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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榊一郎 -【棺姬嘉依卡.十二】(完) [打印本頁]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7-10-22 12:45 AM     標題: 榊一郎 -【棺姬嘉依卡.十二】(完)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7-10-22 12:46 AM 編輯

【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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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經過與賈茲皇帝的一戰,托魯與嘉依卡兩人至今下落不明。

  阿卡莉與紅色嘉依卡為了尋找他們,踏上了漫漫旅程。

  曇花一現的和平降臨於菲爾畢斯特大陸

  然而在那之中,「賈茲皇帝軍」──以號稱舊賈茲帝國正統繼承人的少女為首的武裝組織,出現在達西亞子爵的領地──

  「我的名字是嘉依卡•賈茲。」──如此自稱的她身邊,

  有個手持機杖的少女,以及身穿黑衣的年輕人……

  波瀾壯闊的「嘉依卡」史詩,邁向堂堂完結篇!

【原日文書名】:棺姫のチャイカXII

【原所屬文庫】:富士見Fantasia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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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7-10-22 12:49 AM

最終章 棺姬的殘影 AFTERIMAGE OF CHAIKA

  在結冰的白色森林裡──有火球爆炸了開來。

  比起火焰的熱度,反而是爆炸的衝擊和巨響撼動了一排排的針葉樹。搖晃的針葉樹,抖落了堆積在樹梢上的雪。因雪本身的重量而變得又硬又紮實的凍土上,又有雪落下來,因此在各處堆成了小小的雪山。

  在那裡──

  「──!」

  「~~!」

  幾十個士兵──一邊留下無數的腳印,一邊奔跑著。

  「吶喊!」

  「喔喔喔喔喔!」

  士兵們一面高聲發出吶喊,一面奔馳,彷彿在挑戰寒冷。

  不,可否單純用「士兵」一詞來描述他們,老實說尚需存疑。

  因為他們的作戰裝備幾乎沒有統一。

  雖然披風大衣的顏色,全都是易於和雪景融為一體的白色,但在翻掀飄揚的布料下面,可以看到雜亂不一的武器和護具──其中也有人拿著像是由農具改良而成的粗糙武器。

  而且……在大衣兜帽下的皮膚和頭髮也都顏色不一。恐怕人種和國籍也不一樣吧。就算只看跑步方式或武器的握法這一點,也能窺見出他們每個人的差別。流派和熟練度也各有差異。其中也零星摻雜著幾名女性士兵。

  要稱呼這些人為「軍隊」的話,還真讓人有點猶豫──就算只看一眼,也能清楚知道他們是一群拼湊而成的烏合之眾。

  反過來說,即使如此也還是能勉強知道他們是士兵,是因為他們白色大衣的某處──雖然連位置都沒有統一──都有同樣的徽章。那徽章並非刺繡,而是用染上去,或是用畫上去的。總而言之,那明顯就是用來應急的權宜之物。不過……不管怎麼說,山賊和宵小之輩,就算特地佩帶那樣的東西在身上,也絲毫得不到任何好處吧。

  如果那個徽章是出自早在八年前就已經滅亡的國家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

  賈茲帝國。

  過去據說曾和半個世界為敵的北方大國。擁有傲人的龐大軍事力量以及可說是最先進的魔法技術,持續了長達三百年以上的戰國時代──就算說其經常處在戰亂的旋渦中心,驅動著整個世界也不為過。

  大戰末期,聯合國軍隊打倒了皇帝阿圖爾•賈茲之後,賈茲帝國雖然因頓失國家向心力而瓦解,然而──賈茲帝國遺留了許多東西,其名至今仍隱約影響著菲爾畢斯特大陸全境。

  聯合國的戰後處理工作,目前仍遲遲沒有進展。關於舊賈茲帝國領地的使用權,至今也多次在聯合國之間引發爭執……舊賈茲帝國的人民當中,據說也有不少「盼望重建賈茲帝國」的聲浪。

  這樣看來,這些士兵們是為了回應那些「盼望重建賈茲帝國」聲浪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嗎?

  又或者單純只是賈茲帝國軍的殘黨呢?

  相對而言──

  「──這是在搞什麼啊!」

  「別開玩笑了──」

  士兵們的對手,顯然是違法之徒。

  恐怕是山賊吧?雖然雙方的裝備都沒有統一,但是……他們基本上並非專門「戰鬥」,而是專門「狩獵」,所以幾乎沒有穿戴適合用來互相交鋒的護具。

  取而代之的是……他們身裹著動物毛皮,而且,不知道是在虛張聲勢還是怎樣,可以看到其中有幾個人把野獸的頭蓋骨當成頭盔來戴。

  總之,就是一副完全把重點放在禦寒和威嚇上的裝扮。正因為他們通常是「圍住力量遜於自己的對手,以壓倒性的力量奪其生命或財產」──所以才弄成了這副模樣。

  「這些──混帳!」

  「搞什麼啊,這些傢伙!」

  山賊們一邊用北方拉克語罵著難聽的話,一邊擺出架勢,準備抵抗突然朝他們發動攻擊的士兵們。

  儘管拙劣,但仍擺出了還算像樣的陣形──這恐怕是因為他們其中有從軍經驗者吧。

  波及大陸全境、長達三百年的大戰時代結束之後,也才過了僅僅八年。

  過往的日常即為戰亂。人們或多或少都會與軍隊有所牽扯,並這樣一路走了過來。

  以往也曾有大量的職業士兵。

  然而,戰爭結束,各國開始重整財政,並隨著財政重整而裁軍──軍隊開始從那些技能較差、跟上層沒什麼特殊關係的人解僱起。結果,無法謀生的士兵們,就整支部隊都轉行去當山賊或宵小──這樣的案例一點也不罕見。他們所擁有的技能就不消說了,就連基本的思考方式也都偏向於戰爭──因此,無法適應農夫或工匠等工作的人,為數也不少。

  擋路的敵人殺無赦。物資則在殺人後掠奪一空。

  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順從這個法則,又有什麼不對?

  只能做如是想的人們。

  然而──靠規模逐漸縮小的軍隊,很難完全壓制住這種在各地出沒的違法人士。於是,治安的惡化,成了讓各國政府傷透腦筋的問題之一。

  言歸正傳──

  「嗚嗚啊啊啊啊!」

  「嘎啊啊啊啊啊!」

  簡直如野獸吼叫般的聲音,與鋼鐵互擊的聲響,一起在針葉樹林裡響起。

  士兵們和山賊的數量幾乎差不多。

  但是,山賊那一方的氣勢稍嫌不足。標明乃賈茲帝國軍的士兵們,靠著一開始的那一擊──攻擊魔法的一擊,殺進了一時陷入混亂的山賊陣營。雖然埋伏起來襲擊別人,本來是山賊那一方最拿手的本領……但反過來說,他們完全不習慣「被別人襲擊」這件事。

  「可惡,快逃……」

  有個山賊一邊這樣大喊,一邊轉身。

  下一瞬間,堅硬的──長筒靴腳後跟,深深踢進了他的後腦杓。

  那靴子可以牢牢踩在結冰的地面上,因此也就等同於嵌著鐵釘的凶器。

  「咕呃!」

  山賊發出短促的哀鳴倒在雪上。

  不過,在他轉身的瞬間,未能叉開雙腳使勁站穩……於是恰巧倒在剛剛才從樹枝上落下、柔軟地堆積起來的雪堆上,可說是萬幸。山賊馬上就站起了身來,既沒有因衝擊而痛苦得昏過去,也沒有不省人事。說不定是因為寒冷的關係,所以他的痛覺也有點麻痺了。雖然他後腦滿是鮮血,但他本人看不到那些血。

  「做……做什麼!」

  他一臉怒相,尋找剛剛踢了自己後腦杓的人。

  但是──對方似乎已經對該名山賊失去了興趣,離開原地,朝別的山賊襲擊了過去。

  「那是──」

  那是一名黑衣年輕人。

  雖然他和其他士兵一樣,穿著白色的披風大衣……但他如疾風般跑跳,毫無間斷地到處移動,披風大衣不時飛舞飄揚,穿在大衣底下的黑衣,在雪景中特別顯眼。

  而且,他幾乎沒有裝備護具,武器則是攻擊距離很短的兩把小劍。

  就連在毫無統一感的士兵們當中,也顯得十分不同──跟山賊們也大相逕庭的裝束,在這個混戰之地,散發著奇妙的存在感。

  不,不只是裝扮而已。

  那個年輕人的動作也明顯異於其他士兵們。

  年輕人並未跟其他士兵統一步調,反倒是獨自一人先一步朝山賊們發動攻擊。然後,一旦放出了迎頭一擊,就不管對方此後的狀態,毫不停留地繼續移動──換言之,即一擊脫離戰術。

  更甚之──

  「放下武器,跪在原地!」

  山賊茫然地注視著年輕人,下一瞬間,兩把長槍就亮在他的眼前。

  山賊們被那年輕人襲擊後,或是負傷,或是姿勢大亂。接著,後面的士兵們便上前來壓制住他們──這似乎就是他們戰術的基本方針。可以看到其他山賊們也一一被逮捕了。

  年輕人並不是自己一個人搶著出風頭。

  第一個率先殺入敵陣,盡可能地擾亂對手──那個年輕人作為以佯攻為目的的游擊兵,到處橫衝直撞。

  「搞……搞什麼啊!」

  山賊一邊舉起雙手,一邊呻吟。

  「佯攻」、「游擊」,說起來簡單,但實際上僅憑一個人,很難善盡這個工作。

  就算是多少有點本事的人,但一旦被人數較多的對手包圍住的話,那就完了。如果不用敵人無法捕捉的速度,以及對手無法預測的恣意胡為來行動的話──不這樣持續時不時地來來回回、跑這跑那的話,很快就會被包圍起來而走投無路。

  這並不是常人做得到的事。

  「…………」

  但是,年輕人攜著小劍,讓披風大衣隨風飄揚,靠著始終如一的輕盈動作,在呈現混戰狀態的現場,無拘無束地到處縱橫馳騁。他對大部分的對手都沒有施放第二擊,也沒有正式交鋒,更沒有給予致命的最後一擊。他把踩踏在柔軟雪地上的停留時間壓縮到最極限,藉由蹴踢針葉樹樹幹或樹枝的反動力來四處飛跳。因此,他的行動是複雜的彎曲折線,完全就像是閃電一樣。

  就算說僅憑他一個人,就把幾十名山賊打入了混亂的窘境裡也不為過。

  最初的爆炸攻擊魔法……山賊們因那一擊而膽怯混亂,而那年輕人比其他士兵們還要先一步殺進這般山賊群當中,然後就這樣子一個勁兒地來回攪亂著現場。山賊們連擺出陣形迎擊士兵一事都沒辦法做到──甚至也有打算從左右兩側朝年輕人砍去,結果用力過度,甚至傷到了同伴之人。

  「別對上他們!」

  貌似山賊頭目的男子,以氣急敗壞的聲音如此怒吼:

  「開溜吧!把戰利品都丟了!」

  山賊們似乎剛結束一趟工作,身上抱著或大或小的戰利品。丟掉這些戰利品、恢復一身輕之後,就算沒辦法逆轉形勢,至少也能逃離現場吧──頭目身分的男子恐怕是做此打算。

  儘管雙方人數幾乎勢均力敵,但士兵們以兩人為一組逮捕山賊,所以就算單純計算,應該有一半的山賊能夠逃掉才對。

  然而……

  「……混帳!」

  山賊們撂下狠話的同時,丟掉東西,然後開始奔跑了起來。

  跑啊跑──或被雪阻礙了步伐,或在凍土上腳滑跌倒,可是山賊們還是拚了命地逃跑。雖然坡度不陡,但因為他們是朝著上坡的方向在逃,所以不太能做出迅速快捷的動作……

  「……?」

  跑在最尾端的山賊,忽然皺起眉頭,回頭望向後方。

  士兵們沒有追上來。

  莫非是「逃兵不追」?

  但背後的士兵們,並非只是沉默目送他們而已──而是緊緊抱住身邊的針葉樹樹幹,或是爬上樹枝。

  那些舉動,究竟隱含著什麼意思呢?

  當疑問從山賊腦海裡閃掠而過的──那一瞬間。

  「出來吧,〈煮沸之器〉!」

  咒文誦詠的聲音,響徹在針葉樹之間。

  是魔法。

  由於一開始挨了一擊,所以即使不清楚對方發動的魔法詳細效果如何,但山賊們也還是能理解──那是對準他們的魔法攻擊。

  「散開!」

  身為頭目的山賊,用他那因恐懼和焦躁而變調的聲音大喊。

  集體聚集在同一個地方的話,一擊強而有力的攻擊魔法,就會把他們所有人一次殲滅。雖然不曉得魔法師瞄準什麼地方,但大範圍地散開來的話,應該就能避免全滅了──身為頭目的山賊在心裡這麼想道。

  可是……

  「欸?」

  從士兵們的對面那一側──從山賊們逃跑的方向,有「水聲」轟隆隆地逼近。山賊們對此,不禁愕然渾身僵硬。

  緩坡上──怒濤洶湧而至。

  這不是比喻。而是正如字面所述,真的有大量的水,一邊夾帶著雪與霜,一邊朝他們迫近。

  魔法師瞄準的──並不是山賊們。

  而是大量堆積在斜坡上的雪與冰。

  那些形成了雪崩──不,是形成了地點不太對勁的浪濤,襲向了山賊們。

  「快逃──」

  「要……要逃去哪兒?」

  他們連應對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捲進了水裡。

  當然……這畢竟不到會溺死人的水位。

  充其量──就只到腳踝泡在水裡的程度而已。但即使如此,洶湧而來的大量雪水,絆住了山賊們的腳,讓他們連走路──不,是連站在原地都有點困難。跌倒的山賊們,就這樣子沿著斜坡滑落,然後被等在「下游」的士兵們逮捕了。

  「混……混帳……」

  儘管山賊們意欲起身戰鬥,卻跌在地上起不來,任水沖流。而且,氣溫本來就已經很低了,一下子失溫,身體也沒辦法好好行動。其中也有好幾個人身體失溫過度,陷入了瀕死的狀態。

  尚有意識的山賊們都已經恍然大悟。

  士兵們剛剛不追趕山賊,而是緊抓著樹幹和樹枝,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士兵那一方打從一開始,就已經預測到山賊們逃跑的方向──不,為了讓山賊們自己逃向最適合下最後這一著棋的方向,他們連襲擊的方針也都已經盤算過了。

  「很好,全都抓起來了。」

  一名貌似指揮官的人,向其他士兵們下達指示:

  「說不定有人心臟已經麻痺了,若是這種情況就給尤利診察看看。這是公主殿下的命令──看起來救得了的傢伙就救。要是有身體冷到快要死掉的傢伙,就先讓他們喝點醒神酒。已經先把酒喝光的傢伙就得受罰,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對方吧!」

  笑聲從士兵之間揚起。

  還能好好戰鬥──不對,還能做出反抗的山賊,已經連一個都不剩了。就事實而言,戰鬥已經結束了。

  接著……

  「──看來大致都搞定了呢。」

  如銀鈴般的聲音,迴響在充滿殺伐之氣的現場。

  正在逮捕──或照護山賊的士兵們,瞬間停下了手邊的動作。他們視線所集中的彼端,有兩道人影步行於樹林之間,慢慢地朝這兒接近。

  嬌小少女與高挑老人。

  「似乎是吶。」

  雖然他們披著跟士兵一樣的白色披風大衣……但他們兩人的氛圍,跟這個地方似乎有哪裡不太合。他們兩人都沒有戴上兜帽,從披風大衣的縫隙,可以看到底下的衣服作工相當精美──像是參加晚會或舞會用的長襬禮服。至少看起來不像是用來走在山裡或森林裡的衣服,雖然腳下到底還是穿了防滑鑲釘的粗獷長筒皮靴。

  給人的第一印像是──在領地街道上漫步的貴族千金及其隨從。

  「……那傢伙……啊……?」

  體溫正從全身流逝出去的一名山賊,一邊朦朧恍惚著──一邊喃喃自語。

  這名山賊恐怕是有見過──不,有耳聞過吧。

  耳聞過那名少女──她的容貌。

  圓滾滾的紫色眼珠,以及銀色長髮。

  這些都跟以前統治賈茲帝國的〈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的眼睛、頭髮顏色一樣。然後,據說有人自稱是那個〈禁忌皇帝〉的遺孤,為了復興帝國而在行動著。這樣子的傳言,即使在這個北方邊境,也被人煞有其事地偷偷流傳著。

  亦即──

  「……嘉依卡……賈茲……」

  「公主殿下──這裡還很危險。」

  指揮官慌張地說。

  然而,被他稱呼為公主的少女,以優雅大方的動作搖了搖頭,然後說道:

  「讓臣子暴露在嚴冬的寒氣與戰場的危險之中,唯獨自己舒服地待在安全溫暖的地方。我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呢!至少要到現場慰勞你們,這可是我身為君主的職責。」

  「公主殿下──」

  士兵們相當感動似的垂下了頭。

  少女一邊環視著他們,一邊說:

  「更何況,雖說這裡是邊境,但這些山賊們也曾是賈茲帝國的臣民吧?如果可以的話,令其改過自新,然後讓他們加入我的麾下,也是我的職責所在。」

  少女吐出白色氣息的同時,以凜然的語氣說出了氣魄宏大的話語。

  她的言談舉止,確實很適合被稱為「公主」。

  就算是在這個刮著寒風的武打現場,她所具有的氣度和威嚴也絲毫沒有折損。

  接著──

  「我的名字是嘉依卡•賈茲。」

  那名少女──嘉依卡環視了一圈那些被士兵們逮捕的山賊,然後說道:

  「我繼承了已故父皇的遺志,立志復興賈茲帝國,乃賈茲帝國的正統繼承者。我聽說在你們當中,也有許多原本是賈茲帝國的臣民。雖說化為山賊,但如果你們對賈茲帝國的忠義與忠誠,還殘留在心中一隅的話,那就請即刻悔過,並加入我的麾下吧。」

  「…………」

  想當然耳──山賊們還是沒有出聲回應。

  因為他們多半都已經意識朦朧,連少女所說的話的意思都沒能好好理解。不過,不管是少女、老人,還是士兵們,似乎都對這個情況毫不在意。或許他們並不是真心想要拉攏這些山賊來當夥伴,頂多只是為了慎重起見問一下而已──類似這種程度的「儀式」罷了。

  「哎,算了。總而言之,就先帶走吧。」

  隨侍在嘉依卡公主身邊的老人,向士兵們這樣下令。

  這時……

  「──!」

  一道人影溜到了嘉依卡公主的身邊。

  黑衣年輕人──剛才擾亂山賊們的游擊兵。

  他毫不猶豫地把右手握著的小劍劍身,朝嘉依卡公主揮了下去。由於太過突然,周圍的士兵和老人甚至連反應都來不及。

  但是,下一瞬間……響起了尖銳的鋼鐵哀鳴。

  有一支鐵箭,在彎折的同時,朝別的方向彈跳而去。

  黑衣年輕人擋下了那原本瞄準著嘉依卡公主的一擊,保住了公主。而周圍的人更慢了一拍才理解這個狀況。

  「──出來吧,〈伏擊者〉!」

  當咒文誦詠的聲音響起的同時,魔法陣展開──然後收集成束。

  射箭者應該是在剛才「沖刷」的時候,迅速地逃到了樹上吧。可以看到手拿箭弩的山賊,從稍遠的針葉樹上被魔法擊飛。

  接著……

  「正如隊長所言。」

  年輕人真的是在所謂的千鈞一髮之際,救了嘉依卡公主的性命。可是,他並沒有炫耀邀功,反而是用好似有些無精打采的語氣說道:

  「或許還有敵人殘存著。我覺得您還是盡量別現身在戰場上比較好。」

  「……路克。」

  嘉依卡公主一邊眨著眼睛,一邊呼喚那名年輕人的名字。

  「謝謝你救了我。」

  「……我說了僭越的話,還請您見諒。」

  路克微微低下頭去。

  這名年輕人把黑色長髮簡單地紮在頭後面,顯示他平常就幾乎沒有在戴盔甲。披風大衣下如暗夜般的黑衣,以及他手上拿著的──反手握著的兩把小劍相互襯托,讓他全身散發著與其說是士兵,倒不如說是暗殺者的氛圍。

  黑色的雙眸雖然銳利,卻莫名帶著有點無精打采的感覺……儘管被身為主人的嘉依卡公主慰勞,他也沒什麼特別喜悅的樣子。

  可是,嘉依卡公主並未責備他的不遜──

  「你也是為了我的周身安危著想啊,所以也沒有什麼好見不見諒的。更何況,這還是最擅於突擊者、我軍頭號強者、屢建功績者所說的話語──」

  「不敢當。」

  「還有,畢耶露婕……」

  嘉依卡公主忽然把視線從路克身上轉移開來──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一邊環視著四周,一邊稍微放大音量說道:

  「妳在哪兒?」

  「──姆咿?」

  就在積雪突然向上隆起時──有一個抱著巨大魔法機杖的女孩,從那兒現出了身影。不,不對。那並不是積雪,而是被塗成白色、偽裝成有如雪塊的披風大衣。

  「我,在這兒。」

  金色長髮的──嬌小少女。

  雖然她戴著厚厚的眼鏡,讓人有點難看清她的眼睛周圍,但是……就算只看她的鼻子和嘴巴,也可以看出她擁有一張清秀可愛的臉孔。

  看來這名女孩──打從一開始就作為一名伏兵,埋伏躲藏在這裡了。

  她的披風大衣跟其他士兵們不同,是由塗了獸脂的皮革製作而成,並且似是雙重結構,到處都鼓鼓囊囊的。裡面應該都塞滿了棉花或羽毛吧。

  然後──她胸部附近才剛有什麼東西在蠕動時,那塊隆起移到了她的衣領。一隻小動物從那兒探出了臉來。

  是貓。

  是一隻長著灰毛的幼貓。看來牠應該是少女所飼養的貓,脖子上還綁著淺紅色的緞帶。她把自己包裹在防寒防濕的披風大衣裡,並把這隻貓揣在肚子周圍,恐怕就是為了取暖吧。

  貓就這樣子攀著女孩的脖子,用伸出前腳的姿勢,爬到了她的頭上。

  「妳也辛苦了。」

  嘉依卡公主面露微笑,如是慰問少女。

  「正因為一開始先有妳的強力魔法攻擊,所以才能夠把死傷者人數成功地控制在最小值。」

  「唔咿!」

  少女一臉開心似的一笑,然後用吊帶把機杖揹在背上,把坐在頭上的貓抱下來抱緊。原本應該是不敵寒冷的小動物,竟一副完全沒事的樣子──被女孩抱緊後,牠短促地嗚咽了一聲:「喵。」

  「而且,妳剛剛還和路克一起救了我一條命。」

  嘉依卡公主瞇起雙眼,一邊凝視著少女──畢耶露婕與貓咪,一邊微微地笑著。

  「幸好你們倆來了,讓我們的戰鬥也變得相當輕鬆。」

  「承蒙您謬讚了。」

  ──畢耶露婕用拉克語說道。

  嘉依卡公主以高雅大方的姿態對她點了點頭之後,重新環顧四周的其他士兵們:

  「其他人也都辛苦了。雖然有些簡略,但我已經吩咐下去讓人在『城堡』裡準備好宴席了。大家快點回去暖暖身子和心靈吧。」

  「遵命。」

  聽了嘉依卡公主慰勞的話語之後,士兵們一齊垂下了頭。

  *

  菲爾畢斯特大陸北方──舊賈茲帝國領地的西邊邊境。

  現為達西亞子爵的領地。

  這裡是當初戰爭期間為了確保後勤補給線而開通的軍用道路轉運地,而現在軍用道路被拿來重新利用,有好幾條貿易路線在這片土地交會。占了大半領地的高山和森林,在寒冬期間會被冰雪封住,不太適合農耕畜牧業,也沒有發現到什麼值錢的礦產資源。由此可見,這裡絕不富裕。不過……這個地區把貿易路線的關稅收入作為財源之一,也算是相當受惠了。

  但是,只要越富有,對其圖謀不軌者就湧現得越多,這是世間的常態。

  在這達西亞子爵的領地內,山賊出沒頻繁,據說最近還出現了「賈茲帝國軍」──由自稱舊賈茲帝國正統繼承人的少女作為魁首的武裝集團存在,成了維持治安上的懸案問題。

  *

  戰後復興機構──〈克里曼〉。

  這是由終結了漫長戰國時代的聯合國各國所共同設立的組織。

  在大戰末期克服了各種利益關係、組成了統一戰線的聯合國,為了在戰後也能訂立超越國家框架的徹底改革對策,所以在制定某些公約的同時,也實行了戰後復興政策,而這組織即為其政策之一。

  然而……

  儘管有著響亮的名號,但實際上只是做給各國民眾看的「藉口」──聯合國各國一直都努力想解決在戰後這個時代頻頻出現的各種問題──比較像是用來主張這一點的證據。儘管表面上是所謂的跨國組織,但其實人員、預算和規模,都絕對稱不上多,權限也沒有那麼大。

  若據實而言的話,這組織也只不過是軍隊和國家體制重新整編後的「殘餘物」,空有門面罷了。

  不過……與聯合國高層的這種想法相反,隸屬於〈克里曼〉機構的人,大多贊同「戰後復興支援」這個宗旨,並默默地──踏實地持續行動著。

  「……對了……」

  在維馬克王國首都卡德威爾──中央街區的一隅。

  〈克里曼〉機構的總部建築物二樓中央──是該機構主管康拉德•斯坦梅茨的辦公室。

  儘管高高掛著兩支旗子,一支繪有維馬克王國的國徽、一支繪有〈克里曼〉機構的徽記,給人相當體面的感覺,但靠牆的書架被塞得滿滿的,而且就連這樣還是不夠放,甭說桌面上了,甚至連各處的地板上,也都堆滿了如山的書籍和文件……彷彿在訴說業務有如此繁雜的這個房間裡,現在有兩名男性的身影。

  「後來你太太的情況怎麼樣了?」

  其中一人是這間房間的主人康拉德。

  而另外一個人──從外表看起來儼然是個貴公子的金髮碧眼美男子。雖然乍看之下身材瘦削,但容貌外表和言談舉止都不會給人纖纖弱質的印象。反而就連他光只是併攏膝蓋坐著的身姿,也都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嚴。

  亞伯力克•基烈特。

  他既是康拉德的部下,也是一名騎士,之前曾率領過一隊名為基烈特隊、有在實際行動的部隊。雖然他因諸多事情而暫時休假停職,但他今天便是為了要申請返回工作現場,所以前來拜訪康拉德。

  「很有精神啊。」

  亞伯力克對他面露苦笑,聳了聳肩說:

  「雖然到現在還是常常被我母親斥責吶。」

  「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都一樣會遇到婆媳問題嗎?」

  康拉德也回以苦笑。

  「畢竟,她表面上也還是有『荷羅派涅家千金小姐』的這個身分──最重要的是父親和母親似乎也都很中意她。雖然最初一度掀起波瀾時,我曾抱頭煩惱過『這是怎樣啊』……」

  亞伯力克前一陣子暫停了〈克里曼〉機構的工作,就是為了要進行結婚的種種準備。

  他娶了以前的部下薇薇•荷羅派涅為妻,但這個名叫薇薇的少女──荷羅派涅家的養女,原本是被培育成暗殺者,以作為政治鬥爭的道具。雖然基烈特家也是遠裔末梢,但身為講究「血統」的貴族門第世家,亞伯力克父母和親戚之間的波瀾,自然是預料之中的事。

  「話說回來,你父親當初是入贅嗎?」

  「是的。雖然想當然耳,我的父親也是出身於武學門第吶。」

  亞伯力克答道。

  將「身為騎士」一事擺在第一位──基烈特家是個世世代代都相當重視「武學」的名門。

  亞伯力克自幼就理所當然似的被嚴格傳授武術,一路這樣成長過來。就連本來絕不會上戰場的基烈特家女眷當中,也有許多武藝高強的猛將。如果在一旁觀看的話,就會發現她們已經高強到超越嗜好的境界了。

  身為基烈特家長女的亞伯力克母親,亦是如此。

  「畢竟基烈特家本來就是由母親所繼承……所以當初介紹薇薇時,母親說了:『想要我承認妳是基烈特家媳婦的話,就用實力來說服我。』然後還把劍拿出來……這時候……哎,薇薇也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想也是吶。」

  真可憐──康拉德悄聲低喃。

  在基烈特家,「武藝卓越」一事甚至成了他們的存在意義。諸多價值觀也受到武術優劣的影響。直截了當地說來,亦即「越強的人,就越有發言權」。

  更何況成了亞伯力克的妻子之後,應該會生下下一任的基烈特家家主……就算家世或血統多少有些問題,但只要夠強,就不得不承認她。這樣結婚理由也就站得住腳了。

  「不管怎麼說,跟從現在起要稱呼為母親的人打得你死我活──就算是她,也多少有點抗拒吧。」

  「母親拿出來的是開鋒過的真劍。」

  「…………喂喂喂。」

  康拉德打從心底同情那名身為他前部下的少女。

  如果妳想成為基烈特家的媳婦,就抱著殺死我的覺悟來挑戰我吧──彷彿在對薇薇這樣說似的。根據亞伯力克的說法,他父親似乎有試圖阻止,但或許是因為入贅的立場,所以沒辦法說得很有力。

  「說到底,她的拿手技能也並非劍術吶。」

  「是啊。結果薇薇直到最後都沒有拔出劍來。」

  正如前述所言,薇薇是個暗殺者。

  自她懂事以來,就已經被徹底地灌輸了暗殺者的技能。

  一旦發生了戰爭──會有許多人混在一起交戰,根據情況也有可能會演變成多對一。雖然她在這樣的混戰現場很難發揮出實力,但在確定沒有其他人介入的一對一條件下,她的實力就能充分地發揮出來。

  結果,她和持長劍上前挑戰的亞伯力克母親打得不相上下──或者該說,直到亞伯力克的母親體力用盡、丟下長劍為止,亞伯力克母親的所有斬擊,她都悉數避開了。

  「畢竟母親也已經五十五歲了……」

  亞伯力克苦笑。

  簡而言之,薇薇活用了年紀,改用體力──持久力來決勝負。

  當然,如果薇薇有意為之的話,事後應該也能抽出長劍砍上去,或猛擲她最擅長的飛針等等。事實上,這次可說是她大獲全勝。

  亞伯力克的母親原本就有濃厚的武人氣質,因此她很乾脆地承認了自己的敗北。

  然後,亞伯力克的父母似乎反倒因為這一件事情,故而中意起薇薇來了。

  尤其是他母親──雖然她在教導薇薇「基烈特家媳婦該有的知識」時,還是會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大吼大罵,但早早完成縫有基烈特家家徽的禮服等等,正代表她有在用自己的方式疼愛著薇薇。

  「對了,基烈特隊長。」

  康拉德一邊取出一根香菸啣著──卻沒點火──一邊說道:

  「關於你今天找我談的事──關於你復職的事情呢……」

  「是。」

  亞伯力克稍微動了動身體,調正坐姿。

  「我想你的已婚狀態,應該會是個好機會。你想不想稍微試試看安定下來呢?」

  「您說──安定下來?」

  亞伯力克皺起眉頭。

  「意思是指……」

  「具體來說,就是你有沒有打算辭去隊長一職,改坐機構主管的位子呢?」

  「……這……」

  亞伯力克瞪圓雙眼,看著康拉德的臉。

  康拉德叼著沒有點燃的香菸,嘴角勾起了苦笑。

  「我在想差不多該引退啦。但不先決定好接任人選的話,我沒辦法安下心來、毅然決然地去隱居。你畢竟是新婚身分,到處出差的話,你太太應該也會很擔心吧?」

  「如果是薇薇的話,她很有可能會復職跟我同行……」

  亞伯力克聳了聳肩。

  他妻子原本是〈克里曼〉機構的一員,亦是基烈特隊的一員,當然也就具備著化此事為可能的實力和經驗。

  「關於這件事……」

  亞伯力克一度像是把頭低下去似的往下看,然後說道:

  「雖然我銘感五內,但就我個人意願而言──『要接受這個位子,也要等到懸案事件全都解決之後』。」

  「……嗯哼?」

  康拉德皺起眉頭。

  「你還有什麼掛心的事情嗎?」

  「…………有啊。就那麼一件。」

  亞伯力克望向窗外──望向對面那一望無際的遙遠穹蒼,然後說道:

  「亦即『嘉依卡』的事情。」

  「…………這……」

  「正如我在報告書上所寫的──藉由事發前後的狀況,以及在那之後的大陸形勢來判斷,應該可以視作〈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已經被打倒了吧。」

  之前……亞伯力克和基烈特隊的每個成員,都和超越死亡並復活的〈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及其屬下戰鬥過。賈茲皇帝最終殺死了「神」,而且還取而代之,昇天去了──情況真的就如字面所述──雖然打倒賈茲皇帝的不是亞伯力克一行人,但現在既然沒有變成賈茲皇帝心裡所描繪的那種世界,那他肯定已經連同其野心一起覆滅了吧。

  不過──

  「然而,那個男人曾一度從黃泉彼端返回。而且還留下了機關,以便在自己死亡的期間也能推動計畫。留下了名為嘉依卡──能夠自由行動的活人機關。」

  「……換言之……」

  康拉德從口袋中取出火柴,點燃香菸──然後說道。

  不太喜歡他抽菸的輔佐官──卡蓮•龐巴爾迪亞現在不在這兒。她有事外出了。在她回來之前把窗戶全都打開的話,應該就不會被她碎念了吧。

  不安、焦躁、困惑。要將這些情緒暫時拋到一旁冷靜思考時,香菸是不可或缺的東西。至少對康拉德來說確實如此。

  「目前還有某些東西殘留著的可能性很大?」

  「說起來,〈禁忌皇帝〉所遺留下來的這些名叫嘉依卡的少女們,究竟有幾個呢?上百個?上千個?還是一萬個呢?那些少女們是否會『覺醒』成嘉依卡,這一點先撇開不談。跟我們所遭遇、所記錄的相同的『真正』嘉依卡,有可能還倖存在這片大陸上的某處。」

  用來讓〈禁忌皇帝〉復活的活人「機關」──「揹棺公主」嘉依卡。

  就像戰爭時,打從一開始就已經預想到士兵的損耗一樣,名為嘉依卡的人,應該是事先就有複數存在──恐怕是早已被大量到處撒播。

  當然,其中應該也有人是在覺醒之前就已經死掉了,或終其一生都不會覺醒也說不定。實際上,亞伯力克的妻子薇薇,也是被嫁接了「嘉依卡因子」的其中一人。因為發生了諸多事情,所以她最終還是沒有完全變成嘉依卡。然而,像她那樣可說是嘉依卡預備軍的存在可能還有好幾人──說不準或許還有好幾百個人殘存著。

  〈禁忌皇帝〉為了「超越自己的極限」、為了「欺騙神」而故意死了一次,之後再藉由嘉依卡的肚子重新復活──採用了再次重生這個異想天開的方法。因此,果然還是無法如此斷言──〈禁忌皇帝〉並未準備亞伯力克他們難以想像的次要中策。

  「如今連遺體都沒了,我想她們應該無法再次讓賈茲皇帝復活了──那麼,她們真的都已經是無害的女孩了嗎?畢竟是那個縝密周延的〈禁忌皇帝〉啊。為了另外『接下來』的一步棋,他或許事先灌輸了什麼給嘉依卡們,而她們就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開始汲汲營營地行動也說不定。一想到這兒──」

  「確實如此吶。」

  康拉德深吸一口香菸──然後嘆息般地吐出來。

  他也讀過報告書,對這些內情略知一二……但他並未抱持跟亞伯力克一樣的懸念,或許是因為他沒有在現場親眼看到復活的賈茲皇帝吧。

  「說到跟嘉依卡相關的案件……除了〈禁忌皇帝〉『製造』的嘉依卡們之外,還有自稱『我才是嘉依卡』的人們。在格蘭森城城堡發生的那一件事,既然沒被公諸於世,那當然幾乎所有人也就毫不知情地繼續扮演嘉依卡下去了吧。」

  雖說已經覆滅了,但賈茲帝國的影響力至今仍殘留在周邊諸國。

  自稱是〈禁忌皇帝〉正統繼承人之人如果又再次出現的話,願意出錢或出力的人,應該也有一定的數量。來自基烈特隊之外的報告也有提到,詐騙慣犯之類的傢伙預期到這點而到處活躍著。

  作為〈克里曼機構〉的實際行動部隊,當初一開始的時候,基烈特隊是在追捕那些「冒稱為嘉依卡之人」……換言之,即是「冒牌貨」們。結果最後倒是讓他們撞上了「真貨」,並碰巧置身於〈禁忌皇帝〉復活的現場。

  「簡而言之,你是指……這一切還沒有完全結束?」

  「要用什麼事情來判斷『已經結束了』呢?當然,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確實是吶。」

  「但不管怎樣,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並不一定會像這之前一樣幸運。老實說,我們能夠活著回來,也只是個偶然──不,是有如奇蹟般的事。」

  亞伯力克的表情,流露出一絲絲的僵硬。

  程度還不到可稱為「恐懼」的──緊張感。

  雖然康拉德僅能透過報告書得知,但據說在格蘭森城發生的與〈禁忌皇帝〉勢力一役,似乎讓這個可說是武學奇才的亞伯力克都甚至心想「別再來第二次了」。

  不管怎麼說──

  「嗯哼……也就是說,不要鬆懈警戒比較好,是嗎?不過,這並不代表你一定要在現場指揮調查啊。接任我職位的你,就用你的權限,讓人繼續調查不就好了嗎?」

  「這……」

  亞伯力克眨了眨雙眼,像是現在才突然察覺出其意似的。

  「說得也是。正如您所言。」

  出身自武學門第的青年,用帶著自嘲的表情搖了搖頭:

  「自己領在前頭到處行動才是理所當然的──看來我這個意識,還是消不掉呢。」

  「僅只是揮劍的話,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武力吧。我認為學會把現場交給別人,也是武人的修行之一吶。」

  康拉德用左手把菸灰缸拉近自己,然後一邊把菸灰抖落在菸灰缸裡,一邊這樣說道。

  「確實吶……」

  「哎,就算要復職回到現場──終究是有點久之後的事了吧。等尼古拉他們回來之後再說。」

  事到如今──亞伯力克也不希望帶領其他人,而曾經是他部下的人們,應該也不會想要跟在另一名指揮官之下吧。順道一提,目前亞伯力克正在停職休假中,因此由副隊長的尼古拉•阿弗多托爾暫時擔任隊長一職。

  「他們現在在哪兒?」

  「在達西亞子爵的領地。由於山賊橫行,而且有自稱『賈茲帝國』的武裝集團出沒,所以有商人公會申訴請求調查。」

  *

  霞慕尼遺跡群。

  有許多被這樣稱呼的巨石建築物,散布在菲爾畢斯特大陸的各處。

  製作者不明,製作年代也不明,用途也不明。

  霞慕尼是發現者的名字,但想當然耳,並不是所有遺跡全都是同一個人找到的。好幾個遺跡全用同一個名稱概括起來稱呼,是因為那些遺跡每一個都具備著共同的設計。

  那些遺跡的外觀,大多是類似於尖塔的形狀,內部有相當複雜的結構,會讓人聯想到巨大的魔法機關。老實說──看起來也不像是以「讓人類居住在裡面」,不,甚至不像是以「讓人類進去裡面」為前提的構造。

  但儘管如此,這些遺跡群的巨大,以及超越千年也依舊存在的頑強,足以讓人用來當作是遮風避雪的臨時居所。內部有許多洞窟,只要加上樓梯和房間格局,也就能當成一處簡單的要塞來使用了。

  嘉依卡公主所率領的新生賈茲帝國軍的據點,就是在這些霞慕尼遺跡群的其中一處。

  「大家今天作戰辛苦了。」

  嘉依卡公主從高了一截的地方──正如前述所言,這是一處活用了複雜的內部結構、匆忙造出來的高臺──俯視著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士兵們,並先這樣開口宣告。

  「最近這一段時間都沒有來自於領主軍隊的攻擊,我們的部隊也一直在順利擴張。不過,我們所追求的未來還很遙遠、道路還很艱辛,請大家不要疏忽和自滿!」

  士兵們擺正坐姿,抬頭仰望。嘉依卡公主對著這樣的他們如是說完之後──

  「話雖如此,但工作要做得好,休息和娛樂也是必須的。今天慶祝討伐山賊成功,特許大家喝酒、唱歌、跳舞。請好好洗滌身心靈的疲累吧。」

  「喔喔喔!」

  嘉依卡公主高舉起一隻手,士兵們呼應般地歡呼雷動。

  接著,女人們把食物和酒端了過來,擺滿了各處──已經饑腸轆轆的士兵們,爭先恐後地伸長了手。

  「哦,這不正是白菜捲嗎!」

  「好懷念吶。我以前很常吃呢。」

  「我老婆很會做這個喲──」

  有幾名士兵看到了以前在賈茲帝國很常吃到的鄉土料理,發出了歡呼聲。

  他們恐怕是來自於賈茲帝國或其藩屬國吧。賈茲帝國崩潰瓦解的同時,其周邊諸國也有好幾國或被消滅、或被吞併,所以有很多失去了棲身之所的軍人。

  順道一提……

  準備料理的女人們,是從附近村莊或城鎮過來幫忙的人們。這次討伐山賊,也是由於這些附近居民提出的要求。

  領主達西亞子爵以重建財政為由,持續縮編軍隊,官員的數量也一直被削減,結果變成人手完全不足的狀態,無以維護領地內的治安……領地居民們只好拜託非領主卻又擁有武力的人去討伐山賊。

  舉例來說,像是嘉依卡公主所率領的新生賈茲帝國軍。

  由於這裡本來就是賈茲帝國領地,所以他們對於賈茲帝國完全沒有排斥感,反倒是對新領主的庸碌無能感到厭煩。因此,他們都很積極地在協助新生賈茲帝國軍。說起來,這一次討伐山賊,也具有對他們平日的協助予以回報的涵義。

  於是──

  「好吃!好吃!」

  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吃著賈茲帝國鄉土料理之一──燉煮料理的人,正是在方才戰鬥中發揮了極大功用的魔法師少女畢耶露婕。

  她彷彿在表示自己也不輸男士兵似的,伸手拿了各式各樣的料理,一一吃得精光。坐在她肩膀上的小貓咪,也吃著別人遞給牠的醃漬肉、醃漬魚。

  「這個也好吃!好──」

  她的話說到一半中斷了。

  或許是因為剛剛吃得太急了吧,她喉嚨被噎住了。「嗚──嗚──」魔法師少女按壓著胸口,滿臉通紅。下一瞬間,咚的一聲──有一隻手掌拍了一下她的胸膛。

  「──!」

  「妳在搞什麼啊?」

  手掌的輕輕一擊有什麼樣的效果呢……畢耶露婕「咕嚕」一聲把食物吞了進去,然後激烈地咳了起來。一臉無奈地低頭看著她的人,正是路克。

  小貓咪以輕盈的動作從顫抖著身子的畢耶露婕身上,咻地跳到了路克的肩膀上。路克用指尖輕輕地抓撓了一下小貓咪的下巴──然後順了順畢耶露婕的背部。

  「姆……感謝。」

  「慢慢吃啦,來。」

  路克把拿在手上的木製杯子朝畢耶露婕遞去。畢耶露婕接過杯子,一口氣把裡面的水吞下去──然後發出了一道長長的嘆息。

  「瀕死體驗。」

  「真是愉快的死法吶。」

  「……因為……」

  畢耶露婕忽然從大陸通用語切換成北方拉克語說:

  「很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嘛!」

  「抱歉吶,我廚藝很爛。」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順道一提,路克依舊使用著大陸通用語。

  不過,從他能夠照常對答的情況看來,他似乎也會講北方拉克語。

  結果變成大陸通用語和北方拉克語摻雜在一起的奇妙對話……其實在這個賈茲帝國復興軍隊當中,並不是多麼罕見的景象。

  嘉依卡公主便不消說了,那些出身自賈茲帝國或周邊諸國的士兵們,也經常使用北方拉克語。不過,那些從其他地區過來加入的傭兵等人,則比較常使用大陸通用語。如果不論程度差異的話,其實有很多人像路克一樣,兩種語言都會使用。因此,還算是可以勉強互相溝通的狀態。現在宴會場地的各處,也是呈現著大陸通用語與北方拉克語交錯的狀態。

  就在此時──

  「……有好好享受嗎?」

  如此出聲對路克和畢耶露婕兩位攀談的人,正是嘉依卡公主。

  她從高臺下來,到處一個個對士兵們出聲慰問。據說自她出生起就一直隨侍在旁的老人──阿列克謝•宜客萊,也跟在她的身旁。

  「有啊,多多少少。」

  回答她的人是路克。

  「太好了。」

  嘉依卡公主對他露出柔和的笑靨。

  接著,她微微斂容正色:

  「雖然我剛才也已經說過了,這次討伐山賊,你們兩人的功勞真的非常大。雖說不是和領主軍隊或聯合國軍隊戰鬥──但是,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沒有死者出現。真的很感謝你們。」

  「承蒙您謬讚了。」

  路克說完之後,又忽然想到似的這樣補充說道:

  「哎……我們也一樣要感謝您吶。當初公主殿下願意欣然接受身分不明、飄泊不定的我們。」

  「因為我們也沒什麼條件可以挑肥揀瘦啊。」

  嘉依卡公主面露苦笑。

  「賈茲帝國復興軍隊有一半原本就是傭兵和流浪武士。因此,就結果而言,我認為──我們根本就是抽到了你們這支『上上簽』啊。」

  「不敢當。」

  路克這麼說完之後低下頭去,接著抓住在一旁再次閉嘴猛嚼──用一副簡直在說「干我何事」的模樣,往嘴裡塞了滿滿食物的畢耶露婕的頭,也強迫她低下頭去。

  髮色、眸色、膚色,統統沒有相似的部位……但就是有一種所謂辛苦哥哥與天真妹妹的氛圍。

  「總而言之,今天請和大家一起同歡吧。這是我的命令。」

  「──遵命。」

  路克和畢耶露婕一起再次行了個禮,然後便去混進其他士兵們的圈圈裡。

  或許士兵們也很認同路克和畢耶露婕兩人──的實力吧?士兵們用笑臉歡迎他們加入,拍著他們的肩膀和背部,一臉高興地開口攀談。

  嘉依卡公主看了一會兒前述景況之後──

  「…………」

  便轉身離開了宴會場地。

  *

  穿過洞窟般的──管狀通道之後,嘉依卡公主來到了遺跡的最邊緣。

  這部分也只是「當作通道來使用」罷了,沒人知道這設施原先的用處為何。因為沒有地板、牆壁、天花板之分,只是一連串的曲面,所以很難走在它原本的模樣上。現在充當地板的部分有鋪上板子,因此可以走在其上。

  「…………」

  大部分的士兵都還待在舉行宴席的「大廳」裡,是以遺跡中的其他部分都顯得有點冷清寂寥。雖有零星擺置的燭台,姑且確保了一定程度的光亮,以便讓人行走不會那麼困難,但整體而言仍略顯幽暗。縈繞在遺跡裡的闃黑,彷彿要整個壓上來似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嘉依卡公主直直地走到牆邊,把額頭靠在牆上──從正面倚靠著牆壁,然後發出了一道重重的嘆息。

  她到剛才為止在「大廳」展現給大家看的開朗表情,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說是愁雲慘霧的臉色,占據了她的側臉。當然她五官雖然都一樣,但變化之大,讓人難以相信是同一個人。

  「──公主殿下。」

  有聲音從嘉依卡公主的背後傳來。

  嘉依卡公主一回過頭,便看到阿列克謝站在那兒。

  「請您保持堅強的意志力。」

  「我知道。」

  嘉依卡一邊再次轉向面對牆壁,一邊說道。

  老人用諄諄告誡般的語氣繼續說:

  「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呢。」

  「我知道……!」

  阿列克謝似乎聽出了嘉依卡公主的語氣裡攙雜著些許焦躁──他輕輕地搖了搖頭,陷入了沉默。老人蓄著白鬍子的臉上,好似帶了點哀戚之色。

  「不好意思。」

  嘉依卡公主再次轉向阿列克謝如此說道。

  「我累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好的,後面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阿列克謝對著舉步離開的嘉依卡公主背影,深深地行了一鞠躬。

  *

  「──好。」

  他確認著倒映在走廊窗戶上的自身模樣──確認自己的衣裝打扮有無奇怪之處。

  他自知身上穿著自己不太習慣的衣物。套上禮服之類的衣物,在他迄今為止的人生當中,次數少到用一隻手都數得盡。想當然耳,這套衣服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跟別人借來的。

  簡直就像是被迫學雜耍的野生熊──尼古拉如是心想。

  徹頭徹尾地散發出「硬是被人逼著穿上」的感覺。

  然而……

  「你就別擔心啦。」

  一旁戴著眼鏡的少女──芷依塔苦笑了一下,對他這麼說。

  她身上也穿著類似禮服的衣裝,迥異於她平時那些容易行動的衣服。由於會妨礙到工作,所以她總是把頭髮剪短。而現在她的短髮上,蒙著薄紗,而且還加上了髮飾,營造出較為華麗的感覺。

  「總覺得很奇怪吶。」

  尼古拉苦笑著這麼說。

  尼古拉•阿弗多托爾。

  芷依塔•布魯薩斯可。

  身為基烈特隊代理隊長以及魔法機工師的這兩人,要一起出發前往晚會還是某種場合……當然不是如此。這只是為了要覲見達西亞子爵領地的執政官們而做的外表包裝罷了。

  用平民的日常穿著前去會晤這些「有地位」的人們,往往會被輕視鄙夷。過分一點的,還會斥責他們是無禮之徒、對他們下逐客令。這樣的角色,以前是由隊長暨貴族之一的基烈特來擔任,但他現在停職休假中,所以只能由身為代理隊長的尼古拉來打扮一下了。

  「趕快把要事解決吧!」

  「是是是。」

  芷依塔邊笑邊點頭。

  於是,他們兩人──再次面向位於眼前的兩扇巨大門扉,然後敲了敲門板。

  「──請進。」

  落落大方的聲音從裡頭響起。

  尼古拉和芷依塔分別把門板推向左右兩邊,走進了房裡。

  這似乎是一間會議專用的房間。房間正中央放了一張圓桌,四名執政官彼此等距地圍著那張圓桌坐在位子上。他們每個人都穿著精心剪裁的同款衣飾,簡直就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全都挺直著背部,以同樣的姿勢注視著尼古拉兩人。

  而最裡邊稍微高出一截的地方,則設有領主的位子。

  在那位子上──年輕領主達西亞子爵把整個身子倚在扶手,用這般散漫慵懶的坐姿坐著。

  「…………」

  尼古拉和芷依塔互相使了個眼色。

  這種景象,他們過去也曾看過好幾次。沒有身為為政者的自覺、放蕩不羈的年輕領主,以及其下恣意濫用權勢的高級官吏,認為領主對治世沒有興趣才是好事……就是這樣子的一個地方吧?

