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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青銅穗 -【大妝】《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2:56 AM     標題: 青銅穗 -【大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12 02:29 AM 編輯

【書名】:大妝

【作者】:青銅穗

【內容簡介】

  前世身為嫡房嫡孫女的她,在家變後流離慘死

  今生她倚在軟榻之上,看著跪在面前的當朝權臣

  冷冷彈出指尖一點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鬥強者,

  應該是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見血光。

  從五不娶的喪婦長女,到風光尊榮的誥命大妝

  靠的不只是三分運氣,還有十分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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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01 AM

001 楔子

  謝琬跪在勻稱的青石方磚地板上,把頭垂到很低。

  「哥哥已經病得很重了,大夫說拖不過這個年關,求太太高抬貴手,暫時別把院子收回去。太太如能答應,我願意結草啣環服侍太太左右!」

  天已經入冬了,屋角紫金銅薰爐裡燃著的銀絲炭發出融融暖意,謝琬卻仍在發抖。

  她從來沒有向誰低過頭,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向這個女人低頭,可是為了讓哥哥在最後的時光裡過得安穩,她已經顧不得尊嚴了。

  他們所住的獅子胡同的院子是賃來的,沒想到,幾天前房東竟已經把院子高價賣給了謝府。謝府高門大宅,如今的老爺是當朝閣老,家財萬貫,怎麼會看得上這樣破落的小四合院?而且偏偏是她和哥哥唯一的棲身之所。

  她知道,謝府不願再給他們活路了,自打他們的祖父謝啟功死後,謝府的人更加把這份迫切想滅掉他們二房的心思表露在面上。

  可是,縱使她明知事實如此,也無力再改變。

  如今的謝府已經是王氏母子的,祖籍清河縣的人也只知道榮三爺而早忘了還曾有個原配嫡出的騰二爺。即使她與哥哥謝瑯本是謝家唯一名正言順的嫡房後嗣,也即使如今安享著謝家財富的本該是他們而不是王氏和她的兒子,現在再說這一切,都晚了。

  像如今,她就仍只能放棄掉所有的尊嚴,跪在他們的面前,把頭低到塵埃裡,卑微地企求他們能夠再給彼此留一絲餘地。

  謝家老夫人王氏高居於上首端坐,雙目微閉,捻著手裡一串紫檀木佛珠。

  屋裡很安靜。佛珠的聲音在空曠的花廳裡顯得格外響亮。

  冷硬的地板硌得薄裳下謝琬的膝蓋生疼,這也沒辦法,在她下跪之前,王氏說絨氈髒了,該洗了,於是讓人把墊在地上的絨氈給收走了。

  直到她跪得額角冒出了汗,頂上佛珠聲才停了,轉而傳來王氏幽長地一聲嘆息︰「這事,你可著實讓我為難了。府裡蘭哥兒正在出天花,相國寺的大師說了,需得搬到東南方位住著才能驅邪避災,獅子胡同正好就在東南。蘭哥兒是你大伯的心肝兒肉,也是我的眼珠子,為了這事,你伯母到如今還躺在床上起不來,你說,我能不顧蘭哥兒的死活麼?」

  謝琬驀地抬起頭,蒼白而絕艷的臉整個兒都在顫抖︰「可是獅子胡同不只一個院子,太太另找一處給蘭哥兒將養也是一樣啊!」她就不信,偏偏她們挑的那一處地方適合養病!她手上再沒有丁點兒的餘錢,京師房價又不低,她不可能再去別的地方賃到房子了,這麼樣搬出去,哥哥不是病死就是凍死!

  哥哥要不是為她去找輕薄她的那戶人家出氣,怎麼會落到被人家護院打到四肢全折的地步!

  他是個文人,體面對他們來說是最要緊的,難道在他將死之時,她還要讓他死的如此沒有尊嚴嗎?!

  「那怎麼一樣?」王氏睜開眼,唇角揚起來,慢悠悠道︰「大師說了,只有你們那一處院子才最合適。你如今既然以謝家人的身份求到我跟前,那麼論理,蘭哥兒就還得叫你聲姑姑,你做姑姑的,該不會跟個孩子爭地盤吧?」

  說著,她又嘆了口氣,「不過,好歹你也是老太爺的骨血,外頭拾荒的人求到門上來,我都會讓人打賞幾個,你來也不能讓你白來一趟。」她順手招來簾櫳下的丫鬟,說道︰「去拿些銀子來讓琬姑娘帶去,做頓飽飯給瑯少爺吃了好上路。就當是給咱們蘭哥兒行善積德罷。」

  丫鬃抿嘴一笑應了聲是,回頭,卻從自己荷包裡摸出幾顆碎銀子來,說道︰「老太太,咱們屋裡的銀子都是大元寶,我聽獅子胡同那房主說,三姑娘他們都幾天沒開伙了。錢多了只怕三姑娘勁兒小搬不動,我這裡倒還有您昨兒賞的七八錢脂粉錢,不如就先給了三姑娘使去罷?」

  王氏掃了眼,點頭微笑︰「真是個貼心的。只是委屈你了。」

  丫鬟把銀子遞過來。

  謝琬渾身熱血上涌,身子直晃,看著那幾顆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銀子,顫抖著伸手接過。半晌後站起來,突然鼓作一口勁,猛地往王氏臉上擲去︰「賤婦!你會遭天報應的!」

  事發突然,王氏陡然間沒避過,臉上挨了一記,歪倒在榻上。

  丫鬟連忙驚叫著喚人來拿謝琬,又連忙上前攙扶王氏,屋裡亂作一團。

  謝琬咯咯大笑起來!

  她憋了三十年,終於讓王氏難堪了一回!

  可是這輕飄飄的一記,又怎麼能抵消三十年來謝府給予他們兄妹的苦難和恥辱!

  如果可以,她寧願不是謝家人!

  如果還有機會,她絕對要讓王氏和她的兒孫們反過來變成跪在她面前的那一個!

  看著一屋子紛亂,許多事情頓時如潮水一般轟地涌上她眼前,使她變得也如眼前的場景一樣紛亂!

  有人沖她走來,她下意識地扭轉身,箭一般地沖出門,朝著大門外奔跑。

  府裡的下人未曾來得及得知發生了什麼,任由她衝上了大街。

  街上車水馬龍,即使是大清早,也車轆聲不絕於耳。

  她被接連而來的往事糊住了視線,看不到路,也看不見人,只聽得一串疾促的馬蹄聲飛快駛進耳內,緊接著,她的身子就飛了起來,很快,她的腦袋撞到了硬物上,而後又砰地落到了地上。

  她只覺腦袋裡嗡地一聲,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可是她還能睜開眼,她看見自己倒在地上,鮮血以極快的速度從眼眶鼻腔耳孔還有嘴角涌出來,耳朵裡轟隆隆地,一片殷紅裡,她依稀看見一張有著晨星一樣明亮雙眸的臉,在離她兩尺遠的距離焦急沖她呼喊著什麼。

  這張臉長得可真好看,即使看不十分清楚,可這輪廓也比以容貌著稱的謝家的任何一個人都好看。

  她揶揄地想著,又疲憊地把眼楮閉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05 AM

002 少年

  「動了動了!她動了!」

  忽然間,她能夠聽到聲音了,這是道充滿著驚喜的聲音。謝琬下意識睜開眼,太陽光直直刺過來,使得她又不得不把眼楮閉上。

  「真醒了麼?」又有清脆中略帶稚氣的聲音響起來。

  這不是在京師謝府外的大街上!

  謝琬伸手摸了摸所及之處,粗糙而硌手,像是片石礫地。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按理說,她被撞之後流了那麼多血,理該死了才是。

  她不會是在墳地裡又甦醒過來了吧?她想起幼時隨父母親去給外公外婆上墳的墳山,又不禁收回了思緒。墳地旁怎麼會有小孩子說話?這不會是墳地。

  她試著深呼吸了兩下,舒暢得很,只是喉嚨很疼。動了動手腳,腿上也有些疼,但還能忍受,而且四肢很有活力。

  她居然只是受了些小傷?

  她再次了睜了睜眼楮,覺得能適應了,便雙手撐地,飛快坐起來。

  才睜眼,她的視線便瞬間對上了一張絕美如玉的小臉!那臉上略帶稚氣,雙眼裡有著微愕和欣喜。

  她的驚愕更甚。她明明記得昏過去之前見到的那張臉是張大人的臉,為什麼又變成了小孩?她視線下落停在他懷裡,心裡更如起了驚濤駭浪——她的左腳擱在他膝上,他似乎正在給她擦藥。而不可思議的是,她身上穿的是女童穿的繡著五瓣梅的銀白紗長衣長褲,而她的身子竟比原先縮小了約有三成!

  她變小了,而且在這野外醒來!再看這四處,此處地勢略高,卻十分平坦,像是半山腰。

  她都三十歲的高齡了,現在被一個絕美的小男孩在這半山腰揉腿?

  「怎麼了?很疼嗎?」男孩看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手下不覺放得更輕了。方才欣喜於色的臉上,這會兒變得有些靦腆。

  他約莫十二三歲,身旁是兩名高大壯還挎著刀的護衛,不遠處還停著輛馬車。兩名小廝挽著食盒倚在馬車旁,不時往這邊張望。

  謝琬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實在太詭異了。

  她忍住心中的驚疑,再度冷靜地打量起四周,這是座並不高的山,眼下他們正處在通往山頂的大路旁,但是這座山顯然不只一條路,因為不遠處的山腰上也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和馬車在夕陽下行走。

  山谷裡的楓葉紅了,山頂上的涼角有八個角,男孩的馬車上插著茱萸。

  這是重陽節!這山是黃石鎮外的七星山!

  世事如此巧合?謝琬有些發抖,順手一摸項間,一個銅錢大的金燦燦的實心金鎖露出來,鎖上刻著個篆寫的「琬」字。

  這是她金鎖沒錯。她此生只到過七星山一次,生平也只有一個刻著琬字的金鎖。那是八歲時父親親手在八月十五的賞月宴上給她戴上的,只是後來哥哥落獄的時候為了打點獄卒而出手了。而正是八歲那年的重陽節,雙親就帶著她上了七星山!

  她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她如果沒有弄錯,那麼她又回到了八歲時父母親雙雙墜崖而亡的那天!

  那天正是重陽節。父母雙親見連日秋高氣爽,便起了登高郊游的興致,哥哥謝瑯因為要溫書準備考生員試,所以爹娘只帶了她一起上山。然而到了半山腰時,所乘的馬車側翻下了山崖,父母親都雙亡了,而她則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只是撞得暈了過去。

  她還記得那年墜崖救回來後昏迷了很多天,醒來的時候父母親已經出殯。如果她真的回到了八歲,為什麼又會在這裡醒來?

  是了,還有父親母親呢?!如果她提前醒來,那是不是說明他們也有可能沒死?

  她像是被針刺了一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推開這男孩朝四周崖邊衝去。一面察看著崖下,她一面大聲地呼喊爹娘,可是無論使多大勁喉嚨裡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反而只感覺到鑽心的疼痛。

  男孩一心一意替她揉腿,被她突然抽了腳,立時怔住。但緊接著他也回了神,飛步衝上去,趕到崖邊將她攔腰死死抱住,說道︰「這裡好危險,你不要亂走,小心再摔下去,就沒命了!」

  謝琬雖然有點瞧不起他的幼小,可是自己在小小的他懷裡竟然動彈不得。她掙扎了一下無果,便安靜下來,試著轉過身,將他的手鬆開,揀了顆石子在地上寫起字來。

  她道︰「我喉嚨很疼,可能受傷了,說不出話。你有沒有看見我的父母?」

  男孩看完她的字,驚訝地道︰「你居然會寫字?」看到她凝重的表情,連忙又說道︰「我在路旁的松樹上發現你,並沒有看到別的人。後來我覺得你不可能一個人在這兒,於是也讓人去附近搜過了,並沒發現有人。」

  謝琬心一點點往下沉,老天把她送回來,卻難道還是不能阻止悲劇的發生嗎?

  她還是不甘心地順著男孩指給她的墜身之地往下爬,男孩死死把她拉住︰「你不要找了,為什麼你就那麼肯定他們已經身亡?也許他們也在四處找你呢?我看,你不如先回家好了,省得到時候他們反而擔心你。」

  謝琬聞言停住身子,是啊,萬一父母親沒有死呢?

  她漸漸沉底的心又一分分地浮了起來。他說的沒錯,還是回去好了,家裡那麼多人,肯定比她一個人找要合適!

  她抬眼看了下四周的地形,默默記在心裡,然後又打量了這男孩幾眼。她曾經在京師富戶人家做過十來年女師,京中的世家子弟雖不認識,卻見得多了,這孩子看起來就是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獨自帶著下人來這裡爬山,但是看起來卻不像壞人。

  她彎腰撿了石子,寫道︰「我家住在山下黃石鎮,能麻煩您送我回去麼?」

  男孩定定地看著她一舉一動,方才被她那麼樣打量著,兩頰也不由得紅起來,看見這話,他立即點頭道︰「太陽下山了,我們也回去了。我送你回去。」一會兒又盯著她的腳,緊蹙著眉頭道︰「你沒有穿鞋襪,腳都流血了!你不要動,我先幫你把鞋襪穿好!」

  說著,飛快回到了原處,將謝琬的鞋襪拿了過來,蹲下去,握住她光裸的左腳抬起來。

  謝琬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腳底鑽心地疼。她長到這麼大從來沒被陌生男子見過臉手頸部以外的肌膚,下意識地要縮腳,但當看見他抬起的小臉上如幽泉一般清澈的目光,又停住了。他不過是個孩子,如今她腳疼的厲害,讓他幫一把也未嘗不可。

  「好了。我扶你上馬車去。」

  男孩衝她展顏一笑,笑容下的光彩直逼月華。

  謝琬也由衷地衝他笑了笑,不管怎麼樣,重生回來第一個遇到的人竟是她的救命恩人,至少是祥兆。

  馬車很快到了黃石鎮上柳葉巷的謝家宅子,謝琬不等護衛掀簾,自己先從簾子裡鑽了出來。謝琬回過頭衝也已下車的男孩頜首,因為不能說話,於是屈膝向他行了個禮,然後點了點頭,指著門楣上的「謝」字。

  她看見護衛的腰牌上刻著個「魏」字,而他們又都操著京師口音,京師姓魏的人家,她只要用心去找,將來還是會找到的。

  這樣的貴公子,想必是不會指望她報恩,可如果來日有機會,她還是會竭盡所能。

  男孩看著她這番舉動,不由道︰「我不過舉手之勞,你不必放在心上。快快進去吧!」

  門是虛掩的,謝琬也不再與他客套,頜首完便進了門內。

  男孩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踩著馬凳上車。

  謝琬衝進院內,一人迎面與她撞了個滿懷,看清她之後,她尖叫道︰「你是人是鬼?!」

  謝琬臉色沉下去。她認得這是僕婦李嬸兒。她記得在母親齊氏身邊那會兒,家裡人可不敢這麼乍乎。

  「怎麼了?!」

  齊氏身邊的兩名丫鬟玉雪和玉芳聞聲衝出來,兩人雙眼腫成了核桃,看到謝琬也驚呆了,但是下一刻玉雪已經箭一般衝到她身邊,捉緊她手臂道︰「三姑娘!真的是三姑娘!三姑娘沒死!」話沒說完,那腫起的一雙眼裡又已經滾下一串淚珠來。

  玉芳緊跟過來跪倒在謝琬腳下,抱住她泣不成聲說道︰「姑娘沒事,真是太好了!您可知道,二爺和二奶奶他們已經,已經過世了!」

  謝琬腦中如炸雷般轟地一聲響過,身子隨勢搖晃。

  父親和母親死了!他們真的還是死了?

  她不會懷疑玉雪玉芬的話,不但因為這件事前世本來就已發生,還因為她對齊氏一向忠心耿耿。她們不可能拿這種事撒謊!

  她兩眼忽一陣發黑,扶住了門框。

  「三姑娘!」

  玉芳失聲大叫,屋裡僅剩的幾個人全都衝出來了。

  玉雪嘶聲衝著他們道︰「快去謝府通知羅管事啊!少爺還領著人在七星山找姑娘!快去讓他們回來!」

  幾個人一愣,頓時又四散開去。

  謝琬連受打擊,前世多年磨難留給她的冷靜和堅強卻帶到了這世,她意識卻並未潰散,聽得說謝瑯帶著人去七星山尋她了,又聽到管事羅升在謝府祖屋,立即猜到父母親的屍首定然已經送回了謝府,於是扯住玉雪的胳膊,一路拼命地拉著她往外走,一面遙遙指著清河縣內謝府祖屋的方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14 AM

003 用處

  謝家二房平日住在黃石鎮上的宅子,不在謝家祖屋。

  謝家這幾代子嗣上總是艱難。到了謝琬的祖父謝啟功這一代,曾有過三個兄弟,可惜都未成年便已夭折,謝啟功命大些,好歹熬到了如今。

  不過他二十多歲上元配楊氏也死了,只留下三歲的獨子謝騰。正好謝啟功那會亡妻孝滿,便有媒人上門介紹縣郊的寡婦王氏。謝啟功見這王氏年歲相貌都正上佳,性子又頗為剛烈,而且打聽得王家人又都擅生養,便不顧她還有個獨子在側,把她們母子一道迎了進門。

  十九歲上謝騰娶了南源縣齊舉人的次女,婚後住在生母楊氏留給他在黃石鎮的宅子裡,然後生了謝琬與謝瑯,除了年節回府請安,平日無事,一家人便不摻與老宅中事。

  謝琬印象中八歲以前總共只回過祖屋四次,兩次是回府給謝啟功和王氏拜年請安,一次是隨父親來給謝啟功賀壽,還有一次也就是今年春闈會試放榜時,三爺謝榮高中了二甲十九名,府裡連唱了三日大戲慶祝,父親為了讓哥哥感受下榮登的氣氛,于是帶著母親和他們兄妹進府來了。

  加上這一回,就是第四回。

  雖然早已經分府另住,可是謝騰到底是元配楊氏所出,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嫡媳,亡故了必須是要帶回祖屋治喪的。

  她無比急切地想要趕去謝府,想要再見見父母雙親!

  然而奔跑中兩眼一黑,她身子軟下,竟然一頭栽倒到了地上!

  謝琬腦子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隱約聽到有人在耳畔說話,但是眼皮沉重得跟灌了鉛似的,怎麼也睜不開。

  「……太太是什麼人?自然是心疼他們的,這會子讓他們搬進丹香院,還撥了丫鬟婆子專門侍候,不就是看在他們可憐的份上麼!我說銀珠,你可得放機靈點兒!這二少爺和三姑娘,太太那裡可還有大用處呢!」

  一道略顯蒼老的女音在旁叮囑著。另一道稚嫩的女音又殷勤地響起來︰「周嬤嬤的話,銀珠哪敢不聽?前兒我跟您說的那事我兒,我哥說還靠您多關照呢!」

  謝琬聽得「太太」二字,仿似是被刺痛了神經,雙睜忽就睜了開來!

  府裡慣稱已故的夫人楊氏為楊太太,繼任的王氏為太太。

  屋裡站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的其實也只有半老,身段豐腴,髮纂兒上別著朵素絹花,耳上一對白銀鐺,是王氏身邊的管事娘子周二家的。少的十三四歲,瓜子臉彎月眉,眼梢微吊,她記得正是前世她昏迷醒來後在床前服侍她湯藥的銀珠。

  二人沉浸在談話裡,都沒曾發覺她已醒來。謝琬閉上眼,裝作依然昏睡。

  「周嬤嬤,你方才說太太拿二少爺他們還有大用,不知道是什麼用處?嬤嬤最疼銀珠,就告訴我則個,也讓我留個心眼兒不是?」銀珠嬌嗔地道。

  周二家的輕哼了聲,說道︰「別的能說,這個可不能說!」頓了會兒,又略帶無奈的道︰「太太這是在替大爺往長遠裡想呢,怎能是你能打聽的?好好當你的差事便是!」

  銀珠聽了這話,倒是也乖覺地不再做聲了。

  謝琬聽得腳步聲漸往門外,把眼睜開來,只見銀珠已送了周二家的出去。她轉頭打量起這屋子,松木雕著五福呈祥圖案的大床,瓖著橢圓銅鏡的妝台,當中一套紅木圓桌椅,與前世她進府時住的丹香院西廂房一模一樣。

  看來命運的車輪在繞了個彎之後,還是在朝著原本的軌跡向前行駛。

  王氏帶來的這繼子更名叫謝宏,比身為正經的嫡長子謝騰還大上一歲,一來就成了府裡的大爺。

  謝老太爺雖收了幾房姨娘,可惜都無所出,而兩年後王氏又生了個孩子,正是三爺謝榮。

  王氏從此成了能在府裡橫著走的當家太太。

  如此一來,父親謝騰那會兒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頭幾年太夫人在時親自照拂謝騰幾年,倒也平安無事。然而謝騰十四歲上太祖母死了,謝啟功又將中饋盡皆交由了王氏一人打理,府裡就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是以才不得已搬到了生母留下的陪嫁宅子裡住著。

  王氏能拿他們兄妹有什麼大用處?

  謝琬細想來,謝宏雖是繼長子,可是終歸不是謝家的血脈,只要二房人在,他就不可能分到什麼家產。長房如今已有三名子女,謝宏至今又沒什麼正經差事,周二家的所說的王氏拿他們兄妹有大用,莫非就是——

  想到這裡,她心下一凜,驀地又想起前世父母死後發生的事情來!

  她前世就是因為與謝瑯在祖屋替父母治喪而在府裡呆了半個月,然後就被謝啟功和王氏以他們兄妹是謝氏子嗣為由,逼得全心愛護他們的舅舅為了能夠把他們接回齊家生活、而不得不放棄了謝騰夫婦留給她們的所有遺產!

  之後,因為多了他們兄妹需要供養,舅舅面臨升遷的時候無錢打點,不但失去了升遷的良機,還被上位之後的競爭對手反踩在了腳底下!舅舅不久後郁郁而終,齊家從此沒落。

  而謝家在得了二房這筆遺產之後卻迎來了一番新的轉變,謝府繼子謝宏立即就進京開了兩間綢緞鋪子,之後捐了個從七品的文官。而謝啟功不久後也拿出謝騰生母楊氏留下的兩間鋪子及五百畝良田轉送給吏部侍郎遲瑞的舅子,從而為他與王氏的親子謝榮在都察院謀了份要職,之後謝榮平步青雲,最後謝琬死時,他已官至三品禮部侍郎,就連那跟謝家沾不上半點關系的謝宏,也一路升到了從五品!

  這一切都是在父母親死後發生的事,是她與謝瑯命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不管周二家的所說的意思是不是指王氏欲挾他們兄妹奪家產,也不管前世今生,王氏都不會白白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

  周二家的口裡的「有大用處」,多半就是指這個了!

  上世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這世卻不會甘心被擺布了,若是再讓王氏如了願,她便枉為重生之人!

  不過,前世幾十年的苦難讓謝琬已經變得十分能沉得住氣。

  銀珠送完周二家的回來,見她睜著兩眼望著帳頂,不由吃了一驚︰「三姑娘,你醒了?」

  謝琬沒理她。她還不大能說話。

  喉嚨上似乎受了點外傷,包上了紗布和藥,一發聲就牽引著疼。

  銀珠想起周二家的囑咐,趕忙去請大夫。黃石鎮上帶過來的丫鬟秋桔又忙倒了紅糖水給她潤嗓子。

  謝瑯隨著大夫一道過來,十三歲的他身量微長,一身素白到腳的袍子,袍角縫綴著一方小小的麻布,腰間只配著一枚艷綠的翡翠,更襯得他面如冠玉。

  他人還沒進簾子聲音已經急不可耐地飄進來︰「琬琬怎麼樣了?」

  謝琬再度看到年輕時豐姿俊容的哥哥,再想起前世傷病在床最後連個安穩等死的地方都沒有的他,心裡酸疼得幾度想落淚。

  「好妹妹,別哭!」說著別哭,他自己倒先抹起淚了。

  謝琬盯著他看了會兒,乖順地張開口讓大夫查看喉嚨。

  「修養了半個月,傷已經將好了,但這幾日也還要注意少說話,否則怕有破聲的可能。開點清潤舒散的藥吃著,無啥大礙。」大夫交代道。然後開了方子,交給謝瑯。

  謝琬這才知道原來她這一昏就像前世一樣,足足昏了半個月!如果沒錯的話,這個時候應該父母親的葬禮都已經在昨天舉行完畢了。沒想到她重生回來,既沒有改變父母的命運,也沒有能夠彌補一下為人兒女最後的孝道!她不禁握緊了拳頭,連身下的被單都被揪起了皺。

  「琬琬,你怎麼了?」

  細心的謝瑯發現了她的異樣。她忙搖搖頭,把頭垂下了。

  謝瑯輕撫她的肩膀道︰「你先好好歇著,明天舅舅就來接我們,我先去看看行李收拾得怎麼樣了。」

  不能就這樣跟舅舅他們走!

  謝琬藏著許多話想跟哥哥說,可是大家都在這裡,她怎麼能把真相說出來?即使沒有外人,她又怎麼讓人能夠信服年僅八歲的她的話?因為才八歲,所以也不可能公然地以字代語。她前世到底握了二十多年的筆,筆觸再裝也裝不像。

  大夫走後,謝瑯也出去了,秋桔不知道去了哪裡,屋裡只剩下眼珠兒直追著謝瑯轉來轉去的銀珠。

  謝琬掀開被,從床上跳下地,趿著鞋子爬到對面炕上,趴在窗沿往外張望。

  院子裡有個小花圃,種著四種鮮花,所以得名丹香院。謝瑯身邊的小廝寶墨在正房內清點東西,方才謝瑯應該就是聞聲從那邊過來的。

  從這裡聽去,府裡靜靜的,看來後續都已經處理好了。

  「三姑娘,太太那邊來人有請。」

  這時候,銀珠在她身後說道。

  這個時候,王氏找她有什麼事呢?如果事情沒有變化的話,那麼明天舅舅舅母就會來接他們兄妹去齊家,在她昏迷的那幾天裡,舅舅應該已經跟謝啟功打了招呼。

  只怕跟周二家的口裡所說的「有大用處」有關罷?!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20 AM

004 板子

  「三姑娘?」銀珠見她半天沒應聲,又揚高了聲音,說道︰「太太那裡有請!」

  謝琬記得銀珠也是王氏身邊的人,她的哥嫂都在謝府當差,嫂子更是在大廚房管小灶。看來謝家名聲漸長,這規矩可沒長,如今奴才都可以這麼樣高聲跟主子說話。

  她試著開了口︰「如今喪事也辦完了,太太請我還有什麼事?」

  話雖然在極緩之下說出口了,可聲音卻還微有些嘶啞,使得人聽上去有些不協調的滄桑之感。

  「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

  說著,銀珠徑自提起裙子來,把屁股直接落在炕沿兒上。

  她打量著謝琬,當看見她神情木然,想起周二家的方才在廊下暗中叮囑她的那些話,眉目裡不由閃過絲譏誚。緊接著她揚起唇,居高臨下看著跪坐在炕上的她,說道︰「興許是想把二少爺和三姑娘留在府裡罷?二爺二奶奶這一走,你們身邊也沒個看顧的人了,老爺太太最是心善的,往日二爺再多不是,如今他們不在了,老爺和太太也自會不計前嫌把你們接回來的。」

  謝琬餘光掃過她,托著的兩腮浮出絲微笑來。

  果然她料得不錯,無論前世今生,王氏母子的那顆狼子野心,都沒有變過!

  「是麼?」她將眼皮撩起,定定盯著銀珠打量。

  銀珠身段瓏瓏,膚色紅潤,可見平日裡不必為吃的發愁,頭上髮髻盤成了雙丫髻,簪的雖是枝普通珠花,可身上一襲煙翠色遍地繡五瓣梅長褙子,底下一身暗柳色石榴裙,卻看得出來在下人裡頭是混得好的。再看她兩道眉毛全拔了,卻用黛石又畫上兩道烏黑細線,可見,到了她這把年紀也已經情竇初開了。

  難怪懂得在周二家的跟前討好賣乖,工於裝扮之人,一向總會幾分趨炎附勢的手段。

  銀珠在她這樣的注視之下,不免有些發怵。這哪裡像個八歲孩子的眼神?分明就是個深諳世故的大人的目光!

  她長年在王氏身邊,府裡下人哪個不敬著她點兒?就是別的房裡的大丫鬟見了她也不免客客氣氣,如今被謝琬這樣大喇喇地看著,便生出幾分不悅。

  屋裡沒有人。二房帶回來的下人都去外頭了,只有廊下站著兩名小廝。

  看著身量幼小的謝琬,她膽子大起來,虎著臉喝道︰「看什麼看!還不快跟我走!仔細讓太太等急了!」

  謝琬打量完她,便看著正房那頭走過來的一道白色身影,不慌不忙下了炕,說道︰「銀珠,我的藥晾好了沒,我吃了再過去。」

  謝琬站在地方正好背光。銀珠耐著性子,端著桌上晾到一半的藥走過來。

  「快喝吧!」

  謝琬把碗接過來,嘗了一小口。雖然也能慢慢入口,但還是有些燙手。看來在這些人眼裡,自己果然不是什麼主子。她想了想,端著碗走回床邊,然後把整碗湯藥對準銀珠身上潑過去,再冷冷地盯著尖叫跳起來的她,將碗砰地摔到了她腳邊上。

  銀珠燙得手舞足蹈,被這一砸又立即跳起來。

  謝琬自己則不慌不忙又爬回了床上,然後突然驚叫了一聲,捂著臉大哭起來。

  廊下小廝寶墨與銀瑣立即沖進來。

  銀珠正目瞪口呆,謝瑯已聞聲衝入,大驚著扶起謝琬︰「你怎麼了?」

  謝琬捂著臉頰望著銀珠委屈地直哭。

  謝瑯火冒三丈,指著銀珠道︰「賤婢!你對琬琬怎麼了!」

  「我幾時對三姑娘怎麼了?!明明是她自己把藥潑到我身上!」

  銀珠又氣又怒,百口莫辯。

  「胡說!」謝瑯暴怒︰「琬琬明明剛昏迷醒來,又躺在床上,你站得那麼遠,她怎麼有力氣潑得到你?!」就算琬琬拿藥潑你,她也是因為久病才醒心情不好!就憑這個你就要以下犯上打她嗎?!」

  銀珠急得要哭了。

  寶墨和銀瑣是謝騰從莊子裡挑進府來的,當然站在謝琬這邊,寶墨道︰「姑娘在屋裡呆得好好的,我方才是聽見銀珠大叫來著。」銀瑣說︰「就是銀珠打的三姑娘!方才我都聽到砰地一聲響了!」

  謝瑯氣得臉色發青,偏又一向信奉君子守則,不肯做出那種親手打奴才的事情來,當下牽起謝琬說道︰「走!我們去見老爺!」

  謝琬順利地到了謝啟功面前。雖然甦醒不久,可她跑這麼段路居然也不覺費勁。

  謝啟功與王氏在花廳裡等著銀珠請謝家兄妹過來議事,沒想到等來等去竟然等來了謝瑯的告狀。

  他還不到五十歲,像任何一個謝家後嗣一樣,生得美儀豐姿,可惜法令紋略深,顯得老態了些。

  如今府裡的三爺謝榮也入了翰林,他這大老爺的譜就擺得更大了。

  謝琬前世今生都未曾十分注意過自己這位祖父,如今一看,眉眼倒與父親有三分像。

  看謝瑯面色不豫,謝琬又兩眼哭得紅腫,謝啟功道︰「琬姐兒這是怎麼了?才麼才醒來就這模樣了?」

  謝瑯氣憤之下也不忘沖他行禮,然後又緊牽著妹妹的手,說道︰「太太面前的銀珠剛才打了琬琬一巴掌!」臉色依然鐵青,但更多的話卻是說不出來。

  王氏神色一凜,看向門檻內站著的銀珠。

  銀珠平白無故挨了謝琬一巴掌,臉上正火辣辣的疼,又見謝啟功起了怒意,連忙彎腰道︰「奴婢冤枉!奴婢是奉太太的命前去請三姑娘過來議事,三姑娘說臉上癢,讓奴婢看是不是起了疹子!奴婢才過去她就打了奴婢一巴掌——」

  王氏目光裡慍色更甚。

  謝琬只是抽泣著哭。

  謝啟功沉聲道︰「胡說八道!還不跪下!」

  銀珠啞口無言。

  謝琬抱著謝瑯的胳膊大哭,謝瑯一手輕拍著她的背,一面緊抿著雙唇看向上方。

  王氏放緩了神色,從旁邊几案上抓起一把酥糖來,傾著身子,溫聲道︰「琬姐兒可算醒了,到祖母這裡來。你把銀珠怎麼打你的說給我聽,我替你出氣!」

  謝琬停了哭聲,看著她手上的糖。王氏笑得更溫柔了。謝瑯下意識地拉住謝琬,謝琬身子一扭,從他掌下掙脫,慢慢地踱到王氏跟前拿了一顆糖。

  王氏讓丫鬟拿了張錦杌讓她坐下,說道︰「你不要怕,快說說,銀珠是怎麼打你的?」

  謝琬眼眶又紅了,但是聲音無比清脆悅耳︰「銀珠在我房裡,說太太有請。我想等哥哥回來再與他一道過來,銀珠不耐煩,使勁催我。我只好起身,才起身,銀珠就打了我一巴掌,還說『二爺二奶奶都死了,你以為你還是府裡的小姐麼?要不是為了哄得老爺把大廚房二管事的差事給我大嫂,我才不會來呢!』」

  謝琬記得,前世她還在府裡等著舅舅來接的那幾天,府裡大廚房的二管事剛好被銀珠的嫂子接管了。

  王氏臉色一變,周二家的的確已經替銀珠的嫂子在她面前提過兩回這事兒了,王氏因為考慮到大廚房如今的管事娘子是謝啟功身邊隨從龐福的佷兒媳婦,繞不過他去,於是委婉地跟他提了提,可是謝啟功對龐家甚是看重,沒有答應,所以她也就駁了銀珠。

  這種背地裡下暗手的事兒她們當然不會公然跟別人說,如今卻從謝琬口裡一字不差地說出來,那就一定是銀珠捅出去的了。

  銀珠知道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頓時也面色雪白。

  謝啟功臉色沉了兩分。旁邊侍侯的龐福雖然面色鎮定,但是心細的人還是不難發現藏在他眼底的忿意。

  謝啟功最是信賴龐家的人,龐福這麼多年也對謝啟功忠心耿耿,龐家在謝啟功面前的地位也好比府門口的那對石獅子一樣穩當,府裡沒人不知道。

  王氏頓時在心裡把銀珠罵了個狗血淋頭。

  蒙冤事小,龐家人那可是銀珠得罪不起的。她兩腿打顫辯道︰「這話不是奴婢說的,不是奴婢說的!奴婢沒有打三姑娘!」

  「來人!把銀珠拖出去打十大板!」謝啟功喚道。

  龐福一揮手,兩名婆子已經進來把銀珠拖了出去。

  板子聲和慘叫聲很快響起來。

  王氏無故被她連累,哪裡還有心情求情?當即板著臉撇過了臉去。

  二十大板足可要人命,十大板也夠那銀珠喝一壺了。王氏為了攏絡他們,果然忍得下這個狠手。謝琬滿意地嚼著酥糖,一掃連日來的憂憤,恬靜而安雅地坐在杌子上。她眼睫上還掛著淚珠,一身素衣孝服襯得她精致面容下,仿似個純真可愛的白玉娃娃。

  謝啟功氣猶未平,負手出了花廳。

  「老爺!」

  王氏連忙起身,暗地裡沖他使了個眼色,「您不是還有話要交代麼?」

  謝啟功頓了下,喉嚨裡發出輕微地一聲「嗯」來,然後回頭面向謝瑯道︰「你們孤苦伶仃的也不容易。加之琬姐兒又病了這麼些日子,沒人照顧不行。從今兒起就住在府裡吧。瑯哥兒就跟著樺哥兒一道去學裡讀書。」

  謝琬平靜地看著謝瑯。

  謝瑯臉色大變,睜大眼道︰「我們怎麼能留在府裡?老爺那日不是答應了舅舅,說父親母親的喪事過後就讓我們去齊家嗎?」

  王氏端著茶,嗔道︰「瑯哥兒這話說的,你們到底是謝家的人,有家不回,去住外家像什麼話?也不怕你祖父生氣。」

  謝啟功果然已沉下臉來。

  謝瑯抿著唇,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換了語氣道︰「是瑯兒說錯話了,請老爺太太恕罪。不過舅舅舅母答應會來接我們去齊家,明天就過來了。而且琬琬膽小,在陌生的地方住不慣,齊家上下待我和琬琬都親近。我們住過去,得閑再來給老爺太太請安也是一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24 AM

005 決心

  謝琬看著滿頭汗的哥哥,不由暗嘆。謝瑯什麼都好,就是不諳人情世故。他要不是這個弱點,前世也不會落到那種地步。

  就聽謝啟功怒道︰「什麼陌生的地方?!這是你們的家!那逆子教得你們連祖宗都不要了嗎?!」

  王氏溫聲附和︰「你祖父也是心疼你們無雙親照拂。」

  謝瑯還待要說,謝琬暗地裡扯了扯他袖子。「太太給的酥糖很好吃,」她祈求地看著謝瑯,然後又忽閃著大眼看向王氏。

  王氏沖她一笑。

  謝瑯一向疼愛妹妹,凡事都不曾拂逆她。只當她眼下又是年幼不懂事,哪裡曉得她這是在給自己解圍?遲疑了下,便就又放低了三聲語氣,與謝啟功道︰「好罷,那就等舅舅明日來了再說罷。」

  謝啟功拂袖,出了花廳。

  謝瑯趕忙牽著謝琬回了屋,讓寶墨和銀瑣守著門口,嚴肅地把妹妹抱上炕,說道︰「我們不能留下來,你知道這王氏有多麼心狠手辣嗎?」

  謝琬坐在炕上,懸著兩條小腿,眨眨眼看著他︰「她怎麼心狠手辣了?」

  謝瑯一張俊臉已經脹得通紅,他盡量平和地說道︰「你想想我們父親是什麼身份?是謝家最為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可是居然被王氏逼得有家不能歸!當年父親遠居在祖母留給他的宅子裡,就是讓王氏給逼的!你怎麼可以親近這個毒婦?」

  王氏的手段,謝琬當然知道。

  謝瑯不擅說是非,所以說來說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但是謝琬卻從舅母以及母親的陪嫁丫鬟吳媽媽那裡得知,謝家太夫人死後,擅於討巧的謝宏就討得了謝啟功的歡心,又因為王氏又生下了聰明俊秀的謝榮,謝騰因為不擅取寵賣乖,漸漸被謝啟功忽略。

  王氏不但哄得謝啟功將楊氏的嫁妝產業交予她掌管,更加在謝啟功面前百般告謝騰的狀,恨不能勸得謝啟功把這個嫡子從家譜裡除名趕出去。

  別的不說,就說謝騰的生母楊氏曾帶來了好些嫁妝,也被王氏以謝騰年幼為由控制在了手裡。若不是謝騰的姨母靳姨太太過來作主將嫁妝討要回來,那些財產就是不會成為王氏的私產,也會變成府裡的公產。

  所以父親拿回財產之後,就毅然搬出了府,去到黃石鎮上楊氏留給他的宅子裡居住。

  以他綿柔的性子,在王氏手下生活的那幾年吃的苦有幾多,也不難想像。

  可是,正是因為王氏做下的這一切,還有謝家對他們的絕情,她才更要放手一搏。

  「哥哥,」謝琬看著謝瑯清亮的眸子,說道︰「你想想,舅舅已經幫我們夠多了,他們家就靠舅舅在州衙判官任上那點俸祿,供表哥表哥已經勉強,怎麼還經得起再加上我們兩個?如果我們跟隨舅舅去了齊家,將來你成親也得舅舅舅母操辦,這對他們來說不是負擔嗎?」

  事實上她知道,當初因為門第懸殊,舅舅本來不同意母親嫁給父親,無奈母親與父親情深意厚,執意相嫁,舅舅怕母親嫁過來吃虧,為了讓她體面些,曾經變賣了部分家產為她置辦嫁妝。舅母對此卻絲毫也沒有怨言。

  前世她去了齊家後,因為二房的財產都被謝家奪去,他們兄妹身無分文,齊家頓時變得拮據起來。她親眼目睹舅母私下裡做針線貼補家用,還暗地裡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給哥哥添置筆墨,給她添置新衣服。

  上輩子她是不知道,只得生受了這份恩情,可是這輩子她還能這麼心安理得地用他們的錢嗎?何況他們過去之後,不但拖累了他們,與謝瑯也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未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去齊家生活雖然可以享受到足夠的溫暖和親情,可並不是一個互好的選擇。舅舅舅母憑什麼要替謝家撫養子孫,為他們付出那麼多?她又憑什麼要把父母親的遺產供手送給謝家?謝家不但不出錢養孤,還要剝奪屬於他們的財產,用去給繼室的兒子花錢鋪路!天底下的便宜都讓他們給佔盡了!前世他們得了逞,這世未必。

  這一世,謝家人休想動他們二房一分錢!

  謝瑯愣愣地看著沉靜的謝琬,目光卻很驚詫。

  他知道妹妹說的很在理,可是他很震驚於這樣的話居然會從一個八歲孩子的口裡說出來。琬琬從小就很聰明是不假,可按理說她還沒有到思考這些的時候!就連他也沒想到這層——難道說,是家變讓她變得更懂事了?

  她的目光像是晨星一樣明亮閃耀,透著不符年齡的老成和睿智。他想起這些日子她的沉靜,心裡又微微地疼起來。他們本來擁有一個多麼幸福的家庭!沒想到過了個重陽節,父母親亡故了,就連他最疼愛的妹妹也被殘酷的現實逼得成熟起來。

  看著妹妹瑩潔如白玉的臉龐,他更加不落忍地別開了臉去。

  謝琬也知道這番話說出來容易讓人生疑。

  可是事到如今,既然到了選擇的時候,為了他們的將來,她怎麼也要在善良而溫和的哥哥面前拿出點說服力來才是。哥哥優柔寡斷,而且心思單純,這世間早慧的孩子多的是,以哥哥的性子,他就是對此驚詫,也驚詫不了多久的。

  「你不要吃驚,你先說,我說的對不對?」她一本正經說道。

  謝瑯回過頭來,怔怔又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眉頭動了動,點了點頭。

  「你說的對,舅舅舅母對我們那麼好,我們是不應該再給他們增添負擔——可是琬琬,我們就是不去齊家,也可以回我們自己的宅子,也可以不受約束!琬琬,我可以照顧好你的!」他拍了拍自己並不厚實的胸膛。

  謝琬點點頭,「你是我的親哥哥,是眼下我最親的親人,我當然相信你會照顧好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馬上要考生員,等你考進去了,你就要發奮讀書,然後還要考舉人做大官,到那時,你還能天天跟在我身邊照顧我嗎?」

  「那,那我就不讀書了!」謝瑯脫口道。轉而又糾結地握起拳來。

  謝琬睜大眼楮︰「哥哥要是不讀書,將來怎麼從二房脫離出來頂門立戶?怎麼保住我們的家產?怎麼能替父親在王氏她們面前揚眉吐氣?那不就是白送給他們欺負了嗎?我們留在謝府,至少,吃穿不愁,我的安危不愁,你就可以安心讀書為自己掙前途。而且,我們還可以省下嚼用的錢,和養下人的錢啊!」

  打謝家的秋風,謝琬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

  謝瑯臉色一白,退步跌坐在地上。

  「你是要我這一輩子都仰王氏的鼻息過日子嗎?」他抱著腦袋嗚咽。

  「怎麼會是一輩子?」謝琬嘆道︰「我們暫時只是借住在府裡,等你考中了,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來了嗎?到那時候,自然是他們要仰咱們的鼻息了!哥哥,咱們要想長遠一點。」

  謝瑯十分聰穎好學,而且在學問上很會舉一反三,前世他下場參加會試之前,舅舅正好病故,他接連往返於京師與清河幫著料理後事,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都中了個同進士,如果沒有這些事情干擾,他至少會金榜題名入翰林吧?

  謝瑯抬起頭,默了半晌,眉眼漸漸開闊起來,「你是說,要我學勾踐臥薪嘗膽,忍辱負重過了這幾年,等拿了功名就脫離出來麼?」

  「是啊!」謝琬點頭,「到時你都作官了,我們要做什麼,去哪裡,他還能攔著咱們麼?」

  謝瑯的眸子恢復了神采,片刻道︰「你說的對!我們可以答應留下來,但是卻要跟他約法三章,必須答應得中後脫離出去!」

  謝琬徐徐揚唇。

  王氏看中的又不是他,只是二房手上楊氏和齊氏的陪嫁。

  正因為謝啟功自私薄情,所以他並不會傻到拿自己家業添謝宏的地步,雖然前世他也拿了二房部分家產去給謝榮打點,可謝榮卻是他的親兒子,跟謝宏比起來到底是不同的。

  王氏不好跟他明說,自然只能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勸說。謝啟功雖然不喜歡謝騰,可是在謝琬被周二家的「打」了之後,謝啟功一時自然硬不下心腸來對他們發狠話。

  一旦王氏把這份產業弄到手,到時只怕他們兄妹想繼續住在府裡王氏都不會肯呢!又談什麼保證?

  不過,說到約法三章,她又笑了,「哥哥說的沒錯。我們可是正經的嫡房後嗣,既然他們這麼想留下我們,我們當然也得擺出點姿態來。除了把這個作為條件,自然還要添上另外兩條。」

  說著,她看了眼窗外,趴在謝瑯耳邊說起來。

  謝瑯神情漸漸凝重。

  謝琬交代完,坐直身子道︰「他們若是不答應,咱們就請舅舅把我們接到齊家去。明兒舅舅舅母過來,你就把這些話跟他們說明,請他們出面交涉。你都滿十三歲了,當著舅舅的面,謝家必須尊重你。」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28 AM


006 親戚

  娘親舅大,謝啟功和王氏若不尊重齊家的意思,那這官司直管打到縣衙去。

  謝家雖然自從謝榮高中之後,名聲和威望比起從前來又不同了,可是舅舅也是清苑州的屬官,打起官司來舅舅雖不會見得贏,可官司途中也會抖露出許多讓謝家不好看的事情來,謝家再有權有勢,也不會在家裡出了命官之後,還冒著名聲敗落的風險跟他硬抗。前世若不是因為手頭不便而失了升遷良機,舅舅不會被人搶走位置,更不會因此鬱鬱而終。

  王氏既然想哄二房的財產,那她就乾脆順水推舟,把謝府當個庇身之所吧。至少兄妹倆還有十幾個僕人的嚼用錢省下來了。至于王氏能不能如願以償,那還要看她的本事!

  謝瑯細細聽了,站起來︰「我這就讓人遞封信給舅舅去!省得到時候沒個準備!」

  謝琬囑道︰「可別說是我的主意!」

  她能在謝瑯面前扯下掩護,是因為謝瑯心思單純毫無心機。若是不小心被別的人知道了,還不定生出什麼事來。

  謝瑯走到門口,忽然又快步回來,到了她身前,滿含愧疚地撫她的臉,說道︰「還疼嗎?」剛才被王氏這一擾,他都差點把謝琬挨打的事給忘了。「都是哥哥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謝琬鼻頭一酸,把右手心朝天給他看︰「手疼。」

  剛才打周二家的那一巴掌,為了讓門外的寶墨和銀瑣聽見,她可是下了吃奶的勁兒。現在原本就紅潤的小手心都變得血紅,說不疼是假的,但是也沒那麼要緊。

  關心則亂。謝瑯一心以為是周二家的當真打了她,頓時心疼得不行,也顧不得為什麼明明是打到了臉,卻疼到手上去了,仔細地給她揉了揉,上了些清潤膏,又把她最喜歡吃的核桃酥挪到她面前,然後把服侍她的小丫鬟秋桔叫進來,才又放心地回書房去。

  傍晚時謝瑯讓人把信送出去了。

  翌日早上,舅舅齊嵩和舅母余氏依約而至。隨行的還有表哥齊如錚和表姐齊如繡。

  謝瑯帶著謝琬還有吳媽媽等人在謝家大門外迎接。舅母見了謝家兄妹就不由疾行幾步,雙手攬著他們哽咽道︰「我的兒!」

  舅舅則在一旁嘆氣,拉了謝瑯過去輕拍他的肩膀。

  謝騰和齊氏治喪的時候舅舅舅母已經來過一回了,那會兒謝琬成日裡怔怔地,猶在思念亡父母當中,又因為不能說話,因而並沒有與他們怎麼敘舊。如今全心全意打量著年輕時的他們,鼻子裡也不由得酸了。

  舅舅長身玉立,生得一表人材,前世如果不是因為仕途不順,他也許會安然到老,和舅母一起在兒孫繞膝之中頤養天年的。

  舅母眼下也還身姿苗條容顏秀麗,要不是因為操心她的婚事,前世也不會不到四十歲就早生華髮,終日愁眉不展,最後臨終時還惦記著他們的歸宿,怕死後無法跟謝騰和齊氏交差。

  「舅母,我好想你!」

  謝琬抱著舅母溫軟的腰,眼淚流出來。兩世為人,舅舅一家人是她所知的唯一真心待他們好的幾個人之一。

  哪怕這一世她可以憑借「未卜先知」的本事,避免舅舅含恨而終,她也一定不讓他們再為他們操碎了心,一定要讓謝家擔負起撫養他們兄妹的職責,更不會讓祖母和母親的陪嫁落入謝家這幫豺狼的手中!

  「丫頭!」

  舅母輕拍著她的後背,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

  齊如錚啞著嗓子上前︰「好了,進屋再說吧。」

  謝瑯抽身退出來,擦擦眼眶舒了口氣。然後去拉妹妹。

  齊如繡牽著謝琬的手,紅著眼眶瞥向大門口,說道︰「你們家怎麼也沒個大人來迎接?好歹我們也是親戚,這也太欺負人了!」

  正說著,黑漆大門內便走出穿著玫瑰紫繡寶瓶紋長身褙子,頭插摞絲金鳳簪,率著兩名丫鬟的一人來,待看清馬車旁站著的齊嵩和余氏之後,便未言先笑迎上來道︰「原來齊舅老爺跟舅太太已經到了!真是有失遠迎!」

  一面劈頭沖門房一頓斥罵︰「沒眼力勁兒的!舅老爺他們來了,也不懂得請進屋來稟告一聲,得罪了舅老爺,仔細回頭太太拿你們是問!」

  門房被罵得縮頭躬腰,大氣不敢出。

  齊家的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上門就是客,敢拿他們來做筏子罵奴才?舅母放開謝琬,挺直背脊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謝大奶奶!您也用不著這麼給我們長臉,瑯哥兒和琬姐兒是府上正經嫡長房的嫡少爺嫡小姐,身份高著呢!有他們出來迎接,我們的臉面大了去了!至於別人來不來迎,我倒沒放在心上!」

  謝大奶奶笑容僵在臉上,卻是很快又笑起來,「看舅太太說的,瑯哥兒琬姐兒自然是府上正經的少爺小姐,有他們相迎,我們自是放心的。」一面又招呼齊嵩及齊家兄妹︰「外頭風大,舅老爺和表少爺表姑娘這就進屋去吧?」

  舅母看了眼舅舅,舅舅道︰「走吧。」

  謝琬緊緊牽著舅母的手,愉快地邁進了門檻。

  一行人進了正院,謝大奶奶引著舅母和齊如繡去了內院,舅舅和齊如錚隨著迎出二門來的謝宏去了外院。謝瑯則不聲不響回了丹香院。

  王氏在花廳裡見了齊家母女,舅母聽著她海誇了謝家兄妹一頓如何懂事如何乖巧,皮笑肉不笑地虛應著,就有丫鬟進來稟道︰「老爺和大爺留舅老爺用飯,舅老爺來問舅太太的意思。」

  余氏聽著,便也明白是齊嵩在借丫鬟的口提醒她,遂道︰「我隨我們老爺的意思。」丫鬟告退。王氏心裡也跟明鏡似的,當下穩坐在榻上,含笑同舅母道︰「兩家還是至親,舅老爺舅太太來了,定是要用了飯再走。大奶奶去廚下吩咐一聲。」

  謝大奶奶笑著去了。

  余氏從善如流︰「那麼我先去琬姐兒房裡看看,回頭再來跟太太敘話。」

  齊嵩到底是從七品的官員,王氏起身,親自送舅母到了廊下,然後讓身邊大丫鬟珍珠送她們出門。

  丹香院在東邊,珍珠送了余氏和齊如繡以及謝琬到了院內,便就含笑告退了。

  謝瑯在謝琬所住的西廂房門口朝她們招手。余氏進了門,看了眼外頭,讓齊如繡把門掩了,去外頭跟跟寶墨和秋桔玩翻繩兒。

  等落了座,余氏便焦急地撫著謝瑯的肩頭,低聲道︰「我的兒!你怎麼會想出要留在謝府的主意來?你難道不知道那王氏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你們留下來,那就是羊入了虎口啊!」

  謝琬看到舅母便心情愉快,聽見這話忍不住想笑,哪裡有舅母說的這麼可怕?不過想到舅母也是一心愛護他們,到底還是沒曾笑出聲來。

  謝瑯看了眼謝琬,抿唇與舅母說道︰「舅舅舅母還要撫養如錚哥哥和繡姐兒,很是不易,我們不能再增加你們的負擔。」

  謝琬暗地皺眉,哥哥真是個書呆子,這樣說,舅母就是拼了命也會把他們帶回去的。

  果然,余氏急急地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齊家就是再艱難,你們的母親也是你舅舅的親妹妹,是我的小姑子!你父母親在世的時候沒少幫襯我們,難道他們不在了,我們就連這段情份也不顧了不成?你們跟我回去!我就是給人做老媽子也要供養起你們!」

  一時又怒目道︰「這謝家人端底可恨!明明那日兩廂說好了讓我們來接人,忽然又使出這夭蛾子來,裝得人模狗樣,當人家不知道他們就是那披著羊皮的狼!當初我們就不該把你娘嫁到這家裡來!」說完又想起若是齊氏沒嫁過來,那自是也沒有面前這外甥和外甥女,面上不由又生出兩絲尷尬。

  但是這樣的舅母看起來更可愛了。謝琬心裡由衷地微笑。

  舅母一向潑辣,當初如果不是急于想護住他們兄妹不在謝家受欺負,怎麼會情願把齊氏的嫁妝也放棄掉也要帶他們走?

  「舅母!」謝瑯眼裡又噙了淚。

  「什麼都別說了,跟我回去!」

  舅母表情堅定,目光就像前世舅舅過世之後依然把哥哥送上京師赴考時那麼堅毅。

  這樣可不行。

  謝琬想了想,忽然扯著舅母的衣角,扁著嘴嘟囔道︰「舅母,我討厭老媽子!大奶奶身邊的劉嬸兒背地裡說我是喪婦長女,說將來沒有人會娶我的!」

  余氏一怔,目光又痛苦起來。

  世人有五不娶,喪婦長女為其一。像謝琬這樣的情況,的確是不容易。若留在謝府,畢竟是謝府正經嫡出的小姐,上頭有王氏和大奶奶三奶奶,是了,謝三爺去年中了進士,如今也是翰林院庶吉士,出來後也是朝廷命官。謝琬雖說沒有了父母,可身為命官的佷女,怎麼著也不會被人看得太低。

  可若是帶回齊家,那就不一樣了。莫說謝啟功不會同意,就是同意,他們怎麼著也會想法子折騰幾下,那時候謝家兄妹跟謝府沒關係了,齊家門檻又低,謝琬自小又聰明懂事,又繼承了謝家人的好相貌,若是因為去了齊府而只能嫁個普通人家,那就真是白白糟踏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32 AM


007 爭執


  余氏一躊莫展,不由怒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的東西!誰說我們琬姐兒嫁不出去?!你把那刁奴指給我看,我領她去問王氏!看看他謝家是不是有這縱容下人背地裡嚼舌根的規矩?」

  謝琬當然不可能帶她去。

  謝瑯聽到這話,眉間卻倏然開闊起來,略一頓,便與余氏道︰「舅舅舅母的心情,瑯兒十分理解。可是我們到底是謝家的人,若是去了齊家,將來就是齊家的表小姐,我是男孩子,也就罷了,琬琬不一樣,她是女孩子,不留在謝家長大,將來說親不容易。琬琬打生下來就是父親母親的命根子,如今他們不在了,瑯兒自是要擔起照顧妹妹的責任的。還請舅母諒解。」

  謝琬暗暗點頭。哥哥雖然不擅討巧,可關鍵時刻腦子到底還是好使的。

  余氏嘆了口氣,抱了謝琬在膝上,微粗的手指拂過她如淡月寒星一般的眉眼,說道︰「可憐的孩子,明明聰明可愛,命卻這般苦。」又與謝瑯道︰「我知道你懂事,疼妹妹,可是,難道我們就任憑你們落在狼窩裡嗎?那王氏不知打的什麼鬼主意,當初那麼狠心恨不得逼死你父親,如今又假惺惺地留你們在府裡住,我們就是同意你,又讓我們怎麼放心?」

  謝瑯吐了口氣,看向妹妹的目光又不由得又更寵溺了幾分,說道︰「這個舅母不必擔心,我倒是想好了。昨兒寫信給舅舅,讓舅母到府後尋機會與我們私下說說話,就是為了要請舅母出面,替我們跟老爺太太提幾個條件。」

  舅母挑眉︰「什麼條件?」

  此時的正院廳裡,氣氛已經十分緊張。

  齊嵩坐在左首客座,滿臉漲紅,斬釘截鐵說道︰「不行!當日咱們兩家是早已經說好的,瑯哥兒琬姐兒喪事完子之後便去齊家!眼下你出爾反爾,我豈能依你?!」

  謝啟功臉色也很難看,頰上的法令紋愈發深了。

  謝家的繼子謝宏抹著滿頭汗,一面給謝啟功遞茶,一面沖齊嵩抱拳︰「舅老爺且聽我說,當日之所以答應舅老爺這要求,實在是因為當時我們老爺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亂了方寸,就胡亂應了。事後我們老爺這才想起來說錯了話,這不,就是等著舅老爺親自上門來時,好當面解釋一番麼。」

  「胡亂答應?」齊嵩氣得身子倒仰,「原來背信棄義之事可以用胡亂二字來搪塞!虧你們謝家還是詩書傳世之家,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嗎?!今兒我把話撂在這裡,他們兄妹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我勸齊大人還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謝啟功騰地站起身來,捋須冷笑道︰「謝瑯謝琬是我謝家的血脈,你齊家不過是外家,有什麼立場說不放也得放?!他們倆父亡母故,不留在府裡接受庇護,莫非還要投靠到外家?那我們謝家又成什麼了?!」

  齊嵩耿直剛毅,素不擅口舌之爭,此時被戳到軟脅,不免氣鼓氣脹。

  齊如錚從來沒見父親如此暴怒過,從旁瞧得膽顫心驚,但是也沒有退縮。

  謝宏打量著謝啟功與齊嵩臉色,躬身道︰「說到底,兩位老爺都是為了瑯哥兒和琬姐兒好,可千萬莫要因此傷了兩家的和氣。否則二弟和二弟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

  齊嵩拂袖,別過了頭去。

  謝宏嘆了一氣,再放聲音放緩些︰「依我說,我們老爺說的沒錯,舅老爺說的也沒錯。可是還請舅老爺聽我一句話,這瑯哥兒兄妹就是去了齊家,終究也還是姓謝。瑯哥兒才學甚好,眼看著就要往功名路上走,謝家雖然不才,好歹如今三弟已中了翰林,有了這層關系,將來於瑯哥兒科舉路上也是十分有益的。舅老爺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外甥輝煌騰達麼?」

  齊嵩沉聲道︰「齊家也有齊家的人脈!」

  齊嵩的堂兄現在都察院任都事,品級雖然不高,但在御史面前也說得上話。

  謝宏陪笑道︰「那是自然。不過,一個是舅老爺的堂兄,一個卻是瑯哥兒自己的親叔父,您說,哪個關系更要緊些呢?瑯哥兒是謝家孫輩裡最傑出的一個,我們老爺可指著他像三弟那樣給謝家光耀門楣,我們不放人,也是情有可原,還請舅老爺諒解才是。」

  齊嵩道︰「莫非他去我們齊家住幾年,就不是你們謝家的人了不成?」再過幾年瑯哥兒就可以成家了,到那時他們手上有楊氏和他們母親的嫁妝,也不愁吃喝。

  「那自然是!」謝宏道︰「可是二弟他們一向住在府外,瑯哥兒兄妹與府上本就不親近,若是去了南源齊家,兩地相隔四五十里,也就更加來往少了。這要是連祖宗也忘了,不只於謝家不利,也於瑯家兒的將來大大不利呀!」

  齊嵩怒道︰「我難道還會綁住他們的手腳不讓他們回府不成?!」

  謝宏捋須道︰「那可說不準。」

  齊嵩大怒,拍案而起。

  齊如錚忙隨之起身。

  謝宏道︰「舅老爺息怒!依我看,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寰的餘地。」

  「快說!」齊嵩道。

  謝宏看了眼鐵青著臉坐在上首不發一言的謝啟功,回過頭來沖齊嵩道︰「如果舅老爺執意要接走瑯哥兒兄妹,我們也不會當真為此傷了兩家的和氣。我看只要舅老爺作主,把二弟二弟妹留下的遺產留下讓謝家代管就成,也算是給我們一個保證。將來瑯哥兒什麼時候回來,這份家產就什麼時候還是他們的。」

  謝啟功目光裡浮出兩分驚愕,但很快,這驚愕又成了贊賞。

  齊嵩的臉色卻陡然變得青紅交加,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幾上一碗茶被震得落了下地來。

  「說到底,原來你們竟然還是為了奪他們的家產!你休想!人我要帶走,家產你們休想!」

  謝瑯如今才十三歲,他這一去齊家,至少也得十八歲以後才會回清河縣來!五年雖然看起來短暫,可是要在這筆財產上動手腳有這五年可是綽綽有余!那時候謝家兄妹回來還能要得到他們的家產嗎?!謝宏這番話說出來,齊嵩簡直想賞他兩個巴掌過去!

  「老爺!」

  門外忽然傳來道清朗的聲音。

  屋裡人遁聲望去,只見余氏沉著臉率著謝家兄妹還有齊如繡走了進來。

  齊嵩看到妻子,臉上的怒意消去了些,齊如錚機靈地上前將母親攙過來,到了父親身邊站定。

  謝宏見得余氏臉色不善,只得客氣地道︰「舅太太怎麼也過來了?」

  余氏掃了他一眼,然後望定謝啟功,說道︰「如果我們既要接走瑯哥兒,琬姐兒,又要把我們姑爺姑太太的遺產替瑯哥兒兄妹一分不少地帶走,親家老爺答應還是不答應?」

  謝啟功向來以文人自居,謹守著男女大防,如今見余氏這麼樣大喇喇地進來,心下已是不悅,又見她這麼咄咄逼人地質問,頓時那硬擠出的兩分客氣也沒了︰「瑯哥兒兄妹是我們謝家的人,憑什麼我要答應?!」

  「那好!」余氏一把將謝琬攬在身前,沉臉道︰「我們可以不帶走瑯哥兒兄妹,但是,想要我們留下他們,你們也必須得答應我們三個條件!」

  謝啟功和謝宏聽得她這麼一說,神色俱是一怔。

  齊嵩大急,「你怎麼能答應他!」

  齊如錚也大驚失色,但是齊如繡和謝瑯同時從旁給他使了個眼色。

  「什麼條件?」隔了片刻,謝啟功道。

  余氏向齊嵩投去一道安撫的眼神,再回過頭面向謝啟功︰「親家老爺聽好了!第一,瑯哥兒滿十八歲之後,你們必須答應隨他們自己的意願留下還是搬出謝府。第二,姑爺和姑奶奶手上的產業必由我們齊家代為打理。第三,瑯哥兒和琬姐兒的婚事謝家不得插手!」

  三個條件開出來,屋裡屋外立時驚起嘩聲一片。

  謝啟功沉聲道︰「不行!你們有什麼權力打理我謝家二房的家產?再有婚嫁之事,我不插手誰能插手?!」說完他又憤怒地指著齊嵩與余氏︰「你們剛才還指責我們貪圖二房的家產,如今倒又回過頭來插手,這就是你們帶走他們兄妹的真正目的罷?!」

  齊嵩這時候完全明白了妻子的來意,臉上驚喜閃現,不由得越加敬佩起妻子的手段來。

  余氏站在丈夫身旁,下巴揚得更高了︰「二房的家產是誰的?姑爺的產業是已故的楊太太的,我們姑奶奶的嫁妝是從我們齊家出的!二房又不是沒有男嗣,如今瑯哥兒也有十四歲了,他若委托我給他作主,我憑什麼不能給他打理?再有我們姑奶奶的嫁妝將來是要留給琬姐兒將來做嫁妝的,我們身為舅舅舅母,憑什麼不能代他們打理?

  「你們謝家佔盡了便宜,得了人還要奪財,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你要是又不放人,又不同意我這三個條件,我這就讓人把我們姑奶奶的嫁妝拉回家去!從此齊謝兩廂再沒往來,我也認了!我看誰還能攔著不讓我們把姑奶奶的嫁妝拉走不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37 AM

008 強悍

  齊家要是把齊氏的嫁妝拉了回去,那麼楊氏娘家也不是沒人。當初楊氏的姐姐靳姨太太在世時,出面替謝騰要回了妹妹的嫁妝在身邊,如今她過世了,可還有兄弟。在聽說齊氏嫁妝拉回去後,楊家自然也會很快來人,那到了那會兒,謝家可就真成了清河縣的大笑話了!

  謝啟功被堵得無話可說。

  謝宏也掏出帕子來印額上的汗。

  謝琬對舅母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瞧瞧人家,只憑一句話就壓得謝家人抬不起頭來,舅母這麼能幹,也就難怪舅舅一直對她百般敬重了。謝琬這塊寶,押對人了。

  不過,謝啟功也不是那麼好纏的。

  「舅太太多慮了。既然是商議,自然就有轉寰的餘地。」他緩下語氣來,說道︰「舅太太這三個條件提得未免太絕情。瑯哥兒成年後何去何處且不論他,先說這二房的家產。既然舅太太擔心這份家產落不到他們兄妹手上,那我們又怎麼能相信,由舅太太代管,將來就一定能物歸原主呢?」

  楊家也是清河縣的望族,只不過家裡不曾出官人罷了,論家財一點不比謝家弱。當年楊氏留下的嫁妝裡且不說那些金銀,就說那兩間鋪子,一座宅子,還有一座四百畝地的田莊,宅子被他們住了,謝騰也不是很擅經營,可是因為位置不錯,所以這些年來鋪子和田莊的收益都還過得去。

  謝啟功可以不管齊氏的嫁妝,可這楊氏畢竟是他的原配,給自己的子孫是理所當然,可要被外人染指,那豈不成了他是守不住家財的窩囊廢?

  余氏頓時笑了︰「親家老爺這話很是!話既說到這份上了,那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二房家產的事,的確交給你不合適,交給我也不合適。您要是堅持要讓他們兄妹留下,那就只能把這家產讓他們自己打理了!橫豎姑爺還留下些人,就讓他們繼續管著也就是了!」

  謝啟功道︰「瑯哥兒尚未成年,又如何能接手產業?自然是由我們代為掌管!」

  「那可就不成了!」余氏揚高聲道︰「讓我們把人接走,你不答應,留下來讓他們自己掌管產業,你又死活不肯答應!好歹我們還是舅家人,你們這寸步不讓,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麼?!我們齊家雖然比不上你們門戶大,可也是在衙門裡頭混飯吃的!今兒不拿出個讓我們滿意的章程來,我可就不出這個門!」

  「舅太太有話好說!」

  大門口光影一黯,王氏這時從那頭走過來,和聲說道︰「兩家都是有體面的,何必為這些小事吵得人盡皆知?」

  「小事?這可不是小事!」余氏絲毫不給王氏面子,大聲道︰「瑯哥兒兄妹是我小姑的親骨肉,我可不像有些人,為了別人的兒子把自己嫡親的兒子媳婦給擠出去!要我們為著幾分體面連骨肉都不顧,我們齊家沒這規矩!」

  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麼?

  謝啟功老臉沉下來,王氏臉上也有些掛不住。

  齊嵩父子伴在余氏左右,不由得把腰板挺得更加筆直。余氏緊接著道︰「總之,今兒要麼讓我們把他們連同家產一並接過去,要麼你們就答應我們的條件,再讓他們留下來!」

  謝琬欽佩地抬頭看著舅母,心情好極了。

  有這樣為她出頭的舅母,她還擔心什麼?

  謝宏在謝啟功面前裝得俯首貼耳,心裡的那點花花腸子自然不可能讓謝啟功知道。所以被蒙在鼓裡的謝啟功或許會像前世一樣,礙於面子跟齊家討價還價,最後扣下二房家產作為要挾他們認祖歸宗成全謝家名聲的理由,而放他們出去。可是在舅母甩下這麼三個條件之後,王氏和謝宏卻是再也不會肯放他們走的。

  要不然,王氏這麼急跑出來做什麼?

  王氏和謝宏力主留下他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拿到代管二房家產的權力,按他們原來的計劃,只要留下他們,那二房的中饋和庶務不交到王氏手上又交給誰?

  那時候不但謝瑯謝琬手上沒有銀子可使,還動轍要看她的臉色,那簡直等於任她揉捏了。

  謝啟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家聲,不拖謝榮的後腿,他那麼不喜歡謝騰,縱使知道王氏苛刻謝瑯他們,頂多就是說上兩句,又能真正為他們出什麼頭?

  所以,謝琬必須要借舅舅舅母的力量把家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有了錢,才有力量對付這些卑鄙無恥的家伙!

  謝啟功肯定不會同意讓齊家代管家產的,可是齊家也不會同意謝家的人代管。最後爭來爭去,只好同意由謝瑯兄妹自己掌管。

  王氏和謝宏權衡利弊,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同意下來,如此雖然不如由王氏直接接手便利些,可是在他們看來,謝瑯還只有十三歲,性子又十分地綿軟,謝琬又才八歲,只要他們人沒出謝府,自然大把機會弄到手的。

  前世或許會如此,可是在謝琬悉知了他們的目的之後,又怎麼會再上當?

  謝琬往王氏看去,正見到她使了個眼色給一旁不知正打著什麼主意的謝宏,一面溫聲勸謝啟功道︰「我思來想去,聽舅太太說的也有道理。二奶奶一向跟娘家親近,舅老爺舅太太維護外甥,也是一番好意。老爺不是心疼瑯哥兒兄妹在外吃苦麼?我看咱們不如各自退一步,還是孩子要緊。」

  謝啟功面色緩了緩,但是仍然不痛快。

  他不出聲,王氏也看出他是默許的意思。遂起了身,溫聲沖齊嵩和余氏道︰「我們老爺也是護孫心切,未免有些言語過急。兩家是至親,還望舅老爺舅太太不要放在心上。」

  余氏有備而來,方才王氏對謝啟功的那番勸辭她也聽到了,自然不會在這事上過於糾結,於是道︰「話說開了就好了。我們也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就是看不慣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理兒。你們提的條件我們能讓步,憑什麼我們開的條件你們就不從?我們姑奶奶也是明媒正娶到你們家的,可不是自己扒拉上來的!」

  「舅太太這話很是。」王氏道︰「二奶奶溫柔賢淑,我們都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既然都是為了孩子,我們作為孩子們的親長,自然是要留下他們來的。」又笑道︰「不過,舅太太提的條件未免太強硬了些,也不怪我們老爺不贊成。這謝家的產業既然你們不許我們插手,那我們不許旁人插手也是情理之中。舅太太覺得呢?」

  余氏笑道︰「所以我說乾脆讓他們自己掌管嘛!賺了是他們的,誰也別想得!虧了也是他們的,誰也別怨!如此咱們兩邊都不落干係,豈不是好?」

  謝琬之所以讓她先提出讓齊家代管二房家產,本就是防著他們要討價還價,舅舅舅母品性那麼高潔的人兒,怎麼會攬這些事情上身,平白落個貪圖外甥家財的名聲?從旁幫扶是會的,親自代管卻是不可能。

  所以,王氏這麼一說,余氏自然笑了。

  王氏看她笑得痛快,忽也有幾分上當的感覺,看著她,斟酌了下,遂有些不心甘,「就算這條我們依了你,可這兄妹倆的婚事,我們不插手,莫非讓你們外家插手麼?這傳出去可就等於打了我們謝家的臉,不但傷了和氣,也連累了齊家的體面不是?」

  余氏倒沒深想這層,剛才只顧著替他們保住家產了,王氏這話可也挑不出理來,可怎麼回好?

  謝琬在旁聽了,忽然抬頭道︰「舅母,娘的婚事當初是誰做主的?」

  余氏撫著她頭頂,柔聲道︰「你外公外婆過世得早,自然是你舅舅舅母作的主。」

  謝琬拍起掌來︰「那就是了!我長大了也要哥哥嫂嫂給我作主!」

  余氏一怔,看著謝瑯。謝瑯頓時紅著臉過來道︰「老爺太太不用操心了。父親既然分出去單過了,二房自成一體,我們的婚事自然也不煩老爺太太操心。」

  王氏抿唇不語。

  余氏皺起眉來。

  齊嵩瞬間也想通透了,跟著皺眉道︰「無論如何,瑯哥兒琬姐兒的婚事必須由他們自己作主!我們都已經讓步把人留下來了,你們總也要給出點誠意!」

  王氏看看謝啟功,默然垂了眼下去。

  謝琬嘴裡含著飴糖,看他們鬥心機。

  他們的婚事看起來於王氏母子關係不大,可是深想便知道,謝瑯還罷了,他是娶別人家的閨女進門,這份家產是謀不到手的。可是謝琬不同,她將來是要帶著嫁妝出去的,除了楊氏的嫁妝,齊氏當初的嫁妝也是齊嵩變賣了部分家產給他添置的,也有一家經營尚好的鋪子,每年也有幾百兩銀子的收益。如果被謝宏設計坑了謝琬的嫁妝,將來謝啟功死後他們分出去,也足夠他們這一房開銷。

  在這件事上,謝琬就不能不未雨綢繆了。他們兄妹的婚事,必須自己作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42 AM


009 防範


  雖然沒有了長輩出面,她這輩子很難嫁得出去,可是前世她這是一個人這麼過來的,並不覺得嫁或不嫁有多要緊。何況,她不是還有個哥哥嗎?

  也許舅母也是想到了這點,所以才會氣短。

  「老爺,我看這——」

  在舅舅逼視下,王氏開口了,但是話沒說完已經被彪悍的余氏一口打斷︰「親家老爺還是給句痛快話吧!我們這寒門小戶都能讓這麼多步,莫非你們這高門大步連這點胸襟和魄力都沒有?我們姑爺是為什麼搬出府去的,這麼多年又為什麼不常回府,大家心裡都有數!都在這清苑州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凡事留個餘地,將來也好見面!」

  謝啟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法令紋旁兩塊面肌微微抖動著。

  王氏被余氏搶了話頭,又指桑罵槐拖下了水,臉上也很不好看。

  齊家人卻是痛快極了,齊嵩負手立在余氏身後,眉梢眼角都有娶妻如此與有榮焉的得意。

  齊如錚和妹妹驕傲地揚高著下巴。

  方才余氏以一人之口力敵謝家夫婦跟謝宏的時候,謝瑯在旁瞧得目瞪口呆,一直到此時看到謝啟功臉上的灰敗,王氏和謝宏額尖的汗珠,才算是愉快地揚起了唇角來。

  謝琬偎在余氏身前,一直很安靜,很天真。

  「我就應了你這三個要求!」屋裡靜默了片刻之後,謝啟功咬牙拍響了幾案︰「但是若讓我發現你齊家欺他們年幼而暗地染指他們的產業,那也休怪我不顧親戚情分!」

  「親家老爺這話正是我想說的!」余氏高聲道︰「我們這就來立個契約,言明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方式染指瑯哥兒和琬姐兒的家產,違者若是證據確鑿,可交由縣衙處置!縣衙判不出,就上州衙!州衙判不出,就上府衙!」

  謝啟功咬牙切齒,氣得幾乎暈了過去。

  謝琬這邊大獲全勝,自是歡喜不已。

  余氏也怕逼得太緊適得其反,謝瑯謝琬到底往後還是要住在這裡的,謝啟功有再多不是也是他們的親祖父,往後到底還要是利用他牽制王氏,萬一因為做的過火而引起他對謝瑯兄妹的反感更是不好,這裡再商量些細節時,則自然已恢復了平心和氣。

  舅舅沉思了片刻,使了個眼色給舅母到一邊,說道︰「瑯哥兒他們還小,咱們雙方協議好了還不算數,須得請個中間人來作證才好。」

  不愧是衙門裡呆過的,舅舅思慮還是周全。謝瑯到底只有十三歲,齊家又遠在五十里外,萬一謝家上下聯合起來弄點什麼鬼,他們也鞭長莫及。當然要找個有公信力的人約束一下才好。

  舅母撫著謝琬的頭髮,卻擔憂道︰「這要請了中間人,二房的財產盡落在瑯哥兒兄妹手上的事也就包不住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外頭宵小甚多,我們也防著那些人覷覦才是。」

  「這個倒是其次。」舅舅看了眼廳上同時也在埋頭商議還有無漏處的謝家夫婦,壓低聲道︰「你以為咱們不請人作公證,王氏母子就不會把這事抖落出去嗎?遲早外頭會知道的。比起王氏母子這個大頭來,外頭人也就不算什麼了。隔著謝家這門頭,他們至少也要忌憚幾分,最主要還是謝家。」

  舅母想了想,說道︰「那也成。」

  舅舅遂進屋將這事補充給了謝啟功。謝啟功正被齊家防賊似的防著,心裡也正惱火著,齊家防著他的同時,他可不也要防著齊家!立時就推選清河縣衙裡的主薄老爺何承甦出面為證。

  何承甦是城西何氏的三老爺,何家也是縣裡的大戶,何承甦為人豪爽和氣,加之素日處事也還公正,民眾中口碑也還不錯,平日裡哪家需要請個證人做個公證,他總是不辭其勞。又與謝家和齊家都有幾分交情,何承甦上府衙辦事時,齊嵩還曾請過他幾回酒。

  再說,謝家二房的家產雖然夠謝瑯兄妹衣食無憂,可頂多也就是保住他們不至於挨餓受凍而已,而何家本身也是家財萬貫的主,斷不至於跟謝家或齊家合謀奪幾間小鋪子加兩個小田莊,做下那自毀長城之事。

  由他來做這個中間人,只有最合適沒有更合適。

  事已至此,謝啟功當然是希望越快越辦理越好,齊家人在他眼裡,已然成了眼中砂,肉中刺,餘是立即派龐福親自去城西何家請何承甦。

  何承甦與龐福一道來的謝府。

  謝家倒還不至于吝嗇一頓飯錢。

  謝家雖然有名望,可是現官不如現管,與縣衙來往還是頗多的。少不得做出副大度寬容的模樣,讓龐福下去重置了酒席,與謝宏謝瑯在正院牡丹閣裡招待齊嵩父子以及何承,飯後才來議事。

  女眷這邊王氏倒是熱情地留舅母在內院用飯,讓大奶奶作陪,還讓人去三房請三奶奶,舅母卻懶得跟她們周旋,借口捨不得謝琬,要與她多說會兒話,王氏遂讓人擺了飯在丹香院。

  「像這種能屈能伸之人,越是把姿態擺得低,心裡的怨氣更重。報復起來越是不要命。我們隔壁胡同趙千戶的三兒子就是這樣的人。這趙三爺是庶出,從小就死了母親,被嫡母壓得緊了,只得百般地陪小心。可不忍到後來忍不住了,前兒居然把趙太太給活活掐死了!這還不算數,等她死了他還拿鞭子把她抽了上百鞭才住手。你說可不可怕?所以往後,你們定得仔細這王氏才是。」

  吃完飯,等丫鬟們撤了桌,舅母鄭重地跟謝琬這麼說,又擔心她害怕,不由得把她摟緊了點。

  謝琬膽子大,前世在京師時,曾經親眼見過菜市場行刑,再說她當女師的那些年裡,什麼腌臢事沒聽過?這趙三爺弒母的事情對她來說並不值一提。

  她想的不是這個,而是謝啟功的態度。

  「有哥哥在,琬兒不怕。只是害舅舅舅母受謝家的白眼,琬兒很過意不去。」

  舅舅無論對上司還是有屬,鄰裡還是親族,都十分地和氣熱情,一向極受人敬重,舅母也是,如今卻因為他們兄妹的事也捋袖子上了陣,平白受到謝啟功的冷待,她心裡的確很不好受。

  「我們琬兒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舅母激動地捧起她的小臉,說道︰「你們打小就在我們親近,一年裡倒有三個月住在齊家,如今你父母親不在了,我們不替你們出面誰替你們出面?受幾個白眼又怎麼了?舅母總要護住小琬兒和哥哥的周全!就是我們今日走了,往後但凡有什麼事你也可以讓人傳個話過來,我就不信,那王氏還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把你們活吃了。」

  「舅母!」

  謝琬撲進她懷裡,流起眼淚來。

  齊如繡從旁皺眉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瞧你們哭的!」一面又笑著來拉謝琬的袖子,「琬兒隨我來,你喜歡吃酥糖,前兒外婆給我捎了兩包來,我帶了一包給你!剛才都沒空拿出來,你這就跟我去車上拿!」

  謝琬為了保護牙齒,已經好多年不踫酥糖了,此番回來也只是昨日從權吃了幾顆。

  卻是難為表姐還惦記著她。

  也著實不願再引得舅母擔心下去,便擦擦眼淚,從舅母腿上滑下來,隨表姐到了門外。

  下晌的事情辦得十分順利。

  酒席上杯來盞往,何承甦又長袖善舞,氣氛漸漸轉好。二房的遺產本來就是在二房手中,既然還是謝家兄妹自己打理,也就不必再額外清點財產數目,只要讓二房的管事羅升直接把帳冊呈上來,把四間鋪子和兩座田莊,還有位于黃石鎮上那座三進宅子的大小面積位置寫清楚了,列成單子蓋上何謝齊三方加上謝瑯的印戳,再立下一式四份的契約文書分別交由各自掌管便可。

  舅舅親手將屬於二房的那份文書和單子交到謝瑯手裡,讓其好好保管,然後就帶著雙目含淚的舅母和齊如錚齊如繡,于滿院菊花香裡登車離去。

  一晃就九月底了,丹香院的菊花已開得遍地金黃。

  前世的今天,他們上了齊家的馬車去了南源縣。

  她記得那會兒齊家院子裡的菊花也開得奼麗多姿,那日表哥拿菊花烹飪,拿燒酒腌雞,悄悄在後山上挖坑燒火做菊花雞吃,被她尋著了,訛了他們半只雞加兩只烤山雀。

  她從此度過了非常美好的八年。可惜十三歲上,舅舅在任上因病亡故。

  齊家孤兒寡母,朝廷除給了一筆一百兩銀子的撫恤金,再無別的。

  舅母那樣堅強的女子,對于這一切竟然毫無怨言,齊家表哥被生計所迫放棄科考去了大戶人家做帳房,表姐遠嫁保定,她又因此被南源任家毀了婚。

  謝瑯只中了個同進士,由同科舉薦入了戶部廣積司做了九品大使。謝琬又曾被退婚,舅母拿出私己錢貼補他們,可他們哪裡能受?謝瑯上任之後,便也帶著謝琬搬去了京師。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47 AM


010 家務


  謝瑯一生滿含愧疚,一心想給妹妹掙份體面的嫁妝把她風光嫁出去,一面又想回報舅母和表哥,於是私下給人做黑帳,不慎被卷進了貪墨案中,蹲了幾年牢獄,落下一身病。

  出來後更是心灰意冷。

  謝琬無心嫁人,謝瑯蹲獄那幾年裡,她仗著胸中略通幾分筆墨,給不那麼講究的富戶人家做了幾年女師,因為相貌的緣故,在數不清的防備、嫉恨以及猥褻的目光裡,甚至在明裡暗裡的打壓和見不得人的手段,還有各種威逼利誘之中死活熬了幾年後,原想著憑著賺來的兩百兩銀子離開京師去別處開間鋪子過活,沒想到最後要走的時候還是幾乎被東家老爺暗地裡輕辱,為此不但哥哥被牽連打傷致殘,她手上的那點銀子也全部花銷殆盡。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謝琬這些日子總在想,如果父母未亡,以父親的才學,應也已中了進士作了官罷?有父親頂門立戶,一切都會不同的。

  可惜,她重生回到這一世,還是沒能趕得及阻止他們的離世。

  舅舅一家走了,謝瑯還在哭得一抽一抽的。

  謝琬也很捨不得他們。

  可是來日方長,此番雖然按照她的計劃達到了目的,可是還有許多後續待辦。

  二房兒女畢竟是謝家的嫡出,有謝啟功在,王氏也許不會明目張膽對他們下手,可是最怕的就是背地裡使陰絆兒。就像舅母說的那樣,她如意算盤落了空,只怕時刻都想著如何在他們身上找補回來。他如今住在的是謝家的宅子,王氏被他們架在火上烤,會甘心就此放手嗎?

  謝家也有宗學,雖然人數不多,也不出名,但是對於啟蒙來說還是可以的。

  謝啟功讓謝宏上宗學裡打了招呼,翌日,謝瑯便隨著謝宏的長子大少爺謝樺,次字三少爺謝桐,還有三房的四少爺謝芸一道上學去了。

  這就是頭一個好處,至少在謝騰死後,謝瑯又可以在先生指點下有方向地攻讀了。

  謝瑯走前對秋桔和銀瑣千叮呤萬囑咐,讓她們照顧好三姑娘。銀瑣倒好說話,秋桔卻有絲不大耐煩。

  謝琬空暇時,讓人把吳媽媽請來。

  吳媽媽還是印象中微胖的身子,一笑兩眼就眯成了一道縫。前世二房的那麼多人裡,唯有吳媽媽從始至終隨在她身側。此生再見故人,謝琬剎時流起淚來。嚇得吳媽媽慌忙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一面拿絹子給她擦臉,一面又拿驅風膏給她溫柔地按摩額角和太陽穴。

  謝琬任她侍弄著,不言不語。

  吳媽媽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她丈夫已經死了,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比謝瑯大兩歲。吳興後來娶的媳婦兒秀姑也很賢慧,前世謝瑯傷病在床時,吳興和秀姑一直輪流在旁侍候。只是如今秀姑大約還在田莊裡種菜。

  這幾日吳媽媽母子倆都在忙乎喪事後剩下的瑣事。

  如果謝琬沒記錯的話,二房共有十來個下人,雙親亡故之後移往祖屋治喪,羅升便與另外五個人過來幫手,剩下的留在黃石鎮看屋子。

  來的六個人裡除了羅升,吳媽媽母子,便是秋桔和寶墨和銀瑣。

  秋桔雖然是她的丫鬟,可是前世在她去往齊家之後,便自請離去了,寶墨後來被謝啟功給十兩銀子留在了謝府。羅升原先是幫著謝騰打理庶務的,並沒跟二房簽死契,因為那時二房的家產全數給了謝家,他便也請辭離去。

  銀瑣倒是一直跟著謝瑯,可惜男孩子自有男孩子的世界,加上後來謝瑯被迫丟官之後,銀瑣為糊口,也跟謝琬磕了頭去了別處謀生。謝琬跟銀瑣接觸不多,並不知他為人如何。但從這段經歷看來,應是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不過她要想了解如今的現況,顯然只有找忠心的吳家人來問最合適。

  吳媽媽給她揉了會兒,柔聲道︰「姑娘好些了嗎?」

  謝琬點點頭,請她坐在椅子上,問她道︰「吳媽媽,吳興呢?」

  吳媽媽不敢坐。聽到她的話又頓了頓,早上聽得寶墨說三姑娘精神好些了,很是高興,可是因為忙著給二爺二奶奶墳上燒二七的紙錢,沒顧得上過來。如今見她舉止裡雖然顯出幾分老成,可卻又還是那副聰明靈動的樣兒,不由放了心。

  「吳興在卸車。」她沒說他們去了哪裡回來,怕提到二爺的墳又會讓三姑娘傷心。

  謝琬理解,也沒有問,接著道︰「現在留在黃石鎮的還有幾個人?」

  吳媽媽想了下,說道︰「還有五個人,就是玉芳和玉雪,老錢頭和李嬸兒母子。」

  謝琬想起那天夜裡闖回黃石鎮宅子時,玉雪玉芳哭成淚人兒的模樣,點了點頭。這兩人都是服侍母親的丫鬟,印象中玉芳活潑些,常帶她在園子裡撲蝶跳皮筋,玉雪年齡大些,則穩重些,見到玉芳領著謝琬胡鬧時便會輕聲喝斥,怕玉芳磕著謝琬了。

  謝琬去齊家後,由舅舅作主,把她們的賣身契都退了。

  另外那三個則都是家裡的長工,後來也走了。

  謝琬留吳媽媽喝了碗茶,交代了幾句,然後讓她退下了。

  二房下人不多,雖說原先謝騰和齊氏在時大都循規蹈矩,如今他們不在了,剩下一對幼主,年紀最大也不過十三歲,他們還能不能一如既往地盡忠就沒人敢保證。

  如今的謝琬,是絕不會留些不放心的人在身邊的。

  可是大家現在都還服侍得好好的,偏生礙於重生之事太過聳人聽聞,她又不能把前世這些人的去向跟他說明,哥哥再寵她,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聽任才八歲的她把他們攆走。

  哥哥前世今生都不是管家的料子,前世他房裡的東西不是無緣無故少了這件就是少了那件,又不上心,每個月領的俸祿最後算起來連自己花在了哪裡都不清楚,下人們對他陽奉陰違,若不是她出面懲治了兩回,幾乎要翻上天去。

  偏又總以為自己很強大,很能夠保護好妹妹,總不肯讓她拋頭露面,於是在京師那些日子,左鄰右舍說起謝家,總是一句「就是那個下人們拿主子的筆墨換酒喝的謝家麼?」讓人氣怨得很。

  這一生,她必須得想辦法讓他相信,聽她的話是沒錯的才是。

  下晌放學的時候,謝瑯是與謝桐謝芸一塊兒進院來的。

  謝芸有些自來熟,才與謝瑯相處了半日,聽說羅升回府收拾東西的時候,順帶把他們養的一缸金魚也帶過來了——這金魚乃是謝騰幾個月前上京的時候特意替謝琬買的,清河縣地處關中,輕易哪裡能見得這個?滿心想瞧,便就二哥哥長二哥哥短地隨他回丹香院來了。

  謝桐如今才十二歲,平日裡總跟謝芸一處玩,見他來,便也來了

  謝瑯住在丹香院北面正房,謝琬住在西廂。

  丹香院位于西跨院,原先只是個用來堆放閑置的家具空院子,東西不過五丈,南北也不過四丈,真正的十分狹小。當初就是因為這裡家俱都還齊全,所以索性讓兄妹倆住在這裡。

  謝琬到了正房,先喊了聲「哥哥」。

  謝桐謝芸正雙手撐著書案,伸長腦袋趴在魚缸上方,聽見呼喚便隨謝瑯回過頭來。其實謝琬與府上這些人並不是頭一次見,可是因為這些日子她一直昏迷著,並沒有跟他們有什麼接觸,而且前世基本沒有來往,如今兩人這麼近距離見得她,自然不免留意。

  「琬琬,叫三哥哥四哥哥。」

  謝瑯走過來,寵溺地將手搭在她肩膀上。

  謝琬淡淡地沖兩人點點頭。

  謝桐瞥了眼她,又去看魚。

  謝芸濃眉大眼,五官七分隨他的母親三奶奶黃氏,又長了口整齊潔白的牙,看見謝琬打招呼,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沖她笑出兩個酒窩來︰「三妹妹好。」

  謝琬走到書案旁,從魚缸底下的暗格裡抽出個細白的小瓷罐來,從中拈起一小撮魚食放進魚缸裡。裡頭三條金紅的蝶尾魚便就紛紛浮到水面爭起食來。謝桐看得歡喜,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戳魚尾巴。謝芸忙捉住他手腕,說道︰「別動!仔細傷著了。」

  謝桐一臉不樂意。

  謝瑯這半天與他們相處得愉快,生怕讓謝桐不快,影響了關係,當即強笑道︰「沒事。」

  謝桐便就又白了眼謝芸,歡喜起來。

  謝琬掃了他們一眼,又扔了幾顆食進水裡。

  謝桐是大房謝宏和大奶奶阮氏的次子,因為不是謝家的血脈,長得跟謝家人並不相像,但是大約因為遺傳了王氏幾分血統,倒也算得上清秀。只是他看人時總喜歡把下巴抬高,眼簾朝下,所以平添了幾分傲慢無禮之感。

  阮氏是縣裡阮捕快的女兒,一個小捕快家裡能有多少油水?謝宏雖然分不到謝家家產,讀書又不上進,可至少王氏還能添補他。再者借了謝家的名聲在外,辦事也是有利的。

  謝琬前世聽說,阮家當初為了把這阮氏送進謝府來,花了不少力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50 AM


011 反悔


  相比之下,三奶奶黃氏進門就體面得多了。

  黃氏是清河本地人,黃家雖然人丁單薄,卻是真正的詩禮傳家,黃氏的曾祖父原先在詹事府任過少詹事,後來太子登基,眼看著可以升遷,他卻大病了一場,耽擱了兩年之後再出山,卻沒有能夠安置他的合適位置,他倒也有幾分真名士的豁達灑脫,索性帶著皇上的厚賜告老還鄉回到清河縣。

  黃家雖然這些年未出大官,財力實力也不及謝家,可是家風甚好,所以早些日子謝榮回來奔喪時,聽秋桔說還獨獨給黃氏帶了許多禮物,像這幾日耳珠上戴的那對小指頭大的素色珍珠鐺就是謝榮買回來的。而王氏在黃氏面前也從來不曾擺過臉色,溫和得很,對她所出的一子一女也都十分愛護。

  更重要的是,在後來謝榮入仕之後,黃氏因為自身本就知書達禮,所以對丈夫輔佐頗多。

  可是她對謝家人有著本能的防備,即使面前的謝芸看起來比謝桐好相與得多,她也替謝瑯防著一二。

  「你想要麼?」她問謝芸,指著這魚。

  謝芸有些錯愕地抬頭,漸漸地目光裡有著驚喜,但片刻後那驚喜又黯下來,變成了坦然。

  「君子不奪人所愛。這是二哥哥的,我可不能要。」

  謝琬說︰「你要是喜歡,我送一條給你便是。」

  謝芸搖頭,「三妹妹要是不嫌我煩,我時常地過來看看就行了——」

  不等他說完,謝桐扯著他的袖子走到一邊,說道︰「你怕什麼?又不是你問她要的,是她自己說要送給你,不要白不要!」

  謝芸皺眉道︰「你沒聽二哥哥剛才說嗎?這是二伯特意買回來送給三妹妹的,如今二伯二伯母都不在了,三妹妹說要送給我,想來不過是因為住在這裡,怕給我們添麻煩才這麼說,我怎麼能趁火打劫?」

  「什麼趁火打劫?」謝桐不認同地道︰「我們又沒搶。而且,她既然向我們示好,你要是拒絕了她,不是辜負了她的好意麼?依我說,二妹妹下個月就生日了,咱們把這個送給她。」

  謝芸氣憤起來,看了眼不遠處的謝家兄妹,壓低聲怒道︰「你有什麼權利借三妹妹的東西送人?!」

  謝琬耳朵又不聾,他們說的話字字皆落在耳裡,但面上卻是平靜無波。

  等他們回來後,她便就沖謝芸一笑,說道︰「這魚嬌氣得很,三哥哥沒養過魚,算了,我還是放在這裡。等你慢慢熟悉了,我再送給你。」

  他們倆一道來,她若只送了魚給謝芸而不給謝桐,阮氏那裡知道了心裡自會不舒服,黃氏身價本就高過她,又在公婆面前有面子,阮氏是會認為三房有意親近二房,從而跟三房生下嫌隙,還是會直接跟三房鬧起來,她不得而知。她原本就是借送魚打的興風作浪的主意,所以壓根就沒想過要送給謝桐。

  但是,謝芸方才那幾句話,卻又讓她改變了主意。

  謝芸看得她突然燦如嫣花的一笑,卻是怔了怔,這些日子見慣了她的沉默寡言,忽然這一笑就似雲破月出,讓她整個人都恢復了熠熠生氣,讓人無法逼視。

  「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

  謝芸沒有出聲,謝桐卻是動起氣來了,「剛才說送魚的也是你,現在轉臉又反悔不送,你這是什麼意思?瞧不起我們嗎?」

  謝瑯趕忙解釋︰「桐哥兒勿惱,琬琬說的沒錯,這魚嬌氣,稍有不慎就會死掉。只是說先放這裡養養,回頭等你們知道怎麼照料了,再挪過去也是一樣。」

  謝琬瞧了他們一眼,不緊不慢把魚缸上防貓兒的銅絲網蓋上,壓上插著一把金菊的花觚,才拍拍手道︰「四哥哥都沒惱,三哥哥急什麼?」便是說我又沒送給你,幾時輪到你出頭?

  明明是句挑釁的話,從她口裡說出來卻帶著幾分嬌嗔之意,讓人挑不出錯處。

  謝桐一張臉漲得通紅,再看看面面相覷的謝瑯和謝芸,忽然兩腳一跺,沖出了門去!

  「你們欺負人!」

  謝瑯連忙追出門︰「桐哥兒!」

  謝芸也有些不知所措。但看見屋裡還有謝琬在,便又縮住了邁出門檻的腿。

  他安撫道︰「三妹妹別怕,三哥哥就是好面子。」一時又懊悔道︰「都是我不好。聽說你這裡養了金魚便不由分說跟著二哥哥過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謝琬道︰「我不要緊。只是我讓四哥哥白歡喜一場,才叫對不住。」

  謝芸雖然不肯奪人所愛,可是因為她的出爾反爾還是有些不舒服,眼下見得她這麼說,心下又好感頓生。可到底因為謝桐這一鬧弄得不歡而散,也沒了再呆下去的興致,便就告辭離去了。謝琬送他到院門口下,又囑他代為問候黃氏。

  黃氏因為府裡辦喪事,丈夫又從京裡回來,不免忙碌了幾日,這兩日松下來,便覺有些心慌氣短,故而在屋裡養病,昨日府裡為謝家兄妹和齊家立契約文書之事她也沒出面。

  此時見得愛子怏怏歸來,不免問起。謝芸把事情毫無隱瞞跟母親說了,然後道︰「桐哥兒也太那個了,上回拿了我一方硯台去,招呼都沒打,這會兒又打起三妹妹的主意來,哪裡像個哥哥的樣子!哦,對了,三妹妹要我代她向您問安。」

  黃氏聽得他說謝琬只打算把魚送給他一個人,後來又突然悔了時,心裡不由道起萬幸來,但這些事情跟孩子們說不清,他也不會理解,於是連忙安撫他,又交代回頭見了謝琬時也順便代她問侯一聲,遂讓小廝帶著下去吃點心了。

  這裡黃氏腦子一閑下來,想起謝宏夫婦極力慫恿謝啟功把謝瑯兄妹留下來,不免又憂心忡忡地與旁邊做針線的戚嬤嬤道︰「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戚嬤嬤是黃氏的乳母,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自然明白她這沒頭沒腦一句話裡的意思,當下笑道︰「不管好事壞事,咱們關上門來過日子,也牽扯不到咱們。所以奶奶這場風寒雖有萬般不是,倒也是一點好處,就是讓咱們半點沒沾上昨兒這趟渾水。」

  黃氏也笑起來︰「這倒也是。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該幹什麼幹什麼便是。」

  戚嬤嬤嘆道︰「好在咱們三爺已經高中,再熬過三兩年,等庶吉士散了館,有了正差官職,到時把奶奶和葳姐兒芸哥兒都接到京中去就好了。也就不必再理會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黃氏想起謝榮,眉目間卻是隱隱多出一絲鬱色。

  謝芸走後不久吳媽媽便回來了,與謝琬在屋裡說了半晌話,才又出來。

  吳媽媽走後謝琬在菊花叢旁看秋桔捉蜻蜓,羅升進來了。

  羅升問謝瑯︰「如今少爺和姑娘回了府裡,黃石鎮上宅子,還有田產鋪子上的人該如何安頓,還請少爺拿個示下,小的們也好按照吩咐行事。」

  謝瑯愕道︰「宅子裡的人自然還留下來看屋,田產鋪子上的人也都各司其職,還用得著另外安排麼?」

  羅升聽見這話,目光裡頓時掩飾不住一絲失望。

  謝琬扔下手上的花枝,走到謝瑯身旁,沉著地道︰「羅管事,宅子裡那五個人,你把玉雪和玉芳兩人調到丹香院來吧。如今我們在府裡用不上那麼多人,哥哥身邊有銀瑣和吳興侍侯就行了,我這裡有玉芬兩個還有吳嬤嬤也足夠了。秋桔和寶墨年紀都小,做不了什麼,他們簽的是死契,你把賣身契還了給他們就是。剩下那些人都是活契,給每人各發十兩銀子安身費,都放了出去。你先把話傳下去,回頭再來領銀子。」

  羅升和謝瑯聽得她有條不紊的安排下來,俱都目瞪口呆。謝瑯忙道︰「你不要秋桔了麼?我們又不是養不起!」

  謝琬道︰「雖然養得起,也沒必要過多浪費。而且,府裡的少爺身邊都只有兩個小廝,姑娘也只有兩名貼身丫鬟,其餘粗使下人都是府裡指派的,就咱們養這麼多人,不怕人說閑話麼?」她其實真正想說的是,他們白住在這裡,吃的又是府上的,雖然這裡本來就是他們的家,可是眼下當家的是王氏,她們可正雙眼睜得如燈籠大,等著拿捏他們呢,她可不能平白送個把柄給人捉。

  「這怎麼好?」

  謝瑯滿面慌張,只覺這樣不妥。謝琬卻一臉堅定。

  羅升不由得帶著幾分探究多看了謝琬兩眼,片刻後,他說道︰「如果二少爺沒有意見,小的便就按照三姑娘的意思去辦了。」

  「你——」

  「哥哥!」謝琬拖住他的袖子,跟羅升道︰「羅管事去吧。至於你,我們在你原先的酬勞上再翻一倍。往後二房的事務,還要繼續勞煩羅管事多多費心。」

  自從謝騰從家裡搬出來,羅升就跟在他身邊,如今都有十多年了,曾聽父親說他一直未曾出過差錯,只是後來因為他們兄妹去了齊家,他們兄妹又再沒有了產業要經管,所以才離開了他們。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這樣的人,她當然是要留住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53 AM


012 挑撥

  羅升暗地裡也嘆了口氣。有友人聽說他東主亡故,只留下幼主二人,前兩日便找到了他,極力推薦他去保定府一戶富戶人家做帳房,那邊給他開出高過在謝家一半的酬勞,不想此時這三姑娘卻直接給他翻倍。

  要說他對二房沒感情是假的,謝騰待他亦友亦僕,從不曾虧待過他,如果有他用武之地,自然是想留下來的。可是沾染了王氏——他不是貪圖銀子,而是深知這謝家的複雜,稍有不慎,他就是免不了成炮灰,他也一把年紀了,還有家兒老小,冒不起這個險。

  「這個——」權衡之下,他就想把請辭的話給說出來。

  謝琬道︰「羅管事還是快去吧,有什麼話,明日再來回也是一樣。」

  她哪裡瞧不出羅升的去意,但是拖得一日就多一分改變的可能,她是不會放過一絲機會的。

  羅升被她出言打斷,再看向她晶亮而堅定的雙眸,心裡又閃過絲異樣。都說這三姑娘往日被父母寵得像是玻璃人兒,可眼下他看來,倒覺得經過父母雙亡之事的她比從前更伶俐聰慧了似的,看方才那番安排下來,簡直一點遺漏都沒有,哪裡像個還只知道撒嬌耍賴的小丫頭?

  黃石鎮宅子裡那五個人,除了玉芬玉芳還算忠誠之外,另外那兩個這些日子哪個不是在四處找去路?他去了三次,就三次都踫見他們在埋怨謝家夫婦給他們的酬勞低,這樣的人,自然是要留也留不長久的。

  而他自己也是因為如此,才變得心灰意冷。方才來請示謝瑯時,想著以謝瑯的不食煙火,定會出錢白養著他們。他幾乎都準備好了處理完這些事就請辭,可沒想到,平日看起來不諳世事的三姑娘居然做出了這麼一番合情合理的安排——他怎麼會不知道若把人全都留在丹香院,會招致王氏的注意?三姑娘既有這番縝密的心思,或許,他還是再呆幾天看看再說吧。

  到底她只有八歲,如果只是面上機巧,而心裡懵懂,那他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如此想定,便就沖二人揖了揖,轉身走了出去。

  回到屋裡,謝瑯不悅地看著妹妹︰「你怎麼能隨便作主打發了這些人?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嗎?把他們打發了,那我們不是使喚的人都不夠了?」

  謝琬卻平靜地道︰「哥哥認為羅管事這人辦事能力如何?」

  謝瑯一愕,道︰「羅升當然是好的了!連父親都能連用他這麼多年,和舅舅大贊他嚴謹細心,自然差不到哪裡。」

  謝琬道︰「那我跟你說吧,如果宅子裡那些人留下來的話,那羅升就會走,只有那些人走了,羅升才會留下來。哥哥要選擇留哪個?」

  今兒一早她就以無聊為名,向吳媽媽打聽黃石鎮宅子那些人在做什麼,然後遺吳興去了趟黃石鎮。下晌吳媽媽過來就為的告訴她吳興在黃石鎮打聽到了什麼。

  不去問還好,一問就嚇一跳。這些人不但紛紛在聯繫去處不說,李嬸兒還背地裡在替自己的兒子跟玉雪求親。玉雪不幹,說自己是簽了賣身契的人,婚事不由自己作主,要娶她,那李家兒子不但要留下來,還得去問過謝瑯才算數。

  李嬸就罵她巴上了謝瑯。玉芳從旁勸架也受了牽累,兩個人氣得抱頭直哭。昨日羅升回府的時候撞見了,去斥責李嬸兒,沒想到反被李嬸兒嘲諷他攀上了王氏,羅升哪曾受過這番氣,自然發了狠。

  玉芬哭著把這些告訴吳興,吳媽媽怕鬧出事來,雖然覺得謝琬不諳事,卻不敢隱瞞,就一五一十全跟謝琬說了。事後又要去告訴謝瑯,被謝琬找借口勸住了,就等著羅升前來。

  此時謝瑯聽完,不由得臉色發白,冒出滿頭大汗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羅升那麼忠心,那李嬸兒怎麼說他攀上太太?」

  謝琬不再多話,雙手搭在膝上,端莊地坐著等他回答。

  前世作女師時練就的儀態被她不知不覺帶到了這世,小小的她往炕上一坐,便平添了幾分端穆之氣。

  屋裡正沉默著,門外總角的銀瑣走進來,說道︰「太太跟前的素羅姑娘來了。」

  說著,一名十六八歲,穿著煙翠色繡暗柳紋長褙子的丫鬟低頭走了進來,進門後看見二人,嘴角的弧度隨即像朵水花兒似的微微漾開,沖二人道︰「二少爺,三姑娘,太太那邊有請。」

  謝瑯回神道︰「何事?」

  謝琬對她突然到訪打斷了計劃,心裡有些不悅。再看她微斜的目光,便知不會是什麼好事。索性站起來,說道︰「去了就知道了。」然後看也不看素羅,邁過門檻出了去。

  素羅雖不是王氏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卻也是平日裡素有臉面的二等丫頭,除了謝啟功身邊的人,其餘各房僕人哪怕管事,哪個不給她兩分面子?就是阮氏平日見了她,也會笑著打趣兩句。若不是前兒周二家的被打的下不了床,她還不會領這個差事呢。不料謝琬竟然如此無視她,那兩道蛾眉就微不可見地蹙了蹙。

  正院廳裡,王氏端茶坐在上首,眉頭微蹙看著下方一臉不忿的謝桐,再看看筆直坐在椅上的謝芸,不禁暗暗地搖了搖頭。

  這長房和三房都是她的親出,論起哪邊都是肉。可是不知道是前夫的血統終究不及謝家來得有底蘊,還是阮氏的血統不夠好的緣故,長房裡出的這幾個子女,總讓她覺得在三房那一子一女面前有瓦玉之別。

  她啜了口茶,交握著兩手,將左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望著坐在謝桐身側的阮氏道︰「芸哥兒都在這裡作證,說是桐哥兒自己打起了別人的心思,你怎還好意思來告狀?」

  阮氏忙站起身,說道︰「看太太說的,怎麼能是告狀?這芸哥兒桐哥兒都是您的孫子,哪裡芸哥兒說的話您就信了,咱們桐哥兒的話您卻不信?我們桐哥兒平日也不是不講理的主兒,實在是瑯哥兒他們太欺負人了,您說不也就是幾條魚麼,既能送得芸哥兒,自然桐哥兒也是送得的。我們倒不是圖佔這個便宜,若是真的只送了芸哥兒,落下了咱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怎麼就偏偏做了那出爾反爾的事,還要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桐哥兒多管閑事?」

  謝琬壓根沒說過謝桐多管閑事,可見這話是他受了氣之後私下搬弄的。

  謝芸聽了就忍不住道︰「大伯母,三妹妹沒這麼說。」

  阮氏斜眼掃了他一眼,笑道︰「芸哥兒這話莫不是說我們桐哥兒撒謊?這可沒道理。這長房和二房,哪個跟你們三房親哪?」

  謝芸被一言堵住,說不出話來。

  王氏眉頭越發皺得深了,「還有沒有點規矩?不就是孩子們絆個嘴兒麼?也值得這麼護犢子!他們自個兒鬧鬧別扭也就算了,你這做長輩的也跟著起哄,傳出去還要不要臉了?」

  阮氏頓時噤聲,耷了肩膀,露出滿臉不服氣來。

  王氏撇了她一眼,低頭喝茶。

  門口簾子撩開,素羅走進來︰「太太,二少爺和三姑娘來了。」

  王氏忙放了茶碗,說道︰「請他們進來。」

  門簾大開,謝瑯牽著謝琬躬身進來。見了王氏,二人屈膝行了禮,便轉身朝一旁的阮氏彎了彎腰。

  阮氏正一肚子氣,見得二人行禮只裝作沒看見,也端起桌上茶碗來低頭抿著。

  謝瑯很有些尷尬,立在那裡不知所措。謝琬掃見謝桐,心裡便已跟明鏡似的,愈加從容起來。

  王氏溫和地道︰「坐吧。」又沖素羅道︰「去把前兒大爺送來的薄荷酥合過來給琬姐兒吃。再沏兩碗茶來。」

  謝瑯遲疑著還不敢坐,謝琬卻沖王氏一笑,先行坐了。

  王氏等謝瑯坐下,才開口說道︰「丹香院還缺什麼不曾?身邊使喚的人可還夠用?」

  謝瑯頜首道︰「謝太太惦記著,太奶奶排的很周到,並不曾缺什麼。」

  王氏又笑著問謝琬︰「琬姐兒呢?這些日子心情可好些了?」

  謝琬點頭道︰「回太太的話,琬兒好著呢。」目光又徑直盯著從簾櫳下走過來的素羅手裡的酥糖盤子。

  王氏會意,使了個眼色給素羅,素羅便就直接將盤子放到了謝琬身邊的茶幾上。謝琬雙眼彎成了新月,看了眼王氏,然後才伸手拿了塊酥糖進口裡。

  薄荷的清涼讓人有神清氣爽的感覺,但是過多的糖分使她有些發膩。

  王氏看她一門心思都放在了酥糖上,如天底下所有同年齡的小孩子一樣,唇角的笑意便就更深了。

  「給三姑娘包些回去。」

  謝瑯看見妹妹開心,他也無來由地開心。

  阮氏從旁咳嗽了一聲。謝琬抬起頭來,謝瑯也立即收斂了笑容。

  王氏一嘆,說道︰「瑯哥兒跟兄弟們相處得怎樣?」

  謝瑯看了謝桐謝芸各自一眼,訥訥道︰「挺好的。哥兒們待我都很熱情。」

  「哼!」

  話剛落音,已從謝桐鼻孔裡冒出響亮的一聲來。

  謝瑯臉上騰地一紅,他再笨也知道王氏叫他們來是為什麼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1:59 AM


013 教唆


  果然,王氏正了臉色,說道︰「我聽說桐哥兒和芸哥兒上你們屋裡玩去了,這很好,你們兄弟之間就應該和睦才是。有什麼東西好玩的,今天我給你玩,明天你給我玩,最後還是你們的。犯不著為些個不值錢的物事傷了兄弟和氣。瑯哥兒你才回府,按理說我不該說你,可你畢竟年長,凡事要懂得相讓,如果自家人之間就謙讓不起來,那將來去了外頭,又怎麼跟人打交道?你說是不是?」

  謝瑯被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腦袋直勾到了胸口前。

  謝芸看著不忍心,想開口說兩句,想起出門時母親叮囑的話,不免又閉緊了嘴。

  謝桐很得意,到這會兒臉上的忿意才總算轉成了譏誚,「不就是幾條破魚麼?自己都落到寄人籬下的地步了,還拿它當寶貝!」

  謝琬口裡的酥糖嘎一下嚼碎了。

  與此同時,坐著的謝瑯騰地站了起來,他是不諳人情世故,可不代表他是個孬種!謝桐是什麼東西?他也配說他們寄人籬下?真正寄人籬下的人又是誰?!

