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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姬綰 -【縹緲·鬼面卷】《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19 PM     標題: 白姬綰 -【縹緲·鬼面卷】《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1-26 07:31 PM 編輯

【書名】:縹緲·提燈卷

【作者】:白姬綰

【內容簡介】:


  盛唐,長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間,陰陽交界處,有一座神秘虛無的縹緲閣。縹緲閣中,販賣奇珍異寶,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來其間。。。

  縹緲閣在哪裏?

  無緣者,擦肩難見;有緣者,千裏來尋。

  世間為何要有縹緲閣?

  眾生有了欲望,世間便有了縹緲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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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22 PM

第一折:《玉面狸》

001 報恩


    金秋十月,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

    清晨時分,元曜打開縹緲閣的大門,大門口放著一張梧桐葉,梧桐葉上擺放著三塊桂花糕,兩塊在下,一塊在上。

    一只花狸貓躲在柳樹后,偷偷地望著縹緲閣。

    元曜抬頭時,正好和花狸貓四目相對。

    花狸貓急忙縮了頭,它似乎很羞赧,飛快地跑了。

    “哎--”元曜想叫住花狸貓,但是花狸貓已經跑遠了。

    元曜追不上它,只好做罷。

    元曜望著三塊桂花糕,有些哭笑不得。

    三天前,元曜去西市瑞容齋買桂花糕,回縹緲閣的路上,一只花狸貓跟著他,眼睛盯著他手中的桂花糕。

    元曜猜想,花狸貓可能想吃桂花糕,就取了兩塊,放在干淨的樹葉上。

    花狸貓很開心地吃了。

    之后,一連三天,元曜早上打開縹緲閣的大門,都會看見一張梧桐葉,三塊桂花糕。饒是小書生呆頭呆腦,也能發現一只花狸貓躲在柳樹后面,探頭探腦地張望。不過,只要一對上元曜的眼神,花狸貓就會飛快地跑掉。

    元曜問白姬這是怎麼一回事,白姬道:“這是花狸貓在報恩呀,軒之給它吃了桂花糕,它也回送軒之桂花糕。”

    元曜拿著桂花糕走進縹緲閣,他覺得花狸貓天天來報恩,倒是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離奴穿戴整齊地走出來,看見桂花糕,撇嘴道:“那只花狸貓又來了?書呆子真笨,當時給它一條大鯉魚多好,現在就天天有大鯉魚吃了。”

    “離奴老弟,你這是什麼話?施恩豈能圖報?”

    想起了什麼,元曜對離奴道:“這只花狸貓天天來送桂花糕,小生頗為過意不去,想要叫住它,它又跑了。離奴老弟和它同為貓,可認識它?”

    離奴生氣地道:“不要把爺和不知從哪里來的野山貓相提並論!爺是干淨優雅的家貓,爺的祖上有高貴的血統,是貓中的貴族,爺如此高貴英俊,怎麼會認識鄙俗又丑陋的野山貓?!”

    元曜撓頭,“可是,看起來,離奴老弟你也很像野山貓呀。”

    離奴吼道:“那是你眼拙了!!”

    上午,縹緲閣中生意冷清,沒有客人。

    白姬閑得無聊,對元曜道:“軒之,去西市逛一逛吧。天氣也冷了,我要去添几件冬衣。軒之也可以買一件,這個月就不給你月錢了。”

    “好。”元曜道。

    離奴趕緊道:“主人,離奴也不要月錢了,您給離奴帶一頂漂亮的帽子回來吧。”

    白姬道:“離奴,你已經沒有月錢了,你這個月的月錢都已經買香魚干了。”

    離奴想了想,道:“那就用書呆子下個月的月錢給離奴買帽子。”

    白姬道:“可以。”

    元曜生氣地道:“白姬,離奴老弟,請不要不經小生的同意,就擅自預支小生的血汗錢!”

    白姬、元曜離開縹緲閣,來到西市。

    西市中店鋪林立,商賈繁華,鐵行、肉行、筆行、大衣行、藥行、秤行、絹行、麩行、魚店、酒肆林立,波斯、大食的商人穿著鮮艷的衣服在賣珠寶,高麗、扶桑的商人在大聲吆喝著賣藥材,一些走江湖的藝人在當街賣藝,許多人圍著觀看,十分熱鬧喧嘩。

    白姬、元曜走進一家遠近馳名的制衣鋪“蚨羽居”。

    “蚨羽居”里有衣裳成品,也可以定做。不過,几乎沒有女裝。在唐朝時,貴族王室的女子有家族專屬的裁縫,繡女,一般不會在外面買衣裳。平民女子大都精通女紅,自己穿的衣裳自己縫制,一般也不在外面買衣服。

    白姬執意定做几件女裝,“蚨羽居”的朱掌櫃只好把妻子叫出來,讓她和白姬細談布料與款式。

    元曜覺得定做麻煩,試了一件猞猁毛鑲邊的墨藍色長袍。這件長袍質地上好,厚實而柔軟,剪裁精良,優雅而合体。

    白姬左右端詳了一會儿,贊道:“軒之穿上這件袍子,倒是很精神。”

    小書生也很滿意,道:“那,小生就買它了。”

    朱掌櫃道:“這,這恐怕不妥。公子還是另外選一件吧。”

    元曜奇道:“為什麼?”

    朱掌櫃道:“這件袍子是波斯王子薩珊定做的,他今日就會來取。”

    元曜有些失望,“原來,是別人定做的。”

    白姬對朱掌櫃道:“那,你再做一件和這件袍子一模一樣的。到時候,我們來取。”

    朱掌櫃苦著臉道:“不可能一模一樣,這布料是薩珊王子拿來的,十分珍貴,店里沒有。”

    元曜道:“算了,不用麻煩了,小生重新再挑一件袍子好了。”

    白姬固執地道:“一定要這件。難得軒之能把一件袍子穿得沒有酸腐之氣。”

    元曜生氣地反駁道:“你這是什麼話?小生什麼時候酸腐了?!”

    白姬笑道:“我隨口一說,軒之不要生氣。”

    白姬坐在蚨羽居等波斯王子,元曜只好陪她等著。

    白姬一邊喝茶,一邊和朱掌櫃閑聊。她從朱掌櫃的口中打聽到,這位薩珊王子的漢名叫做蘇諒,他是薩珊王朝(1)的后裔。他的父親俾路斯是波斯的皇子,高宗時期來長安做質子,擔任右武衛將軍。后來,薩珊王朝滅亡了,俾路斯就一直留在長安了。俾路斯娶了一位李氏郡主,生下了蘇諒。蘇諒一半是波斯血統,一半是大唐血統。

    白姬喝完一杯茶時,蘇諒來到了“蚨羽居”。

    蘇諒身形魁梧,穿著一身金線滾邊繡西番蓮圖案的長袍。他約莫二十三、四歲,高鼻深目,粟色卷發,不似中土人。他的眸子是深碧色,仿佛兩潭寒水。

    白姬望了蘇諒一眼,微微一怔,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蘇諒看見白姬,面無表情,逕自走向朱掌櫃,道:“朱掌櫃,我來取衣服了。”

    朱掌櫃笑道:“小人替您送到府上去也就是了,還勞您親自來取。”

    蘇諒道:“沒什麼。反正順路。”

    蘇諒准備試穿袍子,看見袍子上鑲邊的猞猁毛,突然勃然大怒,“誰讓你用猞猁皮鑲邊了?!!”

    朱掌櫃一愣,賠笑道:“冬天穿的袍子,通常都用猞猁毛,狐毛鑲邊,更加暖和。”

    蘇諒瞪眼,一把抓住朱掌櫃的衣領,凶惡地道:“用人皮鑲邊,豈不是更保暖?”

    朱掌櫃賠笑道:“您說笑了。”

    蘇諒凶惡地道:“我沒說笑!把猞猁皮拆了,改用人皮滾邊!”

    朱掌櫃冷汗,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小人上哪儿去給您找人皮?”

    蘇諒問道:“這猞猁皮是誰送來的?”

    朱掌櫃答道:“前街做皮毛生意的王三,他家的猞猁皮,狐皮,虎皮都是西市中最好的。”

    蘇諒道:“把猞猁皮拆了。明天,我給你送一塊人皮來,改用它鑲邊。”

    人皮?!!朱掌櫃嚇得一頭冷汗,也只能道:“好。”

    蘇諒氣呼呼地丟下袍子,准備離去。

    白姬起身,攔住了蘇諒,“蘇公子請止步。”

    蘇諒低頭,望向白姬,“怎麼了?”

    白姬道:“我想向蘇公子買一塊布料。”

    “什麼布料?”

    “那件袍子的布料。”

    蘇諒咧齒一笑,道:“真是奇事,一向只賣東西的白姬也會向人買東西。”

    元曜一愣,這蘇諒認識白姬?

    白姬也笑了,“偶爾,也會買一買東西。”

    蘇諒道:“布料我還有。但是,價格很貴。”

    白姬笑道:“什麼價?說來聽聽。”

    蘇諒咧齒,眼中露出凶殘的光,“一張龍皮。”

    元曜心中一寒。

    白姬眼中閃過一道寒光,掩唇而笑,“哦,一張龍皮麼?我還以為,是一條野貓尾巴呢。”

    蘇諒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勃然大怒,“住口!”

    “哈哈,哈哈哈--”白姬哈哈大笑,憐憫地望著蘇諒。

    蘇諒十分憤怒,臉也漲的通紅,他惡狠狠地道:“龍妖,我就是把布料燒了,也不賣給你!”

    蘇諒氣呼呼地離開了。

    “嘻嘻。”白姬詭笑。

    “蚨羽居”外,一棵大槐樹后,一只花狸貓正探頭探腦地張望。

    因為蘇諒不賣布料,元曜另選了一件袍子,白姬、元曜付了銀子,離開了蚨羽居,去給離奴買帽子。

    元曜問道:“白姬,你認識這位波斯王子?”

    白姬道:“不認識。”

    “那,他怎麼會叫出你的名字,也知道你是非人?”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的問題,只是笑道:“這位‘波斯王子’很有趣。”

    元曜撇嘴道:“他看起來凶巴巴的,哪里有趣了?”

    白姬掩唇,笑道:“正因為凶巴巴的,踩一踩它的尾巴,才非常有趣呀。”

    元曜奇道:“他有尾巴?”

    白姬詭笑,“它沒有尾巴。”

    白姬、元曜經過一家毛皮店時,一個客人在叫店主:“王三--王三--,在不在?我家主人要定五張狐皮,要上好的。”

    一位虯髯漢子從內室走出來,應道:“好。沒問題。”

    白姬聽見了,想了想,轉身走進了毛皮店。元曜也跟了進去。

    毛皮店中充斥著一股腥臊的味道,元曜有些難受。

    王三看見白姬,笑著招呼,“快冬天了,這位姑娘買一張毛皮做大衣?我這里有上好的玄狐皮。”

    白姬四處掃了一眼,問道:“有沒有龍皮?”

    王三冷汗,笑道:“姑娘開什麼玩笑?世上哪來的龍?就算是有龍,剝了龍王的皮,那還不被天雷劈死?!”

    “沒有就好。”白姬道,她從衣袖里摸出兩張咒符,放在櫃台上,“看在這店里沒有龍皮的分上,送給你兩張符,貼在大門上,可保平安。”

    王三一愣,滿頭霧水,“什麼?!”

    “軒之,我們走。”白姬也不解釋,帶上元曜走了。

    元曜回頭一看,王三將兩張咒符揉成一團,扔了。

    元曜有些擔心,道:“白姬,王三好像把咒符扔了。”

    “隨他去吧。”白姬不以為意地道。

    白姬、元曜來到一家帽子鋪,冤家路窄,恰好看見蘇諒也在買帽子。

    蘇諒看見白姬,假裝沒看見,埋頭選他的帽子。

    白姬也沒有理會蘇諒,和元曜一起給離奴挑帽子。

    元曜偷眼向蘇諒望去,蘇諒買了七八頂帽子,大的,小的,繡花的,純色的,羽毛的,綢緞的,各種款式,各種風格。蘇諒付了銀子,讓伙計送到他的府上去,就走了。

    元曜不由得感嘆,道:“這波斯王子還真是喜歡帽子!”

    伙計笑道:“是啊,蘇公子有收集帽子的痴癖,每個月總會來買几頂帽子。他收集的帽子,比小店里的還多呢。”

    白姬問道:“從什麼時候起,蘇公子有收集帽子的癖好了?”

    伙計道:“三年前。以前,蘇公子都不曾來買過帽子。”

    白姬笑了。

    面對琳琅滿目的帽子,白姬拿不定主意,讓元曜給離奴挑一頂。元曜覺得離奴的腦袋也不大,就挑了一頂樓蘭風格的銀色小氈帽。付了銀子之后,白姬、元曜離開了。

    縹緲閣,大廳中。

    黑貓坐在貨架上,對著一面銅鏡,它的頭上扣著一頂銀色氈帽,帽子上的流蘇隨風飛舞。

    黑貓戴上白帽子,看上去有些怪異和滑稽。

    黑貓抖了抖胡子,道:“好丑……”

    元曜有些心虛,道:“不丑,不丑,離奴老弟戴上這頂小氈帽,看上去也很英俊。”

    黑貓發怒,道:“爺當然英俊!爺是說這頂帽子好丑!書呆子的眼光真差!!”

    元曜不敢反駁,吶吶地道:“離奴老弟不滿意這頂帽子,自己再去買一頂好了。”

    黑貓道:“算了。這帽子也不是爺戴,爺是打算送給一位朋友做禮物的爺戴不合適,它戴著說不定很合適。”

    “離奴老弟還有朋友?”元曜驚奇。從來到縹緲閣到現在,他從沒看見有什麼朋友來拜訪離奴。離奴唯一的親人就是玳瑁了,但是玳瑁難得來一次縹緲閣,而且它即使來了,它們也會吵架。

    離奴生氣地道:“爺看著像是人緣差到沒有朋友的人麼?!”

    元曜很想點頭說“像”,但是忍住了,改口問道:“離奴老弟的朋友姓甚名誰?住在哪里?怎麼從來不見它來縹緲閣玩?”

    離奴眼神一黯,道:“它叫阿黍,是爺小時候的玩伴。阿黍是一只玉面狸貓,它家住在爺家隔壁。不過,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自從它家搬走后,爺就再也沒見過它了,也不知道它現在在哪里。”

    元曜冷汗,道:“原來是記憶中的朋友……離奴老弟,你這不還是沒朋友麼?”

    “你才沒朋友!死書呆子!討厭!”黑貓撓了小書生一爪子,跑了。

    掌燈時分,白姬整理貨架,讓元曜去二樓倉庫中取香料和古董。元曜剛走到樓梯口,見離奴閃入了倉庫旁的雜物間。

    元曜很好奇,走到雜物間外,探頭望進去。

    橘色的燭火下,雜物間中的空地上,離奴正將銀色氈帽放入一個大箱子中。

    離奴側頭,看見元曜,道:“書呆子,你來的正好。這個箱子裝滿了,你替爺把它放上去。”

    元曜走進去,雜物間中除了一些雜物之外,就是十几口大箱子,箱子一個疊一個地堆著。

    離奴身邊的那一口箱子還沒蓋上,里面裝著很多頂帽子。

    元曜吃驚,道:“離奴老弟,你攢這麼多帽子做什麼?難道打算將來離開縹緲閣之后,開一家帽子鋪?”

    離奴瞪眼,道:“爺開帽子鋪干什麼?爺要開也是開賣香魚干的鋪子!”

    元曜好奇地道:“那,這些帽子……”

    離奴眼神一黯,道:“這些帽子是打算送給阿黍的。”

    元曜道:“就是你那位記憶中的朋友?”

    離奴點頭,心有所感,開始向元曜述說阿黍的事情。

    阿黍是離奴的童年玩伴,它家住在離奴家隔壁,它們常常在一起玩。

    阿黍是一只玉面狸貓,善化百形。它特別喜歡帽子,它戴上不同的帽子,就可以幻化成為不同的人,惟妙惟肖。離奴總會被逗樂,哈哈大笑。因為阿黍,離奴的童年充滿了快樂。

    然而,好景不長,阿黍的父親被仇人追殺,一家人只能逃亡。阿黍離開得非常匆忙,甚至都來不及和離奴道別。

    這一分別,就是千年,漫長的歲月,茫茫的人海,離奴和阿黍再也沒有見過面,也不知道它的消息。

    離奴遺憾地道:“當年,阿黍離開的那一天,恰好是它的生日,我給它准備了一頂漂亮的帽子,但卻沒有來得及送給它。”

    在漫長的歲月中,離奴偶爾也會想起阿黍,想起童年的快樂時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它養成了收集帽子的習慣,一年買一兩頂,不知不覺,它買的帽子也藏了几十個大箱子了。

    離奴笑了笑,道:“將來,哪一天遇見阿黍了,爺就把這些帽子都送給它。它一定會很高興。”

    元曜望著離奴的笑容,也笑了。原來,離奴也不是一直都那麼凶惡毒舌,蠻不講理,他也有溫柔善良的一面,也有真摯的友情,溫暖的回憶,美好的願望。

    元曜道:“離奴老弟,你為什麼不讓白姬替你實現再見到阿黍的願望?”

    離奴聞言,急忙跑到雜物間門口,探頭張望,確定白姬不在之后,才回頭對元曜揮舞拳頭,道:“書呆子,你要是把這件事告訴主人或者別人,爺就吃了你!”

    “為什麼?”元曜不解,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為什麼需要保密?

    離奴吼道:“爺可是貓軀一震,長安皆驚的離奴!爺不想讓主人和別人知道爺也會婆婆媽媽,多愁善感。”

    “離奴老弟,小生不覺得想見童年玩伴這種美好的願望是一件婆婆媽媽,多愁善感的事情。”

    “少羅嗦!爺覺得是就是!總之,今晚的事情,你不許對別人說一個字!”離奴威脅道。

    元曜只好道:“好,小生不說就是了。”

    離奴關上大箱子,指揮元曜放上去,然后和元曜出了雜物間,關上了門。

    元曜和離奴去倉庫取了香料和古董,拿到了大廳,幫白姬擺放貨物。貨物放好之后,三人各自去睡了。

    注釋:(1)薩珊王朝:又譯薩桑王朝(226年-651年)。薩珊王朝是古代波斯最后一個王朝。因為阿拉,伯帝國興起,以及王朝連續兩位國王被刺殺,薩珊王朝崩潰,波斯末代國王伊嗣埃三世的儿子俾路斯東逃至唐朝,任右武衛將軍,當時唐朝由唐高宗當朝。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24 PM

002 乞丐

    第二天早上,元曜洗漱完畢,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

    今天,大門口沒有放桂花糕,但是放了一匹布料。元曜拿起布料,顏色花紋很熟悉,入手的觸感也很熟悉,正是蘇諒做袍子的布料。

    元曜吃了一驚,蘇諒的布料怎麼會放在縹緲閣門口?他抬頭四望,目光與躲在大柳樹后的花狸貓對上。

    花狸貓十分羞澀,轉身跑了。

    難道是它拿來的?

    元曜拿著布料,不知道該怎麼辦。

    吃早飯的時候,元曜問白姬道:“花狸貓怎麼會有蘇公子的布料?”

    白姬尚未回答,離奴已經搶答道:“一定是偷的。”

    “偷的?”元曜一驚。

    白姬道:“即使是偷的,它也是為了向軒之報恩。”

    “這……這……”元曜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雖然花狸貓是出于善意,但是偷東西終歸不對。

    吃過早飯之后,元曜左思右想,決定去把布料送還給蘇諒。

    離奴撇嘴道:“書呆子真是多此一舉。”

    元曜道:“古語云,不義之財勿取。小生不能拿這布料。”

    白姬道:“軒之想去還,那就去還吧。”

    元曜出發去還布料了。

    蘇諒的住址很好打聽到,他住在西市附近的崇化坊。

    元曜一路向崇化坊走去,路上他不經意間回頭,總會看見一只花狸貓躲在樹后,悄悄地跟著他。

    欸?它又跟著他麼?!元曜想了想,決定和花狸貓說清楚。

    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元曜猛然回頭,花狸貓急忙縮回了大樹后。

    元曜知道花狸貓躲在大樹后,見左右無人,大聲道:“這位花狸貓,小生有一言想說。你的心意小生十分感激,你的厚禮小生也心領了,以后請不要再送禮物了,不然小生過意不去。如果不嫌棄,你可以來找小生喝茶聊天,化人形來可以,以貓形來也可以,我們交一個朋友。”

    大樹后面沒有回應。

    在元曜說第一句話時,花狸貓已經害羞得飛奔而去,根本沒有聽完元曜的話。

    元曜以為花狸貓聽見了,也就開心地走了。說不定,他可以和花狸貓成為好朋友。以后,大家熟了,花狸貓也許還會成為離奴的朋友。有了朋友,離奴就不會寂寞了。

    元曜來到蘇府時,蘇諒正帶著一干仆從要出門,看這牽鷹走狗的架勢,應該是去狩獵。

    元曜走上前去,對蘇諒道:“蘇公子止步,小生有事相告。”

    蘇諒側頭,倨傲地望了一眼元曜,道:“喲,是你呀。怎麼,龍妖還不死心,派你來買布料?”

    元曜道:“不是,小生是來送還布料的。不知道,這是不是蘇公子的布料?”

    元曜解開包袱,將布料遞給蘇諒。

    蘇諒一看,有些吃驚,他招了一名侍從過來,耳語了几句。侍從飛奔進蘇府,一盞茶時間之后出來了,神色驚惶,向蘇諒耳語了几句。

    蘇諒劍眉倒豎,瞪著元曜,勃然大怒:“好一個賊,居然敢入我府中行竊,偷走布料?!”

    元曜急忙分辯,道:“小生沒偷布料……”

    蘇諒將布匹扔在地上,怒道:“你沒有偷?那我的布料怎麼會在你手中?”

    元曜解釋道:“這是一位朋友送給小生的……”

    “原來,你小子還有同伙?!”蘇諒大怒,對仆從道:“還愣著干什麼?打他!給我狠狠地打他!”

    “是!”一干仆從得令,圍住小書生就打。

    元曜被揍了几拳,但覺眼冒金星,渾身酸痛。他抱著頭,試圖講理,“小生並未偷布料,你們怎麼可以不講道理就亂打人?!”

    蘇諒樂了,道:“拳頭就是道理!打的就是你!給我狠狠地打!哈哈哈--”

    元曜很生氣,掙扎著和蘇諒理論,“光天化日之下,你怎能不講道理地行凶傷人?”

    蘇諒掐腰狂笑:“我看你不順眼,就想揍你,你又能怎麼樣?哈哈哈--”

    仆從們的拳腳雨點般落在元曜的身上,頭上,打得他鼻青臉腫,氣得他渾身發抖,但是他也沒有辦法,只好抱了頭忍耐。

    過了一會儿,蘇諒看膩了小書生挨打,道:“唉,可惜打的不是那條龍妖。不過,打你一頓,也算是扇她一耳光了。我也解氣了。”

    蘇諒將馬頭調轉了一個方向,對眾仆從道:“走吧,還得去打獵呢。”

    “是。”眾仆從停了手,翻身上馬,跟著主子走了。

    元曜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那匹布料也扔在地上,被馬蹄踐踏之后,滿是灰土。

    蘇諒其實並不在乎這匹布料,他毆打小書生只是為了取樂,以及報昨天在“蚨羽居”被白姬取笑的仇。

    元曜十分生氣。他掙扎著爬起來,但是渾身散了架般地疼痛,根本爬不起來。

    突然,一棵大樹后跑出來一個鶉衣百結、蓬頭垢面的乞丐,他飛奔到元曜身邊,扶起了他。

    “多謝,多謝。”元曜心中一暖,感激地道。

    乞丐沒有說話。

    元曜抬頭向乞丐望去,頓時嚇了一跳。乞丐蓬亂的頭發下,長著一張毛茸茸的貓臉。

    這人怎麼會有一張貓臉?元曜暗自思忖。難道,他是那只一直跟著他的花狸貓?是的,一定是的,一定是那只花狸貓聽見了他的話,所以化作人形來與他相見。

    “你是……花狸貓?”元曜問乞丐。

    乞丐有一雙深碧色的眸子,他靜靜地注視著元曜,沒有做聲。

    元曜將沉默當做了默認,借著乞丐的攙扶站起身來,笑道:“太好了,你終于肯現身與小生相見了。”

    乞丐張開嘴,咿呀了一句什麼,說不出完整的話。

    啊,原來,它是一只啞巴貓?元曜心中有些悲傷,怪不得它如此靦腆害羞。

    元曜伸手,想摸乞丐的頭,以示安慰它,但是乞丐比元曜高了半個頭,他只好踮著腳去摸,笑道:“小生不介意花貓兄是啞巴。”

    “咿呀--”乞丐有些生氣,瞪了元曜一眼。

    元曜走了兩步,腿十分疼,滿頭是汗。

    乞丐見元曜走不動,蹲下了身,示意要背他。

    元曜道:“怎麼好意思讓花貓兄背小生?”

    乞丐不說話,直接把元曜背在了背上。

    元曜只好道:“既然如此,多謝花貓兄了。請帶小生回縹緲閣。”

    乞丐彎腰拾起占滿灰塵的布匹,遞給元曜。

    元曜遲疑了一下,也接了。怎麼說,這也是花狸貓的一番心意。

    乞丐不識路,元曜就給他指路,兩人來到了縹緲閣。

    縹緲閣中,離奴正倚著櫃台吃魚干,見一個乞丐背著元曜回來了,奇道:“書呆子,你怎麼了?好好地出去,怎麼頭破血流地回來了?”

    元曜道:“唉,別提了。那蘇諒蠻橫跋扈,小生去還布料,卻反被他打了一頓。”

    “嘿嘿!”離奴笑了,道:“如果書呆子給爺買三斤香魚干,爺就去替你狠揍那個蘇諒一頓。”

    “去!”元曜生氣地道,又問:“白姬在哪里?小生要向她告半天假,去看大夫。”

    離奴撇嘴,“書呆子又想偷懶。主人閑來無事,在后院彈琵琶呢。”

    元曜從乞丐背上下來,道了一句,“有勞花貓兄攙扶小生去后院。”

    乞丐點頭。

    離奴望了一眼乞丐,仍舊吃他的魚干。

    草色染金,蛺蝶飛舞。白姬坐在后院的草地上彈琵琶,音符從撥子上流瀉而出,珠圓玉潤,非常悅耳。

    白姬抬頭,看見元曜和乞丐,停下了彈琵琶。她望著傷痕累累的元曜,笑了,“喲,讓我猜猜,軒之是被蘇諒打了嗎?”

    元曜道:“那蘇諒蠻不講理,讓仆從毆打小生。”

    “嘻嘻。”白姬笑了,道:“如果軒之和我結下‘因果’,我會讓蘇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去!”元曜生氣地道:“因為仇恨、報復之類的事情和你結下‘因果’的人,基本都沒有好下場!別想誆小生誤入歧途!小生即使想報復蘇諒,也是去衙門和他理論!”

    “嘻嘻!”白姬詭笑。

    白姬抬頭望向乞丐,問道:“這位是誰?”

    “伊呀呀--”乞丐想說話,但是卻說不出來。

    元曜替乞丐回答,“這位是花貓兄。就是天天來給小生送桂花糕的那位花狸貓。”

    “嘻嘻。”白姬笑了,用撥子撥出一串清泠泠的琵琶音,道:“能夠踏入縹緲閣,就是有緣人。只要心之所想,即使不能說出話語,也可以實現一切願望。”

    乞丐聞言,身軀一顫,深碧色的眼眸中情緒起伏。他想抬步走向白姬,但是又有一些猶豫。最終,他還是沒有走向白姬。

    白姬饒有興趣地望了一眼乞丐,繼續彈她的琵琶。

    元曜向白姬告假,打算去看大夫。白姬見元曜傷得很重,行走不便,就讓離奴去請大夫來縹緲閣。

    元曜躺在二樓白姬的房間中,等著大夫來醫治。

    不多時,一名老大夫來到縹緲閣,給元曜檢查了一番,說是皮外傷,沒有大礙,還開了几副治外傷的藥方。

    老大夫開完方子,閑坐著等奉茶時,說起了他今早去看診的一位病人,“今早老夫被叫去給西市王記皮貨店的王三看診,他也是皮外傷,不過比元公子的傷要嚇人得多。他也不知道是得罪誰了,背上的一大塊皮被人揭了去,鮮血淋漓,筋肉盡現,饒是老夫見多了傷患,也悚得頭皮發麻。”

    元曜吃了一驚,道:“是誰這麼殘忍?對王三做下這等事情?”

    老大夫捻著胡子道:“王三痛得死去活來,神志不清,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他家娘子嚇得要死,哭著說是貓妖作祟,因為她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了几聲特別瘆人的貓叫,好像就在枕邊。”

    “可憐的王三……”白姬嘆道。

    離奴端上香茶,奉給老大夫。

    老大夫接過了茶,道:“是啊,很可憐呢。饒是王三身强力壯,還能養好,也得受一陣子苦了。依老夫之見,這妖妖鬼鬼之中,貓妖最討人嫌,它們心性陰邪,既記仇恨,又小心眼,還愛給人添亂。”

    老大夫正准備喝茶,離奴冷哼一聲,一把搶過了茶杯,放回托盤里,氣呼呼地去了。

    “噗。”白姬、元曜偷偷地笑了。

    老大夫一頭霧水,道:“這位小僮怎麼不給老夫喝茶?”

    白姬笑著解釋道:“想是沏錯了茶,他去換了。招待您,得用上等的茶葉,才是禮數。”

    老大夫笑道:“其實,不用太麻煩,老夫一向都飲粗茶。”

    “不麻煩,您先坐一會儿。”料定離奴不會給老大夫送茶來,白姬自己下去拿茶了。

    老大夫望著白姬離去的身影,捻須而笑。

    元曜覺得枕頭下有什麼東西,硌得他的脖子很不舒服,摸出來一看,是一只小孩子干枯的斷手。

    元曜頭皮發麻,心中驚悚,但是又怕老大夫看見,鬧到官府去,悄悄地扯出衣袖中的手帕包了,趁老大夫還轉頭望著門外時,他忍著疼痛,探出身,把斷手往床底下扔去。

    老大夫回頭,捻須笑道:“后生真是好福氣,娶了這麼一位美麗賢淑的娘子。”

    元曜聞言,一時間沒撐穩身形,滾落下床。

    元曜坐在地上,面紅耳赤地擺手,道:“不,不,白姬不是小生的娘子!小生還沒有成親呢!”

    老大夫奇怪地道:“后生,你不痛麼?”

    元曜渾身是傷,又摔倒在地上,但是因為心情激動,急于解釋,渾然不覺得疼痛。經老大夫提醒,難耐的疼痛才如蚯蚓一般爬上了元曜的神經,他忍不住嚎道:“哎喲喲,痛死小生了,痛死小生了--”

    老大夫一頭冷汗,這縹緲閣里的人怎麼都這麼奇怪?!

    老大夫喝完茶之后,告辭走了。

    那名乞丐不願意離開,留在縹緲閣不肯走。白姬沒有趕他走,離奴也沒管他,小書生也覺得花狸貓在縹緲閣住兩天也沒關系。

    乞丐在后院梳洗了一番,他穿的衣服又髒又破,只好扔了。元曜有些奇怪,離奴從來不換衣裳,這花狸貓怎麼還要換衣裳?元曜把自己的新袍子拿出來,給乞丐穿上。

    乞丐穿戴整齊地出來,遠遠看去,倒也是一名魁梧健朗的男儿。只是,只能遠看,不能近觀,他的貓容太詭異了。

    元曜有些奇怪,離奴變貓的時候是貓,變人的時候是人,這花狸貓莫不是法术不精,才會變出一個半人半貓的奇怪模樣?

    吃晚飯時,縹緲閣新添了一副碗筷,白姬、元曜、離奴、乞丐坐在廊檐下吃飯。

    白姬抱怨元曜將她新得到的猿猴手臂扔到了床底下,元曜解釋說這種東西太嚇人了,還是藏在床底比較好。白姬不高興,決定以后即使元曜病得快死掉,也不再借床給他養病了。

    乞丐不知道是太餓了,還是本來胃口就很好,他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地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白姬、元曜、離奴看著乞丐吃東西,舉著的筷子落不下去。

    白姬望了一眼結滿桃子的緋桃樹,飄了過去,“唔,我去吃桃子吧。”

    離奴起身,跑去廚房,“爺去吃香魚干。”

    元曜沒有吃的,只好留下,笑道:“花貓兄的胃口真好……”

    “咿呀--”乞丐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繼續胡吃海喝。

    晚上,元曜和乞丐睡在大廳中。

    元曜睡得很熟,發出輕微的鼾聲,乞丐卻睡不著,他站起身,走到貨架邊,站在一面銅鏡前。

    月光下,乞丐看著鏡子里的貓臉,忍不住掩面而泣。

    第二天早上,元曜起床了,乞丐還在睡。

    元曜沒有吵醒他,自己去打開縹緲閣的大門。大門打開的瞬間,元曜嚇了一跳,門口橫七豎八地躺著七、八個壯漢,不知道被誰打得鼻青臉腫,昏迷不醒。他們的服飾很眼熟,正是蘇諒的侍從。昨天上午,正是他們打了小書生。

    元曜抬頭望向大柳樹,一只花狸貓正探頭探腦地張望。一對上元曜的眼神,它又害羞地跑了。

    “呃?!”元曜大吃一驚,昨天背他回來的乞丐不是花狸貓?

    這些人是花狸貓丟來的嗎?元曜心中暗暗叫苦。

    恰在這時,壯漢中的一人醒過來了,揉著眼睛坐起身。

    “砰!”元曜急忙關了大門,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隔著大門,元曜隱約聽見壯漢醒來之后,在拍醒同伴,“快醒醒,我們怎麼會在這里?”

    “咦?這是哪里?哎喲喲,老子的鼻子好痛!”

    “他娘的,俺的腰好像折了,昨晚是哪個兔崽子從背后一悶棍,把俺給打暈了?!”

    “老子昨晚也被人偷襲了!”

    “可惡,要是讓爺知道是誰,爺要他好看!”

    元曜提心吊膽,害怕壯漢們闖進縹緲閣,但門外的眾人好像沒有看見縹緲閣,七嘴八舌地抱怨了一番,互相攙扶著走了。

    “呼--”元曜松了一口氣。

    元曜走到寢具邊,望著熟睡的乞丐。如果他不是花狸貓,那他是誰?為什麼長著一張貓臉?

    乞丐毛茸茸的貓臉看上去像是一張面具,元曜忍不住伸手去扯他的胡子,看是不是面具。

    “咿呀--”乞丐吃痛,一下子驚醒。他看見小書生扯他的胡子,有些生氣,瞪著小書生。

    元曜尷尬地道:“小生……小生只是想知道兄台是不是戴著面具……”

    “咿呀呀--”乞丐生氣地揮拳,似乎在說:你才戴面具!

    元曜道:“小生知道這麼問有些失禮,但是小生實在有些好奇,兄台為什麼長了一張貓臉?”

    乞丐聞言,眼神一黯,用被子蒙了頭,轉身背對著元曜。

    “嗚嗚嗚--”乞丐渾身戰栗,悲傷地哭泣。

    “兄台,你別哭了,小生不問你就是了。”元曜心軟,看不得人哭。

    “嗚嗚嗚--”乞丐哭得更厲害了。

    元曜也沒辦法,安慰了乞丐几句,就自去后院梳洗了。

    吃過早飯,趁乞丐坐在后院發呆時,元曜偷偷地問白姬道:“你早知道那位乞丐兄不是花狸貓,對嗎?”

    白姬點頭,“是啊。他明明是人嘛。”

    “你怎麼不早告訴小生?”

    “軒之又沒問。”

    “他為什麼長了一張貓臉?”

    “我怎麼知道?”白姬攤手,隨即詭異地笑了,“比起他為什麼長了一張貓臉,我倒是更好奇他為什麼能夠踏進縹緲閣。”

    就在這時,乞丐來到了白姬、元曜面前。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他用深碧色的眼眸望著白姬,以嘶啞的聲音吃力地道:“願……望……”

    他說出這兩個字時,仿佛撕裂了喉嚨,非常吃力,甚至連嘴角都涌出了鮮血。

    白姬笑了,“什麼願望?”

    乞丐掏出一把匕首,寒光閃閃。他用匕首沿著自己的額頭,臉頰,下巴划了一個圈,鮮血滴落。他扔下匕首,用手摳住額頭的創口,沿著匕首划下的線,生生地撕開了貓臉。揭開貓臉皮,下面是赤/裸裸的血肉。

    “咿呀--咿呀呀--”乞丐痛得哀號起來,撕心裂肺。

    “咯咯--”元曜嚇得牙齒打顫,險些暈厥過去。

    然而,不到半盞茶時間,乞丐臉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皮膚粉紅,細毛生出,又長成了一張貓臉。

    乞丐的手上還拿著一張血淋淋的貓臉皮。

    元曜驚愕地張大了嘴,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乞丐悲哀地望著白姬。

    白姬詭異地笑了,“原來,是中了咒术。你的願望,是讓我還原你的臉麼?”

    乞丐點頭。

    白姬走到乞丐身邊,靠近他的臉,翕動鼻翼,道:“是狸貓的咒术,充滿怨恨的咒术。”

    乞丐望著白姬,喉嚨里發出咿呀聲。

    白姬笑了,“不必擔心。在縹緲閣中,任何願望都能夠被實現。”

    兩行熱淚滑落乞丐的臉,他手中的貓臉皮掉在了地上。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25 PM

003 玉面

    白姬帶元曜去二樓倉庫,她要尋找記載咒术的古籍。找了大約半個時辰,白姬才從一個木箱底下翻出一卷羊皮卷。

    元曜偷眼望去,羊皮卷上的文字像是亂爬的蚯蚓,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

    “這是什麼地方的文字?”元曜問道。

    白姬笑道:“西域以西的國度,黑巫术盛行的永夜之鄉。”

    元曜撓頭,不知道是哪里。他想要細問,白姬已經拿著羊皮卷飄走了。

    白姬坐在櫃台后面翻看羊皮卷,羊皮卷很長,展開几乎有一米半。羊皮卷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蚯蚓文,還有一些圖案。

    白姬似乎在找什麼,專心致志,沉溺其中。

    乞丐坐在后院發呆,離奴買魚去了,元曜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心不在焉。

    “啊哈,終于找到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白姬發出一聲歡呼,她看了一會儿,又自言自語,“唔,材料有些難找齊……”

    白姬望了一眼神游天外的小書生,眼珠一轉,紅唇挑起一抹笑,“軒之,今天花狸貓送來了什麼報恩的禮物?”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道:“哎,別提了,它把昨天在蘇府門前揍小生的九條大漢給丟在門口了,真是嚇死小生了。”

    白姬沉吟了一下,道:“那明天,躺在門口的,恐怕就是蘇諒了。”

    元曜聞言,嚇了一跳,“千万不要。那蘇諒來了,指不定又鬧出什麼亂子!”

    昨天,小書生挨了打,心中雖然很氣憤,但是冷靜下來一想,這件事終歸是花狸貓不對在先,它不該去偷蘇諒的布料。他挨了一頓打,也算是代替花狸貓受了懲罰,也不打算再和蘇諒糾纏下去,只盼事情就此了結了。如果,花狸貓再去打蘇諒一頓,丟來縹緲閣前,只怕自此冤冤相報,不得安寧。

    “白姬,你有什麼辦法讓花狸貓不要再報恩了?它的好意,小生心領了。”

    “嘻嘻。”白姬笑了,“辦法倒是有一個,可以讓花狸貓明天不送蘇諒來。”

    “什麼辦法?”元曜問道。

    白姬提起紫毫,蘸飽墨汁,飛快地在一張紙上寫了一些字。元曜還未來得及看清楚,白姬已經折好了紙,放入一個信封中。她點燃蠟燭,滴蠟封死了信封。

    白姬把毛筆遞給元曜,笑道:“軒之,在信封上寫几個字吧。”

    元曜接過毛筆,疑惑地道:“信里寫的是什麼?你要小生寫什麼字?”

    白姬跳過了元曜的第一個問題,直接回答他的第二個問題,“寫上‘玉鬼公主啟,元曜拜上’。”

    元曜疑惑,“誰是玉鬼公主?”

    白姬笑道:“花狸貓呀。”

    元曜張大了嘴,“那只花狸貓是一位公主?”

    白姬笑道:“是呀,它不是狸貓,是猞猁。玉鬼公主是猞猁族中最……咳咳,最有趣的一位公主。看起來,玉鬼公主似乎很喜歡軒之,說不定會讓軒之去做猞猁族的駙馬呢。”

    “去!不要胡說!”元曜生氣地道,他提筆在信封上寫下了‘玉鬼公主啟,元曜拜上’,還是有些疑惑,“白姬,你在信中寫了什麼?”

    白姬掩唇笑道:“沒什麼,只是一些讓玉鬼公主明天不要把蘇諒丟來縹緲閣的話罷了。”

    “哦。”元曜放心了。

    白姬把信封放在了縹緲閣外面的台階上。

    元曜不放心,一盞茶時間過后,出去看了一下。

    信已經不在了。

    難道,那位玉鬼公主一直潛伏在縹緲閣外面?!

    元曜也不知道該懸一顆心,還是該松一口氣。

    元曜走回縹緲閣,朝坐在櫃台后的白姬走去,想問一問玉鬼公主的事情。

    白姬猛地抬起頭,一張毛茸茸的貓臉赫然映入元曜的眼簾,貓眸中發出幽森的碧光,獠牙尖利如鐮刀。

    “白姬……變貓妖了……”元曜嚇得眼前一黑,砰地倒地。

    “哎,軒之,你怎麼了?”白姬摘下戴在臉上的一張猙獰的貓臉面具,--這是她剛用乞丐扒下的貓臉皮做的面具,疑惑地道:“我只是想讓你看一看這狸貓面具做得好不好,你怎麼倒下了?”

    元曜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白姬只好叫來乞丐,一起把元曜拖進里間。

    元曜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里間。他剛側過頭,又是一張貓臉映入眼簾,漆黑的毛,碧瞳森森。

    元曜嚇得一個激靈,抓起手邊的雞毛撣子就打:“貓妖退散!退散!!”

    黑貓靈巧地躍起,躲開了雞毛撣子,順勢一爪子撓向元曜,“死書呆子,你不想活了?竟然連爺也敢打?!”

    元曜這才看清是離奴,他捂著疼得發燙的臉,眼淚汪汪,“離奴老弟,大白天的,你不去做飯,蹲在小生的頭邊盯著小生干什麼?對了,小生剛才好像看見白姬變貓妖了,長了一張凶惡的貓臉……”

    離奴解釋道:“主人在做狸貓面具,書呆子膽小,自己嚇暈了。”

    元曜松了一口氣,“呼,原來是這樣。”

    離奴在元曜眼前走了一圈,問道:“書呆子,好看嗎?”

    元曜奇道:“什麼好看?”

    離奴笑道:“帽子。爺戴這一頂帽子好看嗎?你的眼光太差,爺今天特意繞去帽子鋪又買了一頂。”

    元曜定睛望去,才發現黑貓的頭上扣了一頂西域風格的純黑色小圓帽。黑貓戴上黑帽子,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元曜道:“感覺離奴老弟不像是戴了一頂帽子,倒像是少了兩只耳朵。”

    “你才少了兩只耳朵!”黑貓拉長了臉,撓了小書生一爪子,氣呼呼地跑了。

    因為昨天乞丐的食欲很好,几乎卷走了所有的飯菜,讓白姬、元曜、離奴都沒能吃。離奴今天就做了許多菜,也多煮了一鍋飯,菜肴擺滿了桌案。

    沒想到,今天乞丐心情憂郁,胃口不佳,只吃了半碗飯,夾了兩筷子菜,就放下了飯碗,繼續發呆去了。白姬、元曜、離奴為了不浪費食物,只好拼命地吃,撐得要死。

    秋月如盤,寒蛩微鳴。

    乞丐早早地睡了。

    因為晚飯吃得太多,白姬、元曜、離奴沒有絲毫睡意,一起坐在后院賞月。黑貓捧著圓滾滾的肚子,在草叢中翻過來,滾過去。

    白姬拿了一件連頭的白色斗篷,打算出去散步消食。元曜也想去散步消食,央求白姬帶他一起去,白姬答應了。

    白姬、元曜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夜風呼嘯而過,落葉飛舞。

    走到一條兩邊都是圍牆的街道時,白姬突然停住了腳步,白色的斗篷隨風翻飛,“軒之,有人跟著我們。”

    元曜回頭,身后空蕩而寂靜,沒有看見什麼人。

    元曜道:“哪有人?即使有什麼,也是一兩只偶爾飄過的孤魂野鬼吧。”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噓,軒之,你聽,有很多腳步聲。”

    元曜側耳一聽,除了風聲,什麼也沒聽見。

    元曜苦著臉道:“白姬,今天小生已經被你嚇暈一次了,你就不要再嚇唬小生了,讓小生安心地散個步,消個食,好不好?”

    白姬道:“如果想要安心,軒之最好不要抬頭看兩邊。”

    元曜抬頭向兩邊一望,頓時頭皮炸裂開來。道路兩邊的大樹上,圍牆上,有几百雙碧幽幽的眸子在黑暗中注視著他,陰森而凶殘。

    “喵嗚--喵嗚嗚--嗚嗚--”突然,沒有任何征兆的,夜空中響起了無數凄厲而凶惡的貓叫,像是嬰儿在夜哭,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刺痛了白姬、元曜的耳朵。

    “怎麼這麼多野貓?”元曜倒吸一口涼氣。

    “不知道。”白姬睨目望去,淡淡地道:“好像,以前從沒見過這些野貓。”

    樹上的,圍牆上的野貓無聲無息地跳下地,密密麻麻一片,約莫有几百只,它們潮水般包圍了白姬、元曜。野貓們有的衝著元曜凄厲地嚎叫,有的發出嗚嗚的聲音,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和爪子。

    為首的一只獨眼麻花貓凶惡咧齒,嗚嗚地低吼。看樣子,來者不善。

    元曜比較遲鈍,沒有看出野貓的殺機,道:“這些野貓一定是餓了,才叫得這麼厲害,它們跟著我們是來要魚干吃的嗎?”

    白姬道:“唔,軒之拿出几吊錢,給它們買魚干吧。”

    元曜摸了摸衣袖,只有三文錢,道:“小生的錢不夠買那麼多魚干……白姬,你給吧。”

    白姬道:“一只貓給一文錢嗎?”

    “一只貓給三文錢吧,一文錢買的魚干哪里夠吃?”

    白姬笑道,“就聽軒之的。”

    大群野貓漸漸逼近,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利齒如刀。

    白姬掀下風帽,從衣袖中拿出一只木盒,她打開木盒,一顆巴掌大小的透明水球浮上了半空。白姬紅唇微啟,吹出了一口寒氣,水珠中嘩啦啦地滾下洪水,一波一波地衝向圍逼而上的野貓。

    凶惡的野貓們一看見水,頓時懵了,氣勢全無,四散奔逃。但是,它們跑不過洪水,一只一只全被淹沒了。

    這時候,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地上的洪水自發形成大大小小几百個水球,每一個水球里都困著一只貓,貓腦袋留在外面,身子陷在水球里。大大小小的水球滾來滾去,也不跌散成水,只苦了一群貓彼此撞來撞去,喵喵地叫。

    元曜冷汗,“白姬,你干什麼?”

    白姬道:“軒之沒看出來,這群野貓想襲擊我們嗎?”

    元曜撓頭,“有嗎?小生沒看出來。”

    雖然這些野貓看起來很凶惡,但是遲鈍的元曜卻沒看出它們的惡意,還以為它們只是餓了。

    白姬走向那只獨眼麻花貓,一腳踏進水球中,踩住了它的脖子。

    獨眼貓哀嚎起來:“大仙饒命……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請大仙饒了我和兄弟們……”

    白姬冷冷地道:“以前,從沒在長安城見過你們。你叫什麼名字?從哪里來的?為什麼要襲擊我和軒之?”

    獨眼貓道:“這話說起來就長了。小的姓張,父母沒有給起名字,因為生了一身麻花,道上的朋友就叫小的張麻子。小的祖籍在滄州,出生在青州,后來因為生活所迫,落草為寇,偶爾帶著兄弟們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當。今年,青州、齊州大旱,顆粒無收,小的和兄弟們混不下去了,聽說長安富饒繁華,遍地是金,就來見個世面,也謀一條生路。”

    話嘮的獨眼貓說到這里就住了嘴,不再說了。

    白姬重復了一遍獨眼貓避而不答的問題,“為什麼要襲擊我和軒之?”

    獨眼貓道:“大旱起來,可真要命,毒辣辣的日頭,曬得大地裂開,人獸都得褪一層皮……”

    見獨眼貓有意回避問題,白姬移動腳,把獨眼貓的頭踩進了水里,道:“既然剛從大旱的地方來,你就多喝一點儿水吧。”

    獨眼貓在水中拼命地掙扎,几乎窒息。

    元曜有些氣憤白姬的作為,要去阻止,獨眼貓已經掙扎出水中,嚎道:“大仙饒命,大仙饒命,小的說就是了!是玉面狸,是那該死的玉面狸讓小的來偷襲這位元公子,說是殺了元公子,它就把一座大祠堂讓給小的和兄弟們容身,還供給我們水食。小的初來乍到長安,人生地不熟,又帶著這麼多等吃飯的兄弟們,實在是沒有辦法。那玉面狸給小的看了元公子的畫像,讓小的潛伏在光德坊附近逮元公子,不成想元公子竟是金身羅漢下凡,還帶著一位大仙護法。那殺千刀的玉面狸,也不說清楚,這不是把小的往火坑里推嗎?”

    元曜冷汗,這只獨眼貓怎麼一口油腔滑調的江湖腔,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原來是他!”白姬眼中閃過一抹寒光,如同刀鋒。

    “誰?誰是玉面狸?”元曜問道。

    “蘇諒。”白姬道。

    “蘇諒?小生和他並沒有大仇大怨,他為什麼要害小生?”

    白姬道:“貓妖小心眼,愛記仇恨。咳咳,不要讓離奴聽到,它會不高興的。也許,軒之自己不覺得,但是蘇諒卻恨上軒之了。”

    話嘮的獨眼貓插嘴道:“哪里,哪里,小的們就從不小心眼,記仇恨,我們道上的朋友都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大仙,你就饒了小的和兄弟們一命吧,我們一定不記仇,只記恩。”

    白姬笑眯眯地道:“饒了你們可以。不過,軒之說了,一只貓給三文錢。所以,你們每人留下三文錢,就可以走了。”

    眾貓瞪向元曜,眼神像看一個打劫的山賊。

    元曜苦著臉對白姬道:“小生說的是你給每一只貓三文錢,不是每一只貓給你三文錢。”

    白姬笑道:“不都是一只貓三文錢麼?”

    元曜道:“這其中,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張麻子和它的兄弟們只好每人留下三文錢,才脫了身。

    白姬望著地上的一大堆開元通寶,心情愉快,哈哈大笑。

    元曜苦著臉站在一邊,忍受著眾貓的白眼。

    白姬對張麻子道:“長安城中,千妖百鬼伏聚,不比青州,這里可不允許打家劫舍,這里有這里的規矩和禁忌。你明白嗎?”

    這條龍妖怎麼好意思說?她自己不是正在干打劫的勾當麼?元曜暗暗腹誹。

    獨眼貓道:“明白一點儿。不過,不打劫,小的和兄弟們沒法糊口。”

    元曜道:“你們可以去找一些正經事做,養活自己。”

    獨眼貓道:“不瞞您說,我們都好吃懶做,不愛干活。”

    “呃。”元曜閉嘴了。

    白姬提議道:“不如,去打劫蘇府吧。”

    獨眼貓瞪眼,“蘇府?打劫那殺千刀的玉面狸?”

    白姬笑道:“沒錯。玉面狸藏了很多頂珍貴的帽子,你們劫了他的帽子,去賣了換銀兩,一定能賺一大筆。”

    獨眼貓有些猶豫,“那玉面狸很厲害,聽說它善化百形……惹惱了它,小的和兄弟們都會遭殃……”

    白姬嘻嘻詭笑,陰森地盯著獨眼貓,“惹惱了我,你會更遭殃喲。”

    白姬連恐嚇帶利誘,張麻子答應去打劫蘇諒了。

    張麻子帶著一群貓兄弟,踏著月色走向蘇府。

    白姬愉快地站起身,指揮元曜用袍子兜了開元通寶,一起回縹緲閣。

    元曜兜著銅錢,邁著沉重的步伐,跟在身輕如燕的白姬身后。月色如此美麗,他卻万分苦惱,這下子和蘇諒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離奴還在后院的草叢中翻滾,白姬、元曜各自去睡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26 PM

004 妖术

    第二天一早,元曜打開縹緲閣的大門,地上放了一個大包袱。

    元曜抬頭望向柳樹下,花狸貓也在探頭望他。它一對上元曜的眼睛,又羞澀地跑了。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他低頭望著地上的大包袱,心中發愁。這一次,它又送來了什麼?桂花糕?布匹?不管怎樣,幸好沒送蘇諒來。看來,白姬那封信還是有效果的。

    元曜把大包袱拿進縹緲閣,放在櫃台上,打開。包袱里有大大小小十余個油紙小包,最上面放著一封信。

    元曜見信封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寫著“元公子親啟,玉鬼拜上”,也就打開了信封,抽出了信。

    這位玉鬼公主似乎不太擅長也很討厭寫字,信上沒有用敬語,也沒有文士慣用的連篇累牘的鋪陳,只赤、裸裸地寫了一句話:“找不到千年僵屍褪下的皮。見諒。”

    信的落款處沒有署名,只拍了一個梅花形的墨色、貓爪。

    千年僵屍褪下的皮?!元曜覺得眼前一陣暈眩,急忙去翻看油紙包。每一個油紙包上都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了字。

    “蜥蜴的黏液。二兩。”

    “蜈蚣的脊髓。六錢。”

    “蝕骨花的花粉。半斤。”

    “死嬰的臍帶。三條。”

    ……

    元曜一包一包翻看過去,頭皮發麻,雙手發抖。

    這一定是白姬干的!她昨天寫給猞猁公主的信,一定是叫它去找這些稀奇古怪的可怕東西!元曜心中發苦,跑出門去找花狸貓,想把東西還給它,但花狸貓早已不知所蹤。

    吃早飯的時候,因為花狸貓找來了白姬需要的東西,她十分開心,笑道:“哈哈,我真喜歡玉鬼公主……”

    離奴撇嘴,道:“主人,縹緲閣中有離奴就夠了,你可不能養兩只貓。離奴討厭那只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野山貓。”

    元曜道:“離奴老弟放心,你的賣身契還有几千年,她舍不得再花銀子去雇一只貓使喚。”

    白姬撫摸黑貓的頭,笑道:“不要聽軒之胡說。我不養別的貓,是因為我最喜歡離奴呀。”

    黑貓高興地道:“離奴也最喜歡主人,最討厭書呆子。”

    元曜道:“離奴老弟,后面那一句可以不必說出口。”

    乞丐望著白姬和黑貓的親昵模樣,突然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白姬、元曜、離奴轉頭望向乞丐,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元曜猜測乞丐傷心是因為看見了變成黑貓的離奴,想起了自己的貓臉。他安慰他道:“兄台不要傷心,無論你中了什麼咒术,白姬都會幫你恢復原樣。”

    白姬道:“嗯,雖然還差了一種材料,不過我知道哪里能夠找到。不必擔心,走進縹緲閣的人,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

    離奴道:“其實,長了貓臉也沒有什麼不好。”

    乞丐又嚎啕大哭。

    白姬、元曜瞪了離奴一眼,離奴不做聲了。

    白姬對離奴道:“你去平康坊,入餓鬼道見鬼王,說借三兩他褪下的皮。”

    離奴撇嘴,道:“鬼王不是好東西,他一直覬覦縹緲閣的寶物,見主人有求于他,一定會提出苛刻的條件。”

    白姬道:“我知道,但是必須去找他。放眼長安,‘千年僵屍褪下的皮’只能去他那里找了。”

    離奴道:“好吧。離奴去問問。”

    吃過早飯,離奴去了平康坊。

    陽光明媚,秋高氣爽。白姬坐在櫃台后擺弄玉鬼公主送來的東西。元曜在擦貨架上的灰塵。乞丐坐在后院發呆。

    元曜不高興地對白姬道:“你怎麼能不經小生的同意,就以小生的名義讓猞猁公主去找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白姬笑道:“軒之不要生氣。我這麼做,也是為了盡早實現客人的願望。讓客人恢復人臉,不也是軒之希望的事情麼?”

    元曜望著櫃台上的大包小包,頭皮發麻,“你要用這些東西讓貓臉的兄台恢復人臉?”

    白姬點頭,“是。他中的是一種惡毒的黑巫术,需要熬煮巫藥才能解咒。”

    突然,一個人闖進了縹緲閣,氣勢洶洶。

    元曜側頭望去,竟是蘇諒。

    蘇諒的臉上有几條抓痕,衣衫也有些破損,像是剛和誰大戰了一場。他大步走向櫃台,狠狠地拍桌,神色憤怒:“龍妖,你居然挑唆張麻子,讓它和那群野貓劫走了我珍藏的帽子?!”

    白姬望著蘇諒,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它們已經得手了嗎?”

    蘇諒咬牙切齒,心痛地道:“它們人多勢眾,把我的帽子洗劫一空,就跑了。我的帽子啊!那可是我多年的心血,是我的命根子,沒有它們,我可怎麼活?!”

    白姬愉快地道:“不能活,那就去死吧。”

    元曜心中發苦,白姬一定會惹惱蘇諒,恐怕又是一場事端。

    蘇諒果然勃然大怒,騰地化作一只獵豹般的貓獸。它全身是松煙色,后背有七條棕色的花紋,沒有尾巴。元曜仔細一看,它不是沒長尾巴,而是尾巴斷了。

    貓獸的眸子是玉髓般的深碧色,幽光灼灼,狡猾而凶殘。它的臉上生著詭異的黑紋,遠遠看去,黑紋的圖案竟像是一張人類的笑臉,說不出的詭異。

    元曜心中害怕,握緊了雞毛撣子。

    玉面狸猛地躥上櫃台,俯視著白姬,凶惡地道:“惹怒了我,你的下場會很慘,你毀了我的帽子,我也要毀了你的縹緲閣!”

    電光石火間,玉面狸伸出利爪狠狠地抓向白姬,似乎想一抓刺穿她的心髒。

    白姬坐著沒動,但身上卻騰起了金色的龍火。

    玉面狸的爪子被龍火灼傷,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彈跳開去。金色的龍火沿著玉面狸的爪子直燒到它身上,它“喵嗚--喵嗚--”地哀嚎。

    白姬從櫃台后站起身,詭笑著走向玉面狸,她的身上金火如織。

    玉面狸微微發抖,它眼珠一轉,不顧身上的傷痛,帶著一團火焰跑了。烈火中,傳來它憤怒的聲音,“龍妖,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

    白姬也不去追趕,站在原地望著玉面狸逃走。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最近不要獨自出門。”

    元曜苦著臉答道:“好。”

    看這情形,白姬和蘇諒的仇恨是越來越深了。

    元曜望著白姬身上的火焰,怔怔出神。金色的火焰如同佛光,一襲白衣立于万丈佛光中,淨澈無瑕,十分好看。

    白姬見元曜看著她,雙手合十,笑道:“軒之看我像不像《佛光圖》里的觀音菩薩?”

    元曜冷汗,這條龍妖明明更像《地獄圖》里的閻羅獄鬼。不過,他不敢說實話,只好道:“挺像。”

    “至少,白色的衣服挺像。”元曜在心中補充道。

    白姬很高興,誇道:“軒之真有眼光。”

    下午,離奴回來了,看上去十分生氣,它對白姬道:“主人,那鬼王真不是一個好東西。架子大得要命,離奴等了兩個時辰,才被夜叉帶去福地見他。離奴說主人要他的三兩皮,他就陰森地笑,說要主人拿縹緲閣跟他換。離奴氣不過,就回了他一句。他發怒了,叫夜叉來叉離奴。離奴很生氣,就和夜叉打了起來。我們打得激烈,不分勝負,但是離奴惦記著給主人和書呆子做飯,就先抽身回來了。”

    元曜覺得,離奴不是惦記著做飯才回來,而是打不過夜叉,逃回來了。但是,離奴自尊心很强,元曜也不敢揭穿它。

    白姬問離奴,“你回了鬼王一句什麼?”

    離奴道:“也沒什麼,就說了一句‘不過是三兩粽子皮,也值得拿縹緲閣來換?’”

    白姬撫額,“離奴,鬼王最恨別人提‘粽子’。”

    離奴道:“主人,鬼王陰邪狡詐,不懷好意,一直在打縹緲閣的主意,還常常在背后說您的壞話。您不如去餓鬼道扒了鬼王的皮吧。”

    白姬思索片刻,道:“離奴的提議不錯。”

    元曜擔心白姬與鬼王結仇,自己淪為妖鬼斗法中的炮灰,急忙道:“白姬,請冷靜一些。你和玉面狸才結下仇,又去和鬼王結怨,有些不妥吧?俗話說,和氣生財,我們是開店做生意的人,更應該以和氣為貴,不要與人結怨。”

    白姬道:“既然軒之這麼說了……那,軒之明天就去餓鬼道‘和氣地’向鬼王討要他褪下的皮吧。”

    餓鬼道的非人凶殘暴虐,它們食人五髒,攝人生魂煉不死藥,元曜哪里敢去?他聲音發顫,苦著臉推脫道:“小生笨嘴笨舌,做不了蘇秦、張儀,恐怕還會誤事。”

    白姬思索了一下,道:“明天,我和軒之一起去餓鬼道。”

    第二天,元曜打開縹緲閣的大門,大門口放著一張梧桐葉,梧桐葉上擺放著三塊桂花糕,兩塊在下,一塊在上。

    不用抬頭,元曜也知道花狸貓躲在大柳樹后面偷看他。怕花狸貓跑掉,元曜不敢抬頭,低著頭道,“玉鬼公主,你在柳樹后嗎?”

    片刻之后,大柳樹后傳來了一個輕細柔婉的聲音,緊張而羞澀,“元……元公子……”

    元曜道:“玉鬼公主,你的心意小生心領了,請不要再送任何禮物了。”

    “為……為什麼?”玉鬼公主有些奇怪。

    元曜斟酌著措詞,道:“因為……因為……這樣會讓小生很困擾。”

    想到這只猞猁公主一直這麼“報恩”下去,元曜就覺得很困擾,很頭疼。如果,它不報恩,而是來縹緲閣找他,和他做朋友,他倒是會很開心。

    大柳樹后面沉默了片刻,傳來了一句凄切的話語,“原來,元公子討厭玉鬼……”

    元曜一驚,急忙解釋,“玉鬼公主,你誤會了,小生不是那個意思。”

    可是,花狸貓完全不理會元曜,已經哭著跑了,“嚶嚶,太傷心了,太傷心了……”

    元曜想追又追不上,心中發苦。

    白姬睡過頭了,將近午時才飄下來。她收拾妥當,對元曜道:“軒之,你跟我一起去餓鬼道。”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能不去嗎?”

    離奴道:“主人,書呆子不願去,你帶離奴去吧。昨天夜叉用鐵叉叉去了離奴的一塊皮,離奴要去找它報仇雪恨!”

    元曜推脫跟白姬去餓鬼道,離奴搶著跟白姬去餓鬼道,兩人鬧成了一團。

    “咿呀--”乞丐在角落中發出了一聲聲音,以示存在。

    四個人正在吵嚷,一只烏鴉飛進縹緲閣,停在櫃台上,呱呱地叫。

    白姬看見烏鴉,道:“喲,這不是鬼王的使者魘嗎?”

    “報喪,報喪--”烏鴉呱呱地道。

    白姬道:“你來縹緲閣報什麼喪?難道,鬼王死了嗎?”

    烏鴉騰地化作一個一身黑色斗篷,黑色風帽,甚至連臉都蒙在黑布中的人。他靜靜地站著,低咳了一聲,高呼道:“鬼王陛下壽與天齊,永生不滅!--吾輩奉鬼王陛下之命,來給白姬送一樣東西。”

    白姬疑惑地道:“什麼東西?”

    魘從衣袖中拿出一個紅紙小包,呈給白姬。

    白姬伸手接過,沒有打開,只放在鼻端一嗅,滿意地笑了,“看來,不用去餓鬼道了。魘,鬼王怎麼突然舍得他的皮了?”

    魘垂首道:“鬼王陛下說,他遵守了約定,請白姬也要遵守約定。吾輩還要去向千妖百鬼報喪,不,發喜帖,就先告辭了。晚上月亮升起時,魘再來接您。”

    “接我?”白姬覺得奇怪,正想細問,但魘行了一個禮之后,就化作烏鴉飛走了。

    白姬也沒往心里去,看著紙包,愉快地笑了。

    白姬讓離奴去買了几大捆柴火回來,又吩咐元曜去倉庫搬一個青銅鼎去后院。青銅鼎比水桶略大,非常沉重,約有一百多斤,元曜和乞丐合力才搬去了后院。

    白姬把蜥蜴的黏液、蜈蚣的脊髓、蝕骨花的花粉、死嬰的臍帶、千年僵屍褪下的皮等等東西一股腦地丟進銅鼎里,加了一桶水,又讓離奴吐了一些唾沫進去,然后在銅鼎下堆上柴火,開始熬煮。

    “為什麼離奴老弟要往鼎里面吐唾沫?”元曜一邊往火里加柴,一邊好奇地問道。

    白姬道:“因為羊皮卷上寫了要加入貓的唾沫。”

    元曜望著銅鼎里黑糊糊的液体,問道:“這熬煮的東西是給乞丐兄恢復人臉用的吧?”

    白姬點頭,“對。”

    元曜問道:“但不知這熬煮的東西是喝下去?還是怎樣?”

    乞丐盯著銅鼎中翻滾的蜈蚣屍体,嬰儿臍帶,公牛的眼珠子,臉上流露出恐懼和惡心。

    白姬笑道:“喝下去……”

    乞丐冷汗如雨,嘴角抽搐了兩下,飛奔去茅房嘔吐了。

    “喝下去……是會死人的。”望著乞丐飛奔的身影,白姬愉快地繼續道,“這巫藥是外用的。”

    元曜松了一口氣,埋怨道,“白姬,說話時請不要隨便停頓,害得乞丐兄奔去吐了。”

    “嘻嘻。”白姬詭笑。

    離奴端著一大盤用竹條串著的生魚走來,笑道,“主人,生著這麼大的火,浪費了怪可惜的,不如烤魚吃吧。”

    白姬贊成道:“好主意,還可以烤栗子吃。”

    離奴飛奔去廚房,拿了一大籃子生栗子來。

    元曜道:“我們是在熬藥,不是在烤吃的。”

    白姬、離奴不理會元曜,興致勃勃地准備烤魚肉,烤栗子。

    離奴在火邊挖了一個坑,將栗子埋進土里,又把涂了鹽和香辛料的魚肉架在火上。

    白姬去取了几壇桂花酒。

    乞丐回來之后,憂心忡忡。

    元曜向乞丐解釋巫藥是外用的,不用喝下去。乞丐不相信元曜的話,認為他在安慰他,不停地嘆息。

    白姬不時地用木棍子攪拌銅鼎里的液体,黑色的液体漸漸泛出暗金色。一股若有若無的腥味蔓延在院子中,但被烤魚的香味衝淡了。

    離奴不時地翻動著烤魚,魚肉漸漸地烤至焦黃,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土里的栗子也烤熟了,甜香隱隱蔓延。

    離奴挖出栗子,香氣誘人。

    白姬用樹葉包了几個栗子,遞給元曜,“軒之,很香喲。”

    元曜本來不想吃,但是受不了香味,也就接了吃。

    乞丐被離奴遞過來的烤魚誘惑,忘了心情不好,大口地吃了起來。

    青銅鼎中,金黑色的液体冒著氣泡,各種殘肢翻滾。四個人歡樂地圍坐在火邊,一邊喝桂花酒,一邊吃烤魚,烤栗子。

    傍晚時分,青銅鼎中的液体已經熬成了稀泥狀。

    白姬弄滅了火,等待稀泥冷卻。

    因為四人已經吃得很飽了,離奴沒有做晚飯。四人都覺得有些積食,想要運動消食,于是在桃樹下站成一排,開始練五禽戲(1)。

    注釋:(1)五禽戲:通過模仿虎,熊,鹿,猿,鳥(鶴)五種動物的動作,以保健强身的一種氣功功法。五禽戲是中國古代醫學家華佗在前人的基礎上創造的,故又稱“華佗五禽戲”。五禽戲能治病養生,强壯身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27 PM

005 鬼親

    一套五禽戲練了三遍之后,太陽下山了,稀泥也冷卻了。

    白姬用勺子將稀泥盛在一個荷葉形的玉盤中,稀泥黢黑中帶著深紫色,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味。

    白姬對乞丐道:“今夜月朗風清,就在長廊解咒吧。”

    乞丐點頭。

    元曜點燃了兩盞油燈,用燈罩罩了,放在長廊中。

    乞丐跪坐在地上,白姬跪坐在他對面。乞丐有些忐忑不安,緊張得抓緊了衣角。

    白姬伸手挑起乞丐的下巴,將稀泥糊在他的臉上。白姬糊得很仔細,很均勻,稀泥完全覆蓋了貓毛。

    乞丐似乎有些不舒服,咬住了嘴唇。

    元曜有些擔心,問道:“這東西涂在臉上,不會毀容吧?”

    白姬道:“他都沒有容了,還怕什麼毀容?”

    “咿呀--”乞丐吱了一聲,以示反對。

    白姬正涂得起勁,早上來過的那只烏鴉又來了,“報喪--報喪--”

    白姬笑道:“魘,你怎麼又來報喪?鬼王死了嗎?”

    魘站在草地上,高呼了一聲,“鬼王陛下壽與天齊,永生不滅--”,然后才道:“白姬,吉時已到,您還沒有准備好麼?”

    白姬一邊給乞丐涂稀泥,一邊問道:“准備好什麼?”

    魘垂首道:“准備好嫁給鬼王。月上中天時,您和鬼王的婚禮就要開始了。”

    元曜和離奴面面相覷,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白姬。

    白姬也是一頭霧水,“誰和鬼王的婚禮?”

    魘道:“您和鬼王的婚禮。”

    白姬笑了,道:“鬼王糊涂了吧?我什麼時候答應和他舉行婚禮了?”

    魘道:“難道您想毀約?昨晚,您來福地向鬼王陛下求親,說願意帶著縹緲閣做嫁妝,嫁給鬼王陛下。鬼王陛下見您態度誠懇,就答應了。鬼王陛下以他褪下的皮為聘禮,您以縹緲閣作嫁妝,約定今晚子時成親。鬼王陛下今天一天都很感慨,說您和他做了几千年的敵人,沒想到您竟一直偷偷地愛慕他。身為鬼王,太過英俊,太過有魅力,果然是一種罪過。”

    白姬嘴角抽搐,道:“我昨晚沒有去過餓鬼道,也沒有見過鬼王,更沒有向那具僵屍求什麼親。”

    魘一驚,道:“聘禮都收了,您怎麼能悔婚?長安城中的惡鬼都已經齊聚福地,等著喝喜酒呢。”

    白姬道:“鬼王褪下的皮我是拿了,但我不記得昨晚有過成親的約定。”

    離奴撇嘴,道:“這分明又是鬼王的詭計,想打縹緲閣的主意。就鬼王那模樣,比書呆子還丑,主人哪會去向他求親?他根本是在造謠生事,敗壞主人的名譽,以報這些年的積怨。”

    元曜不高興地道:“離奴老弟,小生哪里丑了?”

    離奴道:“從頭到腳都丑。”

    元曜剛要反駁,白姬覺得離奴說的有理,笑道,“魘,你給鬼王帶個話。”

    烏鴉道:“什麼話?”

    “你叫鬼王……去死吧。”白姬怒道。

    “呱呱--”烏鴉驚恐地飛走了。

    白姬繼續往乞丐的臉上涂稀泥,一層又一層。

    離奴見白姬臉上有怒氣,趁機道:“主人,離奴覺得應該去狠狠地教訓鬼王一頓,免得他下次又鬼話連篇,敗壞您的名譽。”

    白姬贊同,“離奴言之有理。”

    元曜小心翼翼地道:“小生覺得,這烏鴉不像在說謊……”

    白姬挑眉,道,“它沒說謊?那軒之的意思是我在說謊?”

    元曜道:“這當然也不太可能。你要是真去向鬼王求親了,不可能不承認……”

    白姬道:“當然不可能。嫁給鬼王,還不如嫁給軒之。”

    元曜的臉唰地紅了。

    “我只是隨口打一個比方,軒之不必臉紅。”

    “小生沒有臉紅……”元曜的臉更紅了。

    月亮滑出云層,為大地灑下一片清輝。

    烏鴉扑棱著翅膀又飛來了,掉了一地的黑羽毛,呱呱地叫:“報喪--報喪--”

    烏鴉停在白姬面前,道:“鬼王陛下很憤怒,正在捉赴宴的妖鬼吃,發泄怒火。他說,他就知道您是在捉弄他,騙他褪下的皮。您讓他顏面盡失,他可以忍耐。您不嫁給他,他謝天謝地。但是,縹緲閣您必須如約給他,否則他不會與您善罷干休。還有,您讓他去死,他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沒辦法……”

    白姬打斷烏鴉的話:“你讓他再去死一次。”

    離奴生氣地道,“鬼王想要縹緲閣,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烏鴉扑棱翅膀,又飛去傳信了。

    元曜望著烏鴉飛遠,有些懷疑地道:“白姬,你昨晚確實夜游去了吧?你真的沒有去向鬼王騙親?”

    “騙親?”白姬不高興了,道:“軒之,在非人的世界中,語言也是一種‘因果’。說出的話,如果做不到,或者毀諾,都會受到報應,得到惡果。即使我想要鬼王的皮,也不會拿縹緲閣和自己去開玩笑,直接扒了鬼王的皮,才是最省事的辦法。”

    元曜冷汗,以這條龍妖的性格,確實會選擇扒鬼王的皮這種最省事的辦法。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鬼王和烏鴉都不像在說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乞丐的臉上涂滿了稀泥,黑糊糊一片。

    白姬望了一眼天邊的弦月,讓乞丐躺在院子里,把臉對著月光。

    白姬道:“可能會有一些疼,忍耐過去了,就好了。”

    乞丐點頭。

    乞丐閉上眼睛,睡在月光中,他臉上的稀泥帶著一抹幽藍的光澤。

    白姬在水井邊洗了手,走到回廊,坐在元曜身邊。秋月,秋螢,秋草,秋燈,一切顯得那麼安謐而靜美。

    “夜色真美。”白姬笑道。

    “嗯。”元曜點頭。

    白姬望著元曜,提議道:“軒之作一首詩吧。”

    元曜道:“好。讓小生醞釀一下情緒。”

    元曜剛醞釀好一句“秋色染秋藤”,思緒就被離奴的吵嚷聲打斷,“死狐狸,你來縹緲閣干什麼?”

    “某是來向白姬傳話的。臭貓妖,讓開,不要擋某的路!”

    “居然敢罵爺?爺吃了你這只死狐狸!”

    “臭貓妖,臭貓妖,某罵你了又怎樣?”

    一只黑貓,一只火狐狸吵吵鬧鬧地走到后院。

    白姬、元曜回頭一看,原來是胡十三郎。

    白姬笑道:“離奴,不許無禮。十三郎,今晚怎麼有空來縹緲閣玩?”

    小狐狸坐在白姬面前,禮貌地道:“某不是來玩的。家父讓某來向白姬道歉。”

    白姬感到奇怪,“老狐王向我道什麼歉?”

    小狐狸揉臉,似乎有些不好開口,但終于還是開口了:“昨晚,您來翠華山,說您在長安孤苦無依,希望嫁入九尾狐族。家父很高興,同意了。你走之后,家父思量狐家的男丁中栗的年紀最大,且沒有成親,就決定讓栗來娶你。栗聽到這個消息,連夜收拾細軟逃跑了。家父大怒,已經派人去抓栗了。家父說,‘栗是太害羞了,所以才逃走,請白姬不要見怪,抓回來之后,一定好好教訓這個不聽話的逆子。’”

    元曜道:“栗逃走恐怕不是害羞,而是害怕……白姬,你怎麼又去向九尾狐求親了?”

    離奴望了一眼白姬,道:“主人,離奴和那群狐狸八字不合,離奴不贊成這門親事。”

    白姬嘴角抽搐,道:“沒有……我昨晚沒有去過翠華山,更沒有求什麼親……十三郎,你是不是弄錯了?”

    小狐狸揉臉,道:“怎麼會弄錯?家父還能不認識您嗎?昨晚,某也還和您說了几句話呢。”

    白姬篤定地道:“不可能,昨晚我沒有去過翠華山。”

    小狐狸睜大了眼睛,疑惑地道:“那,昨晚去翠華山的是誰?”

    白姬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只花喜鵲飛入了縹緲閣,停在白姬面前。它嘰嘰喳喳地叫道:“良辰美景,花好月圓。報喜--報喜--”

    白姬道:“這不是吉嗎?有什麼喜事?”

    吉是給長安城中的千妖百鬼傳播喜事的花喜鵲,因為一年到頭喜事也不多,它又兼做媒人糊口。

    花喜鵲飛上半空,一揮翅膀,撒下一大堆桃花瓣,落英繽紛。

    桃花花瓣落地,變作一大堆紅色紙貼。

    花喜鵲道:“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特別多要求將生辰八字送來給白姬的人呢。喏,這是佘夫人的長子的生辰八字,這是玄武的侄子的生辰八字,這是東城的海公子的生辰八字,這是西城的鷹虎君的生辰八字……但不知,白姬您打算挑誰做夫婿?”

    白姬的臉色漸漸地黑了,道:“吉,把這些生辰八字全都送回去……”

    “這些人您都不滿意麼?”吉為難地道,“我是喜鵲,只報喜事,不報煩憂。再說,我已經預收了送帖子的錢,不好意思再送回去……”看見白姬的臉越來越黑了,吉眼珠一轉,急忙開溜,“哈哈,我還得去別處報喜,您想送回這些帖子,就讓離奴去吧,反正它是黑貓,不討喜。”

    “你才不討喜!”離奴很生氣,縱身去扑吉。

    吉反應奇快,已經振翅飛走了,離奴扑了一個空。

    “哈哈,良辰美景,花好月圓。報喜--報喜--”花喜鵲在月光中漸漸飛遠。

    元曜望著一堆八字貼,問白姬道:“為什麼突然這麼多人來向你提親?”

    “非常……不對勁!”白姬神色凝重,對離奴道:“離奴,你出去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主人。”離奴領命而去。

    胡十三郎見事情不對勁,准備告辭了,“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某先回翠華山了。等找回了栗,再來向白姬請罪。”

    白姬道:“昨晚的事情,恐怕是一個誤會,等我查清楚了,再去向老狐王解釋。至于栗,如果找回了,請轉告老狐王,務必替我抽它二十鞭。”

    “好。”小狐狸歡快地答應了。

    小狐狸踏著月色離開了。

    白姬、元曜坐在回廊下,望著夜空中的上弦月。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道:“小生有一個疑問。”

    白姬道:“軒之問吧。”

    元曜道:“你曾說妖鬼也有婚喪嫁娶,那你在人間這麼多年,為什麼一直獨身一人?”

    白姬喝了一口桂花酒,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儿,道:“或許,我在等軒之。”

    元曜的臉騰地紅了,心中浮起了莫名的情愫。

    白姬見元曜臉紅了,笑道:“玩笑而已,軒之怎麼又臉紅了。”

    元曜很生氣,“請不要隨意拿小生開玩笑。”

    白姬道:“軒之,你生氣了嗎?”

    元曜不理會白姬,把頭歪向了一邊。

    白姬望著上弦月,道:“除了神佛,世間的生靈之中,以天龍的壽命最長。也許是因為生命太過漫長,天龍無法体會七情六欲,無法体會人類的情感。即使我在人間徘徊了許多年,收集了許多‘因果’,也還是無法体會。可能,等我收集了更多的因果之后,才能体會人類的情感吧。”

    白姬的側影看上去很孤寂,元曜的心中又涌起一陣奇異的情感,他想如果他靠近她一些,擁抱她,她的身影會不會就不那麼孤寂了?

    元曜慢慢地靠近白姬,在他的手離她的肩膀只有三寸時,躺在院子里曬月亮的乞丐突然“啊--”“啊啊--”地大叫起來,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元曜嚇了一跳,縮回了手。

    白姬驀地站起來,道:“軒之,去打一桶井水。”

    “好。”元曜應道。

    白姬疾步走向乞丐,對他說了一句什麼,並且按住了他,免得他在蜷縮身体時,臉部離開月光。

    月光下,乞丐臉上的黑泥一層一層化開,變作了赤紅色。稀泥冒著氣泡,如同岩漿般沸騰。

    乞丐非常痛苦,但卻咬牙强忍著,不讓臉部離開月光,也不用手去摸臉。

    元曜提著一桶井水過來,他看見乞丐臉上像是戴了一張火焰面具。乞丐在火焰中扭動,呻吟,痛苦得直抽搐。他臉上的貓毛被火焰灼燒殆盡,露出了光潔的皮膚。

    眼看乞丐的臉已經恢復了人面,但火焰還在燃燒,白姬對元曜道:“軒之,澆水。”

    “嘩啦--”元曜急忙把井水潑向乞丐的臉。

    “嗤嗤--”一陣火焰被水澆熄的聲音傳來,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味道。

    乞丐坐在地上,雙手掩著臉,肩膀抽搐。

    元曜心中忐忑,難道他澆水太慢了,以至于乞丐的臉被燒糊了?

    “兄台,你的臉……沒事吧?”元曜試探著問道。

    乞丐抬起頭,松開了手。

    乞丐的臉沒有被燒糊,他恢復了人臉。他的容貌不丑,甚至還十分英俊,但是元曜看見這張臉,卻嚇得大呼小叫:“蘇諒?!怎麼會是蘇諒?!!”

    白姬望著乞丐,似乎明白了什麼,“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乞丐張開口,因為剛破除咒术,恢復聲音,他的嗓子很干澀,“我……才是……蘇諒……現在的蘇諒,是我養的一只狸貓。”

    白姬道:“我知道它是狸貓,但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蘇諒聞言,流下了兩行熱淚,無限傷心,“我真的很喜歡小蘇,它卻這樣對我……”

    蘇諒走到回廊坐下,喝了一杯桂花酒潤喉之后,緩緩道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29 PM

006 偷臉

    三年前,蘇諒去郊外打獵,因為貪追一只野鹿,他和隨從走散了。

    蘇諒在森林里迷了路,在他又累又餓又恐懼時,一只沒有尾巴的貓走了出來,帶他出了森林。

    蘇諒很感激這只貓,就把它帶回家了。這只貓成了蘇諒的寵物,蘇諒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小蘇。

    蘇諒非常喜歡小蘇,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出門,都帶著它,寸步不離。

    小蘇倒也乖巧聽話,只是對蘇諒很戒備。無論蘇諒對它怎樣親熱,怎樣好,它總是十分冷淡。

    有一天,小蘇突然口吐人語,對蘇諒道:“喂,喂,人類,你不要對我太好了。”

    蘇諒吃了一驚,望著貓,“你怎麼會說話?”

    貓道:“我是一只活了一千多年的貓妖,當然會說話。怎麼,你害怕了?”

    蘇諒扑過去,抱住貓,揉捏,“哈哈,我怎麼會害怕呢?不管你會說話,還是不會說話,都是我的小蘇。”

    貓掙脫蘇諒的手,舔著爪子,冷淡地道:“人類都是邪惡的,冷酷的,殘忍的,你對我這麼好,一定有所圖謀。”

    蘇諒又一把抱住貓,笑道:“我對你好,只是因為很喜歡你呀。”

    貓被蘇諒抱住,有些不知所措。

    知道小蘇會說話之后,蘇諒還是很寵愛它,沒有視它為妖異。

    小蘇只在蘇諒面前說話,有外人在的時候從來不說。

    小蘇善化人形,它看見一個人之后,就能夠變做那個人的模樣,無論語氣,還是動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這令蘇諒驚嘆不已。

    有時候,小蘇也會化作蘇諒的模樣到處晃,蘇諒也不生氣,反而覺得很好玩。

    蘇諒對小蘇誠心相待,小蘇卻總是心懷戒備,它總是懷疑蘇諒對它有所圖謀。

    這一年夏天,蘇諒生病了,久治不愈。一名江湖郎中開了一個偏方,說是能夠治好蘇諒,但藥引是活了十五年以上的老貓的眼珠子。活了十五年以上的老貓十分難找,但是蘇府正好有一只活了一千多年的貓妖--小蘇。

    蘇諒並不想傷害小蘇,他覺得應該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治好自己的病。但是,小蘇卻總是懷疑蘇諒要挖它的眼珠子,有意地和蘇諒保持距離。它懷疑蘇諒會在食物里下毒,于是不吃蘇諒喂的食物,自己去捉老鼠吃。它懷疑蘇諒會暗算它,即使刮風下雨,也不再睡在蘇諒的房間,而是睡在屋頂上。

    小蘇總是對蘇諒道:“我知道你要殺了我,用我的眼珠子做藥引。”

    蘇諒總是解釋道:“小蘇,我不會那麼做。”

    小蘇道:“你騙人。人類最善于偽裝,欺騙。”

    蘇諒無奈地解釋道:“我真的不會那麼做。”

    小蘇不相信蘇諒的話,眼神陰森。

    有一天,小蘇對蘇諒道:“今天天氣好,我們去郊外玩吧。”

    蘇諒也想出門散心,答應了,“好。”

    小蘇道:“不要帶隨從,就我們倆去吧。”

    蘇諒沒有多想,答應了。

    蘇諒和小蘇出了長安城,來到一片森林中。森林中鳥鳴山幽,溪水琮錚,蘇諒的精神也好了許多。坐了一會儿,蘇諒對小蘇道:“靜坐賞景,好像有些無趣。”

    小蘇道:“那,我們玩捉迷藏吧。”

    蘇諒笑道:“怎樣玩?”

    小蘇騰地化作一只獵豹般的貓獸,它全身是松煙色,后背有七條棕色的花紋,沒有尾巴。貓獸深碧色的眸子幽光灼灼,狡猾而凶殘。它臉上的黑紋仿佛一張人類的笑臉,說不出的詭異。

    玉面狸盯著蘇諒,獠牙森森,“你躲起來,我去捉你。捉到之后,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然后吃掉你。”

    蘇諒以為小蘇在開玩笑,伸手拍它的頭,道:“小蘇,你的表情看上去還真可怕呢。”

    玉面狸大怒,一爪撓向蘇諒。

    蘇諒躲避不及,胸前頓時多了一道傷口,鮮血淋漓。

    “小蘇……”蘇諒有些茫然。

    玉面狸眼神冰冷,伸出舌頭舔爪子上的鮮血,道:“人類自私又虛偽,你明明很想挖出我的眼珠子,卻騙我說不會那麼做。你假裝對我好,其實是想讓我放松警惕,然后趁我不注意時,挖出我的眼珠子吧?人類真是太虛偽,太邪惡,太殘忍了。”

    蘇諒道:“我……沒那麼想過……我的病,一定會有別的方法治好……”

    “哼!”玉面狸冷冷地道:“真是虛偽,邪惡,如果你不想殺我,你把匕首藏在靴子里干什麼?”

    蘇諒道:“來郊外出游,不帶隨從,我當然要帶匕首防身。”

    “你不是想防身,而是想殺我!”玉面狸固執地道。

    蘇諒無語。他想要再解釋,玉面狸已經縱身扑了上來。

    蘇諒見玉面狸來勢洶洶,只好跑。但是,他哪里跑得過玉面狸?不一會儿,他就被它扑倒了。

    蘇諒倒地的時候,后腦勺正好砸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頓時昏了過去。

    昏迷過去的瞬間,蘇諒以為自己死定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諒還是醒過來了。他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近黃昏,森林中的草木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樹影憧憧,小蘇也已經不在了。

    蘇諒松了一口氣,小蘇沒有殺死他,也沒有剜他的眼珠子,它果然是在和他開玩笑。

    幸好,它是在和他開玩笑。

    一陣風吹來,蘇諒覺得有些冷,他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赤身裸、体,一絲不、掛。他胸前被玉面狸抓傷的地方已經凝固了血痂,不過一動起來,還是隱隱作痛。

    誰扒走了他的衣服?是小蘇嗎?蘇諒很疑惑,他決定先回蘇府再說。

    森林外面,有一個村子。蘇諒借著暮色,裸奔到一戶農人家中,想借一件衣服,順便借宿一晚。

    農人一家老小正在院子里談笑,蘇諒突然闖了進去,老人嚇得昏厥,婦人嚇得尖叫,小孩子嚇得啼哭不止。男人們回過神來,順手操起木棒、釘耙、鋤頭圍打蘇諒:

    “哪里來的貓妖?!”

    “把他打出去!”

    蘇諒想要解釋,但是張開口,他才發現自己無法開口說話,只能發出“咿呀--”的聲音。

    “咿呀--嗚嗚--”蘇諒被打了几棒,哀嚎著奪路而逃。

    蘇諒在森林里煎熬了一個晚上,終于等到了天亮。他趁著天色未明,又潛入村子中,偷了一戶人家晾曬在院子里,忘記收進去的衣裳。

    蘇諒匆匆套上衣服,直奔長安城。

    蘇諒一路經過之處,人人驚叫著逃散。他覺得十分奇怪,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來到蘇府,平日熟識的仆人們都不認識他了,紛紛驚叫,“貓妖--貓妖啊--”

    “咿呀--咿呀--”蘇諒開口斥責仆人們無禮,並想衝進蘇府去。

    仆人們不明白蘇諒的意思,但見他要進蘇府,紛紛阻攔。

    蘇諒很生氣,推倒了一名仆人。

    仆人大怒,一起圍上來打蘇諒。

    蘇諒雙拳難敵四手,他“咿呀”地叫著,挨眾人的打。

    就在這時,蘇諒看見另一個“蘇諒”從蘇府中走出來,閑庭信步,悠然自得。他冷冷地看著仆人圍打蘇諒,嘴角泛起一絲陰邪的冷笑。

    蘇諒知道,這個“蘇諒”一定是小蘇。他衝開眾人的圍打,“咿呀”叫著扑向小蘇,想問它為什麼要這麼做。眾人眼疾手快,攔住了蘇諒。

    “蘇諒”瞥了一眼蘇諒,不高興地道:“哪里來的貓妖?給我打!狠狠地打!”

    眾仆人領命,把蘇諒狠狠地打了一頓。

    “咿呀--”蘇諒挨打不過,狼狽逃走。

    假蘇諒站在蘇府門口,哈哈大笑。

    蘇諒逃到一處水邊,往水里一看,才知道為什麼眾人害怕他,仆人不認識他。原來,他的臉竟然變成了一張貓臉。貓臉猙獰而詭異,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怕。

    蘇諒知道是小蘇搗的鬼,它偷走了他的臉,不由得憤怒,傷心。

    蘇諒又去了蘇府几次,每次都被仆人圍打,他不能說話,也就無法解釋。

    小蘇冷笑著看蘇諒挨打,神色復雜。

    因為蘇諒去蘇府的次數太多了,小蘇害怕露出破綻,他叫人將蘇諒捉住,把他當做奴隸賣給人販子。蘇諒無法說話,也無法反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賣掉,淪為奴隸。

    蘇諒長了一張貓臉,十分詭異,沒有人願意買他做家奴。他好歹也算是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因此被當做苦力賣去咸陽,在梁山修乾陵。

    在梁山修乾陵的日子,蘇諒過得十分悲苦。每天吃不飽,睡不好,累得半死,還要挨監工的鞭子。他回想起曾經做公子哥儿的逍遙日子,想起小蘇,心中既憤怒,又悲傷。

    蘇諒的病本來就沒好,這几個月起早貪黑做苦力,積勞成疾,他的病又徹底地發作了。

    蘇諒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發著高燒,昏迷不醒。

    監工眼見蘇諒活不了了,不願意再浪費水食,就叫人把他和其他几個或累死,或病死的奴隸一起拖去山谷里扔了。

    乾陵附近有一個拋屍的山谷,那里堆滿了在修筑乾陵時死去的奴隸的屍体,臭氣熏天。山谷中盤旋著許多烏鴉和夜梟,它們以吃腐屍為生。士兵們把蘇諒和几具屍体拋下,一刻也不願意停留,匆匆離開了。

    也是蘇諒命大,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把他淋醒了。他借著雷電看清了山谷里的情形,嚇得爬起來就跑。

    蘇諒拖著病体在雷雨中拼命地奔跑,他也不知道病弱的自己哪來那麼大的力量。一直跑了許久,跑到精疲力盡時,他倒在了一座寺廟的大門前。

    第二天早上,開門掃地的僧人發現了蘇諒,把他救進了寺中。老方丈心地慈悲,也精通歧黃之术,他收容了蘇諒,並治好了他的病。

    蘇諒病好之后,心中茫然,就留在寺廟中打雜,空閑了就聽僧人們念經。

    老方丈和僧人們都認為蘇諒是貓妖,蘇諒不能說話,也沒辦法解釋。

    老方丈總是勸蘇諒出家,他覺得自己如果能夠度化一只貓妖,會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僧人們也都勸蘇諒出家,他們覺得和一只貓妖做師兄弟,會是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蘇諒還惦記著小蘇,還對小蘇偷走他的臉的事情耿耿于懷,不願意出家。老方丈和僧人們並不放棄,仍舊不時地發出一些“紅塵悲苦,佛門清淨”“愛恨嗔痴,皆是虛妄”的警句,苦勸蘇諒出家。蘇諒還是不答應。

    有一天晚上,老方丈和僧人們趁蘇諒睡著時,偷偷剃光了他的頭發。

    蘇諒醒過來之后,發現自己沒有了頭發,十分生氣。他一怒之下,離開了寺廟。

    離開寺廟之后,蘇諒覺得天地蒼茫,無處可去,他思前想后,決定回長安。無論如何,他也要去找小蘇,問它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並讓它把他的臉還給他。

    蘇諒一路向東,回到了闊別兩年的長安城。有了上一次的教訓,蘇諒不敢直接與小蘇對峙,他裝扮成乞丐,潛伏在蘇府附近觀察。

    觀察了兩個月,蘇諒悲傷地發現小蘇徹底地取代了他。蘇府上下,上至他的父母,下到仆從,以及他的朋友和同僚,他們都把小蘇當成了他,沒有人發現真正的他已經不見了。

    蘇諒很憤怒,也非常傷心。他對小蘇那麼好,小蘇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對待他?!