  雖然這是乍看之下的單方面猜測,但恐怕八九不離十吧。

  再說了,如果執政官們沒有熱衷於中飽私囊、掌權奪勢,並且有恰如其分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的話,〈克里曼〉機構的實際行動部隊,就不會被特地派來這兒了。

  「我們是來自〈克里曼〉機構的尼古拉•阿弗多托爾和芷依塔•布魯薩斯可。」

  「勞煩你們千里迢迢地跋涉過來了。」

  其中一名執政官說道。

  由於所有人都是同一個髮型、同一張臉孔,所以就連是誰出了聲也很難區分。這些執政官們,或許是兄弟或互有血緣關係吧。

  「我們可以把你們想作是聯合國七國會議的代表,是嗎?」

  「是。」

  尼古拉點了點頭。

  「話不多說。這裡的領地居民、巡迴商人公會,寄了訴訟狀到維馬克王國中央政府。由於山賊頻繁出沒,所以領地居民和商人相當苦惱。」

  「……哦……」

  其中一名執政官歪頭納悶說:

  「我這是第一次聽說呢。你呢?」

  「我有聽說過吶。不過,在邊境地帶,山賊宵小之徒橫行,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吧?」

  「就算再怎麼打壓又打壓,也還是會不停地冒出來。雖然派軍隊過去後,他們會暫時一哄而散,但過個幾天,又會死灰復燃了。」

  「不管怎麼說,領地內的治安問題,是在國王陛下委付給子爵大人的治理權範圍內。被〈克里曼〉機構的人介入,很難說是一件令人滿意的事吶?」

  其中一人轉頭望向達西亞子爵,然後如是說道。

  「嗯……是啊。」

  達西亞子爵用沒什麼溫度的語氣回應。

  「……若只有前述那樣的話,的確是吶。」

  尼古拉忍住差點溜出口的嘆息,耐著性子說:

  「但是,在這個的領地內,顯然有自稱為『新生賈茲帝國』的武裝集團出沒。以自稱為〈禁忌皇帝〉遺孤的女孩為魁首……」

  「……這倒真的是第一次聽說了。」

  其中一名執政官說道:

  「即使有冒稱那種興造事端之名的傢伙,那也跟其他山賊們沒什麼太大的差別。還不到可說是需要〈克里曼〉機構強出頭的案件吧?」

  「『嘉依卡』的存在,很有可能會釀成大問題,已經超出一個領主所擁有的權限範圍了。至少『七國會議』是這麼認為的。而且,有報告提到──之前被征討的加瓦爾尼公爵之亂,實際上也跟『嘉依卡』有密切關係。」

  「…………」

  執政官們皺起眉頭,面面相覷。

  尼古拉毫不停歇地繼續說:

  「如果那個『嘉依卡』是『本尊』的話,就算再怎麼小規模,『新生賈茲帝國軍』確實是個軍隊,而這不外乎是國家對國家的戰爭行為,已超出一個領主所能裁量的範圍。」

  「…………嗯哼。」

  一名執政官攤開兩手,然後說道:

  「可以給我們二十天……呃,十天嗎?」

  「為什麼呢?」

  「老實說,關於討伐山賊,我們這邊也有擬了相關對策。雖然你們似乎沒有被告知,但我們有送一份請願書到維馬克王國的中央政府,向中央尋求經濟上的援助。」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吶。」

  管轄範圍不同的話,就連旁邊的部門正在做什麼事情,也完全不會知道──這在規模龐大的組織當中,是很常見的情況。

  「募集傭兵、加強正規軍隊後,即派他們去討伐山賊。」

  「傭兵?」

  「在平時也要維持大規模軍隊的話,得花上不少錢。因此,在我們達西亞子爵領地,傾向於縮小正規軍的規模。哎……這在其他領地應該也一樣吧。」

  「…………是啊。」

  尼古拉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

  戰爭結束後,軍隊很容易變成只會燒錢的累贅。

  除了達西亞領地之外,其他地方的領主也正在削減麾下的正規士兵人數。這樣的實際事例,確實多不勝數。這樣一來,便造成人手短缺。而部分被解僱的傢伙,則淪為非法之徒,形成治安惡化的問題。

  這個達西亞子爵領地的官員,原本似乎就想著要尋求維馬克王國中央政府提供僱用傭兵的資金援助。如果是傭兵的話,確實不需要從平常就一直養著。而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在這整片大陸上,有大量的失業前軍人,所以應該不缺傭兵。

  「我們已經在募集傭兵,反倒是募集得太多,現階段正在篩選有能力的兵卒呢。再過個三天,篩選階段應該就會結束了。之後我們會立即編制傭兵部隊,同時活用正規軍隊,一同派去討伐山賊。那個自稱是『新生賈茲帝國』的山賊,應該也能一起成功懲處吧。」

  「…………可是……」

  「雖然你們說這是『戰爭』,但是……你們應該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那個自稱嘉依卡公主的人就是本尊吧?不,反倒是冒牌貨的可能性也很高。那麼,這到底只是維持治安的行動,算是含在子爵大人的治理權範圍內喲。」

  「…………」

  尼古拉和芷依塔面面相覷。

  執政官們始終要自己解決──看來他們很想要讓事情就此定案。是因為不喜歡自己的治理能力遭到質疑嗎?還是有其他的原因呢?雖然他們的發言,也是可以理解為出自單純的地盤意識,但是……

  「當然,你們也不能只當個傳言人就回去吧。我們已經準備好房間和帶路人,希望你們確認過山賊討伐的狀況後,再好好回中央報告。」

  「……謝謝。」

  總之也只能這麼說了吧。

  儘管尼古拉和芷依塔兩人都感到些微不自然,仍鞠躬致意。

  *

  霞慕尼遺跡──尖塔頂端的附近。

  那兒有個小小的瞭望台。

  想當然耳──這個設備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附在這個霞慕尼遺跡裡的東西。跟其他設備一樣,這是由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士兵們用木材和繩子固定在微微傾斜的尖塔側面上。

  因此,每次站上去時,整個瞭望台都會嘎吱作響。在此值勤的士兵們,對它的評價都不怎麼好。這座「城堡」至今還沒有被山賊或達西亞子爵麾下的正規軍隊攻擊過──大部分的霞慕尼遺跡,本來就都位在人跡罕至、戰略上不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不太會被別人特意攻擊──士兵們的警戒心因此越來越薄弱,不知不覺之間,蹺班的情形也就越來越多了。

  現在仍是宴會正值高潮的時候,因此此處沒有半個士兵的身影。

  然而……

  「…………」

  嘉依卡公主一邊俯視周圍的雪白森林,一邊嘆著氣。

  白色氣息從她惹人憐愛的嘴唇流瀉出來,然後就這樣在沒有半個人知曉的情況下,慢慢地在寒氣當中消融。當嘉依卡公主情緒低落的時候,她經常會到這裡來眺望森林。即使有站哨的士兵在,但只要她拜託一下,對方就會願意讓她一個人獨處。

  「我…………要到什麼時候…………」

  並非對著某人述說的喃喃低語,在虛空之中飄散了開來。

  即使在這兒喃喃低語事情也不會有所變化,這一點她當然心知肚明。因此,這單純只是她排解情緒的儀式罷了。嘉依卡公主本來打算像平常一樣吐露完跟往常相同的話語之後,再次走回到塔裡。

  但是──

  「──公主殿下?」

  今天有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嘉依卡公主一邊慌慌張張地回過頭去,一邊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簡直就像是當場被人看到了什麼難為情的畫面一樣。

  「路克……畢耶露婕……?」

  穿過通往塔內的出入口──從圓孔現出身影的人,正是路克和畢耶露婕。

  貓咪也在同一時間從兩人的腳之間擠出來,現出了身影。

  即使在戰鬥時,他們常常因部署問題而待機在不同的位置,但在戰鬥之外的時間,這兩個人和一隻總是形影不離。就連在士兵們夜宿的大廳裡也是。他們兩人和一隻,總是裹在同一條毯子裡,一起睡在大廳的角落。

  「您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呢?」

  路克問道。

  看來他們兩人並不是為了要尋找嘉依卡公主,所以才來到這裡……

  「這裡很冷吧?我覺得您還是進來裡面比較好喔。」

  「……你們呢?」

  「畢耶露婕她……」

  路克苦笑了一下,看向身旁的少女說:

  「酒喝得有點太多了……」

  根據路克的說法,她似乎在其他士兵們的勸誘之下,瘋了似的狂喝水果酒,結果就喝醉了。畢耶露婕本來很白皙的臉孔,現在確實紅潮滿布。這樣的她,正緊緊抱著路克的左手臂。

  「嗚嗚~」

  畢耶露婕一邊纏著路克,一邊發出呻吟。

  路克用無奈的表情瞥了她一眼之後,補充說道:

  「我帶她過來醒醒酒……真是的,真拿她沒辦法吶。明明酒量也沒多好,還這樣咕嚕咕嚕地狂飲……」

  「我,已經,成年!非常,成年!」

  這樣主張的她,依然維持著纏住路克手臂的姿勢。

  「酒,沒問題!」

  「這樣說的時候,就代表妳是個小孩子啦。」

  「嗚嗚……」

  畢耶露婕喪氣地垂下頭去。

  「……你們感情真好呢。」

  嘉依卡公主來回看了看畢耶露婕和路克,然後下了這樣的評語:

  「簡直就像是兄妹一樣。」

  「……或許是啊。」

  路克聳了聳肩。

  「雖然不管怎麼看,我們都長得不像吶……」

  「這麼說來──你並不曉得你們兩人是什麼樣的關係,是嗎?」

  嘉依卡公主一邊回想當初收留兩人加入新生賈茲帝國軍時的情景,一邊說道。

  路克和畢耶露婕加入新生賈茲帝國軍,大約是在一個月前左右。

  聽說他們兩人原本正在漫無目的地飄泊流浪。在霞慕尼遺跡周圍巡邏的新生賈茲帝國軍士兵,碰巧撿到了他們兩個──於是他們就這樣子定居下來了。從不同角度來想,要是他們就這樣子遭到山賊襲擊,或被山賊撿走的話,他們也很有可能早就變成跟嘉依卡公主等人敵對的一方了──因此,嘉依卡公主認為,這一場相遇對雙方而言都是一種幸運吧。像路克這樣精銳的士兵、如畢耶露婕這樣優秀的魔法師,要是成了敵人的話,肯定會給新生賈茲帝國軍帶來很大的打擊。

  此話暫且不提──

  「哎,是啊。」

  路克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

  「你們兩人都失去了這半年之前的記憶。醒過來時,你們就已經在一起了。於是,你們就這樣子順勢一起行動──是類似這樣嗎?」

  老實說──阿列克謝和士兵們當初似乎一直防範著他們,認為同樣都喪失記憶的兩人,該不會是領主達西亞子爵送來的密探或暗殺者吧。

  但仔細想想,如果密探或暗殺者想要混進新生賈茲帝國軍的話,他們應該要編得更像一點──應該要在來之前就先捏造好能讓聽眾更容易信服的經歷才對。

  而事實上,路克和畢耶露婕各自擁有優秀的格鬥對戰本領和魔法對戰技巧,為新生賈茲帝國軍貢獻良多──完全沒有做過疑似密探或暗殺者之類的舉動,或會給新生賈茲帝國軍或嘉依卡公主帶來不利的行為。

  雖然並未劃下明確的一條線來決定要不要信賴他們,但嘉依卡公主等人,已經打從心底認他們為夥伴,由衷地接納他們了。

  「說起來,我連為什麼會待在一塊兒都不曉得呢。」

  據說路克和畢耶露婕──在清醒過來時,他們兩人是手握著手倒臥在地。

  順道一提,畢耶露婕帶著的貓咪,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結伴而行。據說牠當初就依偎在他們的身邊。恐怕是他們飼養的貓吧──路克如此說道。

  「你們看起來確實不太像是兄妹吶……」

  「就是說啊。」

  路克點頭贊同嘉依卡公主說的話。

  膚色、髮色、眸色、相貌等處,路克和畢耶露婕完全沒有共通點。恐怕連人種都不一樣吧。只看五官的話,畢耶露婕看起來跟嘉依卡公主一樣,有很多北方人的特徵。相對於她,路克就不怎麼有人種上的特徵。

  「那麼──」

  嘉依卡公主露出了帶點戲謔的表情。

  「是情侶嗎?」

  「誰曉得呢?」

  路克露出苦笑,聳了聳肩。

  他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是因為他自己也曾經這樣認為過吧?雖然世上也存在著長得不像的兄弟姊妹,但男女牽著手倒在一塊兒的話,這樣的想法還比較自然吧。

  「天理不容的戀愛,結果兩人決定殉情──之類的。」

  「那麼,我們也可能同時是兄妹吶。」

  路克笑說。

  「……情侶。」

  畢耶露婕忽然歪頭說道:

  「或是夫妻!」

  「和妳是夫妻啊…………」

  路克抱著胳膊,感慨良深似的抬頭仰望飄著雪的天空。

  「這樣的話,我以前應該很辛苦吧…………」

  「為何?」

  「妳既不會做飯,手又笨拙,連縫補衣物都不會。讓妳去洗東西的話,還會把自己也弄得全身濕透──這不就代表妳連半件家事都不會做嗎?」

  「男女分擔,亦可互調。」

  畢耶露婕嗔怒噘嘴地說。

  「由妳來賺錢之類的,那反倒更不可能了。讓妳去買東西,妳老是被敲竹槓,亂買一些沒價值的東西回來。別說工作賺錢了,只要我一不小心放妳自己一個人亂晃的話,可能馬上就會被奴隸商人賣掉啦!」

  「出乎意料的評價!」

  畢耶露婕一邊忿忿地說,一邊把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正準備要敲打路克的胸膛──由於路克正伸長著手扣住她的頭,而且手臂長度不同的關係,畢耶露婕的拳頭完全打不到路克。

  或許是因為這樣更不稱畢耶露婕的意了,她真的發火了。她揮舞著雙手,試圖抓住路克的手,想要把他的手從自己頭上移開,但路克的手臂依然文風不動。身為格鬥本領高強者,路克的臂力,絕非畢耶露婕的纖細手臂可以抗衡。畢耶露婕畢竟是畢耶露婕,有在揮舞又長又重的機杖,所以肌力似乎比同世代的女孩還要強勁──即使如此,還是遠遠不及路克的臂力。

  「…………呵呵。」

  嘉依卡公主的嘴角不禁漾起了笑意。

  「你們兩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看起來是那樣嗎?」

  路克一邊用五指牢牢制住揮舞著雙手的畢耶露婕,一邊苦笑。

  「好到令人羨慕呢。」

  「…………」

  忽然──畢耶露婕不再揮舞她的雙手,改為凝視嘉依卡公主。

  在眼鏡內側的雙眸,一副好奇似的反覆眨著。直到這個時候,嘉依卡公主才察覺到畢耶露婕的眼睛跟自己一樣也是紫色的。平常都是隔著眼鏡在看她,所以沒有注意到她的眸色──

  「公主,寂寞?」

  「或許──並不是寂寞。」

  嘉依卡公主搖了搖頭。

  「我不僅有大家一起陪著,還有阿列克謝跟在身邊。我並不寂寞喲。只是,因為我是……嘉依卡•賈茲──所以……」

  夾雜了一瞬間躊躇般的停頓,嘉依卡公主對此不禁感到赧然。

  當然,旁人不可能明白她為何如此──但她這樣子,豈不像是在對「自己是嘉依卡•賈茲」這件事抱持著疑慮嗎?雖然事到如今,路克和畢耶露婕應該也不會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來質疑她。

  「儘管有同伴在身邊,卻無暇交朋友或找戀人。除非成功復興家室的那一天到來吶。」

  「…………」

  畢耶露婕用呆滯的表情望著嘉依卡公主好一會兒。

  「公主殿下,朋友!」

  她突然用笑臉這麼說。

  「喂──」

  路克皺起臉來責備她:

  「妳在亂說些什麼啊!」

  「我和公主,朋友──」

  「──她突然說這麼失禮的話,真是不好意思。」

  路克打斷畢耶露婕的話,如是說道。

  「才沒有,失禮!」

  「──謝謝妳。」

  畢耶露婕再次揮舞雙手,向路克表示抗議之意。嘉依卡公主一邊望著這樣子的畢耶露婕,一邊笑著這麼說:

  「我好高興。」

  「朋友!」

  畢耶露婕離開路克,然後抓起嘉依卡公主的雙手上下擺動。

  看來這名魔法師少女是真心想要和嘉依卡公主成為朋友。

  「…………」

  路克用手遮臉,發出嘆息。

  真是太好了呢──貓咪彷彿在這麼說似的,於嘉依卡公主的腳邊短短地叫了一聲「喵嗚」。

  *

  窗外開始靜靜地飄起雪來了。

  由於有厚重的窗戶分隔裡外,又有火焰在壁爐裡熊熊燃燒,因此只要待在房間裡,就不會感覺到空氣中的寒意。圍著圓桌而坐的執政官們,一個個都身穿著以住在這北方之境的人來說相當薄的衣服。

  擺在圓桌上的飲料,也全都是南方生產的香茶。

  換句話說,這正意味著他們是相當富裕的人──不缺木柴或石炭等燃料、住在保溫隔熱性能極佳的住宅、移動時也同樣乘坐在保溫隔熱性能極佳的馬車上。畢竟基本上在這個地區,貧窮的庶民就算是待在家裡,也得穿上無數件厚重的衣物,用廉價的酒來溫暖身子。

  「──那麼,這下怎麼辦呢?」

  坐在圓桌邊的其中一名執政官,用帶了點焦急的語氣說道。

  這露骨的情緒,在他們昨天接見〈克里曼〉機構的人時並未顯現出來──不管是好是壞,這都可以說是人性。

  「新生賈茲帝國嗎?」

  「真是些添麻煩的傢伙吶。」

  其他執政官們的聲音裡,也隱約帶著強烈的恨意。

  「戰爭都已經結束了,他們為什麼還不懂呢?」

  「今後是政治與經濟的時代,不再是靠武力了。」

  有個男人一副疲勞困頓的模樣,直接在房間一隅的地板上坐了下來。

  似乎只有這個男人直到剛才都還暴露在外面的寒氣當中──所以他不僅穿得很厚,頭髮和鞋子也都濡濕不堪。沾滿他全身的冰雪,在進了這個房間之後融解了。

  這個男人──是山賊之一。

  他加入的山賊團,在昨天被自稱為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傢伙們摧毀了。其他團員們或是死亡,或是遭新生賈茲帝國軍俘虜。只有這個男人有好運相伴,得以成功逃脫。

  可是──為什麼山賊會逃來達西亞子爵領地的執政官所在之處呢?

  照理來說,比起新生賈茲帝國,他們才更應該是互相敵對的關係。

  「這樣就第三起了吧?」

  圓桌邊的執政官們嘆了口氣。

  山賊團被自稱為新生賈茲帝國的武裝集團摧毀……老實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由於各自的地盤──負責的區域不同,因此情報並不會在山賊團之間傳播。

  「雖然這點程度,尚且還在預料中的損益範圍內──」

  「但是,自稱為賈茲帝國及其軍隊這一點,就有點麻煩了。」

  「沒想到居然還引來了〈克里曼〉機構吶。」

  就像執政官們昨天對〈克里曼〉機構的人所說的一樣──若是討伐山賊,或是山賊彼此搶地盤之類的情形,那麼對付這些情形,則是屬於地方領主的統治權──維持治安的範圍內。如果只是不法分子互相爭鬥的話,那麼即使放任他們不管,其他領主和聯合國七國會議也無從置喙。

  然而──當對方聲稱是「國家」和「軍隊」時──

  就很容易會被認知成「戰爭」。

  而且,對方自稱的竟是那個「賈茲帝國」之名。

  不只〈克里曼〉機構,就連七國會議會派人過來,亦可說是理所當然了。

  但是,領地內的事情,要是遭第三者詳加調查的話──執政官們會很困擾。

  領主還很年輕,而且愚蠢又沒有雄心。他們巧言令色地從這領主手上拿走了實際的權限──實際上是由他們在治理這塊領地。

  而掌握了權力的他們,開始理所當然般地中飽私囊。

  他們在暗地裡與山賊團聯繫,對山賊們的行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以通融武器和情報作為交換條件,要求山賊們上繳金錢──這也是執政官們為了累積自己的財富而開始的「背地買賣」之一。

  然而……

  「真的是賈茲帝國的殘黨嗎?還是單純只是不在我等影響下的山賊,冒用了這個名字罷了?」

  「那些傢伙的規模大約多大?」

  「一開始似乎有一百人左右──但現在不曉得有多少。不過,應該有增無減吧。」

  「聽說潛在的協助者似乎很多吶。」

  「是那些前賈茲帝國的國民們嗎?」

  一名執政官恨恨地說道。

  「居然忘了我們沒把他們變為奴隸、讓他們繼續苟活的恩情……」

  「那也沒辦法吧?畢竟他們人數相當多吶。」

  「過度的鎮壓,很有可能會就這樣子引起領地居民們群起暴動啊。」

  一開始的時候……這塊達西亞子爵領地及其周邊,由於原本是前賈茲帝國的領土,又因邊境糾紛等等的小衝突造成國境界線屢次挪移,故居民們有時是賈茲帝國國民,有時是其他國家或諸侯領地的人民,立場時常在變動。

  這塊地是在戰後由維馬克國國王重新賞賜給達西亞子爵,達西亞子爵本身便是為此而來的新領主,所以領地居民們等於對子爵沒有任何忠誠心。反倒是其中應該還有人在懷念著賈茲帝國時代吧。

  不管怎麼說──

  「趁那些傢伙還沒成長為龐大的勢力之前,趕快毀了他們吧。」

  至今為止,執政官們對於新生賈茲帝國這個武裝集團,故意持續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就是因為考慮到他們應該是所謂的非法集團之一。

  高舉著體面的名目和旗幟,而所作所為其實就等於掠奪行為──這樣的傢伙,近來也並不少見。如果是這樣子的非法分子之一,那麼就算置之不理,對執政官們來說,也不會有實質上的危害。反倒是──

  「不──等等!」

  其中一人忽然靈光一閃似的說道:

  「乾脆大大地宣傳這個威脅,你們覺得怎麼樣?」

  「此話怎講?」

  「說不定能從中央那邊拿到更多資金援助來對付他們啊。」

  另外,再透過某種方式,和那個叫什麼新生賈茲帝國來著的傢伙們接觸、交涉,懷柔拉攏後,置於自己的影響力之下。另一方面,則向中央匯報其「威脅」,需要中央的支援以對付山賊……具體而言,這樣不就可以用來當作要求增加金援額度的素材了嗎?

  然而──

  「七國會議要是知道嘉依卡•賈茲是正牌的話,可是會不由分說地派遣討伐軍過來啊。畢竟有過加瓦爾尼公爵的那個事件吶。他們很有可能會完全無差別攻擊,用魔法兵團和大型魔法兵器,連同森林一起燒光啊。」

  如果真變成那樣的話,執政官們用來發財的那幾個山賊團,恐怕也會被摧毀,然後完蛋吧。執政官們將會因此而失去收入來源之一。

  而且,到時候還有可能會被調查出各種不必要的事情來。雖然與執政官們之間的勾結關係,只有山賊團的頭目和幹部知道而已,但萬一他們倖存了下來、說出不必要的證詞的話,執政官們就會馬上被逼到走投無路。

  那可就──糟糕了。非常糟糕。

  「資金援助當然想要啦。若要提高金援額度,那麼『威脅』當然是程度越嚴重越好。新生賈茲帝國作為『威脅』,確實相當足夠。但是,中央的軍隊要是來插一腳的話,那可就糟糕了……對吧?」

  「真傷腦筋吶。」

  「如果嘉依卡•賈茲不只是個冒牌貨的話,那可就麻煩了吶。」

  執政官們得出這個結論之後,互相點了點頭。

  「那個叫做新生賈茲帝國來著的,也是山賊的一種。得讓那個〈克里曼〉機構的傢伙也如此承認才行吶。」

  「那很簡單。」

  開口提案的執政官咧齒一笑說:

  「帶頭的是嘉依卡•賈茲──換言之,即是個聲稱自己為〈禁忌皇帝〉遺孤的小女孩,對吧?但話說回來,〈禁忌皇帝〉遺孤,是在戰後才開始悄悄地流傳起來。〈禁忌皇帝〉實際上並沒有女兒。只要隨便準備個證人來證明這點就行了。」

  「……原來如此。」

  執政官們用一臉認同的表情,互相點了點頭。

  只要從領地居民當中,隨便捏造一個「直到戰爭快要結束為止都一直侍奉在賈茲皇帝身邊」的人出來,讓他作證說「賈茲皇帝並沒有女兒」的話,嘉依卡•賈茲這個存在本身,就會變成是一個謊言了。

  「但是,那個嘉依卡•賈茲也很有可能真的是〈禁忌皇帝〉的女兒,並擁有證據之類的東西啊。」

  「就是這一點。結果問題就出在這一點啊。」

  「關於這一點,那就更簡單了。」

  其中一名執政官用得意洋洋的表情豎起了食指。

  「總而言之,只要〈克里曼〉機構以及類似的調查員抓不到那個關鍵的小女孩就行了。根據情況,只要派暗殺者潛入那些傢伙的所在處,把嘉依卡•賈茲先解決掉,那就萬事太平啦。」

  「雖然預計從下午開始挑選那些召集來對付山賊的傭兵們,不過……也可以斟酌看看,從他們之中挑個能用來當作暗殺者的人吧?」

  「不,討伐新生賈茲帝國軍時,從正規士兵裡挑選幾個人,叮囑他們一定要確實殺死嘉依卡•賈茲。這應該也不賴吧。要是被〈克里曼〉機構發現的話就麻煩了,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好。」

  「……嗯哼。」

  「那麼,就這樣子做?」

  「就這樣子做。」

  執政官們互相點了點頭──沒多久就轉移到下一個議題了。

  既然被分配到了這個缺乏農礦業資源的不毛之地,要是不用各式各樣的手段──包括不可公開的方法──來提高利益的話,那麼他們之前辛辛苦苦地把現任達西亞子爵架空成傀儡、為掌握真正實權而做的努力,也就沒有意義了。他們必須考慮的事情堆積如山。對他們而言,新生賈茲帝國的問題,只不過是為數不少的懸案事項之一。

  至少──在這個時間點上。

  *

  銀色的光芒劃破虛空。

  又長──又靈活。

  對方恐怕以為自己已經充分看穿其攻擊距離了吧。也或許他有「自己絕不可能會輸給一名小女孩」的傲慢心理。實際上,那名少女揮劍的動作非常大,欠缺了劍擊的銳利度。

  然而……當男人意識到這是個致命的錯誤判斷時,已經有好幾把小型利刃從四面八方插進了他的脖子裡。

  「什──!」

  即使穿著鎧甲,也並不代表絕對安全。

  既然要以穿上時能夠移動為前提,那麼鎧甲肯定會有脆弱的部位或縫隙。而戰鬥技巧出色者,往往能確實瞄準那些位置。用最佳的角度、最佳的速度、在最佳的那一瞬間出招。

  那是一整串用鋼絲連接著的小型利刃群。

  那武器簡直就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樣,彎曲起伏、修正路徑,滑溜地──從頭盔以及鎧甲頸部周圍的縫隙,進入對方的鎧甲內側。

  「蛇咬劍……!」

  旁觀者裡的某人沉吟般地說道。

  蛇咬劍──正是少女所使用的武器。

  儘管命名為劍,但實際狀態比較近似於鞭子。直到猛然刺出攻擊的那一瞬間為止,都還是一把劍的形狀。但在揮出去的那一瞬間,它會分離成無數把由鋼絲連接著的小型利刃,以顯然迥異於長劍路徑的動向襲向對方。

  換言之,它在奇襲時最能發揮威力,算是所謂的暗器之一。

  然而──

  「好了,我輸了,到此為止吧!」

  男人用摻雜著悲鳴的聲音如是以告。

  在脖子遭蛇咬劍纏住的狀態下,他已經沒有應對的辦法了。雖然這應該也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男人已經充分領教到少女的本領了。

  如果只是揮舞蛇咬劍的話,任何人都做得到。

  但是,要讓蛇咬劍的尖端滑進自己所瞄準的盔甲縫隙裡、讓利刃本身完全像活物一樣地行動並纏上對手……這究竟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呢?至少不可能是在拿到這把武器之後的一朝一夕就能做到吧。

  少女的本領已經達到高手的境界了。

  「…………」

  在稍遠處照看著這場比試的裁判,大大地點了點頭──少女確認裁判點頭之後,便默默地轉了一下她的手腕。

  於是,蛇咬劍就刺溜地離開了男人的頸部,垂落了下來──下一瞬間,蛇咬劍發出了冰冷的金屬聲響,並回到了少女的手邊,恢復成一把劍的形狀。

  「二二三號──克菈絲娜雅•布芙丹,可以了。」

  裁判一邊在文件上寫著合格與否,一邊宣布。

  少女對於勝利既沒有特別高興,也沒有吹噓自豪,僅只是皺著眉頭,輕輕地點了點頭。剪得很齊的及肩紅髮搖曳一下。

  在裁判的催促之下,少女──克菈絲娜雅走出了競技場圈外。

  接著,與之交替似的──

  「下一組,二三四號,阿卡莉•凌志。二三五號,希斯•費雷爾。」

  這次走上去競技場的,又是個年輕的女孩。

  她連貌似防護用的護具都沒有穿。至於武器,也只有右手上拿著的鐵錘而已。

  不過,或許是因為看了剛才的克菈絲娜雅一戰吧?作為對手走上競技場的男人──希斯•費雷爾一副不敢大意的樣子。他用瀰漫著緊張感的表情拔出了劍。

  「開始!」

  考官一聲令下的同時,希斯馬上就動了。

  他揹著劍──採取像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將劍隱藏在背後的姿勢──朝名喚阿卡莉的女孩逼近。他明明沒有做出大幅度抬膝之類的大動作,但腳程很快,氣勢簡直就像是在飛馳一樣。

  由於他隱藏著自己的劍,所以很難預測劍脈。又因他迅速地逼近,所以很難判斷攻擊範圍──話說,從他對手的角度來看的話,確實很難抓準自己最佳的攻擊時機。與其在意招式好不好看,反倒是以實不實際為優先。他應該是這樣子的實戰劍法吧。

  然而……

  「喝!」

  希斯舉起劍來往下劈。

  他一邊從背後開始劃個半圓,一邊揮落如雪崩般強勁的斬擊。劍刃出於比試的名目,好歹有先用防止殺傷的皮革包起來,但以他的勁道而言,對手要是真的著著實實地挨上了這一擊的話,那麼就算骨折了也不奇怪。

  相對於此,阿卡莉──卻幾乎一動也不動。

  她採取著等同於呆立不動的姿勢,然後僅只是揭竿似的舉起了右手的鐵錘。

  「──!」

  希斯的姿勢大亂。

  他奮力使出的一擊,竟被阿卡莉的鐵錘握柄帶偏了軌道。她並不是從正面反彈回去,而是把鐵錘握柄湊近他斬擊的角度,讓劍順著握柄滑開。

  如果是被接住然後反彈回去的話,想必會落在希斯的預料之內,而他原本應該也打算利用那反彈的作用力,順勢帶出下一波攻擊吧。

  但是,如果是被架住然後撥向一旁的話──如果斬擊被另外施加了些許力道、被誘導至等同於空揮的方向的話,他反而會被自己的過猛勢頭害到。

  而且,阿卡莉的掃堂腿──來到了希斯的腳邊。

  姿勢已然大亂的希斯,當然不可能站穩腳步,最後他難看地在原地跌了狗吃屎。下一瞬間,鐵錘──亦被稱為「破甲」的尖銳部分,朝他的頭部揮了下來。

  「…………!」

  希斯做好了受死的覺悟,繃緊了表情。

  當鐵錘尖端部分觸及他鼻尖的那一瞬間,鐵錘停了下來。

  「……如何?」

  阿卡莉歪頭詢問。

  「……我輸了。」

  希斯就這樣坦率地認輸了。

  「勝利者,二三四號,阿卡莉•凌志!」

  「喔喔……」

  喧譁聲在競技場周圍蔓延了開來。

  在場的所有人當然都知道這並非實戰,只不過是重新招聘名額有限的傭兵時,用來甄選的比試罷了。然而,從另一方面而言,為了得到飯碗而主動聚集於此的傭兵們,都是來真的──實際上,不知不覺「做得太過火」而導致有人受傷的情況,也並不怎麼罕見。畢竟用越誇張的方式攻擊對手,僱主會記得越清楚。

  不過──從上述這些傭兵的眼裡看來,阿卡莉的本領應該已經是顯而易見了吧。以毫不起眼,甚或可說是以最少的動作,就完全壓制住了對手。正因如此,根本不需要刻意誇示,其真正的實力便已經展露無疑了。

  接著……

  「──那兩個女人,真是意外撿到的收穫吶。」

  執政官們從露台俯瞰著第一選拔賽會場──甄選傭兵的比試,並相互點了點頭。

  「雖然實力明顯超乎於水準之上,卻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這一點真的很不錯。」

  「畢竟可以誘使對手疏忽大意吶。關於那個新生賈茲帝國,用不著交給正規士兵,就交給那兩個人,或許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那兩個人可以信任嗎──或許該說,她們的嘴巴嚴不嚴實呢……」

  「嗯哼……」

  執政官們一邊看著手邊的資料,一邊沉吟著。

  就像前幾天他們對〈克里曼〉機構的人所編派的一樣,執政官們用「對付四處為害的山賊」、「處理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問題」作為藉口,對內對外都宣稱要加強戰力──以確保能拿到維馬克王國中央政府的資金援助之外,同時也貼出布告招募傭兵。

  結果──有很多找不到工作、無以維生的前任軍人們跑來應徵。聚集而來的應徵者人數,將近執政官們所預設的名額的三倍。出於這個原因,執政官們決定實施選拔賽,甄選聘僱實力較強的人。

  如果預算一樣,那就該採用素質比較好的士兵──對行政、會計方面特別敏銳的官員們會抱持著這種想法,可說是天經地義。

  「大概在後天左右,就能把傭兵部隊編制出來了吧?」

  選拔賽在三個地方同時舉行。

  或許是因為輸贏比照實戰吧。因此,比試一次所花費的時間也沒有很長。幾乎沒有因敵我實力在伯仲之間而打個沒完沒了的情況發生。

  「我認為讓他們先於正規軍隊──讓他們先作為前鋒投入作戰比較好。」

  「終究是拼湊而成、急就章的編制,連『讓他們習慣』的訓練都沒有,就讓他們加入作戰的話──而且還是作為前鋒,我想損耗率應該會變很高吧?」

  「正是因為如此吶。」

  其中一名執政官,嘴角勾起微笑,然後說道:

  「報酬是事前先付一半,事後再付剩下的一半。死者越多,事後就越不需要支付那些尾款啦。」

  「原來如此。」

  執政官們露出笑靨,點了點頭。

  也不知是好是壞,他們全無戰場上的經驗,屬於純粹的文書專門職──因此,對他們而言,不管是傷亡人數還是預算金額,都一樣只不過是書面資料上的數字罷了。

  *

  選拔賽的情況……〈克里曼〉機構的尼古拉、芷依塔,以及同樣隸屬於基烈特隊的馬特烏斯•卡拉威、李奧納多•史特拉也都有在仔細觀察著。

  不過,他們並非選擇執政官們所在的第一選拔賽會場,而是選在總共設了三個選拔賽會場的其中一個──第三選拔賽會場。

  「還滿──正式的嘛,或者該說……」

  如此評論選拔賽情況的人,正是李奧納多。

  「聚集於此的傭兵素質,整體來說似乎都還滿高的嘛。」

  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把他的眼睛和耳朵朝向著目前還在進行中的比試。

  他正是人稱「亞人兵士」的特殊存在──在出生前的胎兒階段就接受了魔法改造。其證據便是他身上具有普通人類所沒有的獸狀耳朵和尾巴,而他的五種感覺器官,也比普通人類還要更加敏銳。活用其五種感覺器官與其身體的輕巧靈活,執行偵察任務或監視任務,是他在基烈特隊裡的主要工作。

  「也就是說,有這麼多找不到工作的失業軍人嗎?」

  尼古拉皺著臉說。

  他原本也是一名傭兵。

  雖然在戰爭結束後,他剛好有緣能夠隸屬於〈克里曼〉機構,但要是情況有什麼不同的話,說不定現在也在這個地方參加選拔賽──抑或者,他的境遇搞不好會淪落成混在將被那些傭兵們討伐的山賊中。

  「沒辦法當作事不關己吶。」

  「這麼說來,代理隊長原本也是出身自賈茲帝國嗎?」

  李奧納多事到如今才歪著頭納悶地詢問。

  「不。我並非出身自賈茲帝國這個國家,而是其周邊的──藩屬國吶。」

  尼古拉聳了聳肩,然後說道:

  「不管怎麼說,畢竟戰爭持續了三百年以上吶。若是在國境附近的話,那麼就算住在同一個村莊,父母那一代屬於賈茲帝國,兒孫世代變成其他國家,也並不怎麼稀奇。實際上,我爺爺似乎就是賈茲帝國的人吶。由於那已經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所以我完全不會說北方拉克語。」

  話說回來,雖然這塊達西亞子爵領地,原本也是前賈茲帝國的領土──但想當然耳,現在在這個地區推薦使用的語言還是大陸通用語。雖然的確不至於全面禁止北方拉克語,但要向領主及其下的執政官、官吏們申請東西時,就必須使用大陸通用語──據說要是用拉克語的話,大多會被迫吃一頓閉門羹。

  在這一方面,領地居民們似乎也有些不滿。

  而且……

  「我試著從領地居民那邊著手調查了一下。」

  光頭男子──身為魔法師的馬特烏斯•卡拉威說道:

  「現任領主達西亞子爵,以及在他下面握有實權的執政官們,評價似乎不是很好的樣子。雖然他們沒有堂而皇之地在鎮壓領地居民,也沒有在課徵過度的重稅,但是……領地內的經濟動向,有些部分似乎不太對勁。商人公會的那些傢伙們,感覺相當可疑。」

  「換言之,雖然他們沒有做一些誇張到會引來中央注目的動作,但感覺有在背地裡偷偷耍些小把戲?」

  「恐怕是吶。那個『小把戲』的種類,以及究竟牽扯到哪些人,目前還沒有查出來……」

  「真是惡劣吶……」

  尼古拉低吟般地說道。

  如果是堂而皇之的陰險狠辣的話──對方多行明顯易懂的不義行為的話,要定罪他們反而比較簡單。但因為他們是巧妙地偷偷進行,不讓事情浮出檯面,因此光是要鞏固證據,就得費上一番工夫。

  憑基烈特隊現在所擁有的時間和人數,成功的可能性又有多少呢──

  「接下來,就麻煩李奧和馬特烏斯從市井方面繼續著手調查。我和芷依塔會再找個理由求見執政官,試著挑撥一下他們──但老實說,我很不擅長做這種事情吶。」

  尼古拉嘆了口氣。

  從外表完全無法想像這位前傭兵居然是個細心周到的男人,雖然他耿直認真,腦筋也動得很快,但是──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常常會考慮得太多,而讓自己陷入作繭自縛的窘境當中。由於以前最終判斷都是交由亞伯力克決定,所以這個缺點不太常顯現出來。

  但不管怎麼說,他的個性還是不怎麼適合面對這些講究權謀機變、互相欺騙的場合。

  「請加油啊,代理隊長。」

  芷依塔苦笑著,拍了拍他寬闊的後背。

  *

  既然都自稱為新生賈茲帝國了──當然也就已經做好了要跟聯合國槓上的覺悟。

  而且,既然採用了軍隊組織的形式,當然也就會進行戰鬥,而戰鬥時要讓負傷者或死者的人數維持在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過,由於有士兵在打聽到新生賈茲帝國的評價後新加進來,因此他們的軍隊規模,並沒有一味地在縮減。

  自從路克和畢耶露婕這兩個優秀的人材加入之後,該軍隊就不再有人死亡,各場戰鬥的受傷人數也變少了。即使如此,也並非所有人都能夠完好無傷,而且在他們兩人參加以前就已經死去的士兵,以及負傷無法重回軍隊的人,其實也不在少數。

  尤其是在當初賈茲帝國復興軍隊剛開始活動的時候,不僅支持者的人數很少,而且他們很多人都不習慣在這個地區戰鬥。原本就一直在北方活動的士兵們就姑且不提了,至於那些從其他地區飄泊過來加入賈茲帝國復興軍隊的人們當中,既有不少人低估了冬季的行軍……也有不少人最後因凍瘡而被迫切除自己的手或腳。

  「公主殿下──」

  數名男子擺正姿勢,迎接造訪「倉庫」的嘉依卡公主和阿列克謝。

  然而,嘉依卡公主告知他們:「你們就做你們的事沒關係。」然後便靜靜地朝倉庫中央繼續前進。

  跟前幾天舉辦宴會的大廳一樣……這裡也算是遺跡裡比較寬敞的空間之一。

  此處裝有架子,貯藏著食物、武器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東西。不管是哪種物資,都稱不上豐富。「倉庫」中央放有工作台,以便武器和工具等物修理之後可以馬上使用。好幾名退役士兵正在此處工作。

  「──狀況怎麼樣?」

  「嗯,還算不錯。」

  那位退役士兵用笑臉回答前來察看情況的嘉依卡公主。

  當他敬禮時,喀鏘一聲,響起了一道有點像是柺杖碰到地板的硬物碰撞聲。

  這位退役士兵因凍傷而失去了左膝以下的部分,再也無法上戰場了。

  無可奈何的他,只好改為守護這處霞慕尼遺跡──新生賈茲帝國的「城堡」,同時處理城堡內的雜務。其他男人們也都是一些出於同樣理由而無法再上前線的退役士兵──換言之,即是傷患士兵。他們大約有十幾個人,除了負責這個倉庫之外,還會打掃「城堡」裡面、準備伙食、維修武器或護具、修建瞭望台或架子、管理俘虜等等。

  老實說──像這樣的傷患士兵原本有兩倍之多。

  但他們有半數離開了新生賈茲帝國,半數因傷口或疾病惡化而去世了。因此,現在仍還留在此處的他們,都是一些打從心底誓死效忠嘉依卡公主的人,或是真心覺得這個新生賈茲帝國待起來很舒服──沒有其他可去之處的人。

  「雖然在驟然變冷的夜裡,斷腿的那一腳會有點發疼吶。」

  退役士兵有點自嘲似的笑道:

  「哎,但我也差不多習慣這隻義足了。」

  「這樣子啊……」

  嘉依卡公主的表情──有些僵硬。

  想要擺出笑容卻無法順利擠出來──給人這樣的印象。

  她經常像這樣到處出聲慰問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士兵們。

  雖然她也沒有做些什麼別的,就只是出聲慰問而已,但照理來說,以她的立場,本來是不會去一一記住身分低下者的臉和名字。而立場如此的公主殿下,居然會頻繁地找士兵們講話。從一開始的驚訝──到現在成為士兵們的忠誠心源泉,獲得了大家的接納。

  當然,這應該也是因為新生賈茲帝國尚且只有兩百人左右,作為一個軍隊組織,還算是一個小門小戶的關係吧。他們的規模,大約落在可以勉勉強強結識所有成員的程度。

  不過,很難說這到底是好是壞──連最基層的士兵都認識的話,那麼也就代表身為最高層的嘉依卡公主,得一次次為必會發生的士兵損耗而感到心痛和傷神傷心。作為一個率領軍隊的人,這也很有可能會成為其弱點。

  阿列克謝身為嘉依卡公主的心腹,似乎對嘉依卡公主這樣子的舉動,並沒有抱持多好的觀感──不過,或許是因為也不能無視其「提振軍隊士氣」的功效,所以他並沒有特地想辦法嘗試阻止嘉依卡公主的行為。

  然而……

  「請多保重。」

  「總是承蒙您的吉言,小的不勝惶恐。」

  退役士兵帶著笑容回應完嘉依卡公主的話語之後,垂頭行禮。

  很難說是好是壞,若是個有從軍經驗的士兵,想必就很明白,有指揮官,或者根據情況,有更上層的貴族或皇族關心每個士兵到這種地步,其實是很罕見的特例。

  「那麼……」

  嘉依卡公主再次環視退役士兵們,然後點了點頭,便走出了「倉庫」。

  「…………」

  嘉依卡公主沉默地走著。

  阿列克謝如影子般跟隨在她身後。

  嘉依卡公主在遺跡內部步行了好一會兒之後──又匆匆忙忙地爬上階梯,發出了嘎吱嘎吱的吵雜聲響。隨後,嘉依卡公主便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雖說是自己的房間,卻也只不過是把木材搬進來,在遺跡內隔出一小部分罷了。感覺上跟帳棚之類的東西沒有多大的差別。

  接著──

  「…………」

  嘉依卡公主──忽然舉起右手抓住自己的銀色長髮,心煩氣躁地拉扯了起來。

  「公主殿下──」

  嘉依卡公主並未理會阿列克謝責難般的口氣。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銀髮,然後順順溜溜地把它從頭上扯落了下來。

  那並不是她天生的頭髮,而是──假髮。

  從那頂假髮下面顯現出來的是……亞麻色的頭髮。

  「不行啊,公主殿下,要是有什麼人在哪裡看到了──」

  「我確認過了,沒有任何人跟上來啊。」

  嘉依卡公主語帶嘆息地如此說道。

  如果擁有跟賈茲皇帝一模一樣的銀髮紫眸是身為嘉依卡的證明的話,那麼這名女孩──

  「我到底要做這種事情到什麼時候……」

  「這是重振家族的必經之路啊。」

  阿列克謝出聲把嘉依卡公主的話語蓋了過去。

  他以前曾以管家頭領──總管的身分工作過,因此他現在正活用當時的知識和經驗,妥善地處理著整個新生賈茲帝國,同時也負責分配附近協助者所提供的物資、交辦工作給剛才那些傷患士兵等等。

  雖然他沒有上前線戰鬥,但以他老邁的身軀而言,這些工作其實相當繁重。這一點不管誰來看,都很清楚明瞭吧。新生賈茲帝國能作為一個組織,像現在這樣運作,有很多地方都是承蒙了他的鼎力付出。

  他是個很能幹的人。這點毋庸置疑。

  但是──

  「請回想起您先考、先妣的憾恨。高登家的──」

  阿列克謝說到這兒──用像是驚覺到某事的模樣假咳了一聲,強行中斷了對話。既然都說了不曉得會有什麼人在哪裡看著,應該也就代表著──也不曉得會有什麼人在哪裡聽著。

  「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回頭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但是──」