  可是他心裡雖然分得清是非,這些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當下兩眼瞪得滾圓,卻是憋得兩頰漲紅。

  王氏皺眉道︰「你這是要做什麼?看嚇著你弟弟!」

  謝桐是個奸滑的,聽見這話,當即就撲到阮氏懷裡哭起來︰「母親救我!二哥要打我!」

  「你瞧瞧你瞧瞧!」阮氏一手護著謝桐,一手指著謝瑯,尖聲站起來,「他這是嚇唬我呢!你是比我年長還是比我輩份高?!太太不過是看在你是哥哥的份上勸你兩句讓你讓著弟弟,你倒好!這還來勁兒了!你這是鬧給誰看呢!告訴你,我們桐哥兒也不是好欺負的!」

  「你說誰寄人籬下?!」

  謝瑯粗著嗓子對謝桐吼。他變聲期剛過,聲音還有點嘶啞,這一吼,更加顯得像是在咆哮。

  哥哥好不容易有這麼男兒氣的一面,謝琬並不打算阻止。可是任由他這麼熱血上頭也不明智,前世他不就是因為衝動而吃了大虧麼?

  她從椅子上滑下來,走到他跟前,帶著稚音清亮地道︰「哥哥,什麼是寄人籬下?」

  謝瑯臉紅脖子粗,被她這一問,更是臉紅得發紫。他瞪了謝桐半日,才道︰「就是說我們住在別人家,受他們的施捨過活。」

  「怎麼會是施捨?!」謝琬揚高了聲音,轉過身望著王氏︰「那天舅舅要帶我們走,不是太太和老爺拼命留下我們來的嗎?還口口聲聲說我們是謝家的人,不是齊家人,就是這樣,我們才留下的。父親本來就是老爺的嫡長子,哥哥是府裡的嫡長孫,這府裡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丫鬟也是自己的,住的地方都是自己的,幾時受別人施捨了?我們又不姓李。」

  王氏的前夫姓李。王氏兩腮微抖,握緊絹子別開了臉去。

  阮氏臉上頓時也掛不住了,紅一陣白一陣,像爿綢緞莊。

  「琬琬。」善良的謝瑯聽見妹妹這麼說,也覺得有點太過,連忙扯了扯她的手。

  謝桐卻有些不明就裡,皺眉瞪著謝琬︰「這關姓李的什麼事?誰說他是嫡長孫?我大哥才是嫡長孫!」

  謝宏一向以謝家人自居,自然不會把這段不光彩的過去告訴給兒子。

  謝琬睜大眼道︰「大哥是嫡長孫?那大伯是誰的兒子呢?」

  「廢話!當然是太太的兒子!」謝桐得意地睨了眼王氏所在的方向。

  謝琬也看了眼面色鐵青的王氏,手指抬起點到下巴上,悠悠地道︰「那不對。大家都知道我父親的生母是老爺的元配楊太太,如今祠堂裡都供著祖母的牌位呢。如果大伯是太太生的兒子,又比我父親年紀大,那就是說太太在進門之前就有了大伯——啊,我知道了!」

  說到這裡,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進門之前就有了孩子,要麼就不是謝啟功的,要麼就是奸生子。這無論哪一樣都夠不上嫡長子的身份。這是常識,不要說王氏和阮氏聽得懂,就是在座幾個稍大的孩子也都聽得懂。

  王氏的臉已經黑得如鍋底。

  阮氏騰地站起身,虎著臉說道︰「這是誰教的三姑娘這些亂七八糟的話?!還不把三姑娘身邊的人帶過來?」

  謝琬靜靜地抬頭問哥哥︰「我說什麼不好的話了嗎?」

  謝瑯雙唇微翕,無言以對。她哪裡曾說什麼不好的話?簡直就是說得太好,太滴水不漏,才會讓阮氏如此不顧體面地跳腳。她們自然不會拿她如何,就只好將火氣撒在她身邊那些人頭上。

  「夠了!」

  王氏一聲沉喝,唬得阮氏頓時跳開。謝桐也被嚇住了,張大嘴盯著她。王氏緩下神色,瞥了眼阮氏,說道︰「琬姐兒不過是個孩子,你跟個孩子置什麼氣?瑯哥兒先帶著妹妹回屋吧。」

  謝瑯聞言,連忙牽著妹妹走出屋來。

  謝琬順從地跟著他出了穿堂,到了左邊游廊下,她忽然停住打量起了四周。謝瑯道︰「怎麼了?」她豎起食指在唇間,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左邊月亮門外的芭蕉叢。還沒等謝瑯反應,她已經趁著無人穿過了月亮門。

  謝家兄妹走後,王氏便扶著額歪在了大迎枕上。

  素羅連忙拿了薰香替她揉太陽穴,阮氏也陪著小心在旁遞茶,一面揮手讓謝桐謝芸退了出去。

  王氏接茶喝了一口,又將之捧在了手裡,說道︰「我早先聽說這三丫頭被二房寵壞了,三歲的時候吃飯還連碗都不拿,平日裡也十分的頑皮,何以這幾日我看起來,她不但不頑劣,還十分地沉靜乖覺?你們聽聽方才她說起這番話來,竟不慌不忙,句句把桐哥兒頂到了點子兒上,哪像是個八歲的孩子?」

  阮氏陪笑道︰「八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來也是知道現在沒人護著了,知道在府裡是太太作主,不比在外頭逍遙快活,不能討太太嫌,成心顯擺邀寵罷了。」頓了頓,一面又說道︰「我們棋姐兒就不同。沒那麼多花巧心思。」

  王氏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捧茶喝了一口,又盯著地下出神。

  在後頭給她揉穴位的素羅揚唇道︰「太太只記得三姑娘,如何竟忘了三姑娘還有個哥哥?三姑娘人小,二少爺可十三歲了。這些話從三姑娘嘴裡說出來無妨,可若是從二少爺口裡說出來就難免不像話了。」

  阮氏聽畢,神色一震︰「對啊!三丫頭她哪裡懂得這些,定然是瑯哥兒教的。」

  她拍著大腿站起來,咬牙切齒地道︰「好啊!這謝瑯面上看著一副繡花枕頭樣兒,沒想到竟然一肚子壞水,自己不出面,倒唆使起幼妹來給我們難堪!——太太,這事兒您可得拿出個章程來!要不然,這府裡往後還不得被他們鬧翻天了!」

  王氏捧著茶碗半日不語。阮氏心急又不敢貿然催促,在旁憋氣得很。素羅沖她使了個眼色,她才又慢慢鎮定下來。

  「東跨院的瀟湘院是不是空著?」王氏忽然偏頭問阮氏。

  阮氏立即道︰「正是。」

  王氏嗯了聲,說道︰「瑯哥兒也大了,雖然是親兄妹,也不好再在一院裡住著。去告訴周二家的,把瀟湘院收拾好,讓瑯哥兒搬進去。那裡靠近藏書樓,也方便他靜下心來讀書。」

  謝家太祖原先只是個佃農,家無恆產,窮得二十歲上還未成親。也是天造姻緣,因為祖傳的一副好皮相,那日偶遇鎮上皮匠鋪陳掌櫃的獨女,陳小姐即對美顏的謝家太祖一見傾心。

  本朝開國之時,因為連年征兵打仗,河間保定兩府人口銳減,而山西卻因為不受戰爭困擾,又因風調雨順少卻天災,故而人口稠密。

  朝廷那會兒便就下旨山西,以錢糧獎勵人口遷徙保定河間兩府,陳家就這麼從山西過來落戶到了保定府。陳家很快借著朝廷發下的賞銀在清河縣做起了買賣,見女兒有了心上人,陳掌櫃便就把謝家太祖招贅做了上門女婿。

  之後謝家太祖便接手皮匠鋪做起了少掌櫃。此人竟十分機敏,短短幾年工夫就把皮匠鋪張羅得紅紅火火。手裡有了點餘錢,便又投資了點別的小買賣。

  天有不測風雲。眼看著日子過得舒坦,陳姑娘三十歲上偶感了一回風寒,不過個把月,便就丟下一雙兒女走了。陳老掌櫃夫婦老年喪女,不久也相繼過世。

  本來招贅三代後子嗣可以歸宗,可是謝家這位太祖因為再沒有了陳家人束縛,那一年便就把兒女們的姓氏公然改回了謝氏,如此便等於是白得了陳家一份家產。

  如此這般幾代下來,謝家發了家,這段久遠的歷史也漸漸不予人知,加之不知哪代起,謝家忽然出了個進士,於是開始從行商往耕讀的路子上發展,掩埋這段家史更加成了重中之重。

  隨著謝琬的太爺爺中了舉後,謝家不但時常接濟鄉里,又廣開宗學,更在府裡特地建了個藏書樓,收集了數千本藏書,並定於每月初一對外開放閱覽,於是,謝家漸漸在清河擁有了殊然的地位,而這段歷史自然也就也無人再提及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03 AM


014 妙計


  阮氏聽說王氏要把謝瑯搬到瀟湘院去住,腦子轉了個彎,便就禁不住歡喜起來。

  藏書樓的位於整個謝府的東北面,自開一門面向大街,除了初一並不開放。瀟湘院就在藏書樓南面,院子雖然修得精致,可是因為太過偏僻,而且又因為藏書樓每月初一要開放,所以這一天必定喧嘩吵鬧得很,所以一直空著也沒有人住。

  謝瑯若是搬去那裡,就是有再好的天賦也會被這喧嘩搔擾影響到的吧?

  謝家到底是讀書人家,將來府裡子弟都是要往這路子上走的,如今謝榮已經入了庶吉士,大房總不能一直這麼閑著下去,長子謝樺和次子謝桐將來自是都要去考個功名。老爺又是個最重學問的,如果能因此把謝瑯給擠下去,讓他在老爺面前越來越礙眼,豈不是好事一件?

  以阮氏的腦子,她只能從王氏的話裡領會到這些,當下就歡笑道︰「兒媳這就吩咐下去!」

  後廊子下剛好容得半個大人的夾壁裡,貼牆站著的謝琬想的卻沒有這麼簡單。

  王氏有沒有相信她是受謝瑯教唆的不好說,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不管他們兄妹是誰在影響誰,王氏都不願他們再呆在一起。

  分開他們有兩個好處,一來分化他們之間的感情,分開兩處容易拿捏。二來他們倆若不住在一處,那麼身邊的僕人必然也要分成兩部分。各自身邊的人少了,自然就更多見縫插針的機會。

  這樣一來,二房的中饋庶務就必須會由謝瑯來管,交給謝瑯,那就等於是把產業白送到了王氏手上。雖然王氏尚且不可能知道謝琬想做什麼,但是她這招卻恰恰歪打正著,使得謝琬無法順利做到躲在哥哥的影子背後發號施令,來操持二房的事務。

  這才是最大的不利。

  偏偏王氏拿出的理由也如此正道,讓人挑不出錯兒來。

  謝瑯在正院門外正等得心焦,見得謝琬從月亮門內無精打采地拐出來,不由飛步迎了上去︰「好歹出來了!我們快走,被人看見少不了有麻煩了!」

  「哥哥!」

  謝琬被他拉著走了幾步,忽然又站住。謝瑯回過頭來,仔細地打量她臉上︰「怎麼了?」

  謝琬知道,她只要跟他開口撒嬌說一句她不要跟他分開、要跟他住在一起,哥哥就是被打死也絕對不會讓王氏的計劃得逞,她在這個時候把他喚住,也就是正想這麼做。可是當她看見年少的哥哥溫潤如玉的樣子,她忽然就說不出口來了。

  她並不是真正還只有八歲大,她知道就像她可以為哥哥拼了全部一樣,哥哥也可以為保護她而付出一切,她的撒嬌裝痴粘住哥哥雖然可以干擾到王氏的計劃,可是對於他們來說沒有真正益處。相反,她還要連累哥哥因此去跟謝啟功爭吵,從而惡化謝啟功對二房的印象。

  如今謝啟功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她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要打垮謝家,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的事,她必須要穩打穩扎,仔細計算好每一步的得失。

  「哥哥,我們回房再說。」

  她又拉起他的手來,飛跑著往丹香院去。

  謝府做為大地主,佔地丁點兒不小,人又不算太多,所以東邊這片一連四五個大小院子全是三房的,西邊這片五六個院子全是長房的。

  可即使這樣,剩下的庭院也還有許多個,從正院到丹香院就要繞過兩三個穿堂,四五道游廊。丹香院位於東跨院,如果謝瑯真的搬去位於東跨院的瀟湘院,那她只怕一個月還見不上他三兩回。

  謝琬拉著哥哥進了門,讓銀瑣守著外頭,然後坐在炕桌旁,說道︰「王氏如果要把我們分開住,哥哥願意嗎?」

  謝瑯一愕︰「為什麼?我們在一起住的不是好好的嗎?你聽到什麼了?」

  謝琬頓了頓,把剛才王氏她們在屋裡說的話一字不漏傳給他聽了。「哥哥怎麼分析這事?」

  近來的謝琬十分的冷靜,而且時常吐出讓他都覺得不可能會用到的字眼兒,這讓他很有些不適應。不過,他還是想信書上說的「經一事長一智」,妹妹這是成長了蛻變了,這是大好事。於是他仔細琢磨了一下,說道︰「王氏說的,字面上也挑不出什麼錯。」

  謝琬按捺住翻白眼的衝動,說道︰「當然是挑不出錯。可是你不覺得她這樣做很不符合她性格麼?」

  謝瑯揪眉想了半日,咬唇道︰「難道是要分離我們?」

  謝琬道︰「還有呢?」

  他搖搖頭。

  謝琬本來就沒希望他能看懂這裡頭的蹊蹺,也就無所謂失望了。「我們分開住了之後,你不但要讀書奮進,還要分出精力來打理庶務,持家經營上你什麼都不懂,勢必要佔去你大部分精力,這是其一。其二,你生性單純,想不透這些機巧,王氏卻不同,她隨便花點什麼小心思就能讓你大亂方寸。不說別的,只要我這裡隨便出點什麼事,你能不慌張麼?如果萬一王氏拿我來要挾你做點什麼,你幹不幹?」

  謝瑯目瞪口呆,舌頭都打起結來︰「這,這不會吧?她哪有那麼大膽子?」

  謝琬冷笑︰「她膽子大不大,你只要想想她一個繼室竟然敢霸佔元配的嫁妝就成了。」

  謝瑯額角沁出汗來,呆呆坐了片刻,他忽然捉緊膝蓋,說道︰「不行!我不能讓你落單!」

  「我也不想跟哥哥分開。」謝琬道,「所以,這件事你得聽我的。」

  謝瑯疑惑地看著她︰「你打算怎麼做?可不要冒險!」

  謝琬淺淺一笑,說道︰「哥哥,你的任務是振興我們二房,使得父母在天有靈能夠安心瞑目,你責任重大,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引開了心思。不如我們立個約定吧。如果這件事我能夠不損毫發地辦好,你就把我們的中饋和庶務都交給我來打理,你只管安心讀你的書,考你的功名,怎麼樣?」

  「那怎麼行?」謝瑯拂袖道︰「我雖不懂持家之道,可你才八歲,更加不懂!這是父母留下來給我們賴以生存的資本,萬一一個不慎就會斷送在我們手裡。我不能拿這個當兒戲!」

  謝琬淡然道︰「那哥哥有什麼好辦法阻止王氏?」

  謝瑯噎住,回頭看著她,無言以對。

  論起才學,自然他勝一籌。可若論心思,他的確不如妹妹敏捷跳脫。加之男女天性不同,他從小接受的是聖賢之道,對於這些勾心鬥角的把戲從未接觸,哪裡會聽其音而猜其意的手段?

  他蔫蔫地坐回炕沿,渾身都充滿著頹喪的氣息。

  「那你又有什麼好辦法?」他嘟囔道。

  「山人自有妙計。」謝琬道。「原先母親在時,我日日跟隨在她左右,見她處理家裡事務也見得多了。未必就比哥哥還不如。哥哥只說我說的這個事,你答不答應就是了。你若是答應,我不但讓王氏偷雞不成,就連羅管事那裡,我也想辦法替你把他留下來。」

  謝瑯坐著不動。

  謝琬爬過去搖他︰「哥哥!」

  謝瑯無奈看了她一眼,轉過了身去,拿起桌上一本《三字經》看起來。

  謝琬揚唇,知道他這是默許了。遂招手喚來銀瑣︰「去把羅管事請過來。」

  羅升很快來了,以為是為著黃石鎮上那些下人們去留的事,遂進門便稟道︰「都照姑娘的吩咐安排下去了,今兒夜裡大伙便開始收拾東西,小的已經讓吳興拿著冊子去看著了。玉雪玉芳明兒一早便會進府來。」

  謝琬點頭,「方才沒來得及。等會兒用過晚飯,便讓吳媽媽把該發給他們的銀子帶過來給你。」

  又想起宅子閑置久了容易壞,多數人家空出的宅子都租了出去,但是因為提防著王氏,她從來沒打算把宅子租出去,所以道︰「往後每隔兩個月派吳興去那裡敞門住兩日,打掃打掃。」

  羅升對此沒有意見,他還有別的事要稟︰「李二順執意要娶玉雪為妻,只怕還會求到二少爺面前來。」

  謝琬心頭忽然閃過絲厭惡。「這件事你不要管了。等他來了再說。」說著她喝了口茶,頓了頓,然後道︰「我聽說太太面前銀珠的嫂子在大廚房管小灶,這兩日跟管事娘子龐勝家的有些不對付?」她才醒來幾天,哪裡知道大廚房那點事,不過是覺得她當眾把銀珠暗地裡想把龐勝家的從大廚房換出來的事情抖露出來後,龐勝家的肯定不會容得下銀珠嫂子罷了。

  羅升因為先前已見過了她鋒芒初露,又有意想試探她的深淺,所以雖然不明白她問這個做什麼,也還是斟字酌句地把話往細裡說︰「銀珠的嫂子叫林四娘,當初能擔上管小灶的差事也是因為銀珠在太太跟前的面子。如今銀珠被責打,太太那邊又沒曾有半句話示下,林四娘這幾日確是先後受了龐勝家的幾頓斥罵。今兒早上還因為給三奶奶的藥膳裡放少了水而被罰了半個月月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06 AM


015 現實


  如果謝琬沒有記錯,前世龐勝家的在被林四娘擠下來之後,翌日夜裡就因為被丈夫數落了幾句而覺失了臉面自縊了。可見這龐勝家的是個心眼兒十分小的人。這世雖然因為謝琬而避免了這個命運,可未必將來不會在這性格弱點上吃虧。

  她說道︰「羅管事能不能幫我放個話到大廚房去,就說銀珠那日之所以被打,全是因為被我不小心看到了銀珠在挑逗哥哥。」

  謝瑯本就生得英俊,又到了初露風姿的年齡,是府裡幾個少年裡目下最為矚目的一個。銀珠不過十三四歲就已懂得那般裝扮自己,自然於男女事上知事得早,平日只怕沒少與人眉來眼去。而謝瑯又是公知的舉止有禮,這麼一說,便是沒人信十分也能信得八九分。

  丫鬟勾搭主子是大罪,重責發賣輕則懲打,話若是傳到大廚房,林四娘首先會沉不住氣。

  而後就是龐勝家的。心眼兒小的人十個裡頭九個半有疑心重的毛病,龐勝家的聽了自然去告訴叔叔龐福,龐福知道了又哪有不告訴謝啟功的道理?

  「三姑娘,這——」

  在謝琬說起來如同喝稀飯一樣稀鬆尋常的事情,卻讓羅升和謝瑯同時跌掉了下巴。

  「這,這恐怕不太好罷?」

  他知道這事傳開可以說壓根找不出什麼漏處,那天謝琬被打的事他也聽說了,他直覺謝琬是在說謊。這一點在之前見過她那麼冷靜的安排事務之後就更確定了。

  銀珠再刁鑽,怎麼敢對謝琬動手呢?

  他沒覺得謝琬這樣有錯,如果她不這樣,那銀珠暗地裡想把龐勝家的拉下馬來的事情又是怎麼被她知道的呢?自然是她嘴上不嚴。他覺得謝府實在是談不上有什麼太好的規矩,借謝琬的小手段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於他們將來也是好的。

  所以,如果按照眼下她說的去做,就是有人因此懷疑她當日誣陷銀珠謊稱被打也沒啥大不了,畢竟她也有八歲了,接受的又是正統的閨閣教育,怎麼看得過眼一個丫鬟當著自己的面在房裡勾引自己的哥哥?就是撒謊讓銀珠挨打,也沒什麼過份之處,反倒讓人覺得謝琬知恥明禮。

  然而正是這層認知令他覺得不那麼妙,既然她所接受的教育都十分端正嚴格,那為什麼她個黃毛丫頭還會懂得「挑逗」這樣的字眼兒呢?他記得二爺二奶奶在時,在這位三姑娘身上投入的關愛可是壓根沒比二少爺少。

  「這有什麼不好?」謝琬淡淡地道,「難道你以為以太太的智慧,就真的絲毫不會懷疑銀珠是否真的打了我嗎?與其等她來找我,不如我先給她個理由。」

  先前在廊下聽到王氏對她的懷疑時,她就想到疑心王氏已然想到了這上頭,如今見羅升忽明忽暗的臉色,便更有數了。

  連羅升都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王氏怎麼可能會不起疑心?危險來了,要麼坐以待斃,要麼先發制人。她重生再回來可不是為了等著王氏再欺壓她第二回的,該用手段的時候,一定要毫不吝嗇地用。

  至於她不符年齡的鋒芒會不會嚇到羅升——還是那句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既然要放膽用這個人,那就少不得要甩些真本事出來。就當是賭一把好了!

  羅升長吸了一口氣,看向一旁俊臉已漲紅成豬肝色,偏又口拙而說不出話來的謝瑯,再回頭看向沉靜如水的謝琬,心裡堵著的一團亂麻忽似順暢了幾分。

  三姑娘看來並不是光有幾分小聰明,而是有真謀略的,二少爺性子綿軟是眾所周知,三姑娘雖然過于老成了些,可是有這份機敏,對如今的二房來說卻是大大的幸事。

  如今且看看她葫芒裡賣的什麼藥,也是好的。

  「小的這就下去傳話。」

  謝琬暗地裡吐了口氣,看著他如來時一樣躬身邁過門檻。

  瀟湘院久未住人,收拾起來至少得兩三日,有這段時間也就夠了。

  晚飯後謝琬讓謝瑯開箱子拿了銀子和契書出來,好把寶墨他們打發走。謝瑯對於她誣陷銀珠毀了自己的清譽而耿耿於懷,背朝裡躺著不理她。謝琬便讓吳媽媽把秋桔寶墨喚進來,二人一進門便哭倒在地,一味表忠不肯離去。謝琬也不做聲,就抱著個布偶坐在旁邊看著。

  謝瑯終於頂不住,板著臉取了契書,還有幾兩銀子,打發他二人走了。

  謝瑯等他們走後便長舒了一口氣,看模樣又還有些不忍似的,瞪著謝琬生悶氣。謝琬從容地喊來吳媽媽,坐在旁邊看她裁衣服——八歲的女孩子不就是做這些事麼?大多數時候,她總還要裝得像個黃毛丫頭的樣子才是。

  「寶墨其實還挺機靈的。」謝瑯不甘心地辯解。

  謝琬頭也沒抬,悠悠問他︰「那你昨兒腕上戴的那串黃玉哪去了?」

  謝瑯一愕,肩膀垂下來。

  謝琬冷笑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去整理小衣裳的碎布。指望她不知道那黃玉又被寶墨給哄走了?方才他趴地上哭那會兒,她都從他脖子根兒裡看到了!他前世既然能被王氏用錢買走,這世當然也不會不愛錢。偏哥哥還為這樣的人的求情!

  她如今是氣性兒平順了,早已不會見人就撒火氣。要擱前世二十來歲那會兒,寶墨今兒要不把哥哥身邊缺的東西一樣樣給她留下來,他就別想出這個門!

  才看著吳媽媽把小裙子裁好,吳興就進來了,謝琬當著吳媽媽的面把剩下的銀子指給他︰「這是他們的兩倍工錢,你現在就拿去黃石鎮,就說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讓他們明兒一早就走,然後府裡的東西你都要仔細看好了。」

  吳興收了銀子出門。

  謝瑯問︰「我不用去嗎?」

  謝琬道︰「當然不用去。」去了好讓那李家母子有機會纏著他把玉雪嫁給他們家麼?

  謝瑯皺眉︰「這樣會不會不好?他們到底服侍過我們雙親。」

  謝琬揚唇︰「所以我多給了他們一倍工錢。對他們來說,錢才是最實際的。」

  謝瑯睜大眼︰「琬琬你怎麼這麼現實!」

  謝琬揚眉攤手,他悲憤地跑出了門。

  吳媽媽看著謝瑯的背影,再看向謝琬,眼裡的寵溺顯而易見。「姑娘真真長大了。少爺一向疼愛姑娘,不會真的怪你的。」二少爺一向有著文人清高,自然覺得謝琬的話俗氣。可只有她們這些在外討生活的人才知道,謝琬的話才是真理。

  謝琬嬌笑著抱住她的腰︰「吳媽媽也疼愛我!」

  翌日早上王氏那邊便來人通知謝瑯三日後搬到瀟湘院去,理由自然是以他們兄妹大了不宜同住為由。謝琬平靜地接受了,謝瑯在妹妹的囑咐下,欣然接受之餘還讓來人代為向王氏致謝。

  早飯後寶墨秋桔走了,而玉雪玉芳也緊跟著也來了,還帶著謝琬素日的衣衫和用具。

  兩廂見面自然少不了會有番話說,謝琬正要喊吳媽媽帶她們下去安頓,羅升進來了,謝琬特意讓玉雪玉芳留下。

  羅升道︰「話已經照姑娘吩咐的傳過去了,今兒早上,龐勝去了找龐福。」

  謝琬點點頭,對玉雪她們道︰「你們才回府來,自然要先去太太面前打個招呼。太太問起的時候,你就說,二少爺習慣了你們在房裡侍侯。」

  「姑娘!」

  玉雪玉芳的臉剎時漲成了茄紫。吳媽媽也有些尷尬。只有羅升在聽過了比這更驚悚的話從她口裡出來後,而表現得相對鎮靜。

  謝琬淡淡笑開,左臂搭在炕桌上看著她們,說道︰「去吧。只有這件事辦成了,我才有辦法幫你擺脫李二順。大家一起努力吧。」

  一聽到李二順,玉雪的神色就僵滯了。

  天知道在羅升去傳話之前她有多麼害怕二少爺和三姑娘會同意李家的求親,早上她幾乎是逃也似的爬上了吳興的馬車,從李二順的堵截裡來到三姑娘身邊的,如今三姑娘既說想辦法幫她擺脫那個無賴,想必是有主意了!

  她看看一旁同樣驚愕中的玉芳,再看向雍容端穆地坐在炕上的謝琬,忽然懷疑自己有些眼花——印象中的三姑娘固然聰明乖巧,可是眼前的她看起來卻遠不止這些,似乎除了聰明,她還能給人一種堅定的信念,讓人在看到她這番端凝的神情之後,就會不知不覺信賴上她。

  可她明明才剛滿了八歲!

  玉雪揉了揉眼楮,再定楮往炕上看去,——沒錯,這是她們的三姑娘,那個總愛賴在二奶奶身邊撒嬌的小姑娘,可是現在在她粉嫩的小臉上,她看到的不是稚氣,而是超乎她年齡許多的沉靜和睿智。

  這樣的三姑娘,要她誤導太太是為什麼呢?

  羅升在旁觀察了片刻,見玉雪二人滿臉疑惑,知道她們也和自己當初一樣,對面前的謝琬充滿了好奇。他也摸不透謝琬想做什麼,雖然他相信她這是在保護二房的利益,可是也極想知道她接下來會怎麼做,於是沖玉雪道︰「照姑娘交代的話去做罷!你們都是二房的人,自然凡事以主子的話為尊。」

  玉雪偏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沖謝琬道︰「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辦好。」

  謝琬笑了笑,說著往她手上套了只晃眼的赤金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0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12 01:43 AM 編輯


016 通房


  王氏聽管事們回完事,便就與阮氏一同到了花廳。

  「你說銀珠是因為對瑯哥兒有了不軌之心,被琬姐兒撞見了,所以便誣告她打人過來告狀?」她接過素羅遞來的茶在手,兩道精致的柳葉眉擰成了麻花狀。

  「這還有假?」阮氏傾著身子站在她面前,說道︰「現在外頭私下裡都傳遍了。早上丹香院不是遣走了兩個下人麼?據說話頭就是從那叫寶墨的小廝口裡傳出來的。寶墨嫌這回瑯哥兒打發他走時並沒賞他什麼東西,心下不忿,就把這話吐露了出來。」

  王氏盯著門外,面色漸漸凝重,半日才嗯了聲,說道︰「難怪我覺得這事總有些不對勁,銀珠好高騖遠是有的,說她有打主子姑娘的膽子卻是不敢有。」

  「正是!」阮氏連忙道︰「這兄妹倆手段可真毒,不過是幾句話的事,他二少爺一個男的又不見得吃什麼虧,卻害得銀珠被老爺打得皮開肉綻!想當初銀珠在太太面前可是——」

  話說到這裡,素羅忽然背過臉去咳嗽了聲。阮氏連忙把話頭打住了,跟王氏陪了個笑坐了回去。

  王氏淡淡道︰「銀珠的事,再不要說了。莫說銀珠口風不穩亂嚼舌根已犯了規矩,就是敢勾引主子少爺這條,已是罪無可赦!就是告到老爺面前,老爺莫非還會為了給個丫頭撐腰而責罰姑娘?」

  阮氏一記馬屁拍在馬腿上,訕然噤了聲。

  「太太,丹香院那邊來了兩個丫鬟,現在過來給太太請安。」這時候,丫鬟走進來稟道。

  王氏一抬下巴︰「讓她們進來。」

  玉雪玉芳緊隨那丫鬟步伐而入,到了堂中央,雙雙跪地磕了三個頭,說道︰「奴婢給太太請安。」

  王氏嗯了聲,打量了她們兩眼,說道︰「你們原先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的吧?宅子裡現如今怎樣了?」

  玉芳道︰「回太太的話,奴婢們原先正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過的,後來玉雪被撥去侍侯了二少爺。宅子裡的人除了奴婢們,其餘人都讓二少爺打發走了。」

  「侍侯二少爺?」王氏眉頭微微蹙起來,「二少爺跟前不是有小廝麼?」說完,像是又想到了什麼似的,眉頭一動,再細細打量了她二人一番,然後道︰「為什麼單單把你們倆留下?」

  玉芳望著玉雪,玉雪半勾著頭,說道︰「回太太的話,二奶奶年初把奴婢給了二少爺,二少爺此番說習慣了奴婢在身邊侍侯。三姑娘身邊又缺人,所以讓人把我們倆接了回來。」

  王氏聽得一驚,去看阮氏,阮氏眼內也是一派愕然。

  「拿幾個銀錁子來。」半日,王氏才回神,吩咐丫鬟道。

  玉雪二人道了謝,雙雙退下。

  王氏盯著玉雪的背影看了半晌,手扶著額角喃喃道︰「老二夫婦一向遁規蹈矩,對兒女們更是寶貝得緊,瑯哥兒才十三歲,可老二家的怎麼會這麼早就——」餘下的話就斷在喉嚨裡,說不出來了。

  謝家數代子嗣單薄,於養生上很是講究,府裡子弟有成親之前不近女色的規矩,如果丫鬟敢偷爬上爺們兒的床,那下場不死也要變殘廢的。謝啟功如今後頭雖有三房姨娘,可是自打生育無望,他便已多年不曾親近過,二房自恃是謝府的嫡嗣,謝騰那人又甚是規矩,怎麼可能會在獨子身邊過早地安置通房?

  可是從玉雪口中吐出的話又讓人不得不信——又不是才進門不懂規矩的新人,怎麼敢在這事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萬一要是謝瑯矢口否認,那回頭害得不是她自己嗎?

  王氏回想起玉雪回話時的模樣,果然是恭謹中帶著幾分羞澀的樣子,手腕上還帶著只明晃晃的赤金手鐲——如果不是成了謝瑯的人,她哪裡來的這麼大體面佩戴這樣的首飾?

  想到那沉甸甸足值四五十兩銀子的鐲子,她的心又刺痛起來。又回想起先前阮氏跟她說的銀珠的事,愈覺愈有影了,但還不能放心,她喚來素羅︰「你去打聽打聽,看看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兒?」

  素羅稱是,抬步出了門檻。

  阮氏見王氏歪在榻上已閉上了眼楮,遂也起身道︰「我回房去瞧瞧棋姐兒。」

  阮氏出了正院,抬眼見素羅去了二道門,忙疾走幾步趕上道︰「素羅姑娘慢走!」

  素羅聞聲站定,回頭笑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阮氏從袖子裡掏出一錠元寶來,說道︰「上回承蒙姑娘在太太面前給我解圍,今日又提點了我,姑娘是我的貴人,這點銀子就算是我報答姑娘的,你可莫要跟我客氣!」說著,拉起素羅的手,將元寶重重放了上去。

  素羅垂眼看了那元寶一眼,笑了笑,將它推回到阮氏手裡,「大奶奶看得起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還好意思收大奶奶的銀子?我還有事要去給太太辦,就不陪大奶奶說話了。」

  也不管阮氏還在,她已扭身出了二門。

  阮氏被晾在那裡,卻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謝棋在屋裡臨窗做針線,見得母親念念叨叨地進來,也不知說的什麼,便就問︰「娘你怎麼了?」

  阮氏沒好氣地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叫母親!你怎麼老跟那些泥腿子似的娘啊娘的亂叫!還有沒有點規矩?!」

  謝棋無端被罵,將手上的繡活兒一甩,也負氣坐在了炕沿。

  阮氏本是進來跟女兒倒苦水的,這會兒見得罪了人家,弄得一肚子話是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便只好先矮了幾分聲勢,從腰間取了帕子,嘆氣抹起淚來︰「你娘也就比看著那些丫鬟婆子看著風光些,實際上,只怕連丫鬟婆子還不如!」

  謝棋冷聲道︰「你這又是從哪裡受了氣來?」

  阮氏放下帕子,指著正院方向道︰「太太面前的素羅,在我面前竟拽得跟什麼似的!我好心提攜她,看在她上回因著你桐哥兒的事在太太面前偏幫了我一回,今兒過去便特地帶了個五兩銀子的元寶想拿過去給她,誰知道她不但不收,還絲毫面子不給,掉頭就走了!你說我氣不氣?」

  「五兩銀子的元寶?」謝棋拔高聲音,冷笑道︰「過些日子就是任夫人的壽日了,我昨兒讓你拿三兩銀子給我置套新衣裳你都不肯,你居然一出手就是五兩銀子打發給個丫鬟?!」

  阮氏語塞,食指戳上謝棋腦門罵道︰「新衣服新衣服!成天就只知道新衣服!你就是天天穿新衣服那任三公子也瞧不上你!」

  「你胡說!憑什麼他會瞧不上我!」謝棋大嚷起來。

  「任家是南源首富,家裡錢多的發霉!你爹有什麼?什麼都沒有!空擔了個謝大爺的名聲,將來家產都分不到半分,你沒嫁妝,拿什麼嫁到任家去享福!」

  阮氏也很氣悶,她忽然覺得心口又揪疼起來了。

  當初父親費盡心思把她嫁到謝府來,圖的就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她也滿心以為嫁進來就是現成的大奶奶,是宗婦,卻不料謝家裡頭水這麼深,謝宏雖是繼子,府裡的產業對他來說沒份,只要王氏一死,他就必須得分出去單過!他一無差事二無產業,拿什麼養妻活兒?又拿什麼去跟高門大戶攀親?!

  她覺得她這一生就毀在父親手上了,偏生她還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公婆面前要盡孝,丈夫面前要陪小心,下人面前還要擺出大奶奶的架子!

  這日子,她也過夠了!

  「你胡說!你胡說!太太那麼疼父親,將來我出嫁,她一定會給我辦嫁妝的!」

  謝棋嚷嚷著,淚水流出來,她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她跟任家三公子認識了那麼多年,他們打小在一起玩耍,現在母親卻說她沒有嫁妝,配不上他!

  「我要去找太太!」她沖阮氏大叫,扭身出了門。

  阮氏急忙追出去︰「棋姐兒!」

  王氏剛剛吃過午飯,素羅就回來了。

  「奴婢在府裡走了一轉,打聽得玉雪果然是在瑯少爺跟前侍侯的。奴婢怕消息有誤,又特地上黃石鎮去了一趟,二房的宅子果然已經上了大鎖。但是奴婢出鎮子的時候卻撞見了原先在二房宅子裡當差的李婆子,然後停車問了問。

  「那李婆子說瑯少爺是成心把他們打發走的,因為記恨她兒子要求娶玉雪,還說那玉雪就是因為勾搭上了瑯少爺,所以瑯少爺才獨獨把她們倆留下,而把別的人都打發走。」

  王氏皺眉道︰「那這麼說來,事情倒是真的了?」

  素羅沉吟說︰「玉雪說她是被二奶奶指到瑯少爺跟前的,那李婆子卻說是玉雪自己勾搭上的。不過奴婢覺得,是明是暗都沒什麼要緊了,現在二奶奶已經過世,二房自然是上下統一口徑的,咱們想問也問不出來。總之這事便不是十足真,也起碼有八九分。」

  王氏點點頭,唇角忽然就揚起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素羅微笑︰「是啊,瑯少爺如今還在熱孝,老爺可是最重禮儀的,若是把這事兒傳到老爺耳裡——」

  王氏舒了口氣,拍拍榻沿,「傳我的吩咐,調玉雪隨瑯哥兒一道去瀟湘院。再挑對珠花給她送去。」

  素羅含笑道︰「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10 AM


017 清白

  謝瑯去了瀟湘院,把玉雪調過去近身服侍著,府裡的人在知道王氏獨賞了玉雪之後再一渲染,假的也會變成真的。那時就算謝啟功不下令處罰謝瑯,有了孝期淫亂的污點,將來也會於他的仕途形成極大障礙。他這輩子想入朝為仕,那就要看運氣夠不夠多。

  謝琬拈起盤子裡兩朵珠花,對著窗戶看了看,笑著跟玉雪道︰「既然是送給你的,你就收著罷。」

  玉雪誠惶誠恐︰「奴婢不敢要。」

  「我說能要,就可以要。」謝琬點頭。

  玉雪這才把東西收了起來。一低頭看見腕上的鐲子,忙不迭地又要取下還回來。謝琬道︰「戲都還沒有唱完,你這麼著急取做什麼?」

  玉雪臉上一紅,又且把手收了回去。可那東西就跟烙鐵似的,燙得她渾身不舒服。

  謝琬愈發笑起來,玉雪臉更紅了,勾著腦袋沖出門道︰「我給姑娘熬粥去!」

  與此同時,遺芳閣裡的氣氛可就沒這麼輕鬆了。

  遺芳閣是謝啟功的書房,因為謝府院子多,所以整個一個院子都成了他的私人所在地。

  「你從哪兒聽來的?」謝啟功站在書案前,鐵青著一張臉面對著龐福。

  龐福微躬著腰,眼觀鼻鼻觀心說道︰「如今府裡都傳遍了,太太為了方便給瑯少爺安排通房,特地把偏僻的瀟湘院給收拾了出來,還派了素羅親自給丹香院叫做玉雪的丫頭送去一對珠花。」

  「胡鬧!」

  謝啟功暴怒,「瑯哥兒尚在孝期,給他備的什麼通房!先是遣自己房裡的丫頭去使些勾搭手段,如今又公然抬舉起個丫頭,她這是要幹什麼?!是要借這些醜聞讓老三在京師呆不下去嗎?!」

  龐福面沉無波,不喜不怒。

  王氏既然敢背地裡打大廚房管事的主意,那麼作為忠僕的他,把這些危及謝府聲譽的事情如實稟報給他的主子,實在無可厚非。

  「老爺,丹香院那邊出事了!」門口忽然有人稟道。

  「出了什麼事?」謝啟功不耐地道。

  「有個叫玉雪的丫頭自稱受了侮辱,要投井自盡。」

  謝啟功驚愕起來。府裡下人雖多,可是鬧到投井明志的地步的人卻沒有過!

  「老爺,這玉雪似乎就是太太特指給瑯少爺近身侍侯的那丫頭!」龐福驀地想起來,然後提醒道。

  謝啟功憋著一肚子氣,抬腳道︰「上丹香院!」

  丹香院花圃旁的水井旁,玉雪伏在地上號啕痛哭,旁邊圍了好大一圈人,謝瑯和謝琬也在其中。

  謝啟功到達的時候,王氏也已經聞訊趕來了,夫妻倆在門口踫了面,謝啟功那張本就黑成了鍋底的臉頓時就沉得能滴下水來了。

  王氏心下一沉,隨在他身後進了院去。

  謝琬看見王氏,哇地一聲沖過來將她抱住,「太太!玉雪她要尋死!我怎麼拉也拉不住!」

  王氏強笑著撫她的背︰「琬姐兒別怕,太太在,她不敢死的。」一面直起腰來喝問眾人︰「這到底怎麼回事兒?早上不還好了的嗎?怎麼如今就尋死覓活起來?!」

  謝瑯狠瞪著她哼了一聲,別過了臉去。

  要不是他被妹妹叮囑了十幾遍,不能輕易出聲,他早就把她做的那些勾當全說出來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這樣怒而不言,看在謝啟功眼裡,就更像是王氏有意在背後耍手段了。

  「怎麼回事?還不是你做的好事!」他指著王氏喝斥,「你是嫌家裡太清靜了,還是嫌老三在京城裡呆得太舒坦了,非得找點事來給大伙兒添堵?!」

  王氏當著這麼多下人撂了臉,心裡不免窩火。可她卻也是個明白的,世間本就夫為妻綱,自己雖為夫人,可是被丈夫訓斥也不是什麼丟臉到家的大事。這個時候她若跟他頂嘴,卻反而會讓自己下不來台,所以她立馬歉然道︰「發生這種事,自然是為妻的疏忽。只是為妻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旁邊周二家的瞧見,連忙揮手讓圍觀的下人都退出去了。

  謝啟功見得沒了外人,便就指著瑯哥兒,脫口斥王氏道︰「瑯哥兒如今才多大?老二夫婦熱孝未過,你就著急忙火地給他挑起什麼通房!你雖沒讀過書,可你進了我謝家也有三十來年了,這事傳出去丟的是誰的臉?清河距離京師不過三百裡之遙,萬一傳到京師,老三的仕途怎麼辦?!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王氏被斥得無地自容,可她知道謝啟功這是真怒了。

  「為妻知道榮兒是老爺的命根子,可是這事兒老爺可冤枉我了。這玉雪可不是為妻給瑯哥兒挑的通房。不過是為妻見著她說往日就是在瑯哥兒跟前侍侯慣了的,瑯哥兒也信任她,所以才吩咐她跟去瀟湘院侍候。」

  「太太!」玉雪哭著爬過來︰「太太,奴婢是曾侍侯過二少爺沒錯,可那會兒是二少爺身邊的小廝不在的時候,二奶奶讓奴婢過去整整書房什麼的。這些都是二奶奶和三姑娘在旁邊親眼看著的,奴婢要是說謊,情願天打雷劈!」

  二奶奶早都過世了,誰知道是真是假?三姑娘雖然在側,卻還是個孩子!她知道什麼?

  可是在毒誓面前,就是再假的話也會平白多上幾分可信度。王氏臉色一變,不由得往她手上看去,那腕上的赤金鐲子在陽光下閃動著耀眼的光。

  「你若是真跟二少爺清清白白,手上又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首飾?」

  玉雪目光落到那鐲子上,淚水流得更利害了。她把鐲子一褪,接著往沙礪地上磨了磨,鐲子面上那層耀眼的金光頓時就不見了,變成了個平凡無奇的銀鐲。

  「太太請看!這不過是個鍍了金粉的銀鐲子,外頭二兩銀子就買得到!這不過奴婢羨慕別的丫鬟穿金戴銀拿來戴的,二少爺甚重情義,平日裡下人極為寬厚,他就是要送通房,怎麼也不會送這些東西啊!」

  裝腔作勢愛慕虛榮雖然也讓人不齒,可是比起跟主子有奸情來,簡直可以算作純潔無暇。

  王氏臉色很有些難看了。

  謝瑯氣在心頭,冷哼道︰「就算玉雪當真是我的通房,太太明知道我在熱孝,還特地把我遣到偏僻的院落居住,使我跟妹妹隔開,再獨獨把玉雪送去侍侯,又送來珠花抬舉於她,難道是有意想把我置於不仁不孝之地麼?這瀟湘院,我是絕不會去住的!我也不會跟妹妹分開!」

  謝啟功也往王氏不滿地瞪過去。擾亂家風的行為,他是怎麼也無法容忍的!

  王氏額角有了冒汗的感覺,她強笑道︰「瑯哥兒怎麼總說孩子話?你都十三歲了,妹妹也八歲了,雖是親兄妹,也多有不便。我讓你們搬開也是遵遁禮法,怎麼能再容你們這般胡鬧?莫非往後你有同窗或友人來拜訪,你也在丹香院接待他們不成?」

  謝瑯沉哼。

  謝琬抬頭看著謝啟功,扯扯他的衣角︰「老爺,我父親原先不是住在頤風院麼?」

  謝啟功想也未想,脫口道︰「你爹是嫡長子,不住頤風院住哪兒?」

  王氏臉色變了變,還沒開口,謝瑯已然朗聲道︰「那我們就也住頤風院吧!那裡前院後院都有,還有偏廈和幾個獨立的小跨院,妹妹就住在後院裡,平時就是來一屋子外人也不打緊。父親雖然不在了,我們做為兒女,更應該好好打理他的遺居才是。」

  「不行!」王氏下意識地否決。

  事實上頤風院是府裡最好的院子之一,一直給府裡的嫡長子居住。當初謝騰生下來後就住在頤風院,一直到他正式搬出謝府為止。這院子她連想爭取給謝宏住,如今都還沒想好怎麼跟謝啟功開口,怎麼能讓他們撿了便宜去?

  她忽然覺得,謝琬開口說出頤風堂來,就好像是早就等著謝啟功往裡頭鑽似的!

  王氏定楮往謝琬望過去,謝琬也正端莊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那雙水眸裡一閃而過的慧光令她幾乎都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不!綿柔耿直的謝騰的女兒,不可能有這麼深沉的心機!

  她捻緊著手絹子,斟酌著要怎麼說服謝啟功,謝瑯卻已然道︰「怎麼不行?謝家詩禮傳家,雖然沒出幾個大官,但忠孝仁義幾個字卻是不敢忘的!如果我們連父親的遺居都守不住,談什麼孝道?我身為二房嫡嗣,不住進二房的院子,又住進哪裡?」

  王氏緊抿雙唇,恨得快要把牙磨穿了。

  她竟不知道外表看來優柔寡斷的謝瑯說出話來竟然這麼頭頭是道,這哪裡像是謝騰的兒子!

  謝啟功捋著須,似是在考慮。

  謝琬唇角微動,於此時柔柔地揚高了尾音︰「我聽父親說,三叔當初會試做的制藝,就是以仁孝二字破題,然後被季閣老季振元大人大肆嘉獎了的!三叔是我們謝家的頂梁柱,我們可不能拖他的後腿!」

  謝啟功聽到季閣老三字,身軀猛地一震,說道︰「瑯哥兒說的不錯,二房的子嗣住進偏院像什麼話?當然要住進他們自己的院子。龐福,吩咐下去讓人把頤風院收拾出來,讓瑯哥兒兄妹搬進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15 AM


018 中饋

  王氏緊抿唇道︰「老爺!」

  她雖然已年近五旬,生過兩個孩子,可是面容身段依然保持得極好,這聲老爺喚出來,謝啟功回過頭,語氣便不由緩下兩分︰「好了,就按我說的去做吧。」

  王氏默了默,稱了聲是,回頭看了眼謝瑯,隨在謝啟功後頭出了院門。

  院裡人除了謝琬,皆齊舒了一口大氣!

  謝琬微笑看了眼目光裡泛出喜意的哥哥,轉身進了正堂。

  羅升等人隨後伴著謝瑯走進來,玉芳拍掌歡呼道︰「太好了!這下二少爺和三姑娘不但不用分開,還可以住回頤風院去!太太的陰謀又泡湯了!」

  玉雪連忙噓聲︰「小聲點!你以為這裡黃石鎮麼?被人聽見就麻煩了!」說完,卻也禁不住敬佩地看向座椅裡的謝琬。

  羅升含笑道︰「說來說去,還是多虧了三姑娘的深謀遠慮。不說別的,就是要做到利用龐福在老爺跟前傳話這點就十分不易。龐福在謝府可是連太太面子都不給的人,能讓他不知不覺做了姑娘的傳話筒還蒙在鼓裡,姑娘恐怕是第一人。」

  謝琬托腮微笑,並不得意也不羞澀,面對誇贊平常得很。她並不是天賦過人,只不過仗著前世的認知佔了優勢而已,她知道,這不是可以做為驕傲的資本。

  但是她也不想掃掉大家的興致,於是道︰「這是大家的功勞。」

  吳媽媽笑眯眯整理著她並無褶皺的衣袖,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謝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說道︰「說起來方才我還真有點急了,生怕王氏咬死不肯讓我們搬進頤風院,她如今是內宅的當家,她要是執意不肯,我估計老爺也拿她沒辦法。」

  「她若執意如此,我也有後著。」謝琬笑著坐直身子,說道︰「她要是撒潑,我自然會將她使喚素羅去黃石鎮打聽玉雪的事情說出來。她本來就在這事上矮了氣勢,再添上暗中查訪通房丫頭這一樁,不就更坐實了她陷害你孝期違禮的陰謀麼?到那時,她不但不得不同意我們,還會更失面子。」

  謝瑯目瞪口呆。

  玉雪玉芳相視而笑。

  羅升微笑道︰「姑娘所言甚是。我估計太太也是不想再在此事上糾纏,所以才不得不忍下這口氣的。畢竟自打三爺進京之後,咱們老爺對於家風更是看的比什麼都重,生怕對三爺有絲毫影響,以至謝府再度與官宦仕途無緣。太太是明白人,所以我們才最終贏了這場仗。」

  謝瑯聽完,面上更是變幻不定了。

  謝琬對羅升他們說道︰「你們先下去忙活吧。」等人盡退了,便把手攤開伸到謝瑯面前來︰「現在我的事辦成了,哥哥答應我的事呢?」

  到了這會兒,也容不得謝瑯再有什麼借口推托了。

  很明顯經過此事,羅升他們都已經開始信服謝琬,就連謝瑯自己也對她漸漸依賴起來,先是在她的提議下通過舅舅舅母保住了二房家產的管事權,後又是如今在她的布署下擊敗王氏的陰謀住進了頤風院,這都表示在持家上妹妹比他強過許多。

  既然橫豎都是為了他們自己好,他有什麼理由再反對呢?雖然她還只有八歲,可是他自己也才十三,能強過她多少?何況,她年歲雖小,卻並不是那種輕浮任性的人。

  想到這裡,他欣然起身回房,把帳薄和鑰匙拿了出來。

  「這就是我們所有的家當,你若有不認識的字什麼的,和看不懂的地方,皆可來問我。」

  這些都不是問題。謝琬接過帳冊翻了翻,吐氣道︰「我還有話跟哥哥說。」

  謝瑯表示洗耳恭聽。

  謝琬道︰「雖然哥哥信任我,可我畢竟年歲不大,內宅的事也就罷了,這對外的庶務方面卻是不好出面。所以但凡有需要二房出面的地方,往後還得勞煩哥哥走動。一來免得別人小瞧了我們,平白生出些麻煩,二來也免得我發話卻沒有人當回事。」

  謝瑯想想,點頭道︰「這個自然,除了咱們幾個知道家裡是你當家以外,對外還是掛我當家的名頭。到時你只要像今日這般,告訴我怎麼做便成了。等你大些,下人們都服管了,再來由你出面。」

  他雖然迂腐,但還是知道用人不疑這句話的,曹操尚且能對手下如此,他對自己的親妹妹何嘗不能?

  「哥哥都想好了。女孩子家總要學會持家經營,將來也好相夫教子,如今母親不在了,王氏自不會教你這些。我不能放任你不管。你只管放膽去做,就算把錢敗光了也無妨,等哥哥將來考上功名做上官了,自會再給你掙嫁妝的!」

  他撫著謝琬頭頂,咧嘴笑起來。

  謝琬鼻頭一酸,抱住哥哥道︰「我才不會敗光!我會掙很多錢的,幫助哥哥做大官的!」

  謝瑯呵呵地笑,目光越發溫暖起來。

  王氏獨坐在花廳裡,怎麼也想不到會輸在二房那對兄妹身上。

  按理說,她以謝瑯大了不便與妹妹合住為由分開他們,謝啟功只有同意而沒有反對的道理,往常這些事情他也都交給了她在做,包括謝瑯他們住下來後,他也親口說過讓她按照別的少爺小姐的舊例安頓他們,可是今日為什麼他會一面倒地偏向他們那邊?

  這當中固然有他不滿她想借玉雪來毀掉謝瑯的原因,可是他是怎麼知道的?誰有這個膽子在他面前嚼舌根?而且還是關乎她的事情……龐福?

  她坐起來,是的,龐福打小就跟隨謝啟功,他的母親是謝啟功的乳母,而龐福幼時還救過謝啟功一命!除了龐福,沒有人有這個膽子。

  她驀地想起銀珠求周二家的跟她討大廚房管事差事的那件事,看來,龐福是因為這個記恨上她了。

  她心下一凜,——這可真是閻王好說小鬼難纏!如果沒有龐福在謝啟功面前嚼這個舌根,謝啟功怎麼會跑到丹香院來,又怎麼會相信她是有意想毀了謝瑯?

  她閉上眼楮,平息了一下心裡的波濤,揚聲道︰「周嬤嬤!」

  周二家的掀開廳側的珠簾,應聲走過來。

  王氏深呼吸了兩口氣,和聲道︰「龐勝如今拿多少月錢?」

  周二家的想了想,說道︰「他年前調到了三房芸哥兒的蘭亭院裡做管事,按照府裡管事的月例拿二兩銀子。」

  王氏道︰「傳我的話下去,就說龐勝辦事用心,給他每月添五百錢的月例。」

  周二家的愣了愣,稱是退了下去。

  玉芳在大廚房裡給謝琬熬粥,見龐勝家的正在洗臉架前洗手,遂走過去笑道︰「嫂子這身水田衣做的好生合身。」

  龐勝家的打量了她兩眼,笑道︰「是三姑娘跟前的姐兒吧?不知是玉雪姑娘還是玉芳姑娘?」

  玉芳欣喜地道︰「我是玉芳,嫂子認得我?」

  龐勝家的笑道︰「我在府裡多少年了,這裡當差的人哪有我不認識的。因聽說丹香院昨兒新來了兩個姑娘,正覺姑娘面生得緊,所以大膽一猜。」

  「嫂子真是心細如發!」玉芳親切地扶上她的胳膊。

  龐勝家的不動聲色退開。

  玉芳仿若不覺,又羨慕地打量起她的妝扮,說道︰「嫂子身材高挑,穿水田衣最顯身段了。只是嫂子這麼年輕,只戴銀飾還是稍嫌素淡了些。我們姑娘早上正好賞了只釵子給我,我自身份低襯不起,給嫂子戴只怕正合適!」

  說著,她從袖裡掏出只三四寸長的赤金摞絲蝴蝶釵來,順手插到了她髮髻上。

  銅鏡裡龐勝家的一張臉頓時被閃耀的金光映得明麗了不少。

  「這——」龐勝家的不知所措。

  「嫂子青絲烏髮,這支釵戴在頭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玉芳贊道,「我看,就這樣戴著便很好。你回去給龐大哥瞧瞧,保準他也十分歡喜。」

  「這怎麼好?」

  龐勝家的終於已平靜不起來,兩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戴著不合適,摘下來又捨不得。

  「嫂子怎麼這麼見外?」玉芳搖著她的胳膊,看了下左右,低聲道︰「我們少爺說了,龐家世代是謝府的忠僕,誰想把龐家的人擠兌出去,他頭一個不肯!嫂子要是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不是?」

  龐勝家的兩頰泛著紅光,瞄著銅鏡裡金燦燦的自己,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雖說龐家人在謝府得寵,可是也不是尋常就有這樣的好處可拿,這釵子少說也值一二十兩銀子吧?都說二房有錢,看這手筆,果然不假。

  二房兄妹要搬進頤風院去的事情的她早從龐福那裡聽說了,事情是龐福親自經辦的,這當然不會有假。王氏想把孝期中的謝瑯引誘違禮,如今不但沒成功,反而被他們賺到了頤風院,看來,這二房兄妹並不像看上去那麼柔弱。

  也算他們識相,知道龐家人不好惹!既然到了她面前來示好——不管怎麼說,要不是謝琬,她到如今都不會知道林四娘暗地裡買通王氏在打她差事的主意,那麼就承下她們的情好了!

  她對著銅鏡裡明晃晃的金釵一笑,瞬間已變回那個體面傲慢的管事娘子。她轉過頭,沖玉芳一笑︰「瑯少爺真這麼說?那你就替我多謝他了!」

  玉芳笑著欠身︰「嫂子客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20 AM


019 帳務


  「辦得挺好。」

  謝琬坐在炕上,聽完玉芳細細述說,微笑點頭。「你去把羅管事找來,我有話跟他說。」

  玉芳轉身把羅升找了來。謝琬揮手讓玉芳退出去,然後指了指桌上早就沏好的一碗茶。「羅管事坐下喝口茶吧。」

  羅升一凜,腰更往下躬了兩分,卻是分毫沒有落座的意思。

  謝琬滿意的點頭,她要的就是這樣謹守本份的人。不過她眼下是真心實意地請他喝茶,所以也就和聲說道︰「羅管事不用客氣,往後在我面前要守規矩的時候多的很,不差今日這一回。」

  羅升聞言身子震了震,抬起頭來。

  謝琬揚眉︰「怎麼羅管事不肯嗎?」

  羅升不知道她這「不肯」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這包括的範圍太廣了,是不肯守規矩,還是不肯聽話落座,還是說,不肯留下來接受這個「往後」?

  他凝視著炕上那小小的身影,除了生的格外漂亮一些,她似乎跟別的八歲女孩沒什麼兩樣,唇角俏皮的上揚著,雙眉微微的挑高著,但除此之外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時而如溪水般活躍著,時而又像古井般沉靜著,如今他看到她,總會不自覺地聯想到精靈。

  「羅管事,留下來幫我吧。」

  他神遊的時候,炕上的她又開口了,語氣低緩而誠懇。「你是父親身邊最信得過的幫手,如今二房突遭變故,這謝府原本該是我的家,可是現在,我們住在這府裡卻好比虎口爭食,我們需要依靠它變得更強,所以不得不承受未來的這些風險。羅管事,留下來繼續幫我們打理手上的家產吧。」

  其實謝琬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確定羅升不會懷有異心,畢竟她對這個人的認知都是來自於他人口傳,自己並沒有與他更深的接觸過,眼下重用他,是走的一步險棋。可是除此之外,她還能找到比他更合適的人嗎?

  最好的辦法,只能是邊用邊看,邊看邊尋找更合適替她開疆闢土的人。

  所以,她的誠懇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的發自心底。

  羅升看出來了,他也許至今都不明白三姑娘為什麼會如此老練,可是她眼裡的誠意他實實在在看到了,縱使他對她還有疑惑,可是在這樣的誠意面前,那點疑惑也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他又沒有跟她近距離呆過,他怎麼知道三姑娘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如此聰明強大呢?他怎麼知道齊氏不是從她懂事開始就在傳授她持家經營之道呢?他又沒有出過什麼遠門,甚至連河間府都沒出過,怎麼知道天底下沒有這麼樣天生能幹的人呢?

  何況,她大多數時候不是也像尋常小姑娘那樣愛吃零嘴,愛撒嬌的嗎?

  羅升心裡釋然了。面前的小姑娘心計膽量兼而有之,如今他也老了,不想再為著生計四處奔波了,能夠留在家鄉,就還是留下來吧!萬一他們能力有限,他就替他們多擔待點兒,好歹替已故的謝騰夫婦守住那幾間鋪子,如此也算是盡了為僕的本份。

  如此想畢,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抱起雙拳一揖到底︰「小的原意為姑娘效勞。」

  「羅管事!」

  謝琬歡喜地跳下炕來,「多謝你!」

  羅升看著孩子氣的她微微一笑,頜下首去。

  龐福率人花了三日時間就把頤風院清理出來了,從潔淨的桌椅和案上花觚裡還沾著露珠的牡丹來看,龐福是用了心的。

  當天下晌謝瑯就帶著謝琬搬了進來。

  整個頤風院位於府裡東邊,左邊有座小抱廈,後面還有四個小偏院。小抱廈後門連接著通向後花園的游廊。而後院與抱廈之間的天井則在謝騰手上改成了個小花園,種著芭蕉翠竹玉簪等物,又因為這些花木喜水,故而又以太湖石砌了個小小的水池,引了一道曲流貫穿整個天井。

  園中的綠意映著白牆灰瓦以及刷上了漆畫的廊欄和柱子,很有幾分雅致。

  謝琬前世隨父親進過頤風院一回,對此處印象頗深。一進門後便沖進來看了看。

  「琬琬你不是喜歡看星星嗎?我們可以把抱廈收拾成敞軒的樣子,把桌椅都撤了,放上幾個大錦墊,這樣你躺在地上也可以看到星星了。等到春夏的時候,把窗推開,還可以直接欣賞到天井裡的花木!」

  謝瑯高興地建議。

  謝琬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卻不是為了看星星。她既多了管帳的任務,那麼平日裡對帳以及交代事情少不得要見下面的人,在後院閨房見客總是不好。若是去前院,又太過惹人注意,倒是這抱廈極好,緊鄰後院,出去便是府裡的中庭,出入方便,又寬敞開闊,沒了脂粉氣,也讓人心生坦蕩之感。

  當然這些不能跟謝瑯明說,只微笑點頭,當是采納了看星星的建議,喚來吳興和銀瑣,又把抱廈折騰了一番。

  這裡全部收拾停當,已是三日後的事。

  早上吃過早飯,謝瑯上學去了,周二家的領了幾個丫鬟婆子過來。

  「頤風院地方大,不比丹香院,只靠姑娘身邊那幾個人顯然是不夠的,太太吩咐奴婢按照府裡少爺小姐們的成例送了六個丫頭並四個婆子過來,給二少爺和三姑娘使喚。」說完又馬上加了句︰「是老爺同意了的。」好像謝琬會不由分說把她們趕出去似的。

  謝琬可沒打算把人往外趕。

  把人都趕了,誰來給她掃院子洗衣裳?她笑了笑,「既是太太送來的,那就勞煩周嬤嬤代為致謝了。」

  周二家的沒料到她這麼爽快就把人留了下來,倒是怔了怔。但是一想到她才是個八歲的孩子,太太又特地交代她這會兒才過來,自然是料到謝瑯不在,她是沒這個膽子敢反駁的了。

  於是也就瞅了帶來的那些人一眼,然後笑著走了。

  謝瑯如今住在頤風院前院正房,羅升和吳興銀鎖住在前院西面一排耳房,因為屋子多,所以每人都有一間。東面則作為謝瑯的宴息和習讀會客之所。

  謝琬住在後院,吳媽媽和玉雪她們就住在西面廂房裡。

  謝琬打量了這十個人兩眼,問了名字,然後分派了兩個婆子負責頤風院每日的灑掃,一個負責前門,一個負責後門。負責看守前後門的同時還兼著照顧花木的差事。

  然後挑出四個丫鬟按春夏秋冬四季取名,撥到前院負責房裡事務。剩下兩個改名南萍北香,擱到後院當粗使,交代給吳媽媽看著。

  改名叫春英和冬蕊的兩名丫鬟抬頭看了她一眼,抿了半日唇,和其餘人應聲稱是退下去了。

  玉雪嘆氣道︰「到底還是不甘心。」是說王氏。

  謝琬不以為意,說道︰「交代吳興和銀瑣,哥哥近身的事務不要讓這些人插手,更不要讓她們趁沒人在的時候單獨跟哥哥相處。後院這兩個也不要讓她們進我臥房來。」然後道︰「讓羅管事和吳媽媽費心些,看著點。」

  吳媽媽就在一旁,忙道︰「這是自然。」

  王氏不在頤風院安插人是不可能的,謝琬就是擋了一撥也還是會來一撥,既然如此,那她索性賣個乖留下就是,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鬥這些小心眼兒上,還不如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至於她們能不能有機會把頤風院鬧得天翻地覆,還要看她們有沒有這個能耐。

  說到底,王氏只不過是個鄉下婦人,目光短淺,又不曾讀過書,縱使沉得住氣些,會使的也不過那麼幾招。謝琬前世做女師那些年,則見識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內宅爭鬥,那些人面上乾乾淨淨,私底下殺人不見血,王氏這樣的,在她們面前,真正還差些級別。

  要不是當她學會這些的時候已經盡失了天時地利,何至於前世拿謝家的人毫無辦法?

  日子開始進入正軌。

  謝府雖然在清河縣來說算是高門大戶,卻沒有京師那些真正權貴簪纓之家的規矩,不必每日裡去上房晨昏定省,由此有了許多時間,謝琬便開始拿起二房的帳目。

  楊氏當初留下了一座三百畝地的田莊,位於南涯莊,近十年的平均收入是每年六百兩銀子。另還有三間鋪子,一間位於清苑州內,兩間位於清河縣城。因為謝騰不擅經營,如今都租了出去,州裡那間每年有百把兩銀,縣城這兩間加起來也有一百五十兩銀子。

  齊氏也有個五十畝地的小田莊,跟南涯莊的田莊相隔不過十裡路,如今用來種菜,每年收成倒也有兩百兩銀子上下。再有一間鋪子在清河縣城,做著綢緞買賣,由羅升任著大掌櫃,如今雇了人在經營,早三年的收入都在三百兩左右。

  如此算起來,二房一年的收入大約在一千三四百兩左右,減去謝瑯每年的筆墨束修,一家人的衣裳吃用,人情往來,再有雇工們的月錢,每年至少能剩下七八百兩銀子。

  八百兩銀子看著不多,可這是從前住在黃石鎮上時的盈餘,如今住在謝府,下人們的月例用度都由府裡負責了,他們兄妹的吃穿還有所有花銷都由公中出錢,即使束脩還有二房自己的人情往來什麼的這些需要自己出,算下來怎麼著也能餘下千一二百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21 AM


020 姐妹


  再減去打點下人,怎麼也還有千兩左右。

  如今一個從七品官員的年俸都不過九十八石,算下來合約四十九兩銀子,二房這每年千把兩銀子,自然算得上多了。

  但是,說到跟謝府相比,這麼點銀子又實在不值一提。

  謝府行商發家,雖然沒有什麼田莊,可是這些年不但在河間京師都有鋪面,在江南還有一座自己的茶園,謝琬沒去過,但是從父母親談話裡聽得至少有上千畝地,那麼估摸著每年怎麼也得有萬把兩銀子的收入。

  謝琬重生的目的若僅只是把王氏當作目標,那實在是太浪費了這次再生為人的機會。

  王氏不過是她的敵人之一,她就是把她整垮整死了也還有謝宏和謝榮——尤其是謝榮,他將是整個謝府未來的脊梁骨,他擔任著把謝府從地主轉變為京師權貴的重要角色,在前世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是整個謝府以及姻親旁支的核心。

  謝榮天賦過人,據說出生後頭一天視線即能對焦,九個月大即會走路,一歲即能說出十對以上的疊字,兩歲能讀完整的唐詩,八歲能作對聯,然後十歲中了秀才,之後幾年雖然悶頭讀書沒有動靜,而一直等到十八歲才赴鄉試,二十七歲會試,但是他學問上發揮卻十分穩定,至今面對任何考校從沒有發生過失誤。

  這絕對是個謹慎而且習慣於留有退路的人。

  謝琬印象中只見謝榮兩回,頭一回是除夕夜裡,他蹲在地上看謝芸放煙花,微笑的他的臉上一派柔和,望著煙花的兩眼裡光芒曜曜,像是那個季節裡閃落的晨星。

  他當時沒看見謝琬,後來在團圓宴上,父親讓她喊「三叔」,當時他臉上的微笑已經收斂了很多,已不是那個面容柔和的父親,而是個尋常的溫文爾雅的文士。

  後來那回是在京師,謝琬在皇商李峻家中做女師的時候,那會兒謝榮已經任戶部侍郎了,那日受李峻邀請,與翰林院學士祝沁芳上李府賞菊。謝琬在側殿中隔簾看見,一眾士子之中,他仍是那副微笑寡言的樣子,只是那雙愈見銳利而清亮的雙眸,愈發使他輕易成為了座中焦點。

  這之後不久,廣西那邊就因為旱災而爆發了起義。廣西巡撫段祺山領兵震壓,卻出師未捷身先死,戰事蔓延到了雲南貴州。皇上憂急病倒,內閣首輔季仲推舉張知川接任廣西巡撫,欽命戶部侍郎謝榮為欽差協同前往安撫災民。

  同年十一月,張知川聯同雲南巡撫鄭毅歷時半年將起義軍趕回廣西,義軍首領童貫自刎於陣前,剩下餘兵剩勇有的逃出海外,有的追隨童貫而去,有的抵死相拼,還有的逃往四川湖廣等地意欲策動大規模起兵。

  張知川焦頭爛額,而謝榮則自行拿出銀子安撫百姓,承諾繳械不殺,一面上書宮中,建議處決貪官發放糧餉安撫災民。皇上採納建議,即刻讓鄰近幾省開倉放糧,就近接濟。然後糧草才到半路,就已被逃竄出來的流民一搶而空。

  原地的災民等不到糧食和救濟銀,又開始暴動,謝榮立即讓人帶信回清河,向謝啟功求助。

  謝啟功當場就放了楊氏位於南窪莊的田莊大倉,連夜讓人裝了三萬斤糧食,又以楊氏位於清苑州內的兩間鋪子為酬,請了天下最有名的鏢局振遠鏢局親自押送,終於於約定的期限內順利趕到廣西。

  這些本就是二房的產業,謝啟功為了心愛的三兒子,當然不會心疼。而災民領到糧食,隨後朝廷的賑災糧款也到了,頓時息火接受招安。謝榮搶在張知川前面立了大功,被接替委任廣西巡撫,翌年內閣文學殿大學士何致遠死,皇上欽點謝榮替任入閣。

  如果要謝琬來點評謝榮,那麼他就是一只蟄伏的鷹,他既能沉得住氣來等待出手的時機,又能在目標出現時放手去搏,他的視野在長空,在天下,他絕對不是王氏之流的角色!

  所以,她的目的不只是王氏,而是包括謝榮在內的整個謝府。

  興許如今在謝榮的眼裡,謝琬乃至是謝瑯,都根本還未曾入他的眼,不夠資格成為他的對手。或許就連王氏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二房的這點產業,在他眼裡也不值一提。

  可是即使是這樣,他前世能夠借助文廣西起義的契機得封封疆大吏,最後擠進內閣,也還是靠著楊太太在南涯莊那三萬斤糧食的功勞。

  究其根源,王氏能夠最後在京師閣老府裡當她正一品誥命的老封君,讓身邊丫鬟像施捨乞丐似的拿幾錢銀子打發她,靠的是謝榮的官威,而謝榮爬上高位也還是靠的謝府的財力。

  謝騰原是謝府的宗子,整個謝府的家產即使不全是二房的,至少也要佔大頭,前世二房不但沒分得半分家產,王氏母子反倒把他們手上的產業全部霸佔了去,用去惠及她的子孫!這口氣,讓人如何咽得下去?

  如果不先對謝家的產業下手,那謝榮還是有可能會按照原先的軌跡進入皇上的視線;如果謝榮最後當了大官,那她就是守住了手上這份產業,也拿不回本該屬於二房的那些家產,更談不上為父親正名。

  在完成這一切之前,首先的前提就是有錢,擁有比謝府更多的錢!只有做到從根本上贏了他們,才有可能掌控到往後的局面。

  謝琬愈發覺得,肩上的擔子沉重起來了。

  她推開抱廈裡面向天井的窗,看見玉芳從穿堂走進來。

  「姑娘,大姑娘二姑娘來看你來了。」

  謝琬花了有片刻時間才反應過來。

  大姑娘正是謝榮的長女謝葳,二姑娘則是謝宏的長女謝棋。兩人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謝棋為人有些冷傲,謝琬與她並沒怎麼接觸過,謝葳則因為這些日子黃氏一直生病在床,她並不曾出門走動,今兒這兩人倒是一齊來看她?

  她還沉浸在方才有關於謝榮的那些信息裡,一時不大調得動情緒待客。

  「就說我不舒服——」

  正說到一半,穿堂那頭就傳來一串清脆的笑聲,緊接著,兩個著粉黃色妝花暗紋對襟夾襖的半高少女互挽著走了進來。

  「我就知道三妹妹會這麼說,你還不信!」

  左首有著張標致瓜子臉的謝葳笑微微地望著窗戶內的謝琬說道。她眉目俊秀,神韻甚像謝榮,已隱約有幾分少女的風姿了。右首謝棋面上也含著笑,但是看起來卻勉強得多,「我又不知道三妹妹當真這麼難侍侯。」

  謝琬不知道二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笑著走出來。

  「這昏天暗地地,怕是要下雨了,你們怎麼過來了?」

  謝葳睨了眼謝棋,大大方方笑道︰「說是想你了你自是不會信的。還不是因為方才在太太那裡說話時,大家說起後日南源縣任夫人要做壽,咱們家也要去賀壽的事。太太便讓咱們倆來看看三妹妹在做什麼,到時要不要一起去任府。」

  南源縣正是舅舅家所在,若是平時,謝琬當然想去,可是那任家——呵,你道那任家是什麼人家?那任家的三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前世與謝琬有過婚約的人!

  這樁婚事是任家主動跟舅舅提出來的,當時任家和齊家有走動,任老爺不知怎麼就聽說謝琬適合做他們家兒媳婦,所以上門跟舅舅提了親。舅舅見過那三公子,據說還是品貌雙全的,便就點了頭。然而不到五年,舅舅辭官之後,謝瑯也只中了個同進士,任家就以二人八字不合為由,退了這門親事。

  為此,舅母氣得還幾乎跟任夫人打了一架,此後路上遇見都要掉繞道。

  謝琬雖然連見都沒見過這任三公子,可是要讓她登他們家的門,那是永生永世都不要想。

  「難為你們過來。」謝琬讓玉雪上了茶,然後道︰「我也很想跟姐姐們一起去,可是哥哥說了,我熱孝在身,暫時不能去參加這些宴會,要不然,外頭還道我們謝家是不知分寸的人家。」

  謝葳聽完,點頭道︰「你說的很是。父親幾番來信,都教導我們不要忘了禮儀規矩,以免自毀了名聲,可見三妹妹是很懂事的。不過大家都知道你因為父母親的過世而急昏了過去,如果只是去走走,當是散散心,應該也無妨。」

  「妹妹不去也是好的,咱們就不要再勸了。」旁邊謝棋盯著謝琬的臉,不由分說阻止謝葳。

  謝葳皺起眉來。

  謝琬卻淡淡一笑,回頭對謝葳道︰「既然三叔都這麼囑咐過,可見這禮儀是極要緊的,我父親在時就常說三叔秉性赤誠,至仁至孝,是個真正的君子。如今父親不在了,我還是多聽聽三叔的話為是。」

  謝葳正惱著謝棋,這時聽得謝琬這麼誇讚自己的父親,臉上頓時也洋溢出光彩來。她拉起謝琬的手道︰「我們姐妹不多,你平日裡守在這大院子裡多沒趣兒!我見你回府這些日子也不怎麼出門來,這樣可不行。你要是悶了,就上拂風院來找我。父親給我架了個秋千,我們盪秋千玩兒!」

  謝琬笑著點頭︰「一定。是該去給三嬸請安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25 AM


021 消息

  謝瑯夜裡放學回來,忽然也走到後院來說道︰「南源任家的老夫人是咱們太夫人的親佷女,這些年跟謝府一直都有來往,後日他們家做壽,我們大約也得去一趟。」

  謝琬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謝瑯不免問起緣由。謝琬便把下晌謝葳姐妹來過的事說了,然後道︰「我對外都說是為了謝家面子著想,你要是去,不就是說明我在撒謊麼?我已經備了份禮物給任夫人,到時請三嬸她們帶去,也算是禮數到了。」

  「這樣也好。」謝瑯點頭,「正好我還有功課未做完,還要跟先生討教討教。」

  翌日上晌,瞅著雨停了,謝琬便讓玉雪把收在箱底的一副蜀繡百壽圖拿出來,另找了個合襯的匣子裝好,然後又包了兩包燕窩,兩盒茶葉往拂風院去。

  黃氏正在廊下看丫鬟們剪花枝,見到謝琬一行來,忙笑著道︰「到底是人小精神足,這天雨風寒的,連個風帽也不戴就過來了。」一面對戚嬤嬤道︰「快去沏碗薑棗茶,給三姑娘祛祛寒。」一面又牽著謝琬的手往簾內來。

  屋角的紫銅薰爐裡燃著柴炭,時而聽得到細微的畢剝聲響。謝琬除了斗蓬,隨黃氏坐上鋪了錦墊的軟榻,說道︰「這些日子因為瑣事多,心裡煩,也沒顧上到拂風院來給三嬸請安。聽說三嬸因為操勞父母親的喪事受了累,今日特地過來致謝。」

  說著,將玉雪手上的燕窩和茶葉遞上去,說道︰「這是父親春天上京師時帶回來的,據說是官燕莊的出品,如今我們也用不上,送給三嬸養養身子。」

  黃氏一聲嘆息,執起她手來說道︰「難為你小小年紀,竟然知道記掛著我,有這份心意我已經受用不盡了。都是一家人,如何竟說起兩家話?你父母親過世,我們除了盡盡心還能做什麼?東西你拿回去,只要你們好好的,三嬸就放心了。」

  「三嬸可莫推辭,我這裡還有事要求三嬸呢!」謝琬笑著,又把那裝著百壽圖的匣子拿過來,打開說道︰「哥哥說,謝任兩家是世交老親,任夫人做壽我們因孝在身,不能親自去道賀,這個還要煩請三嬸幫我們捎過去,以表表心意。」

  黃氏將匣裡的百壽圖拿出來,展開一半看了看,放下道︰「你們如今進府來了,這份人情自然由公中來出,話我會幫你們捎過去,這東西倒是可以不必再送了。」

  謝琬道︰「原先哥哥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因為前不久聽說任家的大姑爺上個月調到五城兵馬司任了副指揮使,我們也未及去道賀,這次就當是補上這份人情,免得人家說我們怠慢。」

  任家的大姑爺就是京師廣恩伯的三公子曾密,謝琬記得前世正是在他當任南城兵馬司後的三個月,任家開始向舅舅提親,也是那時候曾密的差事才由任老爺口中公布出來。

  任家雖然只是個跟謝家不相上下的地主,不過祖上卻出過一位皇妃,雖然入宮不久便死了,然而名聲還是在的。而且現如今他們家也還有在朝為官的姻親。

  開國到如今也已歷經了三朝,朝中那些隨太祖南征北戰的功勛之家大多也已經沒落,仍舊輝煌的簪纓之族所剩無幾,那些公侯伯因為守著祖蔭度日,不事功名,早離朝政甚遠,甚至有些在文官們面前也要低頭三分。

  在謝琬初進京時,廣恩伯府那時也就剩個空殼子。甚至聽說廣恩伯世子夫人還因為手頭拮據,冬季時候還穿著秋季的衣裳出席宴會。這位曾三公子是府裡唯一一個有差事的人,與夫人沒少拿私房接濟府裡。

  如今想來,只怕曾家在打定主意迎娶任家大姑娘時經濟上就已經現出了窘境,如此才不得不因為任家的財力而放下架子與之結親。

  黃氏聽完謝琬雲淡風清地說完這席話時,心裡卻如同擊鼓般猛撞起來!五城兵馬司是專門負責管理京師治安的重要衙門,任家大姑爺進了五城兵馬司,那可就說明廣恩伯府又起來了!可是這消息為什麼他們不知道,卻被謝瑯他們打聽來了?

  她再展開手上的百壽圖細看了看,贊道︰「這繡功真真是出神入化,尤其這一百個不同的壽字更是活靈活現。任夫人想必會十分歡喜。」

  謝琬開心地道︰「哥哥想來想去也不知道送什麼好,還是我想起來家裡有這麼一副東西!」

  黃氏微笑撫她的頭︰「琬姐兒真真是哥哥的解語花,連三嬸聽了也忍不住高興了。任家後花園種了好多美麗的花卉,這次你們不去真可惜了。你們這些年去南源縣看舅舅的時候,父親可帶你們上任家玩兒過?」

  「沒有。」謝琬睜著清亮的眼楮搖頭,並抱怨道︰「每次去南源縣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都嚇唬我說鄰居家養了許多大惡狗,於是我們只好在家裡玩兒,哪兒都沒去過。齊家地上的螞蟻窩都被我和表姐挖遍了!」

  黃氏哈哈大笑,拉著她的手對戚嬤嬤道︰「讓彩霞帶琬姐兒去後頭找葳姐兒玩,帶些果子過去。」然後對謝琬道︰「你跟大姐去後院找找,我們這裡也有沒有螞蟻窩!三嬸去讓大廚房做些好吃的,今兒就留在我這裡吃午飯!」

  謝琬高興地答應,隨戚嬤嬤去找彩霞帶路了。

  戚嬤嬤回來的時候,黃氏還在盯著門口出神,唇角的笑意像湖面的微波,仍然殘留了些許。

  「到底還是個孩子。」戚嬤嬤坐在杌子上,拿起尚未做完的針線,說道︰「就是有膽子攛綴老爺讓太太下不來台,也不過是比尋常孩子略膽大些,談不上什麼心機。」

  黃氏收回目光,卻似沒聽到她說話似的盯著地下,務自說道︰「她們既然沒去過任府,這消息又是打哪兒聽來的呢?」

  戚嬤嬤道︰「興許是二少爺在外聽得人誤傳也未定。廣恩伯府如今這般沒落,哪裡還能求得到副指揮使的差事?」

  黃氏默了片刻,坐直身道︰「若是以往,自是不大可能。可是任大姑娘卻是帶了近萬兩銀子進曾府的,見得夫家那般境地,曾密既非宗子又無差事,這任大姑娘又不是傻的,她拿些錢出來替他丈夫個差事並不是不可能。」

  戚嬤嬤見她撫額思慮的樣子,便勸道︰「是不是誤傳,明日去了任府便知道了。你這般悶在心裡琢磨,也是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倒還牽累了身子骨。」

  黃氏低嘆一聲,放下手來,目光落到幾案上擱著的百壽圖,又順手將它拿起。

  戚嬤嬤道︰「這繡帛不便宜吧?」

  黃氏點點頭,不作聲。看了片刻,她忽然道︰「你去把三爺上回從京師帶回來的那座『步步高』象牙雕拿出來,明兒我們送給任夫人去。」

  謝琬在拂風院呆到下晌才提出告辭。

  「雖說府裡不必晨昏定省,可是既然到了這裡,自然還要去給太太請個安的。」

  拂風院離上房極近,這也是因為謝啟功極疼愛謝榮,從前為方便時常召他到書房說話的緣故。

  黃氏聽得她這麼說,便也起身道︰「正好這幾日我也沒去問太奶奶,便與你一同去罷。」於是又喚葳姐兒拿了些自做的果脯裝了兩碟,另裝了些謝琬愛吃的腌楊梅給她帶上,披了斗蓬一道往上房去。

  王氏正由阮氏和周二家的陪著抹骨牌,謝棋在旁觀戰。見得她們一行來,王氏便就放了牌笑道︰「我正說這雨天裡不知琬姐兒一個人悶在院子裡做什麼,卻不知她竟和你們玩到一處去了。如此也好,你們相互多走動走動,也省得我兩邊都惦記!」

  謝琬矮身道︰「多謝太太惦記著!三嬸讓我常去玩兒。」

  黃氏撫著謝琬頭頂道︰「琬姐兒又乖巧又可愛,三嬸很喜歡。」然後笑著把果脯遞上,與王氏道︰「兒媳不孝,竟幾日都未曾來請太奶奶,知道太太喜歡吃這果脯,特地裝了些過來。」

  王氏沖謝琬招手︰「琬姐兒過來!」

  謝琬舉高手裡裝著腌楊梅的罐子道︰「我不要!三嬸也給了我這個!」

  王氏大笑,「怪不得今兒不盯著我的櫃子看,問要吃糖了!原來是三嬸給了你好吃的!」

  阮氏在旁悶坐了半日,見得插不進話去,便就起身笑道︰「樺哥兒桐哥兒快下學了,這麼大雨只怕濕了衣裳,我且回去瞧瞧。」

  王氏道︰「回去吧!孩子們要緊。」

  阮氏跟黃氏點點頭,拉著謝棋回了房。

  謝棋進了院門便甩開母親的手道︰「我也喜歡吃三嬸做的果脯,你幹嘛非要這個時候把我拖回來?!」

  阮氏氣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三嬸明知道府裡還有個二姑娘,怎麼只想著拿吃的給琬姐兒,卻不想著也給點你?!論起來你爹跟你三叔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呢!倒還去巴結上別人了!虧你還三嬸三嬸的叫,我要是你,為了爭這口氣,送給我都不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27 AM


022 出行

  「那你要我怎麼樣?!」謝棋甩手嚷嚷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們本來就比我們情況好,一個做官一個有錢,我不去親近他們,難不成還要我把她們當仇人嗎?!」

  上回在屋裡鬧著要去找王氏時,她便已經從母親口中得知了父親的身世。

  她接受不了。明明這府裡的大爺是她父親,為什麼反倒變成二房是府裡的嫡長子了?父親是繼子,也就是如母親所說的那樣,將來分不到什麼家產,只是白擔了個謝府長子的名頭。而二房手上有錢,三房又已然成為官眷,謝葳謝琬都比她強,這令她站在她們面前都覺得平白矮了一頭似的。

  謝葳也就罷了,好歹有個有能耐的爹,謝琬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憑什麼也比她強?

  這些日子她一見到她,她就打心眼裡不舒服。她不是真想去巴結她們,只不過負氣之下說出來的氣話罷了。要她去巴結謝琬,那還不如讓她去死!

  阮氏一聽她這話,頓時也泄了氣。

  論起來謝啟功對謝宏還算好的,除了分家之事,長房裡一應供給都不曾短他們的,可惜謝宏讀書不行,雖說有幾分腦子,手上又無餘錢經營。

  如今眼看著長子謝樺已經十五了,再過一兩年又得說親,緊接著又是謝桐謝棋——雖說婚嫁什麼的會由公中支出,可是身為父母也不能分文不出吧?尤其是謝棋,女兒家的嫁妝是最要緊的,公中不過兩千兩銀子的開銷,若是嫁去一般人家倒罷了,可謝棋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會肯去小門小戶受苦嗎?

  想到這裡,她也忍不住一聲長嘆。

  謝棋卻還在抹淚,「……別人都說謝家有錢,我卻手頭連制身新衣裳的錢都沒有,如今又埋怨我這個,埋怨我那個。明日去任府賀壽,索性我穿件破衣裳去得了!反正丟的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臉!」

  阮氏眉頭愈發皺緊起來。任家的家財不比謝家少,他們家又有在京做官的親戚,她有什麼好不願意謝棋跟任三公子親近的?若是將來她真的嫁過去,說不定還能拉扯娘家一把。說到底還不是人窮志短,怕踫得一鼻子灰麼!

  想得心煩,她就道︰「你就那麼認定任三公子心裡有你?」多大點人兒!就知道非君不嫁了。

  「那當然!」謝棋收了眼淚,揚高了下巴道︰「每年生日他都送了我禮物,他要是不喜歡我,會這麼做嗎?!」

  阮氏睨了她一眼,不以為然地別開臉去。那任三又不只送她生日禮物,府裡哥兒姐兒的生日他幾時落下過?卻又不忍當頭潑女兒的冷水。棋姐兒生性好強,看中的目標從不肯撒手,說不定憑著她這番倔勁兒,這任三最後真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也未定。

  想來想去,便就道︰「你要是真能讓任家向我們提親求娶你,那你這嫁妝就包在我身上了!」

  「當真?!」

  謝棋跳起來,雙眼裡滿含著不可思議的狂喜。

  「自然當真!」

  阮氏一臉凝重,站起來。除了公中那份銀子,王氏平日最疼謝宏,這裡多少總要私下添補點兒吧?萬一再不夠,到時去求求娘家吧。父親在捕快任上都干了一輩子了還沒挪過窩,跟任家結下這門親事,至少到時升個捕頭是沒問題的。

  再說了,萬一王氏那時已經把二房的產業弄到手了呢?

  想到這裡,她臉上又輕鬆起來。

  翌日王氏帶著兩名兒媳,還有葳姐兒芸哥兒和棋姐兒裝扮一新,準備往南源縣去。

  謝樺謝桐和謝瑯都準備考生員,所以留在府裡。謝宏則因為替謝啟功去河間府收帳,也無暇抽身。

  謝棋穿著身簇新的銀紅色繡玉蘭紋夾衣夾褲,外罩一件銀白色斜柳紋長褙子,頭上梳著雙丫髻,耳上戴著赤金鐺,眉飛色舞地,顯得很高興。看見謝琬來了,還指給謝葳看︰「三妹妹也來了。」

  謝琬在二門下送他們。謝芸掃視了一圈,見她孤零零地站在垂花門下,遂惋惜地道︰「聽說任家請了戲班子,今兒要唱一日一夜的大戲,要是三妹妹能跟我們一塊去就好了,一個人在家裡多沒意思。」

  他如今跟謝瑯熟了,漸漸與謝琬也熟絡起來。

  事實上二十年後的謝芸一點也不像眼前這麼心地單純,隨著謝榮的步步高升,他也被培養成為了謝府的接班人,入了六科任給事中,甚至為了保護家族利益,他連自己的恩師、翰林院編撰劉陽禮都給參倒了。雖然說劉陽禮確實有讒言媚上的罪行,可是身為劉陽禮弟子的他能夠親自出面參他,不能不說明他也有謝家人骨子裡六親不認的一面。

  謝琬對他無感,加之將來與謝榮免不了會有場仗要打,所以並不打算跟他走得太近。於是簡單地道︰「三哥哥替我看也是一樣。」

  謝芸搖頭嘆氣,甩著袍子後擺,老氣橫秋地上了馬車。

  眼望著三輛馬車陸續出了門,謝琬轉回房呆了片刻,然後換了衣裳,披了斗蓬,叫上玉雪玉芳來到前院。大聲地叫著︰「羅管事!哥哥有本要緊的書落在黃石鎮了,他趕著要,你跟我回去找一下!」

  羅升應聲出來,穿著簑衣木屐隨著她出了院門。

  廊下兩個腦袋頓時伸出來瞧了瞧,而後又縮了回去。

  馬車從西角門出了去,直奔黃石鎮所在的東邊方向。只是到了城門外繞了一圈,又從北城門進了來。上了大街,車速明顯緩了許多,而且專往熱鬧繁華的地方,以及鋪面多的地方走。

  最後差不多把整個縣城轉完了,馬車便往位於城南李子胡同駛去。

  車裡羅管事捧著清河縣的輿圖說道︰「這間榮記綢緞莊位於本縣最繁華之地,當年也是因為地理位置極好,所以二奶奶才沒舍得把它租出去。去年一年的收成是二百八十兩,前年是二百五十兩,但今年到如今為止還只有二百兩的收入。」

  謝琬看了眼手上的帳簿,手指在九月的位置上停下。自打九月起之後的兩個月,每月的收入不過七八兩銀子,而之前的月份最少都有十多兩銀。九月成了前後收入高低的分隔線。

  「看來由於父母親的亡故,不但店裡的伙計沒有了幹勁,就連上門的主顧也多了層顧忌。」

  她嘆著氣,合上帳薄,從玉雪撩開的車簾子往對面看。

  這是間寬約兩丈,長約四丈的鋪子,裡面堆滿了五彩斑斕的布匹。而兩名伙計正手托著腮幫在櫃台內打盹。

  眼下正是趕制冬衣的季節,別的綢緞鋪生意如火如荼,她的鋪子裡伙計們竟然在睡覺。

  羅升面上有些尷尬,說道︰「姑娘說的不錯,這確是跟二爺二奶奶的身亡有著大關係。外頭如今都在傳,二房裡的產業都要被老爺太太收回去,就連手上這間鋪子也如是。於是伙計們都有些呆不住了,上個月我擅自作主加了他們兩百文的工錢,才留得他們繼續在此。但是因為這兩個月存的貨太多,導致沒有周轉資金去進冬貨,所以生意相對也少了。」

  謝琬放了帳薄,收緊斗蓬帶子,說道︰「進去瞧瞧。」

  說著已經穿上木屐下了地。

  羅升和玉雪玉芳連忙跟上。

  鋪子裡的伙計顯然進入了夢鄉,謝琬走到了櫃台下他們還沒有睜開眼。

  羅升要出聲喚醒,被謝琬回頭一瞪眼制止住了。除下木屐的她個子剛好比櫃台高過一點兒,瞅了他們一眼,便不加理會地去看櫃堂裡的存貨。

  貨卻是真存了許多,都是春秋季制衣的布料,約摸數下來,花色種類共有上百種之多。加上後面倉房裡還未拆封的那些,估摸著賣到明年春天都夠了。

  數量雖多,不過因為本地行情的緣故,大多數都是一二兩銀子一整匹的中低等貨,這樣的受眾多是殷實人家,或者是富戶人家的姨娘及管事等等。真正有身份的婦人是不會穿這些的,比如王氏和黃氏她們這些。

  她看完花色,又仔細看了看梭織狀況,然後問羅升︰「這是哪裡進的布匹?不像是江南那邊來的。」

  羅升心下微訝,說道︰「姑娘慧眼獨具,這確實不是江南來的。南邊的綢緞雖然質量上乘,花色也鮮艷,可是像我們這樣單門獨戶的店,若是只進少量的貨,成本會遠遠增加。所以這些布都是從河間府的布市販來的,基本產自於湖廣等地。整個清苑州各個縣裡,像我們這樣的鋪面,大多數都是走的這樣的貨源。」

  謝琬點點頭,再看了眼那睡夢中的伙計,與玉雪二人道︰「挑你們喜歡的布匹搬幾匹上車,能搬多少搬多少,給吳媽媽母子還有銀瑣也挑些。」然後自己也挑了幾匹,眼神示意羅升上前幫忙。

  一行人扛了足有二十來匹布出門,竟然沒有驚動伙計半分。

  謝琬到了車旁,便從地上撿了顆石子往鋪子裡丟去,伙計們聽得石子頭落在櫃台上砰啷一聲響,終於驚跳起來。

  謝琬爬上車,回府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30 AM


023 喜歸


  王氏他們翌日下晌便趁著天氣轉晴回來了,謝琬正好在二門下等謝瑯下學,一車人面上個個掩飾不住喜意,看得謝琬也忍不住笑問起來︰「太太可是路上踢到金元寶了?」

  王氏對謝瑯或許硌應,但每每在謝琬面前還是會擺出副慈愛的面容。她笑道︰「不是我踢到了金元寶,是任家大姑爺撿到寶了!大姑爺上個月走兵部侍郎的路子進了五城兵馬司任副指揮使,任夫人不相信,一直壓著沒說,直到大姑爺昨兒特地陪著任家大姑奶奶回南源祝壽來了,這事兒才算捅開!」

  謝琬笑著看她,然後道︰「這任家大姑爺升了官,又不是三叔升了官,跟我們關係大麼?」

  王氏與黃氏相視而笑,說道︰「謝任兩家走得親近,自然是有關係的。你還小,不懂這些,跟你說也說不明白。」

  謝琬眼珠兒一轉,擊掌道︰「我知道了!常言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任家大姑爺當了官,肯定也會順便提攜三叔的對不對?要是三叔還沒等庶吉士散館就被提前推薦出了實任,那就太好了!」

  家裡弟子個個都是孔孟之後,謝啟功又一心想要使謝府躋身官家之列,如今這番話從謝琬口裡說出來,也沒有人覺得意外,只以為是平日聽父兄提及得多,而略知了幾分皮毛而已。

  王氏她們在笑,謝琬也在笑。

  曾密不過是個沒落的勛爵,而謝榮出身士子,心高氣傲,一心想做名臣,哪裡會低得下頭去逢迎一個靠關係上位的曾密?何況,五官兵馬司那種衙門可不像順天府衙那麼規矩,不但謝榮不會想跟那些人扯上關係,就是朝中絕大部分文人都不屑的。

  謝府並沒有表面上看去的那麼父慈子孝,她也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溫和無害。在積累實力的同時,她並不吝於時不時地往謝府各人之間埋幾顆矛盾的種子,看著他們生根發芽。

  以她一個對抗整個謝府上下,較量簡直無處不在。

  謝琬聽說謝瑯回了房,便也從上房告辭退下。

  王氏遣了旁人下去,獨留了黃氏在側,斂了笑容道︰「瑯哥兒從何處得來的這消息,你可知道?」

  黃氏道︰「兒媳並不知道,只是那日從琬姐兒口中無意聽來才知。當時也沒放在心上,想著哪裡有我們不知道,反而讓孩子們先知道的道理?怕琬姐兒多心,也沒有敢追問。哪知道這一去任府,倒是真印證了這回事。」

  王氏皺眉沉思著,片刻道︰「不問是對的,二房兩個孩子委實能幹了些。可你事先也該告訴我一聲兒,也好有個準備。如今倒只剩咱們空著手去見那廣恩伯府的三公子,人前失了禮不說,往後有什麼事也不好開口求人家了。」

  黃氏頜首稱是,垂下眼簾看著地下。

  王氏並未看她,只說道︰「不管怎麼著,任家跟咱們家來往還是密切的,兩家孩子也相處的好,他們家三公子不是喜歡跟幾個哥兒們玩麼?沒事便讓哥兒幾個邀請他上府來玩。任家跟官府素有往來,榮兒在京師先不說他,若是能讓他們幫著替宏兒在衙門謀個差事,那就是大功德了。」

  黃氏眉梢一冷,點頭道︰「兒媳知道了。」

  王氏擺手道︰「回房歇著去吧。把周二家的叫進來。」

  周二家的進來了。

  王氏道︰「二房在府外經營這麼些年,想來也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你讓人去盯著點瑯哥兒,看看他平日裡跟什麼人接觸。再有三奶奶那邊……」

  黃氏回到房裡,心裡跟塞滿了麻團兒一樣。

  戚嬤嬤氣道︰「太太真是有些拎不清了!大爺跟三爺究竟誰靠得住些?如今眼下有個現成的當官的兒子她不幫著往上爬,反去想著怎麼給那只知道混吃混喝討巧賣乖的大兒子謀差事!多虧得咱們預備了一籌,背地裡托任夫人向曾姑爺道了賀,否則的話要是讓太太把禮送出去,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反給長房做了嫁衣裳?」

  黃氏皺眉不語。

  戚嬤嬤勸道︰「奶奶也不必放在心上,總之,我們三爺是絕對比大爺強的,太太要偏心就讓她偏心好了,將來倒要看看老爺百年過後,她究竟要靠誰養老送終才是!」

  黃氏默了半日,嘆道︰「三爺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孝順二字是放在最前面的,便是她再偏心長房,三爺也不會待她如何。」

  這下換成戚嬤嬤無語起來。

  黃氏道︰「你去拿紙筆,我寫封信給他去。」

  一場秋雨一場寒,到了頤風院內兩棵梧桐樹也開始落葉的時候,已經開始可以吃火鍋了。

  謝琬讓吳興在後面小偏院牆底下裡壘了個小灶,平日裡熬些熱湯熱粥什麼的,到了秋雨又起的時候,她便讓吳媽媽把原先黃石鎮上帶來的小銅火鍋拿出來,再讓玉雪去大廚房割了幾斤羊腿肉和一些蘑菇生菜肉丸什麼的過來,在抱廈裡打火鍋。

  正貓在小炭爐邊對著鍋裡翻滾的羊肉湯咽口水的時候,玉芳走進來,「三奶奶病了。聽說是三爺從京師來了信,不知寫的什麼,三奶奶見著信便哭了半晌,然後就頭疼身子熱,方才請了大夫過來,大姑娘喂了藥吃了,這會兒才睡了過去。」

  玉芳如今稟事兒是越發地詳細了,謝琬拿手上的銅箸兒撥了撥爐子裡的炭火,說道︰「明兒晌午你親自熬些百合粥,下晌我們過去瞧瞧。」

  玉芳道︰「上晌不去麼?」

  「不去,」謝琬放了銅箸兒,笑道︰「沒什麼大事。」

  謝榮與黃氏感情既然很好,那就不會無緣無故寫信來給黃氏添堵,如今府裡又無大事,黃氏素來賢淑,他這麼做只有一個可能,就是黃氏寫信去跟他建議了走廣恩伯府這條路子。曾密即使任了副指揮使,也不見得在朝中就多麼吃得開,黃氏估計也就是提了提,讓謝榮留個心眼兒交往交往。

  但殊不知她這麼一做,是最可能令謝榮感到反感的事情。因為一旦她們求到了曾密面前,不管最後成不成,只要謝榮往後在朝裡站穩了腳跟,這段過往都無異於是往廣恩伯府臉上貼金,謝榮那樣的人,對位極人臣志在必得,有了這層污點,怎麼繼續去做他的清貴名流?

  其實謝琬在向黃氏提起曾密之初,並不確定謝榮最後究意會不會如她所想的那樣,會毫不猶豫地拒絕走這條路,但是正因為不確定,所以她才需要證實。透露這層信息給黃氏,不過是她在投石問路,側面了解謝榮會如何應對罷了而已。

  小小的螻蟻為什麼能夠決堤?就是因為這些不起眼的點滴日積月累著,才做到了最後的一舉成功。

  謝琬的優勢就在於她能知道一些別人無法預知的事,如果不多加利用,那實在太可惜了。

  火鍋吃得很開心。

  重生的機會多麼難得,如果不過得開心吃得歡暢,讓自己遊戲人間,安享這多出來的一世之福,那不是枉費了老天爺的一番心意?於是,正因為吃得太飽所以睡得較晚,早上起來時羅升已經候在抱廈裡等了半日了。

  羅升又等她吃完了熱乎乎的一碗金華火腿燴麵和一碗雞湯才見到她人影。

  「對不住。」她充滿歉意地在書案後坐下。為了配合她的身高,書案是用的魏晉名士們用的條案,她席地坐在錦墊上,倒顯出來她幾分隨性和大氣。

  「請你來是為了鋪子裡的事。」她開門見山說道,一面打開案上一本厚厚薄子,「這些日子我仔細想了一下你的話,覺得如果僅憑這麼點收入要支撐我們的開支是不成的。如今我們吃用都在府裡倒不算什麼,可是哥哥考中生員之後,用錢的日子就來了。要請西席,要請制藝的師父,要進京,要備考。還有過不多久便該到了娶親之時。」

  說到這裡,她看了眼羅升。羅升嘴角果然浮起絲微笑來。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男婚女嫁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好笑話的。說這麼多的意思是,我覺得光開李子胡同那一間鋪子很是不夠。」

  羅升坐直身,表示洗耳恭聽。

  謝琬沉吟了一下,說道︰「我計劃把手上四間鋪子都拿回來自己經營綢緞。我查過了,清苑州那兩間有一間年前就到期,另一間是明年三月,清河縣楊柳胡同那間是九月到期,這麼說來,明年冬天之前我們至少可以全面開張。

  「清苑州那兩間鋪子你全部從江南進貨,貨要好,價格又要公道,清河縣這兩間暫時仍然以中檔綢布為主。另外,我記得黃石鎮上的鋪面挺便宜,而且也沒什麼賣綢布的鋪子,你去那裡當街挑上一間先租著,專門銷售四間店裡剩下來的尾貨,以低價售出。」

  羅升聽完愣了片刻,說道︰「姑娘要自己做買賣?」

  謝琬合上簿子,瞥了他一眼,「不可以嗎?」

  羅升下意識搖頭,但是馬上又道︰「姑娘可有把握?」

  「把握不把握,去做做看不就知道了嗎?」她笑了笑,說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32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8-14 01:56 AM 編輯


024 窺聽


  不怪羅升會疑惑,買賣這口飯不是誰都有本事吃的,想當初謝騰夫婦都是寧願收幾個死租都不願放開手來幹,謝琬如今獅子大開口,一下要開五間鋪子,任誰都會有些吃不准。

  可是換個角度想想的話,他們住在府上,每年省下的銀子都有一二百兩,拿這筆銀子再加幾百兩下去投資,就是回頭蝕了本也動不了二房的根本。何況還是陸續展開。既然有成功的機率,爲什麼不去試試?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謝琬掏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來,說道:「你如今便可以去黃石鎮瞧瞧,若有地段好的便就盤下來。如今正值熱銷時節,別白白錯過了,盤好後就從李子胡同挪一部分貨過去。然後這裏五百兩銀子先拿去補貨填倉。」

  那麼多的存貨雖然賤價賣出很讓人心疼,可是今年時興的花色明年並不見得還會流行,春季一來又容易發黴,與其堆在倉房,還不如把它變成現成的銀子來得安全。

  羅升盯著她看了半日,見她目光堅定,不像玩鬧的樣子,便隻好應下來:「不知李子胡同那兩名夥計怎麼處理?」

  上回謝琬帶著人從夥計眼皮子底下運走二十幾匹布後,至今鋪子裏沒傳來任何彙報,謝琬道:「這兩個人不能留了。你明日便帶著倉儲裏的存貨冊子過去點數,缺了的讓他們自己掏錢補上,補不出來的解雇。」

  二十幾匹布至少也值六七十兩銀子,他們若是動轍拿得出這筆銀子,又何必出來做夥計?這麼做不過是讓他們走的好看些罷了,免得他們因拿錢不幹活被東家捉了個正著的事情傳開,往後也不好再尋差事。

  羅升道:「那就得另外雇人。清河縣裏倒好辦,小的隨時可以看著,隻是黃石鎮上那邊可怎麼辦好?」

  謝琬道:「這層我想過了,黃石鎮上雖然鞭長莫及,可是咱們相對熟悉。你托熟人尋幾個伶俐的婦人做這買賣即可。總之我們訂好每尺布的底價,核定每月銷售量,如果她們能完全這筆數量,又能以高於底價賣出去,那多出來的錢就算她們的,就當培養培養她們的積極性,等局面打開了再從長計議。」

  請掌櫃這種事不是三兩天能辦好的,將來她是要網羅手下,培養出一批心腹出來,可事情得一步步來不是嗎?

  羅升沉吟後道:「既然姑娘都已經盤算好,那小的這就下去辦理。」

  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謝琬笑道:「天雨路滑,注意安全。」

  晌午時雨發大了。

  玉雪熬好了百合粥,拿了個雨過天青裂紋瓷湯盅裝好,再配上隻同質地的小湯匙,與謝琬一道穿著木屐往拂風院來。

  黃氏正在睡覺,戚嬤嬤接過湯盅道了謝,便輕手輕腳把謝琬引到了後頭碧紗櫥,謝葳正在這裏寫字陪著。謝葳起身拉著她的手道:「這麼大雨,你巴巴地過來做什麼?看褲腳都打濕了,快來這裏烤烤。」

  書案下原來放著隻銅腳爐,謝琬依言坐過去,笑著將兩腳架上爐子。

  因爲與黃氏隻隔著一層紗壁,不能嬉鬧以免吵醒她,正巧謝葳見到謝琬今日穿的一身玫瑰色裹細柳邊的夾襖長褲針腳甚是精緻,像是今年流行的玉蘭花樣式,兩人便就面對面躺在榻上聊起針線來。謝葳估摸著謝琬尚不大懂,謝琬也小心的不露馬腳,聊著聊著困意上來,便各打了個哈欠也合上了雙眼。

  朦朧中,一時就聽紗壁那頭黃氏翻了個身,問道:「是不是誰來了?」

  戚嬤嬤忙道:「是三姑娘來了,還熬了粥來看您,眼下跟葳姐兒在碧紗櫥裏歇午覺呢。」

  謝琬聽見說話,立時便就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謝葳兩道眼睫毛落在下眼瞼上,跟玉盤上擱著的兩排長刷子似的,正睡得恬靜,怕吵醒她,便也繼續閉上眼去。

  黃氏卻坐起來了。聲音寥落地道:「芸哥兒還沒回來麼?」

  戚嬤嬤道:「過幾日便是臘八了,太太讓人做了些糕點,準備讓人送到親近的各府裏去。這會兒正喚了哥兒們在上房,商量著指派他們誰去誰家裏送禮呢。」

  黃氏聲音急切起來:「別讓芸哥兒去任家!」大約是因爲說得太急,說完她頓時咳嗽了兩聲。戚嬤嬤連忙上前撫背,衣物悉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不讓謝芸去任家,那就是不想跟任家過從甚密咯?從黃氏的迫切來看,這是不是也可以解釋成跟任家的關繫是她目前最在意的事?

  謝琬唇角微翹起來,看來,她猜對了,黃氏的病是因爲謝榮在信裏斥責她不該自作聰明地往攀附勳貴的路上走。而且,謝榮的態度一定還十分強硬。

  「奶奶莫急,芸哥兒眼下正在興頭上,當著太太的面,隻怕不好勸回來。」戚嬤嬤又說話了,「而且,那麼多哥兒,也不一定就讓芸哥兒挑中了任家。」

  黃氏略頓,忽帶了絲譏誚道:「她那麼偏心長房,那就讓樺哥兒兄弟去好了!你去上房看著點兒,芸哥兒跟任家公子都要好,莫讓他自請了這差事去。」

  戚嬤嬤出了門去。

  謝琬不必深想也猜得黃氏口中的「她」指的是王氏,可是府裏都說王氏甚是尊重這三奶奶,黃氏卻說王氏偏心長房,難不成其實不是她聽到的這麼回事?

  前世因爲不住在謝府,對於王氏與兩房子女的內部關繫實在瞭解得太少了。她回想起舅舅舅母上門來跟謝啓功談判那一回,黃氏從始至終沒出面,她是真的病得出不來門麼?還是有意地在回避這件事?

  她想起來,前世她死時黃氏還穩居在閣老夫人的位置上,操持著整個府裏的中饋和庶務,從來也並不曾聽說她有什麼不適和病症,那麼看起來,黃氏的體質應該是極好的,當時父母親的喪事也是由王氏和龐福他們在出面操持,黃氏就是操勞也不過是些瑣事,哪裏就至於十來日起不來床?

  如此來看,那就十有八九是在回避摻和進這件事裏來了。

  她是知道王氏在打二房家産的主意,爲怕毀了謝榮的名聲,所以回避麼?

  黃氏既然能在通過任家向廣恩伯府示好之前先寫信詢問謝榮,可見他們夫妻二人還是同心的。她如果是因爲知道內幕而回避,那謝榮就很應該也從她口裏知道了才是。以謝榮的爲人,若他知道,那定會阻止王氏。他的目標在廟堂,連攀附勳貴都不屑,又怎麼會因爲二房這點財産而傷了羽毛?

  可是王氏也不是傻的,她自己兒子的性子她會不知道?謝榮返家吊喪隻呆了五日,王氏明知道謝榮會阻止,自然不會透露給他。後來黃氏知道了這層,再告訴謝榮時,他已經回到了京師,阻止已經來不及。

  而正因爲謝榮當時不知道,所以王氏才能順利地勸說謝啓功同意把謝琅他們留下來。

  如此看來,以目前謝榮對自己名聲的愛護,其實對於謝琬和哥哥來說是有利的。至少在他三年之後,進入翰林院成爲編修之前,尚可以被謝琬反利用來牽製王氏一把。

  而女人們之間,黃氏的回避不但說明瞭謝榮對此事的態度,同時也說明她也在防備王氏,她再知書達禮也終究是個女人,是女人就會有小心眼兒,因此她極可能在「偏心」的王氏身邊也安插了耳目——要不然,她怎麼會知道王氏對二房的打算呢?並且,會公開地向謝琬表示出愛護?