    蘇諒潛伏在蘇府附近,想找機會接近小蘇,但始終沒有機會。

    前几天,他看見元曜挨了小蘇的打,心中氣憤,有心去幫助元曜,但又不敢露面,只好等小蘇走了,跑去攙扶元曜。元曜誤以為蘇諒是玉鬼公主,帶他回了縹緲閣。

    在縹緲閣里,蘇諒向白姬說出了自己的願望,與她結下‘因果’。他想起小蘇,還是覺得傷心。他看見白姬和離奴相處融洽,想起了自己和小蘇曾經也是那般和睦融洽,忍不住悲傷痛哭。

    如今,他終于恢復了人臉,恢復了聲音,各種心情涌上心頭,万般苦楚辛酸,感慨万千。

    蘇諒流淚道:“我明明對小蘇那麼好,它為什麼要那樣對我?!我必須找它問清楚!”

    元曜勸道:“蘇兄,請從長計議。玉面狸張揚跋扈,盛氣凌人,蘇兄你去找他,說不定又會被它變成貓。”

    白姬也道:“先忍耐一下吧。說不定,它自己會來縹緲閣。”

    蘇諒還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沉默了。

    白姬、元曜、蘇諒靜靜地坐著,不時有夜風吹過庭院,檐鈴叮當作響。月亮漸漸升上中天,夜空中的云彩變幻出美麗的花紋,像是鑲嵌在月鏡上的螺鈿。

    月亮西斜時,離奴回來了。

    離奴神色古怪,道:“主人,事情非常奇怪,大家都說您昨天去向他們求親了。離奴解釋說主人不會亂求親,他們一定認錯人了。他們卻篤定地說,絕對是您,不會弄錯。因為您求的親太多了,大家都很生氣,說您戲耍他們,太無禮了。”

    元曜、蘇諒偷眼去望白姬,想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白姬捧著酒杯,望著月亮,輕輕地“哦”了一聲。

    離奴頓了頓,道:“主人,離奴雖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這一次確實鬧大了。長安城中的千妖百鬼都十分憤怒,說您欺人太甚,拿婚姻大事來儿戲,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他們打算聯合起來,屠龍,斬貓,燒掉縹緲閣。”

    白姬捧著酒杯,望著月亮,又輕輕地“哦”了一聲。

    離奴咽了一口唾沫,又道:“離奴沒有害怕,只是覺得‘眾怒難犯’這句俗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不管怎樣,主人您還是帶著離奴去哪里躲一躲,避一避風頭吧。縹緲閣留給書呆子看著,應該沒有問題。”

    元曜聞言,生氣地道:“離奴老弟,請不要亂出餿主意!小生可不願意留下來給千妖百鬼塞牙縫!”

    白姬喝了一口桂花酒,道:“軒之太瘦,恐怕連塞牙縫也不夠。”

    離奴同意,道:“書呆子還很酸,恐怕要用蜂蜜腌漬一下,才能入口。”

    元曜很生氣,但又不敢反駁,只能吶吶地爭辯道:“小生不是食物!”

    離奴道:“主人,離奴這就去收拾細軟,連夜躲去洛陽避一避。等風頭過了,再回長安來解釋。”

    白姬想了想,道:“今天太晚了,先去睡覺吧。明天再說。”

    于是,弦月西沉時,四人分別去睡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0 PM

007 化形

    第二天早上,陽光明媚,秋風和煦。

    白姬早上飄出了縹緲閣,不知道去了哪里,過午了還沒有回來。

    離奴今天不敢踏出縹緲閣買菜,就使喚元曜去:“書呆子,快去買魚,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懶!”

    元曜想起之前白姬囑咐他不要獨自出門,也不敢去,道:“離奴老弟,買菜做飯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

    離奴不肯去,揮舞拳頭,威脅元曜道:“書呆子,你去不去?”

    元曜把心一橫,道:“不去。”

    離奴和元曜互相推諉,吵鬧了一個上午,蘇諒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把抓起菜籃子,卷出縹緲閣,買菜去了。

    漫漫秋日,時光悠閑,元曜拿著雞毛撣子給貨架彈灰,離奴坐在櫃台后面愁眉苦臉地吃魚干。

    離奴愁道:“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要離開長安的那一步,爺收藏的帽子可怎麼辦?”

    元曜道:“帽子乃是身外之物,保命要緊。”

    離奴道:“那不是身外之物,那是爺要送給阿黍的禮物。”

    元曜道:“小生說一句離奴老弟不愛聽的話。從你的描述來看,你和那位阿黍相交也不深,只是童年記憶中的朋友。這多麼年過去了,阿黍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更不知道它還記不記得你,認不認得你,你留著帽子恐怕也沒有什麼用。”

    離奴神色一黯,有些傷懷。

    突然,有人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離奴抬頭,原來是白姬回來了。

    白姬穿著一襲云紋長裙,臂挽月下白鮫綃披帛,倭墮髻上斜簪著一朵胭脂色的秋海棠。她瞥了元曜、離奴一眼,逕自飄向了后院。

    元曜、離奴沒有在意,一個繼續給古董彈灰,一個繼續吃魚干。

    不一會儿,后院中傳來一陣砰砰咚咚的聲響。元曜、離奴覺得奇怪,急忙跑去后院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秋葉紛落,金草起伏。白姬正在各處堆放木材,並往廊柱、門扇上潑松油。看樣子,她似乎是想縱火。

    元曜的腦袋“翁”地一下,他顫聲問道:“白姬,你在干什麼?”

    離奴也嚇了一跳,道:“主人,您這是在干什麼?”

    白姬回頭,詭異一笑,道:“燒了縹緲閣呀。”

    元曜道:“好好地,你燒縹緲閣干什麼?縹緲閣是你多年的心血,你怎麼忍心燒了它?”

    離奴也道:“主人,如果真的在長安呆不下去了,我們避去洛陽就好了,不用燒掉縹緲閣。”

    白姬道:“還是燒掉比較干淨。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言。”

    白姬繼續往各處澆松油,元曜、離奴呆呆地站在回廊下看著。

    白姬回頭,道:“你們愣在那里干什麼?還不快來幫忙?”

    元曜、離奴沒有辦法,只好去幫白姬堆柴火,澆松油。不多時,縹緲閣內外已經堆滿了木材,澆滿了火油,只差點火了。

    白姬很滿意,掐腰大笑,道:“火要燒大一點儿,一定要燒得干干淨淨,哈哈哈哈--”

    元曜覺得白姬瘋了。他偷眼去看離奴,想讓它再勸一勸白姬,讓她不要衝動行事,一切從長計議。但是,離奴一向為白姬馬首是瞻,白姬說什麼,它就做什麼,它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到火燒縹緲閣的行動中了。

    離奴指著屋頂,道:“主人,要燒得干淨,那屋頂上也得淋上松油。”

    元曜心中發苦,道:“離奴老弟,你忘了你的帽子了嗎?”

    離奴道:“主人都不要縹緲閣了,離奴還要帽子做什麼?”

    白姬贊許地笑道:“離奴,去屋頂淋松油吧。”

    “是,主人。”離奴應道。

    離奴跑上屋頂澆松油,元曜看得一頭冷汗,覺得非常不妥。他回頭望向白姬,想再勸說她兩句。

    白姬也正好望著元曜,雙眸盈盈如秋水,黛眉淡淡似春山。

    沒來由的,元曜的心快跳了兩拍,臉也有些發燙。他急忙回過了頭,不敢再看白姬。

    白姬伸手,搭住元曜的肩膀,探頭在他耳邊道:“我喜歡軒之喲。”

    元曜的臉漲得通紅,有些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道:“白……白姬,你……你……小生……小生……”

    白姬鳳目微睨,紅唇挑起一抹詭魅的笑,“軒之,我們成親吧。”

    元曜的臉更紅了,道:“這……這……”

    白姬道:“軒之不喜歡我,不答應嗎?”

    元曜心跳如雷,語無倫次地道:“不,不,小生……小生……喜歡……語言也是一種‘因果’……小生……喜歡……”

    白姬牽了元曜的手,笑道:“軒之不反對,那事情就定下了。”

    “……”元曜心情錯亂,他隱隱覺得這一切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對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聽見白姬說喜歡他時,他心中隱隱有一種很愉快,很甜蜜的感覺。好像,有一陣春風吹過死寂的荒原,讓皚皚冰雪融化成潺潺清泉,清泉流經的地方,百花緩緩綻放,形成美麗而絢爛的花海。花海之上,蝴蝶飛舞,比翼雙飛。

    白姬、元曜正在執手凝望,一個人影沿著回廊幽幽地飄來后院。

    元曜側目一瞥,覺得來者十分眼熟。

    那人是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身穿一襲云紋長裙,臂挽月下白鮫綃披帛,倭墮髻上斜簪著一朵胭脂色的秋海棠。她的面容十分美麗,左邊眼角有一顆血紅的朱砂淚痣。不是白姬是誰?!

    白姬四下望了一眼庭院,將清泠的金眸定格在和元曜執手對望的白姬身上,掩唇詭笑,“嘻嘻,很有趣。”

    另一個白姬松開元曜的手,黑眸在一瞬間變作了金色,她也掩唇詭笑,“嘻嘻,很有趣。”

    元曜來回掃了兩個白姬几眼,一下子懵了,他急忙跑去衝著正在屋頂上歡樂地潑油的離奴喊道:“離奴老弟,不好了!出怪事了!突然之間,有兩個白姬了!!”

    離奴停止潑油,往下一望,看見兩個白姬正在對峙。它大吃一驚,腳底一滑,滾下了屋頂。

    元曜想都沒想,伸手就去接黑貓。誰知,黑貓在半空中突然變成了黑衣少年,他准備一個猛虎落地式跳躍,干淨俐落地著地。

    元曜沒有料到此變,躲避不及,被離奴壓了一個結實。

    離奴也沒有料到元曜擋路,回避不及,和元曜撞在一起,滾在地上。

    離奴揉著腦袋,坐起身來,大罵元曜,“哎喲,摔死爺了!死書呆子,你擋爺干什麼?!”

    元曜眼冒金星,抱怨離奴,“哎喲喲,壓死小生了!離奴老弟,你突然變成人干什麼?”

    元曜、離奴吵鬧著爬起來,兩個白姬一起向他們走來,白衣金眸,淚痣如血,身姿綽約,氣質如仙。兩個白姬容貌一樣,神情一樣,舉止一樣,氣質一樣,仿佛是一面鏡子中的里外兩人。

    元曜,離奴這一摔之下,已經完全分不清哪一個白姬是先來的,哪一個白姬是剛來的,兩人面面相覷,心中發苦,不知道如何是好。

    元曜問離奴,道:“離奴老弟,兩個白姬,這該如何是好?”

    離奴苦著臉道:“我怎麼知道?反正,肯定有一個主人是假的。”

    兩個白姬一起道:“我是真的,她是假的。”

    兩人的聲音,語氣,表情都一模一樣,實在無法分辨真假。

    元曜傻了眼,對離奴道:“離奴老弟,你跟在白姬身邊已經數百年了,一定能夠認出她,你來分辨吧。”

    離奴走過去,繞著兩個白姬轉了几圈,臉上露出迷茫而苦惱的神色。它想了想,道:“有了。你們誰能變成龍,誰就是主人了。”

    元曜聞言,也覺得有道理,“不錯。誰能變成天龍,誰就是真正的白姬。”

    “嘻嘻。”兩名白姬掩唇詭笑,一前一后騰空而起,兩道白光乍起乍沒,消失在了天空中。

    元曜手搭涼棚,望向天空。

    湛藍如洗的天空中,一陣狂風吹來了許多白云,大片大片的浮云緩緩聚集。蒼穹之巔,風起云涌,云層不斷地蔓延,翻卷,遮蓋了太陽,變幻了乾坤。

    “轟隆隆隆--”雖然是大晴天,但是在云天盡頭,卻傳來了滾滾驚雷聲。

    云層之上,兩條巨大的白色龍影昂然游過,巨龍犄角如鐮,須鬣張揚,身姿宛若靈蛇,鱗甲泛著七彩光華。兩條挺拔英健的白龍盤桓在長安城上空,在風云中時隱時現,吞云吐霧,發出震耳欲聾的雄渾龍嘯。

    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水中,在長安城中激蕩起一片喧嘩和騷動。眾人紛紛走出房子,在曠地上爭相觀望天龍現身云端的奇景,各大佛寺也次第響起了洪亮而悠長的銅鐘聲,大明宮中也響起了“咚咚--”的擂鼓聲。

    元曜張大了嘴巴,道:“那就是白姬的真身麼?也太巨大了一點儿吧?還有,為什麼有兩條龍?難道假白姬也能變成龍?”

    離奴也懵了,道:“看來,假扮主人的家伙,道行也很深。”

    祥云散盡,天龍隱身。縹緲閣后院中,兩名白姬腳踏彩云飄下來,衣袂翩躚。她們站在草地上,望著離奴,掩唇而笑。

    離奴覺得頭大,對元曜道:“我有些頭疼,書呆子你來分辨吧。”

    一個白姬對元曜笑道:“軒之,你不認識我了嗎?”

    另一個白姬也笑道:“軒之,她不是白姬,我才是。”

    元曜依次望向兩個白姬,也覺得頭疼。突然,他想起了什麼,腦海中閃過一道火花,“有了。小生有辦法知道誰是真白姬了!”

    離奴急忙問道:“什麼辦法?”

    兩個白姬望著元曜,以袖掩唇,嘻嘻而笑。

    “即使可以惟妙惟肖地偽裝成白姬,甚至也能夠化成天龍,但是假白姬就是假白姬,她不可能知道真白姬才知道的事情。”元曜鎮定地道,他問左邊的白姬,“白姬,你和小生第一次相遇是在縹緲閣中?還是在韋府?”

    那名白姬想了想,笑道:“當然是在縹緲閣中了。”

    元曜和離奴面面相覷,離奴突然一個躍起,化作凶惡的貓獸,扑向了那名白姬。

    元曜道:“小生第一次遇見白姬,是在城南的一座石橋上,不是在縹緲閣,也不是在韋府。真正的白姬,不可能不知道。”

    右邊的白姬哈哈大笑,“偶爾,軒之也可以很聰明呀。”

    元曜生氣地道:“什麼叫偶爾?!”

    離奴扑向“白姬”的瞬間,“白姬”驀地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了。

    虛空中,一個男子陰沉的聲音虛渺如風,“原來如此,我失算了。不過,縹緲閣今日必將葬于火海,灰飛煙滅。”

    男子話音剛落,一團火苗從一堆澆了松油的木柴上竄起。因為縹緲閣中到處都是火油和木柴,火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蔓延,擴張,轉眼間吞噬了庭院,往回廊的方向燃燒。

    元曜嚇了一跳,想要逃跑,但是四周火焰熊熊,他剛抬腳邁步,衣衫上也著了火。

    離奴伏在火焰中,前体傾地,豎起耳朵,它在傾聽周圍的動靜,判斷假白姬的方位。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火燒起來,縹緲閣就沒了。”

    元曜一邊拍滅身上的火苗,一邊嚎道:“那你還不趕快想辦法滅火?!”

    白姬抬手,捏了一個法印,口中喃喃念了几句咒語之后,道:“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灼灼業火,皆化紅蓮。”

    縹緲閣中的火焰倏地竄起,金紅色的火苗漸漸變得血紅,宛如蓮華,刺人眼目。

    一陣風吹過,火焰如蓮花般搖曳,花瓣紛紛散落,飛舞。隨著紅蓮紛散,火焰也熄滅了。火焰燒過的地方,奇跡般地保持著火焰燃起之前的原貌。

    漫天紅蓮花瓣亂舞,遮住了人的視線,元曜甚至看不清站在他身邊的白姬和伏在地上的離奴。

    等紅蓮花瓣塵埃落定時,元曜才看清白姬。

    白姬也側頭望向元曜,她輕輕地“咦”了一聲,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哎呀,兩個軒之。”

    元曜扭頭一看,也“咦”了一聲。他身邊站著一個青衫落拓的書生,那書生的面貌十分眼熟,他常常在鏡子中看見。

    書生看見元曜,也“咦”了一聲。

    兩個元曜站在花雨中對望,神色驚奇,慌張。

    元曜的腦子在一瞬間變得有些糊涂,但又很快恢復了清明。他明白一定是那個假扮白姬的妖怪又偽裝成了他,混淆眾人的視聽。

    元曜對白姬、離奴道:“真金不怕火煉,請白姬和離奴老弟問一些小生才知道的問題,辨識真假吧。”

    另一個“元曜”也道:“請白姬和離奴老弟辨識真假吧。”

    白姬和離奴對望一眼,笑了。

    白姬道:“沒有必要辨識真假,縹緲閣正缺人手,兩個軒之一起使喚吧。”

    離奴舔舌,也道:“沒有必要辨識真假,一個書呆子清蒸,一個書呆子油炸,正好湊成一桌菜。”

    元曜氣得發抖,“你們……你們……”

    另一個“元曜”聞言,“騰”地化作一縷青煙,想要逃走。

    離奴反應奇快,縱身扑了過去。

    青煙繞過緋桃樹,離奴追過緋桃樹。等青煙和離奴從緋桃樹后出來時,已經變成了兩個離奴。兩只一模一樣的貓獸伏在草地上,互相囓齒對望,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元曜傻了眼,問白姬道:“離奴老弟又變成兩個了,該怎麼辨識?”

    白姬道:“沒有辨識的必要。離奴,擒住它,不要讓它逃跑。”

    “是,主人。”左邊的離奴應道。它縱身而起,閃電般扑向右邊的貓獸。它的指甲尖銳如鐮刀,凌空划過一個圓弧,在右邊的貓獸背上抓出了三道血痕。

    離奴怒吼道:“喵!敢裝成爺的模樣,跪下受死吧!”

    假離奴緩緩褪下了偽裝,現出了真形。它也是一只貓獸,全身松煙色,背上有七條棕色花紋,沒有尾巴。它的臉上生著一張神似人類笑臉的黑紋,說不出的詭異。它的眸子中幽光灼灼,狡猾而凶殘。正是玉面狸。

    離奴看見玉面狸的模樣,愣了一下。

    玉面狸陰沉地道:“嘁!大爺我才不稀罕偽裝成你那一塊黑炭一樣的丑陋模樣。”

    離奴大怒,咧齒扑上去,“沒尾巴的野貓,也敢口出狂言?!”

    “嗷嗚--”玉面狸亮出利爪,衝上去迎戰。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1 PM

008 猞猁

    陰云低沉,飛沙走石,兩只貓獸在庭院中大戰。

    白姬、元曜站在緋桃樹下,觀望這場戰斗。

    兩只貓獸的動作迅疾如閃電,只能看見兩團影子交錯糾纏。在“嗚嗚--”的嚎叫中,不時地濺出鮮血。

    鮮血落在草地上,紅艷如花。

    白姬摘了一個桃子,咬了一口。

    元曜見了,有些生氣,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吃桃子?那玉面狸看起來十分厲害,離奴老弟万一有一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

    白姬又摘了一個桃子,扔給元曜,笑道:“軒之放心。我賭一個桃子,離奴不會輸。除了做魚,離奴最拿手的就是打架了。”

    元曜接過桃子,咬了一口,還是不放心,“可是,看上去,離奴老弟沒有占上風。”

    白姬若有所思,道:“好像有些奇怪。離奴沒有盡全力,它留情了。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發生。”

    離奴有兩次機會可以抓破玉面狸的喉嚨,但不知道為什麼,它的爪子只堪堪擦過了玉面狸的肩膀。

    玉面狸善于化形,不擅長戰斗。在僵持的戰局中,它漸漸覺得体力不支,落了下風。

    玉面狸瞥了一眼站在桃樹下的白姬和元曜,白姬繞去了桃樹左邊,踮著腳摘桃子,元曜傻傻地站在樹前吃桃子。

    玉面狸眼珠一轉,突然在離奴的扑襲中詐逃,它就地一滾,迅速扑向元曜,卷走了他。

    白姬、離奴反應過來時,玉面狸已經扑倒了元曜,用鋒利的爪子抵住了他的脖子。它陰狠地道:“都別過來!不然,我割斷這書生的喉嚨!”

    白姬望著趴在地上,滿臉愁苦的元曜,嘆了一口氣,“軒之,你……”

    離奴大罵玉面狸:“卑鄙無恥!打不贏爺,就拿書呆子做擋箭牌!”

    元曜的嘴里還含著沒來得及吞下的桃子,他心中發苦,想要說一句什麼,卻說不出來。

    玉面狸陰笑,道:“只要可以活下去,卑鄙無恥又有何妨?這一招,可是跟人類學的。”

    元曜吐出嘴里的桃子,對玉面狸道:“小生和你無怨無仇,你殺了小生,于心何忍?”

    玉面狸冷笑,爪鋒輕輕划過元曜的脖子,一串珊瑚珠般的鮮血滾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在人類的世界里,為了自己活下去,踩在別人的屍体上,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白姬道:“放了軒之,我讓你離開。”

    “嘿嘿。”玉面狸陰笑,對白姬道:“要我放了他,你還必須答應與我結下契約,做我的奴仆,永遠效忠于我,不許違逆我。”

    離奴聞言,十分生氣,縱身要去扑襲玉面狸。

    白姬以眼神制止了離奴,她四下望了一眼,對著虛空道:“玉鬼公主既然來了,就請現身吧。”

    白姬話音剛落,玉面狸和元曜身后驟然浮現出一只巨大的猞猁妖獸,它的体型比玉面狸和離奴大了一倍,身姿矯健,四肢修長,充滿了野性的力量之美。

    猞猁的毛是金粟色,全身布滿了獵豹一樣的斑點。它的耳朵比貓獸略尖,耳尖上生長著聳立的黑色筆毛。它黑棕色的眼珠呈一條直線,兩顆獠牙泛著悚人的寒光。它走路無聲,四足之下盤繞著金紅色的火焰,仿佛行走在修羅地獄中的魔獸。猞猁是狸貓中最野性,最凶殘的一族,它們是天生的殺手,天生的捕獵者。

    離奴看見猞猁,也有些心寒。它對玉面狸道:“喂,你后面……”

    玉面狸渾然不覺危險正在逼近,它哈哈大笑,蔑視離奴,“黑炭,用這麼老掉牙的笨方法騙我回頭,你不覺得蠢了一點儿嗎?”

    離奴沉默了。

    玉面狸身后,猞猁已經伸出了爪子,爪鋒寒光灼灼。

    猞猁在玉面狸耳后口吐人語,道:“放開元公子。否則,捏爆你的頭。”

    玉面狸急忙回頭,它迎面對上一張冷酷而猙獰的猞猁臉,駭得一個激靈,出自本能地揮爪,襲擊猞猁。但猞猁的動作比它更快,更狠,更准,鐮刀般的爪子插、進了它的肩膀,將它掀翻在地。

    玉面狸的肩膀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它吃痛之下,松開了鉗住元曜的爪子,元曜趁機抱著頭爬走了。

    玉面狸想翻身起來,但是猞猁已經張開獠牙,咬住了它的脖子,撕裂了一道傷口。

    玉面狸拼命掙扎,揮爪刺向猞猁的眼睛。猞猁側頭避開這一襲,玉面狸如同一條滑膩的泥鰍,靈巧地溜出了猞猁的鉗制。

    猞猁大怒,囓齒扑向玉面狸,獠牙上鮮血刺目。

    玉面狸負傷之下,逃跑不靈便,又被猞猁一爪掀翻,它滾了几圈之后,癱倒在地。

    猞猁靈活地躍上來,用爪子掐住了玉面狸的脖子,尖細的瞳孔變成了血紅色,透露出嗜血的凶光,“傷害元公子者,殺無赦!殺無赦!殺無赦--”

    玉面狸倒在血泊中,渾身痙攣地抽搐,眼中露出絕望和恐懼。

    元曜被嚇慘了,抱著頭坐在地上,不停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離奴神色大變,想去阻止。白姬搖頭制止了它,“玉鬼公主是猞猁族中最驍勇的猛士,無人能敵。它一旦雙目發紅,進入殺戮狀態時,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殺意,誰靠近,誰就會死。猞猁族中遭殃的人很多。這也是它被猞猁王趕出……咳咳,遣出猞猁族,四處游歷修行的原因。”

    一滴冷汗滑落離奴的額頭,它望著瀕死的玉面狸,神色復雜。

    就在這時,去買菜的蘇諒回來了,他見白姬、元曜、離奴都在后院,興奮地道:“你們看見龍了嗎?剛才,有兩條白龍在天空中時隱時現,吞云吐霧,真是太美麗,太神奇了。大家都說,這是四海升平,風調雨順的吉兆。”

    白姬道:“沒看見。”

    離奴懶得理會蘇諒。

    元曜抱著頭發抖:“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玉面狸聽見蘇諒的聲音,側過了頭。看見蘇諒,它的眼睛睜大了,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蘇諒側頭,看見玉面狸,一下子愣住,手中的菜籃掉在了地上,“小……小蘇?!”

    玉面狸“嗚嗚--”了兩聲,轉過了頭。

    猞猁雙目赤紅,殺氣騰騰,爪子上用力更甚,玉面狸的脖子几乎已經走形了。

    蘇諒突然衝了過去,喊道:“住手!不要傷害我的小蘇!!”

    猞猁滿身殺氣,正處在癲狂狀態,見蘇諒扑上來,它就地彈起,一下子將蘇諒扑倒,一口咬向他的脖子。

    白姬見狀,臉色微變,想要上前阻止,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說時遲,那時快,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的玉面狸突然彈跳而起,張嘴咬住猞猁的后頸,將它掀翻在地。

    玉面狸望著蘇諒,喝道:“走開!這里危險。”

    蘇諒悲傷地道:“小蘇……”

    猞猁翻身躍起,雙目赤紅如血,殺氣更甚。它足踏紅蓮業火,露出尖銳的獠牙,一步一步逼近玉面狸,嘴里發出凶惡的“嗚嗚--”聲。

    玉面狸渾身浴血,它勉强支撐著身体不倒下,將蘇諒護在身后。猞猁殺氣騰騰地逼近,玉面狸的四足因為恐懼而微微發抖。但是,它沒有丟下蘇諒,獨自逃離。

    玉面狸對蘇諒道:“趁我扑上去纏住它的一瞬間,你趕快逃走。”

    蘇諒爬起來,站在玉面狸身邊,堅定地道:“我不逃。我不會讓它傷害你。”

    玉面狸一愣,冰冷的眸子里突然涌出了眼淚。它的臉上几乎都是傷口,眼淚流下,宛如滴血。

    玉面狸垂下頭,哽咽道:“傻瓜……真是一個傻瓜……我曾經那樣對你,偷了你的臉,偷了你的身份,還把你賣作奴隸,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人類不都應該是自私的,殘忍的,邪惡的嗎?嗚嗚,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蘇諒笑了,道:“我對你好,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小蘇。”

    玉面狸的臉上不斷地滴落鮮血,它泣不成聲,“傻瓜……傻瓜……”

    猞猁雙目赤紅,越逼越近。

    玉面狸一爪推開蘇諒,將他遠遠地摔開,自己縱身扑向猞猁。

    猞猁靈巧地躍起,鋒利的爪子凌空划過一個弧度,在玉面狸的腹部和胸部拉開了一個大創口。

    鮮血四濺中,玉面狸“砰”地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無法再起身。

    蘇諒被玉面狸摔開,正好撞在驚嚇過度,抱頭念佛不止的元曜身上,兩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猞猁見玉面狸已經奄奄一息,又來追殺蘇諒。它一個跳躍,停在蘇諒跟前,獠牙上鮮血滴落。

    蘇諒嚇得牙齒咯咯打顫。

    元曜爬起來,從蘇諒的背后探頭張望,正好對上猞猁殺氣騰騰的臉。

    “軒之--”白姬臉色一變。玉鬼公主一旦殺性大發,就完全不認人,看見誰,就殺誰。在猞猁族中,連猞猁王和王后都因此受過重傷,他們不得不拿“出門游歷修行”做理由,讓玉鬼公主離開猞猁族。現在這種情況下,元曜只怕也要遭殃。

    “書呆子!”離奴也大驚。它低俯下身,准備在猞猁攻擊時,跳上去救元曜。

    元曜看見猞猁猙獰的臉,嚇得寒毛倒豎,就要暈厥過去。

    誰知,猞猁看見元曜的臉,赤紅的血目瞬間恢復了棕黑色,臉上也褪去了猙獰、凶殘的表情,繼而浮起了一抹羞澀,一抹緊張,一抹無措。

    猞猁突然一躍而起,一陣風一般飛卷到緋桃樹后。不一會儿,一只花狸貓從緋桃樹后探出半顆頭,悄悄地望著元曜,緊張而羞澀。

    “呼--”白姬松了一口氣。

    “呼--”離奴也松了一口氣。

    “欸?”蘇諒一頭霧水,但他沒有心情疑惑,見凶惡如魔獸的猞猁不見了,他流淚奔向奄奄無力地癱在血泊中的玉面狸。

    元曜看見花狸貓,張大了嘴,“玉……玉鬼公主?!!”

    花狸貓羞澀地縮回了頭,道:“元……元公子……玉鬼今日失態了,沒有嚇到你吧?”

    元曜擦汗,剛才猞猁的猙獰模樣,確實差點儿嚇死他。

    “小生確實差點儿被嚇死,你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怕了。不過……”

    元曜的話還沒說完,花狸貓突然從緋桃樹后奔出,抹淚跑了。

    “嚶嚶,元公子說玉鬼可怕,元公子討厭玉鬼,好傷心,好傷心……”

    “不過,還是謝謝你救了小生。”見花狸貓跑了,元曜急忙大聲地解釋道:“玉鬼公主誤會了,小生沒有討厭你。”

    “嚶嚶,元公子討厭玉鬼,實在太傷心了,太傷心了……”花狸貓完全不聽元曜的話,已經一溜煙跑走了,眼淚灑了一地。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覺得很頭疼。玉鬼公主好像從來不會完整地聽完他的話,每次都會這麼奇怪地跑走。

    “嘻嘻。”白姬掩唇詭笑。

    元曜問白姬,“你笑什麼?”

    白姬笑道:“軒之真是一個很奇特的人。”

    “去!小生哪里奇特了?!”元曜不高興地道。

    白姬望著元曜,似笑非笑。

    不遠處,蘇諒和離奴圍著重傷的玉面狸。玉面狸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生死懸于一線。蘇諒嚎啕大哭,離奴神色復雜。

    玉面狸虛弱地對蘇諒道:“你……你哭什麼?”

    蘇諒道:“我傷心。”

    玉面狸垂下眼簾,“你傷什麼心?”

    蘇諒道:“你看起來傷得很重,所以我傷心。”

    玉面狸道:“我偷了你的臉,偷了你的身份,害你淪為奴隸,我這麼壞心腸,你為什麼還要為我傷心?”

    蘇諒道:“你的心腸不壞,你只是太調皮了。”

    如果玉面狸真的邪惡狠毒,想要徹底取代蘇諒,那麼在森林里,蘇諒就不可能活著了。如果玉面狸真的邪惡狠毒,那麼變成貓臉,無法說話的蘇諒找來蘇府時,它就不會只是捉住他,賣掉他了。它可以讓他徹底地消失,消除后患。如果玉面狸真的自私冷酷,它剛才就不會在猞猁的攻擊下,以身犯險,保護蘇諒了。

    自從把蘇諒賣掉之后,玉面狸的心中偶爾也會涌起傷懷的情緒。他住在蘇諒的房間里,躺在蘇諒的床、上,穿著蘇諒的衣裳,扮演著蘇諒的角色,每天呼朋聚友,仆從環繞,卻感到莫名地孤獨。

    玉面狸常常在深夜坐在銅鏡前,對鏡子中的蘇諒說話:“喂喂,人類,我扮演得很像你呢,他們都沒認出來。”

    銅鏡中的蘇諒也道:“喂喂,人類,我扮演得很像你呢,他們都沒認出來。”

    玉面狸神色一黯,轉眼間又換上了一張笑臉,它模仿蘇諒的語氣道:“嗯嗯,小蘇,你演得很不錯喲!”

    “可是,我覺得表情還差一點儿火候。”

    “那,你就多練習一下表情吧。”

    “我學不像你的笑容。我笑起來,干巴巴的,沒有像春風一樣明朗溫柔的感覺。”

    “你多笑一笑,就可以學會了。”

    “好吧。”

    “嗯。”

    玉面狸對著銅鏡,自己和自己說話燈火下,它的影子非常孤單。

    后來,玉面狸派人去打探蘇諒的下落,仆人們順著人販子提供的線索,追查到梁山乾陵,只得到蘇諒生病暴斃的消息。

    玉面狸聽了,心仿佛在一瞬間空落了。

    玉面狸對著銅鏡中的蘇諒道:“原來,你已經死了……”

    銅鏡里的蘇諒保持沉默,沒有回答玉面狸。

    玉面狸也沉默了。

    過了許久,玉面狸開口了,“我沒想到你會死……你是我遇見的最奇怪的人……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銅鏡里的蘇諒淚流滿面。

    玉面狸伸手,想為銅鏡里的蘇諒擦去眼淚。但是,他怎麼擦,也擦不去蘇諒的眼淚。

    玉面狸道:“對不起,我們一起活下去吧。”

    銅鏡里的蘇諒微笑點頭。

    從此以后,玉面狸扮演蘇諒越來越像,但這個蘇諒卻再也不會笑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3 PM

009 寬恕

    一陣風吹過,金色的秋草起伏如波浪。

    玉面狸躺在血泊中,望著悲傷哭泣的蘇諒,碧眸中溢出了血淚。

    “我活了一千多年,遇見過很多人類,卻從來沒有遇見像你這樣奇怪的人類。他們都很貪婪,很自私,很殘忍,很惡毒,太過信任人類,喜歡人類,結局總是很悲傷。”

    玉面狸眼前浮現出一幕幕悲傷的往事,血色蔓延。

    暴雪封山,冰天雪地,獵人因為無法出獵而挨餓,他養的一只狸貓每天在風雪中艱難跋涉,咬死藏在雪山深處的獐子,麋鹿,拖回家給獵人吃。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格外漫長,狸貓每天能夠帶回來的獵物越來越少,它把獵物讓給獵人吃,自己只吃一些草根和樹皮。它相信,春天很快就會到來,它和獵人可以撐到春暖花開。可是,寒冬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似地,暴風雪一直持續著。

    在狸貓再也找不到食物時,獵人架起了一口鍋,他捉住了狸貓,要將它熬成一鍋貓湯充飢。他血紅的眼睛里閃爍著飢餓、貪婪、殘忍、惡毒的光。

    最后,獵人死了。

    貓妖將他熬成了一鍋湯,渡過了寒冷、漫長的冬季。

    江南小城中,風景如畫。狸貓住在一戶殷實的人家中,它是這戶人家的小姐的寵物,它陪伴著小姐從一個垂髫女孩長成一名知書識禮的閨秀。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小姐到了婚配的年齡,她嫁給了一位風流的富家公子,狸貓也被小姐帶去了夫家。

    富家公子風流成性,姬妾成群,他時常冷落小姐,讓小姐很傷心。姬妾之間,爭風吃醋,也常常讓小姐以淚洗面。

    小姐對狸貓道:“如果,她們都死了就好了。”

    狸貓為了讓小姐不再傷心,就化作貓妖,去殺死了公子的姬妾們。

    從此,公子只要一納姬妾,姬妾就會離奇地死去。仆人們私下里議論,一定是大夫人--小姐在用邪术詛咒姬妾們。

    公子也認為小姐是妖魅,有些害怕她,漸漸地疏遠她,冷落她,甚至還想休了她。

    小姐害怕被丈夫冷落,拋棄,她悄悄地請來法師,趁狸貓不備,將它捉住。現出妖形的狸貓被用鐵鏈綁在院子中,小姐向公子和眾人澄清,是貓妖殘殺了姬妾們,與她無關。

    小姐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親手砍掉了貓妖的尾巴。因為,據說,貓妖的法力都在尾巴上。被砍掉尾巴的貓妖痛苦而凄厲地哀嚎,撕心裂肺。小姐的裙子上濺滿了貓血,臉上露出自私,殘忍,惡毒的獰笑。

    最后,小姐死了。

    貓妖剜出了她的心髒,吞進了肚子里,來填補自己心中的創口。

    失去了尾巴的狸貓仍舊在人世間徘徊,它經過了很多地方,遇見了很多人。天真而殘忍的孩子會捉它來踢打、折磨,以為玩樂。心术不正的法師會馴養它,驅使它偷東西、害人,以為謀利。

    狸貓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主人換了另一個主人,它曾待在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宮廷,也曾呆在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市井,它曾跟隨過奸邪陰毒的佞臣,也曾跟隨過殺人如麻的盜寇,每一個人類都那麼相似,自私,邪惡,無情,殘忍,冷酷。

    漸漸地,狸貓也學會了自私,邪惡,無情,殘忍,冷酷,它把飼養它的人類當做寄生的“主人”,當“主人”要傷害它時,它就殺了他們。當“主人”沒有了寄生的價值時,它就離開他們。它再也不會把人類當做朋友,關心他們的死活,關心他們的心情。它永遠不會再把人類當做朋友。

    然而,在茫茫人海中,玉面狸卻遇見了蘇諒,它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他這樣的人。它把他當做寄生的“主人”,他卻把它當做朋友。他真誠地、友善地對待它,把它當做最好的朋友。他病入膏肓的時候,沒有為了自己生存下去,拿它做犧牲。它反而因為疑慮而傷害了他。它傷害了他之后,他還會因為它受傷而流淚。

    玉面狸躺在血泊中,悲傷地望著蘇諒,道:“你能原諒我嗎?”

    蘇諒伸手,撫摸玉面狸的頭,道:“你活下去,我就原諒你。”

    玉面狸虛弱地閉上眼睛,道:“你果然不原諒我。”

    蘇諒見玉面狸已經不行了,流淚哽咽:“我原諒你……原諒你……”

    玉面狸眼中閃過一抹溫柔,幸福的光芒,閉上了眼睛。

    離奴見玉面狸閉上眼睛了,急忙伸爪拍打它,喊道:“喂喂,阿黍,你不要死啊!”

    玉面狸倏然又睜開了眼睛,瞪向離奴,罵道:“黑炭,你輕一點儿,我還沒死!不過,好像越來越沒有力氣了,好累,好乏……”

    離奴搖晃玉面狸,道:“阿黍,你不能死。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死了,我的帽子怎麼辦?”

    玉面狸豎起了耳朵,“什麼帽子?”

    離奴抹淚,道:“阿黍,當年你匆匆逃難而去,我都來不及把生日禮物送給你。你喜歡帽子,這些年來,我攢了很多頂漂亮的帽子,打算再遇見你時送給你。”

    玉面狸望著離奴,道:“黑炭,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帽子?我很高興。老實說,你的性格太差了,從小除了我之外,就沒有朋友。恐怕,至今還是沒有誰願意和你做朋友吧?”

    離奴聞言,不高興了,飛奔而去,把元曜叼了過來。

    “誰說我性格太差,沒有朋友?書呆子就是我的朋友。我們朝夕相處,無話不談,是非常投機的知音良友。”離奴瞪向元曜,露出獠牙,道:“書呆子,你說是吧?”

    元曜不敢反駁,顫聲道:“能和離奴老弟做知音良友,小生受寵若驚……”

    玉面狸望著元曜,神色有些愧疚,道:“上次,我惡意地打你,今天也差一點殺了你……對不起……”

    元曜看見玉面狸奄奄一息,心中也有些悲傷,對它的討厭情緒也消失了。他笑了笑,道:“那些小事,小生沒有放在心上。你要好起來,不然蘇兄會很傷心,離奴老弟也會很傷心……”

    “嗯。”玉面狸這麼答應,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帽子,還是清明時燒給我吧。”玉面狸虛弱地道,聲音几乎低得聽不見。它最后睜眼望了一眼蘇諒,眼神溫柔而悲傷。

    白姬遠遠地站著,金色的秋草在她的腳邊起伏。她望著躺在血泊中的玉面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生死無常,愛恨如夢,人與非人都在塵世中歷劫,永無止境。生命從虛無而來,向虛無而去,雪泥鴻爪,無痕無跡,唯剩“因果”散落在六道輪回中。

    蘇諒撫摸著玉面狸漸漸冰冷僵硬的身体,眼淚不斷地滑落臉龐。他起身走向白姬,站在她面前,道:“縹緲閣,可以實現任何願望,是嗎?”

    白姬點頭,“是。”

    蘇諒道:“那麼,我希望小蘇活過來。”

    白姬金眸灼灼,道:“可以。但是,你必須種下‘因’。”

    “種下‘因’?”

    “有‘因’才有‘果’。它已經踏入了黃泉之地,你要它重回人間,必須種下‘因’。”

    “怎樣種下‘因’?”

    白姬望著天邊的浮云,道:“它已經沒有了生命。如果你願意和它共用你的生命,它就能夠活過來。不過,今后的歲月中,它如果受傷,你也會受傷。它如果死去,你也會死去。反之,也一樣。几十年之后,等你衰老死亡的時候,它也會死。”

    把自己的生命和一只貓妖的生命牽系在一起,是一件瘋狂而愚蠢的事情。蘇諒再喜歡玉面狸,恐怕也不會答應。只有傻瓜,才會答應種下這種“因”。

    然而,蘇諒就是傻瓜,他答應了:“好。我願意種下‘因’,請讓小蘇活過來。”

    白姬笑了,笑容虛無而縹緲。

    白姬伸出手,雪袖拂過草地。在風中搖曳的秋草之上,瞬間飛起無數只金色的蝴蝶,它們展翅盤旋,身姿飄逸,一半遮住了玉面狸的屍体,一半裹住了蘇諒。

    成千上万只蝴蝶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兩只金色的大繭。大繭停在草地中央,金光閃爍。蝴蝶的翅膀上發出柔和的光暈,灑下金色的磷粉,美麗而神秘。

    風停了,樹靜了,時間仿佛凍結了。

    周圍十分寂靜,元曜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離奴站在元曜身邊,神色哀傷。

    白姬站在草地上,身畔蝴蝶飛舞,她伸出手,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指尖上。

    白姬將蝴蝶移向唇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蝴蝶的羽翼上瞬間亮起了一團螢火般的光芒。

    白姬揚手,蝴蝶振翅飛走了。

    這只蝴蝶經過時,所有蝴蝶的羽翼上都亮起了光芒。蝴蝶環繞而成的大繭上螢光如織,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彩,耀人眼目。

    一陣風吹過,兩只大繭上的光芒在最熾烈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了。

    成千上万只蝴蝶紛紛展翅飛向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蝶影如幻。

    元曜下意識地用衣袖遮住頭臉,以防被蝴蝶傷到。然而,蝴蝶本是幻影,它們穿過元曜的身体,消失無蹤。

    草地上,只剩蘇諒和玉面狸雙雙昏迷不醒。

    白姬走過去,伸手探向玉面狸的頸間,指尖上傳來了生命的溫暖。

    離奴伸出舌頭,舔舐玉面狸的頸間、胸口、腹部的傷處,破裂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癒合。

    離奴耷拉著耳朵,顯得很傷心。

    白姬拍了拍離奴的頭,示意它不要難過。

    離奴道:“主人,離奴有一個秘密,要向您坦白。”

    白姬笑了,“每一個人都會有秘密。”

    離奴道:“其實,離奴認識玉面狸,它是離奴儿時的玩伴。剛才,在打斗時,離奴認出了它,故而不忍心傷它。它也認出了離奴。”

    離奴沒有想到它和阿黍會在今天以這種方式重逢。一重逢,它們就成為了敵人。一重逢,差一點儿又是生離死別。

    白姬道:“原來如此。”

    怪不得,離奴在打斗時沒有盡全力,處處讓著玉面狸。

    離奴又道:“主人,您能原諒阿黍嗎?它的惡作劇也許確實過分了一些,害您陷入困境中。但是,它其實並不壞。”

    白姬笑道:“寬恕是一種美德。”

    離奴、元曜松了一口氣。

    元曜覺得,這條睚眥必報的龍妖今天也許是被蘇諒感動了,才會不計較玉面狸犯下的過錯。不過,不管怎樣,寬容是一種美德。白姬如此寬容,是一件值得念佛的好事。

    正當元曜感到欣慰的時候,白姬的笑容漸漸陰森了,“可惜,我沒有‘寬恕’這種美德。我不原諒,也不寬恕。如果玉面狸死了,也就罷了。如今,它還活著,從變成我的模樣到處招搖撞騙,給我樹敵惹麻煩,到把縹緲閣弄得到處是木柴和火油,烏煙瘴氣,還差點一把火燒掉,這一筆一筆的賬,我得慢慢地,連本帶利地和它算清楚。”

    一陣風吹過,秋草起伏如波浪。

    也許是深秋風寒的緣故,元曜和離奴打了一個寒戰。

    元曜望了一眼昏睡的玉面狸,嘆了一口氣。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那條睚眥必報的龍妖是不可能有“寬恕”這種美德的。也許,玉面狸永遠不醒來,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它醒來之后,等待它的將會是凄慘的命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3 PM

010 尾聲

    深秋的清晨,寒露凝霜。

    元曜打開縹緲閣的大門,赫然發現門外放著一個紙包。

    元曜往不遠處的大柳樹望去,只看到一截花狸貓的尾巴露在樹干外。

    元曜大聲地道:“是玉鬼公主嗎?”

    貓尾巴迅速縮回大柳樹后,一只花狸貓飛快地跑了。

    元曜知道追不上,也就不去追了。自從上次玉鬼公主跑掉之后,他就半個多月沒見到它,也沒在清晨收到它的禮物。他有些擔心它的安危,但是白姬說東都和西京的妖鬼捆在一起,也傷害不了玉鬼。他也就放心了一些。今日,它又出現了。

    元曜拾起紙包,走進縹緲閣。他打開紙包,里面有一朵凌霄花,一撮貓毛,一顆佛珠。

    元曜心中納悶,不知道玉鬼公主送這三樣東西是什麼意思。

    元曜苦思不解,吃過早飯之后,他把這三樣東西拿給白姬看。

    “白姬,這是玉鬼公主今早送來的,小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白姬拿起貓毛,佛珠,凌霄花看了看,目光停在了包裹這三件東西的紙上。

    白姬展開紙,發現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念道:“為君厭棄,万念俱灰。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兩行字的落款處拍了一個貓爪印。

    元曜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白姬撫額,道:“軒之,玉鬼公主因為你而出家為尼了。”

    元曜吃驚:“出家?!”

    白姬道:“是,出家。那佛珠代表佛門,貓毛代表青絲,它可能已經剃度了。”

    “貓毛代表青絲?!小生不記得玉鬼公主有青絲。”

    “有沒有青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剃度了呀。”

    “一只狸貓怎麼剃度?!”

    “呃,反正,玉鬼公主出家為尼,是軒之的責任。”

    “小生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了,凌霄花是什麼意思?”

    白姬想了想,道:“也許,代表長安南郊的凌霄庵?玉鬼公主是想告訴軒之,它在凌霄庵出家?”

    “它為什麼要告訴小生它在凌霄庵出家?”

    “大概是想讓軒之有空了去看它吧。”

    “……”元曜渾身無力。他打算找一個時間去凌霄庵,向玉鬼公主解釋。雖然,它也許聽了一半又會跑掉。

    元曜收起了佛珠,貓毛,凌霄花,開始拿著雞毛撣子給貨架彈灰。

    白姬坐在櫃台后玩狸貓面具。

    一名卷發碧眼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進縹緲閣,手中拿著几個大包袱。

    元曜回頭一看,原來是蘇諒。

    那日,玉面狸醒來之后,和蘇諒抱頭痛哭,冰釋前嫌,重歸于好。他們的命運從此聯系在了一起。

    蘇諒要帶玉面狸回蘇府,白姬不放玉面狸走,她要它彌補完自己犯下的過失之后,才能離開縹緲閣。玉面狸沒有辦法,只好一件一件地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玉面狸曾經扒下西市皮貨店的王三的一塊皮,它去給王三賠禮道歉,並送上了治傷的藥。王三生性豁達,見它態度誠懇地道歉,也就原諒了它。

    玉面狸在城外的樹林里找到了張麻子,它道歉說不該讓張麻子和它的兄弟們去襲擊元曜,並仍舊把大祠堂借給張麻子和它的兄弟們居住。張麻子也不計前嫌,和玉面狸重歸于好。住在大祠堂中過冬的時候,張麻子只字不提搶走玉面狸的帽子的事情,玉面狸也不好開口討要帽子,只能憋在心里郁悶。張麻子和它的兄弟們在長安住了一個冬天,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它們還是回青州去了。臨走之前,張麻子把搶走的玉面狸的帽子,都留在了大祠堂中。

    玉面狸一個一個地去給它變成白姬的模樣去騙婚的非人解釋、道歉,消除誤會。大多數非人寬洪大量,原諒了它。一部分非人粗狂暴躁,會打罵它泄憤,比如逃婚被捉回翠華山,並被老狐王抽了二十皮鞭的栗,它就抽了玉面狸二十皮鞭才解氣。玉面狸自知理虧,咬牙忍耐。只可憐了蘇諒,玉面狸挨鞭子,他也得跟著受皮肉之苦。

    玉面狸去道歉的非人中,就數餓鬼道的鬼王最難纏。鬼王打定了主意要得到縹緲閣,不僅不聽玉面狸的解釋,還提出以縹緲閣為賭注,與白姬決斗。

    白姬很生氣,決斗之日的早上,她帶著離奴去了餓鬼道。傍晚時,白姬和離奴高興地回來了,白姬拿回了一張詭異的皮,離奴拿回了一把奇怪的鐵叉。從此,鬼王再也不提想得到縹緲閣的事情了。

    玉面狸還必須在縹緲閣中做苦力,以彌補惡作劇對白姬造成的精神傷害。白姬每天不停地使喚玉面狸,讓它干各種雜活,從灑掃到跑腿,從劈柴到洗衣,一天到晚沒有片刻歇息的時候。

    元曜有些看不下去了,勸白姬道:“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玉面狸老弟已經知道錯了,也道歉了,你這麼使喚它,未免太過分了。”

    白姬道:“它本來要干三年的苦力,才能彌補對我的精神傷害。但是,我一向寬容大度,慈悲為懷,也看在軒之求情的份上,它干到明年開春,就可以離開縹緲閣了。”

    蘇諒聞言,請求白姬道:“無論如何,請讓小蘇和我一起回蘇府過年。”

    白姬望了一眼蘇諒,道:“如果你常常來替它干活,今年大寒時節,它就可以離開縹緲閣了。”

    于是,蘇諒也常常來縹緲閣幫玉面狸干活,供白姬使喚。

    今天,白姬使喚蘇諒去蚨羽居取她定做的過冬的衣裳。

    白姬問蘇諒:“冬衣取回來了嗎?”

    蘇諒放下包袱,道:“取回來了。朱掌櫃說,請你試穿一下,不合適的地方,再送去修改。”

    白姬打開包袱,取出几件冬衣,抖開看了看。

    “看上去,倒還不錯。”白姬笑道,拿著冬衣去樓上試穿了。

    蘇諒將兩個包袱遞給元曜,道:“軒之,這是你的袍子。”

    元曜奇道:“小生沒有定做袍子呀。”

    元曜還穿著去年的舊袍子,他買的新袍子之前已經給還是乞丐的蘇諒穿了。

    蘇諒笑道:“這兩件袍子,一件是我送給你的,一件是小蘇送給你的。”

    元曜接過包袱,打開一看,一件新袍子和他之前給蘇諒穿的那件一模一樣,一件新袍子和他曾經在蚨羽居試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元曜笑了,道:“蘇兄和玉面狸老弟太客氣了。”

    蘇諒也笑了,“這是應該的。我送你的袍子代表謝意,小蘇送你的袍子代表歉意。對了,小蘇在哪里?”

    元曜答道:“在后院劈柴。”

    后院中,一堆還沒有劈的木柴邊,一只黑貓和一只沒有尾巴的貓並肩坐著。

    黑貓道:“阿黍,你為什麼不要我送給你的帽子?”

    玉面狸猶豫了一下,才道:“黑炭,你真的要聽原因嗎?”

    “當然要聽。”

    “唔,那些帽子太丑了。黑炭,你的眼光太差了。”

    離奴大怒,騰地化作貓獸,一爪將玉面狸撂倒,碧睛灼灼,口吐火焰,“阿黍,你再說一遍?!”

    玉面狸無奈地道:“黑炭,你的脾氣還是這麼差,難怪沒有朋友。”

    離奴愣了一下,玉面狸趁機溜了。

    離奴追趕玉面狸,玉面狸奔到了大廳中。玉面狸見元曜和蘇諒在說話,但是白姬不在,它立刻化成了白姬的模樣,站在櫃台邊。

    離奴追來大廳,見“白姬”,元曜,蘇諒都在,卻不見了玉面狸,它問道:“主人,書呆子,蘇公子,你們看見阿黍過來了嗎?”

    蘇諒笑眯眯地望著離奴。

    元曜干咳了一聲,瞥了一眼“白姬”。

    “白姬”拉長了臉,道:“離奴,縹緲閣中這麼多活儿要干,你還有心思閑晃偷懶?!先去把后院的木柴都劈了,再去把里間、廚房、回廊擦洗一遍,然后去長義坊送徐夫子定下的玉如意,再去安仁坊送陳國公定下的菩提香。回來之后,也不許閑著,去城外馬老太君家取之前說好的寒露和秋霜。不要一天到晚除了偷懶,就是吃魚干。”

    離奴聞言,道:“主人,這些活不是都歸阿黍干麼?”

    “白姬”伸手,指向離奴,道:“今天,你來干!”

    “好吧。”離奴雖然不願意,但不敢違逆白姬,只好答應了。

    離奴乖乖地去后院劈柴了。

    離奴走后,“白姬”哈哈大笑,元曜和蘇諒也笑了。

    蘇諒笑道:“小蘇,你太調皮了。”

    元曜笑道:“也只有白姬的模樣,才能夠唬住離奴老弟。”

    “白姬”以袖掩面,湊近元曜,道:“軒之,我有話想告訴你。”

    元曜笑道:“什麼話?”

    “白姬”嫵媚一笑,道:“我喜歡軒之喲。我們之前有定親喲。”

    雖然,明知“白姬”是假的,玉面狸也是在玩笑取樂,元曜的臉還是刷地紅了。

    玉面狸見狀,拉住元曜的手,深情地望著他,模仿白姬的語氣道:“軒之,雖然我奸詐貪財,蠻橫跋扈,沒有一丁點儿仁慈之心,懶惰到一無是處,可惡到人神共憤,但是我是真心喜歡軒之的呀。”

    白姬不知何時已經下樓來了,她穿著新做好的冬衣,無聲地飄到了玉面狸身后。

    玉面狸渾然不覺,它還在以白姬的神態、語氣自貶,“軒之一定經常在心里腹誹我。我也知道我罪孽深重,罄竹難書,我總是欺負弱小,奴役別人,像我這樣的龍妖真該被天雷劈死,真該被扒掉龍皮,抽掉龍筋,丟進火海里燒,丟進油鍋里炸……”

    玉面狸身后,白姬的臉漸漸地青了。

    元曜見白姬臉色不善,趕緊道:“玉面狸老弟,請不要沒有根據地妄加揣測,小生從未在心里腹誹白姬,日月可鑒,天地可表。”

    “咳咳……”蘇諒對著玉面狸咳嗽,想提醒它看身后。

    玉面狸渾然不覺,沉溺在了白姬的角色中,“軒之,雖然我惡毒刻薄,奸詐無良,但是請一定要和我成親。”

    元曜冷汗如雨。

    蘇諒拼命地朝玉面狸使眼色,讓它看后面。

    玉面狸一愣,轉頭向身后望去。

    白姬靜靜地站著,金眸中閃過一抹刀鋒般的寒光。

    玉面狸騰地由“白姬”變回了一只無尾貓。它哈哈一笑,就要開溜,“后院還有一堆柴沒有劈。”

    白姬伸手,拎起玉面狸,笑眯眯地道:“劈柴是小事,不急,先把成親的大事定下來吧。”

    玉面狸對手指,“什麼成親的大事?”

    白姬笑道:“你和軒之的親事呀。你剛才不是要和軒之成親麼?”

    元曜聞言,急忙分辯道:“白姬,這件事情和小生無關。”

    玉面狸嘿嘿一笑,道:“剛才,我只是在開玩笑,你不要當真。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非人,都要有一點儿幽默感嘛。”

    白姬盯著玉面狸,面罩寒霜,“果然很幽默,太幽默了。”

    一滴冷汗滑落玉面狸的額頭。

    白姬對玉面狸道:“從今天起,你每天只能睡一個時辰。干完了縹緲閣的雜活,就去打掃朱雀大街,必須掃得一片落葉也沒有。長安城中各大佛寺的佛座,也由你去擦,必須擦得一塵不染。”

    玉面狸嚎道:“我一天怎麼能夠干完那麼多活?!”

    白姬笑了,指著縹緲閣外東南方的一棵大樹,道:“看見那棵大槐樹沒有?”

    “看見了。”玉面狸道。

    白姬陰森地道:“干不完這些活,你就拿一條白綾把自己掛在那棵樹上吧。”

    玉面狸聞言,吞了一口唾沫,拿著掃帚出發去掃朱雀大街了。

    蘇諒見狀,也拿了一把掃帚跟了上去,道:“小蘇,等等,我陪你去掃。”

    白姬倚在櫃台邊,望著玉面狸、蘇諒走遠,撇了撇嘴,道:“我只是開玩笑,它居然真的去了,真是沒有幽默感。”

    元曜打了一個寒戰,道:“好冷的幽默。”

    白姬不高興地道:“軒之也沒有幽默感。”

    元曜道:“太冷了。”

    “砰!”“砰砰--”離奴在后院中一邊劈柴,一邊哭,“阿黍那家伙嫌棄我的眼光差,它居然嫌棄我的眼光差?!!劈死阿黍,劈死阿黍--”

    朱雀大街上,蘇諒和玉面狸在掃落葉,行人吃驚地望著他們,如同望著兩個瘋子。

    蘇諒苦著臉望著玉面狸,道:“小蘇,你變成誰不好,為什麼要變成白姬的樣子?”

    “白姬”嘿嘿一笑,揮舞掃帚,道:“這樣看起來,不就是那條龍妖在掃街了麼?!自作孽,不可活,累死她!”

    蘇諒一臉黑線,道:“即使你變成白姬的模樣,實際上也是我們在受累。白姬也許正坐在后院的回廊下舒服地喝茶吃點心呢。”

    玉面狸嘆了一口氣,道:“至少看起來,是那條可惡的龍妖在受累吧?”

    “實際上,是我們在受累。”

    玉面狸想了想,笑了,“喂喂,人類,我突然覺得我們一起受累,好像也不是那麼累。”

    蘇諒聞言,也笑了,“嗯,那就一起打掃落葉吧。”

    玉面狸和蘇諒一起打掃落葉,十月的陽光溫暖而明亮,一如他們的心情。

    “人類,大寒的時候,我就自由了。”

    “我們可以一起過年了。”

    “嗯。以后,我們會一直一起過年吧?”

    “有生之年,我們都會一起過年。”

    “哈哈,太好了。”

    “小蘇,你能換一個模樣麼?從白姬口中說出這樣的話,我覺得不寒而栗。”

    “不要。我要一直用她的模樣掃完朱雀大街,累死她。”

    “小蘇,你太調皮了。”

    “哈哈哈哈--”

    一陣風吹來,落葉翩躚,冬天快到了。


第一折:《玉面狸》完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6 PM

第二折:《牡丹衣》

001 品茶

    春雨迷迷蒙蒙地下著,潤物無聲。

    曲江碧綠如翠玉,非常美麗。從曲江邊的錦香亭望去,綿綿細雨中,姹紫嫣紅無端地顯出了几分凄艷。

    元曜站在錦香亭中,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一棵梨花樹。

    梨花樹上,花瓣堆雪,一群妖嬈的半裸女子或坐在樹上,或臥在花間,她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笑鬧,享受著春雨的滋潤。

    韋彥站在元曜旁邊,見他在發呆,問道:“軒之,你怎麼了?”

    元曜回過神來,道:“那棵梨花樹上好熱鬧。”

    韋彥循著元曜的目光望去,只看見一棵繁花盛開的梨花樹立在春雨中。

    韋彥一展折扇,笑了,“是啊,梨花開得挺熱鬧。”

    元曜笑了笑,沒有向韋彥描述樹上的梨花妖精,因為即使他描述了,韋彥也不會看見。

    今天,韋彥和元曜來曲江邊游玩踏青,不料突然下起了雨,兩人沒有帶雨傘,只好站在錦香亭避雨。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春雨停了。

    天空湛藍如洗,白云仿佛一縷縷輕煙,青草、綠葉、花朵的顏色更加明艷了,上面還凝著晶瑩剔透的雨珠。

    韋彥、元曜沿著曲江走,一邊賞景,一邊談笑。

    然而,天公不作美,兩人走著走著,突然又下起了雨。兩人只好在郊野中飛奔,尋找地方避雨。

    元曜眼尖,在蒙蒙煙雨中看見了一處庄院。

    “丹陽,那里有一座庄院,我們去庄院里避雨。”

    韋彥舉目四望,疑惑地道:“哪里有庄院?”

    春雨越下越大,元曜也來不及回答,拉了韋彥,奔向庄院。

    春水浸煙霞,竹橋落野花。一座庄院掩映在花木中,十分幽靜、雅致。庄院占地極廣,從外面只能看見飛檐斗拱的一角。元曜、韋彥踏上大門口的石階,兩扇朱漆大門緊閉著,銅釘暗啞。

    元曜抬頭望去,朱門上懸掛著一方木匾,木匾上的三個字由于年代久遠,風吹日曬,已經斑駁到無法辨識了。

    元曜還在辨識木匾上的字,韋彥已經開始敲門了。

    不一會儿,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打開門,探出了頭。他打量元曜、韋彥一眼,問道:“兩位公子有何貴干?”

    韋彥一展折扇,道:“我們想進去避雨。”

    管家一愣。

    元曜趕緊作了一揖,道:“我們是來曲江踏青的游人。因為突然下雨,又沒帶雨傘,不得不找一個地方避雨。如果能在貴庄院暫時避雨,那真是感激不盡。”

    管家見元曜溫和有禮,道:“兩位稍等,我進去向主人回話。不知道,兩位公子怎麼稱呼?”

    元曜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韋彥道:“我叫韋彥,字丹陽。你家主人是誰?”

    管家道:“韓國夫人。”

    管家進去通報了。

    元曜、韋彥在門口等待。

    元曜道:“原來,這庄院的主人是一位國夫人。丹陽,你認識這位韓國夫人嗎?”

    唐朝時,皇帝會詔封有功的官員的母妻。通常,一品官員的母親、正妻為國夫人,三品以上官員的母親、正妻為郡夫人,四品官員的母親、正妻為郡君,五品官員的母親、正妻為縣君。此外,還有一些不是依賴丈夫、儿子的品級的特封,如武則天的母親和姐妹,也都加封了國夫人。

    韋彥道:“不認識。每年詔封的國夫人、郡夫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我哪里能夠一個一個都認識?”

    元曜、韋彥站了一會儿,管家才出來,他道:“夫人有請兩位公子。夫人正在雅室中烹茶,她說兩位公子此刻前來避雨,倒也湊巧,正好結茶緣,請兩位公子去雅室品茶。”

    元曜、韋彥道了一聲“有勞了,多謝了”,就跟管家走進了庄院。

    庄院中飛檐斗拱,重樓疊閣,一重院落連著一重院落,十分富麗氣派。庄院中的花園里,回廊下,種植著各種品種的牡丹花,潔如冰雪的是夜光白,碧如翠玉的是綠香球,金如皇冠的是姚黃,墨紅如血的是黑花魁,赤如紅霞的是珊瑚台……春風吹過,草葉搖動如流水,雨水落在牡丹花葉上,熠熠生光。

    元曜不禁看痴了。

    管家領元曜、韋彥走到回廊盡頭,來到一間雅室外。他站在門外,垂首道:“夫人,元公子和韋公子帶到了。”

    雅室內傳來一個女聲:“有請。”

    管家推開雅室的門,示意元曜、韋彥進去。

    元曜、韋彥走進了雅室。

    元曜剛一踏進雅室,就聞到了一股清新的茶香,沁人心脾。

    雅室中的陳設極其簡約典雅,只有一架寫意山水畫屏風,一幅王羲之的墨寶,一個擺放著竹簡的書架,一個雕刻虯龍紋的香爐。

    一名穿著素色衣裙的美婦跪坐在一方茶几邊,她正在烹茶。兩名彩衣侍女跪坐在美婦身后,靜穆如雕塑。

    美婦梳著半翻髻,簪一支孔雀點翠金步搖。她的五官很美,妝容也很精致,遠遠看去,仿佛正值韶齡的女子。但是,走近了,就會發現,她的眼角已有細紋,雙鬢也略有霜雪。

    元曜、韋彥行了一禮,道:“見過夫人。”

    韓國夫人笑了笑,示意元曜、韋彥坐下,“兩位公子請坐。我這僻陋的地方平常少有人至,今日兩位公子能來,也是緣分。請坐下喝一杯茶。”

    “多謝夫人。”元曜、韋彥坐下了。

    茶案之上,擺放著紅泥火爐,鵝毛小扇,茶盤,茶洗,水瓶,龍缸,竹筷,茶巾。茶壺之中,煙氣裊裊,香茶早已沏好。

    韓國夫人伸出保養得極好的玉手,將茶壺中的香茶緩緩倒入三個荷葉形的素瓷杯中。兩名侍女將兩杯茶分別奉給元曜、韋彥。

    素瓷茶杯質薄如紙,色潔勝玉,入手的感覺光滑如綢。

    茶水呈淺碧色,清澈淨透,隱約浸香。

    元曜喝了一口,隨著茶水滑入喉嚨,但覺心曠神怡,通体舒泰。

    元曜贊道:“好茶。”

    韋彥喝了一口香茶,也有春風拂面的感覺。他問道:“這是什麼茶?好香啊。”

    韓國夫人笑道:“這茶叫‘夕鶴’,是乾封三年,扶桑王進獻給天子的珍貴貢品。泡茶的水是乾封元年的第一場春雨。”

    元曜不禁咂舌,原來這茶和水都是二十年前的東西。

    茶煙裊裊,香氣縈繞,元曜有些走神了。他不留意手上一滑,瓷杯掉落在地上,“啪嗒”一聲,碎成了三片。

    “欸?!!”元曜大吃一驚,手足無措地向韓國夫人道歉:“啊,對不起……這個……這個……”

    韋彥望著地上的碎片,笑道:“軒之,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茶具最講究成套,少了一個杯子,這套茶具就毀了。”

    韓國夫人見杯子碎了,倒也沒有苛責元曜,只是眼神有些悲傷,道:“這套荷葉杯是我女儿最喜歡的東西,可惜了。”

    元曜非常抱歉,道:“真是對不起,小生笨手笨腳的……小生……小生一定賠償這套茶杯……”

    韓國夫人道:“算了。這荷葉杯是乾封元年越窯進貢的貢品,僅只有一套。”

    元曜拾起瓷杯碎片,道:“那,小生想辦法把它粘起來。”

    元曜記得前几天離奴不小心打碎了白姬心愛的秘色雀紋瓶,它害怕被白姬責罵,馬上就用法术將花瓶碎片粘了起來,花瓶完好如初。他回去央求離奴施法,一定也能粘好這個荷葉杯。

    韓國夫人笑了,“破鏡難圓,覆水難收,破碎了的杯子怎麼可能粘好?”

    元曜道:“小生回去試一試。粘好了,再替夫人您送來。”

    韓國夫人同意了。

    元曜、韋彥和韓國夫人品茶,閑談。韓國夫人氣度雍容,博學風雅,與她談話令元曜、韋彥如沐春風。

    韓國夫人說,她還有一個女儿,姿容天下無雙,比牡丹花還要美麗。說到女儿,韓國夫人的神色格外溫柔,也變得格外健談。韓國夫人本來要讓女儿出來見一見元曜、韋彥,但是派去的侍女回話說,“小姐心情不好,不想見人。”

    元曜、韋彥有些尷尬。

    韓國夫人寵溺地笑道:“哎呀,她一向都是這樣,真拿她沒辦法。”

    元曜覺得,韓國夫人一定非常珍愛她的女儿。

    雨停了,茶也喝完了,元曜和韋彥起身告辭。

    韓國夫人也不挽留,只道:“兩位走好。”

    元曜、韋彥道謝之后,離開了韓國夫人的庄院。

    回城的路上,元曜因為打碎了茶杯,有些郁郁不樂:“茶杯也不知道粘不粘得好?如果粘不好,小生拿什麼賠給韓國夫人?”

    韋彥一展折扇,笑道:“粘不好茶杯,軒之就去韓國夫人家做仆役還債好啦。”

    元曜生氣地道:“不要胡說,縹緲閣的債小生還沒還完呢。”

    韋彥以扇掩面,道:“軒之真可憐……”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

    元曜和韋彥在善和坊分手,一個回縹緲閣,一個回韋府。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下午光景了。離奴愁眉苦臉地站在櫃台后,悶悶地吃著香魚干。

    元曜問道:“離奴老弟,白姬出去了嗎?”

    離奴沒好氣地道:“主人去獻福寺(1)聽義淨(2)禪師講佛經去了。書呆子,你又偷了一天的懶。”

    元曜想求離奴用法术幫他粘荷葉杯,也不反駁他,笑著湊了過去,道:“離奴老弟,小生有一件苦惱的事情想求你幫忙。”

    離奴將一條香魚干丟進嘴里,道:“正好,爺也有一件煩悶的事情,想來想去,只有書呆子能幫忙。”

    元曜笑道:“這麼巧?離奴老弟,你先說吧。只要小生能夠幫忙,一定不推辭。”

    離奴從櫃台后翻出一個布包,放在元曜面前,神色郁悶。

    元曜打開包袱,看見了一堆瓷器碎片。

    元曜在腦海中拼湊了一下碎片,赫然發現是離奴前几天打碎之后,又用法术粘起來的秘色雀紋瓶。

    元曜驚道:“這只花瓶你不是用法术粘好了嗎?怎麼又摔碎了?!”

    離奴愁道:“破鏡難圓,覆水難收,摔碎了的東西就是摔碎了,哪里可能粘好?法术不過是一時的障眼法,法术一失效,花瓶還是碎的。這事瞞不長久,我覺得還是早些跟主人坦白為妙。可是,這秘色雀紋瓶是主人很喜歡的東西,她一直沒舍得賣出去。她知道花瓶碎了,一定會很生氣,一定會罰我几個月不許吃香魚干。唉,好苦惱,好煩悶,爺想來想去,只有書呆子能幫爺了。”

    元曜望著破碎的花瓶,心冷了半截。原來,法术只是障眼法,還會失效,看來,粘荷葉杯的事情不必指望離奴了。

    元曜心不在焉地問道:“離奴老弟想要小生怎麼幫你?”

    離奴笑道:“很簡單,爺去向主人坦白,就說是書呆子你摔碎了秘色雀紋瓶,怎麼樣?反正,你也不愛吃香魚干,即使主人罰你几個月不許吃香魚干,也沒有什麼關系。”

    元曜聞言,生氣地道:“離奴老弟,如果白姬認為她心愛的秘色雀紋瓶是小生摔碎的,她不會罰小生几個月不許吃香魚干,而是會把小生吊起來抽打几個月解氣。總之,這件事小生愛莫能助,你不能指望小生替你頂罪,最多小生不告訴她花瓶已經碎了。”

    離奴撇嘴,道:“書呆子剛才不是說只要你能幫忙,就一定不會推辭嗎?”

    元曜連連擺手,道:“這件事小生不能幫忙,也不敢幫忙。”

    離奴嘆了一口氣,更加愁眉苦臉了。

    離奴問道:“書呆子剛才有什麼事要爺幫忙?”

    元曜望著花瓶碎片,也嘆了一口氣,道:“現在,已經沒有需要離奴老弟幫忙的事情了。”

    “哦。”離奴應了一聲,繼續一邊吃香魚干,一邊發愁。

    元曜來到后院,也開始發愁。荷葉杯是沒有辦法粘好了,他怎麼向韓國夫人交代?

    傍晚時分,穿著男裝的白姬回來了。白姬的心情很好,她看見元曜,一展水墨折扇,笑道:“聽義淨禪師講經,真是一種美妙的享受,軒之下次也可以去聽一聽。”

    元曜道:“小生沒有慧根,聽佛經會聽得犯困睡著。”

    白姬遞給元曜一個紙包,道:“義淨禪師送了一些禪茶。軒之多喝禪茶,就會生慧根了。”

    元曜還未答話,離奴已經搶過了話,道:“書呆子資質愚鈍,即使把禪茶當飯吃,也生不了慧根。離奴資質聰慧,即使不吃禪茶,只吃香魚干,也有慧根。”

    白姬表示贊同。

    元曜聽到茶,又想起了韓國夫人的荷葉杯,心中發愁,也懶得和白姬、離奴分辯。

    春月如燈,滿院飛花。

    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回廊下一邊喝茶賞月,一邊閑聊。

    白姬問離奴道:“我放在里間的秘色雀紋瓶怎麼換成翡翠如意了?”

    離奴冷汗,趕緊道:“離奴把秘色雀紋瓶收進去了。離奴覺得,開春時節,討一個‘如意’的彩頭,一年才能財源廣進,‘因果’不絕。主人要是不喜歡,離奴明天就把翡翠如意收進去,再把秘色雀紋瓶擺出來。”

    白姬道:“如意不要收進去,秘色雀紋瓶也擺出來。春天百花盛開,秘色雀紋瓶可以用來插花,給縹緲閣增添一些生機和色彩。”

    離奴心虛地道:“好。”

    元曜望著春月發愁,“白姬,縹緲閣中有沒有比較珍貴的茶具?價值可以抵得上乾封元年越窯進貢的貢品?”

    白姬想了想,道:“有。我記得,倉庫里還有兩套貞觀年間的越窯青瓷茶具。軒之怎麼突然問起了茶具?”

    元曜嘆了一口氣,自責地道:“小生今天又做了一件蠢事……”

    白姬道:“軒之不必自責,反正你經常做蠢事。”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哪里經常做蠢事了?!”

    白姬道:“我只是隨口一說,軒之不要生氣。今天,你做了什麼蠢事?”

    元曜苦著臉道:“事情是這樣的……”

    元曜把今天和韋彥在韓國夫人的庄院避雨,喝茶,打碎荷葉杯的事情說了一遍。因為答應離奴不說它打碎秘色雀紋瓶的事情,元曜隱去了想求離奴用法术補杯子的一段,只說必須賠償韓國夫人的茶具。

    白姬聽完元曜的敘述,饒有興趣地笑了,“韓國夫人?乾封三年?真有趣。”

    元曜道:“韓國夫人有什麼有趣的?”

    白姬神秘一笑,道:“沒什麼。軒之打算另外賠償韓國夫人一套茶具嗎?”

    元曜道:“只能這樣了。貞觀年間的越窯貢品應該抵得上乾封年間的越窯貢品。不過,貢品只有皇室才能享有,白姬你是怎麼弄來的?!”

    白姬摸下巴,道:“我怎麼弄來的貢品,軒之就不必管了。軒之應該考慮的是,你有銀子買嗎?”

    元曜沒有銀子,只好道:“請白姬先賒給小生。小生以后每天一個人干兩個人的雜活來償還。”

    白姬笑道:“我太虧了。軒之太笨了,說是干兩個人的活,實際上也只能干一個人的活。”

    元曜苦著臉道:“那,你要小生怎麼辦?”

    白姬想了想,道:“軒之有兩個選擇。一,春日宜歌舞,軒之每晚在院子里跳一支舞給我和離奴解悶。二,春日宜禪寂,軒之每逢單日,陪我去獻福寺聽佛經。”

    白姬話音剛落,元曜急忙道:“小生陪你去聽佛經。”

    白姬滿意地笑了:“軒之經常去聽佛經,一定會慢慢變得有慧根的。”

    注釋:(1)獻福寺:即薦福寺。獻福寺位于長安城開化坊內,是唐太宗之女襄城公主的舊宅,武后光宅元年(684年),皇室族戚為了給高宗薦福,而在此建造寺院,初名獻福寺,武后天授元年(690年)改名為薦福寺,是唐代長安城中著名的寺院之一。

    (2)義淨:中國唐代的名僧,旅行家,中國佛教四大譯經家之一。他曾在獻福寺翻譯經書,並提議修建了小雁塔。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7 PM

002 賀蘭

    第二天,白姬從倉庫里翻出一套貞觀年間越窯上貢的千峰翠色瓷杯,交給元曜。元曜道謝之后,將茶具仔細包好,拿在手里,離開了縹緲閣。

    白姬望著元曜離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抹詭笑。

    寒水澹澹,楊柳依依。元曜來到曲江,循著昨天的記憶找到了韓國夫人的庄院。

    元曜敲門,管家開門。元曜說明來意,管家進去通報之后,才領元曜進去。韓國夫人坐在雅室中等元曜,她的眼角有些泛紅,似乎剛剛哭過。

    元曜行了一禮,道:“小生見過夫人。”

    韓國夫人道:“元公子不必客氣,請坐。”

    元曜坐下,將包袱放在地上,道:“小生今日前來,是想向夫人道歉。昨日小生打碎的荷葉杯,恐怕已經無法再粘好了。小生万分抱歉。”

    韓國夫人道:“沒什麼。元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元曜將包袱打開,對韓國夫人道:“小生只能賠給夫人一套新茶具了。請夫人收下。”

    陽光之下,千峰翠色瓷杯流光隱隱,色澤瑩潤。

    侍女將茶杯呈給韓國夫人,韓國夫人拿在手中把玩時,突然有些吃驚,道:“這套‘千峰翠色’我在大明宮中見過,乃是皇家御用之物,不可能流落坊間,元公子是從哪里得到的?”

    元曜撓頭,道:“從一個叫……縹緲閣的地方……小生暫時棲身在縹緲閣做雜役。”

    韓國夫人一愣,道:“天上琅嬛地,人間縹緲鄉?”

    元曜略有些吃驚,道:“夫人也知道縹緲閣?”

    韓國夫人沉默了一會儿,道:“我找了很多年,都沒有找到縹緲閣。”

    元曜心中一緊,道:“夫人……也有無法實現的願望?”

    韓國夫人握緊了茶杯,神色有些激動,她喃喃道:“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我的願望……”

    韓國夫人喃喃重復著這四個字,卻無法說出她的願望究竟是什麼。

    過了許久,韓國夫人對元曜道:“元公子,我帶你去見一見我的女儿吧。”

    元曜一愣,不知道韓國夫人為什麼要帶他去見她的女儿。但是,出于禮貌,他只能道:“好。”

    韓國夫人帶元曜走出雅室,穿過種滿牡丹花的庭院,來到了一座繡樓中。繡樓中香霧叆叇,十分華美,兩名侍女跪坐在一方銅鏡台前,給一株國色天香的牡丹修剪枝葉,還給牡丹披上了一塊半透明的鮫綃。

    元曜暗想,山庄中種滿了牡丹,侍女們也如此細心地照料牡丹,想必小姐一定很喜歡牡丹。

    侍女們看見韓國夫人,行了一禮,笑道:“夫人,今天小姐的心情很好喲。”

    韓國夫人笑了笑,走向銅鏡前的牡丹,溫柔地道:“敏儿,娘帶來了一位元公子,他是從縹緲閣來的。”

    元曜吃了一驚,小姐是牡丹花?!!

    韓國夫人指著牡丹花,對元曜笑道:“元公子,這是我的女儿。”

    元曜雖然心中奇怪,但也只能向牡丹花作了一揖,道:“小生元曜,字軒之。見過小姐。”

    一陣春風吹過,銅鏡前的牡丹隨風搖曳,婀娜多姿。

    韓國夫人和牡丹花低語了几句,對元曜道:“敏儿說,見到元公子,她很高興。”

    元曜冷汗。他定睛向牡丹花望去,並沒有看見他經常會看見的花精妖魅。一朵牡丹花怎麼會和韓國夫人說話?更怎麼可能是韓國夫人的女儿?

    元曜吱唔道:“唔,小生得見小姐玉顏,也万分榮幸。”

    韓國夫人又和牡丹低語了几句,她抬頭對元曜道:“元公子,縹緲閣可以實現任何願望嗎?”

    元曜撓頭,道:“按白姬的說法,縹緲閣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韓國夫人沉默了一會儿,道:“我的女儿丟了一件牡丹衣,你可以拜托白姬替她找回來嗎?”

    元曜問道:“小姐的牡丹衣是什麼樣子的?”

    韓國夫人望向窗外,陷入了回憶中,“那是長安城中獨一無二的一件牡丹衣,美麗絕倫,讓百花黯然失色。”

    元曜心中疑惑,問韓國夫人:“小姐的牡丹衣丟在哪里了?”

    韓國夫人眼神一黯,過了好久,才道:“大明宮。太液池。”

    元曜心中更疑惑了,小姐的牡丹衣怎麼會丟在大明宮中的太液池?!

    韓國夫人看出了元曜的疑惑,也不解釋,只是道:“我知道元公子心中有很多疑問,但恕我不能為元公子解惑。元公子回縹緲閣問白姬,她自會告訴你。元公子,請拜托白姬替我女儿找回牡丹衣。”

    元曜也只能答應道:“好。小生回去拜托一下吧。”

    坐了一會儿之后,元曜告辭了。韓國夫人沒有挽留,只是笑道:“元公子走好。請不要忘了拜托白姬找牡丹衣。”

    元曜作了一揖,道:“好。小生會記得。”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下午了。大廳里沒有人,里間也沒有人,他不由得奇怪,白姬、離奴都不在麼?突然,他聞到了一陣茶香,還聽到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元曜循著茶香來到后院,但見春紅飛絮,茶香裊裊,白姬、離奴、韋彥、南風正在熱鬧地吃茶(1)。八名服飾素雅的花妖分別圍在三個高足小爐邊,有的在扇火,有的在掰茶餅,有的在調茶,有的在奉茶。

    白姬讓花妖把薄荷丟進自己的茶湯里,再加入橘皮和茱萸。

    離奴不斷地往自己的茶湯里丟香魚干和小蝦仁,花妖很不高興,她受不了腥味,甩手不給離奴煮茶了。

    韋彥醉茶了,他倒在南風的腿上呼呼大睡。

    南風斯文地吃著茶,一對上正在為他烹茶的花妖的眼神,就有些羞澀和局促。

    白姬看見元曜,笑道:“啊,軒之回來了。過來,一起吃禪茶吧。”

    元曜笑著走過去,道:“小生正好渴了。今天好熱鬧啊,丹陽怎麼也來了?”

    韋彥睡著了,南風替主人回答,“公子今天是來找元公子的,他說有要緊的事情要告訴元公子。誰知,來得不巧,元公子出門去了。白姬正在煮茶吃,就邀公子和我一起吃。公子早上沒吃東西,加上茶煮的比較濃,他猛吃了兩碗,結果醉倒了。”

    元曜坐下,冷汗:“丹陽竟然醉茶?”

    白姬笑道:“義淨禪師送的是今春的新茶,韋公子煮的又濃,可不就醉茶了。”

    花妖笑問元曜:“元公子要吃什麼口味的茶?”

    元曜懶得等花妖重新烹茶,他看了一眼白姬的茶,道:“不用麻煩了。小生和白姬吃一樣的茶好了。”

    白姬笑道:“我的茶,軒之恐怕吃不慣。”

    元曜笑道:“不就是加了茱萸和薄荷嗎?有什麼吃不慣的。”

    花妖盛了一碗白姬吃的茶湯,奉給元曜。

    元曜接過茶碗,喝了一口,立刻就噗了出來:“好……好苦……白姬,你在茶里加了什麼?”

    白姬愉快地笑道:“我在茶里加了很多黃連喲。”

    元曜的眉頭皺得像是兩條蚯蚓,道:“你在茶湯里加黃連干什麼?太苦了。”

    白姬捧茶,望著天上的浮云,道:“苦,方能清心。”

    元曜道:“太苦了,反而鬧心。”

    離奴把浮滿小魚蝦的茶湯端給元曜,笑道:“書呆子,來喝爺的茶吧,一點儿也不苦,又鮮美又可口。”

    元曜見茶湯里的小魚還翻著白眼,嚇得念佛:“阿彌陀佛,離奴老弟,這是吃禪茶,不是熬魚湯!”

    離奴不高興地道:“爺這是在魚中悟禪,這是禪的最高境界,書呆子你這種俗人是不會懂的。”

    元曜不敢反駁。

    南風對元曜笑道:“元公子還是來喝我家公子的茶好了。”

    元曜來到韋彥身邊,南風盛了一碗加了紅棗的茶湯給元曜:“元公子請用。”

    “多謝。”元曜接過,喝了一口。雖然太濃了一些,但口味還算正常。

    元曜搖晃醉倒的韋彥,道:“丹陽,醒一醒。你有什麼事要告訴小生?”

    韋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又閉上了,他含混地道:“賀蘭……賀蘭……”

    元曜感到很奇怪,他搖晃韋彥:“什麼賀蘭?”

    韋彥睜開眼睛,望著元曜,含糊地道:“賀蘭……美人……軒之……美人……軒之,真美……”

    元曜生氣地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韋彥突然一躍而起,高呼道:“不羨黃金罍,不戀白玉杯,唯求人生一場醉。”

    白姬、元曜、離奴、南風、花妖全都嚇了一跳。

    韋彥哈哈大笑三聲,頹然倒地,口中流涎。

    白姬掩唇笑道:“哎呀,韋公子醉得真不輕。”

    元曜擦汗:“丹陽真是醉得不輕……”

    南風有些不好意思,歉然道:“公子這副模樣,讓白姬和元公子見笑了。”

    白姬望了元曜一眼,笑道:“軒之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我剛才聽韋公子說,韓國夫人很中意軒之,還要介紹女儿給軒之認識,她沒有招軒之為女婿嗎?”

    元曜臉紅了,道:“白姬,不要胡說。那韓國夫人的女儿是一朵牡丹花……”

    白姬道:“啊哈?牡丹花?”

    離奴插嘴道:“書呆子太丑了,配不上牡丹花,最多也只能娶一朵喇叭花。”

    元曜生氣地道:“去。”

    白姬道:“韓國夫人的女儿怎麼可能是牡丹花?”

    元曜把在韓國夫人的別院中的所見所聞,以及韓國夫人請他拜托白姬替她女儿找回牡丹衣的事情說了一遍。

    白姬陷入了沉思。

    元曜問白姬:“這韓國夫人究竟是什麼人?她的女儿為什麼會是一朵牡丹花?”

    韋彥陷入昏迷中,喃喃囈語:“軒之……賀蘭……賀蘭……”

    白姬笑了笑,道:“不告訴軒之。”

    元曜道:“不告訴小生算了。其實,白姬你也不知道韓國夫人是誰吧?”

    韋彥喃喃囈語:“賀蘭……賀蘭……”

    白姬笑而不語,小書生的激將法宣告失敗。

    天上風起云涌,緋桃樹落英繽紛,白姬喝了一口茶湯,自言自語:“找回牡丹衣倒是不難。不過,站在帝國最高處的那個女人,恐怕會因此而寢食難安,惶恐難眠。”

    元曜望著白姬詭魅的笑顏,有些不寒而栗。

    吃茶結束之后,南風替韋彥道了謝,然后拖著爛醉如泥的韋彥乘馬車回韋府去了。

    送韋彥和南風登上馬車之后,元曜回到后院,離奴和花妖都不在了,白姬還捧著茶,望著天上的浮云。

    元曜走過去,坐在白姬身邊,“白姬,縹緲閣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白姬道:“為了眾生的‘欲望’。”

    元曜望著白姬,道:“小生倒是覺得,縹緲閣是為了眾生的‘幸福’而存在。”

    白姬一愣,道:“為什麼?”

    元曜道:“無論人,還是非人,心中有‘欲望’,都是因為還不夠幸福吧?他們來縹緲閣尋找‘幸福’,你實現他們的‘欲望’,讓他們得到‘幸福’。所以,縹緲閣是為了眾生的‘幸福’而存在。”

    白姬望著元曜,道:“軒之,‘幸福’只是欲望的一種,縹緲閣從來不是為了‘幸福’而存在。走進縹緲閣的人,或者非人,他們不是為了實現‘幸福’,他們只是為了實現‘欲望’。”

    元曜道:“可是,實現了‘欲望’,或多或少都會覺得幸福吧?”

    白姬喝了一口茶湯,因為太苦而皺眉,“有時候,實現了‘欲望’,反而會更加痛苦。”

    元曜無法理解白姬的話,白姬也不解釋,只道:“軒之今晚會跟我一起去大明宮吧?”

    元曜道:“去太液池找牡丹衣嗎?”

    白姬點頭,“是啊。”

    元曜有些擔心,“夜闖大明宮,如果被人抓住了,會被誅九族吧?”

    白姬掩唇笑道:“不僅會被誅九族,還會被凌遲處死呢。”

    元曜一頭冷汗。

    “軒之,去不去?”

    元曜猶豫了一會儿,才下定決心,道:“去。”

    注釋:(1)吃茶:唐朝人吃餅茶時,一般會依照各自的口味,加入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等配料一起煮來吃(參考自陸羽《茶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7 PM

003 幻衣

    月白風清,花枝紛繁。

    白姬、元曜准備去大明宮中找牡丹衣。白姬從大廳的《百馬圖》中招下了兩匹膘肥体健的駿馬,一匹銀白色,一匹棗紅色。駿馬在月光下仰天嘶鳴,背上展開了兩只巨大的翅膀,仿如飛鳥。

    白姬、元曜跨上天馬,直奔大明宮而去。

    長安城陷入了黑甜的夢鄉,十分靜寂。

    天馬在月光下無聲而行,銀鬃紛飛,颯踏如流星。

    天馬來到長安城的東北方,飛過守衛森嚴的右銀台門,來到大明宮中,停在一棵柳樹下,履地無塵。

    白姬、元曜翻身下馬,借著月光望去,周圍十分寂靜,沒有人跡。不過,不遠處有一片嚴整的屋舍,雖然沉寂如死,但隱約有燭光。

    元曜小聲地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白姬道:“學士院。再往北去,就是翰林院了。這兩處地方是天下文人士子們的夢想,所謂的‘千鐘粟’,所謂的‘黃金屋’,也就是在這里了。軒之如果參加科考,也許大概可能說不定也會在這兩處地方做官吧。”

    元曜擺手,道:“罷了,罷了,小生無才也無能,做不了高官,享不了榮華。”

    白姬笑道:“軒之還是很有才能的,只是太善良,太正直了,不適合呆在這里。”

    元曜望著白姬,有些感動,“白姬,這還是你第一次誇贊小生。”

    白姬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道:“我只是隨口一說,安慰軒之而已,軒之不必當真。”

    白姬、元曜閑聊了几句話的功夫,兩匹天馬突然化作了水墨畫,墨線越來越淺,繼而消失了。

    元曜奇道:“咦,這是怎麼回事?”

    白姬皺眉,道:“國師為了保護天后的安全,在大明宮中布下了防衛的結界。一入結界中,非人的法术就會失效。”

    “恕小生孤陋寡聞,國師是誰?”