  嘉依卡公主說到了這兒,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儘管她認同阿列克謝所說的話相當正確,但她沒辦法打從心底去接受。至少在情感上她還沒能收拾好──類似這樣子的感覺。

  這時──

  「……啊。」

  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磨蹭完她的腳之後又退開──於是嘉依卡公主把視線往下方投去。

  或許是在嘉依卡公主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一起進來的吧──灰色的貓咪正在用牠紅色的眼眸仰望著她。

  畢耶露婕養的貓。

  「你怎麼了呀?」

  嘉依卡公主蹲了下來,端詳著貓咪的臉。

  這隻貓總是待在路克或畢耶露婕的身旁。這應該也是嘉依卡公主第一次看到牠自己一隻貓四處亂跑。

  所以她才這麼問吧──但貓咪只是歪著頭,像是在說「啥?」一樣。

  「你的主人呢?」

  「…………」

  想當然耳,她這樣問,貓咪也不可能回答她問題──或許一切單純只是牠心血來潮的結果。小動物發出一聲小小的鳴叫之後,離開了嘉依卡公主的腳邊,從蓋來代替牆壁的隔間縫隙走到外面。

  「…………」

  嘉依卡公主也從隔間的縫隙探看「自己的房間」外面……沒看到半個人。

  既沒有畢耶露婕的身影,也沒有路克的身影。至少剛才她和阿列克謝的對話,似乎沒被貓咪以外聽去。

  「──公主殿下。」

  「沒事。沒其他人在。」

  嘉依卡公主──不,是如此自稱的少女,語帶嘆息地如是說道。

  *

  「……密告?」

  執政官們收到這個報告時,是在──新生賈茲帝國討伐作戰預定執行日的兩天前。

  「是。」

  拿著報告的官吏點了點頭。

  「上面寫著──不管怎樣我都一路相信並追隨至今的『嘉依卡』,竟然是假冒的。既然被背叛了,那我也要背叛──」

  「…………」

  執政官們面面相覷。

  原本他們為了要主張「嘉依卡」是個冒牌貨,早就已經準備好「證人」了。

  不過,他們原本的預定計畫終究只是──討伐完新生賈茲帝國之後,安排一個「證人」到不會講話的少女屍體──一個已經變成既不能反駁、亦無法提出反證的物體面前。

  沒想到真的有「證人」跑出來。

  「『證人』就算有兩個,應該也沒問題吧。還可以增加可信度。」

  其中一名執政官這麼說完之後,轉身面向那名官吏說:

  「好好地鄭重招待那個人,套出大概的資訊吧。像是那些傢伙的規模、主要根據地的所在處、其周圍的地理,還有其他諸多資訊。在討伐戰時可以派得上用場。」

  「討伐賈茲帝國復興軍隊一事,要不要往後延個三天呢?」

  「先把能夠套出來的資訊盡量套出來。這樣應該會比較可靠吧。」

  「不過,不管怎樣,派遣前幾天集合起來的傭兵部隊去擔任先鋒一事,都不會有變吶。」

  「能夠削減的費用,就該盡量削減。」

  然後,因此而省下的餘款,便會全數落入執政官們的口袋之中。

  「啊,你──」

  一名執政官回身面對那名官吏說:

  「關於那些資訊,除了那些傢伙的根據地所在處之外,其他都別告訴傭兵部隊。頂多告訴正規軍隊的指揮官就好了。」

  執政官像在談論明天的天氣一樣,以非常平靜的態度淡淡地這麼說道──接著,便命令那名官吏退下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7-10-22 12:50 AM

  魔法師少女畢耶露婕。

  比起大陸通用語,這名少女更擅於使用北方拉克語。「該不會原本就是賈茲帝國的人吧?」雖然能推測出這一點,但除此之外的部分,則和路克一樣,完全是個謎團──或者應該說,有很多不可思議的部分。

  以現在這個時間點而言,她是新生賈茲帝國裡唯一一名魔法師。不過,她的能力就算跟所有魔法師相比,恐怕也稱得上是一流──水準恐怕高強到可以給她冠上天才之稱了。話說回來,她看起來還只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女罷了,沒人知道她到底是在何處、又是如何學會了複雜的魔法技術。就連她手上拿著的魔法機杖,也不是平民可以輕鬆負擔得起的價格。就算是她在戰場遺跡把遭人廢棄的機杖撿來使用,那也還是需要有修理機杖的相關知識和技能。

  說到她和路克的關係,雖然可以想像得出來她恐怕度過了相當奇異──坎坷多舛、波瀾萬丈的大半人生,但據說詳細過程已經隨她的其他記憶一起消失了,所以連她自己本人也不清楚。

  另一方面,這名少女異常天真爛漫,或者該說,她常常做出如幼兒般的言行舉止。

  雖然這說不定也是受到失憶的影響──比方說,十五歲的人要是失去了過去十年的記憶,那不就會變成相當於五歲時的稚嫩了嗎?──但嘉依卡公主並不是醫生,所以她也不懂這個中詳情。

  言歸正傳──

  「泡澡!」

  畢耶露婕──突然這樣說著向嘉依卡公主邀約,是在成功討伐山賊的慶功宴會的數日後。當時嘉依卡公主正在「自己的房間」裡與阿列克謝一起處理新生賈茲帝國的雜務。畢耶露婕跑來找嘉依卡公主,然後才剛抓住她的手──便蹦出這麼一句話:

  「自信作品!」

  「自信作品……?」

  嘉依卡公主眨巴著雙眼,如是複述。

  不過,畢耶露婕完全不理會嘉依卡公主有沒有聽懂,便拉著她的手要她站起來,甚至還牽引著她,打算帶她去某個地方。

  「妳這是在做什──」

  阿列克謝皺起臉來,試圖阻止她。

  「嘉依卡公主,朋友!」

  畢耶露婕用理所當然般的語氣這麼說完之後,逕自要把嘉依卡公主拉走。

  然而──

  「且慢。」

  阿列克謝──臉色大變,如是說道:

  「難道妳打算和公主一起泡澡嗎?」

  「唔咿!」

  「不行!豈能做那種事!」

  阿列克謝一副莫名著急的模樣,但畢耶露婕完全不把他當一回事,依然使勁地拉著嘉依卡公主走。阿列克謝有點焦躁似的,短暫地沉吟了一下之後,一面繃著面部表情,一面快步追上她們──

  「──同樣都是女孩子,應該也沒什麼不好吧?」

  以木板鋪成「地板」的「通道」──就在這通道的途中。

  路克背靠在曲面的牆壁上站著,這樣開口對他說。

  「別開玩笑了。嘉依卡公主可是跟賈茲皇帝有血緣關係的高貴人士,不知打哪兒來、名不見經傳的──」

  阿列克謝說到了這兒,突然沉默了下來。

  因為他注意到自己失言了。

  但路克並未放過他,反而繼續追究:

  「也就是說──不知打哪兒來、名不見經傳的傢伙,即使同樣都是女孩子,也還是不准一起泡澡?」

  路克就這樣子把阿列克謝猛然咽住的話接續說了下去。

  「那是…………」

  雖然路克和畢耶露婕的立場只不過是嘉依卡公主的臣民……但為了無聊的事情得罪他們,對現在的新生賈茲帝國而言,可不是個好主意。

  阿列克謝大慌,連忙試著找話來掩飾搶救,然而──

  「……哎,說得也是吶。」

  路克淡然地聳了聳肩說:

  「請放心。我不會讓她做出撫摸公主玉體之類的無禮行為。」

  「不,請不要誤會。我沒有侮辱你們的意思──總而言之,泡澡這件事……」

  「──畢耶露婕。」

  「姆咿?」

  拉著嘉依卡公主在「通道」上前進的畢耶露婕,聽到路克的聲音之後回過頭來。

  「宜客萊長老的指示。」

  「姆咿?宜客萊的小孩?」

  「那是子嗣。」

  路克姑且吐嘈了一下之後,這樣繼續說:

  「妳就專心做燒洗澡水的工作吧!他說不可以一起進去泡澡。」

  「姆唔。明明,是朋友。」

  畢耶露婕鼓起雙頰說道。

  嘉依卡公主在她旁邊露出了萬分抱歉似的表情。

  「有所謂的禮數之別吧。應該。」

  路克敷衍地說。

  「總而言之,宜客萊長老在生氣了。妳還是別一起進去泡澡啦!」

  「……唔咿,了解。」

  畢耶露婕雖然一臉不滿、嘀嘀咕咕的樣子,但看來姑且還是接受了。畢耶露婕說完之後──再次拉著嘉依卡公主走了起來。

  「這樣就可以了吧?」

  「…………好吧……」

  對於路克的詢問──阿列克謝也是以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點了點頭。

  *

  正如先前反覆記述的──霞慕尼遺跡並不是供人類使用的「居所」。

  想當然耳,這裡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洗澡間,也沒有廁所,更沒有任何類似廚房的地方。

  具體說來,考量到供水、排水的結構,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這個遺跡裡面。

  也就是說,這裡既沒有水井,也沒有從附近的河流引水渠過來。

  畢竟糞尿之類的穢物也不能排放到河裡去,因此他們基本上是在遺跡的附近挖洞埋起來。雖然因為氣溫低,所以不太會有什麼味道,要說這低溫救了他們的確也不算錯。但在氣溫特別低的夜晚,要是隨便跑出去解手的話,下腹部很有可能會凍傷。因此,把小火炬一起帶出去,順便兼作為照明和暖氣,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了。

  平常使用的泡澡場地也是在遺跡的外部──設置在沿著高塔外牆「增建」的部分。但這裡也不例外,是個急忙趕造出來的地方,密閉性便不消說了,保溫性也不是很靠得住。

  因此,儘管說是「泡澡」,但其實無法燒大量的熱水、悠哉舒適地久泡。往大一點的桶裡裝滿熱水,每個人一個個輪流進桶裡泡熱身體,然後便匆匆出浴──這才是他們平常的情況。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天天入浴,許多士兵都是每三到四天入浴一次,其他日子則用泡過熱水的布擦拭身體,藉此代替洗澡。

  是故──

  「──這是……」

  嘉依卡公主瞪圓雙眼,凝視著眼前的「泡澡場地」。

  「畢耶露婕。這是妳……?」

  「唔咿!」

  畢耶露婕一臉得意地點頭。

  「該不會是用魔法?」

  「肯定!」

  落成在她眼前的是──令人吃驚的露天浴池。

  她應該是挖開地面,在該處挖出坑窪,於坑中注滿融化的雪水,並把雪水燒成了熱水吧。這個露天浴池看起來就算有十個人,應該也能泡得很舒適。水蒸氣煙霧濛濛地升起,光是待在旁邊就已經十分溫暖了。

  話說回來,水是難以加熱、亦難以降溫的物體。若是大量的水就更是如此了。換句話說,若有這麼大量的熱水,那麼一旦沸騰,就不會輕易恢復成冷水。

  而且──

  「公主殿下,脫衣,稍微等一下。」

  畢耶露婕一這麼說完,便拿好她攜帶的魔法機杖,開始誦詠咒文。

  螢藍色的魔法陣一邊發著光,一邊顯現出來,在朝著天空的魔法機杖前端旋轉。

  「──出來吧,〈阻隔者〉!」

  她發出這一聲的同時,空氣──鳴叫。

  嘉依卡公主花了一些些時間,才發現到這個現象的意義。

  「這是…………」

  嘉依卡公主用驚訝的表情環視四周。

  因為某個白色半球狀的東西,瞬間籠罩住了她和露天浴池。

  這恐怕是魔法力場之類的吧。空氣的鳴叫,應該是由於魔法力場展開時,強制性排除掉空氣的結果。

  像是要證明這點似的──

  「遮蔽的魔法。雙重展開。空氣不動。保持熱氣。」

  畢耶露婕的聲音從白色半球體的另一側──聽起來非常不清楚──傳入了嘉依卡公主的耳裡。

  看來她應該是待在半球體的外側。

  「脫掉衣服,熱水,不會冷掉。」

  「…………」

  只不過是為了要入浴泡澡而已,就使用了這麼大規模的魔法?融雪、挖洞、燒水,而且還把風阻擋起來。畢耶露婕至少使用了四種魔法。使用在魔法上的化石念料,也並非無窮無盡。要買的話,應該會花上一筆相當的費用才對。

  嘉依卡公主一臉驚訝,直盯著那個臨時落成的露天浴池──

  「謝謝妳。」

  她露出微微的苦笑,開始脫起衣服。

  這個半球體,既有「防止熱水冷掉」的意義,同一時間,也有「遮住士兵們的眼睛、保護嘉依卡公主」的涵義吧。雖然在這寒冷的天氣裡,沒有士兵會喜歡跑出遺跡外面四處亂晃,但負責站哨的士兵,姑且還在定期巡邏著遺跡的周圍才對。

  「…………」

  已經把衣服全都脫掉的嘉依卡公主,悄悄地伸長腳,用腳趾觸碰熱水。

  熱水的溫度──與霧濛濛的白煙景象相反,尚不到讓她不得不擔心燙傷的地步。

  「從外面──看不到裡面,對吧?」

  「唔咿!安心!」

  畢耶露婕這麼向她保證。

  因此……

  「…………」

  嘉依卡公主猶豫了片刻之後,把頭上戴著的銀色假髮脫了下來。

  她亞麻色的頭髮被剪得有點短,而且一直被硬塞在假髮的下面。此時她的亞麻色頭髮垂下來碰觸到脖頸。

  嘉依卡公主現在的感受,與其說是解放感,倒不如說是近似於虛脫感。接著,她把身子泡進了熱水之中。

  「……畢耶露婕?妳在那兒嗎?」

  「姆咿?」

  「對不起,沒事了。」

  為了安全起見,她試著探察外面的情況,但畢耶露婕並沒有在偷窺她這裡的樣子。如果她在偷窺的話,應該正在為嘉依卡公主的銀髮其實是假的一事而驚訝才對──但嘉依卡公主並沒有特別感覺到這樣子的跡象。

  「……呼。」

  嘉依卡公主因安下心來而嘆了一口氣──然後在熱水中把四肢伸展了開來。

  她感覺到凝結在全身各處的僵硬,正逐漸慢慢地融解在熱水當中。像這樣子伸展全身、浸泡在溫暖的熱水當中──到底已經暌違幾年了呢?

  沒錯。上一次泡在這樣子的澡池裡,是她雙親還活著的時候…………

  「…………」

  母親跟自己一樣,也是亞麻色的頭髮。

  和母親一樣的頭髮,是她暗自引以為傲的部分。

  因此,直到那一天──直到她父母雙亡的那一天為止,她一直都把頭髮留得很長。

  不過,在八年前的那一天,他們被趕出了家裡、被逐出了領地。而為了瞞過追捕者的眼睛……為了讓她看起來像個少年,阿列克謝剪斷了她的頭髮。

  自從她開始戴上銀色假髮之後,真髮就沒再保養,越變越粗糙了。

  這一點,對於嘉依卡公主──對於冒稱嘉依卡的這名女孩而言難以忍受。

  接著……

  「公主殿下,熱水的溫度,怎麼樣?」

  「剛剛好喲。很棒。謝──」

  嘉依卡公主覺得自己的聲音忽然哽咽了起來,於是中斷了話語。

  「公主殿下?」

  「沒…………沒什麼…………我、我沒事…………」

  就連像這樣連忙出言粉飾,她也不曉得自己有沒有把鼻音完全遮掩過去。

  為什麼會為了這種事情而變成這樣──雖然她心裡這麼想,但眼淚一旦開始落下,那麼就算擦了再擦,也還是會溢出來,看來在這一時半刻都停止不了了。

  「公主殿下?嘉依卡公主?」

  「──別那樣叫!」

  對於畢耶露婕語帶擔心的聲音,嘉依卡公主卻發作般地這樣對她大叫。

  「我才不是嘉依卡!」

  「……?」

  這次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畢耶露婕大吃一驚的跡象──她彷彿可以看到畢耶露婕睜圓雙眼、全身僵直的模樣。

  糟了──嘉依卡公主馬上全身僵硬地這麼心想。

  「對……對不起。我有點……那個……」

  她拚命思索著適當的推托之詞。

  「好像泡到頭暈腦脹了。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公主殿下,要調節──熱水的溫度嗎?」

  「沒關係,我要起來了。真的好久沒有享受過這麼棒的泡澡,我好像有點高興到忘其所以了……」

  她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順利地蒙混過去。

  但畢耶露婕沒有特別懷疑她的模樣,開朗的聲音從隔著的白牆傳了過來。

  「公主殿下,喜悅──我,高興。」

  「這……這樣子啊?」

  「因為是,朋友。」

  「…………」

  嘉依卡公主咬住嘴唇。

  朋友──那應該是自己不配擁有的單字吧。

  她在阿列克謝以外的所有人面前,都把真正的自己偽裝了起來。

  為了完成重振家族的任務。

  她當初冒稱嘉依卡•賈茲,是因為這樣在賈茲帝國信奉者還很多的北方地區,比較容易聚集到協助者、贊同者,以及金錢──雖然提出這個考量的人是阿列克謝,但沒有提出異議、乖乖跟從的則是她自己。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不再是尤莉耶•高登,而是嘉依卡•賈茲了。

  就算無法復興賈茲帝國本身,但憑著聚集到的金錢和士兵,應該可以勉強讓高登家族重振起來吧──阿列克謝便是做此打算。

  如果萬事順利、一切都照著阿列克謝的想法進行,那也就代表她遲早會背叛包含路克和畢耶露婕在內的所有新生賈茲帝國成員。背叛那些相信「復興賈茲帝國」這個名目、相信嘉依卡•賈茲而一路跟隨她的士兵們。

  那是多麼──

  「…………」

  嘉依卡公主摀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這樣做的話,她覺得外面的畢耶露婕很有可能會聽見她嗚咽的聲音。

  *

  明明是白天,天空卻蒙上了一層暗澹的灰色。

  從天空降下的細雪,把本來就已經很白的冬景,塗抹得更白了。

  雖有動靜,但一切都是如此單調,就算眺望下去,也都是百無聊賴的風景。

  「…………」

  在瞭望台上負責放哨的兩名士兵,已經硬生生地把呵欠咽回去無數次了。

  他們除了身上穿了好幾件之外,又在披風大衣下面吊著小型的煤油燈取暖。雖然不會因寒冷而凍僵,但是──士兵們反而得強忍住從肚子附近慢慢席捲上來的睡意這樣的苦。

  近來……具體而言,就是自路克和畢耶露婕這兩個強大的夥伴加入他們以來,新生賈茲帝國簡直順遂得太過順利。雖然他們沒有和這附近的領主──達西亞子爵麾下的正規軍隊交戰過,但也討伐了三個左右讓附近居民苦惱已久的山賊團。他們己方幾乎沒有損失,而被他們俘虜來的山賊,約有幾成也在嘉依卡公主的勸導下加入了賈茲帝國復興軍隊,戰力有增強的趨勢。

  再加上附近村鎮帶來了各種有形無形的支援……整體而言,各種支援也呈現著增加的趨勢。跟當初擔心著明天的食物和燃料、不停在野外紮營的時期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正因為這樣,所以才會有鬆懈的氣氛,逐漸蔓延在士兵之間。

  雖然負責放哨的人站在瞭望台上,但其實他們就只是待在那裡而已。儘管他們偶爾會用戒備的視線掃一下周圍,但那也都非常虛應故事。

  這時──

  「……是不是差不多快到換班的時間了?」

  其中一名士兵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出聲向同伴詢問。

  可是──對方遲遲沒有回復。

  「喂,別睡啦!」

  他從披風大衣下面伸出手來,拍打對方的肩膀。

  就在這個瞬間──那名同伴士兵慢慢地傾斜,然後就這樣子像根棒子一樣,倒在瞭望台的地板上。

  「──咦?」

  他一驚,往同伴的臉上看去。

  當他注意到對方的喉嚨長了一根箭時──同樣有枝飛箭,貫穿了士兵頭部側邊的太陽穴,這個頭蓋骨最薄的部位。

  *

  「敵人來襲!敵人來襲!」

  突然有這樣的聲音迸發。

  在無數道抬眼望去的視線彼端,兩名士兵連滾帶爬,從加裝在牆壁上的階梯跑了下來。這兩個人剛剛才爬上去瞭望台,要跟放哨的士兵換班。然而,他們卻臉色大變,大聲喊道:

  「放哨的人被殺了!被箭……被人用箭射死了!」

  塔內的所有人一聽完這句話,便全都站起來備戰。

  有的人跑去拿武器、有的人連忙把護具穿在裡面、有的人則喚醒還在睡夢中的同伴等等──敵人來襲的消息,在轉瞬之間就傳遍了。塔內瀰漫著緊張的氣氛。

  可是……

  「敵人是山賊嗎?還是領主的正規軍隊?數量多少?」

  負責指揮的士兵這樣詢問。

  不過──

  「呃……那……那個……」

  「……不……不知道!」

  士兵們甚至露出了動搖的表情,用摻雜著悲鳴的聲音這麼大叫。

  一邊朝下完樓梯的他們跑過去──

  「被射中的部位是哪裡?箭的種類是?」

  一邊這樣詢問他們的人,則是路克。

  「咦?種類?」

  士兵們一副不甚明白問題涵義的模樣,路克則接二連三地向他們發問:

  「是鐵箭還是木箭?長箭還是短箭?是一擊正中要害?還是──」

  「啊,被射中頭和喉嚨……鐵……鐵製的長箭……」

  「──路克?」

  擔任指揮官的士兵看著路克詢問:

  「你想問什麼……」

  「──雖然我不曉得是不是正規軍隊,但我猜敵人應該不是區區的山賊吶。」

  路克如是說道:

  「就算是山賊,也該想像他們擁有足以媲美正規軍士兵的戰力。先搞定瞭望台這件事,乃兵法中的標準戰術。而且,對方以高準確度把沉重的鐵箭射進了站在瞭望台上的士兵,這也就是說,對方應該是從相當遠的距離進行曲折射擊,射出了拋物線的軌道──可能是強弩又或是巨弓。以這種情況而言,經驗尚淺的小兵小卒肯定做不來。雖然也有可能是航天機兵之類的一邊在空中飛行,一邊從較近的距離射擊,但如果是那樣的話,負責放哨的士兵應該會注意到才對吧。」

  「喔……喔喔,說得也是吶。」

  擔任指揮官的士兵,用一臉飽受震憾的表情點頭贊同。

  「如果是領主的正規軍隊的話,他們應該會以穩操勝券的戰力,做好把我們一網打盡的準備。這樣子的可能性相當高。無論是要固守還是要逃跑,都要趕快做好決定、配置好士兵才行,不然的話,可就會被他們一舉攻下來啊!」

  路克這麼說完之後,環視了一下塔內。

  「我是建議逃跑啦。如果這裡被包圍、糧食被截斷的話,不出十天就完蛋了。畢竟這裡原本也不是一座慮及圍城戰而築成的城寨吶。」

  路克用有點無精打采的表情這麼說道。

  「我……我知道了……等等,你說要捨棄掉這裡?」

  「不管是要去汲水,還是要去解手,統統都得到外面去才做得了。到時一旦被箭或魔法射中,馬上就小命不保了。糧食的儲備也沒有那麼多吧?援軍從別的地方前來增援的可能性如何?若是在十天之內的話,那我們或許還能撐到那個時候,但是──」

  「…………」

  包括擔任指揮官的人在內,士兵們都紛紛面面相覷。

  當然,根本不存在「援軍前來增援」這樣子的可能性。

  換言之──

  「敵──敵人!」

  可以聽到有人在這樣子大喊。

  顯然不待他們得出結論,敵人就已經入侵進來了。

  竭盡全力的大喊聲,在下一瞬間,因血液而變得含混不清。

  該名士兵一邊咕嚕嚕地口吐血泡──一邊在眾所注目之下往前傾倒。

  他的背後是通往外面的筒狀「通道」,以及身穿戰鬥裝束、從那通道之中闖進來的男人們。

  裝備沒有統一的感覺,恐怕是因為他們是傭兵的關係吧。

  「應……應戰!應戰!」

  擔任指揮官的士兵神色拚命地這麼大喊。

  *

  軍隊隱身在魔法師的匿跡魔法與降雪之中──朝賈茲帝國復興軍隊的據點「霞慕尼遺跡」逼近。正規軍隊的包圍網完成之後,由弓兵解決掉步哨,緊接著由傭兵部隊帶頭衝進去。

  這正是大略的作戰計畫。

  對手的根據地,本來就不是一座慮及圍城戰而建成的城寨,因此強行突破的掃蕩作戰,被認為是可行的計畫。由於有人剛重新生賈茲帝國軍叛逃出來,因此他們很清楚遺跡內部的詳細情況和結構,以及新生賈茲帝國軍的總體戰力。這件事也為這次的作戰增添了一些助益。

  不消說……這是個相當不顧一切的作戰計畫。

  若要講求確實性的話,應該朝藉由圍困的狀態,確實削減對方的戰力這個方向去做。在某些情況下,或許還能勸對方投降。如果目的只不過是「壓制」對方,而不是「誅盡殺絕」的話。

  但是,下令作戰的執政官,以及其麾下的軍人們,就是堅持要發動奇襲攻擊,彷彿在意指傭兵等於消耗品一樣。

  「……全滅後就不需要付剩下的另一半金額,他們是覺得這樣也不錯吧?」

  阿卡莉一邊和其他傭兵們一起蜂擁闖進遺跡裡,一邊面無表情地低喃。

  「很像是,官員會,想到的事。」

  克菈絲娜雅一邊在她身旁跑著,一邊這樣說道。

  接著──

  「──!」

  下一瞬間,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士兵突然從旁邊──從陰影處跑出來,朝她們砍了過來。於是,克菈絲娜雅朝他揮動了手中的蛇咬劍。

  「噫?」

  蛇咬劍突然像鞭子一樣,纏住了該名士兵的劍以及他拿劍的右臂。士兵看見這樣的蛇咬劍之後,不禁畏怯動搖。他馬上想到要把左手探向備用的短劍,但是──不管他要做什麼,現在都已經太慢了。克菈絲娜雅若有意為之,只要一瞬間就能將他的右臂切出個圓切面。

  「…………」

  不過,克菈絲娜雅在蛇咬劍的「環」完全閉合之前──在深陷到士兵手臂的骨頭之前,便揮動蛇咬劍,把它收了回來。

  「──嘎!」

  右臂皮膚被劃破的士兵,一面發出哀號,身子則一面向後仰去。

  下一剎那,像是跟蛇咬劍交替一樣,突然跑出去的阿卡莉一個飛踢,深深踢進了士兵的胸口。士兵被踢得彎曲著身子,就這樣子飛了出去。

  「別殺到死透,才能加倍削弱他們的戰力。」

  阿卡莉漂亮地著地──她這麼說完之後,又再次奔跑了起來。

  「早就明白,阿卡莉囉唆!」

  克菈絲娜雅這麼說完之後,也還是跟著她奔跑。

  她們兩人──輕鬆地陸續打倒零星出現的賈茲帝國復興軍隊的士兵們──但都沒有給予他們致命的最後一擊。

  就連剛才克菈絲娜雅讓蛇咬劍纏住的士兵也是,如果她有意為之的話,要切斷他整隻右臂,也不是不可能──不對,說到底,她原本甚至可以讓蛇咬劍纏住他的脖子才對。可是,克菈絲娜雅並沒有那樣做。

  不讓他因失血過多而身亡,但又要讓他變得無法戰鬥。

  她一邊這樣留意著,一邊朝士兵發動攻擊。蛇咬劍原本是機劍的一種,雖然這是種能夠精確操作的武器,但即使如此,她的操作精準度還是非常值得驚嘆。

  死者只會被置之不理罷了,但因疼痛而呻吟、哭叫的負傷者,則會勞煩到戰友。就結果而言,這樣比單純的殺死,還要更能讓可參與戰鬥的人倍減。

  雖然這是個傭兵之間眾所熟知的道理,但實際上在搏命的戰場上,要去意識到這一點──留意自己的攻擊,「點到為止」以免演變成致命的一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新兵會承受不住戰場殺伐的緊張情緒而變得太過興奮。對於這樣子的新兵而言,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喂,妳們──」

  其他的傭兵皺起眉頭,朝她們出聲喚道。

  然而──她們兩人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不僅如此,甚至還越來越加速,深入到遺跡深處。最先打頭陣衝進來的,雖然是她們之外的其他傭兵們,但阿卡莉和克菈絲娜雅,早就已經從他們身旁擠過去,衝到比最前排還要更前面了。

  當然,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士兵們則一個接著一個上前襲擊,企圖擋下她們。

  但是,他們的行動零星散亂,沒辦法擋下阿卡莉和克菈絲娜雅。沒有比這還要更有效的奇襲了。新生賈茲帝國軍還沒有做好全體團結起來一起行動、迎擊的準備。

  她們兩人把遭遇到的士兵全都打成了半死的狀態,然後一步步朝深處再深處推進。

  接著──

  「──克菈絲娜雅!」

  阿卡莉大喊。克菈絲娜雅聽出了隱含在她聲音裡的警告之意──馬上揮動變長的蛇咬劍,讓蛇咬劍在自己身體周圍繞成一圈。

  旋轉中的蛇咬劍小型利刃群,擋下了那道從她背後頭上襲擊而來的斬擊。

  「──!」

  克菈絲娜雅回過頭去探究鋼鐵互擊的聲響。

  在她眼前著地的是──左右手都拿著短劍的黑衣男子。

  由於他兜帽戴得很深,遮住了眼睛,因此看不出他的整張臉來──

  「可惡──」

  克菈絲娜雅一邊讓蛇咬劍恢復成長劍的狀態,一邊用左腳放出迴旋踢。

  然而,黑衣男子卻用他右手高舉的短劍,接住了她那個暗藏著鐵片的鞋底──然後往旁邊一撥。

  「──!」

  克菈絲娜雅因此而旋轉得太過,姿勢頓時大亂。這時,男人用左手拿著的短劍劍鋒,直直地指向她的脖子。以反手的握法往下揮劍的軌道──以這角度而言,要是劍柄連根沒入的話,確實會穿透到心臟部位。簡直是毫無半點躊躇的奪命一擊。

  「──姆!」

  在鋼鐵互擊的聲響之間──摻雜著男子短促的呻吟。

  伴隨著火花,男子往下揮去的左手短劍遭到了反擊。

  阿卡莉的鐵錘為了保護克菈絲娜雅,從旁邊伸出去擋住了男子的這一擊。

  「…………」

  「…………」

  片刻的互瞪對峙。

  下一瞬間,以猛烈氣勢迴旋的鐵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從左右兩邊不斷刺出的短劍,難分難解了無數次,噴散著火花和鋼鐵的悲鳴。

  本來──鐵錘是藉由旋轉運動來發揮出最大的威力。其威力發揮到極致時,甚至還可以輕易地貫穿厚重的甲冑。但也因為此故,不管怎樣動作都會很大、空隙也會很多。要是對上了小巧靈活的武器──比如短劍,而且對手還是雙手同時並用的話,情勢會變得相當不利。這一點無法否認。

  但是,阿卡莉不僅使用鐵錘,另外還穿插了暗藏著鐵片的長靴飛踢,彌補她自己的攻擊空隙。當她接住短劍的刺擊時,甚至還會運用到鐵錘的握柄和鋼製的護手甲。

  對此──黑衣男子用短劍格擋那足以貫穿鎧甲的鐵錘攻擊,漂亮地搞定後,陸續放出刺擊。要是從正面硬接鐵錘的威力的話,劍會被敲斷。他並非從正面去接拆,而是稍加一些力道,讓鐵錘的軌道偏移,使鐵錘的攻擊無效。

  雙方看穿攻擊的能力,都已經達到高手的領域了。

  就連他們在做些什麼,常人應該也都很難以理解吧。

  「…………好厲害。」

  克菈絲娜雅一邊撤退到旁邊去,一邊沉吟般地喃喃自語。

  雖然她操縱蛇咬劍的本領堪稱一流,但是──蛇咬劍在強度方面,並不適合極近距離下的對打。若是正面相對的激烈近身戰,絕對是阿卡莉比克菈絲娜雅還要更勝一籌。

  當然,要她強行介入黑衣男子與阿卡莉之間的對戰,也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

  「出來吧──」

  「──!」

  咒文誦詠的聲音。

  當耳朵聽到這道聲音的瞬間,克菈絲娜雅反射性地揮動了她的蛇咬劍。

  蛇咬劍瞬間伸長了好幾倍,同時往剛才那道聲音的方向而去。蛇咬劍的劍鋒命中了堆積起來的木箱之一。就在命中的那個瞬間,克菈絲娜雅將蛇咬劍往橫向一甩。

  「呀……!」

  木箱崩塌,潛伏在木箱另一側的金髮少女──抱著硬梆梆機杖的魔法師少女,發出了尖叫。

  咒文誦詠中斷,浮在半空中的螢藍色魔法陣也停住了。克菈絲娜雅趁著這個瞬間,發動了突擊。

  魔法師在近身戰時,就只是個待劍士獵殺的獵物罷了。

  是故,魔法師的威力,本來是要在野外才最能發揮得出來──從長劍、長槍搆不著的遠距離,發射出壓倒性的強大威力。不過,僅就這一次來說的話,由於是在遺跡裡面的混戰,她才不得不在蛇咬劍勉強搆得著的近距離下支援作戰吧。

  「魔法師,有魔法師在!」

  「不准出手!」

  傭兵們發現魔法師少女後大喊,然而──克菈絲娜雅大叫著,企圖壓制住他們。

  「她是我的獵物!」

  她說著這句話的同時,以猛烈的氣勢連續發動蛇咬劍攻擊,把攻擊送往魔法師少女那兒。

  魔法師少女以慌張的模樣向後退去──

  「出來吧──〈阻斷者〉!」

  誦詠咒文,然後發動魔法。

  然而,這道魔法並不是她要用來保護自己的,而是發動在激烈對戰中的黑衣男子與阿卡莉之間。

  「──姆?」

  「…………」

  黑衣男子與阿卡莉,像被彈開似的分了開來。

  於是,黑衣男子轉身奔到了魔法師少女的身旁。

  「──厲害。」

  克菈絲娜雅沉吟般地喃喃自語。

  藉由這件事情便能明白,那個魔法師少女擁有相當厲害的能力。

  讓魔法發動在激烈地動來動去的兩個人之間,藉此打斷那兩個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原本就已經抱著又重又長的機杖了,而且魔法的發動條件又很嚴格,所以魔法師的行動,不管怎樣都會比較遲緩。他們要藉由足夠的經驗、超群的直覺來預測情況,最終才能做到這樣子的事。

  那位魔法師少女,顯然累積了相當足夠、不符其年齡的戰場經驗。

  然而……

  「這邊也一樣喔!」

  克菈絲娜雅一面這麼說,一面追趕著魔法師少女。

  阿卡莉同樣一邊跑在克菈絲娜雅的身旁──

  「情緒太過亢奮的話,可是會一失足成千古恨喲!」

  一邊面無表情地說道。

  「那句話,我原原本本地還給妳!」

  克菈絲娜雅一面和阿卡莉並排跑著,一面這樣大喊。

  剛才的阿卡莉,顯然興奮於與黑衣男子之間的對戰。就算說她渾然忘我到眼裡幾乎看不見四周應該也不為過吧。正因為這樣,克菈絲娜雅才去對付魔法師少女這個伏兵。

  這對於以冷靜沉著為個人特質的阿卡莉而言,是一件相當罕見的事。

  不過──

  「因為有妳在啊。」

  阿卡莉一副若無其事地說道。

  「實際上,妳的確在我背後守護了我,不是嗎?」

  「…………」

  克菈絲娜雅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

  「嗯?怎麼啦?妳在害羞嗎?」

  「吵死了!」

  她們兩人一邊互扔可說是不合時宜的話語,一邊追趕著黑衣男子和魔法師少女,往遺跡的更深處而去。

  *

  「──公主殿下,快!」

  阿列克謝和兩名士兵一起向嘉依卡公主招手。

  由於霞慕尼遺跡當初並不是被當成城堡或要塞來設計,是以不存在脫逃用的抄道和隱藏門等等。這樣在緊急情況時,脫逃的路徑無論如何都相當有限。

  人能普通進出、鄰接地面的洞孔──「出入口」原本就只有兩個。而那兩個出入口,現在都被攻進來的傭兵部隊堵住了,因此嘉依卡公主一行人只能夠不停地往上面逃命。

  然而──

  「──公主殿下!」

  傭兵們蜂擁逼近──從傭兵群正前方追上嘉依卡公主等人的,正是路克和畢耶露婕兩人。錯綜複雜地繞來繞去的斜坡通道,遍布在高塔的內部。他們兩人從那些斜坡通道跑了上來。可以看到那隻灰色的小貓咪也乘坐在畢耶露婕頭上。

  「──出來吧,〈碎散者〉!」

  畢耶露婕轉過身去,朝身後猛然射出魔法。

  有兩名傭兵似乎追著那兩個人而來──令人驚訝的是這兩名傭兵都還是很年輕的女孩──在她們眼前爆炸的魔法,破壞了兩人正準備要跑上來的斜坡通道,阻止了她們的行動。

  想當然耳,這種程度應該只能爭取到一點時間而已──

  「喔,路克、畢耶露婕。」

  阿列克謝因安下心來而稍微放鬆了表情。

  現下在賈茲帝國復興軍隊之中,武力最強大的應該就是這兩個人了吧。路克和畢耶露婕跑來會合,代表嘉依卡公主的生存與逃亡成功率,會攀升好幾倍。

  「快幫助公主殿下逃走。」

  「好。可是──」

  路克抬頭看向頭頂。

  儘管嘴上說著要逃走,但這上面就只有高塔的頂層結構──以及天空而已。

  「瞭望台的木箱那兒有弓弩、繩索和滑車。把繩子拋掛到某處樹上之後用來逃跑。雖然我是為了以防萬一而準備了那些,但說實話,沒想到居然會用上……」

  「……原來如此。」

  路克一邊語帶驚訝,一邊點頭。

  沒讓其他士兵們知道這件事,代表這真的是阿列克謝專門只為了讓嘉依卡公主逃走而準備的吧。周到地準備到這種程度,可見阿列克謝真的很重視嘉依卡公主這個存在──

  「既然明白了,那就快點行動吧!」

  「可……可是──阿列克謝、路克……」

  嘉依卡露出了躊躇的表情。

  「士兵們──」

  「還有人可以頂替他們,但上哪兒都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取代得了公主殿下!」

  阿列克謝明確地如此斷言。

  當然,對於隨侍在貴族皇室身邊並加以扶持的人而言,這句話應該是再認真也不過了。人類並不平等。對一個人類而言,每個人類的價值都不竟然相同。這確實是一件很合情合理的事。

  然而,嘉依卡公主卻繃起臉來──接著,露出了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可是,我是……高登……」

  「公主殿下!那些話請容後再說!」

  阿列克謝──本身似乎就揣了劍在懷裡。此時,他拔出了短劍這麼說道。

  看來這名老人為了要讓嘉依卡公主逃走,似乎也打算要加入戰鬥。換言之,跟嘉依卡公主相比,阿列克謝本身也將自己歸類在生命價值較低的人類當中。

  他這樣子,確實可說是一根筋通到底的想法。

  「阿列克謝?」

  他和兩名士兵一起開始走下斜坡通道,像是在說「嘉依卡公主就託付給路克和畢耶露婕了」。

  「哪怕是一下子也好,都要為公主殿下爭取到一些逃跑的時間!」

  「阿列克謝!不行──」

  「如果您願意為我這個老頭心生一丁點的憐憫的話,公主殿下啊──懇請您繼續當嘉依卡公主,直到家族重振的時候到來為止……!」

  阿列克謝回過頭來這樣大喊。

  下一瞬間,一枝短箭射入了他的腹部。

  「……!」

  阿列克謝跪在了斜坡上。

  有人從下面爬到了十字交叉的斜坡通道──

  「你是──」

  嘉依卡公主驚愕地喃喃低語。

  和數名傭兵一起爬上斜坡通道的男人──手拿弓弩的那個男人,她覺得好像在哪兒看過。左腳是木製義足的男人。嘉依卡公主曾屢次慰問關懷的傷患士兵之一──

  「為什麼……!」

  「啥?妳還敢問為什麼?」

  裝著義足的傷患士兵大吼。

  他的臉上帶著清晰明確的怒色。他過去從未對嘉依卡公主散發過的強烈憤慨,現在正歷歷可見。

  「妳一直以來都在欺騙我們所有人!我已經知道了,妳其實不是嘉依卡公主,對吧!」

  「……!」

  嘉依卡公主瞬間僵直。

  然後──開始渾身發抖。

  「大騙子!我們明明相信著妳、明明相信著妳!」

  那個裝著義足的退役士兵,用北方拉克語大吼著。他恐怕正是過去賈茲帝國的國民吧。

  這個男人,原本打從心底相信著嘉依卡公主和阿列克謝高唱的賈茲帝國復興計畫。就算犧牲了左腳,他也不曾有過憾恨。因此,他對於「背叛」──對於「遭矇騙」一事大為震怒,在某種意義上,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然而──

  「公主殿下!」

  路克上前來護住嘉依卡公主。

  下一瞬間,小型利刃──俗稱飛鏢的投擲武器刺進了他的肩膀。

  這是打哪兒來的?至少施放的人絕不是傭兵們,抑或因憤怒而顫抖的退役士兵。

  不過,嘉依卡公主等人根本無暇去確認這點──

  「路克!」

  「咕嗚──」

  路克一時亂了姿勢。

  但他再次用他的身體重新護住嘉依卡公主,然後緊抱著她,往身側一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飛鏢緊追著他們,又有三支飛鏢被連續施放出來──打中了地板和牆壁,發出了尖銳的聲響。

  路克在畢耶露婕的身旁把嘉依卡公主放了下來。

  「快把公主殿下帶去瞭望台!」

  「可……可是──」

  「我不會有事的,快去吧!」

  「唔……唔咿!」

  畢耶露婕點了點頭,便執起嘉依卡公主的手,開始往斜坡通道的上方而去。

  「路克!阿列克謝!」

  即使如此,嘉依卡公主還是不停回頭看著身後。因此,她的步伐非常緩慢。

  接著──

  「公主殿下,快走!」

  路克回過頭去,朝嘉依卡公主的方向大聲喊道。

  下一瞬間,蛇咬劍飛到他的腹部──不,是用如飛翔般的氣勢朝他的腹部伸長過來。蛇咬劍的劍鋒深入其腹,然後從他的背部穿透出來。

  「嘎……」

  「路克!」

  「快走!」

  路克這次沒有回頭,而是用不像是重傷者的大音量嚷叫。

  他就這樣子順著斜坡通道而下──

  「嗚喔──!」

  一名女傭兵,以猛烈的氣勢從另一條斜坡通道快速奔來。她跳起來,然後在路克的旁邊著地──把手上的鐵錘,用力地敲進了路克的腹部。

  連鎧甲都能打穿的銳利尖端,捶進了路克的肚子裡。

  路克飛了出去,撞上牆壁,然後從牆壁上慢慢地滑落下來。可以看到牆壁以及斜坡通道被大量的血液濡濕。

  不行了。路克已經沒救了。

  就算是未經訓練的人也看得出來那明顯的傷口和出血量。

  然而──

  「畢耶露婕,路克他──」

  「…………」

  嘉依卡公主如是傾訴。畢耶露婕本來應該遠比她還要更擔心路克的人身安全,但她完全沒有回頭看向背後,而是拉著嘉依卡公主的手,繼續往斜坡通道的上方而去。

  「畢耶露婕……!」

  嘉依卡公主用簡直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畢耶露婕的測臉──然而,她發現畢耶露婕正很用力、很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嘴唇。

  「公主殿下──這樣會讓路克的努力白白浪費掉。」

  畢耶露婕呻吟般地用北方拉克語如是告誡她。

  「畢耶露婕……」

  沒錯。她並非不在乎,而是牽腸掛肚著。

  明明如此──畢耶露婕卻忍住了想要哭叫的慾望,試圖遠離這個地方,就為了讓嘉依卡公主逃走。

  「……對不起。」

  嘉依卡公主用含淚欲哭的聲音如此說道──她就這樣子任畢耶露婕拖著,然後開始往斜坡通道上方而去。

  *

  高登男爵家族,是個位於賈茲帝國國境附近、守著小小領地的領主。

  僅只是歷史悠久而已。或隸屬於賈茲帝國,或隸屬於其鄰國──聯合國之一,高登家在兩者之間不斷擺盪,最後得以保全其身。

  由於位於山間地帶、在戰略上沒什麼重要性,因此不太常遭遇戰禍的摧殘……當賈茲帝國與其鄰國之間的國境邊界每每變動時,它就會在形式上「遭到征服」,文書上的宗主國也會改動,每次都要重新宣誓歸順新的君主。

  這是高登家族歷代當家所想要的結果。盡可能不要讓領地、尤其是領地居民慘遭戰禍之苦。在戰略上不重要、又有複雜的地形,硬要說的話,其實是塊貧瘠的領土──是故,不管是賈茲帝國還是其鄰國,都不曾特地派兵來征服。

  然而……正因為如此,儘管在領地居民之間享有不錯的評價,但由其他國家或其他貴族看來,卻常常被鄙視為「高登男爵真是不知羞恥」。八年前,大陸南部的王國組成聯盟,把賈茲帝國包圍起來、開始發動入侵攻擊的時候,高登男爵的領地在大規模攻擊魔法的影響下──正確說起來,是在其魔法餘波的影響下,遭受了許多損失。然而,周邊的貴族們都沒有人想要出手幫助他們,表現得像是高登男爵領地根本不存在一樣。

  接著,領地居民淪為難民,高登男爵家族也失去了支撐家族的所有權勢,名符其實地──消滅了。大半領土遭到焚燒,身為當家的高登男爵與其妻子,在戰亂中失去了性命。

  然後──

  「所以……阿列克謝才說……」

  嘉依卡公主──不,本名其實是尤莉耶•高登──一邊在瞭望台上氣喘噓噓地坐下來,一邊用布滿淚水的臉這麼述說。

  「要重振高登家族的話……還是冒用〈禁忌皇帝〉女兒『嘉依卡•賈茲』的名字、藉復興賈茲帝國這個名目聚集金錢和人力比較好……」

  就算用高登家的名義召集不到金錢和人力,但只要用賈茲帝國之名,願意偷偷放款的商人、願意提供協助的鎮民和村民就會很多。

  即使賈茲帝國這個國家滅亡了,也並不代表所有國民全都喪生了。

  他們大多跟以前的高登家族一樣,僅只是「統治者的名義」變了而已。對賈茲帝國抱持著懷念和好感的人,至今仍然為數不少。

  「我想……阿列克謝也是因為整個家族世世代代都侍奉高登家……認為高登家的事情非常重要,所以才那樣子說……並未因一時的榮景或體面而看錯真正重要的事物,這正是高登家歷代當家們值得尊敬的地方……」

  但是,當初高登家族滅亡時,尤莉耶也才七歲而已。

  老實說──以她那個年紀,什麼爵位、貴族、血統,就算跟她說這些,也根本聽不太懂。更何況在她的人生之中,其後的逃亡與流浪生活較之更為漫長。於是,她就這樣子聽從代替父母照顧她的阿列克謝,成為了嘉依卡公主。

  然而……

  「對不起……對不起,畢耶露婕…………為了讓這樣子的我逃走……路克……」

  先姑且不論阿列克謝。路克和其他士兵們,都因相信尤莉耶是嘉依卡公主而戰鬥、受傷,甚或喪命了。但是,尤莉耶一直欺騙著這些拚上性命誓言效忠的人們。

  「公主殿下──」

  畢耶露婕一邊把貓抱在胸前,一邊面帶擔憂地凝視著尤莉耶。

  「事到如今,就算我說……請原諒我,也已經來不及了……但是……」

  她從這兒開始就語不成調了。

  接著──

  「──在那兒!」

  這道聲音從尤莉耶兩人的頭頂上響起。

  「銀色的頭髮,沒有錯,這傢伙就是嘉依卡!」

  「──!」

  畢耶露婕震驚地抬頭仰望頭上。

  她的視線彼端──霞慕尼遺跡的尖塔上方。

  某個橢圓形的黑色物體,像是乘坐在旋轉中的螢藍色魔法陣上,漂浮在那兒。

  強襲航天機。

  由二至三名的魔法師聯手操縱大型專用魔法機杖來飛行──正是用來從空中入侵敵陣的魔法機器。雖然是航天機兵大型版,但這並不是單騎,除了魔法師之外,上面還載有五到十名的士兵。

  這可不像是傭兵部隊會有的東西。

  這批恐怕正是較晚出發──隸屬於領主麾下的正規軍隊了吧。

  等傭兵部隊衝進了敵陣之後,再伺機跑出來。

  接著──

  「……!」

  畢耶露婕擺出備戰姿勢。當數條繩子降落在她的周圍時,說時遲那時快,八名士兵沿著那些繩子滑落了下來。雖然他們的身上是短劍、皮革鎧甲等較為輕便的裝束──但每個人都穿著格外乾淨一致的軍裝。

  他們果然不是傭兵,而是正規的士兵。

  然而……

  「愚蠢的傢伙。居然逃到這種無處可逃的地方來……」

  「該怎麼做呢?總之只要殺了她們就行了吧?」

  「在那之前先剝光她們、好好享受一番。你們覺得怎麼樣呢?」

  他們盯著尤莉耶和畢耶露婕的表情……就算跟大多為粗鄙莽漢的傭兵們相比,也還是極為下流沒品。刺人的慾望,讓他們的雙眼閃爍著淫光。

  「還來這招啊?」

  其中一人用一副覺得很受不了的模樣如此說道:

  「在這麼寒冷的天氣下,你還真是精神旺盛吶。」

  「只要讓上面那些魔法師們施以屏蔽的魔法不就得了嗎?」

  「偽裝成山賊搞的鬼之類的行為,你也差不多該覺得煩了吧?」

  「也就這麼兩個女人,又不會怎麼樣。如果只需要把證明殺了她們的證據帶回去就行了的話,那就等享受過後,再砍掉她們的頭帶回去──」

  看來這些正規士兵們,從以前就有趁著工作來「獲取額外的利益」,在現場進行搶劫或強姦之類的行為。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一種非常嫻熟於此事的感覺。只有外表偽裝成正正當當的軍人,但內在其實比傭兵,不,甚至比山賊本身還要更惡劣。

  「…………」

  尤莉耶害怕地抱住自己的身體,往後退去。

  然而──

  「──啊?妳是怎樣啊?」

  一名正規士兵彎下腰來窺探畢耶露婕的臉──她與尤莉耶相反,反而向前踏出了一步。那名士兵的臉上掛著明顯很醜惡的嘲笑。他應該是在心想「無力的獵物居然特地自己送上門來」吧。

  「她是魔法師嗎?」

  其他正規士兵們皺眉這樣說,卻沒有什麼特別畏怯的模樣。

  既是近身戰,而且對方人數超過三倍以上,魔法師根本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好好正常應戰。又長又大的機杖,在這瞭望台上應該也很難揮舞得了。說起來,正規士兵們的武器,肯定就是預料到會在這瞭望台上進行對戰,所以才選擇了短劍吧。

  「怎麼啦?」

  士兵露出輕侮至極的表情,然後又更加彎下腰來,仔細端詳畢耶露婕的臉。

  「在我們身下嚶嚀嬌喘之前,總之先來念念看妳最擅長的咒文──嘿噗?」

  士兵那張臉──突然轉向了自己的正側面。

  「什……什麼……?」

  不,不只是如此而已。

  他的臉頰上出現了大大的裂口,而且有三道之多。

  或許是因為肌肉和筋也連帶地被劃傷了,他的下顎就這樣子開開的,而唾液和大量的鮮血,便從他的下顎滴落了下來。

  「什……?」

  正規士兵們不禁擺出防備的姿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連臉頰突然被劃破的本人──恐怕也不曉得吧。正規士兵們把驚愕的視線投向畢耶露婕──然後察覺到了。

  被她抱在胸前的一隻幼貓。

  不對。那真的是一隻幼貓嗎?