  她親自帶著謝琬去上房請安,這就是向王氏和長房表明立場的一種態度。

  謝琬很高興,至少因爲她主動向黃氏遞出的台階,使得黃氏不得不接招,順勢利用起二房來向長房施壓了。有了謝啓功對三房的重視,在謝榮尚且需要謝琬和哥哥維護名聲之前的這幾年,身爲棋子的他們兄妹,吃用花銷上至少是不必操心了。

  要不然以王氏唯財是命的性子,能忍得了一時,還能忍得了幾年而不借著各種名目來苛刻他們麼?

  謝葳翻了個身,坐起來了。

  謝琬揉揉眼,也打了個哈欠起了身。

  黃氏在前頭輕聲喊葳姐兒,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黃氏笑道:「琬姐兒也醒了。睡的好麼?」

  謝琬偎過去,趴在她床沿說道:「做了個夢,夢見三嬸帶我和大姐上街吃好吃的去了。」然後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道:「我讓玉雪給三嬸熬了百合粥!放了許多蓮子,吃了這個對退熱有用。從前我生病,母親就熬這個給我吃。三嬸快吃了吧!」

  她把湯盅小心翼翼地捧過來,打開聞了聞,說道:「還是熱的!」

  黃氏笑著接過,說道:「三嬸收到琬姐兒這片心意,病已經好了一半了!」

  謝葳也笑著把謝琬攬過來,說道:「二伯他們在外住這麼些年,我竟不知道三妹妹是這般細心體貼!」

  三人說笑了一回,黃氏吃完大半盅的百合粥,精神便見好起來了。也不知是這粥的功勞,還是壓根就並不怎麼嚴重。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36 AM


025 邂逅


  戚嬤嬤正好也帶著謝芸回來了,見屋裡氣氛甚好,便也笑道︰「我們芸哥兒領了去城西何家和外祖黃家的差事,趕明兒雨停了就去。太太問起奶奶病好些了沒?又讓捎了兩包寧夏的大枸杞來,讓奶奶平日裡用來沏茶喝。」

  黃氏瞄了眼她手上兩個絕包,淡淡道︰「放著吧。」一面招手讓謝芸近前,問起他的功課來。

  謝琬看了看外面雨停了,便就起身告辭。黃氏留飯,她說道︰「哥哥囑咐我不可給三嬸添麻煩。等明日我再來看您。」

  黃氏贊了幾聲乖孩子,讓丫鬟好生送了她回去。

  謝葳送到門檻便回來了,回到床前與黃氏道︰「母親怎麼明知道有人在,方才也與戚嬤嬤說起私底下話來?方才我與三妹妹在裡屋睡時,可聽了個一清二楚!好在她睡著了,並沒有聽見。」

  黃氏笑道︰「她便是聽見,又能聽得懂什麼?你怎麼竟如此小心起來?」說完默了片刻,卻也不由點頭︰「你說的也是,這孩子太伶俐了,不管在我跟前還是在太太跟前,簡直讓人挑不到一點錯處,讓人平白地少了幾分警覺。」

  謝葳道︰「母親也不必多想,養病要緊。我也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到底不過五歲。我五歲的時候還不懂什麼叫做羞字呢!哪裡就懂什麼是非不是非?不過是父親常教導我,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做著未雨綢繆的事罷了。」

  黃氏笑著拍女兒的手背︰「乖丫頭。你爹爹什麼都好,兒女也教得好。」

  謝葳撲進她懷裡,嬌笑道︰「母親才是功不可沒!」

  雨再下了兩日便晴了,冬陽從雲層裡探出頭來,照得人精神大振。

  府裡的哥兒們開始往鄰近各府去送糕點。這是本地的傳統風俗,每年臘八節前,各家裡便要做些糕果點心,與親友之間相互贈送,以圖個吉慶。

  謝瑯也去了,就是王氏不吩咐,他也要去舅舅家送禮的。因為任家和齊家同在南源縣城,所以謝瑯與去任家的謝桐一道。但因為他還要去趟楊氏的娘家楊家,所以要在舅舅家住上一日,然後去過楊家才能回來。

  謝瑯問謝琬要不要一起去看舅舅舅母,謝琬卻因為抽不開身,便稱受了風寒,等過年再去。

  羅升前日剛從河間府進了一批冬貨回來,正趕上年關前的售賣。鋪子裡那兩個伙計被他一清貨,眼見不能蒙混過關,也嚇傻了,又無錢過年,頓時表示願意再白干三個月,只求能拿到被扣的那些工錢度過年關。

  謝琬也不是毫不留餘地的人,打聽到他們家裡確實不寬裕,便就允了他們,但是羅升不放心,這兩日他親自在鋪子裡坐鎮,總不叫他們再有機會偷懶亂來。

  黃石鎮那邊的鋪子還在找,現在已經托了原先給宅子裡做過廚娘的梅嫂雇人,說是這幾日便有消息。原先也想過聘幾個年紀小的男孩子,可想來想去覺得鄉下地方,還是有張會說話的婦人的嘴可能更便利,於是就托了這梅嫂。

  眼前謝琬的首要任務也是要找幾個得用的人。

  其實那些坐擁幾十上百間鋪子的大富翁,並不見得手下每間鋪子都有自個的下屬,多半都由兩三個得任的大掌櫃統領,然後下面自又有二掌櫃三掌櫃。

  二三掌櫃由大掌櫃任命挑選,或者由東家指認,總之東家每年只看帳本和實際收益,收益好了,錢賺得多了,至於下面也或有無貪墨的現象,可是只要抓不到把柄,又無人舉報,自然就睜只眼閉只眼。

  大掌櫃是整間商行裡相當於一把手的人物,這樣的精明強幹的人才卻不是說有就有的,一間商行培養出一個大掌櫃少說也得一二十年,外人輕易挖不走,他們自己也不會輕易拋棄城池。

  原先她也想過讓羅升來任這五間鋪子的大掌櫃,可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發現他忠誠踏實有餘,卻膽色機敏不足,管一兩間鋪子可以,可是如果五間鋪子全放到他手上,就顯得十分吃力。

  何況,謝琬的目標絕不僅只如今這五間鋪子,所以從現在開始,她就必須得培養起這麼一兩個人來。

  可是這樣的人得上哪兒找呢?

  她跟身邊人說道︰「鋪子裡很快要用人,你們若是認識有機靈些的男孩子,就把他們帶到我這裡來。」

  大伙都是唯三姑娘之命是從的,這話很快擴散開了,吳媽媽和玉雪銀鎖他們立即捎了信回鄉下,讓那些族親們幫著打聽。羅升卻是早就寫信回家,讓妻子讓兩邊親戚中去找。羅家在萬泉縣,在南源縣隔壁,謝琬只知道羅升的老母和老岳母都住在家中,妻子一人照顧著老人孩子,十分賢慧,卻並未見過。

  所以這幾日,謝琬就在屋裡等信,連舅舅家也只能暫且狠下心不去。

  傍晚練了會兒字,看得外頭太陽落山了,想到謝瑯今兒不回來,不免有些發悶。

  玉雪見了道︰「我聽說三少爺的馬車回來了,姑娘少出門,不如去拂風院坐坐,聽聽外頭的趣事兒也好。」

  謝琬在這個世上呆了三十年,該見的都見過了,對它早沒有什麼新奇感。

  不過出去走走也好,成日裡悶在屋裡,不大像個正值好動年齡的小女孩。

  玉雪給她翠色錦襖上又加了件綴了毛邊的月白色煙羅緞馬甲,然後梳了雙丫髻,戴了對米粒大小珍珠攢成的珠花,服侍她出了門。

  才出了院子,便見西跨院那頭垂花門內影壁下站著個半高的男孩子,穿著天青色杭綢錦袍,繡著字花的腰帶上懸著塊碧透的美玉,頭上墨髮也束著塊橢圓的小小碧玉,十來歲的樣子,長得十分俊美。

  正要抬腳往拐上去拂風院的路,那男孩子卻看見她了,咦了聲說道︰「這位妹妹好像沒見過?」

  誰是他妹妹?倒是頗有幾分自來熟。不過人家既然打招呼了,當然不好就這麼走掉。謝琬回過頭來,說道︰「我也沒見過你。」

  男孩子溫潤地笑了下,走過來打量了她一會兒,說道,「我猜你是謝家的三姑娘,對不對?我好久沒到謝家來了,但是我聽說過你。」

  與謝家有交情的門第甚多,這次少爺們去送糕點的人家,除去親戚之外就多達十五戶,謝琬一時倒真猜不出來他是哪家的。

  但是,不管他是哪家的,好像都沒有什麼話可說。

  她點頭道︰「我是謝琬。你是——」

  一句話沒說完,就聽影壁後傳來「啊」地一聲驚叫,然後一道人影從後方石梯上滾了下來。

  「二妹妹!」

  男孩子愣了愣,然後快步沖過去,謝琬略頓,看清是謝棋,便也隨後走了過去。

  謝棋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嘟嘴看著謝琬和這男孩。

  「你怎麼在這兒?」男孩驚訝地問,一面去拍她背上的灰。

  謝棋道︰「我聽說你在這裡等芸哥兒,就想藏在這裡嚇嚇你來著,沒想到你又跑去跟三妹妹說話,我一不留神,就掉下來了。」說著她低下頭,撩起衣袖看了看,將手腕上兩道擦傷伸到男孩面前︰「雋哥哥你看!人家可是因為你摔下來的,任伯母要是看見,又會心疼我了!」

  任伯母?——任雋?!

  謝琬心下大震,脫口道︰「你就是任家三公子任雋?」

  任雋聽聞,不由得放了手,高興地轉過身來,「原來三妹妹知道我?」

  謝琬看著面前春風滿面的他,一時心裡如滾潮般翻騰起來。

  是啊!她早該想到能夠小廝也不帶就自如地站在謝家宅子裡的富家公子,除了任家的人不會有別人。

  前世她見都沒見過這任三公子,便任由大人們訂了親又退了婚,被任家當把戲一樣,以至於影響了一生姻緣,最後空有個才貌雙全的名聲但卻無人問津,直到三十歲死時還待字閨中。不料這世沒跟他扯上什麼瓜葛,倒是又這麼遇上了!

  她斂住思緒,看向目光緊粘在他身上的謝棋。

  謝棋已經八歲了,略曉世事。她記得前世任家跟她退婚之後,後來經任雋的大姐夫曾密為媒,娶了兵部員外郎諸康的女兒為妻,至於他自己有什麼出息,倒是忘記了,反正跟謝棋沒什麼瓜葛。謝棋後來似乎是嫁給了一戶寒門士子,日子過得辛酸,經常要仰謝榮夫婦的鼻息。

  她原先只道這謝棋不過是任性些,不大合自己的脾性,原來其實也有自己的心機。以謝棋的身份,假若攀上被任老爺夫婦寄與了莫大厚望的任雋,於謝宏一家來說豈不是大大的有好處?

  謝琬沉思的時候,任雋也在饒有興味地看她。

  謝棋從旁不滿咳嗽了一聲,謝琬目光微閃,回過神來。

  「的確從四哥哥那裡聽說三公子幾回。」她簡短地回道。然後看了眼三房方向,又道︰「我還要去三房找大姐姐,就先失陪了。」

  本來就沒有什麼可說的,如今既知道了他身份,就更加無話可談。

  任雋忙頜首道︰「三妹妹好走。」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39 AM


026 賭局


  謝琬去拂風院坐了一回,跟謝葳玩了會猜字謎的游戲,便就回了房。

  沒想到倒是等來了吳媽媽的好消息,她娘家村子裡有個族裡的佷子,家裡只有個老父親了,窮得揭不開鍋,就想出來謀個差事。謝琬問了問她這孩子的年歲,聽說今年剛滿十一,便就跟吳媽媽道︰「讓他來看看吧。」沖著吳媽媽的面子,就是當不了重用,怎麼也得讓他當個伙計。

  羅升晚飯後回了來,匯報了這兩日的營業情況,果然貨補齊後,銷量也明顯上來了,雖然還是不能與之前相比,好歹是被刺激出了積極反應。

  謝琬不免也問起他雇人的情況,羅升道︰「倒是尋著了兩個,只是資質平平,要管鋪子的話,起碼得磨練個三五年。不過人品倒是端正,都是知根知底的,也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沒有什麼花花腸子。」

  謝琬點頭道︰「能做到人品端正便不錯了,如今要緊的是先找到人把鋪子張羅起來。你過兩日把他們帶過來,如果沒什麼問題,便讓他們先到李子胡同先學學嘴上功夫,再有十來天清苑州玉鳴坊那間鋪子就該收回來了,等你拾綴好開張後也得兩個月,到那時把他們撥過去。然後現請個二掌櫃先看著鋪子。」

  羅升點頭︰「那我明早便捎信回去。」

  謝琬讓玉雪給他下了碗熱乎乎的羊肉麵,讓他回房了。

  謝瑯不在府裡,頤風院裡也一夜平靜。

  到了翌日早上謝琬才知道,任雋居然在府裡住了下來。

  早飯後王氏讓人來傳話,說是上房裡特地預備了桌酒菜招待任三公子,讓府裡的少爺小姐們中午都去上房作陪。

  謝琬對這樣的行為十分不齒。這任家充其量也就是在河間府有名些,除了京師那幾門姻親,論起來謝府名望並不比他們低多少,王氏為了巴結他們,不惜放下身段宴請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實在有失謝家主母的身份。

  她問玉雪︰「這任雋要住多久才回去?」

  玉雪道︰「聽說任公子一來就至少要住上十天半月,這回沒個十來天,只怕也不會回府。」說完她又笑道︰「姑娘似乎並不喜歡任公子。」

  她趴倒在炕桌上嘆道︰「我只是問問罷了。」

  將近開席的時候她來到正院平日用來待客的玉蘭廳,府裡少爺小姐都到齊了,正圍著上首的王氏和任雋眾說紛紜。

  任雋眼尖,起身沖謝琬頜首︰「三妹妹來了。」

  席上人都停止了說笑,謝琬向王氏問了安,謝葳便熱情地招手讓她坐在身邊。謝芸給她倒了茶,謝棋指著她杯子道︰「三妹妹來晚了,該罰酒!」

  謝桐等人起哄。謝芸道︰「妹妹太小,不能喝酒!而且她還在孝期,要喝喝茶好了。」

  謝棋搖著王氏胳膊︰「大家都是這規矩,說好了的遲到罰杯。怎麼到了三妹妹這裡就不依?再說了,又不是正式赴宴,只是咱們幾個關起門來吃飯,算得上什麼違禮?」

  謝芸望著王氏。

  王氏笑道︰「芸哥兒說的不錯,妹妹還小,不能喝酒。琬姐兒別壞了他們規矩,你喝三杯茶!」

  謝棋楞是不肯。冷笑道︰「若是仗著人小便可以撒賴,那比我大的人豈不是有大把?你也可以撒賴,我也可以撒賴,這裡最大的是大哥,這麼說來我們這些人都不必罰了,凡事只罰大哥一個人就好!」

  一席話說得大家無語起來。就連謝葳和謝芸也不說話了。

  謝棋站起來,執著酒壺繞過眾人走向謝琬。任雋扯住她袖子︰「她是你妹妹!」謝棋偏頭笑道︰「正因為她是我妹妹,不是外人,才不能逃過這規矩去呀!不過是三杯酒,又不是毒藥,怕什麼?!」

  雖然杯子不過銅錢大小,三杯酒下肚卻不能傷著人什麼,可是以謝琬八歲的身體,能不能承受得住這三杯酒,清醒地走出這宴廳去,卻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她要是喝醉了,會導致什麼後果?在儀表堂堂的任雋面前醜相畢露顏面盡失,從此令他對自己敬而遠之?

  前世頂著副好皮相在各府之間游走的謝琬,對女人之間的這點小心思太明白了。不過就是在門廊下跟任雋多說了幾句話,就招來她這樣的報復,這謝棋看來還真不是一般地刁鑽。

  可惜謝家多的是準備看她笑話的人,唯一一個會替她出面的謝瑯也還出府在外。

  謝棋已經到了跟前,拿起她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酒香沁人心脾,是陣年的竹葉青。前世她酒量不錯,也常陪著鬱鬱不得志的哥哥對飲。只是不知道有沒有帶到這世。

  「妹妹快把它喝了。」謝棋笑得溫柔可愛,看上去一點逼迫的意思也沒有。

  謝琬舉起酒杯,以袖掩口湊到唇邊。桌上眾人都瞪著眼楮看過來,眼見得酒杯在她唇前頓了頓,她忽然又一掩杯口將它放下來,兩眼亮晶晶,望著謝棋說道︰「這麼喝酒沒意思,我事先也不知道你們有規矩。這麼著,二姐姐你猜這杯裡還有酒沒酒,如果猜中了,我情願再喝三杯。」

  大家一愣,都望向謝棋。

  謝棋抿唇瞪著她,「要是沒猜中呢?」

  謝琬笑道︰「沒猜中,你抱著膝蓋在地上翻十個筋斗就行。」

  謝琬壓根沒把任雋放在眼裡,就是喝醉在他面前也沒啥大不了。可是謝棋都已經九歲了,好歹也是個半大少女,她若當眾翻筋斗,這是多麼難堪丟臉的行為!翻十個筋斗的後果,可比她喝醉來得嚴重得多了。

  謝芸噗哧笑出來,擊掌道︰「好!就這麼賭!」

  任雋看看謝琬又看看謝棋,眉頭略有些蹙起。

  王氏道︰「女孩子家翻什麼筋斗?要罰罰別的!」

  「太太偏心!」謝琬撒嬌道︰「都是您老人家的孫女,憑什麼二姐姐硬要罰我吃酒就成,我跟她賭幾個翻筋斗就不成?不過是十個筋斗而已,又不是要打她罵她,太太就這麼小看二姐姐,認定她一定會輸,還是覺得二姐姐輸不起?」

  當著這麼多人在,王氏當然不會承認偏心。當下呵呵一笑,說道︰「我就不摻和你們,讓你們鬧去!」

  謝棋生性好強,又一心想要看謝琬在任雋面前出醜,當然不會輕易服輸。聽完謝琬這般激將,便就大聲說道︰「賭就賭!到時你可別又仗著比我小賴皮!」

  謝琬笑道︰「自然願賭服輸。」

  謝棋恨恨瞪她一眼,走近她,盯著她小小的手掌下捂著的酒杯,再仔細察看她的唇角和面色,半日後,脫口說道︰「杯子裡有酒!我根本都沒看到你喝酒!」

  「是麼?」謝琬一笑,將手收回來。

  杯子裡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什麼酒!

  謝棋目瞪口呆,指著杯子又指著謝琬,迭聲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謝琬悠然地從袖子裡捋出濕漉漉的帕子,交給身後的玉雪,「你沒看見我喝酒,可不代表杯子裡有酒,願賭服輸,二姐姐快些翻筋斗吧,要不然菜都涼了。」

  前世的酒量沒帶回到這世,不代表她不懂得酒桌上那些小把戲。這些把戲在大人們面前自然蒙不過去,可大人們也不會像謝棋這麼樣逼個八歲的孩子下不來台不是嗎?

  「你作弊!你把酒都倒到帕子上了!」

  謝棋大聲地指著她嚷道。然後又跑到任雋身邊,大聲道︰「雋哥哥!三妹妹她根本就是作弊!」

  任雋訥然半晌,喃喃道︰「可是三妹妹跟你賭的是杯子裡有沒有酒,並不是賭的酒去哪兒了,要說作弊,也說不上。」

  「不錯不錯!就是這麼回事兒!二姐姐快翻筋斗吧!」

  謝芸開心得手舞足蹈起來。

  謝棋急得都要哭了,偏偏連王氏都因為有言在先,只是從旁像看著頑皮的孩子般看著她們微微地笑。

  男孩子們不知這裡頭蹊蹺,又自恃著男子漢大丈夫,不願讓任家的人看扁了謝家的人沒擔當,遂紛紛從旁起哄。謝棋咬著下唇翻完了十個筋斗,然後捂著臉大哭著回了房。阮氏生怕她得罪任雋,給她換了衣裳又勸著她止了淚,然後把她送了回來。

  從始至終謝棋都沒了胃口,別說勸酒,就連尾指粗的蝦仁都只吃了三只。

  謝琬則愉快地以茶代酒跟謝葳踫起了杯,品嘗起了面前的涼拌雀舌和人參蒸鹿脯。

  席上任雋時不時以探究的目光看著她,謝琬壓根沒瞥向他那一邊,吃飽後便心滿意足地回了房。

  而謝棋的壞心情似乎一直延續了兩三日,直到臘八節前夕謝宏收帳回來,給她帶了枝好看的珠花才終於好轉。

  不過當天夜裡謝瑯就回來了,謝琬也不再悶得想要四處走動,所以謝棋再憋氣,也影響不到她什麼。

  謝瑯回來後,任雋也與謝芸謝桐上頤風院來玩了兩回,兩回謝琬都借口睡著了沒出來打招呼,於是連謝瑯也瞧出她的異常來。

  「任公子溫和有禮,而且學問也不錯,倒是個可以結交的人物,你就是再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也該打個招呼。這麼樣不出來,不大好的。」

  謝瑯以為妹妹只是以往被父母親寵壞了,性子有些隨心所欲,所以小心地勸說。

  謝琬對他口裡的「可以結交」四個字頗不以為然。不過自己不願與任家往來,乃是因為前世任家的背信棄義,卻不好找什麼相應的名目出來阻止哥哥與任雋來往,只得默不作聲點了頭,算是聽進去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41 AM


027 登門


  吳媽媽找來的人叫做申田,很瘦小的個子,下巴尖尖的,但是雙目很靈活,吳媽媽把他帶進來前,許是交代過有關謝琬的一些事,所以看見謝琬盤腿坐在書案後,立即便伏地叩頭喚起「三姑娘」來。

  田堪裡出來的少年,進了府裡倒是並不膽怯。

  謝琬問了他一些家裡的情況,便讓他隨吳媽媽下去用飯,謝琬跟玉芳使了個眼色,讓她悄悄跟過去。

  片刻後玉芳抿著嘴回來,說道︰「這小子一出了門就跟吳媽媽說,『我還當四姑你是騙我的,沒想到三姑娘真的這麼小。我本來是挺緊張來著,可看到她個子還沒我高我就踏實下來了。』

  「吳媽媽罵他︰『姑娘再小也是主子,三姑娘可聰明著呢,你可別想混水摸魚!仔細我再把你送回村子裡撿破爛去!』嚇得申田說,『三姑您可別!我就是覺著沒三姑您說的那麼可怕,這三姑娘看起來一點也不凶,倒像我妹妹似的。』」

  謝琬撫桌大笑起來。

  玉芳恨恨地道︰「姑娘您說他可氣不可氣?怎麼您倒成他的妹妹了?也不知羞!」

  謝琬收住笑,說道︰「先讓他在府裡呆兩日,讓吳興帶他去見過二少爺,然後熟悉熟悉環境,教會他必要的忌諱。回頭等羅管事找的那兩個人來了,再一起派到李子胡同去。」

  羅升找的那兩人要後日才由他的妻子帶過來,而明日就是臘八節了。

  謝琬讓玉雪在頤風院小灶上架了鍋,把早就放在窗台上風好的紅棗桂圓什麼的連同兩大碗糯米一起來投進去,熬了一大鍋噴香的八寶粥。大廚房雖然早就預備好了每個主子屋裡都有一鍋粥加小菜,可是下人們式樣卻極簡單,如今頤風院裡自己幾個人關上門來開小灶,還是別有一番生趣的。

  申田從來沒有這麼熱鬧地忙過臘八節,忙前忙後地隨著吳興搬柴燒火,又幫玉雪洗米倒水,幹勁十足。吃粥的時候也不管燙嘴,連喝了三大碗,吃第四碗時卻哭了,吳媽媽罵道︰「見過貪嘴的,沒見過你這麼貪嘴的!又不是沒你的份,這麼著急做什麼?」以為他是燙著了。

  謝琬道︰「多拿兩個碗來,裝上粥給他晾著。」

  申田抹著眼淚道︰「我不是貪吃,我是想起我爹了。我在這裡吃著粥,也不知道他在家裡怎麼過的。」

  眾人一怔,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吳媽媽嘆道︰「誰家裡沒個為難的時候?別哭了,出來了好好做事,掙了錢再回去孝敬你爹!」

  申田含淚點頭,但是勁頭到底不如先前足了。

  散了飯後,謝琬留下羅升來。

  「南窪莊的田莊裡現如今雇的是什麼人?」

  羅升道︰「都是附近的佃農,管事的是原先老楊家過來的人,一直倒也賣力,對二爺也很忠心。」

  謝琬嗯了聲,說道︰「那就去問過申田,看他願不願意把他老爹接到清河來吧,他本就是種田出身,要是願意,就讓他在南窪莊裡幫手。」

  羅升沉吟道︰「這申田才來,也還並不曾上工,眼下就安排他爹去田莊,是否言之過早?」

  謝琬嘆道︰「我也知道這輕率了些,可是能幫則幫吧,萬一不成再遣回去也成。他就那麼一個爹了,隔著一座縣城見面也不方便。田莊裡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接過來他們父子至少想見便能得見,也能讓申田安心下來做事。」

  羅升頓了片刻,躬身道︰「姑娘的寬厚,令小的十分欽佩。」

  羅升出去沒片刻,申田就風一樣沖進來了,到了抱廈也不說二話,跪在地上一連磕了十幾個頭,然後才哭著道︰「小的謝過三姑娘!三姑娘的大恩大德,小的永遠銘刻在心!」

  謝琬笑道︰「好好做事便成。」

  申田又磕頭︰「小的一定盡心盡力替姑娘做事!」

  「咦,出什麼事了?」

  這裡正說著,穿堂處冒出兩個人來,當先的任雋好奇地透過抱廈長窗向內道。

  謝琬連忙使了個眼色給申田,然後起身︰「鋪子裡新來了個伙計,哥哥讓他進府給我磕頭,然後準備放到鋪子裡去。」一面走到廊下,看著任雋與同來的謝芸︰「你們怎麼來了?哥哥不在房裡麼?」

  謝芸促狹地推了把任雋,說道︰「我們今兒不找二哥哥。方才我說三妹妹這裡養了缸金魚,任三哥不信,我就帶他過來了。三妹妹,快把你的寶貝兒拿出來讓我們飽飽眼福吧!」

  謝琬看向任雋。謝家幾個少爺常年呆在清河,沒見過金魚也就罷了,任家時常往來京師,大姑奶奶嫁的曾家又是甚好鬥雞走狗的勛貴圈子裡的人,他會連幾條金魚都稀罕?

  任雋有些臉紅了,像是看出來她的疑心,忙說道︰「我從前也在大姐夫家裡見到過,不過聽說金魚甚難養活,所以一時好奇三妹妹是怎麼伺養的罷了。」

  謝琬眼觀鼻鼻觀心想了想,抬眼道︰「進抱廈裡坐吧。」

  金魚被她養在了抱廈小偏廳裡。

  玉雪將魚缸抱到了條案上,三個人分三面席地坐下來。

  任雋點點頭,指著那尾遍體火紅的魚道︰「這是大紅袍,姿態最是優美的。我記得已故的江南名士顧游之就最擅長畫它。」

  謝琬道︰「顧游之最擅長的其實是畫鯉魚。」

  她記得前世顧游之在太湖畫的一幅鯉魚戲荷圖最高賣到了三百兩銀子,至於大紅袍,反而從未超過一百兩。她之所以能張口就來,是因為那時候顧游之死後顧家盡出無能之輩,游手好閑沒有錢花,便把其祖宗的畫作全都偷出來賣錢了,謝瑯恰恰好就認識其中的顧衍之。

  任雋目光晶亮地道︰「三妹妹還會鑒畫?」

  謝琬不置可否。湊近魚缸假裝喂魚食。

  任雋才打量完四周的擺設,門外就甜甜地響起了謝棋的聲音︰「雋哥哥!原來你在這裡,讓我好找!」

  謝棋穿著身族新的夾襖夾褲,雙丫髻上戴著謝宏給她帶回來的珠花,雀躍著跑了進來。

  任雋微笑︰「我們在這裡看三妹妹的魚,二妹妹怎麼也來了。」

  謝棋說道︰「太太說今兒中午大家都在正院裡吃飯,讓我來看看雋哥哥在哪兒,莫要被四哥哥拉出府去了。」一面又皺眉望著桌上的魚缸,「這有什麼好看的?我那裡有父親才帶回來的畫眉鳥,走,上我們棲風院玩去!」

  謝芸對她的話很不滿,皺眉道︰「什麼叫莫要被我拉出府去?怎麼我很喜歡把人往外拐嗎?」

  任雋也道︰「謝大叔才剛回來,這一趟想必辛苦得緊,我就不去了。回頭再去拜訪。」一面轉過身去跟謝琬說話︰「三妹妹甚少出門,回頭我們一起去。」

  謝芸道︰「轉來轉去還在府裡,那有什麼意思?我看還不如拿彈弓到莊子裡去打鳥好了。」

  「好啊!」任雋高興地道︰「二哥哥要溫書去不成,三妹妹跟我們一塊兒去!」

  謝琬擺手︰「我可不去。你們去罷。」

  謝芸道︰「你就去嘛!人多才好玩兒!莊子裡不但有山還有河,可以摸魚。要是運氣好下了雪,我們還可以一塊兒上山追野兔!到時候打了兔子回來剖空肚子,往裡頭塞上八角桂皮還有蔥蒜什麼的,拿鐵線綁好整只串起來上火烤了,那滋味可沒法兒比!」

  說著他已經流起口水來。

  謝棋嚷道︰「那我也要去!」

  任雋微笑點頭︰「再把桐哥兒和大姑娘也叫上,我們一起去。」又殷殷地看著謝琬︰「一起去吧?」

  謝府只有一個田莊,在縣城東郊,臨近黃石鎮,叫做烏頭莊,幾百畝地一直用來種菜。

  謝琬說不心動是假的,多少年沒上田莊呆過了,再有黃石鎮那邊的鋪子羅升已經看準了,並已經下了定金。而梅嫂說過兩日就有雇佣的準信,若是能夠親自去看看,順便親眼瞧瞧她找來的貨娘,心裡也是更有底的。

  於是謝芸再從旁一勸,她就點頭道︰「那就等下雪了再去吧,我看天色變了,只怕這兩天就有雪下。」

  已經過了小雪了,今年還沒開始下過雪,眼下這灰冷灰冷的天,要是再不飄點雪花都不正常了。趁著這兩日她也好作些準備。

  謝芸跳起來︰「那就這麼說定了!一下雪就去莊子裡!」

  任雋也輕鬆地笑起來。

  謝棋嘟著嘴,從盤子裡拈了把松子吃起來。

  晌午從上房吃過飯回來,她就叫來吳興︰「羅管事要是回來了,你讓他進來一趟。」

  謝瑯快步匆匆地進來,說道︰「吳興快幫我準備幾本書!生員試定在明年二月,過了年便就要下場了!」一路風風火火地往屋裡去,一副緊張得不知所措的模樣。

  吳興趕忙進去了。謝琬趴在門框上向裡道︰「哥哥別這麼緊張,一定會考過去的。」前世他既然能參加會試,一個小小生員試又豈在話下?不過是初次應試,對未知的一切充滿著憂慮罷了。

  「真的嗎?」謝瑯撫著胸口,大吐了一口氣道︰「要是真如琬琬所言就好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44 AM


028 暗涌

  謝琬覺得一個人有壓力不是壞事,至少說明他有責任感。

  所以她並沒有過於開解謝瑯,只是讓吳興和銀瑣用心負責好他的飲食起居。

  晚上羅升回來,謝琬交代他送個信去黃石鎮,通知梅嫂過兩日她便會過去,到時去了烏頭莊,便讓她把人帶過來瞧瞧。

  羅升道︰「姑娘一個人去麼?」是擔心她有危險。

  謝琬道︰「跟芸哥兒葳姐兒他們一道去,有五六個人,再讓吳興和玉雪玉芳跟著便是。」

  羅升遲疑地道︰「要不小的也隨姑娘一道去罷。」

  「不必了。」謝琬擺手︰「鋪子裡正是忙的時候,我們本來就耽誤了季節,如不趁著這段時間再賺點本錢和人氣回來,那必定也會影響來年的生意。」

  羅升便只好退下了。

  府裡除了準備應試的謝樺和謝瑯,別的少爺姑娘們開始天天兒的盼下雪。

  初九日天氣終於陰了,上晌下了陣雪豆子,但是到下晌又停了。到了初十,早上就開始下起小雪來。

  謝芸挨家挨戶的通知晌午後啟程,謝琬做下決定也不想輕易改動,於是也立刻讓人收拾東西。在屋裡做了會針線見得天色愈發暗了,便就信步走到前院來。

  玉芳迎上來道︰「姑娘,羅管事找的人已經來了。」

  羅升答應送來的人這兩天到,可巧這會兒來了。

  謝琬出得門檻,就見門口梧桐樹下正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約摸十四五歲,矮的十一二來歲,年長的這個正在低頭與年少的說著什麼,兩個人身上都做普通打扮,身上衣裳雖然陳舊,但褶印還未消,顯見得是為了出這趟門而把壓箱底的體面衣裳穿出來了。

  趁著二人還沒注意過來,謝琬仔細打量了他們幾眼,只見年長這個五官似有幾分面熟,神情很是持重,目不斜神,偶爾飄過來的幾個字眼也透著斯文氣兒,壓根不像羅升說的資質庸鈍的模樣。她覺得是羅升故意謙虛,也就以為意。

  再看另外那個,神情木訥,面對面前少年的叮囑只懂點頭而只聲不出,這才做叫真正的資質平庸。

  不管怎麼說,至少兩個人裡有一個具備培養潛質的,謝琬點點頭,轉身回了屋。對玉芳道︰「上回不是還剩下好些布頭來嘛,帶他們去看看識得多少貨。再找幾頁廢了的帳目給他們看,試試能不能看懂。」

  玉芳應聲去了。

  謝琬回房打了個盹,她又回了來︰「年長的那個叫羅矩,他倒是能認得十之七八,就是剩下不認識的,也拿筆記下來了。哦,羅矩是識字的,看得懂帳冊,那個叫做羅環的卻不行,既不識字,也只分得清綢布和棉布,別的再細的便沒辦法了。」

  謝琬點頭,想了想,「讓那個羅環跟申田隨羅升到李子胡同去,羅矩隨我們去烏頭莊。」

  玉芳忙道︰「羅矩說要見羅管事呢。」

  謝琬道︰「有什麼事不能回來再說?讓他去套車。」

  好不容易等來個可以栽培的苗子,她自然要留在身邊觀察些時日。這出門的事最難侍侯,何況又是他們這麼一幫孩子?憑著她前世閱人無數的經歷,他只要跟得她半個月,她怎麼也能摸得出羅矩七八分深淺。

  晌午時六個人帶著隨從分坐四輛騾車浩浩蕩蕩去往烏頭莊。

  謝瑯千叮嚀萬囑咐,追著送出門十來步,只差沒揮淚折柳。

  與謝琬同坐一輛車的謝葳嘆道︰「還是做妹妹好啊,有哥哥疼。」

  謝琬笑道︰「有父母親疼不是更好?」

  謝葳笑著將她攬進懷裡,溫婉地替她束好斗蓬帶子。

  王氏早讓周二家的和龐勝去了烏頭莊打前站,騾車到達時周二家的已經迎在謝府位於莊子裡的四合院門口了。

  天上的雪越發下大,紛紛揚揚幾乎讓人看不清楚面目。謝芸下地之後往謝桐和任雋脖子裡各擲去一團雪,兩人一陣驚叫,迅速追上去圍攻,瞬間已經鬧騰開了。

  周二管的笑著將三位姑娘迎進後院裡各自掛著絲絨簾子和燒起了大薰爐的廂房裡,然後下去張羅飯食。丫鬟們盡皆進來服侍更衣喝茶,謝琬與玉雪道︰「吳興他們呢?」因為她最小,此番帶來的人也最多,包括羅矩在內帶了四個。

  玉雪瞅了眼窗外說道︰「吳興在卸行李,羅矩栓了騾子後便在四處轉悠,不知道做什麼。」

  謝琬接過熱薑茶喝了兩口,還給玉雪道︰「讓吳興看著點兒他。別捅出簍子來。」

  「知道了。」

  玉雪放了茶,又將她雙腿放了上炕,說道︰「離晚飯還早,姑娘且歇會兒。」然後仔細地看過薰爐裡的炭火,支開了一線窗,又把頤風院她房裡素日點的沉水香點上一片放進香爐,掩門出了去。

  謝琬睡了會兒,朦朧中聽得窗外有人說話,先時不想理會,翻了個身,那聲音卻大起來。

  「……你明明就摘了兩顆柿子,為什麼騙我?!」

  「真沒有,你不要聽桐哥兒瞎說。」

  「他是我哥哥,怎麼會騙我?分明就是你騙我!……」

  謝琬睜開眼,爬起來,透過支開的窗戶往外看,只見雪已經漸小了,堆積著厚厚積雪的菜地裡,穿著黑絲絨大斗蓬的任雋和戴著幃帽的謝棋站在院裡空地上,謝棋兩眼紅紅地瞪著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氣的青蛙。

  真是哪兒都有這兩人。

  謝琬無語地準備躺下,任雋卻開口了,「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無理取鬧?你認識我這麼久,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把你當妹妹,把葳姐兒和三妹妹也當妹妹,莫說我真的只摘到了一個柿子,就是真摘了好幾個,分兩個給她們又怎麼了?」

  「誰無理取鬧了?!」謝棋跺著腳,眼淚滾下來,聲音卻柔軟了下去,「從前你有什麼好吃的,只留給我一個,莫說大姐姐沒有,就是四哥哥也不見得有。如今你都不會只想著我了,雋哥哥,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任雋愣了愣,語氣不覺也軟下來,「你看你,哭什麼?我不是說了把你當妹妹麼?怎麼會討厭你。」

  謝棋可憐兮兮抬起頭來,望著他雙眼道︰「那你會一直一直對我這麼好嗎?」

  謝琬忽覺有些牙酸,捂著胸回頭喝了口茶。

  外頭任雋不知說了什麼,謝棋歡呼起來︰「那你把這個送給我,就當給我賠了不是!」

  謝琬看過去,只見謝棋一把將任雋腰上那塊青翠欲滴的玉解了下來,一反手背到了身後。任雋急道︰「這個是我祖母留給我的,不能送!我還有更好的玉,我拿那個給你!」可是謝棋已經跑遠了。

  謝琬揉了揉酸脹的面頰,再沒了睡意。

  晚上在廳內吃飯的時候,謝棋神色一直很愉快很得意,而任雋則目光踟躊,顯得心事重重,顯然是那塊玉還沒有追回來。

  謝芸謝桐二人下晌上山了一趟,但是除了打到只兔子和兩只山雀之外,並沒有別的收獲。兩人總結失敗的經驗,覺得是目標地不對,於是合計著明兒一早繼續出征,往西面山崗上去瞧瞧,因而並沒有留意任雋與謝棋之間的異常。

  謝葳倒是看出幾分來了,拿胳膊肘戳謝琬︰「棋丫頭是不是得了什麼寶貝?這麼神氣活現的。」

  謝琬只是笑,並不答話。

  晚飯後的節目是在院子裡架火烤兔子山雀吃,於是大家飯桌上也就是意思意思作罷。但是人太多一只兔子顯然少了,龐勝晚飯前便又和田莊管事李崗上村裡現買了兩只雞和一只家兔來,讓李崗的娘子剖洗乾淨後拿醬和鹽腌了,再抹上幾滴黃酒,到了火堆架好後剛剛好入味。

  李崗家的手藝很好,不一會兒兩只兔子一只雞已經幹完,剩下一只雞也被謝芸謝桐瓜分在手裡。

  謝琬怕積食,只吃了一只雞腿作罷。

  看得出來整個晚上任雋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謝芸謝桐鬧了會兒也就散了,而他則是最早回到房裡的。

  玉雪給謝琬沏了碗茶去油膩,而她則因為計劃著明日早上去趟黃石鎮,要瞞著眾人耳目,所以等大伙房裡燈熄了之後,便叫了吳興進來交底。

  才說了幾句,忽然聽外頭傳來一聲尖叫,然後有乒哩乓啷的聲音響起,又緊接著有人道︰「是誰?!」

  吳興連忙出了門去,玉雪也跟著出去,謝琬聽得似乎是謝葳在呼叫,沉吟片刻,便也跟著出了門。

  謝琬的廂房在西面,隔壁是玉雪他們的住處。東邊幾間屋子則住的是謝葳和謝棋及身邊人。謝琬到了廊下時,謝葳已經由丫鬟秋霜和雙橙護著站到了廊下,眉頭緊皺掃視著院子各處。男僕都住在前院,所以除了吳興,基本上都是女眷。

  不過從謝葳方才那不甚高的聲調來看,應該也受到什麼大不了的驚嚇。

  院子裡種著不少花草,又還搭了個葡萄藤和一個瓜棚,眼下雖然是隆冬,可是枯死的藤蔓還殘留在上頭,阻擋了不少視線。

  謝琬喚了聲「大姐姐」,便要從廊子下往對面走過去。忽然瓜棚底下一動,一個人跌倒在她腳底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47 AM


029 發威


  玉芳嚇得尖叫了聲,謝葳忙喊道︰「三妹妹怎麼了?」要走過來。

  謝琬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急急地在耳邊道︰「妹妹別叫,是我!」

  是任雋!

  謝琬睜大眼看去,可不面前站著的狼狽不堪的人正是任雋?!

  「你怎麼在這兒?!」

  她目瞪口呆。

  任雋看了眼已然從對面走過來的謝葳,企求地道︰「妹妹別聲張!我,我只是來找二姑娘要回我的東西的!你不肯還給我,沒想到反被葳姐兒聽到了,你幫我掩護一下,我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的!」

  謝琬瞬間明白他是為那塊玉珮來的。只是任家又不是沒錢,不知道他這麼執著一塊玉做什麼?

  不過任家前世雖然對她背信棄義,她眼下也犯不著拿這個去報復他。他這模樣要是被謝葳看到了產生誤會,那就不是小事了。

  她指著旁邊丫鬟們的房門道︰「進去避避吧。」

  任雋如蒙大赦,迅速閃身進了內。

  謝葳在眾人簇擁下過來了,見得謝琬站在瓜棚下,便急步上前道︰「你踫見什麼了?」

  謝琬指著地上︰「地上滑,剛才不小心崴了一下。」又道︰「我剛才也聽見大姐姐呼叫來著,發生什麼事了嗎?」

  謝葳目光微閃,哦了聲,說道︰「沒什麼,就見到只野貓從屋梁上竄了過去。你快回房去吧,仔細看傷到了沒有,下回不要冒冒然闖出來了。」

  「我沒事,多謝大姐姐。」

  謝葳交代了玉雪玉芳兩句,看著她回了房,便就也回去了。

  謝琬讓玉雪把任雋送走,任雋卻跑過來,兩臉漲得紫紅與謝琬道︰「多謝妹妹解圍。」

  既然這麼巧讓她踫見了,那當然要表示下驚訝。謝琬好奇道︰「二姐姐為什麼拿你的東西?」

  任雋臉上越發紫漲了,支吾道︰「她,她就是貪玩。」

  如果只是貪玩,又怎麼會值得他大半夜地偷跑進來追回?謝琬心下暗嗤,微笑著讓吳興送了他出去。

  翌日大清早又下起雪,謝琬帶著玉雪玉芳和吳興羅矩,於一村安寂之中出了門。

  烏頭莊距黃石鎮不過五里路,騾車片刻便就到達。

  梅嫂在羅升已簽下的鋪子裡等她。謝琬對此人已然毫無印象,但見她一笑時一排白牙盡露了出來,兩眼眯得跟彌勒佛似的,便也多了兩分好感。

  黃石鎮是條全長不過兩裡里的小鎮,本地多是莊戶佃家,像謝宅這樣的門第還是不多的,所以消費能力並不很高,但是好些人因為常年與地主富戶打交道,對於身上一身行頭也是多少識貨的,如果把李子胡同裡的布匹轉到此地來以微薄利潤發賣,理應容易讓人接受。

  謝琬聽梅嫂寒暄了幾句,又掃了幾眼下方幾名挑選來的村婦,都是伶俐有餘而顯得踏實不足,這樣的人興許嘴上功夫不錯,可是能不能做的長久就不得而知了。

  她說道︰「這個事情我也不能作主,只是哥哥見我到烏頭莊來,讓我順便看看。我想就算中用也不見得全部留下,嫂子不如把她們的名字和住處以及家庭情況讓人寫寫,給我帶回去給哥哥審度。若是挑中了,自會讓羅管事捎信來。」

  梅嫂笑道︰「姑娘小小人兒,說起話來這般有條有理,真真不愧是二奶奶的掌上明珠。對面就有間賣筆墨的鋪子,我這就讓人去寫了來。」

  謝琬道︰「不用了,我這裡就有人會寫字。」說著讓玉芳把羅矩喚過來,指了旁邊櫃台給他。「把她們每個人的情況都寫下來,寫清楚帶回去。」

  鋪子因為之前經營過的,故而櫃台筆墨都是現成的,羅矩磨了墨,提筆寫起來。

  寫起來倒是容易,只是這些婦人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又沒個邏輯,整理上費了些功夫。好在羅矩性子頗為溫和,並沒有因為她們的毫無章法而顯得手忙腳亂。而謝琬在她們競相的表述中卻也看出來個幾分。

  謝琬給了兩百文銅錢給梅嫂,然後登車回烏頭莊。

  正要上鎮口的拱橋,騾車卻忽然停住了,有人在車前吵嚷︰「玉雪呢?讓她出來!我知道她在裡頭!」

  謝琬驚住,不知道如此掩人耳目地出來,怎麼還會有人知道這是謝家二房的人?

  玉雪掀開車簾看了看,臉色發白地收回身子來,「是李二順!」

  是當初意欲強娶玉雪為妻的李二順!

  他攔她的車想幹什麼?

  謝琬沉下臉,眉梢倏地變冷。掀簾看去,李二順拎著個酒葫蘆,嘴眼歪斜地橫坐在橋上,沖著車頭的吳興和羅矩發難。自從被謝琬從宅子裡放出來後,李二順就在鎮上的鐵匠鋪裡當伙計,想來方才乃是因為認出了吳興,所以才會追著車來這裡撒瘋的吧?

  羅矩與吳興湊頭說了兩句,然後跳下車,問李二順︰「你找玉雪做什麼?」

  「做什麼?」李二順著腦袋看著他,拍拍屁股上的雪站起來,指著自己胸膛道︰「她是我媳婦兒!」

  「你胡說!」

  玉雪忍不住了,隔著車簾羞憤交加地罵起來︰「我幾時跟你成過親?!」

  李二順見著她,那雙眼登時就跟點亮了的燈籠似的,跳腳指著她道︰「你這個小賤坯子!指望我不知道,你如今就是爬上了謝二公子的床,所以不承認了……」

  謝琬攏袖下了車,朝吳興揮揮手道︰「把鞭子拿來。」

  李二順陡然見著她下了馬車,卻不是謝瑯,當下愣了愣,但是立即又指著她張狂起來︰「你——」

  一個字還沒說完,謝琬一鞭子已經抽到了他臉上,寒冬臘月裡鞭子凍得跟鋼索似的,又冷又硬,李二順慘叫一聲,捂著飛快現出了血痕的臉栽倒下去。謝琬原地又抽了一鞭,他另一邊臉上立即又現出道血痕來。

  圍觀的人不多,但是個個如同抽去了經脈似的倒抽起了冷氣。

  謝琬撫著鞭子,「我若再聽到你跟瘋狗似的亂吠,下次我就真的讓你變成瘋狗!」

  李二順哀叫連連,連爬的力氣也沒有了。

  謝琬將鞭子丟給吳興,轉身上了騾車,羅矩趕忙把車簾捂好,駕著車從李二順身旁疾馳而去。

  一路上謝琬都沉著臉沒有說話。若是早知道李二順有如此厚顏無恥,這頓鞭子她便早已經落到他身上了。謝瑯是謝府正宗嫡房的傳承,謝琬愛護他的名聲有如謝府上下愛護謝榮的名聲,她豈容得李二順在外往他的身上潑污水?

  今日若不打他,旁人只會以為謝瑯當真罔顧禮儀廉恥於熱孝期間有損私行!

  只不過,該如何杜絕這李二順繼續散播謠言呢?一頓鞭子自然不夠保險的。

  騾車回到烏頭莊時,四處已經飄起了繚繚炊煙。李崗家的在菜園裡撥雪摘菜,龐勝在剖魚,見到吳興羅矩回來,龐勝便抬高手把腰送出來,示意他們從荷包裡掏檳榔吃。想來這份熱絡是謝琬讓玉芳送給龐勝家的那枝金釵的緣故。

  哥兒們都已經起來了,聚在廊子底下活動筋骨。

  任雋見著謝琬下騾車,很是訝了訝︰「三妹妹這麼早上哪兒了?」

  謝琬盯著他看了看,只見兩眼底下一圈青黑,可見昨夜裡沒睡好。

  「去黃石鎮轉了圈。」

  任雋知道她自幼生活黃石鎮上,只是被她這一看卻心虛起來,清了清嗓子便就紅著臉進屋裡去了。

  謝琬一抬眼,卻見到穿堂後的廊子下一抹一閃而逝的煙霞色裙裾。

  回到房裡,卻見謝葳在座,拿起她一本繡花圖譜歪在炕上看著,五彩的裙子覆在她初顯玲瓏的身段上,更加顯得婀娜多姿。見得謝琬回來,謝葳起身笑道︰「我還道你們哪去了呢?一來人影都不見,還好剛才聽得周嬤嬤說你們回來了。」

  「去黃石鎮了。」謝琬把剛才跟任雋的回話又說了一遍,然後解了斗蓬也爬上炕,又托腮嘆氣道︰「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怎麼離開過黃石鎮,真有點想念了。我剛剛在那裡吃了兩個街頭老張包子鋪的肉包子,跟從前的味道一模一樣。」

  謝葳笑著揉了揉她頭發,把她拉起來︰「別想了!三哥哥他們說早飯後去東山找兔子,我們這就去吃早飯,然後跟他們一塊玩兒去!」

  前世裡謝葳似乎是嫁給了一個低品的文官,因為謝榮進內閣乃是謝葳出嫁十五六年後的事情,所以謝葳說親時謝榮還並沒有給她的身份特別加碼,依照當時的情勢,謝家的女兒也只會走上嫁給富戶或者低品官員這樣的道路。

  但是謝葳極有能耐,謝榮還在戶部侍郎任上時,她就已經輔佐丈夫從從八品升到了正五品,而且極受夫家尊重。就是後來在閣老府裡,也是極有體面的大姑奶奶。

  這樣的一個女人,城府自然不淺,而且眼下她已經滿了十歲了,謝琬對於她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的爽朗大方很是欣賞,但是對於她如此滴水不漏的應付她的背後,也有著不動聲色的探究。

  比如,方才在穿堂壁下聽他們說話的人明明就是她,為什麼她偏要裝成沒聽到的樣子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52 AM


030 來歷


  這一天的主要活動場地就是在山上。

  姑娘們只不過跟去湊個熱鬧而已,哥兒們因為吸取了昨日的經驗,這次不但帶了穀糧和篩網,而且還由李崗找了兩個當地的佃農作向導,跑了兩個山崗,總共網獲了二十幾只大斑鳩,七只兔子,以及兩只山雞。

  翌日河面上的冰已經結了有一寸厚,龐勝拿鋤頭將冰砸開一個洞,然後讓哥兒們拿小撈子撈魚,熱汽騰騰的水面下,兩三寸長的鯽魚扎堆,如果膽子夠大,胳膊再伸長些,還能撈到尺多長的草魚和鯉魚。

  謝葳謝棋坐在河邊,捧著手爐優雅地垂釣。而謝琬負責守魚簍,其實也想去看撈魚來著,可惜簍子裡魚太多,她和玉雪玉芳壓根拿不動,吳興羅矩又要在謝芸他們打下手,連個幫忙抬魚的人都沒有。

  後來羅矩看她伸長了脖頸不住張望,便就從岸上折了幾枝柳條,將魚一條條從腮裡穿過去,分成三五串的樣子,然後將柳條長長地挽成一條藤索,可以讓她們拖著魚在冰上走。

  這一日又是滿載而歸。

  謝桐謝芸一直玩得很起興,但任雋卻總有幾分無精打采,對謝棋的諸般撒嬌也有些疲於應付的感覺。

  玩了三四日,雪已停了,謝芸還想再多呆兩日,無奈任雋提不起勁,謝葳又說出來得久了,該回去了,而且謝琬暗地裡也記掛著家裡的事,於是大家吃完午飯開始收拾行李,下晌便套車回了縣城。

  此次帶回來的野味都送進了大廚房,謝啟功聽哥兒們眉飛色舞地述說過程,捋著鬍子笑得十分歡暢。

  謝琬隨大伙到上房請完安便飛奔回了頤風院。

  謝瑯聞訊也一陣風似的沖進後院,拉著她上下左右地打量,見到她頭髮絲兒都完好無缺,才又撫著胸口放下心來。又生怕她這幾日在外吃得不好,催著春蕙去熬些雞湯給她補補。

  吳媽媽也是一臉激動,拉著她問長問短,又斥問吳興中間可出什麼岔子,吳興自然不敢把李二順攔車那段說出來,支吾了兩句便就溜出去了,吳媽媽氣得沖他背影罵了兩句。

  吳興尚且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跳脫些倒沒什麼,只是吳媽媽這般表現,讓人不免感到意外,活似謝琬這趟出去乃是涉什麼險一樣,明明她出門之前還不是這樣子。

  「可是家裡出了什麼事?」謝琬換了衣,便爬上炕端著春蕙熬好的雞湯,問道。

  吳媽媽在旁做針線,聽見提起,便就竹筒倒豆子般說起來︰「那日姑娘出門之後不久,羅管事就回來了,聽說羅矩跟著姑娘一道去了烏頭莊,便著急起來,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偏生羅管事又不肯說,我怕那羅矩是有什麼不周正的地方,想要尋個人去烏頭莊提醒姑娘您,偏生又找不到人。

  「後來我跟二少爺說起,二少爺就找了羅管事來問,羅管事說此人人品倒沒什麼,只是究竟有什麼不妥,他卻還是不肯說。這不這幾天我七上八下的,就怕出個什麼意外來麼。也就是看到姑娘平安回來才又放心了!」

  謝琬笑道︰「看著人倒是本分。」

  不好跟她細說自己的打算,便轉而問起府裡的事來。

  「……宏大爺今兒個又出去了,據說跟龐鑫一道去南邊茶園收帳,想來要到年前才能回轉。昨兒榮三爺也捎信回來了,說是年廿八日啟程回清河,估摸著廿九日早上也就到了。三奶奶身子骨也好利索了,昨兒還去上房跟太太商量了半日過年的事務來著。」

  謝琬道︰「三叔要回來過年?」

  印象中朝中年假只有三日,京官們一般都不會選擇這個時候回鄉省親。清河離京師雖然只有三百里路,可是一來一回也得花上兩三日,何況九月裡謝榮已經回來過一次,此次又是為了什麼事非得回來這一趟?

  吳媽媽咬斷線頭,拿起手上的的妝花小褙子看了看,說道︰「我也是聽秋眉那丫頭說的,不一定做得準。」說著把褙子覆在謝琬背上仔細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膚雪白,真是穿什麼色兒都好看!」

  謝琬也笑了笑。

  晚飯後找羅矩拿了黃石鎮那些婦人的來歷看了看,羅升回來了。

  見到站在謝琬旁側的羅矩,羅升眼裡便似有火花綻起來。

  謝琬笑著問道︰「羅管事對羅矩似乎有些看法?」

  羅升微頓,訥訥道︰「小的,沒有什麼看法。」

  「那吳媽媽為什麼說你不願意讓他跟隨我去烏頭莊?」謝琬看著他道︰「羅管事的忠心有目共睹,如果你認為他不適合跟著我,必然是對他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坦白說說,他究竟哪裡需要注意,說出來,也好讓他改進。」

  話裡話外盡是維護的意思,而聽不出像要斟酌後再用的打算。

  羅升瞪了眼嘴角揚起的低頭垂手的羅矩,無奈地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羅矩,這羅矩乃是犬子……」

  羅矩是羅升的兒子?謝琬呆看著羅升。

  羅升抹了把汗,接著道︰「是這樣的,他先跟著他二叔讀書,小的想讓他也去考個功名,哪料得他卻認為讀書無用,不如學些技藝來得實際,我便禁拘他在家不讓他出來。趕巧此番拙荊找的那兩個伙計中有一個突然染病,羅矩知道後便擅作主張頂替了他過來。等到小的收到信的時候,他已經跟隨姑娘去烏頭莊了。」

  謝琬側轉身子,無聲地看向旁側垂首而立的羅矩。

  羅矩頭勾到很低,頓了會兒,走過來跪倒在她面前。

  羅升又掏出帕子抹了把汗。

  謝琬拿著桌上的一枝筆顛來倒去玩了半晌,說道︰「羅矩,羅管事說的可是真的?」

  羅矩默了下,說道︰「有九分實。」

  羅升幾乎要揚起拳頭來。

  謝琬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還有一分虛,是什麼虛?」

  羅矩道︰「回姑娘的話,小的並非覺得讀書無用,而是覺得讀書讀到最後無非是作官,小的不想讀死書,就是有中舉的命也做不來官,只想學幾分真本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你頂替人家來我這裡做伙計,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謝琬聲音有些輕飄。

  羅矩抬頭看了眼她,說道︰「不瞞姑娘說,小的頂替之初,是想借此脫離我爹的管束。但如今,小的倒是真心實意想留下來。」

  「為什麼?」

  「一是因為姑娘有識人之明,姑娘不過見了小的一面,便能決定下來讓小的跟隨出行,小的覺得這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二來是在黃石鎮上打李二順時,小的十分佩服姑娘的決斷,李二順朝二少爺身上潑污水,不管他所說的事情是否屬實,他都不應該這麼做。姑娘當時那兩鞭子,打的十分正確!以姑娘的年齡能夠具備這兩點,已經足夠馭下了,所以小的願意為姑娘效勞!」

  說的跟他留下來當差有多給謝琬面子似的!

  謝琬笑起來。想不到保守的羅升會有個這麼樣狂傲的兒子!她絲毫不懼下面人有傲氣,她不是皇帝,用不著遵守絕對的尊卑,只要跟隨她的人忠心有才,狂一些,傲一些,在她面前稍微豪放些,又怕什麼?!她若沒有駕馭狂生的本事,又談什麼網羅人才去摧毀謝府?

  保守的羅升有他辦事穩重的好處,敢於反對束縛的羅矩也自有他年少熱血勇於闖蕩的優勢。

  他既然能看得透這兩點,起碼說明他狂傲之餘還有著足夠的細心。一個細心的人總不至於犯大錯,謝琬願意試試看。

  她拿起碗喝了口薑棗茶,說道︰「我不但有識人之明,有決策之明,而且還賞罰分明!你不必去鋪子裡,從今日起你便跟在我左右協理事務,若是你當不起這協理二字,我便隨時叫你滾蛋!你可敢答應?」

  羅矩雙目一亮,頓即叩首下去︰「姑娘敢用,小的就敢應!小的如若難當其用,不必姑娘發話,小的必定自卷鋪蓋離去!」

  跟著東家身邊協理事務,那就等於是眼前龐福之類管事式的人物,雖然二房跟整個謝府還是難有一拼,但是就像天下所有的大東家找掌櫃一樣,做主子的願意從頭開始栽培,被雇佣的人也不願輕易跳槽,主僕之間的相互信任是雙方關系牢靠程度最關鍵的一點,如果打定主意走上這條道,誰不願意從最先開始做起,一路陪著東家事業的壯大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這要是放在朝廷,那就是開國元老。

  面前的謝琬雖然年幼,但是年幼也有年幼的好處,就是不會墨守成規,就是固執也十分有限,他便可以暢所欲言地向她提出自己認為有益的建議,若是換成那些已然世故的老油子,他還未必會肯留下呢!

  「姑娘,這——」

  羅升清楚自己的兒子,出聲意欲阻止,謝琬卻已揮手與羅矩道︰「你先下去吧,回頭咱們簽個文書。」等他走出門,才又對羅升笑道︰「是騾子是馬總該拉出來遛遛。如若他真不適合走這條道,羅管事到時也有理由將他勸回頭,不是嗎?」

  羅升張了張嘴,竟已無話可說。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54 AM


031 謝禮


  正在商議黃石鎮鋪子裡的事宜,玉芳進來說︰「姑娘,任公子來了。」

  謝琬扭頭一看桌上漏刻,亥時了。她問道︰「有什麼事麼?」

  玉芳道︰「沒說,就說要見見您。」

  謝琬無語,看了眼羅升,羅升連忙躬身退下了。

  出了前院,任雋披著黑絲絨大斗蓬在院門下立著,手裡拿著個小瓷缸,盯著地下積雪像是在出神。

  謝琬咳嗽了聲,等他轉過頭來時輕聲道︰「任三哥這麼晚怎麼還來了?」

  任雋面上一赧,把手上魚缸遞過來︰「那天夜裡多虧三妹妹替我遮瞞,這是昨天在冰河裡我親手捉到的兩條小鯉魚,瞅著蠻有趣的,想著你既然喜歡顧游之的鯉魚圖,或許也喜歡鯉魚,就拿來送給你,權當是我的一番謝意。」

  謝琬就著門廊下燈籠看看魚缸,透體瑩白的細瓷缸子,裡頭裝著半缸水,游著兩條兩寸來長金色的小鯉魚。她說道︰「這魚會長大,我屋裡的缸子只怕養不下,棲風院有個小魚池,任三哥不如去送給二姐姐吧。」

  任雋忙道︰「養得下的!你院裡的天井不是也鑿了個小水池麼?養這兩條魚足夠了。」完了不由分說將魚缸放到她手上,急急地道︰「天晚了,我先回去了。改日我再尋妹妹說話!」而後一溜煙沖出了廊子去,手忙腳亂的樣子惹得玉芳噗哧笑出來。

  「這任公子真有趣!」

  謝琬卻覺得好生沒趣。誰說她喜歡鯉魚?再說,誰稀罕他的感謝?

  她把魚缸往玉芳手上一放,說道︰「你既覺得有趣,那就你來養吧!」

  翌日早上起來,見謝瑯交代吳興拿著些紙筆一道往前院去,不由納悶。

  謝瑯停步解釋道︰「雋哥兒今兒回府,我去送送。」

  謝琬算了算,任雋此翻過來也住了有十來日,確實也該走了,便沒作它想,轉身回屋。

  謝瑯道︰「你不去打個招呼麼?」

  她打了個哈欠道︰「我還要回房補個眠,哥哥去就成了。」

  作為王氏起心想巴結的任家公子要回府,送的人大把,她決意對他避而遠之,哪裡會去湊這個熱鬧。

  謝瑯心疼妹妹,當然不會勉強。

  時間逼近年關,各家裡交帳交租走動的人多,愈發熱鬧起來了。

  每年到這個時候總是王氏最為忙碌的時候,今年更是不同。

  謝榮高中了進士,這是整個謝氏家族莫大的榮光,雖然又逢府裡二爺二奶奶的大喪,不能大肆操辦,新年裡更不能到處走親串門,可是底下這些人卻還是知道分寸的,新年不興走動,年前卻沒這忌諱,有錢的無不搜羅了些珠玉金器前來恭賀,沒錢的也要想法子弄些野味上門孝敬。

  王氏每日裡上晌料理中饋,下晌便要接見這些人。

  雖然好些都還是產業上的租戶,並用不著親自招待,可是謝啟功發話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表現得禮賢下士,方才體現出我百年謝氏的家風。」所以不論身份高低,竟是都要出來露個面,問上幾句,然後再視情況請謝啟功或者周二出面招待用飯。

  若是女眷來了,則得由王氏或謝氏親自招待,要麼就由周二家的出面代替。

  所以這一向不要說少爺姑娘們難以得見她,就是身邊的人要進來回句話,也得算準時間。

  王氏送走林千戶娘子回來,素羅便就趁著遞茶的機會跟王氏說起︰「太太可還記得上回奴婢去查瑯少爺跟玉雪通房之事時,提到去黃石鎮上踫見被瑯少發打發出來的李婆子麼?」

  王氏灌了半碗茶下喉,才道︰「那李婆子又怎麼了?」

  「這回不是李婆子如何,而是她那兒子李二順。」素羅傾著身子,說道︰「方才烏頭莊的人過來送狐狸皮時,說李二順前些日子被人打了一頓,臉上落了兩道老長的鞭傷,而打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咱們琬姑娘!」

  「琬姐兒?!」王氏抬起頭來,訝道︰「她怎麼會去打李二順?」

  素羅不慌不忙說道︰「奴婢也覺得不可能,於是就追問了幾句。那莊戶娘子說,琬姑娘是在黃石鎮上橋頭打的他,原因是李二順對著姑娘口出不穢。算起來就是前些日子哥兒姐兒們上烏頭莊住的那幾日裡,這事兒有幾個人親眼見著,所以背地裡都傳開了。那莊戶娘子也是順嘴就說了出來。」

  王氏沉思了會兒,說道︰「琬姐兒跑去黃石鎮做什麼?」

  素羅頓了頓,說道︰「原來二房在黃石鎮上賃了個鋪子,準備做綢布買賣。如今鋪子都開張了,請的是當地的婦人。琬姑娘去黃石鎮,只怕是為的鋪子的事。」

  王氏嗤地一笑︰「她一個屁大點的孩子,能看什麼鋪子?」

  素羅道︰「便是不能,也能代瑯少爺傳個話什麼的。烏頭莊離黃石鎮本就近,順便帶個話也不是不可能。」

  王氏點點頭,若有所思地把手上茶喝了。

  素羅觀其面色,又道︰「奴婢另外還打聽到一件事,聽說二房那租出去的三間鋪子,都不再續租了。」

  「不續租?」王氏抬頭,「他們要把賣?」

  「太太,」素羅把身子更傾了些,說道︰「只怕不是把賣,而是瑯少爺他們準備自己做。」

  五間鋪子同時開起來,可不是小事,王氏有些不信。「你打聽清楚了?」

  「千真萬確。話頭都是從那些租戶口裡傳出來的。咱們府裡的鋪子與他們的鋪子挨得並不遠,每回咱們的消息不也有大半是從他們口裡得來的麼?整個清苑州就這麼大,再沒有假的。」

  「他有這能耐?」

  王氏雙眼微眯,站了起來。想起前次因為搬院子的事在謝瑯手裡栽的跟頭,她又把牙往緊裡咬了咬。當初連謝騰在世都不敢出這麼大手筆連開幾間鋪子,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自以為能比他老子還強麼?就算他是只披著羊皮的狼,也要看他夠不夠本事吞得下這幾只羊!

  她說道︰「等忙完了這幾日,你把李二順帶過來。」說完又道︰「算了,過幾天我要上舅太爺家去,到時候讓他到榔頭莊來。」

  她本有兄弟姐妹七個,那些年災荒就死了五個,後來仰仗王氏再嫁,好歹留下了年紀最大的哥哥王恩,如今已有近七十歲了,與兩房兒孫在郊外榔頭莊守著二十畝田產過活。

  王氏嫁入謝府之前王恩並未娶親,一直到收了謝啟功三百兩聘金之後才娶了河西冒家的女兒為妻,等生下長子時王恩已年屆四十,所以兩個兒子王耿與王發年紀與謝家幾位爺反倒不相上下,王耿王發的兒女也與府裡哥兒姐兒們年歲相當。

  王氏十分看重娘家,所以每年臘月廿八日總要回娘家一趟,送些魚肉補品什麼的。

  謝琬前世並不知道王氏娘家境況,到了廿七日去上房時,見得周二家的張羅起她翌日出門的事務,回房後不免就問起吳媽媽王家的事來。

  前世二房根本不怎麼與祖屋來往,更別提王家。

  齊氏也是有幾分傲氣的女子,因為王氏的緣故,也甚有些不大待見王家人。因而吳媽媽所知的也僅是這些,就連王耿王發所生兒女各有幾個,婚嫁不曾,都還需要臨時打聽。倒是羅矩出去了一轉後回來告訴謝琬︰

  「王耿娶妻賀氏,生下了兩個女兒,長女叫做王安梅,十四歲,次女王安娣,十歲。王耿因為連生兩胎女兒,所以對賀氏很是沒有好臉色。王發的妻子符氏倒是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叫做王埕,今年七歲,次子王都,九個月裡就夭折了。」

  惹得吳媽媽笑罵道︰「真是機靈鬼兒投的生,趕明兒可得相個精明能幹的媳婦兒管住你才成!」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媳婦兒三個字從吳媽媽嘴裡說出來,謝琬就禁不住想起吳興已經十五歲了,而秀姑還在鄉下給人種菜。

  前世吳興是在上街賣菜的時候,在南源縣菜市遇上秀姑的,秀姑從小沒了父母,跟著叔父過活。嬸母苛責她,她後來就出來給人種菜了,孑然一人的她在菜市上被人欺負,讓吳興看到後救了下來。秀姑是最懂得知恩圖報的女子,吳興又喜歡她的心地善良,後來便就帶了她回齊家來了。

  大家也很喜歡秀姑。

  進了齊家的秀姑把所有人當成恩人,大冬天裡謝琬的炭火熄了,半夜裡她凍得直發抖,秀姑爬上床把她的雙腳捂在肚子裡。舅舅過世後舅母攬了針線活來做,秀姑就把家裡的菜地農活全包了,齊如繡的蚊帳破了,她整夜整夜地拿蒲扇給她拍蚊子。謝瑯被打斷手腳在床無法動彈,她在床前不眠不休照顧了他整半個月。

  謝琬想起善良無私的秀姑,流了眼淚。

  不知道今生的她還被人欺負不曾?

  她叫來羅矩,「你上鋪子裡拿兩匹好些的綢布,再備兩樣補品送到齊府去,就說是我和哥哥給舅舅舅母的辭年禮。然後順便上南源菜市上去打聽打聽,有沒有個來自雀兒村的,叫做秀姑的女孩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2:58 AM


032 謝榮

  王氏從王家回來的時候,羅矩也從南源回來了,並沒有發現秀姑。

  而當日下晌,謝榮派來打前站的長隨龐炎後腳也進了府。

  「三爺明兒早上巳時之前一準到府,請太太和三奶奶不必記掛。」

  龐炎是龐福的次子,謝啟功疼愛謝榮,所以特地把龐福的兒子指給他使喚。

  謝啟功、王氏和黃氏收到消息十分高興,立即吩咐大廚房預備明日的酒菜吃食,黃氏房裡則早就作了準備,將三房裡的書房裡外清掃了乾淨,然後又把謝榮平日慣用的硯台筆墨拿了出來。

  謝琬也有絲期待,謝榮是謝府最有力的支柱,最可靠的未來,如今他們在明她在暗,能夠近距離觀察他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所以當謝啟功交代下來,說翌日起大伙都要早些到上房來迎接謝榮歸府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謝琬清早起來,穿了身素色緞長衣長褲,外罩了件同色瓖毛邊的比甲,吃過早飯後來到前院。

  謝瑯也已經準備好了,他尚且不知道謝榮日後的強大會對他們倆帶來什麼樣滅頂的威脅,在他眼裡,謝榮就是讀書人的榜樣,是他奮進向前的目標。所以他穿了身簇新的石青色的袍子,腰間墜了塊潔白的美玉,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更加顯得俊眉星目,帥氣逼人。

  謝琬瞧了他一會兒,卻上前將他腰間的玉取下,又對銀瑣道︰「把那件八成新的湖藍色袍子給哥哥換上,然後腰間掛個裝著用了一半的墨條的荷包即可。」

  謝瑯愣住,「這樣好嗎?」

  謝琬道︰「不好包在我身上。」

  謝瑯啞然,但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既然妹妹說好,那就好吧。

  到了上房,各房裡陸續到齊了,長房三個小輩渾身簇新,謝樺謝桐俱是一身杭綢錦袍,頭上束著滴綠翡翠,腰間荷包玉珮及花式絡子一樣不缺,放出去就是一個現成的公子哥兒。

  謝棋身著翠色衣裙,今兒新梳了雙掛髻,戴著絹制的粉紅小玉蘭花,耳上還戴了對赤金鐺。純金的色地襯著衣裳的顏色,耀眼則耀眼,卻顯得有些俗氣。

  三房姐弟卻相對樸素,謝葳還是日常的襦衫加月華裙,顏色也相對素淨。頭上無釵飾,只手腕上套著只羊脂玉鐲子,裙上壓著塊玉嗔步。

  謝芸也是一身七八成新的青色袍子,十分平常。

  謝琬在打量眾人的同時,謝葳也在暗地裡打量他們。當見得謝瑯裝扮低調,謝琬也一身素淨,不由暗暗點了點頭。

  一屋子分老小說了會話,就聽派出去的家丁回來道︰「來了來了!三爺已經進了北城門了!」

  謝啟功當即起身,「再去打聽!」

  這時又聽門房來報︰「縣裡何老爺趙老爺孫老爺他們聽說三爺回府省親,都來拜會了!」

  謝啟功少不得領著龐福迎出去,這裡女眷們聞聲則帶著孩子們退到了內院。

  一時又聽外頭喧嘩,王氏還以為是謝榮到府了,起身準備出去,來人卻又稟說是錢老爺張老爺王員外他們討茶喝來了。

  如此坐立幾回,眼見著漏刻上時辰已將近巳時,門外又傳來人大聲稟道︰「榮三爺回府了!」

  屋裡眾人才又齊刷刷起身,相互道︰「這回沒錯了!」而後迎出內院門來。

  來客們都在玉蘭廳裡吃茶,聽說謝榮到家,自不免迎出門去招呼。如此周旋得一陣來,等到穿堂處傳來龐炎的聲音︰「三爺給太太請安來了。」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

  眾目相盼之中,一道挺拔身影跨進門檻,微長身量,如謝琬印象中一樣,一身湖青色錦綢直裰套在三十來歲的他身上,雖然不顯富貴,可材質飄逸的特質卻經由他的素簡而發揮得淋灕盡致。

  進得門來他先於廊下站定,而後長眉下星目往女眷們立處一揚,薄唇旁的笑容已經如春水般漸漸漾開,溫柔怡然的樣子,仍如那年除夕夜裡,他安靜地半蹲在地上看著芸哥兒放煙花,也如那年京師李皇商的府裡,他身處於一屋清貴士子中微笑不羈的樣子。

  「母親。」

  「三郎!」

  王氏笑著伸開手。

  謝榮穩步到了她跟前,撩開衣擺,就地跪了下去。

  分別不過三月,並用不著到執手相看淚眼的地步。

  等他叩完頭,王氏拉著他起身,牽著他進了花廳。

  黃氏和兒女從旁福禮,他欠了欠身,目光裡滿是回蕩不去的暖意。

  這樣的男人,如果不是跟自己有著血緣關系,謝琬只怕也會有心動的感覺。他有著異於常人的自制,像是任何時候都能夠掌控全局,而又讓人完全摸不著底。

  謝琬覺得,如果不是擁有前世三十年的經驗,她未必有膽子跟擁有這樣的子嗣的謝府抗衡。

  謝啟功很快打發完賓客進來了,眾人分長幼在兩旁坐下。

  王氏問起京師的情形,謝榮逐一回答,面上一直呈現著完美的微笑。直到問侯完了,才開始讓孩子們過來拜見。

  謝榮給哥兒們準備的禮物是一套文房四寶,給姐兒們備的則是一本《烈女傳》,一本《詩經》。

  謝瑯緊隨穿得跟錦雞似的謝樺後頭上前行禮,謝榮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之後在謝桐上前行禮時,他則又恢復了平常。雖然這並看不出來什麼,但以謝榮的城府,能夠表現出這些微的一點,已然是有了不同。

  她記得前世每次見到謝榮之時,他從來都是這麼低調而淡然,像他這麼自信到自傲的人,是不會贊成用華服美飾來掩飾住自身光華的。所以,在如今二房尚需要收斂鋒芒沉心蟄伏的情況下,謝琬又怎麼會讓哥哥逆他的心意而為之?

  午飯在上房吃。

  飯後一起吃了茶,謝榮便告辭父母回了三房。

  謝琬也與謝瑯回了頤風院。

  謝瑯一進門便大贊起謝榮的風采︰「以往不曾如此近距離觀察並不見得,如今一看三叔舉手投足之間,竟全然沒有絲毫官場俗氣,又無半點文人士子的孤傲,委實是個讓人不知不覺就起了親近之意的君子!」

  謝琬托腮坐在炕頭看他說了半日,忍不住說道︰「他才做了多久的官?就是要沾俗氣也有個過程。」

  她不想潑他的冷水,雖然也知道謝榮二十年後的樣子與如今變化並不大,可是看他這副恨不能立馬投誠做謝榮擁躉的樣子,卻又不能不讓他恢復下清醒。

  「琬琬你說話怎麼這麼酸?」謝瑯皺眉反駁。

  明明是讓他認清敵我,倒成了她酸了。

  她白了他一眼,翻下炕來,拍拍屁股走出去︰「那你就親近你的君子去吧!」

  世上最危險的不是猛虎,而是悄無聲息藏在你腳底下的毒蛇。人也是一樣,不是對你咒罵打罰的那些人最難對付,而是對你笑眯眯讓你永遠摸不著他心裡想什麼的人,才最讓人無措。

  那些佞臣,哪個不是口蜜腹劍?

  謝榮歪身躺在床上,手撫著一副繡了一半的鴛鴦枕。

  黃氏端著碗湯,走到床邊坐下,柔聲道︰「把它喝了。方才在太太屋裡,看見你沒吃多少飯。」

  謝榮微笑接了湯,一口喝了。黃氏掏出絹子,替他細細地拭了唇。而後偎在他旁側躺下來,手指劃著他胸脯。謝榮按住了她的手,問道︰「芸哥兒他們呢?」

  黃氏臉上紅了紅,說道︰「葳姐兒在房裡睡午覺呢,芸哥兒只怕尋瑯哥兒說話去了。」

  謝榮翻了個身,仰躺著說道︰「是嗎?我看瑯哥兒兄妹竟很是得體,芸哥兒與他們多走動亦是好的。是了,這些日子,母親未曾對他們如何罷?」

  黃氏心不在焉說道︰「暫且還沒罷。我看大伯這些日子也忙著替老爺催帳,太太就是要動二房,也至少要等到明年開春。」

  謝榮嗯了聲,兩眼望著帳頂,「你勸著些太太,切莫讓他們因小失大。」

  「知道了。」

  黃氏微笑,一面躺上他臂彎,一面將手掌扶上他的腰。她才不過二十七八歲,保養的又極好,正是風韻甚佳的時候。謝榮也有些動容,翻身過來吻了吻她,正要除衣,忽想起來問道︰「你小日子幾時來的?」

  黃氏一頓,將日子說了。謝榮想了想,翻身下來,替她仔細掩了被子。「下回再說吧。大哥的熱孝還沒過,我這裡官職又還在待定中,萬一你這時有了身孕,恐怕惹出是非來。」

  黃氏支起身子道︰「哪有這麼容易?芸哥兒都八歲了,後來這幾年我們不也——」

  謝榮輕撫她的臉頰,柔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我身邊又沒有別的人,你還怕日後沒機會溫存?夫妻之間要緊的是相互扶持,你我兒女皆有了,如今就差仕途便利。等我在朝堂裡站穩了腳跟,等你成了朝廷誥封的命婦,那時候這些自然容易了。」

  黃氏猶豫著,還要再說,他將她扶進被窩裡,「今兒起得早,想必也累了。好生歇一覺,呆會兒起來我陪你去後園裡折梅插瓶。」

  說著起身披了衣,沖黃氏笑了笑,出了門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00 AM


033 用意

  宗學裡自廿九日起就放了假,謝琬這兩日便開始隨著謝瑯出入各房串門。

  雖然這與她以往的風格迥異,可是以粘著哥哥的名義走動,也不算頂讓人驚訝的事。

  除夕日上晌謝宏收帳回府了,與龐鑫一道帶回來許多綾羅綢緞和毛皮珠翠等物,大多都是孝敬給王氏的,而王氏轉身又以感念他這番孝心的名目賞了給他。

  謝棋這兩日嘴裡總不缺好吃的,衣裳也左一身右一身,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房裡穿來穿去。還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見人總要說起哪件是哪裡買的,哪些吃的是什麼鋪子裡做的。謝琬若不是身體裡已換了個老女人的靈魂,只怕真有對她流口水的可能。

  當然謝琬最想去的還是三房,準確地說是有謝榮在的地方,她也不離得很近,比如他在上房跟王氏說話,她就在院子裡跟丫頭們跳繩,他要是在三房陪黃氏繡花,她就在不遠處的廡廊裡跟謝葳下棋。

  於是除夕日吃過晌午飯後,她見著龐鑫拿了封信給謝榮,謝榮看後立即去了正院找謝啟功,正好見著謝棋又顯擺她的新衣裳來了,便也跟她說道︰「我們去老爺院裡看茶花吧。你這衣裳配上茶花的顏色很是好看。」

  謝棋滿心歡喜地跟她到了正院。

  謝啟功正在跟龐福說話,見著謝榮進來,便就笑著招了他近前,讓他吃福建來的柿餅。

  謝榮笑道︰「兒子今日不大舒服。」

  不大舒服卻又笑吟吟地跑過來?自然是有話說。謝啟功讓龐福下去大廚房看明日一早去宗祠的祭品,又讓下人們去門外廊下站著。

  謝啟功笑道︰「微平哪裡不舒服?」微平是謝榮的表字。

  謝榮將懷裡的信掏出來放在案上,說道︰「吏部員外郎郭興是季振元大人的學生,郭大人與我頗為投緣,前些日子他跟我說,皇上有意從庶吉士裡提拔兩位新科進士入翰林院任編修,他已經向吏部侍郎推薦了我。」

  「這是好事啊!」

  謝啟功聞言撫掌,立即從書案後轉出來︰「本朝自開國以來便有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雖然不見得個個翰林院出身的士子都能入閣拜相,終歸那裡頭的人乃是清流士族身價非凡,你若能入翰林苑,那前途可就又不同了!」

  驚喜之下,他的聲音未免就高了幾分,院角摘花的兩個人聞言都往屋裡偏頭望了望。

  謝榮顯然沒有謝啟功這般大喜過望,他沉吟著,說道︰「可是幾十號人裡想要拔這個頭籌出來,何其艱難。」說完他又看著謝啟功︰「父親可知道我此番是為何事回來?」

  謝啟功道︰「是為什麼?」

  謝榮起身望著窗外,院裡兩株冬茶花樹正開得奼紫嫣紅,樹下兩個小人兒正把腦袋湊成一處,商量著偷摘樹上的花。

  他揚了揚唇,斂色道︰「如今無論我想進哪個衙門,首先要緊的就是有人脈。同科能人眾多,朝廷並不是非我不可。沒有可靠的人脈,我就是被郭興舉薦了,也隨時有可能被頂下來。」

  謝啟功訝道︰「怎麼,這郭興實力還不夠麼?」

  謝榮負手道︰「一個吏部員外郎而已,自然差了點火候。」

  謝啟功捋須沉思,片刻道︰「你母親的意思是通過任家找上廣恩伯府。如今勛貴之家雖然大多沒落,可是到底是國家的功臣,也有面聖之機。再者,正因為勛貴如今沒落,曾家才更需要倚仗文臣,所以兩廂倒算是互利互惠。」

  「此事我早知道,但父親此言差矣!」

  謝榮看著窗外小小的謝琬不斷跳起來伸手摘花,眯眼轉過身來,說道︰「莫說勛貴之家鮮少有能幹的後輩,難以與我結成聯盟,就是有,也十分靠不住。

  「本朝至今已有了四位皇帝,宗親勛貴日漸增多,朝廷負擔加重,削爵減祿勢在必行。這之中成為頭批被宰的會是誰?只有像廣恩伯府之類最為不思進取又白拿朝廷祿米的幾家門第!如我去聯合曾家,那無異於是往絕路上走!」

  謝啟功聽得一震,他到底不如兒子這般擅於分析局勢,如今聽知了這層,竟是不覺點起頭來。

  「這麼說,任家這邊竟是行不通。」

  「自然行不通!」謝榮斬釘截鐵說道︰「上次我回信給黃氏之時,就在信中說的明明白白,我們只要與任家保持像以往一般的來往即可。過多地親近,來日若是曾家倒了,我們反是進退為難。」

  謝啟功聽說兒媳婦竟然早知了這層,卻是又沒曾跟公婆透露出半字,面上也顯出絲不豫之色。不過還是謝榮的前途要緊,眼下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也就把這份不悅壓了下去。

  「那依你說,如今該怎麼辦?」

  謝榮頓了頓,說道︰「父親想來還不知道,靳姨太太的嗣子靳永靳叔德如今已經進了六科任給事中,雖然品級不高,卻也有反對聖議的權力。二哥當年搬出謝府之後,靳家與我謝家再無往來。就算郭興將我舉薦上去,可只要靳永因為此事將我謝家參上一本,我也會與此次提前調拔無緣。」

  謝啟功大驚失色︰「那怎麼辦?」

  靳姨太太便是楊太太的胞姐,做事雷厲風行,當年幫著謝騰將家產奪回後不久,便因為丈夫靳令光調任陝西而舉家搬離開了河間府,至今已有十多年沒有音訊。而這靳永則是靳令光的佷兒,因為靳令光無子,這靳永便被靳令光撫過來當了嗣子。

  如今靳姨太太過世多年,靳家又早遷到了京師,兩家就更別提有什麼往來了。

  「倒是也不是沒有一點轉寰之機。」

  謝榮回過頭來,面上又恢復了一貫自信之色,目光也有了神采。

  「此番回來我就是為了這件事。首先我們跟靳家找回聯絡是前提,只要跟靳家取得聯繫,若是能勸動他助我一臂之力,那這件事就等於成板上釘釘的了。總之,趁著皇上欲提拔新科此事尚未聲張出去,先跟靳永修復好關系,到時就算不能借他之利得到什麼便利,也至少先可以避免他往朝中張揚。」

  「不錯!」謝啟功撫掌︰「只要等你正式任了編修之後,他靳家再怎麼樣也可不理會了!」

  「父親!」

  謝榮聽得他這番話,不由皺起眉來︰「謝家在朝中毫無根基,如果能借這次機會與靳家修好機會,咱們家以後不但要好生保持下去,而且要更加親近的往來。過河拆橋這種事,於我們半點益處也沒有。」

  謝啟功訥然,半日道︰「我只怕那靳永不會那麼好說話。」又說道︰「要與靳家聯繫,那就繞不開瑯哥兒他們兄妹——」

  謝榮側轉身看著窗花已經得手了兩朵花,正捂著嘴在樹下偷笑的謝琬,溫柔地含笑道︰「所以說,你們要對瑯哥兒他們好些。眼前那丁點得失,算不得什麼。」

  謝琬執著兩朵茶花,回了頤風院。

  抱廈裡點著沉水香,裊裊繞繞地在簾櫳下延展,使人想起前世獅子胡同四合院裡,為避藥氣而點的檀香。

  她對謝榮的生平只知個大概。

  慶平三年,也就是明年,謝榮從庶吉士破例提拔進了翰林院任編修。慶平八年調任都察院,慶平十五年任戶部侍郎,慶平二十年廣西爆發起*義,謝榮借助時勢當上廣西巡撫,慶平二十二年內閣重組,謝榮調回京師任中極殿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

  謝琬死時謝榮雖還不是朝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但是因為掌握著天下錢糧的戶部,謝府卻成為京師最多人逢迎的府第。

  這樣最威風的豪門,卻仍是不肯放過時日無多的謝瑯,借丫鬟的手拿幾錢銀子來打發謝琬。

  算起來,也就是從進入翰林院開始,謝榮一路順風順水,最後成就了他的偉業的。

  但是謝琬從來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夠一路青雲,靳家居然是最初的關鍵!

  謝琬對靳姨太太毫無印象,謝瑯也不曾見過,所知的一切都是從父親口中聽來。靳家遷出河間之後,隨著靳姨太太的過世,父親與靳家的來往也漸漸轉淡。

  但是從他口裡也得知,這靳永十分敬重靳令光夫婦,尤其對悉心養育他的靳姨太太十分愛戴。就是當初王氏貪圖楊太太嫁妝的時候,這靳永也曾陪著靳姨太太同來聲討,而且對謝騰也諸多關照,臨去山西之前,還曾留下本他親抄的一本《春秋》送給謝騰。

  謝瑯帶著謝琬住在京師的時候,也曾經去靳家拜訪過一回,可是與父親所說截然不同,靳永待他們的態度很有幾分淡漠,甚至只是讓人倒了茶,便拿出來二十兩銀子來打發他們,連飯也不曾留。他們去又不是為要錢,這令謝瑯感到極傷自尊,此後便再沒登門拜訪過。

  如果當時謝瑯有了靳家幫扶,後來一定也不會落到那樣的下場吧?

  原先是不清楚,而如今細想起來,如果說謝榮進入翰林院乃是有靳永的功勞,可見在謝瑯登門之前靳永已經與謝榮有過接觸,甚至是幫助他進入了翰林院。那麼,靳永對待他們的態度那般可疑,會不會也是因為謝榮父子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07 AM


034 路遇


  謝榮初二日下晌便已啟程回京師。

  而初三日謝瑯也帶著謝琬去了南源給舅舅舅母拜年。雖然有孝期在身,新年裡不興走親串門的習俗,可是齊家顯然並不忌諱這些,初三一早就派人趕著車上謝府來接了。

  齊家位於南源縣城東市附近,不大的一座三進院子,但是收拾得十分乾淨,門廊縴塵不染,石階下長著碧綠的苔鮮,院子裡種著四季花卉,眼下一樹梅花正開得繁艷。

  兩只貓兒頭踫頭躺在屋檐上曬太陽,聽見車軲轆響,頓時警覺地抬起頭來張望,當看見黑油油的車子趕進了門,便又慵懶地趴了下去。

  前世謝琬在這宅子裡住了足足八年,在齊家鄉下反而只住了兩年。她早把這裡一磚一瓦刻在腦海裡,如今再看這四周的一切,與印象中一模一樣,透著盎盎生機,讓人打心眼裡生出幾分溫暖。

  余氏與齊如繡站在二門下迎接著,等謝琬下了車,余氏伸手將她接住,齊如繡卻又已經拖著她的手,往擺好了瓜果點心的廳堂裡沖去。

  齊如繡已經十一歲了,兩腿比謝琬長上許多,但是謝琬深知她脾性,故而也十分跟得上她的腳步。

  那些年隨著她上山採蘑菇,下田掘泥鰍,是多麼恣意無憂的歲月。

  進門敘了家常,齊嵩自然不免要考校謝瑯的功課,也說起二月生員試的一些事宜。

  飯後等他們去了書房,謝琬和齊如繡便窩在余氏炕頭說話。余氏竟然還細心地準備了她最愛吃的陳記鋪子的豆腐腦,並往她碗裡下多多的蜜糖。齊如繡看她吃的歡暢,便又把自己那份撥了幾大勺放到她碗裡。

  余氏問謝琬道︰「那王氏他們可欺負你們不曾?」

  謝琬自然不敢讓她擔心,搖頭道︰「沒有。昨兒三叔走之前,還交代老爺要待我們好點兒來著。」

  「是嗎?」余氏拿起針線籃裡做了一半的鞋墊兒,滿臉地不以為然︰「他們謝家除了你們這一房,就沒一個好東西!除了裝腔作勢扮文人,就會沽名釣譽假充仁義道德。」又對進來給謝琬送衣裳的玉雪道︰「姐兒還小,你們平日要多留點心,可別被王氏她們蒙了去。」

  玉雪笑著應下,掩門退出去。

  「舅母說的也對。」謝琬點著頭,若有所思說道︰「前幾日我還聽三叔說靳家搬去京師做官了。舅母,靳家是不是我老姨太太的夫家?他們不是去山西了嗎?怎麼又去京師了?」

  「就是你老姨太太家。」余氏一面扎鞋墊一面道,「不過好多年都沒聯繫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去了京師。倒是前些日子你表哥有位河間府的同窗來家裡玩,說起河間府那些士族的時候,順口提了句靳家的嗣子如今在都察院做官,想來是出息了。」

  謝琬低頭吃起豆腐腦,不再說話。

  余氏偏頭看她道︰「怎麼了?」

  她放下碗來,幽幽看著對面牆壁︰「也沒有什麼。只是想到老姨太太和舅舅舅母是對二房最好的人,舅母你們都在我身邊,而靳家卻多年沒走動。當年要不是老姨太太替父親要回家產,還不知道父親會落到多慘的地步。要是能聯繫到靳表叔該多好啊。」

  余氏怔了怔,拿絹子給她擦了嘴,說道︰「先睡會兒覺,回頭又沒精神。」

  楊太太的娘家雖然也在清河,可是娘家只有兩個庶弟。靳姨太太是嫡長女,楊太太是次女,靳老太爺沒有嫡子,而當初妻妾之間關系也不太好。

  所以靳姨太太出嫁之後,也幫助楊太太要到了份體面的嫁妝,再之後老太太老太爺一過世,只除了一些面子情不得不顧著,這嫡庶兩房之間就更加疏於來往了。

  靳家遷出河間之後,如果連謝騰都與他們失了聯繫,那楊家就更不用說了。如今既知道靳永在京師為官,那要與靳家取得聯繫,就只能順著官場這條路子走。

  晚飯前謝琬醒來,和齊如繡窩在被子裡拿鳳仙花汁抹指甲,余氏進來了,撫著她的頭頂說道︰「你舅舅說,會托京師的熟人打聽靳家的住址,到時候讓人送來給你們,你們就可以寫信去了。」

  謝琬不顧手上花汁未乾,一把撲進余氏懷裡抱住她脖子︰「謝謝舅母!」

  余氏身子後仰避開她的魔爪,一面嫌棄一面笑︰「你這猴兒!我這可是才穿的新衣裳!」

  謝琬嚶嚀撒嬌,愈發在她懷裡打滾。

  留下來一住就是三四日。

  齊如錚每日上晌與謝瑯在家裡溫書,吃過午飯便和齊如繡帶著謝瑯謝琬駕著騾車在縣城裡四處晃悠。

  南源縣因為臨近清苑州,略比清河繁華,縣城裡不但有廣東的盲公餅缽仔糕,廣西的螺螄粉,也有四川的擔擔麵,以及遼東的辣白菜。謝琬在游逛的同時也在尋找秀姑,可惜並沒有發現。

  除了吃,更難得的是因為過年,城裡新來了一套潮劇班子,就設在城裡流雲社登台。

  流雲社是南源縣最大最好的戲社,能在這裡登台的班子都有兩把刷子。齊如錚知道謝瑯打算初七回去,故而特地求親告友弄來了一個初六下晌的包廂,買了以上許多小吃打包到了流雲社看戲。

  齊嵩初五已經去了州衙當值,余氏聽不來這些南方戲,四個人在包廂裡呆得十分自在。

  一時聽完兩出,不知誰點了謝琬最不喜歡的《青蛇》,遂邀齊如繡起身去如廁。

  淨房在樓下,兩人洗完手上得樓梯,一名錦衣繡袍的少年走過她們身邊,忽然又跑回來道︰「三妹妹,真的是你!」

  謝琬抬頭望去,面前這人,竟然是任雋!

  樓上謝瑯也瞧見了他們,探出身子來招手道︰「任三弟!上這裡來!」

  任雋十分高興,沖謝琬揖首道︰「真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三妹妹先請!」

  謝琬也想不到跟他還有這樣的孽緣。微笑喚了聲「任三哥」,走了當先。

  齊如繡不時好奇地沖任雋打量。

  進了包廂,謝瑯遂把任雋介紹給了他們。聽說齊家兄妹乃是齊嵩的兒女,任雋撫起掌來︰「原來是齊大人的明珠!我便是城南任家的老三!」如此說起來,兩家父輩早是相識,只是雙方兒女未曾得見。

  氣氛不免又熱絡起來。

  任雋提議散戲後再去翠微山賞梅吃燒鵝,除了謝琬興致缺缺,似乎個個都擊掌稱贊。

  她有成見在先,任雋在別人眼裡就是再寶貝,到她這裡也不過一塊頑石。雖然犯不著去打擊報復,卻也很不值得與他建立什麼交情。於是只好一副對劇目極感興趣的樣子,沉浸在咿咿呀呀的唱腔裡。

  戲裡的陳世美被鍘了頭,底下人紛紛喝彩。

  日影偏西的時候戲散了,任雋與學堂裡幾名同窗同來,回去打了個招呼後,就與謝齊四人往翠微山去。

  不管怎麼說,翠微山的梅林和燒鵝還是名不虛傳的。

  下山時任雋看見謝琬與齊如繡笑著將梅插上髮鬢,趁上車的時候,鼓作勇氣走到她面前道︰「不知那兩條魚在妹妹屋裡可曾淘氣?」

  車裡齊如繡噗哧一聲探出腦袋來,「什麼魚這麼了不得,居然還會淘氣?」

  任雋臉上一紅,謝琬也有絲赧然,想起玉芳每日往天井水池裡投食,遂道︰「野生魚兒,甚是好養。」

  任雋逃也似的走了。

  齊如繡等謝琬坐好,便促狹地道︰「我看這任雋對你很是不同。莫不是他喜歡你?」

  謝琬睜大眼道︰「我這麼聽話懂事,舅舅舅母這麼喜歡我,羅管事和吳媽媽他們也都很喜歡我,他憑什麼不喜歡我?」

  齊如繡一怔,抱住她的肩膀道傻丫頭,哈哈大笑起來。

  翌日早上,余氏又派人送了謝瑯兄妹回清河,臨上車前拉著二人的手左叮嚀右囑咐,絮叨了好久。又叮囑謝瑯二月考完試後,再帶妹妹來住些日子。

  初八日是謝府例行請春客的日子,過了這一日,哥兒們就開始要上學。

  謝瑯壓力巨大,所以一回府便將這些日子齊嵩提點的方向拿出來攻讀,就連宴請春客的時候也只在席上露了露面就回了房,引得大伙都贊謝二公子刻苦用功,又牽扯到謝騰夫婦英年早逝的事,不免又嘆惜了一回。

  謝琬也覺得他太過煞有介事,可是不讓他經歷一回,他也放不下心來,因而也由得他去。

  如今李子胡同有羅升親自坐鎮管著,好歹這個冬天的買賣又做回來了,而申田和羅義一個勤奮機靈,一個踏實憨厚,雖然離合格的伙計還差一大段距離,多少是進了買賣行的大門檻。

  羅升最近在忙柳葉胡同鋪子的事,估摸著三月裡才能開張,所以謝琬近來最期盼的事情,便是余氏何時才送來靳家在京師的地址。

  謝榮是四月底進的翰林院,謝府當時是端午節時搭台唱大戲慶的賀,那就是說,至少在四月之前她必須聯繫上靳永。

  她決定等到元宵節。如果元宵節之前還沒有消息,便讓羅矩親自上京一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08 AM


035 質問

  初十日早上下了場大雨,謝琬被雷聲驚醒,索性上抱廈裡看起了書。

  外面雨淅淅瀝瀝地,打得天井裡一樹殘梅全都沒入了泥濘。花瓣漂在水池面上,像汪洋裡的小舟一樣顛簸不安。芭蕉樹的葉子也順著脈絡被打裂了,像老奶奶手中一把把早已用舊的蒲扇。一切看起來都透著股別樣的凌亂。

  天色漸亮的時候,她熄了案頭的燈。玉雪正好端著小灶上熬好的粳米粥走進來,雖然走的廊下,但衣袖頭髮上還是濺了層細密的雨粉,連屋裡空氣也潤潤地,略微帶了點早春的氣息。

  玉雪掩了窗,才要回身來,天井那頭卻又傳來吧嗒吧嗒一連串的雨點聲。她復又把窗門推開,只見王氏身邊的小丫鬟月菱與玉芳一道執著傘走進來,檐下的雨滴落到傘面上,濺出的水花飄出兩三尺遠。

  到了廊下,玉芳隔著窗戶說道︰「太太屋裡來人,請咱們姑娘過正院吃早飯。」

  玉雪繞出門外,瞧了眼月菱濡濕的褲腳,蹙眉道︰「這麼大雨,在房裡吃不是一樣麼?」

  月菱垂頭道︰「這個不清楚,太太只交代讓我把三姑娘請過去。」

  玉雪咬唇站了會兒,回轉身進屋。

  謝琬已經聽見了。她雖然不稀罕這份看重,可是王氏既然明知下大雨也要叫她過去吃這頓早飯,自然已經準備了許多種辦法在等著請她,她就是磨蹭,最後也還是得去。

  何況,她總覺得沒這麼簡單。

  她從書案後爬起來,「我的木屐呢?」

  玉雪不但給她穿好了木屐,還披上了簑衣,戴上了笠帽。

  可是即使是這樣,到達正院時褲腿還是濕了一截,一雙鞋也透著冰涼了。好在玉雪早準備好了乾爽的鞋襪帶過來,先在門外讓玉芳擋著把鞋襪換了,才又進門。

  花廳裡不但王氏在,阮氏也在,更讓人納悶的是,謝啟功坐在上首,面色十分不豫。

  謝琬像往常一樣上前甜甜地跟王氏請安,又規矩地朝謝啟功行禮。然後她沖阮氏點點頭,坐在了平日坐的小錦杌上。

  突然,謝啟功身旁的几案被他拍得跳起來,「你捅出這麼大簍子,還有臉坐?!」

  原來是鴻門宴。

  謝琬默了默,緩緩站起來,「不知道老爺說的簍子是什麼?」

  謝啟功指著她,似乎氣不打一處來。

  王氏連忙勸道︰「老爺有話慢慢說,琬姐兒還小,莫要嚇著了她。」一面看向謝琬,又嘆氣道︰「你這孩子,怎麼如此頑劣呢?我問你,那曾經在黃石鎮給你們當過差的李二順,是不是你打的?」

  李二順……「是我打的。」謝琬點頭。

  謝啟功臉上怒火又掩不住了。王氏拍著大腿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可闖大禍了!你可知道那李二順如今是什麼人?他是趙縣令的家僕,你把他打了,可讓趙縣令的面子往哪兒擱?這不今兒早上趙縣令就怒氣沖沖地上門告狀來了,還責問老爺,是不是成心跟他過不去!」

  李二順分明就在鐵匠鋪做學徒,怎麼會成了趙縣令的家僕?

  「還不跪下!」

  桌子又跳了起來。

  謝琬帶著滿腹疑慮跪了下去,目光掠過阮氏,正好掃見她眼底一抹幸災樂禍。

  這件事不必深想,很顯然有人借機生事。是謝宏和阮氏,還是王氏?她們這麼做,是純粹為了拿捏二房,還是別有目的?

  只是為了拿捏二房,他們又得不到實際好處,王氏好歹也當了這麼些年的家,不會這麼愚蠢。所以只能是另有別的目的。

  設想下,假若李二順真成了趙縣令的家僕,她也真的認了這樁罪,她自己上頭還有謝瑯,罪責便落不到她的頭上,而是由謝瑯來承擔這疏於管教失職之責,她頂多就是受點小罰。

  謝啟功則很有可能將他押到縣衙負荊請罪。

  謝瑯若是跟李二順低頭認錯,那不但坐實了謝瑯與丫鬟有染的謠言,更會令得李二順從此氣焰高漲,同時也使清河縣裡的人看低謝瑯乃至整個二房。

  這樣導致的直接損失是謝瑯名聲受損,還有他二月裡試場上的發揮。就算謝琬篤定這場生員試是謝瑯的囊中之物,可是謝啟功最大的忌諱就是有人敗壞謝家的名聲,影響謝榮的前途,謝瑯就是去請罪,謝啟功也一樣會對他產生厭棄。

  清河縣就這麼大,芝麻大點兒的事也能傳得沸沸揚揚。

  假使謝瑯孝期通房,唆使幼妹鞭打舊僕,因道德敗壞而遭到祖父厭棄的名聲外傳,那二房名下那幾間鋪子即使買賣不受影響,也絕對會使鋪子裡的伙計人心惶惶——何況,如今正值鋪子裡需要廣招人手的時候,這名聲傳開後,誰還會想來賺這份工錢?

  沒有人手,沒有主顧,沒有人品和口碑,就別提在生意場上立足。

  如果說對方真的打的是這個主意,是沖著二房將開的幾間鋪子而來,那憑謝宏還做不出這麼樣的手筆,沒有王氏,他們怎麼有本事把謝啟功推出來當這個判官?

  王氏,是正式向二房伸手了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老爺說這個事。」

  半晌,她幽幽地盯著地下,慢慢地道,「當日我去黃石鎮轉悠,那李二順攔住我的車狂出不穢之言,我雖然不才,頭頂卻也頂著個『謝』字,一時氣不過,便就代老爺太太教訓了他一頓。」

  謝啟功沉臉道︰「把話說清楚!什麼叫替我們教訓?!他到底說了什麼?」

  謝琬盯著地板上青石磚的紋路,說道︰「老爺既然問起,我自然不敢隱瞞。那李二順說,謝家祖上就是欺師盜名之輩,篡了陳皮匠的家產,還把該屬於人家陳皮匠的子嗣也換成了謝家。我不知道誰是陳皮匠,自然反駁,那李二順就愈發得意起來了。」

  說到這裡她停了口氣。

  上首氣溫驟然變冷,謝啟功的聲音抖動起來。「他還說了什麼?」

  謝琬依舊盯著地下,說道︰「他接著便說,就是因為謝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會娶寡婦進門。我說我們家才沒有寡婦,他就說太太就是寡婦,我說我們老爺健在著呢,太太哪裡是寡婦?!」

  上首有人倒吸了口冷氣,發出指甲撓木頭的聲音來。

  氣壓已低到了冰點。

  謝琬繼續往下說︰「他就譏笑我是什麼也不懂的傻丫頭,還說,要不是因為老爺娶了個鄉野寡婦回來,又怎麼會做出往未出孝期的少爺房裡送通房的事情?然後他就誣蔑太太兩個月前派了丫鬟去找他娘李嬸打聽哥哥和玉雪,還問過哥哥對玉雪有沒有收房的意思?

  「我當然不相信,太太身邊的丫鬟都是多嬌貴的人兒,怎麼會去打聽這種事?再說了,太太要是打聽過這些事,那麼不管哥哥和玉雪之間清不清白,她身為謝家的主母,當初都不可能會做出單獨調玉雪到瀟湘院去侍侯這樣的決定。

  「但是他居然又知道素羅的名字,還能說出素羅姐姐的相貌來,想來為了造謠,私下裡是很費過一番功夫的。所以我見他這麼詆毀老爺和太太,就忍不住打了他。老爺,太太,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應該首先回來稟告,可是我又怕他趁機在外大肆渲染,毀了老爺太太的名聲,所以就擅自做了主。老爺,你罰我吧。」

  她往下叩了個頭,抬起小臉兒道。

  頂上謝啟功與王氏同坐上首,早已氣得目瞪口呆臉色灰白。就連往日只著一肚子小聰明的阮氏,也嚇得手足無措,看也不知往哪裡看了。

  不管李二順究竟有沒有說過這番話,如今這些話到了謝琬口裡,不但不帶半個髒字地把謝啟功和王氏反罵了個狗血淋頭,堵得他們出不得半句聲,而且還輕輕巧巧把她打人的因由端正了過來,在外人這麼樣攻擊謝家的情況下,誰還能說她打的不對?

  王氏盯著底下這張精緻的小臉兒,鬆了鬆咬得已有些發酸的後槽牙,伸手支額閉上眼來。

  這哪裡像是個九歲不到的孩子?她若只有九歲,那未免也太過機智了些!謝家祖上的家史瞞得這樣好,就連謝樺謝芸他們也不見得清楚,她這麼小,認識的人都沒幾個,為什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呢?而且,素羅去找李家母子的事,她是怎麼知道的?

  在王家的時候,李二順把黃石鎮上被打的前因後果全都說了個遍。他對自己的諂媚不是假的,他對謝琬的憤怒也不是假的,所以事後她才會向趙縣令的夫人舉薦他進去當家僕。

  如果李二順當真對謝琬說了這些話,那他怎麼會知道她在王家見他是為什麼?!又怎麼會見了她的面便戰戰兢,一聽見她詢問起謝琬打他之事來,立即又口沫橫飛地控訴起謝琬,而不是心虛地左遮右瞞?

  她堅信是謝琬在說謊。

  可是,這時候叫李二順過來對質也已經沒用了,謝啟功已然對謝琬的話先入為主,即使他不全信,也不會再待見這李二順半分。早知道,她就應該先把李二順帶來直接跟謝啟功告狀!