    白姬望了東北方一眼,道:“一個遇見了之后,一定要躲開的家伙。”

    白姬、元曜經過明義殿、長安殿、仙居殿,來到了太液池邊。一路上,白姬、元曜遇見了一隊巡夜的御林軍,一些疾步走過的太監、宮女,但是他們都對白姬、元曜視而不見。

    如果說大明宮是一朵繁艷的牡丹花,那太液池則是牡丹花蕊中托起的一粒綠珠,碧如翡翠,光彩奪人。

    月光之下,太液池波光粼粼,飛煙裊裊,美麗得像是一場夢幻。遠處的含涼殿中,隱約飄出几縷絲竹之音,隔著水云聽去,飄渺如風。

    白姬指著太液池,道:“軒之是和我一起去水底,還是在岸上等我?”

    元曜怕水,道:“小生還是在岸上等你好了。”

    白姬道:“也好。”

    月光如銀,白姬輕提裙裾,走入太液池中。

    元曜眼見池水吞沒了白姬,心中有些忐忑。

    風吹木葉,沙沙作響,元曜托腮坐在太液池邊,望著水面,等待白姬上岸。

    過了許久,銀月已經西偏了,白姬還沒有上來。

    元曜等得有些困乏,眯了眼睛打盹。

    一陣風吹來,元曜打了一個寒戰,猛地睜開眼睛。

    天上的星河倒映在太液池上,星辰縹緲,水波浩淼。太液池面突然蕩漾起一層層漣漪,水波分開,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浮出了水面。

    女子穿著一身煙霞色的美麗華裳,她在水上凌波而舞,步月而歌。她的舞姿曼妙婀娜,舉手投足間,輕如煙霧的披帛隨風飛舞。她戴在手腕,腳踝上的九子鈴隨著她的舞步在靜夜中發出空靈的聲響。

    元曜不禁看呆了。

    女子踏著月光,緩緩走向元曜。她梳著飛天髻,兩點蠶眉,朱唇綻櫻,神態千嬌百媚,顧盼生輝。

    元曜的目光被女子穿著的華裳攫住,無法移開。

    那是一件以蜀錦為材料的牡丹花紋長裙,遠遠看去,像是一川煙霞。近看,裙子上的牡丹或盛開,或半閉,色彩斑斕,栩栩如真。一陣風吹過,元曜甚至產生了裙子上的牡丹花正在迎風搖曳的錯覺。

    女子走向元曜,越走越近。元曜已經能夠清楚地看見她兩頰的靨妝,濃密如扇的睫毛,甚至可以感到隨風舞動的披帛拂在他手背上的冰涼觸感。

    女子怔怔地盯著元曜,幽幽地道:“好痛苦……”

    “欸?!”元曜吃驚。

    女子幽幽地道:“妾身死的時候,好痛苦……”

    元曜頭皮發麻,知道遇上皇宮中的女鬼了。他有些害怕,但又不敢逃跑,只好苦著臉道:“俗話說,陰陽陌路,姑娘已經死了,你向小生訴苦也沒有什麼用。”

    “嗚嗚……”女鬼聞言,傷心地哭了起來。

    元曜見了,心軟了,勸道:“姑娘不要傷心了,凡事想開一點儿。”

    女鬼抬起頭,梨花帶雨,“當年,妾身在世時,乃是帝王寵妃,蒙受帝王寵愛,榮耀無比。如今,獨居在陰冷的水底,凄涼孤苦,總是不由得會想起死去的痛苦。”

    原來,這女鬼生前是帝王的妃嬪。元曜不由得肅然,垂下了頭,不敢再多看女鬼,“請娘娘不要多想,凡事寬心。”

    女鬼望著元曜,眼波盈盈:“公子,你覺得妾身美嗎?”

    女鬼花容月貌,風情万種,美麗得像是一朵盛開至極艷的牡丹。

    元曜道:“娘娘國色天香,仿若神仙妃子。”

    女鬼嫵媚一笑,挽住元曜的胳膊,道:“公子既然不嫌棄妾身顏陋,那就跟妾身一起去池底吧。你我可以做一雙游魚,如神仙般快樂。”

    元曜如遭電擊,急忙推開女鬼,道:“陰陽殊途,請娘娘自歸池底,小生還要在此等人。”

    女鬼不放開元曜,道:“妾身一人待在水底太寂寞了,望公子垂憐。”

    元曜不肯去,道:“小生還得等人,請娘娘自去。”

    女鬼不放手,仍然拉扯元曜,婉言誘惑:“公子若去池底,妾身願意朝夕侍奉公子。”

    元曜不為花言巧語所動,任由女鬼百般拉扯,他抱定了一棵柳樹不撒手:“小生怕水,且還要等人,請娘娘自去。”

    女鬼生氣了,她突然變成了一副披頭散發,七竅流血的可怕模樣,嚇唬元曜,硬要拖元曜沉入水底。

    元曜的力氣不如女鬼大,眼看就要被拖走,大明宮的東北方突然響起了一聲仿如獅吼的幻音,太液池上蕩漾起一圈圈漣漪。

    女鬼倏地消失不見了,只留下灰舊的一物在原地。

    一陣寒風吹過,元曜打了一個寒戰,醒了過來。

    月白風清,水波粼粼,元曜還坐在太液池邊的石頭上打盹,一切都靜好如初。

    元曜摸了摸頭,難道剛才糾纏他的女鬼,驚走女鬼的獅吼都是幻覺?他抬起手時,衣袖滑落,手腕上有一圈青紫的淤痕。

    不,不是幻覺,這是剛才女鬼拉扯他時留下的。

    元曜轉頭望向剛才半夢半醒之間他抱著不放的柳樹,發現柳樹旁邊有一件灰舊的東西。

    元曜走過去,拾起那件東西,原來是一塊破舊的,濕漉漉的布帛。他抖開布帛,又舊,又髒,又破,已經看不出是一個什麼東西了。

    元曜正望著布帛疑惑,冷不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元曜嚇得大叫。

    那人眼疾手快,在元曜還沒叫出聲時,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輕聲道:“軒之,是我。”

    元曜定睛望去,但見白姬站在他面前,一襲月下白披帛隨風翻飛,翩躚如蝶。

    元曜松了一口氣,拍胸定魂,道:“原來是白姬,嚇死小生了。你找到牡丹衣了?”

    白姬道:“沒有。軒之,先離開大明宮,我們被國師發現了。”

    元曜吃了一驚,“國師?那要馬上逃嗎?”

    “必須馬上離開。”白姬道,她看見了元曜手中的布帛,有些吃驚,伸手拿了過來,“軒之,這東西是從哪里來的?”

    元曜道:“剛才,一位女鬼掉下的。”

    “什麼樣的女鬼?”

    “一個自稱是宮里的娘娘的女鬼。”

    白姬笑了,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道:“軒之,走吧,我們已經找到牡丹衣了。”

    “欸?!”元曜有些吃驚。

    白姬也不解釋,帶著元曜離開了太液池。

    白姬、元曜沿著原路出宮,白姬一言不發,匆匆而行,似乎有些心虛。

    元曜第一次看見白姬這般模樣,不由得有些奇怪,問道:“白姬,你害怕國師?”

    白姬聞言,不高興了,“我怎麼會害怕國師?”

    元曜道:“不害怕的話,你為什麼這麼慌張?還有些心虛的樣子。”

    白姬勉强笑道:“我怎麼會心虛?牡丹衣也拿到了,我不過是想趕快回縹緲閣睡覺罷了。”

    說謊。元曜在心中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白姬在心虛。他感到有些奇怪,即使國師是一個道行高深的人,白姬也不可能會這麼心虛,仿佛做了什麼虧心事。

    元曜問道:“國師是什麼人?”

    白姬道:“國師叫光臧,是李淳風的弟子,住在大明宮東北方的大角觀中,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頗得天后的賞識和重用。”

    “啊?!那他一定會降妖伏魔了?”

    白姬道:“比起降妖伏魔,他倒是更加醉心于煉丹术,妄想長生不老。我來時掐算了,他應該在閉關煉丹,怎麼突然就出關了?軒之,我們還是趕快離開吧。”

    元曜又問道:“剛才那一聲獅吼,好像是從東北方傳來的,那是國師在大角觀中發出的嗎?”

    白姬道:“那是小吼發出的。應該是光臧讓小吼警告我們,他已經察覺我們了。”

    “小吼又是誰?”元曜奇道。

    說話之間,白姬、元曜已經走回了學士院附近。

    夜色沉沉,在天馬消失的柳樹下,靜靜地站著一只渾身浴火的獅獸。獅獸身形矯健,鬃毛飛揚,兩只眼睛如同兩盞火紅的燈籠。

    白姬嘆了一口氣,指著柳樹下的金色獅獸,道:“軒之,那就是小吼。”

    元曜定睛望去,吃驚:“一只獅子?!”

    獅獸不高興了,仰天咆哮了一聲,雷霆震怒:“我是狻猊(1),不是獅子!!”

    元曜兩耳發聵,雙腿發軟,險些摔倒。

    白姬扶了元曜一把,道:“小吼,軒之膽小,你不要嚇他。”

    狻猊不高興了,道:“姑姑,說過多少次了,我現在是國師的護座靈獸,天后御封的太乙天策上將,你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我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叫獅火。怎麼樣,威風吧?”

    白姬沒聽清,道:“失火?”

    元曜聽清了,糾正白姬:“是獅火。起這麼一個名字,它還說它不是獅子。”

    白姬道:“這個名字不吉利。”

    狻猊生氣了,道:“姑姑不必五十步笑百步,‘祀人’這個名字也沒吉利到哪里去。”

    元曜低聲念了兩遍“祀人”,同意狻猊,道:“確實不吉利。怪不得,白姬你討厭別人叫你祀人。”

    白姬不高興了,道:“元曜,妖緣,軒之的名字也沒見得有多吉利。”

    元曜道:“不管怎樣,‘妖緣’也比‘死人’好。”

    白姬眼中閃過一道刀鋒般的寒光,盯著元曜,笑道:“軒之,你再說一遍。”

    元曜急忙改口道:“呃,元曜和祀人其實也差不多。”

    狻猊道:“比起祀人,元曜,還是獅火這個名字更吉利。”

    “一點儿也不吉利!”白姬,元曜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

    白姬、元曜、狻猊為了名字的事情互相嘲笑,爭吵,似乎都忘記了自己本該做的事情。直到八名手持桃木劍的小道士飛奔而來,白姬才想起自己應該趕緊離去,狻猊也才想起自己是來抓捕白姬、元曜的。

    白姬拉了元曜想遁走,狻猊一躍而起,攔住了白姬,道:“姑姑難得來大明宮一次,我奉國師之命,請姑姑去大角觀喝茶觀星。”

    白姬心虛,笑道:“都快天亮了,還觀什麼星?我得回縹緲閣了,改日再去大角觀拜會國師。”

    狻猊道:“國師說了,不觀星可以,但你必須得退回騙走他的七千兩黃金。”

    白姬笑道:“都是三年前的舊事了,國師倒還記得這麼清楚。不過,我用七粒‘玄天長生丸’換國師的七千兩黃金,明碼實價,公平交易,怎麼能說是‘騙’?”

    狻猊咆哮了一聲,道:“你說吃了鴻鈞老祖(2)煉的‘玄天長生丸’,就可以長生,國師才花重金買下。誰知,吃了之后,長生不長生還不知道,但是他的頭發眉毛都掉光了,至今都沒長起來。現在,國師每天都戴假發髻,畫假眉毛,真是苦不堪言。你還說不是‘騙’?”

    元曜忍不住道:“如果這是實情的話,白姬你太坑人了。”

    白姬瞪了元曜一眼,對狻猊笑道:“國師一定是聽岔了,我當時沒說‘玄天長生丸’能長生,只說能延壽。至于掉頭發,掉眉毛,這是鴻鈞老祖煉出來的仙丹,國師要問責,也得去找鴻鈞老祖。”

    狻猊道:“鴻鈞老祖已經不在天地之中了,國師上哪儿去找他?”

    白姬又道:“鴻鈞老祖的仙丹不可能會讓人掉頭發,掉眉毛,國師一定是服用的金石丹藥太多太雜了,才會掉頭發,掉眉毛。你讓國師少服一些丹藥,也許頭發和眉毛就長出來了。”

    狻猊道:“無論如何,你得退還國師的金子。”

    白姬不肯,道:“他都把玄天長生丸吃了,哪有退金子的道理?”

    注釋:(1)狻猊:傳說中的龍生九子之一,形如獅,喜煙好坐,形象一般出現在香爐上,隨之吞煙吐霧。

    (2)鴻鈞老祖:眾仙之祖,也稱“鴻元老祖”,他是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師父,有“先有鴻鈞后有天”之說,也有一說鴻鈞老祖就是盤古。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39 PM

004 光臧

    白姬、元曜准備離去,八名小道士舉劍圍上來。白姬伸袖拂去,一陣風卷起,八名道士化作了八個紙人,飄落在地上。

    狻猊見了,一躍而起,襲向白姬:“姑姑,得罪了。如果讓你離開,我沒法向國師交代。”

    白姬側身避過狻猊的襲擊,她從衣袖中拿出一個繡球大小的玉香囊,順勢將玉香囊拋向大柳樹。

    玉香囊正好掛在柳樹上,從鏤空的縫隙中冒出許多香氣襲人的煙霧。

    狻猊看見煙霧,雙眼放光。它忘記了白姬、元曜,飛奔到柳樹下,靜靜地蹲坐著,仰頭望著煙霧裊裊的玉香囊,十分沉醉入迷。

    白姬念了一句咒語,玉香囊中的煙霧更濃厚了。

    狻猊心滿意足地望著煙霧,入迷到不知今夕何夕。

    元曜吃驚,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姬低聲道:“小吼最喜歡煙霧,只要一看見煙霧,它就什麼都不管了。軒之,我們走吧。”

    元曜苦著臉道:“天馬沒了,我們能出宮嗎?”

    白姬低聲念了一句咒語,之前消失的兩匹墨畫的天馬從虛空中走出來,雙翅如翼。

    狻猊還蹲在柳樹下,陶醉地望著樹上的煙霧。

    白姬、元曜跨上天馬,離開了大明宮。

    天馬行空,寂靜無聲。

    元曜問白姬道:“狻猊叫你姑姑,難道它是你的侄子?”

    “是啊,小吼是我的九個侄子之一。”

    “九個侄子?!小生還以為龍沒有什麼親戚。”

    白姬道:“軒之此言差矣,龍的七親八戚列出來寫成書,比《論語》還要厚呢。”

    “白姬,《論語》其實不厚。”

    “閉嘴。”

    突然,沒有征兆的,夜空中有四道光亮閃過,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分別出現了一張光網,兜頭向白姬、元曜罩來。

    白姬反應奇快,在光網罩下的瞬間,化作一縷青煙溜了。

    “軒之,我先走一步,你后面來。”

    “欸?!!”元曜沒有反應過來,被光網束縛住,無法動彈。

    一名道士騎著狻猊飛來,雷聲道:“龍妖休走!還本國師的金子來!!”

    “吼嗚--”狻猊仰天發出一聲巨吼,震耳欲聾。

    即使騎在天馬上,元曜也嚇得雙腿發軟,他知道是國師光臧和獅火追來了,心中暗罵白姬狡詐,居然拋下他先逃了。

    元曜舉目向光臧望去。

    這一望之下,元曜微微吃驚,他原以為國師應該是一位鶴發童顏,面色紅潤的威嚴長者,沒想到卻是一個胡子拉碴的落拓壯漢。

    光臧穿著一身金紫色道袍,頭插玉簪,足履云靴。他顯然來得很匆忙,眉毛沒有來得及畫,假發蓬亂地堆在頭頂上,看上去沒有一點儿仙風道骨,超塵脫俗的高人之相。

    光臧匆忙趕來,施法擒拿白姬,誰知沒有擒住白姬,只看見一個青衫書生被困在他的法术中,拉長了苦瓜臉望著他。

    光臧一愣,問道:“龍妖哪里去了?!”

    元曜心中發苦,道:“白姬先跑了。”

    光臧打量了元曜一眼,道:“你是什麼人?”

    元曜害怕被誅九族,不敢報上姓名,道:“小生就是一個過路的。國師大人請高抬貴手,放小生離開。”

    狻猊道:“國師,這書生叫元曜,不是過路的,他是跟著姑姑一起來的,沒准是我的姑父。”

    光臧聞言,瞪大眼睛打量元曜,“你是龍妖的夫婿?那正好,把你抓去煉仙丹,以解本國師的心頭之恨。”

    元曜心中發苦,對狻猊道:“名字可以亂起,話可不能亂說。小生不是白姬的夫婿,她坑銀子的事情,小生也不知情。國師請去找白姬解恨,不要拿小生撒氣。”

    光臧和狻猊不相信元曜的話,光臧伸出大手,將元曜拎到了狻猊背上,不管小書生掙扎喊冤,把他帶回了大角觀。

    大角觀位于大明宮東北方,毗鄰護國天王寺、玄元皇帝廟。大角觀處在山丘之上,飛檐斗拱,殿閣瑰偉,四周隱約有祥云環繞。

    璇璣樓。

    四面軒窗大開,月光如銀,清風徐徐。

    一只巨大的青銅丹爐擺放在大廳正中央,丹爐下火焰如織,爐中青煙裊裊。四個小道士分別跪坐在四個方位添柴,扇火。

    大廳東北角,一幅伏羲八卦圖下,光臧、元曜盤腿坐在一張木案邊,狻猊伏在兩人旁邊。

    光臧回到璇璣樓之后,就把假發髻取下了,他的光頭反射著月光,十分錚亮。

    小書生呆呆地盯著光臧的光頭。

    光臧生氣地瞪眼,問道:“書生,你看什麼?”

    元曜急忙垂下頭,答道:“沒……沒看什麼……”

    狻猊道:“這書呆在看國師你的光頭。”

    元曜趕緊分辯道:“小生只是在看月光,沒有看國師大人的光頭。”

    狻猊道:“你明明在看國師的光頭。”

    “小生沒有看國師的光頭。”

    “你在看光頭。”

    “小生沒看光頭。”

    狻猊不依不饒:“你就在看光頭!”

    在一聲一聲的“光頭”中,光臧的臉色逐漸鐵青,他大吼一聲:“都住口!”

    元曜、狻猊嚇得趕緊閉嘴。

    光臧霍然起身,奔去了內室。不一會儿,他戴著一頂烏黑油亮的假發髻出來了,還畫了兩道臥蠶眉。

    光臧重新在元曜的對面坐下,怒聲問道:“你是什麼人?和龍妖是什麼關系?從實招來,否則把你丟進丹爐里去!”

    元曜望了一眼火光熊熊的丹爐,十分害怕,只好招了:“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本是襄州人氏,如今客居長安,流落西市,在縹緲閣中干一些雜活糊口。小生從不害人,也不干那些坑人錢財的事情。白姬干的壞事,與小生無關,小生全都不知情況。請國師大人明鑒,放小生離開。”

    光臧皺了一下畫出來的臥蠶眉,道:“今夜龍妖來大明宮干什麼?”

    元曜想脫身,只能招了:“白姬受韓國夫人的拜托,來大明宮取她女儿的牡丹衣。”

    光臧沉默了一會儿,才嘀咕道:“龍妖真是閑得慌,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還翻這段舊案干什麼?”

    欸?!元曜不明白光臧的話,但也不想細問,只想趕快離開。他站起來想走,“國師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小生就先告辭了。”

    光臧伸出大手,將元曜按回原位,道:“書生先別急。”

    元曜只好坐下了,苦著臉問道:“國師還有什麼吩咐?”

    光臧喚小道士拿來了十几個葫蘆,依次從每個葫蘆里倒出了不同的丹藥,分別放在木案上。

    元曜望著眼前一片花花綠綠的丹藥,迷惑地道:“國師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光臧道:“龍妖跑了,本國師的金子也沒指望了。幸而,書生你留下了。這是本國師新煉出的丹藥,還不知道功效。書生,你正好可以替貧道試丹藥。”

    元曜望著古怪的丹藥,想到了光臧的禿頭和禿眉,冷汗如雨,“小生……小生只吃五谷雜糧,從不服食仙丹靈藥,恐怕嘗不出優劣,反而糟蹋了國師的心血。”

    光臧淡淡地道:“無妨。反正都是實驗品,有些也許還有毒。”

    元曜推脫道:“小生不習慣吃丹藥。”

    光臧緊逼道:“吃著吃著,也就習慣了。”

    元曜哭求道:“國師大人請高抬貴手,放過小生。”

     “那你替龍妖還本國師的金子。”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一共攢了六吊錢,改日替國師送來。”

    “六吊錢?!龍妖欠的是八千兩黃金!”

    元曜疑惑地道:“怎麼變八千兩了?之前,不是說七千兩嗎?”

    光臧盛怒,將假發髻揭下,大聲道:“多出的一千兩,用來給本國師買假發髻和螺子黛(1)!”

    元曜閉嘴了。

    光臧逼迫元曜吃丹藥,元曜說什麼也不肯吃。光臧決定把小書生囚禁在璇璣樓,不給他食物,讓他餓到只能吃丹藥。

    元曜很傷心,很害怕,十分苦楚。

    光臧連夜畫了八張金符,讓道童去紫宸殿呈給武后。

    “去呈報天后,本國師夜觀天象,妖云東來,遮星惑月,近日皇宮中恐怕將有妖邪作祟。請天后將八卦金符貼于寢殿八方,以避災厄。”

    道童領命去了。

    日出東方,天色已亮。

    獅火蹲在香爐邊睡著了。

    光臧在大廳西面的木架邊整理各種丹藥。

    元曜坐在木案邊,又累又餓,困頓不堪。

    辰時,兩名小道童為光臧端來了早飯,一碗清香的梗米粥,四碟精致美味的小菜。

    光臧停止整理丹藥,故意坐在元曜對面喝粥。

    元曜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見光臧喝粥,聞見粥的香味,垂涎欲滴。

    “國師,小生也還沒吃早飯……”

    光臧瞪眼,道:“你先把丹藥吃了,本國師就給你盛粥喝。”

    元曜道:“小生空腹服藥,一般會吐,恐怕浪費了國師的丹藥。國師還是先讓小生喝一碗粥吧。”

    光臧想了想,讓小道士給元曜盛了一碗粥。

    元曜喝完了粥,卻又死活不肯吃丹藥了,氣得光臧要打他。

    光臧按倒元曜,硬要往他嘴里塞丹藥時,一只黑貓從西南方的飛檐上跳下,輕靈地越過欄杆、軒窗,走進了璇璣樓的大廳。

    黑貓道:“牛鼻子,放開書呆子!”

    光臧抬頭,看見黑貓,一愣,道:“縹緲閣的貓妖?!你是怎麼躥進我大角觀的?!!”

    元曜一見黑貓,不禁流淚,“離奴老弟……”

    離奴貓軀一震,跳上一個沒有生火的大丹爐,傲慢地俯視光臧:“區區大角觀,有什麼進不來的?只要爺樂意,太上老君的兜率宮爺都能去走一遭。牛鼻子見識淺,大驚小怪!”

    兩名道童見黑貓如此囂張,十分生氣,拂塵一掃,去打它:

    “貓妖休要張狂!”

    “畜生也敢在國師面前放肆?!!”

    黑貓縱身而起,躲過了兩名道童的襲擊,它輕靈地一個躍起,落在閉目睡覺的狻猊頭上。狻猊睜開眼睛,眼珠上移,正好和黑貓對視。

    離奴對狻猊嘿嘿一笑,道:“五公子好。”

    狻猊大驚,一躍而起,道:“國師,不好了!姑姑家的貓妖闖入大角觀了!”

    兩名道童追上來打離奴,拂塵掃過時,沒有打到離奴,卻狠狠地打中了躍起的狻猊。

    狻猊大怒,一口火噴去,兩名道童頓時被噴昏了過去。

    離奴坐在狻猊的頭上,氣定神閑。

    光臧見狀,伸手從衣袖中拿出兩道飛符。

    離奴見狀,急忙道:“牛鼻子別用符!爺是奉主人之命來還你金子的!”

    光臧聞言,收了飛符,道:“貓妖如果敢誆本國師,本國師就將你丟入丹爐中去!”

    離奴從狻猊頭上跳下,化身成一個清俊的黑衣少年,走到元曜面前,坐了下來。

    元曜見了離奴,分外親切,伸袖拭淚,“離奴老弟……”

    離奴瞪了一眼元曜,罵道:“書呆子你哭什麼?真沒出息。”

    元曜道:“離奴老弟有所不知,國師逼迫小生吃這些也許會禿頭,也許會死人的丹藥,不吃的話,他就要餓死小生……”

    離奴道:“不就是丹藥嗎?爺替書呆子吃了。”

    離奴將木案上的丹藥一把一把地塞進嘴里,連水都不用,就這麼囫圇吞下了喉嚨。

    元曜大驚,張大了嘴,結結巴巴地道:“這些丹藥……還是試驗品……吃……吃下這麼多……妖鬼也會……死……的吧?!”

    光臧也大驚,他衝了過來,掐住離奴的脖子搖晃:“臭貓妖,把本國師的仙丹吐出來!吐出來!本國師辛苦煉制的仙丹是給人吃了長生的,不是給妖鬼吃著玩儿的!!”

    離奴騰地又化作黑貓,溜出了光臧的鉗制,它一躍而起,跳上元曜的肩膀,伸舌舔唇:“難吃死了,一點儿也沒有香魚干好吃。”

    光臧大怒,又掏出一道飛符,要收拾離奴。

    離奴見狀,又趕緊道:“牛鼻子且慢,我們先談金子的事情。”

    光臧聞言,又把飛符收了進去,忍住怒氣道:“好。你說。”

    離奴道:“主人說,光臧國師是一位世間奇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更是精通玄門之术。而且,光臧國師也是一個大好人,心地善良,德高望重……”

    光臧打斷了離奴,“不要廢話!說金子的事!”

    離奴干咳了一聲,道:“國師如果放了書呆子,主人願意還你三千兩黃金。”

    光臧生氣地道:“三千兩?龍妖貪財貪昏了頭吧?她當時可騙走了本國師七千兩黃金。”

    離奴道:“主人說,她當時確實只收了國師三千兩黃金。”

    光臧道:“胡說!還有四千兩呢?!”

    離奴左右一望,低聲道:“那四千兩在天后那里。其實,當時是天后和主人一起坑了國師的金子。那‘玄天長生丸’根本就不是鴻鈞老祖煉的仙丹,它就是天后沐浴潔面用的‘神仙玉女粉’。大家都說國師醉心丹术,為求長生,不惜金帛,天后和主人才開了這麼一個玩笑。沒想到,牛鼻子你果然上當了。”

    “啊?!”光臧大驚:“此言當真?!!”

    離奴道:“國師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問天后。當時,還是天后告訴你說主人有鴻鈞老祖的‘玄天長生丸’吧?如果主人真有‘玄天長生丸,天后早就買下了,還輪得到牛鼻子你嗎?”

    光臧一陣暈眩,他根本不敢去問武后,思前想后,有三分相信了離奴。他又想了想,覺得能討回三千兩黃金也不錯,道:“龍妖真的肯退還本國師的三千兩黃金?”

    離奴點頭,道:“只要國師放了書呆子,主人就把黃金送來。”

    光臧想了想,道:“未免夜長夢多,本國師還是自己去縹緲閣取好了。”

    離奴道:“也行。主人已經解除了八卦迷魂陣,國師和五公子不會再找不到縹緲閣了。”

    光臧道:“你去轉告龍妖,本國師會去縹緲閣拜訪她。”

    離奴笑了,“歡迎國師。”

    談話完畢,離奴帶元曜離開了大角觀,光臧派遣道童送他們從銀漢門離開了大明宮。

    望著一人一貓離去的背影,光臧喜樂參半,“天后居然和龍妖沆瀣一氣,坑了本國師,太讓人生氣了。不過,進了縹緲閣,就有辦法長出頭發和眉毛了。”

    狻猊小聲地嘀咕道:“姑姑專程讓離奴來找他,這書呆不會真的是姑父吧?!!”

    注釋:(1)螺子黛:古代婦女畫眉毛用的黑綠色顏料。它出產于波斯國,是一種經過加工制造,已經成為各種規定形狀的黛塊。《隋遺錄》中記載:“絛仙(吳絛仙:隋煬帝寵愛的妃子。)善畫長蛾眉……由是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為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直十金。”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0 PM

005 冠寵

    元曜、離奴回到縹緲閣時,白姬正坐在櫃台后,拿一幅龜甲算卦。她看見元曜平安回來,笑道:“軒之,我剛才算了一卦,就知道你會平安無事。”

    元曜還在因為白姬昨晚丟下他先逃了而生氣,不冷不熱地道了一句“多謝白姬記掛”,就去了后院梳洗。

    “哎呀,軒之生氣了。”白姬托腮望著元曜走進去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離奴笑道:“牛鼻子逼書呆子吃丹藥,把他嚇得要死,他肯定會生一會儿氣的。”

    白姬道:“昨夜,如果我不先走,就帶不回牡丹衣了。牡丹衣上怨氣太重,光臧不會允許我帶出大明宮。這一場‘因果’,不知道會演變出怎樣的結局。”

    離奴道:“這一場‘因果’都是書呆子招來的,主人其實可以不管,免得到時候觸怒了天后,又與光臧那個牛鼻子為敵。”

    白姬沉默了一會儿,道:“無論如何,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是先把牡丹衣交給韓國夫人吧。”

    元曜在生白姬的氣,一整天只顧悶頭干活,不理白姬。

    上午,白姬笑道:“軒之,休息一下,來喝禪茶吧。”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渴。”

    中午,白姬笑道:“軒之,休息一下,來吃芙蓉餅吧。”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餓。”

    “軒之,你在生氣嗎?”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生氣。”

    下午,白姬在櫃台邊大聲地道:“軒之,韋公子來了,出來見韋公子。”

    元曜在里間生氣地道:“小生不見。”

    大廳中,韋彥很傷心,“我究竟哪里得罪軒之了?他居然生氣到不願意見我。”

    白姬安慰韋彥道:“軒之經常生氣,習慣了就好了。”

    元曜拿著雞毛撣子飛奔出來,笑著解釋:“丹陽,剛才是一個誤會。小生隨口一答應,沒有聽清白姬在說什麼。”

    韋彥聞言,一展折扇,笑了:“原來軒之是在生白姬的氣,不是在生我的氣。我就說我最近沒有哪里對不起軒之嘛。”

    白姬搖扇飄走,悶悶不樂,“軒之果然在生我的氣。”

    元曜對著白姬的背影道:“你把小生丟在危險的地方,害小生擔驚受怕,小生怎能不生氣?”

    白姬的聲音從里間傳來,“這次算是我不對。下次,無論遇上什麼危險,我也不會再丟下軒之,可以了吧?”

    元曜聞言,心中驀地一暖,所有的氣憤,郁結都隨著“無論遇上什麼危險,我也不會再丟下軒之”這一句承諾而煙消云散。

    元曜覺得這樣的心情十分奇怪,為了掩飾,他大聲道:“還有下次?下次你一定也會丟下小生先逃跑吧?”

    里間飄來白姬的嘆息,“唉!人在氣頭上,什麼話也聽不進去,等軒之氣消了,我再解釋好了。”

    韋彥望著元曜,笑道:“軒之生氣的樣子真好玩。”

    元曜生氣地道:“哪里好玩了?!你來找小生有什麼事?”

    韋彥道,“啊,我來找軒之,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昨天,我也是為這件事來的,但是卻醉茶了,沒有來得及說。”

    元曜道:“什麼重要的事情?”

    韋彥神秘兮兮地道:“你還記得前天踏青避雨時,邀請我們喝茶的韓國夫人嗎?”

    元曜道:“記得啊,怎麼了?”

    韋彥神色古怪地道:“我覺得韓國夫人有些古怪,回家之后就問了一下二娘,--東都、西京的國夫人、郡夫人,她無不了若指掌。--結果,發現了奇怪的事情。這位韓國夫人是天后的姐姐,芳諱‘順’,她嫁給了賀蘭安石,生有一子一女。因為是天后的姐姐,韓國夫人能夠自由地出入宮闈,她和先帝的關系很親密。她的女儿賀蘭氏,也曾侍奉在先帝身邊,非常受先帝的寵愛,被封為魏國夫人。”

    “欸?!韓國夫人的女儿是先帝的妃子?”元曜有些吃驚,他想起了太液池邊穿著牡丹衣的女鬼。

    韋彥道:“咳咳,其實,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都算不上先帝的妃嬪,只能算是‘情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軒之,她們都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我們倆一定是見鬼了!”

    元曜更吃驚了:“欸?韓國夫人和她的女儿都已經死了?!!”

    韋彥道:“是啊。我調查了一下,韓國夫人死于乾封三年,魏國夫人死于乾封元年,我們一定是見鬼了!”

    元曜心中一寒,問道:“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是怎麼死的?”

    他想起了太液池邊的女鬼向他訴說她死得很痛苦,他覺得她雖然可怕,但也很可憐。

    韋彥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道:“韓國夫人是被天后逼迫,懸梁自盡。魏國夫人因為太受先帝寵愛,被天后毒死了。據說,魏國夫人一向自傲自己的美貌天下無雙,對天后也不太恭敬。天后嫉妒她的美貌,將她的屍体沉入了太液池喂魚。”

    元曜倒抽一口涼氣,道:“天后好歹毒,竟這樣對待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

    韋彥一展折扇,道:“比起已故的王皇后,蕭淑妃(1),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的下場還算好的了。軒之,女人都是很可怕的,你可千万不要被女人迷惑。”

    元曜打了一個寒戰。

    韋彥擔心地道:“軒之,你說我們在曲江邊遇見的韓國夫人不會是鬼吧?”

    元曜嘆了一口氣,道:“不知道。不過,小生覺得韓國夫人很可憐。如果,丹陽說的都是真的,她看著自己的妹妹殺死了自己的女儿,卻又無能為力,一定非常傷心。兩邊都是骨肉血親,她一定很悲傷,很難過。”

    韋彥咂嘴,道:“宮廷之中,權勢角逐,只有勝者和敗者,哪里有什麼骨肉血親?”

    元曜道:“丹陽此言差矣,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韋彥道:“軒之太天真了。”

    元曜和韋彥又說了一會儿話,韋彥認定韓國夫人是鬼魂,他將從懷秀那里求來的兩張開光的護符分給元曜一張,讓他留著驅邪,才告辭離開了。

    元曜握著護符,心中很溫暖。雖然白姬、韋非煙都說韋彥是一個極端自私,不會關心別人的人,但他覺得韋彥其實也是一個會關心人的好人。

    韋彥離開之后,元曜為韓國夫人母女到底是人,還是鬼的問題煩惱了一個下午,因為還在和白姬生氣,他也不好去問白姬。

    夕陽西下,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吃飯。

    今天的菜式除了永遠不變的魚之外,還多了一大碗蒸得嫩黃的雞蛋羹,上面點綴著三顆紅櫻桃。

    白姬笑道,“總是吃魚,軒之想必也膩了,這是我親手為軒之做的雞蛋羹,算是給軒之賠罪,軒之不要再生氣了。”

    元曜吃驚,龍妖親手為他做吃的?!看來,她確實是誠心向他道歉,要不要原諒她?這雞蛋羹看起來很好吃,還是原諒了吧。

    元曜心軟了,道:“小生哪有那麼小氣?”

    白姬笑道:“太好了。軒之終于不生氣了。”

    “白姬,你下次不許先逃跑了。”

    白姬信誓旦旦:“好。下次,我一定讓軒之先逃跑。”

    “罷了。如果遇見危險,還是一起逃跑吧。你讓小生先跑,小生也跑不遠。”

    白姬笑道:“嗯。下次我和軒之一起跑。”

    元曜也笑了。

    元曜和白姬冰釋前嫌,重歸于好。

    離奴也很高興,他不斷地催促元曜:“書呆子,快嘗嘗雞蛋羹!快嘗嘗!”

    元曜剜了一銀勺,放入口中。

    蛋羹入口即化,香嫩可口。

    元曜不由得贊道:“真好吃。沒想到白姬的廚藝竟這麼好。”

    白姬以袖掩面,道:“軒之謬贊了。其實,我只負責打碎雞蛋,其他的都是離奴在做。”

    離奴笑道:“嘿嘿。”

    元曜冷汗。

    “只是打碎雞蛋,你怎麼好意思說是親手做的雞蛋羹?!!”當然,這一句咆哮小書生不敢說出口,只能隨著雞蛋羹咽下喉嚨。

    離奴笑眯眯地望著元曜吃雞蛋羹,十分滿意:“不枉爺一番心血,書呆子果然很愛吃。”

    雞蛋羹味道鮮美,不時還能吃到几片很有嚼勁,具有甘香的肉片。

    元曜用筷子夾了一片肉,觀察了一下,笑問離奴:“離奴老弟,這是什麼肉?好香啊。”

    離奴笑道:“算書呆子識貨。這是玳瑁送給爺的鼠肉干,都是去年腊月打死的肥老鼠,肉格外有滋味。爺一直藏在壇子里,舍不得拿出來吃。今天主人說要為書呆子做一道好菜,爺才拿出來作配料。嘿嘿,爺就知道書呆子愛吃。”

    元曜一下子呆住了。

    白姬本來剜了一勺雞蛋羹准備嘗嘗,聽了離奴的一席話,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湯勺的路線,送到了元曜的碗里,笑道:“軒之多吃一些。”

    元曜猛地站起身,臉色灰白。他的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慘叫一聲之后,一路飛奔去茅廁嘔吐了。

    離奴不解地道:“咦?書呆子怎麼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愉快地道:“唉!可憐的軒之。”

    月色朦朧,浮云流動。

    元曜躺在寢具上,他剛睡著,就感到有人在戳他的臉,驀地睜開了眼睛。

    一名白衣女子跪坐在元曜的枕邊,用手指戳他的臉。她的皮膚雪白,櫻唇如血,半張臉露在月光下,半張臉藏在陰影中,乍一看去,十分駭人。

    “啊!女鬼!!”元曜一驚而起。

    白姬不高興了,道:“哪里有女鬼?”

    元曜這才認清原來是白姬,他松了一口氣,埋怨道:“白姬,你晚上不睡覺,卻跑來嚇唬小生。”

    白姬笑道:“軒之,今夜月色很美,一起去夜游吧。”

    元曜躺下,用被子蒙住臉,道:“不去。小生要睡覺。”

    白姬道:“軒之必須要去。”

    元曜不解:“為什麼?”

    白姬笑容詭異,道:“因為,只有軒之才知道去見韓國夫人的路。”

    元曜一掀被子,坐起身來:“你要去見韓國夫人?”

    “未免夜長夢多,今夜就把牡丹衣給韓國夫人送去。軒之去不去?”

    元曜對韓國夫人、魏國夫人、牡丹衣疑惑重重,很想解開心中的疑團,急忙道:“去。小生當然去。”

    “那就走吧。”

    “好。”

    白姬、元曜乘著天馬在長安城中踏月而行,由朱雀大街出了明德門,向曲江而去。

    路上,元曜問白姬:“韓國夫人是天后死去的姐姐嗎?”

    白姬道:“是。”

    元曜又問道:“小生在太液池邊遇見的女鬼,是韓國夫人死去的女儿魏國夫人嗎?”

    白姬道:“應該是。能夠找到牡丹衣,都是軒之的功勞。軒之,你真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

    元曜道:“你其實是想說小生是一個總是會遇見妖鬼的人吧?”

    白姬詭笑:“嘻嘻。”

    元曜望了一眼馬背上的包袱,包袱中放著那一塊女鬼丟下的破舊布帛。

    元曜道:“小生還以為牡丹衣會很漂亮,沒想到居然這麼破舊。”

    白姬道:“在太液池底浸泡了二十多年,怎麼可能美麗如昔?”

    白姬這句沒有主語的話,不知道是在說牡丹衣,還是在說魏國夫人。

    元曜想起初見魏國夫人時看見的幻象,她那美麗嬌艷的容顏和燦若云霞的牡丹衣相映生輝,是那般顛倒眾生,傾國傾城。她生前風華絕世,可惜死后凄涼,如今牡丹衣已經破舊腐朽,她在太液池底恐怕也只剩一架白骨了吧?

    美麗的女子在如花的韶年中香消玉殞,真是一件讓人悲傷嘆惋的事情。

    元曜有些悲傷,覺得魏國夫人很可憐。

    “白姬,天后為什麼一定要殺死魏國夫人呢?”

    白姬道:“如果有一塊美味的點心擺在眼前,我和軒之都很想吃,但是這塊點心只能給一個人吃。軒之會怎麼做?”

    元曜想了想,道:“讓給白姬吃吧。小生去吃別的點心,天下好吃的點心太多了,何必和白姬搶?”

    白姬笑了:“可惜,天后不是軒之。”

    “欸?!”元曜一頭霧水,道:“天后和小生有什麼關系?白姬,你還沒有回答小生天后為什麼一定要殺死魏國夫人呢?”

    白姬想了想,又道:“如果我和軒之被關在一間屋子里,我們兩人中只有一個人能夠活著走出去,不是我殺了軒之,就是軒之殺了我。軒之會怎麼做?”

    元曜想了想,道:“小生自殺好了。”

    白姬不解:“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軒之不是應該努力地自保,盡全力殺了我嗎?”

    元曜苦著臉道:“沒用的。你是妖,小生打不過你。”

    “那如果是軒之和韋公子呢?”

    “也沒有用。丹陽從小習武,小生也打不過他。”

    “那如果是軒之和一只蟑螂呢?”

    元曜生氣地道:“誰會那麼無聊,把小生和一只蟑螂放在一間屋里子拼生死?!”

    “呃。當我沒說好了。”

    元曜嘆了一口氣,道:“小生好像有些明白了。白姬的意思是天后和魏國夫人在同一間屋子里,都想吃同一塊美味的點心,並且在那樣的情況下,她們只有一個人能夠活著?”

    白姬道:“軒之很有悟性。”

    元曜道:“世事真復雜。不過,小生還是覺得天后的做法有違仁慈,有違仁義,是不對的。”

    白姬笑道:“幸好軒之只有一個。”

    元曜不解:“為什麼?”

    白姬道:“如果世人都和軒之一樣,我就收不到‘因果’了。”

    曲江邊,月色迷蒙,馬蹄踏花香。

    元曜循著記憶中的路線行去,在經過了一片縹緲的白霧之后,看見了韓國夫人的庄院。迷蒙的月色中,庄院只剩下黑白二色,如同一幅水墨畫。

    朱門碧瓦都失去了顏色,這是因為月光的緣故麼?元曜有些奇怪,他抬頭望向懸掛在大門上的牌匾,發現之前模糊不清的字跡也能夠看清了,上面書著:賀蘭府。

    元曜走上前去敲門,老管家開了門。元曜說明了他與白姬來送牡丹衣,老管家進去通報之后,才來領二人進去,“夫人在花園中相候。”

    白姬、元曜走進賀蘭府。

    一路行去,元曜發現山庄中的碧瓦,朱柱,綠窗,紫門都變成了灰白色,看上去仿如腐朽的墳墓。

    不過,月光下,庭院中的牡丹還是姹紫嫣紅,燦若云霞。夜風吹過,花海變幻出美麗的幻色,落瓣紛飛。

    韓國夫人穿著一身素衣,孤零零地站在花海中,她看見白姬,元曜走近了,笑著對身邊的一株牡丹道:“敏儿,快看,白姬為你送牡丹衣來了。”

    老管家無聲地退下了。

    元曜望了一眼嬌艷的牡丹花,又望了一眼韓國夫人,想說什麼,但是欲言又止。

    白姬微笑著望著韓國夫人。

    韓國夫人笑道:“勞白姬和元公子深夜前來,十分感激。本該我去縹緲閣拜訪,但無奈緣淺,只聞縹緲閣之名,卻始終不能找到。”

    白姬笑道:“緣之一字,從來難解,走進縹緲閣是緣,走不進縹緲閣,但是‘願望’能夠傳入縹緲閣,也是緣。夫人要找的牡丹衣,我已經替您拿來了。您看是不是這一件?”

    白姬從元曜手中拿過包袱,遞給韓國夫人。

    韓國夫人接過包袱,滿懷欣喜地打開,但是看見破舊的布帛,她的臉上露出失望之色,“不是,這不是我女儿的牡丹衣。這只是一塊丑陋的破布,怎麼會是牡丹衣?”

    白姬的紅唇勾起一抹笑容,但眼神中卻毫無笑意,她的聲音縹緲如風,“哦?那您想要的牡丹衣是怎樣的呢?”

    韓國夫人抬頭,望著天邊的弦月,回憶道:“那件牡丹衣和我的女儿一樣美麗耀眼。牡丹象征富貴和祥瑞,牡丹衣是益州刺史獻給皇后的珍品,敏儿非常喜歡,聖上寵愛敏儿,就將牡丹衣賜給了敏儿。結果,皇后發怒了。不久,敏儿離開了大明宮。再后來,我也離開了。”

    韓國夫人說話時,元曜看見她的口中,鼻中,耳中,身上不斷地流溢出細蛇一般的黑煙,黑煙緩緩地流瀉到地上。

    韓國夫人渾然不覺,但被黑煙觸碰到的牡丹花卻迅速枯萎凋零,落下黑色的花瓣。

    沒來由地,元曜覺得心底一寒。

    白姬的眼眸變成了金色,她的聲音縹緲如夜風:“夫人,您真的想要回憶中的那件牡丹衣嗎?”

    “當然。”韓國夫人道。她的話一出口,從她身上散逸出來的黑煙更濃了。

    “現在的牡丹衣--這塊破舊的布帛,您不想要嗎?”

    韓國夫人皺眉,道:“我說過了,這塊破布不是牡丹衣。”

    白姬揚唇一笑,道:“明白了。”

    白姬走過去,拿起破舊腐朽的布帛,揮手抖開,平攤在牡丹花上。

    月光之下,牡丹之上,破舊的布帛灰澀黯淡,十分丑陋。

    白姬道:“夫人,您愛您的女儿嗎?”

    韓國夫人道:“我愛我的女儿勝過世上的一切。”

    隨著這一句話說出口,韓國夫人的七竅中流溢出更濃厚的黑霧,她身邊的牡丹花迅速地枯萎、腐朽。黑霧如同一條一條的細蛇,飛速地爬向花海之上的布帛。仿佛汲取了某種養分,灰暗的布帛上流溢出七彩光華。

    元曜吃驚地望著布帛。布帛漸漸地恢復了原先的色彩與花紋,也漸漸地浮現出了衣裳的形狀。

    白姬問韓國夫人道:“您還記得您的女儿是怎麼離開大明宮的嗎?”

    韓國夫人驀地睜大了眼睛,她的神色有些可怕,她喃喃道:“我永遠也忘不了……”

    韓國夫人身邊流溢出更濃厚的黑霧,牡丹花大片大片地枯萎、凋零,牡丹衣卻越來越光華熠熠,燦若云霞。

    白姬靠近韓國夫人,在她的耳邊以飄渺如風的聲音道:“夫人,您真正的願望是什麼?”

    韓國夫人的臉瞬間變得扭曲,她的身上被毒蛇一般的黑霧緊緊纏繞,她狠狠地道:“恨……恨……我好恨……”

    庭院中的牡丹花全部枯萎,凋零如灰。

    月光下,整座庄院只剩下黑白二色,靜死如墳墓。

    韓國夫人身上蔓延出的黑霧全部化作黑蛇,爬上了牡丹衣。牡丹衣越來越美麗,色如云錦,燦若云霞,透出几縷凄艷蝕骨的炫色。

    “我……好恨……好恨……”韓國夫人的身体篩糠般發抖,她的眼珠上開始彌漫血絲,她的嘴唇鮮紅得仿佛正在滴血,臉色卻慘白如灰。

    元曜看得心驚,他覺得韓國夫人好像立刻就要化作厲鬼,向人索命。

    白姬伸出食指,貼在韓國夫人的唇上,“噓,您的願望都在牡丹衣上了。看,多鮮艷美麗的牡丹衣,真像是浸滿了鮮血和毒汁呀。”

    韓國夫人轉頭望向牡丹衣,她的眼眸中倒映出一片鮮艷的紅色。她疾步走過去,拿起牡丹衣,緊緊地攥在手上。

    韓國夫人神色癲狂,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嗚嗚……牡丹衣……哈哈,牡丹衣……嗚嗚……哈哈……”

    元曜覺得毛骨悚然。

    韓國夫人抖開牡丹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在原地轉了一圈,對身邊的牡丹花道:“敏儿,這件牡丹衣真美啊!”

    庭院中已經沒有牡丹花了,韓國夫人卻渾然不覺,她站在一地荒蕪中,一邊和虛空說話,一邊陶醉于牡丹衣的幻象之中。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牡丹衣已經送給韓國夫人了。我們走吧。”

    元曜道:“好。”

    元曜話音剛落,他身處的庭院突然消失了,韓國夫人也消失了。

    月光下,白姬和元曜站在一片荒地上,四周碧草凄凄,白霧迷茫。

    “欸?!”元曜微微吃驚,問道:“我們這是在哪里?韓國夫人和她的庄院呢?”

    白姬道:“我們在曲江邊。”

    韓國夫人和她的庄院如同三更幽夢草上霜,消失不見了。

    元曜道:“小生真是一頭霧水。”

    白姬伸手,用衣袖擦元曜的額頭和頭發。

    元曜不解地道:“你在干什麼?”

    白姬笑道:“替軒之擦霧水。”

    “去。”元曜生氣地道。

    白姬道:“軒之,今晚月色很好,先不回城了,稍微繞一點儿遠路,去找玄武討一杯酒喝。”

    玄武是一只住在曲江邊的烏龜,它活了一万多年。

    元曜笑道:“好啊。”

    注釋:(1)王皇后、蕭淑妃:唐高宗李治的妃嬪,在與武則天的權勢斗爭中失勢,被貶為庶人。《資治通鑒》中記載,武則天把王皇后,蕭淑妃各打一百杖,直打得兩人血肉模糊,然后將兩人的手腳剁去,溺死在酒甕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2 PM

006 女媧

    白姬,元曜步行于荒野中,去找玄武喝酒。

    元曜還在糾結韓國夫人的事情,忍不住問白姬,“韓國夫人為什麼總是對著牡丹花叫女儿?魏國夫人的鬼魂不是在太液池嗎?”

    白姬道:“因為她願意把牡丹花當做女儿,不願意把魏國夫人當做女儿,就像她只願意要自己回憶里的牡丹衣,而不願意要真正的牡丹衣一樣。”

    “韓國夫人為什麼不願意要真正的牡丹衣?”

    “因為牡丹衣已經太破舊丑陋了吧?”

    “韓國夫人為什麼不願意把魏國夫人當做女儿?”

    “因為,她不願意。”

    “為什麼她不願意?”元曜奇怪地道,從韓國夫人的言行舉止來看,她應該很愛她的女儿,那她為什麼反而不願意把魏國夫人當女儿?

    “因為人心很幽微,復雜。”

    “韓國夫人說她好恨……她恨的是誰?”

    白姬道:“我也很好奇她恨的人是誰。”

    元曜擔心地道:“丹陽說,韓國夫人、魏國夫人皆是因為天后而死。韓國夫人恨的人不會是天后吧?”

    白姬神秘一笑:“也許是,也許不是。”

    元曜擔心地道:“如果她跑去大明宮中作祟,驚嚇天后,那可就不妙了。”

    “有了從太液池中取來的牡丹衣,她確實可以去大明宮了。軒之,也許有好戲看了。”白姬愉快地道。

    元曜道:“光臧國師很厲害,如果韓國夫人在大明宮中作祟,他會把她捉去煉丹吧?”

    白姬笑道:“最近几個月,光臧會離開大明宮,去遠游。”

    元曜道:“誰說的?小生不覺得光臧國師有去遠游的打算。”

    白姬道:“我說的。他會阻礙我得到‘因果’,所以我決定讓他去遠游。”

    元曜笑道:“小生可不覺得光臧國師會聽你的安排。”

    白姬神秘一笑:“他會聽的。”

    說話間,白姬、元曜已經走到了曲江邊。

    云水澹澹,碧草凄凄,曲江邊籠罩著七彩祥光。七彩祥光之中,有一名十分美麗的女子。女子的身材修長而豐滿,她的額頭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戴著獸骨、象牙、貝殼串成的飾品。她的長發在草地上逶迤拖曳,如同一匹光滑的黑緞。她的上身圍了一張獸皮,她的下半身是一條蛇尾,盤在草地上。

    元曜先看見蛇尾女人,他輕聲對白姬道:“白姬,有人。不,是非人。”

    白姬拂開碧草,向女子望去。

    蛇尾女人坐在水邊用泥土捏小人。她已經捏了十几個巴掌大小的泥人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拿起一個泥人,放在唇邊,吹了一口氣,小泥人就動了起來,它們嘻嘻哈哈地笑,在岸邊跑來跑去。蛇尾女人似乎不滿意,她卷起蛇尾,將泥人們拍扁了。

    蛇尾女人不斷地捏泥人,不斷地吹氣,讓泥人動起來,然后又用蛇尾拍扁它們。她饒有興趣地重復著捏泥人、給泥人吹氣,拍扁泥人的動作,似乎樂在其中。

    白姬、元曜站在草叢中,遠遠地望著蛇尾女人。

    元曜小聲地問白姬道:“這位非人是蛇妖麼?”

    白姬搖頭:“不是。”

    “那她是誰?”

    “算起來,她應該是軒之的‘母親’。”

    元曜十分孝順,頓時生氣了,大聲道:“白姬,不許拿小生的娘親開玩笑!”

    白姬正要解釋,蛇尾女人已聽見動靜,轉過了臉。月光下,她的長發泛著孔雀藍的光澤。她看見白姬,笑了,“小祀人?!”

    白姬走向蛇尾女人,笑道:“女媧娘娘,請把‘小’字去掉。”

    女媧娘娘?!元曜吃了一驚,這個蛇尾女人是女媧?!那位上古傳說中捏泥土造人,煉石補天的始祖母神?!!

    女媧抓了一把土,捏成一條龍的模樣。女媧吹了一口氣,小泥龍在空中擺尾,活了過來。它繞著女媧游來游去。

    女媧點了一下小泥龍的犄角,感嘆道:“從前,在東海之上,不周山下,天天看著我捏泥人的小祀人是多麼天真可愛的一條小龍啊。”

    天真可愛?!元曜冷汗。他偷眼望向白姬,發現白姬的嘴角正在抽搐。

    白姬笑道:“請女媧娘娘不要扭曲記憶,亂發感慨。”

    女媧道:“哎,小祀人越來越不可愛了。小祀人怎麼也會來到昆侖丘(1)?你不是應該在人間道收集‘因果’嗎?”

    白姬撫額,道:“這里是中土長安。女媧娘娘,您又迷路了。”

    “啊?這里不是昆侖丘?”女媧睜大了眼睛,她拖著蛇尾游來游去,暴躁地自言自語,“我居然又迷路了!怎麼會又迷路了?!怪不得等了三天三夜還等不到伏羲,原來這里不是昆侖丘!啊,伏羲那家伙一定先去蒼梧淵找火焰鳥了!不行!火焰鳥是我的,不能讓他搶先了!!”

    “小祀人,再會了。”女媧拖著蛇尾匆匆向東方而去。

    白姬笑眯眯地揮手:“再會。”

    元曜望著女媧走遠,感嘆道:“想不到智慧如女媧大神也會迷路,希望她能夠趕上伏羲大神。”

    白姬道:“她一定趕不上。”

    元曜不解,“為什麼?”

    白姬掩唇笑道:“她向東方而去,而通往昆侖丘和蒼梧淵的結界都在西方。嘻嘻,不管過了多少年,女媧娘娘還是分不清東南西北。”

    “啊?!”元曜一驚,隨即道:“你明知道女媧娘娘走錯了,為什麼不提醒她一聲?!”

    白姬詭笑:“嘻嘻,誰叫她不把‘小’字去掉。”

    元曜冷汗。

    女媧只剩下一點儿影子了,元曜急忙拔腿追去,大聲道:“女媧娘娘,您走錯方向了,昆侖丘和蒼梧淵在西方!!”

    可是,急性子的女媧早已一溜煙消失了蹤跡,完全沒有聽見元曜好心的勸阻。

    白姬、元曜站在曲江邊,一個神色愉快,一個愁眉苦臉。

    女媧走后,曲江邊只留下一地散碎的泥土。--那是被女媧拍碎的泥人留下的。非常奇異,這些泥土呈五色,看上去十分美麗。

    白姬道:“軒之,把衣服脫掉。”

    元曜臉一紅,道:“你要小生脫衣服干什麼?”

    白姬捧起一掊五色土,道:“五色土可是世間難尋的寶物,我們用軒之的衣服把五色土包回去。”

    元曜不肯,道:“春夜風寒,小生脫了衣服會著涼的,還是回去拿了行頭,或者去找玄武借一個籃子,再回來裝五色土吧。”

    白姬聞言,開始脫披帛,准備打包五色土,“等回去拿行頭再來,五色土就被別人拿走了。”

    元曜見白姬脫衣,嚇了一跳。雖然白姬是非人,他也覺得于禮不合,急忙脫了外衣遞過去,道:“唉,還是用小生的衣服好了。”

    白姬接過衣服,笑道:“軒之真是善解人意。”

    “阿嚏!”元曜打了一個噴嚏,生氣地瞪著白姬。

    白姬、元曜蹲在草地中,把女媧留下的五色土一捧一捧地放在外衣上。五色土在月光下發出柔和的光暈。

    女媧走得匆忙,沒有來得及拍扁她捏的小泥龍。小泥龍繞著白姬、元曜轉圈,搖頭擺尾。

    白姬覺得小泥龍礙眼,伸手捉住它,按在地上,准備拍扁。

    元曜阻止道:“且慢。白姬,把這條小泥龍留給小生吧。”

    白姬道:“軒之留它干什麼?天一亮,它就會變成五色土。”

    元曜望著小泥龍,道:“小生覺得它很可愛。”

    白姬松開了手,道:“軒之喜歡,那就留著吧。不過,軒之不要太喜歡它,因為天亮之后,它就會化為泥土。一定會離別,如果太喜歡,離別時就會很悲傷。”

    白姬的語氣有些悲傷,元曜也莫名地感到悲傷。

    小泥龍飛向元曜,繞著他轉圈。

    元曜伸手,逗小泥龍玩。

    “白姬,這條小泥龍是女媧娘娘按照你小時候的模樣捏出來的嗎?”

    白姬扭頭,不承認:“一點儿也不像。”

    元曜笑道:“小生倒是覺得挺像,它的眼神和你一模一樣,犄角也和你變成龍時一模一樣。”

    白姬聞言,伸手去抓小泥龍,又要拍扁它。

    元曜急忙將小泥龍護在懷里,不讓白姬搶走。

    白姬只好作罷,她包好五色土,生氣地飄走,“一點儿也不像!完全不像!”

    元曜更確信小泥龍的模樣很像白姬小時候了。

    他望著小泥龍,忍不住笑了。

    白姬得到五色土,改變了主意,不再去拜訪玄武,而是回縹緲閣。

    元曜猜測,這條奸詐的龍妖是擔心玄武向她討要一半的五色土,所以才急著回去。--畢竟五色土是在曲江邊拿的,而曲江是玄武的私地。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三更天了。

    白姬、元曜各自去睡了。

    元曜躺在枕頭上,望著飛來飛去的小泥龍,嘴角浮起一縷笑容。可是,一想到天亮之后,小泥龍就會化為塵土,他又覺得十分傷感。

    元曜漸漸地沉入夢鄉,一夢香甜。

    第二天,元曜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元曜四顧一看,小泥龍已經不見了,他的枕邊有一堆五色碎土。

    元曜有些傷感,心中一片空茫。

    離別,讓人無端地傷懷。

    元曜用一張紙將五色土包好,放在枕頭下。

    洗漱完畢,元曜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

    今日,又有誰來買‘欲望’?

    陽光明媚,縹緲閣浸泡在溫柔的琥珀色中,元曜的心情也如琥珀色的陽光一般寧靜。白姬還在睡覺,離奴倒是已經起床了,但是既不在后院,也不在廚房,不知道去了哪里。

    元曜肚子餓了,但是離奴不見蹤影,沒人給做早飯。他只能忍耐飢餓,捧了一本《論語》搖頭晃腦地讀: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元曜剛念了几句,一只黑貓從貨架下的陰影中探出頭,罵道:“死書呆子,別再曰了,吵死了!!”

    元曜低頭一看,奇道:“離奴老弟,你怎麼躲在貨架下面?”

    縹緲閣中陽光明媚,離奴卻似乎很害怕陽光,它眯了眼睛,縮回腦袋,道:“不知道為什麼,爺今天不太舒服。看見陽光,眼睛就疼,腦袋也昏昏沉沉的,沒有精神,只想睡覺爺在貨架下面眯一會儿,書呆子別吵。”

    元曜丟下書本,來到貨架邊,蹲下來,關切地道:“離奴老弟,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小生去請一個大夫來。”

    離奴伸爪撓耳,道:“爺体魄强壯,怎麼可能生病?這點儿小恙,爺根本不放在眼里,躺一躺就好了。今天爺做不了飯了,書呆子你去集市買一些吃的回來吧。”

    元曜道:“好。那,離奴老弟先休息,小生這就去集市。”

    離奴有氣無力地道:“有勞書呆子了。”

    “離奴老弟不必客氣。好好休養。”

    元曜收拾好,准備出門。

    離奴又從貨架下探出頭,有氣無力地道:“書呆子,別忘了給爺買兩斤香魚干。”

    “好。”元曜應道。

    “用書呆子的月錢買,爺的月錢已經花光了。”

    “離奴老弟,這個月小生已經用月錢給你買了三次魚干了。”元曜生氣地道。

    離奴大聲地抱怨道:“書呆子沒有同情心,聖賢書都白讀了,竟和一只生病的貓計較几枚銅板。”

    元曜無奈,道:“好了,好了,小生給你買香魚干。不過,下不為例。”

    “嗯。這還差不多。”黑貓的雙眼眯成了月牙儿,滿意地道。

    元曜苦著臉去集市了。

    離奴一整天都病懨懨的,有氣無力,怕見光,貪睡。

    白姬摸了摸黑貓的頭,又翻開它的眼皮看了看它的眼珠,問道:“離奴,你是不是吃了什麼奇怪的妖鬼了?”

    離奴搖頭,道:“沒有。主人,你是了解離奴的,離奴愛干淨,也挑食,太肮髒,太惡心的妖鬼都不屑入口。”

    白姬讓離奴伸出舌頭,它的舌頭居然是碧綠色。

    白姬道:“離奴,你這是中毒了。”

    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離奴哀嚎道:“中毒?!主人,你一定是弄錯了吧?!離奴最近沒有吃奇怪的妖鬼啊!”

    元曜一驚之下,想起了什麼,道:“離奴老弟,中毒的原因會不會是你在大角觀吃的那一大堆丹藥?”

    離奴聞言,一下子怔住了。

    白姬搖扇,道:“光臧煉的丹藥,比妖鬼還追魂奪命。大家都說光臧煉的丹藥不是‘長生丹’,而是‘往生丹’,一吃就死,死了就往生。離奴,你不會真的吃了他煉的丹藥吧?”

    兩滴清淚滑落黑貓的眼角,它淚眼汪汪地道:“當時頭腦一熱,就吃了。主人,離奴不會死吧?”

    白姬搖頭,道:“不知道。光臧煉的丹藥比人心更神秘莫測。”

    離奴嚎啕大哭,道:“主人,離奴不要死!如果被玳瑁、阿黍、臭狐狸知道我居然是頭腦一熱,吃丹藥被毒死了,它們一定會笑掉大牙。”

    白姬撫摸離奴的頭,安慰它道:“也不一定會死。”

    元曜想起了光臧的光頭,道:“對。也許只是掉毛,禿頭。”

    離奴哭得更大聲了,嚎道:“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白姬、元曜安慰了離奴几句,就各自散了。

    離奴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悔不該一時頭腦發熱,吃了光臧的丹藥。

    月明星稀,春花盛放。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賞月,離奴泡在水桶里,已經睡著了,只留一顆貓腦袋在外面。--傍晚時分,也許是毒性發作,離奴突然覺得渾身像火一般灼燙,難以忍耐。白姬不敢再給離奴亂吃藥,只能讓它含一塊冰玉,泡在水桶里降溫。

    元曜擔心地道:“白姬,離奴老弟不會有事吧?”

    白姬道:“不知道。哎,可憐的離奴。”

    “嗷嗚--”突然,夜空中傳來一聲獅吼,仿佛遠在天邊,又似乎近在眼前。

    白姬笑了,道:“哎呀,國師來了。”

    白姬、元曜留下熟睡的離奴,離開了后院。

    白姬去里間等候,讓元曜去開門迎接光臧。

    元曜走到大門邊,打開大門,光臧和獅火果然站在外面。

    光臧一身紫黑色道袍,發髻烏黑,今天他畫的是火焰眉,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獅火戴了一個八寶瓔珞項圈,鬃毛飛舞,威武而神氣。

    見元曜開門,獅火叫了一聲:“姑父好。”

    元曜臉一紅,窘道:“不要亂叫。”

    光臧干咳一聲,朗聲道:“龍妖在嗎?”

    元曜笑道:“白姬在里間等候國師。”

    光臧、元曜、獅火來到里間。

    牡丹屏風后,一盞燭火邊,白姬笑眯眯地坐著,她的身邊放著三個大木箱。

    光臧看見白姬,冷哼一聲,道:“龍妖倒是把縹緲閣藏得隱秘,害本國師找了三年。”

    白姬笑道:“哪里有藏?縹緲閣永遠都在這里,只是國師不肯紆尊降貴,前來閑坐罷了。”

    光臧冷哼一聲,在白姬對面坐下,“今夜,本國師來討還被你騙去的金子。”

    白姬笑道:“舊事就別提了。該還給國師的,我早就為國師准備好了。”

    白姬伸手,依次打開三個木箱,箱子里裝滿了黃金,金光燦爛。

    白姬笑道:“這些全是國師的了。”

    白姬還得干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這讓光臧有些不可置信,他一挑火焰眉,道:“龍妖沒有耍詐?”

    元曜也不敢置信,他覺得一定有詐。打死他,他都不相信這條奸詐的龍妖會把吞進去的金子再吐出來。

    白姬嘆了一口氣,以袖掩面,道:“其實,當時以‘神仙玉女粉’蒙騙國師,害得國師禿頭、掉眉,我也甚感愧悔,這三年來我日夜難以安枕。軒之常說,不義之財勿取,我也深覺這句話有理。如今,把國師的錢財還給國師,我也能安心了。我本不敢奢求國師原諒,但還是希望國師看在我誠心道歉的分上,原諒我曾經的過失。”

    白姬說得聲情並茂,還流下了兩滴眼淚。

    元曜見了,腦海中浮現出四個字:一定有詐!

    元曜猜想聰明如光臧一定不會相信白姬,但也許是三箱黃金太過耀眼,不僅晃花了光臧的眼睛,還晃花了他的頭腦,他居然相信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看在你態度誠懇,又歸還了黃金,本國師乃是大度之人,就原諒你了。”

    白姬擦去眼淚,嘴角勾起一抹詭笑,“國師真是一位寬洪大量的人。”

    元曜覺得不對勁,想提醒光臧不要放松警惕,免得又被白姬蒙騙了。

    元曜剛要開口,白姬仿佛察覺了,道:“軒之,去替國師沏一壺好茶來。”

    “啊,好。”元曜只好去沏茶,心中非常不安。

    注釋:(1)昆侖丘:即昆侖山。《山海經》中記載,昆侖丘是天帝在下界的都邑。(《山海經?西山經》:“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3 PM

007 子虛

    元曜沏好茶,端來里間時,發現氣氛已經變得十分融洽了。白姬和光臧一掃之前的敵對態度,仿佛多年未見的好友,談笑風生,十分投機。

    元曜心中更不安了。這條龍妖一定心懷鬼胎。

    白姬、光臧之間的青玉案上,放著一只光澤瑩潤如夢幻的秘色雀紋瓶,瓶身上有山水繪圖在云霧中若隱若現。

    元曜定睛望去,發現正是離奴打碎了,卻又用法术粘好的那一個。雖然,花瓶現在看起來完好無缺,但其實已經碎了。

    光臧問白姬道:“生發的靈藥真的在花瓶上?”

    白姬笑道:“千真万確,我絕不會欺騙國師。花瓶上的山叫做子虛山,子虛山深處有一口烏有泉,烏有泉邊有一株水月鏡花,將水月鏡花碾成汁,涂在頭上,可以生發。”

    光臧喝了一口茶,有些猶豫,道:“一入子虛山中,恐怕就是几個月,本國師暫時不能離開大明宮。”

    白姬以團扇掩面,道:“明日,我為國師去大明宮向天后呈言,說國師不辭辛勞,去異界為天后采摘永葆青春的草藥。天后聞言,一定會被國師的忠心感動,不會責怪國師離開。”

    光臧心動了,但還是有些猶豫和顧慮。

    白姬金眸灼灼,以虛無縹緲的聲音道:“子虛山的入口一百年一開,國師錯過了今夜,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光臧撓頭,左右為難。

    “書呆子,水又熱了,快來替爺換冷水--”離奴在后院喊道。

    元曜只好離開里間,去后院替離奴換水。

    元曜來到桃樹下,從水桶里撈起黑貓,將水桶里的熱水倒掉,又打了一桶冰涼的井水,再將黑貓泡進去。

    離奴浸泡在冷水中,舒服地眯上了眼睛,揮爪,“好了。下去吧,書呆子。”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是你的奴仆!”

    元曜再回到里間時,光臧、獅火已經不見了。

    白姬獨坐在燭火下,望著秘色雀紋瓶,嘴角掛著一抹詭笑。

    元曜問道:“光臧國師和獅火呢?他們已經回去了嗎?”

    白姬伸手,指著花瓶上的兩個芝麻大小的黑點,笑道:“國師和小吼在這里。”

    元曜湊近一看,那兩個在山水中的小黑點依稀能夠看出一個人和一只獸的輪廓。

    元曜吃驚,道:“他們怎麼會在花瓶上?!”

    “國師想長出頭發、眉毛,我就告訴他這只花瓶上有一座子虛山,子虛山深處有一口烏有泉,烏有泉邊有一株水月鏡花,將水月鏡花碾成汁,涂在頭上,可以生發。國師就帶著獅火去花瓶上了。”

    “啊?!!”元曜盯著花瓶,張大了嘴巴。

    白姬起身,關上了三口裝著黃金的木箱子,神色愉快:“作為去往花瓶上的報酬,金子還是我的。”

    元曜盯著花瓶上的兩個小黑點,發現他們竟在極其緩慢地移動。

    “白姬,花瓶上真的有子虛山,烏有泉,和能夠生發的水月鏡花?”

    白姬撫摸著木箱子,漫不經心地道:“子虛烏有的事情,誰知道呢。”

    元曜嘆了一口氣,道:“你果然又欺騙了國師。”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望著花瓶,擔憂地道:“國師和獅火在花瓶上不會有事吧?”

    白姬用手指摩挲花瓶上的紋路,漫不經心地道:“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誰知道呢。”

    元曜有些生氣,道:“白姬,如果光臧國師和獅火因為你的欺騙而遇見危險,有個三長兩短,你就不會覺得良心難安,夜難安枕嗎?”

    白姬笑了:“我沒有心,怎麼會良心難安呢?”

    元曜道:“光臧國師不計前嫌,相信了你,原諒了你。你欺騙他是不對的,更何況還有獅火,它可是你的侄子。”

    白姬笑了,“光臧相信我,只是因為他被三箱黃金晃花了眼睛,心中生出了貪戀,一時喪失了理智和判斷力。”

    “那獅火呢?它沒有貪戀,你怎麼忍心坑它?!”

    白姬以袖掩面,流下了兩滴眼淚,“軒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這是為小吼好,在磨礪試煉它。花瓶上的世界越是危險遍布,妖魔肆虐,對小吼來說就越好,它可以在和妖魔的戰斗中提升自己,早日成為一只頂天立地,天下無敵的狻猊。”

    元曜冷汗,他想要繼續爭辯,但卻被白姬的歪理邪說堵得說不出話來。

    白姬撫摩花瓶,笑道:“軒之放心,我剛才是開玩笑,花瓶中的世界並沒有什麼危險。時候到了,我就讓國師和小吼平安回來,我只是需要他們離開一段時間,不妨礙我的‘因果’。”

    想起秘色雀紋瓶其實已經碎了,元曜心中有些不安。他想問如果花瓶碎了,國師和獅火會怎麼樣,但是他又答應了離奴不對白姬透露它打碎花瓶的事情,一時間不好開口。

    元曜躊躇了一會儿,還是開口了:“白姬,如果花瓶碎了,國師和獅火會怎樣?”

    白姬抬頭望向元曜,金眸灼灼,“如果花瓶碎了,國師和小吼就危險了。”

    “啊?!”元曜大驚,他急忙問道:“怎樣危險?”

    白姬神色嚴肅,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世間本有無數個世界。花瓶碎了,花瓶中的世界就會扭曲變形,以及會和不同的世界發生交叉和重疊,光臧和小吼會迷失在無限延伸的鏡像世界中,走不出來。”

    元曜的腦袋嗡地一下,懵了,“小生聽不懂……你能說得淺顯一些麼?”

    白姬道:“簡單來說,花瓶如果碎了,光臧和小吼就永遠回不來了。”

    隨著白姬話音落下,秘色雀紋瓶“嘩啦”一聲,碎作了几塊。--離奴的幻术到極限了,花瓶恢復了破碎的模樣。

    白姬張大了嘴,元曜也張大了嘴,里間中墳墓一般死寂。

    “書呆子,水又熱了,快來替爺換水--”離奴的呼喊聲從后院傳來。

    元曜回過神來,神色緊張。

    白姬回過神來,臉色蒼白。

    白姬盯著花瓶碎片,道:“我猜,這不會是軒之干的吧?”

    元曜松了一口氣,道:“你猜對了。這是離奴老弟打碎的,都碎了好几天了,它一直用法术粘著,沒敢對你說。”

    “書呆子,水又熱了,快來替爺換水--換水--”離奴的喊聲再次從后院傳來。

    元曜苦笑。

    白姬冷笑。

    月光下,桃花紛飛,一只濕漉漉的黑貓被粗繩綁住,吊在桃樹上,左右晃蕩。

    黑貓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哭道:“嗚嗚,主人,離奴知錯了,離奴再也不敢打碎東西了……”

    里間中,燭光下,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她的身邊放著一大堆竹簡和羊皮卷。--這是她剛從倉庫中翻出來的記錄上古法术的古籍,她想從中找出粘合花瓶,讓光臧和獅火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辦法。

    白姬在燈火下一卷一卷地翻看,神色嚴肅。

    元曜不認識竹簡和羊皮卷上奇異的文字和圖案,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坐在一邊,托腮望著白姬。

    時間飛逝,弦月西斜,元曜困得呵欠連連,白姬仍在認真而快速地流覽古籍。元曜見了,心中有些欣慰,她真心地在關心光臧和獅火的安危。其實,她也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白姬瞥見元曜在打呵欠,道:“軒之困了的話,就先去睡吧。”

    元曜擦了擦眼睛,坐直了身体,“小生不困。”

    白姬繼續埋頭看書。

    元曜隨手拿了一卷羊皮看,上面的西域文字他完全看不懂,但他覺得這樣陪伴白姬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嗚嗚,主人,離奴知錯了,離奴再也不敢打碎東西了……”后院中隱隱傳來離奴的哀求。

    元曜心軟了,向白姬求情:“離奴老弟也知錯了,它又還在生病,這也都吊了兩個時辰了,還是放它下來吧。”

    白姬道:“吊到天亮。無規矩不成方圓,無嚴懲不足以長記性,我罰離奴不只是因為它打碎花瓶,更因為它不誠實。打碎了花瓶,卻不告訴我。因為它的隱瞞,光臧和小吼如今生死未卜,無法回來。唉,光臧如果回不來了,我無法向天后交代。小吼如果回不來了,囚牛、睚眥、狴犴這三個急性子的家伙會來拆了縹緲閣。軒之,一想到這些,我就苦惱。”

    你不打欺騙光臧國師和獅火去花瓶上的鬼主意,哪有這些苦惱?!離奴老弟固然不對,但害得光臧國師和獅火回不來的罪魁禍首還是你自己!元曜在心中道,但他在嘴里只敢這麼說:“事已至此,懲罰離奴老弟也沒有用,苦惱也無益,不如放了離奴老弟,靜下心來,大家一起想辦法。”

    “嗚嗚,主人,離奴知錯了,放了離奴吧……”離奴又在后院苦苦哀求。

    “白姬,饒了離奴老弟吧,它還在生病呢。”

    “唉!”白姬嘆了一口氣,揉額頭,“吵死了!軒之去放了它吧。”

    “好。”元曜高興地跑去后院。

    白姬在燭火下坐了一夜,翻閱各種書卷,目不交睫,不曾合眼。離奴被放下來之后,感激涕零,它向白姬道了歉,打算陪白姬一起找救回光臧和獅火的方法。但是,因為它還中著毒,渾身發燙,它陪坐了一會儿,就又溜去后院泡井水了。

    元曜陪白姬坐了一整晚,白姬讓他去睡覺,他堅持不去。

    天快亮的時候,元曜堅持不住了,趴在牡丹屏風邊睡著了。

    天色大亮時,元曜醒了過來,他伸了一個懶腰,發現身上蓋了一條柔軟的薄毯。難怪,睡著時不僅不冷,連夢里都覺得很溫暖。他記得昨晚睡著時,身上並沒有毛毯,是誰在他睡著之后替他蓋上的?

    元曜左右一望,發現白姬還坐在青玉案邊,埋首于古卷中,顯然徹夜未眠。

    白姬向元曜望來,對上元曜迷惑的眼睛,又快速地埋下了頭。

    毛毯是白姬怕他著涼,替他蓋上的吧?元曜心中一暖,覺得窗外透入的陽光也格外明媚。

    元曜坐起身,想問白姬找到讓光臧和獅火回來的方法沒有。

    “白姬,你……”

    誰知,元曜剛開口,白姬卻大聲地道:“我沒有替軒之蓋毛毯!毯子是風吹過去的!”

    一陣晨風吹過,里間中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儿,元曜才開口道:“小生……沒有問毛毯的事情……”

    “呃。”白姬沉默。

    元曜冷汗,道:“唔,不過,還是謝謝你替小生蓋上毛毯。”

    白姬大聲地道:“我說了,毛毯是風吹過去的!風吹過去的!”

    元曜擦汗,道:“那,謝謝風。”

    白姬埋頭繼續看古卷。

    元曜開心地笑了,雖然白姬奸詐貪財,有時候形跡詭異,但她果然也是一個溫柔的會關心別人的好人。

    白姬徹夜未眠,掛了兩個黑眼圈。她翻遍了古卷,也沒有找到讓光臧和獅火回來的方法,一氣之下,扔了古卷,在里間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走過來。

    元曜來到后院梳洗,發現離奴正坐在井邊哭。他勸道:“離奴老弟,你不必再為打碎花瓶的事情傷心了,白姬已經原諒你了。”

    離奴回過頭,淚如雨下:“爺不是為了花瓶的事情傷心。書呆子,爺掉了一地的貓毛。”

    “欸?!!”元曜定睛望向草地上,草叢中確實有很多黑色的貓毛。

    元曜再仔細打量離奴,發現它身上的貓毛似乎稀疏了一些。

    “呃。”元曜冷汗,不知道該說什麼。

    離奴害怕地問道:“書呆子,爺會不會變得全身光溜溜的,和牛鼻子的頭一樣?”

    “唔,這事儿……”元曜吱唔道。一想起離奴的貓毛掉光之后的樣子,元曜就忍不住想哈哈大笑,但他又不敢笑,一來懼怕離奴發貓威,二來諷笑他人不厚道,只能拼命地憋著,臉色通紅。

    離奴望著元曜,奇道:“書呆子,你的臉怎麼和蝦一樣紅?”

    “哈哈哈哈--”終于,元曜還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原來,你在嘲笑爺?!”離奴忘了傷心,一躍而起,撓了小書生兩爪子,氣呼呼地去廚房了。

    “嗚嗚--”元曜捧著火辣辣的臉,淚流滿面。

    離奴今天雖然掉了不少毛,但精神卻好了許多,渾身也不發燙了。它在廚房生了火,熬了一鍋魚肉粥作早飯。因為它正在掉毛,魚肉粥里飄了一層貓毛。

    白姬見了,借故在早飯前出門了。

    “我得去一趟大明宮,就不吃早飯了。”

    白姬溜了,元曜跑不掉,只好捧著一碗粥喝。

    元曜勉强喝了三口,推說已經飽了,准備放碗。離奴不干,逼迫元曜喝完一整碗粥。元曜很痛苦,但也沒有辦法,只能哭喪著臉喝完一碗貓毛粥。

    上午清閑無事,元曜坐在櫃台后讀《論語》。離奴在后院唉聲嘆氣,為自己掉了許多貓毛而悲傷。

    中午時分,白姬回來了,她戴了一張笑臉彌勒佛的面具,看上去很滑稽。

    “軒之,我回來了。”白姬飄到元曜對面,道。

    元曜抬頭,笑道:“這彌勒面具很好玩。”

    “我從西市的雜貨攤上買的。”

    “你怎麼會買笑臉彌勒佛的面具?”元曜有些好奇,以白姬的喜好,她只會買猙獰的惡鬼面具,或者凶惡的昆侖奴面具。

    “我會愁眉苦臉一段時間,但我又不想讓軒之看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彌勒佛笑臉之下,白姬道。

    元曜冷汗,“你不會打算一直戴著這個面具吧?”

    “軒之答對了。”彌勒佛笑道。

    元曜嘴角抽搐。

    過了半晌,元曜又問道:“白姬,你去大明宮干什麼了?”

    彌勒佛笑道:“去告訴天后,說光臧去異界的山中采仙草了。不過,這件事情隱瞞不了多久,天后很精明,如果光臧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很快就會知道。現在,我只能祈禱,讓神明保佑光臧和小吼平安無事了。”

    元曜嘆了一口氣。光臧和獅火陰差陽錯地陷入囹圄,生死不知,也無法回來,這真是叫人憂心。

    “白姬,這一次,你要的‘因果’是什麼?”

    彌勒佛笑道:“‘因果’種在韓國夫人的心中,我怎麼知道它是什麼?只能等待‘果’成熟,才知道它是什麼了。”

    “你有辦法讓國師和獅火回來嗎?”

    “沒有。所以,我要愁眉苦臉一段時間。”彌勒佛笑道。

    元曜冷汗。

    離奴聽見白姬回來了,一溜煙跑了過來,哭道:“主人,離奴掉了好多貓毛。這可怎麼辦?”

    白姬蹲下,摸了摸黑貓的頭,道:“沒關系。反正快夏天了,沒有毛,更涼快。”

    離奴想了想,哭得更厲害了,“雖然夏天是涼快了,但是冬天會更冷。”

    彌勒佛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嗚嗚--”離奴含淚跑了。

    不一會儿,后院傳來離奴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聲。

    元曜堵了耳朵,埋怨白姬,“你就不能安慰一下離奴老弟,說它的毛會長出來嗎?”

    白姬飄入里間,“我安慰離奴,誰安慰我呢?啊啊,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離奴的哭聲,我的心情就好了許多。”

    元曜大聲道:“請不要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白姬坐在里間翻了一下午的古卷,難得的少言寡語。因為彌勒佛的笑臉面具遮擋著,元曜看不清她的表情。

    離奴哭了一下午,自怨自艾,無心做飯。元曜只好去西市買了兩斤畢羅,半斤香魚干,當做三人的晚飯。

    弦月東升,桃瓣紛飛,白姬戴著彌勒佛面具站在后院,靜靜地望著天邊的弦月。如貓爪般的金色弦月漸漸染上一抹紅暈,仿佛浸泡在鮮血之中。

    彌勒佛笑臉之下,白姬喃喃道:“啊,‘因果’開始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3 PM

008 馬球

    仲春時節,正是洛陽牡丹花盛開的時候,按照往年的慣例,武太后會移駕去洛陽的上陽宮小住,參加各種牡丹花會,一直住到夏天才回長安。可是,今年,因為妖鬼作祟,洛陽之行無法成行。

    大明宮是大唐帝國權力的中心,權勢場有如修羅道,行走其中,必定鋪血屍為路,筑白骨為階,一路走下去,左邊輝煌,右邊蒼涼。大明宮中妖鬼伏聚,冤魂徘徊,常常發生妖鬼作祟的事情。

    這一次,在大明宮中作祟的妖鬼是韓國夫人。

    每天夜里,韓國夫人出現時,會有一大片黑色的牡丹花盛開,灰燼般的顏色仿如死亡,妖異而猙獰。

    黑牡丹怒放如地獄之火,在武后居住的紫宸殿外肆虐地蔓延,它們纏繞著台階,廊柱,瓦檐。在隨風搖曳的黑色花火中,韓國夫人喋喋地狂笑:“哈哈,哈哈哈--”

    但是,一旦進入殿中,牡丹花立刻化作飛灰,煙消云散。--光臧的八道金符結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保護著紫宸殿。

    韓國夫人無法進入紫宸殿,只能繞著宮殿打轉,她幽幽地道:“妹妹,你出來,姐姐很想見你。”

    “姨媽,毒藥好苦,太液池底好冷……”韓國夫人穿的牡丹衣上傳來怨恨的聲音。

    一連數夜,武后在紫宸殿中閉門不出。

    韓國夫人懾于光臧的金符,無法進去,夜夜在外面徘徊,天亮才隱去。

    武后驚懼交加,難以安枕。

    宮人們也陷入了恐慌。

    武后派遣金吾衛在紫宸殿外守夜,金甲武士十步一人,佩刀橫劍,徹夜守護。黑色的牡丹花倒是沒有了,但還是能夠聽見韓國夫人陰冷而哀怨的呼喚。

    武后又找來光臧的兩名弟子驅鬼祓邪,黑色的牡丹花中汩汩地流出鮮血,撕心裂肺的鬼泣聲響徹了大明宮。最后,兩名小道士昏死在花叢中。韓國夫人還是夜夜來紫宸殿外徘徊,哀怨地哭泣。

    韓國夫人夜夜徘徊,她哀怨地呼喚武后的小名,訴說著過往的事情。所幸,有光臧的金符阻擋,她進不了紫宸殿。

    武后寢食難安,日漸憔悴,她害怕韓國夫人向她索命,一入夜就不敢離開紫宸殿半步。

    下過兩場春雨之后,光臧的金符淋濕脫落了一張。

    這一夜,午夜夢回時,武后看見韓國夫人坐在她的床頭,陰冷地笑著,用尖利的指甲划她的眼睛,“妹妹,我替你畫眉。”

    “啊--”武后大叫一聲,用力擲出枕頭。

    韓國夫人消失了。

    武后的左耳邊留下了一道划傷,鮮血淋漓。

    聽見武后的驚叫聲,宮人們從外殿匆匆進來。

    宮人們看見武后受傷,跪伏了一地,磕頭請罪:“奴婢該死。”

    武后披頭散發地站在大殿中,怒聲道:“都半個月了,光臧怎麼還不回來?!!”

    兩名穿著藍金袍子的道士走上前,戰戰兢兢地道:“稟天后,自從師尊去了縹緲閣之后,就全無消息,我等也很著急。可是,卻找不到去縹緲閣的路。”

    武后蛾眉微蹙,拭去耳邊的血跡,道:“第二張金符也快掉了吧?”

    兩名道士俯首道:“因為下雨的緣故,快掉了。”

    “很好。”武后冷冷地道:“金符掉了,你們的腦袋也一起掉。如果想活得長一些,就好好地保護好金符。”

    兩名道士冷汗如雨,俯首道:“是。”

    武后屏退了一眾宮人,讓他們去外殿守候,只留下了一名眉飛入鬢的男裝女官。

    武后坐在銅鏡前,女官走上前,跪在地上,用一方白絹擦去武后耳邊的血痕。她的動作輕柔如風,眼神心痛,仿佛這一道傷口不是傷在武后的耳邊,而是傷在她的心口。

    “婉儿,只差一點儿,哀家今夜就失去了眼睛。”武后道。

    上官婉儿垂首道:“如果天后失去了眼睛,婉儿就把自己的眼睛剜給天后。”

    武后笑了,“如果哀家失去了眼睛,你就是哀家的眼睛。”

    上官婉儿道:“天后,國師的金符不是長久之計。依婉儿之見,天后的安全最重要,國師不在大明宮,則當以重金懸賞道行高深的玄門奇人入宮驅除惡鬼,將惡鬼滅之,殺之,除之。”

    “滅之,殺之,除之……”武后嘆了一口氣,也許是燭火折射出的光芒太過溫柔,她冰冷無情的黑色瞳仁中竟流露出一抹惋傷,“即使化作了惡鬼,她也還是哀家的同胞姐姐啊。”

    上官婉儿道:“可是,韓國夫人充滿怨戾之氣,要置您于死地。依婉儿之見,應當誅之。”

    武后抬頭望向窗外的血月,道:“即使要誅殺,也需國師動手。有些事情,哀家不想傳出大明宮。”

    上官婉儿垂首道:“明日一早,婉儿就去縹緲閣,找尋國師。”

    夜空中繁星點點,浮云變幻万千。

    武后望著夜空,道:“看天象,明天會是一個大晴天,適合打馬球。”

    “?”上官婉儿不明白武后的意思。

    武后道:“明天,你去縹緲閣召白龍入宮打馬球。”

    “天后,依婉儿之見,當務之急,找尋國師比打馬球更重要。”

    “婉儿,你雖然冰雪聰明,但卻太忠直,容易輕信他人。白龍善詭,她的話哪有一句是真的?她如果存心隱瞞,你從她的口中掏不出光臧的真正去向。所以,哀家來問她。”武后神色莫測,冷笑道:“而且,這件事情,比起光臧,哀家更需要她。”

    “是。”上官婉儿垂首道。

    西市。縹緲閣。

    陽光明媚,春風和煦。

    元曜坐在櫃台后面數銅板。今天發月錢,不知道是因為白姬戴著彌勒佛面具遮擋了視線,還是因為她心中憂焚,心不在焉,她少給了元曜八枚開元通寶。

    元曜想去找白姬討要少給的月錢,但是白姬最近心情不好,暴躁易怒,他不太敢去。

    事實證明,元曜不去打擾白姬是對的。

    離奴跑進里間,道:“主人,這個月你少給了離奴五文錢。”

    白姬從堆積如山的古卷后抬起頭,彌勒佛面具笑臉燦爛,面具下的眼神卻寒如刀鋒。

    一陣風吹來,離奴不寒而栗,貓毛倒豎。

    一盞茶時間之后,黑貓被一根粗繩吊在了后院的緋桃樹下,它淚流滿面地哭求道:“嗚嗚,主人,離奴錯了,離奴再也不敢要月錢了……”

    元曜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決定沉默是金,就當花八文錢買一條小命了。

    這半個月以來,光臧和獅火迷失在異界中,沒有消息,不知生死。牡丹衣的事情也沒有后續。元曜問白姬,白姬只說牡丹衣的‘因果’已經開始,等‘果’成熟,自見分曉。

    這一次,陰差陽錯的一把火玩得太大了,以至于燒傷了白姬自己。白姬對著破碎的秘色雀紋瓶,心急如焚。她日夜埋首于各種玄門古卷中,找尋解救光臧和獅火的方法。雖然,她戴著笑臉彌勒佛的面具,元曜也看得出她十分煩憂。

    元曜也很擔心光臧和獅火的安危,但是卻束手無策,只能祈禱他們平安無事。

    離奴掉了几天的貓毛之后,漸漸地復原了,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了。它依舊和以往一樣活蹦亂跳,也和以往一樣有事沒事就愛使喚小書生,欺負小書生。當離奴頤指氣使、喋喋不休地訓斥元曜的時候,小書生真希望它繼續中毒,安靜地躺著。

    元曜正坐在櫃台后發呆,一名客人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抬頭望去,那是一名清貴俊雅的男子,他穿著一身松煙色窄袖胡服,領口和袖口繡著金色云紋,腰上懸著一枚碧綠的玉佩。他的容顏十分俊秀,眉飛入鬢,靈眸絕朗,丹鳳眼中帶著一股睥睨凡庸的清傲之氣。

    最近,縹緲閣中一片混亂,也沒有什麼客人上門,元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呆呆地望著這名客人。這男子真是風度翩翩,他長得比丹陽好看,也比張昌宗好看。

    來客開口,打斷了元曜的遐想。

    “龍祀人在不在?”

    元曜愣了一下,才反應出龍祀人就是白姬,他起身笑道:“白姬在里面。這位兄台找白姬有什麼事?”

