卻已經是一名郵人,大家同屬於體制內的公務員。所以樂也不必隱瞞,一邊駕車一邊笑道:「然也,這怕是十月份開年以來,縣獄接到的第一大案了!」

  且不說難得一見的匿名投書,也不說身為里監門,與盜賊勾結的醜聞,就說那些盜墓賊人。樂分明記得,前幾日,郡裡才下發了文書,郡守聲稱,南郡的盜墓發穴已經太過猖獗,必須治一治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南郡的盜墓源遠流長,可不是這幾年才有的。遠的,可以追溯到伍子胥挖楚平王陵墓,鞭屍三百的故事。近的,也能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秦將司馬錯入夷陵,一把火燒了楚國歷代先王陵寢……

  那場江漢易主的戰爭中,不少楚王、楚貴族的墓被秦軍破壞,許多陪葬品流出,乘火打劫的盜墓賊們因此發了大財,他們食髓知味,從此就盯上了遍佈各地的楚貴族墓,開始瘋狂盜挖。

  雖然捫心自問,對那些楚貴族的墓被盜,像樂這樣種出身平民的秦吏,都會幸災樂禍地說一句「盜得好!」可盜墓再怎麼說,都是傷天害理的事,並被律令明確禁止。戰爭期間的破壞是一碼事,和平時期的保護又是一碼事,不管盜的是秦人之墓還是楚人之墓,都該抓起來狠狠處罰。

  如今,郡上文書才下發幾天,安陸就出了一樁盜墓案。若是能破獲,對安陸獄曹是大好事,若不能破獲,讓盜墓賊跑了,那就得被郡上斥責了,說不定還會扣勞績呢……

  「就怕我已去遲一步,讓那盜墓賊人跑了……」樂如此想到。

  說話之間,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待到太陽完全躍出東方時,樂他們駕駛的馬車,也抵達了湖陽亭亭部外……

  真是湊巧,亭長黑夫剛剛換了一身衣裳,聽到外面的車馬聲,便走出亭舍,朝著樂作揖笑道:「令吏,許久不見了!」

  「黑夫,現在可不是客套的時候。」

  樂跳下馬車,都來不及回禮,便拉著黑夫的胳膊,急促地交待道:「你請示之事,獄掾已經知曉了,此案非同小可,他特地派我前來處理。你且速速去讓亭卒集合,挑選兵器,一刻後便隨我出發。」

  黑夫咧嘴:「集合,去哪?」

  「當然是去抓賊緝盜啦!」

  樂理所當然地安排道:「你我先去朝陽里,將那里監門拿下,再審問他,從他嘴裡撬出盜墓賊藏身之地,之後再……「

  言罷,樂又想起什麼來,開始勉勵黑夫道:「說起來,黑夫雖然是第一次當吏,卻手段老道,謀劃機智,不但想辦法揪出了匿名投書者,還隱匿了逮捕他的真實原因,未讓朝陽里里監門起疑心。」

  他拍了拍黑夫的肩膀笑道:「現如今,你這亭長該做的事已經完成,接下來,只需要按照縣裡的指示行事了!」

  樂的心腸很好,覺得黑夫剛上任幾天就遇上這種大案子,縱然他有勇武,知律令,也會有些手足無措。聽聞自己來主管此案,全程負責制定緝捕計畫,黑夫應該會鬆口氣,如釋重負吧?

  然而黑夫卻只是一臉尷尬。

  樂說話速度太快,不給人留絲毫的縫隙,黑夫連連張口幾次,都沒找到說話的機會,只得無奈地含笑聽著。

  「唉,只希望那里監門還未起疑潛逃,更希望他知道賊人藏匿之所……我雖然天未亮就趕過來,終歸是晚了些,就怕那些賊人狡猾,已經掘完墓連夜跑了。」

  等樂終於說完後,黑夫才張口欲言。

  卻不料,滿身血污的東門豹從門裡竄了出來,大喊道:「黑夫,那盜墓賊和里監門,我都已經在院子裡綁好了!」

  聽聞此言,正在勉勵黑夫的令吏樂,表情頓時變得十分怪異。

  「黑夫,難不成你……」樂看向黑夫,面色愕然。

  黑夫只得朝樂拱手道:「令吏,我都沒來得及說,那些盜墓賊,連同朝陽里里監門……都被我連夜捉來了!人贓俱獲,一個不少!」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34 AM

第72章 亂世銅爐

  臘月十二日,正午時分,安陸縣獄掾喜帶著縣尉調給他的幾名縣卒堪堪趕到,發現自己其實是白跑一趟,六名盜墓賊一死五擒,連那個監守自盜的里監門也被抓到湖陽亭中。

  黑夫的網不但撒得及時,還撒得漂亮,案犯都被一網打盡。

  摩拳擦掌準備破獲大案的獄吏們有些悻悻然,不過喜卻沒有任何不快,他表揚了黑夫,說湖陽亭長雖然才剛剛上任,但行事果決,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身為亭長,管理一方治安,何時抓賊,如何抓賊,心裡都要有一桿秤。黑夫雖然沒有等待縣裡的命令,連夜出擊,但這屬於他亭長職權範圍內的自由。

  儘管在抓捕過程中有一名盜墓賊身死,但那人是持刃暴力拒捕,死有餘辜——但若是對輕微犯罪者,亭長、求盜故意將其刺死,也要負刑事責任,去做城旦。

  喜最後說道:「我當向縣令、縣丞為你報功,有此功勛,你這試任的亭長,很快就能轉成真亭長了。」

  在秦國,為吏都有一個試用期,一般為一年,有優良表現則可以提前轉正,轉正後,就可以在官職前面加一個「真」字了。喜說,順利的話,從一月起,黑夫便不是「試亭長」而是「真亭長」了。

  「這麼說,開春以後,驚就能入縣城學室做弟子了?」

  黑夫心裡一喜,連忙謝過獄掾。

  簡單誇了黑夫幾句,喜便開始馬不停蹄地檢查起黑夫他們運回來的贓物。

  「不錯,這果然是斗辛的墓葬明器。」

  他反覆查看那幾個被盜墓賊取出的鼎、簋,洗去泥土,觀察上面銘文,證實了利咸的說法,這墓的確是若敖氏斗辛的葬身之地。

  「贓物都在此處?」喜放下鼎簋,掃視黑夫、利咸、東門豹等人,想要從他們臉上看出破綻來。

  黑夫道:「稟上吏,一件不少,全在這裡!」

  秦律裡對私藏贓物有極其嚴苛的處罰,等同於盜竊罪。黑夫他們就算是偷偷藏下一件漆器,一旦被查出,就會被立刻開除吏職。若是贓物價值超過110錢,就不是丟官罰款的問題,而要被罰為城旦了……

  所以黑夫對手下們看得很死,讓他們不要因為一時貪財,而壞了大事。

  末了,黑夫又好奇地問喜道:「敢問獄掾,這些贓物,當如何處理?」

  在擒獲幾名盜墓賊後,黑夫已經粗略地審問了一遍,原來,南郡的盜墓案,以楚先王墓葬所在的夷道那邊最嚴重,江陵次之,安陸這邊倒是不多見……

  可近幾年來,這些盜墓賊開始相互串通,在南郡和楚國鄂地、江南地,也出現了一個專門收購青銅明器、陪葬漆器的市場,以死人器物公然買賣,極為猖獗。

  他頓時好奇,這年頭,就已經有古董交易了麼?

  盜墓賊們的回答卻讓黑夫大跌眼鏡,原來,這些人盜墓,並不是為了挖古董。那些漆器不易腐爛,隨便處理一下就能當新的賣,青銅明器則能回爐融化,造出新的銅器來變賣。

  黑夫不由感到一絲牙疼,看這墓葬裡的鼎簋做工精美,哪怕是那個鎮墓獸,放到後世,擱博物館裡,也是吸引眾人眼球的瑰寶。

  結果這時代盜墓者的處理,居然是把它們當銅料、生活器具來賣。

  「果然,不管哪個時代的盜墓賊,其實都是短視的傢伙,這種人除了破壞陵寢,毀棄文物,沒有任何作用。」

  黑夫記得,前世不少人稍微看了點盜墓小說,就開始大言不慚,把考古和盜墓混作一談,說什麼「考古就是法律允許的盜墓」云云。

  這是對考古工作者最大的污衊!

  誠然,文、革前後的一些考古,因為時代的特殊原因,的確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但真正的考古,與盜墓完全是相反的。現如今,主動發掘已經少之又少,大多是因為工程、盜墓而暴露的古墓,才進行搶救性的發掘。所以考古工作者們,總是晚盜墓賊一步,看著遍地盜洞和一片狼藉的墓葬長吁短嘆,只能弓下身子,收拾盜墓者的惡行,卻還要蒙受某些網路噴子的不白之冤。

  盜墓是為了竊取陪葬品,轉賣獲取金錢,盜墓賊會使用任何手段破壞墓葬。對於取出的文物,也只會根據根據市場價值尺度進行選擇,將大量有重要歷史價值的文物歸於毀棄。

  黑夫前世聽說過,一些盜墓賊將楚墓裡絢麗的絲帛帶出後,卻不知如何保護,結果短短幾天,本可成為珍品,被研究者細心呵護的楚帛衣裳,就碳化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被扔在臭水溝裡。

  再試想,記錄了喜、黑夫、驚故事,以及許多秦朝律令的雲夢秦簡,若是由盜墓賊經手,會如何?

  埋於地底兩千年的簡牘很容易毀壞,得不到好的保護,文字模糊消失,竹簡碳化變黑,千餘簡的秦律將會歸於塵土,不為世人所知。

  就像它們從未出現在這世上一般。

  但若是正規的搶救性考古發掘,簡牘卻能得到最好的保護,被珍藏在博物館中,成為我們瞭解先祖生活點滴的窗口。它們會成為全國所有人都能瞭解的知識,而不是某個外國富豪的私藏品,歷史學家想要研究,還得低聲下氣地懇求它的新「主人」允許。

  誠然,墓主人當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但千年歲月,滄海桑田,大多數墓葬早已斷了血食,子孫也遷徙流轉,忘了它們的存在。到這時,墓葬已不再是一個人的安葬之所,也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祭祀,而成了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共有的財富!

  將盜墓與考古混為一談,就好像把暴力強、奸和找醫生看婦科病混為一談一樣。

  所以黑夫很好奇,這時代的秦,是如何處理盜墓贓物的?

  喜捋著鬍鬚道:「斗辛墓雖留了人手看護,但陪葬器物甚多,恐怕不多時就會傳開,引得周圍百姓覬覦。與其放任不管,誘人犯罪,還不如統統取出,將漆器、金器送往江陵,由郡守處置,然後把棺槨原地填埋,沒了陪葬之物,斗辛或許能不受打攪……」

  至於那些送往江陵城的青銅器會迎來何等命運?喜說,大概是回爐融了鑄造兵器、農具吧。

  黑夫頓時默然,看來在對盜墓贓物的處理上,秦國官府和盜墓賊的手段也沒太大不同,畢竟是古代,博物館?不存在的,除非是進了咸陽,成了秦王宮殿裡的裝點。

  這些陪葬品還是沒趕上好時候啊,這世道,華麗精緻的鼎簋就像他們的主人血統貴族一樣,已經不值錢了……

  從鐘鼎到劍犁,或許這就是春秋與戰國最大的不同之處吧!亂世如銅爐,英雄庶民們齊齊鼓橐裝碳,將一切都回爐重鑄。戰火錘煉,燒盡了鬱鬱乎文哉的裝飾,讓孔子心嚮往之的舊時代支離破碎,卻又鍛就了一種新形態的文明。

  七雄九鼎,諸子百家,從肢體到內核,慢慢融為一體。而今秦王虎視山東,爐火燒得愈旺,六合八荒即將一統,華夏第一帝國的龐然形體,已經呼之欲出!

  ……

  在喜讓人將贓物裝上車馬,準備運往縣裡時,獄吏樂也結束了對盜墓賊們的第一次審訊,並將他們的籍貫、身份一一問清楚,記在簡牘上呈給喜過目。

  「獄掾,那小男子興自稱楚國鄂地人,與死去的盜墓賊是同鄉,是被騙來的。其餘四名是秦人,籍貫遍佈南郡,有安陸一人,新市兩人,竟陵一人……」

  喜掃了一眼爰書,而後親自去一一找賊人們確認,在問到自稱家住新市,身份是士伍的盜賊頭目「敞」時,喜似乎覺察到了一絲不妥。他粗眉毛微微一皺,開始仔細觀察敞的容貌,懷疑越發加深。

  喜沒有當即打斷敞的陳述,而是裝作無事,走到後院才對黑夫道:「湖陽亭長,你亭中可有郡縣裡下發的通緝令?」

  黑夫忙道:「有。」

  「速去取來!」

  不多時,黑夫便從辦公的廳堂,取了那幾塊他只看過一遍的通緝木牘過來。

  喜接過後,一張一張地檢閱,最後眼神一凝,捏了一塊在手中!

  他讓黑夫等人勿要做聲,隨他緩緩走到前院,站在那群盜墓賊的身後。

  喜讓樂繼續去問盜墓賊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他則雙手背在身後,握著那塊通緝令,突然大喊道:「公士猩!」

  下意識地,自稱是「敞」的盜墓賊頭目茫然地轉過頭看……

  但只是一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中計了,面色大變,連忙垂下頭!

  但喜的臉上,已經洋溢著狸貓抓住狡鼠的笑容。

  至於黑夫,他只偷眼看到,那通緝令上通緝的盜墓慣犯、江陵縣公士猩,其賞金是……

  「黃金二十兩!」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6:58 AM

第73章 未成年人保護法?

  秦王政二十一年臘月二十日,連日的雨雪終於結束,安陸在冬陽普照下,氣溫開始回升,前幾日窩在家裡避寒的士伍農夫們,也紛紛開始出門活動。在他們閒談裡佔據頭條的,自然是前幾天震驚安陸全縣的「朝陽里吏通賊盜墓案」了!

  安陸縣城縣獄內,在經過獄掾喜連日審訊後,這場案件基本塵埃落定,落下了帷幕……

  這起案件中,湖陽亭亭長黑夫,一手發現了匿名投書的真相,並順藤摸瓜,擒獲盜墓賊人和裡吏敗類伯毋。他作為重要的證人,連續幾天都被傳喚到縣城,參與案件審理。

  審訊中,喜大人依舊正常發揮,精確地遵循秦律的條款,抽絲剝繭,賊人們在他連續的詢問中敗下陣來,紛紛供認了自己的罪行,就算抵死不認的,也在密密麻麻的證據面前低下了頭。

  其中,當屬那個冒名為「敞」,實名為「猩」的盜墓賊頭目罪行最為惡劣。

  據喜查證,這個「猩」本是南郡江陵縣公士,數次在夷陵、江陵盜掘楚墓,被人舉報後,他拋家棄子逃到了新市縣。在新市山林裡藏了幾個月後,猩更易名號,自稱「敞」,開始重新組織盜墓團夥。他們晝伏夜潛,禍害了新市、安陸不少墓葬,而安陸的鬥辛墓,是最大的一次作案……

  猩的幾個同夥,除了少年興和那個死掉的倒霉鬼是楚人外,其餘都是秦人,或是和猩一樣的逃匿遊蕩者,或是附近的窮漢。這三個秦人,最後都因「盜發塚罪」,被判處「黥為城旦」,也就是面上刺字,加入安陸縣的工程作業大隊,而且沒有刑期,是永久性的……

  至於猩本人,作為這起盜墓的組織者,他的罪要更重一些,除了「盜發塚罪」外,還有「將陽」、「累犯」、「教唆」等罪名,數罪並處,最後判了秦律裡較為殘酷的刑罰:車裂!

  車裂也叫做「轘」(huán),後世俗稱五馬分屍,不必過多解釋,就明白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刑罰了。而且與之前黑夫擒獲那個殺人盜賊被處以的「磔刑」不同,那是死後才分屍羞辱,可車裂卻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活活扯裂身體而死……

  縱然猩是個膽大包天,敢穿著死人衣裳的惡徒,面對如此酷刑,依然是面色慘白,目光呆滯。倒霉的還不止是他,連他的父母、妻、子,統統都要淪為隸臣妾。

  喜在宣判完畢後,又讓人將那個被黑夫從墓穴里拉上來的少年「興」傳喚上來。

  接下來,就是這場審判裡,最讓黑夫嘖嘖稱奇的地方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秦國還有未成年人保護法!

  ……

  喜先又一次詢問了興的籍貫、年齡。興自稱是楚國鄂地人,家住夏口,父母死於前年的水災,他無依無靠,在一個給他食物的同鄉誘惑下,隨其渡江來到秦國安陸,被迫加入盜墓團夥。

  興說自己14歲,喜沒有相信,他說道:「今王十六年時,初令秦國男子書年,以十七歲為成年傅籍,女子為十五歲。你是楚人,本吏無從查問籍貫、年齡是否屬實,只能按照舊例,以身高判斷。男身高六尺五寸,女身高六尺為成年,稱之為大男子、大女子,未到此身高者為小男子、小女子……」

  說著,便讓獄吏拿著一根量身高的「秦尺」出來,當場測了測,發現興身高還不到六尺,也就是一米三左右,的確屬於「小男子」,是未成年人。

  這下就好辦多了。

  當自己的幾個同夥被判處黥面城旦,猩甚至被判了車裂時,興害怕得瑟瑟發抖,他只覺得,這秦國的縣獄公堂,可比墓穴深處可怕多了,自己這次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可當喜宣佈他的判決後,興卻大喜過望!

  「興雖參與盜墓,但出於被迫,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當輕罰。罰其入隱官勞役,待成年後,可賜士伍籍,為秦人……」

  所謂的「隱官」,乃是秦國一個特殊的機構,用於收容刑餘之人的官府手工作坊。那些表現良好的刑滿釋放人員及其家屬,亦或是冤假錯案裡受了肉刑,已經無法在社會上容身的受害者,都會被安排到隱官去。在那裡,他們可以做不算重的工作,有口飯吃。

  可以這麼說,隱官的身份地位,介於庶人和奴隸之間。

  與駭人聽聞的車裂相比,這是極輕的刑罰了,興立刻連連稽首,感謝喜的寬恕。

  「寬恕你的不是我。」

  喜面上無喜無憂,他淡淡地說道:「是律令本該如此……」

  這下不但興喜出望外,連黑夫也長了見識。原來在秦國,被教唆犯罪的未成年人,不負刑事責任;或雖然追究刑事責任,但在處罰上減輕刑事責任。

  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哪怕只是教唆其盜取十錢,也將被處以磔刑!這也是猩被重判的原因之一。

  黑夫不由感慨,擱在後世,那些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殘害孩子的肢體,讓這些孩子在火​​車站旁偷竊、乞討的惡棍,哪怕被抓了,也就不輕不重的判幾年,太輕了。

  杜絕犯罪,從娃娃抓起,秦國律令的思路很明確,而對未成年人從輕處罰,也算是殘酷秦律裡,難得一見的人性光輝了……

  當然,若是少年犯下嚴重的罪行,比如殺人等,那就法不容赦了,但當眾處死未成年人,依然是秦律所不容許的,得一直關到身高、年齡足夠,再處以應有的處罰。

  而後,投匿名信的朝陽里公士去疾,被判處罰款三甲,折合半兩錢4000多。

  看著去疾謝恩後愁眉苦臉的模樣,黑夫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去疾大概是這起案件裡唯一的無辜者了,他出於良心不安,匿名報案,卻落得這個下場。

  黑夫本以為他會像少年興一樣,被寬恕減罪,誰料最後卻沒有,只因為秦律裡,對匿名舉報者是一刀切的處罰,並無減免的先例。

  至於那個監守自盜,串通盜墓賊的里監門伯毋,也被處以重罰,他本人被判了黥面,發配到黔中郡戍邊,贓物所得錢帛,統統沒收,家人知情不報,也要被罰為城旦舂……

  這還是因為伯毋擁有「上造」爵位,抵消了一部分罪責,不然的話,或許難逃一死。

  類似的情形黑夫見過一回,不過這一次,他卻不必為「上造」可以削減刑罰而憤憤不平了。

  因為在審判完畢後,縣上立刻宣佈了對湖陽亭眾人此番擒賊獲髒的賞賜!

  首先,就是將表現優越的亭長黑夫的爵位,從公士,升為上造!

  在聽到賞賜的那一刻,湖陽亭眾人紛紛向「上造黑夫」賀喜,黑夫心裡卻只暗罵了一句……

  「我終於升級了!」

  ……

  「獄掾!請慢走!」

  這一天日失剛過(13點到15點),喜結束了辦公,頭戴獬豸走出縣獄正堂,卻聽到後面有人在呼喊他,一回頭,卻是剛被升為上造的黑夫。

  公士、上造,縣一級就能授予,黑夫升爵為上造的手續已經辦好,頭頂髮髻上的褐色髮帶,也換成了土紅色的包巾,將髮髻整個包裹起來,這就是「上造」的標誌。

  造,成也,所謂上造,便是有成命於上的意思,這個地位的人,基本都可以用來做小吏了。上造作為2級爵位,雖然還是要服更役,但受田、宅有所增加,可以馭使兩名僕役,最最重要的是,若是犯法,只要不是謀反,殺人,叛逃,便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責。

  只見黑夫幾步走到喜面前,作揖道:「黑夫兩次升爵,全賴獄掾秉公執法、賞罰公平,黑夫在此謝過獄掾!」

  喜還是老樣子,搖了搖頭道:「我已說過,要謝便謝秦律,勿要謝我,吾等秦吏,只是按律辦事,如此而已。」

  黑夫唯唯應是,而後又有些猶豫地說道:「還有一事,黑夫心有疑惑,想要當面請教獄掾……」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7:00 AM

第74章 審當賞罰

  聽聞黑夫有事請教,喜完全轉過身子,看著黑夫身上沉甸甸的錢袋,笑道:「哦?莫非是對賞賜之數不解?」

  方才在縣獄堂上,除了宣佈黑夫升為上造外,喜還宣佈了對湖陽亭眾人的賞賜。

  這起案件裡,賊人雖有六人,但四秦人二楚人,且沒有殺人劫財,依然不能構成「群盜罪」。除了盜墓賊的頭目「猩」是通緝令上的案犯,值黃金20兩外,那三名秦國盜墓者,各值7金。而死去的楚人盜墓者,以及楚國小男子興,因為是外國盜賊,各值2金。

  所以盜墓賊們合計賞45金。

  這次分金,可不像上次與垣柏的私人賭約一樣,由黑夫說了算,而是官府按照湖陽亭眾人的功勞,將賞金分成幾份。

  黑夫作為亭長,更一手促成了這次緝捕盜墓賊成功,居功至偉,可獨得20金!

  求盜東門豹參與了擒拿盜墓賊的戰鬥,又是亭部副手,可得7金。

  小陶、利咸也參與了戰鬥,每人可得5金。

  季嬰雖是郵人,但匿名信事件因他而起,再加上報案有功,賞4金。

  魚梁也參與了報案,賞3金。

  就連亭父蒲丈,也因為在眾人外出時看守亭部,得 1金。

  如此分下來,湖陽亭眾人都得到了一些錢,皆大歡喜。

  小小安陸縣,當然沒太多黃金儲存,所謂的金幾兩,更多是作為一種大面值的貨幣稱量單位,實際發放時,仍是給等價的半兩錢。

  此外,還有捕獲匿名投書者去疾的賞賜,兩個臣妾。黑夫他們聲稱自己不需要臣妾,請求按市價換成錢,於是又發下來8600錢。黑夫獨得4000錢,其餘的錢,按照湖陽亭眾人在尋覓投書者一事中的功勞分了。

  於是,兩者加到一起,黑夫就得到了15520半兩錢的巨款!千錢一畚(běn),也夠裝十五畚了……

  一兩為24銖,半兩12銖,一銖為0.65克。一枚秦國半兩錢,大概重8克。

  這些錢擺在面前,也是一大堆,重達一百多公斤,黑夫的錢袋只能裝下四千多錢,其餘都得雇牛車運回湖陽亭去。

  對那些賞錢的分配,黑夫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的,他來找喜,另有其事……

  黑夫拱手道:「我對公士去疾因匿名投書被罰三甲一事,仍有些疑惑,想當面請教獄掾!」

  ……

  「公士去疾?」

  喜微微一愣,看著黑夫道:「是你依照投書罪,親手緝捕了此人,有何疑慮?」

  黑夫斟酌著語氣道:「去疾雖犯了投書罪,按罪當罰,但他投書並不是為了誣告、誹謗,而是為了舉報罪行。若無去疾舉報,下吏絕不可能將賊人一網打盡,且去疾被緝拿歸案後,對罪行供認不諱,並積極協助吾等破案,不知律令中可有……」

  「可有使其減輕罪責的律條?」喜猜出了黑夫想說什麼。

  「然。」黑夫應道。

  他自認為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對去疾被罰頗為同情。因為黑夫覺得,這件事裡,去疾並無過錯,再加上去疾家中尚有懷孕的妻子,家境也不富裕,他更是過意不去。

  喜卻道:「黑夫,你可知這投書罪,是何時定下的?」

  黑夫搖搖頭說自己不知。

  喜便道:「這條律令,乃是商君新政,為我國定下法術之初便制定的。當時奸邪之人見律令嚴苛,便妄圖匿名投書,詆欺萬狀,謾上侮下,無所不至,使得律令一度被擾亂。於是商君便下令,對於匿名投書者所告之事,一概不予受理,在未抓到匿名者前,連打開看都不行,一旦抓到投書者,就要重罰!」

  黑夫恍然大悟,原來這項律令有這樣的歷史淵源啊,從那以後,秦國就對匿名舉報信一刀切,即便是「畏賊不敢告而投匿名書俱實」者,也認為是「此情雖極輕,而告訐之風不可長」,照舊該抓抓,該罰罰。

  秦國這樣做,或許的確起到了「塞誣告之源,杜奸欺之路」的效果,讓那些誣告誹謗之人不敢造次。但黑夫依然覺得,這種處置,有些生硬和一刀切了。他很想知道,秦國有沒有類似後世的的規定,案犯主動協助警方調查,或能減輕罪責?

  然而,喜卻打破了他的幻想,在秦律裡,可以減輕罪責的情況只有三種,一種是今日才出現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因為少年人多是被教唆犯罪,沒有刑事責任能力。

  其次,便是過失犯罪處刑從輕,主要針對官吏,無意違規和有意怠政的處罰完全不同。

  其三,便是自首減輕處罰。秦律規定,凡攜帶所借公物外逃,主動自首者,不以盜竊論處,而以逃亡論處。

  這其中,並沒有適合公士去疾的減免選項。

  黑夫頓時默然,過了一會,才輕聲道:「為吏之道上,不是說為吏者,要審當賞罰,毋罪無罪麼?」

  「去疾有罪無罪,不由你我判定。」

  喜皺起了眉,重複他的口頭禪:「只由律法判定!」

  「律法就不會有錯漏和生硬的地方?」黑夫有些不服,這一刻,後世對匿名舉報者的獎勵,與秦代的懲處,兩者之間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

  「即便有錯,那也得由咸陽,由廷尉、御史府,由大王來更改,你我只有執行的責任,並無指摘律令的權力!」

  喜沉下臉來,對黑夫訓道:「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黑夫亭長,汝乃秦吏,只需依律法辦事,切勿生出不該有的同情之心!你如今初任亭長,便破獲大案,日後前途無量。還望你記住《為吏之道》中所說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勿要再曲解律令,生出妄念來!」

  言罷,喜便朝黑夫點了點頭,揮袖而去。

  黑夫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天真了,在堂上聽到未成年人可以減罪,還以為律令中還有其他人性溫情、靈活運用之處,誰料一頭撞上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律令,和板著臉的秦吏。

  喜的一番話讓他清醒了許多,雖然秦律時不時給他一些驚喜,但這依然是遙遠的古代,寧可罰錯,不能放過,這就是秦律的思路吧。

  「若我為制定法術者……」

  這個想法在黑夫腦海中突然冒出來,但又迅速沉下去了。

  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以干預律法的制定,難道就能消除一切錯漏生硬之處?前世的法制課上好像也說過,這匿名投書罪,一直到民國才取消,承認並鼓勵匿名投書,得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了……

  若是憑空搬運後世律法條款,卻不能改變生產力和社會形態,恐怕只是空中樓閣吧。

  這一切對黑夫來說,還言之過早,他只能收拾起自己的疑慮,繼續服從體制。

  但是,警察依法辦案,卻把壞人好人一起抓了,壞人固然罪有應得,可好人就活該白白受罰麼?這時候,身為警察,對律令無能為力,又該做什麼?

  黑夫捏了捏身上沉甸甸的錢袋,打定了主意,大步朝縣司空官署走去。

  公士去疾被罰四千錢,因為無法繳清,已經被帶到縣司空那邊,要他用勞役償還罰款,算起來,一年半載內,恐怕都沒法回家了,這對那個溫馨的小家庭而言,當是毀滅性的打擊。

  黑夫無法說服自己,對此孰視無睹!

  等他踏入縣司空官署時,卻見去疾正哆哆嗦嗦地,要往勞役文書上簽自己的名……

  「公士去疾!」

  黑夫大聲喊了起來,喝止了去疾,去疾回過頭,和一眾小吏愣愣地看著黑夫。

  他走到跟前,將那袋死沉死沉的錢往案几上一放,發出了嘩啦的響聲。

  「去疾,現在就與我立契券!」

  黑夫一拍錢袋,笑道:「這四千錢,我借你!」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7:00 AM

第75章 義我所欲也

  「亭長,黑夫亭長!」

  臘月二十日,下市時分(15點到17點),安陸縣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鮮出爐的上造黑夫頭頂土紅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面。

  在他身後,體質虛弱的朝陽里公士去疾在身後緊追不捨,一邊走,還一邊大聲喊著黑夫的名。

  黑夫卻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過的一群人擋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機竄到他面前,攔住去路,氣喘吁吁,然後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說道:「去疾多謝亭長借錢,解我燃眉之急,但這左半邊契券,亭長卻是忘在我這了……」

  說著,他就雙手將一份寫了篆字的借據契券雙手奉上!