  誰會想到節骨眼兒上,會被個黃毛丫頭攪渾了水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11 AM


036 悶棍


  「素羅!」

  謝啟功一聲沉喝,驚得王氏身後的素羅雙肩一顫,站了出來。

  「李二順說你先前去找他們打聽過瑯哥兒和丫鬟的事,可屬實?」他看也不看下方,緩緩問道。

  王氏一雙手又攥緊了。

  素羅跪下去,垂頭望著膝蓋,默了會兒才道︰「回老爺的話,自然不實。奴婢不過是曾經上黃石鎮二爺宅子裡傳話時,曾被這李二順見過兩面。方才三姑娘也說是這李二順滿口胡謅,為了詆毀太太,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還請老爺明鑒。」

  王氏整個人鬆了鬆。

  謝琬往素羅處看了兩眼,把目光收回來。

  謝啟功皺眉默了會兒,揚手道︰「起來吧!」

  素羅起了身,謝琬也隨之起來了。謝啟功看了她一眼,卻是沒說什麼。

  「下去吧。」

  再一揮手,負手進了內室。

  王氏知道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只得隨後跟進。

  謝啟功皺緊眉道︰「瑯哥兒和丫鬟的事,究竟你是不是讓素羅去打聽過?」

  王氏嘆道︰「方才琬姐兒和素羅都解釋了,老爺如何還是不信我?瑯哥兒便不是我的孫子,也是我謝家的人,我能這麼不知輕重麼?」

  說著,執起桌上茶壺倒了碗茶,給他遞過去,「自然,當初讓瑯哥兒搬院子的事也怪我思慮不周,才傳出去讓外人有機可乘,這事兒都過去許久了,老爺如何還質問起為妻?李二順口中所述這事,委實與我無干。」

  謝啟功接了茶,緩下了神色,說道︰「不是我有意責難。你進我謝家也有三十年了,家裡的規矩你也清楚。榮兒每每交代咱們這廂不可出事,若是源頭真是從咱們府裡流出去的,那就無異於是自作孽!榮兒堪稱謝家的頂梁柱,我們若是拖了他的後腿,於大家都沒什麼好處。」

  王氏心中一凜,忙道︰「老爺說的很是。」一面替他捶著背,又抬頭道︰「那李二順這事?」

  雖然謝琬免了責罰,可事情還未了結。趙縣令既然親自到了府上來說道,那自然得給個交代人家。

  謝啟功面上又是一沉︰「不論如何,那趙縣令馭下不嚴,縱使下人在外詆毀他人,反找上門來要我給交代,哪有這等道理?先不理會他!」

  王氏怔住,目光漸黯下來。

  謝琬踏著一路水花又回到了頤風院。

  吳媽媽早備好了熱食,又烘好了衣裳等著她替換。謝琬一面穿衣一面交代︰「去把羅矩給我叫過來。」

  她就不信王氏會任憑謝啟功這麼白白放了他們兄妹,不管怎麼說人是謝琬打的,趙縣令如果死揪著這層不放,謝瑯少不了也得上趙府走一趟。

  趁著謝瑯還沒回來,她得利用這點時間先把事情給摸清楚了。

  羅矩進來的時候她已經一身清爽坐在書案後等著了,她先把剛剛在正院裡的事說了遍,然後開門見山說道︰「你現在就去打聽打聽李二順是不是真在趙縣令府上當家僕,若是有,幾時去的,跟什麼人接觸過,都給我打聽回來。」

  羅矩當即就去準備。

  好在二房裡原本就有自己的騾車,並不用驚動府裡,羅矩的出門,並沒有引起什麼人注意。

  謝琬吃著早飯,想起王氏的居心,唇角也變得如外頭冬雨般冰冷。

  謝榮那日在書房裡交代謝啟功要放棄眼前小利,可是王氏不是謝啟功,如今謝榮已經不必她操心了,長子謝宏卻還吊在半空裡,作為母親,她眼下在乎的是長子的將來,而且以她的淺薄見識,不會以為動一動二房,就當真會對謝榮的前途造成什麼影響。

  所以,謝榮的話謝啟功奉為聖旨,王氏顯然卻在陽奉陰違。

  王氏在府裡一手遮天,就連身邊的素羅面對這種事也應付得滴水不漏,她在謝府的根基,比謝琬想象的深。

  大雨一直下到近巳時才轉小。

  謝琬看完了一卷書,門外響起玉雪的聲音︰「你們這是扛的什麼?」

  羅矩的聲音傳來︰「你別先問。姑娘可在抱廈?」

  玉雪把他們帶進來。原來除了羅矩還有申田,兩個人抬著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走進來。

  謝琬也疑惑地看著他們。

  申田擦了把汗,一腳踏在麻袋上,說道︰「小的剛才聽羅大哥來鋪子裡說姑娘要找李二順問話,怕他一人難以行事,便跟了他同去。誰知這小子才見了我們便轉身要逃。我索性一磚頭將他敲暈帶了回來,看他還敢耍什麼花招!」

  合著這麻袋裡是李二順?謝琬目瞪口呆,下意識看向門口。

  羅矩笑道︰「姑娘放心,沒有人注意。我們進門卸車的時候,也說是從鋪子裡抬回來的一袋布頭。」

  只要沒被人發覺,直接把人弄回來問話自然要方便得多。

  謝琬放了心,想了片刻,交代申田道︰「先把人弄到後面小偏院去,找間空屋子把袋子解開。」然後對羅矩道︰「讓吳興去學堂裡跟哥哥說一聲,就說鋪子裡有點事,讓他下學之後去鋪子裡把事處理完了再回來。順道讓吳興去跟羅管事打個招呼。」

  羅矩出了門,謝琬原地坐了會兒,也抬腳上偏院來。

  李二順已經被兩瓢冷水潑醒了,正跪在地下慌張地四下打量。

  謝琬進了屋裡,順勢坐在上首已然擦拭乾淨的圈椅上,再冷冷往他一瞟。舉手投足之間,已將平日掩藏在八歲外表下的一腔冷凝持重悉數釋放了出來。

  她也不說話,就這麼定定盯著他看。

  她瞳仁兒原本就大,加上小孩子眼眸黑白分明,李二順正不知身處何地,陡然見到她從明處走到暗處已是一驚,再見得她這麼不言不語盯著自己,愈發覺得高深莫測,張了幾次嘴,卻是都沒有說出話來。

  明明她才是個半大的小女孩子,可是渾身上下那股懾人的氣勢卻仿佛沉澱了已有半輩子,那種不悲不喜寵辱不驚的鎮定,更是讓人無法逼視。

  兩廂對恃著,汗意漸漸從他額角凝結成汗珠。

  玉雪進來給謝琬奉了杯茶,她接在手裡慢騰騰喝了半杯,看他雙腿已開始發顫,才望著緊閉著的窗門說道︰「我在黃石鎮打你的時候是臘月十六,那時你在鎮上鐵匠鋪當差。我們太太王氏素與趙夫人交好,她知道了你被打,然後把你薦給了趙夫人,之後聯合了趙縣令一家在我們老爺面前合演了一出好戲。是嗎?」

  「不是,不是!」他咬牙否認,可是看著她的雙眼,卻猛地想起那兩鞭落在臉上時的鑽心疼痛來。

  謝琬渾似不曾聽到,頓了頓,又自顧自問道︰「王氏跟趙夫人之間,訂的是什麼條件?」

  趙縣令也是七品父母官,好歹有著身份在,王氏不開出讓他們動心的條件,他們怎麼會同意與她沆瀣一氣?

  李二順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再也想不到她竟能直指這其中之要害,是啊,他機靈不及別人,勤奮不及別人,就連討好賣乖也不及別人,若沒有那日王氏開出的報酬,趙夫人又怎麼會同意把他收下?

  他長久地不說話,謝琬也不著急催促。只是忽然間她偏了頭,聲音平靜得像是在吩咐下人拿糕點︰「申田,拿床薄棉被來,再拿根棍子。」

  棉被加棍子,稍微在大戶裡混過些時日的都聽得出來這是要上刑。棍子打在裹著棉被的人身上,只會落下內傷,而外表一點看不出來。這招數極其之狠,稍有不慎便會導致臟腑破裂而死。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竟然懂得這些!

  申田去拿棉被棍子了,羅矩正好傳完話回來,聽見李二順驚慌尖叫,一個箭步沖上來將他的嘴捂住。

  李二順的眼裡露出瀕死的驚恐,用盡全身力氣在掙扎。

  他此番出來,沒有人知道他上了哪裡,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這是在哪兒,他今日就是死在謝琬手下,也沒人替他申冤!說不定,還會連他的屍首都找不到!就是萬一他能逃得出命去,誰又會相信他是栽在這個九歲孩子的手下而拿她是問?

  他開始真正害怕起她來了。

  可是申田已經把被子拿了過來,並且不由分說包在他身上,且拿繩索將他捆得嚴嚴實實。他被抹布堵住了嘴,說不出話,告不了饒,手臂粗的棍棒已經高高掄起。

  「嗚——嗚——」

  他像癲狂了似的在地上猛烈地游動著身子,拼了命地把腦袋往牆上及桌腿上撞去,求生的慾望在這一刻裡被他表現得淋灕盡致。

  謝琬給了個眼色羅矩。

  羅矩上前將他頭髮提起,他額尖上已經磕出個兩個血糊糊的大包來,而雙眼的瞳孔因為恐懼而劇烈收縮。羅矩將他拖到謝琬腳跟前,申田再將他嘴裡的抹布扯出來,一手掐住他喉嚨。

  他大口地喘著氣,氣息吞吐的聲音仿似急速抽動的風箱。

  謝琬仍然平靜地道︰「趙夫人和王氏之間,訂的是什麼條件?」

  他瞪大眼抬頭看她,臉上的神情仿似死了一遍又活過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13 AM


037 借力

  王氏等謝啟功去了書房,喚來素羅道︰「你這就去趟趙縣令府上,把方才的事告訴趙夫人。」

  素羅頜首,著木屐出了二門。

  趙縣令叫做趙貞,表字端風,祖籍潮陽,來清河任縣令已經有三年,到今年底任期即滿。

  趙貞為官清廉與否不知,印象中尚算隨和,趙夫人隨夫任上,因為寬厚練達,甚得女眷們青睞。縣裡有名望的大戶皆與趙家有幾分私交。趙夫人更是與縣內夫人們常聚在一處吃茶賞花,又因為還會一手插花的好手藝,縣裡這兩年頗掀起了一股折花插瓶之風。

  謝琬站在抱廈窗前,手撫著琴案上花觚裡插著的三枝茶花。

  窗外雨已經停了,春蕙秋眉在拎水與婆子們清洗沾滿泥濘的廡廊,一個不小心春蕙踢灑了桶裡的水,秋眉哈哈大笑,婆子們肆聲咒罵,打破了因陰雨而凝結的一院子沉悶。

  謝琬離開窗前,回房披了斗蓬,獨自出門往院外去。

  院子裡也是差不多一番光景,舊年的枯葉與冬花都被大雨掃落進了泥濘和溝渠,廊下走動的人並不多,這種天氣,大多都悶在房裡。

  謝琬進了拂風院,戚嬤嬤正在穿堂裡讓人打掃廳堂。快元宵節了,雖然不興大肆慶祝,清掃一番總還是要的。

  見了謝琬獨自出現在門下,戚嬤嬤連忙喲地一聲走過來,合起她的小手道︰「我的姑娘,這麼清冷的天,你怎麼也過來了?身邊也不帶個人使喚著。」

  房裡黃氏傳出聲音來︰「誰來了?」

  戚嬤嬤道︰「是三姑娘來了!」

  房門一響,轉眼,戴著雪白臥兔兒的黃氏從屋裡笑吟吟地走出來,「還不快進來!仔細凍著。」

  謝琬順從地跟隨她進了門。到了屋裡,棲雪替她解了斗蓬,吟霜又倒來了姜棗茶。黃氏拉起她的手放上薰爐,一面打量她的臉色,一面問︰「怎麼悶悶不樂的,出什麼事了?」

  謝琬眼眶一紅,「我犯錯了。」

  黃氏笑道,「犯什麼錯了?」

  她咬著唇,「在烏頭莊的時候,我把原先在二房宅子裡當過差的李二順打了。」

  黃氏目光微閃,定下心神來。正院裡的事,只要不是關起門來不讓人打聽的,她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必瞞她,遂說道︰「打了便打了,也沒什麼要緊的。他不過是個奴才,何況又說出那麼些不敬的話來,你替老爺太太他們教訓他一頓也是一樣。」

  謝琬落了眼淚︰「可是我還有話沒敢當著老爺說。」

  黃氏微驚,「什麼話?」

  她抿著唇,垂頭道︰「李二順還說,太太要把大姐姐嫁給趙家的大少爺。」

  趙家大少爺十六歲,兩歲時發熱燒壞了腦子,至今嘴角口水沒乾過。

  黃氏眼裡火苗騰地閃了閃,身子也隨之一頓。但很快,她又撫著她頭頂笑起來︰「傻孩子。可見那李二順盡是瞎說的了,那趙家大少爺那副樣子,連平民百姓家的閨女都不肯嫁,太太那麼疼葳姐兒,怎麼會把她嫁給那趙家大少爺?這你也信。」

  這點她還是有信心的,王氏雖然偏心,倒還不至於這般埋汰三房。想到這裡,她看向謝琬的目光就不由多了兩分輕慢。

  謝琬抬起頭來,「可是,趙夫人那裡已經有了大姐姐的生庚八字,還是找街頭劉半仙合的婚。大姐姐那麼高貴的人兒,怎麼可以去配那個傻大少爺?」

  黃氏眉頭終於蹙起來︰「你怎麼知道?」

  「劉半仙就在李子胡同那帶設攤,我們鋪子裡的伙計親眼看見的。」她著急地說。

  黃氏眉尖越蹙越攏。

  但她還是搖起頭來,「不可能的,他們一定是看錯了。太太沒有理由這麼做。」

  謝琬落寞地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只有太太才知道吧。我如今好擔心老爺會責怪到哥哥頭上。」

  說到這裡,她又涌出一臉的委屈。

  黃氏不免道︰「這關哥哥何事?」

  她可不認為以她的年紀,能想到謝啟功最後為了息事寧人,會讓謝瑯出面擔起這個責任來。可是她如今把重點從謝葳身上轉開去,又說起了謝瑯,於是這反而使她更加關注起來。

  謝琬睜大眼道︰「因為這件事是因為我代哥哥上黃石鎮去看鋪子而惹出來的呀!哥哥早就在黃石鎮相好了一間鋪子,他打算把柳葉胡同那間鋪子也接過來開了,清苑州那兩間鋪子裡今年也會全部開張,那日聽說我們去烏頭莊,便交代我和吳興去瞧瞧位置。這一說起來,可不是關哥哥的事麼?」

  黃氏愣了愣才跟上她的節奏,「你們要開這麼多鋪子?」

  謝琬道︰「是啊,他說手裡有錢才好辦事。多開幾間鋪子,手上有了錢,說話做事底氣都足。」

  黃氏怔怔看著她,訥然無語。

  謝琬留下來喝了熱碗才回房。

  黃氏等她走後在炕上坐了許久,才把戚嬤嬤叫進來。

  「你說這事有幾分真?」

  戚嬤嬤道︰「是說葳姐兒的事?」她想了下,說道︰「按說不大可能,太太再巴結趙縣令也不會把長孫女給犧牲出去。就是她同意,也還得看咱們老爺的意思呀!我看,多半是那李二順隨口胡謅,被三姑娘信以為真了。」

  黃氏沉吟道︰「我也是覺著不會。可是二房突然間開這麼多間鋪子,就難保她不會了!」

  戚嬤嬤略一思索,而後驚道︰「奶奶是說——」

  黃氏望著她道︰「瑯哥兒想開鋪子賺錢,先不說他能不能撐得起這麼大排場來,只說他這麼張揚高調,太太心裡怎麼會舒服?便是沒事也會弄點事出來讓他硌應硌應。如今正踫上琬姐兒打了李二順這事,她自然就要借來大做文章了。」

  戚嬤嬤聽完,點頭道︰「奶奶說的不錯。這李二順原先我們也不是沒見過,說得難聽點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巴,趙縣令家總算是官家,怎麼會無緣無故就讓李二順給攀上了?而偏巧又還挑唆得趙縣令上門來為難二房——」

  黃氏冷笑︰「所以說,沒有極大的誘惑,趙家是不可能替她出這個頭的。謝家如今在官場上幫不上他,錢財上太太私底下又還沒那個能耐給出大筆銀子,那就只有替他們排憂解難了!她倒想得好主意,要把我的葳姐兒送給那個傻子!」

  說到末尾,她已是握起了拳來,聲音也帶著顫意。

  戚嬤嬤忙道︰「奶奶小聲些,葳姐兒性子傲著呢,要讓她聽到這話,還不知氣成什麼樣兒。多虧得眼下才有了個苗頭,咱們趕緊作出回應也來得及。就是太太壓得住奶奶,咱們總還有個心疼女兒的三爺在不是?總之萬不能讓他們得逞了便是!」

  黃氏深呼吸兩口,手撐著額角搖起頭來︰「我只要一想到我那水仙兒似的葳姐兒要跟那個傻子配對我就——」她吁了口氣,平息了一下抬起頭來,說道︰「這事弄不好便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琬姐兒終究是個孩子,她的話且也莫全信,你先上街上去打聽打聽,最後去找找那劉半仙。」

  戚嬤嬤忙道︰「我這就去!」

  謝琬回了房,把斗蓬解給迎上來的玉雪,問道︰「羅矩和申田回鋪子了?」

  玉雪點頭︰「回去了。李二順也一道送回趙府了,都按照姑娘說的交代了下去。」

  謝琬嗯了聲,席地坐在錦墊上。

  玉雪從旁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她搖頭︰「不會。一個怕死的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怕死的。」

  拿捏一個李二順她還是相當有把握,就算他這回還沒被嚇夠,他就不怕下回再落到她手裡嗎?到底天底下還是有錢有勢的人佔得便宜大些,趙家就算因為王氏而護著他這回,難不成能次次護他?

  她支著腮道︰「我只是在想,王氏為什麼要把王安梅送給趙家傻兒子為妻?」

  王安梅便是王氏內佷王耿的長女,王氏跟趙夫人所訂的條件並不是如謝琬所說,要把葳姐兒娶進門,而是王安梅。

  王家雖然不是大富之家,可是本縣能擁有二十幾畝田,而且有著像王氏這樣姑太太的人家還不是十分多,王安梅理應能從普通人家裡挑個相對不錯的人家。王氏既然敢為王安梅作主,自然也是問過了王家人,那麼王家的人為什麼會這般屈就?

  按說這件事跟二房關係不大,可是既然有了疑點,便不能輕易忽略。

  「興許,是那王安梅長相有欠缺之處。」

  玉雪說道。

  也不排除這個可能。可是如果多給幾兩銀子做嫁妝,長得再丑,也至少能嫁個五官端正心智健全的佃戶吧?何至於像塞破布似的把個閨女往傻子手上塞?嫁給個傻子,這一生不是毀了麼?話說回來,也沒聽說過這王家女兒也同樣是個傻子。

  謝琬想不透。

  「要不,再讓羅矩去打聽打聽吧。」玉雪如此建議。

  她擺手道︰「自是可以打聽。但眼下不是時侯。先把這茬兒過了再說。」

  這裡正說著,玉芳跑進來,「姑娘,羅矩回來了!」

  羅矩從外頭快步走進,壓低急促的聲音說道︰「姑娘,東西拿回來了!」說著把手上一紙信封遞過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16 AM


038 告狀


  戚嬤嬤去打探消息,一頓飯時分就回轉來。

  黃氏見她神色很是不好,一顆心也提到了喉嚨口。「打聽到什麼了?」

  「奶奶!」戚嬤嬤躬身湊近她身前,壓低聲道︰「我問過趙家的人了,太太果然上過趙家議婚,而且庚帖確實到了趙夫人手上。」

  黃氏驚道︰「那究竟是不是葳姐兒的庚帖?」

  「這種事既然瞞著奶奶您,自然也還沒到公開的時候,那婆子並不知道。不過,我轉頭又上街頭算命攤子問了問,果然在李子胡同附近的劉半仙那裡問到了。我給了他一兩銀子,問他趙家請他合的八字,女方八字是怎樣的?他就寫了這個給我。」

  說著,她把手上紙條遞給黃氏。

  黃氏接來看過,一張臉頓時變成灰白!

  「果然是葳姐兒的八字!這個老虔婆!這個老虔婆!」

  「奶奶小聲些!」戚嬤嬤慌忙安撫,回到門口將門掩上,又趕回來不住地撫她的胸背︰「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亂了方寸!這不是奶奶平日裡叮囑咱們的麼?怎麼到了奶奶這裡反又忘了?」

  黃氏被她拉著坐下,一肚子氣卻是沒處發,只望著正院方向咬牙切齒說道︰「為了把二房那點家財攏到長房手裡,她算計來算計去,如今竟然算計到了我的葳姐兒頭上,你叫我如何不氣?!你去準備紙筆,我這就寫信給三爺,看他捨不捨得把他的寶貝女兒嫁給傻子為妻!」

  一面說著,她一面騰地站起來,急步走到妝台前,看見台上葳姐兒親手給她繡的抹額,一腔眼淚頓時如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葳姐兒自小被我們當眼珠兒似的養著,就是老爺平日裡也極愛護她,如今倒被她作踐到了這種地步!這事最後便是成不了,若是傳出去她曾經尚過個傻子,她的閨譽也是損了!這王氏,當真好一副狠毒的心腸!」

  戚嬤嬤從書架上搬著筆墨,聽著也抹起淚來,「我們老太爺早知道這謝家傳承不好,當初就不該把您許到這樣的人家來!如今不但害得奶奶被個寡婦出身的婆婆死死壓著,還害得葳姐兒落到這地步!若是讓老太爺知道,還不定氣成什麼樣兒!」

  黃氏手攥著抹額,想起素來疼愛自己的祖父,更是呆怔起來。

  祖父當初之所以願意跟謝家結這門親事,就是看中了謝榮的潛質。而她之所以心甘情願嫁過來,在王氏手下做順從的兒媳婦,不也是因為謝榮嗎?

  天底下,像他這樣的男人並不多。

  祖父曾說她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可是遇到謝榮,她就無可避免地化成了一灘水。

  沒有謝榮,沒有那麼些琴瑟和鳴的日夜,她怎麼可能有葳姐兒和芸哥兒?

  可是她辛苦生下的葳姐兒,就是為了給王氏當工具的嗎?!

  她攥緊抹額,猛地一下挺直身子︰「我們去正院!」

  謝啟功正在廊下逗鸚鵡,龐福忽地小跑過來︰「老爺,三奶奶過來了。」

  謝啟功唔了一聲,挑起手指頭又勾了勾鸚鵡下巴,才回過頭來︰「什麼事?」

  龐福難以啟齒,正巧門口已經走進來了黃氏,便就說道︰「是為了大姑娘的事。」

  謝啟功疑惑地看向黃氏,見她一臉凝重,而且雙眼紅腫,像是才哭過的樣子,也不由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黃氏不顧地面濕潤,身子一矮跪下去︰「老爺,葳姐兒不能嫁給趙家大少爺!」

  「什麼?!」

  謝啟功顯然有些跟不上她的節奏。

  素羅端茶進來給王氏,見她神色淡然,一個人拿著骨牌在屋裡把玩,便說道︰「方才三奶奶不知為了何事,腫著一雙眼去見老爺了。」

  「腫著雙眼?」王氏目光仍然落在骨牌的凹點上,漫不經心說道︰「又是老三來信給她什麼氣受了?」

  素羅想了下,「不大像。三爺才走幾日?而且,這些日子也並沒有信來。」

  王氏唔了聲,不理會了。

  周二家的卻又走進來︰「太太,老爺在書房有請。」

  王氏抬頭默了下,這才起身穿了鞋,說道︰「有什麼事?」

  周二家的搖頭︰「來人沒說。只請太太過去呢。」

  王氏到了書房,進門便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壓抑。

  謝啟功負手背對著門口,黃氏立在旁側,垂頭不語。見了王氏進來,只好像沒這個人似的。

  王氏柔聲道︰「三奶奶這是怎麼了?」

  「你還有臉說!」

  謝啟功猛地轉過身子來,指著她鼻子怒吼。

  王氏嚇了一跳,跟隨而來的周二家的也嚇得瞪大了眼楮。

  「天底下竟有你這樣當祖母的,榮兒莫非不是你親生的?葳姐兒莫非不是你的親孫女?你竟要將她拿去配趙家那個傻子!」

  謝啟功拍著桌子大吼,王氏被逼得連連後退,張著嘴半日說不出話來。「我堂堂謝府的嫡長孫女,馬上就要進翰林院任職的新科進士的嫡長女,你背著大伙拿著庚貼去跟趙家攀關係,你是成心要把這個家弄得笑話百出是不是?」

  廳堂裡的半人高的紅木几案被掀翻到了門檻,整個書房院裡的下人都縮起了脖子。

  王氏雙手後撐著圈椅扶手才好歹沒有跌倒。

  配趙家傻大少爺的明明是王安梅,怎麼成了葳姐兒了?她往黃氏看去,黃氏眼觀鼻鼻觀心,神情冷漠,仿似謝啟功對她做的這一切十分應該。

  「老爺是不是弄錯了,我怎麼會把葳姐兒嫁給趙家的大少爺?」

  究竟是誰在背後搗鬼?挑撥得黃氏出來告狀?

  「弄錯了?!」謝啟功氣極反笑,拿起桌上一張紙甩到她手上,「你自己看看!如果弄錯了,葳姐兒的生辰八字怎麼會在街頭算命先生手上?而且是由趙家人拿著他們那傻子的八字跟葳姐兒的八字一起去合的婚!」

  王氏沒讀過書,可是在謝家當了三十年主母,時辰八字以及數字還是認得的。看到紙上一溜字跡,她頓時也目瞪口呆,別人的八字她不清楚,家裡幾個人的八字她還會不知道嗎?

  「這——這——」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說她壓根不知道是怎麼到得趙夫人手上的麼?可是趙家並非尋常百姓家,如果不是她或者謝啟功親自交過去,趙夫人怎麼可能會拿著它去合婚?

  承認她確實有跟趙夫人協議婚事,但協議的對象是王家女兒,而不是葳姐兒麼?

  那麼她怎麼解釋平白無故把自家佷孫女嫁給個傻子?她能跟謝啟功明說是跟趙家合伙讓謝瑯出醜麼?謝啟功雖然薄情寡義,對二房這門嫡出並不看重,可卻甚好虛名,只要謝瑯一日是謝家子孫,他就一日都不會容許她肆意糟踐謝家子孫的名聲!

  她發現,她是掉進個窟窿裡了。

  「老爺,」她吸了口氣,極力地放緩聲音,「我是絕不可能做這種事的,是不是有人背後作祟啊?三奶奶不如說說,是誰告訴你的這件事?」

  她這一說,黃氏便忍不住冷笑起來。她覺得王氏有夠無恥了,到了這種時候還在想著拉替罪羊!莫說謝琬才過了八歲,壓根做不出這種事來,就算她如今已有十八歲,難道以她一個閨閣女子,就能想出這樣陰損的主意?就能夠了解到王氏的險惡用心?

  她不是幫著謝琬,而是實在覺得以她的閱歷,絕沒有可能操縱得了這一切。

  「太太莫管我從哪裡聽來,這事既然能傳到我的耳裡,自然表示有人知道。」

  王氏氣噎,卻不好發作。

  謝啟功指著龐福︰「那趙家不是要為個奴才找我們討說法嗎?你這就去請他們過來,我倒要是看看是打了個奴才要緊,還是他們私底下拿個傻子來坑我的孫女來的嚴重!」

  「老爺——」

  王氏要阻止,謝啟功咬牙與龐福道︰「記住,你親自去!這就去!」

  這就是防著王氏背地裡再與趙貞夫婦「串供」的意思了。

  王氏氣得臉色發白,卻又無可奈何。

  趙貞夫婦在收到素羅的傳話後,正商量著如何應對謝啟功,就等來了來請人的龐福。

  李二順在廊下截住趙貞,說道︰「龐福此來必是受謝老爺吩咐,大人可想過如何上晌素羅才來傳過話,謝老爺如今卻又派了龐福來請人麼?」

  趙貞對這李二順並無什麼好感,但既說到這上頭,又不能不停住。「那你覺得是什麼意思?」

  李二順道︰「小的因為曾在謝家當過幾年差,故而也知道這謝老爺幾分脾性。謝夫人雖然一手掌著內宅,可是因為是再嫁,因而到底還得聽謝老爺的。小的估摸著謝老爺只怕知道了大人與謝夫人的口頭協議,故而前來請大人前去對質。

  「您想想,這二少爺畢竟是謝府正經的嫡房,謝老爺要是不在乎他,會同意齊家那三個條件也要把他留在身邊麼?所以,謝夫人這麼做,實則是捋了謝老爺的虎鬚。大人一世清名,很快就要回京述職另當大用,何必為了這點事情傷及清譽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18 AM


039 鐵證

  趙貞聽完頓覺有理,不由驚道︰「那豈非這趟並不能去?」又一想他乃是王氏舉薦進來的,又不免沉下臉來︰「你這廝反復無常趨炎附勢,當初百般攏絡那謝夫人,如今猜得形勢不利,便又要將謝夫人撂之不管,你的話如何能信!」

  李二順撲通跪下地道︰「大人明鑒!小人得那謝夫人舉薦進府,並非是謝夫人心善,而是因為謝夫人一心忌憚二房已久,總想將那對年幼的兄妹逼上絕路方才稱心。那日小的前去攔截三姑娘的馬車,以穢語相向討要玉雪,實則也是謝夫人暗中所指。

  「只是她沒想到小的這一露面,反被三姑娘打傷了,謝夫人為怕小的吐露出去,便承諾將小的薦到大人府上。小的在府上呆了些日子,深感大人和夫人的寬厚仁德,如今也是不忍見大人陷入難堪境地,才咬牙說出來。您要是不信,小的這裡有一錠元寶是謝夫人當初給的,可以為證!」

  說著,他從袖口裡掏出一錠雪花紋銀來。趙貞驚接在手,一看果然元寶底下還印著年鑒。

  一個皮匠鋪裡當差的伙計當然不可能會有這樣的紋銀,如果不是王氏給的銀子他,又會是誰有這樣的手筆呢?

  趙貞覺得他的話忽而就可信了幾分。再想那王氏竟然想得出將挨過打的李二順送到他府上,假稱謝三姑娘打他時他已然是趙府的奴才,光用這樣見不得人的手段去對付一雙尚未成年的孩子,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如果不是為了家中那痴兒,他又如何會罔顧原則順從了夫人,從而應下這種事?

  他越想越是懊惱起來。

  「那依你說,本官眼下該如何是好?」一面又揚手讓了他起來。

  謝家不是尋常人家,何況早上自己還氣沖沖上門討過說法,如今人家好意相請反而不去,不更顯得心裡有鬼嗎?

  「這倒也不難。」李二順頓時爬起身,說道︰「大人只是一時氣惱沒了主意,只要仔細想想,咱們也不過是受了那謝夫人的愚弄所以才走歪了一步。去到謝府後若是謝老爺問起此事,自然表示他把什麼都查清楚了,謝老爺甚好面子,大人不必全盤托出,只要承認有或者無便可。」

  趙貞沉吟著點了點頭,說道︰「可若是不解釋清楚,到時不是得罪了謝家麼?」父母也不易當,很多條令都需要仰仗當地這些有名望的家族支持擁護才好實施。謝家又是本縣首屈一指的家族,他不能不顧慮。

  李二順道︰「可是大人若把什麼事情都說清楚了,謝老爺和夫人的面子又往哪裡擱?大人是朝廷命官,謝老爺不可能會向大人詢問細節,再者,謝家以書香門第自居,這種事面上也只問個大概,大人顧了謝家面子,不就是全了兩家的面子麼?」

  趙貞聽完,細細思慮了片刻,點起頭來︰「你說的有道理。」又不由打量起他道︰「想不到你平日懶散,腦子卻甚管用。那謝家二少爺把你放出來,委實也是個損失。」

  李二順點頭哈腰,想起手段狠辣,面上卻絲毫不顯山不露水的謝琬,一臉笑不由變得僵硬。

  趙貞夫婦到得謝府,已經是龐福出門小半個時辰之後。

  謝啟功正在廳堂裡等著不耐煩,聽得二人到來,礙於情面,還是緩了緩神色迎了起身。

  趙貞進門先與謝啟功抱了拳,然後道︰「早上一時糊涂,因為底下人胡鬧,未經調查而上門叨擾,正愁著不知怎麼向謝翁請罪,卻又聽說謝翁相請吃茶,趁此機會便先跟謝翁賠個禮。」

  王氏聽得此話不由怔住,看向趙夫人,趙夫人面含微笑,卻是目光朝下壓根沒看她這邊。

  謝啟功聽得趙貞這席話,心裡好受多了,語氣遂也和緩了兩分,「此番請大人過來也是因為此事。事實來龍去脈我已清楚了,但還有幾個小小的疑問,要跟大人求證求證。」

  趙貞道︰「謝翁請講。」

  謝啟功道︰「不知拙荊可有跟大人議過令郎的婚事?」

  趙貞略頓,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兒。」

  「可曾交換過庚帖?」

  趙貞斟酌道︰「謝夫人確曾交過一份庚帖於我們。」

  黃氏臉色倏地沉下去。

  謝啟功目光掠過王氏,也帶了絲難以掩飾的慍意。他壓住怒色再問︰「不知大人可否讓人回府,將拙荊交給您那份庚帖拿回來予我瞧瞧?」

  有了李二順那番話在先,趙貞哪裡還有不樂意的。當即讓趙夫人喚了隨從回府去拿。

  都在一個縣城裡住著,約摸半盞茶時分,隨從就從趙夫人貼身丫鬟的手裡把庚貼拿回來了。

  趙貞將之遞給謝啟功。謝啟功只一掃,那眼裡的怒火就已然藏不住了。

  「好個趙大人!枉我平日將你待如上賓,無論何事只要你交代下來,我便是冒著再大的困難也替你四處奔走號召,如今你竟然打起我長孫女的主意來!令郎若是四肢健全便也罷了,你明知道他身患痴癥,如何還瞞著我要害我的葳姐兒!」

  他站起身直指趙貞的鼻子怒罵,趙夫人聽得這話也不由嚇得站起身來︰「怎麼會是謝府的長孫女?謝夫人明明說是王家的長孫女啊!」

  「什麼王家的長孫女?!這庚帖上的生辰年月明明是葳姐兒的!」

  謝啟功勃然大怒,已全然不顧趙夫人的臉上掛不掛得住。

  黃氏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王氏雙唇顫抖,瞬間感覺掉進去的不是窟窿,而是個黑不見底的深淵!

  趙貞也察覺到了異常,到底不如婦人般輕易亂了方寸,他打量了王氏兩眼,拿著謝啟功遞來的庚帖走到她面前︰「謝夫人,這庚貼究竟是王家長孫女的,還是謝家長孫女的?」

  王氏站起來,無話可說。她能怎麼解釋?她交給趙夫人的庚帖明明就是王安梅的,怎麼會變成了謝葳的?如果說先前她還有一絲扭轉的生機,到了此時,她已然完全被架上火坑了。

  趙貞一張臉也氣得漲紅、

  沒想到他為官數載,還是被個內宅婦人擺了一道!雖說如果能取到謝葳回家,這是他老趙家佔了莫大的便宜,可是也要他們有這個福氣消受!他自己的兒子是什麼斤兩他不知道嗎?連屎尿都還時常遺在褲襠裡,莫說謝葳是官家之女,而且聽說甚為懂事聰明,就是平常百姓家的閨女也不會輕易下嫁。

  此番乃是因為聽王氏說王家心甘情願把閨女嫁過來,又是他們的姑太太親自為媒,他才點頭接了庚貼的。可如今他卻被王氏給害慘了!往後他也要與謝榮同朝為官的,若是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被算計給了他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兒子,謝榮能放過他嗎?

  就算是這真相他壓根不知道,難道謝榮會不顧自己女兒的閨譽而體諒他?!王氏是他的生母,他又向來注重忠孝禮義,難道他會去苛責自己的母親,而反過來原諒他?!

  因為王氏,他算是被謝榮惦記上了!

  外人不會想到是王氏愚蠢,只會說他趙貞不知廉恥,去高攀人家聰慧美麗的嫡女,只會說他趙家的傻兒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一剎那,他真是沒有任何語言來形容自己的懊悔。

  「謝翁!」他回過身,艱難地開口︰「這件事,是個誤會,在今日之前,我委實不知這庚帖乃是大姑娘的。想我趙貞再如何厚臉皮,也不敢拿犬子來糟踏大姑娘的畢生幸福。趙貞這廂,給謝翁賠不是了!」

  他沖謝啟功深深作揖。趙夫人知曉這其中厲害,也隨之向謝啟功福身。轉身又朝黃氏處福禮道︰「我這裡也給三奶奶和大姑娘賠個不是,還忘三奶奶大人有大量,許我們不知者不罪。」

  黃氏雖然一腔委屈到得此時才有了發泄之地,但好歹素養在,趙貞夫婦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默默回了趙夫人一禮。

  趙貞向謝啟功道︰「趙某告辭!」轉身拂袖而去。

  謝啟功瞪向王氏︰「我看你怎麼跟榮兒交代!」也大步走了出去送客。

  黃氏走過王氏身邊,略略福了福,也低眉垂目出了門,從王氏出現到此時,她自始至終竟未曾看過她一眼。

  人盡屋空。

  王氏抓起桌一只粉彩茶盞,往地下擲了個粉碎。

  「……老爺送了趙大人回來後,在廊下遇見回房的三奶奶,交代說讓三奶奶暫且不要告訴三爺。」

  謝琬聽玉芳說完經過,微笑舉起書案上的茶盞,「去呈福樓買只燒鵝和一盤酥炒雀舌回來加菜,再備斤桂花釀,仔細溫好,哥哥在鋪子裡忙了一下晌快回來了,我們好好陪他吃頓晚飯!」

  玉芳朗聲應下,雀躍著跑了出去。

  李子胡同準備打道回府的謝瑯正要上車,卻驀地打了兩個噴嚏。

  今兒莫明其妙被支到鋪子裡認了一大堆的布匹綢緞,又讓申田拉著上柳葉胡同看了半下午的新鋪子,回到李子胡同又被羅升纏著講了一大通的經營之道,好不容易可以回府了,突然又打起噴嚏,這是夫子在念叨他今兒交的那篇功課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23 AM


040 石女


  王氏翌日起便稱病未出。

  謝琬跟謝葳進正院去請了個安,就被她揮手喚出來了。

  謝葳很疑惑︰「太太怎麼病了?昨兒趙縣令兩次到府,是為什麼事?」

  謝琬見她滿臉疑慮,知道是黃氏為了保護女兒,所以瞞著沒告訴她。便也百思不得其解地說道︰「早上我知道,是因為我打了李二順的事,趙縣令為了他告我的狀來了。後來卻不知道怎麼回事。什麼事這麼要緊,把太太都給氣病了呢?」

  傍晚的時候到底還是傳來謝葳在屋裡氣哭了的消息。

  世上又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有心去追問,哪裡有問不出來的道理?因此謝葳也稱病了幾日,直到元宵節那日才在正院裡露面。不過面上也看不出什麼來,還跟從前一般爽朗大方的樣子。

  但是黃氏在正院裡說話的聲音卻依稀比從前硬朗了些許,雖然在王氏面前還是恭謹,可見了阮氏卻不再規規矩矩地行禮,只是略略地福身,喚聲大嫂作罷。有時候若是多人在場,甚至連這聲大嫂也借言語岔開了過去。

  謝琬偶爾就見到阮氏臉上的氣悶,棲風院斥罵奴才的聲音也時不時經過頤風院的側牆飄進來。

  元宵節翌日,謝琬正準備打點羅矩進京的事,余氏堪堪派人送來了靳永在京中的住址。

  謝琬火速將以謝瑯名義早就草擬好的書信寫好塞進信封,讓人送往驛站寄了出去。

  雖然不知道謝榮與謝啟功是怎麼商量攻克靳永的計策,可以想到的卻是,謝榮既然那麼在乎靳永的態度,那他回京後這些日子肯定已經在忙著跟靳家搭線,如果要從這個關鍵點上擾亂謝榮的仕途,那謝琬必須趁著靳永態度未明時出現在他的視野。

  等待回信的日子裡,謝琬沒忘了讓羅矩去查王安梅。

  羅矩得來的消息讓人大吃一驚。

  「王安梅雖然心智健全面容姣好,但是卻是個石女。」

  石女是什麼?就是不能人道不能生育,永世都只能孤枕而眠的女子。

  女子如果不能生育不能行夫妻之禮,那誰會娶她?除非是傻子。趙家正巧就有個傻兒子,而且趙貞夫婦對子女都很疼愛,更因為長子幼時因為趙貞的緣故而延誤了醫治導致如此,心中更是內疚,所以一直擔心他們百年過後女兒外嫁,幼子成家,長子將來卻無人體貼。

  王氏在這個時候把漂亮的王家女兒介紹給他,人家家裡又是心甘情願的,哪裡會不同意?至於能不能人道,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一個連生活都難以自理的人,能指望他傳宗接代麼?所以壓根就不會去探聽這些事。

  羅矩在告訴謝琬之前,猶豫遲疑了很久,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告訴給尚不到九歲的她。可是在看到她那沉靜的面容時,又不知不覺把話說出來了。因為他還存著幾分僥倖,以她的年紀,也許不一定能理解石女的意思。

  可是在看到她目瞪口呆而又透著不可思議的神情的那剎那,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他真恨不能打自己幾個嘴巴!

  「石女?」謝琬坐在書案後,玩味著這兩字。以王家人的德性,沒把這王安梅自小丟出去已是算好了,如今肯有人要,而且接手的還是個官家,哪裡有不同意的?

  羅矩臉上火辣辣地,低頭道︰「王家把這事瞞得死死地,我們府裡除了太太沒人知道。小的也是拿兩壺竹葉青把王耿灌醉了才打聽得來。如今跟趙家的婚事泡湯,王耿氣怨得很,每日裡不是咒罵妻子賀氏,就是打罵這王安梅。前幾日她要去尋死,賀氏怕她出事,就把她鎖了起來,日夜讓人看著。」

  謝琬托腮望著前方,沉吟道︰「如此看來,王安梅嫁到趙家,倒算是樁好事。」起碼趙貞夫婦不是那種陰險狹隘之徒,王安梅嫁過去就是只能充任個終身丫鬟的角色,也至少擔著個大少奶奶的名頭,豈不比在王家受王耿的折磨好得多?

  羅矩一頓︰「姑娘想做什麼?」

  她盯著空中沒說話。

  她承認對於拆散了這樁姻緣有幾分內疚,不說王家,只說趙家。趙家大少爺的病使她想起哥哥前世在病床上的時候,那時候也全然不能自理,她只要光想想那種情景就不由難過。趙家大少爺雖然痴傻,卻也可憐,如果能有個人全心全意地照顧著,只怕將來也好過些。

  若是王安梅本人同意,她倒確是想圓了這樁姻緣。

  可是事情牽涉到王家,她卻需要仔細斟酌。首先不管怎樣,趙貞對王氏的恨是無法消除的了,能不能再接受王安梅還未可知,再者,如果王家因為跟趙家結了親,王家反倒有了依仗,將來成為王氏母子的助力,這就是純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沒什麼。」她放下手,「我就是閑得慌。」

  羅矩鬆了口氣,「姑娘要是悶了,何不上園子裡走走?如今天氣漸漸轉暖,曬曬太陽最合適了。聽說二姑娘下個月初就要生日了,太太為了獎賞二姑娘,讓人把園子裡清掃干淨,又打算請幾家要好府裡的哥兒姐兒們進府玩呢。」

  在謝琬謝葳不怎麼出現在正院的這些日子裡,謝棋倒是一直在正院裡侍疾。這幾日天氣漸漸暖和,王氏休養了半個月,終於出門露面了。羅矩話裡所說的獎賞,大約就是指謝棋侍疾有功的意思。

  玉芳從旁說道︰「二姑娘性子太潑了,上回無緣無故刁難我們姑娘喝酒,我們才不要去跟她玩。」

  玉雪輕斥她道︰「去不去,自有姑娘拿主意。」

  謝琬想了想道︰「我們還是去鋪子裡吧,二姑娘既然要過生日了,我們也去給她挑兩尺布頭。」

  沒事兒讓她去親近謝棋那種人,她是真不願意。但是總不能把這些表露給丫鬟們看。拿這個借口出去辦點私事,順便溜達溜達多好。

  羅矩去套了車,謝琬帶著玉芳出了門。

  李子胡同在三條街外,天晴路又好走,很快就到了。

  羅升在門口將謝琬迎了進去。

  鋪子裡原來那兩個伙計聽說東家來了,表現得十分恭謹,但後來看到這東家還不到自己胸脯高,那股恭謹便又鬆了兩分,謝琬讓他們拿布頭來挑的時候,都拿錯了兩樣。

  反正他們到三月裡就要走,謝琬也懶得理會,自顧自挑了兩匹艷色的綢布包好,又另挑了兩匹月白色和湖水藍的煙羅紗,讓羅升依樣包起來。

  黃石鎮上那間鋪子已經開了小半個月,生意談不上紅火,但是舊年的秋貨已經銷出去了十之有二,作為只想用來洗貨的謝琬來說,目前能維持穩定的銷量下去就已經超過了預期。

  做布匹最忌諱囤貨,如今太平歲月,流行季季常新,長年賣不出去的貨堆在倉房裡,簡直就是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化水。這不,那邊銷得的銀子李子胡同這邊就拿來進了當季的春貨,這些日子的生意便又回復了去年謝騰還在之時的狀況。

  謝琬坐在帳房裡,才翻了兩頁帳薄,申田說李二順來了。

  李二順上得閣樓見到謝琬,拱手便是一揖。

  「一直打聽著姑娘幾日來鋪子裡,好對面說個話兒,可巧剛剛出門就遇上了。小的都按姑娘說的去辦了,趙大人和夫人至今都不曾起疑,王氏讓周二送來好幾回賠禮,都讓趙大人原封不動退了回去。昨兒又派人來說過幾日是二姑娘的生日,請趙家大姑娘過府玩耍,趙夫人也給推了。」

  謝琬盯著他打量了兩眼,只見往日短打裝扮的他已改換上一身細布袍子,腰間也系著個小荷包,多少算是有幾分體面了。她合上帳簿問道︰「趙大人對你如何?」

  他面上一赧,卻是又忍不住眼角的欣喜,把腰更加低了下去說道︰「托姑娘的福,上回照姑娘交代的那般跟趙大人說了之後,大人這些日子對小的和顏悅色,讓小的有臉面得很。」

  謝琬揚起唇來,「那便很好。」

  正說著,就聽得樓下忽然吵嚷起來,裡頭還夾雜著玉芳和申田憤怒的喝斥聲。

  謝琬走近窗沿往外望去,只見樓下街上圍了一圈人,一名鄉下老漢瑟縮地站在中間,腳下是一挑被踢翻了的芋頭,他面前是個十六七歲錦衣於身的年輕男子,頭上插著花,寒春天裡腰裡別著把折扇,趾高氣昂。

  而申田和玉芳以及羅矩同站在漢子這側,對著這公子哥兒怒目相視。

  她扭頭向著樓下店堂道︰「羅義,把玉芳叫回來!」

  聽話的羅義   跑去街上,一面扯著玉芳的袖子一面指著樓上窗口。玉芳看見謝琬,立即提著裙子跑了回來。

  「怎麼回事?」謝琬問。

  玉芳氣道︰「賣茶葉的寧家的二少爺,嫌那挑著芋頭的漢子不給他讓路,把他的筐給掀翻了,還讓身邊那幫走狗把芋頭全部碾壞!那漢子老實得很,那筐芋頭是他們家這個月嚼用的錢,他吭都不敢吭一聲!我正好出門遇見了,就忍不住出了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26 AM


041 訛錢


  寧二少爺謝琬聽說過,他們家上代時因為漕運不暢,聯合了幾家商行一起雇車做南茶北賣的生意倒賣發家,屬於一夜暴富,有錢,但因為發家至今不過二十來年,沒有什麼底蘊。

  寧家四個兒子名字起的甚有特色,長子名叫寧大甲,次子名叫寧大乙,三字叫寧大丙,四子就叫寧大丁。祖上是白丁也就罷了,偏生還縱容得兒女跋扈任性,時常做些讓人不齒的事,城裡稍微有根基的人家都不大與他們家往來。

  謝琬皺眉︰「你一個女孩子家,出這個頭做什麼?」

  玉芳憋著氣不敢回嘴,謝琬想了想,走回窗邊又看了看。只見羅矩申田還在那裡攔著寧大乙,寧大乙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他們二人是謝家鋪子裡的人還是怎麼,居然也沒有對他們動什麼手。但是他身後那兩名小廝卻還在挑釁地踢著漢子的籮筐。

  李二順觀察著謝琬的神色,說道︰「要不要小的下去教訓教訓?」

  謝琬睕了他一眼,把目光又轉向樓下。

  李二順脖子一縮,立時噤了聲。

  老漢抹著額上汗水,一雙渾濁的眼企求地望著寧大乙,躬著腰想去阻攔他們的惡行,顯然又不敢,於是就保持著半躬著的姿勢在街中央。當看到腳邊還有幾顆尚且完好的芋頭,連忙又彎下腰去拾撿,羅矩申田也忙低頭跟著幫忙。

  寧大乙瞧見老漢彎了腰,抬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老漢猝不及防,倏地向前跌倒,鼻子當先在堅硬的青石磚地上撞出一臉血來!

  寧大乙和小廝們哈哈大笑,像是總算得意了,抬腳準備離去。

  謝琬順手拿起手邊一方盛了墨的硯台砸下去,硯台雖然失了準頭,但墨水卻潑了寧大乙一身。

  「是誰?!」

  寧大乙驚怒地抬起頭來。

  謝琬冷哼一聲,轉身走回屋內。

  她交代玉芳︰「你下去問寧大乙,我在這裡潑墨,他為什麼擋著我的道?跟他要個說法。」

  寧大乙乍然見得謝琬在窗內驚鴻一瞥,已在腦中思索她的來歷,呆怔中忽聽面前人低呼一聲,就見先前那被人喚回去的俏丫鬟卻又已經走了出來。

  「我們姑娘方才在樓上潑墨,讓我問你,你為什麼在這裡擋道?不知道這是誰家門前的大街嗎?」

  寧大乙看出來先前窗內那人是個身量未足的小姑娘,雖然只略略一瞥,可是也足夠看得出生得極為好看。

  他扭頭看了看綢緞鋪子的招牌,這是謝家的產業不錯。

  都說謝家的人生得好相貌,他們三爺謝榮更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莫非這小丫頭正是謝家的人?

  羅矩聽玉芳耳語了幾句,這時也沉下臉來︰「我們姑娘問你話呢,你怎麼不回答?!」

  寧大乙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面前這二人是真的在質問自己,遂睜大眼指著自己鼻子道︰「我擋著她?這裡是大街,我不走這兒走哪兒?」

  「這是謝家鋪子門前的大街,每日裡街是我們掃的,水是我們潑的,我們姑娘說你不能走就不能走。」玉芳鼻孔朝天說道,「今日你擋了我們姑娘潑墨,壞了她的好心情,讓她沒法兒繼續消遣,你就得賠償我們姑娘的損失。」

  寧大乙瞠目結舌,他見過無賴的可還沒見過像這麼無賴的!她潑了他一身墨水他沒找她算帳,她反倒還指使人賴起他來!

  「這是哪裡的道理?!」他向周圍圍觀的眾人拉同情,折扇拍得手掌啪啪作響,然後沖著樓上窗內大聲道︰「大家來評評理,哪有這樣的道理?!」

  大家都不說話,都看著他。

  謝琬從簾子後收回目光,沖羅義道︰「你下去一趟,就說他若不賠償,就上衙門去。」

  羅義自然下樓去了,這裡李二順卻目瞪口呆。

  申田大聲道︰「我們姑娘讓你賠,你就得賠!說起來,我們還沒找你算門前地磚的磨損費呢!」

  寧大乙氣得嘴都歪了,指著他們道︰「你們這是訛錢!」

  羅矩聽完羅義的傳話,頓時嘴角一抽,說道︰「你這話可沒道理了,我們要求賠償的名目都有根有據,怎麼就成了訛錢了?你要不站在我們姑娘的地盤,我們能訛上你麼?你既然能怪這老人家擋了你的路,為什麼我們就不能說你擋了我們的路?你要非說我們訛錢,索性我們上衙門裡說去!」

  上衙門?誰不知道趙縣令跟城中幾戶有聲望的世家都有往來,他跟她上衙門,不是自討苦吃麼?!

  寧大乙雖然明知道這是嚇唬他,可他還真拿他們沒辦法!

  他暗地裡咬著牙,看著圍在謝琬身邊的羅矩等人,總算知道他們那位三姑娘原來是出面替這老漢打抱不平來了!可他吵又吵不過人家,打又沒人家人手多,旁邊還這麼多人看著,他又上哪兒說理去?早知道就該多帶幾個人出來!

  他瞪著面前幾張透著寒氣的臉,再望了望頂上空不見人的窗口,一口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按理說謝家本不是這樣不講理的人家,可人家是個半大孩子,他就是真拿錢砸了衙門也堵不過人家的嘴去,萬一這丫頭回家說他以大欺小,那謝家也不是好惹的。

  再說了,他滿縣有名的寧二少爺,去跟個丫頭片子公堂對質?

  「怎麼著,賠錢還是去衙門,你倒是說句話!」玉芳大聲催道。

  「誰耐煩跟你去衙門?!」

  他瞪了眼玉芳,暗叫了聲晦氣,打荷包裡掏出顆蓮子大小的碎銀來丟過去︰「拿去!」

  不過幾錢銀子的事,就當他讓翠玉樓的頭牌多唱了首曲兒得了!

  玉芳接過那銀子看了眼,皺眉道︰「這麼點兒?這墨可是我們姑娘磨了半下晌才磨出來的,合著我們姑娘辛苦了半日就值這麼點破錢?都連給她買香脂擦手的錢都不夠!」

  寧大乙氣到握拳︰「那你要多少?」

  玉芳看了眼羅矩,兩人齊齊盯著他荷包。寧大乙氣得把荷包摘下來,朝他們丟過去。羅矩接住荷包將銀子全數倒在手心裡,也不過二三兩銀子的樣子。

  不過,有著這二三兩銀子,也足夠買四五十挑芋頭了。

  謝琬在樓上瞟見,跟李二順道︰「你下去,讓他把腰上那塊玉留下。」

  李二順下得樓梯,先往寧大乙腰間瞥了瞥,對著那塊祖母綠質地的蝴蝶玉珮咽了咽口水,然後挺起胸道︰「三姑娘說了,讓你把這塊玉留下,就差不多了!」

  寧大乙見得人一撥撥從鋪子裡出來,早已經不耐煩,如今見他們竟然還瞄上了他的玉,頓時氣得吐血,揮舞起拳頭就要沖李二順掄去。李二順嚇得連忙抱住腦袋,口裡道︰「你敢打我?我可是趙縣令府裡的人!你打了我我可跟你沒完!」

  聽得趙縣令三字,寧大乙頓時住了手勢,打量起他的衣著。

  李二順整整衣襟,氣哼哼站在旁側,與羅矩他們站成一排。

  寧大乙簡直想哭了。

  他今兒遇到的都是伙什麼人啊?!簡直就是幫強盜!而他居然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他哭喪著臉把玉解下來遞過去,玉芳翹起尾指將玉珮朝天舉高看了看,揚高下巴道︰「你等著!」說著快步回了鋪子。

  不到片刻她又跑回來,目露鄙夷地說道︰「我們姑娘說了,這玉雜色太多,顏色太艷,也就你這樣的土包子才用這麼騷包的東西!而且滿是脂粉氣,也不知哪裡沾來的,只怕換不了幾個錢。」

  又斜起眼來睨著他道︰「你也是的,沒錢出什麼門啊!看在你這麼窮的份上,也就勉為其難收下吧。下次經過我們鋪子門前的時候,可記得繞遠點!」

  寧家的家財在本縣不說第一也至少前三,眼下卻被個丫鬟譏笑說他窮!

  寧大乙氣得倒仰,兩眼透著血紅,指著她半日說不出話來,最後又瞪了樓上窗口半日,到底拿他們無可奈何,在眾人竊笑聲裡吭哧吭哧地走了。

  玉芳轉背將玉珮拿到街頭當鋪裡當了十五兩銀子,連同先前那幾兩碎銀給那老漢。

  老漢驚愕失措,連連擺手不肯要,局促得說不出話來。

  申田拿帕子替他把臉上的血擦了,羅升接著道︰「方才背後替你出面的是我們姑娘,特意替你討賠償的,你要是不收,那我們姑娘拿這銀子做什麼用去?假若這事兒傳開去,我們姑娘豈不真成了那蠻橫無理的人了麼?」

  旁人也都紛紛附和。

  老漢雙唇翕了翕,這才又顫巍巍把銀子接了,跪地叩了個頭。等人群漸漸散了,老漢站起身來,印著眼眶拉住羅升袖子︰「敢問老哥哥,這位姑娘是謝府哪一房的?」謝府裡人不多,大致情況外頭多少還是聽說過的。

  羅升笑道︰「正是我家東翁三姑娘。已故謝二爺和二奶奶的掌上明珠。」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29 AM


042 來客

  羅升回到閣樓,謝琬正被羅矩他們圍成一圈聽著轉述。

  羅義不知道幾時已自告奮勇地上對面瓜果鋪買來了鮮甜的酥梨,申田削著梨皮,羅矩則拿小刀將梨肉切成漂亮勻稱的小四角塊,然後拿牙簽一塊塊插好碼在盤子裡。

  玉芳眉飛色舞地在旁給她擦著手上梨汁,說著寧大乙方才的窘態。就連「趙縣令身邊的」李二順,也從旁旺旺地扇起了薰爐裡的火。一幫家伙狗腿得簡直不像話。

  羅升笑道︰「姑娘出面把寧二少這一收拾,鋪子裡倒因此多了幾筆生意。」

  謝琬方才不過是壓不住那一腔熱血,倒真沒想過因此還能帶來些別的什麼好處。她轉動著手上的牙簽,聽著底下櫃堂裡的人語聲,不由得也笑了,「那玉珮起碼也值四五十兩銀子,被我們搶去這麼賤賣了,只怕寧大乙這口氣不會輕易咽得下。」

  羅矩意氣風發地道︰「那怕什麼?!他寧家也還沒有跟謝家抗衡的本事,就是有,咱們幾個也定然叫他動不得姑娘半根毫髮!」

  謝琬扭頭跟迭聲附和的李二順道︰「你回去吧,往後有什麼事留話給羅掌櫃便是,不必等我。」

  受過她拿捏的李二順見得她不止手段狠辣,還十分地擅長潑皮無賴,連寧家那種橫行慣了的人都敢面不改色地招惹,心裡早對她戰戰兢兢惶惑不已,不知道她究竟還有幾分深淺,眼下哪裡還敢不聽話,連忙頜首稱是,順從地下樓離去。

  謝琬享受完大伙的殷勤,也讓羅矩夾起布頭回府了。

  回到府裡她讓玉雪把那包好的綢布給謝棋送去,然後將那兩匹煙羅紗讓玉芳送去給謝葳。

  京師的回信還沒來,謝琬有些心焦。玉雪寬慰她︰「這一來一回也得三四日,再有咱們與靳家這麼多年沒聯系,靳大人接到信不免意外,總要琢磨打聽個兩日才好落筆,再等等看。」

  謝琬便依言再等等看。

  數著日子往後,倒是謝瑯的試期在二月十四,漸漸近了。這幾日謝瑯除了學堂就是書房,就連吃飯也在屋裡,根本不見人。以至於初七日謝棋生日,他也沒去參加。

  王氏給了五兩銀子讓阮氏去給謝棋治生日午飯,請了哥兒姐兒們上園子裡玩。

  謝琬早先聽說還有別的府上的小客人,料定是指任雋,因而這一日拖到日上三竿才過棲風院。路過二門的時候並沒見著院子裡有任家的馬車,再去到二房,就見謝棋也在院門口翹首相望,原來任雋居然沒來!

  謝琬頓時心下大安,歡歡喜喜陪謝棋吃了生日飯。

  謝棋臉上一直蒙著陰雲,謝琬心知肚明,飯後大家玩了會兒,便就回了頤風院。

  翌日早上在房裡做針線,玉雪卻進來道︰「任夫人和三公子進府來了。」

  謝琬聞言頓住,正經謝棋生日不來,倒是趕在翌日來了?

  任夫人四十來歲年紀,常見的中年富婦打扮,坐在正院裡花廳客首,微笑應對王氏的詢問。

  「……早就想過來與太太說說話,一直都不得閑,早上聽管家說昨日是府上二姑娘的壽日,太太還讓人去接雋哥兒昕姐兒過府來著,可踫巧的很,這幾日我帶著他們倆隨我們老爺去了田莊,昨兒夜裡才回來,今兒來一是給二姑娘賠個禮,二是串串門。」

  王氏眉開眼笑,「夫人哪裡話,不過是小孩子們圖個熱鬧,也想著雋哥兒有些日子上我們府裡來玩了,就去讓人去接來玩兩天。賠禮的話可擔待不起,倒是串門的話歡迎得很!」

  任夫人笑著從丫鬟手裡接過個小匣子來,說道︰「府上公子姑娘們都長得好相貌,我手上正巧有對大姑奶奶從京師帶來的珠花,瞧著也還精緻,帶過來給二姑娘戴著玩兒罷!」

  阮氏帶著謝棋坐在旁側,看見匣子裡那米粒大小珍珠串成的兩朵百合花,頓時也合不攏嘴,起身道︰「夫人真是太看得起我們棋丫頭,這怎麼使得?棋姐兒還不快跟夫人磕頭?」

  又不是丫鬟下人,得了兩枝珠花就要跟人磕起頭來,平白失了身份。任夫人看了眼眼角藏不住喜意、起身磕頭的謝棋沒說什麼,王氏卻是忍不住眉頭動了一動,清起了嗓子。

  阮氏不知道哪裡做的不對,又怕氣氛因此尷尬起來,見任雋默不作聲坐在一旁,並不像以往那般靈動活潑的樣子,便又笑道︰「三公子此番來府,可要留下來多玩幾日罷?」

  任雋不知在想什麼,見話題陡然轉到了自己身上,身子震了震,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任夫人,抿起了下唇。任夫人回望他一眼,目光裡難掩慍色。

  王氏甚擅察言觀色,見狀便知任夫人此來並非串門這麼簡單,便就與阮氏道︰「你下去跟大廚房吩咐聲,讓他們把前兒那頭新宰的鹿切下一條腿來,好生烹了,任夫人輕易不來,今兒定是要在這裡住一夜再走的。」

  阮氏正愁不知怎麼抽身出來,聽得示下,連忙就出門去了。

  謝棋不願離去,拿著面團扇坐到了王氏身旁的錦杌上。

  任夫人也對任雋道︰「你不是說想念芸哥兒他們了麼?去吧。」

  任雋哦了聲站起來,老實地出了門。

  他一出門,謝棋自然就找借口出去了。

  王氏見著前後腳離去的兩人,笑嘆道︰「真正是兩小無猜。」

  任夫人臉向著門外,唇角也有笑意,只是目光很是幽深。

  「夫人嘗嘗這茶,我們南邊茶園裡今年產的新茶。」王氏笑著朝任夫人伸手。

  任夫人低頭淺啜了一口,贊道︰「果然好茶。清香撲鼻,入口遺香。」

  王氏笑道︰「這頭批茶因為采的早,所以數量不多。我這裡也只得了五六斤。回頭我讓人包上兩斤,夫人也帶回去給任老爺嘗嘗。」說著叫來素羅,吩咐了下去。

  任夫人放下茶碗,溫婉地笑道︰「夫人真是不把我當外人。只是茶葉倒是其次,今兒我來,卻有件小事要請夫人幫個忙。」

  王氏知道這是入了正題,遂道︰「夫人但說無妨。」

  任夫人道︰「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也是咱們兩家這般要好,我才敢開這個口。我們家雋哥兒身上一直繫著塊翡翠,前些日子我忽然發現有許久沒見他戴過了,問起他,他先說是放在了房裡。可是過了些日子我還是發現他沒戴,就問他身邊的人,身邊人說自打從謝府叨擾回去後就沒見過這塊玉。

  「我就覺得不對勁,喊了他來細問,他招架不住,才說是落在了貴府。今日來便是想請夫人幫著問問下面人,可是我們雋哥兒不小心落在了哪處,讓人給撿了去?若真是撿了,便請還給咱們,我們自然以重金酬謝。」

  王氏驚道︰「有這等事?可否仔細說說,究竟是塊什麼模樣的玉?」

  「就是塊通體滴翠的祥雲狀的翡翠。」任夫人歉然地道︰「本來以我們兩家的家底,雖說比不上那等權富之家,也不差在一塊玉。只是這玉頗有來歷,乃是我們家老太太原先過門時,承南嬪娘娘親賜過一塊翡翠,一來是宮賜之物不敢丟失,二來是傳家之物,也不敢輕易離身,所以才厚著臉皮來求助夫人。」

  南嬪娘娘就是太宗皇帝的妃子,是任老太爺的姑姑,南嬪並沒有誕下子嗣,所以任家並沒因此躋身進入後戚貴族。於與朝廷來說南嬪不算什麼,可是畢竟是內宮命婦,任家一直也把祖上出過皇妃而視為家族榮耀。

  如今這親賜的玉珮丟在謝府,尤其兩家關係又如此親厚,王氏自然不能怠慢。

  遂道︰「夫人莫急,我這就讓人去仔細盤問。」說著叫來周二夫婦,並代下去︰「一個個問,仔細地問!若是有擅自隱瞞不報的,拉出來打!」

  這陣仗算是對得起任家了。

  任夫人忙道︰「盤問就成,萬萬不要傷了人家」

  王氏一面請茶,一面想起她先前所說那番話來,如此看來,他們昨日缺席謝棋的生日也並非有事絆著來不了,而是怕掃了謝棋的興致,有意避著這日過來。只是任雋明知道這玉這般重要,卻偏偏瞞著不肯告訴父母,卻是蹊蹺。

  遂溫聲道︰「這時間算起來過去都有兩個月了,早知道有此事,雋哥兒當初就跟我們說該多好。」

  任夫人嘆道︰「夫人說的是。我若是不問起來,他只怕還會一直瞞下去。孩子們不知道輕重,卻不知家傳之物遺失在外,要惹出多少麻煩。」

  一般來說,家傳之物除了自家人,並不會輕易外送,除非是協議兒女親事之時。

  任夫人說到到裡,王氏心裡卻是一凜,阮氏曾經跟她提過多次謝棋心許任雋,平日裡謝棋對任雋的依賴她也是看在眼裡的,只是總覺得他們還小,尚且沒往這事上多想罷了。如今這任雋失了玉又瞞著不說,這又說明了什麼?難不成是他暗中把玉送給了謝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32 AM


043 來因

  任夫人既然能問出玉是丟在謝府,而且又親自領著任雋過來,又特特地等到謝棋生日過後再來,難道是不贊同這門親事?

  不管怎麼說,玉是在謝府丟掉的,任家也不可能為塊玉賴上謝家,可是不管怎麼樣,任夫人這一來討要,總歸會讓兩家面上有些難堪,如果任夫人同意兩家交好,便不會一來就咬準要把玉追玉,而不是探聽謝聽的口風。

  如今這麼樣詐做丟失了玉而把它討回去,雖然顧全了謝棋臉面,卻也十分說明,任家是看不上謝棋做他們家兒媳婦的了。

  以往王氏覺得阮氏想把謝棋嫁去任家有幾分異想天開,所以對阮氏的各種暗示一直懶懶不曾回應,可是如今想到這玉有可能是任雋親自送給謝棋的,她卻又不這麼想了。

  如果他們自己兩廂都有情有意,她又何苦攔著?

  謝榮回府時已經明確表示不必格外親近任家,都知道謝宏是王氏最疼的長子,那如今任夫人看不上謝棋,豈不也是抹她王氏的面子?

  想到這裡,她心裡那股熱情就不覺消減了幾分,就連寒暄時的笑容也顯出幾分勉強。若不是因為兩家幾十年交情在,只怕都要忍不住表露到臉上來。

  任夫人卻不知道她不動聲色之間已想了這麼多心思,還當是自己這一來給人添了麻煩,十分地過意不去,言辭也就更加地謙和。

  約摸過了大半個時辰,周二家的回來了,說道︰「太太,府裡的下人全部都問過了,沒有人見過任三公子的玉。就是見到了也不敢不報。」

  王氏唔了一聲,說道︰「知道了。去把哥兒姐兒們都叫過來說話。」

  任夫人聽得這話,不由得往王氏看過去,但見她面色如初,並看不出什麼,也只好壓下嘴邊話語。

  「任夫人來找玉?」

  謝琬在屋裡聽玉雪玉芳說起方才周二家的來問她們的事,心下猛地一驚,剎時想起烏頭莊雪地裡謝棋強行摘下任雋腰間翡翠那幕來。

  謝棋當日的任性,果然惹出事來了,那玉這麼講究,怪不得當時任雋因此心事重重。

  她的那點小心思她從來都知道,但是因為不關謝琬的事,所以懶得理會。如今就算任夫人找上門來了,她也不打算伸手。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知輕重的人,就該受點讓人教教她什麼叫做可為,什麼叫不可為。

  正巧正院裡來人請過去說話,她沉吟了片刻,便也就換了衣裳出門。

  任夫人又不是頭回上門,一年裡只怕不登門七八次也有五六次,哪用得著如此興師動眾讓大家伙兒前去見禮?多半是周二家的四處詢問未果,王氏召他們這些人過去問了。

  院門外正好遇見一道過來的謝葳,謝葳拉著她道︰「可知道任夫人突然過來是為何事?」看來她也察覺到這任夫人突然攜著任雋到府透著古怪了。

  不過謝琬可不認為她不會從丫鬟那裡得知任夫人是為了一塊玉而來,既然她裝糊涂,那她也裝糊涂好了。她攤攤兩手,表示毫不知情。

  謝葳抿唇沉思了下,與她進了門。

  謝棋他們竟然都已經到齊了,就連預備下場的謝樺謝瑯也都被請了過來。謝棋神色帶著幾分慌張,垂首坐在謝桐側,哪還有平日嬌縱的樣子?

  任雋坐在任夫人下首,看見謝琬進來,兩眼亮了亮,旋即又黯了下去。

  謝琬看見他這副樣子,更好笑了。這人平時不是跟謝芸一樣,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十個時辰是閑不住的麼?如今這麼蔫頭耷腦的,可是少見。

  大伙兒跟任夫人見完禮,王氏便開門見山說道︰「雋哥兒上回來咱們府上時,曾經不見了一塊玉,你們當中可有人看見?這玉是任家老太太在世時傳給雋哥兒的,雋哥兒與你們幾個都很要好,若是平日在一直玩耍時不小心落在你們屋裡,你們就還給他。」

  大伙開始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只有謝棋臉色白了白,然後別開臉裝作去端茶。

  謝瑯首先站起來道︰「不知道雋哥兒丟的是塊什麼玉?我倒是沒見過有什麼玉落在頤風院。」

  王氏向任夫人道︰「這就是二房的瑯哥兒。」

  任夫人微笑點頭︰「二少爺成日裡忙著溫書,想來也沒有什麼時間跟雋哥兒廝混,沒見過自是正常。」

  接著謝樺謝桐站起來︰「我們也都沒有見過,不知道雋哥兒還記得確切丟在哪裡麼?」

  任雋看了眼謝棋,臉漲得通紅,低頭囁嚅道︰「我,我不記得了。」

  任夫人瞪向他的眼裡,滑過絲惱恨之色。

  這時候一直未曾言語的謝葳忽然站起來,說道︰「可是一塊滴翠的祥雲狀翡翠麼?」

  任夫人贊賞地看向她︰「正是。莫非大姑娘見過?」

  謝葳道︰「我記得任三哥當日過府的時候,身上一直配著一塊這樣的玉,我想應該就是它了。說起來,那日去烏頭莊時,我還見過呢。」

  任夫人眼中亮起來︰「不錯!那大姑娘可記得是幾時就不見他配了麼?」

  只要問出來確切的時間地點,那搜尋的範圍就大大縮小了。

  謝琬見任夫人這般處心積慮把目標往謝棋身上引,簡直就是意欲逼得謝棋現出原形,不由得也有些不以為然。

  這任家跟謝家看上去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可從這任夫人親自登門要回這玉來看,他們家給的是謝家人面子,卻不是謝宏這支,因而想只怕私底下也是個小心思頗多的婦人。

  又不由得想起上世多虧得沒嫁過去當她的兒媳婦,否則依著她這樣不給人留餘地的個性,自己日子又能好過到哪裡去?

  心裡一慶幸,唇角便不由得彎了彎。

  一直在打量著她的任雋見著她這麼樣,直以為她是在嘲笑自己,一張俊臉不由得更加紅了。

  謝葳想了會兒,這時候歉意地笑道︰「倒是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出門的時候還在。東西既是在任三哥身上,想必他應該比我清楚。」

  說著她往任雋坐處看了眼,然後餘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謝棋。

  謝琬看著她這模樣,忽然間心裡一動,——難不成謝葳也知道玉珮被謝棋拿走了?

  她回想起在任雋的玉珮被謝棋拿走後的當夜,任雋摸黑進內院去找謝棋尋回,被謝葳撞見後她明明脫口而出的是「什麼人」,可見她也看見是有人闖了進去,可她為什麼要說是遇見了只野貓呢?難道她認出來那人是任雋?

  可她為什麼要替他隱瞞?是像謝琬一樣不願多事,還是別的原因?

  再有,翌日她從黃石鎮回來,任雋在外院廊下跟她說話,為什麼謝葳要藏在穿堂後偷聽他們說話?

  那天晚上謝琬幫助任雋遮掩行藏的時候,謝葳知不知道?

  謝琬想到這些,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些什麼東西了。

  任夫人聽完謝葳回話,不由得看了眼任雋。

  王氏道︰「既然是在烏頭莊後不見的,那麼多半是落在莊子裡了。要不我再讓人去把烏頭莊的管事叫回來問問吧。」

  為了一塊玉非要鬧到田莊上,那就顯得任家太有些不知輕重了。王氏這話雖然問的客氣,卻是要把任家人反架上高台下不來的意思。

  「不必了。」任夫人不知道有沒有聽出來,搖手阻止道。「夫人不必興師動眾,今兒我來也不是非要找回去的意思。畢竟過了這麼久,就是落在外頭,只怕也早就被人撿了去。只是覺得如果府上萬一有人瞧見,能夠拿回便拿回好了。

  「我們老太太把雋哥兒疼得跟心肝兒似的,這玉原先我們老太太就說是將來留給孫兒媳的見面禮,只是她老人家卻沒等到雋哥兒長大,只得臨終前先且交給了他。我們一直也囑著他好生保管著,免得辜負了老人家一番心意,如今既丟了,只怕也是命。將來雋哥兒再說親,少不得另選一樣落定了。」

  這就表示不管那玉在誰手裡,從此以後都不能算作兒女婚事的依據了麼?

  謝琬總算明白,任夫人來找玉是其次,主要還是借此斷絕了某些人的心思。

  她這番話一出口,誰還會覺得收著它有意思?

  謝棋臉上忽青忽白,一派尷尬之色。

  王氏瞥著她,雙目慍怒。

  這任家是打定了主意不與謝家長房結親,她雖然心裡也覺得不舒服,可人家高門大戶,正經嫡出的三少爺,就是看不起謝棋也是正常。

  她方才讓人把哥兒姐兒們全都叫過來,就是想趁著人多給謝棋個台階下,可如今謝棋死死把著那玉不拿出來,平白讓人看低了去,她哪裡能不氣恨?當真以為把著人家的東西,就能逼得人應下這層關係了麼?

  王氏在心裡暗罵了謝棋四五聲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面上卻不得不呈著微笑。

  說道︰「原來還有這層意思在內。那就更不能大意了。夫人放心,便是夫人回府之後,我也作主讓人把它給找出來送回去。論起來老太太還是我們府上的親戚,怎麼讓她老人家在天之靈放心不下?今日便且在這裡住下,咱們好好說說話兒。」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34 AM


044 撞柱

  任夫人便在這裡住下了。

  謝棋回到房裡,從箱籠底下翻出那塊翡翠,魂不守舍地攥著坐在炕頭。

  阮氏走進來︰「你怎麼不去找雋哥兒玩——你手裡拿的什麼?」她一眼便瞧見了她手上那艷綠滴翠的物事。

  謝棋趕忙將它塞到袖子裡頭,起身道︰「沒什麼!」

  阮氏又沒眼瞎,那麼樣瑩綠的東西還綴著鵝黃穗子,放到哪兒都能讓人看出來是個值錢物事,怎麼可能會被她一語糊弄過去?

  她撲上去捉住她手腕,將那玉從她袖子裡抖落出來。

  果然是方雲紋狀價值不菲的滴綠翡翠!她猛地想起任夫人的來意,心裡剎時一驚︰「你哪來的這玉?」

  謝棋被逮個正著,早已經懊惱不已,聽見母親這麼問,知道掩藏不住,遂伸手去奪︰「你管我哪來的,還給我!」

  阮氏雖然沒有什麼大智慧,可關係到兩家交情的這份輕重還是知道的。

  先前任夫人在花廳裡那番話她聽得似懂非懂,如今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人家明明就是已經知道這玉丟在了哪裡,過來表明立場來了,而王氏也表示一定把玉還回去,這不就明擺著都知道這玉在謝棋手上,等著她自己交出去嗎?!

  謝棋還死把著不放,這是等著讓謝家難堪,讓長房這麼多人跟著受連累嗎?

  「還還給你?」她氣得咬牙,「你怎麼能這麼不懂事?居然跑去偷起人家的東西來了,你這丟的哪是你自己的臉,你是丟的你爹娘和你哥哥們的臉!」

  謝棋被母親誤會偷東西,也跺起腳來了︰「我哪裡有偷東西?!」

  阮氏氣得扇了她一巴掌︰「不是偷的,難道是人家送給你的?!」她倒希望是任雋送的,可有這個可能嗎?

  雖然不是偷的,卻是搶來的,謝棋沒臉說出口,又因為被打,頓時伏在炕桌上號啕大哭起來。

  「出什麼事了?」

  分派護院們前去任夫人母子所住的樨香院當差的謝宏回來聽見哭鬧聲,走進來。

  阮氏氣呼呼坐在椅上,拿著手上的翡翠指著謝棋︰「你問她!」

  謝宏瞧見她手上物事,已先行走過來,將玉拿在手裡,端詳了半晌,他問道︰「這玉哪來的?」

  阮氏恨恨指著謝棋道︰「她偷了人家任三公子的!」

  「我沒有偷!」

  謝棋猛地抬起頭,尖聲道。

  任夫人今兒來府的目的早已經傳遍了整個謝府,謝宏也不可能不知道。便就問謝棋道︰「究竟怎麼回事?」

  謝棋見瞞不住了,也不敢不說,遂哭著把前因後果都說了給他們聽。

  阮氏聽完怒道︰「你這明搶跟偷又有什麼區別?!」阮家兩代人都是當捕快的,有著最基本的律法意識。

  她把手伸向謝宏︰「你把它給我!我這就給任夫人送過去!我們長房已經都夠沒臉面了,再等著太太上門來討要,那往後我們還過不過了?還不得被下人們唾沫給淹死!」

  謝宏將手舉起避過,說道︰「你先別急著還,我看這也未必全是壞事。」

  阮氏正在氣頭上呢,聽得這話不由得睜大眼來,謝棋也偷眼覷著父親。

  謝宏眼裡流露出一絲算計,與謝棋道︰「我問你,你想不想嫁給雋哥兒?」

  謝棋臉上一紅。

  謝宏又問阮氏︰「你想不想當南源大財主任家的親家?」

  阮氏目光也忽閃起來。

  謝宏莫測高深地笑道︰「你們若是想,那就聽我的。這玉不但不能還,還得一口咬定是雋哥兒送的。」

  謝琬琢磨了半日謝葳,見晚飯尚早,便就往拂風院去。

  才進了院門,便聽得花廳裡笑語喧嘩,廊下打門簾的丫鬟笑道︰「是任夫人過來了。」

  謝琬正躊躕著進不進,謝葳已經微笑出來,拉著她的手盈盈入了內。

  黃氏不知陪著任夫人正說什麼,兩廂臉上都浮著笑意,見得謝琬進來,黃氏微笑招手︰「琬姐兒快過來,見過任夫人。」

  謝琬只得上前行了禮。任夫人含笑打量她,說道︰「先前在太太院裡倒是不曾仔細端詳,如今看來,這琬姑娘小小年紀,卻隱約有大家之風了。」

  黃氏笑道︰「夫人可還沒見過這孩子的聰明。」說著目露深意往謝琬處笑看了一眼。

  謝琬領會得這是指上回她把王氏欲把謝葳嫁給趙家透露給她的意思,原就知道她會疑心自己是故意告訴她的,但因為從趙夫人手上拿到的庚帖是「鐵證」,所以不管她疑心自己的出發點是善是惡,也都不怕她查出什麼來,所以一直安然若素。

  因為要詐做不知,所以眼下也是。

  可是她這麼沉靜,任夫人便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等謝葳拉了她去後院,任夫人便望著她背影嘆息道︰「可惜了二房一雙兒女,瑯哥兒勤奮上進,脾性又好,琬姐兒聰慧可愛,莊重大方,偏偏卻又失了父母。往後這嫁娶上只怕艱難些。」

  黃氏頓了頓,笑道︰「夫人一番憐惜之心,讓人感動。只是琬姐兒他們雖然失了雙親,卻並非無人教養,在這府裡住著,總還有這麼些長輩看顧。她又愛親近葳姐兒,我雖不才,卻也把她看得跟親生女兒似的。雖說喪婦之女不娶,可說句難聽的話,有些雙親健在的,還未必及得上琬姐兒呢。」

  任夫人聽得這話心裡一動,頓時想起那奪她兒子翡翠的謝棋來,可不就是缺教養麼?想到這裡,便不由點了點頭,愈發覺得這麼樣端莊大方的謝琬十分難得了。

  又想起這番話是從黃氏口中出來,——謝家幾房她哪有不知道的,長房總也爛泥扶不上牆,這麼多年靠站謝府這棵大樹也沒個建樹,那阮氏不趁機踩謝琬兩腳已是不錯了,這黃氏能說出這番話來,竟十分難得。

  遂又由衷地對黃氏贊道︰「三奶奶真真是賢良淑德,難怪得你們三爺在你的幫扶下一路平步青雲。」

  這裡說著話,院子裡忽然傳來低低的驚呼與奔走聲。黃氏聽得真切,扭頭與花旗道︰「去看看。」

  花旗飛快進來,看了眼任夫人,低頭道︰「是棲風院那邊出了事,二姑娘撞柱了。」

  「什麼?!」

  黃氏驚呼起身,「為什麼撞柱?」

  任夫人也覺得事大,凝重了神色。

  花旗抿著唇,這些話不知道該不該由她這個當丫鬟的來說。若是平常,黃氏定要稍後再詢問,但如今既已經知道出了這樣的事,自然也避不過任夫人去,便道︰「人命關於,快說什麼事!」

  花旗這才道︰「是因為任三公子那塊玉。原來任三公子失的那塊玉竟是在烏頭莊時送給了二姑娘,沒想到三公子竟然沒跟任夫人明說,卻說是丟在府裡。二姑娘深感委屈,便撞柱了。」

  任夫人目瞪口呆。

  黃氏聽得謝棋竟然因為那塊玉鬧出這麼大動靜來,不由得也訥然說不出話。

  這時候謝葳謝琬聽說棲風院出了事,也已經進了來,聽得花旗復述完,便與黃氏道︰「既然鬧成這樣了,咱們還是過去瞧瞧吧。」

  黃氏連忙拿了塊絹子起身,與任夫人並肩往棲風院去。

  棲風院已經擠滿了人,謝棋頭上踫出了一個淤青的包,正由阮氏摟著坐在廊下哭泣。謝宏紅著眼眶,嘆著氣跟聞訊趕來謝啟功和王氏交代經過。

  任雋處在一眾哥兒們當中,早已經臉色灰白,額上冷汗直冒。

  任夫人驚喚了聲︰「雋兒!」他怔怔地偏過頭,看見母親,身子便如被撞了似的猛地震了震。任夫人走過去摟著兒子,望著廊下的阮氏母女,不由咬了咬牙。

  「三妹妹!」

  任雋看見與謝葳並肩而來的謝琬,像是著了魔似的快步走過去,急急地分辯道︰「三妹妹,我沒有把玉給她,我沒有把玉給她!」

  謝琬瞧見他這模樣也有些吃驚,前世她雖沒見過任雋,可從這世相處的幾回來看,他不過是個有些優柔寡斷的半大孩子,興許連什麼叫做責任感都還不知道,如今謝棋這麼樣以決絕的方式扭轉事實,嬌生慣養的他未必能接受得這個事實!

  她扭轉頭往旁邊看了眼,四面的人因為任雋突然而來的舉動也都看了過來。

  任雋如果在謝府出事,任家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那時候她自然樂於瞧見謝宏一支倒霉,而任雋偏生又在這個時候找上她——她通曉人事,對他的心意約摸也摸到幾分,如果大伙自動自發把她摻和進去,那就不是她能看別人的笑話了,而是別人看她的笑話!

  她心下一凜,為防任雋再說出什麼糊話來,遂當機立斷與任夫人道︰「任三哥只怕是嚇著了,夫人不如先帶他回房,讓人熬碗安神湯給他服下睡一覺。」

  任夫人正擔心著兒子,見得她這麼說,當即也覺得這麼樣不是辦法,於是摟著兒子便要離開。

  任雋不肯走,拉著謝琬衣袖說道︰「三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把玉送給別人!」

  謝琬縱使再仗著這副幼小身子而假裝不諳世事,也禁不住臉紅了。

  所幸他身邊小廝已經上來,幫著任夫人攙著他回了房。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36 AM


045 心計


  眾人的注意力開始又轉回到謝棋身上。

  黃氏幫著遣散了下人,拉起了阮氏,謝葳謝琬則扶著謝棋進了屋。謝棋因為聽到任雋跟謝琬否認送玉,哭得更加大聲,一把推開謝琬,又要去撞床。謝葳忙把她拉住,往她肩膀上甩了一巴掌︰「你作死給誰看?」

  謝葳是長姐,打她也打得。謝棋唬得止了身勢,片刻後又伏在床上哭起來。

  這裡王氏聽完事情經過,也起了疑心,畢竟她只是猜測這玉在謝棋手上,眼下也證實確實如此,可到底是怎麼到謝棋手上的,她卻無從得知。

  從謝棋這舉動來看,她有幾分懷疑任雋確實送了玉給她,畢竟他們倆青梅竹馬,若是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方才任雋的辯白她也看在眼裡,那也是作不了假的,如果玉是他送的,他為什麼要跟人辯白?再者,他為什麼要著急向謝琬辯白?

  謝琬才九歲,她自然還不會懷疑是她摻和了進去,可是任雋已經十二歲了,已經初曉人事,謝琬又長得漂亮,脾氣也比謝棋要好,難免他不會對謝琬產生想法。

  如果是這樣,那就極有可能是謝棋在反咬人家了。

  王氏撫額嘆了口氣,開始覺得這些乳臭未乾的孩子們之間,關係也不如想象中那麼簡單。

  任夫人帶著任雋回到樨香院,自然有周二家的率著人趕過來侍侯。

  任雋回了房,喝了安神湯,神色好些了,目光卻還是怔怔的盯著地下,像是仍在回味著方才。任夫人素來疼愛麼子,見著他這般傷神,便就忍不住落了淚,坐在床沿摟住他道︰「我的兒,娘知道你委屈,這事不怪你。」

  當著謝家這麼多下人在,卻是不好把話說得太白,想起那謝棋的陰險,害得自己兒子這般失魂落魄,心下卻不由得憤然起來。扭頭與周二家的道︰「勞煩周嬤嬤回去告訴太太一聲,就說雋哥兒睡下了,我在這裡陪陪,回頭去找她說話。」

  周二家的自知事大,一直從旁殷勤招待,聽得這麼說,知道是嫌自己礙眼了,便就又陪小心勸說了兩句,下去了。

  等人走盡,任夫人拉起兒子的手來,擦乾了淚道︰「我再問你,這玉究竟怎麼到謝棋手上的?」

  任雋蒼白著臉急道︰「是她拽走的!是她拽走的!我怕說開了讓她覺得丟臉,一直沒告訴別人!那天夜裡我還打算上後院裡找她要回來著!沒想到先是踫見了葳姐兒,後來又踫見了三妹妹!還是三妹妹把我藏起來,才沒讓葳姐兒發現我的!」

  「琬姐兒?」任夫人訝然道,又想起他先前見著謝琬時那般急切,不由道︰「你為何偏偏只跟琬姐兒一個人解釋?」

  任雋望著母親,眼前卻浮現出謝琬或嗔或笑的那張小臉來,目光放得如水溫柔,卻半晌說不出話。

  任夫人是過來人,看著眼前兒子的模樣,心下不由一驚,有句話幾欲脫口而出,一看到他還未曾全然恢復紅潤的臉色,終究不忍逼他,恍神了半日,站起身喚來隨身丫鬟︰「好生看著少爺,我出去看看。」

  謝啟功與謝宏去隔壁說話了。

  王氏走進房裡,謝棋已經止了哭聲,正紅腫著雙眼坐在床沿,謝葳謝琬陪在旁側。

  見王氏進來,阮氏連身起身讓了坐。

  王氏揮退謝葳謝琬,沉著臉望向謝棋︰「你做的好事!」

  謝棋心下一跳,站下地來。阮氏打量著王氏臉色,心猜只怕是王氏看出了真相,連忙拉著謝棋跪下地去。

  王氏嘆氣別開臉,忽然有些後悔,當初不該挑了阮氏回來做謝宏的妻子,很該找個像黃氏那樣知書達禮的世家女子為妻才是。那麼樣至少做不出這等愚蠢丟臉的事來!

  「你們打算怎麼著?以死相逼任家定下這門親事?」

  阮氏抹著淚道︰「這都是我們大爺的主意,我們也是沒有退路了,事已至此,還請太太作主。」

  王氏終究心向著兒子,聽得是謝宏的主意,一腔氣倒是又消了大半,但是謝宏留給她的也是個爛攤子,任家是親戚又是世交,如今嚇得人家的寶貝兒子連話都說不好了,她要怎麼幫他們去作這個主?

  不由怒道︰「你們一個個地倒是會算計我!」

  阮氏噤了聲,她一向怕這個婆婆。

  謝棋哭著跪爬到王氏面前,伏在她膝上道︰「太太,現在只有您能替棋兒作主了。您不是一直都盼著長房好嗎?父親是您最心疼的兒子,我是您最心疼的孫女兒,您不幫我,我就真的只有死了!」

  王氏心裡疼愛謝宏是真,那是因為前夫死後,是謝宏當初陪伴她過完那幾年最艱苦的日子,那時候連飯都沒得吃,母子倆相依為命,謝宏懂事得早,很知道體貼母親,後來進了謝府後之所以很會討好謝啟功,也是那時候看慣了別人臉色,過早面臨人間疾苦的結果。

  謝榮則一生下來就有乳母幫帶,並不曾與她同甘共苦,謝啟功又要在他身上傾注全部心血,並沒有多少時間與她相處,感情上自然沒那麼深。加上謝榮又有自己的前途,謝宏什麼也沒有,她難免會對謝宏偏疼些。

  可是說到孫子輩,她心裡還真沒有什麼最疼最不疼的,只要是她的孫子孫女,她心裡都一個樣,誰哪天討她歡心了,她哪天就喜歡誰多一點,不過謝棋自認為是她最疼的孫女,她當然也不會去出聲否認。

  看著哭泣不止的謝棋,想著長房的將來,她心底那絲憂慮不由又浮現上來。

  謝啟功的身子比起早年也差些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撒手西去。

  那時候謝宏就不得不帶著妻子兒女搬出府去,因為謝宏的不爭氣,謝榮又一心仕途,多年來三房對謝宏一直是淡淡的,那時若是分了府,而二房的產來又沒曾到手,謝榮拖著一大家子人,即便能從她這裡得到些錢,可又能作得什麼用呢?

  如果謝棋當真與任雋定了親,這倒也不是壞事,至少以謝棋的心計,也不至於幫襯不到娘家半點,多少總有點好處帶回來。而且,有了這樣的親家作靠山,謝宏總該在外頭有幾分臉面。

  想到這裡,對謝棋給謝家帶來的麻煩衍生的怒氣,倒是已消去了七八分。

  「起來吧!」

  謝棋聽得這三個字,知道她是默許了,便如得了赦令,一骨碌爬了起來。

  素羅進來道︰「太太,任夫人來了。」

  王氏悉知了事實,又暗自作了打算,知道再不敢怠慢人家了,但是想到這事面上總是謝棋吃了虧,便又不得不作出一番痛心的樣子迎出去︰「任夫人來了,我這正也要去找您呢。雋哥兒可好?」

  任夫人火氣是沖著謝棋一家來的,知道王氏素來不是那等糊塗的人,便且壓下心頭火氣,和聲與王氏道︰「睡下了,我來瞧瞧棋姐兒如何了?」

  王氏與她並肩往裡走,嘆著氣道︰「造孽啊。大夫剛才來看過,說是撞傷了皮下肉,只怕要落個疤。這閨女家還得嫁人呢,若真落個疤,將來可怎麼許人家?」嘆完又撫著任夫人手背道︰「也是她自己蠢,有什麼事說開不就好了麼?非得如此。」

  任夫人聽得她明裡暗裡像是要把事賴上任雋,心裡便不快活起來,但想著王氏想來還不知道真相,便就強笑道︰「說起來也是我們雋哥兒的錯。方才在房裡我問他,他被棋姐兒這一嚇才說出真相來。

  「原來這玉乃是他們在烏頭府玩的時候,棋姐兒從他身上解去的。想來當時只是覺得好玩,後來就忘了歸還。我把他狠狠罵了一通,說要是早說給我聽,我哪裡至於上門來問?棋姐兒解他的玉是看得起咱們,哪裡就能不還來著?因生怕棋姐兒這裡還想不開,故索性來說個明白。」

  王氏聽完她這麼說,便目露驚訝之色︰「還有這等事?」轉頭沖著一旁默默無語的謝棋︰「棋姐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謝棋哪曾聽不出來這是王氏要與她演雙簧,當下擠出一汪眼淚,走過來跪下道︰「這玉確實是雋哥哥給我的,他說他喜歡我,我說我才不相信,然後他就把這玉給了我。還說,這就是他給我的憑證,讓我好好保管,誰也不要告訴。」

  任夫人肺都要氣炸了!

  她自己的兒子她是知道的,任雋才十二歲不說,平時跟家裡跟姐妹們相處得多,所以對任何女孩子都很溫柔,可要真正說到這事上頭,打死她也不會相信他會跟謝棋說出這種話來!

  謝棋這麼說,好聽點就是兩人私訂終身,不好聽就是任雋在誘拐她,這無論怎麼說都變成了任雋的錯,這不是明擺著賴上他們家了嗎?!

  「謝夫人!我覺得這事關係到兩家兒女的名聲,非同小可,很該徹查一番!否則的話,不說你們二姑娘將來說親麻煩,就是兩家往來走動也不好意思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39 AM


046 求證

  王氏原意是想半勸半嚇讓任夫人認下謝棋算了,謝棋雖然拿不出多少嫁妝,可好歹如今是謝府長房嫡出的姑娘,拋去脾性修養這些,論家世尚且也不算太過埋汰任家,可沒想到任夫人的態度竟然如此堅決,倒是有幾分撕破臉的架勢,心下也不由打起鼓來。

  她強笑道︰「夫人不必著急。這孩子們的事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旁人也不知究竟。依我看他們二人也是平日有這情份才鬧成這樣的,不必太在意。好歹如今玉是有了下落,老太太那裡是可以有交代了。」

  任夫人唇角帶著抹冷笑,緩緩道︰「夫人可別提這情份二字,如今事情既然鬧成這樣,總要弄個清楚才是。若果真是雋哥兒送出去的,我們自會拿別的東西換回來,當面跟棋姐兒賠不是。如果不是,那也還兩個孩子一個清白不是?」

  這就是咬死不會同意謝棋跟任雋有瓜葛的意思是麼?

  王氏聽著也來了氣,說道︰「既如此,不知夫人有什麼高見?」

  任夫人道︰「我方才聽雋哥兒說,他為了怕這事傳開對棋姐兒名聲不好,所以並沒有說出去,那日夜裡他曾經悄悄上烏頭莊宅子後院裡尋過棋姐兒,想把它討回來算數,可是沒想到卻踫到了琬姐兒,還是她幫著遮掩的。

  「如果說那玉是雋哥兒送去的,自然不存在連夜再去討回,我們只消把琬姐兒請過來問問便知。」

  謝棋驀地一驚,她竟不知道還有這回事?

  王氏也有些無語,雖說任雋夜闖內院找謝棋有些不合規矩,可他們都還只是個孩子,壓根扯不上男女大防的事上去。如果真從謝琬嘴裡證實了這回事,那豈不就坐實了任夫人的說法,而謝棋不但撒謊,而且還涉嫌栽贓?

  可是她能夠找出什麼理由來駁回任夫人的提議麼?

  「去三姑娘屋裡一趟,看姑娘在做什麼,請她過來說話。」

  她使了個眼色給素羅。

  謝琬在棲風院外與謝葳分道後回了房,也在思考著這件事會怎麼發展。

  謝棋撞柱只能瞞過不知情的人,至少王氏和任夫人是瞞不住的。王氏怒則怒已,卻多半會幫著謝棋圓下這個謊。

  現在就看任夫人會怎麼接招了。

  不過黃氏既然與王氏存下了芥蒂,說不定也會偏向任夫人,謝榮雖然不主張讓黃氏通過任家替他謀前途,可是多條人脈,將來也多條路子不是嗎?

  她萬沒有想到任夫人會讓王氏來請她。

  素羅過來說明來意的時候,她著實了愣了好一會兒。

  素羅含笑道︰「姑娘和二姑娘都是謝家的人,一筆寫不出兩個謝字來,如今棋姐兒蒙了冤屈,姑娘可要幫著姐姐全了名聲才好。」

  謝琬雖不知道任夫人請她過去具體是做什麼,從素羅這話裡卻也聽出來是讓她幫著謝棋撒謊。

  怎麼偏偏找上她呢?

  她存著滿腹狐疑,回到了棲風院。

  屋裡大家雖然神色淡然,可是謝琬也嗅出了一絲硝煙味兒。

  王氏指了旁邊錦杌讓她坐下,和聲道︰「找你來是問你件事,你們去烏頭莊那天夜裡,你在房裡可聽到院裡什麼動靜不曾?」

  謝琬心下咯 一響,原來是為這事兒?!

  任夫人竟然為了披露謝棋的居心,把任雋死死瞞著不肯說的秘密當眾抖落出來?

  那她是照實說還是不照實說?照實說的話難免得罪王氏,眼下跟王氏撕破臉對她來說有什麼好處?若是不照實說,王氏就必然會想盡辦法讓任家認下謝棋,——要不然她額頭上那道傷又找誰負責去?若是因此留下了疤,即便是將來定了親,也會讓人背後裡說三道四。

  謝棋要是攀上了任家,對謝琬來說不就是個更大的阻力了嗎?

  想到這裡她看了眼任夫人,後者也目露期待看著她。

  謝琬心裡不免就生出幾分不屑來,任雋既然說出她替他遮掩的事情,那必然也會說到謝葳,要不然她干嘛替她遮掩?這任夫人獨獨只請了她過來作證而不請謝葳,不明擺著是覺得三房得罪不起麼?

  再說了,她幫著任雋在謝葳面前遮掩,謝葳知道了卻不說出來是一回事,這麼樣把紙捅破給她看又是一回事。她往後還怎麼跟謝葳親近?

  說起來,這兩邊都沒安什麼好心腸。

  一屋子人見著謝琬沉默不語,都有些焦急起來。

  任夫人咳嗽著道︰「三姑娘看到了什麼,不要怕,直說出來便是。」

  謝琬抬頭道︰「那天晚上,我就聽到大姐姐驚叫,然後出來了呀!我怕她被什麼嚇到了,走得急,廊下被雪沾濕了,玉雪還滑了一跤。」

  王氏不知道還有謝葳這層,遂道︰「你大姐姐她叫什麼?」

  謝琬兩手一攤,說道︰「她說是被野貓嚇到了。不過我看她神色像是嚇得不輕,不知道看到了什麼。要不,太太把大姐姐叫過來問問吧。」

  王氏哪裡會想到謝琬雖然不曾旁聽,卻把事情想了個通透,當下也不曾起疑,掐著絹子沉默起來。

  到底是去請還是不請呢?萬一驚到謝葳的正是任雋,又該如何是好?葳姐兒可不像琬姐兒那麼好拿捏,她後頭還有個黃氏呢。

  自從與趙家的事過後,王氏面對黃氏總有幾分直不起腰來。

  任夫人聽完謝琬的話,卻有些訥悶,明明雋哥兒說替他遮掩的是謝琬,如何謝琬又假稱不知,反推到謝葳頭上?

  不過不管怎麼樣,總算她沒有否認有這件事。

  她與王氏道︰「索性就聽三姑娘的,去請大姑娘過來吧。」

  王氏只得點頭,唯有期盼著謝葳不會把這事捅破。

  素羅又跑了一趟,把在黃氏屋裡描花樣子的謝葳給請了來。

  謝葳聽完王氏說話,瞬即往謝琬看去,謝琬向她無辜地攤手。

  她沉吟了下,說道︰「是有這麼回事兒,我在後院裡見到的確實是雋哥兒,他在棋姐兒門外轉悠了許久,我怕嚇著琬姐兒,就假稱是野貓進來了。而且,」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看了眼謝棋再道︰「後來那幾日雋哥兒心情也十分低落,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任夫人臉上一鬆,看向阮氏母女,又看向王氏。

  謝棋哭著道︰「明明就是雋哥哥給我的,是他給我的!」

  王氏閉了閉眼,張嘴了幾次,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在謝葳的庚貼出現在趙夫人手上的時候,她怎麼能還指望她會幫著她和謝棋說話呢?她真不知道是誰背地裡挑撥的三房和她的關係,若是讓她找出來,非把他捻碎不可!

  這下好了,謝葳這一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謝棋不但白落下一道傷,更是不要指望再嫁到任家去了。

  「真是話不說不明。我一時糊涂,倒差點聽信孩子們的話,誤會雋哥兒了。」她深嘆了口氣,無比歉然地開口了,「這事是我管教不嚴,以致於棋姐兒犯下這種錯,還請夫人看在她年紀還小的份上,原諒了她這一回。——還不把玉拿過來!」

  不管怎麼說,都沒有把著人家的東西不放的道理。王氏接過玉來,瞪了謝棋一眼。

  任夫人本就是為著討玉而來,先前十分顧忌著兩家面子,若不是後來謝棋來上這麼一出,她也不至於把臉撕破,如今見王氏這般形態,心下倒是又暗暗驚訝於她的能屈能伸來,一個人能夠把面上功夫做到這種隨心所欲的地步,自然是不好惹的。

  兩家幾代的交情總不能毀在這件事上,便也就說道︰「也不能全怪棋姐兒,若是我們雋哥兒早些把這玉的重要告訴太太,相信棋姐兒也不是那不講理的人。不過是孩子貪新鮮物兒好玩罷了。我也是心急了些,方才有什麼得罪,還請夫人勿怪。」

  「哪裡話?也是咱們家有這樣的情份,孩子們才會親近不是?」

  王氏把玉遞回給任夫人,然後沉著臉與謝棋道︰「打今兒起禁足半個月,再罰抄二十遍《女誡》!」

  謝棋見得如意算盤落空,早傷心得跟什麼似的,如今額上有傷還要受罰,更是無地自容,當下忍著眼淚應下,咬唇退了下去。

  任夫人眼角也不曾掃她,卻是笑著拉起謝葳的手來︰「你母親可還在房裡?方才與她說起借頭面樣子的事情還沒說完,回頭還要再去叨擾。」

  謝葳溫順的道︰「母親一直在屋裡等著和夫人說話呢。」

  任夫人放了手,與王氏贊道︰「別的不說,府裡幾位哥兒和姑娘都還是很出眾的。」

  王氏笑著謙詞,起身與之步出了門去。

  阮氏這裡竹籃打水一場空,滿心的歡喜又化成了泡影,愈發覺得空虛失落,坐下也垂泣起來。

  謝琬明明無辜沾染了一身灰,最後偏落得一身清爽,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可她心裡卻輕鬆不起來,她太了解王氏為人了,她不起這個心則已,一起心則必定要到手。今日雖然在任夫人面前道了歉服了軟,可她真的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嗎?謝棋是謝宏的長女,今日平白受了這道傷,就是王氏能放手,謝宏能甘心放手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40 AM


047 情意


  王氏陪任夫人用過晚飯,又親自送了她去樨香院,繞路到了長房。

  阮氏戰戰兢兢迎出來,等她進了門才又跟著進去。謝宏聽說母親到來,忙地也從隔壁屋出過來了。

  王氏沉臉掃了他們兩眼,說道︰「棋姐兒呢?」

  阮氏道︰「聽太太的示下,在房裡抄書。」

  王氏嗯了聲,低頭啜了口茶。

  謝宏急道︰「母親,棋姐兒可不能白這麼撞了一回。這事雖說棋姐兒有不對的地方,可雋哥兒總比她大吧,他若不是總跟我們棋姐兒這麼時常呆在一處,棋姐兒能誤會他對她有意麼?如今他們惹出事來又不擔起後果,您可得替她作主啊!」

  「嚷什麼?!」王氏劈頭斥道。

  她心情也不好。因為這事,她被謝啟功好一通埋怨,所以才在任夫人面前那般陪著小心。說起來這些日子她總被謝啟功數落,這才以往可是少有的事,真不知道是沖撞了哪路神仙,才弄得她諸事不順。

  看著心愛的長子愁眉苦臉的樣子,她不由又緩下了語氣︰「你急什麼?來日方長,他們家雋哥兒才多大?離說親還久著呢。」

  謝宏道︰「萬一他們家先跟別人家訂了就晚了。這訂早親的事情還少嗎?」

  王氏瞪他道︰「就知道急!訂了早親又如何?只要沒有正經下聘,就有反悔的余地!再說了,就是下了聘也還有退婚的,哪至於就板上釘釘了?!」

  謝宏聞言一喜︰「有母親這句話,兒子就放心了。」一面蹲下去替她捶起腿來,一面又讓阮氏上前替她捏肩。

  王氏沉吟了會兒,說道︰「上回葳姐兒庚貼那事,我總覺得是趙家裡頭有人作祟,把庚帖給偷換了。榮兒跟你到底是親兄弟,要是有他們幫襯,你將來日子也好過些。你再去查查,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在跟我們作對。」

  謝宏聽出她話裡的憐惜,倒也勾出幾分真情,紅著眼說道︰「這世上也就只有母親這麼全心全意地替兒子著想。母親放心,兒子一定把這人給查出來!」

  謝琬在燈下看帳薄,玉雪走進來︰「姑娘,任三公子在門外轉悠了好一會兒了。」

  謝琬無動於衷,繼續看帳。

  玉雪咬了咬唇,說道︰「要不,姑娘還是請進來見見吧,府裡才鬧出這樣的事,要是再讓有心人看見,只怕讓人起疑。」

  謝琬像是沒聽見似的,盯著手上帳目不動,翻頁又看了幾行,才終於把簿子合上,說道︰「把他請過來吧。」

  沒片刻,門口一黯,一道半高身影走了進來。

  謝琬低頭澆著花架上一盆蘭花,淡淡道︰「任三哥坐吧。」

  任雋沒動,訥訥道︰「今日的事,多謝三妹妹出面解圍。」

  謝琬席地坐在書案後,看著他道︰「任三哥弄錯了,替你解圍的人是大姐姐,你要道謝該找她才是。」

  「三妹妹!」

  任雋脫口而出,如玉的臉上滿是焦灼。一雙清亮眼楮泛動著燭光,似有火花閃爍。

  「我,我對棋姐兒,真的沒什麼。」

  謝琬看了他片刻,靜靜笑了,「這話又差了。任三哥對棋姐兒如何,並不需要告訴我。」

  任雋怔住,眼裡的火花轉成了水光。

  他知道謝琬不像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姐妹,她總是顯得有些冷淡,有些無所謂,甚至這份冷淡還不像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他隱約覺得她似乎是明白自己的,可是眼前她這樣的冷淡,這樣的無所謂,還是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他如今站在坐著的她面前,竟像還要比她更矮似的,她的疏離,使他產生出這樣的不自信。

  「你,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他顫抖著雙唇,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才好了。想到自己接連做下的這些事,與謝棋之間的事又鬧得謝府人盡皆知,他就覺得無地自容。不怪三妹妹看低他,實在是他自己太不爭氣了。

  謝琬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個少年,而是朵養在花房裡的花。

  這樣的花固然漂亮嬌嫩,可是太脆弱了,沒有人仔細地看護,他受到的傷害遠不止這些。

  她犯不著去報復前世任家的背信棄義,也並不在乎這世他對她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前世他們家在齊嵩亡故之後悔了婚,今生又因為失了玉而急急撇清與謝棋的關係,放到哪世,他們任家都是這麼自私而勢利。

  她漠然垂眸,說道︰「談不上生氣,我只是不太想跟沒有擔當的人打交道。」

  「擔當?」

  任雋抬起頭來,聽到這句話,他的心像是被拳頭砸了一下,可是又有幾分莫明的高興。認識她到現在,她可從來沒跟他說過這麼深的話題。

  謝琬看著他,臉上沒一絲溫暖氣兒,「棋姐兒再不是,也是個女孩子。你若是有擔當,怎麼會弄得她這麼下不來台?被你這麼一鬧,她往後還怎麼做人?你喜歡跟一個人玩,便不顧後果跟她在一起,當你覺得跟她在一起有麻煩了,你又立即推卸責任撇清自己,這叫做有擔當嗎?」

  任雋頓覺冷汗從背脊處一顆顆冒出來,「三妹妹……」

  「任三哥以後也不必來找我了。」

  謝琬打斷他,直截了當說道︰「我不喜歡跟你玩。」

  門外皓月當空,圓月清輝灑在樹下,映出一地的斑駁。

  任雋簡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頤風院來的,謝琬最後那句話比她的神情更讓人感到刺痛。

  他也許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謝琬有著異常他人的期待,可是她的決絕讓他覺得十分的難受,好像幼年時悉心照顧著的畫眉鳥突然飛走了,也像是好不容易從父親那裡討來的雞血石擺件被他失手打碎了,從此不必再去找她,這句話像是把他的心也給揪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樨香院,腳下踢翻了牆角一個花缽,任夫人聞聲走出來,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又是嚇了一跳。

  「你這是怎麼了?」

  任夫人捧著他的臉,活似心肝寶貝被人弄損了。

  任雋看著母親,哇地一聲撲哭到她懷裡。

  任夫人又驚又急,無奈他只是傷心,而不肯說出為什麼來。任夫人深怕他這一日裡屢受挫折,當真驚出病來,遂將他攙進屋裡好好安撫了番。

  等他終於鎮定下來躺上床,便叫來他身邊小廝進房裡問道︰「方才三少爺上哪去了?」

  先前任雋與謝琬說話時小廝就守在門外,當下不敢隱瞞,把前後都說了。

  任夫人聞言大驚,她竟不知年僅九歲的謝琬能有這麼樣一番見地!這樣的話莫說謝棋說不出來,只怕連謝葳都未必說得出。日間就覺得自家兒子對這謝三姑娘很是不同,莫非並不是一時新鮮好奇?