    來客沒有理會元曜,逕自走進了里間。

    元曜覺得不妥,急忙跟去阻攔,“兄台不要亂闖,請等小生去通報。”

    來客已經走進了里間,轉過了屏風,他的腳步聲驚動了白姬。

    白姬從古卷中抬起頭,彌勒佛笑容燦爛。

    來客嚇了一跳,打量白姬,“你戴著面具干什麼?”

    來客突然闖入,白姬並不吃驚,也不生氣,笑道:“戴彌勒佛面具,可以体味一下彌勒佛開懷大笑,無憂無慮的心情。”

    來客諷笑:“我還以為,你這是做了虧心事,無顏見人。”

    “上官大人說笑了。”白姬摘了彌勒佛面具,笑眯眯地道。

    元曜已經很久沒有看見白姬的臉了,本來十分擔心她,但看見她面具下的容顏並沒有憔悴,也不見愁悶,仍舊是容光煥發,笑容狡詐,也就放下了心。

    上官婉儿在白姬對面坐下,開門見山地道:“光臧國師去哪里了?”

    白姬笑道:“國師去異界仙山中為天后采仙草了。”

    上官婉儿盯著白姬,道:“國師已經去了數日,怎麼不僅蹤跡全無,甚至連音訊也全無?”

    白姬不動聲色地笑道:“山中方一日,人間已千年。雖然我們在長安城中已經過了數日,但國師那里說不定才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國師法力高深,又有小吼跟著,上官大人還擔心他出事嗎?”

    上官婉儿冷哼一聲,道:“我擔心的是國師已經橫屍縹緲閣了。”

    “上官大人又說笑了。”白姬笑道,為了掩飾心虛,她對元曜道:“軒之,去沏一壺茶來。上官大人不僅是貴客,更是嬌客,沏最好的蒙頂茶。”

    嬌客?!這上官大人看上去明明是男子,白姬怎麼稱他為嬌客?元曜感到奇怪,但還是應道:“好。”

    上官婉儿阻止道:“茶就免了。我不是來喝茶的。龍祀人,天后請你入宮。”

    白姬抬眸,“入宮干什麼?”

    “打馬球。”

    白姬笑了。

    上官婉儿挑眉,“你笑什麼?”

    白姬紅唇勾起一抹詭笑,道:“我還以為,天后請我入宮賞牡丹花。”

    上官婉儿神色一凜,道:“你知道宮中發生的事情?”

    白姬笑道:“長安城中,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上官婉儿起身,道:“馬車在巷口。現在就走吧。”

    白姬起身,道:“好。不過,我要帶軒之一起去。”

    上官婉儿皺眉,道:“誰是軒之?”

    白姬指著元曜,道:“他。”

    上官婉儿掃了元曜一眼,轉身走了,“天后沒說不許你帶人。隨你高興。”

    白姬對元曜笑道:“軒之,今天天氣不錯,一起去皇宮里打馬球吧。”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不會打馬球,還是不去了吧。”

    白姬笑道:“不會打馬球,去皇宮里長一長見識也好呀。軒之難道不想一睹天后的風采嗎?”

    元曜突然變得有些忸怩,他吞吞吐吐地道:“其實,比起天后,小生倒是更想見一見上官昭容。聽說,上官昭容侍奉在天后身邊,不離左右。小生……小生去皇宮,能夠見到她嗎?”

    白姬恍然大悟,撫掌道:“原來,軒之喜歡上官昭容!”

    元曜臉紅了,道:“不要胡說!上官昭容代朝廷品評天下詩文,小生曾經讀過她的詩作,驚才絕艷,嘆為天人,一直非常傾慕她的才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天下文人士子,誰不仰慕上官昭容的才華?”

    上官婉儿是上官儀的孫女,自幼才思敏捷,詩詞出眾。在權勢斗爭中,上官儀被武后誅殺,上官婉儿與母親鄭氏因為舅舅太常少卿鄭休遠的保全而得以幸免,發配在掖庭中。上官婉儿十四歲時,因為文采出眾而被武后重用,為武后掌管詔命,參與政事,漸漸地成為武后的得力助手。中宗即位,上官婉儿被冊封為昭容,代朝庭評品天下詩文,稱量天下文士。武則天稱帝之后,上官婉儿繼續被武則天重用,掌管宮中制誥,掌管朝廷詩文,后人稱她為“巾幗首相”。

    白姬眼珠一轉,笑道:“在軒之的想像中,上官昭容應該是怎樣的一個人?”

    元曜想了想,笑道:“在小生的想像中,上官昭容應該是一位溫柔淑雅,出口成詩,臉上帶著春風般和煦的微笑的女子。”

    “砰!”上官婉儿一腳踹開里間的門,臉罩寒霜地走了進來。

    元曜嚇了一跳。

    上官婉儿不耐煩地道:“馬車已經准備好了,你們還在磨蹭什麼?”

    白姬笑道:“就來。勞上官大人走几步,去后院把吊在桃樹上的黑貓放下來,讓它看店。”

    上官婉儿冷哼一聲,疾步去了。

    白姬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道:“想像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一切當視作浮云。”

    “欸?!”元曜不明白白姬在說什麼。

    白姬也不解釋,帶著元曜和上官婉儿一起坐馬車去大明宮了。

    不久之后,當元曜知道他一直默默仰慕著的上官昭容就是這名冷傲寡言的男裝女子時,他感到頭腦中某個溫柔微笑的女子形象轟然破碎,幻夢破滅了,有几縷浮云從他的眼前飄過。

    一切當視作浮云。白姬的話在元曜的耳邊響起,一遍又一遍。

    大明宮。

    中和殿的南邊是皇家馬球場,球場十分寬廣,場上綠草如茵,場外旌旗飛揚。

    馬球又名“擊鞠”,參與游戲的人分作兩隊,騎在馬背上,手持球杆,共同追逐一個球,以把球擊入對方的球門為勝。馬球在唐朝風靡一時,是宮廷貴族們非常熱衷的游戲。

    春陽明媚,云淡風輕,球場上有兩支馬球隊正在馳騁競技。騎士們戴著頭盔,足登馬靴,手執偃月形球杖,他們一手控馬,一手揮杖擊球,在球場上激烈地追逐著。

    武后坐在鳳幡之下,一邊喝茶,一邊居高臨下地觀賞馬球競技。上官婉儿侍立在武后身邊,神色冷肅。

    武后雖然已經年過半百,但是保養得當,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她穿著一襲暗金色龍鳳交織的華服,頭戴巍峨的金冠,腰扣九龍玉帶,霸氣天成,不怒而威。

    元曜偷偷地打量武后,發現她的五官和韓國夫人有几分相似,但是韓國夫人的眉眼比較柔媚溫順,而武后的眉眼更加凌厲霸道。

    白姬走上前,垂首道:“白姬參見天后,願天后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兩邊金吾衛叢立,元曜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隨著白姬胡亂拜了一拜。

    武后抬手,“免禮。賜坐。”

    “謝天后。”白姬、元曜在武后右下方的賓客位上坐下。

    武后和白姬說了几句無關緊要的閑話,氣氛融洽。

    元曜緊張地坐著,一個果子突然砸在他的頭上,疼得他“唉喲”一聲。他側頭一看,約莫五米遠處,一身華服的太平公主正笑著望著他,她的手里還抓著另一個果子。

    “妖緣……”從太平公主的口型中,元曜聽出了這兩個字。

    元曜十分生氣,但是又不敢發作。他這一側頭,還在另一張桌案邊看見了張昌宗。張昌宗一身干淨俐落的胡服,足踏馬靴,他的旁邊坐著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美男子。元曜猜測,那應該是他的哥哥張易之。

    張昌宗看見元曜,立刻展開扇子遮住了臉,仿佛多看元曜一眼,他就會變丑。

    元曜不去理會太平公主,也不理會張昌宗,他轉頭望向馬球場,看激烈的球賽。

    從在坐的人們的小聲談話中,元曜弄清了馬球場上兩支隊伍的來歷:左臂上扎著紅、袖巾的是李氏親王的隊伍,帶隊的人是魯王李靈夔;左臂上扎著紫袖巾的是武氏一族的隊伍,帶隊是人是武三思。因為武后在上,在坐的人大多在為紫巾隊伍加油助威,紅巾隊伍氣勢很低迷。

    元曜覺得有些不忿,但也不敢言語,只能默默地看著。

    武后喝了一口茶,心思顯然不在馬球上。她望了一眼白姬,輕聲道:“白龍,光臧還要多久才能回來?”

    “這……可說不准。”白姬笑道。

    武后道:“最近,宮里發生了一些怪事,你聽說了嗎?”

    “韓國夫人作祟?”白姬笑道。

    “哦?你知道?”武后挑眉。

    “當然知道。因為,韓國夫人作祟,是我造成的。”白姬笑道。

    武后大怒,將茶杯摔在地上。

    “啪嗒--”一聲之后,觀球的眾人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望向武后。他們隔鳳幡比較遠,又在全神貫注地觀看馬球,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元曜見武后震怒,暗暗叫苦。他在心中埋怨白姬說話大膽,即使韓國夫人作祟真的是因為白姬的緣故,她也不該當著武后的面說出來。他又擔心白姬突然遁了,留下他一個人給武后泄憤,急忙拉住了白姬的衣袖。

    白姬笑著望著武后,黑眸仿如深不見底的幽潭。她唇角的笑意帶著一種妖異的魅惑,讓人心在“欲望”的迷宮中迷失,不得出路。

    武后神色莫測,臉上陰晴未定,眾人沒有弄清楚狀況,一時不敢做聲。

    沉默了須臾之后,武后突然笑了,“剛才那一球太精彩了,看得人入迷,失手打碎了茶盞。哈哈--”

    “哈哈--”

    “哈哈--”

    眾人也一起笑了起來,紛紛附和。

    “剛才那一球確實精彩。”

    “魯王差一點儿摔下馬了,還是武將軍的球藝精湛。”

    緊繃的氣氛緩和下來,大家又把注意力放在馬球上去了。

    “呼--”元曜松了一口氣。

    武后望了一眼白姬,道:“你居然敢承認幫助妖鬼作祟,謀害哀家的性命?”

    白姬道:“天后睿智無雙,早已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如果不承認,反而不夠‘坦誠’。”

    之前,光臧進言說他夜觀天象,有妖氣東來,並呈給武后八張金符,以防万一。然后,發生了韓國夫人作祟的事情。與此同時,光臧卻因為去了縹緲閣,消失了蹤跡。武后是一個聰明人,從這蛛絲馬跡中不難猜出白姬與韓國夫人作祟有關。

    白姬明白在聰明人面前做戲,只怕弄巧成拙,不如坦誠承認。

    武后道:“你應該知道,與哀家作對者,不管是人,還是非人,不管是天龍,還是地龍,哀家都會將他送入地獄,万劫不復。”

    元曜冷汗如雨。

    白姬的眼眸變作了金色,灼灼懾人。

    “吾之名,已為汝知曉。汝有生之年,與吾有契。吾墮地獄,汝必同往。汝墮地獄,吾必同行。”

    武后冷冷地道:“難為你還記得契約,那你為何要助妖鬼作祟,謀害哀家的性命?”

    白姬的眼眸恢復了黑色,她淡淡地道:“收集‘因果’,是我存在于人世中唯一的意義。我只是在收集‘因果’,並非謀害天后,更不曾違約。韓國夫人的願望是我將要獲得的‘因果’,我不會放棄。”

    武后的表情變得有些可怕,道:“她的願望?!她恨哀家逼死了她,她恨哀家殺死了她的女儿,她的願望是要哀家死!你實現她的願望,難道不是謀害哀家?!昨晚,差一點儿,哀家就瞎了。”

    因為太過恐懼,憤怒,武后的聲音顫抖不已。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她說,她的願望是牡丹衣。”

    武后勃然大怒,道:“不要跟哀家提牡丹衣!哀家命令你,立刻把她趕走!讓她消失!徹底地消失!”

    乾封元年,益州刺史進獻牡丹衣給武皇后。魏國夫人賀蘭氏十分喜歡牡丹衣,請求高宗將牡丹衣賜給自己。高宗寵愛賀蘭氏,當著武后的面將牡丹衣賜給了賀蘭氏。武后雖然沒有出言反對,但是牡丹衣上的熾烈花紋化作了她心中的嫉妒與憤怒之火,這把火將親情徹底燃燒殆盡。賀蘭氏因為得到了牡丹衣而感到滿足時,完全沒有料到華衣將會變成她的葬衣。

    白姬道:“事情起于牡丹衣,也必將終于牡丹衣。‘因’已經種下,‘果’將成熟。”

    武后打斷白姬道:“對哀家來說,‘因’和‘果’都不重要。”

    白姬道:“可是,對我來說,‘因’和‘果’很重要,它們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而且,韓國夫人的‘因’和‘果’,對天后來說,也很重要。”

    武后道:“哀家並不覺得她的‘因’和‘果’有多重要。”

    “血濃于水,無論如何,韓國夫人也是您的姐姐,您難道不想知道她內心的真正願望嗎?您真的忍心在她死后,再一次無情地讓她消失嗎?至少,在她消失之前,聽一聽她真正的願望吧。”,嗎,

    武后仿如被雷擊中,她愣了一下,喃喃地道:“她……她……真正的願望……血濃于水……姐姐……”

    “姐姐……姐姐……”武后喃喃地念道。

    武后抬頭望向湛藍如洗的天空,陽光那麼明媚,那麼溫暖,讓她突然想起了一些很遙遠的往事。

    武后的童年歲月在利州度過。小時候,因為母親的性格比較嚴厲,也不能經常照顧她,她最喜歡的人是姐姐,和她最親密的人也是姐姐。

    春天,她和姐姐一起在庄院中奔跑,比誰的紙鳶放得更高。夏夜,她們一起躺在回廊下數星星,訴說美好的心願。秋天,她們一起在樹下等涼風,聽蟬鳴。冬天,她們一起看雪落,一起在新年到來時穿上新衣放炮竹。

    她的點心弄掉了,髒了,傷心哭泣時,姐姐會把自己的點心讓給她吃。她生病了,姐姐會為她擔心,連最愛的廟會也不去逛了,守在她的枕邊陪著她,照顧她。

    那時候,她們無憂無慮,天真而快樂。那時候的幸福瑣碎而溫暖,像一件妥帖而慰藉的舊衣。

    無論怎樣,她也是她的姐姐,一起度過了美好的童年時光的姐姐。

    武后沉默了一會儿,垂下了眼簾,“她想要什麼?只要不是哀家的性命,哀家什麼都可以給她。”

    白姬抬眸,望向武后,發現她的側臉上有淚水滑落,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也不知道會結出怎樣的‘果’。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來,要得到韓國夫人的‘果’,您可能必須‘死’。”

    “?!”武后吃驚地望向白姬。

    白姬也望著武后。

    武后和白姬相互對視,久久無言。

    元曜和上官婉儿有些緊張,他們看不出武后和白姬的眼神交彙到底在傳達著什麼訊息。

    最后,武后開口了,“好吧。看在她是哀家的姐姐的份上,哀家就‘死’一次。”

    上官婉儿大吃一驚。

    元曜一頭霧水。

    白姬笑了,“我是商人,不會沒有報酬地幫人做事。‘死’一次,五千兩黃金。”

    元曜冷汗。

    武后卻道:“可以。但是,如果事情沒有圓滿解決,你……”

    白姬笑道:“我就去死十次。絕無戲言。”

    “需要几天時間?光臧的金符掉了一張,已經擋不住妖邪了。”

    “不出意外,您明晚就可以‘死’了。”白姬笑道。

    “哼。”武后道。

    在白姬和武后的啞謎中,事情定下來了。

    元曜、上官婉儿一頭霧水,卻也不敢多問。

    下午舉行了四場馬球賽,兩場男子賽,一場女子賽,一場混合賽。白姬、上官婉儿、太平公主都下場了,元曜吃驚地發現龍妖的馬球居然打得還不錯。后來,武后和上官婉儿有事先退場了,留下大家繼續玩。

    在白姬的慫恿下,元曜也下場玩了一次不是比賽的散打,但他第一次打馬球,動作笨拙,總也打不到球。

    武三思嘲笑元曜,見武后不在場,沒有忌憚,假意失手,用球棍惡意地敲元曜的頭。

    元曜的額頭上腫起了一個包。

    白姬很生氣。

    第四場比賽,仍是武三思帶著武氏一族的隊伍和李靈夔帶領的李氏親王隊伍上場競技。不知道為什麼,武承嗣的球杖仿佛中了魔,總是敲在武三思的頭上,把武三思打得滿場跑。眾人忍俊不禁,太平公主捧腹大笑。

    武三思氣得臉色發綠,武承嗣不明所以,只能苦著臉向堂弟道歉。因為武承嗣是堂兄,武三思也不好多說什麼。

    元曜冷汗。他猜測一定是白姬干的。他偷眼向白姬望去,發現白姬笑得很歡快,像是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

    元曜也笑了。有時候,他覺得這條龍妖真的很像小孩子。

    傍晚,白姬、元曜離開大明宮。出宮時,他們路過太液湖,元曜仿佛聽見水風中有女子在低聲哭泣,如絲如縷,不絕于耳。

    “白姬,好像有誰在哭……”

    “那是風聲。”白姬道。

    “可是……”元曜側耳傾聽,覺得不像是風聲。

    “快走吧。軒之。”白姬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陣涼風吹來,元曜打了一個寒戰,他見白姬已經走遠,不敢多做停留,疾步跟上。

    元曜走得太匆忙,路邊的一叢灌木探出的枝椏鉤住了他的衣袖,他用力一扯,掉落了一物。--白絹包裹的小泥龍粉碎之后化作的五色土。

    元曜沒有察覺,逕自去了。

    夕陽之下,太液湖中緩緩伸出一只骷髏手,悄無聲息地將白絹包裹的五色土拿走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5 PM

009 泥佣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離奴已經做好了晚飯。

    吃過晚飯之后,白姬讓離奴在回廊中點上三盞燈,又讓元曜去打一桶井水來。白姬拿出一壇五色土,笑道:“軒之,離奴,我們來捏泥人玩。”

    元曜、離奴高興地答應了。

    白姬、元曜、離奴興高采烈地用井水和五色土捏東西玩。

    白姬用五色土捏了一個女人,她捏得很仔細,女人的五官、体型,衣飾栩栩如真。元曜一眼就認出那是武后。

    白姬捏武后的模樣干什麼?元曜十分疑惑,但是白姬神色凝重,他也不敢開口詢問。

    元曜照著離奴的模樣捏了一只貓,不過捏得不太好,兩只貓耳朵一大一小,還不對稱。

    離奴惦記白姬少給的五文錢,它捏了五枚開元通寶。雖然是泥的,它也很開心。

    離奴望了一眼元曜捏的東西,問道:“書呆子,你捏的是什麼?”

    元曜望著泥像上一大一小,還不對稱的貓耳朵,怕被離奴嘲笑,遮掩道:“兔子。”

    離奴不相信:“胡說!你當爺沒有見過兔子嗎?!這明明是一只長得很丑的貓!”

    元曜不敢說是照著離奴的模樣捏的,他哈哈一笑,“這是小生照著玉面狸的樣子捏的。”

    離奴道:“書呆子的手藝還不錯。不過,阿黍比這只丑貓要稍微好看一點儿。”

    白姬笑著提醒道:“離奴,軒之捏的是碧眼黑貓喲。”

    元曜臉色一變。

    離奴如夢初醒,生氣地罵道:“書呆子的手藝真差!爺哪有這麼丑?!”

    元曜不敢反駁。

    “嘻嘻。”白姬掩唇詭笑。

    月上中天時,白姬完成了武后的泥像。泥像長約一尺,仿如真人的縮小版,惟妙惟肖。

    白姬放下泥像,伸了一個懶腰,道:“啊啊,終于捏好了。”

    元曜問道:“你捏天后的泥像干什麼?”

    白姬笑道:“讓天后‘死’一次。”

    元曜一驚,想要細問,但是白姬已經拿著泥像,打著呵欠走了。

    “我先去睡了。離奴,你收拾一下,五色土必須放在壇子里,貼上封條,以免失了靈氣。”

    “是。主人。”離奴道。

    元曜問道:“白姬,光臧國師和獅火怎麼樣了?他們能夠回來嗎?”

    白姬停住腳步,回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回來,只能希望他們吉人天相。事有輕重緩急,如今,還是先把牡丹衣的事情解決了。”

    “啊,嗯。”元曜道。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飄走了。

    元曜擔心光臧和獅火,臨睡前他在秘色雀紋瓶的碎片前合掌祈禱,“光臧國師,獅火,希望你們平安無事,早日回來。”

    元曜脫下外衣,准備睡覺時,才赫然發現放在衣袖中的白絹包裹的五色土不見了。

    咦,五色土哪里去了?元曜挑燃燈盞,在縹緲閣中四處尋找了一番,沒有找到。

    元曜悶悶不樂地躺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不過,隨著時間流逝,大約兩更天時,他還是睡了過去。

    恍惚中,元曜行走在一片白霧里,好像是要去找五色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周圍的白霧散盡,他發現自己置身在大明宮中,太液池畔。

    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坐在湖邊的石頭上,仰頭望月。

    元曜定睛望去,發現是上次要拖他去湖底的魏國夫人。

    今夜,魏國夫人沒有穿牡丹衣,只穿了一襲薄薄的單衣。她的臉色十分蒼白,襯托得一點櫻唇灩紅似血。

    元曜拔腿想逃,但是魏國夫人已經側過了頭,定定地望著他。

    見魏國夫人盯著他,元曜只好作了一揖,“小生見過魏國夫人。”

    魏國夫人望著元曜,紅唇微啟,“妾身知道公子一定會來。”

    “欸?!”元曜吃驚。她為什麼知道他會來?難道,她在等他?她還想把他拖下水底嗎?

    魏國夫人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道:“公子不必驚慌,妾身不會再傷害你了。”說話間,她拿出一物,道:“公子是來找它的,對嗎?”

    元曜借著月光一看,正是他弄丟的五色土。

    元曜點頭,“原來是夫人拾到了。請夫人將此物還給小生。”

    “它對公子來說很重要嗎?”魏國夫人問道。

    元曜點頭,道:“是。”

    手絹是之前去井底海市時,白姬繡了送給他的,雖然上面繡的圖案都跑了,但他還是很珍惜這條手絹。五色碎土讓他想起小泥龍,他試圖通過小泥龍想像白姬小時候的模樣。這兩件東西對他來說,都十分重要。

    魏國夫人突然發怒了,她恨然道:“丟了重要的東西,你也知道來尋找,可是你卻奪走了妾身最重要的東西。”

    元曜一頭霧水,道:“小生從未奪走夫人您重要的東西……”

    魏國夫人咬牙切齒,道:“牡丹衣,你奪走了妾身的牡丹衣!”

    “唔,這……”元曜一時語塞。雖然,牡丹衣是魏國夫人自己丟下,但元曜和白姬不經她的允許就撿走了,這確實也算是“奪”走。

    元曜理虧,只好解釋道:“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您的母親韓國夫人拜托白姬,說她希望得到牡丹衣,白姬和小生就來到太液池……”

    魏國夫人的臉色瞬間變了。

    元曜知道韓國夫人在大明宮作祟,而魏國夫人也在大明宮,難道她們沒有相見嗎?

    “難道,您沒有見過韓國夫人嗎?您的牡丹衣在她身邊。”

    魏國夫人道:“妾身見過她,也見過牡丹衣。不過,她見不到妾身。”

    元曜撓了撓頭,問出了一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

    “小生有一個疑問,韓國夫人的女儿不是您嗎?她為什麼把一株牡丹花當做女儿?”

    魏國夫人幽幽地盯著元曜,道:“你想知道答案嗎?”

    元曜點頭。

    “妾身帶你去看看吧。”魏國夫人站起身,向南飄去。

    元曜疾步跟上。

    一路行去,元曜在白霧中看見了許多亦真亦幻的鬼影。--被砍掉雙腿,渾身棍棒痕跡的宮女在地上蠕蠕爬動;披頭散發,臉色慘白的年輕女子抱著嬰儿屍体踽踽獨行,嬰屍的臍帶還與母体連接著;七竅流血的宦官沉默地疾步飛走,仿佛還在急著替主子去辦事。

    元曜汗毛倒豎地與一群宮中冤鬼擦肩而過。

    魏國夫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仿佛沒有看見周圍的鬼影,或者是已經習慣了。--她自己本來就是其中之一。

    元曜覺得胸口發悶,十分難受。

    魏國夫人的目的地是紫宸殿。

    月光下,紫宸殿外,盛開著一片詭異的黑色牡丹花海,猶如灰燼般的黑色絕望而壓抑。

    魏國夫人停在牡丹花海前,元曜也跟著停步。

    一片牡丹花瓣隨風飛揚,飄落在元曜手上,迅速化作蝕骨的毒液,痛得他皺起了眉頭。

    不遠處,韓國夫人站在牡丹花中,她披著華艷的牡丹衣,手中拿著一朵黑色牡丹。她用溫柔的聲音對手中的黑牡丹道:“敏儿,今晚就殺死她嗎?”

    黑牡丹中傳來魏國夫人的聲音,“母親,殺死她吧。我好恨,好恨……好痛苦……”

    “可是,走不進紫宸殿呀。”

    “好恨,好恨,一定要殺了她!”黑牡丹道。

    元曜大吃一驚,他轉頭望向身邊的魏國夫人。魏國夫人安靜地站著,並沒有說話。那麼,韓國夫人在和誰說話?

    魏國夫人似乎明白元曜心中的疑惑,她垂下頭,道:“她在自言自語。她口中的‘女儿’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幻影,‘女儿’的話語其實是她心中的欲望。”

    元曜張大了嘴,“為什麼會這樣?”

    魏國夫人嘲弄地一笑,道:“因為,她一直就是這樣。”

    魏國夫人走向韓國夫人,黑色的牡丹花與她的身体接觸,立刻化作蝕骨的毒液,腐蝕她的肌膚。魏國夫人痛苦地皺眉,但還是堅定地朝韓國夫人走去。

    魏國夫人在韓國夫人的身邊徘徊,在她的耳邊呼喚,“母親,母親……”

    韓國夫人沉溺在自己的仇恨情緒中,與黑牡丹喃喃低語,完全無視魏國夫人。

    魏國夫人嘆了一口氣,無聲息地飄走了。

    元曜急忙跟上。

    魏國夫人回到太液湖邊,坐在石頭上掩面哭泣。

    元曜遠遠地站著,他心中疑問重重,但也不敢唐突發問。他覺得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母女都十分詭異。

    過了許久,見天色不早了,元曜開口道:“請夫人將手絹和五色土還給小生。”

    魏國夫人抬起頭,道:“可以。”

    元曜剛松了一口氣,但魏國夫人接著道:“不過,公子必須拿牡丹衣來交換。”

    “啊?!可是……”元曜心中發苦,牡丹衣已經給韓國夫人了,怎麼要得回來?

    魏國夫人道:“牡丹衣之于妾身,就如同五色土之于公子,公子應該能夠体會失去重要的東西的心情。”

    “可是……”元曜還想說什麼,但是魏國夫人盈盈一拜,消失了。

    一陣夜風吹來,元曜冷得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星光微藍,透窗而入,元曜正躺在縹緲閣中,四周十分安靜。

    原來,只是一場夢。

    元曜擦去額上的冷汗,他翻身坐起,想喝一杯茶。

    星光之下,他看見擺在地上的鞋子濕漉漉的,鞋底還沾著泥土。

    臨睡之前,鞋底都還十分干淨,怎麼現在沾了這麼多濕泥?難道,剛才的一切不是夢?他確實去了大明宮,見到了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

    元曜一頭霧水,他想了想,決定明天早上去問白姬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喝了一杯涼茶壓驚之后,又躺下睡了,一夜無夢。

    第二天上午,元曜把夜游大明宮,遇見韓國夫人、魏國夫人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軒之,你還真是容易失魂落魄呀。不過,幸好,回來了。魂魄夜游,天明未歸的話,我就得替你招魂了。”

    元曜道:“魂魄夜游?這麼說,小生昨晚不是做夢?”

    “不是。”白姬道。

    元曜若有所思。

    白姬望著元曜,幽黑的眼眸中映出小書生沉思的側臉。她笑了,“我知道軒之在想什麼喲。”

    元曜回過神來,道:“欸?”

    白姬笑了,道:“軒之在想美麗的魏國夫人。”

    白姬故意把“美麗的”三個字加重了讀音。

    元曜居然沒有臉紅,也沒有反駁,“小生在想,魏國夫人生前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還有韓國夫人,她生前又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們生前過得幸福,還是不幸?小生很想知道逝去的真實,盡管‘真實’的結局注定殘酷、悲傷。”

    白姬想了想,道:“那,我們一起去看一看‘真實’吧。”

    元曜一愣,“欸?怎麼看?”

    “軒之在韓國夫人的庄院中打碎的荷葉杯還在嗎?”

    元曜想了想,道:“還在。小生放在櫃台底下。”

    “去拿來。”

    “好。”

    元曜去櫃台邊,翻出了荷葉杯的碎片,拿到了里間,放在白姬面前的青玉案上。

    白姬伸出手,拈起一塊杯子碎片,口中喃喃念了一句什麼。

    荷葉杯碎片上閃過一道碧色光芒。

    白姬將碧光閃爍的碎片放下,示意元曜,“軒之,手伸過來,它會告訴你‘真實’。”

    元曜伸出手,用食指按住碎片。

    他的手指觸碰到碎片的瞬間,眼前幻象叢生。

    元曜嚇了一跳,急忙縮回了手。

    白姬云淡風輕地道:“不要害怕,那些幻象只是這一只荷葉杯經歷的‘真實’。”

    元曜又伸出手,用手指觸碰荷葉杯的碎片,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幕令人詫異的景象。

    一間寬敞的宮室中,魏國夫人坐在銅鏡前,她年輕而貌美,渾身散發著耀眼的魅力。她伸出纖纖玉手,拿起螺子黛,開始描眉。

    不一會儿,韓國夫人走了進來,她走到魏國夫人身邊坐下,取了木案上的荷葉杯,倒了一杯茶,喝了下去,“好渴。”

    魏國夫人問道:“母親從哪里來?”

    韓國夫人道:“皇后那里。”

    “姨媽說什麼了?”

    韓國夫人笑道:“對我將你接入皇宮陪伴聖上的事情,她還是十分不滿。不過,聖上喜歡你,她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讓我叮囑你:盡心服侍聖上,讓他高興。”

    魏國夫人也笑了,艷如春花。

    韓國夫人靠近魏國夫人,捧起她的臉,笑道:“敏儿,我早就說過,你這如同牡丹花一般耀眼的美麗不該淹埋于市井,應該綻放在大明宮中,讓帝國最尊貴的男子欣賞。”

    “母親……”魏國夫人垂下了頭。

    荷葉杯的碎片失去了光芒,眼前的幻象驟然消失了。

    白姬和元曜對坐在青玉案邊,面面相覷。

    “唔,這一塊沒了。”白姬攤手,道。她又拿起另一塊荷葉杯碎片,喃喃念了一句咒語,荷葉杯的碎片隨著咒語散發出綠色螢光。

    白姬將碎片放在青玉案上,元曜伸出食指,觸碰碎片。

    白姬和元曜透過荷葉杯的記憶,追溯已經逝去的真實。

    在幻象中,元曜又看見了那間寬敞的宮室,宮室的裝飾已經華麗了許多。宮室的地上堆滿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這些都是帝王的賞賜。

    魏國夫人盛裝冶容,坐在窗邊喝茶,她捧著荷葉杯,望著天空發呆。

    韓國夫人站在滿地珍寶中,哈哈大笑,“敏儿,你如此年輕,如此美麗,你還應該擁有更多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它們會讓你散發出更耀眼的光芒。”

    魏國夫人回過頭,疲憊地道:“母親,再向聖上提出任性的要求,恐怕會讓他生厭。”

    韓國夫人完全沒有聽見魏國夫人的話,她貪婪地道:“敏儿,你是皇宮中最美麗的牡丹花,你不僅應該擁有財富,還應該擁有與你的寵眷相稱的名號和權力。”

    魏國夫人蛾眉挑起,道:“名號……和權力……”

    韓國夫人笑了,道:“對。名號和權力。你可以成為聖上正式的妃嬪。”

    魏國夫人搖頭,道:“這,這不太可能。姨媽不會同意。”

    韓國夫人在魏國夫人耳邊道:“只要聖上同意就行了。皇后已經老了,她如同暮春的花,已近凋殘,不再美麗,不再有魅力。她日夜忙于處理政事,半個月都難與聖上見一次面,她早已失去了聖上的寵眷。你年輕,且美貌,將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甚至有可能走到她的位置。”

    魏國夫人還是搖頭,道:“聖上……聖上是一個非常溫柔仁慈的好人,非常疼愛敏儿,但是這件事情……恐怕……不行……”

    韓國夫人道:“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荷葉杯的碎片失去了光澤,幻象又消失了。

    元曜道:“欸,為什麼又沒了?”

    白姬拿起另一塊小碎片,道:“因為是碎片,所以‘記憶’都不完整,時間也很凌亂。不過,看‘真實’的碎片,也很有意思。”

    元曜道:“那,繼續看吧。”

    “嗯。”白姬道。

    蘭燭高燒,華殿香繞,波斯樂師跪坐在珍珠簾后奏樂,魏國夫人穿著一身金紅色華裳在火色絨毯上翩翩起舞。

    唐高宗李治坐在羅漢床、上,愉快地欣賞歌舞。他是一個文雅而瘦削的中年男子,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他不時地端起荷葉杯,緩緩地啜飲清茶。--因為眼疾發作,太醫叮囑不可以飲酒,他只能喝清茶。

    李治本來身体就虛弱,這兩年越發病得厲害,他將一切政事都交給武皇后打理,自己寄情樂舞,悠閑養病。

    魏國夫人舞姿婀娜,身段曼妙,十分迷人。

    李治陶醉地欣賞著她美麗的舞姿,嘴角泛起寵溺的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魏國夫人跳了一半,就停下不跳了。

    悠揚的樂聲仍在繼續,李治奇怪地道:“美人儿,怎麼不跳了?”

    魏國夫人悶悶不樂地走到李治身邊,道:“妾身沒有好看的舞衣,所以很傷心,不想跳了。”

    李治笑道:“你想要怎樣的舞衣?明天朕就讓繡女給你做。”

    魏國夫人道:“妾身想要益州刺史進獻的牡丹衣。”

    李治臉色微變,笑道:“不要胡鬧。牡丹衣是進獻給皇后的。”

    魏國夫人嘟嘴,嬌聲道:“可是,皇后並不喜歡牡丹衣,她還說了一句‘顏色太繁艷,太扎眼了。’。”

    李治笑道:“即使她不喜歡,牡丹衣也是她的。”

    魏國夫人掩面哭泣,道:“皇后不喜歡牡丹衣,您卻留給她。妾身喜歡牡丹衣,您卻不肯賜給妾身。您心里根本就沒有妾身,您平時說與妾身比翼連枝,長相廝守的甜言蜜語都是云煙。”

    李治見魏國夫人哭得梨花帶雨,心中憐惜,哄道:“明天,朕讓繡女做十件,不,一百件漂亮的舞衣給你。”

    “不。妾身就要牡丹衣。妾身和牡丹衣有緣,一眼看見,就十分喜歡。求聖上賜給妾身。”魏國夫人不依不饒。

    李治頭疼,道:“益州刺史說了是進獻給‘皇后’的,朕如果賜給你,宮人們難免閑言碎語,皇后也會不高興。”

    魏國夫人哭得更傷心了,道:“閑言碎語?妾身一個未出閣的女儿家,被封為‘國夫人’,待在皇宮中,哪里還少聽了閑言碎語?當初,聖上答應要冊封妾身為妃嬪,但是皇后不同意,妾身就只能冠了‘魏國夫人’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封號,尷尬地待在皇宮中,受宮人們指點非議。雖然,能夠與聖上這般儒雅聖明,溫柔深情的人朝夕相處,喜樂與共,妾身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可是,現在,妾身只是想討要一件皇后不喜歡的衣裳,聖上就這般猶豫推阻,實在是讓妾身心寒。聖上既然不愛妾身了,就請聖上賜妾身一條白綾,讓妾身死了算了。”

    李治本來就因為“魏國夫人”這一封號而對賀蘭氏心存愧疚,聞言更心軟了,哄道:“好了,不要傷心了。明日,朕就將牡丹衣賜給你。”

    “聖上說話算數?万一,皇后又不答應……”

    “朕才是皇上。朕說賜給你,就會賜給你。”

    魏國夫人破涕為笑,嬌聲道:“謝聖上。”

    李治伸臂,將魏國夫人擁入懷中。

    紅燭下,樂聲中,李治和魏國夫人相擁訴說著情話,愛意熾熱如火,滿室生春。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7 PM

010 血月

    縹緲閣中,白姬和元曜相對坐著,手指放在荷葉杯碎片上。

    元曜紅著臉縮回了手指。

    白姬抬起頭,道:“軒之怎麼了?后面還有呀。”

    元曜紅著臉道:“子曰,非禮勿視。”

    白姬也縮回了手,“算了。看下一塊吧。”

    荷葉杯的碎片只剩下最小的一塊了。

    白姬伸出手,觸碰這指頭大小的一塊。她剛觸碰上,就立刻縮了手,見元曜也伸手過來,道:“軒之最好不要看。”

    元曜好奇,道:“為什麼?”

    “為了我的耳朵。”白姬道。

    “欸?!”元曜一頭霧水。

    元曜的手剛觸上碎片,就看見了恐怖的一幕。

    魏國夫人身穿牡丹衣,倒在一間宮室的中央,周圍散落著糕點。她已經七竅流血地死去,五官扭曲而猙獰。

    “啊--啊啊--”元曜嚇得大叫起來。

    白姬明智,早已捂住了耳朵。

    “白姬,這……這……”元曜結結巴巴地道。

    “這是魏國夫人的死狀,荷葉杯最后的回憶。”白姬道。

    “誰?誰殺死了魏國夫人?難道是……”

    白姬打斷元曜,道:“誰殺死了魏國夫人並不重要。至少,如今,魏國夫人自己已經沒有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了。”

    元曜愣了一會儿,才道:“也是,魏國夫人的心願是找回牡丹衣。白姬,你能把牡丹衣從韓國夫人那里討要回來,還給她嗎?她實在是太可憐了。”

    白姬搖頭,道:“不行。那樣做,會破壞我的‘因果’。”

    元曜有些生氣,道:“你真是鐵石心腸,完全沒有仁善之心。”

    白姬笑道:“對我來說,‘仁善’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果’。”

    元曜道:“沒有‘仁善’之心,收集再多的‘因果’,你也成不了佛。”

    白姬臉色一變,她面無表情地望著元曜,幽黑的眼眸冰冷而深邃。那樣的眼神,空洞得不屬于人類。沒有色彩,沒有溫度,沒有感情,仿佛一片荒蕪死寂的冰原,讓人墮入空境,不寒而栗。

    元曜被白姬森冷幽黑的眼眸盯著,只覺得沒來由地恐懼,戰栗。

    白姬伸出手,放在元曜的胸口上,以虛無縹緲的聲音道:“軒之有一顆‘仁善’之心吧?如果我把軒之的心剜出來,吃下去,那我也有一顆仁善之心了。那樣,我就能成佛了。”

    元曜額上浸出冷汗,他想說什麼,但是一股無形的壓迫卻逼得他開不了口。

    白姬眼神陰森,她右手上的皮膚漸漸生出龍鱗,指甲漸漸長長,刀鋒般的指甲似乎立刻就要剜出元曜的心髒。

    “吃了軒之的心,我就能成佛了。”白姬伸出舌頭,舔舐紅唇,陰森地笑道。

    在龍爪透心的那一剎那,元曜“啊啊--不要吃小生--”地慘叫一聲,嚇得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離奴聽見元曜的慘叫聲,從廚房飛奔到里間。

    元曜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白姬似笑非笑地站在一邊,右手還保持著龍爪的形狀。

    離奴問道:“主人,書……書呆子怎麼了?他還活著吧?”

    白姬繞著元曜走了一圈,笑道:“沒事,只是嚇暈了。我跟他開一個玩笑罷了。”

    離奴松了一口氣,跑過去把元曜翻過來,小書生口吐白沫,臉色煞白。

    “主人,您怎麼把他嚇成這樣了?”

    白姬撇嘴,不高興地道:“誰叫他說我收集再多的‘因果’,也成不了佛。”

    離奴拍了拍元曜的臉,擔憂道:“万一,把他嚇傻了怎麼辦?”

    白姬欣賞著自己線條優美的龍爪,道:“反正,軒之也不聰明。”

    拍不醒元曜,離奴嘆了一口氣,他怕元曜著涼,去取了一條毯子,蓋在元曜身上。

    白姬見了,笑道:“離奴,原來你很關心軒之。”

    “沒有的事!”離奴急忙反駁。它有些不好意思,化成一只黑貓,跑了,“廚房還在煮魚湯,離奴先去了。”

    白姬坐在青玉案邊,托腮望著元曜。她把玩著荷葉杯的碎片,喃喃道:“仁善之心啊,軒之這個傻瓜。”

    元曜醒來時,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他一看見白姬,就嚇得抱頭鼠竄。白姬、離奴逮住小書生,白姬向元曜解釋只是開玩笑,小書生十分生氣。

    白姬誠懇地向元曜道歉,並保證以后再也不嚇唬他了,元曜才不再生氣了。

    “白姬,以后請不要隨意嚇唬小生。”

    “嗯。以后,軒之再說我成不了佛,我就直接吃了軒之。”白姬笑道。

    “你又在嚇唬小生。”元曜生氣地道。

    “嘻嘻。”白姬詭笑。

    月出,血紅。

    白姬穿著一襲俊鶻銜花紋樣的白色男裝,靜靜地站在廊檐下,舒袍廣袖,風姿如仙。元曜站在白姬身邊,捧著一個木匣,木匣中放著五色土捏成的武后泥像。白姬今晚打算去大明宮中收韓國夫人的‘果’,元曜隨她前往。

    白姬望著天上的血月,道:“今晚是血月呢。”

    “什麼是血月?”元曜好奇。

    白姬一展水墨折扇,道:“血月,乃是亡靈之月,充滿怨氣的亡靈在人間徘徊,散發心中的怨恨,月亮也因為吸收了怨氣而變成血紅色。在血月之夜出門,腳不能沾地,否則會有災厄。”

    “腳不能沾地?那我們怎麼去大明宮?”元曜撓頭。難道,乘風飛去麼?

    白姬道:“黃昏時,我已經約好了火輪鬼車,它會來接我們。”

    “火輪鬼車?”

    “喏,來了。”白姬一合折扇,遙指夜空中的某處。

    元曜抬頭望去,只見兩團火焰出現在夜空中,流星般滑過。兩團火焰漸漸接近,越來越大,落在縹緲閣的后院中。

    原來,是一架雙輪車。

    車身雕刻著地獄諸鬼的圖案,十分詭麗,布幡飛舞,流蘇飄搖。兩團火焰是鬼車的左、右兩輪。拉車的是一個渾身漆黑的鬼,它青面獠牙,身高八尺,渾身肌肉暴凸,看上去凶狠殘暴。

    “白姬,請上車吧。”車鬼眥目道。

    白姬走到車前。

    車鬼蹲下,伸出巨掌。

    白姬踩著車鬼的手掌,上了車中。

    元曜也走了過去,車鬼面目凶惡,他嚇得雙腿發抖,根本不敢踩它的手。但是,不踩又上不了鬼車,元曜心中犯難。

    車鬼用牛目一樣巨大的眼睛瞪著元曜。

    元曜驚惶。

    車鬼突然挺直了身板,伸出巨臂,一把抓住元曜的衣領,將他拎起,放進了車內。

    “唔,謝謝。”元曜道。

    “不客氣。”車鬼雷聲道。

    “車鬼,在子時前抵達大明宮。”白姬道。

    “好。”車鬼道。

    一陣風卷過,車鬼拉著火輪鬼車離開地面,奔馳在夜空中。

    血月下,夜空中,不知道從哪里跑來几只身材矮小、戴著高帽子的鬼,它們有的吹著短笛,有的敲著皮鼓,圍著火輪鬼車跑。它們吹奏著歡快卻空寂的曲子,晃晃蕩蕩地和鬼車一起行向大明宮。

    詭異的血月,縹緲的流云,燃燒的妖車,空靈的鬼曲,一切仿如夢幻般不真實。元曜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白姬,這……這太神奇了呀!”

    白姬笑道:“坐火輪鬼車夜行,總是很有意思。啊啊,我喜歡這一首歡快的曲子,以前好像沒有聽過。”

    元曜道:“仔細聽,這首曲子很幽冷。”

    “畢竟,是鬼吹奏的呀。軒之不能太過苛求。”

    “也是。”元曜笑道。

    元曜乘坐鬼車,踏月行歌,完全沒有看見今夜長安城的街道上,無數無法去往彼岸的亡靈破土而出,在街衢中游走、徘徊。它們或者凄厲哭號,或者互相撕咬,發泄著積郁心中的怨恨。

    今晚在街上夜行的人,注定將成為百鬼的食餌,被撕成碎片,吞入鬼腹,連月也染成了血色。

    子時差一刻,火輪鬼車停在了離九仙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奏樂也停止了。

    車鬼回過頭,對白姬道:“大明宮有結界,沒法靠近,只能到這里了。”

    “嗯。”白姬點頭。

    白姬踩著車鬼的手下車,遙遙望向大明宮。

    元曜鼓足了勇氣,還是不敢踩車鬼的手。

    車鬼伸手,把元曜拎下了車。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一塊金子,遞給車鬼。

    “有勞了。今天的曲子很不錯。”

    車鬼大聲道:“今天是新曲子,要兩塊金子。”

    白姬拿出三塊金子,遞給車鬼。

    “多出的一塊,算打賞吧。”

    “多謝。”車鬼瞪眼道。

    車鬼拉著火輪車走了,妖鬼們也跟著火輪車走了。

    原來,車鬼載人居然要收錢財。元曜在心中咋舌。

    白姬走向九仙門,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你今天倒是出奇地慷慨呀。”元曜道。

    白姬道:“啊,今夜乘坐火輪鬼車,半路少了很多麻煩,又聽了很好聽的曲子,心情愉快,慷慨一些也是應該的。”

    元曜嘆道:“小生真希望你在發月錢的時候心情也愉快一些。”

    白姬一展折扇,笑道:“軒之不必有所期待。我心情再愉快,也不會給你漲工錢的。”

    “呃。”元曜被噎住了。

    真希望老天爺落下一個天雷劈中這條吝嗇、狡詐、貪財的龍妖!欸,不對,天龍應該是不怕雷劈的吧?!元曜一邊在心中詛咒白姬,一邊糾結苦惱。

    九仙門外,除了守衛的金吾衛,還站著一身男裝的上官婉儿。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俊臉上滿罩寒霜。見白姬和元曜從黑暗中浮現身形,她臉上的寒霜才融化了一些。

    白姬笑道:“路上有些延誤,來晚了一些,勞上官大人久等了。”

    “哼。”上官婉儿冷哼一聲,以示自己的不滿。

    上官婉儿領白姬,元曜走進大明宮、向紫宸殿而去。

    月紅如血,夜云縹緲,兩名提著橘色宮燈的侍女在前面照路,上官婉儿、白姬、元曜隨行,五個人的影子拖曳在地上,細長而詭異。

    五人路過太液池。

    太液池邊,十分凄寂,風聲低沉如嗚咽。

    白姬突然回頭,對著黑沉沉的水面詭魅一笑,她無聲地翕動紅唇,似乎說了一句什麼。一陣夜風吹過,湖畔的木葉颯颯作響,似乎在回應白姬。

    元曜暗暗心驚,白姬在干什麼?

    紫宸殿,燈火通明,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披堅執銳的金吾衛。

    “喲,這陣仗可真驚人。”白姬一展折扇,笑道。

    上官婉儿道:“今天下午,第二道金符也掉了。為了天后的安全,只能讓金吾衛徹夜守衛了。”

    “這樣的陣仗一夜兩夜倒也無妨,常年這樣,可就難堵長安城中的悠悠眾口了。”白姬笑道。

    “這就是讓你來解決這件事情的原因。今晚,你就把事情解決了。”上官婉儿沒好氣地道。

    “看在五千兩黃金的份上,我會努力的。如果,上官大人肯給一些額外的賞賜,我會更努力的。”白姬笑道。

    “休想。如果天后有閃失,你也別想活著。”上官婉儿冷冷地道,她快步走向殿內。

    白姬望著上官婉儿的背影,攤手:“她真沒有幽默感。”

    元曜冷汗,道:“是你的幽默太冷了。”

    “軒之也沒有幽默感。”白姬不高興地飄進了殿內。

    “唉,好冷。”元曜嘆氣。

    紫宸殿內,地板上、鏡台上、床榻邊、到處都點滿了燭火,照的殿內仿如白晝,一點儿陰霾也沒有。因為燈火點多了,殿內的空氣十分燥熱,元曜行走其中,熱得汗水不斷地滑落額頭。

    內殿中除了武后之外,沒有半個人,宮人們都在外殿守候。武后多疑,在她覺得惶惶不安時,絕不會讓任何人靠近她。

    武后站在大殿中央最明亮的地方,她只穿著一件入寢時穿的金色鸞鳥紋單衣,梳著半翻髻,發絲有些凌亂。她的表情十分驚惶,心中的不安全寫在了臉上。

    聽見腳步聲,武后回頭。看見上官婉儿、白姬、元曜,她緊蹙的蛾眉舒展開來。

    白姬、元曜見禮之后,武后退到銅鏡邊坐下,疲憊地道:“白龍,讓她消失。”

    白姬笑了,“我想,天后‘死’去,她就會消失了。”

    “一切隨你。我累了。”武后道。

    白姬道:“那麼,撤走所有的金吾衛,撕掉光臧國師的金符,弄滅不必要的燈火,遣走多余的宮人。”

    “不行。這麼做,太危險了。”上官婉儿反駁道。

    武后道:“聽她的,照她說的做。”

    “是。”上官婉儿只好道。

    金吾衛全都撤走了,光臧的咒符也都撕掉了,燈火熄滅到只剩下一盞,宮人們也都被遣回各自的住處去睡覺了。

    紫宸殿變得黑暗而安靜,像是一只沉睡的獸。

    白姬拿出武后的泥像,她向武后討了一根頭發,綁在泥像的脖子上,又讓武后對著泥像的嘴吹了一口氣。

    武后皺著眉頭照做了。

    白姬對武后笑道:“好了。現在,泥像就是天后了,您和上官大人可以離開紫宸殿了。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和軒之就行了。”

    武后聞言,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哀傷,她不打算離開,道:“哀家希望,能夠看著你解決這件事。”

    元曜猜想,武后大概還想見一見韓國夫人吧。畢竟,她們是姐妹。

    白姬道:“您留下,也許會有危險。”

    武后不動聲色地道:“事成之后,賞賜再加一千兩黃金。”

    “天后請務必留下,我一定確保您的安全。膽敢傷害天后者,我一定一口將它吞下。”白姬大聲道。

    元曜、上官婉儿冷汗。

    武后滿意地點頭。

    白姬將武后的泥像放在床榻上,蓋上薄被。

    一個晃眼間,元曜好像看見武后正在入睡。

    白姬伸手拿起桌上的朱砂筆,龍飛鳳舞地在六曲鮫綃屏風的左右兩邊分別寫下一串咒語。

    白姬道:“請天后、上官大人站在屏風后,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也不要發出聲音。”

    武后、上官婉儿走向屏風后面,靜靜地站著。

    白姬將三枝燭台上的燭火吹熄了一盞,殿內變得昏朦而寂靜。

    白姬倏地化作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悠悠地飄向房梁。

    元曜傻傻地站在大殿中央,等白龍盤踞在房梁的陰影中,藏好了身形之后,他才驀地反應過來,生氣地道:“白姬,小生怎麼辦?”

    白龍探出頭,道:“啊,一時沒注意,漏了軒之。唔,軒之也去屏風后面。”

    “大膽!一介平民,又是男子,怎麼可以與天后同立于屏風后?!”上官婉儿道。

    元曜也很窘迫,覺得不妥。

    武后卻道:“無妨。白龍特意帶來的人,必有過人之處,也許是一位道法高深之人。”

    元曜更窘了。

    白姬順著武后的話胡謅道:“天后慧眼,軒之雖然看著呆傻,其實在玄門道术上造詣很高,比光臧國師還要厲害,乃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武后信了几分,請元曜去屏風后,並對他刮目相看。

    元曜不敢多做解釋,只窘得恨不能爬上房梁去掐死白姬。

    白龍盤在房梁上,武后、上官婉儿、元曜站在屏風后,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風吹過宮殿,沁骨地涼。

    元曜站在武后身邊,緊張得要命,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他偶爾一抬頭,還會對上上官婉儿充滿戒備和敵意的眼神。

    元曜心中忐忑,度秒如年。

    武后怔怔地望著屏風的畫面,陷入了她自己的思緒中,既沒有察覺元曜的忐忑,也沒有在意上官婉儿的警戒。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各懷心思地站著,燭台的燈火一閃一閃,明明滅滅。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寒涼入骨的夜風吹入,卷來了黑色的牡丹花瓣。

    元曜眼見黑色的花瓣從屏風底部的縫隙中飄入,落在他的腳邊,心中發悚。

    鮫綃屏風很薄,透過屏風隱隱可以看見大殿中的情景。

    一團黑影走進了大殿,一邊走,一邊凄厲地道:“妹妹,你在哪里?我好恨……好恨……”

    韓國夫人來了。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屏住了呼吸,安靜地觀望。

    韓國夫人四處徘徊,尋找武后。一個晃眼間,她看見武后閉目躺在床榻上。她走向床榻,心中涌起强烈的恨意,雙目漸漸變得赤紅如血。

    “我好恨……好恨……”韓國夫人走過去,用手扼住武后的脖子。

    武后睜開眼睛,恐懼地掙扎。

    韓國夫人憤怒更甚,她張開口,咬向武后的脖子,撕裂了血肉。鮮血從武后的脖子上汩汩流出,染紅了床榻。

    韓國夫人化身為厲鬼,一口一口地撕扯武后的肉,怨怒地道:“好恨……好恨……”

    武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抽搐。

    韓國夫人滿臉鮮血,猙獰地望著武后,似哭似笑,“哈哈,終于殺死她了呀--”

    韓國夫人發髻上的黑牡丹中傳出了魏國夫人的聲音,“嘻嘻,殺死她了,殺死她了。”

    “殺死她了……可是,還是好恨……”韓國夫人的眼眶中涌出了血淚,血淚滑落臉龐,她喃喃道:“為什麼還是好恨……好恨……我恨的到底是誰呢?是誰呢?”

    黑牡丹沒有回答韓國夫人的疑惑,它的顏色更深,更詭異了。

    韓國夫人將武后的頭從脖子上扯下,鮮血四濺。

    鮫綃屏風離床榻不遠,上面也濺了一灘刺目的猩紅。

    元曜、武后、上官婉儿嚇得牙齒打顫,臉色煞白。

    元曜心念電轉,滿頭冷汗。韓國夫人的恨意也太深了吧?她殺死的雖然是泥人,但這情形也還是嚇死人了。如果泥人是武后,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韓國夫人已經殺死“武后”,達成了欲望,為什麼她還沒有離開的意思?白姬到底在干什麼?怎麼還不現身?

    韓國夫人抱著武后的頭顱,與她瞳孔渙散的眼神對視,迷惑地道:“我恨的,到底是誰呢?是誰呢?”

    韓國夫人站起來,抱著武后的頭顱走來走去,神色瘋狂,夢囈般說道:“我好恨……好恨……”

    她猛一抬頭,看見了銅鏡里自己的容顏,一剎那間,幡然醒悟,她指著銅鏡里的自己,道:“啊,我恨的人……是她……是她……”

    韓國夫人把武后的頭顱拋開,奔向銅鏡。

    頭顱凌空划過一個弧度,正好砸在屏風后面的元曜的肩膀上。元曜下意識地伸出手,正好接住了。他把頭顱抱在胸口,呆呆地站著。

    武后低下頭,正好與元曜手上的頭顱對視。

    猛然與自己血淋淋的頭顱對視,武后無法保持冷靜,她驚懼地大聲叫了起來:“啊--啊啊--”

    元曜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抱著一個什麼東西,他低頭一看,嚇得扔掉了頭顱。雖然,元曜抱的是泥人的頭顱,但是白姬的幻术太過逼真,這頭顱的大小、觸感都如同真人一樣。

    元曜扔掉頭顱之后,手上還沾著鮮血。他嚇得跳了起來,倉惶之間,他在屏風上擦血跡,因為動作太猛烈,他推倒了屏風。

    “砰--”屏風倒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銅鏡前的韓國夫人猛然回頭,看見了武后、元曜、上官婉儿。

    屏風倒塌的瞬間,一切幻术消失了。

    床榻上,武后的屍体恢復了泥人的本來面目,地上掉落的頭顱也變成了泥人,床榻上、屏風上、元曜手上的血跡都化作了泥灰。

    元曜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嚇得肝膽俱裂。韓國夫人雙目通紅,表情猙獰地過來了,“恨……好恨……被騙了……殺死……都殺死……”

    武后、上官婉儿臉色煞白,元曜也心中恐懼,他急忙往武后身后躲。

    武后見元曜躲閃,道:“你是高人,怎麼反而往哀家身后躲?”

    元曜心中發苦,又窘迫,又害怕,道:“小生……”

    上官婉儿反應過來,不由分說地抓住元曜,一把將他推向了韓國夫人,道:“既然是高人,就去降妖捉鬼!!”

    眼看,元曜就要與韓國夫人撞在一起。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8 PM

011 迷宮

    千鈞一發之際,韓國夫人側身避開了元曜,她的目標是武后。

    韓國夫人扑向武后,神色憤怒,惡狠狠地道:“殺了你……我好恨……”

    情急之下,上官婉儿拿起桌上的綠如意,向韓國夫人擲去。

    韓國夫人身形一閃,避開了。

    地上的牡丹花瓣瞬間彙聚在一起,化作一條黑色的鎖鏈,沿著上官婉儿的雙腳爬上,纏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

    上官婉儿用力掙扎,鎖鏈越勒越緊,她痛苦得皺起了眉頭。

    武后見韓國夫人襲來,嚇得倉惶而退,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然而,衛兵、宮人都奉命離開了,沒有人聽見她的傳喚。白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房梁上毫無動靜。

    武后急忙逃到床榻邊,她從軟墊下拿出一柄鑲著寶石的胡刀。

    “刷--”武后抽出胡刀,刀鋒森寒如水。

    武后用胡刀指著韓國夫人,强壓下心中的恐懼,道:“你……你究竟要什麼?”

    韓國夫人並不畏懼刀,她向武后靠近,刀鋒穿過她的身体,仿如刺中虛空。--她已非人,怎麼會畏懼刀槍?

    武后一驚,松開了手,胡刀掉在地上。

    韓國夫人的眼眸赤紅如血,充滿了怨恨,她獰笑道:“妹妹,你真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逼死了我們母女……我好恨,我要殺死你……”

    武后眼神一黯,道:“哀家給過你們機會,讓你帶女儿離開皇宮,回去封地,去過平靜的生活。可是,你還是固執地留下了。我沒有辦法,也沒有選擇。”

    韓國夫人憤怒,“我為什麼要帶敏儿離開?好不容易,她才得到聖上的寵愛。好不容易,我們才能住在華美的皇宮中,享受世人羨慕的尊榮。我們為什麼要離開繁華富饒的長安,回去窮鄉僻壤的封地過清苦的日子?你嫉妒敏儿,你嫉妒她年輕美麗,你嫉妒聖上寵愛她,你害怕她會取代你成為皇后。”

    武后道:“她取代哀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死了,就有可能了。”韓國夫人扑向武后,掐住她的脖子,她瘋狂地道:“我恨你……恨你……”

    武后無法呼吸,她拼命地掙扎,但是卻沒有韓國夫人力氣大,她的臉漸漸漲得通紅。

    上官婉儿見武后遇見危險,十分焦急,她使勁地掙脫牡丹鐵鏈的束縛,但是細嫩的皮膚被鐵鎖勒出了血痕,人卻還是無法動彈。

    上官婉儿抬頭望向房梁,吼道:“白龍,你還藏在上面干什麼?還不下來救天后!!”

    房梁上面沒有絲毫動靜,白姬好像……不在。

    “白姬大概是跑了吧?”癱坐在一邊的元曜小聲地嘀咕,他就知道這條龍妖靠不住。

    眼見武后的臉色漸漸泛青,就要被韓國夫人扼死,上官婉儿渾身癱軟,心急如焚。

    元曜暗暗自責,都是他不好,如果之前他不和韋彥去踏青,也就不會誤入韓國夫人的鬼宅,更不會牽扯上牡丹衣、魏國夫人,鬧成今日這般局面。

    眼見武后就要被扼死,元曜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衝向韓國夫人,伸手拉住了她,要和她講道理:“夫人住手!請聽小生一言。”

    韓國夫人揮袖拂去,元曜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擊,彈飛了開去,撞在銅鏡台上。鏡台上的胭脂盒,首飾盒灑了一地。

    元曜疼得眼淚涌出,但還是又爬起來,扑向韓國夫人,道:“夫人,請住手。殺了天后,也不能讓您和魏國夫人復活,更不可能讓時光倒流,回到從前。消彌仇恨的方法不是殺戮和報復,而是放下和寬恕。您……您回頭看一眼,您最愛的女儿魏國夫人,她就在您身邊,一直在您身邊。”

    韓國夫人聞言,神色微變,手驀地松開了。

    武后喘過了氣,連連咳嗽。

    韓國夫人回頭四望,沒有看見魏國夫人。她大怒,瞪向元曜,道:“你騙我!敏儿在哪里?”

    元曜剛才只是隨口一說,目的是讓韓國夫人松開扼住武后的手。見韓國夫人真要找魏國夫人,他陪笑道:“魏國夫人可能在太液池邊,小生這就去叫她來。”

    元曜拔腿想逃,但是轉瞬之間,韓國夫人已經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她憤怒地想將小書生撕成碎片。

    韓國夫人的指甲鉗進了肉中,小書生又疼又害怕,嚎道:“救命--白姬,救命啊--”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黑暗的房梁,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浮現出身形。白龍在宮殿上空盤旋了一圈,化作一名舒袍廣袖,風姿如仙的白衣人。

    白衣人走向韓國夫人,俊美的臉上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金色的瞳孔中幻色迷離,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魅惑,讓人不敢直視。

    那一瞬間,韓國夫人恍惚了一下,迷失在了一座虛渺的迷宮中。

    韓國夫人松開了元曜,她望著白衣人,喃喃道:“縹緲閣,白……”

    白姬伸出食指,按在韓國夫人的唇上,制止她叫自己的名字:“噓。”

    韓國夫人眼神迷離,她望著白姬,道:“願望……我的願望……請實現我的願望……”

    白姬笑道:“您的願望,是什麼?”

    韓國夫人道:“牡丹衣,我要得到牡丹衣。”

    白姬道:“牡丹衣已經穿在您身上了。”

    韓國夫人低頭一看,看見了自己身上燦爛如云霞的華衣,才想起她已經得到了牡丹衣。她想了想,伸手指向武后,道:“殺死她。是我的願望。”

    白姬抬手,地上的胡刀飛起,凌空划過一個弧度。

    胡刀割斷了武后的脖子,鮮血四濺。

    武后驚恐地望著白姬,怒道:“你……你……”

    武后話未說完,就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不再動彈。

    上官婉儿和元曜錯愕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呆若木雞。

    “她死了。”白姬對韓國夫人道。

    韓國夫人睜大了眼睛,然后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對白姬道:“接下來,我要擁有和我女儿一樣的青春和美貌。”

    白姬笑了,金眸灼灼。

    “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魏國夫人。”

    “那就殺掉我的女儿。”韓國夫人瘋狂地道。

    白姬笑了,“可以。”

    韓國夫人的容顏漸漸變得年輕,美麗,她變成了魏國夫人的模樣,姿容絕色,青春逼人,與牡丹衣相映成輝,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韓國夫人望著銅鏡中自己的容顏,滿意地笑了。

    “您還有什麼願望?”白姬在韓國夫人的耳邊道,聲音縹緲如夢。

    “皇后……我要成為皇后……”韓國夫人獰笑道。

    “可以。”白姬笑容詭異。她伸出手,拂過韓國夫人的眉心。

    韓國夫人眼前一陣恍惚,陷入了一座與現實互為鏡像的迷宮中。

    在鏡的另一面,在另一個大明宮中,她擁有青春和美麗。她在宮闈斗爭中取代了魏國夫人,得到了帝王的無上寵愛。在權勢傾軋中,她殺死了自己的妹妹,殺死了阻礙她的一切人,成為了皇后。

    短短的一須臾,她真切地經歷了半生的光陰,生老病死、喜怒哀懼。

    在鏡像的世界中,她成為了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實現了她在這個世界中無法實現的欲望。

    然而,她突然發現,她還是不能滿足,她想要更多。就像饕餮無法饜足地吞食一切一樣,她也無法饜足地涌起了更多的欲望,永無滿足之日。

    “啊--啊啊--”韓國夫人掉入了迷宮中,陷入了魔障里。她痛苦地抓住頭發,仰天哭嘯。

    欲望,好多欲望,無盡的欲望。

    “您還有什麼願望?”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

    白姬的話語,仿如一條條毒蛇鑽入了韓國夫人的耳朵里,讓她痛苦到不斷地抓扯自己的頭發。

    “母親……”一個哀切的聲音從天邊傳來,打破了迷宮的困局,撥開了重重迷霧。

    韓國夫人驀然抬頭,看見了眼前的現實。

    大殿冷寂,燈火幽微。

    夜風掀簾,屏風倒塌。

    韓國夫人四下望去,仿佛黃粱一夢醒來,她仍然身在在紫宸殿中,時間是與白姬眼神對視的那一剎那。

    武后還好好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上官婉儿被牡丹幻化的鐵鏈束縛著,正在使勁掙扎。

    元曜癱坐在倒塌的屏風邊,驚恐地望著韓國夫人。

    白姬靜靜地站在韓國夫人面前,金色的眼眸幻色迷離。

    韓國夫人驀然醒悟,在她與白姬對視的那一剎那,她就已經墮入了一個虛幻的迷宮中。剛才,她經歷的一切都是幻境,真實的幻境。

    武后沒有死,她沒有擁有魏國夫人的青春與美麗,她也沒有成為大唐的皇后,但是她已經体會到了欲望達成之后的心情。一個欲望實現之后,還會有更多的欲望浮現,永無止境的欲望,永無止境的貪婪。她不但無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反而不惜傷害別人,也要讓欲望無限制地蔓延,直至吞噬一切。

    如果不是那一聲呼喚,她根本無法從迷宮中回來,只會永遠困陷在幻境的迷宮中,不得出路。

    白姬望著韓國夫人,似笑非笑。她的表情仿如菩薩一般慈悲,又如同魔鬼一樣邪惡。

    韓國夫人又是一陣恍惚。

    然而,“母親--”“母親--”的呼喚,再一次將韓國夫人喚醒。

    韓國夫人循著聲音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誰?誰在叫我?好像是敏儿的聲音……”韓國夫人迷茫地道。

    “母親--母親--我在這儿--”魏國夫人殷切的呼喚聲盤旋在韓國夫人耳際,她就在她的身邊,但她卻看不見她。

    白姬念了一句佛經,“人我是須彌,邪心是業火,煩惱是刀山,毒欲是荊棘,虛妄是鬼神,貪嗔是地獄。”

    韓國夫人瑟瑟發抖,她感到全身上下火燒一般灼痛,五髒六腑仿佛被地獄業火煎烤,整個人仿佛從刀山上滾落,又跌入了荊棘中,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望著韓國夫人,臉色因為恐懼而變得煞白。

    “母親--母親--”魏國夫人悲傷地呼喚道。

    韓國夫人睜開眼,這一次她看見了魏國夫人。魏國夫人只穿著一襲單衣,身形伶俜。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一點朱唇紅得瘆人。

    韓國夫人想起剛才在幻境中,她竟然為了達成自己的欲望而想要殺死魏國夫人,不由得連連后退,她退到了鏡台邊。

    魏國夫人追到了韓國夫人身邊,她哀聲呼喚:“母親……”

    韓國夫人望著魏國夫人,憐愛地道:“敏儿,我最愛的女儿。”

    韓國夫人遙指武后,道:“我正要殺死她,為你復仇。”

    魏國夫人搖頭,道:“母親,不……”

    武后站起身,走向韓國夫人、魏國夫人,臉色平靜。

    元曜吃了一驚,擔心武后遭遇危險,想要阻止武后過去,但是武后已經過去了。

    武后走到韓國夫人面前,悲傷地道:“姐姐,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但是,妹妹還是想說一句,對不起……”

    韓國夫人被這一聲“姐姐”觸動,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她還是伸手想扼住武后的脖子。

    魏國夫人拉住了韓國夫人的手,搖頭:“不,母親。”

    “她害死了你,你為什麼阻止我殺她?”韓國夫人問道。

    魏國夫人道:“我恨的人,不是她。”

    “你恨的人是誰?”韓國夫人問道。

    魏國夫人指著銅鏡,道:“我恨的人,是她。母親如果想替女儿復仇,那就殺了她。”

    韓國夫人側頭,望向銅鏡。

    在銅鏡中,韓國夫人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鏡子中的她渾身被火燒得焦黑,五髒六腑裸、露在体外,雙眼赤紅如血,面容因為怨恨而變得扭曲、丑陋。--沒有止境的貪念和極度的自私讓一個人變成了惡鬼。

    “啊--啊啊--”韓國夫人嚇得抱住了頭,她不承認那是她自己:“鏡子里的人是誰?是惡鬼嗎?好丑陋的惡鬼!!”

    魏國夫人流下了眼淚,道:“沒錯,那是惡鬼,是害死您和我的惡鬼。我恨她。您也應該恨她。”

    韓國夫人心中閃過了一幕幕往事。

    一直有一個惡鬼盤踞在她的心中,在她面臨選擇時,惡鬼在她的耳邊蠱惑她,讓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末路。

    惡鬼誘惑她離開丈夫,來到長安。

    惡鬼誘惑她入宮。

    惡鬼誘惑她為了財富與權勢,將年幼的女儿也卷入了云波詭譎的宮闈中。

    惡鬼誘惑她產生除掉自己的妹妹,登上大明宮最高處的念頭。

    惡鬼誘惑她嫉妒自己的女儿。

    惡鬼誘惑她在貪婪的漩渦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甚至,在妹妹給了她一條生路時,她卻還執迷不悟地沉淪下去,拿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去做危險的賭博。

    一子行錯,滿盤落索。她輸掉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女儿短暫的青春和幸福。

    這一切,都是惡鬼的錯。

    沒錯,都是惡鬼的錯!

    韓國夫人惡狠狠地瞪著銅鏡中的惡鬼,銅鏡中的惡鬼也惡狠狠地瞪著她。她縱身扑向銅鏡,仿如一滴水融入湖面,韓國夫人進入了銅鏡中,與鏡中的自己廝打。

    韓國夫人咬住惡鬼的脖子,撕扯它的血肉。惡鬼也咬住韓國夫人的脖子,撕扯她的血肉。韓國夫人吞下惡鬼的肉,惡鬼也吞下韓國夫人的肉。它們在銅鏡中互相廝殺,吞食,直到兩人都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最后,兩人都奄奄一息,不再動彈了。

    貪欲讓韓國夫人化作惡鬼,自己吞食了自己。

    武后望著銅鏡,牙齒咯咯打顫。

    魏國夫人望著銅鏡,掩面哭泣。

    白姬伸出手指,在銅鏡上點了一下,一塊破舊的布帛從銅鏡中飛出,落在了地上。

    白姬拾起牡丹衣,上面染了一些鮮血。

    “嘩啦--”銅鏡碎了。

    隨著銅鏡碎裂,散落一地的黑色牡丹花瓣如煙塵般消散,飛逝。

    上官婉儿身上的鐵鏈也化作飛花,隨風消失。

    上官婉儿獲得自由之后,擔心魏國夫人會傷害武后,她不顧自己的傷痛,飛奔到武后身邊,保護在武后身前。

    武后並不畏懼魏國夫人,她示意上官婉儿退下,“無妨。”

    武后對魏國夫人道:“你,不恨哀家?”

    魏國夫人流下了血淚,她望著武后,咬牙切齒:“我恨,非常恨。”

    武后道:“那,你為什麼要阻止你母親殺死哀家?”

    魏國夫人道:“我只是不想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也不想母親陷入魔障中,永遠無法解脫,永遠痛苦。”

    武后看了一眼破碎的銅鏡,又看了一眼魏國夫人,流下了眼淚。不知道,這眼淚代表悲傷,還是悔恨,或者兩者都有。

    魏國夫人向白姬伸出手,道:“請將牡丹衣還給妾身。”

    白姬望了一眼手中的牡丹衣,道:“貪婪和仇恨束縛著您的母親,讓她徘徊人世,無法往生,最終化作了惡鬼,自食自滅。同樣,牡丹衣也束縛著您。如果我把牡丹衣給您,您就永遠無法往生,只能徘徊在人世間,忍受孤獨和寂寞。不如,放下牡丹衣,放下執念,去往六道輪回。”

    魏國夫人搖頭:“妾身哪里都不去。妾身要穿著牡丹衣,守在太液池邊等待一個人。一個妾身最愛的人。”

    “您要等誰?”白姬有些好奇。

    魏國夫人望了武后一眼,沒有說這個人是誰,她道:“那時,妾身與他約好,得到牡丹衣之后,就穿上牡丹衣為他跳一曲拓枝舞。誰知,妾身在含涼殿等待他時,卻誤食了有毒的糕點,與他錯過了。妾身很愛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雖然,妾身已經死了,但妾身還是想穿著牡丹衣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來,為他跳一曲拓枝舞。”

    武后明白魏國夫人說的是誰,但她沒有生氣,反而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白姬將牡丹衣遞給魏國夫人,道:“既然,這是你的願望。”

    魏國夫人伸手接過。破舊的布帛在接觸到她的手的剎那,變成了一件色彩鮮艷的華裳。

    魏國夫人抖開燦爛如云霞的牡丹衣,揚起如風帆,一個優美的轉身之后,穿在了身上。

    牡丹衣與魏國夫人相映生輝,美麗得讓人驚嘆。

    魏國夫人對白姬盈盈一拜,轉身離開了紫宸殿。

    武后望著魏國夫人離開的背影,表情復雜,道:“真是一個傻孩子。”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49 PM

012 回歸

    血月西沉,已經是下半夜。

    武后招來宮女收拾寢殿的殘局,不知道出于什麼心思,她留下了銅鏡的碎片。

    因為天色太晚了,今夜又不宜夜行,白姬和元曜留宿在大明宮中,打算明日再回縹緲閣。

    之前元曜挺身保護武后,武后十分感激他。

    問清了元曜的名字,武后贊道:“這名字很好,日明為曜,氣宇軒昂。”

    元曜很高興,終于有人稱贊他的名字了。

    武后撥了殿室給白姬和元曜留宿。

    白姬、元曜告辭下去,兩名宮女挑著蘭燈為他們引路。白姬和元曜在路上分別,各自去休息。

    宮女帶元曜來到宮室,就退下了。

    元曜十分疲倦,脫掉衣服,准備躺下。今夜驚險連連,實在是嚇得他神經衰弱。

    元曜脫衣服時,才發現右肩受傷了。--好像是他阻止韓國夫人襲擊武后時,被韓國夫人抓傷了。因為不怎麼疼痛,他也沒在意。

    應該,不要緊吧?明天回縹緲閣之后,涂一些外傷藥也就沒事了吧?元曜看著滲出烏紫色血跡的傷口,有些驚恐,但還是這麼安慰自己。

    “軒之。”白姬的聲音傳來。

    元曜回頭一看,白姬從門外進來,匆匆走向他。

    元曜笑道:“你怎麼來了?”

    白姬沒有說話,她的神色有些緊張,她把元曜拉到燈火下,扒開他的衣服,借著燈光望向他肩膀上的傷痕。

    “還好。”白姬松了一口氣,她低下頭,將嘴唇觸向元曜的肩膀,吮吸他的傷處,並用舌頭將唾液涂滿他的傷口。

    元曜如遭電擊,滿面通紅。他只覺得麻木的右肩一下子有了疼痛的感覺,白姬的唇溫暖而濕潤,她的唾沫有著奇異的清涼感,緩解了他的疼痛。

    在元曜的傷處涂滿唾沫之后,白姬抬起頭,推開了元曜,她的嘴角沾了一縷污血。

    元曜呆若木雞,滿臉通紅,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側頭一看,傷口處的血跡已經由烏紫色變成了鮮紅色,而且傷口也由麻木恢復了疼痛。

    白姬擦去嘴角的血跡,道:“剛躺下,我才想起軒之受傷了。被韓國夫人抓傷的地方,會沾染屍毒,如果放著不管,屍毒會蔓延到全身,重則死掉,輕則癱瘓。龍涎可以解屍毒,現在已經沒關系了。明天、后天再涂上一些龍涎,就會好了。”

    元曜心中感激,原來白姬在替他治傷。不過,古語云,男女授受不親,白姬這麼做未免有違聖人的教誨。但是,她特意匆匆趕來為他治傷,又讓他很感動。白姬雖然奸詐,愛捉弄人,但其實也是一個心地善良會關心別人的好人。

    元曜道:“唔,謝謝……”

    白姬拍了拍元曜的左肩,笑道:“軒之不必客氣。龍涎的錢,我會從你的工錢里扣的。”

    元曜嘴角抽搐,拉長了苦瓜臉,道:“這……小生受傷,是為了保護天后,也是為了你的因果。”

    “那就只收一半的錢。”白姬打了一個呵欠。

    “你還是讓小生去死好了。”元曜生氣地道。

    “軒之不可輕言生死,你還要繼續干活還債呀。啊,太晚了,我先去睡了。”白姬揮了揮手,離開了。

    元曜生了一會儿氣,也躺下睡了。

    在夢里,元曜來到了太液池邊。

    魏國夫人穿著牡丹衣坐在水畔望月,她守著一份執念,等待著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到來的人。

    魏國夫人看見元曜,笑了:“元公子,你怎麼又來了?”

    “欸,小生也不知道。”元曜撓頭,他也很迷惑自己怎麼又到了太液池邊。

    魏國夫人拿出包著五色土的白絹,遞給元曜,“這個,還給你。”

    元曜走過去,接過,道:“多謝夫人。”

    魏國夫人道:“妾身真羨慕元公子,可以待在喜歡的人身邊,每天都看著她。”

    “欸?”元曜不明白魏國夫人的話,她在說什麼?

    元曜道:“夫人要一直在此等候先帝嗎?”

    李治已經死了,魂魄也許早已轉世,魏國夫人根本等不到她想等待的人。

    魏國夫人點頭,道:“妾身會一直等下去,一直等到牡丹衣腐爛成灰燼,妾身的思念再無依憑時,或許就會去往生了。”

    元曜有些同情魏國夫人,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道:“大明宮的夜色很美,夫人等待的時光也不會太無趣。”

    “如果妾身悶了,就去縹緲閣喚元公子來聊天。”魏國夫人笑道。

    元曜冷汗,他有些害怕被鬼纏上,但是又同情魏國夫人,不忍心拒絕她,只好道:“如果小生能來,一定來陪夫人閑坐。”

    “元公子真善良。”魏國夫人嘆道。

    “如果注定等不到,卻還一直等候下去,不悔嗎?”元曜問魏國夫人。

    “如果注定會分離,卻還心生愛戀,不悔嗎?”魏國夫人問元曜。

    “欸?!”元曜不明白魏國夫人的話。

    魏國夫人也不解釋,更不點透元曜的迷惑,她和元曜聊起了自己的一生,元曜聽得唏噓不已。魏國夫人希望元曜在她每年的祭日為她燒一首詩,元曜答應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魏國夫人和元曜告別,走入了湖底。

    第一聲雞鳴響起時,元曜也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元曜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白絹和五色土放在他的枕邊。他想起魏國夫人,嘆了一口氣。她的守候和思念是那麼的孤寂凄涼,注定無果。但是,她不願意放棄這份執念,別人也沒有辦法勸她,只能等待時間來結束一切。

    元曜擔心白姬已經先離開大明宮了,急忙起床梳洗。誰知,一打聽,伺候他梳洗的宮女說白姬還睡著沒起床,元曜才松了一口氣,同時感嘆這條龍妖太能睡了。

    中午時分,武后在偏殿中賜宴,白姬、元曜正裝參加了。

    武后按照約定賞賜了白姬,又問元曜:“你要什麼?你舍身救了哀家,只要你提出,無論封官賜爵,美人珍寶,哀家都滿足你。”

    白姬在元曜耳邊笑著輕聲道:“軒之原本就是為了功名來到長安,可以趁機謀一個官職,順便再討一個漂亮的官家小姐做妻子喲。”

    “去。”元曜白了白姬一眼。

    元曜想了想,道:“多謝天后聖恩,小生什麼都不要。”

    白姬撇嘴:“軒之真笨。”

    武后贊道:“果然是高人,無欲則剛。”

    上官婉儿嘀咕道:“什麼高人,明明是一個懦弱書生。”

    元曜苦笑。

    宴罷,白姬、元曜帶著賞賜離開了大明宮,乘馬車回縹緲閣。

    馬車中,白姬望著几箱金子,眉開眼笑:“既獲因果,又得黃金,真是美啊。今天的陽光都格外燦爛。”

    元曜伸手掀開車簾,望了一眼外面,道:“今天是陰天,沒有陽光。”

    白姬笑道:“只要心中有陽光,陰天也是晴朗的。對了,軒之為什麼不要天后的賞賜?封官進爵、光耀門楣不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夢想麼?你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實現夢想了。”

    元曜道:“小生去做官,縹緲閣就會缺人手了。離奴老弟也一定會不高興,小生還是留在縹緲閣干活好了。”

    元曜舍不得白姬,舍不得離奴,舍不得在縹緲閣中邂逅的人與非人。比起做官,他更願意留在縹緲閣繼續與白姬夜游,和離奴吵鬧,繼續邂逅各種各樣的人和非人,經歷各種各樣的欲望,收獲各種各樣的因果。

    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他會突然看不見縹緲閣,看不見白姬、離奴,但那時他還有回憶,他可以珍惜地守候著這些美麗或不美麗的回憶,渡過他在人世的歲月。

    白姬認真地道:“其實,軒之如果離開了縹緲閣,我也會感到很寂寞。”

    元曜道:“那是因為你沒有可以捉弄和使喚的人了吧?”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道:“牡丹衣的事情算是解決了,但光臧國師和獅火怎麼辦?他們還在花瓶中呢。”

    白姬撫額,道:“一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天氣也變得陰沉沉的了。”

    元曜也嘆了一口氣。

    白姬、元曜陷入了沉默的氣氛中。

    馬車在巷口停下,白姬、元曜走下來,讓趕車的宮人等待片刻。兩人走向縹緲閣,打算叫離奴來搬箱子。

    白姬、元曜剛走近縹緲閣,就看見離奴在大門口走過來,走過去,看樣子似乎有為難的事情。

    白姬問道:“離奴,怎麼站在大門口?”

    離奴看見白姬,飛奔過來,道:“主人,您可算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白姬見離奴神色異常,問道。

    離奴的臉上一半愁苦,一半高興,道:“千言万語,不知從何說起。簡而言之,有四件事,兩件好事,兩件壞事,主人您要先聽哪一件?”

    白姬道:“第一件好事是……?”

    “牛鼻子和五公子毫發無損地回來了。”離奴喜道。

    元曜松了一口氣,笑道:“太好了!他們怎麼回來的?”

    離奴道:“昨晚,離奴閑來無事,就把秘色雀紋瓶的碎片用五色土粘了起來。今天中午,離奴熬魚湯時,牛鼻子和五公子從煮魚湯的瓦罐里冒出來了!”

    元曜咋舌,道:“這是什麼緣故?”

    離奴道:“也許是五色土的靈氣在某一瞬間打開了異界之門,但是秘色雀紋瓶碎了,牛鼻子和五公子就只能通過瓦罐回來了。”

    元曜笑道:“不管怎麼說,回來了就好。”

    離奴也笑道,“他們毫發無損。主人,您不能再罰離奴了。”

    白姬卻沒有笑,她問道:“第一件壞事是……?”

    離奴換了一張哭臉,道:“因為從瓦罐里出來,浸了一身鯽魚湯,牛鼻子和五公子不聽離奴的苦勸,執意用主人您的紫檀木浴桶洗澡。現在,他們正泡在浴桶里呢。”

    白姬的臉色騰地黑了。

    元曜冷汗。

    紫檀木浴桶是白姬的心愛之物,是用來自天竺的“一寸檀木一寸金”的小葉紫檀木做的,木質中透著異香,非常珍貴。白姬非常喜歡這只浴桶,有時候化作一條白龍能在浴桶中浸泡一整天。在縹緲閣中,紫檀木浴桶是白姬的禁臠,元曜和離奴都不許碰。

    元曜擔心白姬一怒之下,衝進去吃掉光臧和獅火,急忙對離奴道:“離奴老弟,趕緊說第二件好事。”

    離奴道:“牛鼻子的頭發長出來了。”

    “欸?!!”元曜和白姬不約而同地驚嘆。

    離奴道:“是這樣的。聽五公子說,因為花瓶碎了,它和牛鼻子被困入了虛山之中,不得脫身。他們墮入幻境,不知年歲。日升月沉,春夏秋冬,按人世的時間來算,他們在山中已經過了一千年,但是不老也不死。而外面,才過了不到一個月。這大概就是‘人間才一日,瓶中已百年’吧。因為熬了一千年,牛鼻子的頭發也長出來了,但是眉毛沒長。據五公子說,牛鼻子也不想長生了,每天都郁郁寡歡,尋死覓活。幸好,今天終于回來了。”

    元曜咋舌。他不禁有些同情光臧,如果換做是他困在一座山中一千年,見不到人,孤獨伶仃,估計也會抑郁得無法活下去。

    白姬問道:“那,第二件壞事是什麼?”

    離奴苦著臉道:“牛鼻子說您欺騙他,揚言要把您抓住封印入法器中。”

    白姬咬住嘴唇,默默地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和離奴也跟了進去。

    元曜站在櫃台邊,隱約可以聽見后院中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還有光臧的笑聲,狻猊的吼聲。

    元曜偷眼向白姬望去,她的臉色又黑了。

    白姬刀鋒般的目光掃向離奴,離奴趕緊苦著臉解釋道:“牛鼻子、五公子逼著離奴把紫檀木浴桶搬去后院,還給他們燒水沐浴。--牛鼻子的道符有多厲害,主人您也知道,離奴不敢不從。他們還用了您沐浴時用的花瓣、羊乳、香粉,還燃了兩把貨架上最貴的醍醐香……”

    白姬的臉色更黑了,站起身就要衝進后院去。

    元曜大驚,急忙拉住,勸道:“白姬,請冷靜。光臧國師和獅火正在沐浴,你這樣衝進去成何体統?且等他們沐浴完畢,再做理論。”

    白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耐著坐下了。

    “軒之之言有理。”

    白姬坐在櫃台后喝茶,元曜和離奴去巷子外搬箱子。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元曜和離奴已經把馬車上的几口箱子搬進了縹緲閣,也打發走了馬車,白姬的一壺清茶也喝完了,光臧和獅火還沒洗完澡,他們不僅在后院肆意笑鬧,還呼喚離奴進去添熱水。

    離奴苦著臉望向白姬,道:“主人,看這架勢,他們恐怕得洗一個下午。”

    白姬的臉色又黑了。

    元曜只好笑道:“小生和離奴老弟一起進去添水,順便告訴他們你回來了,催促他們快一些洗完。”

    白姬拉住元曜,叮囑道:“軒之記得查看浴桶有無損壞……”

    元曜冷汗,原來她只惦記著浴桶。

    “好。”元曜答應著和離奴一起去了。

    白姬坐在櫃台后,默默沉思。

    不一會儿,一只半濕的黑貓飛奔出來,道:“主人,不好了!書呆子還沒說話,就被牛鼻子和五公子拉進了浴桶里,他們要他一起洗澡呢。”

    白姬驀地站起身,衝向后院,但是走到半路,她想起什麼,又站住了。

    “唔,算了,還是耐心等待。畢竟,之前理虧在先,現在就忍讓一下。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果真的激怒了光臧,以后也會有麻煩。”

    黑貓一邊舔濕了的爪子,一邊問道:“主人,您打算怎麼打發牛鼻子?牛鼻子這一次是真的發怒了,恐怕不好打發。”

    白姬緩緩地道:“再把他弄進另一個花瓶里關著……”

    黑貓嚇了一跳。

    白姬接著道:“是不可能的。所以,還是道歉吧,然后再賠償他一些黃金。”

    黑貓撓頭,道:“如果牛鼻子不要黃金,執意要把您封印進法器里呢?”

    白姬舉袖抹淚,道:“那我就只能與離奴生死相隔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不要再貪吃香魚干,吃壞肚子。”

    黑貓聞言,也流淚了,它義憤填膺地道:“主人放心,如果牛鼻子捉走了主人,即使對付不了他,離奴也一定天天去大角觀叫喚,擾得他寢食難安。”

    白姬拍了拍黑貓的頭,道:“離奴忠心耿耿,我很感動。”

    離奴抹淚,道:“主人……”

    “離奴……”

    一龍一貓相對流淚,仿佛分別在即。

    后院中不時傳來嘩啦的水聲,光臧、狻猊的嬉鬧聲,元曜的掙扎聲。

    突然,“嘩啦--”“砰咚--”一聲悶響之后,光臧、獅火、元曜都大聲地嚎道:“哎呀,壞了,壞了。”

    白姬一愣,“發生了什麼事?”

    離奴道:“離奴去看看。”

    黑貓飛奔去后院窺探,不一會儿,它回來了,欲言又止。

    “主人……這個……浴桶倒了,摔成了兩半。”

    白姬的臉色唰地黑了,她怒不可抑地化作一條白龍,旋風般卷向了后院。黑貓想要阻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黑貓抖了一下毛上的水,坐在地上嘆氣道:“唉,主人真的發怒了,牛鼻子和五公子要倒楣了……”

    不一會儿,后院爆發了一陣劈里啪啦和“白姬,救命--”“龍妖,你來得正好,本國師--”“姑姑,我錯了--”的混亂聲音。但是,一聲震耳發聵的龍嘯和“啊啊--”“啊--”兩聲之后,世界清淨了。

    黑貓起身,走向后院。

    碧草凄凄,緋桃盛開,放在草地上的紫檀木浴桶碎作兩半,熱水潑了一地。光臧的道袍、拂塵、鞋子、襪子亂放在地上,但是人已經不見了,狻猊也不見了。元曜全身濕透,抱著頭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黑貓抬頭,一條威風凜凜的白龍在縹緲閣上空盤旋,不時發出憤怒的龍吟。

    黑貓問元曜道:“書呆子,發生了什麼事情?牛鼻子和五公子去哪儿了?”

    元曜抱著頭哭道:“白姬旋風般卷來,一道白光閃過之后,他們就都不見了,八成是讓白姬給吃掉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快去叫白姬把他們吐出來啊,也許還活著也說不定--”

    黑貓抖了抖胡子,望向狂嘯的白龍,咽了一口唾沫,道:“如果真被主人吃下去了,吐出來也只剩兩堆骨頭了。”

    元曜心中發苦,淚流滿面。

    白龍在空中盤旋了兩圈,才施施然飄下來,又化作了舒袍廣袖的白衣人,氣定神閑。

    白姬站在一片狼藉的后院中,道:“啊哈哈,世界終于清靜了。”

    元曜心中發苦,道:“白姬,你把光臧國師和獅火給吃了嗎?”

    白姬撇嘴,道:“我才不會吃那麼難吃的東西。我施了一個小法术,把他們送去另一個地方了。”

    元曜松了一口氣,問道:“什麼地方?”

    白姬望了一眼碎裂的紫檀木浴桶,咬牙切齒地道:“一個能讓他們接著沐浴的好地方。”

    離奴問道:“難道主人將它們丟去海里了?”

    白姬陰森一笑,沒有回答。

    離奴、元曜雖然好奇,但也不敢細問。

    白姬道:“離奴,你把后院收拾干淨。軒之,去拿一些朱砂到我房里來,我必須要重新做一個結界,讓光臧找不到縹緲閣。”

    離奴應道:“是。”

    元曜打了一個噴嚏,道:“好。”

    離奴又問道:“主人,這壞了的紫檀木浴桶怎麼辦?”

    “劈了當柴燒吧。”白姬頭也不回地走了。

    離奴收拾后院,元曜去換了一身干淨衣服。

    換衣服時,元曜看見右肩上的傷口有些烏黑,心中害怕,他想去找白姬討一些龍涎抹上,但是想起昨晚白姬替他涂抹龍涎時的情形,又覺得男女有別,于禮不合。

    元曜光著肩膀在大廳中徘徊,不知道該不該去找白姬抹龍涎。

    黑貓恰好經過,它看見元曜肩上的傷口,嚇了一跳,道:“哎喲,書呆子,你讓厲鬼給抓了?壞了,這傷口上有屍毒啊!”