  原來,就在方才,去疾因為無法繳清那三甲合計4032錢的罰款,被縣獄令吏帶到縣司空官署,準備讓他簽署文書,為官府做一年多勞役。

  去疾正要簽字,卻不料,那一日親手逮捕了他的湖陽亭長黑夫,卻突然來到,說願意借錢給去疾,讓他立刻繳納欠款,免除勞役。

  黑夫還當場請幾個小吏作證,和去疾簽了一份借債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們出官寺時,黑夫卻將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後就大步離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個實誠人,做不出這樣的事,於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終於追上,非要將契券的左半邊還給黑夫。

  去疾發自內心地說道:「亭長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恥之人,犯法當貲(zī),天經地義,豈能讓亭長拿著捕盜的賞錢替我抵罪?亭長放心,我家雖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內,攢夠四千多錢償還,絕無問題!」

  黑夫哭笑不得,這去疾雖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卻是個倔脾氣,送他的錢竟然堅決不要!也罷也罷,看來這的確是個好人,也不枉自己幫了他一次。

  於是黑夫將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誠懇地說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錢,是由於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盜墓賊作案,卻畏懼裡吏、賊人合夥報復,這是人之常情,並不羞恥。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這是無可奈何之舉。你本身並無過錯,只是律令不允許,也無法減免罪責。」

  他道:「我只是斗食吏,人微言輕,改變不了獄掾的判決,更改變不了律令條款,只能從改變自己做起。於是就自作主張,想出錢讓你免災,之所以當眾聲明這錢是借你的,也是為了避免麻煩。這四千錢,就當是你應得的舉報賞賜,切勿再推辭!」

  一個公務員出錢替罪犯消災是一回事,借錢給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鑽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聽聞此言後,去疾更是感動不已,他再拜說道:「黑夫亭長不僅是位勇夫,是一位幹吏,還是一位義士!義士之財,我豈能白拿?」

  說著,又要將那契券往黑夫手裡塞。

  黑夫也有些煩了,想一把推開他,又怕把這病秧子弄傷了,心一橫,索性一把拿過那左半邊契券,走到一旁看熱鬧的食肆店主面前,對那店主道:「店主人,借個火!」

  而後,在去疾驚訝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詫異中,在集市眾目睽睽之下,黑夫便逕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將手裡的木質契券點著……

  眼看赤黃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著上面黑色的字跡,去疾頓時大急:「黑夫亭長,你這是做什麼?」

  這可是四千錢的借據啊,說燒就燒?這黑夫亭長,一點都不在乎?

  黑夫卻哈哈大笑起來,他將燃燒的契券高高舉起,讓去疾病夠不到,待其全部著火,都快燒到他指頭時,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撲過來搶救,卻來不及了,那契券表面幾乎化作了黑炭,字跡什麼都看不清,已是毀了。

  「去疾,自此之後,你我兩不相欠!告辭了!」

  言罷,黑夫便對著去疾一拱手,穿過看熱鬧的人群,揚長而去!

  去疾只能呆呆地看著那燒成焦炭的左契,半響後,才朝著黑夫遠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長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這時候不止是食肆周邊的食客,半個集市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對著跪地稽首的去疾指點不已,議論紛紛……

  「後生,方才到底出了什麼事?」有人好奇地問道。

  去疾將那燒得面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進懷中,這才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土,對周圍的眾人大聲說道:「好教二三子知曉,就在方才,湖陽亭亭長黑夫,他做了一件義舉!」

  ……

  市井之中發生的事情,總是傳得飛快,到舂時時分(17點——19點),夕市結束時,伴隨著趕集的人陸續回到家中,湖陽亭長黑夫的義舉,已經傳遍了半個安陸縣城。

  黑夫,這個名在幾個月前,曾因力擒三賊,空手奪刃在安陸縣小有名聲。現如今,正當縣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蹟忘掉時,他卻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現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在說,他隻身入城,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震驚官寺!

  他赤幘赴任,從一封匿名信裡見微知著,順藤摸瓜,發現了一樁大案!

  他率眾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將一夥正在作案的盜墓賊人贓俱獲!

  他守株待兔,冒著寒風等待,等來了監守自盜的里監門,為安陸縣出去了一隻碩鼠。

  現如今,他又用自己得來的賞錢,幫助那位匿名舉報卻受到處罰的公士去疾,償清了罰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義的好亭長啊!」

  聽聞黑夫事蹟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無不翹起大拇指稱讚

  戰國之世,最為崇尚義士、義行。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正如孟軻所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義,連不崇儒的秦國也深受此風氣影響。那些為義氣而甘願一死的志士,他們的聲名皆能被久久傳頌,這就是時代的風尚。

  於是乎,從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陸縣人腦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後,黑夫這「慷慨好義」的名聲,更傳到了安陸縣幾位官吏耳中……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7:01 AM

第76章 榮辱之責在乎己

  秦國素來有異地調任的傳統,縣裡的三名長吏,也就是縣令、縣丞、縣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縣人擔任。

  安陸縣右尉杜弦便是關中秦人,他本人雖來安陸赴任,可家眷卻留在了籍貫地。所以杜弦並沒有購買宅院作為自己的居所,只住在縣城官寺之後,專門提供給官吏的院落裡。

  院子不大,二進而已,陳設也不奢華,院子裡僅有幾名奴僕、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國士大夫種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讓人砍了,將院子一角騰出來,當做練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國武吏思維。

  這一日傍晚,杜弦前腳才讓豎人送前來拜訪的湖陽亭亭長黑夫離開,後腳就聽一名從集市買糧歸來僕役說起,外面正在傳黑夫「慷慨好義」的事蹟。

  「竟有此事?方才並未聽他說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几後,身穿常服,詫異地說道。方才黑夫是來拜訪感謝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長是縣尉直屬下級,更別說黑夫是杜弦一手徵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系。

  杜弦見黑夫剛剛上任就立下了功勞,還升爵為上造,也十分高興,於是就留黑夫用饗,但席上當著他和陳百將的面,黑夫卻絲毫沒有提及散財之事。

  陪坐的陳百將有些吃味地說道:「這黑夫也是,真不把錢當錢,四千餘錢可不少,做什麼不好,卻用來替別人償還貲甲。那人只是一個匿名投書的案犯,與他非親非故,何必呢……」

  對於黑夫飛速的升爵,還時常被右尉誇讚,陳百將是有一絲妒忌的,此子的運氣,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語間有些陰陽怪氣。

  杜弦卻對陳百將說道:「你覺得他這四千錢花得不值?」

  陳百將聽出右尉語氣中的不滿,有些不知所措,卻聽杜弦教訓他道:「你啊,還是目光太短淺了,我且問你,對吾等為吏之人來說,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莫不是軍爵權位?還有源源不斷的錢糧?」

  陳百將小心地答,在秦國,爵位和財富是掛鉤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僕役越多,產出也越豐厚。

  杜弦點了點頭:「不錯,我聽聞,廷尉當年入秦時曾說過一句話,叫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大丈夫生於世上,豈能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但為吏所追求的,只是這兩樣?」

  陳百將拱手道:「下吏愚鈍,想不出其他來,還請右尉解惑。」

  杜弦點著陳百將道:「還有名望!」

  所謂功名,便是功業和名望,在世人看來,若是事業有成卻籍籍無名無名,不足以標榜成功富貴。

  正因如此,再過二十年,吼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只是故鄉風物,西楚之音,還有鄉親們的讚譽。

  所以在杜弦看來,黑夫以四千錢就在縣中得到了名聲,被縣人誇讚,實在是一筆很劃得來的買賣。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它甚至能轉化為實際的利益。

  雖然秦國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績,但名聲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為吏之道》裡總結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條就是「喜為善行」。一個秦吏若能多做善舉,在當地風評極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還有可能被推舉提拔。

  「這黑夫,日後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著鬍鬚,開始慶幸自己徵召了此人,對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干練,越是受人稱讚,就越是證明他這右尉的識人善任……

  ……

  杜弦在誇讚黑夫之「善行義舉」,家住縣城南里閭右的左尉鄖滿,卻在對黑夫的行徑破口大罵。

  鄖滿是昔日古鄖國的後代,在楚國時是鄖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負責管理車苑。到了秦國統治時期,隕氏因積極合作,儼然成為當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們家依舊極其富庶,高門大院,粉牆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樓榭,楚人喜歡的苑池竹林,還養了數十名綠幘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裝點奢華,擺滿漆器的堂上膏燈通明,鄖滿正與自家的幾個子侄議論今天在集市上發生的事。

  「這黑夫剛上任就鬧出事端,藉此獲取功勞,如今更被升為上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鄖滿的一個侄兒憤憤不平地說道。

  鄖滿也一臉不快,應道:「此人看似樸實,實則狡詐。所謂的義舉,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聽說過齊國孟嘗君焚券市義的故事?以老夫看來,這黑夫,絕對也是個釣名之人!」

  雖然因為之前兩次事件,鄖氏對黑夫恨得咬牙切齒,但現如今,那黑夫傍上了縣右尉的大船,又在縣中得了名望,鄖滿要收拾他,卻又難了幾分。

  「父親,且讓那豎子再得意一些時日。」

  鄖滿的兒子建議道:「待一年半載後,杜弦調走,這安陸縣尉官署,依然是父親說了算!到時候再收拾那黑夫不遲!」

  ……

  獄掾喜一家也住縣城南里閭右,但宅院卻樸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個三進小院落,院中有樹、有菜畦,房屋略顯陳舊,但很乾淨,屋內收拾得十分整齊,也沒有多餘的隸臣妾,僅有一個老僕役在庖廚伺候。

  喜有兩子,長子獲生於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經10歲了。次子恢生於秦王政十八年,現在才2歲半,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每天結束辦公回家,喜都會與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几前,吃完今日的饗食,食物清淡,話也不多,但妻賢子孝,家庭也算溫馨和睦。

  喜是個不太有趣的人,沒有更多的娛樂活動,十多年來,他用完飯食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坐在案几前,將每日工作的案件爰書抄錄下來。

  這個習慣源於他剛剛做吏時,目睹了一次因獄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導致的冤假錯案。

  那一次,一個無辜的士伍被認為是盜牛者,被罰為黥面城旦,最後在上訴到郡上後,這場冤案才得以昭雪。雖然秦國官府主動幫那士伍買回了他被罰為隸臣妾的妻女,但她們早已受盡苦楚,秦國的社會對一個黥面之人絕不寬容,這一家人只能在隱官中度過餘生。

  所以目睹了這一切的喜,一直告誡自己,要牢記每一條律令,謹慎對待每一場判決,自己手中,決不允許出現冤屈。

  在他抄錄律條時,他那個做學室夫子的弟弟敢經常笑著說,兄長你抄這些有什麼用?每日忙於案牘就夠辛苦的了,難道還想把它們抄下來帶進墳墓裡去不成?

  對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說話,習慣形成自然。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記錄每日發生在南郡的種種案件,這一方小天地的百態,善惡,都濃縮在監案件卷宗裡。這相當於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這天傍晚,抄到一半時,他的弟弟敢又登門拜訪了,並告知了喜,那湖陽亭長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義舉」。

  「兄長怎麼看?」敢坐在喜的對面笑著問道。

  喜沉吟許久,和縣右尉、左尉的關注點在黑夫得名、釣名不同,喜關心的是,黑夫這麼做,是否違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錢給去疾,讓他還清罰款,秦國只是不允許用屋舍等財產抵押借債,但單純借錢,只要契券符合規程,並不違法。至於黑夫自己當場毀契,不要那四千錢,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事,也無人能追究他的過錯,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簡,上面記錄的,正是他今日對公士去疾的判決,簡明扼要的判處,卻能決定一個人的後半生,決定一個家庭的存亡,這竹簡很輕,卻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無情之人,只是覺得,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術辦事。這個過程中,自己的喜惡情緒,都要統統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聽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為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聽從,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來,黑夫的所作所為,沒有違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於犯罪者,雖然得到了全縣的讚譽,卻已經踰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種危險的行為。

  他以為自己是誰?區區一個小亭長,才上任沒幾天,才辦了一次案,就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賞罰麼?

  安陸縣人也是糊塗,對這樣的行為,怎能一味推崇讚賞?

  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

  「兄長要追究斥責那亭長麼?」並不是每個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無法理解兄長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陸縣百姓一樣,對黑夫的義舉較為讚賞。

  喜卻搖了搖頭:「身為法吏,對法禁以內的事情不可寬容,對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準繩就擺在那裡,執法者只需要看人們是否踰越了它,決不能因為自己的喜惡,把準繩無限擴大,將明明踩在繩外的人,也給套進來。

  雖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並不會為此追究黑夫,那樣的話,他豈不是也成了那種憑藉自己好惡行事的人了麼?

  「只要他的所作所為依然在法術之內,那就隨他去吧!」

  送走弟弟後,喜看著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書,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請教他時說過的話,想起自己剛剛為吏時,經歷的那起冤案。

  「審當賞罰,毋罪無罪,我當真做到了麼?」

  但片刻動搖之後,他便恢復了昔日的堅持。

  「我問心無愧,至少,無愧於律令!」

  ……

  黑夫這時候尚不知道安陸縣百姓、官吏對他的種種毀譽評價。

  他也不太在意,因為黑夫一直覺得,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這次的事,他也敢拍著胸脯說,自己無愧於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後,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馬欄轉了轉,看了下耕牛,這是黑夫得到一萬多錢巨款後,第一樣想買的東西。

  「春耕就要到了,雖說今年不會再有裡吏刁難我家,但若是家裡有頭耕牛,伯兄和驚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勞累。」

  黑夫考慮到自己今年沒幾次回家的機會,便沒人在農活上幫襯衷了,而家裡多一頭牛,相當於多了三個勞動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等他在牛馬欄那邊轉了一圈,問了問價錢後,才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原來,一頭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錢,好點的甚至上萬。這時候,黑夫才覺得,方才一眨眼就燒了的4000錢債券,的確有點壕過頭了。但他並不後悔,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黑夫認為那是自己該做的。

  耕牛如此貴重,是許多中人之家最值錢的財產了,相當於後世買輛車,可不能隨便挑一頭……

  挑牛挑馬是一門學問,民間甚至有專門的相馬者、相牛者,還編了一些口頭禪,比如看牛,就是「眼圓且大,眼白與瞳仁相通,脖長腳大股闊毛短者為佳」,但黑夫只是聽人說過,自己親自看時,依然一頭霧水。

  所以黑夫暫時放棄了買牛的打算,決定等休沐回家時,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農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隨後,黑夫又買了點禮物,去拜訪了縣右尉杜弦。跟領導,尤其是對你有提攜之恩的領導,要時刻搞好關係,黑夫還得指望靠著右尉,讓左尉不敢動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做了亭長,可在安陸縣,依舊是一個小人物。

  待到他從右尉府中出來,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過街巷,趕在宵禁之前,抵達了縣城木工坊旁邊的一處院落。

  他的姐夫櫞因為獻踏碓,被縣工師留在了縣城裡,負責傳授工匠們踏碓的製作方法,還安排了一個住處給櫞,待遇還算不錯。

  這些天裡,黑夫每逢來縣城參與審案、作證,夜深無法返回湖陽亭,便會來這裡打地鋪,湊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門前,就看見櫞搓著手,神情焦躁地在門邊踱步。

  「姊丈,出什麼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帶管籥(yuè)?」黑夫走過去問道。

  說來他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還老是忘了帶鑰匙,有一天還糊裡糊塗地敲門喊著黑夫他阿姊的名,說妻你快些來開門……

  估計是長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過今日,櫞在門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見黑夫回來,櫞頓時大喜過望,幾步過來,一雙大手猛地拍著黑夫的肩膀,差點沒將他拍脫臼了……

  「黑夫,是好事!」

  櫞咧嘴笑道:「吾等獻上踏碓的賞賜,郡裡終於發下來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7:03 AM

第77章 水驛江程去路長

  忽閃忽閃,狹窄昏暗的屋子裡點著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

  這年頭照明基本靠火,富貴人家用動物油脂「膏」和蜜蠟、蟲蠟,插了根捻子點燃,不過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燈如豆粒。像黑夫他們則根本點不起那些玩意,只在需要時,小心地用燧石點染一根小薪柴,照明時還得小心,以防把屋子點著了,這年頭的火患機率遠高於後世。

  就在這樣的照明條件下,櫞躡手躡腳地從屋內某個角落裡,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東西……

  不用看,只需要聽聲音,黑夫就知道了,這是錢,滿滿當當裝了一籮筐的半兩錢。

  「黑夫,這便是郡城讓縣裡下發的賞錢,你猜有多少?」櫞壓低了聲音道。

  黑夫懶得猜,他今天已經數錢數到手軟,只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萬錢?」

  「對,就是一萬錢!」

  櫞是個很少走出鄉里的樸實工匠,這輩子窮慣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他今天剛領回來錢後,在興奮了一會後,又開始疑神疑鬼,一直覺得外面有人覬覦。

  於是索性將錢鎖在屋子裡,他一個人在門外守著,如熱鍋上螞蟻般踱步,用懷疑的眼光看向每個經過的人,只等著黑夫回來,讓他拿主意。

  黑夫的確是見過世面的,畢竟早上才得了一萬五千多賞錢,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沒有太過吃驚,只問道:「除了錢,可還有其他賞賜?」

  「有,有。」

  櫞見自家小舅面對這麼多巨款依然面不改色,不由欽佩,取出一塊褐幘道:「我還被拜爵為公士,以後就和黑夫你一樣……」

  話說到這,櫞才發現,黑夫頭頂已經換成了土紅色的包巾,不由大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剛升的爵。」黑夫摸了摸頭上的髮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來今天,吾家是雙喜臨門啊!」

  這下,櫞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沒錯沒錯,是雙喜臨門,你母親、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還不知要多高興。」

  在櫞一個人傻樂時,黑夫卻在一旁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因為他覺得,一級爵位,外加萬錢,在櫞看來是數額巨大的賞賜,可在黑夫卻以為,相比於踏碓的用處,這些功賞,還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縣倉的演示,踏碓使得得當,可使舂穀的效率提高近一倍,過去兩個隸妾用杵臼干的活,現在相同的時間,用踏碓一個人就能做。

  這要是放到後世,可以評為「年度重大發明」了吧?

  「看來秦國雖然比較重視技藝,但工匠地位依然較低,隨便一點爵位賞錢就打發了,這搞發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誹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們二人將踏碓獻到縣裡後,倉嗇夫認為此物應該獎賞萬錢,縣工師則認為獎賞一級爵位比較合適。安陸縣令不能決定,又覺得此物的功用也許無法在縣裡做出評價,這才將仿製的兩個踏碓連帶文書,一同報到南郡去。

  報到郡上後,郡守讓江陵城的郡工師衡量了踏碓的價值,這才決定雙重獎勵,爵、錢一同賞賜,以勉勵匠人之功。

  這時候,櫞在朝黑夫連連道謝後,又將筐裡的錢往黑夫這邊一推,說道:「黑夫,雖然你告誡我,對外人要說踏碓是我自己想出來做出來的,與他人無關。但事實怎樣,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卻讓給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榮幸,這些錢,你拿著!」

  「姊丈,我因擒獲盜墓賊,已經得了不少賞錢,既然這些錢是指名賞予你的,我豈能拿?」

  櫞十分倔強,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後推脫不過,只好答應櫞,這些錢,他們二人五五分成。櫞卻不干,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讓間,櫞又想起了什麼,連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請教。

  原來,除了爵位和錢外,櫞因為人本分,手藝也不錯,在縣城協助製造踏碓這些天裡,被縣工師看中,讓他留在安陸縣城做工匠,可以讓他帶著家眷,把戶口遷到縣裡。

  櫞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想請黑夫幫他拿個主意。

  「姊丈,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來縣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窩在鄉野小里中更好。」

  櫞有些猶豫:「只是你阿姊……」

  黑夫道:」縣工師不是允許姊丈將戶口遷到縣城裡麼?阿姊嚮往縣城許久,對縣中佈帛絲絹更是讚不絕口,能搬來縣城,她一定會高興!再說了,等到一月之後,我便是正式的吏員,可以讓驚來縣城學室入弟子籍,學律令,到時候姊丈、阿姊家在縣城,正好可以照應照應他……」

  還有一個緣由黑夫沒說出口,他這姊丈手藝是有的,人也樸實,沒什麼壞心眼,放在小鄉里的確是埋沒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熱的廷尉李斯,那個關於倉中鼠與廁中鼠的比喻:「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在這個世道,有本事的人只有往時代的中心走,方能凸顯出自己的價值來。

  櫞的技藝放在全國工匠裡面,可能只是中等,但還有黑夫啊。

  因為秦國獨特的戶籍制度,負責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許隨意玩弄技藝,涉足商業。所以黑夫琢磨著,以後恐怕自己想做什麼後世的器物,都得借他這姊丈之手了,這樣的話,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東西,也能順便拉一拉自家親戚,何樂而不為?

  於是黑夫將那些又被櫞推過來的錢往反方向一推,說道:「姊丈,所以這一萬錢,你就留著一半,好在縣城置辦家當。放心罷,吾家不論是誰,往後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路也越走越寬!」

  ……

  身處安陸小縣的黑夫亭長還以為,獻踏碓的風波,到此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就在他們收到賞賜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郵件公文的收發樞紐,江陵傳舍外,兩架在江陵本地趕製出來的「踏碓」,連同標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專門運送緊急信件的「傳車」。

  隨後架馬上轅,傳車出江陵城北門,沿著筆直的涂道向北疾馳而去……

  「行此書者勿留,書一月乙亥舂時起詣廷……」

  車上的傳人只需看一眼信牘封緘上標明的日期,就明白這是加急的信件。此行必須迅速,得在一月十日舂時前,送到咸陽城中去,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郡工師手下的屬吏。

  於是從這一日起,這輛傳車開始了馬不停蹄的行走。

  秦制,30里一驛傳、10里一亭舍,驛傳可以更換馬匹,修理車輛,亭設有住宿的館舍。傳人只能匆匆停留,讓亭父喂飽馬兒,自己則出示符、傳後,吃著免費供給出差官吏的口糧。因為他爵位是上造,伙食不錯,還有醬菜和韭、蔥等下飯。

  按照《行書律》的規定,郵傳必須記錄當天所走的里程、途徑城邑的距離,以供事後考核。所以在亭舍中休息時,傳人只能就著豆粒大的燈光,用筆艱難地記下自己的旅程:

  江陵到當陽一百八十里……

  當陽到鄢縣一百八十五里……

  鄢縣到三澨滄浪水一百里……

  滄浪水到鄧縣二百四十里……

  他們離開了水網縱橫的江漢之濱。

  他們駛入了人煙稠密的南陽盆地。

  他們過武關,涉商於,步入秦國的心臟地帶,關中盆地。

  他們途徑藍田,未見玉暖生煙,卻窺見武備森嚴的秦軍大營。

  他們繞上林,渡渭水,遠看看到了那座雖無城牆保護,卻依然顯得宏偉壯觀的巨大雄城……

  水驛江程去路長,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後,趕在最後的日期之前,來自南郡的傳人和使者終於抵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咸陽傳舍。

  咸陽傳舍彙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郵件傳書,初春乍暖還寒,身穿皂衣的小吏們卻滿頭大汗地整理著各類信牘,萬一出了差錯,他們就會被重罰。

  來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終於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閉著眼都能繞著咸陽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郵人,按照信牘的要求,趕著馬車,將踏碓連同信牘,一直送到了位於咸陽城東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裡……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7:05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4 07:10 AM 編輯

第78章 大行於世

  少府乃是秦國重要的中央機構之一,掌山海地澤收入和官府手工業製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負責領導秦國各郡縣的工官,在咸陽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干,屬吏無數。

  此時的章邯二十出頭,他只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蔭父輩功勛,作為「任子」被提拔為吏,不過只做些迎來送往的小活。

  其實他真正的興趣,是軍旅和戰場,章邯平日裡沒少和同僚興致勃勃地討論在易水以北鏖戰正酣的秦燕之戰。如今燕上都薊城已被王剪老將軍帥十餘萬大軍圍困兩月,燕國社稷岌岌可危。但秦軍也因為在大冬天裡久頓城下,征途遙遠,糧食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凍餓致死者。

  而及時補給前方糧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內史的責任之一。

  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賭,猜燕國還能撐多久,外面卻突然來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還有傳車上那木製的器械,由一位脾氣暴躁的南郡使者護送。

  章邯引導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的爵位官職都還不足,是沒資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繼續等候。過了一會,裡面又召了幾個隸臣妾進去,又過了個把時辰,卻聽裡面的工師、匠人們發出了一陣讚歎和驚呼……

  然後就又有人出來喊他,再去一趟治粟內史官署,叫那邊派幾個倉官農官過來。

  章邯感覺事有蹊蹺,但沒有多問,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整個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內史、咸陽倉的核心吏員,都在拚命討論那「踏碓」的功效。

  對於「踏碓」的用處,聽了南郡使者一番講解,又當場叫幾名隸臣妾做了驗證後,咸陽官員們是不必懷疑的。此物並不複雜,只是簡單的木槓踩踏,是這時代普遍使用的技術,只是人們循古已久,沒有想到要製造一種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見到,考工室的匠人們腦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層薄紗般簡單,他們立刻就明白過來了:原來還可以這麼做啊!

  於是考工室匠人們說幹就幹,照葫蘆畫瓢,趕工幾個時辰後,成功複製了幾個一模一樣的踏碓。再讓人舂米試驗,結果相差無幾,一架踏碓,的確能讓舂米效率提高將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麼累了。

  「此物是個工匠看一眼就會做,所需材料也簡單,相較於源自齊魯之地,咸陽宮廷中已經有安裝的石磨,更便於推廣到全國郡縣啊……」

  考工室的工師們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經出現一段時間了,據說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藝巧奪天工的魯班做出來的,不過目前流傳不是很廣,只在一些富庶人家裡使用。畢竟磨更容易用來粉碎食物而不是去殼,此時此刻,麥尚未代替粟,成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沒有吃麵食的習慣。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麥還是稻,去殼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內史的司農官也摸著下巴想到。

  「若我倉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給咸陽這十餘萬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線將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個把時辰來舂穀了……」咸陽倉的倉吏則如此思索。

  如今秦國正在伐燕,兵圍薊城,最大的困難倒不是燕國人的劇烈反抗,而是北方苦寒的天氣,以及糧食補給。大王已經三番五次下令,多發兵卒趕赴前線支援王剪老將軍,不是為了作戰,而是為了運糧食。

  而運過去的糧食,很多屬於今年的新谷,將士們吃飯前,還得先舂一舂,前線的軍需官已經抱怨過許多次了。但恆山、邯鄲、河間地區的倉吏也無可奈何,他們那裡原本屬於趙國,乃是新徵服領地,局勢並不穩固,丁壯都強行征發去前線運糧圍城了,只剩下些老弱婦孺,眼下農忙在即,哪還有時間細細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備踏碓,豈不意味著,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發往前線?若是前線也配備踏碓,那將軍們也不必為吃飯的問題發愁了。

  於是乎,少府考工府、治粟內史咸陽倉的主官,在商量之後,遞交給丞相府、御史府的公文裡,都稱踏碓為「軍國利器」,建議立刻將此物發往各郡縣,令官府仿製推廣。

  這條建議最終遞交到了大王面前,遂令諸卿廷議。

  這時候,便出現了一點點不諧的聲音,一位負責管理刑徒的司空憂心忡忡地認為,若踏碓得以推廣,這樣一來,「舂」作為懲罰女犯人最嚴重的刑罰,豈不是減輕了許多?甚至會名存實亡……

  這個疑問被諸卿廣泛討論,最後,還是剛升為廷尉不久的李斯給出了一個讓人無話可說的答案。

  「商君曰:以刑去刑,國治;以刑致刑,國亂。刑罰的目的不是為了懲罰人,而是讓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頭,就應該以重刑將此等行為剷除,讓舉國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該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後,重刑因為無人觸犯相應的條文,可以永久成為擺設,不再使用了,這樣叫做以刑去刑,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現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穀事半功倍,對於我秦國而言,就好比將士劍刃快了一倍,甲冑厚實一倍。我國素來講求功至為上,正應當毫不猶豫推行,如今豈能因為害怕讓隸妾懲罰減輕,而因噎廢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話讓朝廷眾人無話可說,於是大王也批准了此事,在詔書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內史全權負責此事,官吏們紛紛說,此物若能在全國推廣,那今年的各郡工師比評,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內部的評比中,安陸縣也將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安陸縣工曹、倉曹,皆可賜勞績三十天。

  不過,到此為止,朝廷上下,依然沒有重獎發明者的打算。因為秦國對於工匠、商賈的賞賜,的確比對士伍官吏的要吝嗇許多。

  農戰之民百人,而有技藝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於農戰矣……在秦國,匠人和農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國一直認為:如果民眾看見靠空談遊說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貴的地位,商人也可以發財致富,手工業者也能以此養家餬口。民眾看到這三種人的職業安適,又可以得財利,就一定會逃避農耕和作戰……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對於表現出色的工匠,由郡縣的工師做出獎賞就行了,升爵一級,得萬錢,那鄉下匠人還不得樂開了花?想讓大王、朝廷公開大力表彰?那豈不是亂了秦國法術!