  她揪著手在屋裡踱了兩圈,叫來自己的心腹於嬤嬤,「合著雋哥兒這般入魔,竟是為了那才九歲的三姑娘!這可如何是好?」

  於嬤嬤聽了緣由,不由得也沉默了半晌,想起日間見過的謝琬來,說道︰「我看這三姑娘與二姑娘倒是天差地別,雖然這份老成讓人驚異,可是正因為如此,卻讓人省心得多。日間謝三奶奶也說的對,我看要給雋哥兒找三奶奶的話,還不如這三姑娘來得合適。」

  任夫人沉吟著搖頭︰「謝三奶奶雖然對這三姑娘贊不絕口,可是她終究缺少父母教養,如今年僅九歲,卻又說出這麼樣一番話來,著實讓人驚心,——這姑娘是不錯,我也喜歡,但要配我的雋哥兒,卻是不成!」

  於嬤嬤想了想,說道︰「夫人顧慮的也無不是。只不過這三姑娘才多大?她親眼目睹過雙親的死,就是心性變老成了也是情有可原。就是說咱們哥兒沒擔當,不喜歡和他玩,我覺得那也不過是孩子話罷了。」

  任夫人聽完這番勸說,嘆著氣坐上床沿。

  這話卻也有理。說到底是因為心疼兒子她才覺得這謝琬橫堅不是,她的雋哥兒模樣俊,脾性又好,難得的是對她謝琬一番實心實意,哪裡就輪到她來看不上了?想來不過是姑娘家的矯情罷了。

  這麼想著,心裡不由得又舒服了點,但嘴上還是道︰「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她謝琬想進我任家的門,還得等我多看上兩年再說。這麼點年紀就這麼冷硬的心腸,若往後一直如此,雋哥兒豈不委屈?」

  「太太說的是。」

  於嬤嬤幫著她寬衣,一面道︰「只不過她是謝府正經嫡出的小姐,如今與任家交好的那些大戶千金裡,無論身份相貌,都難有能與這三姑娘並肩的。而且她的舅舅齊大人與咱們老爺也有交往,算是又近了一層,將來二房嫁妝也豐厚,真要嫁過來,咱們也不吃虧。」

  任夫人嗔她道︰「什麼吃不吃虧,說的好像咱們惦記人家那份嫁妝似的!」

  於嬤嬤笑著扶她躺下︰「總歸好過攤上什麼都落不到的棋姐兒吧?咱們雖不圖人家新娘子的嫁妝,到時傳出去咱們也沒臉面不是?咱們大姑奶奶可還在京城廣恩伯府做著少奶奶呢!娘家弟妹們少不了進京做客,出身怎麼能太寒酸?」

  任夫人沉吟道︰「過兩年再說吧。」一翻身面朝裡,閉上了眼楮。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43 AM


048 姓魏


  翌日吃過早飯,任夫人就攜著任雋準備打道回府。

  因為任夫人是長輩,哥兒們都上學去了,謝棋被禁足,謝琬便和謝葳還有王氏等人在二門相送。

  任雋眼下烏青烏青地,一直幽怨地往謝琬處看來。謝琬站在黃氏身後與謝葳說話,並不理會。

  任夫人雖然瞧見,但也沒法兒,人家是姑娘家,本就該謹守閨儀,總不至於讓人家站出來主動跟任雋說什麼。但是看著兒子這樣,她心裡還是有股壓抑不住的不舒服。

  跟王氏她們道了別,便就笑著跟謝葳說道︰「大姑娘有空上府裡來串門。」然後笑著跟謝琬點了點頭。

  二人禮貌地致意,目送她上了車。

  任夫人的區別對待絲毫都沒有讓謝琬感到不滿,一來謝葳本就跟任家熟絡,二來她就不信昨兒任雋那麼樣回去,任夫人看見後不會打聽緣由。她若是不對她冷淡,才叫不正常。

  所以這也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正常生活。這事消停之後,就到了謝瑯的試期。

  院裡桃花新綻了芽的時候,謝瑯謝樺同中了廩生的喜訊傳來。同批二十名廩生之中,謝樺考得第十八名,而謝瑯則中了榜首。

  這表示二人從此不但能夠每月領到六斗廩米,可以正式穿長袍直裰,還得到了正式進入縣學讀書的資格,可以被人尊稱一聲「秀才」。接下來,他們就該為三年後的鄉試做準備了。

  謝啟功特地讓大廚房置辦了兩桌席面,在玉蘭廳為二人慶賀。

  謝琬早就讓羅升趕制了好幾身杭綢直裰,給謝瑯穿上一看,玉面青袍,方袖直身,竟然愈發襯得他儒雅柔美。連謝啟功和黃氏見了都不由頭含笑稱贊。

  席間謝樺高談闊論,訴說著豪情壯志,一副三年後便將成為令人敬重的舉人的樣子。謝瑯略略喝了兩杯酒,與妹妹平靜地回了房。

  經過這場試,謝瑯體會到世間事有時並不如自己想像那般嚴峻可怕,心態漸漸放穩下來。

  謝琬十分欣賞哥哥的不驕不躁,照著前世的樣子,讓玉雪溫了兩壺酒,與他在抱廈裡又暢飲了一回。

  今生酒量雖然尚且淺薄,但三五兩下肚,倒是也還能維持清醒。她拿筷頭敲著碗邊,對著節奏唱起了《好花時》,謝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妹妹,興趣時讓吳興抱來焦尾琴,奏起了《芭蕉夜雨》。

  是兄妹,不是知音,難以訴與人知的,是那段無人知曉的時空裡,相依為命的血肉親情。

  謝瑯休息了半個月,期間帶著謝琬上齊府住了幾日,等到三月桃花盛開的時候,謝瑯正式進了縣學。

  而這時候,謝琬還沒有收到來自京師靳府的回信。

  羅矩幫她想出幾個可能。一是信件在到達靳永手上之前丟失,二是靳永覺得此信太過突然,無法確認真相。

  謝琬除了這兩層,卻還想到了第三個可能,就是靳永或許已經被謝榮洗腦。

  雖然謝榮在前世成功進入了翰林院已是事實,她也尚且沒有能力和把握阻止完全阻止它發生,但是既然還沒有最後時刻,謝琬還是想憑自己微薄的力量努力一把。

  她封好了五十兩散銀,又給了一百兩銀票,寫好了地址,交代羅矩︰「我不管你怎麼做,但是你要想辦法與靳大人取得聯系,最好能夠打聽到三爺有無跟他接觸,還有究竟是怎麼跟他接觸的。」

  羅矩想了下,「要不要避開三爺耳目?」

  謝琬道︰「能避則避。」

  羅矩點頭,隨則收好銀兩,回房整行李。

  謝琬在屋裡坐了片刻,又親自來到了外院。

  「此番進京,你順便再幫我打聽一個人。」

  羅矩道︰「什麼人?」

  她沉吟著,說道︰「你打聽看京中哪家姓魏的人家,有位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公子。」

  羅矩訝了訝,打量她道︰「不知道有什麼特征?」

  她回想了下七星山上那男孩的打扮和儀態舉止,說道︰「應該出身不會太低,也許是位官家之後,說口極地道的官話。去年重陽節時到過清河。長得很是漂亮。」

  她確實也只記得他長得極漂亮,甚至可以說比女孩子還漂亮,可是具體什麼樣的眼楮,什麼樣的鼻子,因為本來相處就不到半天,她當時又全副心思在父母安危身上,重生之後又被急待解決的這些瑣事一擾,她實在是有些模糊了。

  可惜前世她雖在京師生活,對於朝中百官也並不很熟悉,所知的也無非是那極顯赫的幾家。因而如今竟想不到在朝為官的有哪些是姓魏的。要不是聽出來他一口純正的官話,她只怕連他籍貫何處也不知道。

  羅矩想了下,再道︰「不知姑娘想打聽這魏公子哪些方面的事?」

  提到這個,謝琬倒是啞然了。

  是啊,打聽哪些事呢?就是打聽到了,又能做什麼呢?人家當時只是順路救了她,未必還記得還這麼一回事。就是登門致謝,也未免太過煞有介事了。

  可是既然受人之恩,又怎麼能撂到腦後?雖然人家並不見得還記得這回事,可是想起他當時所提供的幫助,——如果不是他,她就算重生了,面對的也是空寂的山谷以及不知怎麼樣才能拖著傷腿走下山來的境地。

  也許半路也會遇上別的搭救她的人,可是不管是誰救的她,都是需要記住的。

  一個能夠不計回報而冒著天黑餓著肚子遞出援手來的人,尤其他自己也是個孩子,他總歸是個值得結交的人吧?如果他不記得他,那也無妨,至少她知道救她的這個人身在哪裡。

  「就打聽打聽他的姓名,再看看過得好不好就成了。不用驚動人家。」

  雖然明知道是廢話,卻多少是個理由。想那魏公子既然能夠帶著武藝高強的護衛游走到清河,怎麼會過得不好呢?可是如果親口得知他過得好,她也就更安心了不是嗎?萬一他遇到麻煩,她再趁機報了這個恩就是。

  如此想著,就踏實下來。

  羅矩笑了笑,沒說話。

  羅家父子和鋪子裡的人是屬於產業上的人,他們的月錢從二房裡直接撥,所以行蹤並不受府裡管制。

  翌日早上他出了府,也沒有人過問。

  只是謝宏看見順口問了句去哪兒,被羅矩一句回鄉下看望老娘,而搪塞了過去。

  公中近來沒帳可收,謝啟功也從來不曾真正讓謝宏過問過府裡的庶務,於是他也無所事事。看見外頭春光燦爛,正不知城中已是何等美景,便喚了陳祿駕馬出了門來。

  李二順又到了李子胡同鋪子裡。

  「就煩請羅掌櫃跟三姑娘說說,小的腦子不夠,沒有三姑娘,趙府裡這口飯小的壓根吃不起。自打上回受姑娘指點,在趙大人面前說了那麼一番話後,趙大人這些日子有事便來問我的意見,每次都被我敷衍了過去。

  「可我敷衍得了一回兩回,五回十回,還能敷衍得了一輩子麼?趙大人本來就恨上太太了,要是知道我實際什麼也不懂,不把我趕出去才怪!還是請姑娘把我調回二房來吧,小的一定老老實實干活,再不給姑娘丟臉了!」

  羅升極力忍耐著耳邊聒噪。

  柳葉胡同那邊的鋪子已經開了有大半個月,新近招了兩名生手看店,並不十分順手。可是再不順手也比李二順強,在羅升眼裡,李二順簡直比流氓還無賴,比爛泥還要扶不上牆,留這樣的人在手下,他又不是嫌自己命長了!

  可是三姑娘並沒有說過要把這李二順如何樣,他也吃不準她拿他是不是還有別的用處,所以話也不好說的太死,只得咬牙道︰「這事我做不了主,就是趙大人親自來了也是無用。」

  說著出了櫃堂往門外走去,避開他的糾纏。

  李二順在門外趕上他,不由分說抓住他胳膊,涎笑道︰「我知道這得由姑娘作主,這就不是請羅掌櫃幫著遞個話兒麼!事成之後,我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

  羅升怒道︰「你放開!」

  李二順道︰「您不答應我就不放!」

  「放開!」

  「不放!」

  羅升糾纏不過,更怕人看見不好,遂使了勁將胳膊往外扯︰「那也得容我見過姑娘再說!」

  李二順聞言大喜,頓即鬆了手作起揖來︰「有羅掌櫃出面,自然馬到功成。小的在此謝過羅掌櫃了!」

  謝宏信馬由韁,正好溜達到李子胡同,見到街對面相互拉扯的這兩人,不由定楮道︰「這是二房的鋪子。那伙計模樣的人看著也眼熟,怎麼像是原先二房裡的家丁李二順?」

  長隨陳祿打量了兩眼,點頭道︰「正是李二順。聽說被三姑娘打了一頓,反而因禍得福,後來讓太太薦到趙大人府上當差去了,這小子,有了太太撐著,如今倒是長進了呢。」

  不管趙貞夫婦把王氏恨成什麼樣,那都是主子們之間的事。當下人的只在乎誰比誰更走運,誰比誰又混得更好些。

  謝宏注目觀望起來,見得他二人並不像是爭吵的樣子,反而已然傍上了縣令大人的李二順對羅升很是低聲下氣,不由起了疑惑︰「他既然已經被二房趕了出去,如今又在這裡做什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3:44 AM


049 恍然

  「母親!母親!」

  謝宏一路飛奔進正院,闖到王氏所在的耳房裡。上氣不接下氣說道︰「你知道我剛才在李子胡同瞧見誰?」

  王氏由素綾捏著肩膀,正在閉目養神。聽見這話眼也沒睜說道︰「踫見誰?」

  謝宏半蹲下地,攀著榻沿說道︰「我看見了李二順,他在跟羅升拉拉扯扯,好像在求他辦什麼事似。看模樣,並不是突然過去,而像是經常去那裡似的。」

  「李二順?」王氏驀地睜開眼來,自從跟趙家的事情玩完,她也幾乎把這個人拋到腦後去了。「你看到他跟羅升說什麼了?」

  「隔著街對面,沒聽清。不過,那神情很是可疑。」謝宏道。

  王氏坐起身,揮手讓丫鬟們退了出去,沉思道︰「羅升不過是個下人,能幫他辦得了什麼大事?要求也只是求瑯哥兒他們。他既然時常上鋪子裡去,可見跟二房還有來往,三丫頭都把她打成那樣了,他還上二房求什麼事?」

  「先別管他求什麼!」謝宏見了無人,便起身坐到榻沿,說道︰「母親,您不是懷疑趙府有人暗中換了王家的庚帖麼?這李二順跟二房暗中來往,而當日您和趙家合計的也是讓瑯哥兒去登門道歉的事,您難道沒想過這庚帖是瑯哥兒讓李二順偷換掉的?」

  王氏聽完身子一震,「對呀!除了咱們府裡的人,誰會那麼清楚葳姐兒的生辰?——不對!」她突然又皺起眉,「這李二順明明恨二房恨得要死,又怎麼會再去替瑯哥兒辦事?」

  謝宏想了想,說道︰「興許是當時聽說趙大人上門來尋麻煩時,他們暗中給了他許多錢?」

  「不可能!」王氏搖頭︰「李二順那無賴可不是拿錢就能打發的,沒個手段厲害些的人根本鎮他不住。怎麼說瑯哥兒都是他的舊主,他要是用錢能打發,當時又哪有膽子在外頭誣陷瑯哥兒孝期通房?瑯哥兒就是給了錢他,他只怕還會變本加利來索要。」

  謝宏也想不明白了,「那會是什麼原因?」

  王氏沉吟道︰「你再去查查,仔細盯著。」

  羅升晚上回來,到底還是把李二順來求過的事告訴謝琬了。

  謝琬默了會兒道︰「這倒也是個問題。他有幾斤幾兩,趙貞多試探得他幾回,自然就試出來了。這人怕死得很,到時萬一讓趙貞嚇嚇就把什麼都吐露出來了。你讓他明日到鋪子裡來,我有話跟他說。」

  翌日下晌,謝琬就帶著吳興和玉雪到了李子胡同。

  李二順如約而至,上了閣樓就對著謝琬跪地大拜起來。

  謝琬道︰「我知道你的難處,可你如今是趙大人的人,沒個由頭,我也不能輕易上府去要你。」

  李二順急得跪行了兩步︰「姑娘聰慧過人,肯定能想到辦法的!還請姑娘救救小的!」

  謝琬揚了揚唇,把玩著手上一支筆道︰「你既然誠心誠意要出來,那我也不是不能幫你。只不過你還得留在趙府一段時日,等手上這事辦好了,我才能想辦法把你弄出來。」

  李二順忙道︰「有什麼事情,姑娘吩咐便是。」

  謝琬道︰「到時自會告訴你。頂多半年,會有消息。」

  李二順算了下日子,又不由苦著臉道︰「半年這麼久,要是這段時間小的穿幫了怎麼辦?」

  謝琬道︰「穿幫了就認錯。要是有人嚇唬你,你也無論如何不能把我交代你做的那些事說出來。趙大人本就掌著執法大權,他自然不會相信你是受我這麼個小孩子的吩咐辦下的那些事,到時候憑謝家的名望,我必能自保,至於你,我就無能為力了。」

  李二順聞言大驚,哪裡還敢有別的心思?連忙道︰「小的自然絕不吐露出去半個字,只是姑娘可要記得快些把小的弄出來才好!」

  謝琬含笑︰「一定。」

  李二順下了樓,申田走上來︰「姑娘,對面街上似乎一直有人盯著咱們這裡。」

  謝琬站起身,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到街對面的大槐樹下停著輛騾車。車壁上側窗簾子半撩著,顯然有人在內窺探。

  「你怎麼確定是盯著咱們?」

  這一排全是商鋪,人家並不見得就是盯著這裡。

  申田道︰「昨兒起就在這兒了,我們打烊的時候他走,今早開門的時候他來,方才姑娘來時,那車簾子又格外撩得開了些,難道不是盯著咱們麼?」

  謝琬沉思片刻,走回來︰「你悄悄兒地出去,然後也盯著他,看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申田應下,轉身下樓。

  謝琬出門上車的時候,特意打那車旁邊經過,車頭無人,那車簾子驀地全部放下來了。

  晚上吃過晚飯,謝葳穿著上回謝琬送的那兩匹煙羅紗裁制的春衫過來了,月白色的裙衫穿在初顯身段的她身上十分曼妙。兩人討教了好一會琴棋之道,同來的丫鬟冰雁才催著她回拂風院。

  謝琬正準備寬衣上床,申田忽然來了。

  謝琬很是驚奇︰「出什麼事了?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申田搔著後腦勺道︰「沒出事啊。姑娘讓我盯著那盯梢的人,我跟著跟著就跟著他們回府來了。想著既然來了,就索性過來跟姑娘稟報一聲。」

  「他們也回府來了?」

  謝琬披了件罩衣,坐在書案後,難掩驚色。

  「正是進府來了,小的看得一清二楚。」

  進府來了,那就是說盯著他們的人是府裡的人。府裡除了王氏和謝宏會派人盯她的鋪子,還會有誰呢?可是,王氏母子無緣無故盯她的鋪子做什麼?就算是要搶二房家產,也犯不著這麼樣死死盯著。

  她默然半晌,忽然想起下晌才見過的李二順來。

  既然昨日今日他們都在盯著鋪子,而李二順這兩日也都出現在鋪子裡,莫非是因為李二順?

  如果是因為這個,那就說得通了。王氏在趙貞夫婦面前丟了那麼大一個臉,而且還因此被黃氏母女暗地裡責怪上,又讓謝啟功狠罵了一通,還不知道謝榮得知後會怎麼埋怨她,簡直就是失敗到徹底。

  她明知道庚帖不會無故被換,不去追查就太不正常了。

  她跟申田道︰「你現在去趙府,想辦法見到李二順,告訴他王氏已經盯上他了,讓他嘴巴閉緊點。我這裡自會解決。」

  雖然白日裡已經敲打過他,但還是多提醒句比較好。

  申田掉頭出門去。

  謝琬還留下來喝了杯茶。

  王氏查到李二順頭上,她並不擔心,就算王氏把事情都和盤托出,也不會有幾個人相信李二順是受她的指使。一來她才九歲,在常人眼裡還是撒嬌耍賴的年紀,不可能會有這樣的心機,二來李二順被她責打是眾所周知的事,既然兩廂成仇,又怎麼會支使得動李二順?

  最重要的是,李二順是由王氏親自薦到趙府去的。趙貞知道後只會更加恨上王氏,她薦來的人成了換庚帖的人,豈不更加坐實她居心叵測嗎?

  不管怎麼樣,王氏是別想再在這件事上洗清自己了。

  但是不太好的一點就是,王氏比她計劃中要早地發現她這個目標了。

  誠如謝琬所猜,王氏在棲風院裡氣得手腳發麻。

  「你是說,李二順當真跟二房私下往來,而且跟他見面的還是琬丫頭?!」

  謝宏斬釘截鐵︰「兒子親眼所見,絕無虛假!」

  王氏急促地喘起氣,手掌撐起額頭來。

  「她,合著她平日裡那麼懵懂無知竟都是裝的!」

  「母親息怒!」謝宏替她撫著背,說道︰「如今看來,自然都是裝的。而不管她使的什麼手段,私底下指使李二順盜換庚帖的事確是琬丫頭無疑了。她二房把咱們害得這樣苦,若不是因為得罪了葳姐兒,棋姐兒的婚事也不會泡湯,母親,您可得快些拿個主意出來才是!」

  王氏真真想不到害自己接連受挫的居然是謝琬,被個小丫頭片子耍得團團轉,她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小年紀就如此鬼靈精怪,將來長大了還得了?!」

  她拍著身旁案桌,跳起來的杯盞把一旁悶不吭聲的阮氏嚇得顫抖起來。「當初乍進府時我就覺得這丫頭心眼兒多,還記得玉雪投井那回,她什麼不提偏偏提到頤風院,哄得老爺子果真把頤風院撥了她們住!

  「我當時還疑惑,平日裡木訥的瑯哥兒怎麼忽然間精明起來,也疑心過她打銀珠是瑯哥兒挑唆的,合著我竟全想錯了,這都是她的鬼主意!」

  她撫著心窩子,這陣子受的氣多,可再多也抵不上眼下要命。

  謝宏連忙遞了杯茶給她道︰「要不咱們告訴老爺和趙大人去?讓他們出面去治,咱們看熱鬧就成。」

  「不成!」王氏一口否決,喘著氣道︰「咱們在老爺面前吃的虧還多嗎?何況咱們就是把事情告訴他們,又上哪裡去找證據?空口無據,反倒顯得咱們多事。如今我們既發現了她,往後就得更加小心行事,萬莫再被她利用了才是!」

  「那母親的意思是?」

  王氏瞥了他一眼,咬牙道︰「別忘了咱們的目的!等目的達到了,再來收拾他們不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0:44 AM


050 下落

  謝琬依然如故地上正院裡請安。

  王氏面上雖然看不出什麼,但每每旁人不注意時,望向謝琬身上的目光總是透露出無盡的寒意。

  謝琬不動聲色,但下次來不是拉上黃氏則是拉上謝葳。

  謝榮當初有交代在,讓謝啟功他們待他們兄妹好些,有黃氏母女在場,王氏總要收斂些。當初又有條約在,府裡不得插手二房事務,王氏若是自己跑去二房找茬,那就更站不住腳了。

  所以,日子還在面上平靜中繼續往下過。

  四月裡和風絮絮,天井裡的桃樹李樹開得熱鬧非凡。

  謝琬準備把園裡的雜草除一除,扛著小鋤頭到假山旁,看著山石下小水池裡,當初那對兩寸長的金色鯉魚已經不知不覺長成了半尺長,又不由得頓了頓。

  送魚時害羞的任雋和被她打擊後蒼白的任雋重疊在一起,構成了兩世裡她對這個名字的記憶。

  「姑娘,你猜誰來了!」

  玉芳高興地沖進來。

  謝琬回頭︰「是誰?」

  玉芳眉開眼笑道︰「羅矩回來了!」

  謝琬猛地放了花鋤,提起裙子往廊下跑︰「羅矩回來了?在哪裡!」

  「已經過來了!姑娘仔細些!」

  玉芳連忙跟著跑過去。

  羅矩風塵僕僕,連衣服也未來得及換,額頭髮梢濡濕,看得出來是才抹了把臉就過來了。

  謝琬坐在抱廈書案後,雙手指著桌案上茶杯︰「喝茶,喝茶。」

  羅矩咧嘴笑著,道了謝,咕咚把茶喝了。等玉雪把茶添滿,才又看著目光殷殷的謝琬道︰「幸不辱命,這次去京師見到了靳大人。不出姑娘所料,三爺已經到府拜訪過靳大人三回,而且老爺也曾派人進京去給靳姨太爺問過安。」

  謝琬道︰「那靳大人對我們此去是什麼態度?」

  羅矩思索著道︰「靳大人對小的到府,應該說還是十分客氣的,但是小的發現他對三爺他們也十分客氣,而且他還有意無意地讓小的勸解二少爺和您,說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一家人不要說兩家話,還是應該做到上下和睦同心。」

  謝琬心下咯 一聲,靳永居然在二房與謝家之間抹起了稀泥?難不成,他真的已經被謝榮洗腦過了?她問︰「那之前我寫去的信,靳大人究竟收到不曾?」

  「收到了。靳大人說,他就是一直沒想好怎麼提筆,才耽擱了回信。不過這回倒是有他給您和二少爺的信,給小的帶過來了。另還捎了幾本京中珍藏的典籍過來給二少爺,小的已經送到二少爺屋裡去了。」

  他把信從懷裡取出來。

  謝琬把信接過,正如羅矩所說,只是些勸勉的話,另就是問起謝瑯的功課,然後囑咐多加寫信過去等等。根本找不到什麼有力的可以借題發揮敘舊情的點。

  謝琬壓下心頭的失望,折起信來,再問道︰「那你曾打聽出來三爺與靳大人交情去到什麼地步了?還有他的差事定下來不曾?三爺又是怎麼得到靳大人信任的?」

  「具體內幕無從得知。只是小的打聽到靳大人曾經受邀去都察院御史袁欽袁大人家中作客時,結識的三爺。靳大人對金石鐫刻頗有研究,三爺投其所好,邀請他上八寶胡同逛了幾回,二人就十分熟絡了。

  「三爺的差事已經由郭興郭大人提交了上去,也由季大學士背了書,似乎只差最後一道手續,就是只要六科這邊沒有異議,就可以下發調令。」

  靳永正在六科內任給事中!原來除了封住他的口不讓他把謝家家丑外傳之外,還有著這麼一項大的用處!

  謝琬不覺攥緊了拳頭。眼下看來,謝榮進入翰林院是指日可待了。他每一步的前進謝琬心裡都有數,如今才只是踏出頭一步,倒不至于令她喪氣,只是這謝榮究竟跟靳永說了什麼,導致他對二房反而疏遠起來,才讓人費解。

  不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靳永回的這封信中雖然沒有替二房鳴不平的意思,但愛護之意還是有的。

  她深信父親不會說謊,也相信靳姨太太那樣是非分明的女子,不會教出親疏不分的兒子來。靳永如今已經在朝中佔據著重要位置,並不需要依靠謝家來做什麼,他之所以會與十年前有著大為不同的態度,必定問題出在謝榮這裡。

  可惜的是她仍然無法從根源上干擾謝榮的仕途,而慶幸的是,如今她把與靳永取得聯絡的時間提前,終歸還是影響到了一些東西。至少這次的接觸,他並沒有像前世那般的淡漠。

  「姑娘要不要再修封書,小的再進京一趟?」羅知見她久久無語,問道。

  「不必了。」

  她喝了口茶,搖頭道。與靳家失聯這麼多年,突然在這個時候去拜訪已有些冒昧,再下猛藥只會適得其反,搞不好不但阻止不了謝榮,反而還會把好不容易撿起來的與靳家的這條線也斷了。

  正因為她面對的是謝榮,才一點也不能冒失。

  她吐了口氣,問起另一件事來︰「那姓魏的公子可曾打聽到了?」

  「說起這個,則就費了不少時日。」羅矩換了口氣,說道︰「京姓魏姓的官戶,符合姑娘說的一共就有九戶,其中因為時間關系,小的只親自去查了兩家。一個是光祿寺卿魏昭大人府上,另一個便是禮部侍郎魏少倫大人府上。

  「魏昭大人年逾七十,最小的孫子也已經十七歲。魏少倫大人家裡倒是有個嫡次孫今年才滿了十二歲,長相卻十分一般,而且似乎並沒來過清河。」

  謝琬沉吟道︰「那其余七家,可有打聽過?」

  羅矩歉然道︰「其余那七家,也只打聽了四家,那四家不是這樣不符,就是那樣不符,小的怕再呆下去耽誤了正事,便就先行趕了回來。」

  謝琬有些微的失望。

  但是羅矩卻沒錯。她說道︰「只要他們是住在京師的,下回再接著打聽便是。」

  說著又怔怔地看著桌面。

  原以為手到擒來的事,卻也是沒有結果,這麼一來,她都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好了。

  羅矩看著她,忽然又清了下嗓子,笑道︰「剩下那三家小的雖然沒去打聽,不過在回來的路上卻偶而聽到,中書省參知政事魏彬大人的幼子魏暹,今年剛剛十三歲,不但長得俊秀聰明,而且他的外祖母家就在河間府,幼年時常在外祖家小住,如果跑到清河來玩玩,似乎也十分正常。」

  謝琬沉底的一顆心忽地又高高地升了起來,這一沉一升之間臉色就變得有些緋紅,人也有些無措,呆呆坐在那裡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懵懂的木偶娃娃。

  羅矩忍著笑道︰「想來要見這魏公子,過的是十分好的。」

  謝琬猛地驚醒回神,看見他這模樣頓時知道他誤會了什麼,卻也犯不著解釋,只道︰「你休息去吧。」

  她放了羅矩一日假。

  晚上讓人把晚飯擺在了後院花廳裡。然後把靳永的信和捎來的書推給謝瑯看。

  謝瑯很高興,「早就聽說這位靳表叔十分好學問,這樣太好了,往後我就可以時常寫信去跟他討教。」

  謝琬正是這個意思,笑著道︰「哥哥不妨跟靳表叔多親近些,也當是我們記著靳姨太太當年的好。等過幾年你會試中了,留在了京中,到時我們就可以與表叔他們更加親近起來。」

  謝瑯滿心歡喜地點頭,忽然又抬頭道︰「你怎麼知道我過幾年會試會中?」

  謝琬眨眼道︰「因為我對哥哥有信心啊。」

  謝瑯目光忽然就如水溫暖了,他撫著妹妹的頭,哽咽道︰「琬琬,你放心,哥哥一定會很爭氣,讓你過上好日子的。到時候再沒有人敢欺負你了。王氏她們也不可能再找各種名目折騰你。」

  謝琬聽得詫異,問道︰「哥哥這話怎麼說?」她可交代過身邊人,王氏怎麼對她都不要告訴謝瑯的,以免讓他擔心。

  謝瑯印著眼眶道︰「你不要問了,我就是知道。棋姐兒當著那麼多人面逼你喝酒,王氏又讓你冒著大雨過去挨訓,你不要以為哥哥什麼都不知道。」

  謝琬心裡也不好受了,柔聲安撫道︰「我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哥哥要是能考中最好,就是考不中,也還有下次。我在這裡也過得很好。」

  兩兄妹這裡互相慰勉,謝瑯這裡自責得很,謝琬因為前世三十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卻還好。飯後讓人上了茶,然後等謝瑯回房後,就讓人把吳興叫了過來。

  「以後不要把家裡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跟二少爺說了。」她嚴肅地說道。

  吳興連忙睜大眼楮︰「小的沒說啊,從來都沒說過。」

  謝琬疑惑道︰「不是你說的,那是誰說的?」

  吳興想了想,說道︰「莫不是銀瑣?」

  自打寶墨被攆之後,銀瑣和吳興兩個人就負責了謝瑯的全部事務。王氏派來的那些丫頭謝琬只留了兩個在外院,幫著洗洗衣裳打掃打掃廳堂什麼的。

  銀瑣雖然不怎麼在內院露面,可謝琬知道他差事一直也做的極好,為人也很本份。

  作為二房的直系親信,他當然也收到過謝琬的叮囑,再跟謝瑯說這些話,就太不應該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0:4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12 02:16 AM 編輯


051 幡然


  銀瑣很快被叫到抱廈。

  謝琬問他︰「最近少爺在縣學裡怎麼樣?」

  銀瑣道︰「挺好,少爺勤奮聰明,很得夫子的贊賞。同窗們裡也十分融洽,時常在一處談學問。」說到這裡又面露得色地笑起來︰「前兒個劉夫子考校廩生們功課,全學六十人裡只三個人答出來,其中就有咱們少爺。」

  謝琬淡淡揚唇,再道︰「少年上課的時候,你們這些跟前的小廝都做什麼呢?」

  「縣學裡有給我們歇息的處所,不過有資格帶小廝的人都不太多。總共也就十五六個吧。哥兒們讀書的時候,他們有的人就出去溜達,小的則與幾個說的來的聚在一起吃茶。」

  「跟你喝茶的都是哪些人家的人?」

  「有陳家二公子身邊的,李家大公子身邊的,還有吳家大公子身邊的。」

  謝琬頓了下,說道︰「誰把二姑娘逼我喝酒的事告訴少爺的?」

  銀瑣脫口道︰「是小的……」說完他抬起頭,當看見謝琬的目光,又不由低頭抿起唇來。

  謝琬深深看了他一會兒,沉哼了一聲。

  銀瑣鼓作勇氣道︰「姑娘,小的不是故意違背姑娘的命令,而是小的覺得,少爺的心機太淺了,實在容易被人利用。這些日子小的在縣學裡跟各家公子們的小廝們呆在一塊,聽說了許多關於少爺和別的學子在一起的事。

  「因為姑娘平日裡給少爺的零用並不少,而別的人因為家裡兄弟多,並不一定有這麼多錢供他們吃喝,於是他們就時常合著伙攛掇少爺請客,少爺進學不到一個月,手上的錢就被他們哄得差不多了。小的知道姑娘不會苛刻這點錢,可是小的卻替少爺不值。

  「所以小的把府裡這些事都告訴少爺,想使他長點心眼,從這些事裡知道姑娘持家不易。也看出幾分人心險惡來。小的擅作主張有錯,請姑娘責罰。」

  謝琬目瞪口呆,她知道謝瑯入學後花銷大了,以為學堂不同了這些也是應當。故而從未曾去深究過,如此看來,倒是她錯了!連銀瑣都擔憂著謝瑯的心無城府,可見謝瑯平日裡有多好糊弄了。眼下是被同窗們哄騙,下回若是換成王氏或者謝宏,他怎麼辦?

  她在謝府的時候固然可以防範著,她若不在的時候呢?

  想到這裡便不由心下凜然,看來她只顧著怎麼對付王氏,而忘了固本了。

  她於是喚來玉芳︰「二少爺手上的銀錢,交給你去管著。」想了想。又交代道︰「府裡有什麼事,也別瞞著他了。」

  終歸她要做的事很多,如果沒有謝瑯的支持,她肯定不會進行得那麼順利。她也不可能每到有事情需要他的時候,才臨時告訴他。那樣反而費不少功夫。再說二房如今對外仍稱是謝瑯當家,面對他們的產業逐漸有起色的狀況,如果謝瑯仍然一副不食煙火的模樣,如何能讓人信服?

  何況,她馬上又要有番動作。

  玉芳很高興︰「奴婢一定侍候好二少爺!」

  謝琬少見她這麼高興,卻也沒有想別的,轉頭又看著銀瑣。和聲道︰「我加你一兩銀子的月例,少爺那裡有什麼事該提醒的,你就提醒提醒。」

  銀瑣也很高興的磕了頭,此後自是更加盡心地侍侯謝瑯不提。

  五月裡粽子初初飄香,謝榮調進翰林院任編修的消息就傳過來了。雖然還在謝騰夫婦的孝期,但基於半年熱孝已過。於是如前世一樣,謝啟功還是請了戲班子,連唱了三日大戲。與謝府有交情的人家都請過來了,阮家黃家何家以及王家,還有縣裡有身份的一些老爺夫人。

  這其中便也有余氏和齊如錚齊如繡。

  余氏正好想念謝琬。齊如錚又極想與謝瑯說話,開戲第二日便就駕車過府了。謝琬提著裙擺趕去二門迎接,哪知道同進門的除了齊家人,後面還有任家的兩輛馬車。

  任老爺任致遠和夫人都來了,還有四姑娘任黛,然後就沒有了。

  余氏見謝琬怔在二門下,笑著將她摟過來道︰「半路上剛好遇見任夫人他們,快快來見過。」

  謝琬禮貌地上前見了禮,然後引著眾人往正院裡去。

  黃氏聞訊已經迎出三門來,她今日穿著玫瑰色遍地金的襦衣繡裙,頭上插著三四支金釵,顯得珠光寶氣,十分喜慶。

  到了三門內,謝棋穿一身粉綠色素紗衣裙,溫婉地站在廊下等候著眾人。

  「棋兒見過任伯父,任伯母,見過舅夫人。齊表哥齊表姐好。」

  任夫人數月不見謝棋,眼下見她恍如換了個人似的,不由得露出幾分驚呆之色。

  任黛才只有八歲,見狀笑嘻嘻跨過門沖謝棋道︰「今兒我三哥沒來,你要失望了!」

  任夫人聞言大窘,連忙喝止了任黛,與黃氏說笑著進了正廳。

  正廳裡謝葳也是一身簇新陪王氏在廳中等候。

  王氏對任家母女十分熱情,對余氏母女卻只笑著寒暄了幾句便不再理會。謝葳倒是甚會察言觀色,見得余氏母女只謝琬在旁,便就過來找齊如繡說話。余氏不稀罕在這裡受王氏的怠慢,找了個由子便牽著謝琬回頤風院來。

  「這頤風院我只聽說不錯,卻還只是你父母親成親的時候來過一回,不料如今你們兄妹搬回來,又落到了你們手上,這真是太好了。」

  余氏進了院子層層打量之後,欣慰地說道。

  謝琬搖著她胳膊︰「好不容易來了,今兒歇一夜再走。如今我們住的地兒多的是,用不著管別人。」

  正說著,謝葳與齊如繡相互挽著走進來,笑著接話道︰「是啊,舅母就留下來住一晚罷,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再說,我這裡也與繡姐兒一見如故,您這麼著急忙火地回去,我可要幾時才能再見到您們?」

  余氏雖然對除二房以外的謝家人沒丁點好感。可面對謝葳這樣的女孩子,她倒也冷不起來。「大姑娘是什麼身份,我們家閨女粗生粗養長大的,知道些什麼?大姑娘莫要笑話她見識淺薄就好了。」

  齊如繡嘟著嘴。

  謝葳愈發挽得她緊了。笑道︰「舅母還說繡姐兒淺薄?她都會照著曲譜填詞了,我還連詞牌都在學。您說說我們河間府,幾個女子家有這份能耐?要不是舅母是自家人兒,我可要疑心舅母是在說反話笑話我了!」

  齊如繡一生甚好詞曲,於音律上也有涉獵,後來的丈夫就是因為於詞曲上有見地而與之情投意合的。

  謝葳半嬌半嗔地這麼一說,余氏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原先那份恨屋及烏的成見頓時也消去了不少。

  「怪道我們琬姐兒回回都跟我說三奶奶和大姑娘人最賢慧最和氣,待她跟親女兒親姐妹似的,如今看來。竟是半點不假。光聽你說了兩句話,便連我也喜歡上你了!」

  謝葳索性走上去,「既這麼著,舅母就賞了這個面子給我,今兒在這裡住罷!」

  余氏呵呵笑著道好。這屋裡沒有外人,一屋子老小幾個,說著話倒是也十分自在。

  吃過午飯,齊如繡與謝葳一道聽戲去了。她們年歲相當,到底投機的話題多些,謝琬在她們面前,就總被她們當小孩子看待。雖然實際上在謝琬眼裡,她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孩子。

  余氏因為不想踫見王氏,所以留在頤風院歇息。

  謝琬前世折子戲看得太多,也沒太多興趣,但是因為聽說王安梅也隨著母親賀氏過來了,也想著去瞧瞧。陪著余氏說了會兒話。見她神情漸懶,知道是睡意上來了,便就悄聲出了房門。

  到了前院,就聽玉雪在和什麼人說話。

  出了穿堂一看,原來是任黛來了。

  任黛今年才八歲。論起來比謝琬還小一歲,但是聲勢卻比謝琬強多了。

  她叉腰指著玉雪︰「……快告訴她在哪裡!」

  玉雪一臉無奈,溫聲道︰「我們姑娘在陪舅夫人午歇,任姑娘有事不如晚些再來。」

  「不行,我現在就要跟她說。晚些我就要回去了!」任黛跺著腳,有些發急。

  謝琬慢慢地道︰「任姑娘找我有什麼事?」

  二人同時看過來。任黛邁著小腿沖到她跟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指頭指著她︰「你為什麼跟我哥哥說那些話?你知不知道把他氣成什麼樣子啦?」

  原來是為這事。

  她覺得這任家人可真不聰明,自家兒子被小姑娘鄙視,也就是自家幾個人感到忿忿不平而已。傳出去還不是丟他們的臉?要是她,就肯定半個字也不往外吐露。何況,她有這個能耐讓他氣到如今嗎?

  她說道︰「姑娘太抬舉我了,我跟他認識到如今才不過半年,見面也不過兩三回,怎麼就有能耐氣得他怎麼樣?要氣,也肯定是為別的事氣。」

  任黛漲紅了臉說道︰「就是你!我聽于嬤嬤說的。」

  謝琬笑道︰「姑娘會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說的不相干的話,而生他的氣嗎?比如我今天說,任姑娘你今天頭發亂了,或者說你這身紫色衣裳跟你的膚色不合適,你會氣我氣到幾個月還放不下的地步嗎?我跟你哥哥說的話,也都是類似這些話。」

  任黛愣住,指向她的那根手指也漸漸軟了,整個人陷入了沉思。

  謝琬搖著團扇,越過她去了戲園。

  戲園子搭在藏書閣那面的大門內,門內的空地上擺滿了桌椅,而大門敞開著,外頭的百姓站在門外石獅子處也同樣看得到。

  如今裡外都擠滿了人。謝琬站在槐花樹下,目光找到王家人坐處,只見來的女眷是兩名年輕婦人,還有兩名姑娘。婦人應該就是王耿的妻子賀氏,以及王發的妻子符氏。姑娘模樣的自然就是王安梅與妹妹王思梅了。

  謝琬打量著明顯年長的王安梅,只見瘦削身材,眉頭微蹙,雙唇緊抿,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談不上漂亮,但是也還清秀,若沒有那裡的缺陷,嫁個殷實人家還是不成問題的。

  如果羅矩所打來的消息不假,王耿在把王安梅踢出家門不成之後,肯定還會再想別的辦法。像這種連自己骨肉性命都不顧,卻要遷怒於她身上把她關起來餓死的人,跟畜生有什麼分別?如果不是他,王安梅會來到這個世上麼?

  一個人品行不端可以說是逆子,可是天生有缺陷卻不是她的錯了。

  得找個機會問問王安梅,願不願意嫁給趙家大少爺。

  今兒趙貞夫婦抹不開面子,也來了。

  她往趙夫人坐處掃了眼,搖了搖團扇,又在一襲清風裡回了房。



052 計畫

    夜裡大戲繼續。

    齊如錚聽說今晚上歇下來,更是歡喜不已。於是一個去了找謝琅,一個去找了謝葳,謝琬哪兒也不去,就在後院陪著餘氏說話。

    任致遠夫婦因為謝啟功強留,只得也帶著任黛留了下來。任黛再碰見謝琬的時候,眼裡已經沒有了怒火,而是轉變成滿滿的疑惑。當然這也許是因為謝棋整個下晌都領著她在四處遊玩的結果,謝棋的轉變令所有人驚訝,仿佛那個刁蠻任性的二姑娘從此不見了。

    翌日早上任家和齊家的馬車又是同路走的。

    謝家榮登官戶帶來的喜慶持續了好幾個月。

    隨著身份的不同,謝家在本地的威望又更上了一層,從此成為清河縣的第一望族,謝啟功對內忙著整頓家務,對外則時不時表現一番官戶之家的善舉,修神祠堂,捐寺廟,又要接待各處來拜訪的屬官或者鄉紳,忙得不亦樂乎。

    謝宏作為謝家如今唯一的爺兒輩,自然鞍前馬後的效勞。王氏作為當家主母,如今又搖身一變成了清流士族中的官太太,自然不免要四處請教,如何漸漸修成個養尊處優讓人景仰的老封君。

    如此一來,旁的事便被他們暫且拋在了腦後。

    而這段時間裡,二房手上的四間鋪子已經按照謝琬的計畫陸續開張了三間,加上黃石鎮上那間,四間鋪子就是如今謝琬打開振興二房的局面的所有資本。

    如今作為李子胡同的總店在羅升的精管之下,每個月的盈利都在小幅上升。

    而柳葉胡同和清苑州裡玉鳴坊也都在穩定維持之中。兩間鋪子各請了個老掌櫃。一個姓吳一個姓張。申田被調去玉鳴坊跟著張掌櫃學管帳。張掌櫃年紀大行事穩,申田性子跳脫但是卻悉知謝琬脾性。所以雖然談不上賺大錢,至少目前能夠保本。

    能夠保本經營而不必再掏銀子出來拾漏。這就是謝琬當初給兩家鋪子的交底。

    至於黃石鎮上的鋪子,請來的貨娘因為謝琬當初的允諾,從中嘗到了賺錢的甜頭,如今幹勁十足,已經在當初的基礎又提升了銷量。

    雖然賺的利潤有限,可如此一來,城內幾間鋪子的尾貨便不必發愁,就是最後有積壓也積壓得不多,作為謝琬是完全能夠接受的。

    終於初秋過去。迎來了深秋。

    謝騰夫婦的祭日一過,二房就除了服。

    謝琬又給哥哥新做了幾身秋衣,石青色和湖青色的道袍,赭紅色的方袖直裰和月白色的寬袖直裰,又按服色往腰間配上各色的玉,每日裡將他打扮得風流倜儻。加上他過了這一年,個子又變得高了不少,如今走出去,總能吸引住不少的目光。

    以至於進了縣學不到一年。外頭人已經知道謝家那位二少爺不但學問好,還是個溫文儒雅的美少年。加之他待人又極溫和有禮,便漸漸使人淡忘這是個年幼失怙還要撫養幼妹的可憐孩子,與他打交道時他不免多了幾分客氣。

    謝琅如今在銀鎖和玉芳的幫扶下。已經漸漸也過問鋪子上的事。而從前他是不管的,因為他發現妹妹的話絕不會錯,謝琬讓他穿什麼他就穿什麼。讓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甚至是。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可是如今不同了。雖然他還是不插手謝琬的任何決定,但是偶爾也會問問鋪子裡的經營狀況,然後也可以認全鋪子裡的綢緞名目了 。

    終歸他以後面臨的困難,不是如今能夠想像的,謝琬永遠只能做他背後的力量,而不能夠替他在朝堂上披荊斬棘。而因為十多年裡無為慣了,對於謝琬的安排,他同樣也毫無意見。這樣的確省去了許多解釋的麻煩,但對於想從根本上扭轉他缺少必要的防備心的本性來說,也是個讓人頭疼的事。

    不過一口氣吃不成胖子,慢慢來吧。

    王氏派過來的那幾個丫鬟婆子因為見到羅升來回事時謝琅時常在場,因而就算有時候也曾見到他直接跟謝琬回事,也並沒當什麼極重要的事回稟。

    不過王氏背地裡卻告訴了謝啟功,可是二房總共就兩個主子,能有多少事?謝葳也是八歲起就跟在黃氏身邊學持家,謝琬幫著管管中饋也沒什麼大不了,對他來說,就是偶爾過問下鋪子裡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當謝啟功心血來潮時向謝琅打探時,也讓謝琅半推半認的成功應付過去了,到如今為止,也沒有人發覺二房的中饋庶務竟是全部掌握在謝琬手裡。

  “近來那王姑娘往府裡來的可勤了,又專門挑二少爺下學的時候往頤風院來,都不知道什麼意思。”

    這日裡,玉芳趁著謝琬午歇起來後喂魚的當口,如此抱怨道。

    王姑娘是王耿的次女,王安梅的妹妹王思梅,十一歲了。

    府裡那回唱大戲時,跟著王氏在廊子裡路遇了謝琅,後來王氏便時不時地請王思梅過府來玩,然後又把謝琅謝琬叫到正院陪著玩耍。一來二去次數多了,王思梅不必王氏吩咐,便自行找到頤風院來,有時候呆到天黑還不離去,弄得玉芳他們栓門都不方便栓。

    王氏什麼心思,謝琬若不清楚那就太不正常了。

  她翻過廊欄,跳下天井,戳著水池裡的鯉魚腦袋,說道:“你們該做什麼便做什麼,怕她做什麼。”

  兩尾魚生命力極強,在兩丈見方的水池裡已然長到了尺餘長,十分肥碩。而且因為坐井觀天的緣故,總以為謝琬她們也是它們的同類,看見有人上前便張著嘴湊過來,蹭著腦袋討好要吃的。謝琬偶爾也會逗逗它們,但有外人在。卻是不會的,因為不想被人誤會對任雋存有什麼念想。

  “奴婢才不是怕她。奴婢是討厭她。”

    玉芳小聲地咕噥。她如今大部分時間在謝琅身邊。見得來找謝琅的姑娘多了去了。就是何承蘇何通判家兩位姑娘見了二少爺也都規規矩矩地,連頭都不敢抬。王思梅那樣的人也敢公然地打二少爺的主意,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一想到如玉一樣的謝琅居然被王思梅那樣的人惦記著,她心裡就沒來由地有些不忿。

    不過謝琬輕戳著魚腦袋,壓根就沒注意到她。

  “二表哥,過幾日我祖父過壽,你會去嗎?”

    正說著,門外走進來玉樹臨風的謝琅,後面跟著目光緊纏著他的王思梅。

    “不去。”

    謝琅眉頭緊皺著,一張臉臭得跟三年沒洗的砧板似的。

  “你不要跟著我了。我要跟琬琬說會話。”

  “有什麼話我不能聽?琬姐兒也是我表妹。”

    門口傳來謝琅一串因氣極而急促的呼吸聲。

    謝琬也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像王思梅這樣厚臉皮的姑娘,不要說大戶人家裡沒有,就是平民百姓之中只怕也不多見。若是別的男孩子,只怕已經出聲讓她下不台來了,可偏偏卻是連個丫鬟都不忍心打的謝琅。

    她從水池旁站起來,順著石階走到廊下,兩眼盯著王思梅,順著她轉了兩圈。

    在不掩飾的情況下,她眼神本就與同齡孩子不同。就是一般的大人也難有她這番銳利,王思梅被她盯著看了這麼片刻,便有些手腳無措起來。

  “你祖父什麼時候做壽?”謝琬問。

    她抿了抿唇:“九月廿六。”真奇怪,她明明比自己小。可面對她的問話她卻不由自主地回答了。

    謝琬伸出手:“請貼呢?”

    王思梅睜大眼:“你要去?”

    謝琬挑起唇來:“你不是說我也是你表妹嗎?”

    王思梅回了神,跳起來:“我這就去拿!”

    她壓根沒想到二房真的會有人去,所以請帖也沒準備。如今去寫。希望來得及!雖然不是謝琅親自去,可是跟謝琬打好關係不也是間接地接近謝琅嗎?

    她很高興。

    謝琅卻在埋怨謝琬。

  “我們怎麼能去給王家的人賀壽?”他簡直不能忍受。

    謝琬托腮看著他。渾不在意地說道:“怕什麼?又不是我去賀了這回壽,他就永遠不會死。”

    謝琅一噎。說不出話來。

    王思梅很快送來了請帖,謝琬把它放在案頭,告訴她一定會去登門祝賀。

    事實上王氏也很驚訝,因此特地交代王思梅要問她一聲是廿六日清早跟王氏黃氏他們同去,還是自己稍侯乘車過去,以此刺探真假。

    謝琬道:“自然與太太一道去。”

    王思梅這才放心了。

    等她走後謝琬叫來羅矩。

  “李二順那邊怎麼樣?”

    羅矩道:“如姑娘猜測的那樣,最近趙大人在預備年底回京述職的事,聽說往京中各處投了好幾封信,有些回了,有些沒回。李二順打聽不到具體情況,因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找到門路。”

    謝琬道:“趙家大少爺呢?”

    趙貞夫婦一直覺得對長子頗為虧欠,所以不論到哪裡,總是帶著這大少爺在身邊。

  “趙家大少爺還是老樣子,每日裡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坐在院子裡數螞蟻或者發呆。心智如同三四歲孩童。上回姑娘讓打聽他有無打人傾向,至今看來是沒有的。除了癡傻,並沒有別的什麼。”

    謝琬拿著桌上一隻筆把玩了片刻,抬眼道:“你去跟李二順說,讓他找個機會提醒下趙貞,我們與靳永靳大人聯絡密切。”

    羅矩點頭欲走,她忽然又把他叫住:“算了,還是先別說。”

    羅矩從未見過她這樣猶豫不決,不由面露疑惑之色。

    謝琬歎道:“過些時候再說吧,眼下我還不是很有把握。”

    她之所以會上王家去賀壽,無非是想接近王安梅,趙王兩家的婚事始終懸在她心頭,此事對她來說並非全是害處,只要把握得當,對她反而有著極大的好處。

    趙貞終歸是官場上人,她如今最缺少的就是官場的力量,她不但要把謝府徹底打垮,要緊的還是要扶助謝琅成為二房的頂樑柱——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跑去朝堂做官,跟謝榮對打不是嗎?可是如果沒有人脈,謝琅就是再有才華,再懂經營,也難以得到很好的發展。

    因此,除了積累自身財力人力,她同時也要為謝琅將來的入仕培養可靠力量。

    靳永是她目前唯一可抓的一條線,如果加上趙貞,那又是更可靠的一條線了,可她真不確定靳永會不會幫她,如果說她有了這為媒之功,趙貞又能夠留在京中,那局面就有很大不同了。

    只是她如今並不知道王安梅心意如何,因而覺得過早地向趙貞拋出這訊息並不合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0:5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12 02:09 AM 編輯

053 交往

  謝琬帶了吳媽媽和玉雪去參加王家舅太爺的壽宴,讓羅矩趕車。

  王老太爺原名叫做大牛,王氏嫁進謝府之後,王大牛便請村裡老秀才改名叫做王犇。

  王犇其實是散壽,按傳統不須大操辦。但是王家出了個做翰林的能幹外甥,王犇哪裡按捺得住這份興奮之情?深怕鄉下人不懂翰林院是什麼地方,翰林院編修又是個什麼地位的官員,於是決定借著生日之際,詔告一下鄉里。

  王家因為在田莊上,場地很是開闊。

  謝啟功自恃身份,當然不會來參加這樣的宴會,王家除了是謝府的親戚這層身份外,跟一般的小地主沒什麼兩樣,結識的人除了附近的地主,連鄉紳也不識得兩個。但是隨著謝榮的高升,於是今日連縣裡衛所的兩名百戶都攜禮來了。

  謝琬她們一來,整個王家村就熱鬧起來。

  王犇的妻子劉氏也是莊戶人家出身,因為做慣了家活,雖然年過五旬,但腿腳很是敏捷。領了謝琬這班小姑娘到偏院,便一溜煙沖到正房去招待王氏與阮氏黃氏,又吆喝著兒媳賀氏快些端茶倒水遞帕子。

  賀氏好歹是個少奶奶,王家也不是沒有下人。劉氏平日裡吆喝慣了,當著謝家人雖然極力地裝著斯文,轉背便就忘了。她在前院一出聲,整個王宅便都將她的話落在耳裡。

  王安梅姐妹在小偏院陪著謝家三位姑娘。聽得劉氏那麼吆喝,王安梅的臉色就有些尷尬。謝葳是大家閨秀,自然裝作沒聽見。謝棋被王思梅拉著說話,也沒注意。只有謝琬張大著嘴巴望著窗外,模樣讓人難堪得緊。

  王安梅站起身來,推說去拿些瓜果走出了門外。

  到了門外無人處,想起平日裡家裡人對母親的輕視竟全是因為自己,就連這樣的日子當著外人也不肯替母親留半分臉面,便不禁悲從中來。

  「大姑娘怎麼了?」

  後頭忽然有人問起。

  王安梅連忙抹了把眼淚回過頭。只見是個三十多歲的微胖婦人,她認得是謝琬身邊的吳媽媽,遂勉強扯了個笑道:「沒什麼,就是出門遇上風沙迷了眼。吳媽媽這是要上哪裡?」她看著她手上的粉彩茶盞。

  吳媽媽歉然一笑。說道:「我們姑娘自小有個毛病,出門在外定要帶自己慣用的茶盞。方才丫鬟們沏的茶她竟然不肯喝。這不,我看看哪裡有開水,另外再沏杯茶給姑娘。」

  王安梅回想起方才目瞪口呆望著窗外的謝琬,心下又有些不是滋味。

  想不到那麼樣一個人兒,連掩飾下心情、照顧一下別人的感受都不懂,日子卻過得這樣講究。她能夠這樣,也是自小讓父母兄長寵的吧?雖然如今父母親都死了,可她也還是有疼愛她的哥哥護著。

  而自己呢?除了母親,沒有一個人對她有過好臉色。可是母親壓根連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沒有,又怎麼保護她?就連自己的親妹妹,也時常不忘對她冷嘲熱諷。如果不是得了這樣難以說出口的缺陷,家裡人深怕傳出去丟臉,只怕早就把她扔了吧?

  說起來。真是同人不同命。

  心中感觸萬千,竟就忘了挪動腳步。

  吳媽媽也是有閱歷的人,看她這樣的神色,心裡也摸到幾分。便就把語氣放得更緩更柔和,說道:「姑娘像是有什麼心事?」

  王安梅慌亂地別開目光,搖搖頭。

  吳媽媽微笑道:「姑娘真真是好一個清秀如水的小人兒,我一見姑娘這般。就禁不住心生歡喜。」

  論地位,謝府比王家高了不知多少級,王安梅雖是姑娘,可吳媽媽說出這話來,也不算罔顧身份。

  王安梅心中更如刀絞似的,把頭垂得更低。

  吳媽媽忽然掉轉了話頭。問道:「不知道沏茶的地方往哪裡走?」

  她這才抬起頭來,頜首道:「在廚房那頭。我帶您去。」

  吳媽媽倒了茶回來,謝葳已經出去了,王思梅在陪著謝棋下五子棋。

  謝琬坐在炕沿上,無聊地打量桌椅上的雕花。見吳媽媽進來,遂起身道:「我去凈手。」走出了房門。

  吳媽媽放了茶跟出來,到了小偏院後方芭蕉樹下,她打量著四周,壓低聲道:「試探過了,看模樣被王家人欺負得緊,跟王思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而且我還瞧見,她衣領處有兩道新傷,像是被藤鞭打傷的模樣。」

  內宅裡呆慣的人,是鞭打是棍傷或是燙傷,一眼就看得出來。

  謝琬點點頭,沉吟了一下,說道:「你想個辦法,讓她呆會兒幫我個忙。」

  既然要接近,總得要有個由頭,她跟她年歲差得多,不像謝棋與王思梅,很容易就能走到一塊。兩廂要搭上關系,就得動點心機。雖然也可以直接讓吳媽媽暗中去問她的心意,可是因為她是王家的人,謝琬可不只是要把她嫁進趙家這麼簡單,所以必須得步步為營。

  不過有吳媽媽和玉雪在,這些都是小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姑娘們共一桌,謝琬把湯潑在衣裙上了,坐在左側的王安梅自然當仁不讓地起身幫忙擦拭,又帶她進屋裡換衣。謝琬感激不盡,一再道:「王姐姐真是好人,竟然把你的帕子給我擦手。你下次來府一定要到頤風院來找我,我把它洗好還給你。」

  王安梅連忙擺手:「不必了,不必了。」只是塊尋常帕子,哪裡值得她大小姐這樣記著。

  謝琬卻小心地將那帕子折好交給玉雪,然後直到臨上車還保證會把帕子還給她。

  王安梅自然不會把她的話當真。人家是天真爛漫的謝家小姐,若是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怕逃還來不及,又何必費心思與她攀這交情?王思梅繼續再三天兩頭地往謝府裡跑時,她也依然悶在自己的房間裡做針線。

  可是她不去謝府,謝琬這裡卻會讓人上王家村來找她。

  沒過幾日,玉芳就奉謝琬的吩咐送回了她的帕子,為了答謝,另外又送來了三條她親手繡的錦帕來。

  王安梅執意不肯收,玉芳道:「不過是幾塊帕子,我們姑娘拿親手繡的相送,也不過是表達一番想與王姑娘結交的心意。姑娘若是不收,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王安梅踟躕不已。

  玉芳又道:「我們姑娘還說了,她知道姑娘處境艱難,只怕平日裡也沒什麼朋友,便交代我轉告王姑娘,沖著王姑娘那日的好,你這個朋友她是交定了,若是你有什麼話要帶給她,只要把話捎到城裡李子胡同的茂記綢緞鋪去就是。」

  王安梅有些驚慌莫名。

  她本以為謝琬就是一時心血來潮,在城裡呆久了,突然到了鄉下這麼樣的地方,認識了她這麼樣的人,感到十分新奇,所以特別留意而已。沒想到她還能說出「姑娘處境艱難」這樣的話,這是表示她知道了什麼麼?

  「三,三姑娘還說了什麼?」她喃喃地道。

  玉芳笑道:「我們姑娘還說,世間之路多有坎坷,哪有事事如意的?我們姑娘說她與王姑娘你其實有惺惺相惜之感。」

  王安梅目瞪口呆。她沒有讀過書,但是也聽得出這文縐縐的話裡出來的意思。

  惺惺相惜,那是說明她其實並不嫌棄她麼?

  玉芳走了,王安梅拿著那幾方帕子坐在床沿,務自還沉思了許久。

  不管怎麼樣,禮尚往來,謝琬既然繡了帕子送給她,那自己若不表示點什麼,就太說不過去了。

  她記得謝琬個子雖然不矮,但骨架較細,於是照著自己八九歲時的舊鞋長短,納了兩雙厚實的冬鞋送到了李子胡同,同時還有一籃子披著白霜的柿子。

  謝琬收到後,隔不得多久又畫了幅她的畫像放到李子胡同,叮囑等王安梅再來時,把它交給她。

  王安梅看到自己的畫像臉都激動得紅了。

  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給她畫過像。她自己打記事起就從母親口中得知了身上的缺陷,自此覺得天地坍塌,是以更是想都沒曾想過。

  謝琬這幅畫像雖然讓她覺得其實畫得比自己真人要美,可是卻也為她打開了一扇窗,讓她知道原來自己真的也可以有朋友。

  從此以後每每進城,她總要往李子胡同來一轉,順便捎點野果和山貨給她。其實並不多,因為知道她什麼也不缺,有時甚至只是一把開得燦爛的野花而已,可是每當從羅升口裡聽到謝琬收到後有多高興時,她心裡也會跟著涌起莫明的高興。

  雖然王耿還是時不時的以各種名目責打她,還是會背地裡尋找著各種各樣的買主想把她賣掉,可是人生裡因為謝琬而濺起的這點水花,讓她的日子也因此而不那麼全無念想了。

  謝琬卻絕不知道自己這番有預謀的接近,會給王安梅的心靈世界帶來這麼大的變化。

  她對王家人全無絲毫好感,於她來說,就是這王安梅身世可憐,也僅止於有幾分可憐而已,而並會因此憐惜她,基於她姓王,要不是對拉攏趙貞有些用處,她的同情心並不會施予她身上半分。

  因為她從來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5:37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8-2 08:54 PM 編輯


053 接近


  「桂子坊地段不錯,姑娘如果暫時不打算經營,不如放出去收租。」

  羅升看著坐在書案後把玩著手上兩顆山核桃的謝琬,如此說道。這一籃山核桃是王安梅白日裡捎過來的,他剛才帶著它回府時半路上想起桂子坊那間鋪子,便就趁著這個機會順便提提。

  清苑州裡兩間鋪子都是楊氏的嫁妝,九月初原先的租戶已經搬了出去,羅升以為謝琬會像之前那兩間鋪子一樣很快經營起來,沒想到時間過去近兩月,還是沒有動靜。

  謝琬拿著核桃在案上滾來滾去,玩了有好半會兒都沒有出聲。羅升只當她孩子氣性上來了,便打算起身出去,她卻在這個時候開了口來︰「那間鋪子,除了做綢緞,還能做別的什麼?」

  羅升身子頓住,「那姑娘想做什麼?」

  她沉吟道︰「你覺得開米鋪怎麼樣?」

  「開米鋪?」羅升的聲音高亢而怪異,好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羅矩從旁咳了一嗓子。羅升回神看到謝琬一臉的認真,壓根不像是在開玩笑,才總算找回點了意識,問道︰「姑娘想開米鋪,南糧北賣?」

  謝琬嗯了聲,說道︰「這些日子我在想,北方氣侯乾燥冬季又長,加之京中貴族多起來,園林建設增多,許多農田都改種了桑麻果木,這麼些年南邊來的糧食佔了北方大半個市場,像我們莊子裡所產的米糧也就能供著我們自家的吃食,就是剩餘也不多。所以開米鋪應該是比綢緞生意賺頭大。」

  當然,有這個念頭主要還是因為她記起慶平四年,也就是明年,二月間朝中頒布了一道重要的詔書,要把京郊一圈擴大作為防風林。這道旨意雖然對謝琬要做的事沒有直接影響,可是擴大了防風林,那如此一來良田就更少了。所以開米鋪絕對有賺頭。

  羅升驚怔半日,訥然道︰「賺頭雖大,可是風險和投資也大。還有押貨,漕運是南北糧食運輸通用路徑。別說咱們二房從來沒有接觸過遭運上的人,府裡公中也從未接觸過,而且漕幫裡的人可不是那麼好打交道的。」

  他真想說這小姑娘是被他們慣得膽子越來越大了,旁人輕易都不敢涉水的買賣,她居然還起了心思。這漕幫說得好聽是受朝廷所允,可實際上就是伙扶了正的黑幫,他們其幫之大,其水之深,是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

  「我知道。」對於他這些顧慮,謝琬表現得相對平靜。「這些我都想過了,漕運主河是到京師,內漕運可到河間府。但是現在我缺少的是牽線的人。」

  她原先在京師也見過漕幫碼頭的人,那些人個個都會武功,行動敏捷。可不是家裡這些會使幾招棍棒的護院能夠比擬的。他們不但對一些品級低的官員瞧不上眼,一般文人更是難入他們的眼內。所以要跟他們搭上線,就只能找個他們的同道中人,或者說,同是混江湖的。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規矩。河間保定兩府雖然練武的人極多,可她一個閨閣女子,就是當面遇上也不可能跟他們結識。他們可不是王安梅。可以使點小計謀就能達到目的的。

  「那就還是先且賣綢緞吧,等我想到轍再說。」

  她將核桃丟進籃子裡,擺了擺手說道。

  有了她這話,羅升可真是整個人都鬆了口氣。他太了解她的性子了,可真怕她一根筋擰到底,非要在這個時候去跟那幫流氓打交道。雖然不見得她就此死了心。但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桂子坊的綢緞鋪於冬月初一開了張。

  因為距離州衙不遠,齊嵩也帶著同僚前去放了炮竹。謝瑯首次正式以大東家的身份公開露面,得體地宴請了來賀的賓客,並且向圍觀道賀的街坊派發了瓜果檳榔。

  而坐鎮的大掌櫃竇瑚也是齊嵩推薦的。曾經在州裡另一家綢緞鋪當過十多年的掌櫃。伙計則是在本地找的,謝琬親自看過,倒是也還伶俐,看見謝瑯過來,一個勁殷勤地端茶倒水,看見他手裡還牽著謝琬,也堆著滿臉笑給她搬糖果。

  只要掌櫃的做事穩當,底下人跳脫些倒也不怕他。

  羅矩除了每日裡幫謝琬辦私事,也要在每月底到五間鋪子裡收帳。羅升見他一來便受謝琬重用,一方面很是高興,一方面又擔心他辦事不牢,因而回回見著他便要疾言厲色地提點一番。

  申田經過這一年的鍛煉,在原先的機靈之餘,也多了幾分沉穩,謝琬開始讓他跟著張掌櫃跑採買。

  羅義還是憨厚老實,嘴上功夫沒學到什麼,但是腦子卻是練活了些。謝琬交代羅升教他識字記帳。

  王安梅這邊進展得順利,羅升再捎來一只小花貓時,謝琬決定見她一見。她讓羅升約了她初九日到李子胡同來。

  王安梅如約而至。在閣樓上見得謝琬穩步上梯,一張臉紅潤潤地,雙手交疊在腹下,透著幾分歡喜,又透著幾分緊張。

  謝琬接過玉雪手上疊好的兩件衣裳,交代他們所有人下去。然後微笑對王安梅道︰「我讓人給姐姐縫制了兩件新衣,姐姐快來試試合不合身。」

  她把衣裳推過來,展開來一看,是套針腳細密的襦衣繡裙,衣裳質地是煙霞色的軟杭綢,裙子是淡黃的月華裙,都帶著珍珠綾夾裡,正適合這個時候穿。

  王安梅紅著臉道︰「我怎麼受得起妹妹的這份禮?太貴重了。我來只是想見見你而已。」

  謝琬執意勸說,她也就從了。

  她背過身去脫著外衣,後頸上兩道猩紅的傷疤露出來。

  謝琬啊地一聲衝上去,撫著這疤痕張大眼楮,問她道︰「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王安梅兩臉漲紅,慌不擇路地轉過身避到書案後。

  謝琬定定地盯著她,漸漸地,淚水就從她的雙眼裡流出來了。

  「姐姐……」

  王安梅也哭了。

  她從來不在她面前說這些事,因為不想讓她知道她跟她之間的差距有多大。眼前謝琬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在她心裡,她的淚水則像兩只手。把她心中最後的一層防護給硬生生推倒。

  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奪路往樓梯上衝去。謝琬把她死死拉住。終於兩個人倒在地上,哭成一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哭累了。

  謝琬擦干眼淚。說道︰「我多少聽說了姐姐的事,所以才說跟姐姐惺惺相惜的話。姐姐的遭遇本來就很可憐了,今日姐姐若是不把這些事全都告訴我,我是絕對不會放你走的。」

  王安梅聞言,趴在茶几上又哭了一陣,才漸漸止住。

  「你既明知我是個不祥之人,又何必來接近我?」

  謝琬拉著她的手,柔聲道︰「姐姐怎麼這麼說?祥不祥的,也不是你自己願意的。你告訴我,表叔他們是怎麼待你的?這傷是他打的嗎?」

  王安梅咬唇落淚。望著穿欞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這都不算什麼了。從我八歲時那回跌傷大腿看過一回大夫之後,他對我不是打就是罵,開始我不知道,只覺得是不是自己做錯事了。可是後來我發現。不管我多麼小心多麼聽話,他也還是對我打罵不休。

  「我也疑心他是怪我不是個男孩兒,可我發現他對思姐兒卻不是這樣。他雖然也不見得多麼喜歡思姐兒,可是從來也沒有打過她。我就去問我娘,我娘說,說我……那時我才知道,我在他們眼裡是個不祥之人。他恨我的竟是為這個。

  「其實不止是他,包括祖父祖母,二叔二嬸,還有家裡所有人私下裡都沒有對我有過丁點的好臉色。我娘是唯一在乎我的人。我從八歲起就有了尋死的心思,我娘察覺後說如果我死那她也跟著我去死,我就不敢了。

  「這些年他時刻想我從王家消失。我好幾次從他眼裡看到過狼一樣的目光,我知道他特別特別想我死掉,可是因為我若不死,他除了狠命地打我,也拿我無可奈何。而因為這事無法對外聲張。所以對外我也還是王家體面的大姑娘。

  「背上這些傷,有多年前的,也有前些日子的,他不敢在我手臉上落下傷痕,怕人問起丟了臉面,所以全打在我腰背胸腹之上,我都已經分辯不出哪些是新傷哪些是舊傷了。」

  說著她緩緩地捋起了衣袖,只見兩條縴長的胳膊上,鼓起著許許多多紅色的傷疤,謝琬縱是有心理準備,親眼目睹時也不免觸目驚心。

  王安梅跟謝瑯同年,都是十四歲,可是王安梅看起來不到謝瑯的肩膀高。縱然男女身高有差異,若是發育正常,也不至於落下這麼大懸殊。

  一個人自小承受著這麼多的苦難,難怪會對別人的一點點好處就激動不已。

  自己前世落到那樣的下場,可好歹還重活了一世。像王安梅這樣,就是重生再多次也是無用的吧?

  「我是不是很不堪?」

  王安梅抬起淚眼,傷神地看著她。

  她搖搖頭,默默拉起她的手,說道︰「若有人說你不堪,那一定是這個人本身就骯髒得可怕。」

  王安梅一笑,兩顆眼淚又滾下來。

  「姐姐,」謝琬嘆息道︰「你想不想離開王家,過你自己的日子?一輩子安安穩穩,不愁吃喝,不受責難,公婆慈善,小姑和小叔對你敬愛有加,而且從此以後,也不再讓你母親擔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8:54 PM


054 保密

  王安梅搖頭︰「我不配有這樣的日子。我也想過自己如果不是這樣,將來會怎麼樣?可是我無論再怎麼幻想,我也知道這些都不屬於我。我如果命大,便等到給我娘送終便找個地方了此殘生。若是命薄,那更是什麼也不消說了。」

  「我是說認真的。」

  謝琬看著她,眼神幽深而沉凝。這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冷靜果決的謝琬。「如果我保證能夠讓你過上這樣的日子,從此擺脫讓人歧視的命運,變成官戶人家的少奶奶,而且不必行夫妻之事,有子嗣之憂,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目光不容她回避。

  趙貞夫婦既然能夠對痴傻的長子不離不棄,足見得還保留著最基本的赤子之心。如果有個品貌端正的女子心甘情願地陪伴趙大少爺,他們極可能會尊重這個女子。王安梅倘若嫁過去,別的不說,至少公婆面前是絕對好侍候的。

  另外從李二順在趙府收集的所有點滴來看,趙貞夫婦另育的一子一女也都品行不錯,雖然住在福建老家,可是每月裡都會來信,而且信中也必會問候趙大少爺。王安梅過門後是不可能跟他們有利益沖突的,他們又怎麼會不做個順手的好人,寬待於她?

  謝琬對於王安梅嫁進趙家之後的日子,還是相當有信心。

  王安梅聽完她的話,卻又是歡喜又是懷疑,歡喜的是當真可以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嗎?懷疑的卻是謝琬明明才這麼小,她有什麼能力幫助自己謀得一份安穩無憂的生活?而且夫妻之事四字從她口裡說出來,竟然沒有半點的不自然……

  謝琬看了她兩眼,知道她需要時間斟酌,於是揚聲叫來羅升,辦起自己的事。

  「去把這幾個月的帳目拿上來。」

  羅升依言拿上來了。謝琬筆竿子輕敲著筆筒翻著帳目,目光再也不看對面椅上坐著的王安梅,看完帳後卻是朝著羅升說道︰「今年比去年略好些。可是還不夠。我這兩日想了想。不如你去請個老練些的裁縫來,用咱們的衣料制成成衣掛在鋪子裡,看看能不能有些效果。」

  羅升行事就是太保守,每回進的綢布都是憑經驗按往年銷的好的來進。可是往年銷得好並不表示永遠銷得好。服飾這東西,也像婦人的儀容,還是要保持顏色常新。

  但是因為眼下還不到大變革的時候,羅升這邊鋪子也還是在增長盈利,所以也就暫且不去管他。

  羅升聽畢也頓覺靈台開闊,城裡的裁縫鋪不賣布,綢緞鋪不賣成衣,各有各的飯碗,這是定例,但是掛兩件成衣作樣板。卻沒人敢說不合規矩。這年頭除了擅長縫制的那小部分人,大多是看什麼是什麼,幾個人有把一匹布在腦海裡加工成一件衣裳的想像力?

  羅升點頭稱贊,遂與她商議起來︰「小的知道後街有個手藝好的裁縫娘子姓馬……」

  他們這裡說著話,仿似一旁坐著的王安梅成了透明人。

  自打謝琬坐回書案後起。王安梅就一直在打量她。

  她越是打量越是驚奇,因為從來不知道小於自己許多的謝琬居然還有這樣運幬幃幄的能力,而且這羅掌櫃還對她畢恭畢敬,目光看起來敬重而認真,絲毫沒有認為面前與她說話的是個小女孩子的模樣!

  如果說當初吳媽媽口中生活講究的謝琬讓她感到詫異,那麼眼前的她,簡直就是令她驚愕不已了!

  她是沒有見過什麼世面。可是眼前的她渾身透露出來的那股自信和沉靜,那是一般同齡的男孩子也無法擁有的吧?就是年紀閱歷大過她們許多的她的祖父身上,她看到的也只有滿眼的算計和滿腹的虛榮,幾時像謝琬這麼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有臣服的意念過?

  這片刻裡,她心裡變得跟翻江倒海似的。

  她剛才跟她說的那番話。莫非是真的?

  謝琬交代完了羅升,端起茶碗來看了王安梅兩眼,喝了口之後放下茶碗才說道︰「姐姐可想好了?」

  王安梅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仿佛面對的再也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讓她無法輕怠的大人物。

  「我。我……」

  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說答應嗎?總覺得有些輕浮,怕她笑話。說不答應嗎?又怕因此葬送了機會。

  她躊躕不安,低頭絞著手指。

  謝琬淡淡一笑,給了她個台階下︰「姐姐若是答應,便嘗嘗這茶吧。今年的秋茶,雖然比不上春茶,也是不錯的。」

  說著她舉起碗來,作了個請勢。

  王安梅紅著臉坐下,便就向茶碗徐徐伸了手,將它執在手裡。卻又因為最終是答應了,也不知謝琬心裡怎麼想,一時喜一時慌地,臉色便愈加紅起來。

  「三姑娘若是真有這樣的人家,那自然是好。如果是沒有,而要特地去打聽,卻是不敢。」

  謝琬走回她身邊,說道︰「自然是現成的。但是我想,如果你要是嫁過去了,王家這樣的人家還是斷了聯絡的好。不是我瞧不起人,而是這家人是極有體面的人家,王家若知道你嫁得好,自然會想盡辦法打秋風,這樣一來不但讓你自己為難,也讓你婆家為難,好事反成了壞事。你說呢?」

  王安梅沉吟著點頭,「你說的對,其實不必妹妹說,我也不想再與王家有牽扯。我只是惦記我母親。」

  「你母親又何必你擔心?」謝琬道,「表嬸之所以會被表叔責罵,全是因為護著你。只要你在王家了,表叔放了心,表嬸自然也就安然無虞了。她將來可還要替表叔生下男嗣的呢,萬一打傷了可如何是好?」

  王家是庶民,是不可以輕易娶妾的。

  王安梅哪裡曾想過這麼深?如今聽她這麼勸說,倒是漸漸心安了。「你說的也是。這麼看來,我倒也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了。與其日夜提防著被他賣掉,倒不如我自己去尋條出路,就算不是體面人家,只要人忠厚,窮點也沒什麼。」

  她坐著幽幽嘆了口氣,忽然又抬頭道︰「不知道這家是本縣人,還是外縣的?」

  謝琬靜靜一笑,說道︰「我先保密。」

  王安梅走後,謝琬又在閣樓上坐了半晌才下樓。

  「你去告訴李二順,讓他這明日到鋪子裡來見我。」

  謝琬交代完這些事,便出了門來。

  王安梅這裡有了底,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謝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正要上車,門口擺攤賣桔子的一個老漢見到她,忽然間起身,雙手各抓了好幾個桔子走過來,不由分說塞到她面前。

  被打斷了想心思的她慣性地側身退開,抬頭看這老漢,躬著腰,一臉的褶子,因為臉上不安的笑容而顯得皺紋更加深刻。渾濁的目光裡既有著對謝琬這番舉動而愧疚的意思,又有著急於向她表示友好的意思。

  謝琬一臉錯愕。

  羅升忙道︰「錢哥兒,你今兒又來了。」

  謝琬覺著這老漢有些面熟,羅矩已經咦道︰「這不是那天被寧大傻欺負過的那名老伯麼?」

  他們如今私底下都管寧大乙叫做寧大傻。

  謝琬定楮看去,果然正是那天賣芋頭的老漢,連忙卸下防備,微笑道︰「願來是您。」

  錢老漢沖羅升父子憨憨地笑了兩聲,然後又把手上的桔子遞過來,想來是覺得自己方才唐突了,因而聲音也有些磕巴︰「家裡種的,等了您幾天,都沒見著。很甜,您嘗嘗。」

  謝琬連忙接了桔子,抱在胸前。又不知道該不該付錢,付錢的話怕傷了人家的心情,不付錢又實在沒這個白吃人家東西的習慣。於是眼巴巴望著羅升。

  錢老伯則殷殷地望著她。

  羅升好難得看見她這番六神無主的模樣,當下笑道︰「姑娘就別推辭了。錢老伯每回進城來都要跟我問候您,還帶了他們那裡好些鄉鄰來光顧咱們鋪子生意。今兒也是趕巧,遇見您出門來,您要是連這幾個桔子都不收,只怕他今兒晚上都要睡不好覺了。」

  「哪裡話,哪裡話。」錢老漢聽到羅升記他的好處,手腳越發無措。

  錢老漢並未見過謝琬,想來之所以認得是她,是跟羅升打聽過多回的緣故。

  窮苦百姓們心地十分樸實,丁點兒的好都記在心裡。謝琬從來沒圖過錢老伯的回報,也不圖他惦記,更知道他們就是來光顧生意也十分有限,無非買幾尺細布頭,順便購點針頭線腦而已,但是難得人家有這份心意。

  像王氏母子,一個狼子野心,拿二房家財貼補前夫的兒子,一個道貌岸然,借著二房的人脈奪得官位,莫說知恩圖報,不把他們二房活吞了就不錯了。

  錢老伯跟他們相比——不,心地純善的錢老伯怎麼能跟那幫禽獸相比?

  想到這裡,她也就爽快地把桔子放進玉雪手裡,笑著道︰「那等我吃完了,再來問老伯討。」

  因為急著回府按排接下來的事,也就不能多呆了。只是在坐上車後看見他佝僂著的身子,想了想便又交代羅升︰「咱們庫房裡不是還有幾張閑置的木桌麼?往後錢老伯在門口擺攤的時候,你們就把它搬出來讓老伯放貨。這樣就不必蹲在地上那麼辛苦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8:57 PM


055 巧遇

  王安梅這裡基本辦成,接著便是趙貞那邊。

  翌日謝琬又到李子胡同見了李二順,當面交代了一些事宜。

  三日後李二順送了信到李子胡同,告知謝琬趙夫人翌日去清泉寺上香的消息。

  謝琬琢磨了半宿,一大清早便領著玉雪玉芳到了清泉寺。

  趙夫人上完香在禪室歇息的時候,就聽到隔壁禪室傳來這麼一席對話。

  「……姐姐命苦,妹妹心裡都知道。你若是打定了主意脫離家中,我自然托我們姑娘跟二少爺在外頭替你留意這樣的人家便是。只是不知道姐姐有些什麼要求,你告訴我,我們二少爺到時也好有個主意才是。」

  「我在家中過的是下人都不如的日子,我又是這樣的情況,能有什麼要求?只要那人家為人寬厚,不至於瞧不起我便罷了。我就是當牛做馬,也是願意。」

  趙夫人聽到兩句,心下一動,就不免往屏風那頭多看了兩眼。這禪室原是間大經室,如今用屏風隔開成了讓香客女眷們稍事歇息的地方。那頭人說話聲音雖低,如此也一字不漏地傳到了耳裡。

  只聽得那頭低泣了片刻,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姐姐既這麼說,那卻好辦了。雖然你子嗣上無望,可世間自也有那已有子嗣的鰥夫,只是這樣,卻委屈了姐姐……姐姐品貌俱佳,如不是因為那個,隨便也能尚個好人家。妹妹真是替你委屈!」

  「妹妹快別這麼說!老天爺既然如此待我,我也沒什麼好不平的,如果真能讓我脫離家中另覓得個庇護之所,那就是我畢生之福了。我必定好生服侍相公,侍奉公婆,善待小姑,以求來世安穩。」

  「姐姐!」

  那頭兩廂又哭起來。

  趙夫人一顆心在胸膛裡猛跳,不住地往那頭打量。偏生屏風遮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清楚。

  正巧隨行的李二順前來催行,她便指著那頭輕聲問道︰「那裡面是誰在說話?」

  李二順走到門口往那頭看了眼,頓時縮著脖子跑回來道︰「是。是謝家三姑娘的人。似乎是三姑娘身邊的人遇到了什麼手帕交,在那邊說體己話。」說著他摸了摸臉上的鞭傷,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

  趙夫人看他這模樣,也猜他是被那謝三姑娘打怕了。原先不知情的時候也覺得這謝琬下手太狠,後來知道乃是李二順這張嘴造孽之後,也就對他挨的這番打不以為然了。都是規矩人家,換成她是謝琬,聽到下人在外散播謠言詆毀舊主,也會有番教訓。

  當下便就分毫不疑有它,轉而陷入了深思。

  「謝三姑娘的人……」

  李二順見狀。適時地道︰「這謝三姑娘年紀雖小,卻是甚有主張的人。都說苦命人懂事早,謝二爺夫婦過世這一年多以來,這三姑娘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就連他們二少爺如今許多事也要跟她商量。小的當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就不該去得罪她,弄得如今見了她都得繞道走。」

  趙夫人瞥了他一眼,說道︰「那你又怎麼時不時跑李子胡同他的鋪子裡去?」打量他私下裡那些事她不知道似的!

  李二順如受了莫大冤屈似的,睜大眼道︰「太太可誤會了!小的去那鋪子裡乃是找羅升羅掌櫃,夫人難道不知,不知小的心裡一直惦記著玉雪麼……」說著他低了頭下去,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樣子。

  本來就沒怎麼理會這事。要不然早就出手治他了,眼下聽得他說的合情合理,趙夫人也就笑了笑。因為長子的終身殘疾,她對下人一直都很寬厚,生怕自己管得狠了損了德行,轉而報應到長子身上。

  長子就是她一塊永久的心病。當年如果不是為了替趙貞送盤纏趕赴任上。她帶著才兩歲的他在路上染上風寒而耽誤了醫治,他又怎麼會落得如此可憐?

  他病了多久,她與趙貞就內疚了多久。如今眼看著兩人都不年輕了,次子和幼女也都將有自己的小家,誰也不知道他們還能再照顧他多久。她是多麼希望能找到個合適的人接她的手,來照顧他一生!

  想到這裡她黯然嘆了口氣,不免又往屏風那頭望去。

  那邊已經沒有了聲音,約摸是人已經走了。

  從她們的話裡聽來,年長的那女子似乎身世淒苦,而且無法生育。

  對趙家來說,生不了孩子這不要緊。身世淒苦之人一般也耐得住寂寞。又聽到那「妹妹」說她品貌都過得去,那麼既然人品不錯,應該就表示是清白之身。只要是清白之身,且又能定下心呆在趙家,再加上又是謝家姑娘身邊的人,知根知底的,就已經合適了。

  如果連鰥夫她們都可以考慮,那她的兒子……至少,她可以給她安穩無憂的生活,給她體面的身份,給她關愛和體貼,也可以成為她此生的依靠……她覺得她需要的,和剛剛那女子口中所需要的,她們彼此竟然都可以給到對方!

  「二順……」

  她下意識地喚出口。

  李二順走上來︰「太太有什麼吩咐?」

  她臉上忽然現出了兩分赧色,端起茶來裝作喝茶,說道︰「謝夫人最近還沒有送禮過來?」

  ……

  夜裡謝琬正在折紙鶴玩,羅升急匆匆跑進來。

  「姑娘,李二順來消息說,趙夫人回了咱們太太的禮,並說趙大人就要進京述職,趁著眼下還不忙碌,明日起要在縣裡各大戶間要走動拜訪,以感謝這三年來的關照。這頭一個來的就是咱們府!」

  謝琬站起來,笑道︰「這是好事啊!」

  羅升訥然道︰「姑娘不擔心太太把李二順與咱們之間的事告訴趙夫人麼?」

  謝琬揚唇道︰「你以為趙夫人進府真是來拜訪太太的麼?她是來找我的。而且,就算太太真的把這事告訴她,又有什麼要緊呢?趙貞要走了,我就是再算計過他也都成了過去,太太在這當口說這個不是自找沒趣麼?關鍵是,李二順在趙府這半年可不是白呆的,趙夫人會相信她嗎?」

  羅升頓了半日,才恍然點頭︰「原來早都在姑娘算計之中。倒是小的多慮了。」

  翌日早飯後,趙貞夫婦果然進府來了。

  卻並沒有直接找謝琬,而是在與王氏聊天的時候悄聲使喚了個丫鬟過來。以聽說二房裡做著綢緞買賣,想光顧他們生意的名義,想請謝琬陪著上鋪子裡做個參謀。

  謝琬對趙夫人思慮周全十分贊賞。用這樣的名目,不但看上去合情合理,就是外人看見也疑心不到什麼,而且用挑綢緞來遮掩耳目,說到一些私事來也顯得十分自然。

  兩廂定在後日。

  這日上晌謝琬才到鋪子裡,趙夫人後腳就到了。

  謝琬很喜歡她這樣的迫切。

  她從容地上前拜見,並引她溜覽了一遍店裡的綢緞,略略介紹了幾句,然後將她迎上閣樓。

  「不知夫人喜歡什麼樣的衣裳,是夾棉,還是斗蓬,或者裙衫?如果沒有合適的,呆會兒可以再到柳葉胡同那邊鋪子再看看。」

  謝琬一面攤開羅義擺在案上的二十幾色綢布,一面說道。擺出來的綢布都是實用而且如趙夫人身上衣裳一樣淡雅的花色,這說明,在進門到現在,這個九歲的女孩子,一直都在不動身色地打量著她。

  在謝琬淡然若素地做著這一切的時候,趙夫人一直在打量她。她姿態從容動作嫻熟,就像是個處理了多年庶務的老練的持家人,但是眼楮和臉上又不見世故,更多的是種放在任何年齡段都顯得很合適的沉靜,。

  趙夫人觀察得也很細微,直到真的從她身上找不到半點無知和輕狂的痕跡時,她唇邊便漸漸浮起抹滿意來。

  世間幼年失怙的人多得是,多數人總會在悲痛中煎熬一番才會選擇是爬上岸來振作,還是繼續沉溺,可是能夠像謝琬這樣年紀小小卻並沒被災難打倒,卻以極快的速度從逆境中站立起來、著手學習家務的人實在不多。

  想起自己的來意,又想起當初王氏攛綴她跟她幹的那些腌髒事來,趙夫人不免有些心虛。

  想不到當初為了長子的婚事去算計他們,如今同樣為了長子的婚事,又要反過來求他們。因而,說話的語氣也就不覺地謙和起來,就像嘮家常似的,把謝琬當成了尋常的女孩子,說將起來。

  「只是我做幾身夾衣,然後給我們老爺制兩身直裰,——到底準備回京述職,總要穿得像樣點。」她壓下心底的難受,溫婉地笑著,撫著手下滑膩的絲綢,說道︰「然後,也給我們大少爺制兩身新衣,他喜歡穿新衣服,而且他個子高,穿著也好看。」

  說到這裡,她唇角的笑容就顯得有些勉強起來。

  能夠幫著管理庶務,自然是個心細如髮的人。謝琬很自然地留意到了她的神情,略頓片刻,便就說道︰「趙大少爺今年應該有二十多了吧?」

  「二十四了。」趙夫人點頭,目光裡涌出絲憂傷。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08:59 PM


056 成事


  謝琬似乎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等趙夫人說話,她又忽然道︰「那該許親了才是。」

  若是別的人,對方明知自家兒子是這樣的情況,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八成就翻臉了。但是這兩廂都是有心人,這話明明就是個契機,又怎麼會讓它真的引出什麼不快?

  趙夫人攥緊了手絹子,就道︰「就是沒遇上有合適的。」

  說完她臉上又有點發熱。

  謝琬是個年方及九歲的孩子,跟她說這些會不會顯得自己太為老不尊了?想起來之前趙貞也打她的退堂鼓,覺得這事太不靠譜,可是她打心裡真的不想放過這個機會,那廟裡說話的女子是個丫鬟,她總不可能去找個丫鬟來說道吧?除了找謝琬,能找誰呢?

  她覺得等這事過後,打死她也不會再做這種跌份兒的事了。

  謝琬卻仿似分毫都沒留意她的尷尬,而是咦了聲說道︰「說到這個,我記得前幾日玉芳跟我說起,她有個幼年的好姐妹正要找這麼一戶人家來著,也不知找到了不曾。」

  趙夫人兩眼發光,激動地道︰「當真?那煩請姑娘幫著問問唄。」

  謝琬道︰「您稍等。」然後把玉芳喚上來,拉到裡頭屋裡說話。

  隔片刻兩人出來,那叫做玉芳的丫鬟便朝自己走過來,行了個禮,說道︰「回夫人的話,奴婢的姐妹還沒有找到夫家。只是她是莊戶出身,而且身世也可憐,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大少爺。」

  趙夫人聽得這麼說,立時整腔血都活起來了。她握著扶手,好容易才穩住心神,控制住了情緒說道︰「出身模樣什麼的都不限,只管要能夠真心實意地待駒兒就好!」

  趙駒這個樣子,不必想那夫妻之事,照顧人說起來容易。可哪個正值韶華的女子做得到死心踏地守活寡呢?一年兩年容易,三年五年也容易,怕就怕八年十年之後,她正值風韻之時。熬不住要離去。

  當初王氏跟她說起王家那姑娘時,她也沒指望過她會守一輩子,只覺著就算熬得十年二十年,也好過從來沒有。

  「這點您放心。」玉芳咬著下唇,看了眼旁邊的謝琬,為難地說道︰「我這姐姐,她,她——唉,夫人,我還是悄悄與您說罷。」

  等到趙夫人首肯。她便湊近她耳邊說道︰「她是個石女,一輩子都不能人道。」

  趙夫人聽到「石女」二字,頓即如冰凍在了那裡似的,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玉芳局促地道︰「我都說了她配不上大少爺,夫人就當奴婢不曾說過吧。」

  說著扭身便要往樓下走。

  趙夫人忽地一把將她拉住︰「你說的可當真?」

  「如有一字虛假。天打雷劈!」玉芳指天發誓。

  趙夫人心裡的喜意如狂潮一般涌上頭,涌上四肢。

  石女!既是石女,自然就連最後這點顧慮都沒有了!天下既有這樣的人,而且老天又把她送到了自己面前,她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她眼眶發熱看著上方,雙手合十朝著西方默念了三聲「阿彌佗佛」。一定是昨日上清泉寺去,菩薩顯靈了!要不然怎麼會剛好在她上完香後就聽到了她們說話呢?

  她多麼慶幸自己來這一趟。要是聽了趙貞的話,她真的就錯過這樁天賜的好姻緣了!

  「三姑娘!」

  她印了印眼眶,轉過身來走到謝琬面前,「看來這也是緣份,玉芳所說的這個女孩子,我十分滿意。你能不能找個機會把她帶到這裡來讓我見見?我知道這種事要把你姑娘家牽扯進來很是不好。可是成就一樁姻緣也是功德一件,菩薩會保佑你的!」

  她真誠地說。

  謝琬也真誠地笑道︰「夫人放心,我素有成人之美。三日後此地,夫人來看人就是了!」

  半個時辰後,趙夫人挑了十來匹綢緞。心滿意足地登車離去。

  剩下的事情就容易了。

  謝琬轉身便叫來羅升,交代他上外頭找兩個面生又辦事活絡的人充當人牙子,用三十兩銀子將王安梅從王耿手上「買」了過來,抬到清苑州裡申田早就賃好的一處宅子裡。

  王安梅從此與王家再沒了干系,賀氏則暗地裡從女兒口中知道她是要嫁出去,所以並沒有過份悲傷。又怕自己做不出來難過的模樣讓人起疑心,便假稱回娘家去而避開了這一幕。

  三日後申田把改名為玉玉春的王安梅送到李子胡同來見趙夫人,趙夫人十分滿意,問長問短,並給了只鐲子當見面禮,又當即在鋪子裡扯了幾色綢緞,給她制新衣。

  又商議起婚嫁之事。

  趙駒這副樣子,自然只能一切從簡。王玉春沒有娘家,趙夫人便委婉地拜托謝瑯謝琬做為她的娘家人,玉芳雖然與王玉春對外稱姐妹,可以趙家的身份,總不能與個下人攀親。假稱為謝家二房的遠房表親,無形中體面得多。

  謝琬當仁不讓,收下趙家的八十兩銀子聘禮,再加了二十兩進去給王玉春置辦嫁妝。

  作為娘家人的謝琬自然免不了要與謝瑯往趙府走動,一來二去,趙貞與謝瑯便從城中世家望族的少年郎們聊到了科舉,再從科舉聊到了仕途經濟,去了趙府走動了十來回,趙貞已經有意無意考校起謝瑯的學問。

  與此同時,趙夫人與謝琬的交情也在飛速加深。

  趙夫人發現,九歲的謝琬其實就是個小大人,無論什麼事情只要跟她一說,仿佛都變得容易起來,且她總能想到人家所想不到的事,為這樁婚姻而避免這樣那樣的後患,她的從容鎮定不是假的,她的慧黠靈動也不是假的,甚至連她偶爾流露出來的,仿似男兒氣的英朗和果決也不是假的。

  她覺得,這樣的謝琬就像是個朋友,難怪世間有種人被稱做忘年交,她想她與這謝三姑娘,應該也可以稱作是這一種罷?

  於是,趙夫人此後再有什麼事情的時候,就不是過問,而是商議了。

  趙貞夫婦因著這件事,因著謝瑯兄妹,對謝府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

  而等到王氏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已是趙貞即將回京述職的前一個月,趙府派人送來婚帖之時。

  趙家的婚禮定在臘月冬月廿八,迎接的隊伍直接開向黃石鎮二房宅子。謝琬謝瑯作為趙家大少奶奶的娘家人,主持了一切事務。謝瑯第二次以謝家二房當家人的身份公開露面,而謝琬也首次半公開地進入人們的視野。這場婚事進行得無比順利。

  謝趙兩家的這番往來瞞過了所有人,王氏看著趙府喜宴上被奉為上賓的謝瑯和謝琬目瞪口呆。

  有那麼一刻,面前談吐得體的謝瑯,以及大氣端莊完全不同於同齡女孩子羞澀嬌憨、甚至比謝瑯還要隱隱多出幾分沉穩氣勢的謝琬,使得她竟然有了絲莫明的危機感——

  明明她才是身份殊然的謝夫人,是本縣最有名望的謝府的當家主母,她如今走到哪裡都該是眾人目光的焦點才是,而今日位列上賓的風光既然被這對兄妹給搶去了,這一年來因為謝榮的官職,謝家地位的再度上升,她忙著適應官太太的身份的同時,是不是也忽略些什麼了?

  王氏默默吃完喜宴,回府後自有一番思量不提,這裡謝琬見得大事已成,也準備把正事擺到明面上來。

  謝瑯因為臨到事成才知道王玉春就是王思梅的姐姐王安梅,一直對於謝琬這番舉摸感到十分不安。

  「這趙家人也是奇怪,原先跟王氏串通一氣對付咱們,如今因為你幫了他們家大忙,成就了這樁婚事而又對你我百般感恩,合著只要誰幫趙駒解決了婚事,他們就看誰順眼,真是是非不分,有奶便是娘!」

  他一面發著牢騷,一面扇著香爐上的青煙。

  謝琬卻不在乎,「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只有利益結合的關系才是最牢靠,就是他們因此沒有原則,我覺得也沒什麼要緊,反正於我們有利不是嗎?」

  謝瑯嗅了口煙中沉水香的香氣,背手轉過身來,說道︰「你覺得趙貞能夠幫得上你?」

  謝琬托著腮,挑眉看他,「當然。」

  步入十四歲的謝瑯眉眼間已經少了許多稚氣,不再動不動就六神無主了,而且時常能夠這麼樣順應她的思路與她對話。這大半年在縣學裡也使他開闊了視野,並且漸漸在那麼多優秀的學子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眼下他穿著竹青色直裰,肩間圍著白狐皮圍領站在窗下的樣子,看起來可真是豐神如玉。

  「我總覺得,你比我膽子大多了。」他撫著香爐上的銅環,如此說道。

  「這一年來你實在讓我太驚訝了,驚訝到如今你就是突然跟我說想把天翻了,我也不會覺得太荒唐。琬琬,也許你才是二房的主心骨,如果二房是大海裡航行的一只船,那你就是船帆,是船舵,而我不過是那個載體,看起來龐大,可如果沒有推力,卻就如同一堆廢鐵。」

  謝琬放下手,「哥哥!」

  「我是說真的。」謝瑯回過頭,定定地看著她︰「琬琬,就照你想的大膽去做吧。就算萬一船翻了,我也會誓死保護你,不讓你落水。」

  「哥哥!」

  謝琬無奈笑著,鼻子卻酸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28 PM


057 游說

  隔日,謝琬上門拜訪趙貞。

  討教了幾句《論語》之後,她轉而與趙貞聊起不久後他的離任。說道︰「趙大人二十一歲入仕,至今二十二年,於社稷百姓有功勞也有苦勞,尤其在清河縣裡這三年,更是兢兢業業,愛民如子。此番進京,想必定是要高升了。」

  趙貞早聽趙夫人說過這謝三姑娘心智思維都十分老成,因而聽得她這麼說,也不十分驚訝。

  他帶著幾分長輩看晚輩的和善,含笑與謝琬道︰「老夫為官這幾十年,從不在乎他人評說,只在乎自己良心。高不高升不重要,能不能為百姓辦實事才要緊。再說了,本朝能人輩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往後也漸漸是像令叔與令兄這樣的年輕人的天下了。」

  謝琬微笑︰「大人過謙了,三叔不提他,我哥哥卻還稚嫩得緊。」說完頓了頓,她又說道︰「雖然下任地方能夠更直接地面對黎名百姓,不過,如果手上的權力更大些,管轄的範圍更廣些,以大人的胸懷,不是可以更大範圍地造福百姓嗎?」

  趙貞捋鬚唔了聲,若有所思地點起頭來。

  謝琬站起身,走到他書案旁,提起一枝筆寫了個「端」字。然後放了筆道︰

  「請恕晚輩僭越,大人表字端風,裡頭這個端字既說明大人的人品,也可以看作大人對自己的激勉。大人滿腔才華,又有這麼一副體恤百姓疾苦的心腸,如果總是屈居在地方上,實在太可惜了。依我說,大人缺少的不是才幹,而是機會,如果能有這樣的機會,下面的百姓一定會受到您更多的庇護。」

  趙貞聞言站起來,側身面對書架。避開謝琬的注視。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缺少的是機會,二十多年了,從最低的九品到如今的正七品,他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只要是讓他挪挪位置。哪怕是仍然放外任,他也心甘情願!可是他沒有人脈,沒有關係,吏部那是什麼地方,是給有權有勢的人專開後門的地方!他就是不平又能怎樣?

  這就是他心中鬱結了多年的心病,一直以來也沒有人會直戳他這塊傷疤,如今被謝琬猛不丁地挑開,而且字字還頂到點上,令他頓時也有幾分難於應對了。

  「你應該多讀讀《女誡》那些,這些仕途經濟是你哥哥他們才需過問的。」

  許久。他壓了壓澎湃的心情,低頭與謝琬說道。

  謝琬一笑,說道︰「趙家也是詩禮傳家,大人怎麼也信那小戶人家‘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話麼?若是如此,京中那些勛貴和清貴士子之家的小姐。又為什麼要特地花大價錢聘請女師呢?乃至宮中的公主們,都有與皇子們一樣請夫子授學的權利。

  「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不過是小戶和見識淺薄的人家花不起這個代價,生怕把女兒培養出來,將來又被別人家撿了便宜去罷了。真正有見識的人家,是不會希望自家的女兒其實是個只懂得繡花和生孩子的廢物的。」

  她說的這些再直白不過,本朝確實沒有祟尚女子不讀書就是好閨女好千金的說法。有才無德的話,不過是先人留下來被人曲解了的。

  趙貞聞言卻不由大驚。她一個尚未及笄的孩子,怎麼會有這番見識?就算是大人教的,以如今的謝家,只怕也沒有哪個女眷熟知京師內宅之事吧?這也罷了,關鍵是她說起這番話時還一臉的胸有成竹。壓根不像拾人牙慧的樣子。

  他望著她,深呼吸了兩口氣,說道︰「你怎麼知道勛貴之家花大價錢請女師的事?」

  謝琬直起身來,「大人忘了我們家有個藏書閣?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我才發現那裡頭竟然什麼都有。什麼雜記,野史,前朝的本朝的都有。看多的書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不止這個,我還知道我出生前十年本地發生過一回旱災,餓死了數百人的事呢。」

  趙貞呆呆看了她半晌,才將含在喉嚨口的一口氣呼出來。

  ——原來如此!

  他贊賞地點點頭。不管怎麼樣,多讀些書見識就是不同些,夫人往日所說的這謝三姑娘格外懂事老練,想必就是因為喜歡讀書的緣故罷。他這樣揣測。

  想不到二房裡出了個好學的二少爺謝瑯,又有個涉獵頗廣的三姑娘謝琬。

  再開口時,他的口氣就緩和了許多。

  「話是這麼說,可終歸這些事不適合女人家談論,你就是說些琴棋書畫也比這個好些。」

  「那得看與什麼人交談。」謝琬笑道︰「若是與大人這樣身在仕途之中的人交談,自然離不開本行。」

  趙貞聞言一頓,倒是又起了幾分玩味,說道︰「那你想跟我說什麼?」

  謝琬拿起那個「端」字,吹了吹上頭墨跡,說道︰「當然是有關大人此次進京述職的事。」

  這次不等他說話,她已經接著說了下去。「大人可知道我有個表叔在六科裡頭任職?」

  趙貞眉頭一動,脫口道︰「可是那位靳永靳大人?」

  謝琬點頭︰「正是他。靳表叔在六科任都給事中,說起來品級與趙大人相當,都是正七品,雖然不管六部,但卻有監察六部之責,權力甚大。趙大人若是能有靳表叔舉薦,以您的資歷,留在京中,或者發往外地任個巡撫,應該問題不大。」

  趙貞神情僵滯,半日後終於有些動容。

  「姑娘提點的是。但是我與靳大人素不相識,如何能求見得到他?」說到此處他黯然嘆了口氣,「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吏部衙門最熱鬧的時候,舉國上下那麼多述職的官吏,誰不是削尖了腦袋往裡頭湊?我想就是靳大人府上,只怕也是茶水不歇。」

  他在清河三年,本地這些人脈關係哪裡會不知道?可就是謝琬此刻有意識地提起來,他也不覺得能有什麼用處,六科那可是皇上身邊的心腹衙門,六部裡頭辦事不力,六科給事中們隨時可以面聖舉報,就是聖上發放旨意下來,他們復核過後認為不妥,也有封還不發的權利。

  靳永作為這樣權要部門的官員,誰不會想走他的路子?

  「大人不必長他人志氣。您這不是還有我麼?」謝琬笑道。

  「你?」趙貞失笑,捋鬚道︰「怎麼,莫非你要替我向令表叔遞封舉薦信去?」

  謝琬不在意他的揶揄,只道︰「大人向來一言九鼎,我只問你,如果我讓你進了靳府,你又待如何?」

  趙貞聽她這麼說,也不由擺出幾分正色︰「我若真有機會得見靳大人,日後不管升不升官,也無論去到何處,都不會忘記姑娘的提攜之情,將終身視姑娘為忘年知己!」

  謝琬咧嘴笑了︰「這可是大人您親口說的。」

  趙貞哈哈笑道︰「自然是我說的!」

  謝琬便從袖子裡摸出封信來,「我有些日子未曾寫信給表叔和表嬸了,大人既要進京,就煩請幫我繞道捎過去。你只要說是代我捎信的,表叔家的人自會讓你進門。」

  趙貞原先只當她是說孩子話,一直說笑來著,眼下見她連信都已經寫好,而且上頭明明白白寫的是靳永二字,就是連地址都已經寫在上頭,那笑容頓時一點點凝在臉上,雙手接過來,屏息了半日才看向謝琬︰「姑娘這是當真?」

  謝琬端起手畔茶來,「大人還覺得我在說笑話麼?」

  趙貞一口氣吊在嗓子眼半日,低頭再看手上信封,那兩行字婉轉中帶著幾分蒼遒,仿若字主人一樣氣勢初顯,讓人無端地生起幾分鄭重來。

  眼下,謝琬借靳永的力量提攜他的意思很明顯,而且,很切實。

  不管謝琬多大,哪怕她只是個三歲娃娃,謝家二房與靳家的情分他是心裡有數的,只要有這封信,他必然能夠得進靳府的大門。

  他不知道謝琬這樣幫助是究竟是因為眼下兩家算得上半親半友的關係,還是因為他在清河三年所樹立的清廉形象,總之,他是真切感受到,他是真的有機會與別的官吏一樣,去爭一爭了。哪怕得不到靳永的青睞,他也都無怨無悔了。

  「姑娘如此厚待趙某,不知如何才能回報?」他沉緩地開口,語氣裡已經完全沒有了先前的輕慢。

  這不是一個能讓人小覷的女孩子,她總是能夠恰到好處地解決人的憂急。她值得人鄭重相待。

  「大人方才不是說了,要終身視我為忘年知己麼?」謝琬沖他擠了擠眼,見他滿臉難堪的樣子,於是又笑著站起身來,「不過是請大人代為送封信而已,大人就這般煞有介事,如果說到時大人真的高升,豈不是要敲鑼打鼓來謝我?」

  趙貞赧然一笑,說道︰「高不高升已在其次,有了姑娘這份莫大人情,便是最後鎩羽而歸,那也是我命該如此。趙某此後哪怕在七品任上坐一輩子,也再不會怨什麼。但是姑娘今日舉薦之恩,卻是斷不敢忘。」

  謝琬笑道︰「大人不必自謙。那我就等著您高升的佳音傳來。」

  趙貞只當她是勸慰,並不放在心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37 PM


058 進京

  吃完臘八粥後,趙貞就準備進京了。

  本地與之有交情的人家都上門送了程儀,如此熱鬧了兩日,就定在臘月初十正式進京。謝琬直言鋪子裡缺伙計,求留下李二順。趙貞知道他們中間有點過節,眼下又承了謝琬的好意,不可能不賣這個面子。

  初十這日城中百姓也相送了半條街。

  謝琬讓羅矩駕著車在府衙門口停了停。滿門喧嘩之中倒是沒有人怎麼注意她。但是臨到要走時,王玉春忽然抱著個大包袱走過來,眼紅紅地遞給她道︰「我給妹妹做了幾雙四季鞋襪,這一走也不知道要幾時才能再見,你多保重。」

  當初臨出嫁時謝琬才告訴給她相的是趙縣令家,為此她很是驚愕了一陣,因為當初王氏替她與趙駒做媒時並不曾瞞她,如今見得兜兜轉轉回來又跟他牽在了一起,可見果真是姻緣天定。所以驚愕歸驚愕,她也很快就接受了事實,也未曾向趙貞夫婦吐露半分。

  謝琬因為從開始就把她當成跟趙貞結識的工具,因而嫁進趙家之後就把她拋在了腦後,平日上趙府時也輕易不見她出來。如今陡然見她遞來這麼大個包袱,便有些錯愕。

  「有幾雙我特意做大了些,因為估摸著你明年就該長大了。還有我看你腳背不高,所以鞋面上特意做了根繩兒,到時候你可以調整松緊。裡頭還有幾雙鞋墊,你也可以看看喜不喜歡,不喜歡也不要緊。」

  王玉春細聲細語地說著,一面說一面回憶有無遺漏的話語,神情羞澀中帶著幾分不舍,不像是與姐妹說話,倒像是與心上人分別似的。

  「你喜歡吃的山核桃和那些野花兒,往後只怕是弄不到了,等我在外地看到什麼好玩的。到時再給你捎過來……」

  她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成了一串細細的哽咽。

  謝琬低頭打開包袱,看見裡頭碼得整整齊齊的十來雙各色錦緞綴絨花的繡鞋。眼角那抹慣常的漠然忽然消去了些。

  她不是不知道王玉春心裡的淒苦。

  她待自己的異樣,不過是因為自己剛好在那個時候給了她所沒有的快樂和念想。這種感情並非驚世駭俗的那種私情,只是一種類似於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時的依賴和寄托。她相信假如她是只小貓小狗,在她絕望無依的時候帶給她了一點慰藉,她也一定會待她有如知己。

  如果王玉春不姓王,謝琬也許會看護好她下半輩子。

  可是因為隔著她的姓氏,謝琬頂多也只能施於她一抹微笑。

  「多謝你。」她道。

  玉玉春紅著臉垂下頭,轉身沒入了長巷。

  趙家的馬車駛上了前往京都方向的道路,最多明日上晌,他們就能抵達京師。

  謝琬回府後頭件事便叫來羅矩玉雪︰「你們去準備準備。後日一早我們進京!」

  趙貞一定要從七品官的位置上挪上去!

  他資歷豐富,頭腦清醒,即使成不了權要,只要推助得當,也至少能成為日後幫扶二房的一支力量。說到底。朝野上下那麼多官吏,真正有才華有作為的有幾個?有些擁有真才學,有些擅於舉賢納明,大多數人卻是只擁有三分才學,而有著七分逢迎拍馬的本事。

  相比起那大多數人,趙貞真的只是缺少一個機會。

  而如今謝琬首先需要的是一條打入官場的道路,她需要有人及時告訴她謝榮在朝中的動向和位置。以及他的關係和人脈,從而判斷該如何抉擇。

  趙貞在王氏的攛綴下出現在謝府,只怕到死也想不到居然反過來會成為她的士卒,有了出現在趙府的那張謝葳的庚帖,不管王氏怎麼解釋,謝榮只要一想到心愛的長女差點成了守一輩子活寡的趙駒的妻子。心底裡都始終會對他存在芥蒂。

  趙貞混跡官場二十餘年,這點心中自然有數。他不會寄希望於謝榮會冰釋這段前嫌。

  將趙貞推進京師,做為謝琬設置在謝榮身邊的第一道耳目,是合適的。

  說到底她並不像謝瑯那樣,那般在乎趙貞之前如何沒有原則地與王氏同流合污。是因為在他未來可能發揮的作用跟前,這些壓根就不重要。如果她能夠相助趙貞升遷,趙貞難道不會一直與她保持著友好關係下去嗎?

  聯盟的作用,就是互利互惠。縱使日後靳永仍然與謝榮同聲共氣,她也不至於全無退路。

  她這盤棋局從王氏意圖把謝瑯推向身敗名裂之日開始布起,到今日終於局面漸顯。

  這是她打入官場的第一仗,必須勝利!

  她傳下話後,因為事前羅矩他們早就有了準備,因而二話不說便就下去打點的打點,挑人的挑人。

  此去自然要避所有人耳目,否則以她一個孩子沒有大人看著,獨自上京豈不讓人驚悚?

  她以去舅舅家辭年,順便小住幾日的名義跟王氏作了報備,王氏自不能攔著。

  然後又挑了申田、羅升父子還有吳興隨行,玉雪玉芳自是要跟著。

  謝瑯雖說讓她大膽放手去做,但是到底此事非同小可,私底下很是堅持了幾日。「既然如此,我跟你一同去,也沒有你去舅舅家辭年,我反而不去的道理。」

  謝琬初初還真沒有把他打算在內,眼下聽得他這麼說,默然思慮了一番,覺得以他的性子,去見見世面也是好事,可是他們都走了,家裡怎麼辦?

  「哥哥還是留下來。你忘了王氏正對咱們幾間鋪子虎視眈眈麼?如今算來她都忍了有一年多,如今樺哥兒就要說親了,長房正是要用錢的時候,若是我們都不在,他們趁機對咱們鋪子下手怎麼辦?所以哥哥留下還有任務,就是時不時去鋪子裡走動走動。」

  謝瑯緊皺著眉一籌莫展。

  謝琬便道︰「哥哥還不放心我麼?我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也知道什麼是危險不能近,到達京師我們就住在驛館,有羅升這麼多人看著不會出事。而且此地距離京師也不過三百里,我們又走官道,簡直可以說半點危險也沒有。」

  可是謝瑯沒出過河間府,對於這樣的長途跋涉,他還是表示很擔心。

  謝琬只得說起此番進京的必要性,以及對自家未來的重要程度,才好歹把他說得鬆了口。

  十二日一大清早,羅矩就趕著車,載著謝琬和玉雪玉芳出府了。北城門外羅升父子和申田早已經雇了輛馬車等在那裡。

  兩廂一會合,便就直接奔向京師。

  與此同時,趙貞帶著家人已在河間會館落了腳,此處多是河間府裡前來述職的官吏,而且都是州、縣級別,倒是很快就敘上了舊。

  趙貞因為每日裡要上吏部登記考核,所以早出晚歸。到得終於有點空閑時,已經是臘月十四。趙夫人見他愁眉不展,便問道︰「謝三姑娘不是還托你捎信去靳府麼?這樣的好機會,你如何還拖著不肯去?」

  趙貞嘆道︰「不是我不肯去,是不知道該怎麼去。」

  趙夫人聽著有疑,他便解釋道︰「咱們雖說是給三姑娘捎信,可到底三姑娘還是搭幫給我牽線,我若是空手去,那像什麼樣子?我這幾日看這些同僚們又是人參鹿茸,又是珠寶玉器,樣樣都價值不匪,我們眼下哪有錢去置辦這樣東西?愁就愁在這裡。」

  趙夫人聽完倒是也發了愁。趙貞在官場混跡多年,雖然談不上兩袖清風,可因為一心想著升遷,一直也未曾如別人般大肆斂財,生怕言官彈駭影響了仕途,所以手邊餘錢並不太多。

  這機會就擺在眼前,卻因為個錢字做了攔路虎,難道真真是命該如此麼?