    元曜剛要開口,黑貓不由分說地躥上了小書生的肩膀,露出獠牙,一口咬下去,鮮血四濺。

    “啊啊--痛死了--”元曜流淚慘叫。

    黑貓低頭一看,笑了,“還好,血是紅的。能感到疼痛,也是好事。我爹說,被厲鬼抓傷,會沾上屍毒,一定要先咬出紅色的血,然后再抹上貓涎。”

    黑貓說著,“呸--呸--”吐了兩口唾沫在貓爪上,“啪--啪--”几爪子抹在了元曜的傷口上。

    元曜疼得流淚,他覺得右肩都快被離奴咬斷了,想叫離奴住手,“離奴老弟,請住……”

    “哈哈,舉手之勞,不用感謝爺。”黑貓打斷了元曜的話,笑著跳下地,干活去了。

    元曜呆呆地站在大廳中,迎風流淚。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50 PM

013 尾聲

    時光如梭,轉眼又過了十天。

    白姬做了新結界,以防光臧和獅火闖來尋事。元曜絲毫沒有感覺到縹緲閣和以往有什麼不同,他想大概這結界只對光臧和獅火有用吧。

    元曜很想知道之前白姬把光臧和獅火弄到哪里去繼續沐浴了,但是他一問起,白姬只是嘻嘻地笑。

    離奴把光臧留下的道袍、靴子、玉冠、拂塵拿去當了三吊錢,分給元曜一吊。元曜覺得拿了有違君子之風,但是不拿又怕離奴生氣,就把這一吊錢偷偷地施舍給路上遇見的乞丐了。

    白姬心情不好,因為為了牡丹衣,她先后損失了一套千峰翠色瓷杯,一只秘色雀紋瓶,一個紫檀木浴桶,半盒醍醐香。

    元曜安慰白姬說,武后賜了六千兩黃金,怎麼也夠買茶具、花瓶、浴桶、醍醐香了。

    白姬還是悶悶不樂,每天穿著男裝去獻福寺聽義淨禪師講經解悶。元曜按照約定每逢單日陪她去聽,不過也是在打瞌睡,經、文完全沒有聽進去。

    這一天,元曜想起正是魏國夫人的祭日,就坐在青玉案邊,鋪開一張紙,研了一些磨,打算寫一首祭詩燒給她。

    正是仲春,陽光明媚,屏風上的牡丹花繁艷而美麗。

    元曜想起魏國夫人的一生,心有所感,提筆而就。

    元曜寫完最后一個字時,韋彥走了進來。

    韋彥笑道:“原來軒之在里面,我還以為今天縹緲閣沒人。”

    元曜道:“怎麼會沒人?白姬在樓上睡覺,離奴老弟去集市買魚了。”

    韋彥在元曜對面坐下,搶過了元曜剛寫的詩,笑道:“喲,軒之在寫詩,我瞧瞧。”

    元曜臉色一變,想搶回來,但是沒有韋彥動作靈活。

    韋彥念道:“龍閣鳳殿玉鈴廊,火蓮妖嬈修羅場。綠鬢冷沾三月露,紅腰香浸九宮霜。夜夜痴吟牡丹詞,歲歲看花淚千行。獨立西風又一年,多情總被無情傷。”

    韋彥臉色微變,“嘩啦--”一聲,撕了這張紙,揉成一團。

    元曜一驚。

    韋彥肅容道:“軒之,‘龍閣’‘鳳殿’‘修羅場’這類的宮闈之詞豈能亂寫?也是我看見了,万一被別有用心之徒看見,告你一狀,你就有入獄之災了。以后,万万不可再寫了。”

    元曜心中發苦,這是寫給魏國夫人的祭詩,縱觀魏國夫人的一生,怎能少得了宮闈內容?再說,待會儿就會拿去燒掉了,哪里會讓別人看見?不過,他也不好解釋,只能道:“丹陽教訓得是,小生以后不寫了。”

    韋彥道:“說起宮闈,最近宮里鬧出了一個大笑話。”

    “什麼笑話?”元曜好奇。

    韋彥笑道:“事情和大角觀的光臧國師有關……”

    十天前的下午,武后處理完一些政事之后,准備去仙居殿沐浴。

    武后剛擺駕到仙居殿,几名先入溫泉做准備的宮女就尖叫著跑了出來:

    “啊啊--有妖怪--”

    “好可怕--”

    宮女跪在武后面前哭訴道:“稟天后,一名披頭散發,全身赤、裸的男子和一只金色的獅獸從天而降,正泡在溫泉里。”

    武后震怒,讓金吾衛去捉男子和獅獸。

    金吾衛得令,蜂擁入仙居殿。但是,金吾衛尚未進去,一只噴火的獅獸瘋狂地衝出重重包圍,馱著用手遮著臉的男子一溜煙衝去大角觀了。

    男子吼道:“笨蛋!不要直接回大角觀啊!會被人發現身份,先出宮繞一圈再偷偷地回呀!”

    獅獸道:“反正要回大角觀,出去繞一圈多麻煩。”

    上官婉儿醒悟過來,道:“天后,是光臧國師,他回來了……”

    武后道:“聽聲音倒是像,但這人長著頭發……”

    獅獸拐了一個彎,馱著光臧飛馳出宮了。

    金吾衛要去追趕,武后攔住了,“罷了,隨他去吧,反正最后也會回大角觀。”

    遠處的半空中,再一次傳來光臧的怒吼:“笨蛋!不要去人來人往的朱雀大街啊,本國師還光著身子呢!!”

    上官婉儿一頭冷汗,道:“天后,國師似乎越來越靠不住了……”

    武后笑了,道:“大智若愚,乃是高人之智慧。放眼大唐,沒有比他更忠心可靠,能為哀家所用的术士了。”

    元曜聽韋彥說完,吃驚地張大了嘴。

    原來,白姬說的把光臧和獅火送去可以繼續沐浴的好地方竟然是仙居殿。這條龍妖也太坑人了。万一當時武后正在沐浴,只怕光臧就會被當場處死吧?

    元曜問韋彥道:“光臧國師沒被天后處罰吧?”

    韋彥道:“國師愛面子,不承認騎著獅獸從仙居殿逃跑的男子是自己,他說自己是光頭,而那人長著頭發,絕不可能是自己。天后也沒有深究。國師獻給天后三株駐顏的瑞草,天后很高興,誇獎了他的忠心。”

    元曜迷惑地道:“國師的頭發……”

    韋彥神秘一笑,道:“我從一個大角觀的小道士口中聽說,國師自己剃了頭發,扮作光頭。為了保持光頭,不惹人懷疑,頭發稍微長出,他就得含淚剃掉。”

    “熬了一千年,好不容易才長出頭發,可還是要扮光頭……”元曜十分同情光臧。他又有些擔心,白姬連番捉弄光臧,不知道他會不會惦記著找白姬報仇雪恨。

    元曜去沏了一壺茶,和韋彥閑聊。

    快到正午時,白姬飄下來了,見了韋彥,笑道:“韋公子又來買寶物?”

    韋彥笑道:“今天不買。我府上的牡丹花開了,打算下午帶軒之去飲酒賞花。”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道:“今天軒之不外借,下午他要和我去獻福寺聽義淨禪師講經。”

    元曜不想和白姬去聽經,想和韋彥去飲酒賞花,但是又不敢多言。

    白姬瞥見元曜郁悶的表情,眼珠一轉,笑道:“但是,如果韋公子買下貨架上的醍醐香,軒之下午可以跟你去貴府送香。”

    韋彥苦著臉道:“多少銀子?”

    “十兩。那可是一大盒喲。”白姬笑道。

    “明明被光臧國師用去了兩把。”元曜以蚊子般細小的聲音嘀咕道。

    韋彥一展折扇,道:“十兩銀子?倒是比上次買便宜一些。”

    白姬笑道:“不是十兩銀子,是十兩金子。”

    韋彥嘴角抽搐,道:“你還是去搶吧。”

    白姬笑了,“韋公子又說笑了。”

    最后,韋彥和白姬還價到五兩金子,才帶走了元曜。

    元曜、韋彥離去,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她看見了韋彥丟開的紙團,探身拾起,展開,撫平,拼湊,才發現是元曜寫給魏國夫人的祭詩。

    白姬笑了,“軒之真是一個傻瓜。不過,這詩寫得還不錯。”

    白姬拿了一個香爐,來到后院,對著大明宮的方向,將祭詩在香爐中燒化了。

    火焰燃盡,紙灰化作一串紅色的牡丹花瓣,飛向了大明宮的方向。

    白姬站在碧草之中,望著飛花遠去,喃喃道:“一世風月虛花悟,三生菩提般若梵。希望,她能夠勘破幻象,放棄執念,去往她應該去的地方吧。”

    一陣風吹過,碧草飄搖,飛花遠逝,不可追尋。


第二折:《牡丹衣》完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52 PM

第三折:《核桃墨》

001 清秋

    長安秋風起,滿城落葉稀。

    元曜走在西市中,心中考慮著路線的問題。他出門的目的有三個:一是去“蚨羽居”取白姬定做的綢緞披帛;二是去集市給離奴買香魚干;三是去“瑞容齋”買喝茶時吃的點心。另外,他還想自己去西市南邊的小攤上看看最近又流傳了什麼新的坊間手抄讀本。

    元曜在腦子里排列怎樣才能以最短的路線最省時間地辦完這四件事。

    因為在想事情,走路心不在焉,元曜在路過一家胡人開的酒肆時,與從酒肆中走出來的一名男子迎頭撞上。

    元曜正要跌倒,那男子反應很快,伸手拉住了他,“兄台,當心。”

    借著男子的攙扶,元曜才立定身形,沒有跌倒。

    元曜很不好意思,抬頭向男子望去,男子也剛抬頭望他,兩人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

    男子笑了,喜道:“軒之!”

    元曜也笑了,“摩詰!”

    這名男子元曜認識,他姓王,名維,字摩詰。元曜的母親王氏和王維的父親王處廉是同宗姐弟,元曜和王維是表兄弟。

    幼年時,王維曾在元曜家中住過一段時間,兩人同上私塾,十分親密。后來,王維跟隨父親王處廉遷往蒲州,兩人就只有書信往來。沒多久,王處廉去世了,王維和弟弟們跟隨母親崔氏度日。

    再后來,元曜的父親元段章去世,元曜家道中落,兩人的書信往來就少了。元母去世,王維不遠千里,來襄州吊唁。

    王維在元家住了數日,見元曜家計艱難,想讓他跟他去蒲州王家。元曜不想麻煩舅母和表兄,決定留在老家守喪,同時溫書備考。王維也不勉强,自己回去了,但他不時托人捎來錢財資助元曜度日。

    元曜在家守喪時,給王維寫了一封信,說准備去長安趕考。王維回信說,他也可能會去長安。兩人約定將來在長安相會。誰知,元曜來到長安沒有趕上考,反而倒賣了身,天天在縹緲閣和一龍、一貓、以及千妖百鬼混日子。

    王維道:“這麼巧,竟和軒之不期而遇。”

    他鄉遇故人,元曜也很高興,“摩詰,你何時來長安的?”

    王維道:“來了一年了,但不常在,有時候會和朋友天南海北四處游走。軒之現在落腳何處?功名之事又如何了?”

    元曜感慨,道:“此事說來話長。”

    王維拉了元曜又走回酒肆,笑道:“說來話長,那就慢慢說。來,來,你我多年未見,進去喝一杯,細述別情。”

    元曜推卻不過王維的熱情,隨他走進了酒肆,兩人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喝酒敘舊。

    白膚碧目的胡姬走過來送酒,見元曜是生客,向他拋了一個媚眼,元曜紅了臉不敢看她。

    王維不由得笑了:“軒之的性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害羞。”

    元曜也笑了,道:“多年未見,舅母和几位表弟可好?”

    王維細述了家中的近況。元曜這才知道,王維的几個兄弟都和母親崔氏待在蒲州老家,王維一人漂泊長安,定居在長安南郊的一處別院中。這几日,因為一個友人開詩會,王維來城中酬答,住在朋友府上。今天他閑來無事,獨自來西市閑逛,恰好遇上了元曜。

    王維問起元曜的近況,元曜不好細說,只答自知才疏學淺,功名無望,沒有去參加科考,現在在西市一家古玩齋里幫忙記賬。

    王維知道元曜家貧,以為他是沒有旅資才淪落到當店鋪的帳房糊口,頓時流下了眼淚,道:“軒之,你我乃是有血緣之親的表兄弟,為兄雖然只虛長你一個月,但也是兄長,斷不能眼看你受苦。你去把帳房之職辭了,跟為兄去別院同住,生計之事你不需要發愁,且安心溫書備考。”

    元曜撓頭,他很感激王維的好意,但是並不想離開縹緲閣,不知道怎麼解釋和推辭。

    王維見了,道:“軒之如果不方便親口向掌櫃辭職,為兄可以去替你說。軒之所在的古玩齋叫什麼名字?”

    “縹緲閣。”元曜道。

    “沒聽說過。在什麼地方?”王維問道。

    “在西市中,有一棵大槐樹的巷子里。”元曜老實地回答道。其實,無緣之人,走進巷子里也未必能夠看見縹緲閣。

    王維道:“好。改天我去拜訪,與掌櫃的細說。”

    元曜只好道:“也好。”

    元曜覺得王維不一定走得進縹緲閣。他拙于言辭,不知道怎麼拒絕王維,只能暫時如此敷衍。他打算回去請教舌綻蓮花的白姬,找好了說辭,再得体地修書一封送去王維的別院婉拒。

    元曜和王維天南海北地閑聊了一通,不知不覺已經日頭偏西。見時候不早了,王維、元曜離開了酒肆,互相作別。王維回朋友的府邸,元曜去辦事。

    元曜見天色已晚,料想繼續去辦事,恐怕無法在下街鼓響起之前趕回縹緲閣。于是,空著手回去了。他嘆了一口氣,今天什麼事也沒辦成,白姬和離奴一定會很生氣。

    縹緲閣。

    白姬沏了一壺茶,等元曜買點心回來。她等到茶都涼了,點心也沒來。

    離奴生了一爐火,准備烤香魚干吃。它等到爐火都熄了,元曜還沒買回香魚干。

    離奴不高興地罵道:“書呆子一定又跑去哪里偷懶了。”

    白姬把茶壺放在火爐上,重新點燃爐火,道:“也許,是遇上什麼人了。今天看不到披帛,吃不到點心和魚干了。”

    離奴道:“主人,廚房還有一些生栗子。”

    “那就一邊喝茶,一邊吃烤栗子吧。”白姬笑道。

    離奴贊成道:“好。”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白姬和離奴正坐在火爐邊喝熱茶,吃烤栗子。

    見元曜兩手空空地回來,離奴撇嘴道:“書呆子果然偷懶去了,什麼都沒帶回來。”

    元曜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白姬笑道:“也不是什麼都沒帶回來,軒之還帶著一樣東西呢。”

    離奴、元曜同時好奇地道:“什麼東西?”

    白姬笑道:“人呀。軒之總算沒把自己弄丟,帶著自己回來了。”

    離奴嘿嘿笑了。

    元曜生氣,道““小生怎麼會把自己弄丟?小生只是在路上遇見一位許久不見的表哥,就和他多說了兩句話。”

    元曜把在街上遇見王維,以及自己和他過去的情誼說了一遍,然后道:“今天沒辦成的事情,小生明天去辦,一定不耽誤。”

    白姬嘆了一口氣,幽怨地望著元曜,道:“軒之的表哥真多,隨便出去走一圈都能遇上一個,我就沒有那麼多表哥。”

    離奴也嘆了一口氣,幽怨地望著元曜,道:“離奴一個表哥也沒有。”

    元曜冷汗,道:“有多少個表哥,又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

    秋草飛螢,月圓如盤。

    縹緲閣后院的屋檐下,白姬、元曜、離奴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賞月。

    素瓷杯中的清酒上浮起一片月光,白姬將月光飲入喉,愉快地笑了。

    元曜捧著酒杯,望著夜月和浮云,心中十分靜謐。他側頭望向白姬,她的眸子中映著月光,嘴角浮著笑意。

    元曜順著白姬的目光望去,看見了古井邊的桃樹。桃樹上結了不少又大又鮮紅的桃子,碩果累累,煞是好看。

    白姬笑道:“離奴,想吃桃子嗎?”

    黑貓道:“想。”

    白姬笑道:“可是,誰去摘呢?”

    黑貓伸爪指元曜,道:“書呆子。”

    元曜不高興地道:“離奴老弟,誰想吃,誰去摘。”

    黑貓露出尖利的牙齒,道:“爺想吃,書呆子去摘。”

    元曜害怕離奴咬他,只好放下酒杯,去摘桃子。

    元曜走到桃樹下,借著月光抬頭望去。他看見三個又紅又大的桃子長在一處枝椏上,就墊腳去摘。可是,他的手始終夠不著那一枝樹丫,他有些著急。

    突然,元曜的耳邊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桃樹枝中伸出一只纖纖細手,將長著三顆大桃子的枝椏摘下,遞給元曜。

    元曜接過,紅著臉道:“多謝阿緋姑娘。”

    阿緋是桃樹精,笑容甜美。他長得十分嬌媚,又喜歡穿艷麗的女裝,以至于元曜一直以為他是女子。

    不遠處,白姬和離奴望著元曜紅著臉和從樹葉中探身而出的妖嬈精魅對視。

    離奴迷惑地道:“主人,書呆子看見阿緋那家伙為什麼要臉紅?”

    白姬笑眯眯地道:“因為軒之太害羞了。離奴,不許告訴軒之阿緋是男子喲。”

    “為什麼?”離奴不解地問道。

    白姬笑道:“因為,軒之害羞的樣子很好看呀。”

    黑貓揉了揉眼睛,望向呆頭呆腦、滿臉通紅的小書生。它懷疑主人的審美有問題,因為它完全不覺得小書生害羞的樣子好看。比起小書生害羞的模樣,它更喜歡看小書生拉長了苦瓜臉的模樣。

    元曜高興地拿來三個桃子,放在盛酒瓶的托盤上。

    “阿緋姑娘心腸太好了,這是她幫小生摘下的。”小書生笑道。

    “嘻嘻,看來軒之很喜歡阿緋呀,他也一定很喜歡軒之。”白姬笑道。

    “不要胡說!阿緋姑娘聽見了,會誤會的。”元曜的臉紅了。

    “嘻嘻。”白姬詭笑。

    離奴挑出最大的一個桃子,放在白姬面前。它看准剩下的兩個桃子中比較大的那一個,一口咬下去,牙齒拔不出來了。

    “喵喵--喵--”離奴著急地直叫喚。

    白姬抱起離奴,元曜抓住桃子,兩人用力一拔,黑貓和桃子才分開。

    白姬放下離奴,笑道:“離奴,吃桃子還是化作人形比較方便喲。”

    黑貓下地,騰地化作一個清俊的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頭,道:“離奴太著急,一時忘了。”

    元曜把桃子遞給離奴,道:“給,離奴老弟。”

    “多謝書呆子。”離奴笑著伸手接過,咬了一口,滿口香甜。

    白姬、元曜也拿起桃子,吃了起來。

    香甜多汁的桃子入口,在舌尖融化,元曜頓時覺得連月色都格外美麗了。

    元曜感慨道:“真好吃。傳說中,王母娘娘的蟠桃也不過如此吧。”

    離奴道:“西王母的桃子不好吃,上次主人去瑤池參加宴會時給離奴帶了一個回來,又酸又苦。”

    白姬咬了一口桃子,道:“那是因為回來的路上耽誤了一些時日,蟠桃已經放壞了。其實,蟠桃還是很美味的,畢竟三千年才結一次果實呢。”

    元曜張大了嘴巴。

    離奴道:“主人,下次去瑤池,您也帶離奴去吃蟠桃吧。”

    白姬道:“西王母討厭貓。你去了,就回不來了。”

    離奴道:“主人,哪一天趁西王母不在,您帶離奴去瑤池吃蟠桃吧。”

    白姬道:“唔,那樣的話,我們就都回不來了。”

    離奴失望,生氣地咬了一口桃子,道:“離奴討厭西王母。”

    元曜道:“白姬,世間真有瑤池,天宮,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嗎?”

    白姬道:“當然有呀。”

    元曜抬頭望天,張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人與非人都是眾生,仙人也是非人的一種。仙人們也常常來人間走動,和人類邂逅。”

    元曜道:“仙人為什麼要來人間和人類邂逅?”

    “因為,有緣吧。”白姬笑道。

    元曜因為白姬這句話而陷入了沉思。緣之一字,實在復雜難解,但卻又簡單得不需要任何解釋,就像他邂逅白姬,又邂逅縹緲閣一樣。

    白姬望著手中的桃子,似乎想起了什麼,道:“軒之可曾聽說過漢武帝和西王母邂逅的故事?”

    元曜回過神來,道:“小生聽過。晉代張華的《博物志》上有記載,某一年七月七日夜里,西王母乘坐紫云車駕臨承華殿,與漢武帝相會。她送給漢武帝七枚蟠桃。白姬,這是真的嗎?”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笑了笑:“漢武帝將七枚蟠桃的桃核保留了下來,他想在未央宮中種出蟠桃樹。可是,人間種不出蟠桃樹,桃核始終沒有發芽。”

    元曜道:“漢武陛下一定很失望。”

    “他非常失望。以至于,他帶著七枚桃核走進了縹緲閣。”

    “啊,漢武陛下來過縹緲閣?”元曜又張大了嘴巴,他問白姬道:“你實現了他的願望?”

    白姬望著古井邊的桃樹,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道:“他真正的願望不是種出蟠桃樹,而是想再見西王母一面。他以為在未央宮種出了蟠桃,西王母就會再來見他。我實現了他的願望,讓他再一次見到了西王母。他的‘果’並不美好,也不浪漫。他第一次見到西王母時,還是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而他再一次見到西王母時,已經是耄耋老人。几十年的歲月流逝,西王母的模樣絲毫沒變,仍然青春美麗,儀態万千。他卻已經白發蒼蒼,身形佝僂。”

    元曜插言問道:“白姬,蟠桃難道不能讓人長生嗎?漢武陛下吃了西王母給他的蟠桃……”

    白姬搖頭,道:“蟠桃可以延壽,但是不能長生。”

    白姬飲了一口浸著月光的清酒,繼續道:“那一夜,他放聲大哭,把桃核一枚一枚地吞入腹中,想恢復盛年的模樣。可惜,沒有效果。西王母望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就乘云離開了。”

    白姬望著夜空的圓月,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她猶記得,西王母走后,風燭殘年的帝王哭了一整夜,十分傷心。那一次,讓她知道了並不是實現了願望就能讓人快樂,有時候人類的願望被實現了,反而更悲傷,絕望。

    元曜聞言,不由得心中悲傷。凡人與仙人的邂逅,注定只能是短暫的,轉瞬即逝。即使是人間的帝王,也逃不了時間的桎梏,無法長生不老。

    “白姬,后來呢?”元曜追問道。

    白姬道:“漢武帝和西王母的故事沒有后來了。但是,桃核倒還有一些小故事。”

    “啊,說來聽聽。”元曜好奇地追問。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54 PM

002 核桃

    白姬飲下一口清酒,緩緩地道:“漢武帝吞下了三枚桃核,他帶回未央宮兩枚,留給我兩枚。這是他實現願望的代價。這兩枚桃核一直留在縹緲閣中。時光飛逝,一眨眼,又到了晉代。有一天,一個和軒之一樣喜歡寫詩的士人走進了縹緲閣,他請求我實現他一個願望。”

    “他有什麼願望?”元曜問道。

    “這位客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去山中郊游,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一處開滿桃花的美妙之鄉。他在桃源鄉中留了一段時間,十分快樂。后來,他回到了人間,卻仍然對桃源鄉戀戀不忘。可是,無論他回去尋找几次,也找不到走進桃源鄉的路。他很悲傷,他一直痴戀著桃源之鄉,想在有生之年再去一次。”

    白姬停下了敘述,抬頭望向緋桃樹,陷入了沉思。

    元曜凝視著白姬的側臉,問道:“你實現這個客人的願望了嗎?”

    白姬回過神來,轉頭與元曜對視,道:“軒之,世間沒有桃源鄉,那位客人所見的桃源鄉,只是他自己的妄想。他走進了他自己的妄想中,並沉淪其中,不能自拔。我沒有辦法替他找到根本不存在于世間的地方,于是拒絕了他。但是,他看見貨架上的兩枚桃核,他說桃核上有和桃源鄉一樣的氣息,讓我把兩枚桃核賣給他。于是,我把桃核給他了。”

    元曜奇道:“桃核中有桃源鄉?”

    白姬笑了,道:“怎麼會?大概是因為蟠桃核有仙靈之氣,他循著這股仙靈之氣又邂逅了自己心中的桃源鄉。后來,這位客人遠離繁華,去田園隱居了。他一直把桃核帶在身邊。據說,他一生困苦,但是內心卻很充實、快樂。他去世之后,我去他住的地方取回桃核。兩枚桃核已經朽爛了。我覺得可惜,在路過一個制墨的村庄時,就讓制墨師將桃核磨碎成粉,和松煙、魚皮膠、丁香、珍珠一起做成了一方墨。”

    元曜張大了嘴巴,道:“漢武陛下的桃核變成墨了?小生想看一看這塊墨,可以嗎?”

    “可以。”白姬道:“不過,今天天色晚了,明天我去倉庫把桃核墨拿出來給軒之看吧。”

    “好。”元曜點頭。他想了想,又問道:“白姬,蘸桃核墨的墨汁來寫字,字跡會不會特別飄逸,帶著一股仙靈之氣?”

    白姬笑道:“不知道。不過,軒之的字又呆又笨,正好可以試一試。”

    元曜反駁道:“小生的字哪里呆笨了?連丹陽都誇小生的字寫得好。”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道:“他不誇軒之寫的字好,軒之怎麼會簽賣身契呢?”

    元曜又反駁道:“上官昭容看了小生寫的詩,也誇小生的字好看。”

    白姬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道:“那是因為軒之的詩寫得太差了,不入上官昭容的法眼,她念著軒之舍命救了天后,不好讓軒之太難堪,就只好誇字了。”

    元曜受了打擊,呆若木雞。

    “啊,已經很晚了,我先去睡了。”白姬飄去睡覺了。

    元曜被打擊得很傷心,對著月亮長吁短嘆。

    離奴見了,安慰元曜,道:“書呆子,不要難過了,爺就覺得你寫的字挺好看,像香魚干一樣好看。”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更傷心了,道:“離奴老弟,你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何苦也來消遣小生?”

    “不識字就不能品鑒書法的好壞了嗎?書呆子寫的字又丑又笨又難看!”黑貓生氣地吼了一句,跑了。

    “唉!”元曜傷心地嘆了一口氣,決心從明天開始刻苦練字。

    第二天,一大早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空氣中透著一股寒氣。

    吃過早飯之后,白姬從倉庫中翻出了桃核墨,她把桃核墨放在貨架上,道:“在陽光下放几天,去一去灰泥濁氣。”

    元曜定睛望去,那是一方巴掌大小的墨,如黑緞子一般黢黑,雕作半個桃核的形狀,上面還布滿了桃核的紋路。元曜湊近一聞,墨香中似乎還有一股桃子的清芬。

    元曜道:“這就是桃核墨?看著倒挺普通。”

    白姬笑而不語。

    元曜取了一把竹傘,打算去辦昨天沒有辦成的事情。他衣裳單薄,出門時一陣冷風卷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等一等,軒之。”元曜正要踏入雨中,白姬叫住了他。

    元曜站住,道:“怎麼了?”

    “你等等。”白姬說了一句,上樓去了。

    不一會儿,白姬拿來一件白色孔雀紋披風,她走到元曜身邊,為他披上,替他系緊。

    “今天天氣冷,軒之不要著涼了。”白姬笑道。

    披風十分暖和,驅散了秋雨的寒涼,元曜的心中涌起一陣暖意。

    “謝謝。”元曜很感動,但是看了看披風,不得不道:“可是,可是這件披風是女子穿的樣式和花紋呀。”

    白姬笑道:“能夠御寒就已經很好了,軒之不能太挑剔款式。”

    元曜只好披著白姬的披風出門了。他想,下雨天,大街上的路人不會太多,應該沒人會注意到他。

    元曜去蚨羽居取了披帛,又去買了點心和香魚干,提著一個大包袱回縹緲閣。他慶幸路上的行人不多,也沒有人注意他的披風。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正午光景了,他在屋檐下收了傘,走進去。

    櫃台邊,離奴捧著一本書,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看見元曜回來了,冷哼一聲,又把視線移回了書上。

    元曜有些驚訝,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離奴居然在看書?它又不識字,能夠看懂麼?

    元曜走到櫃台邊,把包袱放下,道:“離奴老弟,你的香魚干買回來了。”

    離奴道:“爺在看書。”

    元曜瞥了一眼離奴捧的書,是他常看的《論語》。不過,離奴拿倒了。

    元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點破離奴,只是“嗯”了一聲。

    離奴道:“從今天起,爺也是讀書人了。”

    元曜看了一眼離奴拿倒的書,想說什麼,但終是忍住了。

    元曜打開包袱,將魚干、點心、披帛依次取出。離奴看見香魚干,立刻拋下《論語》,湊了過來。

    元曜隱約聽見里間傳來白姬和誰的說話聲,好奇地問離奴:“咦?有客人?”

    離奴將一條魚干放進嘴里,含糊地道:“哦,看書看忘了。書呆子,你的王家表哥來看你了。主人在陪他說話,你趕快進去吧。”

    “欸?!!”元曜大驚,顧不上整理東西,急忙奔去里間。

    元曜匆匆走進里間,透過薄薄的金菊屏風,他看見了一名身穿綠煙色長衫的男子與白姬對坐說話。

    男子的身形清瘦而挺拔,仿如空山中的一株勁竹。從身影來看,應該是王維。

    元曜趕緊走過去,叫了一聲:“摩詰?”

    男子回過頭,他長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眼神明亮。他看見元曜,笑了:“軒之。”

    “摩詰,你怎麼走進縹緲閣了?”元曜微微吃驚,王維怎麼走進來了?一般人看不見縹緲閣,更走不進縹緲閣。通常,能夠走進縹緲閣的人,都會成為白姬的‘因果’。

    王維道:“今天下雨,閑來無事,想起了軒之,就找來了。沒想到,繁鬧的西市之中竟然藏著這麼一家靜雅的古玩齋。”

    白姬喝了一口茶,她望著王維,眼神深邃,笑而不語。

    元曜來到王維身邊,席地而坐。

    王維盯著元曜的披風,道:“軒之,你這披風……”

    元曜大窘,急忙解釋,“這是白姬借給小生暫穿的,不是小生的。”

    王維流下了眼淚,道:“軒之竟然連披風也沒有,只能穿女子的,太可憐了。軒之,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元曜急忙道:“不是這樣,小生的披風和冬衣放在一起,還沒有收拾出來,所以暫時先穿了白姬的。小生沒有受苦。”

    王維不相信,更傷心了。

    元曜苦惱。

    元曜沒有告訴王維自己賣身為奴的事情,一來因為淪為奴隸並不光彩;二來王維古道熱腸,以他的性格,知道元曜淪為奴隸,一定會傾盡資財籌錢替他還債。雖然是表兄弟,元曜也不想王維替他背上一筆巨大的債務。

    白姬笑道,“軒之,王公子剛才說,你打算辭去帳房的職務,離開縹緲閣?”

    王維道:“軒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讀書人,流落市井之中未免委屈,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王維只以為元曜寄人籬下,替人做帳房,不知道他賣身為奴了。白姬也沒有點破元曜小小的謊言。

    元曜偷眼望向白姬,她的眼神森寒如刀。

    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急忙道:“沒有的事。小生不想離開,也沒有受委屈,小生會繼續努力干活還債。”

    白姬滿意地笑了,道:“王公子,看來,軒之並不打算離開。我是菩薩心腸的人,向來待人寬厚,絕不會苛待軒之,請不必為他擔心。等他必須離開的時候,我自然會讓他走。”

    菩薩心腸?待人寬厚?這條總是克扣工錢的小氣龍妖怎麼好意思說?!元曜在心中嘀咕,但是嘴里卻道:“摩詰不必為小生擔心,小生在此過得很好。”

    王維見元曜不想離開,也就打消了帶他走的念頭,只言如今既然都客居長安,以后一定要常常往來。

    元曜笑著答應了。

    雨越下越大,王維不方便離開,就留在縹緲閣和元曜喝茶說話。白姬趁機向王維推薦各種寶物,王維對金玉珍寶不感興趣,拉了元曜要去后院屋檐下聽雨寫詩。

    白姬笑道:“既然要寫詩,就用這一方桃核墨吧。”

    白姬走到貨架邊,取下桃核墨,遞給王維,道:“這一方桃核墨有仙靈之氣,可以助詩興。”

    王維將桃核墨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道:“仙靈之氣未必有,但是清香是有的。”

    在王維接過桃核墨時,元曜好像聽見桃核墨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他心中一驚,再側耳細聽,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大概是幻覺吧。元曜心道。

    “是一方好墨,多謝了。”王維對白姬道。

    “不客氣。”白姬笑了,眼神幽森。

    王維和元曜來到后院,坐在屋檐下聽雨,地上散放著筆、墨、紙、硯。

    離奴端來了茶和點心,兩盞陽羨茶中冒著氤氳的水煙,旁邊放著一碟玉露團,一碟貴妃紅。

    王維和元曜一邊聽雨,一邊喝茶。

    王維用瓷杯取了几滴雨水,傾入硯台中,研開了桃核墨。墨色黑如鴉羽,隱隱透出一股奇異的清芬。

    元曜翕動鼻翼,嗅著墨香。雖然已是秋天,他卻仿佛看到了桃花在虛空中緩緩綻放。

    元曜以為這只是他的幻覺,但王維似乎也看見了,道:“啊,好像周圍有桃花盛放。”

    元曜笑道:“說不定,我們現在正置身在開滿桃花的桃源鄉。”

    王維撫掌,道:“昔日五柳先生寫《桃花源記》,我心中甚是向往。五柳先生高潔物外,恬淡隨性,人生如果能夠得到如他一般的知己,也不枉活一世了。軒之,就以‘桃源鄉’為題,我們來寫詩。”

    元曜道:“好。”

    王維沉吟片刻,提筆擬了一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白紙浸著桃核墨,字跡熠熠發光。

    王維怔怔地望著自己寫的字,陷入了冥想。

    元曜望著從屋檐下滴落的雨,想起了陶淵明筆下的桃源鄉,心中甚是向往,但想起白姬說桃源鄉並不存在,心中又有些悲傷。

    元曜思索片刻,提筆寫道:“空谷無人花自芳,水清云淡碧天長。不聞武陵山外事,亂世風煙自采桑。”

    元曜寫完,放下筆,向王維望去。王維還在苦思冥想,他的神色有些異樣,仿佛陷入了某種魘症中。

    “桃源鄉……軒之,我要去尋找桃源鄉……”

    “欸?!”元曜吃驚。

    王維放下筆,興奮地道:“我要去尋找桃源鄉。從剛才起,這個念頭就縈繞在我的腦中了。”

    元曜道:“世人都有追尋桃源之心,可是能去哪儿尋找呢?”

    王維抬眸望向秋雨,又陷入了沉思。

    元曜拿過王維寫詩的紙,低聲念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王維道:“還沒寫完。現在沒有靈感,無以為繼,待我回去之后把它寫完。”

    “雖然沒有寫完,但這一句很美,小生仿佛看見了桃源鄉。”元曜笑道。

    “桃源鄉啊……”王維又陷入了沉思。

    秋雨停時,王維告辭離開,他想帶走桃核墨,對白姬道:“這一方桃核墨我想買下,多少銀子?”

    元曜以為白姬會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沒想到白姬卻只是笑道:“王公子既然是軒之的表兄,我就不收銀子了。這方桃核墨送給你,它與你有緣,你且珍惜。”

    王維笑道:“如此,多謝了。我在郊外有一處別院,風景秀美,過些時日就是重陽了,白姬姑娘和軒之可以一起來我的庄院賞秋,飲菊花酒,吃重陽糕。”

    白姬笑著答應了。

    元曜送王維到巷口,兩人才分開。

    送走王維,元曜回到縹緲閣,他看見白姬倚在櫃台邊,手里拿著王維寫下的零落詩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有趣,很有趣。”

    元曜不解,問道:“什麼有趣?”

    白姬抬頭,才發現元曜已經回來了,她把寫著詩句的紙放下,笑道:“告訴軒之,就無趣了。”

    元曜不高興了,道:“你這是什麼話?”

    白姬笑而不語,她又從櫃台上拿起另一張紙,道:“這是軒之寫的詩吧?”

    “你覺得小生寫得如何?”元曜笑著問道,他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

    白姬低頭仔細地看了兩遍,才道:“字倒是寫得不錯。”

    只誇字寫得不錯,那就是說詩寫得很差了。

    元曜受到打擊,垂頭喪氣地去后院了。

    元曜離開之后,白姬又開口道:“詩也寫得不錯。‘亂世烽煙自采桑’這一句很有意境呢。”

    說完,白姬才抬起頭來,但是元曜已經不在了。

    白姬環顧四周,奇怪地道:“咦?軒之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55 PM

003 摩詰

    時光如梭,轉眼過了五天。時節近重陽,長安城中盡染金菊之色。

    這一天,秋高氣爽,陽光燦爛。元曜見天氣晴好,想去郊外看王維,就找白姬告假,道:“小生想去拜訪摩詰,請一天假,明天回來。”

    白姬道:“可以。軒之記得在山中摘一些茱萸回來,我要做辟邪的香囊。”

    茱萸,又名“辟邪翁”,每逢重陽節,佩戴茱萸辟邪是一種習俗。

    “非人也辟邪?”元曜吃驚。

    白姬以袖掩面,嘻嘻笑道:“入鄉隨俗。”

    離奴也道:“書呆子,記得摘一些菊花回來。”

    元曜道:“離奴老弟可是要做菊花糕?釀菊花酒?”

    離奴搖頭,道:“不,爺要做菊花魚。”

    菊花魚一定很難吃。元曜在心中道。

    元曜收拾了一下,就出發了。

    元曜出了城門,順路搭了一位貨賣木料的壯漢的馬車來到了藍田山麓,王維的別院就在山中。到了分岔路口,元曜道了謝,和壯漢分別了。

    碧云天,黃草地,丹楓如火,清溪潺潺。元曜沿著王維告訴他的方向走,但是山郊野陌,他也找不准路。他在田陌上詢問一個騎在水牛上的牧童,牧童恰好認識王維,好心地給元曜指了路。

    元曜來到王維的別院時,已經是未時過半。

    別院掩映在山水之中,並非豪華的朱門大院,而是約有七八間房舍的雅致草堂。草堂前面種著垂柳,后面種著修竹,竹籬下開滿了或金色,或紅色的菊花,窗台上爬滿了藤蘿薜荔。

    庭院中,一個白發老仆和一名書童正攤開書本晾曬。--今天陽光明媚,正好可以曬書,以防書本被蠹蟲蛀蝕。

    元曜認識這名老仆人,正是王家的老家仆,他跟著主人姓,名喚王貴。想來,大概是王老夫人不放心儿子獨自漂泊長安,派了王貴跟著服侍。那名綠衣書童元曜不認識,猜想大概是王維在長安新買的仆人。

    元曜隔著竹籬喚了一聲:“貴伯。”

    王貴回頭,看見元曜,臉上綻開了笑意,道:“元少郎君?!”

    王貴放下書本,走過來,高興地道:“前几天郎君回來,說在城里偶遇了元家少郎君,老朽還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

    元曜笑道:“能夠偶遇摩詰,小生也沒有想到。”

    王貴打量了元曜几眼,感慨道:“几年未見元少郎君,倒是長得高壯了一些,越發像當年的元姑爺了。”

    元曜聽見王貴說起過世的父親,心中有些悵然。

    王貴笑道:“元少郎君遠道而來,快進來坐。”

    “嗯。”元曜笑了笑,繞過竹籬,走進了院子里。

    王貴把元曜迎進院子里,又問候了几句寒暖近況,元曜一一做了回答。

    一陣風吹過,籬笆下的菊花蕩漾起一層層金色的波浪。

    元曜問道:“貴伯,摩詰在家嗎?”

    王貴嘆了一口氣,老臉上掛了愁容,道:“郎君在午睡。朱墨,去叫郎君起來,說元少郎君前來拜訪。”

    那名正在曬書的綠衣書童答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就要去叫王維。

    元曜道:“且慢。小生也沒有急事,不用特意去吵醒摩詰,小生就在院子里曬曬太陽,且等他睡醒了再說吧。”

    王貴道:“也好。反正,元少郎君也不是外人。朱墨,去給元少郎君沏茶來。”

    “是。”朱墨應了一聲,去沏茶了。

    元曜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下,喝著朱墨沏來的陽羨茶,曬著秋天的暖陽,覺得十分舒服。王貴和朱墨繼續曬書,王貴偶爾抬頭和元曜說一兩句閑話。

    喝到半盞茶時,元曜晃眼間看見一名男子站在籬笆旁的菊花叢邊。他抬眸望去,那男子約莫三十余歲,頭戴青黑色襆頭,身穿皂色廣袖長袍。他眉目端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這人是誰?他什麼時候來到院子里了?難道是庄客或者鄰人?元曜心中疑惑,但見男子朝他笑,也就回了一個笑容。

    因為閑坐無聊,元曜想去和男子搭話,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可是,就在他一低頭錯眼間,站在菊花邊的男子不見了。

    欸?!元曜怔怔地望著空蕩蕩的籬笆,菊花在風中搖曳。

    “元少郎君,你怎麼了?”王貴發現元曜的異狀,問道。

    元曜回過神來,道:“沒事。可能小生眼花了,剛才好像看見籬笆那邊站著一個穿皂衣的男子。”

    王貴的臉色倏地變了,道:“元少郎君,你也看見了?!”

    朱墨的臉色也變了,道:“啊!鬼,鬼又出現了!”

    看見王貴、朱墨的反應,元曜奇道:“欸?什麼?”

    王貴放下手中的書,走到元曜跟前,他望了一眼菊花叢,欲言又止。最后,他還是開口了,道:“元少郎君看見的……恐怕是鬼……”

    “鬼?!”元曜嚇了一跳。

    王貴苦著臉道:“這鬼是這几天才出現的,好像還是一個讀書人。他一般深夜出現,一出現就和郎君在書房里談書論道,天亮才離去。白天偶爾能在柳樹下,菊花邊看見他,但一眨眼又不見了。”

    朱墨也苦著臉道:“這鬼自稱姓陶,我聽公子叫他五柳先生。公子很喜歡他,把他視作知己。雖說這鬼看上去沒有惡意,談吐也十分得体,但終歸讓人覺得害怕。”

    王貴也道:“人鬼殊途,相交不是好事。一想起郎君和鬼來往,老朽就覺得愧對把郎君交給老朽照顧的老夫人。老朽勸郎君不要和鬼交往,郎君卻責怪老朽侮辱他的朋友,還要老朽不要干涉他。老朽只是一個仆人,也不能多說什麼。元少郎君,你去勸一勸郎君,讓他不要再和鬼來往了。”

    “姓陶……五柳先生……”元曜又一次張大了嘴,王維遇見陶淵明的鬼魂了?!剛才,站在菊花叢邊的男子是陶淵明?

    就在元曜吃驚,王貴嘆氣的時候,王維午睡醒來,穿著一身寬松的長袍走了出來。他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吟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元曜笑道:“几日不見,摩詰又得了兩句桃源詩。”

    王維這才看見元曜,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道:“軒之,你怎麼來了?朱墨,有客來了,你怎麼不叫醒我?”

    元曜笑道:“小生也沒有急事,所以沒讓朱墨去吵醒摩詰。”

    元曜來訪,讓王維十分高興,他拉了元曜去書房,道:“軒之來得正好,我有几首新詩正想找人指點。”

    元曜笑道:“指點不敢當,小生願拜讀一二。”

    王維帶元曜來到了他的書房。這是一間簡單雅致的房間,門朝院落,光線明亮。一方胡桃木桌案上放著筆、墨、紙、硯,墨正是桃核墨。書房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淡雅的山水畫,兩幅書法字帖,靠牆的書架上堆著一些竹簡和書冊。軒窗下放著一個蓮花形狀的青銅香爐,香爐中溢出一縷縷清雅的水沉香。

    王維和元曜席地而坐,王維翻出最近新寫的几首詩給元曜品評。

    元曜讀了,誇贊了几句。

    元曜問王維道:“摩詰,桃花源那首詩寫得怎麼樣了?”

    王維搖頭,道:“還未寫完。”

    元曜又問道:“聽說,摩詰最近在和一位鬼友交往?”

    王維笑了,興奮地道:“沒錯。軒之猜猜他是誰。”

    元曜道:“聽說,摩詰叫他五柳先生。他不會是寫桃花源的陶淵明吧?”

    王維神秘一笑:“軒之猜對了,這位鬼兄就是陶淵明。他晚上會來,我將他介紹給軒之認識。”

    “他真是五柳先生的鬼魂?”元曜吃驚。

    王維道:“千真万確。”

    “摩詰,你是怎麼遇見他的?”

    王維拿起桌案上的桃核墨,道:“陶先生棲身在這一方桃核墨中。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前天晚上,我坐在這里磨桃核墨,准備寫桃花源的詩。我腦中想著桃花源,口里念著五柳先生,他就出現了。陶先生高潔端方,學識淵博,是世間難尋的良師益友。我與他一見如故,彼此十分投緣。”

    元曜道:“能夠得到一位知音,即使是非人,也是幸事。”

    今天無法回城,元曜就留宿在王維的別院中。

    弦月升起,燈火如豆,山野的晚上有些寒冷,王維和元曜生了一爐火,坐在書房中溫酒閑談。

    元曜捧著一杯溫酒,心中有感,吟了一首詩:“夜聞更漏缺,風送蘆花雪。寒浸八尺琴,樽浮半輪月。”

    “這一首詩很應景,應當寫下來。”王維笑道,他在硯台中滴入清水,磨開了桃核墨。

    隨著一陣墨香彌散開來,元曜白天看見的皂衣男子--陶淵明在黑暗中漸漸浮現出身形。

    元曜有些驚訝,目不轉睛地盯著陶淵明。

    王維高興地道:“陶先生,您來了。”

    陶淵明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作了一揖,道:“又來叨擾了。”

    “哪里的話。”王維笑道,他向陶淵明介紹元曜,道:“這位是我的表弟,姓元,名曜,字軒之。”

    元曜趕緊起身,作了一揖,道:“陶先生。”

    陶淵明也作了一揖,笑道:“白天,我們已經見過了。”

    王維給陶淵明也斟了一杯酒,三人圍爐而坐,秉燭夜談。

    因為元曜在,陶淵明一開始有些拘謹,但是几句話下來,與元曜混熟了之后,就變得十分健談了。三人聯詩作對,切磋書中的學問,暢談各地的風土人情,氣氛十分融洽。

    從小受母親崔氏的影響,王維與佛家結下不解之緣,他心性淡泊,喜愛清淨,但因為身為家中長子,不得不出門求取功名,出入仕途。

    王維在長安與達官顯貴相交,游走在名利場中,雖然也有朋友,但是終歸難以脾性相投,心心相印。從小,王維就很喜歡陶淵明的詩,也很崇拜陶淵明,如今機緣巧合,他與陶淵明成了朋友。他們傾蓋如故,非常投緣。

    這一次邂逅,這一段友情為王維羈旅長安的寂寞生活涂上了一抹溫暖的色彩,也讓他孤獨的靈魂找到了某種寄托。

    陶淵明對王維也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情愫。他本來已經不屬于人世,只剩一縷殘念游蕩在虛空中,但是他卻被他吸引,與他結緣。他們有著相似的靈魂和思想,所以十分投機,成為知音。

    陶淵明和王維相視一笑,不用一句話,便能了解彼此的心情。

    元曜喝了一口溫酒,看了一眼紙上零亂的詩句,笑道:“摩詰還是沒有寫完桃源鄉的詩呀。”

    陶淵明哈哈大笑,道:“摩詰欠詩,應當罰酒。”

    王維苦惱地道:“我從未見過桃源鄉,所以無法動筆。陶先生,您能帶我去桃源鄉一游嗎?”

    笑容從陶淵明的臉上消失,他嘆了一口氣,沉默了。

    元曜和王維面面相覷,氣氛一下子陷入了沉悶。

    過了許久,陶淵明才開口了,道:“其實,我從未去過桃源鄉。”

    王維奇道:“那先生筆下的桃源鄉……”

    陶淵明悲傷一笑,道:“我死了之后才知道,那只是一場虛妄的夢。世界上根本沒有桃源鄉。”

    王維一愣,繼而道:“不,世間有桃源鄉,我將去尋找它。”

    燈火下,王維神色堅定,眼神明亮。

    陶淵明望著王維,笑了,“如果摩詰找到了,記得帶我去看你的桃源鄉。”

    “好。”王維答應。

    “一言為定。”陶淵明道。

    不知道為什麼,元曜在這一瞬間有些觸動,也許世間真有桃源鄉,因為王維相信有,而陶淵明相信王維。

    二更時分,硯台里的墨汁用完時,陶淵明消失了。

    王維和元曜同榻而眠,一夜無話。

    第二天,元曜在王維家待到中午,就准備回城了。

    王維道:“重陽時,軒之可以和白姬姑娘一起來此賞菊飲酒。”

    元曜答應了。

    王貴悄悄地問元曜道:“元少郎君可曾勸郎君不要與鬼來往?”

    元曜道:“貴伯不必擔心,陶先生沒有惡意,他乃是飽學之士,端方君子,摩詰和他來往,正好可以增長學識,修磨品性。”

    王貴欲哭無淚,道:“元少郎君,你也被鬼蠱惑了。”

    元曜找王貴討了一個竹籃,在王維的籬笆下采了一些菊花,又摸去他家的后山上采了一些野生的茱萸。吃過午飯之后,元曜提著竹籃告辭回去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敲下街鼓的時候了。

    元曜走進縹緲閣,大廳里,里間中都沒有人,但是后院傳來一陣吵鬧的喧嘩聲。

    元曜心中納悶,飛奔到后院,但見白姬坐在回廊下,托腮望著古井邊,耳朵里塞著一團青草。

    古井邊,水桶翻倒,一個蒸籠散落在地上。離奴雙手掐腰,唾沫橫飛地和六個人吵架。那六個人三男三女,均穿著墨青色的衣服,他們憤怒地圍著離奴,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因為聲音太嘈雜,元曜聽不清他們在吵什麼,心中很奇怪。

    “白姬,發生什麼事了?離奴老弟在和誰吵架?”

    白姬沒有反應。

    “白姬……”元曜又叫了一聲。

    白姬還是沒有反應。

    元曜伸手,在白姬的眼前晃動了一下。

    白姬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的同時,從耳朵里取出青草團,笑道:“原來是軒之回來了,嚇我一跳。”

    元曜道:“你把耳朵堵著干什麼?”

    白姬笑道:“那邊太吵了。”

    元曜放下竹籃,在白姬身邊坐下,問道:“發生什麼事了?離奴老弟在和誰吵架?”

    白姬道:“是這樣的。今天上午,韋公子給軒之送來了六只大螃蟹,軒之不在,我就替軒之收下了。離奴打算把螃蟹蒸了做晚飯的菜肴,但是螃蟹們不答應,從蒸籠里爬出來,和離奴吵了起來,它們已經吵了大半個時辰了。”

    元曜張大了嘴巴,吃驚地望著古井邊。他這才看清楚,六名墨青色衣裙的男女都沒有手,本該是手的地方,從衣袖中探出兩個大鉗子。

    螃蟹精們揮舞著大鉗子圍著離奴吵,離奴毫無懼色,掐腰回吵,雙方唾沫橫飛,沸反盈天。

    元曜道:“這不太像是離奴老弟的處事風格。”

    元曜認為,以離奴平時的蠻橫性子,它會直接把螃蟹拍暈了,放進蒸籠里,不會有耐心和螃蟹吵架。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離奴說,它現在是讀書之貓,不能用暴力解決問題,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元曜冷汗。

    白姬又用青草堵住了耳朵。

    元曜聽不下去了,走過去勸道:“離奴老弟,不要再吵了,几位螃蟹大仙也請安靜,都是一場誤會。”

    螃蟹們哭道:“沒有誤會,這只黑貓想把我們蒸熟了吃。”

    離奴道:“螃蟹難吃死了,爺才不稀罕吃,爺不過是想蒸給書呆子吃罷了。”

    元曜道:“多謝離奴老弟的好意。不過,還是算了吧,請不要再吵了。我們不吃螃蟹了。”

    螃蟹們道:“不吃的話,就把我們放到河里去。”

    元曜道:“可以。不過,今天天色已晚,不方便出行,等明天一早,小生就把几位大仙帶去河邊放生,絕無虛言。”

    螃蟹們面面相覷,相信了元曜,它們不再和離奴爭吵,化作六只青蟹爬進了水桶中。

    元曜松了一口氣。

    離奴撇嘴道:“書呆子沒有螃蟹吃了。其實,爺可以說服它們去蒸籠里的。”

    元曜道:“小生已經看見它們的人形了,還怎麼吃得下?人與非人都是眾生,還是把它們放生了吧。”

    離奴撇嘴道:“書呆子真傻。”

    秋夜風清,天懸星河,月光在寂靜的庭院中鋪下了一片銀白色。

    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廊檐下,地上點了兩盞秋燈。白姬在做針線活,她用元曜帶回來的茱萸縫制辟邪香囊。

    元曜在燈下挑彩線,剪流蘇。

    離奴一邊將菊花鋪在藤條編織的笸籮中曬月光,一邊問道:“主人,書呆子,這菊花看著挺好,離奴今年也來做一次菊花糕。”

    白姬道:“菊花糕還是請十三郎來做吧,它做的口味更正宗。”

    元曜道:“離奴老弟做的菊花糕,總有一股魚腥味。”

    離奴喵了一聲,道:“書呆子,不許挑三揀四!主人,不要叫那只狐狸來,請再給離奴一次機會,離奴也能做出口味正宗的菊花糕。”

    白姬笑道:“好吧,離奴加油。”

    黑貓充滿干勁地點頭,道:“嗯。”

    閑坐無事,元曜把在王維家中遇見陶淵明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聽了,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元曜問道:“陶先生的鬼魂為什麼會棲息在桃核墨中?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姬一邊做針線,一邊道:“因為,我之前對軒之說的,在晉代時從縹緲閣中買走蟠桃核的文人,就是陶淵明呀。他生前對桃源鄉有執念,但卻一生沒有實現願望,死后一絲殘念就留在了桃核墨上,沒有離去。王公子和陶淵明有緣,所以在几百年后的今天,和他邂逅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元曜問道。雖然,陶淵明沒有惡意,但是正如王貴所言,人鬼殊途,不宜結交,元曜有些擔心,他不希望王維受到傷害。

    白姬搖頭,道:“不知道。我只能等待‘因果’,無法預測‘因果’。”

    元曜臉上露出了擔心的神色。

    白姬見了,笑道:“時光不能倒流,‘因果’已經種下,並會順勢而生,無法遏止。軒之擔心也無益,不如放寬心懷,一切順其自然。軒之采的茱萸還有剩余,我多縫一個辟邪香囊送給王公子,保他平安。”

    “嗯,有勞白姬了。”元曜道。

    白姬打算縫五個辟邪香囊,一個月白色的她自己佩戴,一個孔雀紫的送給元曜,一個黑色的給離奴,一個天青色的給王維,還有一個粉紅色的繡山貓的香囊。

    元曜問道:“這個粉紅色的香囊是送給誰的?”

    白姬笑道:“玉鬼公主。之前,承蒙她替我找了許多東西,幫了大忙,都沒有向她說謝謝。如今重陽節,送一只香囊給她作為謝禮。”

    元曜道:“玉鬼公主呀,它很久沒有來縹緲閣了。”

    白姬笑道:“因為軒之一直沒有去向她解釋,她還誤會軒之討厭她,所以不來縹緲閣了。等我把香囊做好,軒之送去給玉鬼公主,順便向她解釋誤會。”

    元曜道:“好。”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58 PM

004 凌霄

    白姬做好茱萸香囊,已經是三天以后。長安城中,重陽節的氣氛更濃了。

    這一天早上,看天氣還不錯,白姬讓元曜去給王維、玉鬼公主送香囊。玉鬼公主借住的凌霄庵也在藍田山麓中,和王維的別院相隔不遠,元曜打算一起送去。

    吃早飯時,白姬有些心神不寧,道:“軒之,我這几天總是夢見有不好的東西在接近長安。”

    “什麼東西?”元曜奇道。

    白姬憂心忡忡,道:“不清楚。我隱隱感到是凶惡的,讓人戰栗的非人。”

    元曜不以為意地道:“長安城中已經有很多恐怖的,讓人心寒的妖鬼了,再來几個凶惡的,讓人戰栗的非人也沒什麼。”

    白姬不高興了,道:“原來,在軒之心中,我是恐怖的,讓人心寒的妖鬼。”

    說完,白姬拂袖而去。

    “欸,小生沒有說你呀。”元曜急忙解釋。

    坐在元曜對面喝魚粥的離奴聽了,不高興了,道:“不是說主人,那就是說離奴了。原來,在書呆子心中,爺是恐怖的,讓人心寒的妖鬼。”

    說完,離奴也生氣地跑了。

    “小生沒說你們呀,這真是……什麼跟什麼嘛!”元曜坐在空蕩蕩的桌案邊,獨自喝粥,苦悶無言。

    上午,元曜准備去藍田山麓,他提了一個竹籃,竹籃里裝著兩個香囊,兩份重陽糕,一份給王維,一份給玉鬼公主。

    白姬道:“軒之替我向王公子、玉鬼公主問好。”

    “好。”元曜答應了。

    白姬想了想,又道:“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元曜點頭,道:“嗯。”

    元曜出城,順路搭了一個農夫的驢車來到藍田山麓。他和農夫分開的地方離凌霄庵比較近,就打算先去給玉鬼公主送香囊。

    凌霄庵坐落在半山腰,規模不大,一共只有十几個尼姑在修行。凌霄庵中除了供奉彌勒佛、觀音大士,還供奉著西王母。據說,凌霄庵中的菩薩十分靈驗,因此香火很旺盛。

    元曜踏著石階上山時,不時與三三兩兩的善男信女擦肩而過,他們有的來上香拜佛,有的來踏秋游玩。

    之前,玉鬼公主因為一場誤會,以為元曜討厭它,于是在凌霄庵出家修行了。元曜本想找時間來向它解釋,但是一直因為別的事情耽誤著,沒能成行。

    元曜走進凌霄庵,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玉鬼公主。他看見一個胖尼姑在打掃佛塔下的落葉,就走過去作了一揖,道:“請問大師,貴庵中可有一位叫作‘玉鬼’的尼姑?它今年才出家修行。”

    胖尼姑一愣,疑惑且戒備地望著元曜。

    元曜自覺唐突,趕緊解釋道:“請不要誤會,小生並非歹人。這位玉鬼是小生的妹妹,因逢重陽節,小生來看看它。”

    胖尼姑這才搖頭道:“沒有這個人。本庵中的小輩尼姑都是‘清’字輩,沒有‘玉’字輩。”

    “欸?”元曜疑惑。玉鬼公主不在凌霄庵?還是,它剃度之后換了名字?

    元曜正要細問時,一個瘦尼姑跑了出來,懷中抱著一只花狸貓。

    瘦尼姑對胖尼姑道:“清惠,快把小玉藏起來!它又跑去師父的禪房里亂翻經書了,師父很生氣,要責打它呢。”

    元曜看見瘦尼姑抱著的花狸貓,張大了嘴,道:“玉……鬼公主?!”

    花狸貓看見元曜,突然一躍而起,從瘦尼姑的懷里跳下地,一溜煙跑出了凌霄庵。

    元曜急忙追去,道:“玉鬼公主!等等小生!”

    胖尼姑和瘦尼姑站在原地,面面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花狸貓跑出凌霄庵,來到樹林里,元曜追到了樹林里。花狸貓藏在一棵大榕樹后,露出一雙眼睛,遠遠地望著元曜,十分羞澀。

    “元……元公子?”

    元曜停在榕樹前,因為奔跑而上氣不接下氣,答道:“正是……小……小生……”

    花狸貓縮回了頭,過了一會儿,才又探出頭來,原本蓬亂的貓毛順滑了許多,大眼睛十分明亮,它羞怯地道:“元公子來凌霄庵做什麼?”

    元曜答道:“快到重陽節了,小生來看看玉鬼公主,順便給公主送茱萸香囊和重陽糕。之前的事情是一場誤會,小生從未討厭玉鬼公主,還得多謝公主從玉面狸的爪下救了小生一命。”

    花狸貓一下子愣住。

    元曜奇怪,道:“玉鬼公主,你怎麼了?”

    花狸貓突然一躍而起,化作一只猛虎大小的猞猁,身姿矯健,威風凜凜。

    猞猁仰天狂吼一聲,興奮地狂奔而去,一邊奔跑,一邊嚎道:“哈哈,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元公子沒有討厭玉鬼,還給玉鬼送來了茱萸香囊和重陽糕!哈哈哈哈--”

    猞猁一吼,回聲蕩漾,森林中鳥獸皆驚。

    元曜更是嚇得雙腿發抖,牙齒打戰。

    猞猁以狂奔來表達心中的高興和激動,它奔過之處,不時地驚起一群飛鳥,嚇跑几只野獸。

    元曜站在原地,遙遙望著遠處鳥獸飛逃,心中發苦,道:“玉鬼公主,香囊和重陽糕你還沒有拿呢……”

    他就知道,玉鬼公主是不會聽完他的話的。元曜嘆了一口氣,他等了一會儿,不見猞猁回來,就把重陽糕和香囊放在大榕樹旁,下山去王維家了。

    元曜來到王維的別院時,已經是下午了。

    山掩草居,黃花滿徑,王維坐在院子中飲酒寫詩,神色十分愉快。見元曜來訪,他十分高興,起身相迎,道:“軒之,我正想起你,你就來了。”

    元曜隨王維在石桌邊坐下,道:“小生也一直記掛著摩詰。過些日子就是重陽了,小生來給摩詰送一些重陽糕。”

    王維道:“軒之怎麼一個人?白姬姑娘沒有一起來嗎?”

    元曜道:“白姬最近賣出了一幅古畫,有些事情纏身,不方便離開縹緲閣。不過,她說重陽節時一定會抽空來郊外登高踏秋,到時候再來叨擾摩詰。對了,白姬做了一個茱萸香囊,讓小生送來給摩詰,說是辟邪保平安之物,請摩詰佩戴在身上。”

    王維接過茱萸香囊,笑道:“有勞白姬姑娘費心了。請軒之替我表達感謝之意。”

    元曜看見王維在寫詩,伸手拿過了他面前的紙,上面寫著一些零散的句子:“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

    元曜笑道:“還是桃源詩?”

    王維點頭,道:“最近常和陶先生促膝長談,心有所悟。”

    “陶先生還常來嗎?”

    “他每晚都會來。”王維道,他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他能永遠都在就好了。”

    “什麼意思?”

    王維有些悲傷,道:“我對先生十分傾慕,希望能夠永遠與他相交。我問他是否會一直都在,他說他不會一直存在,等桃核墨用完之后,他就會消失了。”

    元曜道:“桃核墨用完,陶先生就沒有棲靈之所了。”

    王維道:“對。所以,我現在很珍惜地使用桃核墨,一想到先生遲早會離去,我就覺得悲傷。無論如何,,我希望在他離去之前,能夠找到桃源鄉,讓他去看一看。”

    “摩詰的心意很好。可是,上哪里才能找到桃源鄉呢?”

    王維嘆了一口氣,沉默不語。

    天色已晚,元曜無法趕回縹緲閣,就留宿在別院中。

    淡月黃昏,涼風初起。

    書房中燃起了一點燈火,王維、元曜坐在木案邊,地上有一爐火,几壇菊花酒。王維在硯台中研開了桃核墨,陶淵明又出現了,他還是一身廣袖舒袍,清雅端方。

    元曜和陶淵明見過禮,三人圍坐在爐火邊閑談。

    王維珍惜地收起剩余的桃核墨,用錦帕細心地包好,放在一個木盒中。

    陶淵明見了,笑道:“摩詰不必過分珍愛,我已非人,遲早會與你分別。”

    王維道:“我希望分別的時日能夠遲一些。”

    陶淵明拍桌大笑:“生何歡,死何懼,來何匆,去何遽。早知道摩詰如此多愁善感,恐懼別離,我就不告訴你我會在桃核墨用完時離去了。”

    王維道:“先生豁達,我卻難以放下。我希望先生能夠伴我更久一些,待我找到桃源鄉給先生看。”

    陶淵明苦笑:“其實,我已經對桃源鄉不抱任何期待了。”

    元曜勸道:“陶先生不必太悲觀,或許蒼天憐眷,摩詰能夠找到桃源鄉。”

    王維笑道:“如果找到了,我們三個就一起去桃源鄉中喝酒。”

    陶淵明拍著一壇菊花酒,笑道:“此時就有好酒,暫且把此處當做桃源鄉,一醉方休。”

    “哈哈,好!”元曜、王維高興地應道。

    元曜、王維、陶淵明在燈下喝菊花酒,談笑風生,不覺到了半夜。因為酒喝得比較多,元曜有些內急,起身如廁。

    元曜走到院子中,夜風吹得他清醒了一些。

    上弦月如同一彎美人梳,懸掛在遠山之上,帶著妖異的青暈。

    元曜從茅房出來,覺得夜風有些冷,他裹緊了衣服,想趕快回爐火邊繼續喝酒。

    元曜不經意間側頭,猛然看見南山頂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站著一只巨大的野獸。

    野獸臨風而立,背后是一輪青色的上弦月。

    借著月光遠遠望去,那野獸約有猛虎大小,鬃毛迎風飛揚,尾巴約有一丈長。

    元曜心中咯噔一下,疑惑且害怕。難道這山中有虎豹?它會不會下山襲擊人?

    元曜揉了揉眼睛,再次向野獸望去。

    一輪青色的上弦月下,南山頂上凸出的岩石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是他眼花了,還是野獸跑了?元曜一頭霧水,他想了想,謹慎起見,走到籬笆邊,把大門上的門閂插緊了。--其實,如果野獸真要進別院,關緊了大門也沒什麼用,因為別院周圍的籬笆並不高,也不甚結實。

    元曜插緊門閂,轉身回房。冷不丁,籬笆的陰影中躥出一個黑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元曜嚇得一個激靈,就要放聲大叫,那人開口了,卻是王貴。

    “元少郎君,是老朽。”

    元曜松了一口氣,拍胸定魂,道:“貴伯,你不是早已經歇下了嗎?深更半夜不聲不響地躥出來,嚇死小生了。”

    王貴嘆了一口氣,愁眉苦臉,道:“一想到郎君和鬼在隔壁對飲,老朽就睡不著啊睡不著。”

    元曜道:“貴伯且放寬心,陶先生雖然是鬼魂,但不會害人。”

    王貴愁道:“他若是害人的厲鬼,倒也還好,請一個道士來收了便是。壞就壞在他是一個不害人的善鬼,但卻又害了郎君。”

    元曜奇道:“陶先生哪里害摩詰了?”

    王貴流下了兩行老淚,道:“自從郎君和鬼結交,就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白天神思恍惚,每天只念著、盼著夜晚到來,與鬼徹夜飲酒作詩,還把經濟文章拋下,去找什麼桃源鄉。郎君來長安是求取功名的,之前好不容易和几位達官顯貴結交,他們也頗為賞識郎君的才學,要引薦入仕途。如今,郎君只閑守在別院中與鬼廝混,不去城中結交應酬貴人們,還推病拒絕了貴人們約他一起結社聚會的邀請。老朽雖然不懂聖賢學問,但人情世故還是懂的,郎君這麼做會讓之前為出仕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東流。看著郎君如今的樣子,老朽就覺得愧見老夫人,更愧見九泉之下的老爺。”

    見王貴傷心,元曜勸道:“貴伯不必太煩憂,小生去勸一勸摩詰,讓他與陶先生相交的同時也不耽誤正事就是了。摩詰可能是因為與陶先生相處的日子不會太長,所以格外珍惜這一段友誼,全心投入,一時間無瑕顧及其他。”

    王貴愁道:“可是,郎君把貴人們都得罪了,只怕入仕無門了。”

    元曜道:“摩詰既有文采,又有治世之才,他的光芒難以掩蓋,絕不會缺少賞識他的伯樂。”

    王貴擦干眼淚,笑了,“聽了元少郎君一席話,老朽寬心多了。”

    元曜笑道:“貴伯本就不該自擾。時候不早了,且去歇息吧。”

    “好。老朽先去一趟茅房,就去睡了。”王貴道。

    元曜問道:“貴伯,這山中是不是有虎豹之類的野獸走動?”

    王貴搖頭,道:“之前沒有。不過,最近几天,老朽倒是看見了一只老虎的影子。但是,並沒有聽見附近的農人說有虎豹傷人的事情。”

    “小生剛才也看見了一只野獸站在山上。”

    王貴道:“沒關系的,它應該不敢下山來襲人。”

    “嗯。”元曜應道。

    元曜和王貴分開,王貴去如廁,元曜回書房。

    元曜、王維、陶淵明飲酒到二更天,三人都有一些醉了,胡亂倒在床榻上睡了。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猛獸吼聲,他一下子驚醒過來。

    書房中一片黑暗,陶淵明已經消失了,王維在元曜腳邊睡得正熟。

    “嗷嗚--”“吼喋喋--”遠山之中,野獸凄厲地咆哮,一聲恐怖似一聲,仿佛兩只野獸正在互相撕咬,對戰。

    元曜十分害怕,他爬到窗戶邊向外望去。

    一輪妖異的青月掛在天邊,遠山如墨筆暈染,一層濃,一層淡,風吹木葉,沙沙作響。

    元曜沒有瞧見什麼,但那嚇人的野獸吼叫聲卻還在此起彼伏。

    元曜十分害怕,摸到床邊,推叫王維:“摩詰,醒一醒--”

    王維喝醉了,睡得很死,沒有反應。

    元曜只好作罷。他想出門去隔壁叫醒王貴、朱墨,但是又不敢開門出去。山中的野獸嘶鳴大概持續了半個時辰,也就安靜了。

    元曜漸漸困了,在提心吊膽之中睡了過去。

    一夜無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09:59 PM

005 服常

    第二天,陽光明媚,山色如畫,田陌中一片寧靜的耕作風光。

    元曜起床,他問王維、王貴、朱墨昨夜可有聽見獸鳴聲,他們都說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于是,元曜懷疑昨晚聽見的野獸嘶鳴只是自己的幻覺。

    吃過早飯之后,元曜見王維神思恍惚地站在柳樹下,就走過去,問道:“摩詰在想什麼?”

    王維搖頭,道:“沒什麼。”

    “摩詰今天不去城中酬答麼?”

    王維搖頭,道:“不去。我想在家看看古書,也許書中記載了桃源鄉在哪里。”

    元曜道:“除了和陶先生相處,摩詰也該去城中酬答正事。”

    王維漫不經心地道:“等我找到了桃源鄉再說吧。”

    元曜又勸了兩句,看王維不想聽,也就不說話了。

    巳時過半,元曜告辭離開了。因為離奴打算做菊花糕、釀菊花酒,元曜又摘了一些菊花,放在竹籃里帶回去。

    元曜提著竹籃走在山野小路上,心中想著王維和陶淵明之間的因緣,不由得十分感慨。他打算去凌霄庵看玉鬼公主拿走重陽糕和茱萸香囊沒有,就繞入山林中,走小路過去。

    秋高氣爽,落葉紛飛,元曜踏著山路上的落葉,覺得周圍有些不對勁。山林里太安靜了,連鳥鳴聲、蟲鳴聲都沒有,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這也太安靜了吧?

    元曜疑惑,他瞥向左邊的草叢。

    風吹草低,現出一只紅點頦的屍体。

    元曜走過去,發現紅點頦的死狀十分凄慘,它的肚皮似乎被野獸撕爛了,髒腑四散。他趕緊念了一句佛號,為這只可憐的紅點頦超度。

    離紅點頦大約二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只猿猴屍体。鬼使神差的,元曜又走了過去,猿猴的屍体也很凄慘。

    元曜大駭,舉目四望,不遠處的一棵橡樹下躺著一只松鼠的屍体。元曜走過去,松鼠已經僵硬了,他又看到十几步遠的地方倒著一只巨大的猞猁。

    從猞猁的背影和毛色上,元曜認出了它,他驚呼道:“玉鬼公主--”

    顧不得害怕,元曜奔到猞猁身前。猞猁一動不動地僵臥在血泊中,一道傷口從胸口延伸到腹部。粉紅色的茱萸香囊破裂,茱萸灑了一地。

    元曜以為猞猁已死,頓時悲從中來,哭道:“玉鬼公主,重陽糕還沒吃,你怎麼就死了啊--”

    聽到元曜的悲鳴,猞猁睜開了無神的雙眼,虛弱地道:“元……元公子……”

    元曜擦干眼淚,高興地道:“玉鬼公主,你……你還活著……”

    猞猁虛弱地望著元曜,艱難地張開嘴,道:“太可怕了,快離開--”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可怕?”元曜好奇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死去這麼多動物?連戰神一般勇猛的玉鬼公主都倒在了血泊中?

    元曜依稀想起昨晚聽見的獸吼聲中,有几聲像是猞猁的吼叫。

    猞猁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非常凶惡,渾身戾氣……”

    元曜對奄奄一息的猞猁道:“先別說了。你傷得太重了,小生帶你去縹緲閣,白姬一定有辦法治好你。”

    猞猁聞言,臉頰上浮現出兩片酡紅。它倏然變小,化作一只花狸貓的模樣,用明亮的大眼睛望著元曜,羞澀地道:“元公子……可以抱玉鬼去縹緲閣嗎?”

    元曜見玉鬼傷口很深,不敢抱它走,怕弄裂了傷口。他把竹籃放在地上,將猞猁輕輕地放入鋪滿菊花的竹籃中。

    “小生還是提著公主回縹緲閣吧。”

    “嚶嚶!元公子嫌棄玉鬼,不肯抱玉鬼。”花狸貓哭道。它想跑掉,但是受了重傷,跑不了,就把頭埋進菊花里哭。

    這一次,元曜可以從容地解釋了:“小生是怕公主的傷裂開,危及生命。”

    花狸貓的哭聲漸漸地小了,頭埋在菊花中一動不動。

    元曜不知道玉鬼聽見解釋沒有,扒開菊花,低頭望去,但見它已經虛弱得閉上了眼睛,它傷口上流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金黃的菊花。

    元曜嚇了一跳,擔心玉鬼的傷勢,趕緊折回去,退出樹林,走回正路上,加快了腳步趕回縹緲閣。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下午了。雖然中途搭了一位藥材商人的運貨車到西市,他只走了一小段路,但還是累得滿身大汗。

    縹緲閣的大廳中沒有人,白姬和離奴都在后院。白姬躺在美人榻上曬太陽,離奴在水井邊擺弄壇壇罐罐,准備釀菊花酒。

    “白姬,不好了!快救救玉鬼公主!”元曜慌慌張張地奔到后院,對白姬道。

    白姬坐起身,向元曜望去,她的目光停留在竹籃中的玉鬼身上。

    元曜急忙走過去,把竹籃遞給白姬。

    白姬扒開菊花,看見了玉鬼重傷的模樣,驚駭道:“軒之,發生什麼事了?”

    元曜把昨天晚上看見奇怪的野獸,聽見野獸嚎叫,以及今天回縹緲閣的路上發現玉鬼公主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撫摸玉鬼的頸部,臉色微變,道:“當務之急,先救它要緊。”

    離奴在元曜說話時,已經湊了過來,它瞧了瞧玉鬼,道:“它都已經死了啊,主人怎麼救它?”

    元曜臉色煞白。

    白姬瞪了離奴一眼,離奴訕訕,不說話了。

    “軒之別急,有辦法的。”白姬道,她低頭想了想,道:“有了。軒之,我們去找服常樹。”

    元曜問道:“什麼服常樹?”

    白姬道:“一棵可以救玉鬼公主性命的神樹。”

    白姬走向桃樹邊,喚桃樹精的名字:“阿緋--”

    阿緋從樹葉中探出身,俯身至白姬身邊。

    白姬對阿緋說了一句什麼,阿緋縮回身去,不一會儿,他又探出身來,手里拿著三個桃子。白姬點點頭,接過了桃子,阿緋又縮回樹中去了。

    “主人,離奴也去嗎?”離奴問道。

    “離奴留下看店。”白姬將三個桃子遞給元曜,走向回廊,道:“我去准備一些東西,軒之先休息一下,我們馬上就出發。”

    “好。”元曜答應。他趕路太累,口也很渴,就去喝了一杯涼水,坐下稍作歇息。

    離奴在廚房打了一個小包袱,拿給元曜,道:“書呆子,這是給你的點心,拿著路上餓了吃。”

    元曜道:“離奴老弟,小生和白姬不是去郊游,而是去找服常樹救命。”

    離奴道:“服常樹在藍田山深處,要走好久。”

    元曜接過包袱,順便將三個桃子放入,道:“也好,且當晚飯,多謝離奴老弟。”

    離奴撓撓頭,既不走開,也不說話。

    元曜道:“離奴老弟還有什麼事嗎?”

    離奴撓頭,道:“有一件事,爺不知道怎麼開口對你說。”

    “離奴老弟直言無妨。”

    離奴望著天空,道:“爺一邊熬魚湯,一邊看書,不小心把你的《論語》掉進灶中,《論語》被火燒了。”

    元曜如遭雷擊,道:“那本《論語》中有家父的親筆批注,小生非常珍視,你……你……”

    離奴做了虧心事,撓頭不語。

    元曜氣得渾身發抖,但看見躺在竹籃中奄奄一息的玉鬼,勉强忍住了憤怒,道:“也罷,等小生回來,再和你理論。”

    離奴嗯哼了一聲,學讀書人一樣,對元曜作了一揖,以作賠禮。

    離奴的禮貌讓元曜嚇了一跳,它看了兩天《論語》,真的成了知書識禮的讀書之貓了?!

    這時,白姬走出來,對元曜道:“軒之,我們走。”

    白姬一襟長裙,兩袖清風,什麼都沒拿。

    元曜好奇:“白姬,你准備什麼東西去了?”

    白姬神秘一笑,道:“到時候,軒之就知道了。桃子拿了嗎?”

    元曜指了指包袱,道:“拿了。”

    白姬從大廳牆壁上的《百馬圖》上喚出兩匹健馬,和元曜一人一騎,騎馬出城。

    兩人一路向南疾馳,元曜的騎术不佳,他怕本已受重傷的玉鬼公主被顛簸至死,就把竹籃交給了白姬。白姬騎术高超,即使一手拿著竹籃,也馬蹄颯踏,平穩疾馳。玉鬼在竹籃里安靜地睡著,無知無覺。

    白姬、元曜進入了藍田山麓,白姬勒馬轉出大路,抄小路去往群山深處。

    夕陽近黃昏時,白姬、元曜駐馬在一處樹木蔥蘢的山谷前。

    白姬一躍下馬,道:“軒之,現在得步行了。”

    元曜翻身下馬,他又累又餓,但仍然堅持著,道:“好。”

    寧靜的山谷前,兩匹畫馬在草地上吃草,白姬和元曜帶著玉鬼走向山谷中。

    太陽已經下山,另一個世界緩緩醒來。

    山谷中清溪潺潺,樹木遮天,白姬帶元曜扒開蒼藤木葉,穿過一處處狹窄的山縫,每穿過一次山縫,元曜就覺得仿佛從一個世界踏入了另一個世界。空寂的山林中偶爾有不知名的鳥叫聲突然響起,十分嚇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當擠過第七個山縫時,元曜看見了一片空闊的草地。這是兩座山圍成的一處凹地,側頭可見天邊眉月,抬頭可見星斗如棋。

    一棵參天巨樹生長在草地中間,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大樹約有百米之高,樹干有十人合抱粗,枝葉非常繁茂,郁郁蔥蔥。仔細看去,每一片樹葉上都發出瑩瑩光芒,讓整棵樹看上去溫潤如玉,十分美麗。

    白姬、元曜走向大樹。

    “白姬,這是什麼樹?它長得這麼繁茂,一定活了不少年頭。”

    “這是服常樹。從上古時起,它就在這儿了。”

    服常樹旁邊約三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大坑,不知道是什麼。

    白姬把竹籃放在服常樹下,獨自走向樹后。

    元曜呆呆地站在服常樹下,他看見樹干上有一層青色的霜狀物,像是青苔,但散發著螢光。

    元曜好奇,伸手去觸碰青霜。

    突然,服常樹上倒吊下一只猴子,猴子長著三個頭,它的三張臉一起望向元曜,神色凶惡:“把爪子拿開!”

    元曜驚駭后退,道:“媽呀!猴子長了三個頭!還會說話!!”

    三頭猴生氣,扑上來掐元曜,道:“吾乃服常樹上的三頭人(1),不是猴子!”

    元曜掙扎道:“救命--”

    白姬從樹后出來,看見元曜被三頭人掐著脖子,急忙拉三頭人,笑道:“神人請息怒。”

    三頭猴一見白姬,倒是放開了元曜,三個頭一起露出憤怒的表情,扑向白姬,“你這條騙子龍,兩百年前騙走了吾的琅玕樹,還敢跑來服常樹下?!”

    白姬笑著躲閃,道:“神人不要發怒,有話好說。”

    三頭人憤怒地道:“沒什麼好說的,還吾琅玕樹!”

    白姬賠笑道:“神人息怒,我這次特意來還您琅玕樹。”

    三頭人聞言,停止了追打白姬。

    白姬來到服常樹旁邊的大坑邊,從衣袖中拿出一個小木盒,她打開小木盒,里面是一株三寸長、兩寸寬的珊瑚樹。

    白姬把珊瑚樹取出來,插在大坑旁的泥土中,然后退開。

    小小的珊瑚樹迅速地長大,從手指高到一人高,再從一人高到十米高,珊瑚枝伸展散開,如一把撐開的巨傘,珊瑚枝上面綴滿了珠玉,寶光璀璨,熠熠生輝。

    白姬對三頭人笑道:“瞧,這不是您的琅玕樹嗎?”

    三頭人看著琅玕樹,六只眼里一起發出光芒,他歡呼著奔向琅玕樹,圍著琅玕樹拍手跳舞:“樹中琅玕,鳥中鳳凰;日出之耀,月出之光。樹歸來兮,樹歸來兮--”

    元曜望著華美耀眼的琅玕樹,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趁著三頭人沉醉在琅玕樹歸來的喜悅中,白姬悄悄地退到服常樹下,她提著裝著玉鬼的竹籃繞到樹后。服常樹的根部有一個樹洞,大約一尺見方,洞中瑩瑩有光。

    白姬將玉鬼輕輕地抱起,放進樹洞中。樹靈彙聚成光芒,流水般溫柔地包圍了受傷的猞猁。

    玉鬼倏然睜開了眼睛,看見笑盈盈的白姬,它棕色的瞳中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

    白姬摸了摸玉鬼的頭,笑道:“好好睡一覺,醒了就沒事了。”

    玉鬼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白姬從樹后走出來,三頭人還在琅玕樹下歡呼跳舞,元曜還在張大嘴巴看著琅玕樹。

    白姬走向元曜,笑道:“軒之,我餓了,吃晚飯吧。”

    元曜這才回過神來,他苦著臉道:“吃什麼晚飯,先救玉鬼公主吧。咦,玉鬼公主呢?!”

    白姬在元曜耳邊道:“玉鬼公主在服常樹中,服常樹是上古神樹,樹靈之氣可以為它療傷續命,使它恢復生命力。”

    “玉鬼公主在樹中?”元曜大聲道。

    白姬將食指放在唇上,道:“噓,小聲點,不要讓三頭人聽見。三頭人不許任何人碰服常樹,如果發現玉鬼公主,會把它扔走。”

    元曜急忙噤聲。

    三頭人還在琅玕樹邊瘋魔狀跳舞,沒有察覺這邊的情況。

    “軒之,吃晚飯吧。”白姬拉元曜在草地上坐下。

    “好。”元曜也餓了。

    元曜解下包袱,放在草地上,打開。包袱里裝著三個桃子和離奴准備的點心。離奴准備了三樣點心,一樣是香魚干,一樣是炸魚塊,一樣是鼠肉條,還有四個中間夾了一條小魚的白饅頭。

    元曜的臉瞬間黑了,道:“這些都是離奴老弟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白姬拿了一個饅頭,咬了一口,道:“軒之不要太挑剔,離奴肯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給軒之,證明它很喜歡你呀。”

    元曜望著鼠肉干,胃中一陣翻涌。他吃不下這些東西,伸手要去拿桃子吃,白姬先他一步拿走了桃子,道:“這桃子不給軒之吃。”

    元曜覺得白姬很小氣,賭氣道:“不給小生吃算了。”

    白姬詭笑,眼神幽森。

    元曜肚子很餓,只好將就著啃白饅頭,吃炸魚塊。

    三頭人在琅玕樹下鬧騰累了,准備回服常樹休息。

    白姬見了,大聲招呼道:“神人過來一起吃點心吧。”

    三頭人中間的那顆頭冷哼一聲,不理會白姬,但看見白姬、元曜吃得歡快,左右兩邊的頭流下了口水,背叛了中間的頭,它們控制著身体走向了白姬、元曜,中間的頭只好妥協。

    三頭人來到元曜身邊坐下,元曜遞給他一個饅頭。三頭人搖頭,表示不要,他們的眼睛盯著白姬手邊的三個大桃子。

    白姬把桃子遞給三頭人,道:“神人請用。”

    三頭人的三顆頭一起搖動,如三面撥浪鼓。

    左邊的頭道:“不能吃這條騙子龍給的東西。”

    右邊的頭道:“她一定又想騙走我們的東西。”

    中間的頭道:“堅決不吃。”

    白姬放下桃子,道:“那,軒之給吧。”

    元曜覺得三頭人有趣,就拿了桃子遞給他,笑道:“給。放心吃吧。這桃子清甜可口,很好吃。”

    三頭人望著元曜,左邊的頭道:“這書生眼神真誠,沒有欺騙。”

    中間的頭道:“這書生聲音坦蕩,沒有欺騙。”

    右邊的頭道:“這書生氣息純淨,沒有欺騙。”

    說完,三人接過桃子,一顆頭吃一個桃子,飛快地吃完了。三頭人剛吃下桃子,就腦袋發暈,眼珠亂轉。

    白姬笑眯眯地望著三頭人,道:“倒。”

    三頭人“扑通”一聲,四腳朝天地倒在草地上。

    元曜嚇了一跳,道:“三頭兄,你怎麼了?”

    白姬笑道:“他們吃了桃子,暈倒了。”

    元曜撓頭,道:“吃了桃子,怎麼會暈倒?”

    白姬道:“我讓阿緋在桃子里做了一點儿手腳,他吃了桃子,要睡几個時辰。”

    元曜明白了,道:“你心懷鬼胎,怪不得三頭兄會提防你。”

    “可是,是軒之把桃子給他的呀。”

    元曜覺得愧對三頭人,自責的同時,埋怨白姬道:“你害小生陷入不義之地。”

    白姬道:“軒之不必自責,如果三頭人不睡著,玉鬼公主就不能得救。”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如果三頭人不睡著,一定會趕走在服常樹中療傷的玉鬼公主。白姬的做法雖然不磊落,但也並非沒有道理,不過欺騙三頭人總是不對的,明天等三頭人醒了,一定要向他賠禮道歉。

    白姬、元曜吃飽了之后,並排躺在草地上,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三頭人昏死在他們腳邊,三顆腦袋都在夢囈中磨牙,流口水。

    星空寂寥而遼闊,山谷幽靜而神秘,服常樹、琅玕樹瑰瑋而壯觀,元曜的心情十分復雜,他覺得造化與自然是如此神奇、如此偉大,人類是如此平凡、如此渺小。他轉頭望向白姬,白姬正怔怔地望著夜空,不知道在想什麼,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

    “白姬,你在想什麼?”元曜忍不住問道。她難道也在想宇宙的浩瀚,造化的神奇?還是在想他們能夠在茫茫人海中邂逅,並肩躺在這個神秘的山谷中,是一場怎樣美麗的奇跡?

    白姬轉頭望向元曜,道:“我在想是什麼妖獸傷了玉鬼公主。”

    “唔,等玉鬼公主醒了,就能知道了。”

    “軒之,做人要勇于探索問題的真相。”白姬金眸灼灼。

    元曜心中發苦,道:“你不會是想……”

    白姬倏然坐起身,化作一條巨大的白龍。

    “軒之,我們去探索真相。”

    元曜把頭埋進草叢里裝死,道:“小生不去。太危險了,誰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嚇死人的妖獸,連那麼勇猛的玉鬼公主都……放開小生,放開小生……”

    不顧元曜的掙扎,白龍用龍爪拎起小書生的腰帶,將他拋到了龍背上。白龍仰天長嘯一聲,驚云動月,乘風而起,飛出了山谷。

    元曜趴在龍背上,抱住了龍頸,淚流滿面。

    白龍飛向夜空,在云中游走,俯瞰藍田山麓。金色的龍目所過之處,只見黢黑如鴉羽的山林,平滑如墨玉的田地。

    “軒之,你昨晚看見妖獸是在哪里?”

    元曜耳邊風聲呼嘯,他不敢睜開眼睛,死死地抱住白龍的脖子,顫聲道:“在摩詰家南邊的山上。”

    “那,我們下去。”白龍在云中游走,尋找村庄。

    感覺白龍在往下飛,元曜才敢睜開眼睛。一陣疾風卷過,有細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十分難受,不得不騰出右手揉眼。

    恰在這時,白龍飛至村庄上空,一個俯衝而下。

    元曜單手沒抱穩龍頸,一個倒栽蔥從白龍身上墜下。

    “啊,小生掉了--”

    “軒之!”白龍大驚,急忙加速去追小書生。

    白龍伸了兩次爪,都沒有撈住下墜的小書生。

    “啊啊啊--”小書生筆直地墜下,凄慘的嚎叫聲響徹夜空。

    注釋:(1)三頭人:《山海經·海內西經》:“服常樹,其上有三頭人,伺琅玕樹。”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10:14 PM

006 梼杌

    王維的庄院,書房里。

    燈火如蓮,王維和陶淵明都在。

    王維提筆伏案,在寫一些什麼,他不時停筆思索片刻,地上已經散落了不少紙張。

    陶淵明坐在窗邊撥弄古琴,星光傾瀉在他的頭發上,衣袖上,勾勒出他的輪廓,讓他顯得有些不真實。

    王維以手托腮,望著硯台邊的桃核墨。

    桃核墨已經只剩一半了,這意味著他和陶淵明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桃源詩還沒有寫完,桃源鄉也沒有找到,陶淵明為他寂寞的羈旅生涯帶來了一段溫暖而快樂的時光,他卻無法回報他,只能讓他帶著空白的記憶離去。

    王維轉頭望向陶淵明,心有千千結。

    陶淵明停止撥琴,望向王維,道:“怎麼了?”

    王維欲言又止。

    陶淵明似乎明白王維的心情,笑道:“摩詰又在庸人自擾了。”

    王維道:“我舍不得先生離去。即使要離去,我也希望先生帶著桃源鄉的記憶離去。”

    陶淵明笑而不語。

    他已經得到了一個知音,一段很美的回憶,這些足以和桃源鄉媲美。

    王維將地上散落的紙張拾起,吟誦上面凌亂的詩句:“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陶淵明打斷王維,道:“摩詰,重陽節那天,我們一起去登高望遠,如何?”

    王維笑著答應:“好啊。”

    陶淵明高興地笑了,他感慨道:“我覺得我寄魂于桃核墨,在人間徘徊兩百多年,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和摩詰一起去登高望遠。”

    “哈哈。”王維也笑了。不過,他的心中卻有些悲傷。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王貴和朱墨的聲音。王貴在破口大罵,又好像在扔什麼東西,“砰咚--”一聲。朱墨也在大聲地叫喚,好像在驅趕什麼。

    王維起身,出門去看發生了什麼事,陶淵明也跟了去。

    王維來到院子里,借著月光望去,見王貴和朱墨都穿著單衣,赤著腳站在地上。

    王貴左手掐腰,右手揮舞著一把掃帚,對著籬笆外的黑暗破口大罵。

    朱墨站在王貴旁邊,手里拿著一根木棍,雙腿發抖,牙齒打顫。

    籬笆被什麼撞倒了一塊,那里有一把鋤頭,不知道是王貴還是朱墨扔過去的。

    王維見此情景,問道:“可是有小偷?”