  至多,也只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櫞「的名字多次出現在少府的木牘中,讓年輕的小吏章邯記住了此人,但他並不知道,在櫞的背後,還有一個名叫黑夫的小亭長……

  ……

  於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為「安陸碓」,將大行於秦國的時候,其發明者黑夫卻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此時此刻,他正光著腳站在自家田地裡,和大哥衷為今年種什麼作物而爭論不已呢……

  「伯兄,我這兩百畝地,可以劃出百五十畝種粟、稻,其餘可以種菽豆。」

  黑夫指著一大片剛剛開耕過的土地,對衷抱怨道:「但你總得給我留出十畝地來,讓我種自己想要的東西罷!」

  一邊說,黑夫還一邊往田埂上一指,在那裡,放著一捆似竹非竹,根莖粗壯的植物……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4 07:24 AM

第79章 一點都不甜

  那幾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東西,名叫「諸柘(zhè)」,是前幾天,黑夫去雲夢澤畔的「平湖里」辦案時,在野地裡無意中發現的。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發現其莖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節,表皮呈青黃色,高約丈餘。

  亭卒魚梁是當地人,他討好著說,此物名為諸柘,在野地裡很常見的,漁民常常用它來解渴。

  說著,魚梁還當即砍下一根來遞給黑夫。卻見堅硬的表皮下是潔白的莖肉,聞著有些香甜氣味,再送到嘴裡嘗了嘗,黑夫頓時樂了。

  「這不就是甘蔗麼!」

  原來,這楚國雲夢澤畔,本就是甘蔗的原產地之一,此物一度為楚國貴族喜愛,曾種植在苑囿裡,搾取汁液,當成消暑飲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裡就說過:「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黑夫前世可是個很喜歡嚼甘蔗的人,夏天常常當做水果消渴,一個人能啃兩根!不過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與眼前青黃色的「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時嘴饞,當時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諸柘在手裡,他吃這玩意,和顧愷之的吃法一樣,從頭吃到尾,這樣才能漸入佳境。

  先嘗嘗莖尖,只有淡淡的一點甜味,再嘗嘗莖根,發現也不怎麼甜,還有一些苦澀……

  本以為只是這一根的問題,但他在這片野柘裡連砍幾根,都是一樣,其味淡如水,甚至還有幾根是苦澀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誰料這些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話,叫什麼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過想想黑夫就釋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慣壞了,後世的大多數農作物,其實都是數千年人工選育的結果。

  不僅牲畜是被馴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麥、稻穀等,都是從野生的稗子、野禾開始,慢慢被馴化成栽培價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壟上隨處可見的狗尾巴草!

  它們在農夫有意識的栽培下,逐漸優勝劣汰,變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產量更高、生長期變短,甚至連口感也越來越好,這就是人工選育的結果。

  經濟作物也不例外,後世的甘蔗,那也是千餘年精挑細選的甜蔗後代啊,甜度增加了幾十倍不止。而眼前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沒爹沒媽的孩子,皮厚、味澀、桿細、實硬,怎麼比啊?黑夫想起來,前世小時候看《魯濱遜漂流記》時,裡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為是野生的,未經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當時還不理解,看來自己也遇到了類似的事了。

  黑夫將手裡嚼了一半的諸柘扔了,但想了想後,卻又讓魚梁幫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諸柘都收集起來,雇牛車幫他運回家去。

  上次的投書盜墓案裡,託了黑夫的福,魚梁也得到了千餘錢的賞賜,這讓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魚梁如今對黑夫也言聽計從,雖然亭長讓收集不值錢的野柘,聽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沒多問,立刻照辦……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還托亭裡的眾人,將他們各家附近野生的諸柘,挑最甜的也帶一些來。

  於是等幾天後黑休沐回家,夕陽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黑夫拉了一整車的柘回來……

  這才有了春耕之時,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裡爭論的這一幕……

  ……

  衷對弟弟拉了一車諸柘回來很不理解,說道:「這諸柘在雲夢澤畔隨處可見,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裡種呢……」

  衷幹了這麼多年的農活,還從沒見人在田地裡種柘的,在他看來,這些好不容易才開墾出來的好田,當然要種粟、稻之類能救命扛餓抵租賦的糧食了,頂多再加點豆、麻,怎麼能浪費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種十畝,十畝!」

  黑夫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衷,分出十畝本該今年休耕的土地,讓他種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樣的妙用,可以食用,成為家裡孩子青睞的水果;可以榨糖,最開始可能只是黑糖紅糖,以後說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來釀酒!

  當然最後這一項是違法的,但秦國禁酒本就是因為害怕釀酒浪費糧食,若是不耗費糧食就能釀出度數比較高的酒來呢?

  那些事情雖然想想就挺心動的,但還遙遠,黑夫現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選育。

  他得把吃起來還有點淡淡甜味的甘蔗種到地裡,或許用心施肥照料,它們就能長得更甜呢?等選育幾次後,也許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許、也許……搞農業就是這麼蛋疼,除非使用後世科學技術,否則你永遠都只能撞大運,但後世吃在嘴裡的優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農夫撞大運般地種出來的麼?

  這就是農業的偉大之處了,辛勞的雙手,春種秋收,於無聲處,改我們的味蕾、改變我們的腸胃,乃至於改變世界,以此為基礎,人類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後世見村裡種甘蔗的場面,黑夫讓驚幫忙,將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裡浸泡半天後,就著田畝溝畛裡的泥水,將甘蔗種苗橫放在地裡,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覆,像撒種子一樣,將那一牛車的諸柘,分散在了十畝地上……

  他們在這邊忙活的同時,衷依然在駕馭黑夫新買回來的那頭黃毛耕牛,踩著犁,將全家的幾塊地一一耕過。

  說起來,隨著黑夫成為上造、櫞成為公士,他們都被賞賜了新的土地,因為櫞和阿姊已經搬去了縣城,家裡的地就托衷照應。於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達到了四百多畝。

  衷是家裡的農活好手,五穀都能種得好,耕牛也駕馭得不錯。但黑夫生怕大哥累著,還是出錢,在本裡閭左僱傭了四個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糧食作為報酬,讓他們幫自家幹一年的活。

  只是可惜了,裡面還真沒叫「陳涉」的。

  本來旁人都建議他們家買幾個隸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親和衷也為人良善,覺得自家的確不需要奴隸。

  「幸好買了耕牛啊,不然這麼多地,靠人可耕不下來。」

  衷在歇息的時候,不由感慨,他們家原來也是有牛的,但後來病死了。

  黑夫細細詢問了衷和鄰居,才知道,原來安陸縣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連犁都沒見過,直到秦國統治了安陸後,才強制普及開來。

  這也正是秦國的恐怖之處,對農耕的極度重視,使官府會竭盡全力,把先進的技術推廣開來,鄉、裡都安排了專門的農官,管理耕牛、鐵農具,甚至能借給普通民戶,其功能和後世的生產大隊很像。官方的力量,永遠比潛移默化的傳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國能做到,六國卻不行,據說當年趙國官方有人不想與秦打長平之戰,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糧食倍增,而趙國卻沒有這種條件……

  因為唯有秦國,才能將政府的觸鬚伸展到鄉、裡級別。而趙、楚等國,鄉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貴族控制著,極度封閉,水潑不進。

  黑夫他們做出的踏碓同樣如此,才短短一個月,安陸縣倉就已經把杵臼統統換成了踏碓,不僅隸臣妾們因為活變輕鬆了喜上眉梢,連出產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許再過幾年,踏碓就會像秦國當年向南郡推廣農耕一樣,傳遍北方、傳到巴蜀了吧。」

  這麼想著,黑夫心裡就覺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僅讓生產力在舂穀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還間接解放了秦國的半邊天們……

  田間閒聊總是過得很快,農家漢子們很快就得繼續起身忙活了。

  衷說反正黑夫已經把諸柘種在地裡了,就不能放任不管,還是要好好照料。說著,便讓黑夫和驚去將這幾日自家耕牛的糞便鏟過來。

  早在百多年前,用動物糞便施肥增加產量,已經成了每個農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說:「凶年,糞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說過:「掩地表畝,刺草殖谷,多糞肥田,是農夫眾庶之事地」。

  不過黑夫卻只見,衷用木鏟將那些新鮮的牛糞剷起一點,就要往剛埋下的甘蔗種苗邊上放。他再回頭看看鄰居家的田地,也同樣是以新鮮的牛馬人糞作為肥料。

  於是黑夫便喊住衷,對他說道:「伯兄,就這麼施肥?」

  「糞田不如此,還能怎樣?」衷一臉奇怪地看著弟弟,懷疑他這些天是不是當亭長當習慣,連農活都不會幹了。

  「我倒是聽一個北方來的客商,說起過關中種地肥田的法子,聽說能讓畝產增加不少呢!」

  黑夫又開始胡扯了,他明明是前世在去農村時見到的,因為那股味道,終生難忘。

  不過那並不重要,他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試試?」

  「從關中學來的法子?你且說說看。」衷頓時來了興趣,關中是秦國著名的糧倉,畝產能達到南郡的兩三倍。

  「很簡單。」

  黑夫指著那鏟中黑乎乎的新鮮牛糞道:「堆肥!」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19 AM

第80章 真金白銀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幾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開了一個小土坑,裡面是堆積得半人高的黑色糞堆。

  有家裡兩個小孩背著背簍四處拾來的雞鴨狗糞,有耕牛的大塊牛糞,甚至還有些人糞……眼看已經有不少蒼蠅被吸引過來,繞著嗡嗡亂飛,亦有許多鄉親遠遠看著,指指點點,對黑夫一家在此堆糞竊笑不已。

  手持木鏟,染了一身臭味的驚也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仲兄,這樣真能行?」

  「照我說的做,準沒錯。」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裝滿畚箕的干糞倒在糞堆之上,心裡不由感慨,這農業的發展,還真是離不開肥料啊。

  幾千年前,農業剛剛出現的時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種。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鑽木取火付之一炬,讓植物統統焚燬,只留下滿地灰燼。接著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種子丟進去,然後腳踩掩埋。

  刀耕火種到此結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憑旱澇病蟲草害侵襲。如此粗放,卻也是人工栽培啊。不過產量是很低的,每畝能收穫七八斗穀子就不錯了。

  現在看來,「刀耕火種」的灰燼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卻不明白這點。他們在一塊土地上種幾年後,地力耗盡,收穫的糧食遞減,就放棄了這塊地,舉族遷徙,尋找一處新的地盤,再以同樣的方法開墾新的耕地,如此反覆……

  唐虞夏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來跑去,殷商更是五次遷都,都和這種游耕方式有關。那時候的農民們,可沒有什麼安土重遷的概念,種完就跑是常態。中原地區的耕地,也是這樣逐漸擴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糞肥的作用被發現後,真正的定居農耕才有了實現的可能,國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應運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鏵拉出的溝壑徹底撕裂……

  現如今,在農村,糞便是最常見的東西,路邊、溝裡、廁內、豬牛圈外,四處都是。城里人若是見了,肯定會皺起眉來,但農家人卻不會嫌棄其骯髒,因為這時代的人們已經懂得,以糞便施肥,可以緩解地力的疲乏,讓莊稼長勢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說過的那樣:「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意思是說,一人耕種一百畝地,全部施肥,所產糧食能養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種時期燒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糞便的肥力。

  所以在農民眼裡,「糞土」,並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辭藻裡,可以隨意摒棄、不可上牆的貶義詞,而是珍貴的寶貝。

  耕牛之所以那麼昂貴,不僅因為在春耕時能發揮好幾個勞動力的作用,在其他季節,牛也是源源不斷的產肥機器,一泡牛糞,足以肥沃好大一塊地了。

  農村俚語:糞是真金,尿是白銀。雖然粗俗,卻極有道理。可別嫌其骯髒污穢,這本就是物質循環的真理,與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樣,恆古不變。

  不過儘管發明了施肥,畝產量也只提高到了幾十斤。其中有作物種類、耕種技術的緣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產的很大原因在於,這年頭農民們對糞肥的利用,實在是太粗放了!

  於是等堆完面前的糞堆後,黑夫又靠在家門邊,和衷解釋著堆肥的原理。

  什麼利用微生物、真菌,來把有機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質之類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無法與衷說明白。

  黑夫只能舉身邊最簡單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發現這樣的事情,同樣是以糞給莊稼施肥,用新鮮的人畜糞,以及吾家廁溷裡漚了許久的尿糞,誰的長勢更旺些?」

  這麼一說,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確有這樣的事,用廁溷之糞摻水澆出來的莊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鮮的糞便,亦或是干糞雖然有肥力,可終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將它們的肥力……徹底釋放出來。放在廁溷的坑裡漚爛是一種法子,堆在外面坑內放一段時間,也是一種法子,這便是漚肥與堆肥。」

  這後世農村裡連一個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戰國秦代,卻是讓人醍醐灌頂的創舉。因為堆肥看似簡單,可被記錄在農書裡,至少要到魏晉南北朝了,繼踏碓後,黑夫又一次拋出了領先時代幾百年的點子。

  「就按仲弟說的法子,試一試!」衷聽弟弟說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頓時眼前一亮,來了興趣,對於農夫而言,沒有什麼比能讓莊稼高產更興奮的事了。

  這時候,旁邊有幾家鄰居路過,和善地和黑夫他們三兄弟打著招呼。

  隨著黑夫為亭長,升上造,連櫞也得到縣官賞識去了縣城,黑夫家儼然成了夕陽里最炙手可熱的人家,鄰居們都對他們恭恭敬敬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幾個固執的老農們當面笑話他們家到處找糞便來堆著玩,在地裡種諸柘這兩件事。

  因為看上去的確很傻。

  鄉里之間封閉而愚昧,對任何新鮮的事務,最初都是當做笑話看的,只有見到真真切切的好處,嘗到確定無疑的甜頭後,才會改變看法,以豔羨的心態緊隨其後。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後世的修路架橋、送娃上學、進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遠是新思潮的發動機,而處於邊緣的鄉村則總是時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獲益卻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卻也不生氣,反而笑著大聲說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評比里中莊稼畝產時,我家定能得『最』!」

  鄰里農夫們沒當回事,還以為黑夫是在說笑呢,樂呵呵地應了幾聲就走開了。

  黑夫卻是認真的,他對衷和驚囑咐說,除了傳統的人糞、廄糞外,就連秸稈雜草也可以一起堆進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質。

  「今年定要讓我家的糧食畝產最高,嚇嚇他們!」

  言罷,因為覺得這堆糞肥太乾燥,不好發酵,兄弟三人還當場解了腰帶,對著糞堆撒了泡尿……

  白銀劃出一道弧線,落在真金堆裡,讓它們真正變成氣味感人的農家寶貝。

  「這些事都是聽那個關中客商說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個月再施到地裡吧,記得多翻動翻動,時常透透氣。伯兄別忘了,要好好幫我照顧好那些諸柘啊!待到秋後,我自有大用!」

  撂下這句話後,黑夫就提了提腰帶,回家洗了洗身子,隨便吃了幾口飯,向母親道別,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陽亭上班去了。

  秦國的縣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這種斗食亭長,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攢一個月休息三天。

  在離開夕陽里時,回頭看著自家犁得整整齊齊的寬闊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變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這兩樣東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後,或許會給這個秋天,帶來不一樣的滋味呢……

  雖然春天才剛到,黑夫卻已經開始期盼起秋日的來臨。

  ……

  「三之日於耜(sì),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yè),田畯至喜……」

  時間過得飛快,在農耕歌謠中,一月份最後幾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裡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在高中展翅而翔,布穀鳥在田地裡穿行,提醒百姓們切勿誤了農時……

  黑夫也加緊了巡視,主要是看看治安轄區內的各裡,有沒有懶惰的游手好閒之輩。秦國對春耕極其重視,每年的一二月,甚至連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優先征發刑徒和商賈、贅婿去幹。

  好在,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外,整個二月,湖陽亭各裡都沒有遇到什麼大案子,或許是黑夫擒拿盜墓賊的名聲,震懾住了那些宵小之輩吧。對於小案,黑夫亭長可沒有調解家長裡短的責任,直接送去鄉邑交給鄉嗇夫就行了。

  期間,他還乘著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驚以及四個僱農、兩個里正分配來幫忙的僕役一起,把堆肥完畢的糞肥,稀釋後施到了田地裡。

  因為他們家的地多,其中一百畝是休耕的。在黑夫的建議下,衷用堆肥施了一百畝,用廁所裡的漚肥施了百畝,用普通的新鮮牛馬糞尿施了百畝……好做一個對比。

  就這樣,平靜悠閒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裡開始生了浮萍,田地間的莊稼芽孢也漸漸探出了頭來時,鄉上才攤派了一樁新案子下來……

  黑夫沒有料到,這件看上去不大的案件,卻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終生難忘!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20 AM

第81章 掠賣

  溳水鄉游徼名武,因為在家裡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稱之為叔武。

  游徼和鄉嗇夫,三老一樣,都是鄉一級的官員,級別比黑夫這亭長高,年薪百石,相當於鄉派出所所長,其職責與黑夫這亭長相差無幾,只多了一個組織鄉中更卒訓練的任務。

  雖然亭長直屬於縣尉體系,但游徼官大一級,也等同上吏,有指導亭部的權力。所以黑夫在十二月赴任時,就去過鄉邑一趟,專門拜見了叔武。

  當時叔武對他頗多勉勵,還以前輩的身份指點了一些做亭長需要注意的事項,所以黑夫對這位游徼印象還不錯。

  之後,投書盜墓案被縣裡直接干預,鄉上只是派叔武來問了問情況,參與了查封朝陽里里監門家產。開春以來,湖陽亭再未發生大事,連小毛賊也畏懼黑夫之名,不敢在湖陽亭轄區內作祟,既然沒有公務要交接,二人便再無交集。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叔武卻突然來到了湖陽亭……

  「不知游徼來臨,未能遠迎,下吏有罪!」

  黑夫當時正在後院和小陶學開弓射箭,乍聞游徼到來,連忙快步出門,趕在叔武進門前作揖行禮。

  叔武年有四旬,國字臉,頷上兩撇黑鬚,看上去十分和氣。

  他將黑夫扶起,瞧了一眼黑夫頭頂嶄新的上造包巾,眼中意味不明,面上卻笑呵呵地說道:「我可不是你的長吏,勿要多禮。」

  黑夫將叔武及兩名鄉亭小吏,一個不知身份的中年人迎入湖陽亭,又讓亭部眾人過來拜見,叫蒲丈趕快燒點熱湯來解渴。

  叔武被黑夫請在小廳堂正座上,一邊拿起案几上的木牘翻看,一邊笑道:「去年前任亭長犯案時我也來過湖陽亭,當時只覺得有些破敗雜亂,自從黑夫上任後,這亭部真是面貌一新啊。」

  客套了幾句後,他又嚴肅地說道:「我若無事,也不會來此,既然來了,那就是公務。黑夫亭長,你冬天時剛破獲大案,開春以後亭部卻平安無事,想必是閒得乏困了罷,這不,我便替鄉上給你送案子來了!」

  黑夫聞言,與陪坐的利咸對視一眼,利咸曾經跟他說過,但凡是鄉上攤派的案子,其實都不太好做。若是簡單的,好立功的,游徼和鄉亭早就自己接手了,只有那些處理起來麻煩的,才會分給亭部,一旦辦砸了,最後還是他們遭殃。

  話雖如此,但案子塞到手裡,身為亭長必須完成,否則就是瀆職。

  黑夫只能硬著頭皮請教叔武,到底是什麼案子?

  叔武拍了拍手,讓兩名鄉亭亭卒將那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四旬中年男子帶了上來,看他的穿著打扮,應是中人之家……

  這名男子小心地朝黑夫行禮,自稱「駒」,是溳水鄉士伍。

  「小人敢言於亭長,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兩年前,駒那14歲的獨生女外出採桑,卻遲遲未歸,找遍所有親戚、鄰居家都不見,駒便向鄉游徼報案,游徼十分重視,讓附近各亭代為尋找,卻沒有什麼結果,最後只能定了個「走失」。

  但駒卻打死不相信,4歲的人走失還差不多,14歲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還能自己走丟了不成?他懷疑自己女兒是被人劫走了!

  但他沒有證據,當時正值秦楚生隙,安陸有盜,南郡備警的特殊時期,鄉里也沒功夫派人幫他尋找女兒。於是駒只能悻悻作罷,他中年只得一女,平日裡寵愛有加,已經不可能再生養了,只能與老妻在家中掩面而泣。

  誰料兩年過去了,前幾天,駒卻從一個挑著扁擔,來湖陽亭各裡販賣日常物品的貨郎那裡,得知了女兒的行蹤!

  駒說道:「那小販是我家鄰居,他來湖陽亭盲山裡行商時,在里中看到了一個女子,與我女兒形態相像,看到他後,還張口欲言,只是被幾個人摀住嘴拉回去了……」

  事後,那里中的裡吏還似是警告地對小販說,那個女子,只是個從人市上買來的低賤隸妾,不要當回事,也不要亂說話。

  這就是欲蓋彌彰了,回到鄉里後,那小販立刻就將此事告知了駒,並同駒一起去找叔武喊冤,請求派人去救他女兒。

  「你確定那小販看到的,就是你女兒?」黑夫問道。

  「絕無差錯!我與那貨販做了十多年鄰居,吾女是他看著長大的!」駒雖然還有些猶豫,但這是兩年來他唯一找到的一絲希望,所以便一口咬定!

  「這下就有些麻煩了。」黑夫心中暗暗想道,又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叔武,開始明白他為什麼要把這個案子推給自己了,因為這不僅是陳年舊案,還涉及到了人口買賣。

  當今之世,買賣人口是存在的,但也分為合法和非法,其形式有「和賣」「略賣」「掠賣」三種。

  「和賣」便是安陸縣常見的奴隸買賣,六國戰俘、蠻夷男女、罪人妻女等,都可以在官府和私人間轉手買賣為奴隸,但必須有契券,有官府的小吏在場作證。

  「略買」是指通過威脅利誘等各種欺騙的手段,將一般平民或其子女買來再賣出去,這和後世的拐賣人口是一樣的,秦國是嚴禁士伍賣兒賣女的,人口籍貫的流動,只能由官府掌控!所以只能私下交易。

  「掠賣」就是通常我們所說的綁架,掠到人口,轉手再賣出去。

  「和賣」尚是合法,但「略賣」和「掠賣」,就是官府嚴令禁止的非法行為了,尤其是「掠賣」,犯罪性質就更嚴重。

  按照駒敘述的案情,他的女兒,應該是被掠賣的。官府嚴禁這種行為,能夠告發「掠人」或者「略人」罪行的,獎賞黃金十兩。這也是那個小販回來之後,立刻就告官的緣故吧。

  「若真是掠賣,那可就是大案了,黑夫亭長,既然盲山裡歸湖陽亭管,你又有幹練之名,這樁案子,鄉上便交給你做了!若能辦好,縣裡定然少不了你的購賞!」

  叔武給黑夫戴了一頂高帽子,黑夫心裡卻門清,這樁案子要處理,還真有些難度。

  若是鄰近的裡聚也就算了,通過投書盜墓案,各裡已經對他畢恭畢敬。

  但盲山裡,那可是湖陽亭轄區內,黑夫唯一一個沒有巡視過的裡。此地處於山丘溝壑深處,要走四五個時辰才能到,正所謂窮山惡水多刁民,那裡民風彪悍,是最難治理的地區。歷任亭長對盲山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如今,叔武卻要黑夫帶著人去找被掠賣的女子,這不是去捅馬蜂窩麼……

  他有些猶豫,這時候駒卻又下拜,動情地說道:「小人無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含辛茹苦養育十餘年,只望她嫁個好人家,不想卻被賊人掠賣。這兩年來,小人與老妻每每思及女兒,便食不甘味,過的如同死屍走肉一般,吾等從不捨得打罵,真不知她在那窮山裡,遭了多大的罪。但求亭長帶我去那地方看一看,若真是吾女,若真能能救回吾女,小人願傾家蕩產以奉之!「

  一邊說,他還一邊往地上稽首,磕得額頭通紅一片。

  「老伯快快請起。」黑夫連忙扶他,駒卻死死跪地不起,非要黑夫答應才行!

  話都說道這份上了,於責於情,黑夫都已無法拒絕,只能咬咬牙,接下了這樁棘手的案子……

  「我答應老伯,一定助你將女兒尋回來!」

  ……

  將駒留在湖陽亭後,游徼叔武帶著兩名鄉亭亭卒打道回府,路上,一名年輕的亭卒不解地問道:「游徼,既然解救被掠賣者,亦或是抓獲買者都有賞賜,為何要將此案交給那湖陽亭長?」

  「不懂別亂問!」另一名亭卒踢了年輕同僚一腳,對他使了個眼色。

  叔武騎著馬走在前頭,沒有回答,但是他心裡,卻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

  這樁案子,可沒有說起來那麼簡單,且不說盲山里路途遙遠,基本是個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那裡民風彪悍,且男多女少,過去就有買賣女子為妻的傳聞,但鄉邑也鞭長莫及,只能裝作不知。

  這種心照不宣的情況已經持續很多年了,對於買賣女子的人家,盲山裡的裡吏也會予以包庇。如今,恐怕他們已有所察覺,萬一到了地方找不到人,就要撲一場空了,若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繼續追查,說不定還會被反咬一口,落得個誣告反坐呢……

  在清楚這些內情後,叔武才把這樁棘手的案子,甩到了黑夫手裡。

  黑夫不知道,他雖然沒做錯什麼事,但已經把叔武得罪了。

  在那場「投書盜墓案」,因為害怕朝陽里吏與鄉里有勾結,黑夫謹慎起見,直接報到了縣城,又自己率亭卒出動,將盜墓賊們一網打盡,一條小魚都沒給別人剩下。

  事後,叔武雖然沒有說什麼,但一樁大案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錯過,心中是有一些不快的,平日裡他也沒少和親信鄉卒吐露黑夫「不會做人」之類的話。

  「就讓黑夫亭長繼續表現去吧,他不是很有能耐,頗得右尉賞識,被縣人讚譽為義士麼?也是時候,讓他嘗嘗把案子辦砸的滋味了!做亭長可沒那麼容易!」叔武露出了冷笑,打馬加速向前而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21 AM

第82章 盲山

  「真是夠遠的,累死乃公了。」

  曲折盤旋的山路上,湖陽亭求盜東門豹因為走得急,已耗盡了氣力,此刻正坐在一塊草皮上氣喘吁吁,擦著頭上的汗,一邊罵道:「說好的不到十里呢,騙人!」

  與他一直不對付的郵人季嬰乘機諷刺道:「阿豹,說了讓你慢些走,這盲山雖然地勢不高,路程也才十里,但山群連綿,上坡下坡,可費力氣了,我雖然只來過一次,但差點沒走死!」

  東門豹氣得哇哇直叫,他一拉衣襟,露出了裡面的皮甲,並指著後面緩緩走來的黑夫道:「若非是黑夫讓我將甲穿在裡面,乃公早就翻過幾座山包,到那盲山裡叫門了!」

  「讓你穿著就穿著,別廢話。」

  黑夫回身拉了那個告發者「駒」一把,又看了看遠處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包,面色漸漸凝重。

  因為接下來,他還真沒把握會發生什麼,甚至做好了武裝衝突的準備。

  這片山包在地圖上叫做「楓梓崗」,是安陸縣的最高點,也是最偏僻窮困的地方。因為每到無月的夜晚,身處這片山包內,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人走其間,好似瞎了一般,所以又稱之為「盲山」。

  湖陽亭眾人裡,只有郵人季嬰因送田佐吏關於春耕的文書,來過盲山裡一次,所以季嬰就成了嚮導。而除了黑夫外,亭內戰鬥力最高的東門豹也少不了得參與進來。

  此外,有些機智,能夠獨當一面的利咸。以及擅長射輕箭的小陶,都被黑夫帶上了,湖陽亭的主要戰鬥力全體出動,足見黑夫對此案的重視。

  盲山裡的遙遠偏僻是出了名的,黑夫他們按照季嬰的建議,從昨天下午就開始出發,趕在天黑前抵達涂道與山路的岔路口。

  涂道說是官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而山路就更差了,只能容納兩個人並行,到了後面,甚至僅能讓一個人下腳。

  他們在一間看田用的屋舍擠了一夜,次日清晨天濛濛亮就出發,如今走到朝食過了,那盲山裡卻連影子都沒有,周圍除了山包還是山包。

  在沿途休憩時,黑夫沒有與亭卒們貧嘴閒聊,除了教利咸使用他上個月請姊丈做出來的小銅哨外,便是讓那個焦慮的父親「駒」過來,聊了聊關於他女兒的一些事情。

  警察只有瞭解受害者細節,才能更好地開展下一步的計畫。

  「好教亭長知曉,吾女小名鳶鳶……」

  駒平日裡是個皺眉不展的中年人,只有在提及女兒時才會舒展皺紋,露出一絲笑容來。

  「她從小被我與老妻寵慣了,不知世間險惡……」

  「兩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季春時節,我老妻扭傷了腳,可家裡的蠶總得喂養,鳶鳶便主動說要替她去採桑葉,桑地就在裡聚邊上。當時我也沒多想,便讓她去了,還一個勁誇她懂事,結果小女卻一去不返……唉,都怪我,都怪我。」

  說到這裡,駒雙手摀住了臉,那天以後,他和妻子就一直活在噩夢和痛苦裡,少了女兒,比少了自己的手、足都難過,心裡也是空落落的。最痛苦的,還是不知她生死,不知道此時此刻是不是被人欺辱,不知她的飢飽冷暖。

  「原本我已為鳶鳶商量好了婚事,就是與鄰居一個士伍,他家雖不富裕,但二人從小一起長大,鳶鳶嫁過去,日子定能過得滋潤,誰想到……」

  從駒絮絮叨叨的細節裡,黑夫可以確定,這的確是一個很愛女兒的父親。

  他女兒被拐走時才14,如今已然成人,是二八年華的大姑娘了。若真在那盲山里中,這兩年時間內,她身上會發生什麼,其實駒和黑夫心裡都有數。

  駒是指認被掠賣者的唯一人選,必須帶著他來,但駒越說越激動,也可能變成早早暴露黑夫他們目的的軟肋。

  「待會到了盲山裡,我不會直接道明來意,以免裡吏阻擾,加劇查案的困難,你就假裝是隨我來巡視的亭卒,一句話都別說,臉色也不要太難看,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黑夫警告駒,待會不要露出馬腳,就在他們說話間,又翻過了一座小山包,一座山坳裡的小小裡聚,終於出現在眼前……

  「這就是盲山裡了。」

  季嬰鬆了口氣,指著前面那堵黝黑色的矮牆,同時提醒黑夫道:「這個裡的人對外人十分警惕,黑夫,得小心些!」

  黑夫點了點頭,讓小陶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小陶瞭然,背著弓,就鑽進了裡外的松林裡,伏在溝中一動不動,還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翠綠色的松葉。

  這算是他為自己留的後路。

  黑夫則帶著東門豹、利咸、季嬰、駒,一行五人,大搖大擺地朝裡聚走去。

  一行五人突然到訪,還帶著兵器,讓這個小村緊張兮兮,要知道,五人都可以算作群盜了。

  里門立刻就被關上了,等黑夫他們來到門邊時,一個梳著椎髻的漢子探頭下來,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黑夫將手裡的銅哨遞給利咸,讓他收好,而後便吸了口氣,中氣十足地說道:「我乃湖陽亭長黑夫!來盲山裡例行巡視!」

  ……

  「竟是亭長來了,吾等真是失禮。」

  盲山裡的里正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叫「峰」,留了一抹長鬍鬚,眼中帶著點圓滑和狡黠。而田典則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木訥男子,看上去比里正樸實多了。

  二人聽說是新任亭長來例行巡視,都大吃一驚,一起從家裡跑出來,到門口迎接。

  黑夫發現,隨他們而來的陣仗,似乎有點大,這個裡二十多戶人家,幾乎每家都來了一兩個人,三四十人堵在門口,踮著腳看著外來者,眼睛裡滿是好奇。

  「亭長可是近五年來,第一個到盲山裡巡視的亭長啊。」

  里正恭恭敬敬地將黑夫迎進里門內,田典則搓著手賠笑。

  看來這個裡如此興師動眾地來迎接,不是因為黑夫近幾個月的名聲,而是因為他的職位啊。

  盲山裡太偏僻,歷任亭長都懶得親自過來,信息又閉塞,所以黑夫的英勇事蹟他們多半不知道,甚至連亭長已經換了一個甚至幾個都茫然無知。

  但這個裡聚依然與外界有溝通,卻依然是秦國治下的基層單位,依然要向鄉里服役、繳稅,所以他們對於權威,依然保持著敬畏之心。

  甚至比知道黑夫義舉功勛的人還要恭敬幾分。

  對一輩子不出門幾次的里民而言,亭長,那已經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黑夫就這樣在眾人簇擁下走進了這個神秘的裡聚內。但見裡面多是糞土糊牆的草頂房,那些跑出來看熱鬧的里民們大多敝衣繩履,夏日的陽光曬得剛下田歸來的農夫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一些女子甚至衣不遮體,只能在屋內伸出污糟糟的頭,來眺望名為亭長的「大官」。

  如此看來,盲山裡不愧是湖陽亭轄區內最窮的,生活狀況比黑夫家的夕陽里大為不如,大部分人都面有菜色,食不果腹。

  反倒是里正、田典布裳幘巾,看起來還像點樣子,里正的家也同樣是土坯瓦房,好不氣派。

  「亭長既然不顧路途遙遠,前來盲山裡巡視,可否要吾等陪著一起在里中走走?」

  盲山裡里正「峰」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是黑夫答應,他就要暗中吩咐旁人去做準備了。

  給這位亭長看該看的東西,那些不該看的,統統都要藏起來!