  被白銀護手甲覆蓋的三隻爪子,如劍一樣伸得長長的。具備這種爪子的生物,真的可以稱作為貓嗎?雖然軀幹部分依然還是原樣,但那隻小獸的右前肢末稍,不知何時已變化成奇異的模樣,彷彿接上了其他生物的腳。

  不只如此──

  「…………」

  畢耶露婕忽地把幼貓拋高到半空中。

  灰色的小小身體在半空中旋轉了一圈──發出「砰」的一聲輕響之後就爆炸了。

  正規士兵們對於發生在眼前的現象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兀自石化在原地。

  下一瞬間,一名既不是尤莉耶、亦不是畢耶露婕的女性,翩翩降落在他們的正中央。

  「咦?什……什麼──」

  「啊──真是的,總算輪到我出場了?」

  那名年輕女性高高瘦瘦的身上穿戴著白銀鎧甲,金色長髮在寒風中颯爽飄揚。她回頭望著畢耶露婕──用不知為何有種莫名嬌憨的表情說道。

  「之前一直好無聊吶──」

  那名女性一邊坦蕩蕩地背對著正規士兵們,一邊從容自在地這麼說。

  雖然姿態是女騎士之類的樣子──但她並沒有拿劍。她的右手上依然有著明顯異於人類指甲、又長又大的爪子。

  接著──

  「喝──」

  回過神來的正規士兵們,胡亂抄起短劍,猛然戳進那名女性的背部。

  三把利刃戳進了鎧甲的間隙、軀體的部分。

  然而──

  「那麼,嘿……」

  這名女性毫不在意自己腹部被刺傷的樣子。她伸出手來,一把抓住握著短劍的正規士兵們的衣領,然後隨手扔了出去。

  高大的成人簡直就像是玩具人偶一樣,輕盈地飛在半空中,然後重重地摔在霞慕尼遺跡的尖塔牆面上。這與其說是惡夢,反倒比較有喜劇的味道。

  「咕呃……?」

  清脆的聲響響起,應該是因為有某處骨折的關係吧。

  接著──

  「怪……怪物──」

  「是的──是怪物喲──♪」

  女騎士反倒一臉愉悅地這麼說。她就這樣子任三把短劍刺在腹部裡面,然後又再扔了兩名正規士兵讓他們昏厥過去,接著向剩下的五個人發動攻擊。

  雖然魔法師們在頭頂上的強襲航天機上叫著:「發生什麼事了?」但也就只有這樣而已。他們看起來光是要維持操縱強襲航天機,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而且,要是隨便用魔法攻擊的話,很有可能會波及到身為同伴的正規士兵──所以才沒辦法出手。

  女騎士在轉瞬之間或打趴或用爪子砍倒剩餘的五名正規士兵,然後甚至還用──輕盈的動作,跑上了尖塔的牆面。

  「──!」

  魔法師們吃驚的聲音紛紛落下。

  他們似乎打算操作強襲航天機往後退的樣子──

  「──呼!」

  短促呼氣的同時,女騎士在半空中爆炸了。

  灰色的煙霧膨脹起來。

  下一瞬間,突破並伸出煙霧的是又長又大的銀色翅膀與銀色尾巴──

  「──裝鎧龍!」

  魔法師們的聲音,幾乎等同於哀鳴。

  都是從對手頭上單方面發動攻擊的強襲航天機──通常是處於運用這戰術的立場,應該完全沒有被人從頭頂上攻擊的經驗吧。

  裝鎧龍……這種怪物,有一說是其為堪稱無敵不敗的最強棄獸。

  被那個銀白色的巨大軀體壓將上來,強襲航天機很快地就姿勢大亂了。

  魔法很纖細又複雜,雖然能做到各式各樣的奇蹟,但術式一旦失去均衡、出現破綻的話,瞬間就會崩潰。用來飛行的魔法也一樣,一旦魔法師們放手不再操縱的話──接下來也就只能墜落。

  強襲航天機與尖塔的牆面接觸,然後一邊迸射著火花,一邊滑落下去。雖然墜落速度似乎多少有些被抵銷掉了,但要是就那樣子撞上地面的話,裡面的魔法師們應該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吧。

  接著……

  「啊──清爽多了。」

  咻地縱身回到了瞭望台之後,裝鎧龍又再一次爆炸……煙霧一散,只見該處站著一名跟尤莉耶、畢耶露婕差不多年紀的女孩身影。

  顯然裝鎧龍這個生物可以變化自如,有意為之的話,甚至可以採取人類的姿態。

  「芙蕾多妮卡,感謝。」

  「行了、行了。」

  畢耶露婕跑近她,而那名裝鎧龍女孩手扠著腰,擺出莫名囂張的態度。看來芙蕾多妮卡應該就是她的名字了吧。

  尤莉耶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兩個人──

  「妳……妳──妳們到底是……什麼?」

  她費盡了全力,才終於這樣問出了口。

  *

  原本因出血而逐漸被黑暗籠罩的視線──慢慢地恢復了。

  同時,阿列克謝感覺到,越來越縹緲遠去的聽覺感受也再次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上。看來他應該是沒有死成。

  但是,在那種情況下,到底是做了什麼才得以……?

  「…………」

  阿列克謝眨著眼。第一個映在他視線裡的,是一名年輕人的臉。

  黑頭髮、黑眼睛、面帶有點無精打采的表情、眼神銳利的青年。

  是路克。

  拔掉阿列克謝腹部的箭並加以治療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吧。路克在阿列克謝的身旁單膝跪地,然後觀察了一下他的情況──

  「意識恢復了?」

  他對不停眨著眼睛的阿列克謝這樣出聲問道。

  路克不是應該也……遭到傭兵們的攻擊、身受重傷了嗎?

  然而,他現在既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且還以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待在阿列克謝的身旁,平靜到就像連一個傷口都沒有似的。

  此外──

  「沒有命中,內臟。幸運。」

  另外還有一名少女,正站在路克的旁邊。

  她不就是那個朝路克發動攻擊的傭兵之一──使用蛇咬劍的那個人嗎?

  不。比起這個,最重要的是……

  「妳那……頭髮和……眼睛……?」

  阿列克謝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蛇咬劍少女,呻吟般地說道。

  蛇咬劍少女有著漂亮的銀色頭髮、美麗清澈的紫色眼眸。由於剛才很昏暗,所以他並沒有清楚地確認到她的眸色,但頭髮的顏色確實跟剛才不一樣。看來她剛才應該是戴著假髮之類的東西吧。

  不管怎樣,她的那個頭髮和眼睛的顏色,簡直就是──

  「真正……的……嘉依卡……?」

  「……『紅色』。」

  蛇咬劍少女瞇起雙眼,一臉不悅地這麼說。

  「嗯。這位才是正宗的喲。」

  說著這話的人,正是身在蛇咬劍少女的身旁──拿著鐵錘的那名年輕女孩傭兵。

  這個女孩剛才不也和路克廝殺得難分難解嗎?

  重新掃視一遍,只見周圍的傭兵、賈茲帝國復興軍隊的士兵,全都已經被打倒了。雖然不曉得他們現在是死是活,但從這個情況看來──似乎是路克和這兩名女孩不分敵我地把所有人都打倒了。

  當然,這並不代表所有的傭兵全都倒在此處,但是……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發生了什麼……」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路克嘆了一口氣之後,目不轉睛地瞪視著一頭霧水的阿列克謝。

  「你擅自利用嘉依卡的名字,做了很多事情吶。」

  接著,路克抓住阿列克謝的領口,一邊把他扯起來……一邊對尚未搞懂來龍去脈、頭腦還很混亂的他這麼說道:

  「你可要負起責任來啊。」

  「你…………?」

  「真是的……」

  皺著臉的路克,一副打從心底覺得很麻煩的模樣。

  「就是因為有像你們這樣子的傢伙動不動跑出來,所以我才沒辦法安心地退休吶。」

  「哥哥還真的是很討厭工作耶。」

  說這話的人,正是那個攜著鐵錘的女孩。

  從對話的流程看來,她所說的哥哥,應該是指路克吧?

  然而……

  「妳少囉唆!」

  「不過,願意欣賞這樣的哥哥,也是特級者該有的涵養……」

  與女孩的話語相反,這麼說著的她,依然是一味的面無表情。

  「什麼特級者啊!」

  「『妹妹道』的。由我創始的。」

  「別創那種東西啊!」

  「窮究妹妹道之後,妹妹將會轉職成妻子。」

  「不管怎麼想,打從一開始就以妻子作為目標,不是比較快嗎?」

  路克和鐵錘女孩進行著莫名其妙的對話……

  「托魯!」

  叫聲由上而降。

  阿列克謝轉動臉和眼睛,往聲音響起的方向望去……應該已經逃至瞭望台的嘉依卡公主、畢耶露婕,以及一名從未謀面過的嬌小金髮少女,正要從斜坡通道走下來。金髮女孩穿著感覺完全沒有防寒功能的輕飄飄洋裝……她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啊──『白色』、芙蕾多妮卡,辛苦妳們了。」

  路克這樣對畢耶露婕出聲說道。

  魔法師少女來到了阿列克謝的近旁。阿列克謝馬上就察覺到她的頭髮,然後再次呻吟:

  「妳……妳也是……?」

  畢耶露婕──她的頭髮也變成了銀色,而不是他平常看慣的金髮了。

  她之前恐怕也是戴著假髮吧。而且,她現在連眼鏡都沒有戴著了。沒戴眼鏡的她──一看就知道,眼珠是宛如寶石般美麗的紫色。

  無論怎麼看,都是「嘉依卡•賈茲」。

  當然,並不是說除了〈禁忌皇帝〉的女兒之外就不存在著銀髮紫眸的少女,但是──

  「……是說,芙蕾多妮卡變成這個姿態,是因為在瞭望台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有強襲航天機喲。」

  金髮少女如是回答路克的詢問。

  這名少女的名字,似乎叫做芙蕾多妮卡。

  「因為他們打算對這兩個嘉依卡做下流的事,所以我就變成龍的姿態,連同強襲航天機也一併打倒了。應該沒關係吧,托魯?」

  「喔……嗯,挺好的啊?」

  名喚路克──不,是名喚托魯的年輕人,搔了搔臉頰之後這麼說道。

  「畢耶露婕和芙蕾多妮卡都做得很好。」

  「但畢耶露婕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啊。」

  「我有好好地誘導,『嘉依卡』!」

  畢耶露婕鼓起腮幫子,向邊說邊笑的芙蕾多妮卡提出異議。

  「妳們兩個不管是誰,統統都做得很好。別吵架啦!」

  「托魯,表揚,信賞必罰!」

  畢耶露婕這麼說完之後,便使勁地把頭探向托魯。

  「不不不,現在可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啊啊,真是的……」

  雖然托魯一副覺得很麻煩的樣子,但在說完之後,還是將手掌覆在了畢耶露婕留著銀髮的頭頂上,溫柔地撫摸搓揉。看來這對畢耶露婕而言,似乎是一種「獎勵」。

  「這樣總行了吧?」

  「欸嘿嘿。」

  反倒是畢耶露婕像隻貓咪一樣,瞇起眼來笑了。

  「啊。真好吶──」

  芙蕾多妮卡啣著食指說。

  「我也要、我也要。舔我的臉吧?這邊、這邊!」

  芙蕾多妮卡指著自己的臉頰。

  「所以我就說了,現在先別搞這些事了嘛!」

  托魯到底還是怒吼出聲了。阿列克謝一邊望著他──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呃……難道打從一開始……?」

  一邊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語。

  「正如你所猜測的。」

  托魯轉身面對他,對他如是說道。

  「說巧不巧,我們才是『正牌的』。雖然我們對『嘉依卡』這個名字並不怎麼留戀,但要是被別人隨便亂用的話,那我們心裡可就不太踏實了。」

  所以他們才偽裝成其他人,潛入新生賈茲帝國來探查情況嗎?

  說自己喪失了記憶,也只是用來蒙混身分來歷的謊言──

  「──哥哥。」

  鐵錘女孩一邊走上前,一邊這樣說:

  「我認為你也需要犒勞犒勞我喲?」

  「同右。」

  拿蛇咬劍的嘉依卡也如是說。

  「所以我就說了,晚點──是說……」

  托魯皺起臉來,對潛入傭兵那一方的兩人說道:

  「對妳們,我想說的是我的不滿!」

  「姆?為什麼?」

  「妳們剛剛是真的徹底朝我殺過來耶!」

  托魯指著自己的腹部這樣說。

  彷彿在證明剛才他被蛇咬劍和鐵錘襲擊一事並不是夢境或幻覺,他的黑色裝束破得慘烈,而且還被鮮血濡濕了。由於衣服顏色是黑色的,所以血並不怎麼醒目。

  「假裝有在戰鬥就好了啊,假裝!就算我再怎麼樣都能復原,但受了傷也還是一樣會覺得痛啊。妳們應該也心知肚明吧?」

  「…………」

  拿蛇咬劍的嘉依卡與鐵錘女孩面面相覷。

  「搞什麼啊,那種超出必要的逼真感?一副『就是這裡!』似的刺啊打啊的──妳們跟我之間到底是有何深仇大恨啊!」

  「原來如此……」

  鐵錘女孩一臉佩服似的雙臂交叉抱胸,點了點頭:

  「這就是所謂『天然呆』的資質嗎?」

  「太可怕了,天然。」

  拿蛇咬劍的嘉依卡也點了點頭。

  看著這樣的兩個人,托魯──被唬得眨了眨雙眼。

  「……我該不會被指責了吧?」

  提出此問的他,一副有點不太能釋懷的模樣。

  *

  達西亞子爵的正規士兵部隊,比傭兵部隊衝進去的時間還要遲了一些──與其這麼說,不如說他們是在隔了一段充分的時間之後,才在森林中開始展開陣勢。

  「第一到第三隊,布陣完畢。」

  「第七到第九隊也布陣完畢了。」

  「第四、五、六隊,遲了喔!快點!」

  由於他們全都在被雪覆蓋的森林中移動,因此他們用附有兜帽的白色披風大衣,把自己的身子完全包覆了起來──不過,披風大衣無法完全藏住魔法機杖的長度,因此就算是旁人,也能清楚地區別出抱著魔法機杖的魔法師與其他步兵的不同。

  正規部隊裡面的魔法師數量相當多。

  如果是一般的軍隊,拿劍或長槍武裝自己的普通戰力步兵,跟魔法師的比例是十個人之中也不一定會有一個。倒不如說,無魔法師跟隨的部隊或百人部隊之中只有一個魔法師──這樣的情況也不足為奇。

  然而,現在正在森林裡為了包圍霞慕尼遺跡而展開陣勢的正規部隊……其中的三分之一以上,全都是魔法師。

  這是領主──正確來說是那些代為掌控權柄的官吏們──在戰後把魔法師們優先留在軍隊裡、大量解僱一般步兵所致。

  一般步兵原本應該是以往戰場上的主角,但是──在承平時期,一般步兵既無法挪作他用,而且光是養著他們,就得一個勁兒地燒錢,所以步兵往往被視作麻煩的燙手山芋。與之相較,就算是承平時期,魔法師仍可以藉由改變其操縱的魔法來應付各種不同的情況,因此一直都備受重視。

  當然,這是因為把持軍隊的人,是那些執政官與其下面的官吏們。他們不管在哪種情況下,都會以損益表作為優先考量,並不是什麼精通於戰略戰術的道地軍人。

  這次執政官們會選擇僱用傭兵,是因為一般步兵戰力不足的關係──這也是其原因之一。雖然魔法戰力往往會決定戰鬥的趨勢,但要讓戰鬥結束,最終還是需要一定數量的步兵。這一點,不管是現在還是往昔,都完全沒有改變。

  言歸正傳──

  「布陣完畢了。」

  「好,全隊待機。」

  身為指揮官的男子如此下令。

  正規士兵的部隊規模雖小,但這名男子似乎是擔任將軍之職,可以清楚看到他的披風大衣下面,別了好幾個勳章和飾物。另一方面,他只在腰上吊了一把禮服用的長劍,幾乎沒有什麼武裝和護具。這應該是因為他判斷自己並不會和敵人實際交鋒的關係吧。

  「……不過,還真是慢吶。」

  將軍皺起臉來這樣吐露心聲。

  以討伐戰的整體流程而言,首先是讓傭兵部隊同時從據說有兩處的出入口衝進去,然後突襲新生賈茲帝國軍──能削弱多少新生賈茲帝國軍的戰力,就盡可能削弱多少。

  接著──等過了一定的時間之後,傭兵追趕著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同時,故意不去守某一處的出入口,任其洞開。

  想當然耳,新生賈茲帝國的士兵們,勢必會慌慌張張地從該出入口跑到霞慕尼遺跡的外面。

  由於霞慕尼遺跡當初並不是被建來當作城堡或要塞,因此並不宜遭人圍城。如果有指揮官可以做出一定程度的判斷的話,他應該會下令放棄遺跡並從遺跡裡面撤退出來才對。

  最後再由正規部隊裡的弓箭手和魔法師從中距離、遠程發動攻擊,打擊那些從裡面逃出來的可憐士兵。如此一來,應該就能毫無闕漏地殲滅新生賈茲帝國軍了。

  換言之,這是一種類似於獵獾的作戰。

  或許是因為雪中行軍的相關訓練不足的關係,正規士兵部隊的布陣,比原訂計畫還要遲了一些。不過──按照當初的預定計畫,新生賈茲帝國軍的士兵們這時候就算已經如鳥獸散般地逃到遺跡外面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然而……

  「將軍──有報告說強襲航天機被擊落了。」

  一名士兵跑過來這麼稟告。

  「什麼?他們先行出擊了?」

  「他們似乎接了執政官的特別命令……」

  「不懂軍事的門外漢還多管閒事。不過,強襲航天機是怎麼被擊落的?是魔法攻擊嗎?」

  「是──」

  這名士兵沒有回答。

  應該是──沒有辦法回答。

  因為他在下一瞬間發出了「咚」的聲響,倒在雪地上。

  接著,身在將軍旁邊的其他士兵們,也紛紛倒了下來。

  「什……!」

  將軍震驚地望著倒下的士兵們。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管是傭兵還是新生賈茲帝國的士兵,統統都還沒從霞慕尼遺跡中出來。就算要說是什麼人攻擊的,那也──

  「哎呀哎呀。」

  他們是什麼時候來到此處的?

  不,或許應該說,正規士兵部隊是後來才來到了他們打從一開始就在的位置?

  雖然跟正規士兵部隊一樣穿著防寒用的披風大衣,但是……顯然迥異於同伴外貌的傢伙,正站在此處。至少正規士兵部隊裡,並不存在著亞人兵士。

  「總算輪到我們出場了嗎?」

  具備著有如野獸般的耳朵和尾巴、外貌奇異的士兵們,襲擊並打倒了那些護衛著將軍的士兵們。其中一人用略短的鐵棍一邊敲著肩部,一邊無奈地說道。

  「托魯那個混蛋,只搶有好處的部分去做!結果我們只是小弟嗎!」

  「敵……敵襲──」

  「給我躺著吧!」

  將軍把手探向他穿禮服用的長劍。下一瞬間,鐵棍便深深陷進他的肚子裡了。

  「嗚……」

  將軍瞬間失去了意識,當場倒地不起。

  他不使用利刃,或許是因為他判斷在一整片白茫茫的雪景之中,就算打敗了敵人,鮮血的顏色也會很顯眼吧?其他部隊恐怕也同時遭到襲擊了。亞人兵士的優點,在於感官的敏銳度以及身體的靈巧度──若要活用這些優點,那麼奇襲是最適合他們的攻擊模式。

  「──基里爾。」

  有一名年輕的亞人兵士女孩,隱身在白雪與樹影裡跑了過來。

  「我們這邊結束了。」

  「我們這邊也是吶。」

  喚做基里爾的年輕男性亞人兵士點了點頭。

  看來這名亞人兵士,似乎正是襲擊這一處──正規部隊的指揮官。

  「來自阿卡莉•亞裘拉的情報,果然是正確的吶。」

  另一個亞人兵士向基里爾這樣出聲搭話。

  「正規部隊這邊的魔法師比例,還真是高得有點誇張呢。」

  「多虧了情報,輕鬆地搞定了。」

  亞人兵士在體能方面非常優秀,並擅長於近身戰。他們一旦向魔法師發動奇襲──後者往往會淪為單方面被獵殺的一方。儘管魔法擁有強大的破壞力和豐富多彩的應用方式,但既需要使用又重又長的機杖,還必須誦詠咒文、隨時調整術式,因此緊急時的應變機動性非常差。

  「特殊兵力占三成以上的部隊,這到底是在想什麼啊……?」

  年輕的女性亞人兵士歪頭納悶。

  「哎,雖然我們也沒資格說別人吶。」

  基里爾苦笑著說道。

  就「特殊兵力」這個詞的意義而言,魔法師便不消說了,亞人兵士倒也是相當符合。

  雖然基本能力很優秀,但從耐久力、肉體和精神的穩定性等方面來看的話,亞人兵士尚有遜於一般士兵的部分。僅由亞人兵士所構成的軍隊,恐怕會變得相當失衡。

  「好了……接下來就看托魯那些傢伙有沒有順利搞定了。要是僱主死了的話,那麼就算我們這邊沒有損傷,也終究是雞飛蛋打一場空吶。」

  跟口中說的話相反,基里爾和亞人兵士們一副不怎麼擔心的樣子,目光朝向著霞慕尼遺跡。

  下一瞬間──人影不似新生賈茲帝國軍、而似傭兵部隊的士兵們,紛紛從霞慕尼遺跡裡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

  *

  過去〈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曾訂定過一個計畫。

  阿圖爾•賈茲身為卓越的魔法技術者,複製了某個少女的人格,用該人格與一定的目的、行動規範組合在一起,然後移植到全大陸的孤兒──年齡不相上下的少女們身上。

  那個人格的名字,據說就是「嘉依卡」。

  覺醒成嘉依卡的少女們,肩負著收集那些被八英雄分屍的〈禁忌皇帝〉遺體的宿命,為了讓〈禁忌皇帝〉最後能復活過來而行動著──換言之,她們是為了某個遠大的計畫,被當作成道具來籌備,並且被撒播到各地。

  結果,阿圖爾•賈茲雖然復活了,但由於諸多原因,他又再次殞滅了。

  只不過……

  「畢竟他是個曾一度克服過死亡的傢伙吶。」

  在托魯和芙蕾多妮卡到處橫衝直撞,把傭兵部隊和正規軍部隊一起從霞慕尼遺跡中全都趕出去──之後。

  嘉依卡公主──尤莉耶吩咐倖存的賈茲帝國復興軍的士兵們互相療傷,而托魯等人隨後便進了嘉依卡公主和阿列克謝用來辦公的房間,並粗略地向他們說明概況。

  「究竟有多少個嘉依卡──被植入了嘉依卡因子的傢伙,究竟有多少人正散布在這片大陸上,我們根本不曉得。上百?上千?上萬?還是上億呢?不管怎樣,在她們之中,或許還有企圖用收集遺體以外的其他方法讓賈茲皇帝復活,或者就算賈茲皇帝不會復活,其行動標竿也早已被設定為『繼承其遺志』的嘉依卡存在。」

  「…………」

  尤莉耶和阿列克謝聽了之後,也只做得出愕然的反應。

  這也代表嘉依卡以及那些和嘉依卡相關的資訊,遠遠超出了他們兩人的想像,全然是極為異常的事態。

  死後復活。世界應有的狀態。被植入複製人格的少女們。

  接著──

  「要是賈茲皇帝又再復活一次,肯定又會帶來許多麻煩。因此,只要有人自稱是嘉依卡,我們就會前往其所在之處,確認看看究竟是『本尊』還是只是冒用名字的冒牌貨。在你們之前,我們也去確認過兩個人左右了吶。」

  「……那麼,你們……你們是……?」

  尤莉耶喘著氣問道。

  雖然托魯目前為止都還沒有談及到可說是核心的部分……但知道這麼多內情的人,不可能沒和那個〈禁忌皇帝〉直接接觸過。話雖如此,但他也未必贊同、也未定肯定〈禁忌皇帝〉以及他的計畫。

  如此一來,恐怕──

  「嗯,是啊。」

  托魯爽快地點了點頭承認。

  「就是我們打倒了賈茲皇帝。」

  *

  突如其來地──爆炸聲在執政官們的頭上轟然響起。

  他們正在官署建築物裡一邊用著稍遲的午餐,一邊討論著議題,同時等待著新生賈茲帝國軍的討伐成果報告……就是在這個時候。

  「怎麼了……?」

  這棟建在達西亞子爵宅邸旁邊的官署建築物,由於是戰後所建,因此結構上和城堡、要塞相異,是一棟普通的建築物……不過,對執政官們而言,這裡是他們的權力象徵。從這層意義來看的話,也算是「城堡」了。

  這裡結構很牢固,室內裝潢也花了不少錢。

  然而……

  「爆炸?是魔法嗎?」

  大吃一驚的他們──以及他們所吃的食物上方,有細碎的瓦礫和灰塵紛紛落下。這個情況在轉瞬之間就結束了。但緊接著,細碎的雪片開始落下,並堆積在那些被弄髒的食物上面。

  「……!」

  「天花板?」

  執政官們一邊驚愕地緊繃著臉,一邊抬頭仰望上面。

  他們所在的官署建築物最頂層──頂樓的天花板,恐怕已連同官署建築物的屋頂一起被「連根拔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些落下來的雪,或許是原本就堆積在屋頂上的一部分積雪。要不然的話,應該就是現在才剛從天上飄下來的雪吧。

  「是……是魔法嗎?」

  其中一名執政官一邊顫抖著,一邊說道。

  「該不會是新生賈茲帝國軍吧?」

  「那些傢伙們為了討伐行動而前來報復……?」

  「不過,成果報告確實是遲了──」

  執政官們喘著氣努力擠出的臆測話語,在如今已變成露天狀態的會議室中此起彼落。全都是一些毫無根據的想像,而這正如實地顯示出他們的動搖。

  然而……

  「怎麼可能!僅憑一擊?那就跟航天要塞的主攻擊術式不相上下了啊……!」

  「難道賈茲帝國復興軍擁有如此強大的機杖和魔法師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為何至今都沒有使用呢?

  恐懼和疑問籠罩著官員們。

  不管怎樣,如果這既不是天災、亦不是事故之類所致,而是肇因於魔法攻擊的話,那就表示很有可能還會有「下一波」襲來。而且──下一次便會從最佳的角度和時間點襲來,好把這整棟官署建築物連根吹走、把執政官們也牽連進來。

  「總……總而言之──」

  得先逃走才行。

  執政官們──一邊祈禱下一波的攻擊別來,一邊四肢伏地,開始往房間的出口爬去。他們不站起來跑,單純只是因為他們全都已經驚嚇到直不起腰來了。

  不過……

  「怎……怎麼了?」

  「下面好像有什麼──」

  興許是因為屋頂被掀起來了吧。

  只要凝神注意,窗外的聲響便清楚地傳入了他們的耳裡。

  怒吼聲、干戈聲、爆炸聲,以及悲鳴聲。

  就算是沒有戰場經驗的人也聽得出來。這些是戰場上的聲響。看來這個官署建築物的周圍,似乎有戰鬥正在進行著──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執政官們兀自混亂。

  下一瞬間,他們的頭上變暗了。

  「咦……」

  形狀怪異的巨影──籠罩在執政官們的頭上,然後翩翩地降落在失去了天花板的會議室。

  那是身穿著白銀色鎧甲的怪物。

  「裝鎧──龍?」

  執政官們目瞪口呆地喃喃低語。巨大到約有一個成人拳頭大的裝鎧龍眼睛,把他們直盯得毛骨悚然。

  彷彿由鋼鐵所構成的巨大軀體,光只是佇立在那裡,就足以構成威脅,把執政官們釘在了原地。要是隨便亂動的話就會被殺死──每個人都在心裡這樣思忖著。

  接著……

  「這個建築物──」

  「已經由哥哥和妹妹和愉快的情婦們以及其他等等所征服。」

  「什麼跟什麼啊,聽起來就像是腦袋很蠢的集團……」

  「哥哥,你用不著害羞啦。」

  「我才沒有在害羞咧!」

  十分欠缺緊張感的聲音持續地一來一往。

  執政官們戰戰兢兢地尋找著聲音的主人──然後,他們從裝鎧龍的背後找到了以敏捷輕盈的動作躍下落地的兩道人影。

  年輕的男女。

  雖然執政官們沒看過黑色裝束的男子,但他們都認識女方。

  她是執政官們聘僱為傭兵的其中一人。確實是那個自報名字為阿卡莉•凌志的女孩。與名為克菈絲娜雅•布芙丹的女孩一起報名了傭兵招募活動,輕易地突破了選拔賽──

  「──執政官大人!」

  官署建築物的警衛士兵們,彷彿踢破門板似的一湧而入。

  其數量為──十名。魔法師兩名,以及劍士八名。雖然沒有騎士,但執政官們為了保護自身安危,選拔並安排了較為優秀的人……就連在達西亞子爵的正規軍隊當中,也全都是一群以精銳聞名的人們。

  「你你你們──把這……這些傢伙……」

  執政官們用手指著裝鎧龍。

  當看到敵手是隻巨大的棄獸時,負責警衛的士兵們也不免露出了片刻膽怯的表情──

  「爭取時間好讓執政官大人們逃走!」

  貌似指揮官的男子這樣大喊。

  「別怕!那副巨大的軀體在屋內無法靈活地行動!」

  構成威脅的,也就這麼一隻裝鎧龍罷了。在牠旁邊的兩個人,根本沒什麼大不了──他們應該是這樣子評估的吧。

  然而……

  「──我為鋼鐵。」

  那兩個人幾乎同時這樣誦詠:

  「鋼鐵,故不迷惑。」

  「鋼鐵,故不膽怯。」

  「一旦遇到敵人……」

  「萬不可有任何躊躇。」

  「以此為消滅敵人之──」

  「凶器。」

  他們兩人淡然地一句接著一句說著這樣的話語。

  不幸的是,負責警衛的士兵們根本不曉得這些話語的意義。

  亦即亂破師亞裘拉戰魔眾之奧義──

  「──〈鐵血轉化〉!」

  這一句正是關鍵詞。

  全身的氣脈解放以後,兩名入侵者──那兩名年輕男女的頭髮,便帶有宛如鮮血的赤紅。同一時間,有狀似戰鬥妝的紋路浮現在他們的臉上,把他們兩人的臉變化成了簡直就像是站在戰場上的魔物所擁有的面貌。

  「──!」

  下一瞬間,這兩個人──以異於常人的速度,朝負責警衛的士兵們發動了攻擊。

  執政官們腰軟到癱坐在地上,這情況也給那些合該要守在他們腳邊的士兵們帶來了不利。當負責警衛的士兵們有所躊躇的那一瞬間,已經強行闖入他們內圈的兩人,未去理睬劍士,而是先把那兩名魔法師解決掉了。

  兩名魔法師或被短劍砍中肩膀,或被鐵錘敲斷骨頭,機杖也因此而離了他們的手。當魔法師們因疼痛而姿勢大亂時,又被那兩名入侵者踢中肚子,因而痛得昏了過去。

  「──!」

  剩下的八名劍士,慌慌張張地砍向那兩名入侵者,然而──為時已晚。

  雖然魔法師的防禦力很低,卻擁有最強的攻擊力──換言之,魔法師是最有可能做到消滅包括裝鎧龍在內的入侵者、一舉逆轉情況的人。由於魔法師們已經被打倒了,所以士兵們都開始動搖了。據實而言……是已經在開始往後退了。

  以現下的情況而言,他們不可能做到抓住那兩個勢頭正好的傢伙。

  那兩個亂破師時而蹬牆、時而奔跑,自由自在地到處跑跳。那八名劍士被他們兩人恣意玩弄,過沒多久就被擊敗了。

  接著……

  「──就是這樣子吶。」

  執政官們試圖爬著逃跑。這時,響起來一道聽起來好似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同一時間,短劍刺在了他們的眼前。

  「呀──」

  執政官們不禁凝固在原地。

  入侵者中的那名年輕男子,一邊俯視著他們,一邊用毫無溫度的口語氣說道:

  「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說到『這棟建築物從現在開始將成為我和妹妹的愛巢,給我滾出去!』。」

  「我才沒那樣說咧!」

  男子對拿鐵錘的女孩這麼說完之後──搔了搔後腦杓,繼續說道:

  「對了對了──你們已經被歸在……呃,新生賈茲帝國?的支配之下了。就這樣乖乖做好心理準備吧!聽懂了嗎?」

  「……你……你說什麼?」

  聽了他那毫無任何脈絡可言的唐突宣言,其中一名執政官忍不住站起身來質問──在裝鎧龍的瞪視下,又再次慌慌張張地趴回地板上了。

  新生賈茲帝國。

  也就是說──

  「……只用了短短半天的時間?」

  「就打倒了……我們派去討伐的傭兵部隊和正規士兵部隊……?」

  「然後攻占了……這片領地……?」

  執政官們顫抖的聲音在地板上盤旋。

  相對於此──黑衣年輕人則是用帶點倦怠的語氣說道:

  「違抗的傢伙,我可是會殺無赦喲──」

  「…………」

  執政官們哆哆嗦嗦地直發抖。

  此外──

  「我可是會痛下殺手喲──絕對會殺光光喲──」

  黑衣年輕人的語氣和聲音,聽起來似乎有萬分的不耐煩。

  雖然他本人似乎對這個宣言本身沒有太大的興趣……

  「就是所謂的『以嘉依卡公主為馬首是瞻的恐怖政治』吶。怎麼樣?害怕了吧?」

  「…………」

  執政官們一邊蹲伏著,一邊面面相覷。

  若問他們是否害怕,那他們的確害怕。但很大程度上,主要原因是在於那個位在黑衣年輕人背後、瞪視著他們的裝鎧龍存在。講白一點,不管是黑衣年輕人的話語,還是言及嘉依卡公主恐怖政治的發言,現在都沒能讓他們有半點真實感,因此也未能帶給他們恐懼感。

  也不知是明瞭還是不明瞭執政官們這樣子的內心……

  「哥哥,哥哥你說的話,完全欠缺了正經呢。」

  鐵錘女孩如是吐嘈。

  「妳有資格說我嗎!」

  他們聽到黑衣男子一臉無精打采地這樣回應。

  *

  接著──過了半天之後。

  官署建築物已經完全被新生賈茲帝國軍,以及基里爾•塔特拉所率領的亞人兵士部隊占領了。當然,除了前去討伐新生賈茲帝國的部隊之外,達西亞子爵的領地內還是有軍隊存在。不過,他們根本沒有時間趕過來。

  把最大戰力一口氣投注在對手的中樞,然後完全壓制。

  簡單到令人傻眼──卻是個相當合理的戰術。五十多名亞人兵士與裝鎧龍,再加上強大無比的魔法攻擊,構成宛如疾風、宛如怒濤的征服劇碼。

  預估到這個情況之後……為了搞清楚士兵的配置以及整體水平,托魯似乎還特地要阿卡莉和克菈絲娜雅臥底進來達西亞子爵這邊、讓她們去好好探勘情形。

  不管是領主還是執政官們,原本就沒怎麼得到領地居民的支持了,再加上達西亞子爵早早投降、發表了這樣的聲明,因此領地居民之間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混亂。

  接著──

  「那……那個……」

  相關人士齊聚在官署建築物的某個房間裡。

  這時,尤莉耶──向托魯開口詢問。

  「我最後會有什麼下場呢……?」

  「啊?妳在說什麼啊?」

  托魯緊鎖眉頭,如是反問她。

  「呃,那個,所以說……」

  尤莉耶支支吾吾的。

  她之前一直冒用嘉依卡之名。而且明明沒有那個意願,卻高舉著「復興賈茲帝國」的旗幟──欺騙了那些相信她並因此聚集而來的人們。事到如今不管她再怎麼找藉口,這個事實都不會消失。

  既然正牌嘉依卡──嘉依卡們已經出現了,自己就不能再繼續假冒嘉依卡•賈茲了。不過,新生賈茲帝國的士兵們會對這個事實做出怎樣的反應呢?光是想像就覺得可怕。那個左腳裝義足的退役士兵──或許他們會像他一樣憤怒發狂、想要殺死尤莉耶也說不定。

  然而……

  「妳想要怎麼做?」

  托魯反問。

  「咦?什……什麼想要怎麼做……?」

  「既然妳並不是〈禁忌皇帝〉所安排的『本尊』,那我們就沒有事情要找妳了。看妳是要就這樣子高舉著『復興賈茲帝國』的旗幟繼續行動,還是要退出,然後去某處鄉下耕田,都隨妳高興。」

  托魯的口氣十分冷淡。

  然而──

  「…………」

  她完全不曾想過。

  自己能有選擇的自由──這般選擇未來的權利。

  話說回來,打從失去了房子、失去了父母以來,所有事情都不是由她自己決定。「重振家園」就像咒語似的不斷重複著。而她一直以為這正是她自己的願望,從未去懷疑過。變得不再期望些什麼──她已經這樣很久了。

  然而……

  尤莉耶垂下眼說:

  「一直以來,我都在欺騙著那些聚集於新生賈茲帝國的人們。雖然我是因別人的指示而假冒嘉依卡公主──但當初我沒有拒絕、沒有自己好好想過、完全依賴著別人,也全都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覺得我也有責任。」

  「所以呢?」

  「我想要設法負起責任。但該怎麼做才好……?」

  「…………」

  托魯默默地凝視著尤莉耶好一會兒。

  「那麼,就請妳負起『冒稱嘉依卡』的責任吧?」

  「要怎麼做呢……?」

  尤莉耶露出了走投無路的表情。

  她求助般地望向阿列克謝──但這名可說是尤莉耶養父的老人,僅只是一個勁兒地用氣力已盡的表情搖著頭。

  「就這樣子繼續扮演嘉依卡下去。」

  托魯朝身旁的畢耶露婕──不,是白色嘉依卡才對──以及自稱克菈絲娜雅的紅色嘉依卡瞥了一眼,然後這樣說道。

  「……咦?」

  「就請妳扮演引誘其他『本尊』和『冒牌貨』的角色吧。」

  托魯一邊用食指搔著臉頰,一邊繼續這樣說。

  「你說引誘……是要引誘到這裡來嗎?」

  托魯一行人該不會是為此──僅僅只是為此,所以才拿下了這塊達西亞子爵的領地吧?

  「像這樣四處潛入自稱嘉依卡者的地方進行確認,我也差不多開始覺得麻煩起來了吶。所以我想說,就在這裡創立個用來引誘嘉依卡的『賈茲帝國』吧。」

  「…………」

  「這是之前哈爾特根公國所採用的方式吶。結果這樣才是最省時省力的方法嘛。」

  在托魯身旁一邊環臂抱胸一邊這樣說的人,正是阿卡莉。

  尤莉耶當然也聽過哈爾特根公國之名,但她完全不懂這個國名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難道哈爾特根公國也有採取行動,引誘嘉依卡出來嗎?

  「啊,妳也可以順便……」

  托魯用一種「真的像是順便」的口氣這樣說:

  「重振妳那個高登男爵家族喔!是說,以此為報酬來僱用你們,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吧?」

  「呃……啥?」

  「總而言之……每次每次都要把基里爾等人從島上叫過來也很費時、費功夫,那些傢伙也會跟我抱怨連連,囉唆死了。提倡『不歧視亞人』的政策、拉攏殘存在各地的亞人,然後把他們加進原本的新生賈茲帝國軍裡,藉此加強軍備,哎,我想大約兩年左右,軍隊就會變得更有制度了吧?」

  「…………」

  尤莉耶已經無話可回。

  然而──

  「……那就這樣啦。」

  托魯忽然──轉而面向房間出入口的方向說道:

  「可別多管閒事喲,〈克里曼〉機構!」

  同一時間,在出入口附近靠牆站著的芙蕾多妮卡和克菈絲娜雅一起動了。

  她們兩人的蛇咬劍和爪子,從牆壁上面閃掠而過。下一瞬間,分裂成好幾個斷片的牆壁開始崩落……

  「──!」

  可以看見洞開得很漂亮的圓形小孔另一側,有四個人影。

  壯漢一名、眼鏡少女一名、亞人少年一名、光頭男子一名。

  這些就是托魯所說的〈克里曼〉機構的人吧?看來他們剛剛似乎是從牆壁的另一側探看著這裡面的情況……

  「──你怎麼做到的?」

  壯漢一邊高高舉起雙手,一邊露出苦笑。

  他這句話是在問「畢耶露婕在托魯身旁拿著機杖,以及包含基里爾在內的數名亞人兵士正備好武器對著他們」的這個情況吧。

  「……好久不見了吶。」

  「老實說,我很驚訝你還活著。」

  壯漢這樣回應托魯的話語。

  「好像少了兩個人耶。騎士,還有那個說話不饒人的暗殺者怎麼了嗎?」

  「結婚休假中。」

  「…………」

  聽了眼鏡少女的話語──托魯彷彿沒想到有這一著似的眨了眨雙眼。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該說什麼話才好──

  「……呃,哎,那個……你們回去後,幫我向他們說一聲『恭喜』啊!」

  「你們願意放我們回去嗎?」

  亞人兵士們正用武器指著他們。光頭男子瞥了一眼亞人兵士們,然後問道。

  「原本──打從收集遺體的那時候開始,如果你們沒來多管閒事的話,我們既沒有理由交戰,也沒有理由互相殺來殺去啊。要是太早被你們一五一十地報告上去,在制度、等級都還沒完善之前,就派個航天要塞或是什麼之類的過來,那可就麻煩了……哎,得請你們暫時逗留在此處了吶。」

  托魯用由衷覺得很麻煩似的語氣這樣說。

  *

  簡直就像是在作夢似的。

  「…………」

  地點是設置在官署建築物二樓的陽台。尤莉耶一邊俯視著被雪覆蓋的街景──一邊觸摸自己的臉頰好幾次,就為了讓自己明白「這正是現實」。冰冷的手指碰在因興奮而發熱的臉頰上,讓自己的意識輪廓更加清楚。

  這果然是現實沒錯吧?