  夫妻倆相對嘆了會氣,趙夫人看著手上戒指,忽然想起來︰「我記得老爺不是還有兩塊壽山石麼?是當初在福建時下面人送的。這靳大人也是好學問的人,多半也對金石有興趣。老爺何不拿了它送出去?」

  趙貞眼前一亮,頓時也點頭道︰「正是這話!你快把它找出來,我就替三姑娘捎信去!」

  趙夫人尋得了壽山石,又拿自己平日裡裝頭面的一只小漆木匣鋪上紅絨布,仔細將兩方石頭裝了,然後遞給趙貞送了他出門。

  靳府座落在鹿鳴胡同,這片住的都是三品以下的官戶。打外頭看靳家門臉兒並不起眼,按規制建的高牆,黑漆色大門,東西長不過百丈,南北長也不過百二三十丈。

  趙貞在靳家門外站了片刻,只見車馬如流水般時進時出,但更多的是被擋在門外長吁短嘆的。

  他在街對面大槐樹下等到人影漸稀了,才下了車,揣著盒子往大門走去。

  門房見他模樣清雋整齊,又聽說是替清河謝家來送信的,便引著他進府,過了影壁後,到了二門下穿堂內歇息,才去通報。

  穿堂也還坐著有幾個人,對於新進來的趙貞都投以探究的目光。

  他也以余光打量。過不多久便有家丁過來,和藹地與他說道︰「我們大人眼下正忙著見客,只怕耽擱先生要事,便請先生把表姑娘的信留下,在下轉交便可。」

  趙貞忙起身道︰「靳大人有事只管忙。三姑娘因還有話托在下與靳大人當面轉達,在下坐坐無妨。」

  家丁聽畢,便只好隨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40 PM


059 意料


  端端停停喝了三碗茶,眼見得日色漸暮,先前那家丁又回來了,沖趙貞躬身道︰「我們大人請先生過書房去。」

  趙貞聞言,連忙整顏肅身,隨著家丁出了穿堂。

  書房原來就在東跨院這邊靠倒座的一處清靜小院。

  家丁走到正房一道放了綢簾的門口,向內說了聲︰「清河來的趙先生到了。」

  就聽裡頭傳來道略顯疲倦的聲音,緩緩道︰「帶進來吧。」

  家丁打了簾子,趙貞低首走進,抬眼便見到書案後坐著的一人,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烏髮墨髯,一身家常的青布道袍,頭上也是拿白玉挽了個家常的纂兒,身軀往向前傾,左手搭在案上,微閉著雙眼,右手側支著案台,揉著鼻梁窩兒。

  雖然同是正七品的官,但是在他面前,趙貞卻頗有幾分自慚形穢。不要說他住不來這樣寬敞的院子做書房,也拿不來這樣瑩潤的玉簪綰髮,就說這身氣度,如果不是知曉他的身份,趙貞定要以為自己拜見的是六部裡哪位一二把手。

  想到這裡,態度就愈發謙遜了些︰「下官趙貞,拜見靳大人。」

  聽見下官二字,靳永才放開手,抬眼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片刻後他揚聲叫來先前那家丁,說道︰

  「我不是讓你把捎信的人帶進來嗎?」

  家丁連忙道︰「這位趙先生就是清河送信來的。」

  靳永目光炯炯盯著趙貞。

  趙貞彎腰下去︰「下官確是替謝三姑娘送信來的,同時也是清河縣縣令,此番因進京之便,替三姑娘代勞。」說著把懷中信件取了出來,雙手遞出放在案上。

  靳永聽得他身為當地縣令,卻為個半大孩子當信差,不由也起了幾分疑惑。他且不看信,卻把家丁揮退了出去,打量起他來。

  趙貞感覺到他的注視。不由得把腰背放下了些。

  隔了片刻,靳永站起身,拿著那封信走到靠牆擺放的座椅旁,伸手作了個請勢道︰「趙大人請坐。」

  趙貞稱謝。在客座坐下。

  靳永喚人上茶。一面展信,一面微笑道︰「趙大人想來與謝府交情不錯。」

  趙貞拱手道︰「承蒙清河縣各府上上下關照,才使得下官這三年任內治下無虞。」

  靳永點點頭,展信看起來。

  趙貞也想知道信中說的什麼,悄然打量著他的神色,但他面色如古井無波,並看不出什麼。

  片刻,靳永把信收了,放在茶案上,說道︰「這些年。謝老爺他們待瑯哥兒兄妹如何?」

  趙貞斟酌了下靳家與楊太太的關係,說道︰「當初齊家上門要領走謝家二少爺兄妹,謝老爺同意了他們提出的三個條件,然後將他們留了下來。同個屋檐下住著,只怕磕磕踫踫是有的。好在有個齊家時不時關照一二。」

  他並不知道謝榮調任翰林院編修與靳永有著莫大關係。基於打聽到的靳家當初是如何替謝騰討還母親嫁妝的傳聞,他本想把當初王氏如何攛綴他擠兌謝瑯的事情說出來,可到底讀書人搬弄口舌的說不出口,更怕說出來後反而使靳永看輕自己,平白壞了好事,便就把話又咽了下去。

  靳永端茶在手,半日後卻是嘆起來。「我表弟自幼失母,又被謝家老太太教養得性子綿軟,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原以為娶了妻生了子,又有亡母的嫁妝倚靠過活,從此可以安享太平,卻偏又英年早逝——家母倘若在世。不知又要因此送掉多少眼淚。」

  趙貞見他神情真摯,是真動容,不由也順著他道︰「謝二爺在世時下官原也見過幾面,確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如今的瑯少爺竟比二爺在世還要出色,不僅文章做得好。就是模樣也是百裡挑一。」

  靳永笑道︰「謝家人都長得好。只是男孩子模樣要那麼出眾做什麼?只要四體端正,勤奮好學便可。」話雖如此,嘴角笑意卻是不曾消去。又問道︰「琬姐兒該有九歲了吧?我看她信中一筆字倒是寫的十分有根底。」

  說到謝琬,趙貞的神情就不覺多了絲敬意,「三姑娘不但模樣好,小小年紀,見識更是不同尋常。下官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總之,大人往後若見到三姑娘真人,便可體會了。」

  靳永只當是客套話,含著笑便就把這頁揭過去了。

  趙貞見他只字不往他官職上提,心裡有些發急。卻又不好直言。

  正後悔方才不曾帶份履歷過來,也好有個搭訕的由頭,就見得他起了身,像是要送官的模樣。趙貞一眼晃到桌上朱泥裡那枚青田石的私章,再熬不住了,便就脫口道︰「大人這枚印章可有些年頭了。我這裡正有兩方福建的壽山石,但願能入大人慧眼。」

  說著他把那木匣子拿出來,將盒蓋打開放在書案上。

  靳永眉間果然起了絲興味,伸出保養極好的手將之拿出來,只見一長一短的兩塊石,質地一色的瑩滑滑膩,的確不愧為金石之中的上品。

  「想不到端風還有這樣的雅興!這樣的壽山石,在玉田齋只怕也不多見。」

  他目露微笑將之拿在手上把玩,端風兩個字吐出口,更顯得氣氛融洽了許多。

  趙貞正納悶他如何知曉自己的表字,靳永側身走到光亮處去看那石頭,他便就看到謝琬托他捎過來的信裡,一張寫著「趙貞履歷」的文書露出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謝琬讓他捎來的,是他自己的履歷!

  一時間,因著她這份誠意,令得他胸中回暖,枯坐了半日而僵冷的四肢也漸漸活絡起來。

  「下官在七品官任上呆了十來年,一直未曾行差踏錯,自認也立下了幾份政績,此番既托三姑娘之福面見大人,還請大人能夠提攜一二。」

  靳永背對著他,舉起手上石頭觀沉著當中紋路,似乎壓根沒曾聽見趙貞所述,半日也未曾轉身。

  趙貞額上漸有熱意,等了片刻,咬牙再道︰「下官懇求大人能夠——」

  「這個你拿回去吧。」

  話沒說完,靳永已經回轉身,將兩方石頭遞過來,語音如方才般低緩,但那絲親近不見了,轉而成最初時的客套和疏離。

  趙貞雖然來前已有被拒的心理準備,但他那聲「端風」卻倏地給了他無限希望,眼下一顆心剛剛提將起來,卻又突然被他一語告知還是無望,心裡那股失望和沮喪就不是任何詞語能夠形容的了。

  「大人可是嫌下官的禮太輕——」

  「趙大人想多了。」靳永捋著鬚,語氣愈發緩和,唇角也勾出抹微笑來,「靳某雖然俗氣,卻沒到見東西就收的地步。憑大人的資歷,想必吏部會仔細審核起用的。琬姐兒的信靳某收到了,勞煩大人走這一趟。」

  趙貞好歹在官場多年,如今即便是為了求官,也拉不下那個臉死命糾纏。遂無語地深作了一揖,隨著掀簾等候的家丁出了府去。

  河間會館左首的日客棧,謝琬坐在後院客房裡倚窗看梅。

  羅矩邁著輕而快的腳步進來,低聲道︰「趙大人從靳府回來了,從出門到進會館,一路長吁短嘆,看來事情並不順利。」

  謝琬唔了聲,似乎毫不意外。

  羅矩等了會兒不見她做聲,便道︰「要不要投帖到靳府去?」

  謝琬直起身,喝了口溫湯,說道︰「他今日踫了壁,接下來自然還會再自己找些門路,先磨磨他的心氣兒,等過兩日他自覺走投無路的時候再說。明兒我們先去碼頭瞧瞧。」

  羅升一聽說她要去碼頭,知道她這是想開米鋪的念頭還沒打消,頓時頭皮發麻。

  京師碼頭是三教九流匯集之地,平常人無事都不去那頭閑逛,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居然要去那裡,萬一出了事,誰負責?

  謝琬卻有自己的主張。「我又不穿金戴銀去那裡晃,只裝作是來開眼界的外地女孩子,跟著家人過來玩玩,有什麼打緊?」京師裡大街小巷她熟得很,可唯獨這碼頭沒去過,這次好不容易過來了,又有開米鋪的事橫在心裡,她是不可能不過來實地瞧瞧的。

  謝瑯都拗不過她,羅升又怎麼拗得過她?更何況還有個申田和羅矩在旁慫恿。

  翌日,謝琬就與羅升扮成了一對外地前來進京做買賣的父女,趁著離京前過來見世面。羅矩扮成是哥哥,吳興和申田則是佷兒,留下玉雪玉芳在家,一路往碼頭來。

  京師積水潭碼頭距離東西南北中五城有幾十裡路遠,與京師城內完全是兩個世界。

  連通京杭大運河與積水潭的是通惠河,每天這裡都會有無數南來北往運漕糧的船只靠岸和啟航。要說京師最熱鬧的地方,此處一定是其中之一。

  除了是卸運漕糧的碼頭,積水潭同時也是漕運的總舵,所以此處不但江湖人聚集,官府的人也很多。

  這些人裡不乏前來與漕幫洽談公務的官員,也不乏趁機敲詐漕船的小吏。

  羅矩駕著馬車沿著通惠河一帶先駛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理位置,合計了一番路線,然後在菜市附近停下,找了個麵館吃了碗麵,給了錢,讓掌櫃的幫著看住車,步行走到碼頭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43 PM


060 碼頭


  碼頭整個一大片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之地,擺攤的都有把能將死人說活的好嘴,賣藝的也有比別處更高超的技藝。

  其中也有著裝妖艷的女子,像只花蝴蝶兒似的,拿著手絹兒在男人堆裡穿梭,謝琬知道,這些就是沿河那些掛著五彩招牌的窯子裡的窯姐兒,多是北班姑娘,因為缺少文化素養,比起勾欄胡同裡那些才貌雙絕的南班,可拉得下臉得多。

  但這些人也不是尋常人都能搭理的,兜裡沒有幾個子,你若是貿然調戲,隱藏在人群中那些擁有一副好身手的龜奴們就會一擁而上,把白吃人家豆腐的你揍個半死。

  因此,這其中也不乏有玩仙人跳的,常常是有人滿以為兜裡有幾個錢,就可以抱得美人一度春風,結果卻落得人財兩空,還要被人暴打敲詐。這個中真假,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分辨,或者有沒這個運氣遇上貨真價實的了。

  不過聽說如今沿河一帶的窯子也規範起來,那些正經做生意的開始有了不成文的行規,讓慣於風月的人能夠一眼看透分辯真偽,以此避免玩仙人跳的那伙人擾亂了市場。但具體是什麼不清楚,不過應該風氣要好許多了。

  除了這些,別的良家婦人就不太多了,有也是搭幫走鄉串戶的戲班,或者拖家帶口賣藝的那些。剩下的也有挽著籃子前來賣瓜子花生小買賣的民婦。

  穿梭往來的大多是短打裝扮的漢子,五大三粗,神情彪悍,當中許多人一看就是混慣江湖的。

  還有些氣勢弱些的,應該是船工或者苦力,他們大都三五成群,盯著路過的女人屁股一面調笑,一面說著粗話。雖然他們大多也是窮苦人出身,可是因為依附著漕幫過活。這些苦力也漸漸形成了一支近似於地痞流氓的隊伍,而失去了底層百姓原有的本真。

  於是乎他們看到弱小無勢的人會欺侮,看到掛著手拿著五顏六色的小旗的人,或者腰上掛著龍頭狀腰牌的人。神情立即又莊重起來。

  衣著講究,又沒什麼特別標致的人往往是來接糧的商戶。這些人就成了地痞流氓們敲詐的首要目標。

  漕幫裡的人其實並不明顯,腰上掛著龍頭牌的人雖然明顯標志著是幫裡的人,可只是負責碼頭上幫務的低等級的頭領,謝琬叫不出名目,但是這一路走來,她總能依仗小孩子不受人注意的便利,察覺到各處人堆裡總有機警的目光在四下穿梭。

  漕幫負責著整個京杭大運河的漕運,又是半官方的幫派,且不說他們的勢力範圍有多廣。只說這碼頭裡魚龍混雜,各幫各派看起來都不是善茬,卻偏偏又相安無事,這樣管理的手段,就很讓人佩服。

  謝琬無意於跟漕幫舵主打交道。她只是需要有個人能夠替她牽線搭上幫裡的人,能夠接下她這單買賣,然後替她安全地運送糧食就成了。

  她在羅升他們陪伴下看了會雜耍,又看了會江湖人賣藝,再施捨了幾個錢給湊上來的小乞丐,便就往套圈的攤子面前走去。

  一路上她注意到人群裡有人在巡視整個碼頭,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別人的目光追蹤。

  碼頭左側一排兩層的木樓裡。有雙眼正在窗戶內,緊盯著袖著雙手、看申田拿著幾個藤圈套瓷娃娃的她。

  「她是什麼人?」

  旁邊有人答道︰「好像是外地來京做買賣的商戶,那年老的是她的父親。旁邊的是她的哥哥。」

  「商戶?」那雙陰鷙的眼眯起來,「一般女娃兒見到這些下九流的場面,哪個不是嚇得縮手縮腳鬧著要回去?你看她,從頭到尾連眉毛都沒動過分毫。這份定力就是尋常男子也難具備。

  「你再看看,她走到哪裡身邊那幾個人不是都把她護在中間?而你口中她的那個父親,每做一件事也都要低聲詢問她,神態卑微恭謹,天底下有這樣伏低做小的父親嗎?」

  旁邊人聞言。立時無語。

  他哼了聲,轉動著手上的鐵球,目光又投向窗外。「再去探探。年底了,別是護國公派來暗訪的人。」

  旁邊人聽得這話,立時招手喚來了幾個人,悄無聲息下了樓去。

  申田扔了十個圈,套中了一個大紅色的瓷金童,和一個瓷冬瓜。羅矩卻只套到了個狐狸狀的瓷勺兒。

  兩人都把戰利品送給了攏著袖子在旁觀戰的謝琬。

  羅升看了下四周道︰「該回去了吧?天色也不早了。」

  謝琬也看得差不多了,正有此意,便讓申田拿了一手的瓷器,掉頭準備回府。

  才走了幾步,一塊巴掌大的物事忽然落到了腳跟前,謝琬避之不及,將它踩在了腳底下。

  她還來不及低頭,面前已經多了四五個高壯的大漢,為首的絡腮鬍子,卻穿著身極講究的斜襟瓖領錦緞長袍,袖口扎緊著,目光緊盯著她。

  羅升他們幾個立時將她護在中間,並且渾身散發出一股讓人很容易就能感覺到的緊張氣息。

  漕幫的人。她腦海裡突然冒出這幾個字。

  可是漕幫的人找她做什麼?

  她腦子裡快速地轉著,發現四周的人並沒有怎麼注意到他們,——常年在碼頭討生活的人才是最了解漕幫的人,既然他們無動於衷,那麼看來這伙人的刁難之意並不是十分明顯。

  她從來沒跟幫派裡的人打過交道,不清楚他們的行事作風,只能從這些參照物上猜測他們的用心。

  她沖絡腮鬍笑了笑。

  絡腮鬍沒動。

  她彎腰下去,將腳底下的龍頭牌撿起來。

  「好漂亮的牌子,可惜被踩髒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掏出絹子,仔細地將它擦乾淨,然後雙手拿著遞出去,「大叔,對不住。」

  她明媚的笑容裡帶著幾分歉然,像做錯了事討好大人的孩子。

  而她本來就是個孩子……

  絡腮鬍看見她這樣,緊皺的眉頭微不可見地動了一動。

  年底了,誰也不想出事。他本來只是想嚇嚇她,讓她露出點破綻,好看出她是不是護國公的人,可沒想到她竟然沒心沒肺,就跟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會死這種事一樣,討好起他來。

  如果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他早讓人把她扔到河裡去了。

  如果是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也把他扔到漕船上背幾日糧食。

  護國公雖然得罪不起,可不知者不罪。主子說過,只要沒死人,就不怕。

  可她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娃子,而且看起來她十分純真。

  絡腮鬍不懂憐香惜玉,可讓他就此折磨個小女孩,也會讓同道不齒。

  「大叔?」

  謝琬偏著頭,再嬌嬌地一聲喊,把手伸出去一點。

  絡腮鬍回神,盯著眼楮睜得大大的她。

  他在碼頭上多少有點份量,常人看見他便是不尊稱聲「七爺」也要避開路走。她如此不避不退,看起來是真的不怕,而且,她在看到他時目光沒有什麼特別的驚詫之色,興許是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如果是心裡有鬼的人,她怎麼會不怕他?

  算了,他還要在江湖上混的,萬一傳出去,誰往他的船上捅一刀子,那他這輩子也不必在幫裡呆了。

  他瞪了她一眼,伸手奪了牌子,大步走了開去。

  身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吐氣聲,羅升他們嚇得都快暈過去了。

  「姑娘快走吧!」

  謝琬被他們擁著往碼頭外走去,提到喉嚨口的一顆心也漸漸落回了肚裡。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猜度了一下形勢,賭他們不敢在這個時候惹出事端來罷了。

  年底不僅是朝官們考核官績的時候,也是關係到漕幫下一年運作的關鍵時刻,他們不會在這時候過份為難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被他們盯上,但終歸是嚇了一跳,如果他們真動起手來,自己這幫人簡直是沒有半點反擊之力,這是十分不利的。

  她心裡存了事情,回到麵館上了車才漸漸找回心思。

  絡腮鬍回到木樓上,照實稟明了經過。

  「應該只是個好奇心重些的尋常小姑娘,並看不出什麼不妥。而且,小的想就算護國公要派人暗訪,該也不會派個小丫頭片子過來。」

  屋裡陰暗處傳來聲輕嗤,然後一只手刷地把窗戶拉開了,日光照在一張稜角分明的俊容上。

  「他守邊多年,熟讀兵法戰術,什麼招數使不出來?」說完他又把窗拉上︰「我得回府了,你再去盯盯看他們去了何處,若是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就不必來回我了。」

  絡腮鬍領命下樓。

  謝琬回到客棧,在玉雪侍候下好生用了碗熱湯之後,留住羅升父子與吳興申田。

  「我今日留意了一下,發現積水潭附近治理管理竟然井井有條,原先以為是漕幫的人治理的,但後來一想又覺得不是,但凡碼頭河港各處皆有官兵駐守,如何這積水潭作為京師碼頭重地,居然一個兵丁也不曾見?我知道漕運的事朝廷是有人專管的,你們可知道如今是誰?」

  前世因為從來沒往這事上想過,所以她沒關注這方面的訊息,如今才知所知匱乏得很。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46 PM


061 貴冑


  羅升默然無語。因為反對她接近漕幫,他顯然是不會去幫她留意這個的。

  謝琬看著申田,他是個靜不下來的,走動得多,消息應該獲知的多。

  可是申田也搔頭抓耳,壓根給不出答案來。

  羅矩說道︰「這應該很容易打聽。我出去會兒,回來再稟告姑娘。」

  謝琬坐下喝了碗茶,羅矩就回來了。

  「如今掌管漕運的原來是護國公霍達。原先碼頭駐守的官兵是五城兵馬司的人,護國公接手後,因為護國公府本身就握有兵權,所以用的都是霍家麾下的人,至於沒看到,則是因為換了便裝。」

  「護國公?」

  謝琬聽得護國公三字,也不由得微微吃了一驚。

  護國公她怎麼會不知道!

  如果說眼下功勛之家沒落無為已是常態,那麼護國公府絕對是個異常。如今這第四代護國公霍達的的太祖父是伴隨太祖皇帝征戰下來的開國元勛,為打下大胤王朝立下舉世功勛,據說當時太祖一共封賞了九位國公,而數代過去,其餘八座國公府已經漸漸凋零,只有護國公霍家仍然佇立於朝中巍然不倒。

  霍家也是有著得天獨厚的運氣。

  在歷朝歷代天家無比忌諱臣子功高蓋主,武將大權在握威脅皇威而明裡暗裡動刀子的先例之前,二十多年前東海沿岸戰事又起,皇上不但欽點霍達率領重兵趕赴東海鎮守,而且不時賞賜黃金白銀,餉糧方面也是指定戶部兵部優先供送。

  歷時十年霍達終於打敗倭冠勝利歸朝,皇上想來想去,大約實在想不到再賞他什麼,於是又把霍家太祖的功績翻出來,追封了個中山王。然後為皇太子迎娶了霍家的長女為太子妃。

  霍家的長盛不衰絕對是個異數。

  朝野上下猜測霍家幾時失寵猜測了數十年,包括謝琬在內,也包括皇帝身邊幾個心腹衙門的人在內。沒有一個猜準。皇帝對於霍家的恩寵是打心眼兒的真,就算一開始有為顧全朝局安撫臣心的嫌疑,可是如果一個坐江山的天子能夠幾代人都這麼不安壞心眼的安撫一個武臣,那不是真的也變成真的了。

  霍家有著這樣超然的地位。同時數代經營下來,在朝中也有了讓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根基,已經不是人們能夠猜測和質疑的了。他在功勛圈中的地位,已經如同白日飛升的神仙,讓人仰望不及。而在武官之中的地位,則如一代宗師,讓人心甘情願拜服。

  至於文官心中怎麼看——文武兩派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天地。如今太平年間,文官本就值錢,而一個國家總要有人掌領兵權。雖然天家這麼信任他們,可他們對自己又無利益沖突,只要不違矩,能做不給他們抓到把柄, 他們又管那麼多做什麼?

  於是私下漸漸地也就無人再去提及這個完全與尋常人不在一個層次的人家的話題。在前世終生與文官和巨賈周旋的謝琬心裡,護國公府的存在更像是一個傳說。

  誰都知道鹽運漕運兩科油水豐厚,如今乍然聽得漕運也落在霍達手上,謝琬剎那間有種護國公府已然成了不死神獸的感覺。

  不過,霍家再怎麼威風如今還影響不到她的生活,只是對漕運的事了解得多一點,對她往後操作起來也有利些而已。

  她目前需要的只是如何把她的米鋪運作起來。

  想到這裡。她說道︰「我先歇會兒,你們下去吧。」

  羅升等人走到門口,她忽然又道︰「申田羅矩等一下。」

  兩人走回來。她站起來踱了兩圈,說道︰「方才那絡腮鬍走了之後,我看到他似乎去了碼頭左首一棟小木樓裡。申田你這兩天再去查查,那小木樓是什麼地方。做什麼用處的。」

  等申田走了。她又對羅矩道︰「剛才說到護國公,使我想起一事來。上回你說的參知政事魏彬大人家那個小公子,你如今去打聽打聽,是不是真有這麼符合條件的一個人。」

  她心裡的確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羅矩雖然說半路聽來魏彬的幼子外家就在河間府。又常去走動,可到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回事。

  兩個人都依言出去了。

  再有消息傳來就到了翌日早上。

  大清早窗外一片白,推窗一看,北風噗地一下吹進來,幾朵雪花飛落在臉上,冰涼冰涼地。

  半空裡雪花也在姿態多變地飛舞,樓下一樹臘梅不知幾時已經全開了,正於一園靜寂中散著幽香。申田穿過樹下,一面跺腳一面往樓梯上走來。

  謝琬關了窗,玉雪端著熱水走進來︰「姑娘醒了?申田回來了。」

  申田昨日傍晚出去,在碼頭住了一宿,趕早回了來。

  她擦了把臉,申田已經到了門內。

  「回姑娘的話,已經打聽到了,原來那絡腮鬍是漕幫下頭一個分舵主,負責漕幫手下五條漕船,姓駱,在幫裡排行第七,所以大伙都叫他做駱七爺。他去的那棟樓就是他的住所,平日辦事歇息都在那裡。並沒什麼異樣。」

  謝琬也想不出能有什麼異樣。

  所以只是點點頭,就放他回屋歇息吃早飯去了。

  這裡謝琬吃完飯,又上後街溜達了一圈回來,卻還是沒見羅矩。

  按理說魏家住在京城,比起積水潭來方便了不知幾倍,不說昨天夜裡就能回轉,也很該一大早就有消息才是。

  她讓玉芳去問羅升。

  玉芳神色不定地回來︰「羅掌櫃說羅矩昨兒出去到如今並沒有回來。」

  謝琬端著茶碗靜坐半晌,說道︰「讓吳興去魏府周圍看看。」

  羅矩行事相對穩重,上回單槍匹馬到京師來也平安無事,她不相信會出什麼大的意外。可是他久久不歸,也讓人心裡跟懸在了半空似的。

  吳興出去不到片刻就腳下踩著滾油似的回來了。

  「姑娘!出事了!羅矩被人綁在了街上了!」

  玉芳嚇得驚叫起來。

  謝琬站起身︰「他人怎麼樣?有沒有挨打?什麼人綁的他?」

  「人倒是清醒,挨沒挨打不清楚,有人守在那裡,但不知道是什麼人!」

  「出什麼事了?」

  羅升聞訊也走進來,雖然沒有表現得過於驚慌,但眼裡的擔心還是顯而易見。

  謝琬拿了斗蓬披上,「去看看。」

  羅升攔住道︰「要去也是小的們去,姑娘留下來!」

  謝琬推開他,已然大步出了門檻。

  身邊人用久了就是有好處,並不用出聲吩咐,玉雪自動與玉芳留在屋裡,吳興一個箭車套了車,申田與羅升攙著謝琬進了車廂後,順勢坐在車頭,沖吳興所指的街頭急駛而去!

  很快到了羅矩所綁之處。

  這是條兩側都有高宅的小胡同,而兩頭都連接著大街。羅矩被綁在牆下一棵大梧桐樹上,身上披了半身雪花,神情激憤,卻又無可奈何。

  兩名家丁模樣的人守在旁邊,看衣飾用料很是不俗,想來其主也是個有身份的人。

  大梧桐樹右側方有個小門,半掩著,裡面曲徑通幽,應就是這兩名家丁所當值的府第。

  謝琬肯定這就是魏彬府上。而這道門應是魏府的側門,想必羅矩就是在打聽魏暹之時落網的。

  她下了馬車,徑直走向羅矩。

  家丁見著她一個小姑娘家走過來,不由皺眉道︰「上別地兒玩去!」

  羅矩看見謝琬,頓時傻眼了︰「姑娘!」

  謝琬不由分說,走上去解他的繩子。

  家丁們驚愕不已,連忙上前來阻攔︰「你這是幹什麼?仔細我打你!」

  謝琬沉臉瞪著他︰「堂堂參知政事府上的家人,胡亂綁人不說,還揚言要打人,你這是成心給你們大人臉上抹黑,還是打量著我大胤朝律法只是個擺設?!你以為,御史言官都是吃白飯的嗎?!」

  家丁們只奉命辦事,可不料到突然而至的這小姑娘張口閉口就是這麼一番大道理,頓時震得他們說不出話來。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番見識!」

  正說著,那小側門忽然來傳聲喝彩,然後黯影一閃,走出來一位錦衣繡裳的少年。

  謝琬才看到這個人,頓時就呆了呆,這少年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卻已看出得挺拔身姿,眉眼雖略帶稚氣,可一笑之下卻有傾城之色。

  他說道︰「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卻要問你,你縱容下人來我家裡鬼鬼祟祟地打聽我,難道就沒錯了嗎?我大胤朝雖然律法森嚴,御史言官可越級彈駭,可是那也要有憑有據。咱們若是把官司打到順天府去,也是我佔理。」

  少年侃侃而談,不急迫,不慌張,甚至連眉眼間的銳氣都都帶著幾分頑皮。

  羅矩是奉她之命前來打聽魏暹的,從他的話裡來看,那他就是魏暹?從松樹上把她救下來的魏暹,然後又替她擦藥穿鞋護送她回府的魏暹?

  站在雪地裡的謝琬想到這個可能,心裡一下子暖和起來。

  再看他,面前的他有如一塊瑩玉,渾身上下都透著鐘鼎玉食之家貴公子的氣息。

  年紀相符,相貌相符,雖然她已經記不起當時在山上時他的樣子具體是怎樣,可是姓魏的十來歲美少年,住在京城,同時又有機會常去河間府,而且隨身帶著護衛的貴公子,世間還能有誰呢?

  謝琬並不記得那魏公子的容貌,可是如今細細這麼一看,倒是越發覺得有幾分真切。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53 PM


062 上門


  那溫柔地抱著她的腳,細心地給她上傷藥的人,原來在這裡。

  她鬆了口氣,帶著幾分釋然說道︰「魏公子說的是,的錯是我們有錯在先。不過,我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因為來自偏遠鄉下,又仰幕魏大人的清名,所以想趁著難得進京的機會,親自來打聽一番大人的趣聞軼事。因此驚擾了府上,還請恕罪。」

  謝琬素日不急不躁,總是一副沉靜自信的樣子,羅升雖然覺得方才她跟這家丁們直接起衝突很是不顧後果,但是眼下見她忽然間又恢復了平日沉靜的樣子,也有幾分意外。

  謝琬並未把他們的目光放在心上。

  魏暹是她的恩人,雖然他不記得她了。可這絲毫也不會妨礙她記著世上有這麼一個人,曾經在不經意的時候,給急需要關懷的她施予過溫柔和愛心,護佑著她到達安全的地方。

  雖然在她眼裡,那時的他其實只是個半大孩子。

  魏暹看見淡然有素的她,也有一絲迷朦。

  原先聽得她上來惡人先告狀,本當她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就是聽得她這番解釋,也不過覺得她比起不講理的人多了兩分識時務。可如今看到她眉眼之間全是淡然而又篤定的微笑,又有些不太確定起來。

  他見過的女孩子那麼多,能親自出面營救一個下人的十分有限。

  他能夠確定,剛才怒斥家丁的她和眼下自信安然的人都是她的真面目,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多面孔?

  心下有了好奇,便就上前兩步,問道︰「方才你說你來自偏遠鄉下,那你是從哪裡來?」

  謝琬看著他︰「河間府,清河縣。」

  「河間府?」魏暹目光登時亮起來了,「河間府我常去,我外祖家就在河間府。」

  謝琬揚了揚唇。頜首道︰「是嗎?那倒是真巧。」

  她無意跟他提起往事,對於魏暹這樣的人,跟他當面說起把他當恩人這樣的話,未免顯得太矯情了。他根本不會稀罕人家的回報。既然如此。那就只要她記在心裡就成了。

  她也無意跟他有過多的牽扯,雖然他出身不低,但他做為魏彬的兒子,身無功名,在謝琬要做的事情上也幫不了她什麼。

  當然,她也從來沒想過要利用他去完成什麼目標。

  世上可利用的人那麼多,怎麼也不能去利用一個幫助過自己的人。

  今日能夠見到他,確知他的所在,知道他安好,就已經夠了。

  羅矩很快鬆了綁。臉紅紅地沖她默默作揖。

  謝琬笑了笑,回頭沖魏暹點頭︰「多謝魏公子手下留情。」

  魏暹還想說點什麼,最後想了想,卻也只是點了點頭,目送他們離去。

  上了馬車。羅矩臉上的赧色還是不曾褪去。

  他向謝琬致歉︰「小的事情沒辦好,反連累姑娘出面,小的該死。」

  謝琬問︰「你是怎麼被他察覺的?」

  羅矩說︰「小的昨兒夜裡到得魏府附近,先在方才那胡同觀察了一陣,然後裝作找人的樣子跟裡頭出來的僕婦搭訕,也不知道怎麼就被魏公子發現了。然後不由分說捉了我綁在樹下。」

  說著他暗暗搓了搓冷僵的雙臂。

  謝琬隔著簾子遞了手上的暖爐給他,又伸手遞了杯熱茶出去。

  真想不到魏暹看起來跟個尋常貴公子沒兩樣。心思卻也不失縝密,知道不落人口實,還把人綁到樹上引出背後的她,以他如今的年紀看來,也是不錯了。多虧得羅矩沒曾真去打聽魏府裡頭什麼事,要不然。只怕沒這麼容易脫身。

  「以後萬一你們有機會見到魏公子,客氣點兒。」

  往後她可要從京師碼頭走漕糧呢,來來去去的,難保撞不見。

  外頭羅升四人互視一眼,卻是都帶著一絲興味閉緊了嘴巴。

  如此回客棧後休整了一夜。已是謝琬那日針對趙貞之事所說的「兩日」後。在正事面前,與魏暹的相遇也就如同窗外飛過的雪花一般,過去了就過去了。

  這兩日吳興申田無事便在客棧前堂裡廝混,收集此次述職官員的信息。同時羅矩則在留意趙貞的動向。

  「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趙大人這兩日出吏部之後便四處奔走,但是都沒有什麼成果。要憑他自己的力量升遷,顯然極為艱難。」

  謝琬在榻上坐了片刻,說道︰「靳府這兩日呢?」

  「靳府裡依舊是來的人多進的人少,而且進去的人也多半是失望而歸。看來靳大人並非獨獨不給趙貞面子,而是他一向就是個不大理會這些事情的人。」

  羅矩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流露出濃濃的敬佩之意,仿佛靳永就是個兩袖清風剛直不阿的包拯的化身。

  可是假若他當真兩袖清風又剛直不阿,又怎麼會住得起那樣的宅子?靳府雖然佔地不大,可是卻處於西城地理位置最好的鹿鳴胡同。鹿鳴胡同之所以叫做鹿鳴胡同,是因為曾經這裡一大片都是皇家的鹿園,後來才逐漸變為京中高品秩官吏的聚集地,地價一直不低。

  羅矩對京師不熟,自然不知這層。但謝琬可是在京師呆過許多年的。前世跟謝瑯去拜訪的時候,靳永已經升到都察院御史的職位上,而靳府也已經搬到了東城的王府大街那邊。

  都知道朝中水很深,深到什麼程度,怎麼個深法,知的人卻不多。

  靳永或許骨子裡並不是個貪財之人,可是當身處的大環境如此,你在朝中佔著一席之地,聽著下官們的阿諛逢迎,卻還以兩袖清風的姿態顯示著你的不願意同流合污,你讓那麼多手上不那麼乾淨的人怎麼活?

  你不想貪墨,有的是人願意貪墨。於是,那些自恃著一身傲骨卻又想著做官的人通常的下場是,被人合伙拱下來,再推舉個能跟他們同聲共氣的人坐上去。就算你想睜只眼閉只眼不去干預他們,可人家也怕你擋著人家的財路。

  你既然要玩高尚,那就滾下台一個人玩高尚去罷!世間三條腿的蛤蟆不多。兩條腿的文人還少嗎?

  隨波逐流固然不好,但在官場上,有時候卻是明哲保身的一種手段。

  靳永一點也不兩袖清風,要不然。他怎麼會幫謝榮踏入翰林院的大門?

  靳永也絕不是錢能打動得了的,——趙貞那兩塊壽山石雖比不上金山銀山,可是讓一個七品官往上挪挪位置,還是綽綽有餘。趙貞的失敗不是因為他錢給的不夠,而是他在靳永眼裡,尚未有資格讓他出手。

  謝榮卻有這資格。

  沒有一個有才華的人會被塵埃掩蓋住光芒,何況謝榮是這麼樣奪目的一個人。

  靳永很輕易就能看出他的價值,他自己的目標也是要往上爬的,雖然他的助力很可能並不止謝榮一人,可是多一個謝榮。不是多一份力量麼?所以他寧願回頭規勸謝瑯兄妹歸附謝府,而接受謝榮的鼓動。

  真正打動靳永的,不是那些顛倒黑白的讒言,而是謝榮本身。

  可是若沒有謝靳兩家是親戚這層關係,謝榮怎麼會輕易上得門去?舉朝上下有才華的人多如牛毛。至於同科進士之中,高出謝榮名次的人就有一二十個,庶吉士館裡那麼多才子,甚至與他同有可能被調入翰林院的也有五人,他們莫非沒想過尋靳永幫忙?

  憑什麼謝榮就能輕易進得了靳府,說得動靳永出手?

  只因為他特地回府的那一趟,與謝啟功說的那句︰「靳永是關鍵人物。」

  說到底。謝榮之所以擁有這契機,還是借用了二房的人脈。

  他與靳永之間,已經連結上了利益紐帶。

  所以,靳永才會在接到謝琬寫的那封信之後,而遲遲不作回音。

  謝琬讓羅升仔細準備了一番。

  翌日早上,等羅矩回來說靳永已經從衙門回了府。就拿著拜帖往靳府來了。

  靳永聽說謝琬親自上京來了,還以為弄錯,連問了來遞帖子的門房兩遍才確定下來,一面讓人請她進門,一面進後院通知夫人何氏。

  何氏原先在清河的時候就見過謝騰。也曾從丈夫和婆婆口裡知道這謝家表叔有多麼不容易,如今雖然疏遠了,可人家女孩子親自上門來拜訪,總也要體現出一番鄭重。於是也連忙整妝了一番,喚了心腹崔嬤嬤帶著女兒靳亭,一道往二門來。

  靳永與何氏站在垂花門下,見得個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從車廂裡下來,猜得是謝琬,當即含笑走近。

  謝琬打量二人半刻,矮身稱呼著表叔表嬸,又與靳亭互稱過姐妹,被何氏牽著進院內來。

  靳家有一女兩子,兒子都比謝琬大,女兒靳亭比謝琬小半歲,是個很乖巧的女孩子,一直很恬靜地盯著謝琬打量。

  靳姨太爺如今已然中風在床,不能說話,謝琬進屋行了個禮,說明自己身份,靳姨太爺眼角就滑出兩串淚來。謝琬也知道老人家這是想起了故人,心裡想到早逝的靳姨太太,也十分難過,問侯了幾句,然後便就迎著眼眶出來了。

  兩廂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

  靳永問起謝琬是如何到了京師,謝琬稱是隨舅舅齊嵩進京采買而來。看得出來靳永興致不錯,兩廂聊起別後情形,先是唏噓了一陣,之後提到謝騰夫婦,不免又傷心了一陣。直到問起謝瑯的學業,氣氛才又漸漸鬆快。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54 PM


063 籌碼


  何氏看他們聊得起興,也很高興,起身道︰「我去張羅午飯,表姑娘今兒就在這裡住下。隨後再派個人去通知謝大人,請他過來一道用晚飯!」

  謝琬揚唇道謝。

  等何氏走了,謝琬才看著靳永說道︰「佷女此番進京,並未曾告訴謝府的人。」

  靳永端著茶正要喝,聞言目光一頓,側過頭來︰「這是為何?」

  謝琬望著地下沉吟了會兒,說道︰「表叔還記得當年親手抄送給家父的那本《論語》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神情凝重卻不顯僵硬,使得她目光裡雖然透露出超乎年齡的深邃,但是整個人卻沒有絲毫違和感。靳永看著這女孩子,忽然想起了前幾日趙貞提到她時說的那句話,「無法用言語形容」,就是趙貞對她的形容。

  「記得。」他把茶碗放下來,看著她,「如何?」

  「那本書父親一直珍藏著,如今父親雖不在了,也由哥哥接手珍藏了起來。」謝琬看著前方,語調十分低沉。但是說到這裡,她突然一轉話鋒︰「表叔覺得,我三叔在仕途上最終能走多遠?」

  靳永聞言一怔,他實在沒想到她會突然跟他提起仕途之事,而且還關乎謝榮。

  縱使他心中對謝榮有著解讀,可跟個小孩子談論這些,而且還是個應該關在閨閣之中繡花的女孩子,顯得多麼無聊而荒唐。

  也許別人會因為她的問話而大生詫異之感,而在他看來,卻不過是略有涉世的孩子在故作深沉罷了。

  他微笑道︰「以令叔的才學,自然前途無量。」

  謝琬也微笑了,喝了口茶,又幽幽道︰「要是三叔在翰林院順利的話,按照常理,三五年之內必有一次遷升。遷升之後若是再順利,那他也必一次放外任的機會。若者進入六部的機會,再接下來若還是順利,那他的前途就真正難說了。那對謝家來說,可真是件大好事啊!」

  她偏過頭。沖靳永明媚地一笑。

  靳永順著她的話意聽下來,再陡然見得她這麼一笑,背脊上竟突然冒出股冷汗!

  朝堂裡水深,誰也不敢保證能夠一輩子不求人,不倒霉,所以在官場上,建立盟友關係就成了要務,而誰來做這個盟友更是成了重中之重。

  謝榮不是個目光短淺之人,他知道,而他更知道以他的才學。將來定非池中之物。

  當謝榮找到他時,他立刻就明白是為了什麼事。

  出於情感上,他是替死去的謝騰感到憋屈,可是出於理智,謝榮承擔著振興家族的責任。他肩上也扛著光耀門楣的擔子。來求他的人裡不乏有著真才學的士子,謝榮不是最出挑的,可是他卻是那些人裡頭他最知根知底的。

  他知道王氏母子的貪婪,也知道謝啟功的沽名釣譽,謝榮縱然比其父母強上數倍,可對仕途的野心卻跟王氏對錢財的貪婪無異,只不過一個重的是權。一個重的是錢。

  他喜歡這樣摸得到別人深淺,可以掌握到別人的感覺。

  於是,謝榮成了最有潛力作為他盟友的人選之一。

  在靳家上下百餘口人的生計面前,他再糾結於上一代的私怨而影響到仕途,稱不上大丈夫所為。

  與謝騰的情誼在關乎於靳家的未來面前,已經是次要的了。

  眼下謝琬看似孩子氣的一番話。其實卻道明了事情還有可能往另一個方向發展。

  如果謝榮當真仕途順利,他就很有可能會超出他的掌控範圍。眼下三五年不怕,可是三五年之後呢?非翰林不入內閣,他提前入仕已讓天家多看了幾眼,只要不行差踏錯。調入六部而後再外派做幾年封疆大吏,那時內閣幾位閣老也就差不多到了換屆的時候,那時的謝榮,是具備力量爭這個位置的。

  而那時自己有可能已經趕不上他的進度,也有可能與他一樣爭奪這個入閣的名額,無論怎樣,那時的謝榮都不可能成為他的盟友了。

  使他感到冒汗的不是謝琬告訴了他這一點,而是以謝琬的年紀閱歷,居然也能想到這一層!

  關於謝榮的事,她什麼也沒有問,但這短短一番話,卻等於把所有脈絡都想透了。

  這樣的女孩子,怎麼能不讓她冒汗?

  「你此番過來,應該不止是為了見見我這麼簡單罷?」

  既然她把話說得這麼深,那他也就沒有回避的必要了。

  「自然是為了見見表叔。」謝琬放了茶,溫婉地道︰「幼時常聽父親提起靳姨太太和表叔的好,一直放在心中,是以前些日趙大人說要進京述職,便就讓他代為捎了封信來。沒想到趙大人信沒捎好,只好我又隨同舅舅親自來了。」

  靳永聽她提到趙貞,便想起那信封裡所寫的履歷來,頓時明白了她的來意。沉臉道︰「你身為閨閣女子,德儀容工是要緊,大人的事,不要摻和!」

  這話作為初次見面的親戚來說,已是很重。

  但自從想通了他幫助謝榮的原因之後,在謝琬眼裡,靳永身為表叔的身份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作為一介官吏的身份。

  所以,她並沒有覺得難堪,而是平靜地說道︰「表叔錯了,我摻和的不是大人的事,是關乎我和哥哥的事。表叔幫助三叔入翰林院,是無可非議的,可是難道表叔就因為跟三叔交好,就忘了當年與父親的兄弟之情嗎?」

  靳永略有動容,說道︰「趙貞關乎你們什麼事?」

  「趙貞的長子娶的是齊家那邊的族親,一個姓王的女子。這趙王氏沒有家人,又因為與我極為要好,所以把我和哥哥當成了娘家人。趙家娶親的時候趙王氏就是在我們黃石鎮上的家裡發的嫁,表叔要是不信,自可以讓人去打聽。

  「三叔入仕我歡喜不已,可是王氏野心勃勃,我們兄妹無依無靠,將來三叔官越做越大,我們也就越來越沒有保障。而如果我們多了門在京中做官的親戚常來常往,王氏至少也會有些忌憚。表叔,難道我為自己求多個保障,也有錯嗎?」

  謝琬睜大著雙眼看著靳永,滿眼裡都是無助與無辜。

  這使靳永有些錯愕,分不清先前那個仿似看透世事的她是她的本相,還是如眼前這般略帶著幼稚,眼界狹窄的她才是她的本相。

  他收回目光,半日道︰「有我護著你們,王氏敢怎麼樣?」

  謝琬看了他片刻,垂下眼來︰「王氏是三叔的生母。」

  靳永身子一震,詫然無語。

  王氏是謝榮的生母,他當然知道。王氏對二房財產覷覦多時,那麼當謝榮在朝中站穩了腳跟,她是會變本加厲的。而他作為謝榮的盟友,又能夠從中持什麼天平呢?

  從與謝榮達成協議之日起,他就已經沒有替謝瑯兄妹說話的資格。

  「那你覺得,趙貞能幫到你什麼?」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挑高了唇角,「他從官二十餘年,至今還在七口外任上打滾,如今為了求官,還要低聲下氣求到我這個後輩面前來。縱使他是缺在機會之上,可二十餘年還沒讓他建立起幾條可靠的人脈來,也足以說明他不過是個泛泛之輩。」

  為個資質平庸的人牽線搭橋,同樣會影響到他的名聲。

  說罷,他捋起墨須,又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從容。

  「表叔深諳為官之道,看人的本事自是高人一等。」

  謝琬站起身,忽然一笑,說道︰「那如果我說,趙貞深諳稼穡之道呢?」

  慶平四年發布的植林詔書,也就是明年二月的事。距此時已不過兩個月時間。她就不信這麼大的事情朝廷會沒有動靜,再者,作為復核詔書的六科,靳永不會提前知道皇上的心思。

  林地擴大,必定良田減少,謝琬是沖著這個契機而決心要開米鋪的。而對於朝廷來說,良田減少,勢必每年的糧食產量也會大大減少,從而導致的是賦稅征收減少,這麼大的事,既不是能夠三言兩語決定下來的,也不是可以不做半點防患的。

  良田減少,只能開闢荒田或者增加產量,如此一來,深諳稼穡的人才就必不可少。趙貞最為靳永所不齒的一點是居然從官二十餘年卻一直還在縣令職位上混著,可恰恰因為他在最接近民生的職位上呆了這麼久,而成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的必不可少的人。

  如今詔書尚未正式頒發,會不會頒下來靳永心中自然有數。如果說別人在無準備之時,他先把這層給想到了,把趙貞留任了,那對他的仕途自然也有利無害。誰會不喜歡一個個事事都有準備的手下呢?縱使是皇帝,也是如此。

  他舉薦趙貞跟謝榮造不成半點衝突。雖然精通稼穡的人也不在少數,可是在資歷和經驗都很豐富的情況下,同時又因著與謝騰的這層關係,他為什麼不賣個面子給謝琬?

  畢竟謝瑯才學不錯,遲早也會進入科場,如今給個人情給他們,將來不也等於給自己多備條退路麼?

  靳永思及此處,再看謝琬,目光已十分不同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2 11:57 PM


064 佳音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她剛好踫巧,還是因為探知了什麼信息——不管是什麼,都切切實實落到了點子上,眼下讓他想回絕,都有些說服不了自己。

  「那依你說,這趙貞,還真有幾分可取之處?」

  他手撫著墨鬚,緩緩說道。

  謝琬笑而點頭︰「自然大有可取之處。」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有這點好處,話頭而知尾,根本不需要你費盡唇舌。

  靳永陷入了沉思,而謝琬則捧起了桌上的茶,一口一口地低抿起來。

  雲層後的日光投到窗紗上,從亮到暗,從暗又到亮,直到那團驕陽終於痛快地從雲層後露出臉來,不遮不掩地照映上了整個大地,靳永才抬起頭,伸手也端了茶在手裡,說道︰「你留下地址,明日之前,我把吏部的調令送給你。」

  有了這句話,就什麼都夠了。把調令給她轉交給趙貞,而不是直接送到趙貞手上,靳永賣面子給他們二房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謝琬沖靳永行了個大禮︰「多謝表叔!」

  謝琬留下來吃了午飯。

  飯桌上她應答得體,談吐溫雅,頗得何氏的喜歡。靳家兩位少爺也出席了。靳永看著與何氏及靳亭談化著針線女紅的她,又看著與兩個兒子說起清河風俗的她,心情復雜地回了書房。

  年方九歲就能伸手朝堂之事,不說她的機智何來,就是這份膽量也頗為出色。在官場游走多年的他理應能夠把她應付得游刃有餘,可最後偏偏還是不得不接住她的出招。

  不過謝家的人似乎本就出色,像謝榮,他的談笑風生,往往也是藏盡了機鋒。

  有了謝榮在前,她的突出表現似乎也就被襯得不至於過分突兀了。

  但是靳永還是因此存了心事,這樣的女子,日後長大了。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呢?

  謝琬一直留到暮色漸起才出府。

  回到客棧,玉雪問起此去的情形,申田把謝琬如何三言兩語就把靳永說服的事眉飛色舞說了一遍。

  玉雪十分歡喜,在去之前。她可是為此擔了一百二十個心。

  幾個人當夜都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下晌,暮色偏西之時,靳永果然差人送來一個信封。裡面是吏部調任趙貞去戶部的調令。

  謝琬撫著上頭幾個朱紅大印,平靜地收入袖籠裡。

  算來進京已有八九日,吏部的考核也已經完畢,可是關於下年的調度還沒有信傳來。

  趙貞走出吏部員外郎府,看著頂上灰濛濛的天長嘆了一氣。

  吏部員外郎其實並不能把握他的前途,他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想到他。結果一點也不出意外。但是親口聽到讓他靜候通知的消息,他還是感覺到異常地難受。

  這種從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最後再到絕望的心情太折磨人了,如今的情況最差的不是繼續在縣令位置上呆著,而是被告知尚無空缺無法調任,他只得留在京師或者返回潮州老家待命。

  他忽然覺得。其實能夠留在清河縣當父母官,也是個不錯的差事。至少他沒有閑著,也不曾遠離官場。可是如今連這樣一層希望,都顯得很奢侈。

  「趙大人。」

  他懷著滿腹憂憤,正準備上馬車,街那頭忽然傳來道清朗的聲音。

  他抬頭看過去,頓時呆住在那裡!

  「三姑娘?」

  街那頭站著襦衣襦裙。披著黑絲絨斗蓬的一人,竟赫然是應該呆在清河謝府裡的謝琬!

  「趙大人這是準備要上哪裡?」

  他怔忡的時刻,謝琬已經穩步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

  他無言以對。這不是他回會館的方向。在方才鎩羽而歸之時,他就想好了準備讓夫人和兒子兒媳先回老家去。一家四口還帶著家僕,在京師裡住著花銷也不便宜。他這裡卻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所以。他是去打算雇車回潮州的。

  但是這樣的話,怎麼好跟謝琬說?他好歹也當過清河一介父母官,眼下四十余歲在官場中還不知何去何從,而謝琬卻還曾助過他一臂之力,如此狼狽的時候偶遇她。他實在沒臉開口。

  謝琬緩緩一笑,說道︰「滿城待職的官員這麼多,趙大人是想去找熟識的同僚喝一杯麼?」

  文人都好面子。這個時候戳穿他們的窘境,只會使得他們將來越來越不想見到你。點到為止就夠了。

  趙貞有了這個台階,神色果然緩和了些,施了個禮道︰「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因何在此?」

  這個禮雖然看似不恰當,卻是他發自肺腑之舉。

  不管怎麼說,是她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見了靳永。事情雖然沒辦成,如今見了面,這個禮卻是受得的。往後與她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再見,能夠在此表達完謝意,也是好的。

  謝琬笑道︰「曾托大人幫我當過一回信使,如今我也是來當信使的。」

  說著,她從袖中將那封調令拿出來,遞過去。

  又是信?趙貞疑惑地接過,展開來看畢,那張臉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了。

  「這,這,這怎麼可能?!」

  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二十二年裡他接過許多回吏部下發的調令,這張紙他太熟悉了。戶部主事,戶部主事!雖然只是個比縣令高不了多少的正六品主事,可他卻進入了不知多少人夢想著的六部之中!而且,還是六部裡油水最肥的衙門之一!

  吏部竟然把他調入了六部之中,正式留任京師成為了一名京官!

  他竟然有這樣好的運氣!這怎麼可能?

  「敢問,敢問這調令從何而來?」

  他不停地質疑著這調令的真實,也質疑著眼前這是不是一場夢。在他幾近絕望之時,突然得到這樣的喜訊,實在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動,腦子頓時也有些不大好使起來!他竟然覺得,這會不會是小姑娘在捉弄他。

  謝琬含笑反問︰「大人覺得呢?」

  他又失語了。是啊,她是成功把他推到靳永去過的人,怎麼會是那種捉弄他的幼稚孩童?調令在她的手中。她自然是去找的靳永幫忙,只是他沒想到,靳永斬釘截鐵拒絕了他,而面前這個年歲不大的孩子卻又從靳永手中顛覆了他的命運!

  他的前途成敗竟然全都掌控在她的手裡!

  他不敢去想個中過程。看著面前鎮定自若的她,壓住了滿腔激動的心情,只得再次深作了個揖︰「大恩不言謝,在下,在下這廂有禮了。」

  謝琬安然受了他這一禮。

  趙貞直起身來,看著她不避不退的樣子,瞬間琢磨到了點東西,當下道︰「姑娘如此提攜在下,不知在下又能替姑娘做點什麼?」

  謝琬這才笑了,說道︰「趙大人自然好好做你的官。爭取步步高升便是。而若是你有這份空閑,能把有關謝榮在京中的動向及時打聽給我,我就很歡喜了。」

  趙貞眉頭一動,原來她的目標是謝榮!他頓時想起王氏母子與她背後的衝突,再想起自己也被王氏擺了一道。說不定已經被謝榮惦記上,就不由再度深深打量起她來。

  一個人能夠把目光放得這樣長遠,絕不僅僅是為了防範未然而已。

  謝琬由著他打量。

  從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確定已摸到了幾分她的意圖,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嗎?謝琬既能夠拉他上位,說不定也能夠踢他下馬。他跟謝榮已成這樣的局面。幫她,對自己有著看不到的好處,不幫她,謝榮也不會因此親近他幾分。

  他發現,自己竟然別無選擇。

  但是,卻偏偏又無絲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囑托。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禮,態度無比虔誠。

  到此時,他已經對謝琬施了三個禮。謝琬終於含笑彎了彎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靜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胡同茂記綢緞莊。這個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裡即可。」

  這是謝琬第二次跟他說「靜候佳音」,當時只覺尋常,可此時回想起來,她的話裡竟大都藏著玄機。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悅起來。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麼?先是解決了長子的婚事,娶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後又把懸在心頭多年的心病給解了,不管怎麼樣,認識到這個謝三姑娘之後,總歸是好事接連而來。

  目送謝琬登車之後,他立即讓人掉轉了馬頭回會館。

  趙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調令,幾乎都要喜暈了過去。

  每回進京述職,她都要憂心一番,總不知道這生涯什麼時候是個頭。如今竟然留任京師,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錯,再不會需要擔這份丟官還是侯缺的心,她哪裡會不狂喜?

  而當聽說此番又是謝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沒讓他們破費半個子兒,她不由得立即跪下沖清河方向磕了三個頭,念叨了十幾遍菩薩,才漸漸平靜下來。因惦記著謝琬的好處,此後她對王玉春更是越發關愛,直把她當成了親生閨女看待,這些卻已是後話。

  翌日大清早趙貞拿著調令去戶部報到,下晌回來就找來了牙婆子幫忙物色宅第,預備搬出會館。

  謝琬這個時候也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準備打道回府。

  不知不覺已到了臘月二十三,進京已有十來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胡同只有羅義帶著伙計們守店,家裡又只有謝瑯坐鎮,也不知他有這個能耐應付王氏他們不曾?到底還是有些惦記,該辦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謝琬歸心似箭,早飯也顧不上吃,備了些乾糧便就讓羅升他們駕著車上路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00 AM


065 拿捏

  一路上十分順利。

  傍晚時分到了清河城外北城門下,謝琬便就地吩咐羅升和申田駕車去了李子胡同,然後才與出門時一樣,由吳興羅矩駕車,帶著玉雪玉芳往謝府所在的寺後大街趕來。

  馬車剛進街口,羅矩忽然道︰「剛才那人,怎麼見了我們就跑?」

  吳興不以為意說道︰「是哪個小乞丐吧?」跑了一天車,他也急著想回府好好洗個熱水澡睡一覺了,於是車速半點也沒停下,同時他也懷著初次進京歸來的激動心情,十分盼望著快些跟從未進過京的吳媽媽講述一番。

  很快,車子就駛過了先前羅矩發現了有人的地方。

  謝琬聽見他們說話,撩窗也看了看,但是暮色裡什麼也看不見。

  車子很快到了謝府,門房認出馬車上的人,臉色不變,立即開了門。

  謝琬也覺得今夜有些奇怪,環視了一圈四周。二門外停著四五輛騾車,其中有輛明顯不是謝府的。

  她正要走過去細看,忽然穿堂內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她遁聲看去,只見龐勝家的正藏在門後沖她招手。

  謝琬看了下四周,邁步走上去。

  龐勝家的一把拉了她到暗影裡,說道︰「出事了!您倒是去哪兒了?太太今日忽然讓人去齊家接您回府過節,結果齊家說您沒過去,這會兒,舅夫人和太太正在正院裡等您呢!」

  謝琬心下一沉,他們在齊家小住是常事,即使是小年也不例外,王氏怎麼會突然想到去接她回府過節?她連忙道︰「那哥哥呢?」

  「二少爺在正院跪了整個下晌了,被老爺臭罵了一番,可是抵死也不肯說出您上哪兒了,於是如今還跪在正院裡呢。」

  當著舅母的面謝瑯還跪了這麼久,足見事情十分嚴重。

  她當即從荷包裡拿出錠碎銀子,塞到龐勝家的手裡。然後走出來,把羅矩招過來耳語了幾句。

  羅矩飛快地走出門。她在廊下平了口氣,才走向謝瑯所在的正院裡去。

  才進正院,周二家的就迎出來了︰「三姑娘。您回來了!」一面讓人去稟告,一面引著她往正廳來。

  謝琬並不理會。她可不相信王氏不知道她回來了。街頭被羅矩收在眼裡的逃跑的身影,門房波瀾不驚的神色,這都說明王氏早就得到了消息。再讓人裝成這驚訝的樣子,有什麼意思!

  正廳上首坐著謝啟功和王氏,阮氏黃氏坐在右側,余氏則坐在左側,至於謝瑯,一言不發跪在地下。

  見到謝琬進門,余氏第一個起身沖過來︰「琬丫頭!這些日子你可上哪兒去了?!」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撲簌簌滾下來。

  謝瑯不曾起身,看見妹妹安然無恙的樣子,卻也是紅了眼眶。

  黃氏哽咽著道︰「琬姐兒,還不過來見過老爺太太?」

  謝琬拍了拍余氏的手臂,走到上首福了一禮︰「孫女見過老爺。請太太安。」

  王氏嘆了口氣。

  「跪下!」謝啟功拍著桌子。怒吼道。

  謝琬抬起頭,「我並沒有犯錯,為什麼要跪?」

  「你沒錯?你騙我們說去齊家,結果這些日子去哪兒了?」謝啟功站起來,一張臉沉得能滴出水來。

  「哦,我去黃石鎮了。」謝琬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眼裡又涌起抹哀思︰「一晃父母都過世一年多了。我挺想念他們的,時常躲在被子裡哭。可是又怕老爺太太不準。老爺好不容易爭取把我們兄妹留在府裡,自然是不希望我老往外跑的。所以就沒說實話。」

  余氏這會兒見得謝琬平安歸來,早把先前的擔憂和驚慌拋到了腦後。

  這會兒見得謝啟功還對著她嚷嚷,便就不悅地道︰「琬姐兒既不是犯人又不是下人,怎麼不可以往外跑?他們兄妹有他們兄妹自己的事。天天呆在屋裡,誰幫他們打理家業?他們把家產敗了,你們是不是特高興?琬姐兒沒有母親,不早些學著怎麼持家,將來嫁出去丟的是誰的臉?」

  謝啟功當她是蠻不講理的潑婦。從來不愛搭理她,此時沉哼一聲,別過了臉去。

  王氏道︰「舅夫人這話未免有失公道。方才琬姐兒沒回來,您不也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麼?我們也不是硬要拘著她,如今幸虧是安然無事回來了,若是有了點什麼差池,到時不成為咱們府上的責任?舅夫人到那會兒,指不定也把責任推到我們頭上來罷?

  「說到底,我們也是為她好,咱們家也不是那不講情面的人家,女孩子家要出門,打個招呼說聲便是,這撒謊的習慣到底不好。真惹出什麼事來,帶累的可不止二房,府裡還有好幾個姑娘沒定親呢。就是舅夫人這麼疼她,到時也看著也不痛快不是?」

  謝啟功原是不打算做聲了的,王氏這麼一說,他立即就把眉頭皺起來了。事情起的急,王氏不說他倒忽略了,隨著謝榮任了編修,謝府在鄰近周圍人眼裡都跟從前大不同,假如真鬧出什麼醜事,丟的是府裡的臉,到那時又怎麼去跟有身份的人家攀親?

  他指著謝琬︰「打今兒起,你不論去哪兒,都得得到太太的同意方能出門!」

  王氏臉上露出兩分得色,像看著砧板上的肉一樣看著謝琬。

  只要有了這條規矩,她再想隨時出去辦事就難了。雖然鋪子裡的事有羅升他們,不用太操心,可是她還要開米鋪,還要擴展生意呢!她只要出不去,王氏要對二房產業或他們兄妹下手,就太容易了!

  由此看來,王氏鬧出這番動靜之前,對她頗下了一番功夫,雖然眼下不太可能知道她去了京師,也不知道她具體在做什麼,但恐怕已經知道二房其實是誰在當家了。

  可是,王氏真的以為憑她那點小伎倆,就能夠得逞嗎?

  「舅母!」

  一屋子裡沉默之中,她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撲到余氏懷裡︰「舅母,往後我只怕不能常常去看您了,你要保重!」

  余氏原先被王氏堵得沒轍,所以半日沒說話,眼下被謝琬這一哭,卻哭出了氣性兒來。

  她騰地站起身,說道︰「這是什麼規矩?合著你們當初鬧著把人留下就是為了拿捏他們?多大點兒的孩子,想爹娘了回自個兒家裡住住怎麼了?要不是平日把他們拘過頭了,她能這麼怕你們嗎?看你們一個兩個這後爹後娘的樣子,我也能想像琬姐兒平日裡在你們手下過的什麼日子!」

  雖然謝琬說這趟是去了黃石鎮小住的理由十分可疑,可是在這個時候,她是絕對不會幫著王氏他們而站在謝琬的對立面的。就是明知道漏洞百出她也會幫她死撐到底!

  謝啟功被她那句後爹後娘氣得倒仰!

  「荒謬!簡直荒謬!我是她親祖父,虎毒還不食子,合著我管教管教她還有錯了!」

  「您沒錯!您虎毒不食子,您不食子的話我們姑爺當初是怎麼被你們欺負得連家也不敢回的?原先是我們姑爺,如今姑爺不在了,就成了拿捏這些孩子!你也好意思說你是親祖父!沒見過哪個親祖父胳膊肘子往外拐,幫著別人養兒子,卻把自己的嫡長子嫡孫女頻頻逼出府去的!」

  「你!」

  謝啟功指著她,臉色氣得青白,「你給我出去!出去!」

  「出去?」

  余氏冷笑著,叉腰道︰「你憑什麼趕我出去?我可沒自己尋上你們正房來,是你們派了人請我過來的!以為我是你們的下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沒門兒!我站的地方不過兩只腳大,二房將來的分到的家產切個指甲蓋兒大都夠我躺著睡的,有本事你就寫明遺囑將來不分丁點東西給二房!」

  私底下分不分是一回事,可是在二房並無過錯的情況下,謝啟功若是真的在遺囑上公然寫明不分家產給二房,那麼依照填房在原配靈前執妾禮的邏輯,就算稱不上寵妾滅妻,傳出去也決沒半句好話可聽。

  罔顧倫理的人家,怎麼樣都讓人瞧不起。

  謝啟功抓著手上杯子發了半日抖,砰地一下砸成了粉碎。

  阮氏聽到寫遺囑三字,卻是飛快看了眼王氏。黃氏則不動聲氏看了眼她。

  謝琬緊捉著余氏的衣擺,抽抽答答地道︰「要是我父母親還在就好了,我時時能見到他們,就不會做出讓舅母擔心的事,也不會讓老爺生氣。」

  她哀傷的樣子頓時戳中了余氏軟肋,她紅著眼眶將她摟緊了點兒,說道︰「琬姐兒別怕,父親母親都會在天上看著下面的,他們會護著你,也會給那些欺負你們的人報應!」

  謝啟功被她氣得已上氣不接下氣,也不差這番詛咒了,撇過了臉去只作未聽見。

  謝琬眼淚嘩啦啦滾下來,哭著道︰「有些話我早就想問了。我年紀小,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但因為靳表叔和表嬸常來信教導我要恪守閨訓,還要記得仁孝二字,不忘父母養育之恩。我想如果我連想念父母親的時候都不能隨時回家中緬懷,偶爾回去上柱香,這能夠稱得上是仁孝嗎?」

  她這番話出來,已經沒有人在乎她說什麼,全部注意力都已經集中在「靳表叔」三字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02 AM


066 真心


  謝啟功原本看著牆上的字畫暗練氣功,聞言驀地轉過臉,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樣,站起身來盯著她︰「你跟靳永一直有書信往來?」

  王氏和黃氏也俱都詫異地望過來,阮氏不明白為什麼,但見大伙都盯著她,於是也跟著盯著。

  謝琬抹了把淚,說道︰「表叔時常來信過問哥哥的功課。還送了幾本珍藏給哥哥。」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又移到了還跪在地上的謝瑯身上。

  謝啟功石化了片刻,回神道︰「你起來!靳大人送的什麼書給你,拿過來我看看!」

  他的聲音裡有著十分的迫切。而且仔細聽的話,還有著一絲激動。

  靳家的兒子如今做了皇帝的心腹官,謝榮要入仕都要仰仗他的力量,於是早已成為了謝啟功心中無可企及的人物。

  如今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靳永竟然跟謝瑯他們一直書信往來,還贈送了珍本,這表示什麼?謝啟功一下子覺得,二房這對孫輩看起來也不那麼面目可憎了。想不到二房與之斷了聯繫這麼久,這靳永還對他們關懷備至,怪不得謝榮上回囑咐過要對他們好些!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看向謝琬。

  這孩子自小長得不錯,眼下眼淚未乾還在抽答,看起來更有幾分柔弱無依的樣子。

  跟她方才吐露出的信息比起來,她撒謊出門的這件事簡直已不算什麼了!

  謝啟功心裡的火氣漸消,等到銀瑣把那幾本珍本送到他手上後,他看著扉頁上靳永的私章,就已然再也看不出什麼怒色了。

  王氏暗地裡心驚,她本打算就此將謝琬來頓狠治,可沒想到眼看著得手的事又被謝琬三言兩語就給扭轉了過來!看謝啟功的臉色,只怕早就不打算處置她了。那她的計劃豈不是又要改變?

  「老爺,琬姐兒這般——」她半掩半露地提醒。

  謝啟功合了書,看著她這副神情。想起早先她的枕邊風,又覺不給個交待她也不合適,於是道︰「琬姐兒往後想去哪兒,都由她。只是安全定要注意,別弄出什麼讓大家不好看的事情來。至於處罰——就罰你到太太身邊立兩個月規矩,讓太太教教你閨訓禮儀。」

  「老爺!」

  府裡沒有晨昏定省的先例,說立規矩自然就是指從早到晚在上房侍候的意思。這本是個最容易拿捏人的處罰方式,可是王氏臉色一變,卻是露出滿臉的不情願來。

  謝琬伏在余氏懷裡,嘴角卻不由高高揚起。

  王氏會留她在身邊才怪!整個正院就是她的小王國,她自己那麼多腌髒事兒防著人還來不及,哪裡會情願再留著她在身邊!尤其是在暗中得知謝琬小小年紀就已經當著二房的家的事之後,她難道生怕謝琬摸不到她的底細嗎?

  「既然老爺說算了。就算了吧。」

  王氏咬了咬牙,朝下方揮了揮手。

  余氏高興地站起來,「既然如此,大冷天的總站著也不合適!琬姐兒瑯哥兒,走。回房暖暖身子去!」

  王氏強打著精神站起身,目送著他們走出院門,一張臉轉背已沉得能擰出水來。

  「到底是原配的後嗣,老爺待他們可真是不同!您還真相信琬姐兒是去了黃石鎮?也不查查她到底去幹什麼了!」

  謝啟功捋著鬚,正要說話,龐福走進來,稟道︰「老爺。方才龐勝去了趟黃石鎮,見到羅矩在二房宅子外頭倒泔水。」

  如果沒上黃石鎮住,又哪來的泔水?

  謝啟功瞟了眼王氏,負手走了出去。

  王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上絹子都攥得不成樣子了。

  余氏帶著謝瑯兄妹回了頤風院,吳媽媽早已經把炭燃得旺旺的在薰爐裡了。見得他們進來。吳媽媽先跟余氏行了禮,然後再看謝琬,險些落下淚來。

  余氏怕謝琬先在正院裡受了番折騰,回頭又要費神,在這冰天寒地地熬不住。連忙讓吳媽媽下去沏茶,然後親自給謝琬換了衣服,梳洗好了,大家都歡快地吃了晚飯,這才拉了謝琬在炕上,把神情放凝重下來。

  「你老實告訴舅母,這些日子到底上哪兒去了?」

  「舅母!」謝琬頭一扎,埋進她懷裡,「舅母,我去京師看靳表叔了。」

  「什麼?!」

  余氏差點一頭從炕上栽下地來。她抓起謝琬兩只胳膊,瞪大眼楮︰「你,你去京師了?!」

  謝琬點點頭,看著旁邊默不作聲的謝瑯,說道︰「聽說靳姨太爺病重在床,我想著靳家以前待我們那麼好,所以也想去看看他。」

  她從來不忍欺騙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她的去向一定要告訴舅母,但是具體做什麼,她卻不能說。舅母是個樸實純善的婦人,她若是和盤托出,絕對會驚嚇到她。

  「你,你怎麼能一個人去做這麼危險的事?萬一路上出了意外怎麼辦?!」

  余氏後怕得都發起抖來了,她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然後又下了炕,在屋裡來回的走著。

  「我帶了六個人,而且我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人,您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

  謝琬溫柔地笑著,盡量用平和的語氣緩解她的擔憂之情。

  「你這孩子!下次可不許這麼任性了!」

  謝琬的行為在她的眼裡,無異於任性莽撞。她怎麼能相信她這十日裡竟然是往京師去了趟回來呢?她自己的女兒都已經快十三了,到鄰縣走趟親戚她都牽掛不已。十歲都不到的謝琬,她居然有這個膽子上京師去!而謝瑯居然還替她遮瞞著!這要是真出了事怎麼辦?

  她再次後怕得揪緊了心,再想想他們這樣無知幼稚,也是上無父母約束的結果,不禁又悲從中來。

  謝瑯看見余氏這般,早已經慚愧得把頭低到地上去了。

  「舅母,這是我的錯,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余氏氣道︰「我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沒做好這個哥哥,妹妹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你?我自己都沒看顧好你們。」

  「舅母!」

  謝琬抱住她的腰,兩個人哭做了一堆。

  余氏住了一夜,翌日就回去了。家裡還得籌備過年,都是她一個人的事。

  謝琬好好休整了兩日。謝瑯抱著又悔又喜的心情,聽她把進京的詳情細說了遍,對於她勘察碼頭,想開米鋪的心思驚詫不已,對她說服了靳永舉薦趙貞又十分的欽佩,過後覺得還不過癮,又纏著吳興和羅矩各說了一遍。

  謝琬對於這次的事件開始了反省。

  王氏之所以會突然跑去齊家接她,一定是知道了她並沒去齊家,雖然不清楚她的消息來自什麼途徑,但至少說明她已經暗中盯著她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她必須得加倍小心才是。

  接下來就是過年。

  謝榮今年不回來,謝啟功原打算趁他回府時再好生慶祝慶祝,聽得黃氏轉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年總歸還是要過的,縣裡新任的縣令會來造訪,還有交情的各府之間也會前來拜年。

  為了一掃這一年孝期中的冷清,謝啟功讓龐福買回了許多大燈籠,到了年底廿七、八時,府裡四處已經是紅彤彤地一片了。

  不過這些都不關頤風院的事。

  謝琬依舊於初三日早上跟謝瑯上了齊家前來接他們的馬車,在齊府住了幾日。

  齊家兄妹都比端午時更高了些,齊如錚比謝瑯大一歲,略高一點,兩個人站在一處談論討賦的樣子,真真養眼。

  齊如繡還是一心研究她的詞曲,並現場拿琵琶彈奏給謝琬聽。她問起謝葳,並托她捎本宋詞過去。

  謝琬每到南源,都惦記著尋找秀姑。

  今年沒有去戲園看戲,而是執意讓齊如錚陪著她在菜市周邊晃悠,到底還是沒有蹤跡。

  當然,也沒有遇見任雋。

  自從上回任夫人帶著他出了謝府之後,她就沒有再見到他。

  算起來已經快一年了。任謝兩家還是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的來往著,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謝棋奪玉的事。這些所謂的大戶就是這樣死要面子,明明私底下相互看不順眼,偏偏還要裝作情真不渝。誰家有什麼可喜的事情,對方一定搶先到場以示尊重,可若是有了麻煩事——那就不一定了。

  謝琬初八日便轉而往清苑州去了一趟。

  鋪子初六就已開張了,羅升正好上桂子坊來點貨,一起吃了飯,商量了一下庶務,然後去往玉鳴坊。申田在玉鳴坊做著二掌櫃,穿著長衫有模有樣的,說起話來也比從前更為麻溜。

  謝琬下晌回了齊家,翌日就與謝瑯同回謝府來。

  謝府裡賓客盈門,白雪覆著的門口人進人出,就連牆角一枝探出頭來的紅梅都顯得格外繽紛熱鬧。

  謝瑯懶於進去應酬,在巷子口折身去了找同窗。謝琬只得只身進府。

  二門下守侯著好些隨同主子過來串門的外府下人,身上衣飾質地一色的講究,看去倒是格外的體面,也不知是哪府裡的。

  正在穿堂下緩步打量,二門內就迎面走出一行人來,為首的兩人錦衣繡袍,由謝啟功和一眾公子們親自陪著。見到謝琬,那位於前頭當中,披著貂皮大氅的那人忽然低低地驚呼了聲,然後就站定在那裡。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05 AM


067 丹青

  謝琬見到這個人,也吃了一驚!

  他面若敷粉唇若點珠,不笑時唇角也噙著一抹春風,居然是京中見過一面的魏暹!她原以為在京師見過一面之後便各自回到了原點,沒想到時隔數日,竟然在自己家中又見到他了!

  魏暹兩眼亮晶晶地,被眾人簇擁著就像得盡世間寵愛的天之驕子。他身邊不但有謝啟功,有謝樺他們三位少爺,還有兩名穿戴講究的中年男子。在他右側,還有個年紀比他略長的少年,披一身黑貂絨斗蓬,也十分貴氣。

  「三妹妹,這是魏暹魏公子。」

  謝芸難得見到謝琬呆若木雞的樣子,連忙從旁介紹。

  謝琬恢復神色,平靜地道了聲「魏公子」。

  「這便是三姑娘麼?」

  魏暹盯著她,沖她頑皮地擠了擠眼。

  謝琬則淺淺地揚了揚唇。

  「戚公子,魏公子,這邊請!」

  謝啟功似乎急著領他們去哪兒,打斷二人說話,然後熱絡地沖魏暹與他身邊的少年伸手作請勢。

  魏暹微笑點頭,隨那少年一道穩步走了出去。

  謝琬在廊下呆立了片刻,才又快步回頤風院來。招來羅矩︰「你去打聽,魏公子為什麼會到府上來?」

  羅矩苦著臉道︰「不必查了。小的已經知道了。與魏公子同來的那位戚公子就是河間府內戚家的七少爺,戚家正是魏公子的外祖家,戚家的五爺跟咱們三爺是同科進士,他們二爺又跟城西何家的大爺是同科舉子。

  「那魏公子來河間府走親戚,讓戚公子領著下鄉來游玩,走到清河縣,那戚公子先帶他去拜訪了何府,然後說到咱們三爺,何大爺又領著他們上謝府來了。老爺聽說魏公子乃是參知政事魏大人的愛子。這裡正卯足了勁巴結他呢,這不聽說他好奇府裡的藏書閣,不就帶著他過去瞧了麼!」

  謝琬聽畢,半天才解下斗蓬來坐到榻上。

  她竟然不知道這當中還有這麼錯綜複雜的一層關係。河間戚家她略有耳聞。這是個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孫眾多,前世六部裡侍郎就佔了兩個,還有兩個放了外任。幾位姑奶奶似乎也都嫁的不錯,眼下已知的便是其中一位就成了魏彬的夫人。

  魏暹的外祖家既然就是戚家,那麼隨著戚家這些後輩偶爾四處走動倒也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魏暹在看到她時雖然愕了愕,但並不驚奇,難道說他早就知道會遇見她?或者說,他早就知道她是謝榮的佷女?

  謝琬忽然握緊了拳頭。魏暹,該不會把在京師見過她的事告訴謝啟功他們吧?

  玉雪打聽來。謝啟功為了好好款待魏暹和戚家七公子,特地邀請他們留下住兩日再走。

  兩廂素無交情,不過是因著路過而來拜訪,本來也沒指望他們賞這個臉面,沒想到魏暹竟然在大贊過謝府的藏書閣之後。同意了留下來。

  謝啟功覺得是這藏書閣的功勞,於是即刻讓人收拾了瀟湘院——除卻每月初一開放藏書閣時喧鬧些,瀟湘院其實是個相當不錯的院落,而此時正值年節,藏書閣不對外開放,自然影響不到裡頭。

  謝琬下晌睡了一覺,謝瑯已經回來了。聽說府裡來了貴客,被謝啟功又叫了過去作陪。

  到了傍晚,羅矩進來告訴她,王氏為了款待魏、戚二人,特地請了本地的戲班子,明日要進府唱戲。又吩咐了芸哥兒陪著他們二爺去看縣裡舞龍舞獅。

  作為謝編修的嫡子。謝芸此次成了當之無愧的作陪人選。而三房上下也成了負責招待的主要人物。

  翌日黃氏就在三房設宴,招待魏暹和戚曜。

  府裡公子小姐,自然要作陪。

  縣學裡已經開學了,謝瑯沒空。因為是去陪曾經幫助過她的魏暹,謝琬此番做陪客的心情還是不錯的。進了院裡,就見魏暹站在書案後繪畫,謝葳站在旁邊替他調色,謝芸和棲風院那三兄妹陪著與戚曜在旁觀看,旁邊則立著一大幫捧著瓜果點心的丫鬟婆子。

  謝瑯到達廊下時魏暹已經畫好了,魏暹微笑放了筆,謝葳移身過來看過,當先稱起贊來︰「想不到魏公子不但下得一手好棋,書畫上竟也造詣頗深。真是讓我等開了眼界了。」旁邊站著的人也都湊過來,你言我語的贊嘆起來。

  謝葳今日穿著身素白斜襟的襖裙,梳著精巧的雙掛髻,耳畔兩縷長發垂在胸前白衣上,再襯著耳上一對紅寶滴珠耳鐺,便猶如雪地寒梅一般,高貴優雅難言。謝棋也穿著身簇新的粉紫夾襖,舍去了平日裡花紅柳綠的配飾,渾身上下只在頸間套了個銀項圈,平白又變得溫婉了。

  門下婆子也看著屋裡一眾少女少年能移目,聽得玉雪在廊下收傘的聲音,才回過頭來,連忙迎上前將謝琬引進門檻。

  「三妹妹怎麼才來?快過來看魏公子作畫!」

  謝葳笑著走過來,牽著她走到書案前。

  魏暹聞聲把目光落到了謝琬臉上,亮晶晶地帶著笑意。

  謝琬向眾人頜了頜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後看桌上的畫。

  是副梅花,構圖十分精致,打右上角斜斜地伸出一長一短兩枝梅枝來,殷紅的梅花錯落有致地散布在黑色的梅枝上,色彩對比十分到位。使她一下就想到了謝葳今日的打扮。

  「魏公子的畫,自是好的。」她淡淡地贊嘆。

  也沒有別的多話。一眾人裡她年紀最小,即使她擁有著較好的鑒賞能力,又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表露出來?跟著大伙說好稱贊,而沒有什麼個人見解需要表達,才是合情合理的。

  有人聽了這話卻有些不大樂意。戚曜拈起宣紙一角,笑道︰「什麼叫『魏公子的畫自是好的』,自然也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才有說服力。」

  謝棋他們看出來戚曜的打趣之意,笑嘻嘻地抱起了胳膊。

  謝琬含笑不語。魏暹正色道︰「七哥莫頑皮,欺負人家妹妹小麼?」說著轉過頭,和藹地看向謝琬︰「大姑娘喜歡梅花,所以我畫了幅梅花送給她。二姑娘說她喜歡牡丹,索性你也說說喜歡什麼?我也畫一幅給你。」

  謝琬一看旁邊果然已有了幅畫好的牡丹。如果自己說什麼也不要,會不會被誤認為自大清高?

  想了想,於是道︰「那就畫棵松樹吧,懸崖上那種,最好還畫個小姑娘上去。」

  「是麼?」魏暹微笑著,說道︰「這可不像姑娘家要的畫,你確定要懸崖松樹?」

  他聽到懸崖松樹與小女孩時,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應該是真的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過,他只是個小孩子,每天新鮮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不記得也是正常。謝琬自己是個有著三十餘年閱歷的老靈魂,自然會有選擇地去記住一些事。就是這樣,她不是也還把他當初的長相都給忘記了嗎?

  想到這裡,她點點頭︰「就畫這個。」

  魏暹微笑鋪開一張新的宣紙,提起了筆。

  謝棋嘴角撇了撇,坐下去看她的牡丹。

  謝芸他們看了片刻,拉著戚曜又回了棋盤旁。謝葳吩咐人上茶,謝琬也在圈椅上坐下。

  作畫中的魏暹不時往端坐著的謝琬看兩眼。

  很快,畫好了。

  他朝謝琬招手,謝琬走過去,一看,筆觸蒼勁有力,色澤濃淡相宜,既把懸崖的陡峭表現得淋灕盡致,又把崖上一顆古松畫得盤根錯節,風格已渾然不是畫花鳥時的柔韌。再看松下站著的一人,雖然只有聊聊幾筆,但卻恰當好處地把她的側影勾了出來,給整幅畫的剛硬增添了幾分婉轉。

  畫中女子的沉靜,讓人過目難忘。

  「這松下的女孩子,竟有幾分三妹妹的感覺。」

  這時候謝葳已經走回來了,看完後也脫口說道。

  謝棋聽聞,好奇地走上來,看看這幅畫,又看看謝婉,說道︰「我怎麼沒見過三妹妹穿大氅?」

  畫上的女孩子穿著帶幃帽的大氅,這樣的大氅只有在大風雪外出的時候才穿。平日下大風雪的時候謝琬自然呆在屋裡不出門,可是那日去魏府外解救羅矩的時候,她身上穿的正是件帶幃帽的狐皮大氅。

  她看了眼魏暹。

  面對謝棋的質疑,魏暹臉上十分平靜,放了筆,他說道︰「三姑娘只怕是因為沒去過荒山野嶺,所以才想我畫給她看看。我也只是信手畫來,並不知道像誰不像誰。也不知道三姑娘喜歡不喜歡。」

  在當著大伙的面時,他臉上完全看不到一點曾經的露出過的頑皮,一舉一動皆很得體。

  謝琬接過那畫,半日道︰「我不但沒去過荒山野嶺,竟連河間府這樣的大地方都不曾去過,更莫說兩京那樣的繁華重鎮,想來就如井底之蛙一般,見識真真淺薄得很。多虧魏公子贈畫給我,才知道世上也還有這樣的風景。」

  魏暹聽得她說沒去過兩京繁華之地,頓時兩眼如炬盯著她看了片刻。

  她餘光察覺到了,卻是不動聲色垂了眼下去。

  她相信魏暹是個聰明人,不會聽不出來她是在提醒她不要把見過她的事情說出去,不過目前看來這魏暹也做慣了權貴之家的小公子,向來只有指使人的份,能不能聽她這一言替她保守秘密,她卻不是很有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08 AM


068 偷游


  謝琬向來不喜歡這樣多人的應酬,吃過飯,坐了會便告辭走了。

  魏暹看著她出了大門,也悄悄與謝芸道︰「我到廊下散散酒氣。」獨自走了出來。

  走到院門外他追上剛拐彎的謝琬,堵住她的去路,說道︰「能說會話嗎?」

  謝琬看了看左右,大冷天的,並沒有什麼人。她微笑道︰「魏公子有什麼話說?」

  魏暹輕嗤了一聲,上下狠盯了她幾眼,說道︰「你為什麼要我幫你撒謊?」

  謝琬一笑,說道︰「這怎麼能說是要你幫我撒謊?魏公子至今不是也沒有把見過我的事情告訴別人麼?如此看來,我不過是跟魏公子求個默契罷了。」

  魏暹一愣,片刻後竟噗地一聲笑起來,手指著她道︰「你倒是會佔我便宜!」說完看了她兩眼,又沒有要走的意思,反是負手在後,帶著絲笑意說道︰「我就是想說見過你,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到底男女有別,說出來對你閨譽不利,我可不是因為別的。」

  謝琬抿唇點頭︰「多謝公子。」

  魏暹對她的感激十分受用。看了她一會兒,語氣愈加輕鬆愉快起來︰「我問你,這清河可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沒有?你平日裡都上哪裡消遣?」倒是一點興師問罪的意思都已沒有。

  謝琬無奈笑道︰「小縣城裡,哪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便是有,也難入公子的眼。我平日裡閑得無聊,頂多就是去田莊裡住兩日,上山裡走走換換心情,並沒有別的。」

  「田莊?」魏暹聞言,雙眉挑起來,「我自小到大不是在京城就是在河間府,還從來沒去過田莊。」

  謝琬可不信他沒去過田莊。他連想來清河都是說來就來,若是想去田莊。不更是隨時隨地可去?想騙她這個十歲孩子,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笑道︰「沒什麼好玩的,好多惡狗,就是去了也只能呆在院子裡。」

  院子裡戚曜已經在尋人。

  她說道︰「魏公子快些回屋去罷。天這麼冷,仔細著涼。」

  說著沖他頜了頜首,抬腳往頤風院走去。

  翌日一大早戲班子就進府來了。

  鑼鼓敲得震天價響,謝琬留在抱廈裡看書,一邊吃著杏仁奶,一邊烤著火。

  後窗西洋玻璃上忽然被樹枝敲得啪啦啦直響。

  玉雪玉芳都不在跟前,她直接順著錦墊爬過去把窗推開,只是一人頭頂著芭蕉葉站在窗下,是魏暹。

  「你在這兒幹嘛?」她睜大眼楮。

  他咧著嘴攀上窗沿,拍拍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說道︰「我們去你說的田莊玩罷?我都準備好了摻了巴豆的肉骨頭。再凶的狗吃了也非得趴下不可!」

  謝琬目瞪口呆。

  「你為什麼不進來?」

  魏暹看了眼後方,把聲音放低,說道︰「我是從戲場裡溜出來的,要是進屋來被人發現就不好了。你祖父特地為我們請的戲,要是被人知道。讓他多沒面子。你快點準備好啊,我在二門下等你!」

  說完,也不等謝琬回答,飛快就溜出了窗戶下。

  窗戶外是頤風院的小偏院,有道小門去到前院。

  謝琬看著背著一袋肉骨頭的他行色匆匆的樣子,也怕鬧出什麼事來,當即招來玉雪玉芳梳洗換衣。然後偷偷告訴了吳興。等謝瑯回來後,讓他先照應著。

  等收拾好出來,羅矩已經套好車在院門外等著了。

  頤風院有門直接到二道門下,騾車過了門檻,謝琬就撩開車簾往外打量,還沒看清楚什麼。一個人影已經很快上了車頭,在羅矩的搭手下鑽進了車廂。

  「怎麼這麼久?」

  魏暹拂著白衣上的雪珠,抱怨道。

  謝琬訥然無語,吩咐了羅矩一聲,駛往南窪莊去。

  南窪莊其實她也只來過兩回。但是因為總琢磨著米鋪的事,近來她也分了部分心思在這上頭。

  魏暹好奇的問這問那,從山裡有什麼走獸問到水裡有什麼魚種,像謝琬遇見過的任何一個貴族少年。可見不管出身多麼好,對未知事物感到好奇的天性還是難以改變的。謝琬半閉著眼靠在車壁上,想著這兩年的收成,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他的問題。

  很快騾車出了南城門,再駛了有十余裡路,就到了南窪莊莊頭。

  莊頭楊武認出來二房的車識,立刻回房喚了妻子淑娘,一起迎了上來。

  南窪莊比烏頭莊還要大上三十畝地。

  謝府這些年一直致力於商貿上,田地只置了烏頭莊一處,作為府裡米糧的專供地。

  而南窪莊是楊太太的嫁妝莊子,二房人又不多,吃用不完,所以每年還可以賣出去一千多石糧食。這一千多石的收入就成了田莊的收入。天底下開米鋪的沒有只開一間的道理,米鋪這東西,開的越多成本拉的越低,所以通常開米鋪的都是有實力的人家。

  南窪莊這一千多石糧食的年產,若是用來供應她將來的米鋪,是九牛一毛,但是卻可作為後備貨源。

  所以,她也想莊子裡的產量能夠更提高一點。

  「你怎麼不說話?」

  魏暹忽然拿胳膊肘戳了戳她。

  她回過神來,看著在屋裡走動打量的他,說道︰「你剛才說什麼?」

  他說︰「我剛剛說,怎麼一路走的也沒你說的那麼多狗?」他拍拍放在桌上那堆骨頭,苦惱地道︰「害得我帶了這麼多骨頭,可要怎麼辦才好?」

  「這麼冷的天,狗也不會出來呀。」她端起桌上攤涼的薑棗茶,喝了半口。

  楊武在門口探頭探腦,拉著羅矩在廊下嘰嘰咕咕地說話。多半是打聽魏暹的來歷。

  她索性跟玉雪道︰「你去告訴淑娘,就說魏公子從京師來,平日裡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不稀罕她的雞鴨魚肉,讓楊武上魚塘裡打兩條活魚嫩嫩地蒸了,另外再拿蘑菇冬筍啊什麼的,炒幾個家常菜就是了。」

  魏暹聽得冬筍二字。立即道︰「這時候有筍麼?」

  謝琬道︰「冬筍不在這個時候在什麼時候?開了春就是春筍了,沒這麼好吃了。」想起前世在齊家時,舅母教她和表姐烹飪之道,也不由笑起來︰「冬筍炒肉。冬筍燒湯都好吃。春筍味道濃些,卻是適合做筍干。筍干燜五花肉,佐以紅椒蔥絲,再勾點芡汁下去,紅燜出鍋,那才叫美味。」

  魏暹兩手扶膝坐在椅上,不知想到了什麼,透出一臉的嚮往來。

  「我平日就是去了莊子,也只是被人團團護著在田野間逛悠,竟不知還有這樣的好處!」

  謝琬笑道︰「還有呢。若是開了春,山上多的是蘑菇,可以一邊找蘑菇一邊尋狗舌、貓耳等野果,到了夏日,又可以去河邊撈菱角了。蘑菇你不稀罕。那野生的小菱角你卻一定很少吃。剝出肉來指甲蓋這麼大一顆,粉甜鮮香,入口即化。」

  「我吃過那種像牛角尖的大菱角!」魏暹吞了口口水,擊掌道。

  謝琬笑道︰「那種生吃並不好吃。」

  魏暹黯然下去,但很快又泛出光采來︰「那還有呢?」

  「還有,」謝琬喝著薑棗茶,繼續道︰「秋天便可以上田裡河溝裡挖泥鰍和鱔魚了。有時候出門得早,還可以在瓜棚下撿到飛累了的野鴨。像這個時候就更好玩了,也是男孩子們最喜歡往田莊上鑽的時候,上山捉野兔,掏鳥窩,又可以砸冰捕魚——不過這些你不要想。跟著我出來,我是肯定不會讓你去的。」

  她含笑看著他,毫不留情地打滅他眼裡的希翼。

  「我幹嘛要你管?」

  魏暹不服氣地瞥著她,一副看不起她年紀小的樣子。但是他到底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他出來時謝府並沒有人知道。若是因此惹出事端,最逃不過干係的便是謝琬。她能帶他出門來尋新鮮他已經覺得很刺激很開心了,可不能連累別人。

  斟酌再三,片刻後,他又小心翼翼地道︰「那,我們去摘冬筍總可以吧?」

  他指指窗後半坡上那片竹林。

  羅矩聞言噗哧笑了,魏暹不解地看著他。

  謝琬笑道︰「冬筍是長在土裡的,就算要去,也是挖,而不是摘。」

  魏暹鬧了個大紅臉。

  不過謝琬到底是個識趣之人,見得天色尚早,便就讓楊武拿了兩把小鋤頭,與魏暹出門去了後山。

  謝琬對挖筍沒興趣,她一向只是從旁觀戰。魏暹拿著手上鋤頭便猶如將軍拿著征戰的寶劍似的,飛快地跑在了領路的羅矩前面,等謝琬和拿著小竹筐的玉雪玉芳優哉游哉趕上來時,一路上已見到兩三個他刨過的坑了。

  竹林裡積雪還有些厚,楊武喚來兩個莊戶幫著鏟目標物附近的雪,魏暹嫌他們動作慢,自己奪了鏟子過來,不到半刻,他就被一鏟雪壓到了雪地裡。

  謝琬像老翁似的袖著雙手,站在一壁笑道︰「魏公子金尊玉貴,哪擅長幹這些活?還是讓他們來罷。」

  魏暹爬起來,紅著臉嘴硬道︰「我也就是一時沒留神。」

  抬頭一看她披著狐皮大氅套著貂皮套袖,氣定神閑站在那裡,活似出來逛花園的樣子,心裡頓時起了玩興,彎腰從地上掏了一手雪,趁她一不留神塞到她脖子裡道︰「你這個指點江山的大小姐,也活動活動吧!」

  說著一路手舞足蹈地奔向遠方。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17 AM


069 來信

  謝琬哪裡料到他居然也會偷襲?驚慌失措跳起來,然後急急忙忙去掏後背裡的雪,可今兒出來穿的是扎腰帶的石榴裙,衣裳被扎住了,雪到了後背裡,哪裡能掏得出來?一時間冰冷刺骨,禁不住抖瑟起來。

  玉雪只得趕忙扶著她下了山。

  到了屋裡換了衣裳,已經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魏暹和羅矩拎著一大筐冬筍在飯前歸來,尚不知道她已著涼。

  等看見她拿著絹子不住地擤鼻涕,才終於發現,擔憂地問道︰「你沒事吧?」

  謝琬沒好氣睨了他一眼,搖頭。

  魏暹看著她被擦紅了的鼻頭,頓時內疚起來︰「都怪我。你快喝碗薑湯!」

  「喝過了。」謝琬忙道,然後指著桌上一桌鮮香的飯桌︰「餓了吧?快吃飯吧。」

  她哪裡能真怪他?不過是個孩子。

  魏暹捧著碗,先拿筷子把菜嘗了一遍,然後夾了許多筍片和蘑菇放在她碗裡,說道︰「這個很好吃。你多吃點,吃飽飯也有氣力些。」然後踫一踫她額頭,連忙又把外面的夾袍脫下,罩在她身上,把她裹緊了︰「有沒有暖和些?」

  謝琬眼眶有些濕潤。魏暹雖然是個孩子,有些不知輕重,可到底心腸不壞。

  她點頭笑道︰「暖和多了!」

  魏暹開心地捧起碗來,扒了一大口飯。

  謝琬不敢把魏暹帶出來太久,家裡人若發現不見了他,多半要急瘋。

  於是飯後歇了歇,就套車回城來。

  一路上謝琬感覺腦袋愈來愈沉,坐在車裡似乎隨時有滑下去的危險。魏暹也瞧見了,一開始不敢踫她,後來見她連眼皮也睜不開了,便就壯著膽子將她掰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玉雪從旁看見了。連忙伸手將謝琬扶到自己這邊,雖然他那副憂心的樣子讓人不忍直視,但關乎姑娘名節,也由不得半絲馬虎。

  謝琬一直睡到謝府大門外。

  路上玉雪不時探她的額頭。臉色愈來愈沉。

  有謝瑯的接應,魏暹在府門外下了車,從藏書閣那邊側門進府去。

  這裡玉雪喚醒謝琬,進了頤風院後,迅速喚來了大夫。謝瑯急得不得了,隨在大夫身後問長問短。

  到底是著涼染上風寒了。

  睡了整個下晌,吃了藥發了些汗,直到晚上才找回了一絲精神。

  謝瑯知道謝琬乃是與魏暹一同出去著的涼,自不便怪罪魏暹,遂把羅矩和玉雪他們狠罵了一通。怪他們沒好好照顧。

  府裡大半日沒見著魏暹,果然是急得四處找人,不過倒是沒有人疑心到謝琬身上,只是黃氏聽說謝琬出去一趟病了,傍晚與謝葳過來看了看。交代了一番。彼時謝琬正在沉睡,並不知道她們到來,也就談不上去打聽什麼了。

  謝琬半夜裡醒來吃了碗粥,又睡了下去,等到再醒來,已經是翌日晌午。

  魏暹正坐在床前,神色緊張。

  這時候謝瑯去了學裡。魏暹要進來,也沒有人阻攔。

  謝琬坐起來,頭還有些疼,但是手腳已經有力多了。

  「你怎麼來了?」

  魏暹替她掖著被子,說道︰「我是推說來上這裡找你哥哥進來的,我下晌就要走了。又擔心你病沒好,沒法跟你道別,所以就來了。」

  說著,他愧疚地低下頭去,摳著她床沿的雕花。「我不是故意要弄得你生病的,對不起。」

  謝琬笑道︰「沒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看著他難以釋懷的樣子,又怕他從此落了心病,便轉口把話題移到他的去向上︰「你從這裡走後,是直接回京師,還是要回河間府去?」

  「回河間府。我要等二月裡母親生日前夕才回去。」說完他站起來,握緊拳看著她說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把我們倆的事告訴別人的。你以後到京師來了,記得來找我。回頭等我有空,我就會來看你,我一定會來的。」

  謝琬聽到他如斯鄭重的樣子,不由好笑。

  什麼叫他們倆的事?若是讓人聽見,難免讓人生出大誤會來。有心提醒他兩句,一看他黑白分明的雙眼,又忍住了。他外表看著精明,實則內心簡單,與姑娘們相處之時毫無狎昵,說這話自然也是無心,也就不糾結了,點了點頭,當是應了,目送他出去。

  謝琬在房裡一連躺了有三四日,才下床出門。

  而此時年已經過完了,府裡也漸漸恢復了往日平靜。魏暹造訪帶來的小漣漪,也漸漸平復下來。

  謝琬把魏暹畫的那副松崗圖掛在抱廈書房裡,很是醒目的位置。她永遠會記得當初是誰在松崗上救的她,安撫的她,每當想起這個,她的心裡就有無限溫暖。

  積雪一消,春天就來了。

  二月裡朝廷決議擴大京師外圍林地的旨意終於下發,大面積農田列入了規劃範圍。原地的一些居民被遷往京師或者保定兩地安居。漕運上則開始新一波運送高峰,運河沿線一帶許多人都去碼頭當了河工,「漕運」和「漕幫」這樣的字眼也越來越多地在人們口裡出現。

  等到振遠鏢局在清河縣內終於也開了家分局的時候,已經到了羅衣繡裳閑撲蝶的時節。

  三個月裡謝琬收到了趙貞從京師來的兩封信。

  信上說謝榮進了翰林院後,以低調謙遜的姿態很快博得了同僚及上峰的好感,入職這近一年來,在士子文人之間名聲漸起,因此不但結識了六部三寺一些新晉的官員,下面的一些屬官,對他印象也很是不錯。

  趙貞還在信裡提到一件事,廣恩伯府的曾密最近又升任了五城兵馬司裡的南城正指揮使,廣恩伯府近來又重新開始在勛貴圈中風光地走動,上個月曾密夫婦還受邀參加了老靖江王妃的壽宴。因為趙貞深知謝任兩家的交情,所以順帶提了提。

  靖江王是皇上的親哥哥陳王的長子,陳王已經過世。靖江王殷莘應是於兩年前繼承了王位。因為如今朝廷有令,郡王級以下即取消封地,所以殷莘並不曾遠赴京外。

  印象中殷莘就是個游手好閑的王孫公子,甚喜歡這些宴會。成日花天酒地流連花街柳巷。

  而殷莘的小姨妹,則嫁給了東宮鄭側妃娘家的二弟鄭鍾為妻。

  謝琬並不在乎任家如何,她看完信便將之丟進了香爐。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與她關係也不大。

  她叫來羅矩︰「要盡快想辦法跟漕幫的人聯繫。明年鋪子必須開張。必要的話。直接去找他們也成。」

  羅矩想了下,說道︰「直接去找,未必能成。漕幫的人對民間商戶手段極黑,如果沒有熟人搭幫,興許咱們一船米的盈利就被他們砍去大半。」

  「那你有什麼好辦法?」謝琬拿筆桿子一下下敲著桌面,「等機會我已經等了有半年,再等下去就失了先機。也別談什麼賺錢了!」

  羅矩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謝琬想了想,說道︰「如今許多人在漕運碼頭幫工,你父親成日裡在鋪子裡見的人多,讓他留意著有沒有漕幫的人出沒。或者看有沒有跟漕幫搭得上話的人,有的話留點兒心。」

  羅矩答應著退下了。

  這裡謝琬沉思了片刻,提筆又給趙貞去了封信,請他幫忙請個老練些的帳房。

  趙貞在京師接到信後關在屋裡半日都沒出來。

  趙夫人道︰「就是請個帳房,你這愁眉苦臉的做什麼?」

  趙貞卻嘆道︰「倘若真的是尋常的帳房。她又哪裡需要我幫忙?三姑娘胸中有丘壑,做事不能以常人度之。如今她年歲漸長,礙於身份,許多事都不能親自出面了,我猜她要找的這帳房,多半是能替她出面辦事的人,說是師爺。只怕是要當幕府來找。」

  趙夫人驚道︰「她一個姑娘家,也要找幕府?」

  趙貞苦笑︰「你到如今還拿這樣的心思看她,也就難怪常人說頭髮長見識短了。你以為她花這麼大力氣推我進戶部是為什麼?她是在為她們二房鋪路。我在她的棋局裡,不過是個士卒罷了。她讓我替她物色幕府,也是帶著幾分試探我了解她幾分深淺的意思。」

  趙夫人半日無語,她實在想像不出一個閨閣女子。就是再有能耐又能能耐到哪裡去?她說道︰「那,你打算怎麼做?是誠心替她物色,還是裝糊塗隨便尋一個?」

  「自然是要誠心物色。」趙貞嘆息著把信放下來,「都到這份上了,她若順利。於我也不是全無好處。」

  趙夫人默然點頭,微嘆了一氣。

  謝琬很快收到趙貞回信,裡頭是幾份履歷,大多是趙貞相識多年的故人,還有兩個是他曾經外任時的師爺。

  謝琬從中選了一名叫做程淵的落魄舉子,他是兩位師爺中的其中一個,祖籍紹興,原先跟隨趙貞在肇慶呆過三年,換了上司之後,被上司以別的名目踢走,換上了自己人。從此一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差事,如今賦閑在家。

  趙貞說,程淵會直接從紹興到達清河。

  謝琬算了算日子,等程淵過來怎麼也得一個月後,而這邊羅升則已經有了些眉目,她必須在他到來之前先把漕運的事跟進。

  羅升近日在鋪子周邊留意到了一個叫做常五的人,此人是本縣西郊西嶺村人,家中窮苦,原先一直給人伐木,年初經熟人介紹去了滄州碼頭當縴夫,沒幾個月倒成了縴夫隊裡的頭兒了。

  因為手頭有了些閑錢,一到休沐便會上縣裡酒館來喝兩盅,因李子胡同正靠近西城門,所以綢緞鋪子對面的小酒館就成了他常駐地。

  「此人頗有些凶悍,小的跟他接觸過兩回,看得出都是那種莽撞無知的人。姑娘可斟酌著能用不能用,若是不能,小的再瞄別的人便是。」

  羅升站在二樓窗口內,指著斜對面李記酒館內屈腿坐著的一人,不消羅升說謝琬也看得出來此人凶猛,四月天裡,他光身穿件馬甲,還敞著懷,胸前一大叢汗毛,臉上也是把大絡腮鬍子,讓人一看就想別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19 AM


070 狹路

  謝琬回轉身來,說道︰「你先去跟他搭搭話,摸摸他的深淺,若只是個擅吹牛的,則不必理會。」

  羅升也可稱識人無數,這點小事還是毫無壓力的。

  他轉身下樓直奔對面,然後點了兩樣小菜在常五對面坐下,眼見著兩人說起話來,那常五還跟他舉了杯。約摸過了兩三刻鐘,謝琬這裡吃完了半盤杏仁,羅升回來了。

  「小的估摸著不像是純粹吹牛,他對於碼頭上的事務還是相對熟悉,而且幾個關鍵的人物也都還知道名字和模樣。」

  謝琬又吃了兩顆杏仁,才說道︰「眼下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就先跟他搭上線,去碼頭走走吧。萬一不成,再想別的轍。」

  羅升點頭,送了她下樓。

  門外春光正好,她眯眼看了兩眼街景,然後登上馬車。

  門口擺攤的錢老伯小跑著走近來,踟躕地問︰「姑娘找那常五做什麼?」

  謝琬看出他眼裡的擔心,知道他純粹是怕自己吃虧,也不想他知道得太多,所以笑了笑,說道︰「沒事,就是跟他打聽個人。老伯不必擔心。」

  錢老伯翕了翕唇,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把搭在車轅上的手鬆了。

  謝琬微笑了下,沖他點了點頭,示意羅矩駕車。

  哪知車子才拐了彎,騾子忽然間嘶鳴著蹺起前腿來。

  前面有人斥罵︰「誰這麼不長眼?沒看見我們過來嗎?!」

  謝琬沒提防車子被撞,好容易扶著車壁坐穩,聽得這話,便呼啦一下將車簾揭開。

  騾車已經上了直街,而對面馬匹很顯然才轉彎過來,馬屁股都還對著巷子口。馬上坐著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竟然是去年在李子胡同被潑了一身墨的寧大乙。

  寧大乙看見車頭坐著的羅矩,覺得面熟,正琢磨著是誰。忽然見得拉開的車簾子後露出來一張靜如秋月不怒自威的臉,頓時怔在那裡。

  羅矩皺眉︰「看什麼看?我們姑娘也是你能盯著看的嗎?!」

  寧大乙猛地回神,睜大眼指著謝琬︰「你你你,你就是謝家那三丫頭!上回就是你訛了我一塊玉!」

  謝琬冷笑道︰「原來是在我鋪子跟前耍威風的寧老二。我道是誰這麼不長眼!看來古話不假,狗嘴裡一日吐不出象牙,一世也吐不出象牙!」

  寧大乙氣得臉漲紅,一骨碌從馬上下了地,走到車前來,說道︰「丫頭,你可別欺人太甚!我寧老二可沒有不打女人的規矩!」

  謝琬跳下馬車,沉臉道︰「你沒有不打女人的規矩,我也沒有不打男人的規矩!」

  滿瓶子水不響,半瓶子水晃蕩。

  越是底蘊深家底厚的人越是內斂。越是沒什麼實力的人叫嚷得越是大聲。

  謝琬對這寧家一點好感也沒有。

  四周的路人漸漸圍過來,好奇地打聽來龍去脈。有聽出來由的人悄聲告知,然後人群裡就此起彼伏地響起恍然大悟的聲音。想來是寧家在城裡聲名太壞,做下天怒人怨的事情太多,所以人們的矛頭都自動對向了寧大乙。

  謝琬冷瞪著他。並不說多話。

  但是比她高大許多的羅矩抱胸站在她身後的樣子,卻無端使她多了幾分懾人的氣勢。

  羅矩雖然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可是卻比謝琬高了兩個頭,那樣死命地盯著寧大乙的樣子,看得出來也不是個好拿捏的主。謝琬這麼小的年紀能夠駕馭得了他,這本身就讓人嘆服。

  寧大乙被自己架在了高台上,上不去也下不來。臉上尷尬得跟染錯了顏色的綢緞。

  謝琬道︰「羅矩數到十,他要是不讓路,毒死他的馬!」

  謝琬平日裡說一不二,身邊的人都有數,羅矩當下就頜首稱是,並四處打量有無賣砒霜之類的藥鋪。

  寧大乙也看出來她不像是嚇唬他。心下也慌了,他上回就沒鬥過人家,如今謝家又出了個在朝為官的謝榮,寧家跟他們差距更是大了,她真要是毒死他的馬。他又能上哪兒說理去?就是回家訴苦,也只能被老爺子指著額頭大罵沒用!

  「你,你敢!」他色厲內荏地指著她,腳步到底後退了兩分。

  謝琬冷笑著,等他讓出了足夠的位置,然後上車。

  羅矩揚鞭駕車飛駛離去。寧大乙的馬嚇得驚嘶起來。

  旁邊圍觀的人一哄而散。

  寧大乙狠啐了一口,灰頭土臉上了馬。

  街頭巷尾的人日日低頭不見抬頭見,最怕沒有談資,寧大乙兩次在謝家三姑娘手上吃癟的消息很快傳開,過了三兩日,不但李子胡同一帶的人全知道了,就連謝府裡也收到了風。

  謝宏從陳祿嘴裡聽來經過,立時就去了趟王氏屋裡。

  王氏沉思半日,卻是冷笑著喚了謝宏近前,交代了幾句下去。

  她這輩子自打進了謝府,就沒吃過什麼敗仗,掌內宅,鬥繼子,拉攏丈夫的心,她一樣都沒有落下!可是沒想到短短兩年間,她就屢次敗於謝琬之手,原先是沒有防備,如今既知道她的底細,若是不讓她嘗嘗苦頭,那她也妄為這府裡的當家夫人了!