  「不急不急。」

  黑夫卻故意擺出一副庸碌官僚模樣,伸了伸懶腰道:「我也走得乏了,想先坐坐,與裡吏說說話,至於巡視之事,讓我的幾名亭卒去就行。」

  說著,他便不請自入,走進了里正的家門,看著裡面的擺設笑道:「峰里正,我這做亭長的進門討一口熱湯喝,無妨吧。」

  里正和田典對視一眼,似是鬆了口氣,他們就盼著來此巡視的這位亭長是個鬆懈的。於是二人也陪笑著入內,里正還大聲喊著自家的奴婢,殺隻雞,快些將飯食做好送上來!

  黑夫讓東門豹隨自己入內,卻對外面的利咸、季嬰和駒三人大聲囑咐:「我也是奉了鄉上的命令,必須巡視每個裡聚,其實沒什麼事,安陸縣太平著呢!隨便敷衍一下即可,沒必要看得太仔細,去去就回來,吾等與里正、田典一起用饗,里正說了,今日殺雞招待!」

  如此一來,里正、田典更是吃了顆定心丸,他們卻沒發現,黑夫已暗暗對利咸使了個眼色。

  一旁打扮成亭卒的駒聞言,可急眼了,這黑夫亭長到了地方,一不辦案,二不找人,卻一屁股坐下來要吃要喝,這是想做什麼?

  他剛想出言提醒,誰料已領會黑夫意思的利咸,卻在背後拉了他一把,讓駒留在外面,還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亭長是打算在此拖住裡吏,你只管隨我走,一同去找尋你的女兒!」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24 AM

第83章 可疑

  「那屋子就在前頭。」

  在黑夫亭長以身為餌,拖住了里正、田典,又東拉西指,到處找人說話閒聊,吸引了大多數看熱鬧的里民的時候,季嬰、利咸二人則奉命在里中巡視。

  巡視是假,他們實則是想帶著「駒」,去季嬰上次來盲山裡送信牘時,發現的那個可疑之處看看……

  早在進入盲山裡前,季嬰就和眾人說了他遇上的那件怪事。

  「我一月份不是來送過田佐吏的信牘麼,當時吃完飯後,到處找如廁的地方,結果在里中走迷了路,走著走著,便路過裡北一處破落的小屋邊……」

  季嬰說,那屋真是嚴嚴實實,只朝外開了個小窗,窗口灰濛濛的,裡面好像還有細細的木柵欄,就跟亭舍關押嫌犯的犴獄似的,聽到外面他的動靜後,屋內還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季嬰是個好奇的人,於是把臉湊過去看,因為外面亮,屋裡面暗,看得他很辛苦。

  就在這時,一個披頭散髮的人猛的從暗屋朝窗口撲過來!嚇得他往後一跳!

  「那個披頭散髮的人好像是女人,她見了我,便死命的拿手拍,震得窗戶木欄都在響,口中還說著『救我,救我』,聲音有些啞,聽不清後來還說了什麼。」

  「我被嚇得退了回來,這時候有人過來找到我了,讓我跟著走,不要亂跑,還有個人走到那戶人家,用本裡的方言大聲說了幾句什麼,窗戶裡面立馬就沒了動靜……」

  事後,里人還向季嬰解釋說,那裡面關著的是某人家的隸妾,已經瘋了,得關起來,不然就四處像瘋狗一樣咬人,叫他不要理會就是。

  季嬰當時沒有生疑,等掠賣案的終點指向盲山裡時,才猛地想起這茬來。

  「說不定裡面關著的,就是駒的女兒呢!」季嬰提及的這件事,幾乎就是黑夫他們唯一的線索了。

  不過,雖然黑夫已經拖住了裡吏和里中大半的人,但里正依然不放心,還是派了一個人跟著季嬰等人。只是走到半道季嬰就捂著肚子說自己腹痛,叫那人快快帶他去溷軒,那人無奈,只好囑咐利咸和駒站在原地別動。

  二人怎可能不動,監視他們的人前腳剛走,二人就匆匆往北面而去。季嬰告訴他們,上次那個人家單家獨戶,緊挨著裡牆,門前有一株歪歪扭扭的棗樹,很容易找。

  不多時,他們便找到了季嬰所說的人家,這家人單家獨戶生活,與其他鄰居距離有點遠,門前種著棵歪斜的棗樹,院子只用簡單的籬笆圍著,牛糞糊的屋牆黑乎乎的,屋頂是簡陋的茅草,一看就是個窮苦人家。

  季嬰所說的小屋,就坐落在棗樹邊上。

  駒很焦躁地撲了上去,在季嬰曾看見過人的窗口趴著,小聲朝裡面呼喚……

  「鳶鳶?鳶鳶?」

  然而他喊了許多聲,裡面都毫無動靜。

  利咸怕他越喊越大,引來別人,連忙將駒拉了回來,他自己踮起腳朝屋內看去,掃了一圈後道:「裡面沒人。」

  「沒人!?」駒失望極了,原地跺腳道:「會不會是吾等找錯了?」

  「沒錯的,就是這戶人家。」

  這時候,季嬰也小跑著過拉了,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已經甩掉了監視他們的人。

  他也在窗邊瞧了瞧,嘖嘴說這真是怪事,上一次來,明明還有人的。

  「會不會是已經被移走了!這裡雖然不大,但也有二十餘戶,吾等難道要一家一家找?」駒越發焦躁不安,遲一刻找到女兒,她就要多受一刻的苦。

  這正是利咸所擔憂的,若是那人在里中還好,怕就怕接二連三有人看見那些可疑的女子,引起了盲山裡的警惕,便將女子轉移到裡外的山林裡。

  利咸讓駒稍安勿躁,他則圍著這戶人家轉悠起來,但見房門緊閉,院子裡也空落落的沒有半個人影,想必是主人不在家。

  院子裡看上去沒什麼可疑之處,一直等他繞了大半圈,繞到後院時,才猛地停下了腳步!

  後院裡有一個彘溷(豬圈),用木籬笆圍起來,看上去很小,還不等利咸走到跟前,就聞到了裡面濃重的臭味,讓人十分不適。

  待他走到邊上時,卻目瞪口呆地發現,那豬圈是空的,裝著些水的槽邊,睡著的不是彘,而是一個人!

  一個披頭散髮,衣不遮體的女人!

  ……

  「就是她!我上次看見的絕對是她!」

  這時候,季嬰也跟著過來,立刻叫出聲來。

  駒也聞聲過來了,他看見那豬圈裡,在污泥稻草裡蜷縮成一團的女子,好像真的和女兒有些相似,頓時痛呼了一聲,就要往院子裡翻。

  利咸依然有些猶豫:「等等,不經主人允許,私闖民宅可是犯法的。」

  季嬰卻道:「吾等是奉命辦案,不必受責罰!」

  「萬一這女子不是掠賣來的怎麼辦?」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些?」

  季嬰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翻了進去,駒緊隨其後。

  這時候,那個睡在豬圈裡的女子身上的蠅蟲忽而飛起,她被驚醒了,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還以為是做夢,但見兩個陌生人已經開始翻過豬圈柵欄時,她才開始哇哇叫了起來。

  季嬰先到,他忍受著豬圈裡的惡臭,蹲下來,幫這女子解開拴在手上的麻繩。繩子不知道在她手上勒了多久,手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她袒露出來的胳膊、大腿也滿是血疤,想來沒少挨打。

  「真是禽獸之行啊。」季嬰忍不住罵道,就算真的是隸臣妾,也不必如此吧。

  女子被解開手腕上的繩索後,便猛地一把抓住了季嬰,哭哭啼啼地說道:「救命,救我……」

  季嬰點頭道:「吾等是縣裡派來的亭卒,就是來救你的,你可是被掠賣來的女子?」

  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關久了,連話都有些說不明了,但依舊不住點頭,含含糊糊地說道:「掠賣,對,我是被掠賣來此的,好多年了,他們逼我,打我,還將我關在這……救我,救我!」

  一邊說,淚水從眼眶裡流下,把她髒乎乎的臉頰流出了兩道清白的痕跡。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季嬰大喜,回過頭對利咸說道,招呼他趕緊進來幫忙。

  這時候,駒也終於翻過了豬圈,老人家腿腳僵硬,摔了一跤,但立刻就爬了起來,他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跪在蓬頭垢面的女子面前,手顫抖地扶著她的肩膀,聲音裡帶著哭腔。

  「我的女兒,你可受苦了!」

  這時候那女子抬起頭了,駒也撩開了她骯髒打結、沾滿稻草污泥的頭髮,露出了她的臉龐……

  這本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青春女子,但因為這幾年受苦太重,看上去像是三十多歲似的……

  看著喊她「女兒」的駒,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誰?」

  駒也仔細看清女子的面容,驚呼一聲,連忙朝後退去,跌坐在剛進入院子的利咸腳邊。

  「怎麼了?」利咸感覺不對勁,這不是父女相見的模樣啊。

  「她……」駒抬起手,指著那女子,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還是喃喃道:「她不是吾女,不是我家鳶鳶!」

  「什麼!?」

  利咸、季嬰大驚失色。

  季嬰一時間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利咸卻在腦中飛快地思索。

  「這女子自稱是被掠賣來的,卻不是駒的女兒,難道說……」

  他面色一變:「這盲山里中,被掠賣來的女子,不止一個!?」

  與此同時,院子外也傳來了一聲大喝。

  「汝等在做什麼!?」

  眾人一回頭,但見三個剛下地回來的農夫正手持農具,站在院子外。

  陽光下,他們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臉色也是黑的,就好像被人動了自己的禁臠一般,有些憤怒地看著季嬰、利咸等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25 AM

第84章 雞血

  「黑夫亭長,那幾位亭卒呢,怎麼還不回來?」

  另一頭,里正家中,盲山里里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面。

  「或許是走太遠了,不必管他們,里正,你我繼續說話。」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裡卻一刻都沒停止過思索。

  他的計策其實很簡單,想拖住可能會包庇本地鄉親的里吏,以及來看熱鬧的里民們,讓他們放鬆防備。而季嬰、利咸,則乘機在里中轉一轉,看看有那處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為警校的畢業生,也多多少少瞭解過拐賣案件,甚至還有一位警界前輩給他們上過一課,講的就是十年打拐經歷……

  在課堂上,那位前輩說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場面話,拐賣對社會的危害,國家打拐的成效云云……

  可等下課後,與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時,老爺子幾口酒下肚,就開始吐露心聲了。

  前輩說,像那種大山農村的拐賣事件,往往是全村參與。巴掌大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知道誰家什麼情況?而且往往一家買了,左鄰右舍也會跟著買,窩點作案,拔蘿蔔帶出泥來。

  甚至連村幹部,也會協助包庇,因為若是不幫,這村官也當到頭了。所以才會出現有幾次打拐時,因為打草驚蛇,導致警車剛剛進村,就被全村出動,圍堵阻撓,攔著不許他們過去。

  村民們有一種無形的集體意識,尤其在這方面,大家是很團結的。因為今天你不幫別人拉住媳婦,明天你自己媳婦跑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在村裡,買一個媳婦少說幾千多則上萬,基本就是一個家庭所有的積蓄,一輩子也就買得起一個。

  其實在那種地方,買一頭牛,也差不多一輩子買得起一頭吧?

  人與畜的差距,有時候就是那麼小。

  這時候該怎麼辦呢,開槍?前輩笑了笑說,不可能的,那會引發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最後只能像打敗仗一場灰溜溜地離開,寄希望於下次準備充分了再來,可等再來的時候,人已經找不到了……

  後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況這兩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對盲山裡的里吏,是半點都信不過的,詢問他們關於掠賣的事,無異於與虎謀皮。

  他只能裝成一個庸碌無能的亭長,一副要與里吏同流合污的模樣,反正這裡信息閉塞,從里吏到里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蹟。

  本來計畫是順利進行的,可如今,剛才來看熱鬧的里民們已經陸續散去了,而利咸季嬰他們卻杳無音訊。時間越久,里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這招」拖「字決,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這時候,里正家那個二十多歲的呆傻弟弟跑了出來,對著他們大呼小叫,打破了無話可說的尷尬氣氛。里正忙皺眉讓人拉走,然後嘆氣說自家這弟弟小時候摔倒了頭,就一直是這樣子。

  而後,雞也終於殺好了……

  一個大媽模樣的庖廚端著一個陶鬲來到正堂,當著眾人的面,往裡面倒了一點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鹽、醬進去,用木棍飛快地調了幾十下後,便將鬲內熱乎乎的東西倒進陶碗裡……

  入目顏色很豔,那是鮮紅熱乎的雞血,上面飄著一點野花椒,還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時,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濃濃的腥味。

  「黑夫亭長,請用!」

  里正和田典介紹說,生雞血,這可是他們這邊的美味,可以活血、補虛,說著,二人還示範地將一碗生雞血喝了下去,打了個嗝,看上去十分滿足。

  東門豹也試著嘗了一口,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喝完了。

  這下輪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雞血,這應該是當年江漢地區的濮、越民族那裡傳下來的食譜。如今南郡偏僻的裡聚百姓,多是這兩個民族的後代,只是在語言上楚化了而已。

  雖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須吃一點才算禮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蟲,萬一得上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於是黑夫舉起了陶碗,正要滿飲,卻突然捂著肚子呼痛,推說自己要去趟廁所。

  待黑夫匆匆離開後,里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難免有些鄙夷,還笑著說:「黑夫亭長不會是怕了這碗生雞血吧……」

  一旁的東門豹聞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過去狠狠教訓這兩人,讓他們知道,湖陽亭部,才是安陸縣最窮凶極惡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對自己的囑咐,求盜好歹忍住了。

  於是里正與田典,更是愈發輕視黑夫……

  若他們知道領進門的是一頭猛虎,而不是一條土狗,又該作何想呢?

  ……

  「那邊的溷軒為何不能去?」

  里正家的院子裡,黑夫在去溷軒的路上,卻被里正的侄兒攔了下來,死活不讓他去那邊,而是引到了一個牆角,請他湊合著在這解決。

  黑夫不動聲色,一邊解腰帶,一邊套起這個質樸年輕人的話。

  「那邊不讓人去,莫不是因為旁邊關著隸臣妾?那些隸臣妾,都是從外面買來的?對了,里正之弟,可有娶妻?」

  里正侄兒木訥地點了點頭,卻又連忙搖了搖頭,黑夫再問他話時,半句都不肯說了。

  黑夫討了個無趣,開始思索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當然了,那碗雞血是小事,他擔心的是,若是季嬰、利咸他們撲了一場空,什麼都沒找到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遠處,卻突然傳來了「咻」的一聲哨音!

  黑夫急忙抬頭,接著又聽到了第二聲,第三聲!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鳴!

  三次尖銳的哨音是從裡北位置傳過來的,穿破了百餘步的距離,傳到了里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們不知所以。

  唯獨黑夫的面色,頓時就沉重了起來。

  他曾經讓縣城的姊丈幫忙打造了幾個小銅哨,黃銅作原料,優質軟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銳的聲音,百步之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東西如今已經成了湖陽亭片警們的標配,在這個通信基本靠吼的時代,銅哨無疑能派上大用場。

  黑夫在進盲山裡之前,將一枚銅哨留給了小陶,另一枚給了利咸,還有一枚留在自己這。

  他和利咸商量好了,雙方以銅哨作為聯絡方式,遇到危險才吹。

  一聲代表人沒找到,但有危險。

  二聲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險。

  而三聲……意思是情況已經極其複雜,他們已經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繫上腰帶,快步返回堂上。

  里正和田典在屋內,沒聽到外面的哨音,他們此刻已有些輕視黑夫,也不起身了,只在原地坐著笑道:「亭長來的正巧,雞血尚溫……」

  話音剛末,外面就突然傳出了一聲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轉頭看去,卻見院子內,方才他被攔下不讓去的方向,一個女子正撞開那呆傻的里正之弟,發了瘋似地朝這邊跑來,卻被兩個人猛地抱住,還想摀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隻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賣來的,我叫鳶……」

  還未來得及說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暈死過去,由那兩個里正的家人強行拖走——方才她應該是在後院幹活,是乘著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機會跑出來的。

  「鳶……」黑夫咀嚼著這名字,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一直在騎驢找驢啊!

  這時候,大鬍子的里正已經面色尷尬地站了起來,嘴裡不住地解釋道:「亭長勿要聽她胡說,那是我弟的妻,沒辦法,無人願意嫁他,只能找一個發瘋的隸妾來湊合。來來,吾等繼續說話,雞血得乘熱飲,雞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裡都有發瘋的女人,我方才,什麼都沒聽見!」

  黑夫也大笑起來,心裡卻冷冷地想道,這傢伙還真是能耐啊,身為里正,知法犯法,帶頭購買被掠賣的女子給傻弟當老婆……

  他似沒當回事般,端起那碗雞血,朝里正走了過去,嘴裡還說著,自己要將此物當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里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麼,不疑有他,誰料黑夫在他面前舉起碗時,卻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雞血,硬生生砸到了里正的腦袋上!

  陶碗發出了一聲脆響,碎成數塊,那些豔紅色的血四下飛濺,帶著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滿里正的髮髻、濃須,也分不清到底是雞血,還是里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動怒了,破口大罵道:「瘋女人哪都有,只是託了你的福,盲山裡特別多!」

  里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個過肩摔,將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几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後又反手擰住了他的胳膊,里正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變驚呆了,唯獨黑夫抬起頭,對東門豹大喊了一聲:「阿豹,動手!」

  「諾!」

  東門豹方才聽里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膽小,說這位亭長連雞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時。此刻便一咕嚕站起來,像一隻敏捷的豹子,朝還在發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撲了過去!將他按倒在地!

  里正的家人們聞聲,連忙拎著隨手的廚刀、木棍衝了上來,卻見堂內一片狼藉,雞血潑了滿地都是……

  後邊,黑夫已經將劍橫在里正咽喉上,讓他動彈不得。

  前方,東門豹也將田典踩在腳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裡面的甲衣,還有別在腰上的兩把手戟!

  東門豹一人對五人,渾然不懼,瞋目大喝道:

  「誰敢再過來半步!乃公便要讓這狗里吏的血,濺你們一身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29 AM

第85章 圍堵

  「一、二、三、四。」

  半個時辰後,裡北那家種了棗樹的農戶屋子裡。

  黑夫數了數幾個坐在一起的女子,問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的里正道:「峰里正,盲山里中,被人販轉手掠賣來的女子,只有這四人?」

  峰的頭髮、鬍鬚上,依然沾著凝固的雞血,十分狼狽,他沒好氣地扭過頭去,不願回答。

  還是一旁有些膽小的田典連忙應道:「亭長,還有幾人,但她們被買來的日子長了,已不願歸家……」

  黑夫點了點頭,這也是人之常情,久而久之,離開的心就淡了,也就是駒的女兒「鳶鳶」,還有季嬰他們發現的那個被關在豬圈裡虐待的女子最有反抗勁,三番五次試圖逃跑。

  原來,方才黑夫和東門豹制住里正、田典後,立刻以此二人為人質,一路迫使聞訊趕來的里民讓開,一直走到了裡北哨聲響起的地方。

  利咸、季嬰和駒三人,連帶一個被解救的女子,正被這家農戶的三個漢子,以及左鄰右舍圍困。又是東門豹一聲怒吼,將他們喝退,湖陽亭眾人才得以匯合。

  黑夫讓人將院門關上,將這家農戶當成了臨時的基地,又以里正、田典為要挾,讓外面的里民,速速將里中其他被掠賣來的女子帶來!

  盲山裡眾人,基本上都昔日一個濮人部落的後代,里正、田典既是官吏,也是族長,里正倒是死不配合,還好田典照著黑夫的話做了,不多時,果然又有兩名女子被送了過來。

  黑夫當時就打算帶著人,速速離開盲山裡,但卻在裡牆邊被堵了回來。

  為了匯合眾人,解救被掠賣者,他們還是慢了一步,里中的三號人物里監門已經聞訊趕來,組織里民圍堵。

  在里監門的組織下,外面原本一盤散沙的里民開始越聚越多,各自手持農具,將這家農舍團團圍住,他們既不敢往裡沖,卻也不肯讓出道路,雙方就這麼僵持下來了。

  黑夫讓東門豹和利咸分別持矛、弩在外守著,他則和季嬰在裡面,詢問起那四名女子的經歷,如今出是暫時出不去了,只有掌握了基本的情況,瞭解盲山裡里吏、里民的犯罪情況,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於是,從駒的女兒鳶鳶開始,這四名被掠賣到盲山裡的女子,開始了聲淚俱下的控訴……

  ……

  鳶鳶年紀才16歲,但因為這兩年過的苦楚,有些憔悴,不像個花季少女。

  她說,自己是在兩年前的三月,去採桑時,被一位路過的老嫗打了招呼,那老嫗五十餘歲,長的慈眉善目,還與她閒聊,一個勁地誇鳶鳶美貌。而後又說她的親戚在桑林背後等她,她走不動路,能否讓鳶鳶攙扶她過去。

  鳶鳶不疑有他,可桑林背後等待她的,卻是兩個七尺多的大漢,將麻袋往她頭上一套,又將她勒暈過去,扔到了車上……

  接下來的日子,她就半昏半醒,嘴被堵住,也不讓吃飯,省得她逃走。一直顛簸著被送到了盲山裡,等她被摘了頭套時,已經坐在里正家中了,里正說她已經被賣為隸妾,從此以後,就要做里正那個痴傻弟弟的妻……

  里正家的日子,說實話不算太差,但鳶鳶一直記掛著父母,而且

  無法忍受伺候那痴傻「丈夫」,所以兩年來多次試圖逃走,但每次都被里正帶人抓了回來。

  鳶鳶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看著里正,因為里正的痴傻弟弟不知男女之事,那一夜,里正竟親自示範,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與鳶鳶行房,之後也數次侵犯她。

  她從小被父母寵愛,何曾受過這種凌辱,一度試圖上吊死去,卻又被救了過來,兩年來,真是生不如死……

  說到這裡,她再度撲到父親的懷裡,嚎嚎大哭起來,這個十六歲年紀的少女,卻已經經受了人間最大的苦楚。

  不過,她的經歷,比起那個被關在豬圈裡,叫做「醞」的女子來說,卻算不得什麼了……

  醞被關久了有些精神失常,身上的污穢已經被旁人幫忙弄乾淨,黑夫還把自己的衣裳給她遮體。但不管問醞什麼話,她都只會嘿嘿傻笑,然後重複著「我是被掠賣來的」「救命」「饒命」之類的話。

  所以,黑夫等人,只能從其他三個女子的旁觀敘述裡,得知她的事。

  鳶鳶道:「她是三年前被掠賣來的,以一千多錢的價,賣給了裡北這三兄弟,同時給他們做妻……」

  一妻多夫,這種駭人聽聞,罔顧人倫的習俗,在盲山裡還不是個例。另一個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說,自己是同時給一家父子二人做妻……

  醞是被掠賣來的女子裡,反抗最劇烈的一個,畢竟這種同時侍奉兄弟三人的日子,一般人是無法接受的。但她和鳶鳶一樣,每次逃跑都以失敗告終,而且那兄弟三人十分殘忍,每一次抓回來,就會狠狠打她一頓,關在黑屋子裡餓上幾天,季嬰就是那時候不小心撞見她的。

  到了最後,索性就關豬圈去了,從那時候起,醞也開始變得瘋瘋癲癲。

  待到這些女子說完之後,不等黑夫動手,季嬰已經氣得對里正狠狠踹了幾腳,他家有幾個姊妹,和醞、鳶鳶的年紀差不多,難免憤怒。

  「誰家姊妹不是姊妹,誰家女兒不是女兒,汝等也真是下得了手!身為里吏,見如此慘事卻不管管,還帶頭買!真是禽獸行啊!我季嬰雖也不是什麼好人,卻也做不出這種事來!」

  那里正卻扭過頭,嘿然冷笑道:「不然怎樣?盲山裡男多里少,距離其他地方又遠,其他裡的女子不願意嫁過來,本裡的女子又不夠分,只能從外面買,還能有什麼辦法!」

  這便是盲山裡從上到下,如此熱衷購買被掠賣女子的原因了,原本的善民變成惡民,只是因為生育的本能在作祟。

  當然,這年頭奴隸買賣是合法的,他們也可以買隸妾,但一個成年隸妾要四千多錢。盲山裡窮,幾家人都湊不夠這麼多錢,這時候,人販子便上門了,他們提供的女子,不但年輕,而且每人只需要一二千錢!

  里正在那振振有詞,似乎還有理了,鳶鳶卻憤怒地過去扇了他一巴掌,大罵道:「休要在此狡辯,我聽里中老人說了,還不是因為當年盲山裡生出女嬰便喜歡溺死!能有今日情形,也是活該,我咒你們全族全里,都亡族滅種!呸!」

  她唾了里正一臉,黑夫才讓駒將她拉回去。

  這樣一來,盲山裡的事情便清楚了,這個裡的人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掠賣,卻是明知那些女子有問題,卻依然從人販子手中多次購買,已經持續了十幾年,陸續有十多個女子被同一撥人賣到此地。

  但除了眼前四人外,其他人大多認了命,亦或是覺得嫁到哪裡不是嫁,如今有了被解救的希望,也默默地選擇了放棄。

  也可能,是因為她們在此生兒育女,已經割捨不開了。

  這時候,那田典已經在詢問黑夫,他沒有購買過被掠賣者,將被處以什麼罪名?

  「不管有沒有參與,只要是知情不報的,都要受罰!做城旦是肯定的,你身為里吏,更是罪加一等,再加一個黥面之刑!」

  里正卻紅著眼,將罪名說了出來,而後冷笑道:「至於吾等明知這些女子來路不正卻依然購買的,與掠賣人者同罪,死罪!」

  「看來你還知道?」

  黑夫冷笑,看來這個里正是專門問人瞭解過的。

  的確,在秦律裡,掠賣人口與強、奸同罪,都是處以磔刑,分屍棄市!

  只要是事先知情的買主,也與之同罪,事先不知情的買主,黥為城旦舂,其他協助隱瞞者,斬趾為城旦舂……

  在秦國,刑就是這麼嚴,罪就是這麼重!與後世的「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以及「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的溫柔條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種對拐賣行為的嚴懲,雖然讓黑夫覺得解氣,但也有一個麻煩,那就是犯法者若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條,便會負隅頑抗……

  「吾等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盲山裡,有點難了……」

  黑夫打開了窗戶,這家農戶的籬笆牆外面,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全里兩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幾乎全部集中在了這裡,他們手持農具,面容黝黑,同樣黝黑的眼中,滿是不善。

  兩千餘年歷史轉了個圈,總會在某個時刻或某件事上突然交匯。這場面,似曾相識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30 AM

第86章 秦律的威嚴

  黑夫看著院子外面的情形,與後世警察打拐時遭到圍堵,十分相似啊。

  在外面的里民看來,屋子內,是奪走他們自己亦或是鄰居妻子的人,也是將給這個裡帶來厄運的人。他們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在那個里監門的大聲號召下,開始越來越焦躁,越來越不安……

  這時候,利咸也走進屋子裡,擦著額頭的汗水,有些顫慄地說道:「亭長,情況不妙啊,外面的人,隨時可能衝進來!也不知小陶什麼時候才能將救兵搬來!」

  黑夫來之前,將小陶留在了外面,並對他到時候見機行事。以黑夫想來,小陶在聽到里中的哨聲後,應該會立刻飛奔下山,去各處亭舍、鄉邑乃至縣城求救,已經跑出去幾里地了吧?