  沒想到「真正」的嘉依卡及其隨從,就混在自己的同伴裡面。而該名嘉依卡及其同伴們,僅用短短一天,就把貴族統治的土地整個奪下來了──雖說是邊境的小小領地,但她完全只能覺得這是一場夢境。

  而且──

  「等……妮娃,停止,停!」

  「拒絕。了解主人的事情,是臣子的要務。」

  畢耶露婕隱身在尤莉耶的背後,為這一場戰鬥使出了最具決定性的一擊。而畢耶露婕──白色嘉依卡與她「活生生的機杖」──妮娃•萊妲,現在正打鬧在一塊兒。

  妮娃顯然很喜歡撫摸白色嘉依卡的全身上下。而三不五時被她玩弄的白色嘉依卡,則一邊發出夾雜著哀鳴的聲音,一邊到處逃竄。

  白色嘉依卡隨身攜帶的魔法機杖突然變形──變身成陰陽妖瞳的女孩。雖然尤莉耶對這件事情也感到很驚訝,但她對下述情況無非也只能詫異得說不出話來──白色嘉依卡居然是使用了這個魔法機杖施放出魔法攻擊,發揮了無與倫比的強大威力。

  根據執政官們以作惡夢般的口氣所說的話語,她似乎具備著相當於航天要塞主力攻擊魔法術式的破壞力──這無非意味著,白色嘉依卡可以輕巧地隨身攜帶,並運用全菲爾畢斯特大陸上最強的巨大魔法兵器的攻擊力。

  這名少女有好多地方實在太過於超乎常識了。

  雖然這句話的對象,不僅限於白色嘉依卡,對於她那些同伴也全都可以套用。

  尤莉耶覺得自己在這一天吃的驚,應該是一輩子的份了。

  「……怎麼了?」

  忽然有聲音傳來,於是她回過頭去……托魯正走來陽台。

  「怎麼一臉呆滯的表情?」

  「……總覺得沒什麼真實感……」

  尤莉耶苦笑著說道。

  「從昨天到今天,令人吃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總覺得好像在作夢一樣。甚至就連這是好夢還是惡夢,感覺都搞不清楚呢。」

  「哎,妳這種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吶。」

  托魯──一來到尤莉耶的旁邊,就一邊把背靠在陽台的扶手上,一邊說道:

  「老實說,和嘉依卡初次相遇後,有一陣子我也是這樣子的感覺。」

  「你也──你是說你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嘉依卡還要超乎常識──最特殊的一個,就是這名年輕人了。

  雖然剛剛才被告知,但托魯正是和那隻名叫芙蕾多妮卡的裝鎧龍締結了「契約」的龍騎士,事實上趨近於不死之身的存在。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就算完全接住了阿卡莉和克菈絲娜雅──紅色嘉依卡的攻擊,現在也還是安然無恙地活著。

  但不僅這一點而已。白色嘉依卡、阿卡莉、芙蕾多妮卡、紅色嘉依卡、妮娃,以及基里爾那一夥亞人兵士──率領這些成員的人,事實上就是這名年輕男子。輕易地奪下這塊達西亞領地者──不是其他人,正是他。

  儘管如此──

  「我原本只是個微不足道、沒能當成亂破師的傢伙吶。」

  托魯如是說,然後聳了聳肩。

  「如果沒有和嘉依卡相遇的話,我現在也還是在一邊怨恨著沒有戰爭的世界,一邊在某個城鎮玩歲愒日、浪費生命吧。」

  「…………」

  雖然就尤莉耶看來,完全看不出來他會是那樣。

  「不,在那之前,我應該早就被妹妹活活打死了吧。把不工作的的哥哥剝製成標本來賣掉,正是那傢伙的口頭禪。」

  「雖然我原本以為你和畢耶露婕是兄妹,但那個──拿著鐵錘、名叫阿卡莉的人,才是你真正的妹妹,對吧?」

  「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吶。」

  托魯說道。

  托魯和阿卡莉原本是在亂破師的村落里長大,所以他們可稱作為「家庭觀」的觀念,似乎跟普通人不太一樣。村落裡的人全都是一家人,若在同一名扮演長親角色者下面受其扶養的話,即是兄妹──實際上比較近似於師徒制度中所謂的師兄妹關係。

  「自稱『紅色』的她,也是嘉依卡,對吧?」

  蛇咬劍少女現在應該是在其他房間裡吧。尤莉耶一邊回想起蛇咬劍少女,一邊說道。

  「是啊。她是跟我們一起並肩對付賈茲皇帝的同伴。」

  「同伴……」

  尤莉耶試著複述這個詞──然後面露苦笑地說:

  「結果你的情人到底是誰呢?」

  「情人?啊──」

  她是在接續那段他們在霞慕尼遺跡裡時的對話。托魯像是明白了這點,歪著頭沉吟:

  「因為我沒有什麼餘力可以去思考那方面的事情吶。在打倒賈茲皇帝之前,我專注到忘我。打倒了賈茲皇帝之後──該說是那場激戰的後遺症嗎?我的記憶有好一段時間變得東缺西漏的啊。」

  看來他對尤莉耶等人所說的「喪失記憶」云云,似乎並非全然是謊言。

  「我和畢耶露婕兩個人拼湊彼此記得的部分,花了將近一年,才大致搞懂了自己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在那之後,我們很快就和阿卡莉她們重逢了──後來的事,就如妳所知了。我們去見了大約三名自稱為『嘉依卡』的傢伙,去確認她們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雖然他馬虎隨便的講話方式,像是在敘述平淡無奇的工作經驗,但實際上他的人生,應該比普通人類還要波瀾萬丈好幾十倍、好幾百倍吧。

  尤莉耶認為──如果是她自己的話,應該早就已經死掉上百次了吧。

  「…………該怎麼說呢,真是壯烈吶。」

  「或許吧。雖然是不無聊啦。」

  托魯張牙咧嘴──流露出如野獸般猙獰的笑意。

  尤莉耶看著他那張臉,感覺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這應該是她第一次見識到原原本本的托魯•亞裘拉。在這一瞬間,尤莉耶實際感受到自己終於和真正的他相遇了。

  「還有,有一件事情我先跟妳說好……」

  托魯突然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對她說道:

  「關於妳今後仍繼續扮演『嘉依卡』的這件事情吶。雖然我說了那樣子的話,但如果妳有想到其他自己能夠信服的承擔責任方式,那妳就選擇那個方式也沒關係。我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們沒有理由去束縛妳。」

  「……托魯……先生……」

  「我──我們很討厭那種『被別人賦予的職責』之類的東西。不管是自己被強加那樣子的東西,還是把那樣子的東西強加在別人身上,我都絕對不幹。畢竟人類最終能夠負起責任的,就只有自己的那一條性命吶……憑自己的意志去做決定吧。」

  「…………」

  尤莉耶想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我願意去做。」

  「……是嗎?」

  托魯微微一笑,然後也點了點頭。

  接著──

  「──那就這樣子啦。」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站在托魯身旁的阿卡莉,突然出聲說道:

  「哥哥,我有一個提案。」

  「提案?──是說,別消除氣息、突然站到我身旁來啦!」

  「呵呵呵。哥哥真是個靦腆害羞的人呢。」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笑說。

  「我是在害怕好嗎!」

  「把這個女孩當作『誘餌』,用來釣『嘉依卡』。今後要改成這樣子的方式啊。」

  「真是毫不加修飾的說法吶,喂?」

  「這樣不是比較好懂嗎?總而言之,在這裡設個新生賈茲帝國、切換成『守株待嘉依卡』的戰術之後,如浮萍般東奔西跑的生活,也總算能結束了。我應該可以下此判斷吧?」

  阿卡莉立起一根手指,如是說道。

  「哎,是啊。」

  「還有,那個亞伯力克•基烈特居然結婚了。連這個驚人的事實,都突然傳到了我們的耳邊。」

  阿卡莉這麼說完之後,又舉起了第二根手指。

  「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啊?……哎,雖然我的確是吃了一驚吶。」

  「此外,塞爾瑪和大衛的孩子就快要兩歲了。」

  第三根手指立了起來。

  「喔,他們現在是在舊哈爾特根領地附近的村莊吧?」

  「肯定。」

  托魯一朝著紅色嘉依卡的方向詢問,她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哎,孩子平安無事地長大,的確是很可喜可賀啦,但妳是不是越說越跟我們沒啥關係了?」

  「進入正題。」

  阿卡莉彎曲收起三根手指,用力握緊拳頭,然後說出這樣的主張:

  「我非常非常強烈建議哥哥,你差不多也該結婚了。」

  「哦?什麼啊,妳這是在叫我快點娶個老婆嗎?」

  「嗯。」

  阿卡莉大力地點頭肯定,像是在說「沒錯,你得到了」。

  「我建議你找個認識已久、很熟悉彼此的人作為對象。」

  「換言之,我應該先把至今仍然令人搞不清楚在想些什麼的妳,從候選人名單當中剔除嘍?」

  「……哥哥。」

  阿卡莉眨了眨眼睛說道:

  「你用不著那樣害羞啊。」

  「所以說,我就是搞不懂妳那毫無條理可言的地方啊!」

  「你也需要學著坦率一點呢,哥哥。」

  「我們從頭到尾都在雞同鴨講吶。」

  「嗯……真是冷淡。」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低喃。

  這時──

  「托魯!」

  紅色嘉依卡,以及少女型態的芙蕾多妮卡走了過來。

  雖然她們兩人好像並沒有在聽剛才的對話──

  「……?」

  但紅色嘉依卡還是皺起了眉頭,彷彿從橫亙在托魯與阿卡莉之間的氣氛當中察覺出了什麼。

  「托魯。你和阿卡莉,在討論什麼?」

  「嗯。我們在討論誰最適合當哥哥的妻子。」

  阿卡莉不知為何用隱約帶了點自豪的口氣說道。

  「托魯,你終於下定決心了嗎?」

  紅色嘉依卡瞪大雙眼問道。

  「所以說,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啊!」

  托魯邊嘆息著邊說。

  托魯究竟會娶女性同伴中的誰──看來這話題似乎從以前就已經常常被拿出來討論了。

  「不過,請讓身為『妹妹道』創始者的我先發個言吧!沒做好覺悟的人,可做不來哥哥的妻子喲。」

  阿卡莉交叉雙臂抱胸,然後不知為何一副非常高高在上地說道:

  「關於這一點,我──」

  「我,已做好覺悟。」

  「我。同上!一樣!覺悟、覺悟!」

  白色嘉依卡也來到了紅色嘉依卡的身旁──一邊拖著緊抱著她腰部的妮娃──一邊舉起一隻手這樣說。

  「還要做好覺悟?是說,是要做好什麼覺悟啊!」

  「不就是要做好成為王妃的覺悟嗎?」

  ──手扠著腰說出這話的人,正是芙蕾多妮卡。

  「啥?王妃?」托魯瞪大雙眼詢問。

  芙蕾多妮卡一邊歪著頭,一邊繼續說:

  「托魯就要成為國王了吧?啊,不是國王,是皇帝吶?」

  「妳在說什麼啊?我們只是在討論結婚成家的事情罷了──」

  「你不是因為種種原因,所以打算建造新生賈茲帝國嗎?暫時的首領──哎,就算是『嘉依卡』好了,但除非她願意當女皇帝,不然另外還是需要有皇帝這個角色吧?」

  「…………」

  托魯眨了眨雙眼,像是在說「他現在才第一次察覺到這件事」。

  「啊──…………是這樣子……嗎?」

  「是啊。」

  「……嗚哇,好麻煩。」

  托魯一臉打從心底感到很鬱悶似的說道。

  他顯然沒有考慮到──將會是由自己去擔起皇帝這個角色這件事。或許他原本就打算要讓別人代打,就像讓尤莉耶代演嘉依卡一樣。

  「話說回來,哥哥?」

  阿卡莉用忽然想起某事的口吻說道:

  「如果只看結果的話,這情況不就變得跟……之前賈茲皇帝所提議的那件事情一樣了嗎?」

  「……妳是說『分成三分之一個世界』的那個提案嗎?」

  托魯皺起了臉來說:

  「確實如此吶……雖然我們建造國家並不是為了引起戰爭。」

  「但是,包括維馬克王國在內,聯合國的諸侯們,應該不會眼睜睜放新生賈茲帝國建國吧?要是還費勁讓名字大肆傳播到各處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

  「托魯,事前疏通。」

  拉了拉托魯的衣袖、對托魯這樣說的人,則是白色嘉依卡。

  「事前疏通?」

  「〈克里曼〉機構的那夥人。」

  「哦──妳是指透過亞伯力克•基烈特他們,在背地裡先和聯合國商量好,是嗎?哎,要說行不行,應該也算是行得通吧?」

  「唔咿。行得通、行得通。」

  白色嘉依卡頻頻點頭。

  托魯也交叉雙臂抱胸,一邊歪著脖子──一邊沉吟:

  「唔──嗯……要看維馬克和七國會議的高層是否願意聽我們的解釋吶……話說,這不是很困難嗎?」

  阿卡莉、白色與紅色嘉依卡,以及芙蕾多妮卡把他團團圍住。

  雖然對尤莉耶而言,後半幾乎是她完全聽不懂的內容……但他們用和樂融融的氣氛在對話,從尤莉耶的眼裡看來,那畫面太美、太眩目了。

  因此──

  「那個,在你們說的那種情況下……」

  尤莉耶舉起一隻手,然後說道:

  「從理論而言……路克……不對,那個……托魯……先生的妻子……不就是我了嗎……?」

  雖然這真的只是她隨便想到的事……

  「──!」

  但聽了尤莉耶的話之後──嘉依卡等人的表情大變。

  周圍的氣溫瞬間驟降。尤莉耶本身對此也吃了一驚。

  「這是怎麼回事!」

  雖然阿卡莉依然面無表情,但她一邊顫抖著雙手,一邊這樣說:

  「哥哥,你明明就已經有這麼多妻子候選人和情婦候選人了,居然還嫌不夠──」

  「所以說,妳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被阿卡莉那樣一說──托魯忍不住發出了摻雜著悲鳴的聲音。

  但是,包括阿卡莉在內,他身邊的女孩們似乎都沒有在聽他說話。

  「事態果然刻不容緩,要是再不快點決定妻子和情婦、封殺哥哥向其他人出手的機會的話,哥哥可是會無限上綱、繼續向女人出手,遲早會把這整片大陸的所有女人都──」

  「我是更勝〈禁忌皇帝〉的怪物嗎!」

  「托魯……」

  「畢耶露婕,妳也別用那種在看可悲小孩般的眼神看著我!」

  「不管怎樣,要是哥哥不肯決定的話,那我們就只能自己擅自決定了。」

  「用什麼樣的,方法?」

  紅色嘉依卡半瞇著雙眼──用顯然不太相信的表情與語氣這樣詢問。對於她的詢問,阿卡莉緊握著拳頭這樣說:

  「空手互毆之類的,豈不是挺好的嗎?」

  「不利,對我不利!提出異議!反對駁回!」

  「咦?那我不就是優勝了嗎?」

  白色嘉依卡一邊蹦蹦跳著,一邊提出異議──而芙蕾多妮卡則是用一臉呆滯的表情指著自己。彷彿現在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阿卡莉皺起眉頭,把目光朝向了她。

  「等等,龍女孩。妳這傢伙也打算參加嗎?」

  「參加啊?」

  芙蕾多妮卡的口氣簡直就像是在說「這豈不是理所當然嗎?」。

  「只要採取人類型態的話,實質上跟人類的雌性──跟女人也沒有什麼不同。要是有那個意思的話,我或許還能生下托魯的小孩呢。」

  「妳這傢伙,真是種太方便又太犯規的生物了耶。」

  「嘿嘿。」

  「以防萬一,我先跟妳說好,我可不是在讚美妳喔!」

  「所以嘍,總之就由我來當正妻吧。」

  芙蕾多妮卡用天真無邪的笑容這麼說道。於是,阿卡莉突然對著她拔出了鐵錘。

  「……很好,來一決勝負吧,爬蟲類。在妳使用魔法之前,我會先用快攻把鐵錘敲進妳的腦部。」

  「剛剛不是說要赤手空拳地幹架嗎?」

  「對上使用魔法的裝鎧龍時,徒手挑戰的傢伙根本就只是單純的蠢蛋。」

  「人類真是愛騙人呢──」

  「我,正妻。二姨太,妳。我,姊姊。妳,妹妹。理所當然。」

  「拒絕,拒絕。條件,一樣!」

  ……諸如此類。

  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不是認真的──意見不一致的對話占了大半──女孩們正在隨心所欲地進行著旁人難以理解的對話交流。

  托魯一邊看著她們……

  「那個……妳們都不打算詢問我的意見嗎?」

  一邊皺著臉詢問,但女孩們都沒人回答他。

  尤莉耶一邊看著長長地嘆了口氣的托魯,一邊露出苦笑,對他問說:

  「那麼,托魯先生的意見如何呢?」

  「這…………」

  托魯一時語塞。

  難以抉擇,這件事應該也意味著他本身對於嘉依卡等人並不是沒有好感。同時──他顯然也不是對這些向自己投注好感的對象,一個接著一個出手玩弄的輕浮人類。

  正因為覺得每個女孩都很可愛,所以才做不出選擇。他應該是陷於這樣子的處境吧?

  這個名叫托魯的年輕人……明明是常常超乎常識的一分子,在這一方面卻莫名地耿直規矩,或者該說是正經八百。

  尤莉耶覺得他深感為難的模樣特別有趣,對他也漸漸心生一股親近感。縱使他和棄獸締結了契約成了不死之身、即使他是葬送了〈禁忌皇帝〉的英雄豪傑,也並不代表他就是全然不同的生物……因為她很清楚,他跟自己一樣,也是個人類。

  是故──

  「乾脆選擇讓所有人都當正妻的形式……」

  「連妳都要說出這種莫名奇妙的話來嗎?」

  「如果要用互毆來決定順序的話,那對我來說應該會是最不利的……」

  「哎,確實會跟畢耶露婕勢均力敵吧…………等等,喂!」

  托魯察覺出尤莉耶話中的意思之後,皺起了眉頭。

  這時──

  「托魯,托魯。審判,審判!」

  畢耶露婕跑了過來,一邊扯著托魯的耳朵,一邊這樣大喊。

  在他的對面,總之像是要先來個「正妻決定戰」的第一回合比試似的,阿卡莉和女騎士形態的芙蕾多妮卡正在用鐵錘和長劍互相廝殺著。

  「我都說了,不要互毆啊──好痛,別扯啦!」

  雖然路克嘴裡這麼說著,但他還是一邊傾斜著身子任由畢耶露婕扯著,一邊被她帶到了「比試」的現場。

  尤莉耶看到那副模樣之後──由衷地露出了大概有好幾年未曾出現過的笑意。

  在這之後……

  新生賈茲帝國迎來了既是前任亂破師、亦是現任龍騎士的「龍帝」托魯•賈茲作為其皇帝。而這樣的新生賈茲帝國,領土雖然很小,只有過往賈茲帝國的十分之一,但是……該國漸漸以「北方的沉睡之龍」聞名於世,並持續與聯合國保持緩和的對立。

  而當然──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哥哥知道了什麼?」

  「說到底,要從妳們之中選出一個人,實在是太困難了。」

  「為何?難道我們所有人都不符合哥哥的喜好嗎?」

  「恰恰相反啦,笨蛋!」

  「托魯……」

  「把妳們所有人全都娶為妻子就行了吧?所以說,妳們先停止互毆吧!」

  「唔咿!」

  ──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終)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7-10-22 12:52 AM

特別章 英雄的背影 THE HERO'S BACK

第一章 弓聖的憂鬱 THE MELANCHOLY OF BOW MASTER

  茂密叢生的樹葉沙沙顫動。

  簡直就像是樹木本身在抗議著某件事而活動著身子似的。興許是已經迎來紅葉、只剩下等著落葉的關係,乾枯的樹葉們一片接著一片,不斷地從枝頭剝落──將那站在樹枝上的身影暴露了出來。

  亦即,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

  「……姆?」

  少女一臉感到很不可思議似的直眨巴著雙眼。

  以她的計畫而言,藏身在樹林的葉子之間行動的話,應該很難被發現──才對吧?然而,剛才那樣,反而讓她的存在難以挽回地暴露出來了。

  樹木鬱鬱蔥蔥地叢生在緩坡上。在這綠意盎然的森林一隅。

  其中有一棵特別粗的樹木,樹齡應該快要破百了,而少女就攀登在那棵樹上。

  那棵樹的樹枝也很粗,大大地向左右伸展出去,少女就算和「她的行李」一起待在上面,也不用擔心它會斷掉。不過,看來到了分岔出去的樹梢部分,到底還是沒辦法做到紋風不動。少女只不過是騎在樹梢上面移動,樹枝便上下左右地搖動,致使大量的葉子掉落下來。

  「姆唔……」

  少女就連用滿面愁容呻吟──也還是很可愛。

  她現在的年紀,恐怕是十五歲左右吧。

  從外表看起來,給人一種纖細嬌弱、我見猶憐的印象。雖顯精緻,但還殘留著大量稚嫩感的五官,與其精緻感相輔相成……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讓觀者大多會心生「好想保護她」之類的心情吧?

  銀色長髮與紫色雙眸。

  雖說不是完全沒有,但這確實是很罕見的髮色和眸色。以同樣的頭髮和眼睛聞名於世的,應該就是已滅的北方大國──賈茲帝國的皇帝阿圖爾•賈茲了吧。說到「銀髮與紫眸」,應該有不少人會率先想起戰國時代以〈禁忌皇帝〉這個綽號聞名於世的「怪物」。

  不過,少女的全身上下,最具有特色的部分……老實說,是在別的地方。

  「……殘餘距離……剩一點點……」

  少女一邊這樣嘀咕,一邊慎重地、緩慢地爬行在樹梢上。下一瞬間,「喀喀」的硬物聲響突然響起,同一時間,她的身體被迫停下了動作。

  「唔呀!」

  少女向後仰倒,姿勢大亂,從樹梢上──差點掉下來。她連忙用雙手雙腳緊緊地抱住樹枝,成功地逃過了一劫。

  不過,急忙之中她抱著樹枝滴溜溜地旋轉了半圈,於是她就這樣子緊緊地抱著樹枝,垂吊在半空中。

  「瀕……瀕危……!」

  少女用震驚的表情喃喃自語。

  這樣的她──的背上,還有某個東西。那東西,從她的背上垂吊在半空中。

  黑色的棺材。

  不管從哪個角度怎麼看,那都是個只能說是「不吉」的死者之匣。

  她差點從樹枝上掉下來的主因,就是這玩意兒。想當然耳,揹著又大又硬的行李攀爬樹枝,中途會勾到某處,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少女完全是咎由自取,但對現在的她來說,根本沒有餘力去反省自己的不小心。

  屋漏偏逢連夜雨──

  「姆呀!」

  「咕咕喔?」

  少女的紫眸,和玻璃珠般的黑色眼球對上了。

  正是她之前瞄準的目標──在樹枝中段築巢的斑鳩。

  雖然從少女現在的姿勢已經看不到鳥巢了,但這隻斑鳩的巢裡,其實有好幾顆鳥蛋。

  繁殖力很強的這種鳥,一年四季都會下蛋。因此,從剛生下來的新鮮鳥蛋之中拿個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反正悄悄拿走也沒關係」憑著這樣自私自利的理由而出手的,正是人類這種生物。

  「…………」

  「…………」

  少女與斑鳩。

  互相凝視了──良久。

  而下一瞬間,斑鳩應該是察覺出少女的真實意圖,於是牠一邊用力展翅威嚇,一邊高聲啼叫。

  「咕咕喔喔喔!」

  「哎呀!」

  「咕咕喔咕咕喔咕咕喔喔!」

  「痛,痛!停止,原諒,道歉!」

  斑鳩用鳥喙狂啄少女的手,不,應該說是狂啄她緊抓著樹枝的手指。想當然耳,少女發出了悲鳴。但即使如此,斑鳩似乎還是覺得不夠,氣仍消不下去似的挺出牠的鳥喙,瞄準少女的白皙臉孔──或者該說是瞄準她的紫色圓眸。

  「呀啊!」

  少女忍不住用雙手護住頭部──想當然耳,她把手從樹枝上鬆了開來──下一瞬間,她的腳似乎也不由自主地鬆了勁,於是就這樣子墜落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拉長了的慘叫,其實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因為少女停下來懸在了半空中。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所揹的棺材恰巧勾到了其他樹枝,因此讓她變成了垂吊在半空中的狀態。

  「……幸運……!」

  她呈現彷彿脖子被叼著走的幼貓一樣……有點呆傻的姿勢,但少女似乎並不介意,反而露出了帶點得意的表情,然後點了點頭。

  可是,下一瞬間,斑鳩就騎到了她的頭上。

  「咕咕喔喔喔!」

  「執著之念!」

  斑鳩又繼續試圖要去啄她的臉。少女想趕走斑鳩,在懸空的狀態下揮舞著雙手雙腳──

  「──妳在做什麼啊,嘉依卡?」

  有一個人一邊抬頭仰望著他們兩個,一邊用無奈的聲音向她問道。

  他從樹木附近的草叢現出身影,抬頭仰望著少女。

  黑色裝束的年輕人。

  雖然並不是完全只有黑色這單一顏色,但他披著的披風大衣、穿在披風內的衣服,統統都是以黑色為基本色調。而且他頭髮也是黑色、眼睛也是黑色,在他的裝束之中,幾乎沒有明亮鮮豔的色彩。

  因此,他只要蒙個面,站在稍微陰暗的暗處,他的身影應該就能馬上融進黑暗之中了吧。在這樣的山林之中,便又更難用肉眼去辨認出他了。

  雖然他的臉部五官清秀端正,不過……隱約帶著某種狠戾。

  儘管表情略顯慵懶,他的雙眼卻與之相反,銳利得彷彿要用視線射穿目標似的。倦怠的表情與銳利的雙眼,已經定型成他的容貌風格……正是這麼一名年輕人。

  「托魯!」

  被他喚作為嘉依卡的少女,用一副慌張的模樣對那名年輕人說道:

  「請求,救援,救援!」

  「…………」

  年輕人──托魯一臉嫌麻煩似的嘆了口氣,然後把手伸進了懷裡。

  下一瞬間,「噹!」一道輕微的尖銳聲響響起,然後便有個又黑又細長的物品刺進了樹幹裡。托魯甚至沒讓人看清他拔出來的手便擲出了該物──從嘉依卡頭上擦掠而過、貫穿了斑鳩翅膀的東西,是一種小型的利器。

  被某些人喚作為「飛鏢」的一種武器。

  若拿在手上,則可以隨機應變,是個長度便於操縱的利器。若是偏向冷不防地擲出去,則可以當作投擲用的暗器──當作隱藏武器,給敵手來個出其不意。正是這麼一種玩意兒。

  飛鏢幾乎毫未受阻地穿透了鳥翅……終究是受了驚似的,斑鳩從嘉依卡的頭上離去,回到了鳥巢旁邊。

  「別擅自到處亂跑!」

  托魯皺起臉來說道:

  「我不是跟妳說了,總之先乖乖等我們找來填肚子的材料嗎?」

  說著這話的托魯,腰上其實──垂掛著兩隻貌似已經被勒死的山鼠。雖說是鼠,但那跟在村落裡進出房屋或倉庫的老鼠不同,大小應該跟略小的狗或貓咪差不多。

  「新鮮鳥蛋,採集……」

  嘉依卡望著斑鳩的鳥巢喃喃低語。斑鳩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在鳥巢上面又威嚇般地啼叫著:「咕咕喔喔喔!」

  「只能等待,痛苦。一定有什麼,是我──能做到的事。跟托魯你們一樣。」

  嘉依卡說完之後,垂下了頭。

  「意想不到的抵抗。強敵。」

  「哎,畢竟對斑鳩而言,鳥蛋是牠的『小孩』啊。作為父母,也難怪牠會那麼拚命地保護嘍……我猜啦……」

  托魯用毫無溫度的語氣這樣說。

  比起說斑鳩如何,他用這種頗為冷淡的說話方式……簡直就像是他只透過傳聞聽說過親子之情、親子羈絆等等似的。

  「……親子……」

  嘉依卡眨了眨雙眼,喃喃低語。

  「總而言之……食材的籌措就交給我們啦!人類有所謂的適合不適合和適材適用啊。」

  「姆唔……」

  雖然托魯所說的話再正確也不過,但嘉依卡還是一臉不滿。

  「是說,當初在妳打算揹著那個東西爬到樹上去的時候,就該發現自己太亂來啦!」

  托魯用手指指著的,不消說,正是嘉依卡背後的黑色棺材。

  「要是因逞強而受傷的話,妳哪還能悠閒地吃飯啊!」

  「……唔咿。」

  嘉依卡垂下頭去。

  就在這個時候──

  「──哥哥。」

  忽地……有一道完全聽不出心情、不慍不火的聲音響起。

  「你到底在做什麼?」

  「……啊?」

  托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下一瞬間,跟他出現的地方不同方向──一名女孩撥開草叢,從不同方向的斜坡下面現出了身影。

  一名漂亮的女孩。

  若說到容貌出眾,嘉依卡雖然也跟她一樣,但她應該被評價為「美麗」,而不是「可愛」。細長的雙眸、綁在後腦杓的黑色長髮、細長的鵝蛋臉和五官,給人一種俐落又清冷──凜然不可侵的印象。雖然胸部和腰部都發育得很女性化,但她就像野生的猛獸一樣,全身上下都很緊繃結實,沒有半點鬆垮的部分。

  只不過……她那張臉上,幾乎連貌似表情的神色都沒有。

  「阿卡莉……」

  嘉依卡開口出聲。

  「沒想到你竟然派我去沼澤汲水,然後趁此期間和嘉依卡進行那樣子的行為。」

  雖然從言語方面看來,她似乎是在責備托魯,但她那張看起來很伶俐的臉上,並未露出憤怒的表情。僅只是用令對方不敢動彈的銳利視線,直盯著托魯瞧。

  順道一提,她的手上正提著一個略小的手提式桶子。

  可以看到桶子裡面,裝有快要滿到桶緣的水。

  如果有觀察力敏銳的第三者身在此處的話,應該會很驚訝吧。

  因為這個女孩……在難走的山中提著汲了滿是水的桶子行走,卻幾乎沒有灑出桶裡的水。然而,不管是托魯還是嘉依卡,都沒有特別感到驚訝,彷彿沒有察覺到這個事實似的。

  「『那樣子的行為』是指什麼啊?」

  托魯皺起眉頭問道。

  「用繩子把女人綁起來吊著,然後欣賞玩味這樣的景色。雖然我聽說世上有這種高段班的嗜好……但沒想到哥哥就是高段班的一分子吶。」

  「妳在說什麼啊?」

  「難道不是嗎?」

  「我又沒有綁住她。」

  「……那麼,難道哥哥……」

  這名被喚作為阿卡莉的女孩,僅只是輕微地皺起眉頭,向他問說:

  「單純只是為了要偷看嘉依卡裙子裡面的風光,所以才做到這個地步……?」

  「姆呀!」

  嘉依卡連忙按壓住裙襬,她似乎事到如今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態。

  如果從托魯的位置再往前一兩步,確實可以從下面把她的裙底風光看得一清二楚──

  「托魯,離開。請求離開!」

  總之就是在叫他「不要看!」吧。嘉依卡滿臉通紅地大叫。

  對此,阿卡莉依舊神色不動,大力地點了點頭。

  「真是何等地費工夫啊。這就是所謂的侘寂美嗎?真不愧是哥哥吶。我對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更有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別再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托魯用一副厭倦至極的模樣說道:

  「再說了,事到如今,我就算看了這傢伙的內褲又會怎樣嗎?」

  「姆呀!托魯,抗議!」

  嘉依卡用雙手按壓著裙子,同時胡亂踢蹬著雙腳。

  「妳之前不是一直都毫不介意地在我面前換衣服嗎!」

  「嗯哼。因為平常看起來很無聊,所以苦心設計了一番嗎?跟往常一樣,哥哥的探索精神,真令人佩服吶。」

  「妳給我稍微閉嘴一下!」

  托魯瞪向阿卡莉。

  「嘉依卡剛剛想要去拿那裡的鳥蛋,她只是在爬上樹之後掉了下來罷了。僅此而已,別無其他。」

  「可是啊,哥哥。這樣敘述,豈不是很無聊嗎?」

  「無聊就行了!為什麼非得要弄得有趣不可啊!」

  托魯用摻雜著悲鳴的聲音這樣吼完之後──垂下肩膀,嘆了口氣。

  「好了,我們用餐吧。吼完之後肚子就餓了。」

  「嗯。」

  阿卡莉也點了點頭,看來她到底是對這一點沒有什麼異議。

  「嘉依卡,用魔法燒水──算了,還是加熱幾塊那邊的石頭吧!畢竟用火煮飯會很顯眼吶。」

  這麼說完之後,托魯轉身開始走了起來。對著他這樣的背影──

  「托魯!」

  嘉依卡用非常嚴肅的聲音叫住了他。

  「幹嘛啦?」

  托魯回過頭去,越肩望著她。

  嘉依卡一邊用她那紫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視著他黑色的雙眼──

  「要求。放我下來。」

  一邊晃悠著下垂的四肢,這樣對他說道。

  顯然她沒辦法靠自己一個人下來。

  「叫我離開的人是妳吧?」

  托魯半瞇著眼說道。嘉依卡有一瞬間為難似的歪頭思考……

  「閉……閉上眼睛。」

  「別強人所難了!──阿卡莉。」

  「我明白。用不著你吩咐,哥哥。」

  阿卡莉點了點頭。

  「不過啊,哥哥。我可不是穿裙子,所以你就算從下面偷窺,也一點都不有趣喔。」

  「誰跟妳說『兩個都去吊在半空中啊!』,我是叫妳去把她放下來啦!」

  「因為哥哥沒有把話說好說滿啊。」

  「說『用不著我吩咐』的人,應該是妳自己吧!」

  「嗯。因為我和哥哥心心相印、暗地私通啊。」

  阿卡莉明明面無表情,卻用一種隱約透著炫耀的模樣如是說。

  「後半句很多餘。雖然前半句也是怎麼聽怎麼奇怪吶。」

  托魯這樣吐嘈完她之後──再次嘆了口氣。

  *

  過去曾經有過一段漫長──遠比人類的一生還要漫長的戰國時代。

  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全都在戰亂當中出生,在戰亂當中死亡。在那段時代裡,可說是很平常的事。

  長達三百多年的戰亂時代,理所當然般地影響了人們的思維方式。

  像天空、山脈、風吹、河流一樣,若是恆常存在之事物,人們也會以該事物為前提,逐漸歸納出生活方式。

  可說是其中一個最極致的代表,即是「亂破師」了。

  他們專門承接正規騎士和戰士所厭惡的骯髒工作。他們是純粹的戰爭行家,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遵從卑鄙、奉卑劣為圭臬、冷酷無情等等,也是極為自然的事。在任何戰場上,確實都存在著正是他們這類人擅長的暗地裡的工作。

  刺殺、策反、陰謀、奇襲等等……

  有需求的話,自然會有供給。

  亂破師並非一個個自然出現,而是由謂為「村」的組織培育並派遣到各處。亂破師在不知不覺之中,發展出了這樣子的形式。為了高效率地「產出」能力更高強的亂破師,這是很理所當然的方式。

  好幾個流派興起,每個村為了因應當權者的要求,培育了為數甚多的亂破師,並把他們送到各個戰亂之地。尤其令人畏懼的是這兩大流派──〈亞裘拉戰魔眾〉與〈昴星團六連星眾〉。其他無名的亂破師們,悄悄地跑去戰場的暗處,然後悄悄地消失了。

  亂破師本身並沒有思想。

  只要有需求,那麼不管是什麼樣的陣營,他們都願意典身賣命。這就是亂破師……關於這一點,掌權者們也沒怎麼去多加挑剔。或許也可以說是取得了供給與需求之間的平衡吧。然而……漫長的戰國時代結束了。

  和平的時代一旦到來,亂破師就沒有用處了,最後還開始被鄙視為「沒有志向的走狗」。

  這也是出於懼怕亂破師技能的掌權者們,動手腳操作輿論的關係吧。亂破師們的能力很適合用來煽動叛亂或暴動。一直徹底利用亂破師至今的各個國家,都清楚知道他們的「威力」。

  不管怎麼說,隨著和平時代的到來,亂破師失去了他們的棲身之所。

  不僅如此──說變就變的掌權者們,甚至還摧毀了大部分的「村」。結果,大多數的亂破師,也就不得不逃散至各地了。

  托魯•亞裘拉也是那樣的亂破師之一。

  不。正確說起來,應該說是未來的亂破師。

  在他離開亞裘拉村、站上戰場之前──戰爭就已經結束了。

  自出生以來一直不停灌輸在他身上的許多技能、在戰場上才最能夠活用的技能,實際上也因此而被封印了起來。

  自己是為何而生?

  自己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活著?

  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托魯也沒去工作,就只是無所事事地虛度著每一天。

  就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一個名為嘉依卡的少女。

  透過一連串和她共同經歷的事件,托魯得知了一些事情。

  嘉依卡正在收集被分屍成好幾塊的父親「遺體」。

  她的父親,據說正是往昔戰亂的中心人物──賈茲帝國的皇帝。

  為了逮捕這樣的嘉依卡公主,以國家為後盾的組織正在各處行動。

  若正統繼承人出現,賈茲帝國將會再次興盛,而這世界很有可能會返回到戰國時代。

  …………諸如此類。

  托魯視這些為大好的機會。

  戰爭最棒了。

  對托魯而言,戰國時代遠比這種無處可以棲身的和平時代來得好太多了。感覺嘉依卡遇到紛爭或衝突的機會很多,跟在她身邊的話,就可以跟這樣「無法發揮自己所學的技能、僅只是行屍走肉般地持續過活著」的每一天說再見了。

  托魯就這樣子和他沒有血緣的妹妹、同為亂破師的阿卡莉一起成為嘉依卡的隨從。

  然而……

  *

  人類這種生物,其實順應環境到出人意料的程度。

  葛倫•冬克沃特這麼認為。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原本覺得住在山上是非常不合理的事。冷暖變化甚鉅,再加上天候很不穩定。再說了,要行走在斜坡上,本來就會非常消耗體力。除了懸崖等等危險地形之外,甚至連棲息在山中的動植物們,也大多是危險的物種。

  人類無法生活在山中──他原本是真心地這麼相信著。

  不過,迫於需求而把弓箭拿在手上,於山中四處打轉,偶爾披著枯葉潛伏……反覆做著這些事情之後,葛倫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習慣了山中的生活。

  不僅如此,葛倫還好好地順應了山區。

  有些人稱呼葛倫為〈弓聖〉,除此之外,甚至還將他評為〈山之魔物〉……他一直以來確實都在山上的迎擊戰中,發揮了宛如怪物般的才能。在賈茲帝國首都討伐戰的時候,葛倫雖然被賈茲皇帝的魔法擊中、早早便負傷,但也有人評論──如果戰場是在山裡的話,葛倫就算獨自一人,也可以拿下賈茲皇帝吧。

  言歸正傳──

  「──嗯?」

  葛倫瞇起雙眼,停下腳步。

  在山中巡邏,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這既是為了他自身的鍛鍊,同時也是為了他的生活。

  他在山上蓋了草庵。如果是他自己一個人生活的話,這座山已經賜給他超乎需求的恩典了。摘採香菇和山蔬、捕捉獵物、汲水,然後再把這些煮來吃掉。如果有必要的話,就砍些樹枝帶回家,放乾燥後再拿來做成柴薪。如此便已足矣。

  在以前同軍隊的夥伴當中,也有許多人對他這種無異於隱士的生活感到不解……不過,葛倫本來就對權力或華麗生活之類的不太感興趣。對葛倫而言,這種生活,就足以令他感到滿足了。

  「三個人嗎……?」

  這座山是葛倫的「地盤」。有什麼人闖入的話,他就算不想也還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個年輕男子,加上兩個年輕女子──有一個似乎還揹著很沉重的行李吶?」

  他的雙眼注視著由腐葉土堆積而成的鬆軟地面。

  若是看在其他人眼裡,這只不過是沒什麼特別的地面罷了。但葛倫──可以從該處推演出各式各樣的資訊。

  體重、步幅、身高、男女之別、有無重物、從腳印的凌亂或交疊的樣式,甚至可以看透腳印主人當時的情緒,這樣子的事其實並不少見。跟動物相比,人類腳印所傳達的資訊非常多。

  「呵呵。原來如此。」

  葛倫微微放鬆他那張滿是鬍子的臉,露出牙齒,展現出如野獸般猙獰的笑意。

  「看來可以稍微好好樂一下了呢。」

  *

  「……嗯哼。」

  阿卡莉眨了眨雙眼,凝視著她拿在手上的碗。

  碗中裝著托魯已經處理好的山鼠肉,以及煮好的各種山蔬。並非家畜的動物,肉應該會有某種程度的臭味才對……但也許是山蔬的效果,抑或是另外做了某種處理,從碗裡飄上來的味道,反而煽動著食慾。

  「啊──……阿卡莉,我從妳的磨藥袋中借了點酒喔。」

  托魯說道。

  磨藥是一種進行各種配藥的技能──不過,往往也還是會拿酒類來消毒和麻醉。精通磨藥的人,即使少量,通常也還是會在工具箱裡放入一個裝了酒的瓶子或皮製袋子。

  「原來如此。用來消去了臭味嗎?」

  阿卡莉點了點頭。

  她那張臉依然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不過,她原本就是這樣子的女孩,而非感到不高興。身為「哥哥」的托魯,對這件事清楚得很。

  阿卡莉•亞裘拉。

  托魯的「妹妹」,但沒有血緣關係。在亞裘拉村中,為了培育亂破師,大家常常會去撿拾遭遺棄的小孩。因此,在亞裘拉村裡的家庭,只不過是共同生活的最小單位,並不具備超乎於此的意義。當然也還是有血緣相連的親生兄妹,但另一方面,也存在著原本全都是陌生人的「家庭」──托魯和阿卡莉就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

  「真不愧是哥哥,可以成為好媳婦呢。」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這樣評論。

  托魯一邊從鍋裡舀起煮好的東西遞給嘉依卡,一邊半瞇起眼來問道。

  「所以說,為什麼是『媳婦』啊?」

  「當然,要是期待哥哥擔任一家子的頂梁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吶。不管怎麼說,你可是一邊說著『如果工作的話就輸了』,一邊滾來滾去滾了十年、二十年。如果你都宅在自己家裡的話,那麼期待你家事方面的能力,才是人之常情吧?」

  「我到底幾歲了啊!」

  說起來,托魯鬧彆扭過著廢人生活,是在戰爭結束之後。而戰爭結束至今,也才五年左右而已。

  「以我的體感時間而言,就是有那麼久。」

  「聽妳在那邊隨便亂講!」

  「托魯,廢人?」

  用茫然的表情歪頭詢問的人,正是嘉依卡。

  「不准說我是廢人!」

  「飯桶?」

  說的人是嘉依卡,雖然不太曉得她到底有沒有惡意,但不管是哪個,被人叫「廢人」、「飯桶」,也不可能高興得起來吧。

  「並不是換句話說就可以了啊!我是個飯桶還真是抱歉吶!亂破師要是沒被僱用的話,就只是個派不上用場的廢物啊!」

  「不過,僅就哥哥而言的話,就不是如此啦!」

  ──阿卡莉不知為何一邊把上半身向前探出,一邊這樣說。

  「可以撫摸、可以碰觸、可以透過視線來欣賞疼愛,哪怕哥哥只是在那邊像這樣──露出肚子打滾,也很有價值喲。我可是如此深信著呢。」

  「我是賞玩用的寵物嗎?」

  「說什麼蠢話。就算是狗或貓,只要加以訓練,就還是會偶爾工作一下。把我敬愛的哥哥和貓狗擺在同一個級別來談,即使是哥哥本人,我也難以饒恕!」

  「妳其實很討厭我吧?」

  每次只要和阿卡莉講起話來,有很多事情就會開始變得莫名其妙。不過,他們也是從很久以前就這樣子了。

  「嗯哼。因為愛情與憎惡是一體兩面的啊。」

  「少在那邊淡然地說反話了!」

  他們一邊用著餐,一邊說著這些毫無意義的對話──持續了片刻之後。

  「──好了。」

  鍋子姑且是見底了。托魯一邊把同樣見底的碗放進鍋子裡,一邊說著:

  「差不多該來談談工作上的事了,以免被妳們說是廢人吶。」

  「姆咿?」

  嘉依卡茫然地歪著頭。托魯一邊看著這樣子的她,一邊如是說道:

  「少在那裡擺『啥,你在說什麼?』的臉啦,我的僱主!特地丟下機動車、進入這樣的山區,妳覺得是為了什麼呢?」

  托魯──仰望著頭上從樹梢間隱約可見的蒼穹,同時這樣說:

  「這座山可謂為『敵陣』耶!」

  「……!」

  嘉依卡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敵人」──對嘉依卡而言,既是她父親〈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的直接敵人,同時也是賈茲皇帝「遺體」的擁有者,而她現階段就在拚命地持續回收著皇帝的「遺體」。

  帝國毀滅時,賈茲皇帝被八人特攻隊──人稱〈八英雄〉的人們殺死,而其遺體也被分割成了八份。阿圖爾•賈茲是個活了三百年的「怪物」,有一說甚至聲稱他活得比這數字還久。他的遺體可以化作為累積了大量魔力的魔法念料。其價值更勝同等重量的黃金,因此才被當作成戰利品,慘遭八英雄們「分贓」。

  「根據之前取得的資訊,住在這前面山區的人,正是葛倫•冬克沃特,一個別名為〈弓聖〉的男人。哎,正如他第二個名字所示,他似乎是個弓箭手吶。」

  托魯交叉雙臂抱於胸前,然後開口這樣說:

  「聽說還滿高齡的吶。似乎是落在六十前後──」

  「老人?」

  嘉依卡歪頭說道。

  「算是吧。雖說如此,但可不一定能夠輕鬆搞定吶。」

  不管是怎樣的人類,凡是過了三十幾歲、四十幾歲的身體鼎盛期、成熟期,身體能力就會日益衰退。先不論像賈茲皇帝那樣「活了數百年」的例外中的例外。

  只不過……

  「說起來,在賈茲帝國首都討伐戰的那個時間點,他應該早就已經五十五歲左右了吧?明明已經過了身體的鼎盛期,卻還是自願加入了需對死亡做好覺悟的特攻隊。從他自願加入特攻隊的時間點起,他就已經不尋常了。」

  「跟劍士那樣擅於近身格鬥的技術者相比,弓箭手似乎有很多部分可以靠技術彌補肉體的衰退……像這樣經驗豐富的對手,反倒棘手多了。」

  接著這麼說的人,則換成了阿卡莉。

  「不管怎樣,抱著輕敵的心態對上他的話,那可就不好了。就算判斷錯誤,也最好別抱著想要從正面與他對決的想法。」

  托魯總結般地這樣說道。

  「從旁邊?戰鬥?」

  「只是事情的比喻啦,比喻!」

  不知道嘉依卡是察覺能力很差或如何,說出了有點狀況外的話。而托魯對她接著說:

  「當然,從對方意想不到的角度發動攻擊,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吶。總而言之,既然對方是弓箭手,那麼只要把戰鬥模式導向近身戰,我們這邊就會有獲勝的機會了。弓箭無論如何都要搭在弓弦上才能發射。由於這搭弓的動作,很難做出毫無間斷的連擊,以我和阿卡莉的武器攻擊範圍而言,在他搭第二支弓箭之前,應該就能戰勝得了他才對。」

  「如果能避得開第一擊的話吶。」

  阿卡莉如是說。

  「雜兵所放出的弓箭就先不談了,但要避開高手的弓箭,那可就難了。」

  「…………跟攻略魔法師,相同?」

  嘉依卡用手指著自己說。

  她是一名魔法師。

  而魔法師發動魔法,也需要花上一段時間。如果對峙的距離近到可以清楚看見彼此的臉,那麼劍士衝上前去砍人,無疑會比魔法師使用魔法還要來得迅速。

  她和像托魯他們這樣的亂破師組隊,就是為了要彌補近身戰時的弱點。

  「……哎,技能專業化成遠程攻擊,因此不擅長近身戰。從這層意義來說的話,的確如妳所言沒錯。雖然射程應該是魔法比較長,而連續攻擊則應該是弓箭比較快吶。」

  「唔咿。」

  「總而言之,從正面跟他對戰,絕不是一個好主意。首先應該要去找出那個葛倫•冬克沃特所蓋的草庵,然後再窺探他的情況。如果可以找出他的弱點,那優勢就是我們的了。可以的話──就偽裝成誤入山區的旅人接近他,然後從他背後來個一擊。這才是最理想的吶。」

  「姆唔。卑鄙。」

  嘉依卡有些不滿似的低吟。

  「喔。對亂破師而言,這可是稱讚喲。」

  托魯苦笑著對她這麼說道。

  這時,他的鼻尖──

  ──咻!

  有個東西拉長著劃破空氣的吟嘯聲擦掠而過。

  「噹!」尖銳的聲響在他的近旁響起,則是在事情發生的下一瞬間……不,應該說是幾乎同時。

  「…………」

  嘉依卡用茫然呆滯的表情,轉頭望向那道聲響響起的地方。然而,在她搞懂那是什麼東西之前──托魯便已經從旁邊伸出手來,把她扯倒在地面上了。

  「笨蛋!快趴下!」

  托魯用壓低的聲音說道。

  他所坐的位置旁邊──有一棵樹長在那兒。

  有一根細棒毫無來由地長在那棵樹的樹幹上,微微地顫動著。

  細棒的頂端有一撮小小的撥風羽──

  ──咻!──咻!

  下一瞬間,細棒就已經增加到三支了。

  想當然耳,那些並非從樹上長出來。

  再說了,那些細棒可是由鋼鐵製成。

  「托……托魯!」

  「別動!別說話!也別呼吸!」

  「……!」

  突然被命令那麼毫無道理的事,嘉依卡不禁瞪大雙眼。但不管是托魯還是阿卡莉,都依然是一臉肅殺的表情,並沒有打算要向她做更多的說明。

  無暇向她說明──實際上正是如此。

  托魯扯著嘉依卡,躲進附近樹木的陰影處,以樹木作為護盾。因為他從弓箭刺在樹幹上的角度,大致判別出了對方所在的方位。

  然而──

  (可惡吶……)

  弓箭的狙擊,來自連托魯兩人都沒辦法察覺到氣息的極遠距離。

  (竟是如此厲害的傢伙……!)

  應該不會是毫無關係的第三者──什麼都不知道的獵人之流──所誤射的吧。尤其是第二擊、第三擊,顯然是瞄準托魯一行人而射過來的。這正可以證明前述的推測。

  來自超乎常識的極遠距離。

  準確到不可思議的精準度。

  能做到這樣子的事,絕不可能是這附近的獵人或弓箭手。射箭的人,無疑就是葛倫•冬克沃特。

  可是……

  (沒想到竟然會遭到先發制人的攻擊……)

  葛倫•冬克沃特應該不知道托魯一行人的事才對。

  即使他透過某種方法察覺到了托魯一行人的存在,應該也無法察覺出托魯一行人是覬覦「遺體」的「敵人」才對。

  (還是說,他是對於闖入自己「區域」內的傢伙,全都不加區分、一律攻擊的不分青紅皂白的傢伙?)