    王貴回頭,道:“不是小偷,是老虎。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只山虎,最近總在庄院附近游蕩,老朽就知道它要作怪,時刻警惕著。果不其然,今晚來了。”

    “老……老虎?”王維的臉色變了。

    王貴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膛,道:“郎君不必擔心,老虎已經被老朽一掃帚打跑了。不是老朽自誇,老朽年輕的時候也習過武藝,使力能扛鼎,運氣能飛檐,一只老虎不在話下。”

    王維冷汗,轉頭問朱墨:“貴伯今天又喝酒了吧?”

    朱墨臉色發白地點頭,小聲地道:“他說心中煩憂,晚飯后喝了大半壇燒酒。不過,他剛才真的一掃帚把那只像老虎的妖怪打跑了。”

    王維吃驚道:“像老虎的妖怪?!”

    朱墨點頭,牙齒打顫,道:“它的毛比老虎長,牙齒像刀鋒,長著一張可怕的臉,不知道是什麼妖怪……”

    王貴老眼昏花,認定了是老虎,“明明就是一只老虎,哪里來的什麼妖怪?”

    朱墨肯定地道:“不是老虎,是妖怪。”

    王貴揮舞掃帚,豪氣干云地道:“不管是妖怪,還是老虎,它要是敢再來,老朽就再給它一掃帚。”

    王維嘆了一口氣,不理會喝醉了的王貴,愁道:“如果它再來,可怎麼辦?去找村人幫忙,半路上又恐怕遇襲,這可怎麼辦是好?”

    朱墨也想不出辦法,愁眉不語。

    一直站在王維身邊的陶淵明道:“無論是老虎,還是妖怪,都應該怕火。可以去把廚房里的柴火搬來,在院子里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火邊等天亮。”

    王維聽了,眼前一亮,立刻吩咐朱墨去辦。

    朱墨應聲而去。

    王貴雖然不情願,但也只好放下掃帚,去搬柴火。

    掃帚上沾了一些黑色的香灰,在黑暗中散發著紫色的磷光。

    南山之上,峭壁之巔,一只青色的妖獸靜靜地站著,長長的鬃毛隨風飛舞。它的体型像老虎,長著猙獰的臉孔,眼眸是青色,眼神陰邪而暴戾。

    妖獸遠遠地望著山腳下的某一處庄院,那里生著一堆篝火,隱隱可見三個人圍火而坐。它很想靠近,但青目中映出一道暗紫色的磷光,讓它瑟縮著后退了一步。

    妖獸煩躁地用爪刨地,仰天發出“吼喋喋--”的聲音。它開始發狂,身形逐漸變大,嘴巴橫向裂開,將巨頭一分為二,獠牙交錯,猶如刀鋒。

    妖獸的咆哮聲響徹群山,原本充滿細微聲音的山林和田野瞬間變得死寂一片。

    然而,這時,天上卻響起了“啊啊啊--”的慘叫聲。

    妖獸還沒來得及抬頭,一團黑影從天而降,正好掉在它的背上,然后滾落開去,摔下懸崖,掉在了三米以下的一塊凸出的巨石上。

    妖獸受到巨大的衝擊,在地上翻滾了一圈。

    那人因為先掉在妖獸柔軟的身体上,再摔到地上,沒有摔死。他坐在懸崖下面的巨石上叫喚:“哎喲喲,摔死小生了--”

    一條白龍從天而降,它停在半空中,注視著絕壁之上的青色妖獸,金色的眼眸灼灼如火。

    白龍看見妖獸,倒吸了一口涼氣,對下面巨石上的小書生道:“軒之,原來是梼杌(1)!”

    元曜沒有看見梼杌,也沒有聽清白龍的話,他揉著肩膀,生氣地道:“不要再提桃了,小生現在一聽見‘桃’字,就想生氣……”

    梼杌原本裂開獠牙,准備跳下去一口吞了元曜。但是,白龍出現之后,它停住了腳步,用妖異的青眸與白龍對視,眼中流露出殘暴的殺意。

    “嘶!”白龍倒吸了一口涼氣,它轉身想逃走,但是看見坐在岩石上的小書生,又停住了。

    “吼喋喋--”梼杌一聲怒吼,騰空扑向白龍,張開獠牙森森的血盆大口,向龍頸咬去。

    元曜這才看見梼杌,他大驚,道:“白姬,小心怪獸--”

    白龍仰頭甩尾,避過了梼杌的襲擊,它口中發出一聲震天裂云的巨吼。

    梼杌受驚,后退了三步。

    白龍看准時機,一個俯衝飛到元曜身邊,伸爪抓住了他的腰,帶著他一起飛身遁走了。

    梼杌乘云而起,緊追不舍。

    白龍在前面逃,梼杌在后面追。

    白龍一邊飛,一邊苦惱地道:“梼杌……怎麼會是梼杌……這下可糟糕了……”

    元曜因為白龍飛得太快而頭暈,道:“小生快……不行了……白姬,不要再你追我趕了,停下和梼杌講一講道理,我們和它無怨無仇,它不一定會……”

    白龍打斷元曜,道:“如果能夠講道理,它就不叫梼杌了。梼杌是上古四凶之一,無論人與非人,見者必死。它殺戮並非因為仇怨或者獵食,僅僅只是出于樂趣。”

    白姬話未說完,梼杌張開血盆大口,噴出青色的妖火。

    妖火如同一道巨鞭,卷向白龍。

    白龍大驚,蜷曲身体,雙爪捧住小書生,將他護在懷中。

    妖火灼燒在白龍身上,龍鱗瞬間化成了焦黑色,一塊一塊地脫落,筋肉盡現。

    “嗷吼--”白龍吃痛,發出一聲暴怒的巨吼。

    隔著白龍的翼護,元曜都能感覺到一陣獄火般的灼浪,他覺得如果不是白龍替他擋住妖火,他一定已經被燒成灰燼了。

    夜風中,元曜嗅到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心中一緊,白龍不會被梼杌噴出的妖火烤熟了吧?

    “白姬,你還……好吧?”

    白龍有氣無力地道:“還差一點,就被烤熟了。”

    “如果不是小生,你可以躲開的。”元曜流淚,心中十分痛苦,恨自己無能為力。

    白龍安慰元曜道:“軒之不必自責,躲得開妖火,也躲不開攻擊。”

    梼杌在白龍避火之時,已經逼至白龍身后。

    白龍無法,只好轉身迎戰。

    青月之下,夜云之中,一只梼杌,一條天龍對峙著,一個青睛如輪,鬃毛飛揚,一個金眸如火,須鬣戟張。

    廝殺,一觸即發。

    元曜看見這架勢,鼓足了勇氣,道:“白姬,你把小生丟向梼杌吧。它吃小生可能要費一點儿時間,你趁機逃走。記得每年的今日給小生燒几疊紙錢,算是月錢了。”

    梼杌一躍而起,張口咬向白龍,鬃毛飛揚如戟。

    白龍道:“好,我一定給軒之多燒一些紙錢。”

    白龍用力將元曜拋向云層之上,小書生騰空而起,嚇得几乎暈厥,嚎道:“你怎麼往上丟啊?!小生怕高啊啊啊--”

    白龍騰出雙爪,與扑來的梼杌撕咬。

    “嗷吼--”

    “吼喋喋--”

    白龍與梼杌的咆哮聲在云天之上炸開,其中還夾雜著小書生“啊啊啊--”的哀嚎聲。

    元曜騰空到與青月齊高的地方之后,開始下墜。

    元曜墜落到白龍與梼杌相互撕咬的高度時,臉上濺了冰冷的藍色液体。他心中一緊,那是龍血。

    元曜想看清白姬怎麼樣了,但是下墜的速度太快了,白龍和梼杌糾纏在一起的場景一閃即沒,消失不見。

    元曜飛快地下墜,耳邊風聲呼嘯,兩袖灌滿了風,很快就會落地。

    在接近死亡的瞬間,元曜心中因為擔憂而忘了恐懼。白姬不會有事吧?它為什麼要和梼杌戰斗?那麼可怕的梼杌,一定沒有勝算。它如果逃走,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元曜的身邊已經出現樹林了,他離地面只有十几米,下一瞬間就會摔成肉泥。

    元曜閉上了眼睛,腦中浮現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希望白姬平安無事。

    元曜閉著眼睛等了許久,好像沒有著地的跡象,反而有一股力量托著他緩緩上升。

    元曜睜開眼睛,一顆龍頭映入眼簾,金眸灼灼,犄角盤旋。--白龍在最后關頭飛來,用龍尾托住了小書生,沒讓他摔死。

    白龍松了一口氣,道:“還好,及時趕上了。”

    元曜驚喜,道:“小生居然還活著……”

    白龍金眸灼灼,道:“別想死,你還得干活還債。”

    元曜冷汗。

    “白姬,梼杌呢?”

    白龍將元曜拋向后背,飛向夜空,向山谷而去。

    “我用鎖云术困住了它,但困不了多久,我們趕快走。”

    元曜回頭望去。

    青月之下,一團白云形成了一座牢籠,困住了一只張狂而暴戾的梼杌。梼杌不斷地咆哮著,掙扎著,似乎就要破籠而出。

    元曜抱著龍頸,他發現白龍身上傷痕累累,脫落了許多鱗甲,血肉模糊。

    元曜心中悲傷,淚流滿面。

    “嘶!軒之能不哭嗎?”白龍雷聲道。

    “咦,你怎麼知道小生在哭?”元曜好奇。

    “你的眼淚滴在我的傷口上了。痛死了。”白龍生氣地道。

    “唔。”元曜趕緊擦干了眼淚。

    白龍回眸望了一眼元曜,陷入了沉默。

    元曜看著白龍身上的傷痕,心中有千言万語,但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飛到山谷上空時,沉默了許久的白龍和元曜突然不約而同地道:

    “對不起,軒之。”

    “對不起,白姬。”

    “欸?”兩人都吃了一驚。

    白龍奇道:“軒之為什麼道歉?”

    元曜道:“都是因為小生,你才會受這麼重的傷。”

    白龍沉默了一會儿,道:“其實,是我不該强行帶軒之去冒險。我總是忘了軒之是人類,不是非人。人類的生命十分脆弱,十分短暫,我不該强迫軒之,害軒之險些喪命。”

    元曜心中涌起一陣溫暖,他並不怪白姬帶他冒險。他很喜歡和她一起夜游,一起冒險,一起經歷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邂逅各種各樣的非人,体味不同的浮世因果。

    元曜道:“白姬不必自責,小生沒有怪你。和白姬一起冒險的日子,將會成為小生‘短暫’而‘脆弱’的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最珍貴的回憶。”

    白龍金眸溫柔,道:“軒之真是一個特別的人類。”

    白龍向下降落,已經能夠看見服常樹和琅玕樹了。

    元曜問道:“白姬,你剛才為什麼道歉?”

    白龍金眸灼灼,道:“我有道歉嗎?軒之聽錯了。”

    “你剛才說了‘對不起’呀。”

    “軒之聽錯了。”

    “呃,你明明說了‘對不起’……”

    “我說,一切都是軒之的錯!”

    元曜繼續爭辯,道:“你……”

    “錯的都是軒之!”白龍吼道。

    元曜還要爭辯,白龍已經降下了山谷,它一個擺尾,將小書生丟在服常樹邊的草叢中。

    山谷中十分靜謐,服常樹、琅玕樹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玉鬼公主沉睡在樹洞中,三頭人暈死在草地上。

    白龍化作人形,走向服常樹。經過一場激烈的戰斗,她發髻凌亂,衣衫襤褸,藍色的龍血從傷口上涌出,隨著她的腳步一路滴落。

    白姬走到服常樹下,伸手拔掉發簪,漆黑的長發傾瀉而下。她脫掉了破敗如絮的衣裙,赤身站在大樹前,渾身散發出瑩潤的光澤。她的頸上、手臂上,背脊上傷痕累累,筋肉盡現,皮膚上還有燒焦的痕跡。

    元曜急忙側頭,但他的眼睛卻被白姬身上的傷吸引,心中震驚,難過。

    元曜顫聲道:“白姬,你身上的傷……痛嗎?”

    “無妨,很快就不痛了。”白姬道。她伸手從服常樹的樹干上沾取青苔一樣的積霜,涂抹在傷口上。青霜浸入傷口,裂開的地方緩緩癒合,燒焦的地方又恢復了滑嫩的肌膚。

    元曜張大了嘴,道:“這青霜好神奇。”

    “這是服常樹的靈氣所聚。”白姬笑道。她將青霜涂滿身上的傷口,但是背后涂不到,就叫元曜幫忙,“軒之,過來幫我涂后背。”

    “唔。”元曜臉紅了,躊躇道:“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這副樣子,小生走過去,不大合適。”

    白姬撇嘴,道:“孟軻也說過,嫂溺援之以手,權也。”

    元曜撓頭,道:“可是,白姬你又不是小生的嫂子,也沒掉進水里啊。”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我今天終于知道軒之上輩子是怎麼死的了。”

    元曜疑惑道:“小生上輩子是怎麼死的?”

    “不懂變通,笨死的。”白姬道。

    “呃。”元曜語塞。

    白姬倏然化作一條手臂粗細的龍,金眸灼灼。

    “這樣,軒之總可以幫忙了吧?”

    元曜點頭,走到白龍身邊。

    白龍背上的黑色傷痕如同裂開的地面,涌出藍色的龍血。

    元曜心中十分悲傷,它一定很疼。他用手沾上青霜,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龍背上。青霜輕柔而清涼,浸透肌膚,如水流動。

    白龍舒服得伸了一個懶腰,眯起了眼睛,道:“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無論是龍身,還是女体,都是幻象,都是虛妄。軒之什麼時候悟了,也就能夠入佛門了。”

    元曜道:“小生才不想當和尚。”

    白龍伸爪,敲了敲元曜的頭,嘆了一口氣,道:“痴子不可教也。”

    元曜生氣地道:“請不要隨意敲小生的頭!”

    白龍飛走,繞過服常樹一圈,再出現在元曜面前時,又化作了一名白衣女子。

    元曜吃驚,他望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破衣,又望了一眼衣衫整齊的白姬,奇道:“欸,你從哪里找來的衣裳?小生沒見你帶替換的衣物啊!”

    白姬掩唇而笑,眨眼:“衣裳也是幻象之一,其實我什麼也沒穿呀!”

    元曜大窘,急忙側頭。

    白姬伸手將元曜的頭扭回來,笑道:“開玩笑而已,軒之不必當真。對天龍來說,龍鱗就是衣裳。”

    元曜瞪著白姬,吼道:“請不要隨意拿小生開玩笑!”

    白姬堵住了耳朵,笑道:“玩笑也是幻象喲。”

    夜已經深了,白姬、元曜並排躺在服常樹下休息,玉鬼公主在樹洞中陷入了沉睡,三頭人在草地上昏迷不醒。

    雖然已是深秋時節,但是山谷中卻十分溫暖,睡在草地上也不寒冷。白姬說梼杌無法進入這個山谷,元曜也放心了一些,但還是睡不著。

    元曜睜著眼睛望著服常樹碧瑩瑩的枝葉,腦海中盤旋著梼杌可怕的模樣,心中憂郁。

    也許是太累了,白姬一躺下就睡著了,她一睡著就化成了一條小龍。小龍翕動鼻翼,發出輕微的鼾聲。

    元曜望著小白龍,在心中默數白龍翕動鼻翼的次數,也漸漸陷入了夢鄉。

    注釋:(1)梼杌:遠古傳說中的一種猛獸,“四大凶獸”之一,是鯀死后的怨氣所化。“四大凶獸”為饕餮,渾沌,窮奇和梼杌。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10:14 PM

007 王母

    鳥語花香,陽光明媚。

    元曜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頓時嚇了一跳。白姬的睡臉近在咫尺,長睫如扇,吐氣如蘭。

    呃,它怎麼變成人形了?元曜紅了臉,一個翻身避開了白姬的臉。

    元曜翻身之后,又對上了另一張陌生女子的臉。女子大約十七八歲,穿著獸紋長裙,長發編成許多小辮子,光潔的額頭上有一方月牙形的寶石額飾。

    女子長著一張鵝蛋臉,高高的鼻梁,櫻桃般紅嫩的嘴唇,十分美麗可愛。她眨巴著明亮的眼睛望著元曜,嘴角掛著笑容。

    啊啊,這女子是誰?!為什麼躺在他旁邊?!元曜震驚,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

    女子沒有消失,還是與他並肩躺著,笑吟吟地望著他。

    元曜驚駭,心中害怕,鬼使神差的,他默默地又翻了一個身,把臉對向了白姬,不去看女子。

    白姬又變成了小白龍,小龍睡得正熟,嘴巴一張一合。

    元曜伸手,戳了戳白龍的頭,想叫醒它。

    白龍翻過身去,把頭埋進爪子里,繼續熟睡。

    元曜沒辦法,只好繼續躺著。

    一定是幻覺吧?!元曜躺了一會儿,又翻過身去,打算去確認一下。

    元曜翻過身,他身后的陌生女子不見了,一只花狸貓蜷縮在草地上,睜著大眼睛望著他。

    玉鬼公主?!元曜大驚,張大了嘴。

    這時,三個黑影突然出現在元曜上方。

    元曜斜眸一看,睡醒的三頭人正從他的頭頂探出身,憤怒地俯視著他。

    “啊啊--”元曜嚇了一跳,一躍而起。

    “砰!”元曜和三頭人頭碰頭,疼得他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花狸貓大怒,縱身而起,化作猞猁扑向三頭人,吼道:“不許撞元公子!!”

    猞猁惡狠狠地扑倒三頭人,要咬他的脖子。

    三頭人看見雙目通紅的猞猁,嚇得六眼翻白,暈死過去。

    元曜急忙爬起,拉住猞猁。

    “玉鬼公主請住手,是小生不小心撞上了神人,和神人無關。”

    白姬被聲音吵醒,睜開一只龍眼,看見猞猁和三頭人,才睜開了兩只眼。

    “神人醒了,玉鬼公主也醒了啊。”白龍化作人形,坐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

    猞猁看見白姬,收斂了狂態,走到白姬面前,禮貌地道:“救命之恩,玉鬼感激不盡。大恩不言謝,白姬它日如有用到玉鬼的地方,玉鬼一定赴湯蹈火,万死不辭。”

    白姬笑道:“玉鬼公主客氣了。其實,多虧了軒之,如果不是他發現你,我也無法救你。”

    猞猁用血紅的雙眸望著元曜,獠牙森寒,道:“玉鬼打算以身相許,報答元公子。”

    元曜聞言,心中一驚一寒,暈厥了過去。

    猞猁奇道:“咦,元公子怎麼暈了?”

    白姬以袖掩唇,笑道:“軒之他太高興了。”

    猞猁咆哮一聲,大聲道:“玉鬼也很高興。”

    白姬對猞猁道:“公主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是誰傷了你?”

    猞猁臉色大變,眼中露出一絲恐懼,道:“是梼杌……”

    那一晚,因為收了元曜的禮物,玉鬼打算去感謝他,它循著元曜的氣息,來到了王維的別院附近。

    山林中,飛禽走獸紛紛逃竄。原來,一只青色的梼杌在林中襲擊野獸。它殺死野獸並非為了果腹,而是為了發泄殺意,在殺戮中尋找快、感。

    稀里糊涂之中,玉鬼正好梼杌迎面遇上。梼杌散發的殺氣引發了猞猁的殺意,猞猁妖化,與梼杌打斗起來。

    回憶起當時的戰況,猞猁因為恐懼而渾身發抖,它顫聲道:“梼杌殺不死……我明明咬掉了它的頭,可是它的頭又飛上了身体……太可怕了……”

    玉鬼公主雖然驍勇,但也不能對抗殺不死的怪物。

    白姬道:“梼杌是鯀的魂魄所化,怨念極大,無法殺死。如今不是亂世,不知道凶獸為何會出現在人間……”

    猞猁道:“我重傷倒臥時,聽一只松鼠在臨死前說,梼杌徘徊在一戶人家附近已經几天了,它是為了蟠桃核而來。”

    白姬一愣,道:“蟠桃核?梼杌要蟠桃核做什麼?”

    猞猁還未答話,昏死過去的三頭人突然睜開六目,三張嘴一起道:“吾知道梼杌為什麼要蟠桃核。”

    白姬、玉鬼一起向三頭人望去,三頭人受驚,又閉目裝暈。

    白姬走到三頭人身邊,笑眯眯地道:“神人知道什麼?不妨直說。”

    三頭人閉著眼睛,搖頭:“不說。”

    白姬對玉鬼使了一個眼色,玉鬼會意,縱身扑向三頭人。

    三頭人急忙起身逃跑。他跑得太急,狠狠地踩了一下元曜的頭。

    小書生“哎喲”一聲,痛醒過來。

    “你又踩元公子?!!”猞猁大怒,縱身扑上。

    三頭人被猞猁扑倒,奮力掙扎。

    猞猁狂吼一聲,作勢要咬掉三頭人的頭。

    三頭人大駭,急忙道:“啊啊,吾說--吾有三頭六眼,太乙山中發生的事情,沒有吾不知道的。”

    “上古時期,梼杌因為去偷西王母的蟠桃,被西王母殺死,屍体葬在太乙山中。”

    “最近,人間有蟠桃的氣息,梼杌因此復活了,要來吃蟠桃核。”

    白姬明白了,道:“上古太乙山,就是這一片山嶺。王維手中的桃核墨,引來了梼杌的怨靈。”

    元曜醒過來,正好聽見三頭人的話語,他心中一驚,道:“摩詰不會出事吧?”

     猞猁見元曜醒了過來,心中羞澀,一躍而起,奔到了琅玕樹后面。一會儿之后,它再探出頭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只花狸貓。

    三頭人逃開了猞猁魔爪,游魚般靈活地逃走,想潛入服常樹上。

    白姬眼疾手快,隨手拾起一根藤蔓卷去,藤蔓蛇一般地纏住了三頭人的足踝,倏地一聲越過樹枝,將他倒吊在樹上。

    元曜望著不斷掙扎的三頭人,苦著臉道:“白姬,你又想干什麼?”

    白姬笑道:“我還有話想和神人說,不想讓他跑了。”

    三頭人眼珠亂轉,道:“龍妖,你想問什麼?”

    白姬眼神一凜,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殺死梼杌?”

    三頭人不回答,閉目裝死。

    白姬見狀,道:“不說?那就算了。琅玕樹我帶走了。”

    白姬走向琅玕樹,口中喃喃念咒,金碧輝煌的大樹漸漸變小。

    三頭人的六只眼睛一起睜開,三張嘴一起道:“住手!不要動琅玕樹!”

    白姬停止了念咒,望向三頭人,再一次問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殺死梼杌?”

    三頭人道:“天樞弓,日、月、星三箭。”

    “當年,西王母就是用天樞弓和日、月、星三箭殺死了梼杌。”

    “梼杌如果中了三箭,必定死去。”

    白姬陷入了沉思,喃喃道:“天樞弓,日、月、星三箭……”

    三頭人惦記著琅玕樹,掙扎著想下地,道:“龍妖,快放吾下去!”

    白姬回過神來,不理三頭人,也不放下他,還打算把琅玕樹縮小帶走。三頭人見狀,一個頭哭天搶地,一個頭破口大罵,一個頭苦苦哀求。

    元曜看不下去了,對白姬道:“古語云,言而有信,是為君子。你已經答應三頭兄留下琅玕樹了,不能食言。”

    白姬掩唇道:“軒之,我是非人,不是君子。”

    元曜語塞,繼而道:“不管怎樣,食言是不對的,你不能帶走琅玕樹。”

    花狸貓從服常樹后探出頭,小聲地支持元曜:“元公子說得對。”

    “唔。”白姬想了想,道:“既然玉鬼公主這麼說了,琅玕樹我留下。不過,琅玕樹的價錢必須從軒之的工錢里扣除。”

    “呃,為什麼要從小生的工錢里扣?!”元曜吼道。

    白姬笑道:“因為,我總不能讓玉鬼公主付錢呀。”

    花狸貓羞澀地道:“玉鬼流落在外,一貧如洗,身邊沒有錢財。不過,等改天玉鬼去官衙或富商家打劫一次,就會有錢了。”

    元曜聞言,心中一驚,急忙道:“請公主不要去做不義之事,坑害無辜的人。白姬,琅玕樹的價錢就從小生的月錢里扣吧。”

    白姬笑道:“本來,就應該這樣。”

    花狸貓心中一暖,流淚道:“元公子對玉鬼一往情深,玉鬼真感動……”

    元曜想解釋他只是不希望猞猁去做傷害他人的不義之事,並沒有對它一往情深,道:“沒有,小生只是……”

    白姬伸手,捂住了元曜的嘴,把他拖走。

    “軒之,我們去拿竹籃。”

    花狸貓望著小書生被拖走的身影,大聲吼道:“玉鬼也對元公子一往情深!”

    然后,花狸貓羞澀地一溜煙跑了。

    “啊哈?!”白姬笑了,道:“軒之,看樣子,你可以做猞猁族的駙馬了喲。”

    元曜心中發苦,說不出話來。

    白姬、元曜收拾了竹籃、包袱,准備離開山谷。

    白姬留下琅玕樹,元曜放下三頭人,並向三頭人道了歉。三頭人一個頭痴痴地望著琅玕樹,一個頭低聲地詛咒白姬,一個頭原諒了元曜。

    玉鬼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許是回凌霄庵了。元曜擔心它半路上遇見梼杌,兩只猛獸又打起來。白姬說玉鬼不會那麼傻,再遇見梼杌肯定會避開,不必擔心。元曜也就放心了。

    白姬、元曜離開時,三頭人在服常樹上道:“龍妖!”

    白姬回頭,道:“什麼?”

    三頭人道:“凶獸出世,天地必亂,一定要除掉梼杌。否則,人界必定陷入水火之中。”

    白姬金眸灼灼,道:“這,是您的‘願望’麼?”

    三頭人嚴肅地道:“這不只是吾的願望,也是這片山林中所有生靈的願望。”

    白姬笑了,道:“明白了。神人請放心,即使拼卻軒之一死,我也一定會除掉梼杌。”

    “嗯。”三頭人安心地笑了。

    白姬、元曜走出山谷。

    “白姬,你去除掉梼杌,為什麼是拼卻小生一死?!”

    “我隨口一說,軒之不必當真。”

    “生死攸關,小生必須認真弄清楚。”

    “啊,軒之,快看,天上有飛鳥。”

    “請不要轉移話題。”

    “啊,軒之,地上有螞蟻喲。”

    “白姬!”

    白姬、元曜一邊吵鬧,一邊離開了山谷。他們走到谷口時,兩匹畫馬還在溪邊吃草。

    白姬、元曜跨上健馬,馳向官道。

    “白姬,我們現在去哪里?”

    白姬想了想,道:“去王公子家。梼杌想得到桃核墨,現在王公子一定十分危險。”

    元曜一聽,急道:“那我們馬上去,小生帶路。”

    “嗯,先去王公子家見機行事,再想辦法弄到天樞弓,日、月、星三箭。”

    元曜縱馬引路,白姬策馬跟隨,向王維的別院馳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5 10:15 PM

008 天樞

    秋風驟起,黃花滿地。

    元曜、白姬來到別院時,王維正坐在院子中嘆氣,滿面愁容。院子里有一堆燃成灰燼的篝火,籬笆也倒下了一塊,王貴和朱墨正在用竹子補籬笆。

    王貴聽見馬蹄聲,抬頭一望,道:“郎君,元少郎君來了。”

    王維回頭,看見元曜、白姬,起身相迎。

    “軒之,白姬姑娘,你們怎麼來了?”

    元曜剛要開口說梼杌的事,白姬已搶先道:“我和軒之來郊外踏秋,順路前來拜訪。今日天色已經不早,不知道能否在貴庄院借宿一晚?”

    王維笑道:“白姬姑娘芳駕親至,草堂蓬蓽生輝。只是,有些不湊巧,昨晚出了一些事情,你和軒之留在這里怕有危險。”

    王維述說了昨晚妖獸來襲,被王貴打跑的事。

    白姬笑道:“我就是為它而來。”

    王維一驚,道:“什麼?”

    白姬道:“此事說來話長。我想先見一見陶先生。”

    王維道:“這和先生有什麼關系?”

    白姬肅色道:“這攸關陶先生的存亡,也攸關您的生死。”

    王維急忙請白姬、元曜來到書房。

    白姬、元曜坐下之后,王維小心翼翼地拿出桃核墨,桃核墨還剩一半。王維在硯台中滴入清水,磨開了墨錠。

    白姬翕動鼻翼,道:“這墨有一股靈氣,梼杌大概就是循著這股靈氣而來。”

    隨著墨錠化開,陶淵明在虛空中顯出了身形。

    陶淵明作了一揖,道:“白姬別來無恙?”

    白姬笑道:“一切安好。只是,最近因為陶先生而遇見了一些麻煩。”

    白姬對王維、陶淵明說了梼杌的事。

    王維大為驚恐,道:“如果梼杌吃掉桃核墨,先生就會消失了。”

    陶淵明卻安之若素,道:“如果命中有此一劫,也無可奈何。早走几日,晚走几日,也沒什麼區別。摩詰,為免連累你,就請白姬姑娘將桃核墨帶回縹緲閣吧。”

    “不!無論如何,我不想離開先生。”王維搖頭,斷然拒絕,他將剩下的一半桃核墨緊緊地攥在手中,仿佛那是一件最珍貴的至寶。

    白姬也道:“我不會帶走桃核墨。從縹緲閣賣出的東西,再拿回去,就失去了意義。”

    “那,請將桃核墨丟入山中。”陶淵明望著白姬,懇求道。他明白梼杌有多危險,他不希望王維受到牽連,他也明白王維不會丟掉桃核墨,所以懇求白姬。

    白姬搖頭,道:“那樣做,也失去了意義。”

    “那,該怎樣做?”陶淵明問道。

    “不知道。”白姬搖頭。

    因為無計可施,書房中陷入了沉默。王維望著陶淵明,陶淵明望著白姬,白姬望著桃核墨。元曜低頭望著桌案上的白紙,白紙上寫著零散的詩句。

    書房中寂靜無聲,窗戶邊的香爐中不時溢出一縷縷水沉香的煙霧。

    王貴進來奉茶,看見一屋子沉默的人,不由得一愣。他放下三盞茶,低聲對王維道:“鄰村的几名獵人已經到了,朱墨正在招呼他們,郎君是不是也過去打一聲招呼?”

    王維還未說話,白姬道:“梼杌不是普通獵人能夠對付的凶獸,王公子請叫他們回去,免得傷及無辜。”

    陶淵明也點頭,道:“切不可牽連他人。否則,我心難安。”

    王維也同意了,他起身隨王貴出去,打發獵人。

    臨走時,王維沒有忘記將桃核墨包好,放入懷中。

    “從現在起,桃核墨我會隨身攜帶,寸步不離。”

    陶淵明大驚,道:“摩詰,你這是自陷于危險中。”

    王維道:“我不怕梼杌,我只怕先生離去。”

    “你……唉!”陶淵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王維去應酬獵人們,他向前來幫助他的獵人們道了謝,並讓王貴給了每人几吊錢,打發他們離去了。獵人們過意不去,就在別院附近布置了几處捕獸夾以防不測,才告辭離去。

    書房中,白姬毫不見外地倚在軟榻上,一邊喝香茶,一邊和陶淵明隔案對弈。陶淵明、心事重重,明顯沒有認真地下棋。

    元曜觀棋的同時,也心中發愁,道:“白姬,這可怎麼辦呢?”

    白姬落下一枚白子,封、殺了一片黑子,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陶淵明隨手落黑子,反而圍殺了一大片白子。

    陶淵明見白姬面露慍色,道:“啊,隨手一下,不知怎麼就殺了一片子,白姬不要見怪。”

    白姬揉額,道:“我最討厭下棋了。”

    元曜道:“白姬,即使討厭下棋,這盤棋你也要輸了。”

    白姬道:“閉嘴。”

    秋月如鉤,荒苔滿地。

    吃過晚飯之后,白姬、元曜、王維、陶淵明在書房中悶坐,擔心梼杌來襲。悶坐無聊,白姬提議道:“反正閑坐也無聊,不如去庭院中賞月。”

    元曜苦著臉道:“哪里有心思賞月,万一梼杌來了怎麼辦?”

    白姬笑道:“梼杌如果要來,即使不賞月,它也會來。”

    陶淵明贊同,道:“正是。秋景甚美,不如去賞月,放松心情。”

    王維也同意了,他取下牆上懸掛的寶劍,佩戴在身上。

    院子中燃著一堆篝火,王貴、朱墨坐在火邊加柴火。見主人和客人們出來賞月,朱墨去取來了一張厚毛毯,鋪在篝火邊。

    白姬、元曜、王維、陶淵明圍坐在毛毯上。朱墨又去取來几壇菊花酒,拿來一些糕點,供主人和客人賞月。

    夜云如絲,四周的山林中黢黑一片,沒有鳥叫聲和蟲鳴聲,安靜得詭異。夜風起時,山林里會傳來風吹木葉的沙沙聲。

    元曜打開一壇菊花酒,准備倒入各人的酒杯中。

    “菊花酒味淡,用杯子喝不過癮,用壇喝才夠味。”白姬不等元曜倒酒,已經拍開了一壇酒,仰頭灌入喉中。

    酒液順著白姬的唇角滑落,她隨手用衣袖擦去,哈哈大笑:“好喝。”

    陶淵明豎拇指,笑贊道:“白姬姑娘海量。”

    王維也笑道:“這是村民自己釀的菊花酒,雖然味淡,但后勁足。”

    元曜吼道:“白姬,請不要如此粗暴地飲酒!”

    白姬笑道:“軒之,‘豪飲’也是一種雅趣,何來‘粗暴’之說?”

    元曜還要理論,白姬已經拿起酒壇給他灌酒。小書生沒有白姬力氣大,被灌了几口,嗆得咳嗽連連,手舞足蹈。

    王維、陶淵明哈哈大笑。

    王貴、朱墨也掩口葫蘆,暗暗發笑。

    不知什麼時候,白姬的手中多了一支短笛,她笑道:“有酒有笛,只差軒之一支舞了。軒之,跳一支舞助興吧。”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會跳舞!”

    白姬也不勉强元曜,笑道:“那,讓火焰代替軒之跳舞吧。”

    白姬吹響短笛,篝火倏地一下燃得更旺了。火焰飄搖,漸漸形成一個舞女的形狀。火焰舞女離開篝火,踏著短笛的旋律在院子中跳舞,身姿窈窕,火裙飛揚。

    王維、元曜、王貴、朱墨張大了嘴,吃驚地望著翩翩起舞的火女。

    火女步步生蓮,隨著笛曲一個轉折,她一化為二,二化為四,四化為八。八名火女先是圍著白姬、王維、元曜一行人跳舞,隨后移步到旁邊的柳樹下。

    火女們圍著柳樹舞動,在笛聲停下時,倏然鑽入了地下,在她們消失的地面上只留下一個八卦圖(1)的“離”(2)字符號。

    庭院空寂,篝火熊熊。

    王維問白姬道:“這是什麼法术?好神奇。”

    白姬笑道:“馭火术。記住,如果遇見危險,就去柳樹下,可以暫時避災。”

    元曜問道:“白姬,梼杌今晚會不會來?”

    白姬回眸,望向虛空中的某一處黑暗,道:“它,已經來了。”

    “吼喋喋--”梼杌一聲巨吼,從虛空中踏風而來。它已經是妖化狀態,鬃毛飛揚,眼珠在黑夜里詭碧嚇人,利齒在月光下寒光如刀。

    梼杌嗅到蟠桃核的仙靈之氣,急迫地衝下庭院。

    妖風大作,飛沙走石,布置在別院周圍的捕獸夾“咯嗒咯嗒--”地啟動,但都連梼杌的一根毛發也沒碰到。

    梼杌踏入庭院的那一瞬間,王貴手持木棍迎上,朝梼杌擊去。--他已經握著木棍准備了許久,看見主人和客人對待梼杌如臨魔神,他心中暗暗不屑,因為昨晚他用掃帚就輕易地打走了梼杌。他打算今晚再露神威,打走梼杌,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

    然而,這一次,王貴的木棍尚未打中梼杌,就已經被凶獸散發的煞氣折斷。梼杌朝王貴大吼一聲,王貴遠遠地跌開,摔倒在地上。

    “貴伯!”王維憐憫王貴年老,怕他摔壞了,急忙跑過去。

    梼杌聞到王維身上的桃核墨的氣味,張開血盆大口,准備連人帶墨一起吞下。

    陶淵明大驚,道:“摩詰,小心!”

    王維倏地抽出寶劍,揮向梼杌。

    梼杌一口咬下去,“哢嚓--”一聲,咬碎了劍刃。

    王維大驚,急忙退避。

    王貴已經摔得昏死過去,朱墨年紀小,嚇得動彈不得。元曜也嚇得臉色發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陶淵明見王維陷入危險,奮不顧身地扑了過去,用身体擋住了梼杌。

    “摩詰,快走--”

    梼杌用利爪襲向陶淵明,陶淵明的胸膛被撕裂,鮮血如蓬。

    “先生--”王維驚呼。

    陶淵明的身形漸漸透明,化作一縷青煙,鑽入了王維懷中。

   王維感到懷中的桃核墨“哢嚓”一聲,似乎碎裂了。

    梼杌張開巨口,咬向呆滯的王維。

    與此同時,白姬摔碎一壇菊花酒,低聲念了一句咒語,地上的酒液騰空而起,化作一條水鞭卷向梼杌。

    在梼杌咬向王維的剎那,水鞭纏住了梼杌,將它拖上夜空。

    “吼喋喋--”梼杌狂吼一聲,水鞭斷作數截,消失無痕。

    白姬見狀,急忙咬破食指,用龍血在虛空中寫下“金”“木”“水”“火”“土”五個字。五個龍血字分別化作五條巨龍,飛卷向梼杌。

    金龍、木龍、水龍、火龍、土龍與梼杌纏斗,吟嘯不絕。

    元曜趁機跑到王維身邊,一邊拖昏死的王貴,一邊提醒王維道:“摩詰,快去柳樹下。”

    王維才反應過來,他和元曜一起將王貴拖向柳樹。朱墨如夢初醒,也戰戰兢兢地爬了過來。

    夜空中,五條龍和梼杌正在激斗,金龍咬住了梼杌的頭,木龍、水龍、火龍、土龍分別咬住了梼杌的四肢,五條龍朝五個方向飛去。

    梼杌被一分為五,黑血如雨,髒器紛飛。

    梼杌的黑血和髒器散落在院子中,一團像是腸子的東西跌落在柳樹下。

    白姬身上也濺了許多黑血,白衣上如染墨梅。

    元曜、王維將王貴拖到柳樹下,在經過離字符號時,因為太惶急,王維摔了一跤,桃核墨從他的懷中掉落。

    王維急忙去回身去拾桃核墨,然而梼杌的腸子卻蠕動起來,在王維的手觸碰到桃核墨之前,它已經覆蓋了桃核墨。

    桃核墨沒入了黢黑的梼杌之腸中,包裹墨錠的錦緞被染成了褐紅色。

    王維大吃一驚,元曜也大吃一驚,朱墨嚇得抱頭尖叫起來。

    王維顧不得害怕和惡心,赤手去和梼杌之腸搶桃核墨。

    梼杌之腸如蛇一般纏繞上王維的手,王維干脆死死地攥住它,對元曜道:“軒之,快奪桃核墨!”

    元曜反應過來,急忙拾起血泊中的桃核墨。

    王維大喝一聲,掙開梼杌之腸,將它遠遠地扔開。

    夜空中,五條龍分別咬住了梼杌的一部分。在梼杌之腸被王維扔開的剎那,梼杌的五個部分在龍口中動了起來,梼杌的頭部瞬間變大,張開巨口吞下了金龍,梼杌的四肢分別從龍口滑進龍腹中,它們從龍的胸膛破出。

    五條龍連凄鳴都未來得及發出,瞬間化作虛無。

    五條龍消失的同時,白姬吐出了一口藍色的血,臉色蒼白。

    梼杌的五個部分合在一起,組成了完整的梼杌,地上的黑血、髒器也紛紛回歸原位。一道青色的妖芒閃過,梼杌恢復了完整的形態,仰天發出一聲咆哮。

    梼杌飛速衝向桃核墨,元曜拿著桃核墨不知所措,王維反應迅速,急忙將元曜拉到柳樹下。

    梼杌接近柳樹的瞬間,地上的八個離字符號上分別躥起一團火焰,八團火焰化作八名金甲神人,高約八尺,威武雄壯。

    在火焰躥起時,梼杌因為驚嚇而后退了三步。它低俯下頭,喉嚨里發出低嘯聲,狡猾地注視著拿著桃核墨站在火焰神人后面的元曜,准備伺機攻擊。

    然而,火焰神人守護嚴密,毫無破綻。

    梼杌沒有耐心等候,它咆哮一聲,衝向元曜。

    火焰神人大怒,揚手揮火刀,梼杌被火焰刀掀翻,滾了開去。

    梼杌無法襲擊柳樹下的人,轉而攻擊白姬。

    在梼杌復活的那一刻,濺在白姬衣裙上的黑血開始蠕蠕爬動,化作一條條黑色的荊棘。荊棘在白姬身上越勒越緊,即將刺破血肉。

    白姬倏然縮小成一條手臂粗細的小白龍。小白龍靈巧地游出了束縛,回首吐出冰藍色的火焰,將荊棘燒成劫灰。

    恰在這時,梼杌張口襲來,小白龍沒有來得及逃走,就被梼杌咬在口中。

    “嗷吼--”小白龍在梼杌口中發出一聲吟嘯,卻掙扎不出來。

    “白姬--”元曜大驚,他擔心白姬被梼杌吃了,一股熱血衝向頭頂,將桃核墨塞給王維,拾起地上的木棍,奔向梼杌。

    “砰!”元曜一棍子敲在梼杌的頭上。

    梼杌張嘴,吐出了小白龍。

    小白龍無力地掉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梼杌憤怒地對著元曜狂吼一聲,元曜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震了開去,跌倒在竹籬笆下,渾身疼痛欲裂。

    梼杌一步一步地走向元曜,雙眼青碧,渾身戾氣。

    元曜十分害怕,背脊也十分疼痛,他抬眼去看白姬。

    小白龍暈死在地上,不知死活。

    眼看白姬指望不上,元曜情急之下,拾起手邊的一把掃帚,向梼杌擲去。然后,閉目等死。

    誰知,梼杌見掃帚擲來,幽瞳中閃過一抹懼色,竟然轉身逃走。不過几個起落,梼杌就逃到了遠山之上。

    夜風吹過,篝火熊熊,元曜、王維、朱墨松了一口氣。小白龍也睜開一只眼睛,沒看見梼杌,才睜開了兩只眼睛,化作白衣女子優雅地坐起身來。

    元曜本來在擔心白姬的生死,卻見她自己俐落地坐了起來,生氣地道:“白姬,你居然裝死?!”

    白姬沒有否認,笑道:“俗話說,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裝死。這才是生存之法。”

    元曜吼道:“沒有這種俗話!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生當磊落,死當慷慨,豈能裝死偷生?”

    白姬理了理鬢發,笑道:“軒之的話倒也不錯,只是我得先把命留著,才有機會去找天樞弓,殺死梼杌。它的存在會擾亂天罡,涂炭生靈,更重要的是會打亂長安城中千妖百鬼的秩序。”

    元曜道:“那也不能裝死!”

    白姬嘻嘻一笑,走到掃帚邊,拾起掃帚觀看。

    元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湊到白姬身邊,道:“怎麼回事?那梼杌看上去似乎很害怕掃帚。”

    白姬望著掃帚上的紫黑色香灰,道:“梼杌不是害怕掃帚,它是害怕掃帚上的香灰。”

    白姬拿著掃帚走向柳樹下,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低聲對元曜道:“剛才,謝謝你。”

    元曜一愣,才反應過來白姬說的是他冒死跑去打了梼杌一棍,讓梼杌把小白龍吐出來的事。

    元曜臉一紅,道:“唔,沒什麼。”

    白姬以袖掩唇,道:“軒之救了我,我打算以身相許,報答軒之。”

    元曜瞬間呆住,僵立在原地,腦袋中的千思万緒變成了一團漿糊。

    白姬走了兩步,回頭笑道:“開玩笑而已,軒之不必當真。”

    元曜的思緒又回到了頭腦中,他滿臉漲紅地吼道:“請不要隨意開這種玩笑!”

    白姬詭笑:“嘻嘻。”

    柳樹下,朱墨在掐王貴的人中,王貴悠悠轉醒。

    王維在手中攤開錦帕,看著破碎成塵的桃核墨,輕聲呼喚:“先生,先生,你還在嗎?”

    一陣夜風吹過,吹散了桃核墨的碎塵,布帛上只留下指甲大小的一塊墨。

    王維流下了眼淚,心中悲傷。也許,陶淵明再也不會來了,他還有很多話想和他說,還想和他一起去看桃花源。

    白姬念了一句咒語,八名火焰神人消失了蹤跡。

    白姬走向王維,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傷心。

    “陶先生還在,不過很虛弱,需要休養,暫時無法現身。”

    “真的?!”王維轉悲為喜。

    “真的。”白姬笑著點頭。她沒有告訴王維,以桃核墨的狀況來看,陶淵明下一次出現,也許就是和王維永別的時候了。

    白姬問王維道:“王公子,這掃帚上的香灰是從哪里來的?”

    王維定睛一看,茫然搖頭:“不知道。朱墨,你知道嗎?”

    朱墨欲言又止,推脫道:“公子,這個,得問貴伯。”

    王貴剛醒來,他聽見白姬問這個問題,有些不敢開口回答。他指著朱墨,道:“郎君,一切都是這小子出的餿主意。”

    朱墨分辯道:“公子,不關我的事。我只是看貴伯因為鬼而愁眉不展,才提議他去凌霄庵拜佛,拿一些香灰回來驅鬼。香灰是他拿回來的。”

    王貴和朱墨你一言,我一語地述說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因為陶淵明夜夜出現,影響了王維的社交生活,王貴心中憂愁,整天唉聲嘆氣。几天前,朱墨看不下去了,就給王貴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去凌霄庵燒三炷香,拿香灰回來驅鬼。之前鄰村某戶人家鬧鬼,就是去凌霄庵燒了三炷香,然后把香灰灑在窗下、門外,成功地驅走了鬼。

    王貴動了心。第二天上午,他藉口去采買東西,帶著錢去了凌霄庵。那一天,凌霄庵的香客特別多,尤其是給彌勒佛、觀音大士上香的人,多得都擠出了大殿外。

    王貴懶得等候,見供奉西王母的殿堂人少,就去給西王母上了三炷香。他跪著等香燃完,把香灰扒拉進一張紙中包好,放入了懷里。王貴留下香火錢,離開了凌霄庵。

    當天傍晚,王貴把香灰灑在窗下,門外,以為會驅走陶淵明。誰知,陶淵明晚上還是來了,天明又走了,香灰完全沒有驅鬼的效果。

    王貴很生氣,大罵凌霄庵坑人,又怕被王維發現,偷偷地用掃帚掃掉了門口,窗外的香灰。香灰就沾在了掃帚上。

    朱墨倒是覺得香灰不驅鬼是因為王貴拜錯了神,西王母又不管驅鬼的事,他應該拜彌勒佛或者觀音大士才有用。

    白姬聽完王貴和朱墨的敘述,笑了:“軒之,天樞弓能拿到了。”

    元曜道:“去哪儿拿?”

    白姬笑而不答。

    注釋:(1)八卦圖:八卦圖衍生自中華古代的《河圖》與《洛書》,相傳為伏羲所作。其中《河圖》演化為先天八卦,《洛書》演化為后天八卦。

    (2)離:伏羲八卦中,離代表“火”。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6:31 PM

009 重陽

    元曜又問道:“梼杌為什麼會害怕香灰?”

    白姬道:“因為,這香灰是西王母座前的。”

    “什麼意思?”元曜不解。

    白姬解釋道:“梼杌曾經被西王母殺死,它懼怕西王母。如今,它復活了,但仍然保留著對西王母的恐懼。西王母座前的香灰也有西王母的靈氣,這份氣息讓梼杌害怕。”

    王貴嘆道:“這麼說來,幸好老朽拜的是西王母。”

    天色已經不早,白姬、元曜、王維等人收拾了殘局,進房休息。

    王貴翻出剩下的香灰,灑在別院周圍,以防梼杌再來。王維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亮著燈火,痴痴地坐著,他的側影映在窗戶上,十分寂寞,十分悲傷。

    朱墨給元曜、白姬分別收拾了一間客房,讓他們歇息。

    元曜心中既恐懼,又疑惑,躺在床、上睡不著,思緒万千。桃核墨已經碎了,陶淵明會不會就此消失了?王維看上去很傷心,希望他不要太難過。梼杌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來襲,到時候怎麼辦呢?白姬說可以拿到對付梼杌的天樞弓,她會去哪里拿?拿到了,又真的能夠對付那麼可怕的,殺不死的梼杌嗎?

    元曜正在憂愁,忽然聽見隔壁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不一會儿,他看見關緊的窗戶上隱隱有光,光芒中漸漸地浮現出白姬的臉。

    白姬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望著元曜。

    元曜嚇得一個翻身坐起,手指著窗戶發抖,說不出話來。

    白姬笑道:“軒之還沒睡著啊。”

    元曜生氣,道:“即使睡著了,也被你嚇醒了。請不要從關緊的窗戶中伸出一個腦袋來!”

    白姬以袖掩面:“我只是順路悄悄地來看一眼軒之睡著了沒有,嚇到軒之了麼?”

    “請不要以這麼詭異的方式偷看!順路?你要去哪里?都這麼晚了。”

    “出去一下,有兩件事情要辦。”

    “什麼事情?”

    “去凌霄庵向西王母借天樞弓。”

    “欸?西王母在凌霄庵?”

    “西王母在昆侖。不過,去凌霄庵祈求的話,她能夠聽見,可以免除跋涉之苦。”

    “西王母會借天樞弓嗎?”

    白姬幽瞳一閃,詭笑:“會的。”

    元曜冷汗。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因為西王母即使不想借,白姬也會有一千種辦法弄來天樞弓。

    元曜又問道:“另一件事是什麼?”

    “回縹緲閣讓阿緋去辦一件事,好了結桃核墨這段‘因果’。”

    元曜道:“現在都已經過了子夜了,你一個人要辦兩件事情,時間恐怕來不及,小生反正也睡不著,不如替你回縹緲閣帶話給阿緋姑娘。”

    白姬高興地道:“這樣甚好。”

    白姬對元曜吹了一口氣,招手:“軒之,過來。”

    元曜站起身,走向窗戶,另一個元曜倒下去,睡在床榻上。元曜沒有開門,直接從牆壁穿了出去,站在白姬身邊。

    白姬笑道:“軒之,你回去對阿緋說,‘山鬼吹燈,魑魅魍魎。化入春紅,桃之夭夭。花如鏡影,緣盡空幻。’。”

    “什麼意思?”元曜不明白白姬讓他帶的話是什麼意思。

    白姬笑道:“什麼意思阿緋會懂的,軒之把話帶到就是了。”

    “好吧。”元曜道。

    白姬又道:“如果縹緲閣里沒有什麼事,叫離奴明天也來吧。后天就是重陽節了,它獨自留在縹緲閣會覺得孤單。”

    “好。”元曜道。

    王貴、朱墨已經睡了,王維還在書房里對燈枯坐,也許他在等待陶淵明。

    白姬、元曜在馬廄里牽出畫馬,一人一騎,離開了別院。在岔路口分別時,元曜擔心半路會遇見梼杌,以及是否能夠深夜進長安城。

    白姬道:“無妨,梼杌看不見你,城牆也攔不住你。記住,天亮之前一定要把話帶到。”

    “好。不過,小生天亮之前恐怕趕不回別院了,不會有事吧?”元曜擔心他的靈魂回不了身体。

    白姬笑道:“別擔心。這一次,我用了一點儿特別的法术。天一亮,你就回來了。”

    白姬、元曜分別,一個去凌霄庵,一個去縹緲閣。

    元曜騎著健馬奔馳如飛,很快就到了啟夏門。他穿過關閉的城門而入,沒有任何阻礙,城牆攔不住他,戍守的衛兵也看不見他。但是,一左一右站在城門邊的神荼郁壘卻和他對上了目光。

    神荼面容猙獰,郁壘神情凶惡,小書生十分害怕,急忙打馬而過,不敢多看它們。

    神荼望著小書生遠去的背影,吐著蛇舌,道:“那書生怎麼只剩一縷魂魄了?他的肉身不會被那個不能說名字的龍妖給吃了吧?”

    郁壘雙目如電,道:“依我看,他是肉身還在,心卻早已被龍妖吞噬了。”

    “唔唔,龍妖太可怕了!”

    “嘶,好恐怖……”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一時沒有勒住馬,連人帶馬一起穿過門扇,衝進了大廳。健馬衝進牆壁上的《百馬圖》,消失不見了。元曜摔倒在地上,倒也不覺得疼。

    元曜站起身來,摸到櫃台邊,點上了油燈。大廳里還是他離開時的模樣,一切那麼熟悉。雖然,在縹緲閣中,燈火照不到的幽暗之處總有魑魅攢動,貨架上的每一件寶物中也都棲息著詭異的妖靈,但元曜還是覺得莫名地安心、溫暖,像是回到了家一樣。

    元曜拿著燈火走向后院,在經過里間時,他進去叫離奴,但離奴不在里面,連寢具都沒有鋪在地上。

    離奴去哪里了?元曜納悶地來到后院,眼前的情景讓他張大了嘴。

    月光下,原本賞心悅目的庭院變得亂七八糟,不知是誰掛了滿院子的白色招魂幡,點了滿院子的香燭,草地上還畫著奇怪的陣符。

    白幡隨風飄搖,香燭煙火熏天,草地上鬼畫桃符,祭品堆積,說不出的陰森嚇人。

    一只黑貓倒在回廊下呼呼大睡,翻著圓滾滾的肚皮,四腳朝天。它的額頭上系著一條太極圖案的布條,爪邊放著一本《論語》。

    離奴在干什麼?后院怎麼會被弄得這麼亂七八糟?

    元曜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也沒工夫理會,他艱難地踏過亂七八糟的庭院,走到了緋桃樹邊。

    元曜整了整衣衫,禮貌地道:“阿緋姑娘,白姬托小生給您帶一些話,她有事想請您幫忙。”

    桃葉紛紛散開,阿緋從桃樹上探出身來,華艷而美麗。

    阿緋以袖掩唇,溫柔地道:“元公子請講。”

    元曜搖頭晃腦地道:“山鬼吹燈,魑魅魍魎。化入春紅,桃之夭夭。花如鏡影,緣盡空幻。”

    阿緋聽了,開始有些疑惑,但側頭想了想之后,似乎明白了。

    阿緋問元曜道:“白姬還讓您帶了什麼話嗎?”

    “她讓小生叫離奴老弟一起去摩詰家過重陽節。”

    阿緋笑了,道:“明白了。請轉告白姬,阿緋一定辦到,到時候以桃花為記號。”

    元曜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點頭道:“好。小生一定轉告。”

    阿緋笑著消失在了夜色中。

    元曜又艱難地踏過各種障礙回到走廊下,叫醒離奴:“離奴老弟,快醒醒--”

    黑貓睜開了眼睛,看見元曜,一躍而起。

    “咦,書呆子回來了?!主人呢?主人沒回來嗎?”

    白姬如果回來了,看見后院變成這樣,估計會生氣地把離奴吊起來抽一百鞭子吧。元曜在心里道。他把王維家發生的事情簡要地向離奴說了一遍,並轉達了白姬的話。

    離奴大怒,道:“太可惡了!梼杌居然敢咬主人?!待爺去把它撕碎了吃掉!”

    元曜道:“那梼杌撕不碎的,離奴老弟還是不要莽撞行事,白姬好像有辦法對付它。話說,離奴老弟,你在干什麼?怎麼把后院弄成這樣一副陰慘慘的樣子,怪嚇人的。”

    黑貓瞧了元曜一眼,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

    “爺在從黃泉地府中招魂。”

    “招誰的魂?”元曜奇道。

    “招書呆子你爹的魂。”

    元曜大驚,道:“你招家父的魂干什麼?!”

    黑貓撓頭:“之前,爺不小心把你的《論語》燒了,你很生氣,說書里有你爹的親筆批注,爺就去買了一本新《論語》,打算招你爹的魂來再寫個批注,然后還給你。爺不願欠別人的東西。”

    元曜如遭雷擊,一下子愣住,半響之后,反應過來,他低頭望著地上的《論語》,渾身顫抖。

    從封面上看,這本《論語》還是嶄新的一本書,完全沒有寫過字的痕跡。

    黑貓在一邊解釋道:“你爹可能已經投生去了,爺沒招到他的魂。”

    元曜的面色漸漸鐵青,他生氣地去掐離奴的脖子,大聲道:“即使家父還在黃泉,也不許因為這一點儿小事去打擾他老人家!”

    今夜,白姬施了一點儿特別的法术,一縷幽魂的元曜不能如往日夜游時那樣觸碰到東西,他雖然怒發衝冠,但怎麼也掐不到離奴的脖子。
   
    離奴見狀,脖子一伸,閉上雙眼,道:“好吧,只要書呆子不生氣了,爺今晚不還手,讓你掐好了。”

    元曜掐不到離奴,便不理它,向著院子里的香燭和招魂幡跪拜了一番,算是向父親的亡魂致歉。

    黑貓撓頭,仍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見天色不早了,元曜准備回王維家。離奴讓元曜等它一會儿,等它收拾完后院之后一起走。元曜還在生離奴的氣,不肯等它,准備先走。

    離奴眼珠一轉,拿了一支香,將元曜的袍角插在地上。元曜無法動彈,自己也無法拔香,只好等著離奴。

    離奴一邊收拾后院,一邊絮絮叨叨:“太麻煩了!爺以后再也不讀書了!會識字也沒什麼了不起,爺不識字,也開開心心地活了一千五百年。那些識字的,每天自尋煩惱,未必活過一百年。你說是不是,書呆子?”

    元曜被香釘在原地,苦著臉坐在地上,他還在生離奴的氣,故意不理它。

    離奴也不在乎,繼續一邊收拾,一邊自言自語。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升起時,盡管被香釘住,元曜也消失了身影。

    元曜這才明白,白姬怕他天亮時回不去,早已施了回魂术。

    離奴看著元曜消失,嘆了一口氣,道:“唉,白留了。原來,主人早施了回魂术。”

    元曜消失在縹緲閣的同時,已身在王維家的客房中。--他的魂魄與身体合為一体,像是昨晚沒有離開過別院一樣。

    元曜起床,推門而出。

    天色已經亮了,清晨的風十分舒服。

    王貴和朱墨也起床了,一個在打掃院子,一個在廚房做飯。

    元曜望了一眼書房,書房中十分安靜,王維好像還沒起床。

    王貴道:“郎君坐了一夜,哭紅了眼,剛睡下。昨晚,鬼好像一直沒有出現。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出現。”

    元曜聽了,心中有些悵然。

    元曜洗漱之后,去找白姬,發現她還沒回來,不禁有些擔心。吃過早飯之后,元曜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痴痴地發呆。

    元曜不經意間側頭,看見一名皂衣男子站在菊花叢中,好像是陶淵明。

    陶淵明朝元曜笑了笑,眼神悲傷,繼而消失不見了。

    元曜急忙站起身,奔去菊花邊,道:“陶先生,是你嗎?”

    一陣風吹過,金菊翻舞,如同波浪。

    一朵盛開的菊花中,露出一塊比指甲略大的桃核墨。

    菊花中怎麼會有桃核墨?難道是昨夜掉落的?

    元曜十分疑惑,他拾起桃核墨的碎片,打算等王維醒了以后交給他。

    別院外面,石橋之上,一名白衣女子騎馬而過。她駐馬橋頭,向別院中張望,馬背上掛著一張漆黑的巨弓,弓背上紋繪著朱色的蝌蚪文,和日、月、星的標志。

    白姬望見元曜坐在院子中喝茶發呆,眼珠一轉,笑了:“不如,試一試天樞弓。”

    白姬伸手取下天樞弓,左手挽弓,右手平攤在陽光下。

    陽光在白姬的手掌上凝聚成一支光箭,光華燦爛,如水流動。

    白姬搭箭上弓,對准了元曜的發髻,但她想了想,怕元曜生氣,還是將弓箭壓低,對准了他手邊的茶杯。

    “嗖--”光箭離弦,飛射向茶杯。

    光箭穿透茶杯,茶杯“砰”地一聲,碎成齏粉。

    茶水熊熊燃燒起來。

    元曜大吃一驚,無緣無故,茶杯怎麼碎了?茶水怎麼燃燒起來了?茶水又不是油,怎麼會燃燒起來?!

    元曜張大嘴,傻傻地坐著,直到火焰蔓延上他的衣袖,他才反應過來,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甩袖滅火。

    “嘻嘻。”白姬在橋頭偷笑。

    元曜聽見笑聲,側頭一看,望見白姬在石橋上詭笑,頓時明白了什麼。

    元曜跑到竹籬笆邊,生氣地對白姬道:“你又捉弄小生!”

    白姬騎馬走近,笑道:“我是在代替老天爺懲罰軒之。”

    元曜一愣,道:“小生從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爺為什麼要懲罰小生?”

    白姬道:“陽光明媚,秋高氣爽,如此大好的時光,軒之卻愁眉苦臉地發呆渡過,這未免太可惡了。虛擲光陰,是世間第一大罪,應該受到天罰。”

    “啊?!”元曜抬頭四望,但見溪水明如玉,山野遍金黃,遠處的田陌中有農人正在辛勤勞作,村落中炊煙緩緩升起,田園風光一片溫馨靜美。

    元曜有些慚愧,認為白姬說的有理,這樣美好的秋日確實不該在愁悶中渡過。

    元曜道:“多謝白姬提醒,小生確實不該愁悶地虛擲光陰。”

    白姬走進院子,將馬韁遞給元曜,道:“那麼,軒之就去做事,來充實光陰。先把馬牽入馬廄,再沏一壺香茶,順便去廚房給我拿一些吃的點心來,然后再去取一些朱砂,一支毛筆,一個箭囊。如果沒有朱砂,家禽的血也可以。”

    元曜的臉青了,道:“請不要用隨意使喚來充實小生的人生!”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把馬牽入馬廄,請朱墨沏了一壺茶,又去拿了一些點心給白姬,然后去找來了朱砂、毛筆和箭囊。白姬坐在院子中悠閑地吃點心,元曜忙完之后,在她對面坐下,望著那一張漆黑的弓。

    “白姬,這就是天樞弓嗎?”

    白姬點頭,道:“對。”

    “箭呢?只有弓,沒有箭嗎?”

    白姬喝了一口茶,道:“日、月、星三箭都非有形之箭,肉眼看不見。”

    元曜撓頭,道:“看不見的箭?”

    白姬笑道:“對,看不見的箭。”

    喝完了茶,吃完了點心,白姬開始用朱砂在地上畫符陣。符陣畫好之后,她把箭囊放在符陣中央,就去客房睡覺了。

    “啊,太累了,先去睡一覺。”

    元曜望著朱砂符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符陣中的陽光格外刺目,仿佛所有陽光都聚集在了符陣中,如流水一般彙入箭囊。

    下午,離奴提著菊花酒,背著重陽糕,還拎了一條大鯉魚來了。

    離奴對元曜笑道:“書呆子,爺來過重陽節了。”

    元曜還在生氣,不理會離奴,揮袖走開。

    離奴“嘿嘿”了一聲,也不放在心上。

    傍晚,太陽下山時,白姬收了朱砂符陣中的箭囊。她將皮革箭囊扎緊,好像生怕箭囊中的東西溢走。

    元曜問道:“這箭囊中裝著什麼?”

    “日光。”白姬答道。

    “日光?”

    “對,晚上沒有日光,所以白天把日光收集起來,供晚上用。”

    白姬收好箭囊,拉元曜去吃飯:“走吧,軒之,吃飯去了喲。”

    昨晚沒有等到陶淵明,王維的神色十分悲傷,看上去很頹然。他沒有胃口,几乎都沒動筷子。

    白姬見了,淡淡一笑。

    王維望了一眼木案上的菜肴,皺眉道:“今天的菜肴怎麼都是魚?”

    朱墨侍立在一邊,苦著臉道:“今天的菜都是白姬姑娘的仆人--那個叫離奴的家伙搶著去做的,他就只做了魚。”

    元曜冷汗。

    廚房中,一只黑貓蹲在灶台上,大口大口地吃著烤魚,喝著鮮美的魚湯,十分滿足和愜意。

    吃過晚飯之后,王維又把自己關進了書房,他坐在燈下寫一些什麼。

    弦月升起,星光閃爍。

    白姬望著夜空,十分滿意:“今夜有星有月,很好。”

    白姬進入王維的書房,和他說了一會儿話,她再出來時,陶淵明也走了出來。陶淵明的身影十分淡薄,仿佛一陣風吹來,就會將它吹散無痕。

    元曜見書房中沒有動靜,燈也熄滅了,心中感到奇怪:“摩詰呢?”

    白姬道:“睡著了。接下來要去做的事情有些危險,陶先生不希望王公子去。”

    陶淵明回頭望了一眼漆黑的書房,虛弱地笑道:“我不希望摩詰遇到危險。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出現了。”

    剛才,白姬在書房中對王維說,她可以讓陶淵明出現。王維拿出了僅剩的指甲大小的一塊桃核墨,白姬在硯台中研開,陶淵明出現了。

    白姬說,她將去殺死梼杌,希望陶淵明作為誘餌隨行,引梼杌出來。

    王維不願意讓陶淵明冒險,陶淵明卻答應了。因為如果能夠殺死梼杌,王維就安全了。

    王維堅持要和陶淵明一起去,陶淵明不答應。

    白姬也不想讓王維去,就讓他睡了過去。

    陶淵明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也許再也見不到王維,就用桃核墨寫下了一首詩,作為與王維的告別。

    “白姬,你要去哪里?”元曜問道。

    “去殺死梼杌。這一次,太危險了,我就不帶軒之去了。”白姬笑道。

    白姬拿了天樞弓,佩戴好箭囊,就和離奴、陶淵明一起出發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6:32 PM

010 光箭

    白姬走了之后,元曜在別院中等待,心中焦慮。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弦月漸漸地爬上樹梢,已經到深夜了。

    夜色之中,遠山安靜得如同一只危險的野獸。

    梼杌那麼可怕,且殺不死,白姬一行不會出事吧?天樞弓連箭都沒有,怎麼對付梼杌?三頭人會不會是在捉弄白姬?万一,万一白姬要是被梼杌吃了,可怎麼辦?

    元曜十分擔心,無法入眠。他在月光下佇立了許久,做出了一個危險的決定。他偷偷地跑出別院,去山林里尋找白姬去了。

    元曜走在昏暗的森林里,不辨方向。月光呈淡淡的青色,為森林平添了一抹妖詭之色。

    元曜走了許久,耳邊只聞風吹木葉的沙沙聲。他有些害怕,而更恐怖的是,一路行來,總有一雙碧幽幽的眸子在不遠處盯著它,不知道是什麼野獸。

    元曜害怕,加快了步伐疾跑,那野獸就在后面追。元曜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一雙碧幽幽的眸子始終跟在他身后,和他保持一段距離。

    元曜想起小時候聽獵人說過,有些野獸不會爬樹,如果在森林里遇見野獸,可以爬上樹躲災。他奔到一棵大樹下,開始往上爬。小書生不擅長爬樹,動作十分笨拙,好容易挨到第一個樹杈了,但手沒有抓穩,滑了下來。

    元曜努力了几次,始終沒能爬上去,他累得汗流浹背,連連喘氣。

    那野獸看不下去了,它飛奔過去,几個躍起,靈巧地爬上了大樹。它蹲在樹枝上,向爬在樹干上,正在往下滑的元曜伸出了爪子,道:“元公子,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元曜抬頭望去,月光下,樹枝上,蹲著一只健壯的猞猁。猞猁睜著亮幽幽的眸子,向他伸出了指甲鋒利的爪子。

    “啊?!原來是玉鬼公主?!”元曜吃驚,同時也放下了一顆心,他想去抓猞猁的爪子,但看到它指甲上鋼刀般的寒光,不敢去抓。

    這一猶豫之際,小書生滑下大樹,摔在地上。

    猞猁跳下樹,將小書生叼在嘴里,又靈巧地躍上大樹,疾速向上攀爬,將他放在大樹的最高處。

    這一棵樹非常高大,元曜坐在樹枝上,頭上月色如銀,星斗如棋,腳下是一片樹海,整片森林盡收眼底。

    一陣天風吹過,墨綠色的樹海起伏如波浪。

    元曜道:“玉鬼公主怎麼會跟著小生?”

    猞猁道:“玉鬼擔心元公子遇見危險,一直潛伏在別院附近。”

    “謝謝公主。”元曜心中感動,道謝。

    猞猁十分羞澀,准備跑掉。

    元曜急忙拉住了它,道:“公主知道白姬現在在哪里嗎?”

    猞猁道:“不知道。玉鬼只知道之前她出了別院之后,向南去了。”

    元曜懇求道:“請公主帶小生去找白姬,小生十分擔心她。”

    猞猁見元曜望著它,十分高興,心中激動,它大聲吼道:“一切包在玉鬼身上。”

    “白姬在和梼杌戰斗,那里一定十分危險,公主只需要找出她的位置,小生自己去,不連累公主。”

    猞猁吼道:“玉鬼已經對元公子以身相許了,願和元公子同生共死!”

    元曜心中發苦,道:“請公主收回‘以身相許’的話,小生對公主並沒有儿女之情。公主身份尊貴,乃是仙人,小生只是一個愚鈍的凡人,高攀不起,請公主另尋匹配的同族作為佳偶。”

    元曜苦口婆心,猞猁卻沒有聽進他的話。猞猁豎著耳朵,站在樹頂上四處張望,嗅著夜風中傳來的氣味,追尋白姬和梼杌的蹤跡。

    一陣夜風吹過,猞猁望向東南方的山林,神色嚴肅地道:“元公子,白姬在東南方。”

    元曜轉頭,向東南方望去。

    遠山之中,夜色沉沉,隱隱有一道青色的妖光閃爍。

    “玉鬼帶元公子去。”元曜正在苦惱怎麼去時,猞猁已經將他叼在口中,飛速向東南方而去。

    元曜感激地道:“多謝公主。”

    猞猁心中羞澀且激動,加速狂奔。

    青月之下,猞猁叼著小書生從一棵樹枝跳到另一棵樹枝,以閃電般的速度飛奔。

    元曜的耳邊風聲呼嘯,樹木飛速后退。

    “吼喋喋--”不一會儿,元曜就已經能夠聽見梼杌的咆哮聲了。

    在山林間的曠地上,梼杌正在與一只黑色的貓獸激斗,它的右后足被一條白云織成的繩索纏住,無法邁開步伐,即使張開血盆巨口,卻怎麼也咬不住貓獸。

    陶淵明跌倒在一棵大樹下,奄奄一息。他的身影已經淡薄到近乎透明,可以透過他的身体看見地面。

    白姬站在曠地中央,她的白衣上隱隱有藍色的血跡,發髻因為打斗而散落,長發飛揚。她用金色的眸子注視著梼杌,眼神冰冷。她左手持弓,右手平攤在星月之下,星光、月光落在她的手掌上,凝聚成兩支箭,一支藍箭,一支銀箭。

    白姬搭箭上弓,瞄准梼杌。

    “嗖--嗖--”兩支箭離弦飛去,穿透梼杌的身体。

    但是,月箭、星箭如射入虛空,絲毫沒有傷到梼杌。

    “吼喋喋--”梼杌大怒,仰天狂吼。

    白姬皺眉,咬住了下唇。她望向梼杌鋼刀般交錯的利齒,有汗水滑落額頭。之前,她以陶淵明為餌,引誘梼杌出來。梼杌果然來襲,猝不及防之間,它咬住了陶淵明。白姬去救陶淵明時,不小心將收集了日光的箭囊掉在地上。梼杌將箭囊吞入腹中。

    夜晚沒有陽光,失去了箭囊,白姬無法使用日箭,而僅憑月箭、星箭,無法殺死梼杌。

    猞猁叼著元曜,悄無聲息地接近戰場,它停在一棵大樹上。

    元曜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感到看見梼杌之后,猞猁正在發生一些奇怪的變化。

    猞猁的毛開始倒豎,雙眸漸漸變得血紅,身上散發出一陣又一陣讓人心寒的殺氣。--梼杌激發了猞猁体內潛伏的殺性,它已經開始妖化成魔。

    元曜的后背一陣陣發寒,他心中十分害怕,擔心猞猁先把自己給吃了。玉鬼公主一旦殺性大發,妖化成魔,連猞猁王和王后都會攻擊。然而,猞猁沒有吃元曜,它拎著小書生的腰帶,將他掛在一段樹枝上。

    猞猁殺氣騰騰、悄無聲息地躍下大樹,向梼杌潛行。

    元曜心中發苦,想叫回猞猁,但是猞猁殺性大發,他又不敢叫它,只能眼看著它去襲擊梼杌。

    曠地之上,梼杌狂怒,它使勁掙扎,右后足上的云索眼看就要掙斷。

    離奴低俯身体,嘴里發出嗚嗚的低吼。它明白必須拿回裝日光的箭囊,否則不僅它,連主人也會喪命。

    梼杌狂吼一聲,掙斷云索,獲得了自由。

    離奴見狀,强壓下害怕,鼓足勇氣扑向梼杌。

    梼杌見離奴扑來,張口咬住它的后頸。

    “嗷嗚--”離奴痛得大聲哀鳴,它的左爪破開梼杌的腹部,扯出了梼杌之腸。

    離奴將梼杌之腸拋開,對白姬嚎道:“主人,快去拿箭囊--”

    白姬沉吟一下,飛速奔向梼杌之腸。

    梼杌使勁將離奴摔出去,打算去與白姬爭奪自己的腸子,但是離奴卻緊緊地抱住了它,“怪物,休想甩掉爺!爺就是死,也要拉你去墊棺材板!”

    梼杌暴怒,伸出利爪,抓向離奴的頭。

    離奴大駭,躲閃不及,以為必定會身首異處。然而,千鈞一發之際,一只矯健的猞猁飛奔而至,張開獠牙,咬斷了梼杌的右前爪。

    離奴趁機靈巧地躍開,逃出了梼杌的攻擊范圍。

    猞猁叼著梼杌的右前爪,雙目血紅,殺氣騰騰。

    離奴見猞猁救了自己,道:“野山貓,你來的正好呀!”

    猞猁雙目血紅,獠牙猙獰,它朝離奴狂吼一聲,像是要來攻擊它。

    離奴知道這只猞猁一旦妖化,只會攻擊、殺戮,完全不認人,它嘿嘿一笑,溜了:“梼杌就交給你了,爺去幫主人。”

    離奴飛速跑向白姬,留下發狂的猞猁與暴怒的梼杌對峙。

    白姬站在梼杌之腸邊,神色復雜。

    梼杌之腸仿佛有生命一般,它想要爬向梼杌。但是,一圈冰藍色的龍火阻攔了它,將它困在一個圓圈中。

    梼杌之腸里,隱約露出一截皮革箭囊。

    離奴道:“主人,您還在發什麼愣?趕緊拿箭囊呀。”

    白姬咬著嘴唇,道:“梼杌之腸是梼杌的戾氣所化,充滿了陰邪暴戾之氣,會侵蝕人心。心中有陰霾的人觸碰它,會被戾氣侵蝕,失去自我,成為梼杌的餌食,繼而化身為梼杌。只有心靈如水晶般純淨無邪的人才能觸碰它,不被它散發出的邪意侵蝕了意識。我的心不夠純淨,恐怕不能碰它。一旦碰它,我也會變成梼杌。”

    離奴撓頭,道:“離奴也不是好人,恐怕也不能碰這個邪門儿的東西。”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要是軒之在,就好了。”

    突然,離奴瞥見了什麼,它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道:“主人,您看,那棵老橡樹上掛了一個書呆子。”

    白姬循著離奴的目光望去,笑了:“好像是軒之。他怎麼會在樹上?”

    離奴想了想,道:“一定是野山貓帶他來的。”

    白姬望了一眼曠地上,梼杌與猞猁正在激戰,打得不可開交。

    梼杌失去了一只爪子,十分暴怒。

    猞猁戰斗力驚人,渾身環繞著紅蓮業火。梼杌與猞猁纏斗,青光紅芒交織,伴隨著一聲又一聲震天響的獸吼,十分驚人。

    白姬對離奴道:“玉鬼公主撐不了多久,快去把軒之帶來。”

    “是,主人。”離奴應道。

    離奴飛奔到大橡樹下,朝樹上吼道:“書呆子!爺來救你了!”

    元曜看見離奴過來,十分高興,忘了生氣,道:“離奴老弟,快把小生弄下去!”

    離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爪,之前它掏出梼杌之腸時,左爪被梼杌的邪戾之氣侵蝕,漸漸變得指甲斷落,貓骨森森。但是,它死要面子,沒有讓白姬知道它受了傷。

    離奴左爪傷痛,無法爬樹。它抬頭望去,見元曜晃晃蕩蕩,掛得不牢,有了一個主意。

    貓獸碧眸微睨,低俯身体,用盡力氣向大樹撞去。

    “砰--”大樹劇烈搖晃。

    元曜的腰帶松落,從樹枝上掉下去。

    “啊啊啊--”小書生跌下大樹,他心中怕得要死,一想到就要摔得粉身碎骨,不由得暗罵離奴。

    貓獸看見元曜跌下,急忙一個凌空躍起,張大了嘴。它打算在半空中叼住元曜,再平安落地。然而,因為左爪受傷,離奴躍起來的高度不夠,嘴巴與墜落的小書生擦肩而過,沒有咬住他。

    “啊!書呆子!!”離奴大驚,它順勢停在一截樹枝上。

    元曜万念俱灰,只等跌死。

    離奴不忍心看見元曜摔成肉泥,伸爪捂住了眼睛。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白影飛速飄過來,站在元曜的下方。小書生落地的瞬間,白衣人伸出雙臂,攔腰橫抱住他。

    小書生的体重加上下墜的衝擊力讓白衣人身形一沉,她飛舞的長發下,嘴角微微抽搐。

    元曜抬頭望去,正好對上一雙灼灼金眸。

    一陣夜風吹過,落葉飛舞。白姬橫抱著元曜站在樹下,如金剛般屹立,不動如山。

    元曜大窘,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生氣地瞪向把他撞下樹的離奴。

    白姬也生氣地瞪向離奴。

    貓獸心虛,嘿嘿一笑,道:“主人接的正好,不然書呆子就摔死了。啊哈哈,我去幫野山貓對付梼杌!”

    離奴溜了。

    白姬松開手,元曜跌落在地上。

    白姬走向梼杌之腸,元曜急忙爬起來,跟上白姬,有些尷尬。

    “唔,多謝白姬抱住小生。”

    白姬回頭,長發飛揚,她詭魅一笑,道:“軒之不必客氣。剛才這一抱集天時、地利、人和于一体,耗費了大量的眼力、腦力、体力、精力,比跳拓枝舞、飛天舞、驅邪舞更加辛苦,我會折算成銀子從你的工錢里扣。”

    “呃。”元曜被噎住了。

    白姬停在梼杌之腸邊,元曜也停住。

    白姬吩咐道:“軒之,箭囊掉入梼杌之腸中了,你把箭囊取出來。”

    “好。”元曜避開龍火,將手伸入梼杌之腸中,很輕易地就取出了箭囊。

    梼杌之腸並沒有纏繞、腐蝕元曜的手臂。--小書生的心太過純澈無瑕,邪念無隙可鑽,惡意無法寄存。

    元曜皺著眉頭將沾滿污血的箭囊遞給白姬,忍不住想吐:“好惡心!小生明天都吃不下東西了!”

    白姬接過箭囊,笑道:“吃不下東西也好,反正軒之已經很重了。”

    “誰說的?!小生明明身輕如燕!”元曜生氣地反駁道。

    “是很肥的大雁吧?”白姬小聲地道。她將箭囊的束繩拉開,日光傾瀉而出,在她的掌心凝聚成三支日箭。

    沉沉黑夜之中,日箭金光流轉,光華奪目。

    因為陷入梼杌之腸中,箭囊中的日光流逝了許多,剩下的只夠凝聚成三支日箭了。換一句話說,今夜白姬只有三次射殺梼杌的機會。

    “白姬,你說什麼?什麼大雁?”元曜沒有聽清,追問道。

    白姬將手掌攤開在星月之下,從星光、月光之中分別取了三支星箭、三支月箭。日、月、星三箭本是無形之箭,白姬松開手,任由九支光箭漂浮在她身旁的虛空中。

    白姬隨手取了日、月、星三箭,一齊搭放在天樞弓上,對准了被龍火包圍的梼杌之腸,笑道:“我說,現在,就可以像射大雁一樣射殺梼杌了。”

    “嗖--”

    “嗖--”

    “嗖--”

    日、月、星三箭一齊射向梼杌之腸。

    梼杌之腸被三支箭穿透,瞬間燃起天火,火光熊熊,十分熾目。

    梼杌之腸被天火焚燒,正在與猞猁激戰的梼杌仰天發出一聲悲鳴,它痛苦得越加發狂。

    天火燃盡,梼杌之腸被焚作劫灰,消失在天地間。

    梼杌暴怒,張開獠牙交錯的巨口,咬住猞猁的背脊。猞猁吃痛,十分憤怒,但又掙扎不出來。潛伏在旁邊的貓獸見了,一躍而起,咬住了梼杌的尾巴。

    白姬取了三支箭,搭在弓上,對准梼杌。

    梼杌意識到危險,青睛中露出一抹幽光。

    弓如霹靂,弦驚。

    白姬射出日、月、星三箭,三支箭直射向梼杌龐大的身軀。但是,在三支箭逼近時,梼杌突然轉過頭,以口中銜著的猞猁作為盾牌。

    三支箭以風速射過去,猞猁在梼杌口中拼命掙扎。

    白姬、元曜、離奴大驚,離奴下意識地躍起,伸爪去擋離它最近的月箭。

    元曜急中生智,大聲道:“玉鬼公主!快變小!!”

    猞猁倏地一下變成了花狸貓,日箭、星箭從花狸貓的左耳、右耳邊堪堪擦過,沒入了梼杌的身体。月箭插、進了離奴伸出的左爪上。

    離奴的左爪之前已被猞猁的邪氣侵蝕,指甲脫落,貓骨森森。而月箭化作了皎潔的月光,包圍了它正在逐漸腐爛的爪子。邪氣漸漸消失,在月光的包圍中,離奴的爪子逐漸癒合,長出指甲,恢復原狀。

    猞猁變成花狸貓之后,因為身体縮小,從梼杌的牙縫中掉落下地。它看見元曜,十分羞澀,臉上浮現出兩片酡紅,也不管梼杌了,飛奔向一棵大樹后。

    離奴因為爪子癒合而高興,它哈哈大笑,松開了梼杌的尾巴。

    梼杌后足一踢,將離奴踢飛開去。

    花狸貓尚未跑到大樹后,離奴突然從天而降,正好將花狸貓壓在龐大的身軀下。

    “玉……鬼……公主……”元曜張大了嘴,花狸貓不會被離奴壓扁了吧?!!

    “摔死爺了!好像壓到了什麼東西……”離奴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痛得不願站起來。

    花狸貓從離奴的身下艱難地掙扎出來,離奴垂頭一看,正好對上花狸貓憤怒的雙眼。

    花狸貓眸子一閃,深棕色的眼珠瞬間變作了血紅色,它的身体倏然變大,又妖化成了好斗的猞猁。

    離奴心中驚悚,笑著解釋:“野山貓,不關爺的事,是梼杌把爺摔過來的……”

    猞猁雙目血紅,指甲暴長,它狂吼一聲,扑向離奴。

    “喵!”離奴哀嚎一聲,翻身爬起,撒腿就跑。

    “嗷嗚--”猞猁發狂追去。

    “救命啊--不要追爺啊--”離奴哭喊著奪路而逃。

    貓獸飛逃,猞猁猛追,兩只妖獸一前一后奔入了森林中,離奴的哀嚎聲和猞猁的咆哮聲漸漸遠去。

    “離奴老弟不會有事吧?”元曜冷汗。

    “放心吧。離奴逃命的速度在長安城中排名第一,玉鬼公主追不上它。”白姬笑道。

    梼杌瞪著恐怖的青睛,拖著空洞的腹部,憤怒地走向白姬、元曜,它的牙齒和爪鋒上寒光凜冽。

    白姬伸手取了浮在虛空中的最后三支箭,搭在天樞弓上。

    “軒之去遠一些的地方,自己保護自己。”

    元曜知道幫不上忙,也就遠遠地退開,去往陶淵明躺著的大樹下。

    陶淵明奄奄一息,身形如霧氣一般淡薄,好像風一吹,他馬上就會消失不見。

    元曜見了,有些悲傷,道:“陶先生,你還好吧?”

    陶淵明笑了笑,搖頭不語。

    元曜望向白姬和梼杌,但見白姬踏著奇怪的步伐,如同跳舞一般,環繞梼杌而行,一圈又一圈。

    梼杌低伏在地上,似乎隨時准備攻擊白姬,但卻又無隙可趁。

    陶淵明道:“明天,是重陽節吧?”

    元曜點頭,答道:“對。”

    陶淵明道:“已經沒有桃核墨了,太陽一出來,我就會消失。我和摩詰有一個約定,重陽節一起去登高,看來我是無法實現這個約定了。”

    元曜聽了,十分悲傷,但又無可奈何。

    白姬驟然停步,將弓箭對准梼杌。

    梼杌狂吼一聲,扑向白姬,但是草地上白姬剛才踏過的地方突然躥起一團團冰藍色的龍火。龍火交錯,織成一張網,將梼杌束縛在地上,無法動彈。

    梼杌發出一聲聲震天響的怒吼,十分暴躁。

    白姬拉開天樞弓,將日、月、星三箭一齊射向梼杌。梼杌被火網束縛住,無法動彈,三支光箭齊刷刷地沒入它的身体,它狂吼一聲,身上燃起熾目的天火。

    梼杌在天火與龍火中哀嚎,身軀一點一點化作虛無。

    不一會儿,天火熄滅,草地上只剩下虛空。

    白姬松了一口氣,道:“從哪儿來,就回哪儿去,這不是你該來的世界。”

    不遠處的草叢中,一個青色的東西飛速移動,逐漸接近元曜和陶淵明。--那是一只梼杌的爪子。之前,猞猁和梼杌激斗時,曾咬下梼杌的一只前爪。梼杌之爪一直掉在草地中,白姬射出的三支光箭只讓梼杌消失,梼杌的爪子依然存在,並且還能活動。

    白姬轉身,走向元曜、陶淵明,她看見梼杌之爪正從元曜的背上爬向他的肩膀,不由得神色一凜。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6:3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1-26 06:35 PM 編輯

011 桃源

    元曜見梼杌已經消失了,松了一口氣,絲毫沒有察覺背后的異狀。

    陶淵明的身形越來越淡薄了,已經近乎透明。

    白姬走到元曜身邊,望著停留在元曜肩膀上的梼杌之爪,欲言又止。陶淵明也看見了元曜肩膀上的爪子,他想開口說什麼,卻又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軒之,你要冷靜。”白姬道。

    元曜不明所以,道:“小生很冷靜呀。”

    “你右肩上有一片樹葉。”白姬道。

    元曜低頭向右肩望去,看見梼杌的爪子,駭得頭皮發麻,跌坐在地。

    梼杌之爪扣在元曜的肩膀上,紋絲不動。

    “這明明是梼杌的爪子,哪里是樹葉?!”小書生驚吼。

    白姬盯著梼杌的爪子,道:“軒之就當它是一片樹葉,將它拿起來。不要害怕,照我說的去做。”

    元曜聞言,鼓足了勇氣,伸出左手去掰梼杌之爪。梼杌之爪扣得不緊,元曜沒用什麼力氣,就把它掰了下來,拿在手中。

    白姬從元曜的袍子上撕下一大塊布,攤放在地上,又取下懸掛在腰間的月白色茱萸香囊,把香囊中的茱萸灑在布上,道:“軒之,把樹葉丟到布上。”

    元曜急忙將梼杌之爪丟到布上,仿佛甩掉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梼杌之爪掉在布上,准備逃跑,但是它一碰到布上的茱萸就僵硬了。

    白姬急忙將布包起來,緊緊地扎住。

    白姬將布包遞給元曜,道:“軒之拿著,梼杌之爪的惡意不深,又有茱萸鎮邪,並不危險,可以放入縹緲閣的倉庫中等待有緣人。”

    元曜苦著臉接過了,一想起梼杌的可怕,他就覺得和梼杌之爪有緣的人一定也很恐怖。

    陶淵明對白姬道:“白姬,您能實現我一個願望嗎?這個願望對我來說很重要。”

    “什麼願望?”白姬道。

    “我希望能夠和摩詰一起看見桃源鄉。”陶淵明道。

    白姬笑了,道:“真巧。王公子也許下了同一個願望。可是,世間沒有桃源鄉,去往真正的桃源鄉這個願望,我兩百年前沒有替你實現,現在依舊無法替你實現。”

    “是否真正的桃源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摩詰實現他的願望,不會因為我的離去而感到遺憾。他一直想在我離去之前找到桃源鄉,帶我一起去看。其實,他不必去尋找,與他邂逅的地方,對我來說就是桃源鄉。我希望你能夠讓我和摩詰一起看見‘桃源鄉’。”

    白姬笑了,道:“很有趣。你們真正的願望也是一樣的,如此相似的想法,像是心心相印一般。”

    “那,你能實現我們的願望嗎?”陶淵明期盼地道。

    “我有什麼理由拒絕獲得‘因果’呢?”白姬詭笑。

    “可是,已經沒有桃核墨了,我沒有地方棲身,天一亮就會消失在人世間。”陶淵明悲傷地道。

    白姬翕動鼻翼,道:“軒之身上有桃核墨。”

    元曜一愣,道:“小生哪里有桃核墨……啊,不對,小生身上好像是有一小塊桃核墨,之前在菊花叢中撿到的,准備交給摩詰,但后來忘了……”

    元曜摸了摸懷中,摸出了一塊比指甲略大的桃核墨。

    陶淵明面露喜色。

    白姬也笑了,道:“梼杌之爪追逐軒之,也是聞到了桃核墨的氣息。”

    元曜有些憂愁,道:“這塊桃核墨太小了,恐怕不能供陶先生長久棲身,直到與摩詰一起看到桃源鄉。”

    白姬狡黠一笑,道:“無妨。不出意外,明天就可以看見桃源鄉了。”

    陶淵明道:“我本非人,哪能奢求在人間長久存在?與人長久地相處?我只願與摩詰一起看一眼桃源鄉,讓他可以無憾,我也可以無憾地離開了。”

    白姬笑了,道:“明天重陽節,大家一起登高去找桃源鄉吧。”

    陶淵明開心地笑了,他消失在了草地上。與此同時,一縷微光流入元曜手心的桃核墨中,桃核墨幽光瑩潤,漆黑如沉夜。

    元曜收好桃核墨,兩人帶著梼杌之爪回王維的別院。

    半路上,元曜對白姬道:“你之前不是說世間沒有桃源鄉嗎?明天去哪里找桃源鄉?”

    白姬指了指元曜的心口,笑道:“只要心里有桃源鄉,世間處處都是桃源鄉。”

    元曜想了想,又發愁道:“現在是秋天,即使找到桃源鄉,桃源鄉里也不會有桃花吧?”

    白姬神秘一笑:“只要心里是春天,桃源鄉里怎麼會沒有桃花呢?”

    元曜撓頭,他聽不懂白姬的啞謎,還是擔心明天是否能夠找到桃源鄉。

    白姬、元曜一邊閑聊,一邊趕路,半路上遇見了離奴。

    離奴累得耷拉下耳朵,向白姬訴苦道:“野山貓太可惡了,蠻橫不講理,幸好離奴跑得快,不然就被它吃了。”

    白姬摸了摸貓獸的頭,道:“你差一點儿把玉鬼公主壓扁,它當然會生氣了。玉鬼公主一旦妖化,就是這樣的性子,不想受傷,只能跑。你很久沒有做運動了,就當鍛煉身体吧。”

    元曜有些擔心猞猁,道:“玉鬼公主沒有受傷吧?”