  「不能等到天黑。」

  黑夫看了看屋內眾人,下定了決心:「吾等得搶在夜幕前出去,不然,絕無生路!」

  黑夜會激發人的凶殘和惡念,長夜漫漫,只需要一把火扔進來,他們這幾個人就會死於非命,黑夫不想冒險等待不知道何時才能抵達的救援。

  季嬰有些難以置信:「黑夫兄弟,吾等就這樣出去?」

  「吾等有弩機,可以威懾里民不能靠近。」

  黑夫這時候將二尺劍遞給季嬰,他自己則接過了那架手弩,這手弩是那次盜墓案裡繳獲來的。真不愧是嚴禁民間流通的好東西,勁道很大,十步之內,甚至能將人體射穿,二十步被被擊中要害,也絕無活路,是這種裡巷圍堵中,最為致命的武器。

  「但手弩雖利,卻只有一把啊……」季嬰喃喃道。

  外面有黑壓壓200人,雖然沒有什麼兵器,但光是用石頭,就能將他們砸成肉泥啊。一人難第四手,縱然黑夫和東門豹武藝再高,縱然手弩可以威懾眾人不敢造次,也沒有用……

  「現如今,只能賭一賭了。」

  黑夫起身,讓季嬰和利咸各自押著里正和田典,對了,還要堵住這二人的嘴,省得他們胡言亂語。

  「吾等還有兩個人質在手,或能讓彼輩投鼠忌器。」

  「這可不保準啊。」

  利咸嘟囔道:「這盲山裡的人凶慣了,若是他們覺得自己有滅族之危,或許不會管里吏、族長的性命,也要讓吾等走不出去。」

  黑夫點了點頭:「那樣的話,除了武器,人質外,吾等還第三樣東西。」

  「是什麼?」屋內的眾人齊齊看向黑夫,想知道他還有什麼殺手鐧沒亮出來。

  黑夫摸出了腰間別著的二尺簡牘,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秦律條款。

  「還有秦律的威嚴!」

  眾人聞言愕然。

  「秦律的……威嚴?」

  黑夫知道,自己這句話放到後世一定很搞笑,一定會讓手持白刃的犯罪分子笑掉大牙。

  法律,法律可沒有立即時效性,在暴徒和惡棍面前,往往成為一紙空文麼?法律的武器,往往在案發後的審判中才管用。。

  但在法家治國的秦,不一樣。

  秦律可不是後世對什麼人都溫情脈脈的公民法規,而是冰冷殘酷的斧鉞棍棒,任何人都得掂量著。

  黑夫他們,也不是可以被惡徒刁民任意辱罵圍堵的打拐警察,而是朝廷的鷹犬,是安陸縣嫉惡如仇的天狗,誰敢揪他尾巴上一根毫毛,可是要被律令斬斷脖子的!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就是吾等最後的依仗了!」

  ……

  外面的里民們已經在商量著到底是一擁而入,還是放火燻煙將人逼出來,卻沒料到黑夫主動走了出來,頓時一驚。

  眼看黑夫左手持弩機,右手高舉二尺簡牘大步走來,他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在許久不離開村子一次的里民眼中,亭長,那已經是他們所知道的,很大的官了,心裡那點敬畏,還是有的……

  黑夫也看出了外面眾人對他的畏懼,看著這兩百張黝黑、消瘦的面孔,他大聲說道:

  「我乃湖陽亭長,是秦國官府任命的秦吏!事情汝等也知曉了,我此番來盲山裡,正是為了找回被掠賣的女子……此事已違律令,若是汝等執迷不悟,阻撓圍堵本亭長辦案,將罪加一等,視為群盜罪!到時候,恐怕就難逃一死了!」

  有部分人在竊竊私語,其實他們早已明白,這種事是違法的,但全里人都捂著不說,誰知道?直到今天此事被黑夫等人捅出了窟窿,這下該如何是好?

  雖然里人大多是文盲,住的又偏僻,但好歹每年都會有幾人去鄉里、縣城服役,也多多少少感受過秦律讓人談之色變的嚴酷。又不像後世,即便揍了警察,堵了辦案人員,最終也會因為法不責眾,被寬大處理,不會怎麼著。

  這時候,卻聽黑夫又道:「若是開讓道路,讓吾等出去,我或許會為汝等開脫求情!讓汝等罪不至死!」

  黑夫在騙里民,事後清算起來,該死的還是會死,該為城旦的還是會為城旦,他也不會為有罪的人求半分情面。

  在秦國,除非是秦王親手下達的赦令,否則,不存在法外開恩的說法!

  果然,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當得知罪不至死時,他們那負隅頑抗的心,便少了幾分。

  一步,兩步,黑夫在緩緩向前移動。

  三步,四步,圍在最外圍的里民也在不知覺地後退。

  這裡距離里門,只有短短五十步之遙,黑夫只需要片刻時間,就能離開……

  這時候,里正、田典,也陸續被勒著嘴巴,由季嬰、利咸押了出來。後面則跟著駒和四名被掠賣的女子,駒雖然膽怯,但依舊硬著頭皮護著女兒。而東門豹則身披甲衣,雙手持戟殿後,任何人都不敢與他凶巴巴的雙目對視。

  眼看里中的首腦被捉,里民們更是心驚,但看到自家買來的女人也在其中,那幾戶人家又嚷嚷了起來。

  「那女子,可是我家兄弟幾人,湊了兩千多錢才買到的!」

  「人走了,錢怎麼辦!」

  「對,還沒給我家生娃哩。」

  在這些愚夫看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合情合理,有什麼問題?想帶走他們花錢買來的女人,這怎麼行?

  於是便有個黝黑的漢子想要走過來,強行拽走那個名為「醞」的瘋癲女子,女子看那人走近,頓時面露恐懼,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

  黑夫毫不猶豫地舉起手弩,對著那人就是一下!

  「啊!」

  漢子應聲倒地,只見弩箭深深扎入了肉裡,鮮血噴湧而出,他捂著自己的大腿根哇哇大叫了起來。

  不能開槍?不存在的。

  在這個時代,有了秦律為他背書,黑夫可以痛痛快快地砸里正腦袋一碗雞血,也能毫不猶豫地對暴徒刁民扣動懸刀,而不必畏首畏尾、窩窩囊囊地「殉職」。

  但有了這變故,氣氛再度緊張起來,一群里民呼啦啦就要衝上來,卻被重新給弩機上弦的黑夫逼退了。

  「誰敢過來,就得做我弩下之鬼!」黑夫舉著弩機,對準任何想冒犯他們的人。

  後面的季嬰、利咸二人,也把武器橫在了里正、田典脖子上,大聲威脅起來。

  「再妄動,就要讓這二人見血了!」

  在弩機和人質的雙重威懾下,里民們又退了,他們緩緩讓開了一條道,黑夫他們十餘人則如履薄冰地在中間穿行。

  此時此刻,里門,距離他們只有十步……

  然而那里門前,卻仍擋著一個人!正是方才組織里民圍堵的里監門,名為「仲繩」。

  仲繩是除了里正、田典外,盲山裡的第三號人物,但若論年紀輩分,比那二人還要大幾分。又因為曾服過戍卒之役,去過很遠很遠的外地,見識更廣,和秦吏打交道的經驗也更足。

  方才他過來取武器,打算分發給鄉親們,卻不料黑夫等人竟如此大膽,直接走出來了,仲繩不由微微發怔。

  眼看里民被黑夫嚇唬得讓開了路,就要走到里門邊,仲繩急忙過去,大聲阻止道:

  「二三子,別上當!」

  仲繩指著黑夫道:「這亭長在騙汝等,里正早就和我說過了,只要是收買了被掠賣來的女子,那就是死路一條!至於其他人,也要被連坐,最輕也要做城旦!萬萬不能放他們離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30 AM

第87章 最後的依仗

  「萬萬不能放他們離開!」

  眾人聞言,頓時色變,尤其是買了掠賣女子的那幾戶人家,更是率先回過頭來,用不善的眼神看向黑夫。

  黑夫見狀不妙,連忙喊道:「里監門在騙人!律令有言,只要自首,便能減輕處罰!汝等若能助我將里監門,還有購買了女子的人捉住,更能減輕罪行!不至於死!」

  這依然是假話,但黑夫現在要做的,就是寄希望於盲山裡眾人因為各自要受的懲罰不同,開始起內訌。

  但他還是高估了這窮鄉僻壤對秦律的畏懼程度。

  有人猶豫了,有人遲疑了,但沒有人聽黑夫的話,邁出第一步。對自己的族人、鄰居動手,總比對陌生人同仇敵愾需要更大的勇氣。

  反倒是那里監門仲繩,索性爬到了旁邊的一個瓦屋頂上,振臂大呼起來。

  「這狗亭長在挑撥吾等,千萬別上當!若是吾等內訌,放了他們離開,那便是全族遭殃。不如將這些亭卒統統殺了!反正盲山裡偏僻,事後也無人知曉!」

  黑夫卻大笑道:「我早已將此事告知了縣官,我若遲遲不歸,官府定會追究,從縣鄉派兵來鎮壓。到時候等待汝等的,便不是群盜罪了,而是要夷三族的謀逆罪!全里兩百多人一個都跑不掉!」

  仲繩凶相畢露:「那又如何,就算亡命到楚地去,也比在這全族等死強!」

  他也夠光棍,已經想出了殺人亡命,舉族逃走的主意。

  黑夫頓時色變,若外面這群人真聽了他的話,不管不顧的話,自己這次,還真就凶多吉少了……

  他連忙舉起手弩,瞄準了里監門,想要射人先射馬,不料卻被無數雙高舉著的手攔住了視線!

  殺官亡命,這個念頭,像是瘋長的藤蔓,在眾人腦海裡逐漸壯大。

  面前一張張臉也開始扭曲變形,對著黑夫和眾亭卒高聲呼喊道:「殺了他們!」

  此時此刻,在族滅的威脅下,這些人連里吏、田典的性命都不顧了,有幾個性子急的,甚至已經抬起手中的尖耒、木耜,就要朝黑夫招呼過來!

  黑夫連忙往後一退,與眾人形成了一個圓陣,把那幾個沒有戰鬥力的女子護在中間。

  她們沒有哭泣,只是冷漠地看著周圍全體暴徒化的里民,只似乎早已習慣,只是眼中絕望越來越深。而利咸、東門豹,還有季嬰,都已經咬緊牙關,死死握著武器,準備進行一場力量懸殊的死戰!

  十餘步外,屋頂上的里監門仲繩張狂的哈哈大笑起來:「這位亭長,你所說的律令雖嚴,卻遠在縣城,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話音剛末,便有弓弦在里門外繃響,有箭矢凌空射來,從背後,直接射穿了里監門的咽喉!

  ……

  方才還在大聲嘶喊、煽動里民殺官亡命的里監門仲繩,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著穿透自己咽喉的那根箭矢。

  箭簇是青銅鑄造的菱形,上面凝著朱紅色的血滴……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出來的卻不是話語,而是鮮血,從傷口處不斷冒了出來,一開始是血沫,慢慢卻變成了潺潺溪流。

  而後,仲繩就失去了平衡,轟然倒下,從他站立的瓦屋屋頂上翻了幾翻,滾落下來,砸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盲山裡兩百多口人,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里監門被一支騰空而來的箭射死,眾人茫然四顧,卻找不到是誰在哪射出了箭。

  唯一的線索,便是突然響起的一聲銅哨……

  嗶!

  哨音在緊閉著的里門外響起。

  嗶!

  相隔沒多久,哨音又在左邊的桑林響起!

  接著,瓦屋後、小橋旁,每隔一會,牆外就會響起一聲尖銳刺耳的哨響!

  一時間,整個盲山裡,彷彿都被這銅哨聲包圍了一般!

  里民們十分緊張,四下張望,面色裡帶著恐懼。

  他們不怕站在面前的黑夫幾人,卻更怕這不知隱藏在何處、究竟有多少人的暗箭。

  唯獨黑夫聽著這哨音,明白了過來。

  「小陶這小子,沒走啊!」

  這神出鬼沒的箭,這機靈的銅哨,一聽就知道,是那個結巴青年的手筆。

  一個人,卻演得跟十個人似的,這小子,不但箭射的准,腦子也夠聰明。

  黑夫沒料到,他們最後的依仗,已不是秦律的威嚴,而是自己進門前留下的一著後手。

  這戲劇性的反轉,讓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就對著群龍無首後惶恐而慌亂的里民們大聲道:

  「方才只是試試汝等是否有自首認罪之心,實話告訴汝等罷,我其實早就在外面,埋伏了整整一屯的弓箭手!」

  「一屯的弓手!」

  里民們大驚,那可足足有五十個人了,居然都藏在外面?如今唯一的聰明人死了,他們根本無從分辨真偽。

  乘著里民陷入混亂之際,黑夫便指著里監門的屍體,瞪圓了眼睛喝令道:

  「負隅頑抗者,這就是下場!」

  「二三子,若認為自己無罪,那就速速協助本亭長,將那些買了掠賣女子的人抓起來,自首活命的機會只有一次,再不抓緊,可就沒了!」

  ……

  次日清晨,當溳水鄉游徼叔武帶著縣城的令吏樂,以及三四十個來自安陸縣各亭的亭長、求盜、亭卒,氣喘吁吁地趕到盲山裡時,便看到了讓他今生難忘的離奇場景……

  盲山裡裡牆內的柱子、樹樁上,用樹藤、麻繩、腰帶,密密麻麻地綁了百八十人。除了十幾個年紀還小的孩子,被掠賣來的女子們在里門外看著,盲山裡所有成人,竟都束手就擒!

  而被叔武挖坑,接下這起棘手案子的湖陽亭亭長黑夫,此時正瀟灑地坐在裡牆瓦簷上,他手裡把玩著弩機,和搭箭張弓的小陶一起,監視著里門內的百餘名男女,讓他們不敢有半點妄動。

  「這……這是如何做到的?」

  雖然已聽去求援的季嬰說了事情梗概,但叔武依然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二百多口人啊,至少有幾十個丁壯,而黑夫只帶了五六個人來,難道他們真能以一敵十,將盲山裡全族拿下麼?

  「只是畏懼秦律威嚴,故束手自縛而已。」黑夫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彷彿這不算什麼似的。

  事實上,昨天,在里監門被小陶射死後,黑夫便虛張聲勢,以牆外埋伏著的「一屯弓手」為威脅,騙得盲山裡眾人內訌。

  那些自認為無罪的人家,與買了女子的人家,鄰里之間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臉腫,最後將那些人統統綁了起來。

  而後,黑夫又變了臉色,卸下了眾人的農具,用弩機逼迫他們也將自己綁起來,這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中國之後兩千年的歷史無數次證明了,當膽氣消散,沒有必死的決心後,幾百人向十幾人拱手投降,是常有的事。

  但叔武帶來的那幾個縣吏、亭長哪裡見識過這場面,也被面前的情形驚呆。

  從令吏樂開始,到那幾名亭長、求盜,都不顧叔武嫉妒鐵青的臉色,開始一個勁地誇讚黑夫手段了得,同時也抱歉地說:「吾等來遲一步。」

  黑夫一宿沒睡,眼睛有些發紅。

  他看著牆內那幾家被綁住的犯罪暴民,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沒了昔日虐待女子時的威風,等待他們的,將會是《秦律》無情卻又公正的審判。

  又看看牆外的被掠賣女子們,在清晨的陽光下,鳶鳶恢復了小女孩的模樣,躺在她父親的懷裡說著夢話,只是眉頭微皺,眼淚凝結在面頰上,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而飽受摧殘的瘋女人醞,也被不知誰人紮了一頂花草冠戴在她頭上,蓋住了被毆打留下的可怖疤痕,她呆呆地看著天際的晨曦,漸漸露出了微笑……

  「是啊。」

  黑夫在眾人或畏懼,或感激,或欽佩的目光中,喃喃自語道:

  「正義可能會遲到……」

  「但永遠不會缺席!」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31 AM

第88章 罪與罰

  秦王政二十一年,四月下旬,立夏剛過,安陸縣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螻蟈在繁茂的草叢裡鳴叫,蚯蚓從土中鑽出,家家戶戶的菜圃裡,王瓜生長,苦菜開花,一副繁夏盛景。

  而位於縣城的官寺區,空氣中也散發著煩躁不安。

  縣獄中,獄吏獄卒們神情緊張地在牢獄外站崗,每個半個時辰就要派人進去巡視一番,因為裡面關滿了還未判刑的犯人。

  天氣炎熱,牢房空間狹小,散發出難聞的味道。這百八十名案犯,或者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百姓,此刻都愁眉苦臉地坐在稻秸上,為他們曾做過的事而後悔。

  獄卒們則在議論紛紛,光靠自己這十多人,看住他們就不太容易,那個小亭長,是怎麼帶著五個人就把整個裡的人都抓住的?

  一牆之隔的大堂上,縣丞也在憂心忡忡地看著令吏們拿著律文爭論不休,心裡則暗暗罵道:「都怪那湖陽亭長,只是讓他去找一個被掠賣的女子,卻將整個裡的人都抓回來了,這下讓我如何收場!」

  此時,距離震驚全縣的盲山裡事件已經過去月餘。

  這起案子牽扯人員眾多,所以從縣丞到令吏,安陸縣的法官們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熬了許多個通宵,才把被掠賣女子的籍貫,盲山裡眾人的罪行、過錯都一一釐清。

  但最難辦的事情還在後面,盲山裡眾人在里吏帶領下,多次收買來歷不明的掠賣女子,並相互包庇,在黑夫亭長調查時惡意圍堵,甚至有殺官亡命的意向,這些罪行是洗不掉的。

  但這樣一來,問題就出現了,該怎麼判?輕判還是重判?

  「既然罪行已經明了,依律照辦便是。」

  獄掾喜的態度明確,照章辦事!

  但縣丞依然有些猶豫。

  「喜君,此事與尋常案件還不同,關乎百八十人性命,不可不慎啊。」

  喜正色道:「縣丞,秦律裡,從未有過因犯罪者人數眾多,而從寬處置的先例!當年商君執政變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鬥,被懲處者數以百計,殺得人頭滾滾,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時,嫪毐謀逆,其本人被車裂夷族,其舍人數千人,也統統罰沒家產,遷之於蜀郡邊遠之地……」

  「數千人尚且罰之,何況百餘人?」

  「安陸區區小縣,哪能與商君、大王相提並論。」

  縣丞帶著些商量的口氣道:「獄掾,除了幾名主犯外,其餘人等,可否按照自首來算,減輕其罪責?」

  「縣丞,盲山裡諸人根本沒想著自首認罪,只是煽動他們殺官逃亡的里監門被射殺後,才在黑夫亭長的威懾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讓,既然證據口供顯示眾人並非自首,那便不能網開一面!

  在他看來,執法和違法的碰撞,只有輸贏,沒有憐憫!

  縣丞說服不了這個固執的下屬,氣得跺了跺腳。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來,還不知要死幾人、罰幾人。

  到時候,這個案件必將震驚南郡,甚至驚動廷尉,成為今年全國最典型的大案。他這縣丞非但不會受到褒獎,還會因為治下不嚴,普法不善,導致出了這麼大的窟窿,遭到參劾,就算不受懲罰,也會在履歷上留下尷尬的一筆。

  正因如此,判決才一拖再拖,縣丞請示了郡丞,那邊卻遲遲不回復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結束時,南郡的命令終於姍姍來遲。

  縣丞沒想到,郡上的回復,竟然和喜是意見一模一樣,就四個字:

  必懲不貸!

  原來,南郡這些天也沒閒著。根據安陸縣被掠女子的供詞,郡丞從江陵城裡派出了幾名幹練的令吏,順藤摸瓜,最終在竟陵縣將專門拐賣年少男女的一夥人一網打盡,曾經誘拐了鳶鳶的那個「老嫗」也在其中。

  在突擊審訊後,郡丞才愕然發現,原來這個團夥是一個家族作案,其觸手竟遍佈南郡。與過去幾年間,南郡各縣上百起人口失蹤案有關。失蹤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賣到窮鄉僻壤,男子甚至有被賣到魏國、楚國去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這還了得?於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賣者全體死刑的同時,還決定發文書到安陸縣,要求將此案辦成死案!辦成典型,以告誡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這麼說,心有點軟的縣丞便無可奈何,他仰天長嘆一聲後,便讓獄掾喜等人抓緊給犯人們定罪。

  ……

  「盲山裡里正,身為里吏,知法犯法,包庇里人,與掠賣者暗中往來,帶頭收買女子,並多次強、奸女子鳶,何論?」

  廳堂內,令吏樂負責記錄,因為涉案人員太多,他們必須先把每個人的罪名定下來,再送去給縣丞宣讀。

  獄掾喜負責釐定罪犯的刑罰,他雖然將秦律倒背如流,但為了精確不犯錯,還是得在堆積成山的律令裡找出《盜律》《雜律》來,按照相應的律條判處。

  「盲山裡里正峰,罪大惡極。按照《盜律》第九條,掠賣人,磔;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與同罪。其罪當死,再加上強、奸等罪名,當判車裂!其家眷明知里正犯法而不告發,還協助拘禁被賣女子鳶,也當連坐,罰沒財產。男子斬趾,為城旦;女子黥面,為隸妾!」

  樂連忙記下來,又對著下一個名問道:「田典何論?」

  「田典未參與買賣人口,罪稍輕,但瀆職、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罰沒家產,斬趾為城旦,其家人耐為城旦舂!」

  至於那個號召里民殺官亡命的里監門,雖然人已經死了,但既然敢喊出這口號,就要做好被挫骨揚灰的準備,他那腐臭的屍骨要挖出來,補上一個車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淪為城旦舂。

  在喜接下來的判決裡,那幾家明知是被掠女子還出錢購買的人家,也紛紛被處以磔刑。殘忍虐待了被拐賣女子醞,並把她關到豬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個因弩傷不治而死,剩下兩人,又追加了強、奸,賊傷人兩項罪名,三罪並罰,混到了一個車裂的待遇。

  總的算下來,盲山裡有三人被處車裂,十人磔刑。

  樂按照喜的判決,用硃筆在簡牘上的名冊裡一口氣勾掉了13個人名,不免有些手抖,畢竟輕輕一勾,都是一條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這句話放到獄掾身上真是恰當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獄掾手裡……」

  不過,喜還真有網開一面的地方。

  除了主動要求離開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許多年前也購買了女子的人家,因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認自己是被掠賣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來,在秦國,案件也具有適用時效,超過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並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進入訴訟程序,前提是有人告發,若當事人不告發,便不受理,相當於後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賣來多年,已經生兒育女的女子只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動告發現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構成訴訟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絕對能把陳年舊事統統挖出來,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猶豫之後,他還是沒把律令的網繩延伸擴大。

  他是干吏,但並不是個酷吏。

  他忠誠地按照律令辦案,卻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線。

  何況,這並不意味著那些人無罪,此案涉及到整個盲山裡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連坐制度,只要是成年男女,有一個算一個,都被連坐問責。

  更嚴重的是,他們還涉嫌攻擊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國的口號……這是最致命的一點,事後想想,若他們能按照黑夫建議的,隨他自首,也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四月份的最後一天,正好趕上判決之日,因為犯法者太多,只能每家派一名主犯來旁聽,就這樣,也將整個縣獄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著這麼多的案犯,就連安陸縣丞也不由頭皮發麻,讀鞫(jū)時聲音都有些沙啞。

  最終判下來,除了13名主犯被判處死刑外,其餘人等,幾乎全部淪為刑徒!

  重的幾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輕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內是別想恢復自由身了。只有三戶人家是住在裡外很遠處的獵戶,被證明沒有參與此事,才逃過一劫。

  父母都勞改去了,沒有成年的孩子,則由隱官收納,待其成年後再讓他們作為士伍或者僕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無完卵,如此判下來,盲山裡相當於一窩全滅,大家都去做了刑徒,這個裡的建制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這也意味著,今年安陸縣的官吏,除了縣工師因為多了百餘刑徒隸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餘的縣令、戶曹、鄉嗇夫,都要愁眉苦臉了,作為有秩官吏上計考核最重要的內容:戶口,今年可能會不增反降!

  安陸縣的戶口增長本來就不快,只是能勉強維持生活的樣子,哪經受得起如此重創。

  所以對於辦下此案的黑夫,對於依律判決的喜,縣中諸吏,雖然明面上都得支持、誇獎,可背地裡早就罵開了……

  「破家的亭長,滅門的獄掾!」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34 AM

第89章 善惡對錯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簡陋的里門前,黑夫心情有些複雜。

  或許是覺得今年戶口肯定無法達標,在審判結果下達到鄉里後,溳水鄉的鄉嗇夫破罐破摔,乾脆下令,讓人去將盲山裡該沒收的牲畜、財物統統席捲一空後,就一把火將這個裡聚燒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遠才能抵達,如今建制都沒了,留著屋舍,也是給亡命的山賊當巢穴。

  這項任務,當然又落到了當地亭長的身上……

  故地重遊,湖陽亭眾人也有些感慨,這是他們赴任以來,遇到最凶險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時將那煽動殺官亡命者射死,還不知會怎樣呢?或許已經被砸成肉泥了,事後想想,心有餘悸。

  進去繞了一圈,他們發現,曾經還算有點人煙氣息的裡聚變得空無一人,麻雀落於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黃狗四處亂跑,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見此情形,季嬰也有些迷茫了,在路過一戶人家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送信時,還曾進去討過一口水喝,這家人對他還算善意。

  當時見到那些被掠賣女子的慘狀,季嬰只恨不得把整個裡的人都殺光算了。可事後聽了判決,被處以死刑的十多人當然不值得可憐,但全里百餘人一同淪為刑徒,光聽著就觸目驚心。

  更別說還有一二十個沒成年的孩子,會因此成為隱官裡的孤兒……

  所以季嬰突然回過頭問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這次做的事,到底算對算錯?」

  ……

  「為了救四個人,卻送兩百個人進牢獄,這樣,值得麼?」

  季嬰如此發問,其他幾人也紛紛抬頭看了過來,瞧得出來,他們心裡也充斥著疑惑。

  黑夫沉吟許久後,才說道:「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來判決,不可能因為人多就法不責眾。」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東西。即便有人心生惡念,那也是受形勢所迫,只需要通過道德、教化就能讓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實是,哪怕教化了兩千餘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嬰、拐賣之類的事,從來就沒停止過。

  為了解決道德教化解決不了的問題,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認為人性本惡,一切都是「好利惡害」在作祟。這種關係存在於君臣、父子、夫妻之間。

  比如韓非子痛心疾首地說過,「父母之於子女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這是這時代的普遍現象,盲山裡男多女少,就是這樣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時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慶賀,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將她殘忍殺害,為什麼?因為利益,男孩可以傳宗接代,還能力田幹活,女孩長大後自己卻要出一份嫁妝,家裡的食物可不多,替別人家養媳婦,劃不來。

  在法家眼裡,連親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計較利害,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好惡利害深埋於人性之中,決不可能通過後天的努力而改變!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說我們乾脆不講善惡,只看對錯吧!

  一國之內,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惡徒。

  一人施惡於一人是錯,百人施惡於一人亦是錯,這樣的惡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統統都要受懲罰。

  把大批「惡徒」送進監獄後,法家洋洋得意地說,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只要嚴刑峻法讓人們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們把社會和人性看得太簡單了,那些本沒犯罪卻受殃及的人,從此視法為惡法,秦為暴秦,一夫作難,天下響應。

  單純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單純的法家刑罰就足夠了麼?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們這次辦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對的,那些被掠賣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們的施暴者遭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將盲山裡全體民眾,不分男女,都按照連坐罪,罰為隸臣妾,連黑夫也不免有幾分不安,因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過去一個月間,每逢他去縣城參與審案時,都會去安陸縣販賣奴隸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兩腳貨物充斥在牛馬欄中,空氣中瀰漫著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臣妾囹圄(ling yu)糞溝散發的惡臭。看著那些囚於籠子裡,或戴著木製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期望,唯有幾個眼睛還算明亮的小隸臣將一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彷彿在哀求拯救。

  說來令人詫異,秦律在打擊拐賣,嚴禁士伍賣妻子兒女的同時,卻容許了奴隸貿易。除了外國流入的俘虜、蠻夷外,每年都有不少連坐受刑被貶為隸臣妾的秦人。他們的境遇,比那些被掠賣的女子還不如。非要說兩者之間真有多大區別?倒不竟然。

  仔細想想,這種矛盾其實並不矛盾,秦國官方是控制慾極強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業被嚴密打壓,戶籍之間不允許隨意流動,這樣才能讓人們不得不通過耕和戰兩條路,謀求改變自身的階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目的。

  這樣一來,因犯罪被罰為隸臣妾的人,其人數多寡,刑期長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這些人還能充當軍功爵金字塔的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勞動價值。

  但私人掠賣不同,一方面失去兒女的百姓會心生不安,製造混亂和恐懼。另一方面,這種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階層流動,無法給官府帶來任何利益,所以被視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這一點後,黑夫卻更加迷茫了。

  「我剛開始自詡為嫉惡如仇的『天狗』,覺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對的。可如今看來,我這亭長,難道只是秦國官府的一條狗,只是一件維護秦律統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進的,但也存在很大問題,或許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對那些問題,以黑夫現在的地位,是無可奈何的。他知道這是時代的侷限性,只要生產力一天不突破臨界點,類似的事就會層出不窮地出現。

  秦律能救禮崩樂壞的大亂世,但這種戰時法規,純用法術的話,卻無法面面俱到,實現天下大治。

  可有總比沒有強。

  在這個比差的時代,《秦律》還能被執行的地方,雖然奴隸貿易從未停止,拐賣平民子女還算收斂。但在六國,連這一點都無法保證。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擊盲山裡拐賣事件時,一個比他年紀略小,名為「欒布」的魏國貧困少年,在齊地做酒家傭工時,不慎被一夥人販子塞進了麻袋,略賣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國為奴,此時此刻,欒布正在被秦軍圍城的薊都裡艱難求生……

  再過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亂,秦律變成一紙空文後,那才是噩夢的開始。漢景帝之母竇太后的弟弟、堂堂國舅爺竇廣國竟也被人拐賣,而且是被拐賣了十幾次。最後竇廣國被賣到黑炭窯裡當燒碳工,期間還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於非命,只有他僥倖生還,差點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親國戚尚不能自保,何況平民?到時候,不僅拐賣人口越發猖獗,平民賣兒女為奴的現象也愈演愈烈,綿延至公元前後,遂成為大漢朝最頭疼的奴婢問題。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不管嚴一點,行麼?