  托魯從懷裡抽出飛鏢,嘗試性地把那飛鏢丟到半空中。

  然而,滴溜溜地打著轉的小型利刃,在下一瞬間──發出了非常非常尖銳的金屬悲鳴,然後就被反彈到完全不同的方向去了。

  「…………」

  接著,生長在托魯兩人身旁的樹,又增加了一支扎進樹裡後微微震動著的弓箭。

  (好快。而且……)

  射擊精準度不斷提昇,第二擊比第一擊準,第三擊比第二擊準。

  他恐怕打從一開始就是一邊考量著風向、氣溫等等各種條件,一邊搭弓射過來的吧──再加上他不斷在相同條件下射擊,於是他進一步讓先前的結果反映在射擊上,一次次地修正準頭。

  「──哥哥。」

  阿卡莉躲在另一棵樹的影子裡,出聲這樣說。

  她手持著小到可以握在掌心裡的鏡子,從剛才就一直在窺探著自己所藏身的樹木的另一側。

  「那個岩石平台。」

  茂密的樹林綿亙在眼前。在樹林的另一頭──一棵棵的樹幹之間,僅有一點點的「縫隙」。定睛一瞧,可以看到在樹林縫隙的更遠處,有岩棚從坡面微微凸了出來。

  葛倫恐怕就是從那上面攻擊著托魯一行人。

  否則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用剛才的角度射箭過來了。要是稍微往旁邊挪移一點,樹幹就會變成阻礙,而箭也就會射不到托魯等人的所在之處了。

  「結果還是沒能奇襲了嗎?」

  托魯忿恨地喃喃說道。

  老實說,托魯一行人,亦即嘉依卡,有事要找的只不過是「遺體」罷了,而不是要找葛倫本身。如果可以奪取得了「遺體」,那他們甚至不需要和葛倫交戰。但對「八英雄」而言,遺體是相當珍貴的戰利品。對他說「交出來!」就乖乖交出來的可能性很低。

  因此,或是竊取過來,或是在打倒葛倫後奪走,托魯一行人原本是以此為前提擬定著對策。既然對方使用弓箭,那麼假裝成人畜無害的路人,然後湊近到進入近身格鬥戰的距離範圍,如果可以的話,就從背後給他一擊……這才是最理想的。

  「托魯,那個上面?『敵人』?」

  嘉依卡緊握著機杖,開口詢問。由於她剛才使用加熱的魔法來烹飪,因此早就已經將機杖從棺材中取出並組裝完畢了。

  「辦得到嗎?」

  托魯看著她的機杖問道。

  「應該可以。可是……」

  魔法具有跟弓箭相同──不,是更勝弓箭的遠程攻擊能力。

  以嘉依卡的魔法技術而言,從此處瞄準那個岩石平台上方,應該也不是什麼多困難的事吧。

  真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那就是魔法的發動需要咒文誦詠以及一定的步驟,因此很有可能會被對方發現。而且,若要瞄準那個岩石平台,嘉依卡還得同時從這棵樹的陰影走出去並備好機杖才行。

  這種行為根本就等於是在說:「請射殺我吧。」

  不過──

  「在咒文誦詠的途中,即使有遮蔽物擋在中間也沒關係吧?比方說,途中有某個東西從前面橫飛而過之類的。」

  「……?唔咿。」

  儘管嘉依卡有一瞬間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她似乎馬上領悟了他話中的涵義,直率地點了點頭。

  「那麼……」

  托魯從懷中取出了煙霧彈。

  這既是亂破師的常用手段,也是標準配備之一。

  「嘉依卡,我數一、二、三,妳就對準那個岩石平台發動攻擊。我會使用這個玩意兒,所以視線會暫時被遮蔽起來──但煙霧很快就會散掉。妳在散掉之前誦詠咒文,用魔法狙擊那個傢伙吧!」

  「唔……唔咿……!」

  嘉依卡搞懂了托魯的意圖,以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一、二、三!」

  托魯喊完,便將煙霧彈扔向附近的樹根。

  煙霧彈裡面的小藥瓶破裂,和其他藥劑起了反應──灰濛濛的煙霧很快就噴發了出來。

  與此同時,嘉依卡備好機杖,採取著伏地狙擊的姿勢。

  托魯脫下披風大衣,將其遮在嘉依卡的機杖前面。因為魔法的光芒要是被對方隔著煙霧看到了的話,那可就糟了。

  接著──

  「叩魯庫托•欸魯姆•奈咿庫托……」

  嘉依卡開始誦詠咒文。

  同一時間,在她架好的魔法機杖的尖端部位,不,是比那還要再稍微前面一點的空間,有螢藍色的魔法陣正在展開。隨著咒文誦詠的進展,魔法陣一邊旋轉著,其內部紋路一邊互相齧合,逐漸成長為別的魔法陣。

  「……〈開膛手〉……」

  嘉依卡這樣低喃之後──就此停止了誦詠。

  托魯抓起附近的水桶,把殘留在桶中的水潑向煙霧彈。藥劑被水沖走,煙霧停止噴發──白煙急速轉淡。

  隨後──

  「出來吧!」

  咒文誦詠的最後一句。

  當這一句從嘉依卡嘴裡迸出來的那一瞬間,肉眼看不見的「某個東西」,彷彿衝破了那道在機杖尖端散發著螢藍色光芒的魔法陣,飛了出去。那簡直就像是傳導波一樣,一邊造成風景微微扭曲,一邊刺向應該有葛倫埋伏著的岩石平台。

  伴隨著轟鳴聲,那塊突出如平台的岩石──鬆動了。

  魔法的威力,非弓箭所能比擬。

  嘉依卡放出來的這一擊,在岩石平台中心部分炸裂開來,讓那兒出現了小而深的裂縫。下一瞬間,細小的龜裂便從該處擴散到了四面八方。

  岩石平台崩毀,化成大大小小無數的碎片,然後開始從斜坡滑落下去。

  岩石平台的悽慘下場,就是一邊揚起飛塵,一邊從斜坡滑落下去。

  托魯一面看著這個景象──

  「成功了嗎……?」

  一面皺眉嘟囔。

  在他旁邊一臉得意的嘉依卡操作著機杖──拉動裝填桿,排出已經空了的化石念料藥筒。

  「無敵的破壞力」。

  即使沒有直接遭受到魔法攻擊……但待在上面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吧。根據情況,被大大小小崩落的岩石捲入而慘遭壓扁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雖然我也覺得有點做過頭了吶。」

  托魯苦笑著說。

  下一瞬間──某個熟悉的觸感從他的鼻尖擦掠而過。

  ──噹!

  尖銳的聲響響起的同時,嘉依卡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咦?」

  「嘉依卡!哥哥!」

  阿卡莉的聲音撲上了托魯的側臉。

  說來愚蠢,托魯竟然需要轉瞬的時間才察覺到嘉依卡倒下了。

  「什麼!」

  托魯愕然地轉向鐵箭飛來的方向──亦即轉向他的正右側面,然後發出了喊叫聲。

  被射中了。而且還是從正側面。

  難道敵人有兩個以上嗎?

  還是說──

  「嘉依卡!」

  在大聲喊叫的托魯眼前,「噹!」的一聲,嘉依卡的身體又被第二擊射中,彈跳了一下。

  「可惡──!」

  托魯一抱住倒下的嘉依卡,便往旁邊跳開以躲避對方的第三擊。然而,第三擊、第四擊、第五擊,弓箭接連不斷地追趕著這樣子的他。

  「──!」

  托魯一邊向左向右跳著,一邊移動。躲過了第十支箭之後,托魯終於得以躲進兩人都能隱藏起來的粗大樹木的樹影裡。

  與此同時,他取出了另一個煙霧彈,扔向附近的樹木。猛烈的白煙再次出現,把托魯等人的身影掩蓋了起來──

  「嘉依卡,喂!」

  托魯抓著嬌小僱主的雙肩,把她攙扶起來。

  如果有被射中的話,是哪裡被射中了呢?得趕緊確認、進行止血之類的處理才行。如果不是頭部或心臟等要害的話,那就還有希望──

  「哪裡!哪裡被射中了?」

  「……姆咿?」

  托魯急躁地扭曲著臉大吼,嘉依卡卻不知為何對著他發出了不合時宜的茫然聲音。但托魯根本無暇去想這樣子的她有什麼可疑之處……

  「治療──妳的傷口在哪裡?」

  雖然使用煙霧彈是為了防止葛倫的追擊,但由於他在太近的地方使用,因此煙霧也阻擾了托魯本身的視線。甚至難以去確認理應就身在他眼前的嘉依卡身上的傷口。

  依中箭之處而異,一眨眼恐怕就是生死之隔。托魯的雙手沿著嘉依卡的身體摸索著,試圖找出她的傷口──

  「等等,托──托魯!」

  「哥哥!」

  咚的一聲,飛鏢從托魯眼前橫穿而過,刺進了樹幹裡。

  那應該是阿卡莉扔的。

  「冷靜點,哥哥。現在可不是強暴嘉依卡的時候啊。」

  阿卡莉對他這麼說道。她似乎溜進了旁邊的樹影裡。由於煙霧的關係,她的身影也隔了層煙,只能隱隱約約看見而已。

  「笨蛋!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妳仔細瞧瞧,嘉依卡剛剛被射中了──」

  「哥哥才應該要好好瞧瞧。箭並沒有扎到嘉依卡。」

  「……咦?」

  被她用冷靜的聲音這麼一說,托魯再次凝視著嘉依卡……應該說是凝視那支射中了她的箭。乍看之下,確實有兩支箭頭長在她的身體上……

  「──棺材?」

  那兩支箭統統命中了她揹著的棺材。

  「原來棺材成了護盾啊……」

  托魯安下心來,鬆了一口氣。第二擊時,嘉依卡的身體彈跳了一下,應該也是由於鐵箭命中棺材時的衝擊所致吧。由於嘉依卡的棺材相當堅固,因此弓箭穿透不到裡面──弓箭的威力化為衝擊,傳到了棺材及嘉依卡身上。

  「別嚇我啊……」

  托魯一邊這麼說,一邊轉頭回望,將視線送往白煙的另一頭。

  如前述所言,對方剛剛射出的弓箭,角度跟最初的攻擊完全不一樣。換言之,只要葛倫那邊不存在著複數以上的人手……那麼岩石平台因魔法而粉碎的時間點,其實已經落在葛倫的移動之後了。糊塗的托魯三人,一直只顧著注意岩石平台那邊。而他卻趁著這個時候,開始從他們的正側面發動攻擊。

  (好驚人的移動速度……)

  在這個行走不太方便的山中,他移動的迅捷程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或許葛倫有某種裝置或其他物品可以用來迅速地在這山中移動。只要垂放一條代替欄杆扶手的細鏈在斜坡上,無論是爬是降,速度都能顯著上升。

  「總而言之……這個地方真的是那傢伙的『地盤』吶!」

  哪裡有敵人、從哪個角度可以瞄準到──從哪個地方可以射中,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完全掌握了山的地形、樹木的生長等等這類事情,然後他才射出弓箭,從一棵棵的樹木之間飛穿而過。而且,一旦看出對手很強時,他還會靈活地變更他的射擊點,將對手玩弄於股掌之間。

  不得了的對手。

  不管是威力還是射程,確實都是魔法比較占優勢。但是,弓箭不需要咒文誦詠,也不太受地脈之類的位置性影響。在機動性和連擊性方面,弓箭遠遠勝過魔法一大截。

  此外──

  「嘉依卡。妳反擊得了嗎?」

  托魯這樣詢問──然而,否定的話語並未發自嘉依卡本人,反而是來自於阿卡莉。

  「不行啦,哥哥。緊接在第一支箭之後、你使用煙霧彈之前,我有看到第二支箭從哪個方向飛來──卻沒有看到弓箭手的身影。」

  只要前提是弓箭不直線瞄準就會沒辦法射中的話,那麼視線望過去的彼端,應該也會有弓箭手存在才對──一般來說。

  然而,就算看了弓箭飛來的方向,也還是沒能看到弓箭手本人。也就是說,在視線望過去的直線上,並不存在著弓箭手。在對方射出第二擊之前,阿卡莉就已經在看著了,所以對方並不是在射了箭之後才移動的吧。

  換言之──

  「究竟是從多遠的距離射過來的啊……!」

  托魯呻吟般地說道。

  箭是筆直地飛──這是外行人的認知。

  實際上,箭會受到風的影響而大大地偏到旁邊去,就算沒有,最後也還是會慢慢地失去勁頭,然後就一邊劃著大大的弧形,一邊往下掉落。

  總而言之,說得極端一點的話,弓箭其實會勾勒出非常平緩的山型軌道。因此,從障礙物的另一頭射過來──從視線望不到的彼端射過來,也是有可能辦到的事。

  只要他能掌握托魯一行人的位置,然後精確地理解自己所放出的弓箭會以怎樣的軌道飛出去的話,他也就能將計就計,反利用這彎曲如拋物線的軌道,將攻擊送往身在他視線所不能及之處的對手那兒了。

  「糟了,暫時先從這裡──」

  托魯這麼說著,然後踏出了一步,卻察覺到了布置在那兒的一條細繩。

  「這個……是……!」

  在他回頭望過去的那端,雖然被巧妙地隱藏在樹葉之間──但還是可以看到有個小型弓弩設置在那兒。

  如果沒有發現就踩到的話,他恐怕已經被那個弓弩的箭迎面射中了吧。

  「居然還設了陷阱嗎……!」

  原本從弓聖這一詞來看,還以為只是單純的弓兵,因此認為對方只會用弓箭發動攻擊而已。

  但不是。雖然實際上使用的或許只有弓箭之類的武器,但葛倫•冬克沃特似乎甚至把弓箭也使用在設置陷阱上。

  而且──

  (至今為止的弓箭,像是在追趕著我們……?)

  葛倫的箭,每一擊、每一擊都擁有致命的威力和精準度,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是,葛倫並未因此而得意忘形。即使自己的攻擊沒有中的,但那個沒有中的的事實,卻會把獵物誘往下一招──誘導至他設了陷阱的場所。他的攻擊完全沒有浪費,機關算盡到非常可怕的地步。

  「糟了,這邊全都是陷阱。阿卡莉、嘉依卡,別亂動啊!」

  「──!」

  嘉依卡愕然回頭望向這邊。而她所攜帶的機杖,尖端處勾到了垂掛在附近的爬藤蔓──

  「──嚇呀!」

  下一瞬間,箭從完全不同的方向飛了過來。

  「──!」

  不過,阿卡莉馬上用鐵錘將這些箭彈飛了。

  跟葛倫•冬克沃特本人使用的弓不一樣,陷阱的箭由於重視隱匿性,所以不管怎樣都要小型化才行──換言之,威力也難免會變差。如果箭的速度沒有那麼快的話,那麼托魯等人便來得及拂開這些箭。可是……

  (如果是從四面八方飛來的話,根本就應付不來啊……)

  而且,托魯一行人並不曉得這座山裡面,究竟設置了多少個陷阱。

  (腦子果然有點奇怪吶,這個葛倫•冬克沃特……)

  雖說是人煙罕至的險峻山區,但讓這裡呈現像這樣充滿陷阱的狀態,不也是會有「什麼都不曉得、毫無干係的人誤中陷阱而死掉」這類的可能性嗎?

  還是說,他知道托魯一行人接近之後就預先做好準備,預測托魯等人很有可能會走的路徑,並事先設置好了陷阱?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葛倫•冬克沃特要是真的可以做到這種地步的「預判」──那麼只要是在這座山裡戰鬥,托魯一行人就都不會有勝算了。

  壓倒性的地理優勢是在對方那邊。然而,即使他們想要轉移地點,但說起來,就連托魯他們是否能夠活著離開,都還很可疑吶。

  先別談接近後再發動奇襲了,托魯他們甚至連葛倫•冬克沃特現在身在何處、從哪裡射箭過來,也都無暇判斷。對方恐怕已經移動,確保了下一個攻擊位置吧。

  就連現在這個瞬間,也未必不會有弓箭飛來。

  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對方繞到側面或背後去。

  (如此一來……該怎麼辦呢?)

  突然被逼入了窮途末路──對此,托魯咬住了下唇。

  *

  「……沒有上當吶……」

  葛倫•冬克沃特一邊手拿著巨弓走著,一邊這樣喃喃自語。

  要找到現在的他,簡直是一項極為艱鉅的任務。

  畢竟他不但穿著貼了大量樹枝與樹葉的披風大衣,而且還沿著陰影移動到下一個陰影。

  他披風大衣的輪廓原本就已經因為到處添枝加葉而破壞了「人類的形狀」,就算敵方真的發現到「有什麼東西動了」,那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辨識出他是個人類,雖說那段時間恐怕只是剎那而已。

  「正如我所想的,是一夥挺厲害的能人好手吶。不過,接下來他們可以撐多久呢?」

  這樣喃喃低語之後……葛倫忽然皺起了臉來。

  「但是……那個小女孩……」

  銀髮與紫眸。

  雖然因有一段距離,所以他沒能仔細辨識出她臉部的形貌,但那不正是賈茲皇帝的女兒嗎?──她應該在賈茲帝國帝都討伐戰時,已經被葛倫等人所組成的特攻隊殺死了才對。

  還是只是偶然相似?

  說這世上絕無其他類似的銀髮紫眸,倒也未必竟然。

  「哎,算了。這個之後再去想吧。先不想這些了,這些傢伙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呢?」

  葛倫一邊發出低沉的笑聲,一邊走向下一個狙擊點。

  葛倫不可能遭到反擊。

  他可以從居高的位置,獨具優勢地以緩慢的拋物線軌道將箭射向敵方。如果對手的弓箭本領超越葛倫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但並非如此的話,那麼那三個人便無從對抗葛倫。

  從上往下的向下狙擊,與從下往上的向上狙擊,難易度基本上全然不同。

  緊接著──

  「……唔?」

  葛倫停下腳步瞇起眼。

  「原來如此,煙幕啊?」

  白煙正籠罩著那三個人所在的位置。若是一般燃火的話,白煙籠罩的速度不可能會這麼快。恐怕是煙霧彈之類的吧。

  「不過,那種程度一點用都沒有。」

  雖然葛倫確實會暫時追丟他們的身影──但在障礙物很多的山裡移動,其行徑路線不管怎樣都會受到限制。先不談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大多數的人類,都會選擇行走易於邁步的地方。要是有「被狙擊的自覺」而感到焦慮不安的話,那就更會如此了。

  再藉著在其行徑路線上設置幾個陷阱,即能減少他們可選擇的路線。

  結果──「獵物」便不得不來到葛倫在心中所盤算好的地方。

  換句話說,即使葛倫沒辦法直接看到對方所處的現場,也還是能大致明白對方的位置。

  從對手的身高、步幅、體格推算出步行的速度、衝刺的速度、行李的存在與否。葛倫可以相當精準地從這些預測出對方的行動。

  之後只要繼續射箭──以捲起旋渦般的順序狂射就行了。在弓箭連發的追趕之下,獵物最後便會按照浮現在葛倫腦海中的地圖,來到那張地圖上的位置。

  驚人的空間掌握能力,以及對人的觀察力。受惠於這兩點的──異常精密射擊。

  正因為他可以做到這樣,所以他才能夠建下足以被尊稱為「弓聖」的戰績。事實上,以前甚至還曾經發生過他光靠自己一個人,就把前來攻擊己方據點的敵兵部隊逼入了全滅的困境之事。

  接著──

  「~~!」

  才剛聽到不成語句的短促哀鳴──他便看到數隻飛鳥拍打著翅膀飛向天空。

  「──看吧。出來了吧?」

  葛倫一邊在嘴角流露出笑意,一邊這樣說。

  陷阱並不只限於弓箭而已。人類要是不小心接近警戒心強的鳥獸的話,牠們就會猛烈地鬧騰起來──向葛倫通報更為精確的位置。

  葛倫將三支弓箭夾在右手指縫,並將一支弓箭搭在弓弦上──然後用力地拉動了他愛用的巨弓。

  如果葛倫有意為之的話,他甚至也可以在這個狀態下,將四支弓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往同一個地方。

  就他的經驗──他至少必會射中那三個人裡面的其中一人。

  「要是射中了頸部或心臟,就請多多見諒啦。」

  葛倫這麼喃喃自語。

  然而,就在他射出弓箭的──那一瞬間。

  「〈貫穿者〉──出來吧!」

  少女發出高亢叫喊的同時,葛倫所站立的山區地表,爆炸性地隆起了。

  「──!」

  地面隨著攻擊魔法的軌道一路破裂。葛倫看到破開的地面的另一側,有一個趴伏在地面上操縱著魔法機杖的銀髮少女。

  *

  弓箭可以勾劃出拋物線的軌道──描繪出平緩、平滑的弧形曲線,然後射中對手。只要有充分的飛行距離,那麼就算是從看不到彼此的位置,也能夠攻擊到對手。

  但是,也不知是好是壞──軌道往往會因風吹或其他因素而偏左偏右,使那弧形曲線往旁邊偏歪,導致弓箭無法射中對手。

  總而言之,只要風別從弓箭的側邊吹來,那麼就算偏上偏下,至少也不會往左右偏掉。至少弓箭手無法刻意做到這一點。既然如此──

  「既然不知道對手會從何處攻擊我們,那乾脆就由我們來限定對手發動攻擊的位置吧。」

  嘉依卡所轟出的魔法──沿著魔法的軌道,在山區地表弄出了一條窟窿來。托魯一邊循著那條窟窿走,一邊說道:

  「雖然煙霧彈確實也是為了要掩護我們的身影,但同時也是為了要確認是否沒有風吹。」

  「……了悟。」

  嘉依卡也一邊走在離托魯身後半步左右的地方,一邊點了點頭。

  老實說,她只是朝著托魯所說的方向,施放出擁有強悍貫穿力的魔法罷了。

  魔法基本上「只能夠直線前進」。

  正因為這樣,所以在面對可以曲折射擊的葛倫•冬克沃特時,他們必須以消滅障礙物來攻擊,而不是迂迴繞過障礙物。

  話說回來──

  「我們被對方逼入的地方、對方想要把我們逼入的地方,然後──至少還要有箭可以飛過來的──空間。」

  山林裡的樹木,遍布各處。要連接起弓箭手與獵物之間的直線,出乎意料地困難。能夠瞄準的角度,會因此而受到限制。

  「弓箭手必會從那一側過來。」

  「是要瞄準那裡嗎?但要怎麼判斷對方抵達該處的那一瞬間?」

  這樣詢問的人,則是阿卡莉。

  「──老實說,就只能憑直覺了。」

  托魯一邊搔著臉頰一邊說。

  「誇張耶。」

  「是說──在我們完全正中對手陷阱的時間點起,我們就已經沒辦法用正面對決的方法取得勝算了。」

  托魯皺著臉說道。

  「但是,即使像這樣走近對方,對方還是沒有把箭射過來。這樣看來,就代表我們成功了吧。」

  儘管嘉依卡的魔法未必正中了葛倫•冬克沃特,但有威力就是有威力。哪怕只是身在附近,也不可能完全沒事吧。

  像是在證明這一點似的──

  「…………是那個嗎?」

  阿卡莉喃喃低語。

  她看到有個人影穿著貼滿了大量樹枝和樹葉的披風大衣,倒臥在山林的地面上。在其周圍,可以看到到處都是鮮血的赭紅。

  看來嘉依卡的攻擊,似乎恰好逮著了葛倫•冬克沃特。

  「……殺害?」

  嘉依卡有些膽怯似的開口詢問。看來她似乎很怕自己失手殺死了葛倫•冬克沃特。

  「妳也還是像往常一樣天真吶。」

  托魯用一臉傻眼的模樣這樣說道。

  「那傢伙可是妳的殺父仇人耶。」

  「……唔……唔咿。」

  「我們也差點就要被他殺死了。」

  「──關於這件事情啊……」

  忽地──

  「我並沒有打算要殺死你們。哎,你們應該也不會相信我吧?」

  出乎預料的聲音插了進來。

  「──!」

  托魯和阿卡莉紛紛愕然地將嘉依卡護在身後,並且擺出備戰姿勢。他們左瞥右瞥,卻無法在周圍確認到自己人以外的身影。

  「……脫掉了嗎?」

  葛倫•冬克沃特不是那個人影。那恐怕只是迅速將泥土之類的東西堆高,然後將披風大衣鋪蓋在那上面罷了。

  他本人應該正從其他某個地方眺望著托魯一行人吧。從他聽得到對話這件事情看來,很難想像他離他們有那麼遙遠。但是,他的聲音一遍遍地迴響,真的很難抓出他的位置在哪裡。

  「對了,那個女孩是那個嗎?是那個賈茲皇帝的女兒嗎?真的嗎?」

  「…………妳被懷疑了喲。」

  「姆咿!」

  被托魯那樣一說,嘉依卡慌張地大叫。

  「我……我是,正牌的,嘉依卡•賈茲!」

  「她這麼說喲。」

  托魯聳了聳肩。

  看來葛倫並沒有打算要攻擊他們。如果他有意為之的話,他們早就已經被五枝或十枝的鐵箭射中,連同托魯兩人所護住的嘉依卡一起被射穿而死了吧。

  「……是雙胞胎之類的嗎?」

  「雙胞胎?」

  「我確實有看到那女孩人頭落地。如果她不是不死之身的話,那就不得不懷疑只是偶然相似的其他人啦。」

  「…………」

  托魯和阿卡莉感覺到他們護在背後的女孩正在顫抖著身子。

  「不知道。」

  「不知道嗎?」

  「這傢伙有記憶缺陷啦。缺失了賈茲帝國帝都討伐戰前後一年左右的記憶,所以這傢伙似乎不怎麼清楚。之前也被阿巴爾特伯爵說過:『妳應該已經死了。』……」

  「……嗯哼。」

  葛倫•冬克沃特逸出像是在思考似的聲音。

  「哎,算了。老實說,我也不是想殺死你們。戰爭都已經結束了,沒有理由動手殺人啊。」

  「……即使你突然拿弓箭射人?」

  對於托魯語帶諷刺的質問,葛倫•冬克沃特回以笑聲:

  「嘿嘿嘿。那個啊……哎,真是不好意思吶。我只是想要試試你們而已。雖然我剛才的確在想『你們最後就算死了,也是沒辦法的事吶』。」

  「……試試我們?」

  「要不要做個交易啊?」

  尚未露出身影的「弓聖」,突然說出了這樣子的話來。

  「看來那位公主並不是為了要替父親報仇所以才來的嘛。」

  「……哎,是啊。」

  托魯不甚愉快地這麼回答。

  嘉依卡很天真。太天真了。天真到甚至對她的殺父仇人手下留情。

  不過──也包括這點在內,對托魯來說,她是他重要的主人。實現她的願望,正是托魯本身的願望。

  所以……

  「這麼一來,應該是以我帶回來的『遺體』為目標嘍?不然我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怎麼?要是答應交易的話,你願意給我們『遺體』嗎?」

  「是啊。」

  葛倫乾脆地這麼承認。

  「原本就只是因為說要給我,所以我就姑且收下了。雖然羅伯特和西蒙──魔法師們都因為得到了很棒的魔法念料而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呢……」

  「…………」

  據說賈茲皇帝活了三百年,又有一說是遠超過三百年,甚至是五百、六百年。而人類的遺體,會有魔法的原動力「思念」──即「記憶」保留在遺體的「內部」。賈茲皇帝的「遺體」無疑能成為高品質、高價值的魔法念料。而且其價格應該會比同等重量的黃金還要昂貴吧。

  言歸正傳──

  「就算不那樣做,你不是也可以不由分說地殺死我們嗎?」

  「這有點困難。」

  葛倫答道:

  「說老實話,剛才那位公主的一擊,害我的慣用手稍微受了點傷。現在的我,沒辦法好好拉弓了。雖然我覺得大概過個十天,應該就會恢復成能夠勉強拉弓的程度啦……」

  「…………」

  「好啦,如果你們願意聆聽我的『願望』的話,那麼就算給你們『遺體』,也沒有關係喲!說實話,剛剛對你們發動攻擊,只是想要看看你們的本領罷了。」

  「換言之,如果沒被你看中眼的話,我們早就已經死了嗎?」

  「…………哎,是沒錯啦。」

  葛倫說道。

  先前的攻擊,全都不是因為他視托魯等人為「敵人」之故,而是在篩選他們「是否堪用」,換言之,就類似於考驗一樣。

  「你們打算怎麼做?抱歉啊,我可沒有笨到在手臂受傷的情況下,就滿不在乎地走出去現身在你們的面前吶。如果你們不願意交易的話,那我就要逃走嘍。就這樣子帶著『遺體』走掉喲?」

  「…………」

  托魯、嘉依卡、阿卡莉三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在看到嘉依卡頷首之後──托魯對著那個應該正在某處看著他們的葛倫,大力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知道了。就先聽聽你的說法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7-10-22 12:53 AM

第二章 弓聖的兒子 THE SON OF BOW MASTER

  一打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異常的世界。

  「…………」

  托魯•亞裘拉一邊把剛劈好木柴夾在腋下,一邊動也不動地佇立在井口邊。雖然他有自信不會對大多數的事情感到驚訝,但眼前的景象到底讓他不得不驚呆了一下。

  「歡迎光臨。」

  「歡迎來客!」

  回頭的兩人這麼說道。

  雖然高矮有差,但兩人皆是年輕的女孩。

  「──姆。我還以為是客人呢,原來是哥哥啊。」

  ……身高較高的女孩一邊歪著頭。一邊說道。

  束在後腦杓的黑色長髮,飄柔地搖曳著。

  雕鑿分明的五官,給人一種非常聰明伶俐的印象──直截了當地說來,著實是個美麗的女孩。雖然眼神給人有點銳利的感覺,但那反而巧妙地讓她的美貌顯得更有特色。

  阿卡莉•亞裘拉。托魯的妹妹。

  「呵呵呵。」

  阿卡莉笑著。

  她的表情依然一副非常伶俐的模樣,聲音也像照本宣科似的欠缺著抑揚頓挫。因為她的個性並不太會將感情表露於外,所以這其實是很常見的事。

  「哥哥似乎也覺得這樣會秒殺人呢。」

  「秒殺?」

  在阿卡莉身旁歪頭納悶的是另一名──身高較矮的女孩。

  儘管同樣都是長髮,這女孩的髮色卻是完全相反……是會讓人聯想到雪或冰的銀色。此外,除了身材之外,她的五官也還殘留著孩子氣的圓潤,看起來比阿卡莉幼小多了。

  嬌小纖細、惹人憐愛──非常可愛的少女。嘉依卡•托勒龐特……她目前大多這樣自報姓名。

  「就是一擊斃命的意思。」

  「姆唔。破壞力超群?」

  「沒錯。粉碎對方的理性。雖然哥哥的理性原本就已經很脆弱了……」

  「少在那邊隨便瞎扯!」

  托魯半瞇著眼,低吼般地說道。

  「妳們那個裝扮是怎麼回事啊?」

  「當然是女服務生的裝扮啊。」

  阿卡莉說道。

  她平常都是穿著以黑色為基調、緊貼著身體剪裁而成、便於行動的服裝,並穿戴皮革製的簡易防護具盔。然而……她現在的服裝,跟平常完全不一樣。

  她身上正穿戴著圍裙。

  正確來說──是只有圍裙。

  「哥哥。你覺得適合我嗎?」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詢問。

  從托魯看來,那肩膀、大腿全都暴露出來,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毫無防備。儘管展現了一定程度的身體曲線,但或許是因為她平常穿的衣服,幾乎沒有裸露肌膚的部分,因此阿卡莉現在的裝扮,可說是極為煽情──總之看起來很挑逗人心。

  「……也沒什麼適不適合吧……」

  托魯也還是個健康的年輕人……老實說,看到裝扮幾乎等同於赤裸的女孩子們,還是會感覺到有點心跳加速。但他要是這樣一說,他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很有可能會更是做一些,或是講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出來。因此,托魯努力裝出厭煩的表情說道:

  「只穿著圍裙,跟裸體豈不是沒有太大的差別?」

  「姆咿?裸體?」

  嘉依卡一副驚訝似的往左右來回張望。她也裝扮得跟阿卡莉一樣。但是──她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裝扮幾乎等同於裸體。

  「妳是哪來的變態啊?」

  「連這個中辣味都不懂嗎?身為哥哥的你……」

  「……芥末?」

  嘉依卡歪著頭,做出了愚蠢的誤解。

  「那是山葵的辣。」

  托魯這樣吐嘈她。

  出身自北方國家的她,本來就不太擅長使用這菲爾畢斯特大陸中南部所廣泛使用的大陸通用語。她說的話,通常都只是將破碎的單字並列起來而已,也常常會誤解發音類似的字。

  「好像看得到,實際上卻又看不到──被這種要露不露的裝扮勾起想像力。這樣子的裝扮,遠比不花任何心思、索性把胴體完全暴露出來的模樣,還要更能夠激發獸慾,應該可以說是穿在身上的媚藥吧。難道哥哥不明白其魅力所在嗎?」

  「明白了又如何?就算是妓女,也會穿上裸露程度沒那麼高的衣服好嗎!」

  「話說回來,哥哥。哥哥你搞錯一件事情了。」

  「……啊?」

  「好好看仔細了──哥哥!」

  阿卡莉這麼說完之後──迅速轉身,背對托魯。

  圍裙,顧名思義,就只是圍住身體前方的布而已。在只穿戴著圍裙的狀態下轉身的話,形同全裸的背影,應該就會那樣子暴露出來……才對。

  「……內褲?」

  托魯皺眉說道。

  阿卡莉的圍裙下面──並非裸體。胸部和腰部一帶,有薄布裹著。雖然從正面看時,由於有圍裙遮著所以看不出來。

  「不。是泳裝。」

  「……這樣子啊。」

  「我們下面有好好穿著泳衣喲。你居然以為是裸體!因為你從平常就老是在想像這些無恥的事,所以才看什麼都覺得是裸體吧。」

  阿卡莉這麼說完之後,握緊了拳頭。

  「所以我就說嘛,哥哥……!」

  「妳到底當我是怎樣的人啊!」

  「托魯……無恥?色狼?」

  「妳也別每次都把阿卡莉的荒謬言論當真啦!」

  嘉依卡瞪圓雙眼,用手指著托魯,而托魯則對著她這樣大喊。但嘉依卡並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反而一臉開心地問──

  「相稱?相稱?」

  「啊?啊──」

  托魯啞口無言。

  她的這個問題,似乎跟最初阿卡莉問的「適合我嗎?」一樣。

  相較於阿卡莉,嘉依卡不只五官,就連身體也很嬌小,給人很年幼的感覺。胸部和腰部的凹凸曲線,也稍嫌有點哀傷。她本人似乎也相當在意,每次一指出這點,她的情緒就會明顯低落,因此體型最近已成了他們避諱的話題。

  話雖如此……由於她出身自曾經被稱為北方大國的賈茲帝國,平常大多時候都穿得很厚,所以這樣暴露出手腳肌膚的裝扮確實很稀奇。尤其是她那皮膚,白皙得彷彿不知道曬傷為何物一樣。

  那正可以說是猶如初雪般的美吧──簡直就像是看了什麼不該看的、玷汙了什麼不該玷汙的東西,給人這樣背德的感覺。

  言歸正傳──

  「我還想說這裡到底是什麼店咧。」

  托魯嘆了一口氣之後,這樣說道。

  老實說,當他打開門踏入店裡的那一瞬間,甚至還以為自己走錯了。然而,周圍幾乎沒有其他可供他走錯的建築物。只有好幾間空房子並列著──或者該說是廢墟。有人影的地方,就只有〈白花亭〉這間旅店了。

  「制服。合理性追求。」

  「明明就沒有說連工作人員也非得去戲水才行……」

  托魯一邊嘆息,一邊回頭望向背後──從依然大敞的門口向外看去,可以看到外面有險峻陡峭的山脊稜線,以及山下占滿整個視線的遼闊湖面。

  在這之後……

  「喔,辛苦你了。」

  中年男子一邊擦著手,一邊從食堂的裡邊──從廚房走了出來。他一看到托魯的身影,便對他說了聲慰勞的話語。

  不胖不瘦的平凡體格,再加上一臉看起來很忠厚老實的外表,讓與之相對的人完全不會產生任何警戒心。這副容貌,應該很適合從事服務業吧。

  「冬克沃特先生。」

  托魯用帶著驚訝的聲音呼喚那名男子的名字。

  道爾•冬克沃特──在這湖畔蓋了這間小小旅店的老闆。

  由於附近有火山帶通過的關係,因此這座湖具備著不太尋常的特徵──只要稍微挖一下沙灘,就會有溫泉湧現出來。

  由於這裡四周被山脈、峽谷等等崎嶇地形環繞起來,所以和其他地區的往來相當麻煩,不是那種會因為有遠方來的遊客而熱鬧起來的地方……不過,鄰近城鎮和村落的居民們會出於休養生息的目的而常常來拜訪,似乎是一處所謂「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的祕密溫泉」。

  就算旅店的經營對象只有來溫泉療養的客人或來玩水的遊客,多多少少也還是經營得下去。

  然而……

  正如前述所言,現在在這湖畔經營的旅店,已經只剩下這一間〈白花亭〉了。雖然還有其他幾間旅館、餐廳、酒館之類的與之並列,但不論是哪一間,統統都已經歇業了。建築物全都沒有人,而裡面也有很多東西,受損模樣看起來顯然是被人弄壞的。

  這先暫且不提──

  「她們穿成這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托魯用手指著阿卡莉和嘉依卡,然後這樣質問他。

  「什麼怎麼一回事,就是制服啊。」

  道爾眨了眨雙眼,用一副不曉得托魯在介意什麼的模樣如是說:

  「說到制服,當然就是要穿圍裙了啊?」

  「那圍裙下面的泳裝呢?」

  「這裡既可以戲水,也可以享受溫泉嘛。」

  道爾用毫無半點愧疚的笑容回答托魯:

  「畢竟也有懶得回旅店或餐廳、想直接在沙灘上吃吃喝喝的客人啊。即使弄濕也沒關係的裝扮比較方便啦。」

  「…………是喔。」

  托魯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

  雖然托魯覺得這應該是他硬找出來的理由,或者單純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喜好正當化而這樣牽強附會,但就算只是暫時的僱主,他也總不能毫不留情地吐嘈對方吧。

  (沒想到這個人就是那位〈弓聖〉的兒子吶……)

  除了他們之外,就看不到其他工作人員的身影了──當然,也沒有客人──托魯一邊觀察著食堂裡面,一邊忽然冒出了這樣子的想法。

  *

  「這座山的山腳有一個較大的湖泊。」

  過去征討了〈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的〈八英雄〉之一──葛倫•冬克沃特如此說道。

  「在那座湖畔,建有一間旅店。那間旅店──一直遭到附近地痞流氓的騷擾。」

  他的語調和聲音裡,並無悲愴感和緊張感。說話方式簡直就像是無關緊要的閒聊。

  但是,托魯一行人並不曉得葛倫本人實際上面帶著怎樣的表情。因為托魯等人的視線所及,並無葛倫的身影。

  「拜他們所賜,旅店客人減少,工作人員也全都辭職了。現在感覺上是那對夫妻倆正在想盡辦法硬撐著。」

  在這片葛倫•冬克沃特的「領域」──可說是他地盤的這座山中。

  在托魯、嘉依卡、阿卡莉三人與葛倫交互一戰之後──這位「弓聖」提出了「交易」,於是他們便在他修建的草庵前聽他說話。

  但是,即使葛倫談及到「交易」的具體內容,他還是不打算在托魯一行人面前現出身影。就只有聲音一邊迴盪出重重的回音,一邊從某處飄了過來。簡直就像是幽靈之類的在說著話一樣,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那還真是多災多難吶……但你提這間旅店是要幹嘛?該不會要我們去那裡工作吧?」

  「正是那個該不會。」

  「啥?」

  托魯皺起臉來,環視四周──但果然還是不曉得葛倫身在何方。他從剛才就已經試了好幾次,看是不是能順著聲音抓出對方的位置,但總是不怎麼順利。阿卡莉恐怕也跟他一樣吧。

  另一方面……從葛倫那邊,肯定能一目了然地看清他們這邊。換言之,在這個狀況下,要是〈弓聖〉有意為之的話,可以馬上射死他們。雖然就托魯一行人而言,這情況實在令人難以冷靜,但現在也只能暫時相信葛倫剛剛所說的話了──在剛才的交戰當中「他的手臂受了傷」以及「他想要交易」。

  「我想要你們在那間旅店工作。作為保鑣吶。」

  「那間旅店和你的關係是?」

  「…………」

  葛倫沒有回應。

  托魯試著等了一會兒,但不見蹤影的弓兵,似乎堅持決定要保持沉默到底。是不想講嗎?還是不能講呢?不管怎樣,從他截至目前為止超然物外的說話態度而言,這反應感覺有點不太對勁。

  「話說回來──」

  在看不見對方身影的情況下,對方還持續沉默,這會令人甚至懷疑起這對話是否真的成立。就算葛倫突然改變心意離開,托魯一行人也不會知道。為了確認是否還有要繼續談「交易」,托魯決定暫時稍微改變一下話題的矛頭指向。

  「那些區區的地痞流氓,不管是要殺要剮,對你來說明明都應該是易如反掌吧?為何不自己下手呢──〈弓聖〉大人?」

  雖然地痞流氓的總數不明,但單純只是反覆騷擾旅店的傢伙,應該不可能會想要抱著全滅的覺悟和〈弓聖〉交戰吧?說得極端一點,他只要射死一兩個人,地痞流氓做鳥獸散的可能性應該很高才對。

  然而──

  「〈弓聖〉?」

  他們聽見了葛倫低笑的聲音。

  「喔。曾經有人那樣子稱呼過我吶。無聊。頭銜還是綽號什麼的,真是無聊透頂。」

  「…………」

  看來葛倫本身並不怎麼喜歡這個通稱。

  「出於某些緣故,我不能夠直接出手。當我還在思考該怎麼辦的時候,你們就來了。所以我才覺得這真是太剛好了。而且你們跟我不一樣,既有近身戰的技能,甚至還有魔法師在。要在不被旅店主人知道的情況下保護這間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等一下。」

  托魯連忙說道:

  「你說──在不被旅店主人知道的情況下?」

  護衛這個行為,本來就已經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困難了……要不被護衛的對象知道,難度會提昇不少。因為既無法取得護衛對象的積極合作,也無法光明正大地全副武裝。

  「既然是亂破師的話,以你們的力量而言,應該辦得到吧?」

  「…………」

  托魯沉吟了片刻。

  或許確實並非做不到,但是──

  「──頂多只是要我們『保護』而已嗎?」

  阿卡莉接替托魯,如是詢問:

  「不是把那些地痞流氓們全都殺死?」

  正所謂攻擊是最強的防守──對於持續來襲的敵人只是一味防守的話,事情會沒完沒了。如果不積極打擊對方以改變現狀的話,人數和物資較為劣勢的一方,遲早會輸給對方。

  「旅店老闆是個頑固的人吶,該說是討厭暴力還是什麼呢……再說了,那些地痞流氓的背後有地方官撐腰。要是動真格地來干預這件事情的話,情況會變得有點麻煩吶。」

  「喂喂!你說什麼!」

  托魯吃驚地說道。

  地方官──換言之,亦即是由領主賦予了一部分統治權的官吏。

  儘管直接面對的敵人是地痞流氓,但其背後要是有地方官撐腰的話,事情會變得複雜數倍。雖然有官方或非官方的差別,但總而言之,都是與該地區的最高掌權者為敵。

  「想當然耳……並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地痞流氓和地方官勾結在一起。」

  「那倒也是吶。」

  如果確實勾結在一起的話,只需要向任命地方官的領主密告,就可以解決事情了。不過,終究有個這麼一個但書──領主得是個認真正派的人。

  「退一百步來說,就當我們先答應你好了……」

  托魯嘆了口氣之後,繼續說道。

  托魯一行人以前也曾經闖入領主的宅邸、挑起事端過。當然也不是說他們不管怎樣都不想對著當權者張弓拔刀。

  只是──

  「但我們總不可能永遠做下去啊。」

  托魯快速地瞥了一眼嘉依卡,然後說:

  「別看我們這樣,我們其實在趕路呢。」

  嘉依卡──她的本名據說是嘉依卡•賈茲。

  五年前正值漫長悠久的戰國時代的末期,賈茲帝國作為北方大國,在這菲爾畢斯特大陸上遠近馳名。而她正是賈茲帝國的公主殿下。

  但賈茲帝國已經沒了,被人當作「怪物」並忌憚不已的賈茲皇帝,也已經遭〈八英雄〉誅殺,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賈茲皇帝──嘉依卡的父親被〈八英雄〉殺死之後,還被分屍成了好幾塊。而嘉依卡想要在收集完其父的所有遺體之後好好弔唁他。為此,他們踏上了收集遺體的旅程。

  就算姑且可以靠「交易」從〈八英雄〉之一的葛倫這兒取得遺體──但嘉依卡的旅程,並不會因此而結束。在回收完其他英雄們手上的所有遺體之前,她的旅程都會一直持續下去。

  「說起來,那名地方官的任期再沒多久就要結束了。因此,期限就到那名地方官任期結束為止。總而言之,那名地方官似乎想在交接之前,把旅店所在的土地占為己有,藉此大賺一筆吶。」

  「為何?要怎麼賺?」

  話說回來,地方官不惜特地指使地痞流氓──換言之,並不是行使公權力,而是企圖私下偷偷──搞垮區區一間旅店,真的是很怪異的一件事。

  很難想像一間旅店會牽扯到那麼大的利益……

  「他們發現了化石念料的礦脈吶。」

  葛倫很乾脆地這樣說了出來。

  化石念料──正是使用魔法時如燃料般的東西。價值據說跟同等重量的黃金不相上下,根據品質,有的甚至比黃金還要更有價值。想當然耳,如果那是巨大的礦脈的話,有可能甚至可以左右國家的經濟狀況。

  「與其說是因為岩盤的狀態或是什麼其他原因,所以很難從旅店所在地以外的地方到達礦脈──倒不如說,雖然也不是不能從其他地方過去,但會花上太多的時間和工夫。因此,那名地方官似乎打算在任期結束之前,把那附近的店全都毀掉,然後從那些店的遺跡開挖過去。」

  「以免被領主知道……是嗎?」

  領主要是知道了那個化石念料礦脈的存在,當然會將之當作自己的所有物,把持住這個礦脈,然後光明正大地開採。

  最後──就肥不到地方官的荷包了。

  既然如此,趁著自己還有權力可以暗中了結一切,那至少也要稍微挖出點化石念料,中飽一下私囊啊。地方官會有這個想法,哎,自是理所當然了。

  「……這事情還真是麻煩吶,喂。」

  托魯說道:

  「但我還是不懂啊。」

  「嗯哼?」

  「跟你做『交易』也不是不行,但繼續被你隱瞞著事情,那我可就不能接受了。」

  被人利用倒是無所謂。

  但是,在尚未掌握相關內情的情況下行動的話,也有可能一不注意就被誘入了圈套。

  「我再問一次。你不自己保護的原因是什麼?」

  「…………」

  跟剛才一樣,雖然他們以為葛倫堅持決定要保持沉默到底,然而──

  「……對方會從我的招數發現到是我。更何況旅店的老闆還認得我的臉吶。」

  葛倫用心不甘情不願的語氣回答。

  「是你認識的人嗎?」

  托魯瞇起眼來說:

  「為什麼不能被旅店的老闆知道自己有參與?不,說起來,連保護一事都必須保密,到底是為何呢?」

  「……是我兒子。」

  「……!」

  嘉依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然後呢,我那兒子──視我如蛇蠍般地討厭著我。他討厭我到若是要向我求援,他寧可死掉還比較好的地步啊。」

  他用好似帶了些自嘲的聲音這樣說。

  *

  「…………不管怎麼看,看起來完全就是出自色老頭的喜好吶。」

  托魯嘆了一口氣,重新注視嘉依卡和阿卡莉的衣服──令人遲疑到底該不該稱之為衣服的「圍裙和泳裝」。

  「姆咿?」

  嘉依卡似乎察覺到托魯的視線,於是轉過身來。雖然她到剛才為止都完全不介意的樣子,但自從自己的裝扮被說是「跟裸體沒太大的差別」之後,她好像開始有點害羞了起來。

  「托魯,慾望?」

  「才不會咧,甭擔心了!」

  托魯一邊快速搧著手一邊說。

  「托魯,實在失禮。」

  然而,嘉依卡反而因此感到不滿似的,哼的一聲鼓起了雙頰。

  「妳希望我有慾望嗎?」

  「微妙的少女心。」

  「所謂的少女,通常應該不會揹著棺材到處跑吧?」

  ──托魯望向她的黑色「棺材」,然後這樣對她說。她終究還是有給那黑色的「棺材」披上布匹,並將之靠立在食堂的角落。

  那既是她所使用的魔法機杖的收納箱,同時也是她用來裝「遺體」的東西。儘管揹著那樣的東西到處奔走會極為顯眼,但她說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因此從不離身──正如字面所述地──隨身攜帶著。

  「姆唔。」

  在眉間蹙起縱向皺摺之後,嘉依卡沉吟了一下。

  就在這時──

  「對不起。」

  從裡面廚房露出臉來道歉的人,正是道爾的妻子。

  還很年輕──她的容貌會被認為只不過才二十幾歲而已。雖不豔麗,但容貌跟她先生一樣看起來很善良,而且至今仍殘留著明顯的少女痕跡。

  印象中她是叫做米修雅•冬克沃特這個名字吧?

  不過,在她被介紹給托魯一行人時,比起她的名字和臉孔──比任何事物都還要令他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頭上竟然長著「角」。

  人類不可能會有的器官。

  米修雅的頭上,存在著尺寸雖小卻左右剛好一對的角。更甚之──由於她正用正面面朝著他們,所以現在沒辦法看到,但她的腰附近似乎長了一條小小短短的尾巴。托魯三人曾看到她的背後,多少有著不太自然的膨起。

  簡直就是所謂半獸半人的異形。

  隨後──

  「對不起。」

  用咬字還不甚清晰的聲音這樣說的人,則是從米修雅身後只露出臉來的小孩──亦即道爾的兒子、葛倫的孫子。

  他應該是叫做塔力士這個名字吧?