    離奴還未回答,森林的另一邊傳來了一聲聲猞猁暴怒的狂吼,雄渾激昂,精神充沛。

    元曜、白姬放下了一顆心。

    因為害怕惹來猞猁,白姬、元曜、離奴不敢再做交談,他們小心翼翼地踏著月色,悄悄地回別院了。

    別院中,王貴、朱墨都已經睡下,十分安靜。

    白姬、元曜來到書房中,王維仍在昏睡,元曜點上燈火,掏出懷中的桃核墨,放在王維的枕邊。

    白姬看見桌案上陶淵明留給王維的告別詩,笑了,道:“這一首詩,今晚用不上了,還是明天再給他吧。”

    白姬將詩折好,收入衣袖中。

    秋高氣爽,万里無云。

    白姬、元曜、王維、陶淵明來到野外登高望遠,王貴、朱墨一個挑著食盒,一個拿著行李跟在后面,離奴拎著一條大鯉魚也跟在后面。

    正是重陽節,來郊外登高懷遠的人很多。白姬、元曜一行人登上一座高山,盡覽一川平野,十里丹楓。他們見這里的景色很美,決定就在此飲酒賞景,王貴、朱墨在一棵老松樹下鋪上毛毯,擺上食物、酒具、以及筆墨紙硯。離奴在一邊挖了一個坑,拾了一堆柴火,開始烤魚。

    白姬站在山邊望著遠處的白云,元曜坐在毛毯上提筆醞釀關于重陽節的詩,王維捧著菊花酒與陶淵明對飲,十分開心。--這是他們從縹緲閣中偷來的一天,他們想在離別之前做一些快樂的事情,那麼分別之后也不會悲傷。

    元曜寫好了詩,搖頭吟道:“丹楓石橋山色深,重陽登高酹芳樽。自古名士多寂寥,美人香草寄詩魂。”

    白姬聽了,笑道:“詩倒是不錯。不過,要改四個字,才應景。”

    “改哪四個字?”元曜笑道。

    白姬道:“既然是重陽節,當然少不了茱萸葉,菊花酒,后一句當改作‘自古名士多寂寥,茱萸菊花寄詩魂’。”

    王維和陶淵明也笑道:“不對,不對,后一句應該改作‘自古名士不寂寥,因有知音寄詩魂’。”

    白姬覺得“茱萸菊花”好,王維和陶淵明覺得“不寂寥”更佳,元曜覺得“美人香草”意境更美,三方爭論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

    離奴一邊烤魚,一邊吟道:“自古離奴不寂寥,大火烤魚香噴噴。”

    突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吹來一陣桃紅色的大霧,籠罩了山頭。白姬、元曜、王維、陶淵明都被紅霧包圍,看不見蹤影。在不遠處喝酒、吃重陽糕的王貴、朱墨大吃一驚,十分害怕。

    紅霧很快散去,王貴、朱墨朝松樹下望去,但見一應東西都還在,只是白姬、元曜、王維、陶淵明不見了。不過,離奴還坐在火邊烤魚,專心致志。

    王貴、朱墨飛奔到離奴身邊,慌張地問道:“你家主人和我家郎君他們去哪里了?!”

    離奴氣定神閑地道:“阿緋把他們帶走了。”

    “阿緋是誰?”王貴問道。

    “一棵桃樹。”

    “?!!”王貴和朱墨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白姬、元曜、王維、陶淵明行走在紅霧中,雖然看不清周圍的景色,但可以聽見溪水潺潺,鳥鳴啾啾。

    不一會儿,紅霧散去,元曜發現他們正走在一條溪水畔,周圍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樹林。桃花吐蕊怒放,燦如云錦。

    一陣風吹過,桃花瓣紛落如雨。

    白姬在桃花雨中轉了一個圈,桃花瓣落在她的裙子上,頭發上,十分美麗。

    元曜張大了嘴巴,道:“桃花……秋天怎麼會有桃花……”

    王維和陶淵明相視一笑,道:“也許,我們到了桃源鄉。”

    白姬、元曜、王維、陶淵明逆著清溪向上走。過了不久,一片炊煙裊裊的村庄出現在眾人眼前。村庄中約有几十戶人家,茅屋竹舍林立,整潔而簡朴。田陌中,青壯年男子在耕種;桑樹下,少女背著竹簍在采桑;池塘邊,小孩子們嬉鬧玩耍;庭院中,婦人正在紡紗,老人在編制器物。男女老幼往來村中,笑語喧喧,不聞俗世紛爭,沒有紅塵悲苦,一片世外仙鄉般的寧馨安然。

    王維對陶淵明道:“先生,我們找到了桃源鄉。這就是桃源鄉。”

    陶淵明笑了,道:“摩詰實現了承諾,找到了桃源鄉,我們一起看見了桃源鄉,我也可以沒有遺憾地離去,摩詰也不必再有遺憾了。”

    王維心中悲傷,流下了眼淚,道:“先生……”

    元曜有些不可置信,他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向村落望去,頓時看見了奇異而驚悚的一幕。

    周圍根本沒有桃花,只有許多枯樹。前方根本沒有村落,只有几十座荒塚。亂葬崗中根本沒有人,只有一些狐狸、獐子、松鼠、野兔、山雞往來其中。

    元曜悄悄地對白姬道:“這明明是亂葬崗和一些動物,哪里有桃源鄉……”

    “啊?!軒之竟然能夠看透幻象?!”白姬伸手接了兩瓣桃花,另一只手並掌成刀,用力一拍元曜的后頸,趁元曜張開嘴的瞬間,將桃花花瓣塞進了元曜嘴里。

    元曜一吞口水,咽了下去。

    元曜生氣地瞪著白姬,白姬嘻嘻詭笑,伸手將小書生的頭扭向亂葬崗,道:“這下,軒之能看見桃源鄉了吧?”

    元曜定睛望去,亂葬崗變成了一座寧靜而美麗的村落,那些山禽野獸也變成了村民。不過,他們的形態雖然是人,但元曜還是能夠看見他們的獸耳和獸尾。

    王維、陶淵明卻沒有看見桃源鄉的本相,他們相攜走向村落。

    元曜和白姬也跟了上去。

    王維、陶淵明走進村子中,一位村長模樣的老人扶著一個小童走了過來搭話:“客人們看著眼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而來?”

    王維回答了。

    老人驚訝地道:“我們這里許久沒有生人來訪。原來,世間已經是唐朝了麼?”

    王維、陶淵明驚喜,以為真的找到了桃源鄉。

    元曜卻看見老人拖著一條蓬松的松鼠尾巴,小童長著一對長長的兔子耳朵。

    村長熱情地邀請王維一行人去他家喝酒,于是大家一起走向村長家。

    到了村長家,進了屋子里,大家落座,村長的妻子、儿子、儿媳出來招待客人,十分熱情。

    元曜一看,村長的儿子十分眼熟,正是阿緋。他穿著朴素的衣服,以布巾束發,身形高挑而挺拔,看上去干淨而俊朗。

    見村長一家和王維、陶淵明聊得火熱,元曜把白姬拉到院子里,問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緋姑娘怎麼也在?還變成了村長的儿子?!”

    白姬笑道:“我之前讓軒之給阿緋傳的話,軒之還記得嗎?”

    元曜想了想,道:“山鬼吹燈,魑魅魍魎。化入春紅,桃之夭夭。花如鏡影,緣盡空幻。”

    “軒之把每半句的第一個字連起來讀一遍,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元曜思索了一下,念道:“山魑化桃花緣(源)?!”

    白姬笑道:“沒錯。這桃源鄉是阿緋找山魅變化而成。王公子和陶先生的願望都不是去真正的桃源鄉,只是希望留下美好的回憶,讓對方不要遺憾。所以,我姑且這麼做了。”

    元曜望向窗戶,見王維、陶淵明與村長聊得十分開心,不時地哈哈大笑。他們的心願都實現了,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王維的願望是為陶淵明找到桃源鄉,讓他離去時不會遺憾。陶淵明的心願是離別時,王維不要悲傷,不要遺憾。對他們來說,桃源鄉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僅剩的一天時光中,他們一起在桃源鄉中相聚、告別。

    元曜道:“唔,確實,桃源鄉是真是假並不重要。”

    阿緋走出來,來到白姬跟前,遞給她一張紙,道:“這是帳單。”

    白姬打開,看了一眼,臉色漸漸地青了。

    元曜好奇地湊過去,只見帳單上寫著:

    亂葬崗租賃費:十八吊錢。

    松鼠(村長):十吊錢。

    獐子(村長妻子):四吊錢。

    阿緋(村長儿子):三吊錢。

    山蛇(村長儿媳):三吊錢。

    野兔(村長孫子):兩吊錢。

    野雞(村民):兩吊錢。

    山雀(村民):兩吊錢。

    田鼠(村民):兩吊錢。

    ……

    伙食費、茶酒費另計。

    元曜冷汗。原來,是聘請這些山禽野獸的帳單。不過,他很好奇,問道:“為什麼松鼠能拿十吊錢,比別人多了兩倍?”

    阿緋笑道:“山禽野獸之中,就松鼠識字,能夠讀《桃花源記》。這里的一切都是它照著書中的描寫來布置的,大家的角色也是它分配的,所以它拿的工錢最多。”

    白姬嘴角抽搐,道:“這一共都快一百吊錢了,太多了……”

    阿緋小心翼翼地道:“恐怕不止一百吊。大家還要求每和客人說一句話,工錢就增加十文。”

    白姬、元曜轉頭望向窗戶,但見村長唾沫橫飛,語如連珠地和王維、陶淵明說話,村長妻子,村長儿媳、村長孫子也熱情地和客人說話,而茅屋外面又涌來一堆村民,大家蜂擁而上,爭著和客人說話。

    白姬嘴角抽搐,無力地扶住籬笆,道:“軒之,它們太能說了……”

    元曜冷汗。他見白姬神色沮喪,安慰道:“世間哪有雙全法?為了獲得‘因果’,破一些財也是值得的。”

    白姬道:“軒之雖然言之有理,但這話不中聽。”

    王維、陶淵明愉快的和村民們聊了許久,村長的妻子和儿媳准備了豐盛的午飯,招待王維一行人。

    午飯很快准備好了,十分豐盛。菜肴雖然都是蔬果,但非常新鮮美味,有好几種野菜王維、元曜等人以前從未見過。

    王維和元曜詢問野菜的名字,村長一家熱情地回答,他們不僅說了野菜的名字和來歷,每一種菜還附帶了一個很長的傳說故事。聽著村長一家人滔滔不絕,白姬的臉色又漸漸地青了。

    村長還拿出了珍藏的百果酒,給客人們品嘗。酒的味道十分甘醇,大家贊不絕口,村長慷慨地表示等大家離去時,他會給每人送一壇酒帶回去喝。想到帳單上寫著茶酒費另計,白姬的臉色漸漸地又青了。

    宴席間,王維和陶淵明談笑風生,十分開心。元曜看見他們幸福的笑容,心中也涌起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如果,他們能夠永遠都做知音就好了。如果,人和非人邂逅之后,可以永遠相守就好了。

    白姬似乎察覺到了元曜的心思,輕聲笑道:“人和非人只可能短暫地邂逅,不可能永遠地相守。”

    “為什麼?”元曜悲傷地問道。

    “因為,不是同類。”白姬笑道。

    “白姬,在你眼中,小生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元曜和白姬也和王維和陶淵明一樣,一個是人,一個是非人。那麼,他們也只能短暫地邂逅,而不能永遠地相守嗎?

    白姬端起一杯酒,望向窗外紛飛如雨的桃花,嘴角浮起一抹溫柔的笑容。

    “軒之像春天的繁花,也像夜空的明月,是一種讓我覺得心情愉悅的存在。”

    元曜聞言,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情。

    “可是,白姬你之于小生,卻像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不似真實存在,如夢似幻。”

    白姬笑道:“一切真實,皆是幻象。一切幻象,皆是真實。”

    元曜撓頭,腦袋被白姬的話繞迷糊了。

    酒宴散去,見時候不早了,王維、陶淵明一行人謝過了村長的熱情款待,告辭離開桃源鄉。村長和村民們熱情地相送,還贈送了一些山珍和百果酒,他們一直送到了桃花的盡頭。

    一陣紅霧驟起,包圍了王維一行人。

    元曜在霧中回首,美麗的桃源鄉漸漸模糊,朝他們揮手作別的村民們也漸漸模糊,漸漸消失不見。

    桃源鄉,再見了。

    元曜心中有些惆悵,他回過頭,跟上了王維一行人。

    紅霧中,王維、陶淵明在前面走,白姬、元曜跟隨在后。

    “啪嗒!”陶淵明手中拎的一壇百果酒掉在地上,碎了。--他的手漸漸變得透明,逐漸消失。

    王維、白姬、元曜向陶淵明望去,但紅霧很濃,他們看不見什麼。

    “先生,你怎麼了?”王維問道。

    “我恐怕走不出這場大霧了。”陶淵明悲傷地道。

    王維停下腳步,他猛然回過頭,他的喉結微微顫抖,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來。

    “摩詰,向前走吧,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陶淵明拍了拍王維的肩膀,豁達地笑道。

    王維點了點頭,轉身又繼續向前走。陶淵明跟在他后面。

    “摩詰,桃源鄉之行真是十分愉快。”陶淵明笑道。

    王維也笑了,道:“嗯,我早就說過,世間是有桃源鄉的。”

    “謝謝你,讓我看見了桃源鄉。”陶淵明道。

    “不,是我該謝謝先生,是先生讓我看見了桃源鄉。”有眼淚滑落王維的臉龐。

    “相遇和別離都是人生的一種經歷,要豁達地對待,不要太難過。如果有緣,終有一天,還會再相逢。”

    “我和先生還會再相逢嗎?”

    “自古名士不寂寥,因有知音寄詩魂。如有一念相通,你我會在菩提之下,文字之中相逢。”

    “在菩提之下,文字之中相逢……”

    “再見了,摩詰。”陶淵明的聲音漸漸消失。

    “先生!!”王維回頭望去,背后只有一片迷蒙的紅霧,不見了陶淵明。

    一陣風吹過,紅霧散去,王維、白姬、元曜三人置身在之前離開的山頂上,陶淵明已經不知所蹤。

    “先生,再見……”王維流下了眼淚,十分悲傷。

    陶淵明終究還是沒有走出那一場紅霧,消失在了天地中。

    “陶先生……消失了嗎?”元曜也覺得很傷心。

    白姬笑了,道:“也許,他是去真正的桃源鄉了。”

    “真正的桃源鄉……”王維和元曜一起望向遠方,也許天的盡頭有真正的桃源鄉,那里是陶淵明的歸宿。

    王貴、朱墨、離奴圍著篝火一邊喝菊花酒,一邊烤魚吃。王貴、朱墨見王維歸來,十分高興。離奴見白姬、元曜帶回了百果酒,也十分開心。

    王維、元曜、白姬坐在松樹下,繼續喝酒賞秋。見王維的情緒十分低落,白姬遞給他一張紙,道:“這是陶先生留給你的離別詩。”

    王維接過,但見上面用桃核墨寫著一首詩:

    贈別

    菊花君子意,拂箏廣陵篇。

    流水或有盡,知音共桃源。

    幽冥千里海,人世万重山。

    相隔永無期,念君菩提間。

    王維讀罷,淚如雨下,道:“先生在菩提間等我,如果我一心向佛,就如他一直伴在我身邊一樣。”

    元曜也很傷心,勸慰了王維一番:“不管怎樣,你不要再傷心了,更不能因為傷心而頹廢。這些都不是陶先生希望看見的。他希望的是你能夠積極地面對生活,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而努力。”

    白姬道:“佛法無邊,王公子如果虔心向佛,一定可以再和陶先生邂逅。”

    王維點頭,他擦干眼淚,珍惜地收好了陶淵明的贈別詩。他決定好好地生活,積極樂觀地面對人生,努力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這是陶淵明的希望,他與他是知音,斷不能辜負了他的希望。同時,他也決定更加虔心向佛,以善樂之心修緣,希望他與他能在菩提間再次邂逅。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6:36 PM

012 尾聲

    時光如梭,重陽之后,又過了几天。

    這一天,天氣晴朗,白姬和元曜卻都陷入了苦悶中。

    白姬苦悶的是雖然得到了桃核墨的‘因果’,但卻損失了一百五十吊錢。

    元曜苦悶的是玉鬼公主打算嫁給他,他一再開口拒絕,但玉鬼公主完全不理會,每天都會高興地送來捕捉的獵物,堆在縹緲閣的廚房里。它打算儲備足食物之后,就和元曜成親,然后一起在縹緲閣過冬。

    元曜苦悶無言。白姬卻很高興,她在盤算這些野味在冬天可以抬高到一個怎樣可喜的價錢。離奴很不高興,一來它不希望縹緲閣里有兩只貓,二來玉鬼公主打亂了它的食譜,各種野味霸占了它放魚的廚房。

    白姬准備去青龍寺聽懷秀講經書解悶,元曜也想一起去。

    白姬奇道:“軒之不是沒有興趣聽佛經嗎?今天怎麼突然又想去了?”

    元曜苦著臉道:“待會儿,玉鬼公主又要送獵物來,小生已經不知道怎麼面對它了。還是去聽經書好了。”

    白姬笑道:“軒之不喜歡玉鬼公主嗎?它很可愛啊。”

    小書生嘆了一口氣,道:“玉鬼公主是很可愛,小生不討厭它,可是小生並不想娶它呀。不管怎麼跟它解釋,它都完全不聽。白姬,你替小生想一個辦法,讓它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吧。”

    白姬詭笑,道:“我也沒有什麼辦法。這是軒之種下的‘因’,軒之得自己解決。”

    “唉,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小生打算去出家為僧。”

    “啊哈,玉鬼公主剛還俗,軒之又打算去出家麼?”

    “沒有別的辦法了。”元曜苦惱地道。

    蹲在櫃台上吃香魚干的黑貓咧齒,碧眸閃爍。

    “書呆子,爺有辦法。”

    “離奴老弟,你有什麼辦法?”元曜問道。

    黑貓抖了抖胡子,道:“你可以對那只野山貓說你已經有妻子了,它就會死心了。”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道:“小生哪儿有妻子,這不是說謊騙人麼?再說了,就是這麼說了,空口無憑,玉鬼公主也不會相信,小生臨時上哪儿去找一個妻子來作證。再者,玉鬼公主根本不聽小生的話,它不會死心。”

    “那倒未必。”白姬笑了,道:“猞猁一族中,崇尚夫妻忠貞不渝,一生一世只有一個伴侶,生死相隨,患難與共。如果知道軒之已經有妻子了,玉鬼公主說不定就會死心了,不過它肯定會很傷心。”

    元曜撓頭,道:“唔,小生和它根本就不合適,暫時傷心,也比永遠痛苦好。它將來一定會找到一個和它生死相隨,患難與共的佳偶。那麼,現在的問題是,小生上哪儿去找一個妻子來,讓玉鬼公主相信,並且死心。”

    白姬以袖掩唇,道:“可以去找韋公子,他之前已經和軒之拜堂了呀。”

    “請不要再提那件更荒唐的事了!”元曜生氣地道。

    “去找阿緋那家伙幫忙吧,他最擅長做戲了。”離奴提議道。

    白姬眼珠一轉,饒有趣味地笑了:“嗯,這個主意倒不錯。玉鬼公主聽不進軒之的話,那就讓阿緋去對它說他是軒之的結發妻子,從老家趕來長安尋找軒之。這樣,玉鬼公主雖然傷心,卻也會死心了。”

    元曜的臉紅了,道:“這……這……不知道阿緋姑娘會不會同意,這樣做恐怕有損她的清譽……”

    “無妨,阿緋不會在意的。”

    “阿緋那家伙沒有什麼清譽。”

    白姬和離奴異口同聲地道。

    元曜還是不好意思去找阿緋說,就央離奴去:“離奴老弟,你去替小生求阿緋姑娘幫忙吧。如果她同意了,請替小生致謝。如果她實在為難,那就算了,也不必勉强。”

    黑貓拍了拍胸脯,一口應下了。

    “一切包在爺身上爺一定替你辦好這件事,讓野山貓不再糾纏你。”

    “多謝離奴老弟。”小書生感激地道。

    “嘿嘿,書呆子不必客氣。之前,爺欠你一本《論語》,這次幫你一個忙,我們就兩清了。”

    于是,白姬和元曜去青龍寺聽懷秀講經去了。

    元曜心中有事,也沒有心思仔細聽經,好容易等懷秀講完經書,已經過了中午了。

    白姬、元曜在青龍寺吃了齋飯,留下香火錢,就告辭了。聽了經書之后,他們的心情還是不太好。

    白姬、元曜悶悶不樂地騎馬回到西市,他們在縹緲閣外的巷口遇見了正在徘徊的王貴。

    王貴一見元曜,高興地道:“元少郎君,幸好遇到你了!老朽轉了半天,都沒找到縹緲閣,還以為找錯地方了。”

    元曜翻身下馬,笑道:“貴伯找小生有何事?”

    王貴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疊好的紙,笑道:“郎君讓老朽給元少郎君送一首詩作,說是之前沒寫完的桃源詩。”

    元曜接了,有些感慨,道:“摩詰終于寫完這首詩了。不過,陶先生卻已經不在了。摩詰最近可還好?”

    王貴道:“郎君很好。他說留在別院中有些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就打算帶老朽和朱墨來城里另租一處宅院住,也方便和文士們應酬。老朽今日來城里,一是為元少郎君送詩,二來也是去延康坊看新宅子。”

    元曜道:“這樣,也很好。摩詰定居之后,小生一定去拜訪。”

    “到時,元少郎君一定要常來呀。”王貴高興地道。

    王貴送了詩,就匆匆離開了。

    元曜把詩放進衣袖里,打算回縹緲閣之后再仔細品讀。

    白姬悶悶不樂地道:“桃花源真是煩惱之源。”

    元曜道:“別再惦記你那几吊錢了。至少,摩詰、陶先生都看到了他們想看到的桃源鄉,實現了心中的願望。”

    白姬糾正元曜,道:“不是几吊錢,是一百五十吊。”

    “不管怎麼說,你也得到了一個‘因果’。”

    “這個‘因果’太貴了。”

    白姬、元曜吵吵鬧鬧地走到縹緲閣門口,一只花狸貓大哭著狂奔而出,正好撞在元曜的左腿上。

    花狸貓跌倒在地,元曜低頭一看,正是玉鬼公主。

    花狸貓望著元曜,万分傷心,哭道:“原來,元公子已經有妻子了。看來,玉鬼與元公子有緣無分,只能斷此愛戀了。”

    元曜一愣,猜想可能阿緋裝成他的妻子,已經和玉鬼公主說了。雖然,玉鬼公主十分傷心,但也沒有辦法,只能這樣了。

    元曜道:“小生蒙公主錯愛,實在万分慚愧。請公主不要傷心,您將來一定會找到一個與您有緣有份的佳偶。”

    花狸貓一躍而起,淚落如雨。

    “太傷心了,太傷心了,玉鬼万念俱灰,還是再去剃度,長伴青燈古佛好了。”

    元曜心中發苦,勸道:“請公主三思而后行……”

    “嚶嚶……好傷心……好傷心……”花狸貓完全不聽元曜的話,一溜煙跑走了,淚灑滿地。

    白姬撫額,道:“軒之,玉鬼公主又去剃度了。”

    元曜嘆了一口氣,道:“隨它去吧。它剃度和不剃度其實也沒有很大的區別。”

    白姬嘆道,“唉,玉鬼公主對軒之一往情深,軒之卻害它如此傷心。”

    元曜道:“小生對它並無儿女私情,且和它也不太合適,如果稀里糊涂地娶了它,才是真的害了它。”

    白姬湊近元曜,盯著他,好奇地道:“那,小生對誰有儿女私情呢?”

    白姬的臉和元曜的臉近在咫尺,她的鼻子離他的鼻子只有一寸的距離。

    元曜大窘,滿臉通紅,心跳加速,一時間語無倫次。

    “這個……儿女……小生沒有儿女……沒有儿女……”

    白姬扑哧笑了,道:“軒之還沒成親,當然沒有儿女了。”

    小書生生氣,道:“小生是說,小生沒有儿女私情!”

    白姬轉身,走進縹緲閣,嘻嘻詭笑:“不過,里面倒是有一位軒之的‘結發妻子’。”

    元曜反應過來,道:“啊,對了,小生得去謝謝阿緋姑娘幫了小生這個大忙!”

    縹緲閣中十分安靜,離奴不知道哪里去了。

    白姬、元曜來到里間,透過薄薄的金菊屏風,看見了一個綽約的女子倩影。

    元曜以為是阿緋,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多謝阿緋姑娘幫忙。”

    那女子從屏風后探出身子,尖細著嗓音道:“主人和書呆子回來了?!”

    那女子穿著鮮艷的衣裙,梳著兩個半翻髻,臉上涂了厚厚的香粉和胭脂,臉白如雪,腮紅如血,几乎把本來的面貌都遮住了。

    白姬和元曜嚇了一跳,道:“你是誰?!”

    “啊!有妖怪!”

    那女子不高興了,起身走出屏風,伸袖擦去臉上的脂粉,恢復了離奴的容貌,細聲道:“是我。咳咳,嗓音一下子轉不過來。”

    白姬、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離奴解釋道:“是這樣的,阿緋那家伙急著出門赴約,不答應假裝成書呆子的妻子。沒有辦法,離奴只好自己來了。離奴去倉庫翻了一件女人衣服,又涂了一些主人的胭脂水粉,梳了兩個髻,變了一下聲音,就變成這副模樣了。還好,那野山貓眼神不好,又隔著屏風,沒認出離奴,還以為真是書呆子的妻子。它哭著跑了,以后應該不會再來糾纏書呆子了,也不會再往廚房亂塞東西了。”

    元曜如遭電擊,吃驚說不出話來:“這……這……”

    白姬看著離奴雙髻上亂顫的珠花,卻憋不住了,她“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離奴撓頭,道:“主人,您笑什麼?難道離奴很滑稽嗎?”

    “哈哈,我的心情終于好了!終于好了呀!哈哈哈哈--”白姬沒有回答離奴,大笑著飄走了。

    離奴撓頭,道:“書呆子,主人笑什麼?離奴看上去真的很滑稽嗎?”

    元曜也憋不住笑道:“哈哈哈,太滑稽了--”

    離奴生氣,化成黑貓,亮出鐮刀般的爪鋒,一爪子撓向小書生,道:“死書呆子,你才滑稽!你從頭到腳都滑稽!!”

    說完,黑貓氣呼呼地跑了,只留下一地鮮艷的衣服,凌亂的釵環。

    小書生捂著被抓傷的臉,眼淚汪汪。他嘆了一口氣,在青玉案邊坐下,倒了一杯清茶喝。不管怎麼說,玉鬼公主應該不會再來要求和他成親了。等過几天,他打算雇一輛馬車,把玉鬼公主儲備在廚房里准備過冬的野味給它送回凌霄庵去。順便,再向它道一個歉。

    坐了一會儿,元曜想起衣袖里王維送的詩,便翻出來品讀。

    《桃源行》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

    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王維的字跡風骨神秀,飄逸如仙,恰如這首詩的出塵意境。

    元曜心中感慨万千。人世間並沒有真正的桃花源,桃花源在世人的心中,如遇知音,即是桃源。邀飲一壺清酒,忘卻塵世煩憂,邂逅一位知己,高山流水無邊。

    一陣風吹過,不知何處有桃花飄來,散落在元曜身邊,如真似幻。


第三折:《核桃墨》完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6:47 PM

第四折:《清夜圖》

001 鼠樓

    曲江邊,一江秋水澹寒煙。

    白姬、元曜牽著馬,沿著曲江閑庭信步,欣賞秋日的風景。其實,他們並非特意來游玩,而是給玄武送它定下的蘇合香。不過,送完東西之后時間還早,而曲江邊景色如畫,他們也就順便賞景游玩一番。

    一輛輛寶馬香車偶爾從元曜、白姬身邊經過,車中坐著來郊外游玩的貴婦淑媛。她們穿著華貴得体的衣裙,綰著時下流行的發髻,手持彩色鸚鵡扇,在車中與女伴嬉笑,從車簾中窺探游人。

    華車過處,留下一地香風旖旎,惹人遐思。

    唐朝時,風氣開放,貴族女子也十分豪放多情。她們從車簾中窺看游子,遇見俊美瀟灑的男子,會投以鮮花、香帕等物,以示心悅之。

    白姬手中已經接了一捧鮮花了,元曜還是兩手空空。

    元曜望著身穿男裝的白姬,但見她一身卷草紋白色長衫,腰束青玉帶,手持象骨扇,俊美含笑,眼帶桃花,他不得不承認她看上去還真像一位風流俊逸的富貴公子。

    元曜悶悶地道:“白姬,你這是欺騙香車中的女子們。”

    白姬一展象骨扇,笑了:“軒之此言差矣,我讓她們覺得賞心悅目,所以她們贈送我鮮花,互相都歡悅,何來欺騙之說?”

    元曜道:“可是,她們以為你是男子呀。你還對她們笑得那麼深情,万一她們誤以為你對她們有愛慕之情怎麼辦?”

    白姬笑道:“軒之此言又差矣。她們好心地送我鮮花,我總不能對她們哭吧?再說,路擲鮮花只是代表欣賞,得到了幽會的階段,才會上升到愛慕呢。”

    元曜瞪眼,道:“難道你還打算去和她們幽會?!”

    白姬嘻嘻一笑,不作回答。

    “為什麼沒有女子欣賞小生……”元曜幽怨地道。

    一輛馬車接近,一只纖纖玉手伸出車簾,將一朵秋海棠投過來,海棠正好掉在元曜的肩膀上。

    元曜十分高興,十分激動,手忙腳亂地接了。他正想向香車里的佳人回一個笑容,以示感謝。誰知,車窗里的女子們嘻嘻笑道:“哎呀,手一滑,投錯了。”

    “嘻嘻,請給那位白衣公子。”

    元曜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木然地把秋海棠遞給白姬。

    白姬對車中的麗人們深情一笑,香車中又飛出了一塊手帕。

    白姬伸手去接,但沒有接住,手帕被秋風一吹,迎頭鋪在小書生的臉上,遮住了他逐漸拉長的苦瓜臉。

    香車漸漸遠去,車中傳出女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

    “那白衣公子長得真好看……”

    “那穿青衫的書生好傻……”

    “哈哈,哈哈哈--”

    “唉!”元曜把臉上的手絹扯下,遞給白姬,垂頭喪氣地道:“果然沒有女子欣賞小生……”

    白姬將手中的鮮花、香帕放在馬背上,彎腰從草叢中摘了一串鈴蘭花,拋給元曜,笑道:“我很欣賞軒之。”

    元曜接過鈴蘭花,雖然花朵很小,很普通,不如貴婦們拋擲的鮮花繁艷,但他的心情卻突然變好了。

    元曜也摘了一串鈴蘭花,拋給白姬,笑道:“小生也欣賞白姬。”

    “哈哈--”

    “哈哈哈--”兩人都笑了。

    白姬、元曜來到水邊,閉了眼感受水的靈性。白姬把鮮花、香帕都放入水中,讓水流將這一份份美好的心願送往遠方。

    元曜望著遠去的香花,道:“你把它們丟掉,不會太可惜了嗎?這都是欣賞與愛慕的心情,如果有意,還可以通過鮮花、香帕,與它們的主人結下更深厚的情誼。”

    白姬陰森一笑,道:“貴婦們的情意雖然美好,但也很危險。還是點到為止更好,太過靠近,太過沉淪,會被‘鬼隱’喲。”

    莫名地,元曜打了一個寒戰,問道:“什麼是‘鬼隱’?”

    白姬笑得更詭異了,道:“‘鬼隱’就是被鬼吃掉,徹底地消失。”

    元曜心中恐懼。

    在曲江邊玩到正午光景,白姬和元曜就騎馬回城了。

    元曜的肚子餓得咕咕作響,但又不太想回縹緲閣去吃離奴做的魚,提議道:“啊,白姬,我們吃點儿東西再回去吧。”

    白姬同意,道:“也好。我也餓了。”

    “那,我們去哪里吃什麼呢?”

    白姬想了想,道:“有了,去万珍樓吧。”

    万珍樓是長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大酒樓,它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聞名,即使是最挑剔的食客,也會對万珍樓中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贊不絕口。最神奇的是,天南海北甚至番邦異國的菜肴,都能在万珍樓中吃到,而且口味正宗。

    万珍樓十分神秘,它禁止客人打聽廚師以及廚房的情況。從來沒有人見過万珍樓的廚師,也沒有人進過万珍樓的廚房。

    有人說,万珍樓能夠做出天南海北的菜肴,廚師人數一定很多。但也有人說,万珍樓規模不大,菜肴價錢也公道,雇不起這麼多的廚師,所有的菜肴都是一個廚師做的。有人說,他夜探万珍樓,發現万珍樓里沒有廚房。也有人說,万珍樓的廚房在地底下。總之,流言蜚語,眾說紛紜。

    不過,流言蜚語完全不影響万珍樓的生意,因為美味佳肴的吸引力無法抵擋,將人們的舌頭和腸胃徹底俘虜。

    “太好了。”元曜很高興,他很早就想去万珍樓見識一下各色美食了。

    白姬笑道:“偶爾也換一換口味,不能總吃貓做的食物。”

    元曜沉浸在美食的幻想中,沒有細想白姬這句頗有深意的話。

    東市,万珍樓。

    万珍樓不在東市的繁華地段,而是坐落在比較僻冷的西南角,但它總是賓客盈門。人們為了品嘗美味佳肴,並不介意多走一段路。

    万珍樓古色古香,木質的樓閣十分古舊,大堂中的桌案、席墊整潔簡單,沒有多余的虛華裝飾。其實,對于飯館來說,漂浮在空氣中引人食指大動的菜肴香味就是最好的裝飾。

    万珍樓中的食客很多,非常熱鬧,一樓几乎都坐滿了。

    一樓、二樓是普通座,桌案與桌案之間沒有屏風間隔,三樓是有屏風間隔的雅座。白姬果斷地決定去三樓,但卻被店伙計告知今天三樓被烜王李繼包下宴請客人,不接待別的客人。

    白姬道:“烜王請了多少客人?”

    店伙計道:“大約十几人吧。還有五名從平康坊請來的歌姬。”

    白姬撇嘴:“就算是二十個人,也用不了整座三樓呀。給我和軒之安排一個雅座吧。”

    店伙計道:“烜王已經付了包下三樓的銀子,請兩位客官体諒,不要為難小的。”

    白姬望了一眼倚在櫃台邊撥算盤的掌櫃,笑道:“那,我去為難一下徐掌櫃。”

    “白姬,算了吧。樓下雖然人多一些,但也不影響吃喝。”元曜剛要阻止,但白姬已經走過去了。

    元曜覺得徐掌櫃一定不會滿足白姬的任性要求,懶得跟過去,也就站在原地等著。他望向大堂,但見四、五名穿著灰褐色短打的伙計飛快地穿梭來往,他們手持托盤,為食客送菜。他們身手靈活,來去如風,食盤中連一滴湯都未灑出。

    元曜暗自驚嘆。他又望向白姬和徐掌櫃。徐掌櫃尖嘴猴腮,獐頭鼠目,下巴長著三縷胡須。他的身材異常矮小,如果不是站在一張凳子上,估計只有白姬一半高。

    白姬指了指三樓,說了一句什麼。

    徐掌櫃搖頭,堅決拒絕。

    白姬笑了,說了一句什麼。

    徐掌櫃生氣,眉毛倒豎,小眼睛瞪著白姬。

    白姬又笑著說了一句話,同時伸手指了指所有的客人,臉上做出了一個誇張的驚嚇表情。

    徐掌櫃仿佛被人抓住了什麼把柄,一臉不甘心,但又無可奈何。他改換了一張笑臉,對白姬說了一句什麼。

    白姬氣定神閑,又笑著指三樓。

    徐掌櫃陪著笑臉低頭哈腰,連連點頭。

    白姬向元曜招手,一臉“大功告成”的奸詐笑容。

    元曜苦著臉過去了。這龍妖又在興風作浪了。不知道,這可憐的徐掌櫃有什麼把柄落在它的爪中。

    白姬笑道:“已經和徐掌櫃說好了,我們去三樓的雅座吧。”

    元曜擔心地道:“可是,烜王已經包下三樓了,不許外人上去,如果被他發現了……”

    白姬一展象骨扇,笑道:“沒關系,我們從另一邊上去。徐掌櫃會給我們准備一個特別的雅座,我們可以看見烜王,烜王卻看不見我們。”

    徐掌櫃在前面引路,白姬、元曜跟上。他們離開大堂,進了一間房間,從一條隱秘的樓梯上去,來到了三樓。

    三樓的正中央,分隔雅座的屏風被撤去,布置成了一個雅致的宴堂。徐掌櫃、元曜、白姬經過走廊時,透過窗格看見十几個人正在談笑宴飲,他們錦衣玉飾,不是王公,便是顯貴。五名花容月貌的歌姬一名彈琴,一名吹簫,三名在一張火絨毯上翩翩起舞,為宴會助興。

    “欸?!丹陽也在里面?!”元曜眼尖,從宴飲的人群中看見了韋彥。

    韋彥和一名神色憔悴的錦衣公子對飲,他好像很有興趣地在問對方一些什麼,但錦衣公子似乎沒有談興,只是悶頭喝酒。

    白姬定睛偷望,笑了,“這個宴會好像很有趣呀。”

    “噓!”徐掌櫃將食指放在嘴邊,示意白姬和元曜小聲一點儿說話,不要驚動了宴飲的人。

    白姬、元曜跟徐掌櫃進入大堂旁邊的一間房間中。房間不大,但布置典雅,南邊是臨街的窗戶,可以將東市盡收眼底。西邊是三樓的大廳,中間隔著一面牆壁,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竟可以清楚地看見大廳中的宴會情形,也能聽見人們的交談。--從大廳中看,這面牆壁上掛著一幅很大的《百花圖》,看不到室內。

    徐掌櫃對白姬賠笑道:“這是我自己吃東西的地方,一般不招待客人。您就委屈一下,在這里用餐吧。”

    白姬在木案邊坐下,饒有興趣地望著歌舞昇平的大廳。

    元曜則覺得這里很不妥,有偷窺他人隱私的嫌疑。

    白姬笑道:“很好。軒之,你想吃什麼?不要客氣,今天徐掌櫃請客。”

    徐掌櫃繼續賠笑,但笑得比哭還難看。

    元曜冷汗。不知道,這徐掌櫃什麼把柄落在了白姬手上,被她如此敲詐?他心中有些同情徐掌櫃,道:“唔,夠兩個人吃的簡單菜肴就好了,不用太麻煩,也不用太貴。”

    白姬笑道:“軒之說,要万珍樓中最貴最美味的菜肴,煎炸煮炒,生冷葷素,一樣也不能少,食單上有多少種,就上多少種吧。”

    徐掌櫃臉色漸漸黑了,搖搖欲墜。

    元曜吼道:“小生沒有那麼說!”

    白姬笑道:“好吧,剛才是說笑。請徐掌櫃給我們推薦几樣可口的菜肴,夠兩人吃就行了。再配一壺好酒。”

    徐掌櫃松了一口氣,擦去額頭上的汗水,道:“沒問題。”

    徐掌櫃行了一禮,退出去張羅了。

    元曜好奇地問道:“白姬,徐掌櫃到底什麼把柄落在你手上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為了軒之好,吃完了再說。”

    “哦。”元曜道。

    白姬、元曜一邊欣賞大廳中的歌舞,一邊等上菜。舞娘們的一曲舞還沒跳完,店伙計們已經飛快地端來了菜肴。

    一大盤光明蝦炙,用秘制香料腌制的大蝦仁擺作燈籠的圖案,鮮紅喜人。一盤仙人臠,用鮮乳汁調和的雞肉塊,看上去很誘人。一盤金銀夾花平截,將蟹黃,蟹肉卷在薄薄的蒸餅中,切成一段一段,擺作福字圖案。一盤渾羊歿忽,即整只在羊腹中烤熟的香氣四溢的鵝,鵝腔中盛著五味糯米飯,旁邊放著割食鵝肉的小刀。一盤爆炒白沙龍,白沙龍是馮翊(1)所產之羊,肉非常肥嫩,鮮美。一盆百歲羹,即新鮮可口的薺菜湯。

    徐掌櫃拍開一壇秋露白,給白姬、元曜滿上,笑道:“兩位請慢用,有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包涵。”

    看著眼前誘人的美味佳肴,元曜的口水嘩啦,他謝過了徐掌櫃,就開始一樣一樣地嘗過去,筷子無法停下來。

    白姬嘗了一口五味飯,笑贊道:“万珍樓的美食果然名不虛傳,太美味了。”

    徐掌櫃道:“多謝稱贊。還請不要把我們的秘密傳揚出去。”

    白姬笑著點頭,道:“那是自然。如果少了万珍樓,長安城中很多食客會傷心欲絕。”

    徐掌櫃行了一禮,道了一聲“慢用”,就退了出去。

    元曜忍不住好奇地問道:“白姬,徐掌櫃究竟有什麼秘密?”

    “噓!”白姬笑著夾了一塊仙人臠,放入嘴里,“吃完東西再說。”

    “好吧。”元曜歡快地咬了一口金銀夾花平截。

    隔壁大廳中,絲竹靡靡,歌舞昇平。烜王和客人們飲酒聊天,話題居然轉到了“神隱”“鬼隱”之上。

    長安城中,一直有“神隱”“鬼隱”的事件發生。

    在唐朝的長安城中,所謂的“神隱”,是指人們無緣無故地失蹤,但失蹤一段時間之后,又突然回來了。失蹤的時間短則數日,長則數年。回來的人,有的完全不記得失蹤時經歷的事,有的則清楚地記得自己被神仙、妖怪帶去了某地,經歷了某一些奇異的事情。而所謂的“鬼隱”,則是指徹底地消失。被鬼隱的人要麼永遠失蹤不見,要麼一段時間之后,屍体被人們發現。在長安城的街談巷議中,神隱是一件無傷大雅的軼事,而鬼隱則是一件非常可怕的災厄。

    從烜王等人的言談之中,元曜聽出好像是之前看見的那位和韋彥對飲的錦衣公子遇上了神隱。

    那位錦衣公子名叫李溫裕,是紀王李慎的第三子,去年被冊封為郡王。論輩分,烜王李繼與他是堂叔侄關系,但其實他比李繼還要大兩歲。六個月前,李溫裕在婚禮上失蹤,遭遇了神隱,下落不明。直到半個月前,他才突然回來,被人發現昏死在城西的石橋下。家人追問他的去向,他只說遇見了神女,與神女在一處仙府中過了大半年神仙眷侶的日子。

    李溫裕的神色一直很苦悶,英俊的臉也消瘦而憔悴。

    烜王戲笑道:“那神女有多美麗?竟讓你在婚禮中拋棄了新娘子?”

    李溫裕苦著臉糾正道:“不是,當時的情形很復雜。”

    “怎麼復雜?”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很好奇,紛紛探問。

    見眾人追問神隱的事,李溫裕劍眉緊蹙,只是喝悶酒,不願意多談一句。

    眾人見問不出什麼,也就不追問了,互相打趣調笑。

    “哎哎,也有一個美麗的神女把我神隱了就好了。”

    “就你那模樣,讓夜叉來神隱你還差不多。”

    “我雖然不及小郡王俊朗瀟灑,一表人才,但也不丑,神女不肯屈尊,至少也來一個妖嬈多情的妖女呀。”

    “只怕妖女太多情,不放你歸來,神隱就變鬼隱了。”

    “哈哈--”

    眾人哈哈大笑,李溫裕卻更愁苦了。

    白姬皺眉,道:“太奇怪了。”

    “什麼奇怪?”元曜一邊啃鵝腿,一邊問道。

    “神隱的事。”

    “這有什麼奇怪的?既然確實有非人存在,那‘神隱’不是很平常的事嗎?那位兄台估計真的邂逅了神女。”

    “這些男子,不是王族,就是顯貴,長安城中的狐仙和神女絕不會選擇他們神隱。”

    “為什麼?”元曜好奇。他想了想,坊間流傳的男子被神女狐女‘神隱’一段時間之后又回來的艷談中,好像主角都是貧苦書生,羈旅浪子,從來沒有達官顯貴。

    白姬笑得頗有深意,道:“因為,神女和狐仙都比較偏愛平民男子,而討厭王侯貴胄。”

    元曜感慨道:“神女和狐仙真好,不以家世門第取人。”

    白姬詭笑不語。

    元曜道:“那位兄台的身份應該很尊貴,不知道為什麼也被神隱了?”

    白姬喝了一口青瓷杯中的秋露白,打量了一會儿苦悶的李溫裕,笑了,“他的心中有强烈的‘願望’。我又有‘因果’了。”

    元曜道:“唔,問題是,他能夠走進縹緲閣嗎?”

    白姬笑道:“韋公子會帶他去縹緲閣。”

    “你怎麼知道?”元曜望向韋彥,見他正端著酒杯望著李溫裕,嘴角浮出一絲陰笑。

    白姬望著韋彥,道:“韋公子的臉上寫著‘告訴他白姬能夠實現他的願望,帶他去縹緲閣,就可以知道他不肯說的神隱的事情了,順便還可以敲一筆介紹費’。”

    元曜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向韋彥,奇怪地道:“啊,丹陽的臉上有寫這麼多字嗎?小生怎麼沒看見?!”

    白姬嘴角抽搐,道:“軒之的臉上也寫著兩個字。”

    “什麼字?”元曜好奇地摸臉。

    “左邊一個傻,右邊一個瓜。”

    “小生不是傻瓜!”元曜大聲吼道。

    白姬堵住了耳朵。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6:52 PM

002 神隱

    酒足飯飽之后,白姬、元曜准備離開。白姬從衣袖中摸出一塊銀錠,放在桌案上,笑道:“雖然徐掌櫃說要請客,但終歸不好讓他破費,還是留下銀子吧。”

    元曜笑道:“這才對。徐掌櫃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們不該白吃白喝。”

    白姬笑道:“對,不該白吃白喝,軒之該付的一半,我會從軒之的工錢里扣。”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干活也不容易,你偶爾請小生吃一頓飯又有什麼關系。”

    白姬笑道:“我收‘因果’也不容易,軒之也該偶爾請我吃一頓飯。所以,這頓飯的錢我會全部從軒之的工錢里扣。”

    “請不要壓榨小生本來就不多的工錢!”

    “嘻嘻。”白姬詭笑。

    白姬、元曜從原路下樓,兩人來到一樓時,遠遠看見徐掌櫃在櫃台邊算賬。

    元曜好奇地道:“白姬,徐掌櫃究竟有什麼秘密?”

    白姬笑道:“軒之想去看一看廚房,見一見廚師嗎?”

    “好呀。”元曜道。他很好奇做出如此美味佳肴的廚師們是怎樣的人。

    白姬走過去,對徐掌櫃說了一句什麼。

    徐掌櫃苦著臉答應了。他叫來一個小伙計,讓他領白姬、元曜去廚房。

    白姬、元曜跟著小伙計拐了一個彎,來到一間隱秘的房間前。房間的門緊緊關閉,只有左右兩個窗戶開著,里面隱約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許多伙計輪流從左邊的窗戶遞食單進去,從右邊的窗戶接菜肴出來,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元曜猜想,這里大概就是万珍樓的廚房了。

    小伙計將門推開,對元曜道:“請進吧。”

    “好。”元曜笑道,他走進去,舉目望去。

    廚房十分寬敞,光線很暗,各種食材堆積如山。火光熊熊的灶台上,几個大蒸籠正冒著水汽,散發著面點特有的香氣。烤爐上烤著几只全羊,滋滋冒油。一排瓦罐里煨著不同的湯,咕嚕作響。菜刀在砧板上發出啪啪啪的聲響,蔬菜飛舞。鍋鏟與鐵鍋相擊,發出“砰砰砰”的聲響,炒菜盤旋。

    因為水汽和煙霧太大,光線又昏暗,元曜看不見廚師,只能隱約看見許多影子在攢動。他感慨道:“廚師們的眼神想必很好,這樣的光線下也能做菜。”

    白姬展開象骨扇,對著廚房扇了扇,道:“它們的眼神確實很好,即使在夜里,也不需點燈,就能做菜。”

    煙霧和水汽被白姬扇走了,元曜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廚房中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老鼠,約莫有成千上百只,它們站在地上、灶台上、烤爐邊、炒鍋邊、蒸籠邊,正忙碌地烹調菜肴。

    “呃。”元曜頭皮炸裂開來,臉色煞白。

    老鼠們聽見動靜,一齊停下了動作,朝元曜望來。

    昏暗的光線中,成千上百雙眸子冷幽幽的,詭異而嚇人。

    元曜想到剛才吃的東西都是出自老鼠的爪子,他的胃中一陣抽搐,狂奔出去嘔吐了。

    老鼠們垂頭喪氣,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小伙計搖著鼠尾,不高興地對白姬道:“這位公子做的太過分了,他厭惡我們是老鼠,他傷了大家的自尊心。”

    白姬道:“啊啊,軒之一向就直來直去,不會婉轉地表示厭惡的心情,大家不要放在心上。”

    小伙計瞪著白姬,道:“你這是在婉轉地表示厭惡的心情麼?”

    “嗯,食物好香啊。”白姬以扇遮面,顧左右而言它。

    老鼠們拿起手邊的蔬菜水果,一起朝白姬擲去,將她打出了廚房。

    白姬、元曜離開了万珍樓,一個滿身狼藉,一個面有菜色。

    白姬道:“哎哎,以后,還是吃貓做的菜好了。”

    元曜道:“其實,是小生不對,它們做的菜肴很美味,小生不該因為它們是老鼠就心有成見,不尊重它們的勞動。改天,小生去向它們道歉。”

    白姬道:“如果大家都和軒之一樣的想法,徐掌櫃就不用成天提心吊膽,擔心被人們知道他廚房里的秘密了。”

    白姬、元曜一邊說話,一邊回縹緲閣了。

    紅葉落,黃花殘,秋色漸濃。

    這一天上午,離奴買魚去了,元曜閑來無事,站在店門邊看遠處的秋色。

    韋彥帶著一名錦衣公子來到了縹緲閣。

    元曜定睛一看,那位錦衣公子正是李溫裕。

    “軒之,白姬在嗎?”韋彥笑問道。

    白姬還在睡懶覺,沒有起床。因為有生客在,元曜只好道:“白姬在二樓靜坐,冥想。”

    韋彥道:“有生意上門了,還冥想什麼,軒之去叫她下來吧。”

    “好。稍等,小生這就去叫她。”元曜應道。

    元曜將韋彥、李溫裕安排在里間坐下,就奔向二樓去了。

    韋彥、李溫裕坐在青玉案邊等候,各懷心思。

    李溫裕左右望了望,有些懷疑:“這縹緲閣的主人真的那麼神通廣大嗎?”

    韋彥道:“放心吧。她懂玄門法术,有通神鬼的能力。”

    “她是一個神棍?”

    “唔,差不多吧。”

    李溫裕更懷疑了,滿臉愁容。

    兩人等了一會儿,白姬才施施然飄下來。她隨意穿了一身白色長裙,挽一襲月下白紗羅。她的長發來不及細梳,漫不經意地用月牙形的牛骨梳綰成髻,有几縷發絲斜斜垂下,掠過她俊美的臉龐。

    白姬用眼角瞥過韋彥和李溫裕,心中已經明白是什麼事了。她笑著坐下,道:“剛才在靜坐冥想,虔心向佛,勞韋公子和這位公子久等了。”

    明明是在睡覺懶床,這條龍妖說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元曜在心中腹誹。

    李溫裕看見白姬,瞬間張大了嘴,雙眼死死地盯著她,道:“你……你……我見過你……”

    韋彥和元曜見狀,一齊道:“白姬,你不會坑過小郡王的銀子吧?”

    “白姬,你不會坑過這位兄台的銀子吧?!”

    白姬笑了,道:“我長得面善,大家都看我眼熟。不過,我是真沒見過這位公子,想必公子認錯人了。”

    李溫裕搖頭,他居然忘了禮節,探過身去一把抓住白姬的衣袖,苦苦哀求:“我沒有認錯人。我見過你的畫像。你一定認識瑤姬。請你帶我去她的仙府,我思念她,深深地思念她。”

    元曜、韋彥面面相覷,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姬也滿頭霧水,問道:“你在哪儿見過我的畫像?”

    李溫裕道:“我神隱時去的地方。瑤姬,不,云華夫人的仙府中。”

    于是,李溫裕述說了事情的始末。

    李溫裕的父親是紀王李慎,唐太宗的第十子,唐高宗李治的兄弟。當年的太子之爭中,李慎和李治有過節,因此李治在位期間,李慎一直被流放在偏遠的封地,不能回長安。李慎雖為王族,但有如平民。直到高宗駕崩,武后掌權的如今,武后為了拉攏一部分李氏王族,就把李慎召回長安,予以恩眷。于是,李慎的子女們也陸續回到長安。

    去年,李溫裕也來到了長安。李溫裕在封地出生,在封地張大,這座他的曾祖父建國的都城,他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踏足。

    李溫裕來長安不久,正趕上武后顯示恩澤,他和兩個哥哥一起被封為了郡王。李溫裕還沒成家,很快就有很多人來提親,李慎為儿子挑選了鴻臚寺卿韓章的女儿做妻子, 婚禮定在三月初八。

    三月初八那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著蒙蒙細雨,李溫裕穿著吉服帶著仆從去迎親。李溫裕在韓府接到了新娘子,回來的路上,細雨變成了傾盆大雨,還夾雜著電閃雷鳴。

    李溫裕一行人只好進路邊的一座荒寺中避雨。說來也巧,荒寺中已有另一行迎親的人在避雨。對方是寒門,迎親的人不多,陣仗也不如李溫裕一行人華麗氣派。不過,新郎官倒是十分英俊,一表人才。乍一看,他和李溫裕還有几分相似。

    交談之后,李溫裕得知對方也是接到新娘子之后,被大雨阻困,無法回去。于是,兩方人一起在荒寺中等雨停。

    李溫裕等得不耐煩,再加上周圍人多嘈雜,讓他感到不舒服,就沿著回廊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李溫裕站在荒寺破敗的后院中看雨景。

    一個年輕的婢女突然來到李溫裕身邊,道:“小姐請姑爺過去一下。”

    李溫裕以為新娘子有什麼事,就跟著婢女去了。

    婢女撐開一把竹傘,帶李溫裕走向后院的荒涼處,七繞八拐,帶他離開了荒寺。

    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荒寺后門口,婢女請李溫裕上車。

    李溫裕上了馬車,發現新娘子蒙著紅蓋頭,娉娉婷婷地跪坐在里面。

    新娘子道:“大雨一時半會儿停不了,我家的別院離此不遠,我們先去別院吧。”

    李溫裕覺得不妥,但他聞到了一股甜糜的異香,漸漸失去了意識。

    馬車冒著大雨離開了荒寺。

    李溫裕在似夢似醒的狀態中,只覺得身体飄飄忽忽,如行云中,不知天上人間。

    等李溫裕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身在一處金碧輝煌的華堂中,金紅色的蠟燭發出光亮,各種家俱古色古香,五色帷帳如同云朵一般飄逸。

    婢女見李溫裕醒了,笑道:“姑爺,吉時已到,該拜堂了。”

    李溫裕驚奇,道:“這是哪里?”

    婢女笑道:“這是別院中。因為雨太大,今夜趕不及去您府上,恐怕耽誤了吉時,所以先在此成禮。”

    “哦。”李溫裕懵懵懂懂之中,被婢女攙扶去了大堂。

    新娘子盛裝華服,正等在那里。

    在鼓樂聲中,李溫裕和新娘子拜了堂,成了親。然后,兩人進入了一間華麗的房間,鴛鴦帳暖,香氣襲人。

    李溫裕揭開新娘子的蓋頭,一下子愣住。

    橘紅色的燈火下,新娘子仙姿玉色,光艷逼人,仿如天上的神仙妃子來到了凡間。

    李溫裕對她一見鍾情,十分愛慕。

    新娘子對李溫裕嫣然一笑,百媚叢生。

    李溫裕頓時丟了魂魄。

    新婚之夜,被翻紅浪,說不盡的愉悅快樂。

    第二天一早,李溫裕打算帶韓氏回王府。

    韓氏睡在李溫裕懷中,笑道:“還不到早上呢,等天亮了再說吧。”

    李溫裕探頭一看,窗外確實一片昏暗,還沒有天亮。

    于是,他又與韓氏顛鴛倒鳳,魚水交歡。

    李溫裕與韓氏待在洞房中,婢女中途六次端來了精致美味的佳肴,他們吃完了,又或下棋,或聊天,或交歡,或睡覺。窗外一直昏昏蒙蒙,沒有天亮,李溫裕不由得有些奇怪,這一夜似乎太長了。

    韓氏美麗多情,談吐優雅,李溫裕十分迷戀她,即使心中奇怪,也不敢說出來。

    李溫裕又一覺醒來,見窗外還是昏蒙蒙的,有些忍不住了,問道:“為什麼天還沒亮?”

    韓氏在李溫裕的耳邊吹了一口氣,笑道:“一直待在洞房里也無趣,妾身帶郎君出去轉一轉吧。”

    韓氏穿上一襲質地輕如煙的羅裳,梳好了發髻,貼上了梅妝,才帶李溫裕出去。

    李溫裕走出華堂,登上高處,但見天空一片幽藍色,星辰如棋。這種光線比黑夜要明亮,但比白天要昏暗,不用掌燈,可以看清遠景近景。

    這座別院仿如神仙福地,視線所及之處瓊樓玉宇,飛星連月,視線看不見的地方環繞著許多云霧。別院的景色也十分幽奇,東廂開著春天的桃花,西池盛開著夏天的荷花,南園中楓紅如火,北亭旁梅花映冰霜。仿佛一年四季,都被關進了別院中。

    李溫裕非常驚奇,不知道這是一處什麼所在。

    韓氏笑道:“不瞞郎君,這處別院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在這里,沒有白天,只有夜晚。”

    李溫裕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帶娘子回家?”

    韓氏伸出纖纖玉手,撫摸李溫裕的臉龐,露出嬌媚迷人的笑容,道:“先住几天,再說吧。”

    李溫裕十分愛她,不忍違背她,就答應了。

    天色永遠昏朦著,星辰永遠掛在天上,李溫裕無法知道白晝黑夜,更無法知道過了多少天。不過,他與韓氏過得很快樂、滿足。他們一起游園賞景,在亭台樓閣,飛瀑流泉中,每次都能夠發現新的美景。

    李溫裕吹笛的技藝很高,平時難以找到合奏的人,韓氏對音樂有很高的造詣,她彈奏的琴音能與李溫裕的笛聲相和,這讓李溫裕十分高興,更加迷戀韓氏。

    韓氏有一半的時間不在別院中,不知道去了哪里,到處都找不到她。有時候,韓氏會消失很久,從吃飯的次數來算,應該是兩、三天。李溫裕問她去了哪里,她只是笑而不答。

    韓氏不在的時候,別院中就會變成一座空宅,仆從們都不見了,只有之前見過的婢女小蠻按時來給李溫裕送精致可口的食物,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李溫裕待在華室中,看牆上的白衣神女像發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遂決定悄悄離開。他走了許久,腳都磨出水泡了,卻始終走不出去。他向東走,會回到西邊。從南邊走,會抵達北邊,永遠也看不見院牆和大門。

    李溫裕懷疑韓氏是妖怪,漸漸地把懷疑和恐懼表現在臉上。

    韓氏見了,娥眉微蹙,悲傷地對李溫裕道:“看來,你我緣分已盡了。既然已經被你懷疑和厭棄,我們還是就此分別吧。”

    李溫裕深愛韓氏,不忍心和她分離,道:“即使你不是常人,也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厭棄你,只希望你能離開這個奇怪的地方,跟我回家去。”

    韓氏一愣,似乎心有所動。她望著李溫裕,眼眸中一片深情,但是她想到了什麼,眼神又悲傷黯淡了。

    “其實,妾身欺騙了郎君。”

    李溫裕疑惑地望著韓氏美麗的側臉。

    韓氏道:“妾身不是你的妻子韓氏。妾身是王母的第二十三個女儿,小名瑤姬,世人稱妾身為云華夫人。因為與你有緣,妾身故而偽裝成韓氏,與你結枕席之歡。”

    李溫裕吃驚,他仔細想來,也覺得眼前之人不可能是韓氏。人間沒有如此美麗、高貴的女子,只有神女才如此完美。

    云華夫人又道:“你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天宮,天宮與星辰毗鄰,故而沒有白天。人神殊途,妾身沒有辦法跟你去人間,你如果想離開,妾身立刻送你回人間去。”

    李溫裕問道:“我來天宮多長時間了?”

    云華夫人道:“以人間的時間計算,已經一個多月了。”

    李溫裕猜想,他離家這麼久,家里人一定很擔心他,便想回去。但是,他又十分舍不得神女,道:“我回去之后,還能再來見你嗎?”

    云華夫人悲傷地道:“你一旦決定回去,我們的緣分就盡了。”

    云華夫人凄婉的神情楚楚動人,李溫裕十分心痛,他一時間難以割舍與她的情愛,想了想,決定再留一段日子。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6:57 PM

003 天宮

    時光流水一般過去,李溫裕和云華夫人神仙眷侶,恩愛纏綿,不知今夕何夕。知道所在的地方是天宮仙府,李溫裕也就不再害怕這永夜的光景了,他甚至覺得這永遠不變的星空也十分絢爛。

    云華夫人還是會不定期地離開,她告訴李溫裕,她奉玉帝之命去辦事了。李溫裕說他很想見一見玉帝、王母、以及眾仙人,云化夫人笑說仙凡相隔,不能相見。

    越和云華夫人相處,李溫裕也就沉淪越深,他陷入情網中,不可自拔。雖然,他很思念人間,思念父母,但一想起離開之后就不能再見云華夫人,他就不忍心開口說出離開兩個字。

    云華夫人不在時,李溫裕就坐在華室中發呆,思考怎樣才能既回人間,又不與云華夫人分離。華室中有一幅白衣神女像,李溫裕以為是觀世音菩薩,就常常參拜,對菩薩訴說心中的糾結。

    小蠻見了,笑道:“這是龍女之像,不是菩薩,您拜她也沒什麼用。”

    這一天,云華夫人回來了,她的神色有些異常,她詢問李溫裕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

    李溫裕有些吃驚,云華夫人難道竟不知道他的名姓嗎?不過,他仔細想了想,之前他確實一直沒有通報過姓名,她也沒有詢問。兩人相處時,也一直只以郎君、娘子對稱,沒有互稱姓名。但是,她是無所不知的神女,怎麼會不知道與她結緣的人是誰呢?

    李溫裕如實回答了。

    云華夫人臉色大變,不發一言地帶小蠻退回內室了。不一會儿,內室中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小蠻哭泣著跪在地上請求恕罪。

    李溫裕心中十分疑惑。

    待云華夫人出來,李溫裕忙問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打小蠻。云華夫人笑著說沒什麼大事,只是小蠻太不謹細,將她的一件重要的東西弄丟了,故而責罰她。

    云華夫人叫人准備了豐盛的酒宴,與李溫裕坐在星辰下對飲。

    云華夫人的神色有些悲傷,她問李溫裕:“這半年的時光,你覺得快樂嗎?”

    李溫裕握住云華夫人的手,笑道:“如神仙一般快樂。”

    云華夫人伸手撫摸李溫裕的臉,眼中閃過眷戀之色。

    這時,小蠻送來了一壺酒。她將酒傾入金杯中,酒色詭碧,泛著金芒。

    小蠻將金樽呈給李溫裕,笑道:“這是酒仙送來的珍釀,名叫‘忘機’,請郎君品嘗。”

    李溫裕端過金樽,放在鼻端一嗅,酒香扑鼻而來。

    云華夫人望著李溫裕,神色復雜。

    李溫裕正要喝下“忘機”,云華夫人突然伸手,將金樽打落。

    “啪嗒!”金樽與仙酒皆灑在地上。

    李溫裕感到很奇怪,小蠻也意味深長地望著云華夫人。

    云華夫人揮了揮手,示意小蠻退下。

    小蠻行了一禮,退下了。

    云華夫人對李溫裕笑道:“凡人喝下‘忘機’,就得醉上五百年。郎君喝下,醉得不省人事,妾身可就寂寞了。”

    李溫裕也笑了,道:“即使我醉了,也會在醉夢中與娘子相會。”

    云華夫人嫣然一笑,李溫裕頓時失了心魂。

    這一夜,李溫裕在睡夢中聞到了一股奇異而甜糜的香味,便又陷入了不知天上人間的境地。半夢半醒之間,他依稀聽見云華夫人縹緲的聲音:“你我緣分已盡,今后天上人間永不再見。請忘了我,忘了一切,勿再相念,勿再相憶。”

    李溫裕再次醒來時,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座石橋下,身邊圍著几個路人。

    路人見李溫裕醒了,詢問他是什麼人,怎麼會躺在橋下。

    李溫裕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還穿著婚禮時的那件吉服,他問路人他在哪里,以及現在何年何月。路人回答了。李溫裕才知道他身在長安,現在是九月。他在天宮中待了半年,而現在他已回到人間。

    李溫裕抬頭望向天空,心中悵然若失。

    李溫裕回到王府,他的父母兄長十分高興。李溫裕失蹤之后,他們十分焦急,派人到處尋找他,可是始終找不到。他們還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詢問李溫裕的去向,李溫裕只簡單地說被神女帶去天宮,一家人嘖嘖稱奇,並慶幸李溫裕回來了。

    李溫裕回家之后,十分思念云華夫人。他整天望著天空發呆,口中喃喃念著云華夫人的名字,訴說著自己的思念與愛意。

    李溫裕得了相思病,衣帶漸寬,形銷骨立。他還常常去迎親那天避雨的荒寺中徘徊,希望能夠再見到云華夫人。

    紀王夫婦見了,十分擔心儿子。之前,李溫裕雖然在迎親的路上失蹤,但是他的新娘韓氏還是被迎來了王府。一開始,以為能找回李溫裕,韓氏也就待在王府,以儿媳的身份侍奉公婆。三個月過去了,李溫裕音信全無,韓家也就委婉地提出要女儿回家。紀王也覺得李溫裕生還無望,不能耽誤年輕的韓氏,也就把韓氏送回韓家了。

    如今,李溫裕回來了,而韓氏尚未另嫁他人。紀王夫婦打算將韓氏接來,讓兩人完婚,以此來打消儿子對神女的荒唐念頭。韓家也同意了。但是,李溫裕不同意,他表示此生除了云華夫人,誰也不想娶。

    紀王惱怒,斥罵道:“荒唐!那神女豈能同凡人成親?更何況,還不知道對方究竟是神女,還是妖怪。”

    王妃勸道:“王爺不要動怒,裕儿剛回來,還有些糊涂。等過一陣子,他平復下來,妄念也就淡了。”

    李溫裕道:“母親,孩儿對云華夫人的思念不會隨著時間而淡去,只會隨著時間而加深。”

    紀王又大怒,王妃又苦苦勸解。

    紀王自作主張,為李溫裕接來了韓氏。李溫裕只見了韓氏一面,就離開了家,躲去了堂叔兼好友的烜王李繼的府邸。紀王夫婦也無可奈何,只盼著過一段時間,儿子自己滅了妄念,回心轉意。

    李溫裕苦苦思念云華夫人,日漸憔悴,不得解脫。

    在一次宴會中,李溫裕遇見了韋彥。韋彥告訴他,西市有一間縹緲閣,縹緲閣的主人可以實現人的一切願望。李溫裕並不太相信,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心態來了。誰知,一見白姬,她竟和他在天宮中當觀音菩薩參拜的龍女畫像一模一樣。李溫裕認為白姬一定認識云華夫人,就想求她帶他去見她。

    白姬聽完李溫裕的敘述,陷入了沉思。

    元曜聽完李溫裕的敘述,十分驚異的同時,很為李溫裕的痴情感動。

    韋彥聽完李溫裕的敘述,滿足了好奇心,十分滿意。

    白姬問李溫裕,道:“那天宮中沒有白天?”

    李溫裕道:“天宮中永遠都是夜晚,永遠都有滿天繁星。”

    白姬又問道:“云華夫人有什麼特征?”

    李溫裕道:“她很美麗。”

    白姬撫額,道:“美麗不屬于特征……請將她的容貌身形描繪得更具体一些。”

    李溫裕想了想,道:“丹鳳眼,高鼻梁,鵝蛋臉,身形和你差不多。”

    白姬道:“唔,這樣大眾化特征的美人,長安城中沒有一万,也有八千。”

    李溫裕道:“云華夫人是獨一無二的,天下沒有比她更美麗的女人。”

    元曜忍不住提醒道:“白姬,小郡王說的云華夫人不在長安,在天上,是王母的第二十三個女儿。你應該帶他去天上見云華夫人。”

    白姬道:“小郡王遇見的云華夫人,不是天上那一位。”

    元曜奇道:“難道還有几位云華夫人?”

    白姬道:“天上只有一位,但人間卻有很多位。魏晉時期,就先后有三位呢。”

    元曜一頭霧水。

    李溫裕聽說云華夫人在人間,眼中頓時煥發了光彩。他急切地再次描繪云華夫人的外貌,但僅僅是“皮膚細白如瓷”“身段曼妙,纖腰如柳”之類對找人沒有什麼實際幫助的描述。

    元曜提議道:“畫像比空口描述要直觀一些,小郡王還是畫一張人像圖吧。”

    李溫裕執筆,沉吟片刻,很快畫了一幅女子像。

    白姬、元曜、韋彥湊過去看,但見白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個長著手腳的葫蘆,人頭的部分則是一個長著五官的雞蛋。

    李溫裕有些羞赧,道:“云華夫人大概就是這樣子了。我不擅長丹青,請湊合著看吧。”

    白姬、元曜、韋彥冷汗,李溫裕不是不擅長丹青,而是根本就不會丹青。

    白姬道:“軒之,去集市上買一個葫蘆,一個雞蛋,讓小郡王湊合著拿回去吧。”

    元曜、韋彥大笑,李溫裕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問不出云華夫人的外貌,白姬又問道:“小郡王,云華夫人大約多大年紀?”

    李溫裕道:“從外表上看,二十歲左右,但她是神女,應該活了几千年了。”

    白姬喃喃自語:“她為什麼突然讓你回人間呢?”

    李溫裕悲傷地道:“最近,我仔細思量,感覺她是因為詢問了我的名姓來歷之后,才突然讓我回到了人間。因為,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並沒有‘緣分已盡’的征兆,直到她詢問了我的名姓,就仿佛變了一個人。接著,我就被送回了人間。”

    白姬沉吟了一會儿,才道:“我有一些眉目了。但是,如果真是這樣,你見到了她,恐怕會是一場災難。這樣,你還想要見她麼?”

    “災難?”李溫裕一驚。

    白姬道:“有些願望,實現了反而更令人痛苦。”

    李溫裕想了想,道:“我現在已經被相思折磨,痛苦不堪,實現了願望,即使痛苦,也不會比現在更痛苦。請實現我的願望。”

    白姬笑了,道:“希望,願望實現之后,你還能這麼想。”

    白姬說她會去找云華夫人,有了消息再通知李溫裕,李溫裕、韋彥告辭離開了。

    白姬在櫃台邊喝茶,問道:“軒之,人類的愛情究竟是怎樣的情感呢?”

    元曜一邊拿著雞毛撣子給貨架彈灰,一邊答道:“小生也不太清楚。”

    白姬捧茶嘆道:“軒之真可憐,活了二十年還沒有愛情。”

    元曜生氣,道:“你活了一万多年,不也沒有那種東西麼?”

    “啊啊,非人是沒有愛情的呀。”

    “你難道從來沒有傾慕過一個人,想和他在一起?”

    白姬想了想,道:“我有一個傾慕的人。現在正在努力,去往他在的地方。”

    “誰?”白姬已經有傾慕的人了?!!莫名的,元曜的心中有些失落。

    白姬笑道:“佛祖。等我集齊因果,成佛之后,就可以去往西方極樂世界,潛伏在他身邊。然后,找一個機會,把他踢下蓮座,我來做眾佛之祖。到時候,我就是佛祖了,啊哈哈哈--”

    元曜冷汗,道:“白姬,你這根本不是傾慕,而是覬覦……如果小生是佛祖,永遠也不會讓你踏上西天半步……”

    “軒之,覬覦也是傾慕的一種。”

    “覬覦和傾慕完全無關!”元曜吼道。

    “好吧。”白姬攤手。

    “白姬,你打算怎麼去找云華夫人?”

    “嗯,我先去打聽一下吧。”白姬收拾妥當,出門去了。

    元曜整理完貨架,坐在櫃台后喝茶。他想起李溫裕對云華夫人的痴情,覺得很感動。不過,白姬說,他實現了願望也許會更痛苦,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非人真的沒有愛情嗎?

    就在這時,離奴拎著一條大鯉魚回來了,嘴里哼著愉快的小調儿。

    元曜問道:“離奴老弟,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

    離奴道:“知道呀。爺最近愛去茶館聽說書,因為女客人多,他們天天都說才子佳人爺悟性好,聽著聽著,也就明白愛情了。”

    元曜用手掏了掏耳朵,道:“請離奴老弟賜教,小生洗耳恭聽。”

    離奴想了想,指著大鯉魚,道:“爺對這條大鯉魚的感情就是愛情了。我們在集市上一見鐘情,待會儿烹調魚湯時濃情蜜意,吃晚飯品嘗魚湯時纏綿悱惻,魚湯下肚之后,我們就有情人終成眷屬了。書呆子,這就是愛情。”

    元曜拉長了臉,道:“小生覺得這條大鯉魚完全不想和你終成眷屬……”

    離奴邪魅一笑,道:“由不得它,爺已經把它買下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它已經是爺的魚了。”

    元曜冷汗,道:“離奴老弟,請不要說得這麼奇怪……還有,以后少去茶館聽一些亂七八糟的書!”

    傍晚,白姬回來了。

    元曜詢問白姬:“有云華夫人的消息嗎?”

    白姬道:“暫時還沒有線索,不過晚上有一場宴會,可以去其中探聽消息。”

    元曜問道:“什麼宴會?”

    白姬笑道:“神女宴。軒之要去嗎?可以看見很多美人儿喲。”

    “唔。”元曜有些想去見識一下。

    白姬眨了眨眼睛,道:“不過,這場宴會有些特殊,軒之不能就這麼去,得改變一下裝束。”

    “改變成什麼裝束?”

    白姬掩唇道:“女裝。”

    元曜生氣,道:“小生乃是堂堂七尺男儿,穿上女裝,還拿什麼面目見人?”

    白姬掩唇道:“無妨。今晚大家都會戴面具,不會以面目見人。”

    “啊?!”元曜很好奇這場神女宴,有些想去一探究竟,但又不想穿女裝,“白姬,能不穿女裝嗎?”

    白姬笑眯眯地道:“不行。神女之宴,不歡迎男子。”

    元曜的好奇心和矜持心在做天人交戰,白姬在旁邊不動聲色地為好奇心助威:“反正會戴面具,不會有人認出軒之是男子。再說了,神女宴中有很多美人儿喲。”

    元曜的矜持心慘敗,道:“好吧。希望,不會有人認出小生,也希望小生不要……等等,神女宴中不歡迎男子,那如果小生被認出是男子,會怎麼樣?”

    白姬笑得很燦爛,道:“如果軒之暴露了男子的身份,會被‘鬼隱’喲。我也救不了軒之。”

    元曜的好奇心熄滅了。

    “唔,小生還是不去了……”

    白姬笑得更燦爛了,道:“如果軒之不去,我現在就把軒之鬼隱了。”

    元曜笑道:“你在開玩笑吧?”

    白姬咧齒一笑,牙齒森寒:“你看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元曜哭道:“好吧,小生去就是了。”

    白姬愉快地拍了拍小書生的肩膀,安慰道:“軒之不要害怕,神女們都是溫柔的美人儿喲。”

    元曜不寒而栗。

    晚飯之后,白姬、元曜換上了華麗的衣裳,梳上了冶艷的妝容。

    白姬身穿一襲孔雀紋白羅裙,披著銀線鉤螺鈿紋的雪色披帛。她梳著高聳的飛天髻,發髻上插了三支華麗的白色孔雀尾。她身形修長,姿態婀娜,遠遠望去,仿佛一只美麗而高貴的孔雀。

    白姬將一張純白色的面具扣在臉上,看上去十分詭異。

    “軒之,今晚在神女宴中,不要叫我白姬,要叫我孔雀夫人。”

    元曜嘴角抽搐,他懷疑參加宴會的神女們也都是非人。

    元曜穿了一身榴紅色華裙,披著西番蓮圖案的金絲披帛,頭發梳成時下流行的墮馬髻,發髻上插了一柄金扇子作為發飾。他一走路,身上環佩叮咚,還險些被裙子絆倒。

    白姬將一個狐狸面具戴在元曜臉上,笑道:“從現在起,軒之就是金扇夫人了。”

    “小生不是夫人!!”元曜不高興地道。

    “那就叫金扇仙子好了。”白姬漫不經心地道。

    “小生也不是仙子!為什麼一定要用金扇兩個字來取名?”

    “因為,軒之的頭上插了一把金扇子呀。為了省事,就這麼叫吧。”

    白姬提上一盞蓮花燈籠,交代離奴夜間小心火燭,就和元曜出門了。

    元曜跟在白姬身后,思考了一會儿,才道:“小生不喜歡‘金扇’兩個字。”

    “那軒之自己取一個喜歡的名字吧。”

    元曜想了想,道:“小生戴著狐狸面具,不如就叫‘狐狸夫人’或者‘狐狸仙子’吧。”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軒之的品味令人堪憂啊!”

    “喂喂,取金扇這個名字的人品味更惡俗吧?!”

    白姬、元曜吵吵鬧鬧地走出小巷,一輛華麗的馬車等候在路邊,車夫戴著惡鬼面具,但看身形和服飾應該是女子。

    元曜立刻住口,不再說話,以免讓人聽出自己的聲音。

    女鬼下車,對白姬行了一禮,示意白姬、元曜上車。

    白姬上了車,元曜也上去了。

    馬車踏著月色緩緩而行,不知去向。

    借著蓮花燈的光芒望去,車中擺著一個獸紋香爐,旁邊有一盒香料。

    白姬從香料盒中取出一小塊香料,放入獸爐中,點燃。

    不一會儿,香霧氤氳,車中充滿了甜糜的異香。

    元曜嗅著這股香味,不由得一陣陣恍惚。他抬頭望向白姬,只看見一張雪白而詭異的面具。

    “軒之,先睡一會儿吧。”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

    元曜恍恍惚惚,忽見白色面具的嘴巴豁然裂開,一片黑暗瞬間包圍了他。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02 PM

004 女宴

    “叮叮咚咚--”一陣鈴鐺聲傳來,驚醒了元曜。他睜眼一看,發現自己正坐在一棵巨大的合歡樹下,樹葉間一簇簇紅絲,宛如火焰。樹上掛著一些鈴鐺,在夜風中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元曜四處一望,白姬不知所蹤,但有兩個戴鬼面具的侍女坐在不遠處翻花繩玩。她們看見元曜醒了,停下玩耍,笑道:“金扇夫人,您醒了?”

    元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金扇夫人是指他。他輕輕地“唔”了一聲,想知道這是哪里,以及白姬去了哪里,但是又不敢開口說話。

    鬼面侍女笑道:“孔雀夫人吩咐說,您醒了之后,就帶您去參加宴會。請隨我來。”

    “唔。”元曜輕輕應了一聲,急忙站起來。他一腳踩在裙子上,險些跌倒,侍女來扶他,他怕暴露身份,急忙推開侍女,連連擺手。然后,自己提著裙裾走路。

    侍女帶元曜轉過合歡樹,一座華麗的殿閣出現在兩人眼前。殿閣中蘭燭高燒,絲竹聲響,從大開的軒窗中隱約可見衣香鬢影,還有歡樂的笑聲傳出來。

    元曜踏上台階,走進殿堂,只見周圍云霧繚繞,似真似幻,還以為到了天上神仙府。十几面屏風看似沒有規律地將大殿隔成大小不一的空間,每一個空間中都放著一架美人靠,美人靠上坐著一個或者兩個華衣麗人,她們每個人都帶著面具,有的是佛陀,有的是惡鬼,有的是動物。

    元曜心中好奇,不知道這些是什麼人。他粗粗算了一下,大約有十七八人。大殿中央,一名俊美的男子正在撫琴,一名英武的男子正在舞劍。

    元曜心中嘀咕,白姬不是說神女宴中不歡迎男子嗎?為什麼樂師竟是男子?

    元曜仔細一望,又吃了一驚。那撫琴的美男子是張昌宗,舞劍的美男子是張易之。這到底是什麼宴會?張氏兄弟為什麼也在?

    元曜跟著侍女從舞台邊經過時,因為太緊張脖子上出了汗水,就從衣袖中掏出香帕擦汗。誰知,他手一抖,香帕飛到了張昌宗的琴上。

    “啊!!”元曜大驚,想去撿回手帕。

    張昌宗抬眸,看見元曜,以為是參加宴會的神女,他邪魅一笑,眼神挑逗。

    元曜在心中吐了一口血,也不要香帕了,轉身走了。

    元曜跟著侍女往上揍,來到了白姬坐的地方。白姬坐的地方地勢較高,明顯是主座,可以俯瞰整個大殿。

    白姬倚在美人靠上,臉上面具詭異。白姬身邊還坐著另一個華衣麗人,她穿著一襲鳳穿牡丹紋的蜀錦長裙,梳著半翻髻,戴著青鳥面具。

    白姬見元曜來了,道:“啊,金扇夫人來了。”

    元曜很不高興,想要反駁,但是因為有外人在,只好沉默忍耐。

    白姬介紹華衣麗人,道:“這位是上元夫人。”

    元曜點了點頭,以示見禮。

    上元夫人哈哈笑了,她一點儿也不見外,拉元曜坐在自己身邊,眼神狡黠:“我聞到了一股酸腐的妖氣。”

    元曜冷汗如雨。因為上元夫人靠的太近,又緊張得滿臉通紅,坐立難安。

    白姬笑道:“嘻嘻,軒之膽小,您就別捉弄他了。讓別的神女發現了,他會有麻煩。”

    上元夫人笑道:“明明是你在捉弄妖緣,讓他穿成這樣,我還真想看看面具下那張呆臉,哈哈哈哈--”

    元曜看見上元夫人左手背上有一小片金色的葉子,又想起張氏兄弟也在,頓時明白了什麼,他大聲道:“你是太平--”

    白姬伸手,捂住狐狸面具的嘴,將“公主”兩個字堵回元曜嘴中,笑道:“這里只有上元夫人喲。”

    上元夫人也笑道:“這里只有上元夫人。”

    元曜冷汗,他更加疑惑這神女宴了。

    上元夫人對白姬道:“我所知道的神女都在這里了,不知道有沒有你要找的人。”

    白姬問道:“今晚,誰叫云華夫人?”

    上元夫人招來一個鬼面侍女,低聲問了一句話,鬼面侍女退下了。

    上元夫人道:“其實,今夜叫云華夫人的人,不一定是你要找的人。神女換名字比換衣裳還容易,叫什麼名字,都是一時興起,並不會長久地用一個名字。”

    白姬道:“我也明白。但是,之前也問過了,絲毫沒有《清夜圖》的下落,反正也沒有頭緒,不如撞一撞天緣吧。”

    上元夫人道:“《清夜圖》你已經賣出去兩百多年了,輾轉了許多人,沒有線索怎麼找?”

    白姬道:“反正,一定在長安城中。”

    不一會儿,鬼面侍女來了,她在上元夫人的耳邊低語了几句。

    上元夫人揮手,讓侍女退下了。

    上元夫人指著南邊的一個角落,道:“那是云華夫人和太真夫人。”

    元曜轉頭望去,屏風之間隱約映出兩個倩影。

    白姬道:“那兩位的真身是誰?”

    上元夫人沉吟了一下,才開口:“我的異母姐姐。”

    “哦,那兩位公主呀。”白姬明白了。

    元曜聽得一頭霧水,但又不好開口詢問。

    白姬道:“我貿然去問,太過唐突。上元夫人與她們比較熟悉,還請您過去替我詢問一下。”

    上元夫人撫額,道:“如果真是她們中的一人和李溫裕有染,這件事就是李氏的大丑聞了。不僅如此,還是禍事,被母親知道的話,誰也活不了。”

    白姬道:“還不一定是她們。她們再糊涂,再大膽,也不至于神隱了自己的堂弟。”

    上元夫人憂郁地離開,去找云華夫人和太真夫人。

    元曜見四下無人,才開口詢問白姬:“這些神女都是什麼人?神隱是怎麼回事?”

    白姬道:“如軒之所見,上元夫人是太平公主。在座的神女都是長安城中的公主貴婦,她們有的因為一些原因沒有婚配,有的死了丈夫或者與丈夫分居。”

    元曜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順便說一句,西邊第三個屏風后的戴昆侖奴面具的東華玉女是軒之的未婚妻非煙小姐。”

    元曜吼道:“非煙小姐已經是武夫人了,不是小生的未婚妻!!”

    “這些獨身的公主貴婦們十分寂寞,她們渴望愛情的時候,就會化作神女,與平民男子邂逅、相戀。因為身份尊貴,她們不能以真身去愛人,只能假借‘神隱’,將心上人帶回自己的府邸,並讓他們相信自己是神女。一段戀情終了了,就送戀人回去。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只是長安城中會多一些神隱的艷談。因為神女們都是極有權勢的人,王孫貴胄她們大多認識,或者沾親帶故,為了避免丑聞和尷尬,她們只神隱平民男子、羈旅浪人,而對王孫貴胄敬而遠之。”

    元曜又吃驚得張大了嘴,覺得這種事情很不可思議。

    “其實,神隱在魏晉時期更流行一些,晉惠帝的皇后賈南風最愛玩神女游戲。如今風氣豪放,大部分貴婦都效仿天后,公然蓄養男寵了。唉,世風日下,民風不古,還是神隱更浪漫和有趣一些。軒之,你覺得呢?”

    元曜吼道:“這兩種行為都不對!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都應該約束自己的行為,修磨自己的品行,不該耽于淫樂,放縱私情!!”

    “啊啊,不過是游戲而已,軒之不必較真。”白姬笑道。

    “白姬,小郡王戀戀不忘的云華夫人也是長安城中的貴婦?”

    白姬點頭,道:“一定是。”

    元曜望了一眼南邊,見上元夫人正在屏風后和兩位鬼面麗人說話。

    “那兩位神女是誰?你之前說她們是公主?”

    白姬道:“她們是太平公主的異母姐姐,一個是宣城公主,一個是義陽公主。”

    元曜驚道:“她們之中的一人是小郡王戀戀不忘的云華夫人?!”

    白姬幽瞳漆黑,道:“希望不是。不然,就是禍事了。”

    元曜眼色陰沉,盯著白姬,道:“小生還有一件事,不知道當不當問。”

    白姬心虛地笑道:“如果軒之覺得不當問,那就別問了。”

    元曜一躍而起,抓住白姬的肩膀搖晃,道:“這神女宴中明明有男子,你為什麼騙小生穿成這樣?!這叫小生以后怎麼見人?!!”

    白姬頭暈目眩,道:“啊啊,軒之不要生氣。我也是為軒之好。軒之穿男裝來,万一被哪位審美觀有缺陷的神女看上了,然后神隱了去,縹緲閣的活儿就沒人干了。”

    “為什麼欣賞小生的神女就是審美觀有缺陷?!!”

    “因為按時下的審美標准來看,審美觀沒有缺陷的神女不會看上軒之呀。”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小生很丑嗎?!”

    白姬顧左右而言它,道:“啊啊,張氏兄弟的表演結束了。”

    元曜受到打擊,松開白姬,坐在一邊黯然傷神。

    白姬見元曜傷心,安慰道:“軒之不要傷心,大家的審美觀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會有人欣賞軒之的。”

    “白姬,請不要以安慰的語氣說出更打擊人的話。”

    “嘻嘻。”白姬詭笑。

    不一會儿,欣賞元曜的人出現了。張昌宗翩然而至,來還“金扇夫人”掉落的香帕。他來到元曜身邊坐下,笑道:“以前,似乎沒有見過夫人的倩影……”

    元曜心中發苦,不能開口,只能往白姬身后躲,以眼神示意白姬趕緊打發張昌宗離開。

    白姬眼珠一轉,笑道:“金扇夫人比較害羞怕生。”

    元曜心中生氣。

    張昌宗伸手扯住元曜的衣袖,眉目含情地望著他,道:“夫人不要害羞,我只是來還夫人掉落的香帕。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夫人的倩影,就覺得我們有緣。”

    鬼才跟你有緣!元曜在心中罵道,他想扯回自己的衣袖,但張昌宗抓得很緊,一時之間也掙脫不掉。

    上元夫人走過來,白姬起身迎過去,和她在屏風外低語。

    元曜也想過去聽她們說什麼,但無奈張昌宗不放開他,他很生氣,瞪著張昌宗。

    張昌宗誤以為元曜對他有情,伸手解下佩戴的玉佩,包在香帕中,塞進元曜手里,溫柔地道:“這枚玉佩且做與夫人的定緣信物。”

    元曜心中吐血。

    這時,張易之走過來,張昌宗就迎了出去。張氏兄弟一起去向上元夫人獻殷勤,神色諂媚。白姬趁機脫身,走了回來,坐在美人榻上,陷入了沉思。

    元曜低聲問道:“怎麼樣?云華夫人是那兩位公主之一嗎?”

    白姬搖頭,“不是。”

    元曜松了一口氣。幸好不是,如果是的話,就太可怕了。

    大殿中衣香鬢影,笑語喧嘩。不知何時多了一些身穿華服的美少年,他們穿行在屏風之間,與神女們說笑。

    白姬起身,道:“軒之,我們回去吧。”

    元曜早就想走了,道:“好。”

    白姬向上元夫人告辭,上元夫人也沒有挽留,只說了一句:“走好。”

    張昌宗似乎對金扇夫人戀戀不舍,以眼神傳情。

    元曜假裝沒有看到,跟著白姬走了。

    白姬、元曜走出華殿,來到合歡樹下。

    “叮叮咚咚--”夜風吹過,合歡樹上的鈴鐺隨風作響。

    元曜問道:“這是哪里?是太平公主的府邸麼?”

    白姬搖頭,道:“是。也不是。”

    “什麼意思?”

    “我帶軒之出去了,軒之就知道了。”說完,白姬走進了合歡樹中,消失了蹤影。

    元曜大吃一驚,眼看著白姬的身影沒入了樹干中。

    元曜呆呆地站在合歡樹前,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忽然,合歡樹中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將他拉了進去:“軒之還愣著干什麼?難道還舍不得宴會中的張公子麼?”

    元曜進入合歡樹中,只見四周一片漆黑,但腳下有一級一級的石階懸空延伸開去。石階上發出藍幽幽的螢光,不知道通向哪里。

    白姬和元曜踏著石階而行,四周一片寂靜。元曜覺得石階踏上去沒有絲毫實感,但卻也沒有跌下黑暗的深淵。不一會儿,黑暗的盡頭出現一團光亮,光亮漸漸接近,越來越大。

    一個恍惚間,元曜的腳踏在了實地上。他四下一望,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華室中。兩盞七枝燭台上,燭火如焰,室內十分明亮。

    元曜左右一看,發現這里很眼熟,他回憶了一下,頓時想起這是太平公主的水榭中。

    一張雕漆木案邊,四名彩衣侍女跪坐著,一名在剪花紙,三名在燈下玩樗蒲(1)。

    她們看見白姬和元曜,起身行了一禮。

    白姬道:“我們要回去了。”

    兩名婢女拿起木案上的惡鬼面具,戴在臉上,又去取了一盞宮燈,“奴婢送兩位夫人。”

    元曜很好奇怎麼突然來到了太平公主的水榭中,他不經意間回頭,發現牆上掛著一幅古畫。古畫中,一座華殿掩映在一棵巨大的合歡樹后,周圍云霧繚繞。那合歡樹、大殿與元曜剛才置身的地方一模一樣,他有些吃驚,仔細一看,華殿中還有人影,那些螞蟻一樣小的人影竟還在動。

    元曜大驚,難道剛才他和白姬在古畫上?!

    兩名鬼面侍女提著宮燈走在前面,引白姬、元曜從側門離開太平府。太平府外,停著七八輛馬車,馬車前都坐著一名戴著鬼面的車夫。

    元曜、白姬登上其中的一輛,白姬說了“西市”兩個字,馬車就踏著夜色緩緩而行。不多時,馬車來到西市附近,白姬和元曜就下了車,步行回縹緲閣。

    注釋:(1)樗蒲:古代的一種游戲,類似于現在的擲色子。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07 PM

005 瞬城

    縹緲閣中,離奴已經睡下了。

    白姬、元曜沒有吵醒離奴,輕輕地走到后院。

    月光皎潔,地上放著離奴吃剩的夜宵和大半壇桂花酒。

    白姬摘掉了面具,元曜也摘掉了面具,兩人相視而笑。

    “軒之的樣子好滑稽。”

    “你的樣子也很好笑呀。”

    “哈哈--”

    “哈哈--”

    白姬、元曜坐在廊檐下,倒了兩杯桂花酒,一邊飲酒,一邊賞月。

    “白姬,舉行神女宴的地方是畫中嗎?”

    “是。那幅古畫叫《合歡圖》,是仙人所畫,有靈性,人可以去畫中。”

    “真神奇。”

    “其實,我也畫過一幅這樣的圖畫,叫做《清夜圖》。”

    “欸,你還會畫畫?”