  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對未來,他只知大勢,不明細節。

  但對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縱然心有思慮,卻不能濫發善心,只能在職權範圍下,做好自己認為對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變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會在攀爬過程中,忘了此時此刻的心境。

  「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在如此回答季嬰後,黑夫將火把扔進了盲山里中。

  細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頂上竄動,有如動作迅捷的松鼠,它們吞噬乾草,慢慢變大,成了搖著尾巴的火狐狸,滑過柱子,躍上房梁,把整個屋子都包圍起來。

  眾人分別四下點火,漸漸地,整個盲山裡的屋舍都被燒著了,四處都是劈啪作響的聲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盤旋扭動,最終融為一體。在漸漸深沉的暮色裡,宛如一頭咆哮的巨獸,它吐出長長的火舌,燒盡了這個偏僻裡聚裡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把那些觸目驚心的罪惡醜陋舔噬得乾乾淨淨。

  煙霧愈加濃密,湖陽亭眾人一邊咳嗽,一邊紛紛後退,唯獨黑夫站在這烈火煉獄前,火焰鼓起的風吹得他赤幘紛飛,他本人卻巋然不動。

  「只希望盲山裡的悲劇,能夠告誡整個安陸縣,告誡南郡,乃至於告誡全國全天下吧……殺一而儆百,罰百而儆千人、萬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著火光,如此祈願道。

  這不光是憧憬。

  這也是黑夫下定決心,決定今後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麼一天,這世上,永遠都不再有盲山!」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39 AM

第90章 捷報

  燒完了盲山里屋舍後,黑夫他們第二天又去了趟縣城覆命,同時接受賞賜。

  進官寺時大家雙手空空,出來時又是熟悉的盆滿缽滿,眾人還在笑呵呵地恭喜小陶。

  「小陶那一箭真是救命,若遲上片刻,吾等此刻已經不站在這了。」這是東門豹在誇。

  「別看平日裡不聲不響,關鍵時刻還真靠得住。」這是季嬰在誇。

  「小陶這公士爵位,來得理所應當。」這是利咸的話,只是他眼裡,卻有些落寞和豔羨。

  小陶是個木訥青年,平時話不多,總是很不起眼,如今一下子成了焦點,不由躁得滿臉通紅。他摸著頭上的「公士」幘巾,只感覺這不是真的,等出官寺後,便立刻朝著黑夫下拜道:

  「我能有……今,今日,多……多虧了亭長。」

  黑夫連忙將他扶起來:「小陶,這次論功拜爵,憑的全是你自己的本事,若沒有你射殺里監門,又以銅哨虛張聲勢,將里民嚇住,恐怕凶多吉少,應是吾等謝你才對。」

  作為亭部的領導,黑夫在上報案情時是十分公正的,每個人的表現如何,都如實為他們表功,沒有絲毫隱瞞。尤其是小陶,或許是對這小青年的期待值不高,所以他的勇敢、聰慧,總是能給人以驚喜。

  最後官府論定,小陶乃是頭號功臣,便將那煽動里人殺官亡命的里監門當做斬首一級,讓小陶拜爵為公士。

  因為盲山里人數雖眾,卻只是一群刁民,既不是群盜,更不是逃犯,要論賞也比較困難。最後除了小陶升公士外,只集體賞了三十金,相當於萬五千錢。黑夫有五千多錢,其餘的錢,按照各人不同的功績分了。

  如此一來,依然是士伍的季嬰和利咸不由對小陶滿眼羨慕,利咸悶著不說,季嬰卻長吁短嘆,說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得爵啊。

  還是求盜東門豹想得開,他在二人肩膀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有黑夫帶著,難道還怕少了立功得爵的機會不成?二三子,不看看這小半年來,汝等得了幾金幾錢的賞賜?」

  不說還好,一提起來,眾人仔細一想,還真是,從黑夫雪天赴任起,他們雖然只破獲了兩起案件,卻都是轟動全縣的大案。

  秦國的爵位沒那麼好掙,但錢是實實在在不少的。之前眾人的家境都不算富裕:東門豹是給人扛包賣力氣的、小陶家更是庸耕貧民,季嬰和利咸家稍好些,但也只是溫飽而已。

  有了那些賞錢救急後,這四人如今都有了中人之家的水平,衣著也不寒磣了,甚至還能尋思著給自己弄柄稱手的刀劍。如此一來,只差一匹駿馬,這時代男兒在世必不可少的東西就齊全了。

  這一切,他們都歸功於黑夫,安陸縣亭部不少,足足有一二十個,可不是每個亭都有這麼好的運氣。還得亭長有能耐,才能帶著手下掙功勞……

  「非我一人之功,實乃眾人協力也。」黑夫滿口謙虛。

  能得到了手下如此信任當然是好事,但黑夫卻也通過這次的事明白,自己今後的升爵之路,恐怕沒從前那麼順暢了。

  為什麼?倒不是縣裡有人刻意打壓他,而是因為……升級經驗條變長了。

  剛來到這時代時,黑夫也曾琢磨過:「既然士伍斬獲一個敵人首級,就能獲得一級爵位;這樣算來,只要殺二十個敵人,就能得到二十級爵位了?」

  他很快就把這個愚蠢的想法否決了,哪有那麼好掙到手的爵位,真是要那樣,秦國肯定就是「侯爵滿地走,庶長多如狗」了。

  秦國官府可不是傻子,制定這套功爵制度的商鞅,精明著呢!

  慢慢地黑夫才打聽到,原來,軍官和士兵的戰功計算方法大不相同。就比如說他如今是上造,放到軍隊裡,最低也是什長,甚至可以當屯長了。

  在戰爭裡,他要帶著五十個人上陣,首先得保證這個屯的戰死人數少於斬首數,才不用受懲罰。屯長得先士卒,率領士兵們殺敵斬首,他自己若是怯懦在後,沒有斬獲,那本人就得處死!

  但哪怕砍了幾顆腦袋,屯長依然不能升級,因為軍法規定,只有這個「百人隊」斬獲33個首級後,百將、屯長才能立功得爵。

  總之,士兵升級按照個人功算,軍官則要按照集體功算。

  而且為了杜絕高級軍官不務正業,和普通的士兵搶功勞。秦律甚至明文規定,大夫以上爵位的者,要好好指揮士卒們突擊,不得突然停下來去砍首級,若有此行為,流放!

  所以也不奇怪,武安君白起每次與敵軍交戰,都極度追求斬首數了。就長平而言,倘若武安君不心一橫砍了四十萬趙人的腦袋,恐怕下面各級軍官、士兵,到頭來會因為斬首數不足,而徒勞無功……

  雖然表面的理由是「恐為亂」,實際上真正的目的,依然是斬首。所以那些趙卒的生死,已不由白起一人決斷,甚至不在秦王一念之間,而是被秦國的軍功爵制度,被數十萬秦卒對升爵立功的渴望,硬生生推到屠刀下的……

  戰時如此,和平時期官吏論功也如此。

  在黑夫還是士伍、公士時,基本上一次大功升一級,可到了上造,就得另當別論了。

  縣裡的令吏對他說,這次的功勞已經被記到了勞績簡牘上,他還得再立一次大功,才可能升到第三級「簪裊」。

  「就一個小亭部,半年間破獲兩起大案就算燒高香了,而且我也不希望轄區內再有亂子,這樣下去,升爵之路簡直是遙遙無期啊……」

  如此想著,黑夫帶著湖陽亭眾人來到了安陸縣市門前,盲山裡餘燼未冷,在這裡,殘酷的死刑也要開始了……

  ……

  秦國還沒有後世「秋冬行刑」的講究,一般都是在兩個月內完成案件的審訊、判決、處罰,死刑也不例外。連提供給官吏的食物都斤斤計較呢,哪還容許死刑犯在牢裡白吃白喝?

  盲山裡案件中的13名主犯,將於今日被處死於集市外,安陸縣人觀者如堵。

  那十個人受的磔刑還好些,只是砍頭後並將屍體分裂,雖然羞辱了死屍,但不用太受罪。

  車裂就不一樣了,當車馬開始緩緩駛動時,罪犯們淒厲的嘶喊求饒,以及骨頭的斷裂聲響徹安陸集市。因為場面太過血腥殘忍,連幾名旁觀執刑的令吏都吐出了苦膽水。

  小陶、季嬰他們也滿臉鐵青,利咸更是將頭別過去,不忍再看。

  反倒是東門豹看得十分亢奮,這廝天生就對血腥有別樣的喜好。

  黑夫也看得面色有些發白,沒多會就從行刑現場退了出來。雖然有些生理上的不適,但不知為何,比起剛來到這時代時,對那個被處死的盜賊「潘」的些許憐憫,自己的同情心,沒那麼氾濫了。

  或許是因為,不論古今,所有警察的經歷都有共通之處吧,從初來乍到的青澀,到習以為常麻木,這半年耳渲目染下來,黑夫的心腸變硬了不少……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前世時,那位給他們講述打拐經歷的警界前輩告誡他們的一句話:

  「慈不掌兵,善不從警!」

  雖然對秦律動輒連坐數十百人有些微詞,但對於眼前這些人,黑夫知道他們都幹過什麼,死有餘辜。對窮凶極惡的罪犯,除了更狠的以惡止惡,還能什麼別的途徑嗎?

  想斬妖除魔,自己就得先變成染血的韋陀!

  黑夫有這樣的覺悟。

  待到行刑結束,眾人走在去南門的路上時,黑夫發現,周圍的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尋常。

  如果說第一次擒拿三盜,打響了小名聲,安陸縣人對他是單純的稱讚,稱讚不持久,個把月就遺忘了。

  那麼第二次,黑夫送了四千錢給公士去疾,他的「義」名傳遍縣城,安陸縣人對他就變成了敬,敬重持續的時間更長些,但不過數載。

  而這一次,黑夫帶著亭部眾人擒拿百餘人歸案,幾乎滅絕了一個裡,再加上今天官府當眾行刑,以13個人殘忍的死法,告誡了全縣百姓「勿要效仿!」

  於是安陸縣人看黑夫他們的眼神,就變得又敬又畏了,遠遠看見了,少不了小心翼翼地朝他們作揖,然後讓到一邊。

  雖然感到旁人目光的變化,但黑夫依然微笑著對每個朝自己見禮的人頷首。

  東門豹就不一樣的,他追求的就是這種被人高看敬畏的感覺,心中大快,腆著肚子,連走路都顯得趾高氣揚起來……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對他們保持敬畏,在前往南門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位騎手,駕馭著疾馳的駿馬,竟是半點速度都不減,直愣愣地從他們面前掠過。不僅將季嬰嚇得坐在地上,東門豹也幾乎被撞到!

  「你這廝,沒長眼睛麼?」

  東門豹指著遠去的馬屁股破口大罵,但那馬背上的騎手只是回頭瞅了一眼,甚至還笑了一下。

  東門豹氣不過,咬著牙道:「黑夫,要不要追上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膽?定他個當街疾馳的罪!」

  黑夫還未說話,季嬰卻連忙爬起來道:「阿豹休要惹事,看那騎手的打扮,當是南郡派出的傳人。」

  他自己就是郵傳系統的人,對那人的身份自然不陌生。

  「傳人送加急信件時,就算當街縱馬,也沒人說他不是,再者,他身上背著染成黃色的竹筒,汝等可看到了?」

  黑夫也好奇問道:「那黃色竹筒有何深意?」

  季嬰道:「那顏色,是官府專門用來報捷的!想必先從咸陽傳到南郡,再一個縣一個縣地傳下來……」

  「報捷?」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沒搞明白捷從何來。

  還是黑夫臉色一變道:「莫非是……」

  他轉過身,看向了北方,北望的天空上,厚厚的層雲被一陣狂風吹得支離破碎……

  黑夫猜的沒錯,果然,等到第二天,安陸縣令便派出郵人,向各鄉、各亭宣佈了一個大好消息!

  「北方捷報,奉大王之命,上將軍已取燕薊城,得刺殺大王之主謀太子丹之首!大軍凱旋而歸!為大王賀,秦萬勝!」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40 AM

第91章 輪到誰了?

  五月上旬,秦國破燕的捷報已經傳來好幾天了,湖陽亭內,沒有什麼要緊案子需要辦的亭卒們,在吃飯時喋喋不休地討論著這件事情。

  「聽說薊城是三月下旬就被打下來了,消息傳到南郡,花了一個多月。」

  「我去和那傳人打聽過了,那燕王和太子丹逃出了國都,上將軍派了一位與吾等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將軍李信,一路追去,逼得燕王殺子,獻上首級。」

  亭卒魚梁不僅是文盲,這大半生也從未離開過安陸縣北部,所以對於什麼燕國、薊城,他是一點地理概念都沒有,聽東門豹、季嬰二人興奮地聊了半天,才訥訥地問道。

  「亭長,燕國薊城距離安陸有多遠啊?」

  「應該有兩千多里吧。」

  黑夫放下碗,想了想,大概是後世湖北孝感到帝都的距離吧,怎麼說也有個一千多公里。

  「兩千里地!」魚梁咋舌,就二十里他都覺得很遠了,兩千里,根本無法想像。

  黑夫便告訴他們,這天下幅員萬里,分為九州,他們南郡所在的是荊州,燕國所在的是幽州,關中則是雍州。

  他還順便糾正了東門豹等人一直以為,燕國在秦國正北方的錯誤,誰讓黑夫是在座所有人裡,唯一一個看過全國地圖的人呢?他對地理區域方位的瞭解,可比這時代一般人模棱兩可的「東南西北」強多了。

  這下湖陽亭眾人不免嘖嘖稱奇,利咸更詫異地說道:「亭長年紀比我還小,也沒有離開過安陸,說起山川地理來,卻像位見多識廣的長者。」

  利咸不由奇之,這時候季嬰不等黑夫解釋,就大笑起來:「我知道,這都是黑夫的父兄告訴他的,黑夫的兄長衷,汝等可還記得?聽說他服役時去過北方,回來以後還教了黑夫一首北方歌謠呢,怎麼唱來著?風蕭蕭兮……」

  黑夫連忙伸出筷子,往季嬰嘴裡塞了一塊菱角,用食物堵住了他的話!

  那首《易水歌》,是他半年前聽聞荊軻刺秦王失敗,在客舍裡有感而發,當時隨便搪塞過去了,不料季嬰竟還記得。

  雖然這南郡之地,知道那易水歌的人寥寥無幾,但還是小心為妙,黑夫決定,等找機會一定要囑咐季嬰,那件事不許再提!萬一落了個「同情刺客」的罪名,黑夫可吃不了兜著走。

  這時候,其他人也紛紛用完飯食,亭父蒲丈起身收拾陶碗木匕,眾人就圍坐在一起繼續閒聊,話題不知不覺偏向了這幾年的戰事上。

  自打秦王政十七年,命當時的南陽太守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韓地,設置潁川郡後,連續幾年,秦國都投入了大量兵力,進行滅國之戰。

  十八年,大王命上將軍王剪攻趙,王剪使離間計讓趙國最後的名將李牧死於非命,又率軍突襲井陘,橫掃趙地。到了十九年時,邯鄲城破,趙王被俘,僅剩下一個公子帶著宗室數百人逃到邊緣的代郡,自立為代王。

  去年因荊軻刺秦王,引發了秦國對燕的報復,經過半年鏖戰,如今終於破燕國都,太子丹身死,僅剩下燕王逃到遼東郡苟延殘喘。

  燕代的殘餘兵力不過數千,已不再對秦構成威脅,且地處邊遠,所以秦軍沒有乘勝追擊將其滅亡,而是讓王剪班師還朝。

  如此一來,天下萬乘之國七,秦國五年內就掃平了三個,瞎子都能看出來,秦並天下已是大勢所趨,所以大傢伙都在猜測,接下來,該輪到誰了?

  對一生都在從事「耕」「戰」兩種職業的秦人而言,戰爭並不遙遠,而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有膽量和本領的人聞戰則喜,期望立功得爵;不願廝殺的人也得關注著戰爭在何處爆發,因為那涉及到自己會不會被徵召入伍,也好有了心理準備。

  「接下來肯定要滅楚國!到時候定然征發安陸丁壯!」

  東門豹篤定地說道,他也是這麼期望的。

  說來有趣,雖然他們這些人三代以前本是楚人,如今也滿口楚音,並保留了不少楚時風俗、神祇。可普通百姓在秦律管制五十年後,卻早已視自己的為秦人,視楚地為外國。

  安陸縣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三面被楚包圍,北面隔著桐柏山與楚相望,東面是綿延千里的大別山區,過了大別山,就是楚國的淮南腹地,而江水和雲夢澤南岸,就是楚國的江南地,也就是後世的湖南長沙等地。

  在眾人的生活裡,耳濡目染皆是對楚國的嚴防,所以平日裡也以楚為第一假想敵。

  「我倒覺得不會先滅楚國。」黑夫卻笑著搖了搖頭:「魏國還攔在中原,阻斷著大軍東出之路,大王豈會避近就遠?」

  東門豹不服:「黑夫你也說燕國在東北面兩三千里外呢,不就先破燕了麼?」

  「那是因為燕國派了刺客,激怒了大王,對秦國而言,刺君之辱豈能不報?」

  黑夫用手指蘸著水,在案上畫了簡略的地圖,解釋道:「楚國則不同,雖然是秦國勁敵,但進攻楚國的主要方向卻被魏遮擋。想要滅楚,先得破魏,魏國不管是戰是降,恐怕都活不過明年了……」

  「等滅亡了魏國,才會通過魏地,猛攻荊楚。到時候,大軍肯定還是從魏地進軍,南郡雖然與楚相鄰,但山川相隔,很難越過去,銅柏山的冥厄之塞可是一人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塞,大別山更是能進不能出。除非是從巴蜀出發的樓船,沿著大江、雲夢澤一路去攻打楚國江南地,否則不會從安陸出兵……」

  這時候,黑夫才感覺到氣氛不太對,一抬頭,卻見眾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利咸最為震驚,他心想道:「亭長當真是窮苦士伍出身,從沒離開過安陸?當時我見他連若敖氏都不知道,還有些輕視,不曾想,他卻對千里之外的燕趙方位瞭如指掌,更將未來秦國出兵滅國的順序說得頭頭是道!他到底從何處學到的?」

  其他幾人也面面相覷,黑夫說的東西,已經大大超出了他們這些苦出身的認知,所以根本聽不懂是對是錯,只是不明覺厲,連帶著對黑夫,就更加佩服了。

  倒是東門豹憂心忡忡起來:「若如黑夫所言,不管怎樣,安陸縣都不是主要的出兵方向,那吾等豈不是要錯過這場大戰了?」

  這幾天,聽著那李信將軍輕騎追燕王,獲太子丹首級的故事,東門豹已經血脈賁張。可惜北方戰場太遠,他趕不上,但對楚國作戰,是萬萬不容錯過的,這或許是最後的立功機會了。

  黑夫卻讓他寬心:「楚國不比韓、魏、燕、趙,幅員遼闊,兵足將廣,一直是秦國最大的敵人,也是歷次合縱的縱長。大王若想滅楚,恐怕要舉國徵兵,到時候,吾等這些做亭長小吏的,恐怕也免不了披上甲冑,隨軍出征。」

  「那就好!」

  東門豹一拊掌,看著黑夫道:「在服役時,黑夫便精通練兵之法,帶領吾等演兵奪魁。方才黑夫談及兵事,那些兵勢韜略,好似也在你胸中一般。依我看,憑黑夫的本事,都可以做將軍了,到時候吾等跟著你,一定可以立下大功勞!」

  「我哪能做什麼將軍。」黑夫哭笑不得:「小小上造,頂多是個屯長。」

  但黑夫心裡,卻也琢磨開了。屯長雖小,且需要在打仗時衝鋒陷陣,但麾下也有五十人,比普通士伍多了點生存機率。

  若是王剪伐楚,舉國徵兵,安陸縣的兵卒會由縣尉統帥。縣尉之下,又按照鄉里籍貫編排建制,亭長就是現成的軍吏,那時候黑夫的手下,多半就是眼前這些人了。

  東門豹、小陶、季嬰、利咸四人雖然地位不高,但卻各有所長,做什長、伍長完全夠了。

  若能以這幾人為骨幹組建什伍,到時候別說活命,黑夫甚至有信心立下更多的功勛!為統一以後謀一個好前程!

  「我要不要以備寇為藉口,讓眾人隨我一起練習武藝,早做準備呢?」

  正想著時,忽然,亭父蒲丈卻跑了進來道:「亭長,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

  黑夫與眾人面面相覷,便一起走出了亭舍,來到外面,卻見一位頭髮斑白的老者,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馬,站在亭舍外,正是與黑夫一起去盲山裡救人的「駒」。

  見黑夫出來,駒連忙對他作揖道:「老朽見過亭長,亭長救了我女兒,還為她討回公道,老朽無以言謝,今有好馬一匹,願獻予亭長,做代步之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41 AM

第92章 贈馬

  「亭長,三千錢,不能再多了!」

  「不然,此馬明明值六七千錢,我豈能少短於你?」

  湖陽亭內,黑夫和駒正在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討價還價,賣方駒一個勁的壓價,買方黑夫卻一個勁地抬價……

  原來,方才駒前來拜訪,說黑夫對他女兒的救命之恩,他卻別無他報,家中有匹還算不錯的馬,自己年歲已高無法騎乘,希望黑夫能夠收下。

  黑夫想都不想,就斷然拒絕了駒的好意。

  他嚴肅地說道:「且不說我助你尋回女兒,乃是職責所在。就說秦律不許官吏私下收取賄賂,若通一錢者,則黥為城旦!這匹馬至少值好幾千錢,你以馬相贈,非但不能讓我受益,反倒是害我了。」

  在秦國,行賄受賄達到一個銅錢,就要受到臉上刺字並服苦役的刑罰,堪稱史上治貪最嚴的時期,也就明太祖時期能比比,雖然旁邊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但黑夫不想以身試法,為了貪圖一點利益而葬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

  這下可把駒急壞了,他連忙說自己絕非賄賂,而是報恩。

  「律法裡可不管報恩和行賄的區別。」

  黑夫一邊說,一邊打量那匹馬兒,卻見馬匹為赤紅色,毛發光滑,沒有任何損傷。馬蹄形狀一致,肩高和黑夫的身高差不多,眼睛炯炯有神,馬嘴裡套著馬嚼子,韁繩垂落下來,只是背上只有墊屁股的」韉「,沒有馬鞍,也沒有馬鐙……

  駒說他在鄉里的牛馬苑囿工作,平日就照料這些牲畜,果然自己養的馬也十分健壯。黑夫雖不懂相馬,可一旁的利咸卻懂一點,繞著馬兒走了一圈後對黑夫說,這的確是一匹好馬。

  黑夫不由閃過一個想法,距離秦楚交戰的時間越來越短,自己非但要練習劍術、射箭,或許也得學學騎馬、駕車。這些都是秦國軍吏必備的技能,而且有了馬匹代步,去縣城或者回家的時間,也能縮短一半,自己就不用每次休沐,都在路邊等著搭便車了。

  駒正因贈馬不成而難過時,黑夫卻突然說,不如自己出錢買下這馬吧!

  於是,便有了二人討價還價的這一幕。

  「六千六百錢,不能再少了,若是少了,我就是藉著恩惠佔你便宜。」

  一番推讓後,黑夫一口定下了價格,他上次得到了五千多錢的賞賜,再加上一些積蓄,剛好足夠。

  於是他便喊著駒,帶著錢和馬,隨他去鄉邑裡一趟,專門請鄉市的官員作證,二人立下契券,各留一半,這才合法地完成了這筆交易。

  鄉吏對此嘖嘖稱奇,因為秦國雖然規定官吏不得受惠,但黑夫和駒現在並沒有公務關係,說成私人贈予,其實也不必受律令制裁,但黑夫卻一板一眼地說:「受馬失祿,無以乘馬;不受保祿,終身有馬。我並非道德廉潔之士,只是畏法律保祿位而不敢取……」

  說完,黑夫就在鄉市眾人的指指點點下,作揖牽馬而去。

  駒捧著沉甸甸的銅錢,看著黑夫遠去的背影,心裡百味雜陳,只能下拜感謝。

  而另一邊,離開市場的黑夫卻看著這匹已經屬於自己的馬兒,大眼瞪小眼。

  馬兒有點認生,駒走後,它有些不安地打著響鼻,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黑大漢,這時候,黑夫才猛地想起一個問題來。

  「我不會騎馬!」

  他可不是那種天賦異稟,剛穿越就能騎駿馬開烈弓,射殺狗熊的卿族庶子,也不敢在曲折顛簸的小路上自己一個人亂騎,摔下來砸斷脖子,那就好笑了。

  於是黑夫只能牽著馬兒,一路慢慢走回湖陽亭去……

  ……

  這天以後,駒在鄉中逢人便說,黑夫是位廉義之士。而黑夫那句「受馬失祿,無以乘馬;不受保祿,終身有馬」,也經由鄉吏之口流傳開來,並傳到了縣城裡,倒是將黑夫因為上次案子留下的「酷吏」形象洗刷了不少。

  義、勇、廉三德並備,而且還屢屢破案,使得地方平安,在安陸縣人看來,黑夫幾乎是個完美的秦吏了。

  這樣的人,豈能屈居於小小亭長呢?已經有人開始為黑夫報不平了。

  黑夫倒是對他的風評變化並不知情,整個五月份,他都在學習如何騎馬。

  馬在中國古代是很重要的,因其在戰爭、交通等方面的重大用處,很早就被稱為「六畜」之首,最開始馬匹只是被用於駕車,到了春秋末期,漸漸也開始騎乘單馬,等到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騎馬之風更是風靡整個北方……

  南郡是江漢水網之地,用船多過用馬,但官府在牧苑裡飼養的馬匹依然不少,安陸縣就有兩個大的牧馬場。私人馬匹也不少,一般來說,爵位在「簪裊」以上的人,基本都要擁有馬匹,因為簪裊的本意就是馬身上的組代,所以這個爵位也叫做「走馬」,意思是可以自備馬匹上戰場了。

  黑夫雖然才是個小上造,但這馬兒,卻還是養得起的。他累計得到的賞錢就有兩萬多錢,除去為家裡買耕牛、買馬的,還剩下好幾千,可以滿足馬兒每天所吃的菽豆、芻稿——黑夫可不敢挪用亭舍裡的菽豆、芻稿,在秦國不僅不允許受賄,更不允許公糧私用,這種行為就好比後世拿著公家的卡,為私家車加油一樣,一旦被發現,就要以盜竊罪論處。

  自從盲山裡一案後,或許是畏於他們」湖陽亭五人眾「的名聲,亭部轄區內的各裡都老老實實,連游手好閒的人都銷聲匿跡,於是整個六月份,公務忽然清閒下來。

  黑夫也就有了大把的時間,在喂飽馬兒之後,騎著它去外面溜圈。

  這年頭沒有馬鞍,只有馬韉,更無馬鐙,所以騎馬並不容易。好在亭裡的利咸是唯一會騎馬的,沒少傳授黑夫一些心得。

  「控馬時候馬或許會不聽話,此時勿要害怕,越害怕,越騎不好。這畜生聰明著呢,能感覺到人會不會騎馬,害怕不害怕它,若它知道人又不會騎馬,又害怕它,它就不會把人放在眼裡,根本不聽命令。」

  「也不要害怕摔馬,若是不小心落下來了,若無大礙,當速速再回到馬背上。」

  黑夫還從他口中知曉,原來那些關於馬的電影裡,溫順善良通人性等等,只要人對其溫柔馬就一定會對人溫柔,只適用於老手,並不適合初學者。

  真實的情況是,馬是很驕傲的動物,你一個新人上馬,馬大部分表現是不把你當回事。你要跑,它偏不跑,你要向左,它要偏向右,你要前進,它要低頭吃草。

  這時候黑夫要做的就是,對馬嚴厲,果斷,叫它服自己。所謂騎馬,就是馴服的過程,讓馬知道誰才是主人,讓它能夠毫不猶豫地執行你的意志。所以剛開始對馬要嚴厲點,你要向前,就一定要驅使向前,你要靜止就一定要停下,如果它不聽話就用韁繩控制它,慢慢培養它對人的服從性。

  等到馬明白誰是真正的主人,開始聽話後,黑夫也經過與之月餘的相處,每天餵牠訓練它,漸漸產生了默契。剛開始時只敢慢走,漸漸地可以小跑,甚至能雙腿緊緊夾著馬腹,讓它放開腿腳疾馳了……

  七月初的一天,秋收將至,黑夫騎行在前往鄉邑的道路上,安陸縣今年的年景不錯,入夏之後,雨水較足,地裡的粟稻開始慢慢變色,從鬱鬱蒼蒼變為金黃。這時候秋風一吹,黃色的莊稼起伏不定,一股稻穀清香撲鼻而來。在馬上遠眺,可以看到左右的田地裡滿是人影,他們在進行秋收前最後的勞作。

  黑夫在快抵達鄉邑時,拐了個彎,準備沿著小路穿過一個裡聚,前往數里外的苑囿,那裡有百畝草場,是個練習馬技的好地方。

  勞動力都跑到田裡幹活了,所以裡聚內是沒什麼人影的。雖然這裡歸鄉亭管,不屬於黑夫的治安轄區,但騎在馬上,黑夫仍然下意識地四下眺望,看看里中可有游手好閒不務正業之輩,這就是亭長的職業病了。

  就在他快要走出裡聚時,卻突然聽到旁邊響起一聲恐懼的驚呼。

  「殺人了!」

  馬兒被高呼所驚,猛地抬起前腿,發出了一聲嘶鳴,差點將黑夫掀了下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6:45 AM

第93章 案發現場

  等溳水鄉游徼叔武得知消息,帶著鄉亭亭長等數人趕到柳樹里時,發現自己來遲一步。兇殺案現場的屋舍是個簡陋的茅草屋,位於里牆之外百餘步一個岔路口處,這是獵戶的居所。

  那路口的柳樹樁上,拴著一匹棗紅色的馬,一群人在遠遠圍觀,對著屋舍內指指點點。

  鄉亭亭長高高舉起二尺木牘,先分開喧嚷的人群,高聲叫道:「游徼來了,都讓開,讓開!」

  人群連忙分開,叔武在亭卒簇擁下昂著頭走了進去,卻發現面前攔著一根麻繩……

  這便是人群之所以只在路口遠遠觀望,而不往裡擠的原因了。

  叔武皺起了眉,麻繩是幾根系在一起的,從屋舍柱子一直拉到路口的樹樁,高度剛好及腰,所以他既不好縱身跳過去,也不好彎腰鑽過去,一時間有些尷尬。

  鄉亭亭長見狀,便拔出了隨身的短刀,要將繩索割斷,讓游徼通過。

  這時候圍觀的人連忙對他擺手道:「割不得!這是裡面那位亭長讓人繫上的,說不允許踏入一步!」

  「亭長?這個裡歸鄉亭管轄,除了我,哪還有別的亭長?」

  鄉亭亭長頓時不快,一揮刀割斷了繩索,與游徼叔武一同走到了屋舍門口。

  還未進門,二人就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門內五步的地方,趴著一具女子的屍體,其頭髮散亂,下體光著什麼都沒穿,背上還插著一把刀,血流滿身……

  再往裡數步,床榻之上,還仰臥著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子屍體,他脖頸上有處刀傷,大動脈被刺破,流到鹿皮墊子上的血已經凝固……

  除了兩具屍體外,裡面果然還有一個頭戴赤幘的亭長在忙裡忙外,此刻,他正捏著白色的牆皮,在兩具屍體周圍畫著圈圈……

  「黑夫亭長。」

  看到此人,叔武的臉色頓時就黑了,質問道:「你怎麼在這。」

  黑夫抬起頭,看見了叔武和鄉亭亭長,便起身作揖道:「下吏見過游徼,我方才去苑囿跑馬,路過此地,聽聞有人大呼殺人,就聞聲過來看看。見本地亭長未至,就自作主張,約束下圍觀眾人,省得他們破壞案發現場。」

  「破壞案發現場?」

  叔武看了看路口的麻繩,發現在敞開的窗口處也繫著一根,而室內但凡有血跡的地方,都用白牆皮畫了圈……

  他不是專業的獄吏,當然搞不懂這樣做的好處,只是板著臉道:「你既然第一個到此地,為何不去追殺人兇犯,而是在這裡浪費時間?做這些無用之事?」

  「無用之事?」

  黑夫有些好笑,他前世好歹上過刑偵課,其中一節就講到過如何保護案發現場。於是他就照葫蘆畫瓢,讓里正幫忙,在周圍出入口繞以繩索,封鎖現場。將圍觀群眾限制在案發現場二十步外,禁止他們靠近,以防破壞現場外圍的犯罪痕跡物證,出入的道路最好不要去踩,門口、窗口更是不許動一下!