  年紀大約是在三四歲左右。想當然耳,雖然他是米修雅生的孩子,但是……他並沒有角或尾巴之類的。

  米修雅是亞人兵士。

  在綿延持續到五年前的戰國時代裡──出於「打造特定能力更優秀突出的士兵」這樣子的想法,開發了能從尚在母親體內時就開始用魔法和鍊成術「改造」人體,改造成具特異外觀的技術。

  這類存在俗稱為亞人兵士。

  他們基本上都是在軍方和魔法師所管理的設施,以軍用武器的身分被創造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的俗稱是亞人「兵士」。不過,米修雅現在已經不是軍人了。據說她是一個逃兵。

  雖說身體已被改造成軍事用途,但也有人由於與生俱來的個性使然,因此不太適合當兵。聽說米修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戰爭快要結束前從設施逃了出來,然後就在她不支倒地時,被道爾撿了回來──這就是他們兩人戀愛的開端。

  米修雅原本是被軍方追捕的身分,然而……戰爭結束的同時,每個國家都興起了裁軍的風潮,結果軍方似乎也沒打算把逃兵強行抓回去,呈現放任不管的狀態。總而言之──雖然米修雅本身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有這樣的盤算──但藉著戰後的混亂時機,她成了自由之身。

  「這是那個人的喜好。」

  米修雅一臉很抱歉地這樣說。

  「……哎,我想也是吶。」

  托魯苦笑著說。

  順道一提,由於米修雅負責在廚房裡料理食物,所以並沒有穿得像嘉依卡和阿卡莉一樣。雖然前面也是圍裙,但圍裙之下是極為普通的衣服。

  「在我生塔力士之前……」

  「他該不會也讓太太妳做那樣子的打扮吧?」

  「會有點尷尬呢。」

  這樣苦笑的米修雅,看起來年輕得──甚或該說是年幼得完全無法想像她已經是生了一個小孩的母親。

  「……哎,我們也沒有什麼立場可以對衣服說三道四吶。」

  托魯說完之後,聳了聳肩。

  不能被發現是護衛──托魯一行人必須盡量以自然的形式留在這間〈白花亭〉裡。

  雖說以投宿的客人身分逗留於此,當然是最自然的。但是……那樣子的話,他們能夠進出的地方也就會受到限制。而且,不去積極地泡溫泉療養或玩水的話,會顯得相當奇怪。

  因此,托魯一行人決定硬是先以客人的身分住個一晚,然後再訴之以情:「其實我們沒有錢……」

  於是事情也就理所當然地變成──沒有錢的話,就用工作來償還。

  托魯一行人就這樣子仰賴道爾的「溫情」,開始在〈白花亭〉工作了。

  想當然耳,不管制服再怎麼羞恥,他們也沒有立場可以抱怨。

  「就算被痛歐一頓然後送官究辦,我們也沒資格抱怨吶。」

  「不會那樣做的。」

  米修雅笑道:

  「他那個人真的最討厭暴力、武器、軍隊等等那類東西了。」

  「真的嗎?」

  托魯裝出「我現在才第一次知道」的表情,然後這樣說。

  「是啊。他總是說:『我喜歡能讓別人感到高興的工作』。令人有點害羞的衣服,聽說也是出於這樣子的理由……第一次相遇時,因為我穿著軍服,所以他一臉非常厭惡的表情喲。」

  「…………」

  托魯硬生生地忍住了差點浮現出來的苦笑。從道爾的感覺來看的話,身為戰場走狗的亂破師,應該也是他見而生厭的存在吧。

  (身為〈弓聖〉的兒子居然……該說是充滿諷刺意味的巧合呢?還是有其必然性呢?)

  「對了,供餐伙食已經做好了。今天沒有客人,雖然早了一點,但我們還是先來享用午餐吧──」

  米修雅這麼說──就在這個時候。

  「──唷喔!」

  響起了一道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打招呼的嚷叫聲。

  同一時間,「喀!」──〈白花亭〉的玄關大門發出了劇烈聲響,大大地敞了開來。恐怕是有人跑過來從外面踹開的吧。門板隨著過強的勁道撞上了牆壁,隨後更是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

  「冬克沃特先生啊,最近情況怎麼樣啊?」

  與台詞相悖,這聲音聽起來像是在低吼恫嚇。五名男子一邊用那恫嚇般的聲音說著……一邊闖進了食堂。

  他們每個體格都很好,還賣弄般地把袖子捲到肩膀,露出了粗壯的手臂。是軍人掉的嗎?還是單純只是從戰場遺跡上撿來的呢?──把看起來原本是軍用長劍掛在腰間的人,大約有兩個左右。

  最前頭是個光頭男子。

  雖然身高比其他四人矮了一個頭左右,但他的肩幅很寬,手臂也有像粗繩般筋絡分明的肌肉覆蓋著。

  這正是名副其實以自己的臂力為傲吧?他手臂上招搖地紋有蛇的刺青。

  「──啊?」

  那群男人瞇起雙眼,盯著托魯以及嘉依卡、阿卡莉瞧。

  用不著再次確認,這些傢伙應該就是來騷擾惹事的地痞流氓。

  「你是哪來的傢伙?」

  站在前頭的光頭男子,用探究般的視線對著托魯,然後這樣質問。

  「我是從昨天開始受僱於此的人。那個,你們是客人嗎?」

  托魯一邊露出諂笑,一邊這樣回應。

  同一時間,他也在快速地評估對方的實力。步法、站姿、視線方向、呼吸、其他等等……只要不是相當厲害的高手,那麼戰鬥本領的力量,多多少少會體現在這些部分。

  老實說,雖說是地痞流氓,但程度也各有不同。

  戰爭結束後,有非常多遭解僱而失業的士兵淪落為山賊或宵小。在這個時代,其實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以立場而言,就算是地痞流氓,其中也還是有受過充分戰鬥訓練的人。

  (雖然不是完全的門外漢,但也沒什麼了不起。)

  托魯這樣判斷。

  雖然他們看起來似乎全都有從軍的經驗……但或許在戰後就早早被軍隊開除了,因此給人的印像是疏於鍛鍊的身體顯得相當遲鈍。

  然而──

  出於他們與葛倫之間的「交易」,保護這間〈白花亭〉一事,絕不可以被道爾發現。先避免顯眼的打鬥,以溫和的手段撐過眼下的這個情況──托魯這樣心想。

  「哦,是客人啊,對吧?」

  站在前頭的光頭男子,轉頭對他身後的那四個人這樣說。他們一齊發出了下流沒品的笑聲。

  「得好好款待我們才行喔。」

  「喔。似乎可以對那邊的那位小姐抱持各種期待呢?」

  「就算是有夫之婦,我也無所謂喲──即使是亞人兵士也沒關係喔。」

  「你的嗜好還真低級呢!」

  「遇上你這低級嗜好,還真是不走運吶!」

  男人們哈哈哈地笑得更大聲了。

  托魯堪堪忍住差點要流瀉出來的嘆息,然後摸索著事先藏在腰後的飛針。

  雖然飛針原本是用來暗殺人的道具,但也可以藉由戳中穴道來讓對手睡著,或是搞壞對手的身體狀況。要不被男人們發現自不在話下,但還要在不被米修雅發現的情況下使出……如此一來,難度就相當高了。

  在這樣的室內,不管怎樣都不能使用飛鏢或煙霧彈吧。他輕輕瞥了一眼阿卡莉那邊,她也同樣把手繞到了腰後。她應該也想著一樣的事吧。

  「吶,小姐。不好好招待我們嗎?」

  光頭男子走近阿卡莉,將手搭在她的肩上,然後把她摟近自己。

  「…………」

  阿卡莉──沒怎麼反抗,她就那樣子任由光頭男子緊緊抱著自己。

  然而──

  「……你們還真是纏人耶。」

  就在下一刻,道爾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從裡邊走了出來。

  雖然托魯躊躇了一瞬間,但他決定此刻還是先觀望一下情況好了。畢竟這群男人應該不會突然拔劍砍人吧。

  「回應客人的要求,才是所謂的做生意吧?」

  男人們一邊露出下流的笑容,一邊逼近道爾、轉去找他的碴兒。相比之下,道爾自始至終則是用一本正經的表情來回應他們。

  「你們這些傢伙不是不付錢嗎?這種人可說不上是客人吶。」

  「要錢的話,我付給你啊。快撿吧!」

  光頭男子這麼說完之後,維持著緊抱阿卡莉肩膀的姿態,把銅幣扔到了地板上。

  儘管這顯然是個充滿侮辱的行為──但道爾短嘆了一聲之後,還是彎下身子去撿了。

  「哎呀,腳下一時沒站穩。」

  光頭男子一邊這樣說,一邊踩住道爾伸向銅幣的手。用他那應該是專門為爬山而特製的堅硬鞋底──而且其鞋底表面還有無數凹凸處。

  「…………」

  儘管道爾皺了一下眉頭,但也僅此而已。他就這樣子任由手被人踩著,一動也不動。他取而代之垂著頭說:

  「──可以請你把腳挪開嗎?」

  「哦?喔,抱歉吶。」

  雖然那男人嘴裡這樣說著,但他不僅沒有把腳挪開,甚至還一邊往右往左地擺動著腳尖,一邊狠狠踩踏道爾的手。

  雖然道爾短短地痛哼了一下,但也僅此而已。他既沒有用另一隻手揮開男人的腳,也沒有試著把手抽回來,就只是任人踩著,然後一直忍耐。

  「…………」

  米修雅以及塔力士一臉蒼白地凝望著正在忍受男人暴力的道爾。

  「托魯……!」

  嘉依卡扯了扯托魯的衣袖。

  「──我知道啦。」

  托魯這樣低聲說完之後,反手握住了飛針。

  然而……

  「喂,冬克沃特。你差不多也該考慮別再逞強了吧?」

  光頭男子移開他放在阿卡莉肩上的手,然後彎下腰去這樣詢問。

  「已經不怎麼有客人來了吧?其他傢伙老早就已經全都把店收起來,離開這裡了喲?喂?」

  光頭男子用令人生厭的語氣這樣說:

  「你已經不受時運的眷顧。再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生意也只會越來越差而已。事到如今,你僱用新人是要幹嘛?你不覺得人要懂得急流勇退,才是最重要的嗎?你說是吧?」

  「…………」

  道爾沉默不語。

  過沒多久──光頭男子對身後的四人揚了揚下巴,然後說道:

  「我沒轍了。你們去和他小孩、妻子玩一玩吧!」

  「──等等!」

  這時,道爾才終於出聲了。

  「我妻子和小孩跟這沒有關係吧?」

  「也不能說是沒有關係啊。」

  光頭男子一邊流露出看起來很壞心眼的笑意,一邊這麼說:

  「畢竟他們是你的親人嘛。誰叫你要固執你那奇怪的己見──……」

  就在這個時候……

  「……姆……?」

  光頭男子的表情忽然緩了下來。這男人用一副像是察覺到了某種怪事的樣子,直眨巴著雙眼。

  接著,光頭男子像在忍耐著什麼似的握緊了拳頭──然後如是說:

  「我忽然想起來還有別的事情。先撤了!」

  這男人一這樣說完,就用異常內八的姿勢,一邊扭動著腰部,一邊走出了〈白花亭〉。

  「啊?」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撤退宣言,其他男人們都露出了納悶的表情──但或許基本的指揮權是交給那名光頭的男子,所以他們也馬上跟著離開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托魯?」

  「不是我,是阿卡莉。」

  對於嘉依卡聽似很疑惑的低聲輕問,托魯如是回應。

  他回頭望向阿卡莉那邊──然後瞇起雙眼,向走近自己的她喃喃問道:

  「妳做了什麼?」

  「跟哥哥考慮的是一樣的事喲。」

  「我單純只是抱著要讓他們睡著的打算──」

  「我偷偷插了一根針在他腹瀉的穴道。」

  「……妳真是狠毒吶……」

  簡而言之,就是男人感覺到了突如其來──而且非常強烈的便意,於是離開了這個現場。雖說的確是不能在威脅的對象店裡借廁所,但就這樣放著不管的話,身為一個人類──身為一個人的尊嚴,很有可能會因此而「完蛋」。

  那樣根本就沒有餘力可以繼續恐嚇或吵架吧。

  「哥哥,就算你那樣稱讚我,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喲。」

  「我才不是在稱讚妳!」

  對著發言時面無表情的妹妹,托魯用呻吟般的聲音這樣輕輕低語。

  *

  道爾的手,意外地傷得很重。

  「嗚……」

  手指的骨頭似乎裂開了。

  雖然沒有嚴重的出血,但那人踩的勁道,似乎比托魯等人所預想的還要狠。不僅紅腫起來,而且就算只是動個手指也會發疼,是個暫時連食器都拿不了的狀態。

  「抱歉。」

  托魯立刻這樣道了聲歉。

  旅店的最深處──是道爾一家人的私人房間。

  在他身旁,還有一臉看起來很擔心的米修雅。她正在尋找著藥箱。雖然托魯已經先用擅於磨藥的阿卡莉所做的消腫軟膏替他塗上了。

  或許是因為覺得讓塔力士看到父親的這副模樣不太好,所以嘉依卡正在食堂那邊陪著他。阿卡莉說聲「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之後就出去了──但她這應該是為了要去追蹤那些男人的行蹤,或是設置警戒用的鈴鐺吧。

  「為什麼是你道歉啊?」

  道爾隱忍著苦笑,如是回應他。

  「如果我再早一點介入的話……」

  「那樣的話,就只是換成你的手指被踩而已。如果你願意連我的份也做的話,那樣就補回來啦。事情發生在僱用你們之後,反而算是種幸運呢。」

  道爾聳了聳肩,然後又皺起臉來,應該是因為手指在發疼吧。

  「我好歹也是一路旅行過來的人,腕力可是有一定的強度,才不會靜靜地看人折斷你的手指──」

  「我不喜歡暴力。」

  道爾說道:

  「不管是誰,被打都會痛。所以會生氣、會還擊。被還擊的人會痛,所以又再打對方。就這樣子一直來來回回,沒完沒了。」

  道爾一邊看著自己腫起來的手指,一邊追加補充:

  「戰爭已經結束了。不要再靠暴力解決一切了。」

  「所以你才靜靜地忍耐嗎?」

  「我不打算硬要別人也這樣。不過,這就是我──哎,像是骨氣之類的堅持吶。」

  「那乾脆把旅店頂讓掉吧?」

  「那可不行。」

  道爾搖了搖頭。

  「因為這間旅店──不,是這個地方……」

  他望向旅店的後門那邊,然後這樣說道:

  「正是我母親與姊姊的沉眠之處。」

  就算被地痞流氓威脅,他也堅持不肯退讓,恐怕就是出於這個原因了。雖然葛倫什麼都沒有說。

  (姑且先不論他母親,他說的姊姊──對葛倫來說應該是女兒嗎?雖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是……)

  漫長的戰國時代,呈現慢性物資不足的狀態──尤其是食材和藥物,常常會有各種不足。如此一來,當然會從沒有體力的嬰兒和小孩開始先死。兩個新生兒之中,有一個會無法長大成人──當時正處於那樣的時代。

  「這間旅店,也是我繼承自母親以前所經營的。雖然這裡在本地人之間,算是還滿知名的溫泉和戲水場所,但是……為什麼那些傢伙會想要這麼偏僻的一間旅店呢?」

  道爾嘆了口氣。

  看來他並不曉得化石念料的事。與其說他沒從葛倫那兒聽說──倒不如說,他應該連跟葛倫對話的機會都沒有吧。那個〈弓聖〉似乎真的被他兒子討厭了。

  (因為討厭暴力,所以討厭建下了武勳的父親?還是說──)

  「總之先吃午飯吧!雖然已經冷掉了吶。米修雅,你和塔力士也都還沒吃吧?」

  道爾說道。

  「我去叫我妹妹過來。」

  托魯這麼說完之後,站起了身來。

  *

  結果──那天沒有客人來。

  不,應該說那天「也」才對。

  據米修雅所言,沒有客人來的狀態,似乎已經超過十天以上了。聽說一脫離忙碌期,有一兩天沒客人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連續十天都這樣的話,果然是因為那些地痞流氓的鬧事而受到影響了吧。

  「就算沒有直接來〈白花亭〉鬧事,但那些傢伙只要占據著吊橋,客人也就不會過來了吧。」

  阿卡莉這麼說。

  看來她果然在那之後──去追蹤那些地痞流氓的行蹤了。他們沒有回到有地方官宅邸的鎮上,而是在連接城鎮與這座湖畔的吊橋前露營。

  當然,就算不穿過吊橋,也可以來往於鎮上或其他地區,但是……那樣子的話,就要繞非常遠的遠路。如果要花上一整天繞遠路的話,那乾脆放棄好了。這樣想的客人應該也不少吧。

  不管怎樣,沒有客人的話,他們也沒什麼事好做。

  於是,托魯等人在晚餐後便早早鑽進他們所分配到的其中一間客房……

  「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呢?」

  托魯躺在床上,然後這樣說道。

  倚著牆壁直接坐在地板上的嘉依卡,從棺材裡面取出機杖保養,而阿卡莉則坐在另一張床舖上。

  「沒什麼好煩惱的吧?」

  阿卡莉這樣說:

  「已經有結論了。既然只有兩張床,那不就只能由我和哥哥同床共枕了嗎?」

  「妳在想什麼啊?」

  「當然是在想我敬愛的哥哥啊。」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說。

  「妳和嘉依卡一起睡、我去睡地板之類的,我想應該還有其他可以選擇的方案吧。」

  「說什麼蠢話,哥哥──不……」

  啪的一聲,阿卡莉拍了個掌,然後點了點頭。

  「原來哥哥好這一口啊,只要在旁邊看女孩子們玩在一塊兒,就可以那個了嗎?」

  「雖然我不知道妳說的是好什麼、怎樣的口,但總之不是就對了。」

  「真是何等的高層次……」

  「閉嘴!才沒那回事,我在講白天的地痞流氓啦!」

  托魯說道:

  「就我觀察道爾他們的情況而言,至今為止似乎還不曾有過露骨成那樣子的暴力行為。不過──」

  明明其他的旅店和商家,只要潑灑一下髒東西、用口頭威脅一下就能夠趕跑了,偏偏只有道爾頑固地不肯搬走。他們似乎因此從單純的鬧事,轉換成動真格的暴力了。

  「地方官的任期是只剩兩個月嗎?──礦脈是不是沒辦法用魔法挖掘?」

  「唔咿。」

  嘉依卡點頭回應。

  一旦亂用魔法挖掘化石念料礦脈,化石念料很有可能會產生連鎖反應。就跟在油旁邊用火需要小心注意一樣。

  雖然應該可以用魔法驅動魔法機關,然後透過魔法機關來挖掘,但要準備並驅動這麼專門的裝置,應該還滿費事的才對。

  既然不能使用魔法,那麼基本上就需要人力──人工作業了。雖然不曉得是哪種程度的礦脈,但不管是深度還是含量,都不是一兩天可以挖掘得完的吧。

  「地方官那邊被這情況弄得很焦急,所以才決定祭出激烈的手段──嗎?」

  換句話說,「應該差不多需要有能夠保護道爾他們的實際力量了」──葛倫的這個預測,真的是準確到不行。

  「不過……討厭暴力是嗎?叫我們要在不被道爾發現的情況下保護他們,真的是非常麻煩吶。」

  陪在近旁的話,多少可以臨機應變。儘管抱著這樣子的想法,試著裝作沒帶錢就來白吃白喝,然後有點強硬地要〈白花亭〉僱用他們……但在道爾一家人視線所及之處,他們應該都不太能使用亂破師的技能吧。再也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事了。

  「像白天的那一招,確實也無法使用太多次吶……」

  不太自然的事情要是接連發生的話,地痞流氓自不用說,想必連道爾一家人應該也會開始懷疑托魯等人的身分吧。

  「不要搞到死掉,只是弄傷到暫時沒辦法行動的話呢?」

  阿卡莉這樣提案。

  「如果對手只有那些地痞流氓的話吶。但他們的背後不是有地方官撐腰嗎?那些地痞流氓要是因傷而動彈不了的話,對方很有可能會以維持治安的名義來調動駐紮軍的士兵。」

  托魯一行人一旦被發現是擁有戰鬥技能的護衛者之後,地痞流氓們──地方官那邊的行動,很有可能會變得更加激進。如此一來,也就可以用「無辜的泡湯客慘遭山賊之輩襲擊」之類的名義來調動領主所託管的軍隊了。至於地痞流氓們看起來到底像不像是「無辜的泡湯客」,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不管怎樣都能夠隨便糊弄過去吧。

  「……喂,嘉依卡!」

  「姆咿?」

  「妳在幹嘛啊?」

  到剛才為止,嘉依卡應該都在保養她的機杖才對。或許是已經保養完畢了吧,她將機杖豎立在牆邊,然後現在不知為何竟在把玩著紙張。

  看起來似乎繪有某種圖畫的紙──

  「這是什麼?」

  「嗯哼。是幽靈之類的嗎?」

  端詳了那張紙的托魯和阿卡莉,歪著頭納悶。

  「否定!人物畫!」

  「人物畫……?」

  經她這麼一說──嘉依卡攤開來給他們看的那張紙上,確實繪有貌似人物的東西,雖說筆觸看起來有點稚拙。

  「原來如此,嘉依卡──」

  嘉依卡一臉得意地拿著那張紙。托魯一邊在她和那張圖之間來回看著,一邊這樣說道:

  「我知道了,妳很不會畫圖!」

  「否定!畫的人,不是,我!」

  嘉依卡拚命搖頭抗議。

  「塔力士所作!我收下了,他的贈予!」

  「啊?──哦,原來如此吶。」

  看來正當道爾在療傷、嘉依卡在食堂那邊看顧塔力士的時候,塔力士送給了她那幅畫。

  仔細一瞧,那幅畫紙上──繪有三個人物。

  看起來像是大人的男女,以及小孩。

  當然,雖然不該希冀有什麼精緻的描繪──但從女人頭上畫有類似角的東西看來,的確可以察覺得出來這應該是道爾一家人。

  「親子圖。家人圖。」

  嘉依卡點著頭的同時,再次高高舉起那幅畫。簡直就像是在對待打動觀眾內心的名畫一樣。

  「好東西。」

  「……是啊。」

  托魯姑且對她點了點頭。

  嘉依卡──尤其經不起「親子」、「家人」之類的詞句。說是她的天真也不為過吧。然而,對於正在與世界為敵、收集著亡父「遺體」的她而言,她的這份天真,很有可能會導致她賠上性命。

  雖然托魯從以前就已經十分清楚這一點──但說到底,他要是否定親子羈絆或親子之情的話,嘉依卡的旅程本身,也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了。

  儘管托魯認為必須要在某個點劃下界線,以便往後能做出毫不猶豫的判斷,但他至今都沒能向嘉依卡講開這件事,就這樣子拖到了現在。

  「還有,這個。」

  嘉依卡又一臉更加得意地掏了東西出來。

  「…………」

  托魯和阿卡莉面面相覷。

  一張畫得跟剛才塔力士的圖沒什麼太大差別的畫。該說是構圖一模一樣嗎?在身高較高的男女之間,畫有一個狀似小孩的嬌小人物。

  畫在正中央那個嬌小人物背後的東西,該不會是──棺材吧?

  (這傢伙該不會……)

  托魯忽然心想。

  如果嘉依卡真的是受塔力士的畫作所激發而畫了這張圖的話,那麼對於現在的她而言──雖然不曉得她本身有沒有意識到,但是──相當於她「家人」的,並不是〈禁忌皇帝〉,而是托魯和阿卡莉嗎?

  「……托魯?」

  嘉依卡用茫然的表情端詳著他的臉。或許是因為注意到了托魯正一臉微妙……一臉很難以形容的表情吧。

  「怎麼了?」

  「什麼事都沒有。」

  托魯斂起表情,然後說道:

  「對了,嘉依卡。」

  「唔咿?」

  「妳果然不會畫圖嘛。」

  「無情的評價!」

  嘉依卡像是飽受衝擊似的踉蹌了一下。

  坦白說來,她畫的圖──應該就是托魯、阿卡莉和她自己吧──和塔力士的圖沒有多大的差別,要是什麼都沒說就拿給他們看的話,他們很有可能會誤以為是畫了幽靈之類的圖,就像剛才那張圖一樣。而且還畫了棺材,那就更有可能會誤解了。

  「這幅畫確實有問題。」

  「姆咿?乞求,指出。」

  「首先,哥哥的眼睛要再大一點。」

  「姆咿?」

  「還有,哥哥的腿要再長一點。」

  「姆姆。」

  「接著,哥哥的嘴巴要像這樣再陽剛一點。」

  「妳在做什麼啊!」

  阿卡莉不知何時將嘉依卡的畫修改了許多。托魯對此大聲怒斥。仔細一瞧,隨著她的修改,托魯被改畫成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了。

  異常巨大的雙眼、如怪物般的長腿、嘴巴甚至還莫名長著尖牙。加了這些之後,看起來反而遠比嘉依卡原本的畫還要更加遠離托魯本人的形象了。

  「指導她如何畫哥哥啊。」

  「妳往虛構架空的方向引導是想怎樣啊?」

  「這樣不是很帥嗎?然後再加雙翅膀,這樣稱霸陸海空的完美版哥哥就……」

  「我是在跟妳說:『不准胡亂捏造別人的形貌啦!』這樣子豈不是越來越像怪物──」

  托魯說到這兒,接著低喃:

  「──對了。就算是恐嚇威脅,但只要別動用到暴力不就行了嗎……?」

  「哥哥,想到什麼好主意了嗎?」

  阿卡莉注意到托魯的喃喃自語,於是這樣問道。

  「總而言之──只要別讓那些地痞流氓們受傷就行了吧?」

  托魯一邊在腦中整理著想法,一邊這樣說:

  「嘉依卡,我想請妳稍微幫我個忙,可以嗎?」

  「唔咿?當然。」

  嘉依卡把畫放在一旁,然後點頭答應。

  「還有阿卡莉。妳有帶藥箱過來吧?」

  「當然──」

  阿卡莉歪頭納悶:

  「你在打什麼主意呢,哥哥?」

  「反正只要不是暴力就可以了嘛!」

  托魯賊笑完之後如是說。

  *

  要從〈白花亭〉所在的湖畔前往最近的村鎮,必須先渡過深谷而行。

  在山岳地帶這附近,儘管以單純的距離而言並不是那麼遙遠的地方,但用人腳走的話,則往往會被迫繞很遠的遠路。

  那座湖和溫泉至今仍不有名,就是因為往返交通不太方便。尤其是橫跨深谷的吊橋,大型機動車或馬車都很難通行。若不使用吊橋的話,則得反覆繞道、花費整整一天移動才行。

  話說回來……

  「總而言之,明天也去看看吧?」

  今天早上來〈白花亭〉鬧事的地痞流氓們,在吊橋前面一邊燃著篝火──一邊喝著酒。

  他們是地方官所僱用的人,目的是要讓道爾•冬克沃特及其一家人從那間〈白花亭〉所在的土地撤離。

  他們之前只是隨便重複惹人厭的行為罷了。但是……由於僱主開始焦急,所以他們也開始鼓起幹勁「工作」了。因此,他們並未回到鎮上──要是在尚未做出成果來之前就貿然回去的話,誰曉得地方官會說些什麼呢──於是,他們便在吊橋前突出成屋簷狀的岩石下面露宿了。

  若占據此處作為他們的陣地,他們也就可以很方便地把毫不知情並打算前往〈白花亭〉的客人趕走了。

  且說……

  「肚子已經沒事了嗎?」

  他的同伴一邊問一邊哈哈大笑。

  「喔喔。畢竟已經把快要出來的東西排掉了吶。」

  光頭男子笑著說。

  「雖然我不知道你那是什麼……」

  「但你應該沒有被妓院的小姐傳染到什麼奇怪的病吧?」

  「有因為那方面的疾病而弄壞肚子的嗎?」

  「我就說啦,有『六』的日子都不太吉利,最好別幹了嘛。明明如此,這傢伙還──」

  男人們邊笑邊喝著酒。

  他們心裡想著:明天一定可以把道爾•冬克沃特及其一家人趕走。

  雖然一度因肚子狀況有點奇怪而暫時撤退,但這本來是今天就該結束的工作。地方官也吩咐了:「根據情況,就算搞出人命也要給我想辦法搞定!」如果無需顧及手段,那就不是多困難的工作了。如果明天道爾的態度還是沒有改變的話,他們打算放火燒了〈白花亭〉。

  「不過啊,沒想到那間旅店竟然還僱用新員工呢。」

  「那個黑髮女孩感覺還不錯吶。」

  「銀髮那個也很不錯──」

  「你說什麼啊?居然覺得小孩子比較好,真是噁心的興趣吶。」

  「吵死了。反正都要幹了,那期待能有一點好處,應該也沒關係吧?」

  「說到噁心的興趣,順便說一下,冬克沃特的老婆也有點吸引人呢。」

  「她可是亞人兵士耶。有一半是野獸喔──」

  「所以才令人在意啊。想說情形是不是會跟普通人類不一樣之類的,你們說是吧?」

  「重要部位要是被咬碎的話,可沒人理你喲。」

  男人們又齊聲大笑。

  就在這個時候──

  「……嗯?」

  有個男人眨巴著雙眼,回頭望向吊橋那邊。

  「怎麼了?」

  「呃,剛剛好像有什麼──」

  男人們中斷愚蠢的對話,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武器。

  雖然他們現在在鎮上當地痞流氓,但在戰國時代都曾經有過從軍的經驗。他們馬上聯想到的是夜行性野獸的襲擊,或者是──雖然可能性極低──道爾趁男人們鬆懈時前來夜襲。

  「喂……!」

  其中一個男人大聲叫喊──指著闃黑的彼處。那兒有個……

  「──!」

  男人們一齊發出了驚喘聲。

  棺材。

  彷彿融進了闃黑的暗夜裡,卻並未與黑暗本身同化,聲張著其存在感的──死者容器。

  那東西完全毫無脈絡、超乎常識、相當突然地出現在了那裡。

  在吊橋旁的半空中。

  棺材下面沒有地面。原本理應有深谷橫亙在那兒才對。明明如此,棺材卻出現在那兒。簡直就像是幻影,不然就是──

  「喂……喂……」

  男人們面面相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曉得。根本不可能曉得。

  而且棺材還……喀噠喀噠地在震動,其棺蓋開始緩慢地往旁邊挪動。

  「──!」

  從打開來的棺蓋下面,有白色的某物幽然起身。

  女人。白色的──女人。

  白皙的皮膚。白色的頭髮。白色的衣服。

  一切如灰的白色。

  讓人感覺不到血色,乾癟的──純白色。

  那是……

  「幽靈!」

  不知是誰這麼喊道。但男人們已經無暇去確認了。

  「怎麼可能──」

  男人們緊抓著武器、做出備戰的姿勢,身體卻都在往後退。

  許多士兵都很迷信。

  戰爭的輸贏非常沒有道理,往往深受因緣巧合等要素影響。人生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正因如此,所以他們相信「神」、「魔」的存在,在意著所謂的「命運」或「運氣」,凡事都想要求個好兆頭。

  想當然耳──

  「什麼?那到底是什麼?」

  「怎麼可能!幽靈什麼的……幽靈──」

  「用魔法也可以飄浮在空中啊──」

  「這麼說來──」

  「某個人」開口這樣說:

  「聽說冬克沃特的那間旅店,是那傢伙的母親和姊姊死去的地點──那間旅店算是形同她們的墳墓。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的話──」

  如果幽靈真的存在的話……

  那麼幽靈們──會對這些在自己墳墓搗亂鬧事的傢伙們作何感想呢?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身體居然──」

  「動不了!」

  摻雜著慘叫的聲音響起。同一時間,男人們的武器在地面上滾轉的清脆聲響也紛紛響起。他們彷彿鬼上身般地一動也不能動。不僅如此,而且身體還使不上力氣,於是武器從他們鬆開的指間滑落了下來。

  「…………」

  原本一直低著頭的那個女人,抬起了臉來。

  她的那張臉上──

  「沒……沒有眼睛!」

  「某個人」發出了慘叫,隨後大家就全都連鎖反應般地開始慘叫了起來。

  女人的臉占據了男人們的視線。

  正如「某個人」所喊叫的,女人的那張臉上沒有眼睛。只有陡然開了個大洞、如窟窿般的眼窩而已。

  「啊,她要過來這邊了!」

  「托魯」再三強調地這麼說道。

  「別……別過來!」

  「別過來這邊!」

  男人們哭叫著。

  雖然想逃卻逃不動。

  話說回來,他們連戰鬥抵抗都做不到。

  直到他們──

  「呀啊啊啊啊啊!」

  因太過恐懼而昏厥之前,他們唯一能做得到的事,就只有發出慘叫而已。

  *

  嘉依卡一邊俯視昏厥的男人們──一邊一臉不滿似的鼓起了雙頰。

  「出乎意料。非常。」

  「哎,別這麼說啦。」

  站在男人堆旁邊這樣說的人,則是托魯。

  同一時間……阿卡莉從突出如屋簷狀的岩石上無聲地躍了下來。她的手上握著一個小小的袋子。

  她沿著山崖的斜面,從男人的頭上灑下了──她特製的迷幻藥。雖然正確說起來是麻醉藥,但根據使用的量、情況、併用的藥物,有時可以當作迷幻藥來發揮作用。

  一言以蔽之,就是「喝醉酒了」。

  由於男人們喝了酒,所以就算藥量不多,似乎少量也馬上見效了。

  托魯不知何時已混進了他們之中。他們別說是注意到托魯了,甚至只要對他們說個一兩句誘導的話語,他們就會照托魯的意圖產生幻覺。

  「少女心,受傷。」

  嘉依卡在飄浮於半空中的棺材上一邊這麼說,一邊操作著機杖──棺材從空中緩緩滑向托魯兩人所在的位置,然後著地。

  「又不是說妳本身的臉像怪物。妳只是故意化妝成看起來像那樣罷了。應該有跟妳說明過了吧?」

  「姆唔……」

  ──沒錯。

  讓男人們打從心底懼怕的某物,當然不是真正的幽靈,而是嘉依卡本身。她穿著白色裝束,向棺材施以懸浮於空中的魔法,然後進到棺材的裡面。

  原本就已經很白的她,穿著白色裝束站在黑暗之中,當然會非常顯眼。既然先看到了棺材這樣子的不祥之物,那麼只要拋出一句「是幽靈!」之類的話語,之後想像就會在男人們的腦海之中任意膨脹。

  「沒有眼睛」云云,單純也只是在嘉依卡的眼皮上畫了稍大的黑色圓圈罷了。然後又有托魯扔以引導的話語,讓他們產生這樣子的錯覺。

  「哎,就那個……」

  嘉依卡看起來還是有些不滿。托魯一邊搔著臉頰,一邊對她說:

  「如果妳真的長得像怪物的話,那麼甚至連引導的話語都不需要啦。正因為妳的臉原本長得很清秀,所以沒有眼睛才會給人這麼大的衝擊。拜託妳搞清楚啊!」

  「……真的嗎?」

  「我騙妳幹嘛?」

  「托魯,真的,這麼想?」

  「就跟妳說我沒有在騙你了!」

  「……理解。」

  嘉依卡點了點頭,表情突然燦爛了起來。

  阿卡莉見狀──

  「真不愧是哥哥。對於靠嘴上功夫哄騙女人一事,真的是不落人後呢。」

  「不要把別人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

  「我也好想被哄騙吶。來吧。」

  阿卡莉展開雙臂說道:

  「不用客氣,盡情地哄騙我吧,哥哥!妳好美啊、妳是我的女神、我一想到妳的事情就苦悶得夜裡都睡不著覺、其實眼神有些銳利的黑髮女孩才是我最喜歡的類型……等等啊。」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這樣子逼近他。

  「等下次吧。」

  托魯如是告知他妹妹之後,再次俯視躺倒在地面上的男人們。

  「哎,這樣應該稍微發揮些作用了吧?」

  他們──彷彿現在也在做著被幽靈追殺的噩夢似的,表情全都因痛苦而扭曲著。

  *

  「早安。」

  跟昨天一樣,托魯劈好一天份的柴火之後,向站在廚房裡、手包著繃帶的道爾以及在他旁邊幫忙的米修雅打招呼。

  順道一提,嘉依卡和阿卡莉也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裝扮在食堂裡打掃。

  「托魯,那些傢伙今天應該也會過來吧。請小心一點。總而言之,由我來對付他們,你躲在房間裡就可以了。」

  道爾這麼對他說。

  「喔……」

  「或許你對自己相當有自信,但在〈白花亭〉請不要使用暴力。拜託你了。」

  「好,我明白了。」

  托魯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表情點了點頭。

  想當然耳,他並未說出──「都已經狠狠威脅過了,我想那些傢伙應該暫時不會過來了。」

  (至少不是使用暴力吶。)

  老實說,他其實也可以把男人們殺到半死不活,讓他們怕得再也不敢來〈白花亭〉。

  但是──事情要是演變成那樣的話,只怕地方官下次會挑選更厲害的人過來。一旦被對方知道有托魯一行人這樣如「伏兵」般的存在,反而等於是提供了情報給地方官想出對策。

  既然如此,那就用幽靈、怨恨等這種曖昧不明的事情讓對方陷入五里霧中,應該比較能爭取到更多時間吧。

  這類催眠與幻覺得引導,可當作攪亂敵方陣營的技術之一,實際應用在戰場上。而這正是托魯他們所學的技能之一。當然,比起幽靈,讓人產生遭到夜襲或奇襲的錯覺,藉此消耗對方的體力這樣子的用法其實比較多。而這次單純只是應用而已。

  (話雖如此──但事情也不會就這樣子完了吧?真是麻煩吶。)

  托魯一邊無精打采地望著……正在打掃中、裝扮果然還是很近乎下流的嘉依卡和阿卡莉,一邊小聲地嘆了口氣。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7-10-22 12:54 AM

第三章 弓聖的真相 THE TRUTH OF BOW MASTER

  咚──她感覺好像有某個滿輕的東西正乘在她的頭頂上。

  「……姆咿?」

  用呆滯的表情眨著紫色雙眸的人,是個留著銀白色長髮的少女。

  那顆別著蝴蝶形狀髮飾的頭,就算是在微暗的山林之中──正因為是在微暗的地方,所以才更為顯眼。不管本人是否希望如此。

  「咕咕喔。」

  「姆咿!」

  少女的表情因不祥的預感而抽搐著。

  「咕咕咕咕咕咕喔!」

  「再次遇見?」

  少女愕然驚喊。有一隻斑鳩正乘在她的頭上。

  不,如果只是乘在頭上的話那倒還好,但斑鳩開始用猛烈的氣勢猛戳少女長著銀髮的頭。彷彿某種機械裝置在施工般的連續性──「嘎嘎嘎嘎嘎嘎」快得簡直都要聽見這樣子的聲響了。

  「痛,痛,劇痛,停止,請求停止!」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喔!」

  「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意欲逃走,於是開始毫無意義地跑了起來──然而,她卻在喀噹一聲的鏗鏘聲響響起的同時向後仰倒。她揹在背上的巨大行李,卡到了伸出到她頭上的樹枝。

  「咕咕喔!」

  斑鳩再次乘在她的頭上──斑鳩狂戳著少女的額頭、髮際線,仿佛在說「我在這裡!」似的。

  慌張之餘,又揹著巨大的行李,因此少女連起身都做不到。她就這樣子仰躺著,慌慌張張地揮舞著手腳──那模樣簡直就像是被翻倒邊的烏龜一樣。

  「──妳在幹嘛啊?」

  一邊露出傻眼的表情,一邊用單手趕走少女頭上的斑鳩──對她這麼做的,是一個黑髮黑眸的年輕人。當他揮動手臂一掃,斑鳩便發出一聲好似不滿的短促啼叫聲,然後振翅發出拍打翅膀的聲響,從樹林之間飛走了。

  「……托魯,感謝。」

  少女一邊抱著因被狂戳而披頭散髮的頭,一邊向那個年輕人──亂破師托魯•亞裘拉道謝。

  「嘉依卡。」

  托魯一邊看著這名遭斑鳩襲擊的銀髮少女──他的僱主嘉依卡•托勒龐特,一邊感慨地說道:

  「牠相當瞧不起妳吶……」

  「否定。沒有,被瞧不起。只是被戳!」

  「就跟妳說妳被鄙視了。」

  托魯一邊望著斑鳩飛走的方向,一邊嘆了口氣。

  之前來這座山時,嘉依卡企圖從斑鳩的鳥窩悄悄拿走鳥蛋,因此遭其母鳥狠啄了一番。斑鳩恐怕還記得那時候的事──似乎是因為這個擁有別具特色的銀髮少女又接近鳥巢了,所以才來攻擊她吧。

  雖然聽說鳥只要走三步,就會忘記那三步以前的事,但看來那隻斑鳩的執念似乎相當深。雖然或許只是因為牠覺得嘉依卡似乎是個「容易對付的傢伙」。

  「哎,我之前也跟妳說過了,那應該是母鳥吧?只要一日有蛋、一日有雛鳥在,牠就會很敏感吶。」

  有孩子或受傷的動物,相當棘手──這不僅限於亂破師,對於經驗過山中生活的人而言也算是個常識。

  「姆唔……親子羈絆。不可蔑視。」

  嘉依卡往側邊咕咚翻身,然後才終於站起了身來。

  「該說是親子羈絆什麼的嗎?雖然我覺得應該是出於習性之類的吧。」

  托魯語帶嘆息地這樣說道。

  就在這個時候──

  「──有什麼事嗎?」

  在山區地面上長得鬱鬱蔥蔥的茂盛樹林……聲音從那猶如巨大帳篷的樹林另一端傳了過來。

  「我記得當護衛的期限還久得很呢?」

  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說起來,托魯一行人至今都還未看過對方的身影。

  這座山是對方的「地盤」──可以說是他家的院子。對方深知只要從哪裡怎樣說話,聲音就可以傳遞到哪個地方。因此他就算藏身在隱蔽處、不露出身影,也照樣可以毫無阻礙地進行對話。

  葛倫•冬克沃特。

  往昔被人稱為〈弓聖〉的男人。同時也是以前征討賈茲帝國皇帝的「特攻隊」──在這菲爾畢斯特大陸上被尊稱為〈八英雄〉的其中一人。

  由於葛倫擁有賈茲皇帝遭分屍的遺體,托魯一行人為了要請他讓出該遺體,因此聽從他的要求,現在正隱瞞著身分,在某間旅店工作著──

  「雖然聲音還是一樣離得這麼近吶……」

  托魯恨恨地說道。

  雖然他預料只要來到這個地方,葛倫應該就會自己靠近過來──儘管他知道會這樣,但要掌握葛倫身在何處,果然還是很困難。

  「不能用魔法找出他的所在位置嗎?」

  托魯小聲地這樣詢問身旁的同伴。

  「障礙物,很多。」

  嘉依卡皺起眉頭,然後如是說:

  「聲響探測困難。熱源探測困難。」

  雖然在魔法之中,好像也有用來探索周圍狀況的招數……但在障礙物大量存在的這座山林之中,似乎很難明確抓出葛倫的確切位置。如果是在一定距離之內的話,托魯可以探查到對方的動靜,但看來葛倫應該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然後才向他們出聲攀談。再說了,這座山裡面原本就充滿了大大小小的生物的動靜,所以區區一個人類的動靜,也就很容易融入周圍的環境之中了。再怎麼說,托魯都還沒能具備從各種動靜之中篩選並明確抓出對方的能力。

  「……那就沒辦法了。」

  當然,他丟給嘉依卡的疑問,只不過是意思意思問問看罷了。他進來這座山裡,本來就不是為了要來找葛倫對戰。

  「在旅店工作,差不多快要十天左右了。」

  放棄找他的托魯,適當地提高了音量。即使他們沒有發出特別大的音量,葛倫照樣可以聽到他們這邊的聲音。葛倫肯定身在這樣子的位置。

  「果然是各方面都很難辦吶。那個非暴力主義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被毆打、被踐踏也一樣默默忍耐。為什麼你兒子會變成那樣啊?」

  葛倫向他們提出的「遺體」讓渡條件,便是在當地地痞流氓的威脅之下,好好地保護葛倫兒子所經營的旅店。如果只是如此的話,對托魯一行人而言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但道爾,即葛倫的兒子,總之就是很討厭暴力,因此他僅只是忍受著地痞流氓們的無法無天,而且還明言要托魯等人盡量別用暴力回應。

  這樣根本無法好好地保護旅店。

  雖然暫且是「不直接使用暴力地」擊退了地痞流氓們,但托魯他們可不認為同樣的方法下次還能照用。

  道爾顯然不喜歡他的父親「葛倫」……討厭到最後,似乎就構成了他的非暴力主義。葛倫當初也沒有說明細節。

  「應該是因為他很討厭我吧。」

  自嘲的聲音飄了過來。

  「討厭我這個被稱作為〈英雄〉的父親吶。」

  「我就是不懂這一點吶。雖然常常聽說小孩會對雙親很反感,但你是怎麼讓他惡化,最後演變成非暴力主義的呢?話說回來,與其說是討厭父親,你兒子反倒比較像是討厭所有的軍人。」

  「……他和媳婦在一起之前,好像也跟她起過爭執吶。」

  葛倫用莫名帶著感慨的語氣這樣對他們說道。道爾的妻子米修雅原本是個軍人──脫逃的軍人。

  「總而言之──請你告訴我們詳細的內情。保護的對象要是不肯合作的話,要護衛他根本就是近乎不可能。在緊急情況下要是被保護對象干擾的話,那可就慘不忍睹了。」

  「…………」

  有好一陣子──葛倫都沒有答覆。

  或許這正是人稱〈弓聖〉的男人正在猶豫的證據吧。

  過了不久……

  「我為了戰爭,背棄了妻子和孩子──我兒子認為比起自己的家人,我反而選擇了戰爭。他恐怕認為軍人就是這樣子的生物吧。」

  葛倫用帶點猶豫的顫抖嗓音如是說。

  *

  托魯•亞裘拉是亂破師。

  他與妹妹阿卡莉•亞裘拉一起在與世隔絕的亂破師村莊──亞裘拉村度過了不停修練的幼年時代。

  他們的修練,即是精進他們身為在戰場上無事不做的亂破師該有的技能,而其修練也大多是為了戰鬥。

  換言之,是以殺人為前提的修行。

  想當然耳──在戰場上戰鬥,等於自己也有被殺死的可能性。正因為這樣,所以亂破師的修行常常要豁出性命。有好幾種修練,一旦大意就會賠上自己的性命。

  因此……對托魯他們這樣的亂破師而言,「死亡」是極為切身的事情。更甚者,他們根本不知道死亡什麼時候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正是如此司空見慣。

  而這裡的死亡──並不僅限於因戰爭而死或意外死亡。

  「──哥哥。」

  托魯和嘉依卡一起回到了道爾•冬克沃特所經營的旅店〈白花亭〉。出來迎接他們的人,正是阿卡莉。

  為了避免讓道爾及其家人變成毫無防備的狀態,於是托魯去找葛倫時要阿卡莉留在這兒。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仍是一如往常的語氣和面無表情……但托魯還是注意到她微妙的變化了。

  「哥哥你們出去之後──馬上就……」

  阿卡莉一邊這樣說,一邊指向旅店的裡邊──非客人用的客房,而是冬克沃特一家人的專用房間。看來應該──不是地痞流氓之類的來襲擊。

  「…………」

  托魯和嘉依卡面面相覷了一下,踏進了房門半敞的房間。

  「──這是……」

  托魯瞇起雙眼,注視那個不得不躺在床上的孩子。

  性別差異尚未明朗化,還只是非常年幼可愛的孩童。光只是身在那兒,就能讓周遭的人的心情平靜下來──就連身為亂破師的托魯兩人,也會不由得被影響成那樣子的心緒。

  正因為是自然存在的存在,所以其生命──才無比純粹。

  然而……

  「塔力士──」

  斷斷續續的急促呼吸,顯示出正在折磨那具年幼身體的病痛之苦有多麼強烈。

  就算平常生活再怎麼注意健康,有時候還是會突然罹病。到昨天為止都還健健康康地跑來跑去的孩子,早上一起床就沒辦法好好說話了──這種情況並不少見。

  儘管如此……

  「他突然沒什麼精神,然後躲進房間裡躺著。意識似乎也從剛才開始變得不太清楚。」

  阿卡莉說道。

  「塔力士──」

  一邊反覆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因看著自己年幼的孩子一副很痛苦的模樣而驚惶失措的人,正是道爾的妻子、塔力士的母親米修雅。

  「啊,塔力士──」

  她求救似的環視四周──最後把視線投向她身旁的丈夫。

  「……該不會是我害的?」

  「妳在說什麼啊?」

  皺眉反問的人,正是塔力士的父親、米修雅的丈夫──道爾•冬克沃特。

  「因為我是……這種亞……亞人兵士的關係……」

  米修雅淚眼朦朧地這麼說。

  她的頭上長著普通人類不該具備的器官──一對獸角。

  亞人兵士。大戰期間,從身在母親胎內就開始接受魔法改造的特殊士兵。作為他們所獲得的能力表徵──同時亦有和普通士兵區分之意,他們大多擁有某種奇形怪狀的外貌。

  以米修雅的情況而言,便是她的獸角了。因為自己是這種不正常的身體──所以她擔心塔力士是不是因她而受了什麼影響。

  「別說蠢話了!這個病跟妳的出生背景沒有任何關係。」

  道爾斬釘截鐵地這麼斷言。

  「出現在手腳上的這些斑點、呼吸的速度──雖然還沒仔細看過細節,但這跟我母親、姊姊所罹患的疾病應該是同一種。」

  「……咦?」

  對於道爾的斷言,米修雅驚訝地眨著雙眼。

  聽說他們兩人是在道爾的母親、姊姊死後才相遇,所以就米修雅而言,她應該不會去把塔力士的病,拿來跟害死兩人的病聯想在一起。

  然而──

  「真要說是誰的錯的話,那應該是我害的。因為流著我的家族血脈,所以很容易罹患這種病。應該要這麼想才對吧。」

  道爾一副恨恨地說道。

  「但……但是,你母親和姊姊的病──」

  米修雅說到這兒,話突然頓住了。

  道爾•冬克沃特以前曾遭病魔奪走了他的母親和姊姊。換言之──塔力士所罹患的病,並不是按日服藥就能治癒的疾病,而是攸關性命的絕症。

  「我有好幾種現成的藥。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

  如是提出建議的人──正是阿卡莉。

  她在亞裘拉村中被判斷為擅於磨藥……換言之,即是擅長調配各種藥劑。因此,她被要求密集地修習掌握磨藥的技術。儘管「她是亂破師」這件事,須對道爾一家人保密,但有現成的藥──若只是說到這個程度的話,那就沒有問題了。她應該有這樣子判斷過了。

  不過──道爾卻搖了搖頭。

  「多謝妳的好意……由於連續失去了身邊的兩名至親,所以我也調查過這個疾病了。從發病到病入膏肓,大約只有四天左右──若不在這段期間內就去給專門的魔法醫師診治的話,到時就很難治療了。」

  「魔法──」

  托魯和阿卡莉忽然望向他們的僱主。

  「…………」

  嘉依卡是魔法師。

  但她有一瞬間把身子縮成一團,然後一臉抱歉地搖了搖頭。

  「需要……專家……專門機杖……」

  看來並非「只要是魔法師就治療得了」。聽說魔法相關技術急速發展的另一方面,魔法技術分化成太多的領域,有些術式和魔法機杖,若不是專家的話,確實也沒辦法好好操縱得了。

  「阿克斯拉鎮上有一位魔法醫師。」

  道爾抬起臉來說道:

  「關於這個疾病,我也是從他那裡聽說的。沒問題──有救的,我一定會救他。過去的那個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所以才束手無策。」

  道爾有一瞬間彷彿痛苦得說不出話來,是因為他回想起「那個時候」的事了吧?