    白姬以袖遮面,道:“不瞞軒之,琴棋書畫,我可是樣樣精通呢。”

    元曜嘴角抽搐,道:“請把‘精’字去掉,至少你下棋就很臭,几乎從來沒贏過。”

    “嘻嘻。下一百盤,還是能贏一盤的啦。”

    “小生如果是你,都不好意思說出口!話說回來,那《清夜圖》呢?小生倒是很想看一看。”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清夜圖》在兩百多年前已經賣出去了。現在,不知道流落到了誰的手中。如果知道《清夜圖》現在的主人,也就知道小郡王思念的云華夫人是誰了。”

    “什麼意思?這和云華夫人有什麼關系?”元曜不解。

    “小郡王被神隱的地方,也就是他住了大半年的,沒有白晝,只有黑夜的地方,一定是我畫的《清夜圖》里。”

    “欸?小郡王在一幅畫里住了半年?!”

    “古畫是‘神女’們首選的神隱之所,不會被外人發現,也不會給當事人留下追尋的痕跡。即使万一將來被當事人看見了古畫,也可以更加證實是神妖所為,不會暴露自己。”

    “不過,你為什麼那麼肯定畫是《清夜圖》?也許別的仙人或者非人也畫過夜晚的靈畫。”

    “我當年畫《清夜圖》時,一時興起,把春、夏、秋、冬的景色都融入其中。”

    “唔,也許,別的仙人或者非人也畫過四季景色皆有的靈畫。”

    白姬以袖遮面,道:“我還把自己畫了進去,因為一心想成佛,還把自己的龍女形象稍微改動了一下,融合了觀音菩薩的特點。小郡王當做觀音菩薩參拜的龍女像,就是我了。”

    元曜嘴角抽搐,這條龍妖想成佛想瘋了吧?!

    “唔,這麼看來,小郡王被神隱的地方應該就是《清夜圖》了。”

    白姬發愁,道:“可是,即使知道是《清夜圖》,也對尋找云華夫人沒有什麼幫助。今天,我拜托太平公主舉行一場神女宴,在她認識的神女之中打聽《清夜圖》和云華夫人,但都沒有線索。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元曜想了想,提議道:“不如,再去問一問小郡王?云華夫人既然是凡人,又和小郡王相處了半年,即使她有意隱瞞,也會在不經意間留下一些顯示她真實身份的線索,像是她喜歡什麼,忌諱什麼,說話的習慣,做事的習慣。這些看似很細微的事情加起來,就可以還原一個真實的人了。通過這些細小的線索,也許就能找到她了。”

    白姬揉了揉眼睛,望著元曜,道:“沒想到,軒之居然還很善于觀察。”

    元曜不高興地道:“請把‘居然’去掉,小生一向就很善于觀察。”

    白姬憂心忡忡:“就聽軒之的,明天請小郡王來縹緲閣一起討論云華夫人。”

    “白姬,你好像在擔心什麼?”

    “直覺告訴我,小郡王還是不要知道云華夫人是誰為妙。”

    “為什麼?”

    “云華夫人突然讓小郡王離開一定有她的原因。這個原因很有可能是因為兩人繼續在一起,會招來災禍。云華夫人害怕災禍而離開小郡王,小郡王反而去找她,這不是自尋災禍麼?”

    “啊,好像是這樣。可是,小郡王對云華夫人一片痴心……”

    “神女雖然多情,但也無情。用錯了的痴心,會毀掉一個人。不,有時候,是毀掉很多人。”

    “白姬,小生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在小郡王的敘述中,兩人本來濃情蜜意,沒有緣盡的跡象。但是,云華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立刻就送他回來了。云華夫人會不會認識小郡王?或者說,云華夫人的父親、兄弟、或者丈夫和小郡王認識?所以,她害怕暴露身份,趕緊送他離開了。”

    “不可能。”白姬陰森一笑,道:“我說過了,神女為了自己的安全,對王侯貴胄一向敬而遠之。万一哪一位王侯貴胄被神女誤隱了,要麼在未結緣之前就會被送回去,要麼神隱成為鬼隱,永遠不能回去了。神女雖然多情,但她們最愛的卻是自己,如果是小郡王的存在會妨礙云華夫人,那小郡王就會去黃泉,而不是回人間。”

    元曜不寒而栗。在這一剎那,他仿佛看到了神隱浪漫香艷的外衣之下的冷酷絕情。

    “唔,明天勸一勸小郡王,讓他打消尋找云華夫人的妄想,好好過現在的日子吧。”

    “小郡王不一定會聽勸。愛會讓人昏頭,明知是災禍,還去飛蛾扑火。”

    “還是試一試吧。”元曜道。

    喝完了半壇桂花酒,白姬上樓睡覺去了。

    元曜脫下華裳,洗漱一番,也去睡了。張昌宗硬塞給他的玉佩,他本來打算丟掉,但是想了想,多少也能賣几吊錢,就放到貨架上去了。

    第二天一早,白姬讓離奴去王府給李溫裕送信,請他來縹緲閣。離奴回來說,李溫裕今天有事不能來,改約了明天。可是,正午過后,李溫裕卻突然來了。

    李溫裕的臉色很憔悴,看來還陷在相思之中。

    白姬請李溫裕去后院賞秋景,兩人在廊檐下坐下之后,元曜端來了茶點。

    白姬笑道:“還以為小郡王今天不來了。”

    李溫裕解釋道:“今天,在宮中望云樓有一個每年例行的族會,是本家一位出家為女道士的姑姑舉辦的,為國祈福,為祖先祈福,族人一起喝茶聊天,追憶先祖的功德。這個族會本來需要一整天,但是姑姑不小心從望云樓的台階上摔下去了,受了重傷。沒辦法,只能延期了,今天的聚會還沒開始就散了。”

    白姬想了想,道:“啊,這位出家為女道士的是瞬城公主吧?”

    瞬城公主是唐太宗最小的女儿,楊淑妃所生。瞬城公主剛出生不久,唐太宗就駕崩了,唐高宗李治登基為帝。

    李治的生母長孫皇后在他八歲那年去世,他從小被楊淑妃撫養長大。李治當上皇帝之后,對楊淑妃視如母親,也很疼愛還在襁褓中的妹妹瞬城公主。

    瞬城公主長大成年之后,不願意婚配,自願出家修道,為國家祈福,為皇室祈安。李治同意了,為她在大明宮外不遠處修建了一座紫微觀。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瞬城公主仍然獨居在紫微觀中,為國家祈福,沒有貳心。因為瞬城公主堅貞自持,品性高潔,為國家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武太后也很欣賞和敬重她,不久前還敕封她為護國公主。

    李溫裕點頭,道:“就是瞬城姑姑。當年,父親帶全家離開長安時,姑姑才四歲。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位可敬的姑姑,今天本來想去見一見,但卻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白姬笑道:“從台階上摔下來可不怎麼好過,希望她早日康復。”

    “是啊。”李溫裕也道。

    白姬將話題轉回了云華夫人身上,婉轉地勸說李溫裕放棄尋找云華夫人,“云華夫人既然說緣分已盡,勿尋勿念,小郡王何必還要執著地尋找她?不如忘了神隱之事,珍惜現在的生活。”

    李溫裕道:“您不會明白深愛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您不會知道相思是怎樣難熬的滋味,我深陷痛苦之中,唯一的解脫方法就是再見到她。我已經要死了,除了見到云華夫人,無以自救。請您實現我的心願,無論會有什麼災難降臨,我的心意都不會改變。”

    白姬笑了,道:“我原是一番好心,寧願少收一個‘因果’,也不願意讓你陷入不幸。不過,你既然執意要實現這個心願,我也沒有理由拒絕放在眼前的‘因果’,我會實現你的願望。希望,你不要后悔。”

    李溫裕道:“我永遠不悔。”

    白姬開始詢問李溫裕,讓他回憶云華夫人的聲音神態、舉止習慣。

    李溫裕一邊回憶,一邊一一說了。

    《清夜圖》中永遠是夜晚,天宮中仙霧飄渺,不免讓人產生一些幻覺。李溫裕又身處戀愛狀態,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口中的云華夫人和長安城中真實的云華夫人其實是完全不同的人也不是不可能。總而言之,元曜覺得這些天馬行空的細節對尋找云華夫人並沒有什麼幫助。

    不過,云華夫人雖然沒有線索,但那個叫小蠻的侍女倒是有一個特征:她的右眉上有一顆小痣。

    元曜覺得這條線索也沒有什麼用,因為長安城中的貴婦沒有一万,也有八千,總不能一一闖入每一位貴婦的香閨中去看人家的侍女右眉上有沒有痣,以此來確定主人是不是云華夫人。

    白姬想了想,問道:“你迎親那一天,曾在一座荒寺中避雨,還遇見了另一位迎親的新郎。”

    李溫裕點頭,道:“對。”

    “那位新郎叫什麼名字?住在哪里?”

    李溫裕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失蹤之后,父兄懷疑同在荒寺中避雨的他是匪徒,所以審訊了他,還關押了他一段時間。我回去問一問,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了。”

    白姬道:“問清楚了,請來告訴我。恐怕,得從他身上下手尋人了。”

    李溫裕應道:“好。”

    坐了一會儿,李溫裕告辭離開了。

    白姬獨自坐在后院,對著天空的浮云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第二天,李溫裕派一個仆人送了一封信來縹緲閣,信中寫著那位新郎的信息。那位新郎姓陳,名叫陳崢,是一個讀書人,住在新昌坊。

    白姬換了一身男裝,准備和元曜去拜訪陳崢。

    白姬、元曜剛要出門,張昌宗卻來了。

    張昌宗穿著華麗的衣服,手拿一柄灑金折扇,涂脂抹粉,風流俊俏。他一見白姬,就拉住她的衣袖,哭訴相思之情:“多日不見白姬,讓本公子肝腸寸斷,本公子沒有一刻不在思念您美麗的容顏。”

    白姬急著出門,沒有時間陪他哭,就笑道:“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六郎,您與令兄需要的香粉口脂早已准備好了。不過,這次的價格得上漲一百二十兩銀子。”

    張昌宗嘴角抽搐,道:“日夜思念白姬,讓本公子憔悴不堪。上次來已經漲了五十兩,這次怎麼又漲了一百二十兩?”

    白姬一展水墨折扇,道:“朝暮思念六郎,讓我不堪斷腸。最近的美人骨和美人血都難找,只得出高昂的車馬費雇人去外地尋找。磨骨粉的青鬼又因為工錢少鬧罷、工,我不得不給它漲工錢。所以,這次就漲了一百二十兩。看在六郎對我一片情深的份上,就抹去零頭,只漲一百兩吧。”

    張昌宗流淚,道:“好吧。下次不要再漲了,最近手頭很不寬裕,物價飛漲讓人傷心。”

    白姬笑道:“下次,一定不漲了。我寧願自己虧錢,也不會讓六郎傷心。”

    “你上次就是這麼說的。”張昌宗幽怨地望著白姬。

    “哈哈,是嗎?離奴,快去二樓倉庫取備給張公子的香粉口脂。”白姬打哈哈糊弄。

    元曜冷汗。下次,張氏兄弟還是會被這條龍妖宰吧?張氏兄弟明明很精明機靈,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任由這條龍妖宰割。

    張昌宗道:“兄長說了,你要多少銀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把這種香粉口脂賣給別人,尤其是想在天后身邊與我們兄弟爭寵的人。”

    白姬陰森一笑:“這個,我明白。這種香粉口脂是只為令兄和您量身准備,絕不賣給他人。”

    張昌宗滿意地笑了。

    “對了,本公子還想買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白姬問道。

    “以前,你賣給我兄長祛掉身上的劍傷、刀疤的那種靈藥。叫什麼名字來著?”

    “雪靈膏嗎?”

    “對,對,就是雪靈膏。縹緲閣還有嗎?”

    白姬笑道:“當然有。不過,最近雪蓮花難找……”

    張昌宗打斷白姬,道:“行了,行了,漲價的原因本公子不想聽,你隨口開一個價吧,反正雪靈膏是兄長出錢。”

    白姬當真隨口開了一個天價。

    張昌宗也沒有異議。

    元曜冷汗。

    白姬有些好奇,“令兄要雪靈膏干什麼?他的皮膚受傷了嗎?”

    張昌宗有些不高興,道:“他沒有受傷,只是想討天后的歡心。”

    “啊,天后受傷了?”

    “不是,天后一切安好,是瞬城公主受傷了。昨天,瞬城公主從望云樓的台階跌下,受了重傷。聽太醫說,公主的腿被尖銳的碎石划出了一道七寸長的傷口,當時就流了很多血,將來傷口癒合,恐怕也會留下傷疤。公主一直在神前為國祈福,天后認為公主的玉体上留下傷疤不雅,恐怕會衝撞神靈,為此感到憂愁,昨晚念了許久。兄長想先找來雪靈膏,等天后再為此憂愁的時候,就趁機將雪靈膏獻上,討天后歡心。”

    白姬嘆道:“令兄真是未雨綢繆,善于討天后歡心。”

    張昌宗有些不高興,道:“論善媚人心之术,誰也比不上兄長。”

    白姬笑道:“六郎不必妄自菲薄,論諂媚之术,您與令兄不相上下。”

    “白姬,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嘻嘻,六郎覺得呢?”

    張昌宗大笑:“本公子覺得這是誇,本公子喜歡‘諂媚’兩個字。”

    “那就是誇了。六郎稍等,我上去找雪靈膏。”白姬笑著上樓去了。

    元曜看著張昌宗的無恥嘴臉,心中很不屑。

    張昌宗回頭看見元曜,展開扇子,遮住臉面,仿佛多看一眼元曜,自己就會變丑。

    白姬、離奴將香粉、口脂、雪靈膏拿下來,遞給張昌宗,張昌宗拿了東西,就告辭了。

    “銀子明天派人送來。本公子還有事,就先走了。”

    “六郎走好。軒之,送一送張公子。”白姬道。

    張昌宗道:“罷了,不要那個丑八怪送。白姬,把他辭了吧,我送你兩個美少年做仆人。”

    元曜很生氣。

    白姬笑道:“我這廟小,雇不起美少年,還是將就著使喚軒之吧。離奴,送張公子出去。”

    離奴一把將張昌宗推了出去,不高興地道:“快走,快走,爺還要去煮魚湯,別耽誤爺的時間。”

    張昌宗和離奴磕磕絆絆地出去了。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我們也走吧。”

    元曜悶悶不樂,道:“這個張公子太過分了。他為什麼這麼討厭小生?”

    白姬道:“大概是看見軒之平凡的臉,就想起自己以前的臉了吧。以色悅人者,總是對臉比較偏執。其實,他也不討厭軒之呀,神女宴中,他不是還向軒之大獻殷勤,還送軒之定情玉佩嗎?”

    元曜吼道:“小生好不容易才忘掉那件討厭的事,請不要再提了!”

    “嘻嘻。”

    白姬從《百馬圖》中召喚了兩匹馬,和元曜一起出門了。

    白姬、元曜騎馬來到新昌坊,一路打聽著,來到了陳崢的家。陳崢是外地人,客居京華,他租了一個院落,住在里面讀書,身邊只有一個老仆人。

    陳崢有一個舅舅在永寧坊開當鋪,去年舅舅給他定了一門親事,今年春天去迎親時,因為下了大雨,與李溫裕同在荒寺中避雨。李溫裕離奇失蹤了,紀王懷疑他是歹人,擄走或者殺害了自己的儿子,就將他抓進王府地牢里,審訊了大半年。后來,李溫裕回來了,他才被釋放回家。不過,因為被囚禁了半年多,眾人認為他凶多吉少,新娘子也已經另嫁了。如今,陳崢仍然獨身一人,客居讀書。

    白姬敲門,一個老仆人來開門,白姬自稱也是讀書人,來拜訪陳崢。

    老仆人進去通報之后,將白姬、元曜請入了書房。

    陳崢、白姬、元曜席地而坐,老仆人端來了茶水。

    元曜打量了陳崢几眼,不由得有些吃驚。乍一看去,無論是身形,還是面容,陳崢和小郡王竟都有三分相似。不過,多看几眼,也就能看出明顯是兩個不同的人。

    白姬客套了几句之后,向陳崢說明了來意。

    陳崢一聽是為李溫裕的事情而來,臉上明顯有害怕之色。這半年來,他已經為此吃盡了苦頭,完全不想再牽扯進這件事情里面了。

    陳崢道:“小郡王是被神隱了,與我完全無關。他被神隱的事情,請去問他自己,我完全不知道。我已經夠不幸了,就因為避一場雨,喜事變成厄事,受了半年牢獄之災,妻子也另嫁了。請不要再問這件事了,我不想再提了。”

    白姬道:“我不問你小郡王的事,我想問你神女的事。”

    陳崢迷惑,“什麼神女?”

    白姬道:“半年前,或者更久之前,你有沒有結識陌生女子?”

    陳崢生氣地道:“我乃是正人君子,不做苟且之事,哪里會與女子有私?”

    白姬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嗯,這麼說吧,你有沒有與特殊的女子有一面之緣?”

    “特殊的女子?”陳崢不解。

    “就是身份高貴的女子。”

    陳崢搖頭,道:“以我的低微身份,哪里能夠見到什麼高貴的女子?”

    白姬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看來陳崢這里也問不出什麼了。

    白姬剛准備告辭,陳崢突然想起了什麼,道:“啊,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確實見過一位身份高貴的女子。不,不能說是見過,只是遠遠地看見一道倩影罷了。”

    “說來聽聽。”白姬頗感興趣。

    陳崢回憶道:“那是今年正月的事了。是這樣的。我的字寫得還略可見人,就通過一位朋友牽線,替紫微觀抄寫道家書文,掙一些旅資。紫微觀里住著一位出家修道的公主。有一次,我抄好經、文送去紫微觀時,那位公主恰好在院子里摘梅花,我遠遠地看見了她。”

    “然后呢?”白姬問道。

    “沒然后了。見到公主,就那一次。抄完道書,拿了銀子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紫微觀了。”

    “唔,明白了。”白姬愉快地笑了。

    白姬、元曜告辭離開陳崢家,騎馬回縹緲閣了。

    “白姬,這一趟有收獲嗎?”元曜很疑惑。

    “有沒有收獲,晚上去驗證吧。”

    “去哪里驗證?”

    “紫微觀。”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13 PM

006 紫薇

    傍晚,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吃飯,今晚的菜肴是一盆豆腐鯽魚湯,一碟炸香魚,一盤蘑菇炒魚絲。每一樣菜的鹽都放多了,咸得不能入口,白姬、元曜停下筷子,斜眼去看離奴。

    離奴失魂落魄地大口大口地吃著,渾然不覺得菜肴太咸。

    元曜道:“離奴老弟,你今天莫非貪便宜買多了鹽?”

    如果是平常的離奴,一定會生氣地罵元曜,但是今天他仿佛沒有聽到小書生的打趣,還是呆呆愣愣的。

    白姬道:“離奴啊,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離奴放下筷子,眼淚汪汪:“主人,離奴失戀了。”

    白姬、元曜對望一眼,一個道:“離奴老弟,你什麼時候有戀人了,小生怎麼不知道?”

    一個道:“啊啊,失戀這種事,就跟鹽一樣,很平常。”

    離奴嚎啕大哭起來。

    白姬、元曜只好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離奴老弟,你的戀人是誰?”

    離奴擦干眼淚,道:“今天,離奴在集市上和一條大黃魚一見鍾情,准備買回來相親相愛,做成清蒸魚吃。但是,几只氣勢洶洶的老鼠也來買魚,他們出的價錢高,拆散了離奴和大黃魚。離奴就失戀了。離奴一整天都心情不好,覺得貓生一片灰暗。”

    元曜嘴角抽搐,道:“離奴老弟,請不要說得這麼奇怪,你只不過是沒有買到一條魚而已。”

    白姬道:“啊,好久沒吃離奴最拿手的清蒸大黃魚了。離奴,你記住,男子漢大丈夫,被人奪走了戀人,就要雙倍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雙倍奪回來!”

    “喂喂,白姬,你不要教離奴老弟一些奇怪的事!還有,戀人怎麼雙倍奪回來?!!”

    離奴眼中幽光一閃,握拳:“聽主人一語,離奴恍然大悟。離奴明白了。離奴這就去把戀人奪回來,雙倍奪回來!”

    “喂喂,離奴老弟,你不要隨便亂悟啊!不過是一條大黃魚而已,明天再去集市上買一條就是了。”

    離奴倏地化作一只黑貓,一溜煙衝出了縹緲閣,奪大黃魚去了。

    “離奴加油,我等著吃夜宵喲。”白姬揮手道。

    “離奴老弟,你回來,快回來--”小書生追出去喊道。但是,離奴已經跑得沒影了。

    元曜只好苦著臉回縹緲閣了。

    月亮出來時,白姬和元曜騎著天馬出門了。他們出了景耀門,來到位于長安東北方的紫微觀。

    道觀清幽,蒼藤掩門。白姬敲了敲門,不一會儿,一個小道姑打開門,探出頭來,“你們是什麼人?”

    白姬笑道:“我們只是路人,希望見一見瞬城公主。”

    小道姑生氣地道:“哪里來的無禮之人,公主豈是你們想見就見的?趕快走開!”

    小道姑就要關門,白姬一把將元曜推進門內,小道姑一見男子靠過來,嚇了一跳,退后几步。

    元曜很窘,對小道姑道歉了之后,生氣地瞪著白姬。

    白姬趁小道姑后退的機會已經進了門,在院子中站定。她的白衣上突然發出祥瑞的光芒,黑眸漸漸變成了金色,她對小道姑道:“請去告訴瞬城公主,《清夜圖》中的菩薩來拜訪了。”

    元曜生氣地糾正道:“不是菩薩,是龍女。”

    白姬不高興地道:“我遲早會成菩薩,軒之這麼計較稱呼干什麼。”

    “必須計較。如果因為某個冒充者而讓世人對大慈大悲的菩薩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就不好了。”

    “軒之真迂腐。”

    “妖佛有別,不能弄混。”

    “軒之太迂腐了!”

    白姬、元曜吵了起來,小道姑看見白姬白衣發光,金眸灼灼,早已嚇得一溜煙跑進去了。

    不多時,八名披堅執銳的金吾衛飛奔出來,包圍了白姬和元曜。

    元曜大驚,道:“白……白姬,這道觀里怎麼會有金吾衛?!!”

    “雖然是道觀,但瞬城公主畢竟是公主,平常也許沒有,她昨天受傷了,這里離大明宮也不遠,天后派遣一隊金吾衛來護衛她也是很正常的事。”

    “那你還闖進來?!你坑苦小生了!小生是讀書人,如果被當成了夜闖道觀,對女道士無禮的登徒子,以后還有什麼臉做人?”

    “軒之不要著急,可以拿一塊手帕把臉遮起來,他們就不認識你了。”白姬笑道。

    白姬明顯是開玩笑,元曜卻急昏了頭,當真在衣袖中翻手帕,准備遮臉,但他還沒有翻出手帕,已經被正走來的金吾衛將軍認了出來:“軒之,怎麼是你?”

    元曜抬頭一看,那人居然是裴先。裴先,字仲華,現任左金吾衛大將軍,是元曜的朋友。

    元曜窘道:“仲華,有誤會。白姬與小生不是歹人。”

    裴先望向白姬,又是一愣:“你……你是慈恩寺里的狐狸姑娘……”

    白姬笑眯眯地道:“今天,我是菩薩。”

    “龍女。”元曜糾正。

    裴先突然笑了,他深深地望了白姬一眼:“不管你是什麼,公主都請你去梅花小筑。請跟我來。”

    白姬笑道:“請裴將軍帶路。”

    裴先帶白姬、元曜往里走,走過了三道門,眼前出現了一大片梅花樹林,一直延伸到半坡上。

    現在是染霜之秋,梅花樹只有樹葉,沒有梅花。梅花林中,四名金吾衛在站崗守衛。月光下,遠遠可以看見山坡上有一處幽雅的房舍,房舍掩映在梅花樹中,軒窗里透出燭光。

    裴先和金吾衛走到梅花林之后,就不再往前走了。

    一位玉簪束發,身段窈窕的女道士提著蓮燈從石階小路走下來,她的身后跟著兩個小道姑。

    女道士停住腳步,打量了白姬、元曜一眼,輕聲道:“請隨我來。公主在梅花小筑等候。”

    月光下,女道士螺黛勾畫的右邊彎眉上有一顆小痣。

    白姬笑著吟道:“天宮神女梅山隱,人間小蠻提燈來。”

    女道士笑了笑,沒有說話。

    白姬、元曜跟著女道士走到位于山腰的梅花小筑,這是一處十分幽靜雅致的軒舍。女道士挑起湘妃竹簾,白姬、元曜走了進去,只見室內的陳設布置十分素雅簡單,一架八折梅花圖屏風隔開了室內和室外。

    從書架上的書冊,琴台上的鳳尾琴,光亮的茶具可以看出這位公主平時的消遣愛好。透過梅花屏風向內室望去,隱隱可見一個婀娜的倩影倚坐在羅漢床、上,兩名小道姑跪坐在地上伺候。

    白姬繞過屏風,走向內室。元曜覺得公主正躺著,他一個大男人,進去未免不好,但又很好奇,想知道這位出家修道的瞬城公主是一位怎樣的人。他見沒人攔他,也就腆著臉走了進去。

    瞬城公主穿著一襲粟色單衣,淺玉色罩衫,青絲綰作一個高高的云髻,發髻上插了一支鑲嵌瑪瑙珠的銀簪。她洗盡鉛華的素顏如蓮花一般美麗,但神色卻很憔悴。她一見白姬,頓時花容失色,道:“你……你真是畫中的龍女?”

    白姬笑道:“正是。公主既然認得我,那《清夜圖》也一定在公主手中了。”

    一聽見《清夜圖》,瞬城公主如遭雷擊,她愣愣地坐著,半晌沒有言語。

    女道士一聽見《清夜圖》,立刻將小道姑們遣了出去,自己跪坐在羅漢床邊伺候。

    瞬城公主見室內沒有外人,才對白姬道:“你是誰?你都知道什麼?”

    白姬金眸灼灼,道:“公主七歲時,我在太極宮見過您一面,您竟然完全不記得我了麼?真是讓人傷心。”

    “公主當時是小孩子,對路人不會有任何記憶吧?”元曜在心中道。

    瞬城公主望著白姬的灼灼金眸,似乎想起了什麼,美目驚詫。

    “我記起來了!你是那條白龍!在太極宮祭祖時在天空盤旋飛舞的白龍,黃金色的眼眸,冰藍色的火焰,美麗得令人驚嘆!文武百官看見了,都說是神靈護佑天子,派遣龍神顯靈,賜降福澤。”

    白姬以袖掩唇,道:“啊,那是先帝花一万兩黃金請我去的,說是內憂外患,時局不穩,用神龍來定一定民心。”

    這龍妖在天上晃一下就賺了一万兩黃金,她怎麼好意思收先帝一万兩黃金?!元曜瞪著白姬,在心中咆哮。

    瞬城公主想起了往事,神色有些悲傷。

    “那一年,本來內憂外患,時局不穩,因為神龍在祭典上出現,邊疆戰亂平定了,內亂也消散了。也是因為神龍之事,后來我才萌生了一生修道,為國祈福的志願。不過,唉,我終究不能完全泯滅凡心,斷了情緣……”

    白姬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公主也不必太過自責。不過,您得給小郡王一個交代。他還苦苦思念您,希望能再見到您。”

    元曜吃了一驚,原來瞬城公主是云華夫人?!她竟然神隱了自己的侄子?!而李溫裕竟然愛上了自己的姑姑?!

    因為這個真相而吃驚的同時,元曜又不寒而栗。這段不倫之戀如果傳出去,將會是皇室最大的丑聞,李溫裕和瞬城公主都會因此而遭受災難。如果有別有用心的人用皇室悖德為理由制造叛亂,國家也會因此遭受到可怕的災難。

    “不--不--我不要再見到他了!我絕不能再見到他--”瞬城公主搖頭,十分傷心,悔恨,“這完全是一個錯誤,一個可怕的錯誤!我不知道他是我的侄子,等我知道時,已經太晚了。”

    白姬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跪坐在一邊的女道士見公主傷心,心中也痛如刀絞,她突然匍匐在白姬面前,連連磕頭:“龍神大人,您是神祇,無所不能,求求您大發慈悲,救救公主。一切都是我的過錯,無論有什麼罪過和災難,請降于我的身上,與公主無關。”

    女道士連連磕頭,她磕得很用力,額頭很快就青紫了。

    白姬退后,不受她的跪拜。

    “我只是非人,不是神祇,我救不了任何人。不過,你如果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我會替你們拿一個主意。”

    瞬城公主和女道士青梅相視而望,一個眼神交彙之后,她們就如實說了事情的經過。

    瞬城公主出家修道時,才十五歲。從小陪伴她一起長大的侍女青梅也和她一起修道,並將侍奉她終身。主仆二人安靜地住在紫微觀中,為國祈福,供奉先祖,轉眼十年過去了。

    瞬城公主並不后悔當初的選擇,但是修道的生活太清苦,太寂寞,有時候望著池水中交頸的鴛鴦,屋梁上雙飛的乳燕,她也會覺得十分向往。

    瞬城公主雖然渴望愛情,但是不敢也不能公然與男子相戀,這會讓她公主的身份蒙羞,也會讓她女道士的處境尷尬。

    二十五歲那年,她從一名貴婦那里得到了一幅《清夜圖》,貴婦告訴了她神隱的秘密。漫長的歲月無以消磨,瞬城公主很快就沉迷在了神隱的游戲之中。

    瞬城公主挑選心儀的男子,借助迷神香將其帶入《清夜圖》中,她與青梅扮作神女或者狐女與男子相戀。一段戀情終了,再送男子離開。

    男子離開之后,永遠不會知道與他相戀的女子是誰,只知道是神妃仙女、山魅鬼狐,他也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待在哪里,只知道是神仙福地、妖樓鬼宅。一旦緣盡,瞬城公主和離開的男子將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瞬城公主的神女游戲一直都很順利,漸漸地她也覺得無聊了。

    今年春天,瞬城公主在梅花林中摘梅花時,遠遠看見了一位英俊的青年。她很喜歡他,青梅就去打聽了男子的姓名身份。

    這個青年名叫陳崢,是平民,且客居京華,是可以神隱的對象。在打聽到陳崢已經定了親,將要成親時,青梅打算早些神隱陳崢。瞬城公主卻起了玩性,想在陳崢成親那一天神隱他,然后扮作他的新婚妻子,和他在《清夜圖》中成親。

    青梅覺得這麼做風險太大,畢竟成親那一天會有很多人在陳崢身邊,不方便行事。瞬城公主十分憂傷,悶悶不樂。青梅覺得瞬城公主大概是想体驗做新娘子的感覺,畢竟她因為曾經的誓言,一生都不能婚配,必須孤獨終老。

    青梅很憐惜瞬城公主,就答應了。

    青梅原本的計划是混入陳崢的婚禮中,然后找一個機會帶走陳崢。然而,天公作美,那一天竟下起了大雨。從陳崢出門,到接到新娘子,再到在荒寺避雨,青梅和瞬城公主一直悄悄地跟著他。

    當李溫裕和陳崢在荒寺中相遇時,青梅看到了機會,混入了荒寺中。因為兩家迎親的人互不認識,都只把青梅當做對方新娘帶來的丫鬟。

    那一天,天色陰沉,大雨如注,荒寺中光線十分陰暗,李溫裕和陳崢乍一看去又有几分相似,青梅錯把李溫裕當成了陳崢。

    穿著新娘服裝坐在馬車里的瞬城公主也把李溫裕當成了陳崢,將他帶到了《清夜圖》中。——之前,她本身就只見過陳崢几次,不是從車簾的縫隙里就是距離很遠,只知陳崢的大概模樣,根本沒有仔細看他的臉。

    到了《清夜圖》中,李溫裕昏迷不醒時,青梅近看才知道弄錯了人。她本想說出來,但見瞬城公主撫摸李溫裕的臉,十分喜歡他,就說不出口了。

    瞬城公主穿著紅嫁衣,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青梅還是第一次看見公主露出這麼開心的笑容。

    青梅一念閃過,決定不說出來真相。神隱游戲本就是為了公主開心,讓公主感到幸福,神隱的是誰並不重要。反正,這人也只是長安城中的一個男子而已,看他的模樣大概也只是一個普通書生吧。

    瞬城公主和李溫裕拜了堂,成了親,她偽裝成李溫裕的妻子韓氏,和他過著恩愛甜蜜的生活。瞬城公主把李溫裕當成陳崢,李溫裕把瞬城公主當成韓氏,雙方都沒有覺得不對勁。他們好像被冥冥之中的某種天意捉弄了。

    也許是因為這一次穿了嫁衣的緣故,瞬城公主對李溫裕產生了愛戀,有時候不由得真把他當做了丈夫,敬他,愛他。

    除了去大明宮中參加推不掉的宴會,和參加一些必須出席的社交活動,瞬城公主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清夜圖》中,和李溫裕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后來,李溫裕懷疑她不是韓氏,她只好隨口自稱云華夫人,以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瞬城公主以為知道自己不是韓氏之后,李溫裕就會離開,他們的緣分也將終了。沒想到,李溫裕並不介意她不是韓氏,而願意為了她留下來。瞬城公主十分高興,與李溫裕的感情也越來越好了。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春去秋來,轉眼就是半年。在一次宮廷宴會中,瞬城公主見到了神色憂傷的紀王妃。貴婦們在小聲地談論紀王妃失蹤半年的儿子,瞬城公主有些好奇,就細問了。

    聽說了李溫裕失蹤的情形,瞬城公主心中一動,她來到紀王妃身邊,假裝不經意地和她聊了起來。話題轉到失蹤的李溫裕身上,瞬城公主關心地詢問可有什麼找人的線索。紀王妃說沒有什麼線索,不過丈夫和大儿子抓了一個叫做陳崢的書生在審問。

    聽到陳崢的名字,瞬城公主如遭雷擊,几乎昏倒。她明白自己恐怕弄錯了人,這半年來和她在一起的人也許是她的侄子。

    瞬城公主又羞愧,又恐懼,感到十分不安,只覺得明媚的晴空頓時變成了昏沉的永夜,一如她的心情。

    抱著也許是搞錯了,《清夜圖》中之人不是李溫裕的僥幸心情,瞬城公主匆匆趕回紫微觀,去畫中詢問李溫裕的姓名和身份。

    李溫裕如實告訴了她。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間,瞬城公主徹底墮入無底深淵之中。愛情被罪惡之火焚燒殆盡,剩下的只有悔恨和恐懼。

    瞬城公主質問青梅,青梅只好坦白了自己確實弄錯了人,並一直隱瞞著真相,但她也不知道李溫裕的真實身份。瞬城公主一怒之下,打了青梅一耳光。青梅得知李溫裕的身份,也嚇得不知所措。主仆二人相對流淚,十分后悔,十分害怕。

    青梅提議用毒酒殺死李溫裕,把神隱變成鬼隱,這件事就可以永遠變成秘密,不被人知曉。

    瞬城公主無計可施,同意了。

    可是,在李溫裕喝毒酒時,瞬城公主又心中不忍,她本已罪孽深重,再毒殺血親,加重自己的罪孽,死后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更何況,在紛亂復雜的心情中,她對李溫裕還有一絲尚存的愛戀。

    瞬城公主改變了心意,阻止了李溫裕喝毒酒。

    瞬城公主既無法面對李溫裕,又無法殺他,只能連夜把他送走了。

    瞬城公主抱著一份僥幸的心情,她自認為在李溫裕面前沒有暴露身份,也認為像李溫裕這樣的王孫公子,回家之后身邊美妻嬌妾環繞,很快就會把在虛幻中邂逅的神女忘掉。將來,她只要小心翼翼地永遠不和李溫裕碰面,應該就不會發生災禍。

    誰知,李溫裕卻是一個痴情人,回去之后犯了相思病,死腦筋地要找神女。

    瞬城公主打聽到李溫裕四處找她,心中惴惴不安,難以安枕。而更讓她憂心如焚的是,紀王李慎在武后身邊更加受寵,他與他的几個儿子開始出入宮廷宴會和社交宴會,有些宴會瞬城公主也必須參加,只怕一不小心就會遇上李溫裕。

    昨天,望云樓中舉行了每年例行的皇室聚會,她在客人的名冊中發現了李溫裕的名字,心中驚懼,非常害怕。如果她與李溫裕的事情暴露了,不僅會身敗名裂,被人唾罵恥笑,更會讓皇室蒙羞,讓國家遭受災難。

    瞬城公主故意從望云樓的台階上跌下,以受傷為借口,讓聚會不能如期舉行。

    雖然逃過了這一次,但也難逃下一次。

    瞬城公主戰戰兢兢,心中憂焚,腿上和身上的傷痛遠遠不及她的心痛。她的未來將永遠提心吊膽地活在黑夜之中,沒有光明,就像《清夜圖》一樣。這都是她自己一手造下的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20 PM

007 清夜

    聽完了瞬城公主和青梅的敘述,元曜覺得荒唐的同時,也感到很悲傷,很無奈,有一絲同情瞬城公主。

    瞬城公主悔恨而痛苦,哀求白姬:“我發誓修道,卻不能甘于清寂,而去貪享肉体上的歡愉。這是上蒼對我的懲罰,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以贖罪孽。不過,我不能讓家族蒙羞,更不能禍害國家。請龍神以國家為念,以蒼生為念,賜我一個万全之策。”

    白姬道:“我不是神祇,也不是帝王,蒼生和國家都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生意人,在西市買賣欲望,收集因果。我救不了你,也無法賜你完全之策,但你可以告訴我您的願望,真實的願望,我可以替你實現。”

    瞬城公主流下了眼淚,道:“明天,紀王妃會來紫微觀探望我,她的三個儿子也會以侄子的身份前來拜見,李溫裕也在其中。我無法推脫。即使推脫了,遲早有一日也會在其他的某個場合遇見他。剛才,我正在尋思等夜深人靜之后,懸梁自盡,一死了之。”

    青梅大驚失色,哭道:“公主,您不能有這個念頭。”

    元曜也覺得很傷心,想勸瞬城公主一句,但又不敢貿然開口。

    瞬城公主流淚搖頭,道:“可是,我仔細一想。如果我突然不明不白地自尋短見,恐怕會更加惹人懷疑。自從李溫裕回去之后,我就一直活在黑夜里,提心吊膽,悔恨恐懼,被罪惡感折磨,永遠看不到白天。如果能夠許願,我希望此生此世,永遠不要再見到李溫裕。”

    白姬笑了,道:“小郡王的願望是再見到云華夫人。你的願望,卻是永遠不要再見到小郡王。你們的願望是矛盾的,我不能同時滿足兩個矛盾的願望。”

    瞬城公主道:“神女一夢,永遠不再相見,懷抱著美好的念想,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他知道了真相,必定會受到打擊,感到罪惡、痛苦。這樣的痛苦我一個人承受就好了,我不希望他剛從《清夜圖》中離開,又要永遠活在黑暗之中。”

    白姬道:“可惜,我已經先答應小郡王實現他的願望了。他也說過,無論會有什麼災難降臨,他想見云華夫人的心意都不會改變。”

    瞬城公主掩面而泣,道:“您不能選擇實現我的願望嗎?”

    元曜也流淚了,勸道:“白姬,小生覺得實現公主的願望比較好。小郡王大概沒料到真相竟如此荒唐,才會說出無論會有什麼災難降臨,他的心意都不會改變的話。正如公主所說,你實現了小郡王的願望,讓他知道他深愛的神女竟然是他姑姑,這反而會讓他痛苦,甚至會毀了他一生。”

    白姬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瞬城公主掩面痛哭,青梅伏地而泣,元曜也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白姬望著眼前這三個流淚的人,冰冷的金眸中竟閃過了一絲慈悲之色。

    白姬問道:“公主,《清夜圖》在哪里?”

    瞬城公主讓青梅取來了《清夜圖》,呈給白姬。

    白姬在燈下打開三尺長的卷軸,元曜看見了一座華美巍峨的天宮神府,天空中有繁星閃爍,四周浮云繚繞,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季景色都在其中。但是,沒有看見龍女的畫像,想必是掛在神宮之中。

    《清夜圖》的構圖大氣渾然,筆觸細膩繁復,渲染得很見功底,留白也十分巧妙。整幅畫看上去靈動飄逸,栩栩如真。

    元曜不得不承認這條龍妖還真是丹青妙手。

    白姬道:“真懷念啊,畫這幅畫,我花了九十年時間呢。”

    元曜冷汗,“九十年?難道,你一天只畫一筆嗎?”

    “不,一天畫三筆。”

    “白姬,小生有四個字送給你。”

    “是‘丹青妙手’?還是‘丹青妙手’?還是‘丹青妙手’?”

    元曜冷汗,“不,是‘你太懶了’。”

    白姬卷起畫軸,撇嘴道:“我好歹也畫完了呀。”

    瞬城公主吃驚,道:“原來,這幅仙圖是龍神所畫?”

    白姬笑道:“我雖然不能實現公主的願望,但是公主自己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公主如果把《清夜圖》還給我,我就贈公主一句良言,度過此劫。不過,公主必須要為度劫付出沉重的代價。”

    瞬城公主聞言,高興地道:“出了這件事情,《清夜圖》我本就想燒毀了,是青梅勸住了我。龍神想拿回去,就盡管拿回去。”

    白姬湊近瞬城公主耳邊,對她說了几句話。

    元曜豎起耳朵,但什麼也沒聽到。

    瞬城公主聽了白姬的良言,怔怔地沒有說話,臉上看不出是高興,還是絕望。

    “龍神既然這麼說了,我一定照辦。”

    “不,取舍全在你自己。這個代價殘酷了一些。”

    瞬城公主苦笑道:“沒有什麼事情,會比永遠行走在黑夜中更殘酷。”

    白姬拿下《清夜圖》,和元曜告辭了。

    青梅送白姬、元曜到梅樹林,交代金吾衛送他們出去,轉身回去了。

    不知道出于什麼心思,裴先竟遣退金吾衛,親自送白姬、元曜出紫微觀。

    月光下,白姬走在前面,裴先走在她身邊,元曜走在他們后面。

    裴先望著白姬,笑道:“今夜能與姑娘重逢,真是天定的緣分。”

    元曜斜眸望向裴先,但見他痴痴地望著白姬,臉上似乎還浮現出詭異的紅暈。

    呃,裴先不會喜歡上白姬了吧?白姬會不會也喜歡裴先?!元曜心中涌起復雜的滋味,像是喝了一碗離奴放多了醋的魚湯。

    白姬笑道:“這緣分也分良緣和孽緣。”

    裴先笑道:“我們一定是良緣。自從上次見到姑娘,姑娘的音容笑貌就一直出現在我的夢中。”

    白姬笑道:“這夢也分美夢和噩夢。”

    裴先笑道:“有姑娘出現的夢,當然是美夢了。我還未婚配,一直沒有找到心儀的人。”

    白姬笑道:“我認識一位媒婆,可以介紹給裴將軍。”

    “呃。”裴先被堵住了。

    元曜在心中好笑,看來白姬應該不喜歡裴先,一直在婉拒他。裴先也不傻,應該明白白姬的言下之意吧。

    “好!請姑娘一定要將媒婆介紹給我!”裴先裝糊涂,居然這麼道。

    “可以。”白姬笑道。

    元曜憂愁。

    說話之間,三人已經走出了紫微觀,白姬、元曜來到了柳樹下的天馬邊,騎上了天馬。

    裴先見白姬要走,急忙伸手拉住馬韁,又道:“姑娘最近有空嗎?能約一個時間相會--不,替我介紹媒婆嗎?”

    白姬有些不悅,笑道:“我倒是很閑,但裴將軍最近應該會很忙了。我每次遇見裴將軍,裴將軍都一臉衰相,要倒楣的樣子。我們是孽緣,也是噩夢,裴將軍就不要多情了。”

    說完,白姬縱馬而去,卷起一地煙塵。

    裴先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真的一臉衰相麼?!”

    呃,白姬太毒舌了,一點儿也不体諒裴先的感受。元曜安慰裴先,道:“仲華,你不要往心里去。白姬一向就是這樣直言直語,其實她的心腸並不壞。小生先告辭了,再見。”

    安慰完裴先,元曜也騎馬走了。

    裴先一個人站在柳樹下,不斷地揉臉,自言自語:“我真的一臉衰相麼?!”

    天馬行空,長安城盡收眼底。白姬、元曜各懷心事,沉默不語。

    元曜問道:“白姬,你到底給了瞬城公主什麼良言?”

    白姬道:“過了今晚,軒之就知道了。”

    元曜又問道:“瞬城公主和小郡王這段孽緣太過巧合了,是蒼天在捉弄他們麼?”

    白姬俯瞰長安城,云淡風輕地道:“也許是神女在捉弄他們。公主貴婦們借神女之名,做出荒淫的事情,遲早會受到神女的捉弄,自食釀下的苦果。”

    “唉,無論怎麼樣,瞬城公主已經夠慘了。”

    “更悲慘的事情還在后面。”白姬幽冷地道。

    元曜心中一緊,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離奴竟然還沒回來。

    元曜有些擔心,道:“白姬,離奴老弟怎麼還沒回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白姬不以為意地道:“大概在外面玩吧,明天就會回來了。”

    白姬在里間點上燈,將《清夜圖》在地上攤開。她去取來了畫筆和顏料,道:“時候不早了,軒之先去睡吧。”

    “好。你也早些休息。”元曜應道。

    “嗯。”白姬隨口回答道。

    元曜來到大廳,鋪好寢具,倒頭就睡了。

    里間的燈火亮了一整夜,白姬畫了通宵的畫。

    第二天一早,元曜起床,經過里間時,發現白姬伏在青玉案上睡著了。

    清晨的陽光下,攤在地上的《清夜圖》上多了一名神女畫像。神女梳著云髻,一身霓裳羽衣,容顏十分美麗。神女畫得栩栩如生,含笑的雙眸仿佛透過了紙張,與注視畫圖的人對視。

    多了神女像之后,神女像成了《清夜圖》的主体,天宮仙府變成了背景。除此之外,《清夜圖》右邊的留白處,還多出了一串奇怪的咒文。

    元曜越過地上的《清夜圖》,走向白姬。白姬伏在青玉案上沉睡,她的手上、臉上都是顏料,十分滑稽。

    元曜不由得暗笑,但一個錯眼間,白姬不見了,一條沾染了顏料,渾身五顏六色的小白龍盤眠在青玉案上,發出細微的鼾聲。

    這條龍妖居然畫了一整夜,真是辛苦它了。元曜去取來薄毯,蓋在小白龍身上。小白龍被驚醒了,睜開了眼睛,道:“啊,軒之,天亮了嗎?”

    “已經天亮了。”元曜道。

    小白龍坐起身,揉眼,“居然天亮了。”

    “白姬,你這《清夜圖》上畫的仙女是誰?”

    小白龍伸了一個懶腰,道:“瑤姬。就是天上的那位云華夫人。”

    “啊,真是一位美麗的神女。”元曜贊道。

    “軒之,洗漱之后,你去一趟紀王府,告訴小郡王說我找到云華夫人了,請他來縹緲閣。”

    “好。”元曜應道。

    “離奴呢?還沒回來嗎?”

    “好像還沒回來。”元曜道。

    小白龍打了一個呵欠,“隨它去吧。”

    元曜洗漱完畢,收拾妥當,就出門去紀王府了。

    白姬卷好了《清夜圖》,打開了店面,飄上樓補覺去了。

    元曜去紀王府時,李溫裕已經出門了,不在府上。元曜留了話讓仆人帶給李溫裕,就回縹緲閣了。

    元曜猜想今天沒人做早飯,就在路上買了兩斤蟹黃畢羅。

    元曜回到縹緲閣,發現店門雖然大開著,但白姬在樓上睡覺,離奴還沒回來,他不禁慶幸暫時沒有客人上門,否則就太失禮了。

    元曜吃了兩個蟹黃畢羅,就開始收拾里間凌亂的畫筆、顏料,又打來井水把大廳的地板擦洗了一遍。

    白姬醒來時,已近中午。她一見自己被染得五顏六色,就叫元曜燒水,准備洗澡。劈柴燒水本來都是離奴的活儿,元曜不願意干,但是又怕白姬扣他工錢,只好干了。

    元曜在廚房中累得滿頭大汗,一身煙火味,白姬卻在后院中沐浴著秋日的陽光,舒服地泡在紫檀木浴桶里。

    白姬愜意地泡在熱水里,水霧繚繞,她伸出纖長的玉手逗弄飛舞的蛺蝶,咯咯笑著。

    元曜在廚房中燒水,大聲道:“白姬,大白天的,你在后院泡澡未免有些不合適。”

    白姬笑道:“一邊曬太陽,一邊泡澡很舒服,沒什麼不合適的。軒之也可以把自己的浴桶搬來,我們一起泡澡。”

    元曜大窘,吼道:“光天化日之下,小生才不要在院子里洗澡!”

    “軒之,水冷了,加一桶熱水來。”

    元曜一邊將燒熱的水倒入木桶中,一邊大聲道:“小生去院子時,請你變成龍的樣子。”

    “好。”白姬應道。

    元曜提著熱水走到院子里,來到浴桶邊,只見飄滿花瓣的水中泡著一條小白龍。小白龍將頭靠在浴桶沿上,鬃鬣濕潤地貼在龍頭上,它半闔著金色的眼睛,鼻子中冒出白煙。

    元曜把熱水倒進浴桶里,小白龍舒服地擺動尾巴,水珠四濺,在陽光下仿如彩虹。

    “軒之,拿一壇桂花酒來,一邊泡澡一邊喝酒才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啊。”白龍道。

    “好。”元曜應道。

    “軒之,再拿兩個蟹黃畢羅來。”白龍又道。

    “酒可以在浴桶里喝,但畢羅不可以在浴桶里吃!在浴桶里吃東西,成何体統?!”元曜吼道。

    小白龍睜著水汪汪的金色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注視著元曜,伸出一只小爪子扯住他的衣袖,道:“我早飯都還沒吃,肚子都餓癟了。”

    “白姬,你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也不行,畢羅必須要洗完澡之后再吃。”元曜不為所動。

    小白龍攤爪,撇嘴道:“軒之真小氣。”

    小白龍一邊泡澡,一邊喝桂花酒時,李溫裕來拜訪了。元曜來通報之后,小白龍不得不爬出浴桶,幻化成人形去接待李溫裕。

    里間中,李溫裕坐在青玉案邊,心中忐忑不安。他是聽了元曜的留言之后,才匆匆而來。

    白姬坐在李溫裕對面,濕發用骨梳綰作云髻,身上散發著沐浴之后的花香。

    白姬道:“我還以為,小郡王今天不會來了。”

    李溫裕道:“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不過,因為盼著見到云華夫人,我還是抽時間來了。”

    “發生了什麼事?小郡王方便說嗎?”白姬笑道。

    李溫裕漫不經心地道:“這事也不是什麼秘密,很快就會在長安城中傳開了。我上次提到的那位修道的瞬城姑姑昨晚發生了意外。她住的房舍失火了,起火的原因是侍女粗心大意,忘了熄滅燈燭。火勢很大,很猛烈,金吾衛和小道姑們都來不及救火,瞬城姑姑因為腿受傷了,無法動彈,几乎葬身火海。不過,也許是常年修道,有神靈庇佑,她沒有喪命,只是臉被大火燒毀了。她的貼身侍女在大火中不肯獨自逃走,一直守著她,也被火焰毀了容貌。今天,這件事在宮里起了軒然大、波,天后十分震怒,認為是金吾衛守衛失職,懲罰了負責的裴大將軍。好了,不提這事了,云華夫人在哪里?”

    比起談論素未謀面的姑姑的不幸遭遇,李溫裕更迫切地想知道云華夫人的下落。一想到將會再見到心愛的人,李溫裕心中就十分興奮、忐忑。

    元曜聽到李溫裕的話,十分驚詫。

    “啊,這還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云華夫人啊,她就在這里。”白姬指向青玉案上的《清夜圖》卷軸,道。

    李溫裕一愣,緩緩打開《清夜圖》,他看見畫圖中的仙宮神府時,大吃一驚,他記得這是他待了半年的地方。當他看見云華夫人時,眼前突然一陣恍惚。元曜看見那一串留白處的咒文化作金色的字元,從紙上飛入了李溫裕眼中。

    白姬以縹緲如風的聲音問道:“小郡王,這是您思念的云華夫人嗎?”

    李溫裕恍恍惚惚地點頭,答道:“是的。她是我思念的云華夫人。”

    元曜一驚。李溫裕思念的云華夫人應該是瞬城公主,而不是畫中的神女。他怎麼會認錯自己苦苦思念的人呢?

    白姬道:“您遇見的云華夫人並不是神女,而是畫中之妖。您去的地方也不是天宮,而是這幅畫中。她現在就在您面前,您見到她了。

    李溫裕怔了半晌,才伸出手去,撫摸云華夫人的臉龐,眼神悲傷。

    “原來,她只是畫中的妖靈。我不能再去畫中了嗎?”

    白姬露出遺憾的表情,道:“你們緣分已盡,恐怕您無法再去畫中了。”

    李溫裕十分悲傷,他痴痴地望著畫中的女子,流下了眼淚。

    “請將這幅畫賣給我,雖然緣分已盡,但我希望她常伴我左右,她畢竟曾經做過我的妻子。”

    白姬爽快地答應:“可以。”

    “請開一個價吧。”

    白姬想了想,道:“小郡王如果告訴我什麼是愛情,什麼是相思,這幅《清夜圖》我就送給您了。”

    李溫裕又愣了一下,他望了一眼神色嚴肅的白姬,又望了一眼張大嘴巴斜眸瞅著白姬的元曜,突然笑了,道:“這個問題,我無法替你解答,你可以問你身邊的人。”

    白姬回頭,望了元曜一眼,奇道:“問軒之?”

    李溫裕點頭,“對。”

    “之前已經問過了,軒之說他也不知道。”白姬道。

    元曜道:“小生確實不知道。”

    李溫裕嘆笑,他湊到白姬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然后站起身,卷好《清夜圖》,道了一聲告辭,就走了。

    元曜很好奇李溫裕對白姬說了什麼,正想問白姬。

    白姬倏然轉過身,一把捧住元曜的臉,湊近看他的眼睛。

    白姬的臉近在咫尺,吐氣如蘭。

    元曜大窘,面紅耳赤:“白姬,你干……干什麼?”

    “原來,軒之一直在藏私。小郡王說,愛情在軒之的眼中,相思在軒之的心里。軒之,你不介意我把你的眼睛和心剜出來看看愛情和相思吧?”白姬認真地道。

    元曜頭皮發麻,心中發苦,嚎道:“蒼天可鑒,小生沒有藏私,小生的眼里和心里什麼都沒有!小郡王坑死小生了!”

    白姬瞪著元曜,望著他眼眸中映出的人影,道:“胡說,我明明在你的眼中看見了我!”

    元曜瞪著白姬,嚎道:“小生看著你,眼里當然有你了!不要說眼里了,現在小生的心里也都是你啊!”

    這一句話一出口,白姬和元曜都愣住了。

    白姬睜大了眼睛,若有所思。

    元曜滿臉通紅,心一下子快跳了好几拍,一種甜蜜而忐忑的奇妙情愫呼之欲出。他好像有一點儿明白愛情和相思是什麼了,但仔細一想,又是茫然。

    白姬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軒之的眼中和心中都是我,那這就是說愛情和相思都是我自己。原來,愛情和相思的意思就是愛自己,思念自己。”

    元曜冷汗,道:“白姬,請不要得出這麼詭異的結論。”

    白姬不理會元曜,掐腰大笑:“哈哈,軒之,我終于明白人類的愛情和相思了。”

    元曜吐血,道:“你……完全沒明白……”

    白姬不理會元曜,高興地去后院繼續泡澡了,元曜也只好去廚房繼續燒水。

    白姬在浴桶中哼著小調儿,用尾巴拍水玩儿。

    元曜在廚房中一邊干活,一邊想著李溫裕和瞬城公主的事情。

    “白姬,小郡王為什麼會把《清夜圖》中的神女看成瞬城公主?”

    白姬答道:“因為那一串咒符入眼,會讓他混淆云華夫人和瞬城公主的模樣。”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瞬城公主。將來,小郡王也許會給別人看《清夜圖》,說起他被神女神隱的故事。如果見過瞬城公主的人對小郡王說‘啊,這云華夫人和瞬城公主長得一模一樣啊’,這樣就麻煩了。現在,小郡王看《清夜圖》中的云華夫人是瞬城公主,大家看云華夫人是真正的云華夫人,這樣就不會露餡儿啦。況且,小郡王的願望是見到云華夫人,我讓他看見了真正的云華夫人,也不算違背他的願望。”

    “嗯,雖然是欺騙了小郡王,但也只能如此了。瞬城公主太可憐了,好好的怎麼會失火?希望她早日恢復。”

    “火是瞬城公主自己放的,她燒毀自己的臉,就永遠不會被小郡王認出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雖然做了錯事,但贖罪的心很堅定,比我想像中要勇敢,有擔當。”

    元曜吃驚,心中百味陳雜,胸口有些悶悶的。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24 PM

008 万珍

    傍晚時分,離奴竟還沒回來。

    白姬、元曜都不會做飯,互相推諉,最后肚子太餓了,只好達成協議:白姬負責做菜,元曜負責煮飯。

    廚房里掛著一條離奴精心腌制的大鯉魚,白姬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將大鯉魚烤得香氣四溢。

    元曜回憶了一下離奴煮飯的經過,依葫蘆畫瓢了一番,結果米飯煮糊了。

    白姬看著一大鍋黑糊糊的東西,安慰垂頭喪氣的小書生:“軒之煮得挺好,至少鍋沒有燒壞。”

    “幸好,還有几個蟹黃畢羅。”元曜道。

    白姬、元曜坐在院子里,一邊吃蟹黃畢羅,一邊吃烤魚。

    元曜道:“離奴老弟去哪里追大黃魚了?怎麼還不回來?”

    白姬咬了一大口烤魚,道:“誰知道呢,大概晚上就回來了吧。啊啊,真擔心它啊,我連胃口都沒了。”

    “一個剛吃下三個畢羅,大半條烤魚的人,請不要說胃口不好。”

    “離奴很機靈,又跑得很快,不會有事的,軒之不必太擔心。”

    “也對。離奴老弟在玉鬼公主的爪下都能逃命,應該也不會有事。”

    誰知,離奴一失蹤,就是五六天,完全沒有消息。元曜十分著急,道:“白姬,離奴老弟不會也被哪位神女神隱了吧?”

    “唔,要神隱也是被神女的貓神隱吧?”

    “更有可能,是被魚神隱。”

    “很有可能。”

    韋彥來縹緲閣買寶物時,告訴了白姬李溫裕的近況。

    李溫裕得到《清夜圖》之后,相思病好了一些,但心情還是消沉悲傷。

    有一夜,李溫裕夢見了云華夫人,云華夫人告訴他不要因為相思而消沉,應該振作起來,與妻子融洽地生活,孝敬父母,忠于國君。如果他能以快樂的心情生活,將來也許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如果他一直苦悶消沉,將來絕無再見的機會。

    李溫裕相信了云華夫人,決定不再意志消沉。他相信只要他快樂地生活,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將來就還會再見到云華夫人。他將用一生的時間等待,等待著她再來見他。

    元曜真心覺得李溫裕能夠這樣做很好,他相信這是云華夫人--瞬城公主的心願。

    至于瞬城公主,元曜聽白姬說她養傷時,李溫裕跟隨母親去探望過她。他們面對面地相見時,李溫裕完全沒認出臉上纏滿白紗的姑姑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愛人。當李溫裕跪在地上恭敬地叫“姑姑”時,瞬城公主流下了眼淚,不知道是悲傷的淚水,還是欣慰的淚水。

    經過了這件事,瞬城公主万念俱灰,她打算養好了身体之后,就離開繁華的長安,去一個安靜的道觀潛心修行,用余生來懺悔和贖罪。

    瞬城公主容顏盡毀,聲音也沙啞了。白姬給她送去了兩盒雪靈膏,讓她離開長安之后使用,可以恢復昔日美麗的容顏。

    瞬城公主只留下一盒給青梅,她覺得紅顏枯骨都不過是幻象,紅顏反而易墮罪孽,打算今后就保持著這副丑陋的模樣,以警誡自己。

    青梅打算一生陪伴瞬城公主,她見公主不願意恢復容貌,也願意和公主一樣,拒絕收下雪靈膏。

    元曜覺得瞬城公主和青梅的抉擇讓人動容。她們或許曾經犯下了過錯,但沒有傷害任何人,並勇敢地去彌補,去贖罪。這樣的決心讓人欽佩。不過,她們此生此世恐怕將會永遠活在痛苦與罪孽中,希望懺悔能帶給她們心靈的寧靜,而時間能讓她們重拾快樂。

    到了第七天,離奴還是沒有消息。

    元曜十分著急,道:“離奴老弟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白姬也有一些擔憂了,道:“奇怪,它會跑去哪儿呢?”

    “離奴老弟不會被鬼隱了吧?!”元曜悲傷地道。離奴不在,他不得不在廚房折騰,這違背了他“君子遠庖廚”的聖人教誨,他已經不能再繼續忍受了。

    白姬、元曜正在閑聊,一個聲音從縹緲閣外傳來:“白姬在嗎?”

    白姬、元曜抬頭,縹緲閣外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

    元曜疑惑地道:“怎麼沒有人?”

    “是俺。俺在地上。”那個聲音道。

    白姬、元曜走到大門邊,向地上望去,一只蝸牛正在緩緩爬動。

    蝸牛緩緩道:“白姬,有人托俺給您捎一句話。”

    “什麼話?”白姬問道。

    “‘主人,快來救救離奴!’”蝸牛以離奴的聲音道,惟妙惟肖。

    白姬吃驚,道:“離奴?!”

    元曜無力地扶住門框,眼淚滑落,道:“死了,死了,離奴老弟一定已經死了。它怎麼那麼糊涂,性命攸關,居然叫蝸牛傳話。”

    蝸牛不高興地道:“元公子,你又瞧不起俺了。”

    白姬撫額,問蝸牛道:“離奴是什麼時候,在哪里讓你傳的話?”

    蝸牛閉目計算了一下時間,道:“五天前,在東市万珍樓。那黑貓去万珍樓找茬,要万珍樓給它兩條大黃魚,惹怒了老鼠們,被老鼠們關進了籠子里,不給它吃喝,餓得奄奄一息。俺正好經過,它就請俺給您傳話了。俺一刻也不敢耽誤,從東市趕到西市,才花了三天三夜,俺覺得已經非常快了。”

    白姬聞言,匆匆出門了。

    元曜急忙提步跟去,也顧不上店了。

    蝸牛見元曜要走,急忙道:“元公子,請止步。俺趕了三天三夜的路,一滴水都沒喝,十分口渴,能給俺一杯涼茶嗎?”

    元曜道:“茶水在櫃台上,蝸牛兄請自去取用。順便請幫著看一下店面,小生去去就來。”

    元曜對蝸牛作了一揖,匆匆而去。

    蝸牛挺身望了一眼遠處高高的櫃台,嘆了一口氣:“沒辦法,只能慢慢地爬過去了。”

    白姬、元曜趕到東市万珍樓時,正好是賓客絡繹不絕的中午。徐掌櫃踩著小凳子,站在櫃台后面劈里啪啦地撥算盤。

    白姬走過去,站在徐掌櫃面前,臉上似笑非笑。

    徐掌櫃抬頭,看見白姬,殷勤地笑了。

    “龍神今日怎麼有空大駕光臨?還是要上次的雅間嗎?”

    白姬一把抓住徐掌櫃的衣領,隔著櫃台將他從小凳子上拎了起來,眼眸變成了金色,流下了眼淚:“太可恨了!太傷心了!你把我的離奴餓死了,我以后吃誰做的飯?!一想起以后天天要吃軒之煮的難以下咽的飯菜,我就恨不得和離奴一起死了算了!!”

    元曜嘴角抽搐,道:“白姬,第一,離奴老弟還不一定已經死了。第二,即使離奴老弟真的死了,請為它這只貓而悲傷,不要僅僅只惦記著它做的飯。第三,你打擊到小生了。”

    徐掌櫃雙腳直蹬,臉色憋得青紫,喘不過氣:“龍神息怒--龍神息怒--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元曜拉住白姬:“請快松手,徐掌櫃會被你勒死!”

    白姬松開手,徐掌櫃站在了小凳子上。

    元曜問道:“徐掌櫃,你是不是關了一只黑貓?它是縹緲閣的伙計離奴,它還活著吧?”

    徐掌櫃喘過了氣,連連咳嗽:“咳咳,黑貓倒是有一只,它氣勢洶洶地來找茬儿,被我們關進了籠子里。關了几天之后,它吃了一盤鯢魚炙,突然流著淚說太好吃了,以前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魚,求我們教它做魚。廚師們見它態度誠懇,就答應了。于是,它一直留在廚房里打雜學做魚,趕都趕不走。不過,它自稱叫小黑,因為家中一貧如洗,從鄉下來城中討生活,沒說自己是縹緲閣的離奴大仙呀。”

    白姬、元曜的臉色漸漸地黑了。

    白姬道:“請帶我們去見一見這位小黑。”

    “好。請跟我來。”

    徐掌櫃跳下小凳子,帶白姬、元曜去后廚。

    万珍樓的后廚還和之前一樣,房門緊緊關閉,里面隱隱傳出鍋碗瓢盆的聲音。廚房的左右兩扇窗戶開著,几個店伙計來來往往,從一個窗戶遞食單進去,從一個窗戶接菜肴出來。

    徐掌櫃把木門推開,鍋碗瓢盆的聲音瞬間大了起來。

    昏暗的光線下,成百上千只老鼠在廚房中忙碌,空氣中浮動著誘人的菜香。

    元曜定睛望去,只見一只黑貓也混在老鼠堆中,它正在一只老鼠的指點下,將一條大黃魚放進蒸籠里。

    元曜擦去額上的汗水,低聲對白姬道:“看樣子,離奴老弟過得很充實。”

    白姬嘴角抽搐,道:“在縹緲閣,從沒見它這麼勤快過。”

    徐掌櫃大喊:“小黑,你出來一下,西市縹緲閣的白姬大人想見一見你。”

    離奴聞言,在布巾上擦掉爪子上的調料,一溜煙飛奔出來。它看見白姬、元曜,高興地道:“主人,書呆子,你們怎麼來了?離奴正打算今天回去呢。”

    元曜道:“離奴老弟,你不是讓蝸牛捎話,讓白姬來救你嗎?”

    黑貓撓頭,笑道:“嘿嘿,那是几天前的事儿了。蝸牛太慢了,居然今天才爬到縹緲閣。我發現万珍樓里的鯢魚炙很好吃,就留下學做了。我本想學會了鯢魚炙就回縹緲閣,但沒想到學海無涯,万珍樓里的鱖魚絲、逡巡醬、乳釀魚等等用魚做的菜肴都很好吃,我以前都不曾見過,吃過,于是就一樣一樣地學,越學越沉迷,几乎忘了時間,更忘了回去了。”

    元曜道:“離奴老弟,你在万珍樓學做魚也沒什麼,但你就不能花半個時辰回縹緲閣去說一句嗎?你一失蹤就是七八天,沒有半句音信,你知道白姬和小生有多擔心你嗎?”

    “離奴怕回去說了之后,主人不讓離奴來了。”黑貓撓頭,嘿嘿笑道。

    見白姬臉上陰晴不定,黑貓用頭去蹭白姬的腳,討好地道:“請主人不要生氣,離奴回去以后,一定天天做好吃的魚給主人吃。”

    白姬蹲下,撫摸黑貓的頭,流淚:“無論如何,你還活著就已經很好了,我終于不用再吃軒之做的難以下咽的飯菜了。”

    “白姬,你又打擊到小生了。”元曜道。

    黑貓也流下了眼淚,道:“主人受苦了。書呆子做的飯菜一定是一股酸腐味,離奴不吃也知道。”

    “離奴老弟,小生做的飯菜就是焦糊了一些,沒有酸腐味。”元曜辯駁道。

    白姬,離奴無視小書生,繼續對話。

    “離奴,今天就回去吧,以后你可以經常來万珍樓學做魚,我不會扣你的工錢。”

    “太好了!主人最好了!”離奴高興地道。

    因為既然已經來到万珍樓了,白姬就決定大吃一頓再回縹緲閣,元曜、離奴同意了。三人來到三樓,徐掌櫃領他們進了上次的雅室,然后請他們點菜。

    離奴搶著推薦菜肴,它推薦的全是魚,白姬、元曜堅決否定了。白姬請徐掌櫃推薦几樣菜,徐掌櫃推薦了駝蹄羹、紅虯脯、五生盤、黃金雞、雕胡飯,白姬、元曜同意了,離奴很傷心。

    秋風和煦,万里無云,白姬、元曜、離奴三人坐在窗邊,一邊吃著美味佳肴,一邊閑聊分別的事。

    元曜問道:“離奴老弟,在集市上拆散你和大黃魚的就是万珍樓的老鼠嗎?”

    離奴點頭:“沒錯。”

    元曜問道:“你怎麼會被老鼠捉住?通常,不是應該正好反過來嗎?”

    離奴道:“書呆子你有所不知,這徐掌櫃和光臧那牛鼻子交情很好。牛鼻子來吃一頓飯,就畫一張符給它抵飯錢。老鼠們用咒符制住了爺,把爺關進籠子里,又在籠子上貼了三道符,爺在籠子里就變成普通的貓了。爺很羞憤,絕食不吃它們給的東西,餓了兩天。后來,爺撐不住了,就吃了鯢魚炙。再后來,爺就去廚房打雜順便學做魚了。因為之前太狼狽,爺不好意思說是縹緲閣的離奴,就瞎編了一個身份。”

    “原來如此,小生還擔心離奴老弟也被神隱了呢。”

    “什麼神隱?”離奴問道。

    元曜把李溫裕和瞬城公主的事情說了一遍,心中又是愴然。

    離奴對悲戀的故事不感興趣,倒是對《清夜圖》有記憶。

    “啊,離奴還記得主人畫的《清夜圖》,離奴當時也在幫主人畫了一些地方。”

    元曜奇道:“離奴老弟也會畫畫?!”

    白姬笑了,道:“離奴用爪印點的梅花很好看喲。”

    “嘿嘿。”離奴笑了。

    元曜冷汗。

    白姬轉頭望向窗外,窗外正好是大街,斜對面有一座茶樓旁搭了一個台,台上裝飾得紅紅綠綠,台下人山人海,十分熱鬧。

    白姬手搭涼棚一望,笑道:“喲,誰家小姐在拋繡球招贅夫婿。軒之趕快下去,也許還來得及搶繡球。”

    “去!”元曜生氣地道。他轉過身,循著白姬的目光望去,也看見了對面拋繡球的熱鬧場景。

    離奴湊到窗戶邊看了一眼,放下碗筷,要往下衝:“爺去搶繡球玩!”

    元曜一把拉住離奴,道:“離奴老弟,魚可以亂吃,繡球不可以亂搶,搶到了繡球就得和小姐成親!”

    “爺還不打算成親。算了,不去搶了。”離奴坐下,繼續吃東西。

    白姬、元曜、離奴一邊吃東西,一邊在窗邊看熱鬧。

    不多時,一個嬌俏的小姐裊裊走出來,准備扔繡球。這時,人群之外,一名英俊的書生正好趕路經過,他的長衫已經洗得發舊了。

    小姐從台上扔下繡球,人群中頓時炸開了鍋,未婚男子們紛紛去搶繡球。五彩繡球在人群中几番起落,最后飛出人群,落在了匆匆趕路的書生懷里,被他接住了。

    小姐偷望了一眼書生,見他一表人才,心中十分滿意,羞澀地退下了。

    人群中一陣喧嘩,台上鼓樂齊鳴,几名穿著新衣的下人來到書生跟前,請他去見老爺。書生受寵若驚地去了,他不經意間在人群中與小姐的眼神交彙,一瞬間就墮入了情網中。

    白姬、元曜哈哈大笑。

    元曜笑道:“蒼天對人很公道,陳兄受了半年的無妄之災,如今也走運了。”

    那書生正是陳崢。——那個與李溫裕、瞬城公主一起被命運開了一個玩笑的人。

    “是啊,走在路上,就撿了一個妻子,很走運啊。”白姬笑眯眯地道。粗心的小書生沒有發現繡球是轉了一個詭異的彎之后才飛到了陳崢懷里,白姬也沒有告訴他繡球轉彎的原因。

    離奴卻發現了,道:“主人,你為什麼要--”

    白姬大聲打斷離奴,岔開了他的話:“時候不早了,也吃飽了,准備回去吧。”

    結了帳之后,白姬、元曜、離奴准備回縹緲閣。離奴想去和老鼠們道別,白姬、元曜只好陪他一起去,三人來到了廚房中。

    離奴向老鼠們告別,約定改天再來學習做魚。

    老鼠們依依不舍,感嘆道:“沒想到,偌大的長安城中,只有一只貓理解我們的廚藝,不嫌棄我們是老鼠。”

    元曜想起上次的無禮舉動,覺得很慚愧,過意不去。他向老鼠們作了一揖,道:“上次,是小生不對,請各位原諒小生的冒失。各位的廚藝很好,小生很喜歡吃各位做的菜肴。只要有一顆認真、努力的心,老鼠與人並沒有區別。小生對各位沒有嫌棄之心,只有敬佩之意。”

    元曜說完話,后廚中一下子安靜了。

    元曜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錯話了,他望向地上的老鼠們,這才發現它們都在流淚。突然,老鼠們一擁而上,將元曜扑倒,爬滿了他的身体。

    老鼠們流著激動的淚花,紛紛道:“元公子說得太好了,我都哭了!”

    “太好了,元公子理解我們,他理解我們啊!!”

    “混蛋!怎麼流淚了!太感人了!元公子是第一個理解我們的人類!!”

    “元公子真是好人!”

    “元公子,我們一直在努力!為了你的理解,我們會更努力!!”

    元曜感到一大堆毛茸茸的老鼠在他身上、脖子上、臉上蹭來爬去,頓時頭皮一陣陣發麻,心中一陣陣悚懼。

    元曜瑟瑟發抖,在恐懼和惡心達到極限時,他雙眼一翻,昏死過去。

    白姬以袖掩面,道:“唉,可憐的軒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25 PM

009 尾聲

    傍晚時分,下街鼓響起之前,白姬、離奴、元曜回到了縹緲閣。

    元曜因為一身老鼠味要洗澡,離奴不肯給他燒水,兩人吵了起來。

    蝸牛從櫃台上的茶杯中露出頭來,緩緩地道:“元公子來茶杯中洗吧,俺已經泡了半個時辰了,十分舒服。”

    元曜道:“多謝蝸牛兄的好意,但小生不是蝸牛,無法在茶杯中洗澡。”

    白姬拿出一小幅卷軸畫,道:“軒之去畫中的溫泉里洗吧,也可以省一些柴火錢。”

    白姬打開一尺長的畫卷,畫中是白姬的龍女肖像,面貌栩栩如生。元曜仔細看去,發現龍女的發型和衣飾明顯借鑒了觀音菩薩。龍女身后有几株紫竹,一口美泉。

    “這是什麼?”元曜問道。

    白姬笑道:“這是我的畫像,就是掛在《清夜圖》的天宮中的那一幅。在把《清夜圖》送給小郡王之前,我把它取出來了。軒之可以去畫中,在泉水里沐浴。”

    “小生真的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軒之去准備好換洗的衣服,然后我送你去。”

    “太好了。”元曜很高興。

    元曜准備好換洗的衣服之后,白姬讓他站在畫卷前。

    “軒之,閉上眼睛。”

    元曜閉上了眼睛,白姬的手拂過元曜的鼻端,他聞到了一股甜糜的幽香,頓時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狀態。

    不一會儿,天上傳來白姬的聲音:“軒之,睜開眼睛。”

    元曜睜開眼睛,頓時吃了一驚,他發現自己到了畫卷中,正站在冒著溫熱水汽的泉水邊。

    元曜脫、光了衣服,跳進了泉水中,洗去老鼠留在他身上的味道。

    元曜正洗得歡快,一名白衣女子向他走來。他大吃一驚,仔細一看,是畫卷中的龍女。

    元曜大窘,急忙下沉入水中。

    龍女來到元曜身邊,微微一笑,開始念經。

    元曜疑惑。

    天空中,突然傳來白姬的聲音:“軒之,一邊洗澡,一邊聽佛經,可以增加慧根喲。”

    元曜生氣,對著天空大吼道:“小生沒有慧根!也不想有!你叫她走開,小生沒法洗澡了!!”

    天空中的聲音道:“畫太小了,她沒有地方可去,軒之勉强聽一聽吧。”

    “你至少讓她背過身去念啊!!”元曜吼道。

    “這個,可以。”天空中的聲音道。

    龍女轉過身,雙手合十,繼續大聲念佛經。她從《妙法蓮華經》念到《藥師經》,語速不急不緩,十分沉溺其中。

    元曜知道這是白姬在畫卷外捉弄他,心中很生氣,但也沒有辦法,只好拉長了苦瓜臉,在念經聲中繼續洗澡。

    縹緲閣中,已是夜晚,蝸牛從茶杯中爬出來,告辭離去了。

    白姬、離奴坐在后院中賞月,龍女畫卷攤放在地上,畫中的小書生在洗澡,龍女在念經。

    白姬望著夜空,若有所思。

    “主人,您在想什麼?”離奴問道。

    白姬笑了,道:“我在想,今夜哪位幸運或不幸的人又被神隱了。”

    一陣風吹來,龍女畫卷被吹到了草地上,被荒草掩蓋了。


第四折:《清夜圖》完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27 PM

番外:《冬之蟬》



    長安,仲夏。

    火傘高張,木葉蔭蔭,走在街上,可以聽見街邊的大樹上傳來“知了--知了--”的蟬鳴,喧鬧而空寂。

    元曜被離奴使喚,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去買西瓜,他經過光德坊與西市之間的大街時,實在熱得走不動了。

    元曜站在一棵大槐樹下乘涼,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裳。聽著大樹上傳來的蟬鳴,他感到更燥熱了,口也很渴,嗓子似乎在冒煙。

    “如果能喝一杯清涼的甘露就好了。”元曜隨口把心中的期盼說了出來。

    “嘻嘻--”

    “哈哈--”

    突然,元曜聽見背后傳來笑聲。

    元曜吃驚回頭,看見樹后一左一右冒出兩顆頭,然后閃出兩名細眉細眼的綠衣少年。他們大約十六七歲,應該是孿生子,長得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穿的服飾也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一個的玉簪從左往右插,一個的玉簪從右往左插。

    “你們是誰?”元曜詫異地問道。

    玉簪從左往右插的少年笑嘻嘻地道:“我叫初空。”

    玉簪從右往左插的少年笑嘻嘻地道:“我叫寒空。”

    寒空手中拿著一個樹葉卷成的小杯子,杯子中盛著澄澈的液体。他把葉杯遞給元曜,笑道:“這是清涼的甘露,送給元公子解渴。”

    元曜吃驚,道:“你們怎麼知道小生姓元?”

    初空笑道:“我們經常看見您和白姬經過這棵大槐樹下。大家都知道您。”

    原來,是白姬認識的人。

    元曜松了一口氣,接過葉杯,喝下甘露。

    甘露清涼可口,透著一絲淺淺的甜味,非常解渴。

    元曜喝下之后,只覺得心曠神怡,涼爽了許多。他問少年們:“這甘露是什麼做的?真好喝。”

    初空、寒空一起笑道:“這是樹液呀。”

    元曜道謝之后,離開了大槐樹,去集市中買西瓜。他回來時,又從這里經過,看見初空和寒空在樹蔭中拍手唱歌,十分歡樂。

    元曜笑著和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就回去了。

    晚上,白姬、元曜、離奴在后院中乘涼時,元曜說起了白天遇見初空、寒空的事,問白姬他們是什麼人。

    白姬笑道:“他們不是人,是非人。”

    “欸?!”元曜撓頭,好奇地道:“他們是什麼非人?”

    白姬笑著念了一首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1)。”

    元曜恍然大悟,笑道:“原來,他們是蟬。”

    “嘻嘻,軒之答對了。”白姬笑道。

    從此,元曜每次經過那棵大槐樹時,都會看見初空和寒空。他們不是在拍手唱歌,就是並肩坐在樹蔭下,痴痴地望著天空。他們每次都會和元曜打招呼,元曜也會和他們談笑几句,才去集市。

    有一次,突然變天下雨,元曜沒有帶傘,他在雨中跑過大槐樹時,被初空和寒空叫住了:“元公子,請等一等。”

    元曜停住了腳步。

    初空拿了一把綠色的傘遞給元曜,道:“元公子,淋雨會著涼的。”

    元曜很感激,道謝之后,舉著傘回去了。

    到了縹緲閣之后,綠傘變成了槐樹葉。

    夏去秋來,落葉滿城。元曜路過大槐樹時,還能看見初空和寒空。不過,他們不像夏天那麼快樂了,神色也憔悴了許多。他們很少再拍手唱歌,大多數時候都憂愁地望著蒼茫的天空,望著飛舞的落葉。

    有一天,元曜又經過大槐樹,他看見初空、寒空坐在樹上,悲傷地望著天空,寒空還在流眼淚。

    元曜大吃一驚,急忙問他們這是怎麼了。

    初空、寒空跳下大樹,拉元曜坐在地上,他們一個坐在元曜左邊,一個坐在元曜右邊。

    初空道:“元公子,您見過雪嗎?”

    “見過。”元曜道。

    寒空道:“雪是什麼樣子的?”

    元曜想了想,道:“很白,很細,像柳絮,像花朵。”

    寒空悲傷地道:“啊,一定很美麗。可惜,我們看不見了。”

    蟬是夏蟲,活不到寒冬。

    元曜一想,也很悲傷,他安慰寒空:“這兩天就是霜降,很快就會立冬了,離下雪也不遠了,說不定你們能看到長安的第一場雪。”

    初空也道:“寒空,我們已經努力地活到現在了,再熬几十天,就可以看見雪了。”

    寒空悲傷流淚,道:“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的翅膀已經在寒風中僵硬了,我的嘴也軟化,無法吸取樹液了。再降一場寒霜,我就會因為寒冷而死去。”

    元曜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悲傷,但又無可奈何,他道:“夏蟲想看冬雪,這種事情有些違背自然。”

    初空道:“我們的生命確實將在深秋時結束,可是我們很想看一眼冬天的雪。”

    寒空也道:“無論如何,我們想看一眼冬天的雪。”

    元曜有些好奇,問道:“你們為什麼執著地想看冬雪?”

    初空、寒空對望一眼,說起了往事。

    大樹根下有兩只蟬蛹,它們待在黑暗的泥土里,等待蛻變成蟬。四周十分安靜,什麼也看不到,但能聽見大樹旁的書齋里傳來一個十分溫和好聽的聲音。

    一名書生在吟誦自己寫的詩:

    “孤齋聽寒聲,泥爐煮清茗。

    梅魂染鬢香,蘭萼透骨瑩。

    玉簫音似水,瓊花色如冰。

    瑤台種白璧,天外不夜城。”

    這位書生似乎很喜歡雪,他寫了很多與雪有關的詩句。

    第二年冬天,書生吟道:

    “一夜東風冷,推窗雪尚飄。

    飛檐凝冰柱,遠山浮瓊瑤。

    紅梅胭脂色,霜下猶妖嬈。

    幽幽一脈香,伴君度寒宵。”

    第三年冬天,書生吟道:

    “草堂調素琴,一弦清一心。

    挑燈待雪降,吹月飲寒冰。”

    初空和寒空睡在泥土中,年復一年地聽著書生朗讀雪的詩作,它們在無邊的黑暗中,無邊的寂靜里,對雪產生了無限的遐思。

    “初空,等我們長大了,就可以見到雪了吧?”

    “等我們離開泥土,飛到大樹上,就可以看見雪了。”

    “我們還有多久長大?”

    “不要急,很快我們就會長大了。”

    第四年夏天,初空和寒空破蛹而出,它們飛出了泥土,來到了大樹上。

    大樹邊的書齋已經空了,喜歡吟冬雪詩的書生已經游學去了。

    初空和寒空跟著同伴們飛到了長安城,它們停在了光徳坊的大槐樹上。它們一直在唱歌,希望雪花聽見它們的歌聲之后會降落。他們一直望著天空,希望雪花能夠落下。它們活不到冬天,所以希望能夠發生奇跡,讓它們在夏天和秋天看到雪。

    可惜,世界上沒有奇跡。

    秋天到來時,它們的伙伴漸漸地都死去了。

    它們努力地支撐著自己的生命,希望能夠活到冬天,看見第一場冬雪。可是,隨著霜降的到來,它們已經漸漸覺得体力不支,無法再違背自然地支撐下去了。

    它們很悲傷,很不甘心,它們渴望看見冬雪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和書生吟誦的詩一樣美麗。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1-26 07:30 PM



    聽了初空,寒空的敘述,元曜早已眼淚汪汪:“你們跟小生去縹緲閣,讓白姬想一個辦法,她一定有辦法讓你們看見冬雪。”

    初空、寒空悲傷地道:“如果是夏天,倒還可以,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力氣走到縹緲閣了。一離開這棵大槐樹,我們就會死去。”

    元曜道:“小生去把白姬叫來,你們等著。”

    元曜離開大槐樹,跑回縹緲閣。他流著眼淚對白姬述說了初空、寒空的願望,請白姬滿足它們看冬雪的心願。

    白姬道:“俗話說,夏蟲不可以語冰。它們的願望有違天道。”

    元曜道:“雖然不符合自然,但它們的願望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它們只是想看一看冬雪而已。白姬,你就替它們想一想辦法吧。”

    白姬沉吟了一會儿,道:“現在已經是霜降時節,離第一場冬雪也不遠了。好吧,我就稍微延長一下它們的壽命,替它們實現願望。”

    “太好了!”元曜高興地道。

    白姬拿了一個竹籃,裝上朱砂與毛筆,和元曜去見初空、寒空。

    白姬、元曜來到大槐樹下,初空、寒空並肩坐在大樹上,他們清瘦得如同兩道剪影,青色的單衫隨風飛舞。

    初空笑道:“是白姬!白姬來了!”

    寒空笑道:“太好了!白姬她真的來了!”

    白姬笑道:“我可以實現你們的願望。但是,違背天道,你們必須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初空和寒空問道。

    白姬道:“只有一物換一物,才能維持自然的平衡。我可以讓你們的生命延長到第一場冬雪降落時,但你們必須用身体的一部分交換這段延長的壽命。你們願意嗎?”

    初空、寒空互相對望,一起點了點頭。

    “我們願意。”

    初空道:“反正,也離不開這棵大槐樹了,我就用腿來交換吧。”

    寒空道:“反正,看冬雪只需要眼睛,我用聲音來交換。”

    白姬點頭,她從竹籃中取出毛筆和朱砂,用毛筆沾上朱砂。她伸出左手,對樹上的兩個綠衣少年道:“來吧。”

    初空、寒空跳下大樹,化作兩只夏蟬,它們扇動著半透明的羽翼,飛到了白姬的掌心上。

    白姬提起朱砂筆,依次在兩只蟬的翅膀上畫下了一個小小的咒符。

    咒符畫好之后,朱砂突然燃燒起來,兩只蟬分別被一團火焰包圍。不過,火焰並沒有傷害它們,而是將咒印烙進了它們的生命里。

    火焰熄滅之后,初空和寒空恢復了生命力,它們不再感到寒風刺骨,也不再覺得生命將盡。然而,作為換取一段生命的代價,初空失去了腳,無法再行走;寒空失去了聲音,無法再歌唱。但是,它們還是很高興,它們願意為了看見冬雪而付出代價。

    白姬將初空、寒空小心翼翼地放在樹上,道:“當長安下了第一場雪時,你們就將死去。”

    初空唱起了歌,寒空揮了揮翅膀,表示明白了。

    白姬、元曜離開了。

    霜降之后,就是立冬,天氣越來越冷了。

    這一年的冬天,長安城中的某一棵大槐樹上,依稀有蟬鳴。

    元曜還是經常經過大槐樹,初空依然在樹上唱歌,它和寒空一起在等待。它們不僅在迎接第一場冬雪,也在迎接自己的死亡。

    立冬之后,轉眼又是小雪。長安城中更冷了,但還沒有下雪的跡象。

    有一天,元曜去西市買點心,經過大槐樹時,他看見三個孩子在樹下玩耍,他們捉住了兩只蟬,正在撕扯它們的翅膀。

    “好奇怪,冬天怎麼會有蟬?”一個小男孩道。

    “看,它們的翅膀上有紅字。”一個小女孩道。

    “撕掉它們的翅膀,看上面寫了什麼。”一個胖男孩道。

    元曜大驚,急忙去驅趕天真而殘忍的孩童:“快把蟬放了!你們太調皮了!!”

    三個孩子見元曜風風火火地來攆,隨手把蟬一扔,跑了。

    元曜在地上尋找兩只蟬,發現一只失去了翅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另一只已經被慌亂逃走的孩童踩死了,死狀十分悲慘。

    元曜心中悲傷,他小心翼翼地把受傷的蟬拾起來,捧在手上。

    受傷的蟬道:“元公子,寒空呢?”

    死去的是寒空。

    元曜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流下了眼淚。

    初空明白了什麼,哽咽著道:“寒空已經死了,是不是?”

    元曜沒有回答,只是流淚。

    初空想要振翅飛起來,去往寒空身邊,但它的翅膀被孩童扯掉了一半,無法飛起來。它想要爬去寒空身邊,但為了換取一段生命,它早已失去了腳。

    “元公子,請讓我再見寒空一眼。”初空泣不成聲。

    元曜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初空放在了寒空破碎的屍体旁邊。

    一只受傷的蟬沉默地望著另一只死去的蟬,四周安靜如死。

    過了一會儿,元曜打破了沉默,道:“初空老弟,把寒空老弟埋葬了吧。”

    初空幻化成人形,癱坐在地上,木然點頭,道:“埋在這棵大槐樹下吧。”

    元曜在樹下挖了一個小土洞,將破碎的寒空埋進了洞中,蓋上泥土,堆起了一座小墳。

    初空對著寒空的墳墓喃喃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寒空。因為小雪已至,快要看到冬雪了,我太過高興,太過興奮,大聲地唱歌,才引來了那些調皮的孩子。他們想捉我們。我失去了腳,沒辦法逃走,寒空是可以逃走的,但他沒有獨自逃走,他拼命地想背著我一起逃,我們才會都被捉住了。都是我的錯,明明很快就可以一起看到冬雪了啊--”

    元曜勸道:“事已至此,自責也無用,寒空老弟拼命地保護你,並不是想聽見你自責。你要堅强起來,連同寒空老弟的份一起活下去,用你的眼睛替他看冬雪。”

    初空擦去了眼淚,點頭:“沒錯。寒空不在了,我更要等到雪落,看一看我們夢寐以求的冬雪,然后再去地下見他,講給他聽雪是什麼樣子。”

    元曜把初空送到了樹上,安慰了他几句,就離開了。

    三天之后,氣溫驟降,長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灰沉沉的天空中,六出冰花緩緩而落,美麗得如同夢幻。

    白姬、元曜坐在火爐旁,一邊喝茶,一邊聽雪。

    雪花落下的聲音中,似乎竟有一聲聲蟬鳴。

    元曜道:“下雪了。初空老弟一定很高興。”

    白姬笑道:“它應該是第一只看見冬雪的夏蟬吧。”

    元曜也笑道:“夏蟲也可以語冰了。”

    大雪下了兩個時辰才停下,地上、屋檐上,大樹上都積了一層淺淺薄薄的白色。

    白姬笑道:“軒之,出門走一走呀。”

    “好。”元曜應道。

    白姬、元曜披上連頭斗篷,出門散步。他們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光徳坊,走到了初空棲息的大槐樹下。

    大槐樹也披著一層淺淺的白紗,銀裝素裹。樹下,一只蟬僵死在雪地上,它包著指甲大小的一團雪,看上去很寧靜、幸福。

    看到了冬雪,初空也死去了。

    元曜的心情並不悲傷,反而很寧靜:“終于看到冬雪了,初空老弟一定很開心。”

    白姬笑道:“它抱著這一團雪,大概是想帶去給寒空看,寒空也一定會看見吧。”

    “嗯。”元曜也笑了,他的眼角有淚水滑落。

    元曜在寒空的墳墓旁邊挖了一個洞,將初空的屍体埋了進去。這一對孿生兄弟又像當初還是蟬蛹時一樣,一起躺在大樹下沉眠了。

    突然,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天地間漸漸變得一片素白。

    “知了--知了--”飛雪之中,響起了冬天的蟬鳴,似真似幻。

    注釋:(1)這首詩是虞世南的《蟬》。虞世南(公元558年-638年),字伯施,越州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初唐的重臣,也是著名的書法家。


番外:《冬之蟬》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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