  沒過多久,陳祿就獨自出去了。回來了又直奔王氏屋裡,過了許久才出來。

  自然沒有人理會他們在做些什麼,反正王氏這個人一天到晚就這麼神神叨叨的。

  羅升這裡因為已經隨著常五去了滄州碼頭,謝琬等著他的回音,鋪子裡又缺少得力的人,沒有多少心思去理會府裡的事。再加上黃石鎮上近月來生意下滑,每月的銷量不但達不到當初規定的,基本上連人工月錢都成問題,她已經不能不過問。

  「已經查得很清楚了,原因是那些貨娘因為嘗到了高於定價售賣盈利的甜頭,所以一味地抬高價上去,一匹蜀綢尾布我們在李子胡同正價的時候也只賣過二兩銀子一尺,在她們居然把價格喊到了二兩半。自然也有被坑的人,但是坑過一回兩回,人家後來自然不會再來了。」

  羅矩將手上的帳簿遞過來給她看。

  帳目上所有入帳都是按謝琬給她們的定價記的帳,售量卻節節下滑。

  「小的覺得這樣下去於咱們很是不利,拿尾貨充正貨賣,如此一來她們倒是稱心了,咱們商號卻因此弄臭了名聲。」

  羅矩憂心的說。

  兩年時間過去,他如今已經能夠把目光放長遠來看問題了。這比起他父親羅升來,是最大的不同。

  羅升就是太保守了。

  謝琬合了帳簿道︰「當初挑她們當貨娘本就是臨時所需。既然這樣,你先找幾個合用的人,然後替換上去。原先那些貨娘要鬧事,你也別慫,咱們之前就有言在先,達不到銷售量就解雇,要是不服,就讓衙門裁決,再讓她們吐出那些多收下的錢。」

  羅矩想了想,再道︰「咱們如今在城裡已經有四間綢緞鋪,只在黃石鎮一個地方銷處理貨,並出不得太多量。往後如果鋪子增多,只怕壓力更大。」

  謝琬拿起桌上的輿圖看了看,說道︰「南源縣下屬有個營口鎮,也是人口比較多的,你讓申田抽空去那裡走走,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鋪子,有的話租下來。」

  羅矩奇道︰「姑娘都不用親自去瞧瞧?」印象中她可不是這麼草率的人。

  謝琬笑道︰「不必了,那地方我去過。」

  營口鎮是齊家的祖屋所在地,前世齊嵩過世之後,余氏便帶著他們一家老小去了那裡生活,謝琬對那裡的印象,可比對黃石鎮還要深刻。

  羅矩不敢多問,即時去了。

  眼下羅矩他們這些人漸漸上道,找伙計這樣的事已經不必她親自過問。

  她現在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促成她的米鋪上——賺錢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除了這個,她還要借著米鋪打入京師,如今雖然有趙貞當她的眼線,可總歸太薄弱了,她需要各方面都有信息來源,而且是更深入的來源。

  沒有信息,那就等於是盲人摸象。也不要提什麼斗倒謝榮了。再說了,就算不對付謝榮,做這些準備同樣也是為謝瑯將來的仕途鋪路,——如今哪行哪業不需要錢?他將來就是做個小吏,有身家底子,也平白讓人高看一眼。

  謝瑯仕途順利了,謝家二房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豈不跟著水漲船高?

  謝榮若不是在官場一路青雲直上,也不會讓人忽略他是寡婦再嫁之子的事實。

  想到這裡,她忽然想起因為羅升去了滄州,最近她天天守在鋪子裡,已經有些日子沒去過三房了。

  也不知道黃氏近來跟王氏處的怎麼樣?

  賺錢固然重要,可是謝府這大後方也不能不顧。自從王氏派了謝宏上李子胡同盯她與李二順的梢之後,她就知道王氏已經摸到了七八成真相。依王氏的性子,是不可能不對她下手的,眼下按兵不動,也不過是在等待機會罷了。

  王氏是她頭一個敵人,若是到頭來外頭的事沒辦好,裡頭的事又失了掌控,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一盞茶的工夫,她踱到了三房。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20 AM


071 巧合

  黃氏母女卻不在,而是去了正院跟王氏說話。

  大中午地跑過去立規矩,這可少見。謝琬抱著疑團,又搖著團扇踱到了上房。

  老遠就聽見一屋子人歡笑言語的聲音,門下丫鬟通報說「三姑娘來了」,裡頭聲音便倏地靜下去。

  謝琬低頭入內,只見大伙都在,黃氏母女笑盈盈地看著她,王氏坐在上首,臉上也有著春風得意。

  見過了禮,謝琬坐在謝葳下首,說道︰「你們在說什麼呢?老遠就聽到笑聲。」

  謝葳笑道︰「有兩件高興事兒,你要先聽哪件?」

  謝琬道︰「自然是先聽你的。」

  謝葳笑著戳她的額尖︰「這個鬼靈精,怎麼就知道這裡頭有我的事了?」

  謝琬含笑不語,餘光瞟見王氏臉上閃過絲陰鷙之色,但正眼看去卻又不見了。

  這就對了,當一個人看見仇家時,哪裡能不露出半絲馬腳?如果真能做到這般,謝琬都要懷疑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有著幾世之城府了。

  謝葳說道︰「算你猜對了!父親來信,讓母親帶著我和弟弟進京去玩一段時間。我們過來邀太太一塊去,太太卻說家裡有事走不開。你說,能一塊去多好啊!」

  進京小住?謝琬手上團扇驀地頓了下。謝榮才任職一年,住的雖是買下來的一座院子,可是到底張揚,而且趙貞來信上說他如今正忙於跟各路官員建交,那麼,他哪有時間陪他們母子?除非……是有用到他們的地方罷。

  謝琬輕吁了口氣,團扇又輕搖起來。

  謝葳今年已經十四歲,已該是說親的年紀,謝榮近來四處走動,此時讓他們進京,莫非是為的這事。

  不過她記得前世謝葳嫁的人只是個寒門出身的士子,雖然後來還算不錯。可在當時卻並不是可以替謝榮帶來什麼可靠助力的人家,謝榮既然是這麼樣鄭重其事地接他們進京,想來不會是什麼泛泛之輩。難道謝葳的親事在今生會有變化?

  想到這裡,她扭頭去看謝葳。後者還沉浸在急將進京的喜悅之中,分毫沒察覺她的注視。

  而黃氏的神情則顯得沉穩得多,高興歸高興,看著女兒的時候,目光還是流露出一絲格外的不同。

  「還有件事,三妹妹再也猜不著!」

  謝芸此時見大家都被進京的話題纏住了,誰也沒有關注到他,當下急得跳出來,說道︰「任家的雋哥兒已經考上了南源縣的廩生!不過他們家沒有人跟他一塊讀書,所以要到我們家來住。跟大哥二哥他們一道上咱們清河讀書!任伯父都已經跟縣學裡打過招呼了!」

  謝琬有那麼半日才回過神來。

  任雋要來府裡住,跟哥兒們一塊去縣學讀書,又是什麼意思?

  她下意識地往謝棋看去,謝棋從一開始兩頰就帶著紅暈,今兒臉上的笑也一直沒停過。

  謝棋奪走任雋的玉到如今才一年多。當時鬧成那樣,心裡薄弱點的姑娘只怕真的就做出傻事來了,可事情才剛剛過去不久,任夫人就讓任雋來謝府長住,她就不怕任雋真的被謝棋訛上嗎?

  謝琬覺得這任家一家人,真真是莫明其妙。

  不過這是其次,謝榮那邊的事才是要緊的。

  謝琬前腳回到房。趙貞的信後腳就到了。

  信上只有一句話,謝榮最近與參知政事魏彬的弟弟魏曦來往甚密。

  謝琬拿著手,手指尖莫名地抖了抖。

  魏暹不請自來來了一趟謝府,然後謝榮就跟魏府的人有了聯繫,這是巧合,還是謝榮在得知道魏暹到府留連之後。便順著魏暹提供的這條線攀了上去?

  文人圈子本來就廣,而且那些清流們又素以才學高低為推,謝榮厚積薄發,底子本來就厚,如今進了翰林。這是個活招牌,他又是個極擅於把握機會的人,若是借戚家五爺跟他同科進士的名義去結交魏彬兄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印象中謝榮並不是這種拿兒女的幸福去為自己鋪路的人,他雖然擅謀,但對家人極為愛護。就算有這樣的機會,他也必定會問過他們自己的意見,那麼,莫非這是謝葳的主意?

  她想起魏暹給謝葳畫的那幅如同她本人一般的寒梅圖,隱隱約約摸到了點什麼。

  無論如何,謝葳是出色的。

  魏暹雖然是三品大員之子,可卻並非長子,將來前途何如,還要看自己的造化。

  所以她如果嫁給魏暹,也並不是算很高攀。而且謝葳沉穩又內斂,配孩子氣的魏暹對魏家來說絕對有益。而謝葳對自己的父親十分仰慕,前世裡就視謝榮為神一樣的人物,如果說魏家真的看上了謝葳,那有了這門姻親,謝榮的仕途豈不又拓寬了許多?豈非也符合她的心理?

  她托腮蹙起眉來。

  理論上她必須阻止這門婚事。不管是她的臆猜還是確有其事,她都要切斷這個可能。可是萬一這也是魏暹的意思……她已經欠了他一個人情,如果再壞了他的姻緣,她豈非就成了那恩將仇報之人?

  原本很明確的事情,牽扯到這一層,忽然變得讓人難以決斷起來。

  思來想去,也只得回信給趙貞,讓他想辦法打聽內幕,並把黃氏帶著兒女進京的事告訴了他,同時也告訴他魏謝兩家結親的可能性。

  沒想到她的信發去京師,羅升就從滄州回來了。一身的塵土,髮鬚凌亂,不像個體面的掌櫃,倒像個災鄉來的難民。

  彼時正值鋪子打烊之時,謝琬每日裡過來鋪子裡點帳的例行時刻,見到他這模樣她已經心涼了半截。

  羅升也沒有想到她這些日子會天天守在鋪子裡盯著,連他回房收拾一番再來見她的空暇也沒有。

  「常五呢?」她開口問。

  羅升氣得鬍鬚直抖,指著窗外咬牙切齒地道︰「這常五竟是個地痞!把小的帶到了碼頭當夜,就帶了兩個人,說是漕幫底下的兩個頭工,要跟小的談船銀價錢。小的看到他們身上的牌子,也確是頭工的牌子,於是就放開膽子跟他們談了。

  「後來談好了一艘百石小船是五十兩銀子。一艘一百五十石糧的中型船是七十兩銀子。那兩個頭工就問小的要訂金。小的因為沒漕糧那邊還沒確定,不敢給銀子,那兩名頭工就拍桌子威嚇我,後來我只得給了一艘小船的訂金五十兩銀。結果翌日小的去尋他們時,他們卻不見人影了!」

  謝琬默了半日,說道︰「你確定他們都是漕幫下面的頭工?」

  羅升點頭︰「小的十分確定!」

  謝琬微哼了聲,「漕幫裡雖然有幫規,可魚龍混雜,底下人也難保都是守規矩的。」

  羅升默然頜首,無言以對。

  謝琬站起來,走向樓梯︰「再接著物色。」

  老實說她對羅升這次去滄州是抱著莫大希望的,雖然那常五看起來不大靠譜,可是畢竟也是目前最有可能帶領他們接觸到漕部內部的人。羅升的失敗無法不令她感到失望。可是眼下說再多也是廢話,這本來就是個無奈之舉。

  羅升也盡力了。

  誠然,她也可以直接尋到碼頭走尋常程序去辦理米糧托運,可是個中卻不知要克扣去多少銀子,尤其她這種小打小鬧開始的。實在經不起這樣的剝削。如果把賺的錢都送給了漕幫,那她何不繼續做別的利小的營生?

  因為這一耽擱,出門時天就已經黑盡了,而平日這個時候,她早已經洗漱完上了床。

  眼下路上除了幾間酒樓,幾乎都打烊了。

  她心事重重上了馬車,敲了下車壁讓羅矩駕車。

  玉芳將搭起的車簾放下來。這樣便不會有蚊蟲飛進。但是這樣一來未必有些悶熱。玉芳低頭去找扇子,遍尋不見,問謝琬︰「姑娘的團扇呢?」

  謝琬聽得她這麼一說,便也中斷思緒去翻坐椅,哪裡有什麼團扇。回想了想,倒是先前在鋪子裡的時候拿來扇過。記起是順手放在閣樓的筆筒裡——對於閨閣女子來說,扇子手帕是僅次於貼身衣物的私人物品,斷不能落在外頭。

  她又敲了敲車壁,「掉頭回去。」

  羅矩回頭看了看,順從地把車頭掉轉。

  騾車又回到李子胡同。並且很快,已經接近了綢緞鋪。

  羅升應該也回去了,鋪子裡已經沒了燈。

  羅矩下車叩門,熱得冒出汗來的謝琬由玉芳扶著下了車透氣,等待羅義從內開門。

  門開了,羅義看見重新回來的謝琬不禁露出絲訝色,正要出門要迎,可是還不等他抬腿出門檻,幾個黑影已經紛紛落在謝琬身後!羅義的雙眼已經驀地睜大,而緊接著,七八個蒙面人已經從後方飛速沖上來,一面挾制住鋪門,一面將謝琬四人堵進了門內!

  玉芳被這突然其來的變故嚇得尖叫起來,蒙面人中的一個立即將她的嘴捂住,然後扇了她一巴掌。

  謝琬被人從後頭用胳膊扼住脖子,別說尖叫,就是連吐氣也艱難。

  幾個人都被圍在鋪子裡頭了。

  「姑娘!」

  沒被劫持的羅義與羅矩驚惶失措,但是面對伸過來的明晃晃的大刀卻又不敢造次!

  謝琬不止被人扼住了脖子,還被兩柄長刀一左一右地對著,刀刃就擱在下巴下,看著隨時都有被割脖子的危險。

  羅矩瞪著這七八個人,眼珠子都紅得要脫眶而出了︰「你們是誰?究竟想怎麼樣?!」

  「別管我們是誰!我們只要錢!擺五百兩銀子出來,否則就等著到勾欄院去找你們的三姑娘!」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23 AM


072 暗護


  方才到如今,從來沒有人說過她是「三姑娘」,他們怎麼這麼自信地稱呼她為三姑娘?

  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是也毫無疑問露出了破綻。

  謝琬浮動的心忽然鎮定下來。

  一定是認識她的人。她雖然沒跟江湖人打過交道,可是兩世見過的會武藝的人可不少,這些人看起來並不是什麼慣於燒殺搶掠的江洋大盜,看他們的架勢,反而跟大戶人家的護院差不多。可是如果真是人家家裡的護院,哪裡有膽子敢盯上謝家的姑娘呢?

  除非背後有人指使。

  這輩子她得罪的人不多,一是王氏,二來寧大乙算一個。如果這些人不是謝府的,就必定是寧家的。可關鍵是,以寧大乙那個腦子,真能想出怎麼樣劫持她的計策嗎?而且,他是怎麼這麼清楚她的出沒規律的?

  寧大乙這個人雖然混帳,但其實沒什麼斤兩,這從他兩次都不敢招惹謝琬就看得出來,他其實也是怵著謝府的。而且自從上回謝琬放話讓他不要在李子胡同出沒後,羅升說他還真的從來沒有在這帶露過面了。

  基於以上,他怎麼會突然生起劫持她的心思?

  想到這裡,她往站在她對面的兩個蒙面人看去,兩個人手上雖然拿著大刀,可是拿刀的姿勢卻很鬆散,刀尖甚至都在晃動,看得出來功夫也十分稀鬆平常。就連擱在她頸上這兩把刀,雖然看著嚇人,但其實也在因為長時間高舉而輕微移動了。

  謝琬敢擔保,假若換成她是個體力甚足的成年人,哪怕是個女子,他們也未必真的能得逞。

  謝府的護院可不是這樣,河間保定兩府擅出練武之人,謝府有著數代基業,所請的護院也絕非泛泛之輩。怎麼會連把刀都拿不穩?

  可見。他們也不是謝府的人。

  再說了,就算這背後之人是王氏,她有本事一下子調出這麼多個人替她辦私事嗎?她的胃口難道就止五百兩銀子?

  既不是寧大乙這樣的虛張聲勢的紈褲的手筆,又不是謝府的護衛。再也不是外來的江洋大盜,那他們是誰手下的人?

  「五百兩銀子?你要是敢動我們姑娘一根汗毛,仔細我們老爺差人將你們碎屍萬段!」

  就在她心思瞬轉之際,羅矩咬牙切齒地發起了狠,就連羅義也握緊了櫃台上的算盤,準備殊死一搏。

  蒙面人聞言嗤笑起來,「死到臨頭了還嘴硬!那你們就不妨試試,看你們老爺會不會替她出頭!」

  說著,兩把刀便又提起了點,往謝琬喉間伸來!

  羅矩嚇得往前急走了兩步。被側面趕上來的兩把刀逼得停在半路。

  謝琬緊盯著羅矩,想告訴他不要衝動,卻又說不出話。

  羅矩握緊拳瞪了蒙面人半晌,又看了眼一動也不能動的謝琬,咬牙道︰「羅義去開櫃子。有多少錢,全給他們!」

  「不能給!」

  正在此時,被栓住的門隨著一聲暴喝,陡然間撞開了!

  進來的是個精壯的五短身材的漢子,赤手空拳,濃眉大眼之間卻一身正氣。鉗制著謝琬的三人因為正靠近門口,頓時被撞開的門板推得倒在了身下!而扼住謝琬的那人更是無暇自保。摔了個狗吃屎躺在地板上!

  羅矩趕忙上來掩護謝琬,但仍遲了一步,倒下的門板迫得人無法近前。好在謝琬一直很清醒,就算突遇變故也不忘很快作出反應,因為雖然被門板帶倒在地,但是已趁機飛快逃開。避免了被門板壓身的厄運。

  漢子原先也想前來解救她,當看到她敏捷地退到了安全地帶,則立時目露贊賞地調過頭,朝剩下幾個蒙面人走過去。蒙面人立時神色大變,舉著大刀齊齊圍攻上來。倒地的那幾個也立即爬起,成包圍之勢同時向手無寸鐵的漢子進攻。

  但漢子居然絲毫不怯,一拳過去竟然掃倒了兩三個,再一腳伸出,已是四五個落了地!

  眨眼之間,一幫人全都已經捂著肚子在地上直不起身。

  分明看上去像個農夫的漢子,舉手投足之間竟然撂倒了七八個大漢!縱使這幾個人太不中用,也不至於隨隨便便一拳一腳就全部都收拾了!

  羅矩等人望著這漢子,頓時猶如見了天神般目露敬仰!

  「還愣著幹什麼?」一直觀察著局勢的謝琬認準了漢子是前來行俠仗義的,這時便已飛快從庫房裡親自找出來一大扎麻繩交給羅矩︰「快去把他們全都綁起來!給我綁嚴實了!」

  羅矩羅義頓時如夢初醒立即沖上前去。

  謝琬這才走到這漢子身前,拂拂袖子,誠心地一福身︰「多謝壯士相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

  漢子明明是兩肋插刀的義士,打起架來面不改色,後耳根處還看得出兩道傷疤,也不知道見過多少大場面,此時見到她,卻突然慌不迭地避到了一旁,一副不敢受她這禮的樣子。

  「姑娘切莫如此!我且問你,你可是謝府的三姑娘,這鋪子的主人?」

  謝琬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但是仍鄭重地點頭︰「我正是謝琬。謝府已故二爺的嫡女,壯士莫非認得我?」她在鋪子裡出入得多,有人認得她也不是奇事,可是她卻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如此恭謹的模樣。

  漢子先前等她回答之前,一直緊盯著她的臉,似乎生怕錯過些什麼,此時聽她點頭,一張臉立時鬆下來,然後單膝跪地,沖她抱拳道︰「在下錢壯,謝過三姑娘搭救家父之恩!」

  這下,就連腦子一向好使的謝琬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錢壯抬起頭來,「敢問姑娘,去年春上,可曾替一個姓錢的老伯出過頭?如今還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謝琬一怔,恍然道︰「是錢老伯!那你是?」

  「在下正是他的不肖子!」

  錢壯揪著眉頭,低沉地垂了下去,渾身頓時充滿了一股蕭索的氣息。

  謝琬聽出其中必有緣故,連忙讓玉芳搬了張凳子給他,又給他沏了碗茶。

  一室狼藉之中,錢壯捧著茶,這才開口說起來。

  「錢老伯是我的養父。我三歲時失怙,養母不能生育,便就將我收養在膝下。十二歲以前我留在錢家莊學習種地耕田,十二歲那年,村裡的鄉紳無故加重了我們的租子,我十分不服,就把他們來收租的帳房打傷了。

  「鄉紳指使人把我的雙腿打折,連水都餵不進,我爹怕我會死,又怕他們繼續盯著我,就把我送到滄州我大舅那裡去住著。滄州附近有許多武館,也有許多治骨傷的名醫,我在那裡一住就是十年,因為常在武館裡看病,後來就干脆拜師學了身武藝。

  「我二十八歲的時候學武初成,某一夜潛回來把那鄉紳給打死了。我因為想念爹娘,逃走的半路又折回來回了趟家。可就在那時候,鄉紳的兒子派著人來捉拿我。我雙拳難敵四手,到底還是被他們捉住送了官府。

  「這還多虧了我師父聞訊之後趕來講的情面,才只被官府關了幾年。去年我徒滿回家後,聽說我爹因為我而屢遭人欺負,直到近年才好些,家裡也漸漸平安起來,就向我爹打聽是怎麼回事。我爹先是怕我又去找寧大乙的麻煩,硬是不說。後來見我急了,才把事情告訴我。

  「這幾個月裡我一直在姑娘的鋪子周圍走動,一來也防著肖小再對我爹不利,二來也想憑這身本事護著姑娘的鋪子,報答姑娘大恩,那日我聽我爹說姑娘在打聽常五,就怕姑娘有事,沒相到還是被人鑽了空子。今日讓姑娘虛驚一場,是在下失誤!」

  錢壯說著看了她一眼,目露不安之色跪下去。

  「錢壯士怎麼這麼說!」

  謝琬連忙讓羅義扶他起來。

  再看面前這漢子,明明忠肝義膽,說到父母處卻掩不住滿腔愧色,不由也動了容。

  她不過是舉手之勞幫了錢老伯一把,沒想到竟有了今日這善果,如果沒有錢壯的出現,她損失錢財事小,只怕還少不了他們一番羞辱罷?縱使他們不敢真把她怎麼樣,可是謝三姑娘被賊人劫持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後,影響力還是相當之大的。

  首先,二房如今這樣自立為王的現狀會被謝啟功強行改變,謝琬不管有無被玷污,對於他們這樣的「大戶人家」來說都是件莫大的醜聞,她出現這種事,而且發生在鋪子裡,王氏不但會慫恿得謝啟功對二房嚴加管制,更是連舅舅他們也沒有立場再為他們說話。

  二來,她若出事,總歸是謝瑯管束無方,二房產業究竟該不該任由他們自己執掌會再次被拿出來評說,如果說這次真是一場有預謀的意外,那麼她相信,背後的人也一定步步都已經算好怎麼達到目的了。

  如果錢壯沒有及時趕到,她不是沒有辦法脫困,但是脫困的成本一定要高出許多倍。

  想到這裡她釋然地吐了口氣,看向面前精悍瘦小的錢壯,卻愈發覺得他高大起來。

  「我不過是順手幫了把錢老伯一把,不值一提。倒是錢壯士這份俠義之心讓人敬佩不已!」

  謝琬發自內心地說。如果她身邊也有這樣的一兩個能人就好了,那她何須上趟碼頭都得提心吊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27 AM


073 辣手

  她目光晶亮地打量著錢壯,錢壯卻也顯得欲言又止。

  這時候羅矩已經將人都綁好關進了倉房,回到她身邊來。

  「不知道要如何處置?」

  謝琬沉思了會兒,說道︰「明日日出之後,在鋪子門外擺上八條長凳,將人分別綁上去打板子!一直打到他們招出背後指使的人為止!」

  八個人一齊綁在凳子上打板子,這是多大的陣勢?這分明就是要在當著大庭廣眾掃那背後主謀的臉的意思。

  羅矩聽她發了狠,也覺得只有這樣才算解氣,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謝琬走到櫃台內,讓羅義開了櫃子,取出兩張二兩百的銀票,回過頭來謙和地沖著錢壯說道︰「這些日子有勞壯士了,你今日不說,我竟不知道已經承了你這麼久的情。這點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壯士若看得起我謝琬,請務必收下。」

  錢壯望著那兩張銀票,一張黑臉卻驀地紫漲起來。

  「姑娘這是瞧不起錢某。錢某做事只有兩個原則,一是對得起天地良心,二是對得起這『俠義』二字。姑娘這娘不是為報答我,是在罵我!」

  謝琬知道他們江湖人確是最重這俠義二字,因此說話特地斟字酌句。卻沒想到還是傷了他的自尊。

  正在不知如何勸說之間,錢壯卻忽然已低聲開了口︰「姑娘若是覺得在下還有一兩分用處,那便讓在下繼續替姑娘看著鋪子好了。到時候姑娘若覺得在下還算稱職,便打發我幾個酒錢是,那也算是我的功勞。今兒這錢,卻是打死我我也不要!」

  謝琬聽得他這話,卻覺胸中無比寬爽!

  有他看鋪子,謝琬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怕他藝高人膽大,覺得替她看個小鋪子屈材罷了。

  頓時壓住心裡驚喜,說道︰「壯士如此。不覺屈材麼?」

  錢壯這才看著她,通紅著一張臉道︰「不瞞姑娘說,小的自打有了蹲獄的前科,如今就連縣裡賣菜的都不敢靠近我半步。四里八鄉的人但凡知道我底細的,也不原接近我。爹娘如今老了,等著我奉養,我又不能去遠處。

  「我之所以沒讓姑娘知道我在,就是怕我臭名昭著驚擾了姑娘,反令姑娘心生害怕。今兒見姑娘臨危不懼,讓人敬佩不已,便斗膽想借這機會跟姑娘討個差事。往後就算姑娘要下龍灘入虎穴,小的也必身先士卒,報效姑娘!」

  謝琬方才看到他時已起了愛材之心。如今見他竟真心實意投靠,哪裡禁得住這份狂喜!

  錢壯的功夫她見識過了,雖然說眼下社稷太平,可到底難防宵小,有了錢壯在側。她起碼連睡覺也能覺著安穩幾分!

  至於他擔心的自己會對他敬而遠之——兩世裡頭她地痞流氓還見得少麼?要說蹲獄,前世謝瑯也蹲過幾年,這又算什麼?誰說蹲獄的人就一定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連漕幫的人她都沒被嚇趴過,一個因為不甘受欺負而奮起反抗的錢壯豈會嚇到她!

  雖說一面之交難定人心,二房裡如今這般模樣,更要嚴防用人不察以致裡外勾結,可是平常人家請護衛。那些受著層層推薦而來的人有時候都不得已要冒險請回來,只要明日裡查明他真的是錢老伯的兒子,這樣知根知底的人,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沒想到今日因禍得福,雖然受了場虛驚,可卻得了員護身大將。她忽然覺得,人偶爾遇點險也不算什麼壞事了!

  她含笑站起來,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後正色道︰「如果只讓你為我守鋪子,未免小材大用。你既是真心實意跟隨我。不如你就當我的護衛。不過我要做的事很多,可不是一般收帳的查鋪子,所以你的任務比較重。

  「除了保護我的安全,你還要做到只聽命於我一個人,我的事一個字也不能對外吐露。你雖然是錢老伯的兒子,可是如果有違反規矩的地方,我也決不會姑且輕饒。甚至,很可能因為你的差事不同,我還會比旁人罰的更重些。這些你若能答應,我就能留下你。」

  錢壯原先想著只要能有個事做,不至於成天被嫌棄便成了,如今聽得面前這小姑娘居然要收他做護衛,不由得大喜過望。守鋪子算什麼,隨便一個護院都能干下來,而做護衛卻不同了!時刻待命,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學武之人能夠發揮所長的真正差事!

  一個人一生裡,能遇到一個賞識自己的人多麼重要!

  他不認為自己是千里馬,但謝琬卻成為了他的伯樂。

  他驚喜之餘也打量了謝琬片刻,見她目光裡透著常人難有的果決,頓時也知這膽大的小姑娘是真要用他,而不是開玩笑了,當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字字鏗鏘說道︰「小的願意追隨姑娘!如若有失職犯規,不必姑娘處置,我必自行處罰謝罪!」

  「好。」

  謝琬幾不可聞地點頭,「從今兒起,你的月錢從我這邊支付,我給你十兩銀子月錢,每月初一從羅矩手上支取。」

  「十兩?!」

  錢壯雖然走南闖北得多,可是聽到這樣的價錢還是嚇了一跳。一兩銀子就夠他們一家三口吃上半個月的了,想當初他曾經落魄時還曾經有過三十文錢過一個月的經歷,眼下的十兩銀子於他,是什麼概念?

  謝琬平靜地微笑道︰「如果你真的能夠做到我說的這些,當然值這個數。」

  錢壯胸脯起伏起來,想了半日,居然覺得除了以往後的行動表達謝意,竟然並沒有什麼語言能夠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他無言地沖謝琬抱了抱拳,站在了一側陰影裡。

  這就等於表示,從此時開始,他已經進入了當值狀態,從此時起,他已經成為了如同羅矩一樣的她身邊的心腹之人。

  他側頭沖旁邊的羅矩看了眼,羅矩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向他真誠而溫善地笑了。

  漂泊流離了一二十年,他最後竟是在這名不足八歲的小姑娘身邊找到了位置。

  這麼多年裡,他什麼樣奇人奇事沒見過,即使授命於他的人尚且年幼而且還是個女流,他也覺得不是什麼荒誕不經的事。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艱難。他需要的只是個安穩而且能夠奉養到雙親的差事,天下人都不肯給他,而她不但能夠給他,還器重著他,這就已經勝過了一切。

  謝琬得了大將在側,先前遇險的怒意一掃而空,隨即讓玉芳去安排住宿。

  如今背後主使未曾查明,她留下來一可掩人耳目,防止打草驚蛇,二來半夜回府不但要驚動府裡,還要引得謝瑯擔心,所以最省事的辦法,便是這夜由玉芳陪著暫且歇在閣樓上。閣樓只有一條通道通往鋪子外頭,相對安全。

  於是羅義回府向謝瑯報了聲平安,順便拿了謝琬的妝奩盒子過來。

  到了清早起來,羅升和錢老伯居然都來了,羅升聽說昨夜他走後鋪子裡居然發生了這麼大一件事,不由得後怕得腿都軟了,見了錢壯又是作揖又是稱謝,又是上香又是喊著菩薩,見得謝琬好端端地下樓來,又立馬地埋怨起她不該為了把扇子還巴巴回鋪子來。

  謝琬安撫了他兩句,去見錢老伯。

  原來錢老伯正是因為錢壯徹夜未歸,深怕他又在外衝動惹事,所以一大早便尋到了城裡來,路過鋪子裡見著這裡頭比平時熱鬧,進來問了問,正好見到出來替謝琬買洗漱用具的羅矩,聽說錢壯昨夜竟然也趕巧辦了件好事,又聽說謝琬收留他做了護衛,頓時禁不住老淚縱橫。

  謝琬言語勸慰錢老伯,並又半含半露地提起錢壯的身世,居然跟錢壯所說半點不差。

  而且錢老伯對於那鄉紳的恨意至今未消,說起錢壯當時被打和被捉入獄前的情形,也比他所說的慘烈得多,至此,她心中對錢壯的身份和經歷最後的那點不確定便就此消去了,往後但凡出門,定自叫他貼身跟隨不提。

  這裡用過了早飯,街上人已漸漸多了,羅矩眼尖瞧得對面巷子裡有人探頭探腦地打量這邊,遂與羅義不動聲色地將巷子兩頭一堵,把那人給捉來跪到謝琬腳尖前了。

  居然是謝宏跟前的小廝穀雨。

  謝琬冷笑了聲,當胸踢了他一腳,讓羅矩去搬板凳。

  沒想到她還沒動手,這背後的人就已經按捺不住躥出來了!

  一會兒工夫,八條長凳已經在鋪子面前大街旁擺成了一溜,然後八名劫匪被扯了面巾,臉向大街綁到了凳子上。

  因為人手不夠,羅矩特地上柳葉胡同調來了包括李二順在內的三名伙計,八個人一人一條四指寬兩指厚的板子,往綁著的人身下打去。

  慘叫聲此起彼呼。

  路過的人瞬間已經圍成了一道厚厚人牆,紛紛對著這一幕指指點點。羅矩在旁向路人解釋,不過省去了劫持謝琬這一段。

  這頓時就引起了所有人的聲援。

  做買賣也不容易,而且居然欺負人家父母雙亡的一對兄妹!謝家的事大家也不是沒聽過,二房已經被欺壓了多年抬不起頭,如今竟還有人來盯著他們鋪子賺的這點錢,簡直天理不容!

  鋪子裡的人下手半點沒留情面,不一會兒,幾個人衣服底下就滲出血來。

  當中一個人終於吃不住而喊道︰「我招!我招!我們是寧家的人……」說完,頭一垂就暈了過去。

  可是已經夠了。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他們是寧家的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30 AM


074 服軟


  有些知道謝琬和寧大乙恩怨的人,頓時就恍然大悟說道︰「肯定是他們家二少爺!真真是喪盡天良!居然因為吃了點虧就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

  謝琬在樓上,也聽到了。

  不過她十分平靜,寧大乙脫不了干係,但是,別的人也別想就此摘個乾淨!

  她喚來羅矩︰「把他們解下來,仍然丟進倉房,從今兒起,你每天往寧家送個人過去,指定讓寧家老爺接收,記住多找幾個人同去,而且一定要敲鑼打鼓,務必使得四面街坊全部知道。寧老爺要問起什麼,你們什麼也不要說,把人給他們就是。」

  羅矩當下領命,卸了排揚,然後把方才招供了的那人那冷水潑醒,又問了一通之後,就照謝琬所說的抬著他往寧家去了。

  都在一個縣城裡住著,一會兒功夫就到了,寧老爺子聞訊驚得連下巴都掉了,先是讓管家出來打發,管家不成,又叫老大出來談判,還是不成。外頭人越來越多,好些還是從李子胡同一起跟過來瞧熱鬧的,一起隨著羅矩叫嚷著讓寧老爺出來見面。

  寧老爺子被逼無法,扇了寧大乙兩個耳光,隨即扭著滾圓身子出門來。

  翌日三日又是如此。而且隨著事情鬧得越發大,消息散播得越發廣,每日裡等著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到得第五日,寧家胡同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了。大半個縣城的老百姓都聚守在此。

  寧老爺沒辦法,是夜拉了一大車禮到了謝府拜見謝啟功。

  王氏近來聽見這消息也覺心驚肉跳,打死她也沒想到謝琬下手居然這麼狠。那棒子哪是打在護院們身上,那一棒棒都是打在她身上!

  謝啟功自然想不到這事跟王氏有關係。

  他一向不大瞧得起寧家,又因為寧家自己滋事在先,但謝琬胡鬧的事他們也聽說了,都在一個縣城,多少也得給兩分面子。

  寧老爺既來了,只得讓人去尋謝琬。可哪裡找得著人?自打出事那天起,謝琬就以壓驚為由去了舅舅家小住。就連謝瑯,也乾脆住在縣學。

  寧老爺沒辦法,哭喪著臉又回了府。按例把寧大乙抽了個皮開肉綻。

  寧大乙被抽急了,也哭道︰「這也不是我的主意!那天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往我屋裡塞了封信,說那幾日謝家三丫頭一個人守在鋪子裡,是個最好報仇的時候,我也就鬼迷心竅召了幾個人過去了。

  「我也沒想真的把她怎麼樣,只想嚇嚇她,拿點錢回來也就算了,反正他們二房也有錢。誰想到後來會半路出來個程咬金?反讓她借機鬧出這麼大事來!——要是我知道那給我支招的王八羔子是誰,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寧老爺氣得兩眼翻了白,兩鞭子又抽上了他的背︰「你個豬腦袋!別人讓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還是個不明來歷的人!要是改天再有人讓你拿把刀捅了你老子娘,你是不是也照做!」

  寧大乙被抽得滿地爬,哭爹叫娘的聲音滿大街都聽見了。

  而這時候謝琬卻在齊家吃著蜂蜜糕,躺著大藤椅,由著表姐在後院唱著小曲兒安撫她「受傷」的心。

  那對寧大乙來說如同煉獄的八天終於過去了。

  整個縣城內外乃是鄰縣都把這事當成了笑談。

  寧老爺每每出去談生意都難免聽到這樣那樣的打趣。回回都要強笑著打哈哈過去。可就是這樣,也還是損失了好幾筆大單。而更要命的是,謝琬讓人在李子胡同及柳葉胡同鋪子跟前豎了塊牌子,寫著「寧大乙若打此路過,必以盜匪論之」。

  寧老爺每每路過瞧見,必要氣得口吐白沫。

  寧家從此成了鄰近幾縣的笑話了!

  由此,寧大乙每每又險些成了他鞭下游魂。往日裡他縱使在地痞流氓的隊伍裡再怎麼風光。再怎麼有威信,有了這兩塊牌子,他也已經丟臉丟到盡了。

  謝琬在舅舅家住了半個月就回了府。她還有大把事做,哪裡能一直這麼逍遙。

  寧大乙好了又傷,傷了又好,終於在一個清風拂面的初夏午後。撫著屁股痛定思痛,覺得這輩子終於遇到了個翻不過去的硬坎兒,於是帶著兩筐子關外來的新疆大葡萄,一籮筐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還有五百兩銀子的銀票。到李子胡同謝琬負荊請罪來了。

  謝琬忙著跟漕幫的人搭線的事,壓根沒空理他。

  於是就被錢壯擋在了門口那塊牌子下。

  「我們姑娘的命就值五百兩銀子?回去想好了再來!」

  寧大乙不得已,翌日添了一千五百兩,湊成兩千兩銀票,再搬了兩筐鮮紅大荔枝過來。

  又被錢壯鄙視了。

  「兩千兩?只夠我們姑娘一根頭髮絲兒!」

  寧大乙看著頂上那塊恥辱牌,又摸了摸才結了痂的屁股,發了狠,回去改拿了張五千兩的銀票!

  「這可是我全部的私產了!你們再想要,我也沒有了!」

  他搶在錢壯出聲之前,帶著哭音說道。

  錢壯站在屋檐下,斜眼盯了他片刻,終於說道︰「跟我來吧!」

  寧大乙如同聽到了天籟!當即不顧傷勢,扭著屁股緊隨著他上了閣樓,活似慢一步就會跟丟似的。

  到了樓梯口,只見謝琬正坐在書案後跟羅升說話,並沒有注意到他們。

  「……還是要尋來頭大些的,底下人靠不住,而且我發現這樣層層上去,每一層都要抽成,我們的支出就平白變多了。上層的分舵主至少有話事權,可能投入會稍微大些,可是有什麼範圍內的小風險他們也有能力掌控。你再通過手上掌握的這些人去找找,看有沒有辦法見到他們的分舵主。」

  她把手上寫著一列名字的紙遞給羅升。

  寧大乙聽得舵主二字,立即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羅升拿著名單路過身邊時,他探頭想去看個究竟,被羅矩猛地一聲喝止了︰

  「還不來見過姑娘!」

  寧大乙又打了個激靈,捧著屁股挪到謝琬身前。賠笑道︰「三姑娘是要找漕幫的人麼?」

  謝琬瞄了他一眼,端起手畔茶碗來。「你來做什麼?」

  寧大乙不禁站直身道︰「特來給姑娘賠罪!」然後忙不迭地把手上銀票遞過去。

  他在她面前真是越來越沒底氣了,這丫頭真真是他命裡的剋星。

  他忐忑地盯著她的臉色,希望她看到銀票面額時能好歹對他客氣點兒。

  「五千兩。」她瞄了眼銀票,卻沒有什麼歡喜之色。「你費那麼大勁讓人劫持我,就為了五百兩銀子?說,誰指使你的。」

  說到末尾她的話語裡已經冷得有些刺骨了。

  不光是寧大乙愣在那裡,就連羅矩錢壯他們也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不都招了寧大乙就是頭兒麼,怎麼又出來個寧大乙也是受人指使?

  這固然跟他們的城府尚淺有關係,除此之外,應知世上還有句話,便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 他們不像謝琬這般把王氏當成畢生仇人,自然是不會去深想其中的異常。

  「三姑娘英明!」

  寧大乙愣了片刻,看著謝琬堅定的神情,頓覺鼻頭發酸,哭著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道︰「小的還以為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沒想到姑娘明察秋毫,知道我不是那種卑鄙無恥的人。實話告訴姑娘,我就是這封信給害了!我本意絕沒有想過傷害姑娘,還請姑娘明鑒!」

  謝琬不顧他的聲淚俱下,接過那封信掃了兩眼。

  信上的字寫得雖然一般,用紙用料卻十分講究,而且從墨香及紙的質地看來,是出自河間府有名的筆墨商尚品軒。謝府裡的紙墨都在尚品軒拿。

  她把信折起來,又慢慢地喝了茶,說道︰「你在收到這封信前後,謝府裡有沒有人找過你?」

  寧大乙止住哭聲,抹去眼角兩點潤濕,想了想道︰「就是那天你在街上欺負完我之後,沒兩天我在醉仙樓喝悶酒,你們家大爺身邊的小廝來找我搭過兩句訕。」

  謝琬唇角冷冷勾起來。

  寧大乙愈發怕她這樣子,苦著臉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人家好歹是你們家的人,我平日在你面前吃的虧多了,哪還敢惹別的人?他來搭訕我,我總不能不理會。而且他又沒說別的,只問了幾句我怎麼喝悶酒什麼的。我跟一個下人也沒什麼好說的,沒理他,他就走了。」

  謝琬把那五千兩銀票夾在帳簿裡,說道︰「銀票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寧大乙連忙指著外頭那牌子︰「那這個?」

  羅矩道︰「叫你走就走,哪那麼多廢話?牌子自然會撤,難道我們姑娘是那種言而無信之人?!」

  寧大乙連忙灰溜溜地低了頭。

  走到樓梯處,他忽然又轉過身來︰「我再多嘴問一句,你剛才說的分舵主,是不是是指漕幫的人?」

  錢壯走過來橫在他身前。

  他連忙擺手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說,滄州碼頭的分舵主田崆,剛好是我拜把兄弟的親哥哥,我們常在一起喝酒來著——」

  「把他拎回來。」謝琬道。

  於是錢壯就真的把他拎回她面前來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33 AM


075 名聲

  謝琬盯著他︰「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寧大乙忙又說了一遍。然後又像只烏賊一樣軟軟地趴在書案上,幽怨地說道︰「你這麼想認識他,那我要是介紹你們認識,你能不能對我好點兒?」

  「丟出去!」

  錢壯抓起他衣領,就準備從推開的窗戶口丟下去。

  也不看看誰的地盤?敢跟他們姑娘討價還價,真是嫌命長了!

  寧大乙見過錢壯幾次,一直以為他就是普通的伙計,哪裡知道他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斤,被他單手一提就舉過了頭頂,這還不夠嚇死人嘛!當下頓時如殺豬般慘叫起來︰「放下我放下我!我答應幫你介紹就是了!」

  錢壯將他丟到地上。棒瘡未癒的屁股受了撞擊,又是疼得他哭爹喊娘起來。

  到如今眼目下,他算是真的領教到謝琬的手段了!明明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偏偏無賴起來個比地痞還地痞,卑鄙起來比流氓還流氓,凶狠起來比惡霸還惡霸!明明一副蛇蠍心腸,又偏偏平日裡還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也不知哄了多少人上當!

  可他嘴上還真不敢說。

  「等我傷好了,我帶你去滄州就是!不過,你得立刻把那牌子給我摘了,一刻也不能拖!」

  他揉著屁股,呲牙咧嘴地說道。

  「牌子我可以馬上摘,不過,我只能等你十天。」謝琬撐在書案上揚起唇,「十天之後我必須見到漕幫的分舵主,跟他達成雇佣船只的協議。這之前你要是給我跑路了,那你就等著被你老子掃地出門。還有這件事要是從你嘴裡走露風聲出去,我也有的是法子治你。」

  「我知怕了!我知怕了!」

  寧大乙連忙打地上爬起來,低頭拱手作揖。

  十日之後的大清早,謝琬才到鋪子。倒是見著寧大乙果然已經在這裡等著了。

  謝琬一面上樓梯一面說︰「錢壯和羅矩跟你一道去,記住我的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寧大乙拍胸脯道︰「姑娘莫以為我寧某成天跟那幫地痞流氓呆在一塊就什麼也幹不成,告訴您。這碼頭上的事,還就得我這種上不得台面的人才能跑得通!姑娘就在家裡且等著我們的消息吧!」

  謝琬冷笑著,卻並沒有反駁他。

  在乍聽到他說認識碼頭上的人之初,她就有種靈台清明之感,碼頭本就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而寧大乙就是本地這些地痞流氓的頭子,漕幫的人在四處走動的多,每到一處地方必得跟當地地頭蛇打好關係。他說他若認識漕幫裡的分舵主,其實並不讓人太過意外。

  如果找常五那樣的人去層層滲入漕幫裡頭,的確還不如直接經由寧大乙下手。只不過之前因為對寧家人並無好感。以至她從來沒想到從寧大乙身上下手。

  不過如果早想得到的話,她也找不到請他幫忙的契機,一來他們是兩路人,二來她並不想此事聲張出去,如今陰差陽錯倒是不費吹灰之力地讓他自覺幫了忙。——且不管此去成敗如何,到底也多了份可能。

  可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話還是很有些道理的。

  有時候有些事,你想破腦袋也沒有辦法,但偏偏有時候又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這裡忙著碼頭的事。沒空理會王氏,因著寧家成了鄰近幾縣的大笑話,王氏這些日子過得卻並不輕鬆。

  謝啟功不在的時候她找來謝宏問道︰「三丫頭那裡可曾有什麼動靜不曾?」

  謝宏頓了下,說道︰「兒子可沒盯著這頭。她那裡有沒有動靜,太太不是比我清楚麼?」

  王氏嘆了聲氣,不說話了。

  她要是清楚又何曾需要找他來問?也不知道那丫頭究竟是副什麼樣的心肝。這麼的年紀做事竟然滴水不漏,不要說她派過去的那些丫鬟婆子到如今也沒撈到點什麼有用的消息,就說眼下寧大乙這事,按說換成她自己,不被嚇破膽也要被嚇得收斂些。她倒好,反而高調地把這事弄得天下皆知了!

  這寧大乙那裡是不露出破綻來才好,要是露出破綻,謝琬還不定怎麼報復她。

  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有些窩囊,她在謝府呼風喚雨了幾十年,如今怎麼倒是忌諱個毛丫頭來了?

  心裡不甘歸不甘,到底也知道她幾分手段,不敢掉以輕心,所以接下來這些日子倒是消停了些,並不敢再謀劃什麼心思了。

  正好這日任府來信,說是隔日任雋便會連同行李一齊到府,謝宏夫婦與謝棋聞訊便沖到正院裡請示該收拾哪座院子,按他們的意思就該直接搬進棲風院住才好,如此才有利於讓他與謝棋培養情分。

  王氏琢磨了片刻,說道︰「如此也太打眼了。任夫人原先還不同意,就是怕再惹出上回的事來。這回是我費了老大力氣才跟任府說通的,若是讓她知道,咱們的心思可就都掩不住了。來日方長,讓棋姐兒機靈些吧。」

  於是,便指了原先丹香院後來的碧香院,讓他們速去收拾。

  碧香院離棲風院不過一道中庭的距離,跟直接住進棲風院其實區別不大。

  不過距離頤風院也挺近,中間只隔了座倒座。但是因為頤風院後面幾個小偏院都空著,如此又顯得更遠了些。

  謝琬從鋪子回府的時候,任雋就正在靠近頤風院這邊的院門口,吩咐小廝們曬書。

  「三妹妹回來了。」他禮貌地沖謝琬點頭。

  自從上回打擊過他一回之後,中間隔著的這兩年,謝琬像是世間又沒了這個人,如今再見他,就覺得有些恍惚之感。

  而他給她的感覺,因著上回那事,也跟當初有了些偏差,如今他舉手投足間已經依稀有幾分少年男子的青澀,而除此之外,似乎又隱約還有幾分別的東西,卻是令謝琬一時未明的東西。

  這些綜合起來,使得謝琬越發不想與他走得太近。

  每次見到謝琬,任雋都像府裡的哥兒們一樣適可而止地寒暄著。既不像任黛說的那樣因為惦記著她的那句話而記恨的樣子,也不像那時候當著所有人面說「三妹妹相信我」對她異於常人的樣子。

  這樣,便使得謝琬感到鬆了口氣。

  不管是誰,都不會希望身邊有個人時時地給自己帶來無言的壓力吧?

  她也簡短地說了聲︰「任三哥好。」然後回了屋。

  哪知道才進屋喝了口吳媽媽端來的蓮子湯,任雋就進來了。

  也不說話,默不作聲在她右側坐了半日,忽然難掩憂心地道︰「我聽說你前些日子把寧家二少爺狠治了一頓的事了,那家人都不是好惹的,那寧大乙更是地痞流氓的頭頭,在我們南源都是有名的,你這樣得罪他,不怕再招來禍事麼?」

  寧大乙再狠,那也沒有她狠。經過這一次,他要是還敢再耍花槍,那他也算是有能耐了。而且,他若真的不服,又怎麼會乖乖領著錢壯羅矩去滄州?她可不信有錢壯在,她的人還會有什麼安全之虞。

  但是出於禮貌,謝琬說道︰「寧大乙先得罪我在先,我若不治治他,豈非助長了歪風邪氣?」

  任雋道︰「可是,你終歸是個女孩子。」

  因為是女孩子,所以凡事不能不留餘地,不能強出頭,更不能時常地被眾人口耳相傳。人們雖然不見得都見過謝琬本人,可是經由這件事,她的名聲是傳開了。在百姓堆裡,她是伸張正義不畏邪惡的好女子,可是在這些所謂的世家大族眼裡,她這樣做,未免太張揚了些。

  清流士子最重家聲,身為翰林編修的謝榮如何能有個這樣的佷女。

  關於這件事,謝啟功已經指責過她一回。

  而曾密升了南城正指揮使,任雋自己也已考中廩生,任家如今像謝家一樣,更加地在乎起名聲來。

  謝琬自己也看重女孩家名聲,畢竟,沒有哪個本來出身就好的女孩子,不希望一輩子都被稱贊著。可是,當她選擇了要強大二房的這條道路以來,她想再做個低調而溫婉的女子是注定不可能了。

  她手腕必須強硬,才能治得住寧大乙。她目光必須長遠,才能收服得了趙貞。她心思必須縝密,才能打動得了靳永。如果她是個嚴格尊遁著閨範的尋常閨秀,那這些人都不可能為她所用,她也打不開今日這樣的局面。

  她只要她所要的,不為名聲所累。

  但是這些話,犯不著跟無關的人解釋。

  「任三哥說的不無道理。」

  謝琬沖他微笑點頭,她目光澄靜,笑容安然,從面上,絲毫看不出她有治得一個地痞流氓俯首帖耳的本事。

  任雋看見這樣的她,以為她聽了進去,也愉快地微笑了。

  謝琬道︰「任三哥今兒不去棲風院找棋姐兒麼?」

  「哦,她剛剛去上房陪太太抹骨牌了。」任雋道。轉而又解釋︰「我可沒有去找過她,都是她找我。」

  謝琬笑而不語。

  任雋來府的這三日,謝琬路遇他六回,就有五回看見他與謝棋在一起。

  謝棋經過這兩年的修煉,已經能把心思掩藏得很好了,這不但令府裡人刮目相看,也令任雋感到吃驚不已。由此帶來的結果是,他如今並不為著當初的事對謝棋耿耿於懷——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不記恨的人,畢竟他對於謝琬的話也是這麼一副往事不提的樣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36 AM


076 防患


  王氏與謝宏想把謝棋嫁給任雋的念頭並沒有中止,此次任雋之所以會到清河來讀書,這跟王氏肯定脫不了干係。而任夫人明知道王氏母子在算計她兒子,卻又同意把兒子送上門來,真讓人覺得這裡頭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內幕。

  任夫人的曖昧態度,讓人覺得任府也在半推半就。

  不過,無論任府態度如何,她都不會讓王氏母子的如意算盤得逞。

  寧大乙給謝琬那封信時,她從用紙上第一時間就猜是王氏母子,後來暗中拿了筆跡一對,已經確認是謝宏無疑。

  王氏聽到了謝琬跟寧大乙結下嫌隙,所以讓謝宏從中添了把火,若是寧大乙成功了,謝琬倒了霉,剩下謝瑯對她來說已不足為慮,二房產業自成她囊中之物。就是失敗了,那倒霉的也是寧家,就像眼下這樣,與她絲毫無關。

  只是王氏沒有想到謝琬已然對此洞若觀火,要謝琬相信寧大乙能想出這麼刁鑽的主意,是斷斷不可能。好在寧大乙並不蠢,把這信留住了,否則,他想以五千兩銀子就令謝琬放心,也沒這麼簡單。

  雖然說整倒王氏母子三人是必做要務,可是好漢也不吃眼前虧,她竟然敢想起這招借刀殺人之計,那也休怪她下手不打招呼。等忙完手頭事,她總要跟他們算算這筆帳的。

  沉默間,她已經把茶喝完了。

  任雋站起身︰「我先去跟逢之借本書。」

  逢之是謝瑯的表字,自從他與謝樺同中了廩生,原先的夫子就替他們二人各取了表字。

  任雋現在總是這樣,就是跟謝琬踫面了,也是說不上幾句話就會以各種名目離去。仿佛很知趣似的。

  謝琬也總是含笑稱好。

  任雋站起來,走到抱廈外,偏頭往天井裡看了眼,盯著水池裡那雙肥碩的魚痴望起來。

  謝琬怕他誤會,說道︰「這都是玉芳的功勞。」

  任雋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步出了門檻。

  玉雪端著茶水在廊下道︰「任公子好像挺難過的。」

  謝琬看了她一眼,也什麼都沒說,進了屋。

  玉雪跟著走進來。跪坐在她一側道︰「其實任家也不錯,任公子性子又好,雖然二姑娘那邊難纏些,可好歹任公子的心是向著姑娘這邊的。要不然他也不會獨獨在姑娘面前總是說不出話來。任家與齊家又有交情,沖著這個,姑娘過去了也有底氣。」

  謝琬唇角一勾,「我如今才勉強吃十一歲飯,怎麼你覺得我就應該考慮這些了麼?」

  玉雪啞然。背地裡跟小主子說這樣話的確是不知輕重,可關鍵是他們從沒人把謝琬當成過孩子,世上有哪個孩子能在不動聲色間操縱著別人家兒女的婚事?有了趙家的事在先。有些話她就不知不覺地說出口了。

  謝琬提起筆來,「要讓哥哥聽見,你又少不了一頓排頭吃了。」

  低頭寫了個字,忽然又想起玉芳來,「她去哪兒了?」

  玉雪探頭看了眼門外。說道︰「許是在二少爺那邊罷。那王家因為沒有了王玉春,如今又知道王思梅對二少爺傾慕不已,暗地裡是一個勁兒地慫恿著她來糾纏。玉芳都替二少爺擋了許多回了。」

  謝琬眉頭蹙了蹙,把筆又放下來。

  玉雪以為她是因為王思梅而不悅,後見她直盯著自己,不免又犯起疑惑。

  謝琬道︰「玉芳今年都十八了,等她滿了二十就能放出去許人了。」

  玉雪大驚失色。

  謝琬看著她。臉色沉靜。

  玉芳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曾理會。如果說他們二房是片疆土,王氏與謝榮是侵佔他們領土的強盜,那謝琬就是舉起矛來保國守邊驅趕賊寇的那個人,也是光復前世丟失領土奇恥大辱的那個人。總有一天戰事會分明,將士要卸甲。而到時候坐鎮江山的人,終歸還是謝瑯。

  她要做,也只做背後的無冕之王。

  謝瑯在她所有的計劃裡,她不能容許他身上有半絲污點。玉芳正值妙齡,她仰慕自己的少主。這十分正常。可是謝瑯在未娶正妻之前,她不可能讓他先納妾,就是通房也不可以——如果說謝瑯是個凡事都有主見,並且深諳世故之人,她倒也罷了。

  可惜他在這方面並無主見。有些事情,她就得先替他防患未然。

  一旦跟玉芳有了事實,玉芳必然不甘於只做個丫鬟。謝瑯若是真心對她倒罷了,也算是好事一樁,可謝瑯的志向並不小,如果將來他有機會尚條件不錯的名門閨秀,那一時之間種下的這禍根,將來如何收場?便是對方也不會善罷甘休。

  閨幃不寧影響學業是其次,只說有了未娶妻已先納妾這一樁,他將來就未必能聯到什麼好姻緣。

  謝琬是要使他成為二房最終的主人的,同樣也是她將來的驕傲,他功名利祿委身之日,便是她可得以安享這盛世榮華之時,她怎麼能容許在成功之前,他的人生出現這樣的岔子?

  「哥哥在成親之前,必須嚴於律己。」

  在玉雪和玉芳之間,她承認是更偏心於穩重又不失機靈的玉雪,所以她還是原意這樣跟她解釋著。讓她去傳話給玉芳,趁著眼下還早,玉芳抽身也容易。

  玉雪默然半晌,才目露凝重地頜首道︰「姑娘說的是。奴婢明白了。」

  她明白,在眼下,沒有任何人能夠在不被謝琬允許的情況下妄想貪圖謝瑯點什麼,當初她被王氏陷害時是如此,如今玉芳主動動了芳心也是如此。也許謝瑯是好糊弄的,可是謝琬什麼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只要她不許,就是玉芳再捨不得也是白搭。

  以往她不明白她的三姑娘究竟要做些什麼事出來,如今她忽然也有絲明白了,如此像愛惜身家性命一般地愛護著謝瑯的聲譽,除了把他推到像謝榮那樣高的位置,然後與謝府對抗到底,還會是什麼呢?

  她的三姑娘。是真的要做大事的。

  想到這裡,她的心一點點地回歸了原處,並且變得更踏實了。

  她是窮苦人家出身,也嘗過被人死死壓迫著無法動彈的滋味。以往便覺得二爺他們太過於謹守本份,而忘了爭取該爭取的,以致於使得二少爺兄妹龍落淺難,反遭蝦戲。而本該為二房頂梁柱的謝瑯又完全承襲了父親的性子,一向只懂強出頭而無謀略。

  如今難得三姑娘一介弱質,竟有這份志向,她怎麼會不為之振奮?

  她們都是為奴的命。只有主子強大了,她們才能跟著體面。她懂得的。

  是夜玉雪就陪著玉芳宿了一夜。

  翌日起玉芳就不再在前院走動。而王思梅依然隔三差五地過來探訪謝瑯,不過謝瑯不像任雋,原先最開始還顧忌著姑娘的面子。不曾說什麼重話,到如今卻已經看見她就已擺了臉色上頭了。

  不過王思梅也是諳得了鍥而不捨四字的真諦,謝瑯越是對她冷言冷語,她越是嬌笑如花,越是對她拒之千里。她越是寸步不離。令得謝琬也時常不得不道個服字。

  不過,王思梅顯然並沒有在謝琬的目標內,她相信謝瑯會處理好這件事。他對於真心對他好的人沒有免疫力,可是對那些入不了他眼的人,是沒那麼容易對她改觀的。

  有了謝棋和王思梅,因而,雖然謝葳謝芸去了京師。府裡也依然熱鬧。

  一伙人每日裡聚在一起談詩論道,又琢磨著哪處的荷花開得最盛,哪間酒樓的燒鵝做的最地道,這其中又以長房那幾兄妹折騰得最歡,謝樺謝桐這一向似乎也曾得到了什麼暗示,對於撮合任雋和謝棋有著莫大的熱衷。

  謝琬對他們的聚會並不是全不參與。她內裡嫉惡如仇,卻並不妨礙表面上長袖善舞。有時候,她也不介意從旁看看熱鬧,遇到好笑的時候她就笑,遇到需要發言的時候她就發言。跟白眼狼們交流,並不表示她也一定會被同化成禽獸。

  如此在府裡呆了三五日,正琢磨著羅矩他們幾時回,趙貞給她請的帳房先生程淵卻已經到了。

  她跟謝瑯一起在頤風院門口迎接。

  程淵是個典型的讀書人,四十多歲年紀,其貌不揚,乍一看,跟尋常的帳房先生還真沒什麼兩樣。

  但是趙貞給她的履歷上卻說,他曾經在朝堂任過不少人的幕僚。這其中就包括兩名知州,一名伯爺世子,也就是京師如今的景安伯。當然,這些都是他年輕時候的事了。從茂國公府出來之後,他就去了廣東謀了個師爺的差事。

  在地方呆過,深諳稼穡,又熟知京師,知道些謝琬身為女子而所不知道的朝堂內幕,這樣的人,正是她所需要的。

  興許是趙貞曾經提點過他,知道他過來是為這府裡的三姑娘當差,因而一進門放了行李,便就沖謝琬行起了主僕之禮。

  「在下程淵,拜見三姑娘!」

  只不過雖然行著禮,背脊卻挺得十分之直。

  謝琬笑著讓吳興扶他起來,「先生不必多禮,我這裡產業不多,但是雜務不少,往後就有勞先生了。」

  程淵道︰「豈敢稱有勞二字?為姑娘效勞,乃是本份。」

  謝琬點點頭,打量了他兩眼,讓吳興帶了他去前院裡歇下。

  她對程淵的表現玩味了許久。但是兩輩子裡,文人她見得多了,也並不將之放在心上。她對他客觀的第一印象是不愛說話。不過,大多數人在陌生的地方,總是天生帶著警覺性的,就像她,當初重生回到這裡,也是寧願不出門也不願與人說話,深恐露了底。

  趙貞給她的人究竟合不合用,來日方長,經些事再說。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38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8-3 12:46 AM 編輯

077 乾坤

  接下來兩日,謝琬讓吳興帶他熟悉了一番二房的事務,第三日便請了他進抱廈。

  「我們如今手上只有六間鋪子,其中一間還在籌備。但是眼下卻急缺人手。原先替我管鋪子的人出去辦事了。程先生才來,目前就先幫我管著鋪子裡所有的帳目,等到慢慢熟悉了,我再分派別的事情給你。」

  程淵低頭稱是,接過她遞來的帳簿翻了翻。只看了兩眼,他就躬身退了出去。

  七巧節這日,羅矩他們終於回來了。

  謝琬丟下吃了一半的飯趕到李子胡同。

  三個人風塵僕僕,甚至一身臭汗淋灕,但是臉上的喜悅卻是身上的風塵掩不住的。

  「姑娘,事辦成了!」羅矩進門便大聲地道。

  謝琬聽見這話,頓時一顆心落回了肚裡。

  羅矩接了杯茶,張嘴道來,「此次的事情居然十分順利,到達滄州的當日寧二爺就讓他那拜把兄弟請來了田崆,因為有熟人撮合,所以並沒有費什麼周折,按商定好的價錢付了定金,然後田舵主便帶著羅矩錢壯上幫中簽了合約,並交付了牌子。姑娘您看!」

  謝琬接過他遞來的刻著龍頭標記的牌子,笑道︰「都辛苦了。」

  「我早說了嘛!」寧大乙得意得不行,說話的聲音連大街上都聽見了︰「往後這些事,你只管找我便是!」

  錢壯順手從桌上撿了個果子扔到他嘴裡,他頓時發不出聲來。

  大家哄堂而笑。

  謝琬心頭大石落了地,當下讓人在對面春燕莊包了桌酒席,特地犒賞三人。

  寧大乙在席上百般吹牛,每每見著謝琬冷冽的目光又止不住低聲下氣。而往往沒消停片刻,又會隨著大家語言情緒高漲起來。

  只要他不禍害別人,謝琬倒是懶得搭理他。不過因為這件事終於辦成,她也很高興,陪著喝了幾杯。

  吃完飯謝琬就帶著錢壯和羅矩準備回府。

  寧大乙垮著臉指著自己鼻子道︰「那我呢?」

  錢壯斜睨著眼。撫著腰間的軟刀︰「還要我送你回去嗎?」

  寧大乙立時噤聲。

  謝琬想了想,跟羅升道︰「補寧公子二十兩銀子,算是車馬費。」

  「我要你的錢做什麼?我又不缺錢!」寧大乙一聽說拿錢打發他,立即把腰直起來了。謝琬看著他不語。他氣勢再次被瞪消下去。哼哼嘰嘰說道︰「我可不是誰的忙都願幫的。」說完翻身上了馬,一溜煙跑遠了。

  謝琬笑了笑不再理會,徑直回了府。

  錢壯羅矩回房洗漱完歇了一下晌,到傍晚時再回到謝琬身邊,發現正在跟謝琬說帳本的程淵,都不由怔了怔。

  謝琬順勢把彼此介紹給了對方。

  程淵接手鋪子帳目之後,羅矩就可以抽身出來了。漕船的事情搞定,接下來就得立即去南邊收購米糧,而這個事也非得羅矩前去不可,別的人她還真不放心。

  羅矩出發的日子定在三日後。謝琬派了申田跟他同行。

  錢壯此番卻不能隨他去了,他的本職乃是保護謝琬的安全。

  不過像往後這樣需要羅矩他們獨擋一面出去辦事的機會會越來越多,這樣只身出面,難免會有意外。於是她越來越覺得身邊人手緊缺起來。

  如果說身邊有著七八個像錢壯這樣的護衛,那辦起事自然有保障得多。以她目前的能力並不是招不起護院,可是真這樣做的話,那未免也太扎眼了。她如今住在謝府裡,有著現成的護院保護,哪需要專屬於自己的護衛?

  不說別的,首先就會被王氏盯上。

  謝府終究不是長住之地。等到米鋪一開,下面人來往進出的頻率就高了。原先她計劃等謝瑯去了京師之後再做搬出去的打算,但眼下看來,要想成功掩人耳目,只怕等不到那時候。可是又不知搬去哪裡,黃石鎮倒是自在,可惜太遠。不便於往來。

  到底有些犯難。她預備等米鋪上了軌道,再想法著手這件事。

  羅矩去了江浙,她則拿著清苑州和河間府的輿圖看了兩日。

  到程淵再進來時,她就道︰「程先生對於開米鋪的選址有什麼看法?」

  程淵默了默,說道︰「三之近大路。二之近鬧市,一之近菜市,三者皆有利弊。全看姑娘胸中乾坤。」

  謝琬揚唇笑了笑,「知道了,下去吧。」

  等程淵走了,她叫來羅升︰「河間府內最有市場的自然是府州一帶,可是天底下開米鋪最有市場的卻是京師。你抽兩日去京師順天府學附近的胡同看看,找間現成的菜米鋪子盤下來。最好是前鋪後外住的小院子。」

  羅升聽說她居然把米鋪直接開到京師,而且是在府學附近,不由愣了愣︰「程師爺不是說開在菜市附近麼?」

  謝琬揚唇道︰「那是因為在他心裡,我的乾坤只有菜市那麼點大。」

  羅矩默然無語,立時打點啟程去京師。

  謝琬這裡則要準備讓他順路帶去給趙貞的回信。

  趙貞最近又有信來,謝榮果然似有與魏家聯姻的想法,而魏暹最近則並不在府裡,而且魏彬的夫人戚氏似乎也不太贊成這門婚事,謝葳雖然出色,但在與魏家交往的那麼多世家千金裡來說,卻並不是獨一無二的,所以目前成功的機率極小。

  謝琬之所以突然決定把鋪子開到京師去,也是因為這封信。

  魏夫人雖然疼愛幼子,不肯隨意替他訂親,可是到底雙方年歲不大,時日一長也難保沒有可能。

  她需要深切地摸到謝榮的動向,那就少不得要常往京師走動,只靠趙貞傳遞消息那是萬萬不成的,她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萬一趙貞那裡遇到什麼意外,比如被謝榮發覺而下了對策,那她整個消息網絡豈不整個癱瘓下來?

  所以,要往穩妥裡做的話,不但要擴展她的眼線。還要解決她的長期落腳點。總是去住客棧,到底太扎眼了。有間鋪子卻好多了,一來有個走動的名目,二來都是自己人。就不怕什麼被人盯梢。

  如今京師大多數人家都沒有了良田,尤其那些勛貴及權貴之家因為朝廷已經停止了賜田的福利,吃食來源幾乎全都是靠糴米。

  順天府學那帶不是衙門就是官家貴門,在那裡開米鋪,還能愁了吃喝麼?雖說地價貴些,可如今的趨勢是米價只會上揚而不會下跌。

  更何況,未來還會有幾場無可避免的天災。她清楚記得,慶平十年米價還只有一百文錢一石的米價,到了慶平十四年,米價已經升至了一百五十文一石。再經過幾場天災,慶平二十年的時候已經到三百文一石了。許多老百姓當時都改吃粟米了。

  自然,這也是因為謝琬有著重走一遭歷史的先機,這才能狠得下心來投資。如今那些因年初擴林削地之風而動的商戶,就是有觸覺敏銳的。大多也還在觀望罷?

  待辦的事情都上了軌道,謝琬在內宅裡走動的時間便多起來。

  謝樺最近在議親,女方是縣北開油坊張家的長女,沒讀過什麼書,但張夫人這幾年久病纏身,都是這張小姐在操持家務。據說兩廂家長見過之後都還算滿意,於是已經換了庚帖。就等著納吉。

  這是謝府孫輩裡頭一樁婚嫁喜事,大家興致都高,最近說的談的都是這件事。雖然不關謝琬的事,但是因為將來謝瑯的婚事也得她拿主意,所以從旁聽聽看看也好。

  王氏擅於偽裝,就算明明恨謝琬恨得咬牙切齒。面對她的時候也還是客客氣氣。謝琬從善如流,心安理得地在上房吃著她從各處搜刮來的珍稀瓜果點心。對於一屋子裡表面上的和諧下,所藏有的暗涌洶潮視若不見。

  謝棋跟任雋打得火熱。雖然有時候明明看得出他不耐煩她,卻也從來不曾明確地表示過拒絕。

  大約就是因為謝樺的婚事帶來的刺激,府裡少男少女們都開始對婚事二字產生了異樣的感覺。所以謝任二人的情形就連謝瑯也看出了端倪。

  吃晚飯的時候他露出一臉的八卦跟謝琬說道︰「你有沒有發現。棋姐兒似乎很喜歡跟雋哥兒在一起。難道當年那塊玉她真的是故意拿走的?」

  「我怎麼知道。」謝琬才懶得跟個書呆子探討這些。

  謝棋很膽顯是沖著任家的家世來的,謝琬沒有對誰動過心,可是即使這樣,她也想像不出來,因為虛榮而這樣堅持不懈地去討好一個人,真的不會痛苦嗎?如果任家有一天變成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她還會這樣追著任雋跑,按他的喜好偽裝著自己嗎?

  她一直覺得兒女之情這種東西離她太遠,世間男子不是與她無緣,就是跟她沒份。

  所以,這輩子她也沒對這方面期翼過什麼,一直也把精力放在了如何避免前世之悲苦之上。

  但是她忘了她還有個哥哥,看到她這麼不在意的樣子的謝瑯可不像她這麼想。

  「琬琬,其實我覺得,你比她們任何人都強,將來你也一定會遇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夫君。」

  謝琬沒料到他突然說到這個,雖然未經人事,但是也不至於因此臉紅。她知道哥哥這是因為看到大伙不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謝琬身上,就是放到了謝棋身上,而自己的妹妹卻無人過問,心裡難過。

  她說道︰「未來的事誰知道呢?我還這麼小。」

  謝瑯拍了拍她的手背,並沒有再說什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40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8-3 12:46 AM 編輯


078 姨娘


  但是翌日起,他卻總是有事沒事帶著她去任雋院子裡串門,然後得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總是第一時間讓銀瑣去叫他。謝琬先時沒在意,後來看他在任雋面前有意無意地總誇讚著自己,便也明白了幾分,合著哥哥這是要把她跟任雋送作堆啊!

  前世好歹是任家老爺自己找上門來的,怎麼這一世反倒要他們找上去麼?

  謝琬嚴肅地跟謝瑯說道︰「以後你們的事別把我摻和進去了,我不喜歡任雋!」

  她不會讓謝棋高嫁的心思得逞,但是也絕不會自己湊過去。自從因為那塊玉的事險些被任雋拖下水,她就再也不想與他有任何交集了。

  「琬琬!」謝瑯不理解了,明明任雋又溫柔又細心,而且還風度翩翩,怎麼說都是門好親事。而謝琬居然不喜歡他!「琬琬,你別以為自己還小,這些事就可以不上心。咱們沒有父母作主,就提早一步先行。我總要替你挑到個好歸宿才會放心的!」

  謝琬十分無語。「就是眼下訂了親,就代表著高枕無憂了麼?訂了親也能退親,眼下無人問津,也好過被人退親打臉。哥哥還是管好自己的事吧!要是功課不緊,就也學著看看帳本,雖不用你當家,可總不能什麼也不懂。」

  「琬琬!」

  謝瑯盯著她背影高喊,無奈她已經進了房,啪地把門關上了。

  謝瑯雖然深覺受挫,但他是個妹奴,所以這事只好不了了之。至於他心裡怎麼想,卻沒人管得著。

  羅升去京師還有陣才回來,謝樺這裡在七月底已經納吉完畢。

  接下來就要準備過大禮了。

  油坊的千金雖然不比謝府的姑娘金貴,可到底是娶進來的少奶奶,過五百兩銀子的大禮,按例對方的嫁妝也只會翻倍成一千兩,如今一般鄉紳家嫁女兒都起碼是兩千兩銀子起跳。一千兩銀子的嫁妝嫁進謝府這樣的人家,哪有什麼體面?

  王氏這幾日對謝啟功殷勤得很,謝宏投其所好,也不知從哪淘來幾副字畫敬獻給了他。

  所以謝啟功最近在府的日子居多。正院也時常聽得見他與王氏言笑,就連謝棋也得了他一副好棋子。

  謝琬讓玉雪去打聽謝啟功最後答應了王氏給謝宏多少錢銀子操辦謝樺的婚事。龐勝家的親自過來說,「老爺還沒定下來,但是似乎已經在琢磨這事了,昨兒讓大伯去拿了庫房的帳本來翻,然後又問了任公子一些任家嫁娶的事。」

  謝琬微笑,讓玉雪抓了兩把錢給她。

  龐勝家的笑著塞進懷裡,「三姑娘總是這麼客氣。回頭有了訊兒,我再來告訴姑娘。」

  春蕙給她打簾子,也得了她一副笑臉。

  這些日子玉芳經過了玉雪的勸說。明白了心思錯托在謝瑯身上,都不曾再在謝瑯屋裡出現過。而謝瑯沒見到她出現,居然也並沒有問起。這使玉芳更加心傷,因而見了謝琬,也總是咬唇低頭。一副黯然傷神的樣子。

  同作為女人,謝琬理解她的心情。於是這幾日也沒叫她上前侍侯,而是讓春蕙負責她的衣著。

  春蕙是府裡派過來的丫鬟,這兩年倒也凡事謹慎,沒出過什麼錯兒。除了最先的時候被王氏叫去問過兩回話,事後並沒見異常,後來竟是再沒跟王氏的人接觸過。算是這批人裡頭的老實人。

  可是到底是半路才來。用著不順手。

  她這日閑著無事,出到前院溜達,見錢壯在院裡大槐樹上高來高去地摘槐豆莢當暗器擲著玩,心下一動,便就招手喚了他下來,問道︰「不知道有沒有像你這樣。會些工夫的,又需要找份差事做的小姑娘?」

  錢壯道︰「這樣的人自然有。只是不知道姑娘要做什麼用?」

  她說道︰「我是個姑娘家,有些時候總是不那麼方便帶著你出入。玉雪她們也都大了,頂多再有兩年就要放出去。要是有這樣的人,既可以像玉雪她們那樣替我料理些瑣事。又可以會些功夫防範一下,豈不兩全齊美?」

  錢壯聽完恍然笑道︰「原來是這個意思。小的手頭倒是沒有現成的人。不過,滄州我師父那邊倒是可以打聽打聽。那裡許多百姓人家祖上都是有武功傳家的,特別高深的興許沒有,但幾手防身功夫還是不難找的。」

  謝琬大喜︰「如此甚好!」

  錢壯當即就往滄州去了信。

  謝琬也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才有了這樣的想法,畢竟兩世裡頭她都沒見過會功夫的女子,如今從錢壯口中得知這想法竟然並不是天馬行空,自然喜出望外。

  有了會功夫的丫鬟,那麼就算搬出府去的時間需要相應延遲,也不是什麼大事了。

  飛快到了八月,院子裡已經能聞到濃濃的桂花香。

  龐勝家的來告訴,謝啟功批了三千兩銀子給謝樺辦婚事。是夜謝啟功宿在偏院鄧姨娘屋裡,王氏還親自讓人去添了被褥。

  謝啟功先後納過三位姨娘,都沒有子嗣。一位已經死了。一位十年前就送到了烏頭莊,如今也是一身病,請了莊戶娘子照看著,龐鑫每個季度都會去送些補品和藥材。

  剩下這位就是鄧姨娘,鄧姨娘也有四十多歲了,常年沉默寡言,就住在正院後面的小偏院,平日並不怎麼出門,謝琬只有在每逢過年或大的年節才會見到她在餐桌上露一露面,因為妾侍不能見外客,所以就是謝榮唱大戲那回也不曾出來。

  謝啟功似乎也是想起才會去一回。

  算起來鄧姨娘比王氏只小了兩三歲,應該是王氏再嫁之前已經納進房的。

  謝琬當然不會相信謝啟功當初會看中一個死氣沉沉的人作妾,想當初定然也曾巧笑嫣然過的,至於為什麼會變成如今這樣,那要問王氏才有答案。

  謝琬無意去插手他們內宅之事,她也犯不著去利用著這些去達到她的目的,不過是近來辦事順利,心情愉快又閑得慌,才會留意到她罷了。

  但是她沒想到,她居然會在上房踫到鄧姨娘,而更讓人意外的是,鄧姨娘居然還沖她笑了笑。

  彼時是日暮時分,廊下刮著初秋的風,地上散落著幾片秋葉,鄧姨娘一身暗沉的青布襦衣,頭上圍著黑絲絨抹額,從門內走出來,與謝琬打了個對面。兩廂目光一對上,鄧姨娘便沖她緩緩笑了笑。

  謝琬記不清見過她多少回,但印象裡她從來沒有對誰笑過,更不要提這種獨獨針對她,看起來含著什麼意味的笑。

  當時廊下無人。

  謝琬沉吟著轉身,想要看她是不是真的有什麼話想說,她卻已經如往常般腳步平穩地,頭也不回地往後面小偏院去了。

  過後好幾日,鄧姨娘又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露面,更沒有關於她的絲毫消息。

  謝琬只好相信,那個笑容真的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謝張兩家定在八月十八日過大禮。

  謝宏夫婦近來忙得不亦樂乎,要忙修葺新房,又要忙酒席采辦,還有新房院子裡也要添些家具。

  棲風院雖然也不小,可是卻架不住房裡子女多,又還有兩位姨娘,就顯得有些擁擠。

  所以謝樺住的小院兒也不大,到時張氏進來,少不得要添置些下人,於是下人的住處和床鋪桌椅什麼的也都要預備,於是原先院子裡的大廂房就得改成兩間用,又要築牆又要開窗,這些都是要用到錢的,因而十分地鬧心。

  好在王氏私下裡也貼補了百把兩銀子,總算不至於動用到那三千兩銀子公款。

  不過也還是局促,阮氏背地裡於是就攛綴謝宏︰「太太當家這麼多年,肯定有些體己,不如先去借了來用著,回頭我們有了再還上。」

  謝宏想了想,就真的去問。

  王氏一聽肺都要氣炸了︰「我哪裡有什麼私己銀子?

  「當初我怎麼進門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手裡攥的櫃裡裝的都是公中的錢,這些年雖然也扣了幾個碎銀,可你們平日裡分例外的錢不都是我這裡拿的麼?老爺那麼精明的一個人,能讓我扣多少錢出來?!你們這些不省心的東西,是成心要氣死我!」

  謝宏嚇得連忙跪地賠罪,直抽自己的耳括子說糊塗。

  到底是最疼的長子,王氏氣完了也就算了。

  這日正也煩惱著該怎麼替他圓這個場,外頭周二忽然就飛快沖進來道︰「太太!魏公子來了!」

  王氏坐起身︰「哪個魏公子?」

  「就是上回與河間戚家少爺一道來的那位魏公子!京師參知大人家的小公子!」

  「什麼?!」

  王氏一聽也吃了一驚,不知道他怎麼突然間又來了。

  但是絲毫不敢怠慢,連忙地迎出門去,到了二門內,抬眼便見影壁處一身錦衣華服的半高少年,居然正是前次來過的魏暹,不竟已是喜出望外!

  「魏公子!」

  天氣漸漸涼快了,吃完午飯謝琬就帶著程淵錢壯去鋪子裡走了走。

  謝琬對羅升的去向一直保密。

  程淵便趁謝琬挑新貨的時候問她︰「這幾日怎麼不見羅掌櫃?」

  謝琬笑道︰「他去京師相鋪子,過兩日就回。」

  程淵訝道︰「姑娘要把鋪子開在京師?」

  「是啊,」她平靜地點頭,「就在順天府學附近的前門胡同,昨日已經下了定了。」

  程淵眼中的驚色更甚了。半日才無語的躬身退出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45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8-3 12:45 AM 編輯


079 小三

  謝琬唇角的笑容一直持續到回府時,回府時看到頤風院裡那笑得兩眼只餘了一道縫的人,便傻眼了!

  魏暹一身白衣坐在院子前堂內,與謝瑯對坐吃茶。謝樺謝桐在他們下首,明明平日裡也是個眉目清秀的富家公子,如今跟他一比,全成了財主家的伙計。

  「怎麼才回來?我都等半天了!」

  謝瑯看見謝琬,頓時喜笑顏開。

  魏暹也站起身,微笑看著她,像是任何時候初見他時雍容得體的樣子。要不是那雙眼梢裡還帶著抹濃濃的稚氣,誰也不會想到面前這貴公子居然會做出揣著一包肉骨頭,跟謝琬「私奔」到田莊去挖冬筍的事情來。

  謝琬想起後頸裡那團雪,還不由得瑟瑟發冷。

  「原然是魏公子來了。」她帶著抹淺淺的戲謔說道。

  自從上回去過一番田莊,她對他不覺就隨和了些,就像對個頑皮的弟弟,總忍不住要捉弄一下。

  魏暹臉上閃過一絲赧意,但是馬上又說道︰「什麼魏公子不魏公子,逢之惜之他們都叫我的表字,我表字夢秋,你也這樣叫我好了。」說完想了想,他又補充道︰「要不,你叫我哥哥也行,反正我年齡比你大。」

  年齡比她大就能當她的哥哥了麼?當著大家面,謝琬不與他抬杠,忍著笑叫來玉雪,拿了銀子讓龐勝家的去辦桌酒席送到頤風院,交代再把棋姐兒和任雋請過來。

  魏暹是晌午到的,王氏本也要讓廚下治席面,哪知道這裡謝琬已經登了先,便就作罷。

  一時謝棋和任雋前後腳趕到,相互之間見過禮,氣氛頓時熱絡起來。魏暹出身雖好,但因為天性豪爽,因而並無倨傲之態。與在座誰都說得來。聽說謝琬新近請了個武藝高強的護衛,於是連忙提出要見錢壯。

  錢壯從不跟官家打交道,而且因為當初蹲獄的事一直對當官的人有成見。但是魏暹是謝琬的客人,所以他也很配合地說了說自己的武器及拳腳之類。魏暹傾慕之心溢於言表。但因為出身書香世家,還是帶有幾分保留之色。

  錢壯一直微笑著,始終是不語。

  魏暹便跟謝琬埋首私語起來。

  任雋見到謝琬時而低語時而輕笑,神情不覺已一點點黯下去。

  謝棋看著任雋神情黯然地總盯著謝琬,下唇也已咬得生緊。

  謝瑯見到謝琬與魏暹溝通和諧,卻是呵呵笑個不停。

  至於謝樺謝桐,則忙著聽魏暹說起京師的繁華景象去了,盯著魏暹目不轉楮,哪裡還顧得上別人。

  一旁侍侯的玉雪看著一桌人各懷心思,不由得暗嘆了聲氣。

  府裡有了個任公子。本來就熱鬧了,哪禁得如今又突然加進來個魏公子。二姑娘做夢都想嫁給任雋,可惜一個有心一個無夢。任雋傾心三姑娘,而她們三姑娘又看不上他。她不知道她們姑娘究竟怎麼想,如今看起來。對這魏公子確是要比任公子和氣幾分。

  上回魏暹走後她還以為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所以從未把她放進謝琬未來夫婿的備選裡,如今他竟然又找上門來,而且看起來魏公子還十分喜歡與三姑娘親近,以著魏家的家世,三姑娘若是嫁過去,算不算得上風光呢?

  這兩年跟著謝琬。本就學得了些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東西。而自從謝琬讓她提點過玉芳之後,她也更明白謝琬的想法。再加之謝琬又不斷地網羅著一些讓她想也不到的人在身邊,更可見她的決心。

  那麼她對自己將來的去從,就不得不好好琢磨了。

  是要像玉芳那樣等過兩年之後嫁出去,還是一直跟在三姑娘身邊,替她分憂解難。順便也替自己謀一份風光未來?雖然再風光她也是個奴才,可是風光的奴才跟不得用的奴才還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玉芳想攀高枝的想法沒錯,可她的錯誤在於選錯了人,這兩年跟在謝琬身邊,她居然還不明白謝琬才是二房的主心骨。才是能夠左右她們命運的人。就是攀上了二少爺,只要三姑娘一聲不許,將來不是也沒有她的活路嗎?

  而且,那樣也就注定只能做二少爺房裡一輩子的妾室。

  可是跟著謝琬就不同了。且不說謝琬的超群姿容,只說她這份才智,絕對是她見過的所有人裡最拔尖的。她居然能夠把當初二爺都無可奈何的王氏涮了好幾回,且憋著氣還連話都不敢說出來,沖著這,她就是最終鬥不過有著個在朝為官的兒子的王氏,也絕對會替她自己謀份好前程。

  謝琬有了好歸宿,她作為一直伴隨在她身邊的心腹,能夠不風光嗎?

  就是進不了魏府這樣的高官大戶,就是進任家這樣的本土世族裡做個少奶奶身邊的管事娘子,那也是體面的。

  有了這一層,玉雪對於謝琬的婚事,也就格外關心起來。

  晚飯後宴散了,謝啟功也回來了,王氏說明了經過,謝啟功便就趕來頤風院相見。又問魏暹歇在何處,魏暹因為跟謝瑯談論文章正在興頭上,就跟謝啟功說歇在頤風院,反正頤風院裡屋子多。

  謝瑯也很歡迎,連忙讓秋霜去收拾廂房。

  謝啟功回到正院,臉上的喜色還未曾褪去。他對王氏道︰「想不到這魏公子與我謝府竟如此有緣,看來這也是榮兒命中該有份榮華富貴啊!」

  王氏卻還在惦念著謝宏那邊要錢貼補,於是道︰「既如此,咱們就該好生招待才是。」

  「正是這麼說。」謝啟功捋鬚點頭︰「你明日就拿五百兩銀子去,讓人仔細去打聽魏公子喜歡什麼。」

  王氏喜道︰「為妻一定好生招待好魏公子!」心下卻暗喜著,近來懸著的事,總算是有了著落了。

  這邊謝琬回了房,玉雪一面侍侯她沐浴,一面就試探道︰「這魏公子看起來挺好相處的。人又活潑。」

  謝琬一時之間,哪裡料到她會有那麼多小九九,拿著胰子涂手臂,心不在焉說道︰「就是個孩子。」

  玉雪笑道︰「姑娘自己不也是個孩子?還沒魏公子大呢。」

  謝琬想起今兒魏暹說起要她叫他做哥哥的話,笑了笑,繼續涂胰子。

  玉雪看她這模樣,卻是抿嘴笑得更愉快了。

  翌日早間,謝瑯他們去了上學,魏暹閑著無事,跑到後院天井來。他沒看見旁邊抱廈窗戶內坐著謝琬,先是好奇地圍著天井轉了兩圈,然後步下石階,拿地上枯枝去戳水池裡兩「頭」肥魚。兩頭魚頓時在水池裡亂竄,濺起一地水花

  謝琬捧著書在窗內咳嗽了兩聲,頓時把他驚得偏過頭來。

  「你在幹什麼?」她揚起下巴指指他手上的樹枝。

  他連忙把樹枝撂下,快手快腳上了游廊,說道︰「你怎麼把魚養得跟豬似的?弄得我還得親自跑下去才看清是什麼魚種。」

  倒成她的錯了。

  她放下手,雙手撐著窗戶道︰「魏公子——」

  「哎——夢秋!」魏暹一手伸出來,糾正她的稱呼。

  她一頓,直起腰,「好吧,你怎麼會突然又到清河來?令尊令堂知道你去向嗎?」

  趙貞信上說因為他不在府裡,而且魏夫人並不太樂見他跟謝葳聯姻,所以這門婚事暫且才不見分明。他來的時候身邊又僅止一個小廝,那麼,他為什麼「不在府裡」就很值得懷疑了,她可不認為若是光明正大的出來,魏夫人會放心他只帶個小廝在身邊。

  「小三兒你就是這點不好。」

  魏暹負手搖頭,一副痛心的樣子。

  「小三兒?」謝琬揚高了尾音,怪叫出來,她幾時有了個這麼難聽的小名?但是,她可不會這樣就被他順利引開話題去。她繼續道︰「我要是猜的沒錯,你是偷溜出來的吧?」

  「這有什麼要緊?我都已經十四歲了!」

  他兩手一攤,十分地不以為然。

  謝琬暗中嘆氣,他這麼樣不計後果地亂跑出來,不知道魏夫人會急成什麼樣。想來當初會出現在她墜崖的松樹下,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可是那回好歹還有兩個一看就很強的護衛,如今眼下,他既無防身之力,又沒人隨護在側,是多麼不顧後果。

  「夢秋原來在這裡?害我在前院好找。」

  這時候,穿堂外又走進來笑吟吟的一人,竟是本該去縣學了的任雋。

  魏暹難掩訝色地拱手稱了聲「展延」。

  謝琬也驚訝地道︰「任三哥沒去上學麼?」

  任雋說道︰「昨夜裡因為高興多喝了兩杯,哪知道早上起來有些頭疼,便就讓惜之他們代為告假了。」

  魏暹道︰「可是著涼染了風寒?這可遭了!倒是我的不是,昨夜很該見好就收。」

  任雋笑道︰「怎麼會是夢秋的事?酒逢知己千杯少,是我自己貪杯所致,可萬萬怪不上你。」

  謝琬深深看了他兩眼,把他們讓進了抱廈裡。

  魏暹進門一坐下,便覺屋裡的擺設新奇。

  「倒是有著說不出的隨意。」他贊道。

  任雋端著茶,一面微笑道︰「三妹妹就是這樣,外面看著端莊嚴肅,內裡其實隨性得很。她要是撒起嬌耍起賴來,真讓人拿她沒辦法。誰讓她最小,又是我們最疼愛的小妹妹呢?」他目光往魏暹處睕了眼,才低頭把茶水喝了半口。

  魏暹深以為然地點頭,一時脫口道︰「不錯不錯,我就見過她凶悍的一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45 AM


080 等你

  謝琬重重咳嗽了聲,他方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又裝作去看四壁的掛飾。一看他畫的那副松崗圖被她裱好掛在正身後正壁,不由撫掌得意地道︰「這畫是我畫的!」

  任雋面色一頓,贊道︰「夢秋一手好丹青!我來這裡多回,卻不知出自夢秋的手筆。」說完又沖謝琬道︰「那兩只魚還好麼?我看它們前兩日下雨時竟浮上水面來,這兩日如何?」語氣十分的溫柔,仿佛滴到手上都能融進皮肉。

  謝琬神色如常︰「不過是那兩日下午氣悶,如今倒好了。」

  「你是說水池裡那兩條魚?」魏暹聽他們說到這裡,頓時嗤笑起來︰「那兩條肥得跟豬似的魚,他們哪裡會不好?剛才我拿樹枝戳它們,它們還彈了我一身水哩!我原道她是個有品味的人,沒想到也會把兩條破野魚當寶貝養!」

  任雋笑容僵住,臉色半青半紫,說不上什麼滋味來。

  魏暹嘗了兩口茶放下茶碗,見到他這般顏色,又見謝琬盯著他看,不由道︰「我說錯什麼了麼?」

  謝琬別過頭,招手讓春蕙上了瓜果,說起別的來。

  等到謝棋聞訊過來尋任雋了,魏暹再問起,她才在團扇後輕聲地道︰「那魚是展延親手捉的。」

  魏暹恍然大悟,緊接著捂緊自己的口,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大家都是朋友,這樣當面傷人家面子,實不很不厚道。這讓人家怎麼自處?他反省著不該如此,卻沒想過,為什麼當以為魚是謝琬養的時他就能這樣無所顧忌地當面損她,而換成是任雋時卻又需要恪守君子之道。

  魏暹對任雋很是遷就了幾日。

  當天夜裡謝琬收到羅升從京中寄來的信,信上說鋪子的事都已經辦妥,估摸著明後日就能回清河。謝琬看完信後也以謝瑯的名義修了封書信到魏府,告訴了魏彬夫婦魏暹的下落。

  不管怎麼說,魏暹如若在清河期間出事。最後總歸要落到謝府頭上。魏府可不會管你們之間內鬥不內鬥的,到時心疼兒子要整他們,那就是一竿子掀翻的事。

  如今謝琬主動告知了他們下落,魏彬若是知道做的。就應該立即派人前來,或者把他即刻接回去,若是不派人保護也不接走,那出了事可就跟謝府沒多大關係了。雖然因為魏暹曾經救下謝琬,謝琬並不會對他置之不理,可到底難保萬一。

  翌日便是中秋日,府裡各房中午都在上房會餐。謝琬早飯後去了趟鋪子,原本打算去去就回,哪料寧大乙帶著一大幫狗腿子從河間府回來,得了個西洋音樂盒。路過李子胡同時正好看見她的騾車,便就拐進來跟她獻寶,多呆了有片刻。

  回到府裡時任雋就已經在二門下等著她了。

  「這麼久沒回來,還道你遇上意外了。」他迎過來伸出手,準備扶她下地。

  謝琬不動聲色退開半步。帶著淡淡的笑說道︰「任三哥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任雋感受到她的抗拒,兩手落寞地垂下去。「我看你還沒回,特地等你。」

  「不用了。」謝琬口氣愈發淡漠,「任三哥不必在我身上費心了。」說完上了石階,上了左首去頤風院的游廊。

  任雋追上來,蒼白著臉捉住她的袖子。「你,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是因為魏暹嗎?」

  謝琬唇角揚了揚。轉過頭來,說道︰「從我初初認識你到如今,我就是這樣子。並不是你所以為的因為棋姐兒,或者是魏公子。從此往後,興許一直到我死,不管我會認識誰。我對你也一直會是這樣子。」

  「琬琬!」

  任雋失聲,雙肩已然發起顫來。

  謝琬退開兩步,沖他頜首致意,轉身離去。

  倒是停在身後不遠的玉雪與錢壯互看了眼,默然嘆了口氣。

  中午的宴會自然是歡者見歡。愁者見愁。

  謝琬像往常一樣話不多,但臉上始終帶著沉靜的微笑。男孩子們自成一桌,中間花觚裡插著桂花,魏暹他們行著酒令,而謝棋走到任雋這桌纏著要喝酒,被他撂了袖子,撥開她回了房。

  晚上可以上街看花燈。

  謝琬換好了衣裳,玉雪又替她新梳了頭髮。

  魏暹看著被挽了雙掛髻、戴著珠花綴飾的她走出來,說道︰

  「在京師外的地方才有這樣的好處,像我們京師的姑娘們,一到十來歲的模樣,不要說上街看花燈了,就是平常出門上街買個花啊粉的都艱難。總怕被人瞧見丟了體面。不過像你這樣的,確實也是少出門的好,要不然被人看見,一定會有源源不斷的媒婆上門。煩都煩死了!」

  謝琬想起謝榮只怕也請人充當過媒婆上門,便不由笑了。

  對於他說的那些姑娘,其實也不過是有身份的姑娘家,尋常百姓不論男女到了年紀都要奔波過日子的,哪有那份嬌養的資格。前世她在京師走街串巷得多了,哪天路上都不缺年輕姑娘。

  在二門下踫了面,一行七個人帶著各自服侍的人,便就浩浩蕩蕩上街了。

  魏暹因只帶了個小廝天賜,謝琬怕夜裡人多有閃失,便讓吳興跟在他身邊照應。

  縣裡的花街在青花胡同,平時是賣燈籠雨傘的街市,今夜一條街全都成了花燈的海洋,全城老少包括近郊村莊裡的人都涌進來了。

  錢壯眼尖,進了街口便看見了村子裡鄰居大媽,打了聲招呼沒走兩步,就見到了自己的父母錢老伯夫婦。老倆口是挑著一挑菱角進城來賣的,看到謝琬,錢大娘連忙拿紙包了好幾包塞到錢壯手裡,交代他給謝琬吃。

  謝琬說道︰「錢壯每個月領的錢都給您們了麼?」

  錢老伯樂得嘴角都扯到後耳根去了,忙不迭點頭道︰「給了給了!每個月都固定交六兩銀子給我們,他說在姑娘身邊,什麼也用不著,留幾個錢零花就成。如今承蒙姑娘關照,我們日子也鬆快多了。我這也是閑不住,一面也來看個熱鬧!」

  謝琬看他們歡喜,心中也十分歡喜。

  魏暹瞅著奇怪,「怎麼連人家錢護衛的爹娘都對你這麼客氣?」

  錢壯正色道︰「因為沒有三姑娘,就沒有我的如今。」

  玉雪從旁笑道︰「因為我們姑娘長得漂亮。」

  魏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玉雪的說法更可靠。人長得漂亮,自然喜歡的人就多嘛!他瞅準對面賣燈的攤子沖過去道︰「你們先走,我去挑盞燈!」說著一溜煙沒入了人群。

  謝琬急忙喚吳興和天賜跟上,又怕他們回來找不著,遂讓謝棋他們先走。任雋原是也停了步,然而猶豫了片刻,又提著步跟上謝樺了,謝棋自然是任雋在哪裡便去往哪裡,見得他走了,便也跟謝琬道︰「那你自己留心,我怕人多,還是跟著哥哥他們好些。」

  身為妹奴的謝瑯當然是要陪著謝琬的,由此一伙人便就分了道。

  謝琬挑了幾盞花燈,還不見魏暹回來,便就有點擔心。正在探頭張望之時,吳興忽然大叫著跑過來了︰「姑娘!不好了!魏公子遇上麻煩了!」

  聽見吳興這一喊,謝琬的心便頓時往下沉,「出什麼事了?」

  「魏公子在河邊選燈,被幾個人圍住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謝琬立即喚了謝瑯錢壯,一起趕到河邊。

  魏暹正由天賜伴著,被三四個流裡流氣的漢子圍在當中,其中一個還捂著肩膀作作呻吟狀,幾個人似乎正沖魏暹說著什麼。魏暹面色漲紅,平日裡說一不二的三品官戶的小公子,如今對著這些人卻無可奈何。

  「出什麼事了?」

  謝琬走到跟前一出聲,幾個人便同時望過來。魏暹驚喜地道︰「小三兒快救我!」而旁邊那些人則斜著眼將她上下打量著,透著滿目的不明意味。當中有個下巴上長著顆大痦子的漢子,更是肆無忌憚地盯著謝琬的臉打量。

  謝琬背過身去。謝瑯一把將她拖在身後,死瞪著那些人。錢壯徑直走過去,一把牽起魏暹的胳膊將他拉過來。那幾個人不知他哪來這麼大膽子,頓時相互使著眼色圍上來︰「哪來的伙計?我們兄弟被撞傷了胳膊,想這麼著就走掉?」

  路人見著這陣勢,都飛快地跑遠了。

  錢壯先把魏暹送回謝瑯身邊,然後才走過去︰「你們想怎麼著?」

  「怎麼著?賠錢啊!」

  錢壯說道︰「賠錢沒有,賠命倒是有一條,要不要?」

  那些人頓時變了臉,往地上啐著唾沫,四面圍上來。

  魏暹通紅著臉跟謝琬道︰「我只是想去挑盞好看點的燈給你,不是成心要添麻煩。」然而慚愧之餘看了眼下情形又十分緊張,深怕錢壯吃虧,哪知才一個錯眼的工夫,場下已經只見了錢壯,餘下那些人一個個倒在地上哭爹喊娘,直不起腰來了。

  四面傳來驚嘆聲。

  錢壯走回來,沖謝琬點點頭,謝琬遂舒了口氣,說道︰「走吧。」

  自此魏暹再不敢亂走了,亦步亦趨隨著錢壯,直到逛完花燈回到謝府。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49 AM


081 告白

  謝琬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畢竟魏暹這樣冒失,頭上頂著羊脂玉簪子,腰上掛著翡翠墜子,就連一雙小靴子都扣著金玉貼面兒,明擺著就是個移動的珠寶匣子,就是不被這些人盯上,也遲早會被別的人盯上。

  她回府後便說了魏暹一頓。

  魏暹受了她這番教訓,往後出門倒是也低調多了,這些卻是後話不提。

  卻說中秋一過,王氏卻收到京中來信,說是黃氏帶著謝芸謝葳不日便要回府,隨同而來的還有魏大人府上的一批護衛。心下不由驚奇,便問這打前站來的人道︰「這又是因何湊到了一處?」

  來人回稟道︰「原來魏公子出門魏大人他們並不知情,這些日子正急得四處尋人,前兩日正好收到咱們府上的去信,才知道魏公子在咱們府上。好在三爺跟魏府的二爺是有交情的,魏大人便親自登門委托了三爺。三爺便就立即安排三奶奶帶著大姑娘四公子回來」

  「原來如此。」王氏點頭。謝榮突然接他們娘兒幾個進京,雖然她不知道是為什麼,他也鮮少跟她說起這些,但是聽說他如今跟參知大人有了聯繫,這總歸是件好事,於是也連忙吩咐周二家的下去張羅,令其務必預備好魏府這些人的住所。

  謝啟功得了訊,又給了她五百兩銀子的花銷。

  謝宏這些日子說話聲音又大起來了,謝棋也連換了好幾身秋衣。

  羅矩從南邊來信了,採買的事相對順利,前期踫了幾個釘子,後期倒是順手了,聯繫了幾個口碑不錯的米販商,簽訂往京師謝家米鋪裡糶米的協議文書,第一船大米將於九月中旬到達。羅矩二人則會隨船一道回來。

  而羅升於月底如約回來,交給了謝琬鋪子地契和輿圖。於是趁著米糧未到的這段時間。可以先拾綴鋪子,同時開始雇人。

  因為來府的外人越來越多,謝琬不得不把手頭的事情做得更隱秘些,外出的次數要減少。就是羅升他們來回事兒也一律改成在晚飯後。謝瑯也配合著把在頤風院的時間變多了,並且偶爾也會叫羅升拿帳簿來作作樣子。

  黃氏帶著謝葳謝芸以及魏府的人到家的時候,謝琬正好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完。

  數月不見,謝葳似乎長高了些,舉止也更加大方了,見到與謝琬同進來的魏暹,她溫婉地笑著,跟問候任雋一樣地問候著他。

  她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姑娘們是一樣的,少爺是一樣的。任雋又是單一樣的。而魏暹則沒有。謝琬私以為這樣做也說得通,因為魏暹本來就打京師而來,而且謝葳又是在臨啟程前得知魏暹在謝府的,理論上不可能備上他的禮物,所以若是備了。反倒顯得殷勤。

  不過謝棋可不這麼想。

  「大姐姐怎麼獨獨沒給魏公子備禮物?」她穿著最近新制的秋衣,促狹地沖謝葳擠眼。

  謝葳再端莊,當著一屋子這麼多人的面也禁不住臉上一紅,但是什麼也沒有說,而是笑著偏過頭問起謝琬腕上新打的手鐲子,裝作沒聽見。

  謝棋繞過來,再問︰「大姐姐好生沒趣。魏公子巴巴地從京師趕過來,你卻這樣晾著人家。」

  謝葳面色一沉,拂袖站起來︰「我晾不晾人家,幾時由得你出面?我若是幾時晾著你的任公子了,你再來問我不遲!」

  謝棋沒想到一句玩笑換來長姐威嚴,立時僵在那裡無地自容。

  男孩子們都聚在花廳另一側說話。聽見這邊動靜,不覺也湊了過來。

  魏暹聽得竟是因自己而起,忙說道︰「二姑娘言重了,大姑娘何至於諒著我,再說我本就打京師裡來。大姑娘捎了禮給我,回頭我還得帶回去,豈不麻煩麼。小三兒你說是不是?」

  大伙的目光都轉向他口中的小三兒。

  謝琬扯了扯嘴角,只好道︰「的確是這樣沒錯。」

  謝棋沖她瞪了眼,氣乎乎跑回去坐下了。

  謝葳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魏暹。

  王氏為三房接風,在玉蘭廳治宴。

  午飯前謝琬在偏廳吃茶,魏暹走過來,折扇一敲她胳膊,說道︰「我看大姑娘方才送的寶香齋的胭脂,你滿喜歡的樣子,我告訴你,其實京師胭脂最出名的是膾翠閣,你喜歡什麼香味兒的,告訴我,下回我來的時候捎盒那裡頭的給你。」

  謝琬瞥了他一眼,慢悠悠拂著茶水沫子,「你真的確定你還有機會出來?」她可不認為他這趟回去之後會安然無恙。並且,魏夫人會再讓他有機會往外潛逃。

  想到這裡,她不禁又問︰「你這麼做,究竟是頭一回還是已經做過無數次了?」

  「自然是頭一回!」他皺眉睨她,仿佛她這話有多侮辱他的人格似的。「上回我走的時候不是跟你說了麼,有機會我會來看你的。前陣子正好我在府裡呆得無聊,想起你來,也不知上回害你生病落下什麼病根不曾,又怕我母親不肯我來,我就偷偷來了。」

  既是呆得無聊而來,那就不是為了躲避與謝葳的婚事而來了。謝琬也覺得魏暹不太可能知道謝榮這番打算,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只怕再不肯登謝府的門。於是就道︰「下回你也別來了,膾翠閣的胭脂,我讓下頭人進京的時候帶回來就是。」

  「下頭人帶的,那怎麼能一樣?」魏暹有點急,「他們哪裡懂得女人用的東西哪樣好哪樣不好?」

  謝琬樂不可支,說道︰「這麼說,你很懂?」

  他一語噎住,紅著臉道︰「我其實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看我母親和我姐姐她們常用的幾種,都極好。」

  「那也用不著特地送過來。」他這麼跑來跑去的,是平白給謝榮增加機會麼?再說了,終歸男女有別,她和他都不算很小了,這種私下裡授受之事,做了也是平白落人口舌。「我如今還小,平日裡並用不著這個,你不需要費心。」

  魏暹一想也對,片刻後即點頭道︰「那好,我就等你長大了再給你買!」

  說完美滋滋地走了。

  魏府一共來了有八個人,四名護衛,兩名丫鬟,一名管事及一名車夫。

  謝琬本以為他們來到之後魏暹便會回府去,哪知道如此一來,他竟如同在父母跟前過了明路一般,索性在這裡住下了。而謝啟功則求之不得,偌大個謝府還供養不起十來個人?而這樣攀交的機會更不是有錢就有的。

  謝琬私底裡不願意魏暹卷進她與謝榮之間的這場戰爭裡來,可是顯然這已經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

  魏府的人一來,魏暹再帶著人住在頤風院就不合適了,王氏仍讓人收拾了瀟湘院,請他搬了進去。瀟湘院北面挨著藏書閣,南面卻接著拂風院,也就是說,謝葳不管是去藏書閣拿書也好,還是去正院裡請安也好,都得打拂風院門前路過。

  這樣,謝琬就時常遇見他們倆人湊在一處說笑談天。府裡因為謝啟功不說,自然也沒有人去管他們合不合禮數,甚至有時候,在龐福的帶領下,大家還會自覺地站遠些退到安全距離。

  這樣的次數多了,謝葳與魏暹之間看上去就越來越和諧,而謝琬漸覺得有些憂愁。魏暹就好比送到謝府來的一塊鮮肉,讓謝啟功母子盯著不放了。可是這塊鮮肉曾經卻於她有恩,她怎麼能眼睜睜看他成為自己火力下的炮灰。

  「看見他們這樣,你是不是心裡也很不好受?」

  她坐在廊欄上一邊嚼著牛肉乾,一邊盯著對面廊下下棋的兩人蹙眉時,任雋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身前。

  謝琬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扭身下了地,默不作聲預備從香樟樹下穿過去。

  「琬琬!」

  任雋追上去,伸開手擋住她欲走向的角門。「每次看到你跟他這樣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情也跟你現在一樣。」

  面前的他雙唇微顫著,目光卻熾熱如火。

  謝琬印象中的他依然是那個說話都羞澀的少年,不知道在他那樣的薄臉皮下,怎麼會有著這樣一股熱烈的情緒。

  她掏出絹子擦了擦手指尖,說道︰「任三哥真是瘋了。」然後掉轉頭,往二門外走去。

  二門外也有回頤風院的路,天底下又不只那一條道。

  只是才邁了步,手腕就被拽住了,任雋用了力,將她拉了回來,「我沒有瘋!我是說真的。琬琬,我們認識都快三年了,也算是青梅竹馬,難道你我的情分,連一個才見過兩回的外人都不如麼?」

  謝琬目光驟冷下去︰「任三哥放手!」

  「我不放!」任雋顫著聲音,許是因為緊張,不止他的手在發抖,就連他的聲音也顯得那樣無力。而他的胸脯起伏著︰「我又不是真心要冒犯你,我,我就是希望你多看我兩眼,我其實,其實很喜……」

  「不要說了!」

  謝琬厲聲喝止,目光如冰刀般落在他臉上。

  任雋從未見過她如此凶怒的樣子,下意識退了半步,握在她腕上的手也自動鬆了下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51 AM


082 怒火


  往日溫婉沉靜的謝琬,眼下就像座甦醒的火山,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迫人的氣息,他不敢去猜想這是因為他的魯莽而導致的怒氣,還是因為他鼓足勇氣的出現而導致的她的惱羞成怒——總而言之,眼下的她雖然沒有吐出半個字,可就是讓人看得出她的怒火。

  愛而不得,本來就是件揪心的事,眼下她的拒絕,更像是刀子一樣扎在他心裡!

  「三妹妹……」他翕著雙唇,聲音嘶啞而低沉,也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謝琬的態度已經明擺著告訴他,他跟她之間是沒有絲毫可能的了,她是絕不會原諒他的了!可是他還是要說,他若不說,她怎麼會知道她在他心裡已經藏了這麼久?