  但夏蟲不可以語冰,既然叔武不懂,他便不再計較此事,而是指著屍體道:「游徼請看,這二人身上的血跡都快凝固了,我試了試體溫,大多數地方已經冷卻,一些部分已有淡淡屍斑,由此可見,這兩名死者,至少已死了兩三個時辰,那兇犯早就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這又涉及到法醫學死者死亡時間的推斷方法,黑夫只知道最簡單的三種,但此刻說出來,也足以讓二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時候,黑夫又走到門口,指著外面一個三十多歲,荊釵布裙村婦,讓她過來說話。

  「便是她最先發現殺人的,嬛,你將事情經過再對游徼和鄉亭亭長說一遍。」

  要求事主、目擊證人留在原地,等候刑偵人員到場,也是保護現場的方式之一。

  那名叫「嬛」的村婦訥訥地走了過來,卻不敢看屍體,別著臉,對叔武行了個禮後,開始顫抖著將事情的經過再說一遍。

  「這女子名叫葦花,是里中獵戶之妻,與我相識,平日裡經常一起採桑、尋覓野菜。今日正午時分,我做了些葵羹,想來分予她些,出了里門,來到她家門前,卻發現門虛掩著。喊了幾聲無人回答,我便推開門,就瞧見她趴在地上,背上被刺了一刀……」

  嬛一邊說一邊牙齒打顫,可見那場面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而門口處那份潑灑一地的葵羹,也證實了她的話,在她高聲呼喊後,黑夫就騎著馬過來,接手了現場。

  「這女子是獵戶之妻,那裡面那個死去的男子,是獵戶?」

  叔武發現屋子裡堆了不少獸皮和獸骨,牆上還掛著一張弓,只是弦被鬆下來了。

  嬛猶豫了半響,才低聲道:「那人……不是她家良人……」

  「不是?」

  叔武立刻追問道:「那他是何人?」

  黑夫接話道:「據圍觀的里人指認,那男子是里監門,爵為上造。」

  「居然死了一個上造,還是里監門?」

  鄉亭亭長有些吃驚,叔武則摸著鬍鬚道:「如此說來,里監門與獵戶之妻通姦!」

  在秦國,對通姦、出軌的懲罰是十分嚴的,普通男女通姦,被捕獲後,加以木械示眾。若是是同母異父的兄妹之間通姦,則處棄市刑。

  黑夫不知道,等到秦朝一統後,這條法律在始皇帝的意志下,還會越發嚴厲,不僅出軌的女子會被社會苛責,那些管不住下半身,四處勾搭有夫之婦的男子,也要受重罰。

  這或許跟始皇帝的早年經歷有關吧,他母親趙姬私生活極不檢點,不但與呂不韋藕斷絲連,後來更是將假太監嫪毐養在宮裡,二人還生育了兩個孩子……

  這件事情給秦始皇帶來的心裡陰影面積很大,所以一統天下後,對通姦罪的懲罰進一步被加強:「夫為寄豭(jiā),殺之無罪」。所謂「寄豭」,指跑到別人家傳種的公豬,意思是如果男人像那公豬似的鑽進了別人家的被窩,那麼殺了他也不用承認責任,可以人人得而誅之。

  當然,現在還沒到那種程度,殺人依然是犯法了,何況是連死二人,其中一個還是里吏。

  叔武思索片刻,便一拍腦袋道:「我知道了,定是這獵戶回家,發覺妻與人通姦,便一怒之下殺死二人潛逃!一定是這樣!」

  說著,他便要讓人去逮捕那獵戶。

  黑夫道:「獵戶的確有很大的嫌疑,不過據里人說,他經常上山狩獵,一去就是幾天,我已經委託里正去尋找了……」

  叔武發現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被這黑夫做完了,心裡不由老大不快,但當著眾人的面,卻又無法發作。

  正在此時,外面的人群又是一陣喧嘩,原來,是縣獄派駐在鄉里的獄吏到了。

  獄吏相當於後世的法警兼法醫,受過專門的訓練,每逢有兇殺案,都需要他們出場,來的這位獄吏也不是陌生人,而是喜的左膀右臂,黑夫曾經打過交道的「怒」。

  怒皺著眉來到屋內,向眾人見禮,他已經看見外面攔著的繩索了,入內後又瞧見地上畫好的白圈,不由問道:「這些舉措,是誰做的?」

  叔武心裡暗樂,覺得這黑夫不僅越俎代庖,在鄉亭亭長的轄區裡指手畫腳,竟還說什麼「保護案發現場」,亂繫繩索,在地上畫了不知何用的圓圈。

  這些事情,他辦了這麼多次案子,還從沒見獄吏做過呢?

  於是叔武便幸災樂禍地指著黑夫道:「獄吏,都是這位黑夫亭長做的,我也不知他為何要如此。」

  怒看向黑夫,卻面露喜色,大聲稱讚道:「做得好!」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9:52 AM

第94章 封診式

  「案發屋舍在裡牆外百步,距道路十步,坐北朝南,有正側兩間房,兩房相連;正房有門,女屍伏倒於門內五步;側房在正房東南方向,中間有寢,男屍臥於其上;側房南面有窗,寬三尺,敞開,兇犯或是從窗內躍入屋舍……」

  就在令史怒走到窗戶旁觀看時,黑夫也在窗外的草叢地面上仔細探查,他很快就有了發現。

  「令史,這有個腳印!」

  怒立刻就繞了出去,卻見窗外的泥地上,果然有一個很明顯的腳印!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草叢上,盯著這個腳印看了許久,又手持一根「秦尺」量了量後,立刻偏頭對一旁的筆吏道:

  「記下來,側室南牆外半步,有腳印一,似是秦式麻履,長一尺二寸。履存在磨損的痕跡,不像是新的。履印前部花紋密,長四寸,中部花紋稀,長五寸,跟部花紋密,長三寸……」

  這可聽得黑夫愣神了,那次十月份的捕盜案裡,怒對盜賊受傷傷口的鑑定,已經讓他大為驚奇。而如今對眼前這個腳印細緻入微的觀察記錄,已經堪比後世的足跡學了。

  但這才是開始,接下來,怒才真正告訴了黑夫,秦國的獄吏,亦可稱之為「令史」的這批人,為何被稱之為「中國最早的法醫」!

  怒在勘驗記錄完窗下的腳印後,又返回了側室,這個兇犯最初作案的地方。他仔細查看了那仰躺在榻上的男屍,卻見其面色驚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到死都沒閉上。

  怒沒有過多糾結於屍體的面部表情,讓文吏繼續記錄爰書。

  「死者是壯年男性,皮色黃,身長7尺1吋,頭髮長2尺。死於側室榻上,仰臥,頭朝北,腳朝南。手背有一處刃傷,長四寸,寬一寸,疑似反抗時被割傷。致命傷在喉部,沿著脖頸,長三寸,寬半寸。兩處傷口都是橫向的,創口平滑,像刀割的痕跡。男屍喉部大出血,污染了床榻、鹿皮、背部和地面,其餘部位無傷。」

  「男屍上身不著寸縷,腹部有灸療舊疤兩處;下身穿單布短裳,但下體已露出,短裳已染血。床榻之下,有兩雙秦式麻鞋,把稍大的一雙鞋給男子屍體穿上,剛好合適。榻旁的矮案上還有幾件衣物,有男有女,其中還有一柄木劍鞘。塌下地面堅硬,未見凶手痕跡。」

  一套下來,黑夫不由歎為觀止,這怒的屍檢水平,程序規範,所形成的「封診式」一點不遜於現代司法鑑定。

  所謂「封診式」三字,在秦律裡,指不同的司法行為和執行要求。「封」即查封,「診」是勘查、檢驗,「式」就是司法規範;驗屍即屬於「診」的一部分,這本就是令史的工作。

  而後世的現場痕跡物證的保護方法,除了黑夫拉起繩索阻止旁人進入破壞,並將痕跡物證用白灰圈劃出來外。無非就是對發現的屍體、血跡、手印、腳印、痕跡以及被破壞的物體、作案工具等,以記錄的方法加以保護。

  這正是怒在做的工作,只可惜秦國沒有相機,甚至連紙張都沒有。那筆吏只能一手端著木版,一邊艱難地記下怒的每一句話,因為載體的限制,所以務必言簡意賅,並極為精確。

  記錄完第一具屍體後,怒又馬不停蹄地前往正室的女屍處。

  這女屍的下半身是光著的,結合那男子也上身赤裸,下體露出,不難想像案發時他們在做什麼。但一碼歸一碼,因為距離門口較近,從外面都能看到屍體,黑夫便讓人用草蓆蓋住了她。

  怒掀開草蓆,蓬鬆的烏髮下,一張俏臉露了出來,只是有些痛苦扭曲。

  黑夫暗暗腹誹:「在鄉里中比較的話,的確挺漂亮的,難怪里監門會與其通姦……」

  怒再往下掀開,卻見一把刀插在她的背部,深深紮了進去……

  一如方才對男屍的鑑定記錄,怒又精確地描述了女屍的特徵和致命傷位置、形狀,甚至查看了頭髮內以及會陰部,身體是否有瘀血等!這是要查明,她死前有沒有再受侵犯。

  看著怒看上去似有點猥瑣,實則十分鄭重的動作,黑夫便猛地回想起,自己看過的一些古代斷案影視。官兒判案,發現死者表面沒有異狀,看起來排除了他殺可能。忽然這個官兒身邊什麼人提醒他去檢驗屍體頭髮裡會不會有釘子,一查之下果然有,然後順利找到凶手……

  這種事情在秦國是不可能出現的,《封診式》的條例裡,就已經清清楚楚地寫明了,頭髮內和會陰處,是驗屍的重中之重!

  等做完勘驗屍體和記錄的工作後,怒接過一塊布,擦了擦手,忽然問黑夫道:「以黑夫亭長看來,兇犯是如何行兇的?」

  黑夫早就思考很久了,立刻應道:「兇犯應是先打開了側室的窗戶,發現室內男女正在親熱,於是便乘其不備,翻窗而入,揮著短刀,刺向二人。」

  「當時或是男子在上,女子在下。男子聞聲後,轉身用右臂擋住了第一刀,他的血滴在了女子身上,女子便驚慌下榻,這時候男子仰著身子向後退去,想要去拿榻旁的兵刃……」

  他之所以這麼判斷,是因為榻前的矮案上,有一副劍鞘,裡面的劍卻不翼而飛,那或許是男子的武器,而且被拿走的,可能還不止這一件物品。

  「結果男子被兇犯橫起一刀,割斷了喉嚨。接著,兇犯又跳下榻,去追想要逃往正室門口的女子,在距離門邊五步的位置追上,一刀插在她背心,女子倒地而亡……」

  「說的好!與我想的分毫不差!」

  怒有些欣賞地看著黑夫,問他:「你學過令史之術?」

  黑夫搖了搖頭:「我出身士伍,地位卑微,沒有機會進入學室,不知何為令史之術。只是根據令史記錄的屍體特徵、現場痕跡,推斷而出。」

  「竟然是無師自通?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你居然能用繩索阻止外人進入,還將屍體用白線圈起來,我做了這麼多年令史,勘驗了無數屍體,如此簡單的事,怎麼就沒想到呢?」

  怒嗟嘆良久,說自己一定要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訴獄掾,這種好的法子,一定要成為安陸縣獄曹的通例,甚至可以上報給南郡、咸陽。

  接下來,怒就要將這裡的物證、凶器統統收集起來,送往縣城。因為里正去尋找死去女子的丈夫,目前的第一嫌疑人獵戶,一時半會回不來,兩具屍體不可久留原地,製造恐慌,她們也要被用木板抬走,送到鄉里去。

  怒和黑夫在這根據痕跡斷案相談甚歡,卻不防游徼叔武走進來,看見黑夫還在,便皺眉道:「黑夫亭長,你為何還沒走?」

  怒立刻接話道:「游徼,黑夫亭長只是在協助我查案。」

  叔武卻老不高興,他方才和鄉亭亭長在外面詢問里人關於男女死者生前的關係、恩仇,一時脫不開身。卻不防這黑夫倒是順桿爬,與縣裡來的令史相談甚歡,好似他才是負責此事的之官,而自己是給他打下手的亭卒似的……

  上次的盲山裡一案,叔武就覺得是自己給黑夫送了一份功勞,風頭全被湖陽亭搶光了,如今這案子不歸黑夫管,難道他還想插一手不成?

  叔武已經篤定,這案子,肯定是那獵戶干的,那人回家見到妻子和別的男人通姦,一怒之下就殺了姦夫淫婦,而後亡命而逃。

  他認為,這案子清晰明了,只需要發出布告,四下搜捕,拿獲兇犯並不難,這種輕鬆的事,最好留著自己辦,可不能再被旁人分走了功勞。

  於是叔武便板著臉道:「黑夫亭長,這柳樹裡是鄉亭轄區,可不歸你的湖陽亭管!既然你已將知道的都告知令史了,也不必久留,還是速速回亭部去吧!你身上沒有公務,若是半日不歸,那便是瀆職了!」

  令史只是百石吏,而游徼的俸祿是百五十石,是在場眾人裡官職最大的,此案理應由他主管,而秦國的確對越俎代庖的行為明文禁止。

  所以雖然看出叔武趕人的意圖,但黑夫也沒強辯什麼,朝怒拱了拱手道:「若是令史有什麼需要詢問的地方,大可隨時讓人傳喚我。」

  說完,他便告辭出門了。

  外頭陽光燦爛,一掃屋內的死亡陰霾,圍觀的人群已經陸續被喝散,只留下一些需要詢問的證人。

  黑夫繞過他們,準備去牽自己的馬,可在路過門邊水溝時,他一眼掃過去,好像看到了什麼,立刻便停了下來。

  水溝邊的草葉子上,沾染著一抹血跡,黑夫彎下腰,在草叢裡找了找後,撿起了一樣東西……

  「令史,快來看,這是什麼?」

  黑夫大喊一聲,怒立刻就出來了,也瞧見了黑夫手裡的東西。

  那物什是木製的,有兩隻手指寬,長三寸左右,上面有一些故意切割出來的齒狀凹槽……

  它似是被無意甩出,又像是被故意丟棄……

  「荊券。」

  怒立刻就辨認出來了,面色愈發凝重:「是商賈貿易用的荊券!」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9:53 AM

第95章 荊券

  發生在七月初八的柳樹里殺人案,最初由溳水鄉嗇夫、游徼共同審理,縣裡派出的令吏加以協助。偵破的重點放在死者「葦花」的丈夫,一名獵戶身上,游徼叔武認為,定是獵戶回家發現妻子與人偷情,一怒之下將二人殺死。

  於是官府急令當地亭長、里正緝捕那獵戶,一天後,在獵戶捕獵的山林發現了他的蹤跡……

  獵戶名「貂」,三十多歲年紀,當鄉亭亭長帶人找到他時,他正蹲在地上佈置獸夾,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便突然被按倒在地後,只能下意識地大呼冤枉!

  「現在才喊冤枉,晚了!」

  貂立刻就被帶到了鄉嗇夫治所,在他妻子的屍體面前,如遭雷擊,再聽說妻子是與他人通姦時被殺的,更是一時無法接受,腳下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游徼叔武認定獵戶就是凶手,便再三逼問,但獵戶都矢口否認,堅持說自己沒有殺人!

  「吾妻縱然對不起我,但我也不至於殺了她!」

  叔武怒極,都已經打算對他用刑了,好歹被令史怒給攔了下來。

  「游徼,律令有言,毋笞掠而得口供為上,笞掠則為下乘手段,還是讓我先問問吧。」

  在怒看來,貂作為第一嫌疑人,的確有作案的動機。但前提是他事先知道妻子與人通姦一事,看此人的反應,似乎此前從未知曉,唉也真是個木訥的老實人。

  而且貂被抓獲時,依然在他狩獵的地點布設捕獸陷阱,除非他先殺了人,再氣定神閒地返回狩獵點,裝作若無其事,但這可能麼?一般來說,殺人後,都應該立刻亡命才對。

  怒傳喚了幾名砍柴人,他們過去幾天都和貂住在一起,可以作證,案發的時候,貂仍在山中,不可能突然飛躍十多里山路,回家中殺人。

  如此一來,貂的殺人嫌疑便基本被排除了,游徼只好不情不願地放人。

  等貂背著他這些天打來的獵物,回到柳樹裡,看著依然被繩索、白灰環繞的屋舍,還有那一灘灘早已乾涸的血跡,只感覺自己暈頭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

  而對案件的偵查,在排除情殺的可能後,也不得不開始尋找新的方向。

  只可惜兇犯留在現場的證據並不多,除了那把十分常見的短刀外,就只有在門外草叢裡找到的那枚荊券了……

  秦國男子佩戴刀劍十分普遍,所以光靠一把刀,去甄別兇犯,無異於大海撈針,於是叔武便傾向於從荊券入手查起。

  荊券,就是商人貿易用的契券,因上面的刻齒彷彿荊條上的刺一般,故有此名。秦律規定,凡是超過一百錢以上的買賣,是要給契券的,正所謂「別契券者,所以為信也」。達成交易後,賣家要在木板上寫下交易物品、價錢,然後鋸成兩半,買賣雙方各持一半。

  而且根據貿易物不同,做券的材質也不同,有竹木、有桑木,至於何種材質對應何種貨物,只有專門管理市場的官吏和那些商賈才分得清。

  叔武立刻讓人去鄉市尋找市掾吏,詢問這枚荊券的用途,是哪個行業用的,值錢幾何?

  很快就有了結果,市掾吏回復說,這是繒帛貿易中用到的荊券,竹券上有十一個券齒。按照販繒帛這行當的規矩,每匹繒帛值一百八十,所以每齒折合一百八十錢,那麼這枚竹券的價值相當於一千九百八十錢……

  「兇犯一定是個商賈!」叔武彷彿找到了新的方向,目光炯炯地篤定道。

  怒卻有些遲疑:「他為何會將這枚荊契遺落在門外溝邊草叢裡?」

  荊契是很重要的信物,商家所賣物品、錢財和券的數量對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處罰,所以商賈們都格外小心地保護著,更別說隨地亂扔了。

  「或許是那兇犯出門時走得急,將懷中的荊契甩了出去。」

  雖然這種情況太過巧合,但固執的叔武已經為案件定下了新基調,不容他人質疑。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他就派出了鄉亭的所有手下,大肆搜查鄉市,並尋找那些市籍者,尤其是販賣繒帛的人,成了重點懷疑對象。

  只可惜,折騰了三四天之後,卻一無所獲,那些販賣繒帛的商賈,幾乎都有不在場的證明,而市掾吏找遍了過去一年的貿易記錄,都未找到這枚荊券的右半邊……

  不僅如此,本來熙熙攘攘的鄉市,也因為查案,變得冷冷清清。

  案件已經發生好幾天,負責查案的鄉游徼卻徒勞無功,不但民間因為這場兇殺案人心惶惶,甚至擾亂了鄉市的正常貿易,這便引起了縣令、縣尉的不滿。

  ……

  「豎子無能,拖累於我!」

  縣右尉杜弦是最為震怒的,據上面的消息,他在年底可能會調離安陸,而究竟是陞官還是遷官,就得看今年的考績了。

  這一年,安陸連續破獲盜墓案、掠賣人案等,在南郡十八縣裡顯得格外亮眼。但倘使這明目張膽的殺人案不能盡快破獲,傳到郡上,杜弦今年的考績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

  於是右尉發了狠,下文書到鄉里,說既然游徼無能,無法斷案,那就速速將案子遞交到縣上,由縣裡組織一些干練的令吏,一同偵破……

  游徼叔武這下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本以為是簡單的案子,結果卻成了疑難之案,讓他走到了死胡同裡。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憑自己的本事,是無法偵破案件的,只好去縣城請罪,在縣尉面前磕頭如搗蒜,請求寬恕。

  「本尉就不該相信你這庸碌之徒!」

  縣右尉杜弦將筆筒砸到了叔武的面前,氣呼呼地說道:「也罷,既然你自己也說無力斷案,那我便換人來破案!」

  說完,杜弦就大聲對外面說道:「讓湖陽亭長進來!」

  「縣尉召見湖陽亭長!」尉史立刻傳聲。

  「湖陽亭長……黑夫?」

  叔武大吃一驚,回過頭,卻見黑夫已經大步走了進來,對著縣右尉作揖:「下吏拜見縣尉。」

  杜弦捋著鬍鬚道:「黑夫,令史怒向我極力推薦你,說你不但是第一個趕到案發地的官吏,還深蘊令史之術,心思縝密,極善推理,建議讓你一同參與斷案,你以為如何?」

  「上有命而下為之,黑夫不敢有什麼想法,既然令史信賴、縣尉有任,我自當盡力而為。」

  「光盡力而為還不行。」

  杜弦板著臉道:「兇犯一日不擒拿,便人心惶惶,時間緊迫,我只能給汝等半月時間,若成功捕獲兇犯,我定當請求縣令、郡府嘉獎。倘或不能,汝等斷案之人,統統都要受責罰!」

  一邊說還一邊指著叔武,拿他當反面教材告誡黑夫道:「會像他一樣受參劾,得到一個瀆職、不勝任的評價,等到十月份上計結束,這游徼一職,恐怕就保不住了!」

  叔武聽得冷汗直冒,黑夫卻笑了笑道:「請縣尉放心,我這些天也沒有閒著,每到入夜,都在自己推斷此案,心裡已經有了一個章程……」

  杜弦頓時大喜:「哦,說來聽聽!」

  黑夫欲言又止,看了看叔武,意思很明顯,既然此人已經和斷案沒什麼關係了,還是不要讓他聽吧。

  杜弦便不耐煩地揮了揮袖子:「叔武,你退下。」

  叔武縱然心裡破口大罵,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訥訥告退,走的時候神情落魄。

  等他走出廳堂後,黑夫才上前一步,拱手道:「依我看,這個案子,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不該從荊券處入手,那枚荊券,很可能是兇犯故意留下迷惑吾等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09:54 AM

第96章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犯罪

  是日中午,黑夫已經坐在縣獄官署內,與兩位令史樂、怒,以及縣尉派來的尉史「安圃」一起,組成了四人破案小組,討論這起柳樹裡殺人案來。

  至於這個破案小組的領導,自然是獄掾喜。

  在秦國縣一級,案件往往是縣尉、縣獄兩個官署協同處理。縣尉提供武力支援,縣獄提供專業的破案人員,不過究竟由誰說了算,還得看現場官職。這才有了前幾天,因為縣尉體系的鄉游徼官更大,帶著破案小組走錯了方向的事出現。

  所以今日一開場,喜就直言,自己並不以官職爵位來決定話語權,眾人可以暢所欲言。

  「諸君,我以為,荊券就是一個幌子,是兇犯想騙吾等上當。」

  黑夫作為在場官職最小,爵位最低的人,卻很有說話的膽氣。

  一來是縣右尉為他撐腰,破格將他臨時調到縣裡,參加破案工作,要知道亭長都是在下面打下手的,很少被如此厚遇。

  二來,黑夫上任以來連破大案,業績有目共睹,至於刑偵破案方面,連怒都誇獎黑夫「頗知令史之術」。

  聽了黑夫這話,對面的令史樂立刻笑了起來:「黑夫亭長,那荊券,不就是你發現的麼?」

  黑夫也不吝承認:「是我發現的不假,但事後想想,我才覺得這荊券落在殺人現場,有諸多疑點。」

  「亭長所言,我深以為然。」

  一直沉默許久的怒接話了,他這幾天可沒少受鄉游徼叔武的氣。那廝為了業績,心態失衡,一心想要盡快破案,竟不管獵戶無辜,要下令嚴刑逼問。之後又不管不顧,一頭跳進了賊人布下的陷阱裡,怒苦勸無用,好幾天都徒勞無功。

  接著,黑夫便將這荊券的疑點一一說了出來:「其一,案發時間應當是日出之後,當時全里的男子都去了田裡勞作,女眷也紛紛前去送飯,整個裡像是空的。那對死者正是乘此機會通姦,兇犯也正是依仗著這段時間,入室殺人,當時死者或有大呼救命,但卻沒被人聽到。」

  「那兇犯便堂而皇之地殺害了死者,他沒有再走窗戶,而是開門離開。既然如此有條不紊,兇犯怎可能慌張到將代表身份的荊券丟下?這便是疑點一。」

  「其二,商賈雖賤,卻往往身家不菲,何至於去做殺人盜賊?只為了謀財?據獵戶和里監門的家人所述,現場確實少了一些錢,但未超過六百錢,為了這六百錢而殺人,竟棄千八百錢的荊券,兩者之間矛盾了,這是疑點之二。」

  喜道:「如此說來,你認為,這枚荊券是偽造的?是賊盜故意丟在現場?」

  黑夫道:「然也,那賊人極其狡猾,知道令史辦案詳細嚴明,他是想故意引誘吾等上當,讓官府枉費心力去追查那些販繒帛的商人。」

  怒頷首道:「黑夫亭長此言有理,吾等奉命在鄉市、縣市追查多日,沒有找到這枚荊券的右券,市掾吏處也沒有記錄。這枚荊券根本就沒有右券,而是偽造,吾等都白忙了,通過荊券來查找兇犯已不可能,只有再想想別的法子。」

  這起案子目前進入了一個瓶頸,但黑夫卻沒有絕望,按照刑偵課學的過的物質交換原理:進入過犯罪現場,就一定會和現場發生物質交換,也就是會留下屬於犯罪證據,故完美犯罪不存在。

  雖然兇犯十分狡猾,竟然還知道留下荊券誤導官府,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但畢竟是兩千多年前的賊盜,在黑夫眼裡,他留下的破綻,太多了!