  恐怕是──回想起母親和姊姊死去時的事了。

  「現在的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也已經是個能做到這件事的成年人了。而且還有妳在我身邊。塔力士會活下來!」

  道爾這樣告訴米修雅之後,回頭望向托魯三人說:

  「抱歉,我要準備上街。你們可以幫忙留守這間旅店嗎?」

  「是沒什麼關係啦──」

  「拜託了。」

  道爾半強硬地這麼說完之後,便鑽進了裡邊的房間。由於阿克斯拉鎮離這兒有點遠,因此沒辦法什麼都不準備地就出門。這將是一趟小旅行──帶著患病小孩的旅行。

  「麻煩你們了。」

  米修雅也這麼說完之後,一邊抱著塔力士,一邊追在她丈夫的身後。

  *

  慘叫聲響徹了整棟宅邸。

  傭人們面面相覷,然後不知是誰說「總之低頭別管」,於是就都回頭去做他們平常的工作了,彷彿在表示他們並沒有聽到慘叫一樣。

  因為傭人們都心知肚明……是誰發出了慘叫、是誰讓對方發出了慘叫。而關於這件事,他們都斷定──假裝不知道、假裝什麼都不曉得,才是比較明智的做法──他們很清楚知道,要是不小心摻和進去的話,下一個發出慘叫聲的人就會是自己了。

  「──什麼鬼『幽靈』啊!」

  宅邸的主人──因受領主託付而統治著這個地方的地方官班傑明•馬可仕咂嘴道。

  受託去讓道爾•冬克沃特所經營的旅店──〈白花亭〉搬走的地痞流氓們,正滾倒在大廳的地板上。他們全都揪著自己的脖子,痛苦得不省人事。

  「居然會害怕……身為前任軍人,聽了真是覺得很誇張。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說小混混派不上用場吶。」

  班傑明這樣批評那些男人們。

  「…………」

  有一個人物,正站在班傑明的身旁。

  矮小精瘦……除此之外,就什麼都看不出來了。完全掩住頭部的暗色兜帽、覆蓋著身體的暗色披風大衣,彷彿影子就那樣子從地面上站了起來──給人這樣子的印象。

  但是,有一點明顯不同於影子。亦即他拿著散發螢藍色光芒的武器──機杖這一點。

  他是個魔法師。而且……

  「幹得漂亮。」

  「…………」

  黑衣魔法師聽見班傑明的話語之後,身體微微地動了一下。恐怕是他在點頭吧?

  有一隻鳥,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地飛落在魔法師的肩膀上。這隻鳥似乎有些奇妙──其「雙眼」泛著螢藍色的光芒。

  奇眼鳥──被人們這麼稱呼的生物。

  人稱棄獸、會使用魔法的特殊生物之一。男人們不是中了魔法師的魔法,而是中了這隻鳥的魔法而翻來滾去地痛苦掙扎著。

  奇眼鳥的魔法,沒有直接性的破壞力。

  其魔法效果,頂多只作用於神經而已。但這就已經夠了──中了奇眼鳥魔法的生物,知覺會被打亂。

  譬如讓魚的神經失常、令其深信「此處是在空氣中」的話,那麼即使是身在水中,魚也會因呼吸困難而躍起至空氣中。

  又譬如讓呼吸時的感覺轉換成燒灼喉嚨般的劇痛的話,那麼人類就會因無法心滿意足地呼吸而痛苦得昏厥過去。

  根據情況,或交換視覺和聽覺,或交換痛苦和快感──事實上可以藉由打亂生物的知覺來壓制該生物。

  當然,只要調整打亂知覺得方式,也是能夠導出這樣子的結果──魔法施展的對象因過於想要從痛苦之中解脫,於是用自己的手掐自己的脖子而死。就這層意義而言,雖然其魔法沒有直接性的破壞力,但殺傷力也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果然值得我花大錢請你來吶。」

  班傑明一臉滿意地說道。

  「你還能操縱其他棄獸?」

  「裝鎧龍、大海魔,除外。」

  黑衣魔法師回答。

  他說話的方式好像有點斷斷續續──僅只是一一列出單字而已。或許他出身自邊境國家,在日常對話中不太使用大陸通用語也說不定。

  「此外,數量,有限。」

  「這樣就夠了。區區的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費太多工夫的話才奇怪呢。現在就馬上動手吧!已經沒什麼時間了。我不會過問你細節手段,總之只要確認那些傢伙已經從那間旅店『消失』,我便會在該時間點支付你剩下的那一半金額。」

  「了解。」

  魔法師點了點頭,然後再次操縱起手中的魔法機杖。

  「啪巫啦•啪巫啦•奧德•納塞•佩巫塞……佛夫•提內魯……」

  他誦詠咒文的同時,在半空中浮起的魔法陣也跟著慢慢旋轉。

  接著──

  「出來吧──〈主宰者〉!」

  他說出這話語的同時,魔法陣放出了格外強烈的光芒。

  然後,就在下一瞬間──

  「──!」

  奇異的聲響響起,班傑明轉頭一看,只見窗戶那邊──窗戶的另一頭,佇立著黑色的巨大軀體。

  乍見看起來像一匹馬──但不是馬。

  證據正是長在牠額頭上的一根獸角。

  最重要的是馬根本不可能站在這宅邸的二樓窗口另一頭,亦即半空中──

  「獨角馬……!」

  班傑明大驚。而魔法師則將班傑明以及痛苦昏厥的男人們留在原地,然後走近窗邊,打開了窗戶。

  這形似馬的肉食動物,本來只要一看到人類,就會無情地發動攻擊、啃食其人。然而,牠卻完全沒有暴走,似乎是允許魔法師騎在自己的背上。

  「──那麼,告辭。」

  魔法師這麼說完之後,身體又再次微微地動了一動。

  當班傑明意識到他這是在鞠躬的那一瞬間,魔法師和獨角馬的身影便從窗戶的另一頭消失了。

  馬蹄踏在虛空之中──徒留一串獨特的奇異聲響。

  *

  道爾兩人花了一番工夫準備。

  雖說是幼兒,但要抱著一個生病的孩子走完需徒步兩天的距離,果然還是需要做好相應的準備。

  更何況道爾一家還被地痞流氓們盯上了。雖然托魯一行人姑且在暗地裡嚇過他們,好讓他們別再接近這〈白花亭〉附近。但要是出門去到鎮上的話,也有可能會被其他地痞流氓們纏上。地方官所僱用的傢伙,未必只有一夥人而已。

  道爾不願戰鬥以擊退對手。以他的個性而言,在面對這種情況時,也只會一個勁兒地忍耐和逃躲。這樣的話,若要帶著紮營用品、食材……等等的物品行走,那就得選擇輕巧又便於攜帶的東西才行了。

  「──冬克沃特先生。」

  道爾正在房間裡面做準備──托魯走過去他那邊,然後出聲說道:

  「我們也一起去。地痞流氓們要是再來的話,你們帶著塔力士,應該很難逃跑吧?再說了,要去鎮上的話,橫渡山谷是最近的一條捷徑──換句話說,那些傢伙要是占據了那裡,那就無力以回天了。」

  「……也就是說,你們要保護我們?」

  道爾停下手來,抬臉問道。

  納悶的表情浮現在他的臉上。

  「正如我之前所說的,畢竟我們也是一路旅行過來,所以好歹也有學會比護身術略強的招數啊。」

  戰爭結束後也才過了五年多……只要出城鎮一步,山賊、小偷之輩便是俯拾皆是。沒了戰爭之後,那些原本待在兵隊裡的人被斷了維持生計的路,因此而淪為無法之徒者也並不罕見。

  定期運行於交通要道的馬車、機動車、巡迴商人的商隊,通常都有請護衛就姑且不論了,至於庶民自己要旅行時,要是不拚上性命──要是沒有一兩種護身手段的話,就只是馬上淪為餌食罷了。

  儘管托魯所說的話裡,應該沒什麼特別可疑之處──才對。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們──原本是軍人還是什麼嗎?」

  「……哎,算是吧。」

  托魯聳了聳肩之後說道:

  「冬克沃夫先生不喜歡軍人嗎?」

  「是啊。」

  道爾面露苦笑,然後如是說:

  「第一次遇到米修雅時,我也用非常過分的態度來對待她。」

  「……因為她是亞人兵士嗎?」

  亞人是透過軍隊的技術所創造出來的存在。

  正因如此,所以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亞人們無一不是士兵,要不然就是原為士兵。

  「但為什麼會討厭到這種地步呢?」

  「…………」

  「我在想會不會是這樣……」

  托魯一邊小心翼翼地斟酌用字遣詞,一邊這樣說:

  「冬克沃夫這個名字……我在軍中時有所聞。〈弓聖〉──」

  「你知道那個男人的名號啊?」

  道爾一臉不快地扭曲著表情。

  道爾與其說是討厭軍人,倒不如說最源頭果然還是因為他憎恨著葛倫。他對軍人的厭惡,只不過是出於「因為葛倫原本是軍人」這個理由罷了。

  然而──

  「你也是崇拜那個男人、把他捧為〈弓聖〉的那種人嗎?」

  「不。老實說,在我正式上戰場之前,戰爭就已經結束了。我頂多只是曾經透過傳聞聽說過他的大名罷了。」

  托爾說道。

  「所以他果然是你的親人嗎?」

  「──他是我所謂的『父親』。」

  道爾不屑似的如是說:

  「雖然有人尊崇他為〈弓聖〉,但那傢伙只不過是個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棄之不顧,不肯從戰場上回來的戰爭狂罷了。」

  「戰爭狂──」

  「像那傢伙──像那些傢伙一樣的軍人,只對作戰、建立功勳感興趣。就連自己的妻子、小孩罹病快要死掉的時候,不,即使是在死後,他也沒從戰場上回來。我寄了無數封的信。當時我也只是個孩子。只靠我自己一個人,根本什麼事都做不了。母親死後,隔年換姊姊……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痛苦地死去。」

  「…………」

  無力解救重要之人的自己,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憤怒──托魯也曾有同樣的感受。

  然而──

  「什麼〈弓聖〉啊,什麼〈英雄〉啊。那傢伙──豈不是只會射殺人嗎?豈不是連一個小孩都救不了嗎?腕力強勁又有什麼用?那種傢伙居然被人崇拜簇捧成那樣,真是太可笑──」

  道爾說到這兒,忽然打住了話頭。

  應該是因為他發現到自己越講越激昂了吧。他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像是要壓下自己內心裡不小心高漲的情緒壓力。

  「我和那傢伙不一樣。我一定會救活我兒子!」

  「…………」

  「我責怪你根本是責怪錯對象了吧。我自己明明曉得。真是抱歉吶。」

  「不,這倒是沒什麼關係。」

  托魯這樣說道。接著──

  (雖然這樣真的有點多管閒事,不過……)

  儘管對自己的性情略感無奈,托魯還是繼續說了:

  「不過,會不會有這樣子的可能性……」

  「……嗯?」

  「有什麼──準備要回家卻回不了家的事。」

  托魯一邊回想當時與葛倫戰鬥時的事,一邊這樣說。

  「哎,算了。老實說,我也不是想殺死你們。戰爭都已經結束了。沒有理由動手殺人啊。」

  用好似感慨萬千的口氣說著這種話的葛倫•冬克沃夫,感覺不管怎樣都跟「戰爭狂」這個詞無法吻合。當然,戰爭期間中跟戰爭結束後的思考模式會有所改變,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雖然也是要看情況啦……」

  托魯一邊回想之前從葛倫本人那兒直接聽來的「內情」──一邊慎重地斟酌用詞,然後繼續說道:

  「但強大到被尊稱為〈弓聖〉的強者,一旦離開了戰線,應該會造成巨大的損失吧?」

  這就是為什麼敵前逃亡會判重刑了。

  因為沒有履行身為士兵的義務,除此之外,還將其他士兵們的性命置於危險之中。

  「他知道自己要是離開了戰線,恐怕會有十人,不,會有更多的死者出現──在這種情況下,是否該回到家人的身邊……」

  「……我沒有回去。儘管我收到了兒子寄來的信──妻子還有女兒都生了病在痛苦著,快回來救她們。」

  「為什麼不回去?」

  「當時我所在的據點……是位於山間地帶的要塞……敵方的進攻相當猛烈。負傷者每天都在增加,戰線也在其他地方擴大中,所以無論怎樣都補充不了兵員。正因為有我在,反倒被認為那裡有〈弓聖〉在,所以沒問題,結果增援就被推遲了。」

  「……所以……」

  「沒錯。我一旦離開,戰線會馬上瓦解。當時正是這樣子的情況。想當然耳,受傷的同伴們也會被全部殺光。畢竟我們害敵兵狼狽地中了許多陷阱。對方也相當焦急光火,這一點可是擺在眼前、顯而易見的事實啊。」

  「也就是說,比起家人,你反而選擇了戰友?」

  「哎,是那樣沒錯吶。畢竟那是小孩子寫的信,想當然耳,光憑那樣,我根本不曉得妻子和女兒罹患了什麼樣的病。究竟是不是會致死的重病?此外,要塞裡有超過十名以上的傷兵。要塞要是被攻陷,死傷者大概會加倍吧。然後那附近的村莊和城鎮,應該也會遭到荼毒。屆時死者恐怕會不下五十人……要我選哪邊的話──」

  「──但是,這也就是說……」

  道爾低吼般地說道:

  「他把十個戰友的性命,看得比兩個家人的性命還要更重嘍?」

  「這──」

  恐怕正是如此吧?

  若公平地去看待所有人類的話,十名戰友的性命,確實比兩名家人的性命還要更重。

  應該不能說這判斷「有錯」。

  但從道爾的立場而言,當然無法承認這才是對的。

  當時應該還只是個少年的道爾,會認為「自己被父親拋棄了」,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為了戰友,連家人都不顧的偉大英雄──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雖然對軍人而言,這或許是樁美談……但我絕不會原諒那個傢伙!」

  「…………」

  托魯嘆了口氣。

  這不是身為局外人的托魯可以說三道四的問題。再說了,他也沒那個義務得去改善這對親子的關係。

  接著──

  「總而言之,我對那個男人……」

  ──悲鳴。然後是破壞的聲響。

  就在下一秒鐘,這些聲響突如其來地打斷了道爾的話語。

  *

  「──棄獸!」

  大叫著的嘉依卡,反應相當迅速。

  她絕算不上敏捷──反而是個舉止遲鈍到引人注目的少女。唯獨在這個時候,她沒有半點停滯,毫不猶豫地跑向了自己的「棺材」。

  她打開棺蓋,組裝起收納於棺蓋內側的機杖。這一連串的動作,也如行雲流水般地毫無停滯。說起來,若是一個普通人,在棄獸面前甚至可能會因恐懼而無法動彈──

  「嘉依卡!」

  發出這一聲大喊的同時,阿卡莉放出了從她懷裡掏出來的飛鏢。棄獸已逼近到嘉依卡的眼前。那支飛鏢擋住並化解了棄獸的攻擊──由奇眼鳥所發出的魔法「視線」。

  「阿卡莉──感謝。」

  嘉依卡一邊這樣回應,手上一邊飛快地組裝著機杖。

  在她的身側──

  「妳們──」

  抱著生病的塔力士、一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人,正是米修雅。

  到目前為止,嘉依卡一行人說到自己的身世時,都只有說是「單純的旅人」,所以她會出現那樣的反應也自是理所當然。身為亞人兵士──勉強算是前任軍人的米修雅,應該也發現到阿卡莉的本領並不普通,也曉得嘉依卡手中的機杖是什麼樣的東西吧。

  「晚點──再說!」

  一這麼喊完,嘉依卡便從棺材裡取出魔法思念料的藥筒,並將之裝填到機杖之中。突然飛進〈白花亭〉裡的兩隻奇眼鳥──不先將牠們打倒的話,根本沒辦法好好說話。

  然而──

  「發生什麼事了,嘉依卡!──呃!」

  從屋子裡邊跑出來的托魯,看到一直在房間裡撲騰飛來飛去的奇眼鳥之後,皺起臉來。

  「哥哥!」

  阿卡莉從行李裡面取出托魯愛用的武器,朝著皺臉的他──將兩把小機劍扔了過去。她不是先取出自己愛用的武器鐵錘,而是先取出托魯的劍,是因為她很清楚每一種武器的特性──彼此武器的長處和短處。

  「喔!」

  托魯將兩把飛過來尚在鞘中的小機劍拿在手上,然後對準了刻印在他手掌上的結印。

  讓氣脈貫穿──整把小型機劍,便能操縱得宛如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樣的小機劍,在室內之類的有限空間最能發揮其威力。因為可以嚴密地掌控砍擊的品質。雖然阿卡莉的鐵錘也擁有同樣的功能,但以旋轉運動──以「揮舞」為前提的鐵錘,並不適合用來在室內戰鬥。

  而且……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

  奇眼鳥一邊發出怪聲,一邊衝過來。

  魔法陣浮現在其鳥喙尖端、浮現在半空中。如針般的「視線」,從那魔法陣中飛了出來。

  托魯一邊壓低身子躲過這一招,一邊來個海底撈月,由下往上拋出了一把小機劍。不過,對方再怎麼樣都是鳥類──靈敏地一動,躲開了托魯所投擲過來的小機劍。小機劍刺進了牆壁裡。

  不過──

  「──!」

  托魯往旁邊一跳。他無視天與地似的,雙腳落在了牆壁上──然後再藉著踢牆,跳往天花板去。

  托魯在室內跳來跳去的動作,讓奇眼鳥的魔法陣──不,是讓魔法陣後面的眼睛匆忙地動來動去。牠們應該來不及瞄準他吧。

  而且──

  ──嘎喔!

  下一瞬間,纖細的鋼繩纏上了奇眼鳥的身體。

  托魯並不單純只是為了閃避奇眼鳥的「視線」而到處跳來跳去。那些動作,是為了要用他剛才刺進牆壁裡的小機劍──用事先從那把小機劍裡拉出來的鋼繩綁縛奇眼鳥。

  阿卡莉擲出的飛鏢,深深地刺中了那隻被鋼繩捆住的奇眼鳥。飛在空中的棄獸,發出了一道格外巨大的怪聲,然後就殞命了。

  然而──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

  另一隻奇眼鳥發動了魔法。

  如針的「視線」,從避無可避的極近距離朝托魯射了過去。在跳來跳去的過程中,剛好待在半空中的托魯──沒有方法可以閃避這一次的攻擊。

  「──!」

  「出來吧──〈閃光彈〉!」

  嘉依卡大喊──不,是發出咒文誦詠的同時,另一個魔法陣也在空中旋轉並發揮出效果。

  閃光與白煙瞬間充斥整個室內。

  奇眼鳥的魔法──頂多只是「視線」罷了。

  因此,雖然牠只要「看著」施法對象就可以瞄準,但一旦被光和煙遮蔽,那麼不管是多麼近的距離,也沒辦法發揮出效果。

  而且──

  「──!」

  在嘉依卡發動魔法的同時,托魯閉上了雙眼。因為他已經和她聯手作戰過無數次,能夠理解她大概的想法──在現下這個情況會使用什麼樣的魔法,他大致上已經預料到了。

  有氣脈通過的小機劍劍尖,就跟托魯的指尖一樣。有意為之的話,他甚至可以感測到空氣的細微變動。

  奇眼鳥推開煙霧般地現出了身影。

  下一瞬間,托魯的小機劍從牠的頭部正下方撥起,砍飛了牠的頭。其頭部一邊發出嘰咿嘰咿的刺耳聲響,一邊撞向天花板──軀體就那樣子飛出去撞在牆壁上,然後一邊留下血跡,一邊向下滑落。

  「沒事吧?」

  「當然。」

  「唔咿!」

  嘉依卡和阿卡莉如是回應托魯的問題。

  待在嘉依卡旁邊的米修雅和塔力士,似乎也沒事的樣子。

  「這是──」

  露出驚訝的表情、從裡邊走出來的人,正是道爾。他先是跑向米修雅和塔力士,確認他們沒事之後──回頭望向托魯三人。

  「你們──」

  「啊,可惡。」

  托魯搔了搔頭。

  葛倫•冬克沃特「讓出遺體」的條件,是「不要讓道爾知道,暗中保護這一家子」──這下失敗了。

  他們根本沒想到會有棄獸飛進來──

  「嘉依卡,準備好防禦魔法。」

  「唔咿。」

  「阿卡莉。」

  「我知道。」

  阿卡莉這麼說完之後,從行李裡面取出了備用武器──飛鏢、煙霧彈……等等──然後扔向托魯。

  「冬克沃特先生。詳情請容後再說。現在請只要想著帶塔力士上街的事就好了。」

  「什麼──」

  「奇眼鳥……」

  托魯一邊重新用雙手拿好小機劍,一邊說道:

  「本來是──不會成群結隊的。只要不是繁殖季節,基本上牠們都是單獨行動。然而,牠們卻以複數來襲。這就代表……有『鳥獸使』在用魔法操縱牠們。我們尚未把全部的敵人擊倒吶。」

  簡直就像是在等待托魯的這句話一樣──

  「──!」

  道爾和米修雅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氣。

  〈白花亭〉店舖的一部分──玄關附近的牆壁和天花板的邊界,突然碎裂崩塌了。

  被敲碎──不,應該說是被踢碎了。

  從崩塌後所產生的破洞,可以看到另一頭有獸蹄。

  跟馬蹄非常相似,但那顯然是別種生物的蹄。

  至少馬不會在半空中畫出魔法陣,然後站在魔法陣的上面。

  換句話說──

  「驚愕。無法理解。」

  有點沙啞──卻尖銳高亢的聲音,如是說道。

  托魯望向那破洞另一頭的對手──坐在獨角馬背上的人物。黑色兜帽與披風大衣,一身看起來很悶熱的裝扮,讓人看不出他的容貌。不過,從他一手拿著機杖的模樣看來,這名人物應該就是操縱棄獸的魔法師沒錯。

  「委託──殺害數名門外漢。跟說好的,不一樣。」

  「那麼,你就暫時掉頭回去和你的僱主交涉一下加薪吧!」

  托魯說道。

  「很好的建議。不過……」

  黑衣魔法師這麼說。

  既不憤怒,亦無嘲弄──簡直就像是單純的聲響一樣,相當冷冰冰的聲音。

  「先全部殺光。省下──兩次的工夫。」

  接著,下一秒鐘。

  破洞的另一頭──十只以上的奇眼鳥,以及數匹的獨角馬現出了身影。

  *

  「出來吧──〈閃光彈〉!」

  嘉依卡的魔法迅速地發動了。

  她刻意不使用新的防禦魔法,而是切換成先前所使用的同一招魔法,是為了避免產生咒文誦詠時的破綻吧。因為如果是同一招魔法的話,只需要消耗一點點的魔法思念料、做點簡單的調整,即可連續發射。

  跟剛才一樣,閃光和白煙擴散了開來。托魯和阿卡莉一邊混在其中,一邊衝向前方。

  堂堂正正地作戰,不是亂破師的風格。

  更何況現在的情況是以寡敵眾。就托魯數來,敵方魔法師所操控的棄獸,總共是十三隻奇眼鳥與四隻獨角馬。如果用那種從正面互毆的作戰方式,先力竭而盡的人,肯定是托魯他們。

  更何況──

  (這個鳥獸使──很清楚自己的能力。)

  魔法師不擅於近身戰。

  不僅得抱著又長又重的機杖,而且要發揮某一種力量時,還需要誦詠咒文、鋪展魔法陣。這樣的魔法師,適合做中距離到遠距離的支援──反過來說,若在極近距離下和擅於格鬥者對峙,就只能當個被另一方盡情狩獵的餌食。

  這就是為什麼魔法師通常都不會盲目地站到戰線的最前列。照理來說,在托魯一行人的面前現出身影,這舉動既是一著壞棋步──也是一種自殺行為。

  然而……

  (奇眼鳥和獨角馬──真是棘手吶。)

  這兩種棄獸的共通點,即是「飛行」的能力。

  原本就是鳥類的奇眼鳥便不消說了,獨角馬可以運用自身的魔法,做到「在空中奔跑」這種事。

  對於基本上只能待在地面上的人類而言,就算只取這一點來看,也沒有什麼比這還要更具威脅的了。

  更何況,這些棄獸還被魔法師統一控制著。那樣子就等同於跟軍隊一樣──不外乎是運用戰術、擺開陣勢與敵方對峙。亦即充分利用多數的優勢、多數的暴力。

  而且,這軍隊的「頭」──作為司令官的魔法師,還身在獨角馬的背上。

  他可以從普通刀槍搆不著的高處俯瞰並掌握整個戰況。這就等於,本來不該來到最前線的魔法師,已經將弱點都克服了。具有相同的飛行能力,或具有長距離且高精準度的攻擊能力──只要敵方沒有這樣子的人材,那麼他這樣肯定有絕對性的優勢。

  換言之……

  (若是在寬敞開闊的地方,那些傢伙就能單方面地碾壓擊潰敵手了……!)

  用奇眼鳥的視線魔法使對手的神經錯亂,藉此讓對手的動作停住。然後再由獨角馬以落下的勢頭衝向對手,給對手致命的最後一擊──這恐怕就是他的基本戰法吧。

  「──!」

  托魯一邊跑──一邊助跑,一邊在速度最足、最夠的時候一躍而起。如撥開白煙似的躍到半空中的托魯,就此趁奇眼鳥因視線被遮蔽而完全動彈不得時,砍斷了奇眼鳥的脖子。

  也多虧了隔著煙霧,可以看到阿卡莉似乎以鐵錘擊落了另一隻。

  不過──

  「──嘖!」

  托魯接下來打算要扔擲飛鏢的目標──他已經事先打量好的魔法師,騎在獨角馬的背上急速遠離。托魯見狀咂嘴了一聲。

  趁現場因嘉依卡的魔法而混亂不已時,以速攻拿下那個「頭頭」──他認為這正是最確實的戰術。看來那個魔法師的實戰經驗應該很豐富,判斷相當迅速。

  不只如此……下一瞬間,其他獨角馬和奇眼鳥也退到了高空。這下托魯和阿卡莉就沒有手段可以攻擊敵方了。

  「──阿卡莉。」

  在著地的那一剎那,托魯一邊和妹妹擺成互相護住彼此背部的姿勢,一邊對妹妹說道:

  「護著冬克沃夫一家人離開這裡!我和嘉依卡會想辦法引開牠們的注意。」

  「哥哥,那──」

  阿卡莉話說到一半,接著……

  「這樣子啊?」

  托魯可以隔著背部感覺到阿卡莉微微點頭的動靜。

  「哥哥那麼想要和嘉依卡兩個人獨處嗎?」

  「啥……?」

  「置我這個妹妹於不顧……真是太不知羞恥了!等你們變成兩人獨處時,你打算做什麼啊,哥哥!」

  「才不是什麼兩人獨處咧,不是有魔法師在,還有棄獸在嗎!」

  托魯一邊用兩把小機劍牽制著穿過煙霧飛來的奇眼鳥,一邊怒吼著。

  阿卡莉自己也同樣一邊取出煙霧彈扔向地面──雖然在背對著背的情況下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應該就跟平常一樣吧──一邊說道:

  「我知道。我這是為了緩和肅殺的現場氣氛而說的玩笑話啦。」

  「妳還真是游刃有餘吶!」

  白煙的濃度變得更濃、範圍擴得更廣了。

  與此同時──

  「就交給妳了。」

  「收到。」

  托魯和阿卡莉互相交換完這些話之後,像彈開似的往左右分頭行動。

  *

  「那個女孩……」

  連同獨角馬一起退避到高空的同時──魔法師由上往下俯瞰著〈白花亭〉。他的表情被黑色的兜帽遮掩著,教人無法看清。

  不過──從兜帽底下射出的視線,似乎正對準著從〈白花亭〉裡跑出來的嘉依卡。她正抱著又長又大的機杖在跑。魔法師對她這樣子的身影凝視了須臾──

  「殺傷。從『那個』開始。」

  魔法師一邊低喃,一邊稍微動了一下身體,然後用指尖把幾縷掉出來的銀髮再次塞回到兜帽裡。

  *

  約莫使用了三個煙霧彈之後──托魯在只剩一個的狀態下,終於來到了嘉依卡的身旁。她正抱著機杖跑。托魯一把將她扯到〈白花亭〉的旁邊、屋簷的陰影處。

  「姆咿!」

  「嘉依卡──我有事情要拜託妳。」

  她因被拉扯而受驚。托魯對這樣子的她說道:

  「用魔法把我升高到那個魔法師所在的高度。」

  「姆咿?不可能,飄浮魔法,低速,狙擊──」

  嘉依卡搖了搖頭。

  透過魔法,可以在天空中飛翔──正確來說,應該是「飄浮在空中」。不過,由於魔法極易受周圍狀況的影響,因此以嘉依卡的本事及其機杖而言,尚無法進行高速飛行。照理來說,要使用積累了無數補正術式的航天機兵專用機杖、消耗大量的化石念料,最後才有可能做到高速飛行。

  然而──

  「不是飄浮魔法啦。我是在說『讓我飛起來』!」

  托魯露出牙齒,猙獰地笑道。

  *

  「這是……!」

  前往城鎮的最短捷徑。

  便是通過那個橫亙於深深峽谷之上的吊橋。雖說用其他的方法,當然也能去到鎮上,但根據地面或天氣的狀況,會需要繞更遠的路──情況慘的時候,甚至要花上六、七天。

  為了追蹤之前來〈白花亭〉鬧事的地痞流氓們,阿卡莉曾來過幾次這座吊橋。

  然而──

  「太過分了吧。」

  這樣愕然低語的人,正是揹著塔力士的道爾。

  「這樣子就──」

  來不及帶塔力士去魔法醫師的所在處了。

  「……這樣啊,那個魔法師……」

  阿卡莉皺眉低語。

  騎著獨角馬的魔法師,應該是因為自己本身可以在空中移動──因此決定事先弄垮吊橋、把冬克沃夫一家人困在〈白花亭〉的四周吧。這樣子才能確實地殺掉他們全家人。

  「該怎麼辦……」

  阿卡莉一邊低頭望著那個因繩子被俐落切斷而朝谷底垂落的吊橋──那個曾經是吊橋的物體,一邊喃喃低語。

  不管再怎麼運用非凡的亂破師技能,也不可能橫渡得了這深深的溪谷。離對岸實在是太遠了。當然,雖然可以爬下懸崖,但要帶著外行人的道爾一家人,肯定會很耗費時間工夫──更不用說爬上對岸了,後者已經是近乎不可能。最重要的是太過於耗時。

  「我……我用跑的──」

  米修雅這麼說。

  「我有受過行軍訓練──只要繞過山谷……」

  「別說那種天方夜譚了!沒人能那樣子長時間全力奔跑吧。」

  「可……可是,那該怎麼做,才能將塔力士……!沒有其他辦法了啊──」

  米修雅用悲鳴般的聲音朝道爾說道。

  至此已是完全無計可施。

  要就此放棄,然後在這兒照看塔力士直到他死去嗎?

  還是就算明知趕不上,也仍要繞道而行呢?

  既然吊橋已不敷使用,那就只剩這兩個選項了──

  「…………?」

  忽然感覺到某種動靜的阿卡莉抬起了臉來。

  某個東西以猛烈的勁道從這樣的她──從她的眼前閃掠而過。

  「什麼?」

  阿卡莉愕然地轉頭望向身後。

  那個從她眼前穿過並橫跨整個溪谷的東西,是條很細很細的繩子──

  「……這是什麼?」

  道爾應該也注意到了吧。他先是望向後方,即繩子所伸出來的源頭……然後又順著望過去繩子末端所抵達的彼端。

  山谷的另一頭。往那邊射過去的鋼鐵製箭矢。繩子跟那狀似箭矢翎毛的部分連接在一起。

  換句話說──

  「這是……」

  阿卡莉喃喃低語。接著又有三支箭,拖著繩子從她的眼前飛過。那些箭矢俐落地射向山谷的對岸,而且統統都扎中了同一個地方。

  「米修雅小姐、道爾先生。請把這個……」

  阿卡莉把她從懷中取出的金屬零件遞給了他們兩人。這是亂破師們的常備品之一。雖然只是把鋼製細棒扳成兩圈環狀,但常常在各方面會派上用場。

  舉例來說──

  「掛到繩子上。然後用別條繩子將你們自己的身體綁緊在這個環狀物上。請這樣渡過這座山谷吧。」

  「……妳說什麼?」

  道爾大驚。

  就他而言,應該會覺得這是個可謂胡來至極的提案吧。

  不過──

  「我做!」

  說這話的人,正是米修雅。

  「我在軍中的時候,有接受過使用帶子或繩索渡河的訓練……」

  「米修雅,妳──」

  「雖然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我做得到。我做給你看。讓我去做吧──親愛的。」

  米修雅以意欲搏命的表情如是訴說。

  她應該也明白現狀──正是能夠解救塔力士的唯一辦法吧。

  「但這些繩子是──那些箭是……」

  道爾沉下臉來,目光望向那刺在對岸的箭矢。他恐怕也已經意識到是誰射出了那些弓箭吧。本來就已經很沉重的鋼鐵製箭矢,另外還附帶著繩子。射箭者竟精確地將這樣子的箭矢射到了遠方,而且還是接連不斷的四連射。這絕非常人能做到的事。

  不過──如果是像人稱〈弓聖〉這樣子的高手的話……

  「…………我知道了。」

  道爾從咬緊的牙齒齒縫之間硬擠出來似的這麼說道。

  *

  魔法師瞇起雙眼。

  「…………白費工夫。」

  因為他知道那名──銀髮紫眸的少女,已開始施展某個新魔法的術式。

  她是打算要狙擊這邊嗎?

  「能夠遠距離攻擊」這一點,確實會被列舉為魔法這個攻擊手段的優勢性。但是,魔法不管是瞄準還是發動,都相當費事。如果不用某些方法止住或限制住對手的動作的話,魔法根本追不上半空中的獨角馬和奇眼鳥。

  正因為同是魔法師,所以他才很清楚這一點。

  然而──

  「出來吧──〈爆破者〉!」

  「──!」

  該咒語是爆炸的咒文──正確來說,是讓爆炸發生在特定的對象物當中,然後藉那爆破力刮起大量的碎片等等,並用那些碎片當作凶器。就在他察覺到此事時……

  一塊大石頭被從地面上的魔法陣發射出來,並朝魔法師和獨角馬而去。

  連同乘於其上的黑衣年輕人。

  「爆炸的咒文……!」

  她使用這個咒文,並不是為了要破壞,而是為了要讓年輕人飛起來。大石頭原本半埋於地面。她將爆炸設定在石頭的正下方──將乘在石頭上的年輕人發射到半空中。他們打算藉此消解「高度」方面的不利狀況吧。

  「但還是很愚蠢!」

  魔法師透過與獨角馬相連的意識下令,令其在半空中後退。

  即使飛到了同樣的高度,但不具魔法的區區凡人,根本不可能在半空中移動。應該連去追趕逃跑的魔法師都沒辦法做到才對。由於他飛上來這完全沒有任何遮蔽物的空中,年輕人反倒成為奇眼鳥視線魔法的好靶子了。

  「順序變更。就從你這傢伙開始──」

  魔法師原本想先對付那個銀髮少女,但他不是那種會為了堅持優先順序而錯估形勢的門外漢。

  他馬上指揮奇眼鳥去攻擊年輕人──

  「──!」

  年輕人在半空中讓軌跡產生了變化。

  他踢了一下承載著他的石頭,朝著後退的魔法師和獨角馬,在半空中橫向一跳。

  雖然奇眼鳥們原本因打算要包圍年輕人而散開了隊形──不過,他只是在空中往旁邊一跳,便就此擺脫掉牠們的包圍了。奇眼鳥被魔法師下令,要專心地「看著」年輕人。結果,追在年輕人後面的奇眼鳥們,反倒像是被年輕人拖著一樣,全都聚在了同一個地方──

  「──!」

  飛鏢從年輕人的手中飛出。

  ──爆炸聲響。

  看來飛鏢上似乎有安裝炸藥。即使沒有直接的殺傷力,但那衝擊和白煙,已讓奇眼鳥們陷入了混亂。

  「你這混帳!」

  魔法師大吼。為了使出決定性的攻擊,他派原本候在後方的三匹獨角馬來到了前頭。但下一瞬間,半空中的年輕人用手中的小機劍──用偏交叉法的方式刺向牠們其中一匹。

  果斷得可怕。

  明明要是差個一步,不,是差個半步,他的身體就會被獨角馬的獠牙撕裂了。獨角馬突然飛近年輕人,年輕人反倒藉著把劍刺入獨角馬的身體,再次改變了自己的移動軌跡。

  獨角馬在半空中鬧騰亂動。年輕人將手臂繞過獨角馬的頸部、緊緊地抱住牠。接著,他敲彎了獨角馬頭上可說是魔法核心的那一支獸角。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獨角馬一邊發出不成悲鳴、不成怒號的聲音,一邊墜落下去。年輕人踢了一下牠的巨大軀體,再次滯留於空中。但就在此時,剩下的那兩匹獨角馬,分別從左右兩邊襲向年輕人。這一次年輕人可真的沒有手段可以閃避了。

  這時──

  「出來吧──」

  「──!」

  魔法師放太多注意力在年輕人的身上,現在才發現自己竟忘了那個留在地面上的少女。而且自己還太專心於操縱其他三匹,讓自己所騎的獨角馬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滯留在同一個位置。

  「──〈開膛手〉!」

  從地面發射出來的截斷魔法,擦掠過魔法師──砍斷了魔法師所騎的獨角馬的脖子。

  *

  ──六天後。

  阿卡莉將米修雅和塔力士送抵鎮上魔法醫師的所在之處後,在她暫且回來一趟時,托魯他們搶修被大大破壞的〈白花亭〉牆壁工程,也剛好已經結束了。

  為了避免後續引來麻煩,被打死的棄獸,已掩埋起來藏住。

  雖然操縱那些棄獸的魔法師逃掉了──他似乎從在空中的獨角馬上掉落,地面上留著折斷的機杖以及點點血跡。

  他恐怕受了重傷吧。即使如此還是逃掉了,真的是個厲害的傢伙。不過,失去了機杖後,他應該無法再輕易地來襲擊了吧。沒必要追上去來個最後一擊──托魯兩人這樣判斷。而且沒人控制後,剩下的獨角馬便開始橫衝直撞。由於忙著打倒獨角馬,托魯兩人也無暇追他。

  不管怎麼說……

  僱用地痞流氓與魔法師的地方官,任期就快要結束了。

  地方官應該是對此相當焦急,所以才做好會有人傷亡的覺悟,不惜派魔法師去襲擊吧。反過來說,地方官應該已經無法再找人員來再次襲擊〈白花亭〉或米修雅與塔力士了。

  此外──

  「…………」

  有個布包被掛在生長於〈白花亭〉旁的一棵樹上。托魯伸手去拿那布包。有一支箭扎在樹上頭,而布包便是被綁在那箭上。

  一打開裡面來看──

  「──是『遺體』!」

  在一旁窺探布包的嘉依卡,發出了歡呼聲。確實有一隻封在玻璃容器裡的手腕,裝在那布包裡面。

  這恐怕是葛倫•冬克沃特將自己所擁有的「遺體」送來了吧。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不外乎是葛倫做了「托魯一行人不用再保護道爾、米修雅和塔力士」的判斷。

  (哎,畢竟都穿幫了吶……)

  把繩子射到山谷對岸的人便是葛倫──道爾應該也已經察覺到這件事了吧。

  只不過是為了不讓道爾發現自己參與其中──當初是出於這層涵義所以才利用托魯他們,但事情變成這樣,就失去隱瞞的意義了。今後不管有多少敵人來襲,葛倫都會直接保護自己的兒子一家人了吧。

  「──托魯。」

  從〈白花亭〉裡走出來的道爾,朝他們喚了一聲。

  「結果你們其實是──受那個男人所託,所以才保護我們的嗎?」

  「是這樣沒錯吶。」

  托魯聳了聳肩說道。

  「我應該向你們致謝吧?」

  「不,這次──」

  托魯一邊這樣說,一邊稍微拿高那個裝著「遺體」的布包給他看。

  「我們只是受僱於人罷了。而且也像這樣子收到了報酬。」

  「…………」

  道爾嘆了口氣。

  這應該是因為他察覺出托魯的言外之意──要道謝的話,就去對葛倫說吧。

  「我……那個男人──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原諒那個男人。就算那個男人真的是為了不要讓前線的同伴們慘遭損失,所以才沒能從戰場上回來,但『比起家人,他還是選擇了同伴』,這個事實還是不可抹滅。」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托魯……」

  嘉依卡的視線,不安地在道爾與托魯之間來來回回。

  「不過……」

  道爾低下眼,繼續這麼說:

  「我已經明白──那應該是他苦惱到最後所做的決斷吧。」

  葛倫心裡若真的對家人滿不在乎的話……他根本不會僱用托魯一行人,並將他們送到道爾的身邊來,也不會在那最後的緊急關頭這樣做吧──在道爾一行人因吊橋被破壞而走投無路時,明明知道「自己有參與其中」這件事會漏餡,卻還是使用了弓箭。

  雖然至今為止葛倫本人在道爾等人面前便不消說了,他甚至連在托魯一行人的面前都還沒有現身過──

  「等塔力士恢復,並和我妻子一起回來之後──」

  儘管他的語氣透著若干的躊躇,道爾還是這麼說了:

  「或許我可以……那個……讓他見見自己所救的孫子吶。」

  「…………!」

  嘉依卡的表情突然為之一亮

  這個女孩──真的對親子、家人、羈絆等等的字詞和概念很沒抵抗力。

  「那是,非常非常,棒的事情!」

  嘉依卡這麼說。

  「……是嗎?」

  道爾露出苦笑。

  「你們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旅行呢?跟那個男人有什麼關係嗎?」

  「我們是──」

  「為了,弔唁,父親大人。」

  當托魯還在猶豫著要怎麼回答的時候,嘉依卡直截了當地這麼說了。

  「這樣子啊。」

  道爾並沒有再繼續追問得更細。

  當初殺死嘉依卡父親的英雄之子,只是露出微笑,然後點了點頭──

  「如果你們的目的能達成的話就太好了。」

  他如是說。

  「唔咿。」

  嘉依卡用莫名帶點得意的表情回應。

  (親子嗎……?)

  托魯看著這幅景象的同時,忽然心生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

  他和阿卡莉,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父母。對於親子的羈絆,也只是當作知識知道而已,從來沒有當作真實的情感去切身體會過。

  因此──

  (這就是支撐嘉依卡、令她如此「強韌」的原因嗎?)

  托魯在心裡這麼想。

  只不過……當托魯知道這是多麼無可救藥的誤解時,已經是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的事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7-10-22 12:55 AM

後記

  親愛的讀者您好,我是「輕小說匠」榊一郎。

  《棺姬嘉依卡》第十二集──這真的、真的是最後一集了。

  雖然正篇故事在第十一集就完結了,但這次出版,我硬是加了畫蛇添足的中篇故事,另外又收錄了我在Dragon Magazine雜誌上連載大約三回的「葛倫•冬克沃特篇」。

  順道一提,這個中篇故事原本是準備用來作為漫畫化所需的情節(有別於茶菓山老師所繪製的漫畫版,這故事原本預定要在同時期獨立出成一本)。至於「葛倫•冬克沃特篇」,其實我當初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個故事,所以這次就以這樣有點不太符合常規的形式呈獻給各位讀者了。真是抱歉。

  想當然耳,動畫版跟小說版的正篇故事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動畫版的葛倫是將「遺體」交給紅色嘉依卡,而非白色嘉依卡等等,有這些令人混亂的部分。坦白說,在當初動畫版進行系列構成的時間點,還沒有計劃要在小說版推出葛倫篇。因此,在動畫劇本階段,僅只讓葛倫的說話方式符合小說版而已。

  不管是小說正篇故事還是動畫版,至此已來到了最後階段。於是,我前幾天──去新宿參加了動畫版完工的聚會。或許是我作為「生父」的偏愛也說不定,但「棺姬嘉依卡」這部作品,似乎深受每位工作人員和出演者的喜愛……由於有很多人來參加慶祝完工的聚會,因此場地有些混亂。許多工作人員和出演者,特地在混亂的場地裡尋找我、一個個來告訴我:「製作得很愉快!」這情形令我印象深刻。

  而且,甚至還有工作人員集體簽繪留念的嘉依卡本……!(我收下了)

  就連繪製《學園嘉依卡!》的水瀨老師,雖非動畫版的工作人員,而且還在感冒當中,還是跑來找我……真的是太不好意思了。

  在慶祝完工的聚會現場,我看了應該將會跟這一集特裝版同捆的完成版動畫(註:此僅為日本發售之版本)。我很清楚──這又是個工作人員們一邊樂在其中、一邊製作出來的產物吶……是說,明明應該是搞笑回,但那戰鬥場景未免動得太厲害了吧(笑)。

  雖然我在慶祝完工的聚會上也已經說過了,但真的很謝謝每一位工作人員和每一位出演者!

  ──那麼,關於這次新寫的「畫蛇添足篇」。

  我就不提及內容了,但由於不是正常的續集,而是以有點不太規則的寫法呈現,所以讀者或許會有點摸不著頭緒。哎,就像往常那樣「榊偶然突發奇想,以狡黠的寫法寫出的故事」──敬請這樣理解吧(笑)。

  總而言之,長久以來有各位陪伴的《棺姬嘉依卡》,也將在此劃下句點了。第一代責任編輯M丘女士、第二代的たなぽん、第三代的O村氏、第四代的K林氏、負責插圖的なまにくATK老師,以及其他各位相關工作人員,真的是辛苦你們了&很謝謝你們。

  還有,最重要的是願意閱讀到這裡的各位讀者,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那麼,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在下一本書再會嘍!

  2015/2/9

  榊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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