  在場的人都是偵辦多不少案子的幹吏,尤其是怒、樂,他們這些天裡已經感到查案方向不對,便將其他證據都甄別出來,準備換個方向。

  「或許,可以從兇犯所用的刀入手查起!」黑夫和怒不約而同地說道。

  ……

  樂拿起放在案上的凶器展示給眾人看,那是柄長約一尺、中脊微突的小刀,木製的刀柄很短,不足兩寸,上面纏了一些麻布條,色澤暗淡,末端是個鐵環,已經開裂。

  這年頭的短兵器,軍隊主要用劍,民間則是刀劍並用。有一點身份地位的人佩戴長劍,地位卑微卻又喜好武力的人則只能帶如同匕首般的短劍,還有這種短刀,掛在腰間,走動時晃動會拍擊大腿,故稱之為「拍髀」。

  尉史安圃提出質疑:「縣中公士、黔首,均喜好武藝,每年更卒訓練都,均會置辦兵器,拍髀便宜,價不過幾十錢,故人手一把,佩者不下數百人,光憑此物,如何尋找?」

  「當然不止是憑藉一把刀。」

  怒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據里監門的家人說,里監門的確是佩劍出門的,但現場卻發現劍被帶走,只留劍鞘。」

  「兇犯是個聰明人,他也知道,帶著刀離開,上面的血跡會惹來麻煩,所以便棄刀取劍,但卻不帶走劍鞘,黑夫亭長,你以為這是為何?」

  黑夫剛才一直默默地聽著,此刻立即應道:「因為劍鞘上漆有顯眼的花紋,帶在身上太過顯眼。」

  「那為何非要拿走劍呢?」

  「若只帶著刀鞘而鞘中空空如也,依然逃不過令史之眼。」

  「不錯。」

  怒點頭:「吾等試過了,那劍鞘剛好能放下刀,反之,兇犯的刀鞘也能放下劍!也就是說,現如今,那兇犯腰間的刀鞘裡,裝著的,應當是里監門的劍!」

  「可若是……兇犯連鞘帶劍一起扔了呢?」尉史安圃憂心忡忡,這樣的話,他們的方向又要錯了。

  「尉史出身學室罷?」

  這時候,喜突然發話了,這個安圃年紀才二十多,皮膚白淨,還有氏,一看就是從小衣食無虞的。

  所以他無法理解最底層窮苦黔首們的想法。

  喜不必讓人去搜檢竹簡,就能將一些他辦過的案子徐徐道來。

  「今王七年,我在鄢縣做令史,當時鄢縣發生了一場劫案,案犯乃一無爵黔首,他以一張一石的敝弓劫掠閭右富戶,劫得一千餘錢,揣滿了衣裳。但在翻牆垣逃跑時,那張弓從他肩上滑落。這黔首竟捨不得那張不值三十錢的弓,又跳下垣牆揀拾,結果弓撿上來,錢又掉了。如此反覆兩次,耽誤了時間,最後他被聞訊趕來的鄰里抓住,送官斬趾為城旦。」

  「今王十二年時,我成了鄢縣獄吏,又親眼見到有一個案犯,因為同樣的事被捕獲送入獄中。有一位公士挖洞穴進入一個人家,盜取衣物,可在出來時,卻不慎將他腳上穿著的布履掉在裡面了,按理說布履不過二十錢,既然已經盜取了衣物帛履,大可棄之。但這公士竟又返回尋找,結果被主人當場抓住,送官黥為城旦。」

  講完這兩個案例後,喜道:「這兩個賊人是夠蠢的,但並非他們不知貴賤,而是窮慣了,哪怕只是一隻草履,也會捨不得。依我看,此案兇犯也是個出身卑微,家境貧寒的,殺人後見財起意,將室內搜刮一空,數百錢統統帶走。他明明可以不拿劍,卻非要拿,既然拿了劍,他便不會輕易丟棄……」

  「獄掾此言有理!」

  聽完了喜講述的案例,尉史安圃不再疑慮,起身請命道:「既如此,還望獄掾發文書,我也去請示縣尉,立即拘捕縣中所有佩戴刀劍的輕俠少年,關起來一個個檢驗,必能有所收穫!」

  黑夫聞言,立刻反對道:「這樣的話,拘捕人數太多了,動輒數百人,本縣的牢獄可再容納不下。」

  一邊說,黑夫還一邊看了喜一眼,上一次盲山裡的事件才過去幾個月,集市口血跡仍在,縣人記憶猶新,若是再度大批量拘捕,肯定會引發恐慌。一不小心,還會把縣中那些佩戴刀劍的少年們逼到對立面去。

  萬一這群人受了蠱惑,來個暴力拒捕,殺官亡命的話,那事情可就鬧大了。

  所以他委婉地說道:「只是一起盜殺案,不至於鬧這樣大聲勢,影響不好,縣令、縣丞、縣尉處肯定會為難,我看還是不要張揚,一個個私下審問比較妥當。」

  尉史安圃卻道:「那得問到什麼時候,說不定驚動了案犯,讓他跑了。」

  黑夫這時候笑了:「我倒是有個主意,可以繼續縮小需要查訪的人群,喜君可否讓我一試?」

  喜點了點頭:「你且說來聽聽。」

  黑夫起身,來到廳堂中央,捋起下裳,指著自己穿著方口船形履的腳道:「不瞞諸君,我可以根據足跡腳印的長短,來推算出案犯的身高!」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5 10:15 AM

第97章 足跡學

  「那是春耕時的事,我休沐回家幫忙犁田,與伯兄,還有姊丈三個人赤著腳幹活。回到家後,也赤著腳一起沖洗泥土。這時我便發現,並排站立時,三人的腳長,姊丈為最,我為其次,伯兄最短。在身高上也一樣,姊丈最高,足足有八尺,我高七尺六寸,伯兄高七尺三寸。」

  「這時我便突發奇想,找來秦尺量了量我三人的腳長,將那數字記在木板上。待回到亭部後,反覆揣摩,卻不得其解。直到上個月,亭中沒有太過公務,閒暇之餘,我找來算籌,試著用三人身高,除以各自的腳長。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得到的數字,竟出奇的一致!」

  「六又四分之三!諸君,這便是我算出的,人身高與足長的比例!」

  黑夫將他發現此事的「經歷」緩緩道來,說的言之鑿鑿,跟真的一樣。

  其實,這不過是前世警校三年本科裡,一門名叫《足跡學》的選修課教他的,好歹他每節課都去上了,沒有把知識全部還給老師……

  他在解釋此事時,喜、怒、樂還有安圃四人聽得入神,黑夫也不必擔心他們不知道什麼是「除以」什麼是「分數」,真要這麼以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秦國這種細緻入微的律令行政,需要一大批精通數學的官吏,所以學室就有專門教授《數書》的。安陸縣官府裡的小吏,尤其是倉曹、戶曹,基本都會背秦代版本的「九九乘法表」,不過是從「九九八十一」倒著數的。沒辦法,誰讓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計算各種糧食、戶籍呢。

  而且這年頭,已經有了分數運算法則,有合分(分數加法)、減分(分數減法)、乘分(分數乘法)、約分(分數除法),甚至還有課分(比較分數大小)、平分(求分數的平均值),除了不用阿拉伯數字,和後世幾乎沒有差別。

  畢竟李斯的同門師弟,那位名叫「張蒼」的大數學家,如今就在秦國咸陽的御史府裡工作,九章算術雖然成書於漢,實際上卻是脫胎於秦國百餘年的實用數學積累……

  既然在場眾人都有點數學基礎,黑夫解釋起來就不那麼累了。他言簡意賅地拋出了六又四分之三這個數字,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驗證這個比例是否可靠。

  眾人仍有遲疑之色,畢竟秦國令史辦案雖然記錄足跡大小,但多數是在抓住案犯後才進行對比,卻很少反過來,利用足跡逮捕案犯。

  於是黑夫笑道:「我這幾天,讓湖陽亭中幾個人都試過了,其身高與足長,無一例外,相除後都得到了這個數字,若是諸君有疑,不如也試試?」

  「好,黑夫亭長,且用我的足履之長,來算出我的身高!」

  尉史安圃第一個站了出來,他接過一根秦尺,脫下靴,量了量自己的腳後,報出了自己的腳碼:「不多不少,正好一尺一寸!」

  樂在幾個人中算數最好,便捏著算籌計算,算籌是一些小棍子,運用起來頗為複雜。

  黑夫見他算得艱難,但也沒貿然拋出「阿拉伯數字」和「豎式運算」兩樣東西,他知道,現在還遠不是獻上去的時候。

  秦國的制度太特殊了,與歷朝歷代都不一樣,那些來自後世的東西,只有它們可以獲得利益最大化時,才值得獻上……

  花了一小會時間,樂才得出了結果:「尉史身高可是七尺四寸?」

  安圃原本還有些不信,此刻得知結果卻微微一愣:「相差無幾!」

  「來試試我的!」

  怒作為令史,跟腳印打交道這麼多年了,卻第一次得知靠足跡還能推斷兇犯身高,不禁大感興趣。

  很快,怒和樂二人的身高,也由腳長推算出來了,果然與他們原本的高度相近。

  「雖尚未到毫釐不差的程度,但也極為相近了,黑夫亭長,你又發現了了不得的斷案之術啊……」

  喜在一旁觀看多時,在肯定黑夫發現的同時,也不由嗟嘆了一聲:「若是早有此術,那這麼多年來,我經手的不少案件,就能更快破獲,也能少去一些窮凶極惡的盜賊僥倖逃脫,再度作案殺人。」

  既然黑夫的「足跡法」已經被證實是可靠的,接下來,就是調出那一日怒記錄下來的《封診式》,看看兇犯留下的足跡了。

  這時候安圃又提出,雖然依靠足長的確能推算出身高,但若是穿著鞋履,會不會有偏差?

  黑夫看了看安圃腳踩著乘馬用的鹿皮靴,笑道:「尉史,那些兇犯賊人可比不了官吏,他們穿不了好履,更別說舄、靴,只能穿麻履。」

  原來,這時代的鞋子,主要有舄(xì)、靴、履等形制。舄是以錦縵文繡縫起來的木底鞋,只有不事生產的貴族才穿。靴是皮質的,戰國以後才隨著胡服騎射流行開來,常見於官吏、騎手。

  大多數的黔首士伍,還是草鞋,布鞋為主,通稱為履。由於履是一種僅裹腳部的鞋子,鞋印和足長的誤差比較小。

  《封診式》很快就取來了,按照當天的記載,那腳印長一尺二寸……

  「按照秦制一尺等於23.1釐米計算,盜賊是一個可以穿44碼鞋的人啊,好一雙大腳……」黑夫腹誹起來。

  另一邊,樂也算出了賊人的身高,驚喜地說道:」算出來了,乘以六又四分之三後,賊人身高約為八尺一寸!「

  「1.87米,即便放到營養更好的後世,也稱得上是彪形大漢了……」

  水落石出,黑夫情不自禁吹了一聲口哨,這下好找了,這個高度的人,安陸縣內,不會超過五十個!

  秦國人的身高,可不是像兵馬俑塑造的,個個都將近一米八,或許那是關中人的標準身材?

  反正在安陸縣,黑夫發現自己1.75米的身高,已經算鶴立雞群了,大多數縣城男性,都在1.7米以下,鄉里地區營養差一點的,甚至有許多人身高僅1.6米。

  這也難怪,畢竟秦國的成年標準是「六尺七寸」,約155釐米……

  算出「兇犯」身高後,樂喜氣洋洋,陷入瓶頸已久的疑案,終於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尉史安圃也摩拳擦掌,準備去帶著縣卒搜索身高體龐,並佩戴刀劍的人了,就算那人現在將刀鞘和裡面的劍扔了也沒用,以他們的手段,肯定能找到破綻。

  怒看向黑夫的眼神也越發佩服,甚至都為自己做了令史這麼多年,卻屢屢被黑夫提出新穎的法子感到羞愧。他下意識地覺得,不論是保護現場,還是足跡法,都應該記錄下來,上報郡府、廷尉,讓它們成為慣例,甚至是律法,流傳全國!

  唯獨喜十分謹慎,他接過樂的算籌,自己又演算也一遍後,發現「八尺二寸」這個數字是對的,卻不喜反憂,眉頭皺的更緊了。

  「如此一來,便又有一個新問題。」

  他盯著眾人道:

  「一個身高八尺二寸的大漢,是如何身手靈活,躍入寬僅三尺的窗戶殺人行兇的?」

  黑夫這時候也發現了這個破綻,頓時滿頭冷汗,驚覺自己忽略了重要問題。

  那個腳印很新鮮,的確是當日留下的,但,真的是兇犯留下的麼?

  若不是,那兇犯從泥地爬上窗口,在腳步用力的情況下,為何沒留下自己的腳印?

  眾人猶如被潑了一瓢冷水,剛才的興奮頓時沒了,都皺眉苦思起來。

  「還有一個可能。」

  黑夫腦筋轉的飛快,脫口而出道:「吾等之前將此案想得太簡單了。」

  「兇犯,很可能不止一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7 12:03 PM

第98章 沒那麼容易

  在縣城的「專案小組」定下破案的方向後,獄曹和縣尉立刻向安陸縣各亭下達了命令,讓各亭亭長去排查各自轄區內,身高八尺以上的男子——足跡術雖然能推算出大概的身高,但難免因人而異,會略有偏差,所以黑夫建議,在查訪嫌犯時,可將身高定在八尺以上較為妥當。

  在此期間,黑夫還進一步利用足跡學知識,找到了一個嫌犯很可能擁有的特徵。

  「履印前部花紋密,長四寸;中部花紋稀,長五寸;跟部花紋密,長三寸……」

  黑夫抬起頭,問怒道:「令史,你是否覺得,這足跡有何不妥?」

  怒摸著頷下的鬍鬚想了想道:「這盜賊所穿的,應該是一雙方口船型布履,前寬後窄才是正常的,可這足印,卻前後窄、中間寬,真是咄咄怪事。」

  黑夫卻知道,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與嫌犯前腳掌後腳跟受力情況較強有關。且足弓部位花紋稀,而不是呈現出半有半無或全無的狀態。可以推斷,這位高大的嫌犯存在足弓低,甚至足弓塌陷的問題,有可能是扁平足甚至是膨脹足。

  「由此判斷,留下腳印的人不但身形高大,且走路姿勢還有點問題。」

  黑夫和怒就這個問題達成一致後,對前來接受命令的眾亭長道:「諸君,務必嚴查那些身高八尺以上,近期有外出、更易刀劍、木鞘者,尤其要注意走路有異於常人者!」

  「諾!」

  眾亭長領命而去後,剛走出門,便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他湖陽亭長也是個亭長,如今怎麼對吾等下起命令來了。」有人心懷不甘。

  另一個亭長便酸酸地說道:「還不是縣右尉提攜,讓他與尉史、令史一同辦案,瞧那樣子,好似吾等的上吏一般。」

  不過他的話沒有得到響應,其餘幾名亭長冷笑道:「休要在這說風涼話,這也就黑夫亭長有本事,汝二人若有能耐,怎麼不見坐在他那位置上?卻與吾等一起奉命奔波勞碌?」

  因為黑夫這個亭長,是實打實地擒賊立功,並通過了考績得來的。上任後,他又屢立大功,在縣中漸漸有了名望,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甚至有幾個亭長,也開始敬仰起這個同行來……

  「還是好好聽著吧,說不準到了明年,他就真成吾等上吏了!」

  ……

  另一邊,黑夫安排那些個亭長去尋訪,他自己則留守鄉邑,坐在案牘前繼續思索案情。

  在之前的查案過程中,令史們已經詳細詢問了兩名死者的親友、鄰居,爰書上是這麼記錄的:「又問,是否有鄉黨與爭鬥、相怨,取葆庸,里人知識弟兄貧窮,疑盜殺里監門者,曰:里監門好為寄豭,常與里中寡婦往來,毋他怨。」

  這死去的里監門生前真是風流,家中有妻有子,還四處沾花惹草,勾搭里中寡婦,甚至和有夫之婦滾了床單。除了獵戶蒙在鼓裡外,在柳樹裡,知道、看不慣此事的人還真不少,但也沒到為正柳樹裡道德風氣,非要去將他殺了的程度。

  除了私生活不檢點外,里監門其他方面倒是做的不錯,他在里中威望較高,與鄰為善,對家裡的庸耕者不錯,常資助貧困的閭左里人,這麼多年來沒有與誰發生過口角,而且也不算富裕……

  如此一來,仇殺、情殺等幾種可能都被排除,最大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個:為財殺人。

  令史怒擅長做現場勘查,樂則擅長做知情人詢問,細細盤問之後,他向黑夫等人說了自己的新發現。

  「里監門之妻說,在案發前幾天,里監門突然帶回家兩千錢,問他錢從何而來,里監門卻不說。」

  「依我看,這兩千錢,多半就是里監門死的緣由!」

  「但里監門那兩千錢都藏在家中,現已查封,他出門只帶了兩三百錢。」

  黑夫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這年頭,你出門帶的錢多錢少,一看褡褳的輕重便知,兇犯既然謀劃已久,不可能看不出來。

  「若是為劫財,為何不直接去空無一人的里監門家中作案,卻偏偏選在獵戶家裡?以兇犯的手段、謀劃來看,不至於犯這種錯誤。」

  「兇犯不也一時貪婪,將獵戶家的錢財搜刮一空,還帶走了里監門的劍麼,或許他並不如黑夫想的那般聰慧。」

  「是兩名兇犯。」黑夫強調道。

  因為腳印推算出來的兇犯身高很高大,所以只能假設兇犯是兩人,身材高大的那人在屋外,助另一人破窗,用自己的身體為梯,送他入室殺人,所以另一人才沒在泥地裡留下腳印。

  但,這一切都只是推論,真正的案情,或許得等他們找到其中一人後才能知曉……

  是日傍晚時分,負責抓人的尉史安圃帶回了好消息。

  嫌犯抓到了!

  ……

  「吾等是在與柳樹裡相鄰的邑東裡抓到他的。」

  安圃拿著陶壺,大口大口地往喉嚨裡灌水,看來是渴壞了。

  喝完水後,他才接著說道:「此人名為『石』,身高八尺二寸,右腳走路時略跛,吾等去詢問他時,此人正在地裡割稻,遠遠見到亭長赤幘,竟心虛得往稻田深處逃去,吾等花了不少氣力才將其抓獲……」

  這時候,那嫌犯也被帶上來了,他像是一頭被捕獲的野獸,兜在漁網裡,被四個人連拖帶拽拉了進來。卻見其身材高大,即使此刻蜷縮著,依然能感到那體魄的力量,他身上沾滿稻芒,裸露的手、足被漁網網眼割得滿是血痕,神情十分落魄,眼睛裡帶著一絲憤怒。

  「果然是個彪形大漢。」樂哈哈大笑起來,隨即板起臉,質問那漢子道:「說說罷,亭長例行詢問,你為何要逃?」

  大漢經過一番追逐打鬥後也累著了,在漁網裡喘息一陣後道:「怕官吏,故而驚慌而走,並無他意。」

  「若你沒有犯罪,何必害怕官吏?」

  「動輒拘禁上百,處死十餘,怎敢不懼?」

  「你這廝,還敢嘴硬!」安圃氣得踹了他一腳。

  黑夫搖了搖頭,越發覺得此人有嫌疑:「人雖然看似胖大,卻看不出伶牙俐齒。」

  樂倒是很喜歡這種貓鼠遊戲,他拎起那人佩戴的刀,笑道:「里中的鐵匠說,你三個月前在他那打造了一把拍髀,且讓吾等瞧瞧此物。」

  說著,樂便將武器從那刀鞘裡抽出,卻不是拍髀短刀,而是一把短劍!

  見此情形,石頓時臉色大變。

  「刀鞘裡卻裝著劍,若是猜的沒錯的話,這劍,想必就是柳樹裡死去的里監門的吧!」

  身高、凶器都符合,據亭長們報告說,在詢問石的鄰居後,得知案發當日正是農忙,石卻藉故說要去鄉市一趟,天沒亮就走了,朝食方歸,期間那兩個時辰,不知去了何處,做了何事。

  在如此證據面前,石垂下了頭,似是認命地說道:「既如此,我便承認了,那里監門,的確是我殺的……兩個裡本就離得極近,我那天看見里監門帶著褡褳,走入裡牆外,便貪圖錢財,尾隨他到了那戶人家,跳窗進去將二人殺了……」

  「休要再胡言,你這胖大身材,如何跳窗作案?」黑夫打斷了石的胡言亂語,逼問道:「快說,你那同黨,真正的殺人兇手是誰,在哪!」

  如果說方才石只是驚訝,如今卻是愕然了,但被黑夫說破後,他竟閉上了嘴,再不發一言。

  黑夫幾度逼問無果,只好道:「令史,此人嘴硬,應該立刻拘禁起來。尉史,不如先去提審其家眷親友,看看此人近年與誰往來親密,能冒著風險一同作案的,定是熟人。」

  安圃離開後,樂又問了石幾句,卻都得不到回應,便怒道:「既然嘴硬不說,那麼也辦法,吾等只能動用下策了。」

  他一揮手:「拖下去,動肉刑吧!」

  半個時辰後,令史怒前去嫌犯家中勘查,而鄉邑內,經過一通鞭笞,已經滿身血痕的石也被拖了上來,他已經十分虛弱,被兩名亭卒按在尉史、黑夫、樂三人面前。

  尉史安圃道:「石,你的鄉黨已經說了一切,你過去一年間,與一夥庸耕者走的很近,是不是他們其中一人與你一同作案?」

  「我說……」聽到這句話後,石抬起頭,虛弱地道:「我說,還望令史能將我繩子稍稍解開些,縛太緊,我說不出話來……」

  室內有五個人,都帶著兵刃,樂不疑有他,讓人給石鬆了鬆。

  石似乎好受了些,他喃喃道:「與我一同作案的人,他叫……」

  突然,石猛地站了起來,八尺二寸的大漢爆發的力氣驚人,雙手被拴在一起,竟還能將背後兩名亭卒撞得飛了出去!尉史安圃大驚,欲拔劍阻止,也被石低頭一撞!頓時靠到了牆上,只感覺胸口劇痛,肋骨都要斷了!

  隨即,石便撲向了眼前的令史樂,嚇得他坐倒在地。

  然而,石的目標卻不是樂,而是案几上的劍!作為證據的那柄劍!

  奪劍在手,石艱難地舉起被縛著的雙手,卻沒有斬向任何人,而是將青銅劍刃,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他不是想逃走,他是想自殺!

  「哐當!」

  說時遲那時快,離得最遠的黑夫出手了,他抽劍在手,用劍身狠狠砸向石的雙手,一下便擊飛了他手裡的武器!

  「想以死隱瞞同黨?可惜,沒那麼容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4-7 12:04 PM

第99章 邦亡人

第二天平旦時分,趴在案几上睡著的黑夫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天還沒亮,而傳入耳中的,也不是雞鳴,而是徹夜未停的慘叫……

「都已經打了一夜了。」

他不免有點可憐那嫌犯,大概是因為秦律不提倡審案時動用刑訊,秦國的處刑尚且原始,只是簡單的用木棍、竹棍抽打身體,但造成的痛苦也足夠巨大。並且,不打則已,一旦用刑,便要打到你張口為止!

過了一會,間歇響起的慘叫聲漸漸平息下去,當石再次被帶上來時,已是遍體鱗傷。

昨夜被撞得差點吐血的尉史安圃親自用刑,他下手毫不留情,石的背上,幾乎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全是血淋淋的笞痕,人也痛得昏死過去,被人澆了一頭冷水後,才哆嗦著醒了過來。

「說,還是不說?」

令史樂也暗恨石剛才將自己嚇倒一事,這位本來愛笑的和藹秦吏,此刻臉色冰冷。

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石抬起頭,看了阻止他自殺的黑夫一眼,自嘲地慘笑一下後,終於鬆了口。

再是鐵打的男兒,也熬不過酷刑的折磨,除非他死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事情,得從一年前說起,石有一天上山砍柴,卻不料誤踩了獵戶捕獸用的夾子。這物甚靠自己一個人死活掰不開,他呼救無果,還引來了一頭斑斕的大花豹子……

眼看他就要喪命豹口,就在這時,一個路過此地的瘦小男子殺死了花豹,救了他性命。

自此以後,石視那人為恩公,對他言聽計從,二人還經常往來,漸成莫逆之交。

「那個救你的男子叫什麼?是何籍貫身份?」

石這時候也老實了,一五一十地說道:「他叫敖,是庸耕者,住在鄉上,原本是楚國士人,三年前從大江南岸逃荒過來。他們沒有分到土地,只能做庸耕僕役,勉強維持生計。」

果然是那群和石往來甚密的庸耕者,尉史安圃輕聲說諸位放心,他已經讓人去控制這群人了。

石接著說道:「幾天前,敖再次找到了我,想讓我幫他做一件事……」

「殺人?」黑夫皺眉問。

「不。」石戴著枷鎖,艱難地搖了搖頭:「按他的說法,是要去捉姦……」

見石終於說到了關鍵的地方,眾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敖對石說,柳樹裡的裡監門欺辱了他一個夥伴的妻子,他還聽聞,那裡監門經常勾搭裡中寡婦,還會乘獵戶不在家時,去與獵戶之妻通姦……

在秦國,雖然打擊男女不正當關係,但捕風捉影地說某男某女通姦是不行的,必須捉姦在床才算數,敖打算讓石與他一同去捉姦,報復裡監門。

石很信任敖,沒有生疑,那天還按照敖的囑咐,帶上了自己的刀。

「我先去鄉裡庸耕者寄居的地方,帶敖出來,因為若無士伍僱傭,庸耕者不得離開鄉邑。」

「我與敖到柳樹裡時,正好是朝食時間,裡中的男女都下田去了,吾等到了獵戶家門外,我透過窗縫,那裡監門果然在與獵戶之妻通姦……」

「敖說此事他來做就行,叫我看著外面,說著便藉我肩膀,一腳踹開了窗戶,跳了進去,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掛在腰間的拍髀,已不知何時在敖手中了!」

提及此事時,石依舊有些不敢置信。

黑夫微微頷首,他對兇犯為二人,一人站在屋外,一人躍入殺人的推斷,是完全正確的!

尉史安圃等不及了,立刻起身道:「昨天我便問過,那些庸耕者去了鄉中某裡幫忙收割稻穀,那個敖想必也在其中,我已讓幾個亭長帶人過去緝捕,我也立刻趕過去!」說著,便急吼吼地出門了。

樂催促道:「然後呢!」

「接下來的事,諸君都知道了,敖根本不是捉姦的樣子,他直接殺了裡監門,又追上獵戶之妻,將她捅死,而後就拿著裡監門的劍,還有一袋銅錢出來了……對了,還有兩個木獸夾。」

「還拿了獸夾?」

黑夫微微詫異,這一點他們之前是不知道的,獵戶家裡東西裝的亂七八糟,尤其是獸夾,更是做了許多,恐怕少了幾個,那獵戶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沒上報,真是個糊塗的老實人,只是不知道,兇犯敖拿獸夾做什麼?

樂繼續追問道:「敖事後是否告訴你,他為何要殺裡監門!」

石再度沉默了,似乎在猶豫,他曾經為了守護這個秘密,不惜一死。

黑夫立刻道:「石,你看好了,我左手擺著陶碗,碗內是水,待會還有稻飯。右手則是繼續行刑的竹條,選哪樣,看你。」

石有些怨恨地看著黑夫,他從昨天起就滴水未粘,又挨了一夜的鞭笞,此刻嘴唇龜裂,又渴又餓,精神也到了最虛弱的時刻。

在一番天人交戰後,石似乎還是屈服了,他選擇了水,在猛地喝了幾口後,頹唐地說道:「當時我也很是不解,但未聲張,等敖帶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後,向我下拜致歉,這才說出了真相。」

「原來他們這一眾楚人,一共十人,本來是聽聞秦國日子比楚國好,逃荒過來的,誰料卻無立足之地,只能給人做庸保,每逢有工程勞役,官府也優先徵召他們,先後有二人死於城旦。於是剩下的八人開始後悔來到秦國,想回楚國故鄉去。當初是敖將他們帶出來的,如今,他也想將眾人一個不剩地帶回去……」

樂拍案道:「原來是想做邦亡人!嘿,他以為我秦國與楚國一樣,是想進就能進,想出就能出的麼?二三子,立刻再派人去追上尉史,將此事告知他,就說那些庸耕者,一個不能放過!統統抓回來!」

邦亡,在戶籍制度嚴明的秦國,就是叛逃的同義詞,帶頭者會直接處死,其餘黥為城旦!

石道:「敖也知道此事不容易,於是便與眾人一起湊錢,賄賂了裡監門,請裡監門幫他們偽造驗、傳,好讓他們謊稱去做徭役,抵達邊境附近,再從山澤樹林裡匿逃。」

「裡監門得到的那兩千多錢,就是這麼來的!」樂連忙讓人記錄下來,又一個疑點被解開了。

黑夫這時候已經大體能猜到後面的劇情了:「但裡監門卻收了錢不辦事,亦或是害怕了,就決定向官府告發他們?」

石道:「不錯,敖也察覺到裡監門的意圖,於是就決定在他告發前,殺了他!」

黑夫有些奇怪地問道:「敖明明欺騙了你,讓你介入了一起殺人案件,你卻不怨恨他、告發他,昨日還妄圖自刎,保住敖的秘密,這又是為何?」

石昂起頭道:「敖當日與花豹搏殺,不惜落了一身傷,於我有救命之恩,我這條命是欠他的,他何時要用,何時拿去便是!何談什麼拖累不拖累的!」

「你不知道包庇殺人犯,是違背秦國律令?」

石大義凜然地說道:「小人卑賤,不懂律令,只懂做人的道理,那裡監門不守諾,該死,與人通姦,也該死。我寧違律令,不可違丈夫恩仇信義!」

「又是這該死的輕俠之義。」

樂罵了一句,黑夫知道,秦吏最痛恨的,就是這些輕俠之人。

但犯法就是犯法了,石將為此付出代價,他作為從犯,事後又不舉報,甚至有被捕後暴力抗法行為,當與殺人犯同罪,難逃一死!

「至於那敖,還有那些試圖邦亡入楚的庸耕者,也很快也會被尉史抓回來,我可聽說了,抓住一個邦亡人,賞七金呢!」

樂看向黑夫,笑道:「黑夫亭長,這次的賞金,我總算是有份了罷!」

樂這是在調侃前兩個黑夫得賞的案子,他老是來遲一步。

誰料此時,石卻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二位上吏,汝等若是以為,這樣就可以抓到敖等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你還有何隱瞞!」

「無他,只是當日敖殺了裡監門後,立刻有了新的法子,並邀我一同與他離開秦國。我深感其恩義,雖然不願意一同逃入楚國,卻也願助他一臂之力,眼看官吏在追查失刀者,就繼續掛著刀鞘,裡面插著那把劍,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汝等抓獲,黑夫亭長安陸天狗、破家滅門之名,果然不虛!小人敬畏佩服,無話可說。」

對於這兩個外號,黑夫是哭笑不得。

石繼續冷笑著道:「但既然我已被逮捕,敖定已得知消息,昨天就帶人走了!汝等現在去捉拿,已經晚了!」

「快說,敖要計畫如何逃走!」樂頓時色變,舉起竹棍就往石身上猛抽!

石這時候反倒死咬牙關,不管打的多狠,再不說了。

「難道說方才他的招供,是在故意為敖等人拖延時間不成?」黑夫恍然大悟,如此想來,這石昨夜意欲自殺時的剛烈,和今天的突然軟弱招供,就說得通了,這是個聰明仗義的輕俠壯士,可惜了。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滿頭大汗的尉史安圃皺著眉衝了進來。

「我半路遇到亭卒回報,說那些庸耕者並沒有去僱傭他們的地方!有人說他們走到半道就不見了蹤跡!」

「難道這群人打算徒步逃回楚國去?「

眾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安陸縣雖然和楚國挨著,可不管是往南還是往東,都要走幾十里路,沿途經過好幾個亭舍。一旦秦國官府發出緝捕令,遣輕騎銳車追擊,讓各亭舍搜捕山林,那八個人絕無安然逃脫之理!

就在這時,又有人倉皇地跑來告知道:「諸君,大事不好了!鄉裡的苑囿方向,起火了!」

「鄉中苑囿……」黑夫勃然色變,那不就是案發當日,他想去跑馬的地方麼?這麼說來,一切都變得通透了。

「不好!他們想劫馬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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