  「我知道我比不上他,可是我會努力,我到這裡來,也是因為你……」

  「任公子,你我不過泛泛之交,你來或不來,都不關我的事。」

  謝琬木著臉開口,這片刻之間,她已如練就了收發自如之神功的宗師,將那股怒氣悉數隱藏起來了。

  任雋一口氣憋在胸腔裡,面色如血殷紅。

  謝琬隔他五步遠站著,如往日般沉靜,「我不知道做了什麼讓你誤會致此,但是我要明白地告訴你,我對你跟對與謝府有來往的任何客人都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你硬要認為有不一樣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往後請不要干涉我的事情,也不要把你的感情寄托在我的身上。」

  任雋後退兩步,目光空洞而彷徨。

  他此生雖談不上眾星捧月,卻也是父母兄姐疼寵的對象,幾時曾聽過這等直白而不留絲毫餘地的拒絕?但偏偏是他深覺得不同於家人的這一個人,用她的冷漠和直接,傷他如此之深。

  「好,好,我知道了……」

  他掉轉頭。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廊下。

  院子裡秋木扶疏,誰也沒有留意到,黃綠相間的梧桐葉後,謝棋那雙如火般的目光。

  謝琬等他消失在樹影後。也轉身回了房。

  進抱廈呆坐了會兒,錢壯咳嗽著走進來。

  謝琬一眼瞪過去︰「你剛才上哪兒去了?」

  錢壯赧然把頭低下︰「剛才,剛才小的去了趟茅房——」

  謝琬盯著地下看了半日,吐出一口氣來︰「出去吧。」

  對於任雋的一腔心思,謝琬不是不知,一直以來她都在以漠然視之的方式處置,剛才他的忘形並未讓她失措,前世裡遇見的這樣對她動手動腳的人並不只一個兩個,只是一向內向的任雋居然也會如此不顧身份,才真真超出她的預計。

  她並不想因為前世任家的背信棄義而在今生報復他什麼。可是直覺告訴她,如果不借此機會絕了他的心思,往後將會給她招致更大的麻煩。

  她不想跟任家有任何牽扯,也不想把魏暹拉下水,可偏偏他們都捲了進來。

  她都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會對一份沒有回應的感情如此堅持著。有的人興許會因為被人痴守從而覺得幸福,而她只覺得無聊。

  當然,她的話對於脆弱的任雋來說稍嫌刺耳,可是,她卻必須這麼做不可。

  「姑娘,你怎麼了?」

  玉雪拿著封信走進來,看見她沉默的樣子不由問。

  她搖搖頭。什麼也沒說。想起她手上的信封,又不由道︰「誰來的信?」

  玉雪笑著走過來,在她旁側坐下︰「是趙大人的信。」

  謝琬撇下這份心思看信的當口,謝棋也回了棲風院,臉上卻是有著胭脂也蓋不去的蒼白。

  阮氏見狀嚇了一大跳︰「你這是怎麼了?不是去給雋哥兒磨墨麼?怎麼又回來了?」

  謝棋咬著下唇,瞪圓了雙眼盯著母親。忽然淚水就吧嗒吧嗒地滾落下來。

  阮氏更吃驚了,連忙拉著她進屋坐下,喚了丫鬟婆子端茶倒水,又在旁問長問短。

  「是不是雋哥兒又甩臉色給你看了?我早勸過你這條路不好走,這任家本來就不是咱們輕易進得去的人家。再加上上回那事,那任夫人看咱們的眼神兒都跟看賊似的,你又非要吊死在這棵樹上。依我說,左右都是爭,倒還不如去爭爭那魏公子。好歹人家可是正經二品大員府上的公子!」

  「你知道什麼?!」

  謝棋停止哭泣,沖阮氏劈頭一句。「什麼魏公子武公子我都不要!我只要雋哥哥!」說到這裡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廊下那一幕,眼淚頓時又如雨般下起來。

  「既然這樣,那你還哭什麼?」

  阮氏近日裡忙著給謝樺拾綴新房累得腰酸背疼,眼下被頂嘴也很掃興,如今她在這屋裡是越來越沒地位了,謝宏平日裡跟她裝深沉不說,就連自己的女兒也這樣對她。

  謝棋卻因她的反問而怔住,然後坐直身,睜大通紅的眼看著阮氏。

  阮氏莫明被看得心驚,不由斥道︰「你這是鬧什麼?神神叨叨地!」

  謝棋咬著牙,騰地站起來,望著門外說道︰「他平日裡對我再冷淡,我也不覺得委屈,他就是當眾給我臉色,我也一點兒都不怪他。可是我與他自小相識,而謝琬不過才進府兩三年,有什麼資格配稱跟他青梅竹馬?他就是喜歡另外的女子我也不會這麼恨,可他偏偏喜歡的是她!」

  「什,什麼?」

  阮氏聽見這話,也不由得站了起來。

  謝棋驀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冷笑道︰「虧你還是府裡的大少奶奶!竟然連這點都沒瞧出來!當初我撞柱之時,任雋見到三丫頭,一開口說的是什麼?!從那時候起,他就已經喜歡上她,他喜歡她!這是我剛才親耳聽到的,能有假嗎?!」

  阮氏呆立著,顯然有點難以接受這樣的衝擊。

  「三丫頭,三丫頭她有什麼好,能被他看上?任家可不是小門小戶——」

  「任家算什麼?!」謝棋冷哼,「你是不知道,她能耐可大著呢,不止是任雋,就連魏暹也對她格外不同些,連大姐姐都有察覺了,就你還蒙在鼓裡!」

  阮氏雙眼愈發睜得大了,她還真不知道在這幫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裡,竟然還藏著這樣的暗涌洶濤!

  「那魏公子,那魏公子憑什麼瞧上她?」她回想起謝琬平日裡並不出挑的表現,一切看去都中規中矩地,除了臉蛋兒漂亮些,舉止大方些,還有別的什麼?

  哦不!她想起來了,她也並非時時都這樣中規中矩,有些時候——雖然王氏不說,可她也早就察覺到了,比如說每次王氏想要治那丫頭的時候,她總是能很幸運的逃脫——這真的是她幸運,還是她其實也真有幾分本事?

  如果說她有連王氏都能應付自如的本事,那要勾引幾個毛頭小子,對她來說又有什麼難度?

  真沒想到,她不過十來歲年紀,竟然已深諳此道!

  到了此處,她已經有著與謝棋一樣的憤慨了。

  謝棋終歸是她的女兒,即使她對她不敬,那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親骨肉,何況謝棋嫁得好,那她將來也算是有個依靠。她不看好謝棋死守任雋是一回事,如今任雋被他人惦記又是一回事!而且當這個人竟然還是二房的後嗣的時候!

  私下裡她可以對丈夫兒女不滿,可是當小家庭的利益面臨威脅,她是絕對要奮起抵抗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看著謝棋。

  謝棋一把掐下花觚裡的九重菊,捻碎了才狠命扔在地板上。

  晚飯後程淵進來報上個月的總帳,謝琬留他下來喝了碗茶。

  沏的是鐵觀音。程淵嘗了口,蓋上茶碗蓋子,看向謝琬︰「姑娘有心事?」

  謝琬低頭啜茶,看也未看他,挑眉道︰「何以見得?」

  程淵往茶碗處瞥了眼,說道︰「此茶提神,適於日間飲用。姑娘平日裡過午不食,頓頓亦只吃八分飽,可見深諳養生,夜間濃茶不利睡眠這點不應不知。是以老朽推測,姑娘是有事存心。」

  謝琬一笑,放了茶道︰「程先生果然觀察入微。」

  說罷,眉間頓了一頓,卻是又抿唇不語。

  程淵沉吟半刻,又道︰「京中最近出了樁事,想必趙大人已經知會了姑娘,不知道姑娘怎麼看?」

  謝琬微笑抬起眼來。

  趙貞今兒來的信上並不是來自謝榮的消息,而是朝廷裡一樁變故︰當朝皇太孫日前因私德有失被皇上罷黜了太孫封號,如今已貶為庶民。

  這件事看起來跟謝琬毫無關係,但是謝琬卻知道,皇太孫殷昱之母,當今的太子妃殿下,正是護國公霍達的長女,霍家世代深受皇恩,到了如今霍達這代,更是到達了巔峰,太子妃只有一子二女,皇太孫居然會被罷黜封號逐出宗籍,這代表什麼?

  趙貞的猜測是,有人暗中在動霍家了。

  上次羅升進京,趙貞就已從他那裡得知謝琬在順天府學附近開米鋪的事,自然也知道霍家的風吹草動也會影響到漕運,因而他才會發這封信來。

  前世殷昱被罷黜的時候,謝琬也還只有十一歲,壓根沒去關注這件事,後來這殷昱的下落也不了了之。可是如今既然霍家關係到漕運,她當然要知道一二。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56 AM


083 鬥智


  如若謝琬並沒有過重生的經歷,那遇上這件事,她必然會往趙貞的思路上想,可是她記得很清楚,前世殷昱被罷黜之後,一直到謝琬死時,霍家也並沒有遭受過什麼不測,只不過是太孫之位改傳給了余側妃的兒子、太子的庶長子殷曜而已,而這殷曜日後也果然做了太子。

  所以如果說罷黜霍達的外孫,乃是有人在針對霍家施下的陰謀,證據其實並不充足。

  一算日子,離羅矩回來也不久了,到時申田會去京師坐鎮,然後很快就會有更多的消息傳來,太孫被廢這件事情對漕運究竟會不會產生間接影響,大可以靜觀其變。

  而且,她的漕船只是數千只中的一只,她也只是數萬商戶中的其中一戶,就是要作出反應,也輪不到她這只小嘍羅率先乍乎。

  因而她決定暫且把這件事擱置下來。

  眼下程淵顯然以為她正在為這件事憂心,這個老家伙,到如今還在刺探她的深淺。

  她笑問道︰「不知先生又怎麼看此事?」

  程淵一手搭在席地而坐的膝上,一手捋著鬚,片刻沒說話,眉梢之間卻隱約閃過一絲得色。

  「依老朽之見,這太孫之命不長矣。」

  謝琬萬沒想到他會吐出這麼句話,不由得放下茶碗,凝神望來,「此話怎講?」

  程淵道︰「姑娘長居京外,朝政之事知之無多。

  「古話講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霍家身沐皇恩數代,也到了將頹之時。皇上龍體康泰,但太子為儲已有二十年之久,論起年歲,今年也屆不惑,太子近年來時有染恙,說句大不諱的話。恐怕不是長壽之人,皇上難道就不怕太子將來登基之後,皇權漸漸落到後戚手中?」

  謝琬頓了下,說道︰「你是說。皇上終究還是忌憚霍家,所以才廢黜太孫?」

  程淵道︰「太子妃只育有一子二女,只有廢掉皇太孫,斷了霍家的念想,才有可能避免這個後果!」

  謝琬順著他的話想了想,也有些道理。天家恩寵臣子是一回事,可把江山交給人把持又是一回事,皇上可以給霍家無上尊榮,讓他的女兒當母儀天下的皇後,可以追封他們的列代祖宗。也可以讓他們執掌最有油水的衙門,可是未來坐江山的人,卻不能再流著霍家的血液。

  她回想了下前世霍家後來的情形,看上去也確實如他所預測的這般,在皇太孫被廢之後。哪怕太孫易主,太子妃也依舊被太子寵愛著,霍家也仍然風光無限。而霍家對天家始終忠心耿耿,甚至在數年後,倭寇再次擾邊,霍達的長子還曾親自率兵反擊,並且在這場戰役中。霍達的嫡孫霍英也戰死了。

  這樣的話,就不合常理了。

  「先生的看法,自有道理。」謝琬沉吟著,說道︰「只是這麼一來,誰還會替他殷家盡忠呢?」

  程淵凝目看著她。

  她緩緩開口,繼續道︰「本朝開國之初立有八公四侯六伯。當初這些簪纓之家是何等的風光,可到如今真正風光的還剩幾家?封地被收,子弟不事上進,大多數家族已只剩下個空殼子。朝廷甚至有時一年兩年都想不起來封賞他們,他們都是功臣良將之後。天家如此對待他們,為什麼他們都還如此擁護?」

  程淵望著她的目光,漸漸深邃起來。

  「那以姑娘之見?」

  「他們擁護朝廷,自然是有君臣之道約束。可是這麼多年來連怨言都不曾有就難得了。

  「他們不抱怨,是因為在八公四侯六伯之中,至少還有一個霍家被殷氏如此器重著。一朝天子一朝臣,君恩消薄是常情,可是只要霍家恩寵不怠,那就說明殷氏並沒有忘記他們這些功臣之後,霍家到如今,已成了天下功勛之家的代名詞。只要有霍家在,他們的精神就不會垮,也不會絕望。

  「歷代天子之所以對霍家恩寵不減,也是因為這層。他們知道削弱掉所有功勛之家後的後果,於是與其供著所有的家族,還不如獨挑其中功績最大的霍家來寵著,一來讓其餘人看到天子之恩,二來也借霍家的忠心攏絡著其餘人。所以,私以為天家對霍家的恩寵,不是假的。

  「按照先生的說法,如果說皇長孫被廢是因為皇上忌憚霍家,那麼,這樣的道理你我皆看得分明,難道別的人就看不出來?功勛之家知道殷氏終於連霍家也不放過了,會怎麼想?霍家自己,又會怎麼想?東邊的倭寇還是霍家趕跑的呢,皇上就不怕他一個不滿,索性勾結倭寇逼宮禪讓?」

  程淵聽到這裡,似乎連呼吸也已經忘記了,盯著侃侃而談的謝琬似是才認識。

  謝琬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低頭抿起了茶。

  從程淵頭天來的時候起,她就看出來他的不心服,只不過一直只是點到為止,並未曾點破。如今他竟拿這等朝堂之事來試探她,她若不借此拿幾分深淺出來,只怕他當真以為留在這裡做帳房還屈尊了。她究竟能不能降伏得了他,不只她需要知道,程淵也需要知道。

  程淵屏息半晌,聽見她杯盞輕響,才算是漸漸回過神來。

  他知道這三姑娘有幾分智慧,所以才會以言語試探。他在官僚府上混跡多年,早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方才那樣的推測,如今京師不止是一兩個人這麼想,甚至就連趙貞都是這樣以為。他拿這番話出來,就是想看她究竟是庸才還是良才,配不配得上趙貞說服他時說的那些話,如今聽來,她不但不如自己所猜是個徒有外表之人,心思竟還縝密到令人難以企及的地步!

  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居然對朝政之事能分析得如此一針見血,她胸中該有多麼開闊的一個世界?

  他忽然覺得兩耳有些發熱,垂目掩飾了下赧色,說道︰「姑娘一語中的,令在下嘆服。」

  到此時,自稱從老朽變成在下,轉變得是如此心甘情願。

  謝琬仍是淡淡地揚起唇,「不過是一些粗淺道理,但凡了解幾分朝堂的也會明白。」

  程淵的臉上更熱了。不得已,只是借茶水化解尷尬。

  「鐵觀音須得二三泡時才出味,此時再飲,果然齒有餘香。」

  謝琬見他這般,也知火侯夠了,便就笑道︰「先生若是喝不慣,我這裡還有普洱,不影響睡眠。」

  程淵亦笑道︰「能有此榮幸與姑娘啖茶談天,一宿睡眠何足慮哉!」

  謝琬微笑,便不再勸。

  程淵挽袖執壺,替她續了杯,放壺又道︰「姑娘胸有韜略,是真正具備大家風範之人。在下跟隨姑娘時日雖短,但也已徹底被姑娘風采折服。如若姑娘不怪在下冒昧,眼下有幾句話,可否當著姑娘面道來?」

  謝琬聞言,知道他這是投誠了,頓即正色︰「我敬先生如師友,先生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程淵微微頜首,說道︰「姑娘以誠意待我,我也就直言不諱了。我雖然只管著姑娘鋪子上的事,但是這些日子看姑娘的作為,大膽猜測,姑娘應是有一番大謀略。而這謀略的目標,結合姑娘的身世來看,只怕與謝府甚至是謝三爺有關。」

  謝琬揚唇看著他,「先生大膽往下說。」

  程淵點頭,接著道︰「這些日子在下並沒有閑著,我打聽了有關謝三爺的一些事情,只想說姑娘選的這條路,並不是條容易好走的路。不過此路雖然漫長艱難,可是憑姑娘的大智慧,也並非是條無望之途。」

  謝琬點點頭,含笑道︰「先生有什麼好建議?」

  程淵道︰「遠的咱們先不說,只說眼前的。近日府上住著兩位嬌客,府上姑娘們都漸到了擇親之時,我斗膽問姑娘一句,姑娘對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謝琬頓了頓,說道︰「暫不考慮。傾巢之下無完卵,如果三叔逐步壯大,我就是嫁的再好,哥哥將來也會被他打壓下去。謝家二房與王氏母子這兩派之間的矛盾是絕對無法調和的,我們知道,三叔也知道,眼下的和睦,都不過是權宜之計。

  「將來哥哥入仕時,三叔已經羽翼漸豐,他是不會給機會讓我們威脅到他的。而我,若是嫁了人,便再沒有了幫扶哥哥,以及將血統不分的謝府拔亂反正的時間和自由。總之,我拔除王氏一族以及匡扶我二房上位是首要,嫁人是次要。」

  程淵目光裡露出一絲欽佩,他說道︰「姑娘果然如我所猜,是個心性堅定之人。

  「我也知道當初姑娘進府之時,舅老爺齊大人曾經與老爺太太訂下過約法三章,協議雙方都不得干涉姑娘與二少爺的婚事,可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假若上回在李子胡同劫持姑娘的人目的是奔著姑娘本身而來,姑娘又待怎麼應對?」

  謝琬聞言,也不由得一怔。

  是啊,假若當時劫持她的人目的是為了得知她的嫁妝,那豈非只要將她強行玷污了不就可以了麼?

  再假使背後指使的這人是王氏,那麼不管她怎麼隱瞞,王氏也定會把事情抖落得天下皆知,不把她逼得沒有生路,就是把她逼得不得不嫁給玷污她的那人!那樣一來,該屬於她的那半分二房的家產也就會隨她而嫁過去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57 AM


084 吵架


  她雖然有錢壯貼身護衛,可也保不住有他不在的時候,比如說今日任雋糾纏她之時——想到這裡,她腦中忽然閃過絲靈光!

  她倏地抬起眼來看向程淵,輕哂道︰「今兒任公子與我在廊下說話,你也瞧見了?」

  程淵垂眼捋鬚,「任公子一番赤子之心,讓人動容。」

  謝琬扯了扯嘴角望向前方。

  既然他瞧見了,錢壯瞧見了,自然也就還有人瞧見了。

  任雋只要再前進一步,她的閨譽就有可能盡毀在他的手中,好在他只是有些魯莽,而並非蓄意,否則的話事情被有心人借機鬧開,別說任家不會接受她進門,謝啟功也自會以她婦德有失為名堵住舅舅舅母的嘴,而插手她的婚事。

  她在那裡盯魏暹,不想被任雋盯上。任雋情急失態,他們又被別的人盯上。

  看來,這府裡頭盯著她的人也漸漸多了。

  謝琬接下來兩日都沒有見到任雋,她自己也沒有怎麼出門。

  這日下晌謝瑯卻愁雲慘霧地走進來,說道︰「展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兩日魂不守舍的,昨兒被我撞見在房裡喝悶酒,今兒忽然就說要家去。莫不是被棋姐兒纏得煩了?」

  謝琬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寫字。

  謝瑯道︰「他就是太心軟了。這樣可不成,我得勸勸他去!」說著,又自顧自走出了門去。

  碧香院裡,謝芸也正在勸說任雋。

  「你才過來兩三月,課業上正是摸到門路的時候,大家也都相處的好好的,你為何突然又要走?若是你家裡來接便也罷了,偏偏任伯父極同意你留下來,任伯母也時常派人來交待你好好在這裡讀書,我竟不知道是什麼引得你如此。」

  十三歲的謝芸自去京師見了兩個月世面,說話比起從前更多了幾分老氣橫秋。

  任雋澀然笑著。「你也不必勸我了。你們家雖好,卻終非我棲身之地。我自哪裡來,還當往哪裡去。」

  「你這是什麼話?」謝芸站起來,又走到他面前躬下身子︰「什麼叫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你可千萬別學那些僧道有這麼些消極的念頭!你從前可不是這樣。這兩日你究竟是怎麼了?」

  任雋唇角苦澀漸漸變濃,正要別開臉去回避,門外小廝稟報說二少爺來了,他身子又不由得一震,目光也緊隨向門口望去。當看見謝瑯只身進來,身後並無人時,他目光裡的熾焰便又一點點熄滅了。

  謝芸瞧見他這變化,愈發納悶。

  謝瑯急步過來道︰「展延當真要走?」

  謝芸連忙道︰「二哥哥快勸勸他吧,我這裡口水都說乾了!」

  謝棋站在碧香院門外翠竹叢下,直到謝芸謝瑯相繼出了院門。這才進得門來。

  任雋在廊下出神,連謝棋走進來也沒曾發覺。穿著竹青色道袍的他站在繪漆的廊下,像竿畫上的修竹。謝棋也記不清印象裡她這樣默默仰視過他多少回,只記得自打有印象時他就在她的記憶裡。但是眼下他為之出神的人,卻不是她。

  「雋哥哥。」

  她清了清嗓子。強打著精神喚了聲。

  任雋回過神,看著欄下的她,半日頜了頜首,轉身進屋。

  她心又往下沉了點,咬了咬牙,跟著進了門,他坐在書案後的椅上。神情落寞得讓人心裡發酸。

  她的心情也很複雜,一方面她高興謝琬對他的無動於衷,另一方面,她又更加在乎他的心之所向,——謝琬即使這樣對他,他還是對她割舍不下。對一往情深的她卻視若未見,這樣的區別,怎麼可能讓人感到平衡!

  「雋哥哥,幹嘛要走啊?」她坐在他對面,問道。

  她知道他被謝琬拒絕心裡不好受。所以這兩天一直都很乖,可她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會想回任府去!她怎麼能讓他回去?他若回去了,她哪裡還能再等到這樣跟他相處的機會?想挽留他的心情,她比誰都急切!

  任雋不說話,轉身拿起桌上兩本書。

  這明擺著,就是不想搭理她。謝棋有些氣悶,再想起那日他對謝琬所說的,那些如同插在她心尖子上的話語,隱忍的語氣也保持不下去了。她站起來,繃著臉道︰「琬丫頭究竟有什麼好的!她是個喪婦之女,是注定被人嫌棄的!哪裡值得你這樣對她!」

  「你住口!」

  任雋騰地站起來,手上兩本書啪地甩在書案上,臉色鐵青著,但到底沒再說什麼,只是快步地走向門口,似乎一刻也不想和她再呆下去。

  然而走到門檻處,他忽然頓住,又轉過身來望著她,說道︰「她就是再怎麼不好,我也覺得比你好!起碼,她從來不會在背地裡言語傷害他人,更不會像你這樣滿肚子嫉妒和小心眼!其實你並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可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千金小姐都要缺教養!」

  謝棋聞言身子一晃,小臉兒刷白,手尖腳尖也瞬間因血液沸騰而產生發麻之感!

  「你說我沒教養?你竟說我沒教養!」

  她抓起桌上的書,沖著他狠命砸去,聲音也變得歇斯底里。

  任雋避不開這一砸,臉上著了一記,卻是咬咬牙關,出門去了。

  「你回來!」

  謝棋追到房門口,正好見到他飄然消失在院門口的衣袂。

  「你憑什麼說我沒教養!我有父有母,她什麼也沒有!她才是個缺人教養的野丫頭!」

  她氣得沖院門外大喊,可惜別說有人回應,就連院子裡任雋帶來的下人也早避得遠遠的。

  「我總會讓你對她死心的!」

  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她一拂袖,也出了門去。

  謝琬雖然沒出房門,但是也從身邊人口裡知道了謝瑯鎩羽而歸的消息,玉雪很好奇她的態度。

  「任公子雖然性子優柔了些,可人還是不壞的。」

  晚飯的時候謝瑯去拜訪同窗,不在家裡吃飯,於是她一面上菜,一面跟謝琬試探著。

  雖然也從錢壯口裡知道那日任雋與謝琬之間發生了什麼,可她總覺得謝琬並不是那麼動轍就冷血無情的人,對付李二順和寧大乙他們的時候她雖然也沒手軟,可終歸他們是真的做了錯事,任雋固然衝動了些,到底並沒對她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再說,他也不是那種人。

  謝琬平時對身邊人極寬厚,對內也沒有什麼特別嚴的規矩,因為她本身私底下就是個隨性的人,只要對外大伙不要給了人可趁之機就好了。平時就算她和玉芳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她也只是講道理給她們聽,她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對痴情於自己的任公子那麼狠心呢?

  當時那番話,就連她這個聽著轉述的人,都覺得十分難受。

  她的三姑娘那麼聰明,不可能不知道。

  就算是為了表明態度,也不必把話說得這麼狠。

  謝琬埋頭喝湯,只作沒聽見。

  玉雪見狀,只好又壯著膽子道︰「任公子要走的事,老爺太太都知道了,他突然提出要走,老爺自然會問緣由的,要是他說出來什麼就不好了。」

  謝琬嘆了口氣,從湯碗裡把頭抬起來。

  每個人似乎都想打聽她的心意,程淵是,玉雪也是,謝瑯不打聽是因為他還不知道。

  可是她能怎麼說呢?任雋也有十四歲了,卻脆弱得很,遇到點事情就只會消極逃避,而不會自己去琢磨開解。一個人一生裡哪能事事順心?他喜歡她,她就一定要接受嗎?不接受就要負氣回家嗎?別的不說,沖著這個,他和她就走不到一處。

  所以,對此她能有什麼態度?

  她承認那番話說得過急過重,以從未遇到過挫折的任雋來說,確實難以接受。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個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男人,父母在的時候,他在父母身上尋求安全感,父母不在的時候,他從妻子兒女身上尋求安全感,卻不會去想,他應不應該學著怎麼給人以信心和安全。

  而且,他跟謝棋算是什麼?

  但是,這些話解釋給玉雪聽,實在也沒有必要。因為她只是在本能地同情弱者,眼下在她眼裡,任雋就是那個被謝琬「欺負」了的人,至於他這樣做合不合適,像不像個男人,她們不會關心。

  她把碗推出去,讓玉雪添飯。

  玉雪見她嘆完氣默了半日,竟是又半字沒說,不由得也嘆息起來。

  算了,反正任雋跟她沒有緣份,她這個旁人再關心也是白關心。

  晚飯後謝琬在抱廈裡又燒著小水壺泡起了茶。

  水將開時,玉芳帶著謝棋進來了。

  「外頭這麼好的月光,卻窩在屋裡煮茶,豈不是糟踏了這好月色?」謝棋笑著在她對面坐下,從丫鬟手上拿過來一摞三四個小錦盒,作神秘狀小聲地道︰「我今兒看見後園子裡翠怡軒下的芙蓉花開了,我們不如一邊去賞月,一面去煮茶。你看,我這裡連點心都帶來了!」

  謝琬扭頭一看窗外,果然月色如水銀泄了滿地,映得整個天井都多出幾分詩意,遂也笑了。

  「倒是你有準備,可去請了大姐姐不曾?」

  謝棋笑吟吟道︰「請了。但是有沒有空來,就不得而知了。」說著指了指東邊方向,然後抿嘴笑起來。

  謝琬聽得出她這是說近來謝葳總陪著魏暹在一起的意思,懶得去理會她言語裡的促狹,笑著讓玉雪去準備。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12:59 AM


085 詭計

  拂風院裡,魏暹正和謝葳謝芸談天,天賜走進來,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

  魏暹聽完頓時往他看了眼,眉梢帶著驚訝之色。

  謝葳見狀道︰「出什麼事了麼?」

  魏暹站起來,「哦,無事。就是流煙吃錯東西在鬧肚子。」他笑著說。流煙是母親派給他的兩名大丫鬟之一,管著他的起居。說著,他又起身道︰「我先回去看看。」

  謝葳體貼地道︰「快去吧。」然後目送他出了門。

  謝芸亦起身道︰「夢秋神色好奇怪,流煙真的是吃壞東西了麼?」

  謝葳微凝神,回身道︰「你還不回屋去麼?」

  謝芸頓了頓,摸著鼻梁出門了。

  謝葳在門口站了片刻,望著院內月色沉吟半晌,忽然也輕輕邁過門檻,順著魏暹去的方向走了出去。

  魏暹出了拂風院,立刻拉著天賜在瀟湘院門外問起來︰「展延真的約了小三兒在後園吃茶?」

  天賜道︰「小的剛才也是聽下人在那兒說的,他們說的很小聲,我在拐角的牆後聽見,說任公子不但約了三姑娘在翠怡軒吃茶,還別的人都沒請,只請了三姑娘一個。小的覺著任公子這樣只怕不妥,故此來告訴爺。」

  「這孤男寡女的,展延怎麼能這樣!」

  魏暹睜大眼楮,急得在廊下迅速打起圈來。

  天賜道︰「爺若是擔心三姑娘,不如眼下去瞧瞧吧?」

  魏暹停住步,「好!你快帶路!」走了兩步卻是又回頭來︰「不成!你還是留在屋裡,要是有人問起我來,你就說我散步去了。」說著撇下天賜,飛也似的往後園子跑去。

  翠怡軒裡此時茶香滿室,八角紫銅爐上的水壺發出嗡嗡的沸響,月色透過樹影落在露台上,越發襯得夜色怡人。

  謝琬與謝棋面對面坐在紅木幾案兩旁。隨侍的丫鬟們都站在門外。

  謝琬帶了玉雪玉芳,謝棋則帶著碧霞銀霞。

  從開始到如今,謝棋從始至終都在風花雪月及釵環首飾上打轉,壓根就沒有提起任雋半個字。任雋要走的事情連謝瑯都知道了。謝琬可不認為謝棋會不知道。她眼下還能坐在這裡與她閑情逸致,只能代表她這番出來的目的並不單純。

  謝棋再厲害也只是個孩子,而謝琬兩世加起來都已經快四十歲了。她心裡那點小九九,別人興許不知道,謝琬可清楚得很。

  謝琬並不怕她耍什麼花招。她怕的是她不耍花招。不耍花招就代表著還有更大的陰謀在等著她。所以眼下雖然不知道她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但是也不妨配合著看看。

  吃了半塊藕酥,謝棋擦了擦手,說道︰「我去去淨房,你先喝著。」

  謝琬微笑頜首,目送她出門。

  謝棋很快帶著碧霞銀霞離開了。整個翠怡軒只留下謝琬帶著玉雪玉芳二人。玉雪正要進來侍候,銀霞忽然又急匆匆跑回來︰「我們姑娘不小心踩進前面水溝裡了,現在崴了腳,兩位姐姐可不可以幫著我扶我們姑娘回去?」

  「這怎麼可以?」玉雪下意識地拒絕,並望了屋裡端坐的謝琬一眼。

  銀霞咬唇看著謝琬。看似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謝琬放下茶,說道︰「既然二姑娘崴了腳,那你們就去吧!」

  「那姑娘你呢?」玉芳也道。

  她淡淡地笑道︰「怕什麼?自己家裡,又不是別處。再說了,這四處不都還有人走動麼。」

  「多謝三姑娘!奴婢們一送了姑娘到房裡,一定立刻就讓二位姐姐回來!」

  銀霞感激得彎腰叩謝。

  謝葳到了瀟湘院,先站在廡廊下打量了裡頭兩眼。然後提裙往魏暹房裡走去。

  魏府來的人除了兩三個在廊下走動,其餘人都在房裡,整個瀟湘院看上去靜悄悄地。

  才到了魏暹門口,天賜便走出來,「大姑娘。」

  謝葳點點頭,問︰「流煙好些了麼?你們爺呢?」

  天賜陪笑道︰「謝大姑娘惦著。流煙無妨。我們爺方才說出去轉轉消消食,許是去藏書閣了。」

  這個時候去藏書閣,而且連小廝也沒帶?

  謝葳狐疑地看了天賜兩眼,默不作聲退了出來。

  門外站了片刻,她忽然又拐上東邊。往頤風院走去。

  進了頤風院,她直接問來開門的吳媽媽︰「妹妹在做什麼?」

  吳媽媽笑道︰「原來是大姑娘。妹妹不在屋裡,方才二姑娘過來,約她上後園子吃茶去了。」

  謝葳一顆心莫名踏實下來,立時又笑道︰「她們倆也真是的,有這樣好的心情,竟然也不叫上我。我找她們去!」

  吳媽媽笑著送了她出門。

  魏暹一路前行到達謝府後園,隔著一堆假山看見傍湖的翠怡軒內燈影綽綽,果然是有人的樣子。連忙往前急走起來,也不顧底下石子路凹凸不平。

  謝琬獨自坐在茶室裡吃完了杯裡的殘茶,然後拂拂衣襟站起來。

  她從始至終就沒打算在這裡等玉雪她們,此處離頤風院不過半里路的距離,即使沒有玉雪玉芳,也不見得她就走不回去。

  大門虛掩著,透著半開的門口往外看,夜風吹得階下樹木刷刷作響,樹下留連著兩只貓,在斑駁暗影下望著門檻上方的兩雙撲閃著的綠眸,看起來極像是刑場裡死犯家屬半夜點起的引魂燈。

  園裡的貓都有人管束的,值夜的人明知道翠怡軒有人在,怎麼會容許有貓在這裡。

  謝琬唇角一冷,忽然一閃身,從門檻處又退回了屋中。然後拿起桌上兩只杯子,分別擊上半開的兩扇門板,門板被撞擊之後頓時大開,而緊隨著門的開啟,門板上方也傳來啪噠一響,兩條尺來長的魚竟然從門上墜下來!

  兩只貓眼裡的綠光頓時變成了綠燈籠,一個錯眼之間,已如兩支箭般衝上去將魚撕咬起來!因為搶食的緣故。喉嚨裡還發出野獸一般的怒吼。

  如果說剛才謝琬推開門,那魚必然落在她身上,而貓要撕咬的地方,就正好是沾了魚腥的謝琬身軀之上!

  莫說她不過是個嬌嫩的女孩子。就是個粗漢子,也經不過這兩只饑火難熬的貓這般撕咬吧?

  她看著傾刻已只剩副骨架的兩條魚,眉梢瞬間已凝結了冰霜。

  原先只覺謝棋不過是小心眼兒多些,卻沒料到她心裡竟毒至如此。就因為任雋,她就嫉妒得要毀了她的容,使得她再無機會跟她去爭?

  「小三兒!出什麼事了?!」

  正凝神間,忽然又有人從遠處飛奔著過來,口氣焦急而慌張。

  謝琬見得是魏暹,連忙站起來︰「你怎麼來了?」

  魏暹緊抓住她的胳膊,看著地上那兩只舔著嘴的貓。忙手忙腳把她拖到一邊,然後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才鬆了口氣道︰「你沒事就好。任雋呢?」

  謝琬聽得奇怪,「任雋怎麼會在這裡?」

  魏暹聽得她這麼問已是奇怪,再看室內除她之外空無一人。頓即臉上一紅,知道是自己誤會了,遂低頭支吾道︰「我剛才聽天賜說,展延約你在這裡吃茶,所以也過來湊湊熱鬧。」而並不敢說出真正來意。

  謝琬想得卻不是他那層,聽完來由卻是明白了!明明是謝棋約的她吃茶,天賜卻偏偏聽成是任雋。他是不會有意誤導魏暹的,那就肯定是府裡有人故意傳話給他,使他誤會了。

  原來謝棋設下的竟然還不只一個套!魏暹來的這麼巧,剛好貓吃魚的時候趕過來,如果說剛才她真的中了招,或者說膽小一點被嚇到。則一定會對從天而降趕來的魏暹視若救命稻草吧?在那種情況下她與他有什麼親近的舉動是發乎情,但是在外人看來卻不是止乎禮了……

  「我知道了!」

  想到這裡她腦中忽然嗡地一響,謝棋這不止是要毀她的容,這是要徹底毀了她!她咬著後牙,迅速拂開魏暹的手說道︰「這裡不安全。我先走了!有事回頭再說,切記有人問起的時候,要說沒見過我!——還有,你最好也快點離開這兒!」

  說完之後,她便不由分說掉過頭,順著左側的窄廡走了出去,快步沒入黑夜。

  魏暹一頭霧水留在原地,盯著她消失的方向怔忡出神。

  而此時階下太湖石後站著的謝葳,五指緊抓著身畔山石,望著幾步外的他,臉色也如躲進雲層的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魏暹性子外向,跟府裡人都很親善,對謝琬也不例外。她雖然一直有種直覺,覺得魏暹對謝琬跟對別人是有著不同的,那是一種可以隨意開玩笑隨意吐露真性情的自由信賴,卻一直也沒有找到切實的證據,再加上最近魏暹與她相處也十分和諧,所以也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是眼下這刻,她的感覺完全被證實了。

  謝琬明明是被謝棋騙來喝茶,而天賜竟然會聽到假消息後立即趕來告知於他,可見平日裡他極重謝琬,而他聽說後也真的一路追隨至此,就更能說明他的心之所向了。

  魏暹對謝琬,的確是不同於對她的一種態度。這種態度不管是不是關乎兒女私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們走得這樣近,對她來說是極不利的事!

  魏暹是魏彬的兒子,是魏夫人最心疼的幼子,魏夫人又是戚家的大姑太太,當初魏彬入仕,戚家沒少助力,所以到如今魏彬一直都十分尊敬夫人,——魏暹雖然是幼子,來日得父蔭的可能極小,可是在目前來說,卻是魏彬夫婦眼裡最有份量的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02 AM


086 幽會


  父親從小便悉心栽培於她,為的就是將她嫁個好人家。

  她一直也是順著父親的期望在做的。她長到十四歲,魏暹是她迄今為止見過的家世和自身條件最好的夫婿人選,以往雖然自認才貌教養都不輸任何大家閨秀,可是到底身家底氣輸人一頭,自從見到魏暹之時起,她就告訴自己,絕不輕易放走他。

  沒有人知道她多麼渴望能夠以自己的力量回饋謝榮,哪怕是以婚姻為手段。

  可是誰能想到,半路竟然又出現個琬丫頭!

  她抿緊雙唇,看向仍然站在廡廊下的魏暹。

  眼下夜深人靜,正是鴛鴦私喁之時,任何男女同時出現在這隱密的後花園軒閣之中,都不免讓人覺得有悖禮儀。謝琬既然把魏暹丟下在這裡獨自遁去,可見是識破了謝棋的陰謀,而不願被謝棋的人抓到把柄。

  這把柄是能讓人陷入困境,可是對於她來說,與魏暹傳出私情,真的是件壞事嗎?

  想到這裡,她心下不由得緊了一緊。

  十多年來她受到的都是正統的閨閣教育,她的教養實在不容許她有這樣的想法。

  可是,如果錯過這個村,要想再等這個店就實在太難了。

  謝棋有備而來,就算今日謝琬逃走了,明日她也會再施一條計策來等著魏暹和她落網。可是到明日,她是不是能再有這樣的好機會正好撞見呢?

  她五指緊摳著假山石,胸脯愈發起伏起來。

  從魏暹到達到如今為止,已過去了小半刻,如果說謝琬沒走,這個時候魏暹理應會對她有番詢問和安撫,按照常理,應該也很快就會有人過來負責「撞見」,究竟是做還是不做,她必然盡快拿主意。

  「原來是虛驚一場——不過也好!」

  這時。魏暹已經從怔愣中回過神來,雙目微亮地微笑著,緩緩走下石階。這樣的滿足的笑容,看上去似乎在表達他對此來一趟看到的結果的態度。就連腳步,也變得那麼輕鬆起來。

  謝葳心頭一熱,腳步也禁不住閃了出去,「魏公子。」

  魏暹正想著自己的心思,陡然一見謝葳出現在面前,不由得愣了愣,也說道︰「大姑娘怎麼還沒睡?」

  謝葳扶著額說道︰「我過來尋三妹妹,都沒有找到,剛剛在假山那邊擦破了點皮。」

  魏暹聽得她說來找謝琬,頓時心虛地岔開道︰「哪擦破了?」

  謝葳低頭看了眼胳膊。說道︰「沒事,就是手肘上磨了下。」

  既然是傷在衣服下,魏暹自然不便看了。便就沉默著,沒說話。

  謝葳指著他身後道︰「魏公子能陪我入內坐坐麼?」

  魏暹下意識覺得不妥,可一看她身後。並沒有丫鬟跟著,此時若是走了留下她一人在此,實非君子所為。再想她平日大方爽朗不拘小節,不是那等扭捏之人,便就揚唇笑了下,伸手請了她先行。

  兩人坐到屋內,紫銅爐上水壺裡的水仍在突突的翻騰著。

  謝葳見狀。說道︰「也不知道誰在這裡煮茶,聞著茶香,賞著月色,倒是好雅興。」

  魏暹坐在她對面,無語微笑,兩手搭在膝上。比起往常更多上幾分莊嚴。

  謝葳兩頰飛起一團煙霞,但片刻,她又自如地拿起扣在桌上的兩只乾淨杯子,拿竹夾夾在滾水裡洗過,拿桌上的新茶重沏了一壺。

  兩個人無言地對座。倒是也有幾分月夜相依的感覺。

  一時茶晾好了,謝葳將茶舉起來,遞到魏暹面前。

  魏暹伸手來接,杯子忽然一傾,滿杯茶水竟全數傾倒在謝葳身上!

  謝葳驚叫一聲站起來,腳尖忽然卻被椅子勾住絆倒在地上,魏暹連忙走過來攙扶︰「你怎麼了?」

  「誰在裡面?」

  恰恰此時,門外就忽然傳來一串腳步聲,緊接著,由謝棋和任雋打頭,一行四五個人站在了門口。

  謝葳倒在地上,胸前衣裳已經潑濕透底,她看著陡然出現在門口的除了謝棋,還有任雋和大批的下人,心下也有些慌神,她以為謝棋頂多是自己帶著丫鬟跑過來,所以就算自己與魏暹在這裡被她「撞破」,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眼下當著任雋和那麼多下人的面,她該如何是好?

  謝葳頓即心慌失措,但是因為倒在桌下,有桌子擋著看不清面容,是以也遮掩了神態。她不覺往陰影裡挪了挪,而魏暹一手拉住她手腕,一手仍扶在她肩頭,上身前傾,錯愕的臉正朝著門外,兩人的姿勢看起來曖昧極了。

  「雋哥哥你看!我才走了一會兒,三妹妹這就跟魏公子在這裡說悄悄話了!」

  謝棋看到這一幕便血脈賁張起來,如同一只好鬥的公雞,一面指著地上這一對,一面沖著任雋高聲地嚷著︰「你還說她懂規矩有教養!你看看這就是她的教養,她的規矩!簡直把我們謝家的臉都丟盡了!」

  任雋呆呆地看著躺在陰影裡的那人,他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跟謝棋在這裡喝茶的的確是謝琬無疑,眼下她這樣濕著身躺在魏暹胸前,還用得著再說別的什麼麼?

  任雋只覺得,謝琬當日對她所說的那些話已經不算什麼了,眼下這一幕,比起那些話來更像是一只手,直接穿過他的胸膛揪走了他的心!跟這比起來,她那些話算什麼?眼前這樣,才真正使他感覺到心灰意冷。

  「雋哥哥,你怎麼不說話!」

  謝棋見他呆站著無動於衷,心裡便有些焦急,眼見著魏暹都已經站起來了,回頭要是被他言語洗白過去了怎麼辦?「我早就告訴過你,老話說的好喪婦長女不娶,你偏不聽,如今你看,這都是不是我編造出來的,是你親眼瞧見的,你難道還要鑽進死胡同裡不出來嗎?任伯母要是知道,也一定不會同意的!」

  任雋仍是訥訥無語。他的個性注定他不會在這種時候說出什麼來,可是他漸漸冷卻的目光卻讓人清晰地看到他的失望和鄙夷。

  任家的人,總是這樣擅於分析形勢。

  茶室這邊的簾櫳後,謝琬無聲地冷笑著。

  魏暹和謝葳都以為她已經離去。卻不知道她掉頭又從另一側的敞門裡潛了進來。

  謝棋既然挖了這麼大一個坑讓她跳,她不藏起來看個究竟,怎麼好決定接下來怎麼做。不過謝葳的出現還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她後來的表現,眼下看起來,整件事簡直就像是出早就導好的戲似的。

  眼下倒要看她們倆怎麼收場。

  茶室那頭的正門口,任雋已經掉轉頭,準備離去了。

  魏暹忽然出聲道︰「任公子請留步!」

  任雋頓步,緩緩轉了身,「三姑娘與魏公子雅興正濃。小生衝動打擾,還望見諒。」

  魏暹冷笑著,忽然指著地上的謝葳道︰「你仔細看看,她是誰?!」

  任雋咬牙抬起頭,謝葳已經被魏暹拽著站起來。灰白著臉站在桌後。

  府裡的大姑娘,誰會不認識!

  當在場的僕人發現方才那樣毫無形象側歪在地上的人居然會是他們心目中公主似的的謝葳,一屋子人全傻眼了,而謝棋連句囫圇話都已說不出來。

  「怎麼,怎麼會是大姐姐,三丫頭呢?」

  她不甘心的沖進屋裡,往四處尋找。可是茶室本來就很空曠,哪裡藏得住人影,謝棋四面看了一圈,便也漸漸地垂下手來。

  謝琬竟然變成了謝葳,她明明已經布署好了一切,她究竟是怎麼逃掉的!

  現在這樣。任雋呢?

  她猛地回過頭,面前的任雋張大著嘴巴傻站著,眼裡哪裡還有什麼失望和鄙夷,而是完全變成了滿滿的驚喜交加和不可置信。

  「雋哥哥!」

  她失聲喚著。

  任雋回過神來,漲紅著臉清著嗓子。轉眼又飛快地把頭抬起。沖魏暹抱拳道︰「原來是個誤會,真是抱歉。」

  「誤會?」

  魏暹沉哼著,「這不是誤會,剛才你只要往前踏出一步就能看得到真相,可是你仍然相信了別人的讒言,這是因為你心底裡根本也以為小三兒就是這樣的人!虧你平日三妹妹三妹妹地叫,其實在你眼裡,你根本就瞧不起她!」

  「不,不是!」

  他臉色轉白,連忙擺手否認。

  可是,眼下說的再多又有什麼用呢?魏暹說的話令他無法反駁,他剛剛居然連去上前看看真相都沒有,就相信了謝棋的話。就因為這一步,他就在魏暹面前輸得一敗涂地。就算他們之間沒有私情沒有不軌之舉,他也沒有機會再在謝琬面前挽回丁點可能。

  「雋哥哥!你怎麼了?」

  謝棋看著他汗如雨下,嚇了一跳,連忙從旁將他扶住。

  任雋一甩手將她推開,跌跌撞撞出了大門。

  「雋哥哥!」

  謝棋跺腳大叫著,飛步追了上去。

  門口原先站著的一堆僕人如今已只剩下了兩三個,那些人都已經在眾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趕回去各自主子跟前稟報了。謝葳與魏暹在茶室瓜田李下之事注定會掩藏不住,而謝棋挑起的這件事,也絕不會就此消聲下去。

  關係到謝府名聲,謝啟功從來沒有馬虎過。

  何況眼下是出了這等有辱門風的事情?今日即使謝棋他們早來一步或晚來一步都不要緊,只要大伙見到茶室裡的確只有謝葳和魏暹就行,孤男寡女於後園靜室幽會,怎麼說都不是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而謝葳是府裡的大姑娘,魏暹是不請自來的貴公子,府裡會傾向於哪一方,也顯而易見。

  謝棋雖然坑害謝琬失敗了,可是魏暹還是因此陷入了泥潭。

  謝葳的這一招,可謂是下了足本。

  謝琬蹙眉望著又恢復成寂靜的茶室,對眼下這副爛攤子,也不禁沉思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03 AM


087 將錯

  回到棲風院,謝葳張了幾次嘴,才沖魏暹一福身︰「方才之事,多有得罪。」

  魏暹默然無語,頜了頜首便轉身向瀟湘院走去。

  他平日裡雖然大大咧咧,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此事之輕重,他與她這樣被人一撞見,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而當時謝棋那樣污蔑謝琬,他為了替她澄清,也顧不上去替自己辯白。他這麼樣什麼也不說,自然就更加深了人們對這件事的誤解。

  可是他也不覺得後悔,君子知恩而善報,謝琬幫過他那麼多次,即使他給她帶來麻煩她也從來不怪他,在那樣的情況下,他怎能容得她被人肆意詆毀?所以就算知道等待著他的是什麼樣的後果,他也要為她正名。

  至於謝葳為什麼這麼巧會來到翠怡軒,又那麼巧潑了水在身上引得他去過問,他不願深想。

  人心有多深,這實在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問題,他壓根就不想去自尋這些煩惱。

  謝葳勾著頭進了院子,黃氏已經迎在廊下,見了她,頓時臉色驚白地道︰「你倒是上哪兒去了!」

  謝葳抬起頭,眼裡的羞恨一點點褪下去,轉而涌上來的,是一縷縷的得意與愉悅。

  「母親不必著急,我們進屋再說。」

  黃氏聽到下人傳話,心裡原是一股火原是燒得跟磚窯似的了!夫妻倆把一雙兒女視為眼珠子似的愛護著,乍聽見傳出這樣的醜聞,哪裡不急不氣?只想著等她回來便要一頓狠治的,眼下看她一臉成竹在胸的樣子,一腔怒火倒是又變成滿腹驚疑。

  她素知女兒是個有主意的,當下便也不作聲進了屋,揮退了旁人才沉著臉在床沿坐下。

  「方才來傳話的人說的有鼻子有眼的,這會兒只怕老爺太太那邊也得訊了,你眼下還有什麼話說!」

  謝葳微凝神。先撩裙沖她跪下來,輕輕叩了個頭,然後才道︰「此事原是女兒大膽為之,不怪母親惱怒。傳話的人說的沒錯。女兒方才的確是與魏公子在翠怡軒內吃茶。而且,還有著些許親近的舉動。」

  錯既已鑄成,她也已經打定主意了,反正她露面之時就決定孤注一擲,眼下這樣,又何妨將錯就錯?

  黃氏聞言騰地站起來,瞪大眼看著她,仿佛想看清楚面前這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兒!

  謝葳垂下眼,接著道︰「女兒犯下這錯,母親也別急著如何罰我。只請您細想想。就算我有失婦德,可最後得益的會是誰呢?」

  黃氏一怔,目光又閃爍起來。

  「如今父親正在上升之期,如果能有魏大人幫助,必然大大有益。可是上回在京之時,父親也曾托人委婉地向魏家提過結親之事,而魏家顯然並沒看上咱們家。從眼下的情形看來,比魏府官位更高的人家我們是更加不敢高攀,可是比他們低的人家,又及不上魏彬的權力。

  「魏暹,是眼下我們最有可能抓住的一根藤。他回京在即,往後也不知何時才會有這機會,京師閨秀多如牛毛,如若讓人捷足先登,於我們來說失去的何止是一點點好處?所以女兒破釜沉舟使下這一計,以求能助父親達成夙願。」

  黃氏仍然望著女兒。胸脯起伏著,而目光裡充滿著激動和熱烈。

  謝葳有心計她知道,她深愛父親她也知道,可她沒想到她居然會有心計到這種程度,以自身的閨譽去攀住魏家這條線。這的確是破釜沉舟之舉!魏暹是自己尋到謝府來的,如今又在謝府犯下這等醜事,損害了人家閨女的名譽,他魏府難道還能矢口不認嗎?

  「可是,你,你是真的喜歡魏暹嗎?」

  「喜不喜歡,又有什麼要緊?」謝葳仰起臉來,微笑道︰「丈夫之於妻子,不過是個可以任借夫榮妻貴達成安享尊榮的途徑而已,只要其人可堪造就,不喜歡也能喜歡。可若是泛泛之輩,便是喜歡也終會變得不喜歡。世間天下,男人的愛是最難長久的,靠得住的只有榮華和權力。

  「我在官場中本身就不是門第高貴的貴女,我也從來沒有希翼過男歡女愛,我只想將來也能堂堂正正地做個按品大妝的誥命夫人。如果我娘家沒有實力,那麼就算丈夫再愛我,我在夫家也抬不起頭。說到底,娘家的命運決定著我將來的命運,所以我當然要先從這一層著想。」

  黃氏聽完久久不能說話,她的女兒還只有十四歲,卻已經把世間事看得如此透徹。

  男人的愛最難長久,豈不也是她時常在心裡跟自己說的一句話?謝榮雖然對她忠心不二,不納妾,也不留連風月,可是隨著夫妻日久,在一起時到底不如從前恩愛了。而且他的潔身自愛究竟有幾分是為了她,又有幾分是為了他自己的名聲?她並不知道。

  謝葳性子像父親,冷靜起來像個完全沒有感情的人。世間情愛於他們,像是描在花瓶上的花,起個點綴的用途便好了。而她不是,她是個平凡的女人,她希翼著男歡女愛,也期待著恩愛長久,誥命大妝那些,於她來說有自然是好,如果沒有,那麼只要愛的那個人在,就一切都好。

  看著謝葳意志堅定的樣子,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謝榮一向言正身端,他那麼疼愛女兒,謝黃兩家也從來沒有過為了利益而犧牲子女名聲之事,謝葳這麼做,謝榮必會勃然大怒。可是事情到了眼下,似乎除了將錯就錯,也沒有再好的辦法,——正因為他愛女兒,他才不會容忍有人玷污了她的聲譽,而不擔負起責任。

  黃氏幾乎能預見,謝榮知曉此事之後的神情。

  「母親。」

  謝葳雙手搭在她膝蓋上,秀目炯炯地望著她。

  黃氏嘆了口氣,微微閉上眼來。

  謝啟功和王氏這邊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王氏聽下人們稟完話,便知道這事跟謝棋脫不了干係,當場也趕忙叫來謝棋問了話,可是她也萬萬沒想到,謝棋約謝琬去吃茶,然後帶著任雋來捉奸時,竟然捉到的是自己的長孫女跟魏暹的奸!

  在她心裡,孫子孫女們都一樣,可是在謝啟功眼裡不同,三房一對兒女是謝榮的命根子,也是謝啟功的心尖兒肉。謝葳出了這樣的事情,他怎麼可能平靜得下來?

  「這個魏暹!我平日看他進退有度,還算有個分寸的樣子,不想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種禽獸不如之事!這是什麼名門子弟?我看壓根連我們清河縣內的公子哥兒都不如!」

  謝啟功拍著桌子,因動作太大,身上披著的一件罩袍都跌落了下來。

  王氏上前拾起衣服,重又給他披上,說道︰「你小聲些,仔細被人聽見!」

  謝啟功怒哼著,整個人看起來連頭髮絲兒裡都是火氣。

  王氏挨著桌尾坐下,心裡也涌起幾分不安。

  這事兒是謝棋惹出來的,謝啟功這一怒,萬一得罪了魏暹,使得魏暹把謝棋設計陷害他跟謝琬的事抖落出來,那麼不要說給謝葳出頭,就是謝棋也要被搭進去!

  謝琬也就罷了,可是魏暹不同,謝啟功若是知道謝棋私下裡膽大到陷害魏暹以達到討好任雋的目的,他怎能輕饒她?再者,謝棋的壞心眼一抖落開,只怕是倒貼她一座金山當嫁妝任家都不會接受她,她費了老大勁才把任雋請進府來,這門婚事豈能這樣泡湯?

  要想堵住魏暹的口,就絕不能讓謝啟功去質問魏暹。

  「事到如今,這也未必是件壞事。」她目光一沉,抬頭站起來,「魏公子家世極好,既然他兩底造訪我府,可見如老爺所說那般,與我們謝家頗是投緣。這些日子葳姐兒跟他相處得也極融洽,他二人正是情竇初開之時,就是偶爾有些親密也不算過份。

  「他魏公子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做得出跟閨中小姐密會吃茶之事,自然也清楚有什麼樣的後果,依我看,這倒是件現成的姻緣。老三不是想跟魏家攀交麼?眼下有了這契機,老爺不但不能對魏公子假以辭色,還更要以禮相待。最好再讓人修書去到魏府,請魏大人拿個主意。」

  謝啟功聞言身子頓了頓,片刻才驀地轉過身來。

  「你是說,借這個機會坐實這樁婚事?」

  「難道不應該麼?」王氏微笑︰「魏大人教子無方,寄居我府卻又有損我府小姐的閨譽,他堂堂參知大人難道不該給出個解釋?他就不怕御史言官參他?」

  謝啟功雙眼逐漸亮起,「對呀!他魏彬的兒子在人家府上犯了錯,他魏彬就該拿出個章程來!我們榮兒官位雖不及他,可也是堂堂翰林院中的清流!我們葳姐兒豈能白白受他這等欺負!」說著又微笑望著王氏︰「還是你想的周到,我竟然沒想到這層!」

  「哪裡是我周到?老爺不過是一時氣急,拐不過彎兒來罷了。」

  王氏扶著他坐下,輕捶著他雙肩說道。

  謝啟功端起手邊茶來啜了一口,想了想,又道︰「是了,既是葳姐兒與魏公子在翠怡軒吃茶,棋姐兒帶著任家小子又去那裡邊做什麼?」

  王氏聞言,捶肩的手提在半空,便久久都落不下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06 AM


088 泥沼

  「興許,也只是踫巧路過罷。」

  王氏順著他下首坐下來,低頭拿絹子印了印唇。

  謝啟功蹙眉不語,半日後沉聲道︰「讓棋姐兒也注意些分寸。葳姐兒與魏公子單獨幽會既有悖大防,那麼她深夜還與雋哥兒四處晃悠也是不妥!她如今也不小了,可不要再給我惹出像那年奪玉那樣的事情來!」

  「是。」

  王氏連忙站起來,勾著頭應下,只是手裡攥著的絹子卻是漸漸地鬆了。

  只要不拿謝棋出來質問,那麼不管謝啟功再不滿她,王氏也不在乎。謝棋如果被追根溯源,引出她設計陷害謝琬與魏暹之事,那麼一直寄希望於謝葳、希望她才是嫁進魏府的那個人的謝啟功,也一定會遷怒於她。

  得罪魏府可不是小事。謝棋被責罰,失去任家這門婚事不說,謝宏作為父親,更是少不了被問罪,如果謝啟功一怒之下對他做點什麼,比如趕他們出去開府另住,那就是大大的麻煩了。眼下他拖家帶口地,拿什麼糊口去?

  所以說謝棋設下的這計不能穿幫,只要謝啟功不起疑心,依她所說好言好語地對待魏暹,以退為進誘得魏府認下這個茬,魏暹自也不便將此事說出口來。然後以任雋的悶葫蘆性子,自不會說什麼,於是就算謝琬自己跳出來指認謝棋,那也是空口無憑。

  謝琬雖然逃出了謝棋掌握,這啞巴虧她卻不能不吃了。

  王氏稍稍放了心,背地裡自去告誡謝棋不提。

  這裡翌日一早,謝啟功就讓龐鑫親自送了兩封信去京師,一封是送去魏府,一封則送去給謝榮。

  而此時整個府裡關於謝葳和魏暹在後園私會被人撞破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謝葳從回房後便關在屋裡不肯出來,戚嬤嬤和花旗輪流在門口守著,卻是不能進門。黃氏已經躺著下不來床了。直說讓戚嬤嬤把謝葳送到尼庵裡去。

  魏暹因此事也輾轉了大半夜,一大早便穿戴整齊過來上房。謝啟功正在屋裡長吁短嘆,見著他來,竟然什麼也沒有問。而是像往常一樣將他請到了上座。但是他臉上的強顏歡笑又是那般明顯,令得魏暹一肚子解釋的說不出來,想像平日般說話又是呆不下去。

  魏暹如坐針氈,本就不擅與人鬥心機的他絲毫看不透謝家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喝了半盞茶見謝啟功仍是不給機會他解釋,便就悻悻然地出來,轉了半圈遇到的都是意味不明的目光,正不知上哪去,謝芸突然打斜刺裡衝出來,往他臉上迎面揮了一拳。

  「你這個登徒子!竟敢毀我姐姐閨譽!枉我平日待你如兄弟般。哪料得你是這種人!」

  謝芸又不會打架,只會抓住他衣襟拳打腳踢,卻又毫無章法,一頓打下來,魏暹固然中了幾拳。自己卻也累得半死。

  魏暹正憋著一肚子火,他明明是去尋謝琬,怕她被奸人算計,誰理得謝葳什麼閨譽不閨譽?謝葳是自己冒出來的,他要不是怕她一個人在那裡害怕,怎麼會陪她進茶室等人撞見?如今倒還成他的不是了!心裡越想越委屈,他卻不是任雋那種軟包子。頓時就也往謝芸身上揮了幾拳。

  兩個人隨即滾在一處,又打又叫嚷,嚇得身邊人趕忙四處去搬救兵。

  謝琬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抱廈裡寫字,聞訊連忙丟了筆趕過去。

  這邊任雋因為昨夜之事後悔不迭而一夜未眠,並未曾理會魏暹與謝葳之間當時情形有什麼不妥,這裡才挨了枕頭。便聽得外頭喧嘩聲起。問起緣由,思緒才終於轉到被他忽略得乾乾淨淨的這件事上來,猶豫了半刻,也連忙穿了衣裳下床。

  才出了院門便與謝棋撞了個滿懷。

  謝棋眼淚汪汪看著他︰「雋哥哥。」

  他一把撥開她,抬步往魏暹謝芸所在的穿堂處趕去。

  謝棋咬牙跟上來。再不敢說什麼。

  魏暹和謝芸已經分開了,原本形象俊秀的兩人此時灰頭土臉地,發髻鬆了,衣襟散了,臉上還各自有著幾塊淤青。他們已經被得到消息的謝啟功和王氏請到了正院,長房三房的人除了謝葳外都來了,謝瑯因為上學沒來,所以二房則來了謝琬。

  「芸哥兒跪下!」

  謝啟功指著謝芸怒斥。

  謝芸不服,臉色鐵青地道︰「我沒有錯,不明白為什麼要跪!」

  黃氏亦斥道︰「你還敢 嘴?老爺讓你跪你就跪!」

  「母親!」謝芸握緊著拳頭,雙目裡噴著怒火︰「你怎麼這麼糊塗?你知不知道眼下姐姐被人傳成什麼樣了?她自幼潔身自好,是我們縣裡有名的大家閨秀,誰見了不誇我們謝家規矩好教養好,如今一夜之間竟被魏暹害得成了私行不檢的浪蕩女子,難道我不應該替她討回公道嗎?!」

  黃氏望著兒子,啞口無言。

  謝葳的打算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誕不羈,她怎麼好跟謝芸去開老底?再說了,這麼大的事隨便走露一句風聲就會影響大局,她又怎麼能冒得起這個風險,去信賴年僅十二歲的兒子?所以,除了她們母女這件事外,她竟是再沒向外人吐露過半個字。

  眼下謝芸這般,她又要如何解釋?

  謝芸看著母親這般,真是失望透了。他竟不知道素日那麼愛護他們的母親,居然也會因為忌憚魏家的權勢而選擇忍氣吞聲!這樣的話,那謝家的聲譽成了什麼?謝葳成了什麼?祖父和父親平日裡總對他耳提面命,叮囑他時刻要記得維護家聲,又還有什麼意義?!

  他說不出心裡憤怒,再瞪向魏暹,就越發覺得他面目可憎了。

  王氏見狀連忙打圓場︰「芸哥兒不得無禮!」一面又指著左首客座,「魏公子快請坐。」

  魏暹撇開頭,恨恨地一抹嘴角的血。

  王氏頗有些尷尬。她若是不知道這一切乃是謝棋蓄意造就,她只怕也會因為他這樣的不給面子而心生不快。可是偏偏她知道魏暹正是這其中最無辜的受害者,她還要哄著他千萬別把謝棋招出來,又哪有什麼心思去計較他?

  「芸哥兒衝動莽撞,我們自會處置他,魏公子可千萬莫要怪罪。」她好聲好氣地哄著,又指著素羅趕緊上茶。

  謝芸更是氣得把牙咬得咯呼作響。

  一時也沒有人再去強調他跪還是不跪的事。謝啟功原本是要等到魏府收到信後有回應時再跟魏暹攤牌,可是如今謝芸既然已經先把窗戶紙給捅破了,也就省得他再去想轍來開這個口。於是謝芸究竟跪不跪,已經不重要了。

  「芸哥兒雖然莽撞,但也並非全無道理。魏公子,昨兒夜裡的事情我們都已知道了,我們葳姐兒雖然愚鈍,卻也是深知女訓女誡的,平日裡莫說不守婦德,就是丁點兒行差踏錯都不曾有。如今既出了這樣的事,想來也是因為與公子投緣。想請問公子,對於我們葳姐兒,可有什麼打算?」

  謝啟功一席話說出來,屋裡人的目光便全部往魏暹身上投過來。

  黃氏最驚異,她明明沒跟謝啟功和王氏提過此事,難道說他們已經不謀而合了?

  而謝芸的盛怒也變成了驚怒,他死盯著魏暹,似乎就等著看他如何表態。

  魏暹幾時被人這樣圍攻過?心下一怒,也不理會什麼儀態不儀態了,當下冷笑道︰「打算?我有什麼打算?你們大姑娘的閨譽跟我半點干係都沒有!」

  「魏公子!」

  謝啟功沉下聲來,「你若這麼說,那我就得等魏大人來到後,親自向他討說法了!不瞞公子說,昨兒你與葳姐兒犯下那等事之後,我就已經分別修書給了令尊與犬子,料想過不得三五日,貴府定會有消息傳來。令尊大人一生清名,公子抵死不認,只怕會引得令尊愈加惱怒罷?!」

  魏暹仰面看著他,整張臉氣得發青,原先那位尊貴雍容的貴公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謝琬坐在黃氏身側,一直都未言語。

  謝啟功的意思已經很明顯,那就是要借機逼得魏暹認下謝葳,這點恰恰與謝葳想到了一處。而黃氏的驚訝則說明,他們兩廂之前並未曾通過氣,如今謝啟功提出這樣的要求,恰恰也是在以家長的身份替謝葳出頭。

  黃氏其實並不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出身耕讀世家的她其實一定程度上還是有著自己的原則和尊嚴的,假若她是個畏懼權勢而隱忍不說的人,那麼當初在面對趙貞夫婦手上拿著的謝葳的庚貼時,她就不會那麼激動而不顧後果。

  她對此的隱忍,只能說明謝葳的決心之堅定,作為母親的她都已經無法阻止。

  謝葳比起謝棋,手段和城府高了可不止一個層次,這樣情況下的魏暹,要怎麼樣才能夠脫困呢?

  之於魏暹對謝琬的意義,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陷入泥沼不聞不問,謝葳這回挖下的坑這麼深,就是魏彬以他二品大員的身份親自出面,也未必能救得他出來。如今謝啟功既然把事情抖落去了京師,她就得在謝榮參與進來之前趕緊想個辦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09 AM


089 自縛

  「謝老爺莫非是要屈打成招?」

  到底是高官權臣之後嗣,魏暹雖然被圍攻,卻也未曾因此犯怵。被謝啟功的話氣完,他倒是也冷靜了幾分,「你們都一口咬定我與大姑娘在後園私會,那麼可否把大姑娘請過來,讓我們在此當庭對質?如果大姑娘親口承認如此,那我便什麼也不說了!」

  他篤定當事人之一的謝葳是不會說謊的,所以斬釘截鐵說出這句話。

  謝琬一聽,卻立時站起來大聲道︰「不可!」

  謝葳既然挖下這坑讓他跳,又怎麼可能在這關鍵時刻毀自己的前程?她若實話招出來,那這番犧牲豈不就白廢了嗎?那樣她既嫁不成魏暹,自己的閨譽也毀完了,還能得到什麼?他竟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豈不等於把城池拱手相送!

  謝啟功和王氏聽完她的話,臉色刷地沉下來。

  「琬丫頭坐回去!這裡沒你說話的地方!」

  謝琬瞬間穩住心情,緩緩道︰「我只是為大姐姐著想。大姐姐終究是個姑娘家,想她平日裡多麼端莊得體,不管事情是真是假,傳出這樣的話已經讓人無地自容。若是再把她請出來當著大家的面說及此事,豈不更讓她難堪?還是先讓魏公子回房罷,兩家將來若成親戚,鬧僵了到時可不好看。」

  她句句都是維護著謝葳,謝啟功也不能說什麼。

  王氏狠盯了謝琬兩眼,掐著手心才使自己沒說出話來。

  一旁任雋見謝琬目光從始至終都沒落到自己身上,此時又站出來替魏暹說話,便不由得咬緊了下唇。

  魏暹見得謝琬出面,目光頓時緩和下來,又聽她如此解釋,便以為她當真是為了謝葳,於是道︰「在場都是貴府的人,斷不至於使大姑娘當著外人出丑。我魏夢秋自小到大沒受過這等冤屈。今日怎麼著也要定要替自己洗刷一番!今日大姑娘若不出面澄清,豈不是擺明了栽到我頭上麼?」

  世家公子們就是這個通病,平日裡無事招惹的時候一個個溫文有禮,口口聲聲禮儀道德。一到了被逼上架的時候,骨子裡那股唯我獨尊的劣根性就開始冒出來了,看看眼下的他,哪裡還有什麼顧忌人家女兒名聲的君子風範?分明就是個不甘示弱的孩子!

  謝琬心裡惱怒著,卻拿他毫無辦法了。

  王氏這裡聽得他要把昨夜之事當眾說出來,深怕節外生枝,連忙催促素羅︰「還不去傳大姑娘來?」

  謝啟功和黃氏都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魏暹臉色也跟著放寬鬆下來。

  滿堂裡的人恐怕就只有謝琬一個人在焦慮著此事。

  謝葳很快隨著素羅過來了。

  見到滿室人,她先是在門口駐足了半刻,然後才進了堂內。待見到魏暹,她那雙盈盈杏眼忽然又蓄上了淚水。然後一抿唇,勾著頭走到謝啟功和王氏面前,提裙跪了下去。

  魏暹看見她這模樣也是升起股不祥之感,因而還沒等她開口已是走上了前去︰「大姑娘,昨夜你我在後園之事產生了些誤會。如今特請你過來做個澄清。請你明明白白告訴大家,昨天晚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謝葳身子微晃,仰起臉來,「魏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扶著桌案緩緩站起來,顫著雙唇看向他,「昨天夜裡。我們,我們不是就在翠怡軒喝了兩杯茶麼?……事已至此,你要我澄清什麼?」話音未落,她眼裡又滾下兩串眼淚來,襯著她蒼白的臉色,顯得像只小白兔一般無辜。

  滿座嘩然。

  謝琬撐額捂著雙眼。把臉扭到了旁側。

  魏暹石化在地,完全已說不出話來。

  她的確只與他在那裡喝了兩杯茶沒錯,嚴格地說是根本都還沒來得及喝,可是喝多少茶根本就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說出這句話來,就等於已經咬死與他之間的確是在那裡幽會。是有私情的了!

  到了眼下,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謝琬要阻止他去請謝葳過來了。原來她早就知道謝葳會栽贓給他!可是謝葳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感覺要崩潰了。這完全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

  「大姑娘,你把話說清楚!昨天夜裡你是怎麼在後園子遇見我的,又是怎麼請我進茶室去的?」

  他緊抓住謝葳的胳膊,紅著的眼楮簡直要脫眶了。眼前的謝府再也沒法給他親近的感覺,面前這些人全都串通好了在算計他一個人!他怎麼會掉進這個泥沼裡來?

  「魏公子,你不要逼我了。」謝葳忍著眼淚,低緩而隱忍地說︰「你若實在覺得難堪,我也不會強求什麼。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你,但你要知道,我落到今日之境地,你也並非全無責任。我謝府大門敞開著,公子想來的時候就來,你想走,我們也攔不住你!」

  說完她背過身去站著,背脊挺得比門板還直。

  九月天裡,魏暹額上的汗已經滴下來。她這席話出來,他就已經完全摘不乾淨了。

  十多年來接受的聖賢教育使得他不可能像個無賴般歇斯底里的吵嚷,謝葳是個女孩子,他更不可能為了擇清自己就口不擇言地說出是她主動勾引他進茶室的事實,這剎那他忽然覺得,其實良好的教養有時候也是道押縛人的繩索,使得他甚至都無法救得了自己!

  謝葳雖說他隨時可走,可是這樣的情況下,他能走嗎?他若走了,丟的不止是他的臉,還有他全家上下所有人的臉,他就是拉得下那個臉面脫逃,又哪裡逃得過父親的責罰?母親向來明理,就是再疼他,也絕不會在這種事輕易放過他!

  思及此處,他不但額上冒出汗來,就是背脊上也是沁冷一片了。

  謝啟功長長地嘆著氣,雖然不發一言,但是神情裡的失望已經說明了一切。王氏坐在他身旁,面色雖然和緩,但是也透著滿腔的無可奈何。黃氏看看謝啟功又看看王氏,最終低下頭去看著腳尖。滿堂座上表情最豐富的,怕是只有阮氏和任雋。

  阮氏先時充滿了譏誚,到了眼下,看向黃氏母女的目光卻又變成了掩飾不住的嫉妒。不管怎麼說,魏府總是輕易難以高攀的府邸,今兒這事,看起來他們怕是要得逞了。

  任雋的目光始終在謝琬與魏暹臉上轉悠,眼下魏暹陷於困境,眼看著與謝葳之間將結成再也解不開的死結,他緊皺的眉頭忽就一點點舒展開來。只要魏暹與謝葳的婚事訂下來,謝琬不是又有可能回到他身邊了麼?

  謝琬全副心思都在琢磨自己的心事上,壓根沒曾留意到局外人的任雋。

  眼下要救魏暹脫困,當然也有辦法。她自己便是人證,可以跳出來證明謝葳在撒謊,可是,這樣直接地出面作證,三房必定下不來台,她就得面臨跟謝葳撕破臉的境地,黃氏母女如今對她還有利用之處,這時候就鬧僵實謂得不償失。

  再者,謝葳是她的姐姐,魏暹不過是個外人,她不惜跟家族作對為魏暹出頭,立場何在?

  於是不止是三房會視她為敵,謝啟功也一定會容不下她。更有,作為眾矢之的,她的閨譽也很可能被某些人利用起來,雖然她遲早都會要另立門戶,可是這麼被動,還是不劃算。

  沉吟片刻,她轉身讓玉雪湊過來,悄聲與她說了幾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謝葳與魏暹身上,也沒有人在意玉雪的去留。

  黃氏拉著謝葳,開始低泣起來。

  謝啟功長吁短嘆,負手在堂中走來走去。

  屋裡沒有人說一句話,事實上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事已至此,多說有逼人太甚之嫌,更有幸災樂禍之嫌。誰願意在此時去當這個出頭鳥?

  靜寂的廊外這時突然傳來一陣細小的騷動。王氏探頭看了看,說道︰「誰在外面?」

  門口小丫鬟碎步走進來︰「太太,是棲風院裡砌牆的工匠在鬧事,說是大爺扣了他們的十日工時沒算,現在鬧著要罷工,非得討到工錢才肯繼續幹活。」

  「棲風院?」

  謝啟功聞言皺了雙眉。

  王氏心裡正怕長房摻和進來,這時聽聞立即便道︰「什麼大不了的事,咱們大爺莫非還會克扣他們幾個工錢不成?老大家的你過去瞧瞧!」

  阮氏答應著起身。只是才走到門口,卻又被龐勝家的堵住了去路︰「大奶奶,昨兒二姑娘跟咱們大廚房借的八角紫銅爐用完了不曾?若是用完了,煩請大奶奶讓人回房去取取,我這裡正要等著拿來給老爺煲參湯呢。」

  阮氏一怔,還未答話,謝棋已站起來︰「我幾時借過你的紫銅爐?」

  龐勝家的見了她,一笑道︰「二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看來昨夜與三姑娘在翠怡軒吃茶吃得盡興,卻把這茬給忘了。好在這府裡一草一木都是謝家的,並不是奴婢自個兒的私物,否則旁人聽了還不得以為奴婢捨不得個爐子?

  「昨兒晚飯後,姑娘讓銀霞來大廚房借的爐子,說是要請三姑娘上翠怡軒吃茶,只有這紫銅爐燒出來的水泡茶才好喝,姑娘說說是也不是?」

  說完她看向魏暹︰「魏公子也在?那正好,聽說公子昨兒也在翠怡軒呆過,那麼敢問公子,可曾記得那爐子是個什麼樣的爐子?公子說出來也好為奴婢作個證。也免得奴婢擔那污主之嫌。」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12 AM


090 偏鋒

  龐家在謝啟功面前素有臉面,魏暹在謝府住了這麼久也知得幾分,於是眼下雖然心裡正煩悶著,聽龐勝家的這麼說,不得已也只好回想了想,然後道︰「翠怡軒裡煮茶的,確是個八角小銅爐,只是是不是大廚房的卻是不知了。」

  「那便是了!」

  龐勝家的走到謝啟功面前,「昨兒夜裡二姑娘說在翠怡軒煮茶,而魏公子見到的又恰好是八角的紫銅爐,這種爐子府裡可只得一個,魏公子見到的不是二姑娘從大廚房借去的那一個,又是哪裡來的呢?」

  王氏聽到此處,手腳都已發涼了︰「龐勝家的,你胡說什麼?!二姑娘哪曾去過翠怡軒?!」

  龐勝家的笑道︰「太太恕罪,二姑娘去沒去翠怡軒,那是主子們的事,奴婢沒這個膽子去管。我只管做好我份內的差事便可。如今也將到了準備午飯的時候,奴婢趕著拿回紫銅爐來給老爺熬湯,還請太太行個方便。」

  王氏噎得說不出話來。

  謝棋頓時慌了,騰地站起來道︰「我哪有拿大廚房的爐子?要找爐子你上別處去找!」

  龐勝家的為難地看了眼謝啟功,只好站在那裡也不說話了。

  王氏使了個眼色給素羅,素羅走過來,王氏悄聲交代了幾句,素羅便走了出去。

  這裡本來就僵著的氣氛因為龐勝家的突然插入,而帶出了謝棋,因而變得更加僵滯起來。謝啟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目光閃爍不定,也不知在思考著什麼。

  而這時候門外忽然又走進來兩人,是周二家的領著大廚房的林四娘。林四娘見了龐勝家的便道︰「嫂子快回去吧,那小銅爐找到了,就在今兒早上你拾綴過的小庫房裡呢。想來是嫂子忙中出了錯,一時忘了,倒記到了二姑娘頭上。」

  這林四娘便是當初因觸怒謝琬而被謝啟功狠打了十大杖的銀珠的嫂子。銀珠傷好之後王氏也不敢再留她,於是將她許了下頭一個家丁,現如今上烏頭莊去了。而這林四娘自打銀珠倒了霉,自然也不必想再擠兌走龐勝家的的事。如今還在大廚房裡當著差。

  眼下林四娘突然冒出來,龐勝家的就傻了眼,當即往謝琬望去,對林四娘的話,也不知如何回應了。

  大廚房的紫銅爐的確是被她藏在小庫裡沒錯,她出現的目的只為提醒謝啟功以及在場所有人,昨天夜裡在翠怡軒裡煮茶的謝棋和謝琬,可是眼下林四娘這麼一把它翻了出來,她反倒變成了栽贓陷害的小人,還有什麼辦法再拿謝棋說事?

  她頻看了謝琬好幾眼。可是謝琬卻端著茶碗坐在那裡,神情十分平靜,活似就是個看戲的局外人。

  「既然找到了,就快些回去!往後當差可得仔細些,莫以為你是龐家的人就這般不把主子放在眼裡!」王氏疾聲厲色地沖龐勝家的喝斥。龐勝家的憋得兩臉茄紫,彎腰賠著不是,就準備出去。

  「老爺!」這時候,門外又急匆匆進來了人,「長房裡那幫工匠都快跟大爺他們打起來了!他們衝進大爺屋裡,把長房裡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當中有個人見著二姑娘屋裡一只紫銅爐樣子稀罕。便死抱著不鬆手,說是不給錢的話,拿那個去抵工錢也成!」

  「紫銅爐?」謝啟功頓時皺起眉來,「哪裡又來只紫銅爐?」說完又走到謝棋跟前,厲聲道︰「你究竟沒有跟廚房借爐子去煮茶?!究竟是路過後園子還是本身就在那裡?!」

  大伙兒的注意力剎那間齊聚在謝棋身上。謝棋睜大眼咬著唇,目光泛散而無措。

  謝啟功緊盯著謝棋。「到底怎麼回事?!」

  謝棋被逼問得毫無退路,只得囁嚅道︰「我是有另外一只爐子……可是那爐子是父親自己掏錢買的,不是跟大廚房借的!我沒有昧公中的東西,你問雋哥哥,那爐子我都拿來跟他煮過好幾次茶喝了。是不是?」

  任雋滿臉發窘,訕訕不能言。

  這種事情,豈是他一個外人能置喙的?謝棋把他拉下水,他是一百二十個不情願。原先就覺得她和謝葳兩個人姑娘的名份都名不正言不順,倘若是府裡正經的小姐,哪裡用得著因為一只幾十兩銀子的爐子,而這麼樣急赤白臉地撇清自己?

  而謝葳,竟然還跟魏暹做下這種事來。

  他對謝府的敬意,立時就消去了好幾分。同時對嫡房嫡出的謝琬,卻又更加敬愛了。他的眼光果然是好的,只有根正苗紅的謝琬,才值得他傾心。

  「你父親買的爐子?」

  他這裡神游之間,謝啟功卻又從謝棋的話裡聽出名堂來。盯著她看了片刻,他說道︰「這紫銅爐少說也要二三十兩銀子一個,你父親哪來的這閑錢買爐子?」

  謝棋當時只顧著從龐勝家的話裡摘出來,哪料得竟然因此露了馬腳,頓時變了臉色。

  王氏身子一晃,掐著的手指也險些掐出血。

  她想不到謝棋還是被扯進來了,而這已不算什麼,更要命的是,她私下拿公中的錢貼補謝宏的事情也將要暴露——魏暹來的這段日子,謝啟功先後可是給過她一千兩銀子做招待的,這帳目根本就是筆糊塗帳,眼下謝啟功突然問起這爐子,怎能不讓人發慌?!

  她禁不住就有些恨起謝棋來,真是老鼠肚裡裝不了三兩油,手頭有兩個錢就可勁兒的顯擺!

  謝棋的性子她能不知道?雖不是正經小姐,長房也沒有什麼家底,可平日裡還是一味地鬧著要衣服首飾!這紫銅爐說是謝宏所買,卻多半是經不起謝棋鬧騰買下的,平日裡幾件衣服也就算了,這幾十兩銀子的東西是能隨便露白的嗎?如今可好,終於被人盯上了!

  王氏怒火中燒,偏在這時候還得往死裡忍,手下一發狠,茶几面上就被她的指甲摳出好幾道印子來。

  事情一波接一波,發生的真是太詭異了!

  謝宏不可能拖欠工匠的工錢,就是拖欠也不可能會在半路中前來討債,為什麼他們偏偏在這個時候鬧事?而且居然還翻到了府裡小姐的房中,拿到的也偏偏是龐勝家的指證謝棋昨夜去翠怡軒煮茶用的紫銅爐?

  她隱隱覺得這後頭有人在操縱,可是是誰呢?又是沖著什麼來呢?

  謝啟功的疑心明擺在臉上,她心亂如麻,根本沒辦法繼續去深思考。

  「去把大爺大奶奶都叫過來!讓他們帶上這兩個月裡長房的開支帳簿!」

  謝啟功指著龐福,聲音裡已經有壓抑不住的怒氣了。

  王氏連忙背抵著茶几,如此才能使身子站直。

  原先她只顧著不讓謝棋被牽扯進來,以免醜事敗露使得任雋知道乃是她一手所為,從而失去跟任家聯姻的機會,她沒想到的是,眼下居然有比這個更嚴重十倍的事情在等著她!

  謝啟功若是知道她私底下從招待魏暹的銀子裡私自扣拿下來貼補謝宏,他能饒得了她們母子才怪!

  是誰這麼狠,居然這般跟她過不去?!

  謝宏和阮氏很快來了,平日尚算整齊的兩個人,此時衣髮散亂,臉上還有泥濘印子,十分狼狽。

  龐福將帳簿交給謝啟功,謝啟功二話不說先翻起來。越翻他臉色越難看,臉色越難看,謝宏二人身上的顫抖也就愈激烈。

  堂下雖然站滿了人,可是因為誰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會往哪個方向發展,是繼續圍繞著魏暹與謝葳的私情敗露而執意討個結果,還是會由謝棋所持有的紫銅爐轉為去查長房的帳目移開注意力,所以誰也沒有出聲,只是緊密地關注著參與進來的每個人的舉動。

  「很好,不錯!」

  謝啟功翻帳的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是一目十行地將帳本合起來放到了案上。可他並沒有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勃然大怒,動作相反十分之平緩。這與他一貫易怒的個性是不吻合的,眼下不發火,不代表他不追究,只不過當著魏暹和任雋,他不會這麼做而已。

  王氏深知這一點,所以也知道,要想挽回局面也只能在魏任二人離去之前想辦法壓住他的火氣才成。

  她使眼色給謝宏,斥道︰「還不退開?沒見老爺在這裡處置葳姐兒的事麼?!」

  謝宏也是個機靈的,聽見她這麼說,立時就扯著阮氏退到旁側去了。

  而一屋子人經王氏這麼一提醒,也忽然想起魏暹那事還沒完,目光立刻又聚焦到了魏暹謝葳身上。

  可是,謝啟功既然能夠把偌大個謝府操持得井井有條蒸蒸日上,也不是可以被人隨意牽著鼻子走的。他瞪了眼王氏,說道︰「你著急什麼?」瞪得王氏一哆嗦,然後才又把目光轉回來,以盡量平緩的語調道︰「葳姐兒的事暫且不提。棋姐兒你出來。」

  早在謝宏夫婦到來時,謝棋就有了種不祥預感,王氏私底下貼補長房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的,近來謝宏忽然有錢花在她身上,她也並不是不知道是為什麼。眼下被點到名,一顆心便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我問你,昨兒夜裡,你是怎麼會與雋哥兒一道去到翠怡軒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16 AM


091 反敗

  謝棋臉上血色盡退,支吾道︰「我,我只是趕巧路過翠怡軒的時候,見到裡頭有男女說話之聲,也不知道是誰,便就去邀了雋哥哥過來壯膽。雋哥哥,你說是不是?」她轉身抓住任雋袖子猛搖,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急切地仰頭看著他。

  任雋將袖子扯回來,雙唇翕了翕,但是也沒說什麼。

  他能說之所以會跟謝棋過去翠怡軒,是因為聽她說謝琬跟魏暹在那裡私會麼?他在魏暹面前已經丟了太多臉了,他有什麼勇氣把這話說出來?當著謝家這麼多人的面,他又有什麼立場去說?

  但是他不說,不代表沒有人說。

  謝琬站起來,「這話未必吧?」

  眾人都不曾料到她開口,雖然聲音清平,卻引得所有人望過來。

  隨著她的聲音,門外卻又走來一行人,正是吳興錢壯還有玉雪玉芳。幾個人進門後便站在謝琬身後,雖然一言不發,卻使得縴秀的謝琬無形中多了幾分氣勢。

  謝琬走到堂中,徑直到了謝棋跟前,說道︰「你說你父親買了個一樣的紫銅爐,你不如說說,那是個什麼樣子的爐子,有什麼標記,可以證明那是你的,而不是昧了府裡的公產?」

  謝棋心虛地後退半步,即使謝琬說話的聲音還像平時一樣沉靜和緩,可此時聽來,卻讓她生出幾分心悸之感。她也已經知道因為她的那句話,給長房引來多大的麻煩了,於是反口道︰「我剛才說錯了,那爐子不是父親買的,是他借了別人的……」

  「我不管是借的還是買的,你只要告訴我,你那個爐子有什麼特徵就行。」謝琬不慌不忙,才及十一歲的她,如今身上給人說一不二掌控全局的感覺愈來愈明顯。

  謝棋咬著唇。看了緊抓住桌角盯著她的王氏兩眼,只好道︰「我那爐子有兩只耳,一只耳上有一段胭脂色的漆印,那是上回大哥新房裡的家具正在上漆時。丫鬟不小心沾了上去。還有底座下也有個銅錢大的撞擊出來的小窩。」

  「那你的爐子現如今在哪兒?」謝琬問。

  謝棋漲紅著臉,胸脯起伏道︰「你不是知道嗎?剛才被那些臭工匠奪去了!你還來問我幹什麼?!」那爐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兒了,昨兒夜裡她追著任雋出了翠怡軒後,根本就沒想起過要去拿回爐子的事。以至於剛才聽到龐勝家的問她要爐子,她才恍然記起來。

  「是麼?這麼說來,你承認在這之前你的爐子還是在你手上的了?」

  謝棋閉口無語,撇開頭去。

  她不能說不在她手上。如果說爐子不在她手上,她相信謝琬絕對會當眾追問爐子去哪兒了,這個時候,誰能說爐子在誰手裡呢?說在謝宏手裡麼。可這跟在她手裡有什麼區別?除了謝宏,別的人誰又會肯出來替她背這個黑鍋,承認爐子昨天夜裡不在她手上,而在他們手裡?

  謝琬明知道這些都是她一手設計好的,非得當著眾人面這樣逼問她。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她不知道昨夜為什麼明明應該是跟魏暹在一塊的謝琬突然之間就變成了謝葳,但她不信,憑一只爐子,謝琬就能舉證她確實有栽贓之嫌!就算謝琬是當事人之一又怎樣?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王氏會幫她的!

  謝琬再厲害,難道還能斗得過王氏不成?

  她打定主意不理會,決意以靜制動。

  謝琬揚了揚唇。轉過身,向身後吳興伸出手。吳興雙手伸出來,一只精巧的紫銅爐便交到了她手上。

  「我這裡剛好也有只爐子,一只耳上有著胭脂色的漆印,底座上有個銅錢大的小窩。不止這個,上頭還拿漆筆寫上了你父親的名字。」

  她把紫銅爐翻過來。看了眼上頭的漆印,走到謝啟功面前,將爐子重重放在案頭之上。

  「你既然說你確實有只這樣的爐子,想來這就是二姑娘說的那只沒錯了!你不說話也成,這至少說明我沒有冤枉你。這座價值不菲的紫銅爐確實就是出自於手下並無產業的長房之手。現在,你告訴老爺吧,這爐子用哪裡的錢買來的?」

  謝棋看著那爐子,瞬時睜大了眼楮!

  而謝啟功看著那爐子,臉色也變得跟爐子的顏色相差無幾了。

  謝琬唇角微勾,接著道︰「你剛才並沒有否認今日之前,爐子在你手上,而大廚房那只爐子又被龐勝家的放進了庫房,那就是說,這只爐子的確就是出現在翠怡軒裡的那一只。魏公子與葳姐兒在翠怡軒,就算是沖著喝茶而去,也是你提供的時機和茶具。

  「你身為府裡的二姑娘,葳姐兒的妹妹,太太的孫女,明知道孤男寡女深夜之中不該同處暗室,卻偏偏還假裝說無意路過此處,並還拉來外人進來同看。

  「你這樣的行為,分明就是早就挖好了坑,等著大姑娘與魏公子往裡頭跳。大姐姐興許當時只是在園子裡閑逛,踫巧遇上魏公子多說了幾句話。如果硬要說魏公子和大姐姐昨夜之事乃是有悖禮儀,那麼二姑娘的行為,豈不比這更可恥丟人百倍?

  「你胡說!不是這樣!」

  謝棋不等他說完,已經急得跳起來,「我沒有陷害他們!是他們自己——我只是在那裡喝茶,誰知道他們會突然跑進來!是他們自己的事,不關我的事!老爺,真的不關我的事!」她慌不迭地沖謝啟功跪下,磕起頭來。

  謝啟功被她扯著袍角,鐵青著臉色,卻是無動於衷。

  謝琬的話有證有據,容不得人不信服。

  不管謝啟功和謝榮再怎麼想把謝葳嫁進魏府,謝家終是詩禮傳世之家,如此一來就算栽婚之事得償所願,謝葳的名聲終是毀了,謝家的家風也會遭人質疑。雖說事已至此不可能半途而廢打消計劃,可如今既知這裡頭竟然還有別的內幕,謝啟功怎麼會饒得了她?

  而他,又怎麼接受得了眼下這局面,竟然是出自於謝棋一番精心設計的事實?

  「住口!」

  隨著他的怒吼。謝棋的哭聲驀地停止了。

  王氏強打起精神上前勸阻︰「老爺息怒!棋姐兒年幼無知,並無害人之心,就算是她在那裡設茶,也只是踫巧罷了!老爺萬莫衝動。冤枉了孩子!」

  「太太這話,可真是太偏心了!」

  這個時候,一直在旁邊半聲未吭的黃氏忽然站起來,「葳姐兒棋姐兒都是你的親孫女,你生怕冤枉了棋姐兒,就不怕冤枉了葳姐兒麼?就算葳姐兒犯下這不可饒恕之錯,那也是因為棋姐兒有意設陷在先,我們葳姐兒並不是那種不顧廉恥的放蕩女子!」

  黃氏面如凝霜,站在謝葳身側如同一只護雛的母鷹。

  不管怎麼說,到了這個時候。黃氏也只得順著謝琬的話往下說了,難道她還能否認謝琬對謝棋的指控,承認這一切確實是謝葳和魏暹有意在後園幽會?

  謝葳或許動機不純,可謝棋的辯白在證據面前是如此站不住腳,她的心自然是向著女兒的。如果不是謝棋,謝葳怎麼會起這樣的心思跟魏暹在那裡幽會?如果不是謝棋,謝葳怎麼會當著那麼多下人的面丟了這麼大的臉?

  都是因為可惡無恥的謝棋,她要算計謝琬也罷,怎麼敢來算計她的女兒!

  黃氏壓抑了一夜一日的郁忿,經此找到了突破口,便不顧什麼婆媳不婆媳了。上回王氏險些把謝葳送去給趙貞的傻兒子為妻,今日她偏心幫著的謝棋居然又再設下這樣的陷阱等著謝葳跳坑,左右都已經結下梁子了,她還有什麼必要再忍氣吞聲?!

  黃氏的出聲,頓時把王氏和長房推到了風口浪尖。謝啟功的臉色愈發不善了。

  王氏只顧著如何替長房開脫,哪料到竟然一語得罪了三媳。當下被斥得面紅耳赤,直快要氣暈過去。

  三房裡的人向來都是謝啟功的心尖肉,謝棋得罪了他心愛的長孫女,謝啟功能不氣才怪!

  他們這一屋人窩裡鬥著,魏暹到了此時。卻也多少明白了前因後果,當即便冷笑道︰「我魏某雖然不才,也不到那誘惑清白閨女丟度閨譽的地步!貴府二姑娘的行為,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今日若不是三姑娘拿出證物,只怕我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此時,局勢已經大大傾向魏暹這邊,大部分人在聽到他這番話後,都不覺地點起頭來。

  誰都明白那種被算計之後的感覺,就算魏暹只是個外人,也不能阻止他們心中對此舉的鄙視。

  而任雋在聽完謝瑯的指控之後,早已變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謝棋心眼兒多,可他卻並不知道已多到起心害人的地步!回想她當時拉他去翠怡軒的意思,原是要拉他去捉魏暹和謝琬的奸,這麼說來,她起心害的應該是謝琬才對!

  想到這裡,看著面前身量未足的謝棋,他愈發覺得她可怕起來!她如今才只有十二歲,心計就已經深到這樣的程度,再過幾年那還得了?怪不得她當初會搶走他的玉,這些日子又時刻地討好著他,看來是早就在預謀著算計自己!

  一時間心裡如海水翻騰,相識這麼多年來的點點滴滴,已在這片刻之間全成了另一番面目。

  頓時離得謝棋遠遠,似乎生怕再沾染上她一星半點,到時如魏暹一般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王氏從旁見狀,哪還看不出來他的心思?眼下雞飛蛋打,沒有一件事不弄砸,一時氣怒攻心,想起這一切竟都是謝琬引出來的,便就朝謝琬怒沖過來,以尖利得有些駭人的聲音斥問道︰「你從哪裡弄來的這破爐子,在此妖言惑眾陷害棋姐兒?!」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19 AM


092 夫妻

  錢壯吳興瞬即擋在謝琬前面,將她堵得連謝琬的臉都見不著。

  王氏是謝府的當家主母,卻被個繼孫女調擺得無可奈何,一時臉上忽青忽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簡直難堪到了極點。

  臉色已黯到極點的謝啟功見她上躥下跳的樣子,再也按捺不住,忍無可忍地怒吼道︰「還不滾回去!」

  王氏嚇得幾乎跌倒,多虧得謝宏眼疾手快將她扶住才穩住身形。

  許是因為怒氣攻心,謝啟功吼完,頓即撫胸咳嗽起來。謝芸謝葳連忙上前替其撫背。謝宏扶著王氏,再也不敢上前。而謝棋跪在地下,早嚇得癱軟了。

  等到謝啟功終於氣息平了,才抬起頭來,望著魏暹說道︰「今日之事,是我失察之過,若有得罪公子之處,還望見諒。」

  魏暹默然頜首。

  謝啟功又道︰「不過,雖然此事棋姐兒也有干係,但公子昨夜遇見葳姐兒時,明知該當避嫌,卻並沒有這麼做,老夫不敢怪責公子失儀,但公子與葳姐兒當時的情形乃是大家親眼所見,如今葳姐兒閨譽受損,此事究竟何如,總得有個交代。

  「所以,還請公子在鄙府再多住幾日,究竟如何解決,且等令尊有話來再作打算。」

  此話雖仍有加罪之嫌,但到底比起先前來已是大大不同了。

  魏暹因為謝棋之故,對於謝葳之事心裡已鬆懈不少,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有不對的地方,也是謝棋先引出來的,就算父母親怪責,他也可以有話替自己辯白,至少可以告訴他們,他是怎麼樣去到翠怡軒的。

  再說他也不甘心就此被人誤會下去,如果他堅持要走,謝府不可能強行把他如何。可是那樣一來,他的清白就怎麼也洗刷不乾淨了。

  因而如今聽得謝啟功說出這番話,卻也沒有去回駁。說到底也怨他自己,誰讓他當時竟那般相信謝葳的人品。以為她是個心胸坦蕩之人,就是有誤會也自會出面澄清黑白?如今陷入這泥沼之中,究竟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也只能且等府裡有話來再說。

  於是道︰「謝翁的意思也正是我的意思,此事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那麼就再在貴府打擾幾日。」

  鬧騰了大半日,總算消停下來了。一屋子人各回各房,魏暹依舊是府裡的上賓,而謝葳則被扶了回房去。至於王氏與謝宏那一堆,謝琬走出門後。身後就傳來了杯盤落地的聲音。

  謝宏任謝府繼子這麼多年,謝啟功都沒給過他一星半點的產業,可見謝啟功還沒糊塗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如今在任何產業收入的情況下,謝棋居然拿得出幾十兩銀子去買紫銅爐,謝啟功會不去查王氏的底細才怪。

  謝琬對這點貓膩心知肚明。昨夜之所以她會順著謝棋的陰謀去翠怡軒,實在是因為近來生意上的事不用操什麼心,而謝宏私下唆使寧大乙劫持她結下的這個仇,也早就應該報一報了。

  王氏私下拿招待魏暹的銀子撥給謝宏她又不是不知道,謝棋又一直防備著任雋跟自己接觸她也清楚得很。她這些日子一直在等謝棋出手把這事撕個口子出來,而恰恰好任雋在廊下對她做出那麼一番舉動,於是她便把話往狠了說。狠到心理脆弱的任雋承受不了。

  她之所以會說出讓玉雪都意外的重話來,就是因為她的目的在於要借著任雋來誘使謝棋出手。

  謝棋關注著任雋的一切,她跟他這麼一鬧,謝棋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程淵來提醒她時,她就知道當日親眼目睹這一幕的除了錢壯和他,還有謝棋。可是就算謝棋未曾親見。也自有人把話傳到她耳裡。

  接下來沒有讓她失望,謝棋終於按捺不住,真的上門來了。

  即使那些話不是為了利用任雋引得謝棋上鉤,而故意加重了份量,謝琬也會對她的突然邀請心生防備。她對任雋的佔有欲實在太明顯了,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對謝琬真心親近,更何況長房二房又尚有利益之爭。

  謝琬若不是故意上當,謝棋簡直絲毫機會也沒有。所以,就算沒有魏暹被誣陷這件事,她也不會任王氏母子繼續這麼逍遙快活。只不過魏暹被無辜卷進來,便使得這件事的嚴重程度加深了,借打壓王氏與長房來解救魏暹,便也成了勢在必行的要事。

  只不過如此一來,她跟王氏已因此提前撕破了臉。

  屋裡人散盡之後,正院的緊張氣氛卻並未曾有絲毫緩解。

  謝啟功掃落了桌上的杯盤,然後拿了長房的帳簿去了書房。謝宏阮氏提溜著一顆心在屋裡默站了半晌,既不敢回長房,又不敢說話,像兩個木樁子般立在簾櫳下,陪著坐在椅子上的王氏。

  王氏屈著腰坐著,看著一室的冷凝,心裡有著說不出的空落。

  她在謝府風光了近三十年,眼見得到了知天命的時候,謝榮也當上了京官,憑他的才能,再過得十來年,她十有八九會成尊貴的誥命夫人,享受著朝廷賜予的榮譽,上著品級大妝,在府裡接受著各方敬重。

  她一個寡婦出身的再嫁婦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多麼不容易。認識她的那麼些人裡,誰不羨慕她的運氣,誰不敬畏她的手段,她的經歷,一度也曾經讓鄉下那些村婦們當作勵志的典範,提起她,必定要充滿敬意地說,看,這就是攜子再嫁的謝太太,如今是謝翰林的母親。

  這些都是讓她感到欣慰的,可是,這份欣慰自從謝琬進了府起,漸漸地開始變成挫敗。

  在謝琬面前遭受到的挫敗,是她近三十年裡最不可思議,也是最為感到無力的。

  她似乎永遠都有辦法化解她施予的危機,也永遠有辦法拿捏得她動彈不得。謝啟功看重家聲和家財這兩項弱點,被她利用得淋灕盡致,她次次都能借謝啟功的力讓她灰頭土臉,而她自己又次次都能夠全身而退。

  仔細想想,謝啟功雖然歷來不喜歡二房,當初肯留下二房在府裡,也不過是怕事情傳出去壞了謝家名聲,影響了謝榮仕途。按理說這樣的情況下要想他們受到謝啟功的責罰很該是家常便飯才是,可是到如今為止這幾年,謝琬從未受到過謝啟功什麼苛責。

  這絕不會是靠運氣就能成的!這個謝琬,不是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個稚齡孩子。人都說謝葳城府心計超人一等,可要她說,謝葳心機再深卻也還不及謝琬的三分之一。

  這樣的孩子,著實讓人膽寒。

  至今為止她所知道的能讓她有著同樣感覺的人,是謝榮,是她高中了進士並在庶吉士未散館時就提前入了翰林院任職的學富五車的三兒子!

  這兩個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成了她心底裡同樣忌憚的兩個人。

  「你們下去!」

  一室靜謐之中,門口忽然黯下,出去的謝啟功忽然又走了回來。

  謝宏阮氏二人忙不迭地退了下去,並且悄聲地掩上了大門。

  王氏站起來,心裡的忐忑掩飾不住地浮現在臉上。

  謝啟功負手站在她面前,緊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抬起手,往她臉上扇了兩巴掌。

  他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在盛怒之下,甩出的力道卻絲毫不輕。王氏受不住,身子一歪跌倒在身後椅子上。她捂著臉睜大眼看著他,眼淚盈出來,卻是不敢說話。

  夫為妻綱,被丈夫打,能說什麼?何況,她只是個填房。

  「拿公中的錢去私下貼補他們,他一家人嚼用的錢是我給的,樺哥兒娶親的錢也是我給的,什麼都是我給的!我待他跟對榮兒有什麼分別?!你這樣私下貼補他,可見雖與我近三十年夫妻,還是未曾與我同心!」

  「老爺!」王氏眼淚一滾,屈腿跪到了地上。

  謝啟功背過身去,「既如此,我給樺哥兒娶親的那三千兩銀子,你三日之內把銀子全部湊齊上交過來!往後桐哥兒棋姐兒的嫁娶,我一概不負責!另外府裡的中饋,帳目依然你掌著,但庫房鑰匙,你把它交給龐福!」

  「老爺!」王氏失聲驚呼著,臉上兩道明顯的掌印因為這驚色而顯得愈加猙獰︰「鑰匙我可以交出來!桐哥兒棋姐兒他們我也可以不管!可是樺哥兒媳婦還沒過門,宏兒還等著錢擺宴席呢!別說湊不出三千兩,就是把錢都上交上來,他們拿什麼去辦酒宴?到時丟的不也是老爺的臉嗎?」

  謝啟功咬牙轉過身,手掌拍上桌面︰「他不是挺有辦法撈錢的嗎?讓他自己弄錢去!」

  「老爺!」

  王氏望著他,身上忽然涌出股寒意

  嫁進謝府的這麼些年,真正說到權力,謝啟功才是那個操控著一切權力的人,她所謂的風光,也只是局限於這座宅子之內,站在這個男人身後而已。她的成功,其實只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抓住了他的心,為他生下了謝榮,坐穩了當家主母的位子。

  有時候她覺得,謝啟功對謝榮的疼愛那才是發自肺腑的,謝榮是他的驕傲,是可以讓他看到謝府發揚光大躋身士族的希望。至於她這個妻子,事實上只是接替了楊氏來替謝家傳宗接代,說到恩愛,是不可能存在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21 AM


093 求情

  他之所以還讓她掌管著中饋,也不過是為著名聲罷了。如果謝家太太被剝奪了中饋之權,傳出去他也會丟臉。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首先考慮的,都是謝家的名聲!

  好在她也沒有寄望過這些,對於她來說,只要地位爬上來了,這輩子也就滿足了。可是,她能夠忍受謝啟功私下裡對她的責罵,哪怕他要收走她掌管庫房的權力,她也不怪他,卻無法接受他對謝宏的不管不顧!

  「老爺,宏兒雖然不是您的親兒子,可這麼多年待你可比自己的親生父親還要親!每年外地的帳目,都是他跑前跑後給您收回來的,每次出門,也絕不會忘了給你帶點什麼。老爺但凡有個什麼不適,他比誰都著急!這些年老二他們不在跟前,侍奉湯藥什麼的可都是他跟榮兒,這些你都忘了嗎?

  「宏兒房裡人多,手上又沒有產業,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我才貼補了他一些。如今您要是不管樺哥兒娶親的事,他們可怎麼辦才好?這麼多年宏兒都在府裡忙活,也沒有自己的門路,一時之間,也籌不到這麼多錢啊!」

  謝啟功沉臉不語,從背影裡都能看出他的怒不可遏。

  「老爺,鄧姨娘來了。」

  龐福隔著大門,沖裡面稟報。

  謝啟功想也未想地道︰「不見!」

  龐福頓了頓,又說道︰「鄧姨娘說是為大爺的事而來,執意求見。」

  王氏驀地抬起頭來,鄧姨娘這些年從不參與府裡的事情,更莫說插手她的事,眼下突然到來,她便不由得把一顆心更往上提了提。

  謝啟功對於鄧姨娘的舉動也有一絲詫異,他歷來信守庶不壓嫡的規矩,也嚴禁妾室過問府裡是非,若是平時。自然不予理會,可偏偏這時正恨得王氏與謝宏牙癢癢,想她若再多踩上兩腳,只怕王氏往後還要老實些。於是就道︰「讓她進來!」

  鄧姨娘依舊是一身石青色寬袖大服,頭上箍著黑絲絨抹額子,若是不看她姣好的面容與白皙的皮膚,就是個十足的老太太。

  她進來先看了眼謝啟功,無聲地福了一福,然後便跪在王氏身側,望著地下道︰「婢妾懇求老爺,饒了大爺他們。」

  此言一出,王氏險些歪倒在地下!

  謝啟功也驚詫得停止了捋鬚的動作,望著她一動不動。

  「你說什麼?」

  「婢妾懇求老爺。看在太太為謝家鞠躬盡瘁這麼多年的份上,饒了大爺他們。」

  聲音還是那樣輕緩中帶著兩分柔弱,但是語氣卻十分堅定,仿佛說出這句話是她作為一個妾室無法推卸的責任。

  王氏睜大眼楮,雙唇翕了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與鄧姨娘之間這麼多年雖然沒曾有過什麼正面衝突,也可以說是從一開始鄧姨娘就沒曾有這個能耐跟她抗衡,可是不管怎麼樣,這個來替謝宏求情的人都絕不應該是她!

  謝啟功看了鄧姨娘半晌,在圈椅上坐下來,也道︰「你為什麼會來求情?」但是語氣卻平緩了很多。

  鄧姨娘抬起頭來,說道︰「婢妾不想多說什麼。婢妾也沒有別的什麼心思。只是想起老爺常與我等說過,我們謝家對內不管怎麼樣,對外卻是一家人。誰也不能拖謝家的後腿,使謝家門楣蒙羞。只有謝家名聲在外,三爺仕途順利了,我們才能真正稱得上是世家大族。

  「於是婢妾就想。如果老爺收回給樺哥兒娶親的銀子,那麼就算大爺向外借到了錢,府裡這樁事情都會傳出去。

  「別的不說,別人只會說老爺處事不公,大爺在老爺面前盡了三十年孝。到頭來竟空擔了個繼長子的名頭,如此,於老爺來說,豈非大大不利?說到底,大爺終歸還是府裡的爺們兒,論謝家的門第,卻要出去借錢,總歸不大好聽。」

  隨著她娓娓道來,王氏目光裡漸顯晶亮,希翼地看著謝啟功。

  謝啟功的神情也不覺放鬆了幾分,垂眼思考了片刻,說道︰「你的意思是,我還能不能罰他?」

  鄧姨娘道︰「為了謝家的名聲,為了三爺,自是不能這麼罰。便是不提大爺對老爺的孝心,就是沖著太太,這三十年裡,太太把府裡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哪個不服?哪個不聽?老爺就是要罰,也要想個萬全的法子,既不能讓為府裡操心這麼多年的太太寒心,也不能委屈了大爺。」

  謝啟功悶哼了一聲,看向王氏。

  王氏垂下頭去,默不作聲。

  屋裡靜默了片刻,謝啟功站起身來,往中央踱了兩步,說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那麼,這三千兩銀子眼下可以不交。但是此事我不可能不罰他,先免去長房裡半年的嚼用,至於還銀子的事,看他過後表現再說。」

  長房裡那麼多人,免去半年嚼用,那也足以使謝宏頭大的了。但是再怎麼樣,比起讓他三日之內就交出那已經所剩無幾的三千兩銀子,實在已經算是上是寬恕了。

  王氏一顆心落了地,連忙道了聲︰「多謝老爺!」

  鄧姨娘扶著她站起來,她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謝啟功。其實還想問問謝桐謝棋的嫁娶銀子,到底看見他的臉色還黑著,嘴唇張了張,又閉上了。

  眼下過得這關已是萬幸,至於這些事,也只好見機行事了。

  謝啟功喝完杯裡的茶,抬步走了出去。

  王氏拉著鄧姨娘的手,溫聲道︰「今日多虧了你解圍。你的好,我會記住的。」

  鄧姨娘垂眸站起來︰「替太太分憂解難,本是婢妾份內事。婢妾不敢圖太太回報。」

  王氏笑一笑,讓她回去了。

  鄧姨娘前腳走出門,謝宏後腳跟進來。

  「母親,今兒這事都是那琬丫頭捅出來的,她竟然敢逼得您那樣下不來台,您難道就這麼放了她?」

  王氏騰地站起來,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你給我閉嘴!」

  謝宏被打懵了,捂著臉呆呆地看著她。

  王氏從來沒打過這個兒子。打完後才知自己下了手,頓時也跌坐在椅子裡撐起額來。

  良久後她吐了口氣,坐直了說道︰「你說這些都遲了。

  「就算她跟我撕破了臉,跟我從暗鬥走到了明面上。可是你沒有瞧見麼?她揭發你我的時候,卻句句話打著替葳姐兒他們洗清的名義,老爺不會拿她怎麼樣。——倒是棋姐兒,你去準備準備,讓她去城外掩月庵裡住段時間吧。她做下這事,謝琬不會放過她的。」

  謝宏驚呆在地,已不知該說什麼。

  頤風院裡,謝琬微笑請了黃氏坐下,讓玉雪奉上香茶。

  黃氏紅著眼眶道︰「出了這種事,讓你見笑了。今日若不是你出面指證。葳姐兒還不定被人傳成什麼樣。我真沒想到棋姐兒年紀小小,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枉我平日裡待她不薄,如今反倒被她給坑了。可見人不可貌相。」

  謝琬溫聲勸道︰「三嬸也不必心傷,不過是個意外。我相信大姐姐的為人。絕不是那種不知規矩的。」

  黃氏一嘆,眼淚倒是又滾了下來,「你別提這個,提起這個我倒是不知怎麼說好了。葳姐兒自不是那等不知規矩的人,可是到了她和魏公子這樣的年紀——你還小,跟你說也說不清楚。總之,這次是豆腐丟進了灰堆裡。橫堅是乾淨不了了。」

  謝琬道︰「總之,還是等三叔來訊兒了再說,凡事有他作主。」

  黃氏點點頭,擦擦眼淚,站起來︰「屋裡一堆事,我也不多呆了。就是特地來跟你道聲謝,難為你為你姐姐這般著想。」

  「三嬸哪裡話。」

  謝琬忙起身,一路送了她出去。

  回得房裡,玉雪剛剛收拾好杯盤。見了謝琬,便一面理著桌布一面道︰「這三奶奶怎麼親自來了?」

  謝琬回到原處坐下。拿起先前沒喝的茶喝了口,說道︰「你以為大姑娘不知道我出面是為的什麼?我們都是心照不宣,只不過是我不想跟她們撕破臉,她們暫且也不想把我當敵人罷了。你若真把她當來感激我的,就大錯特錯了。」

  玉雪走過來道︰「眼下雖然保持了跟三房的關係,可是到底跟太太那裡鬧僵了。」

  「那怕什麼。」謝琬不以為意,「就是沒有這件事,跟她鬧僵也是遲早的事情。」

  玉雪點點頭,沉吟道︰「太太跟二姑娘她們,也實在太過份了些。」

  錢壯沉吟著走過來,說道︰「二姑娘出了府,要不要小的去掩月庵走一趟?」

  謝琬吐氣道︰「算了,反正我也沒吃什麼虧,她跑不掉的。此番大爺肯定逃不過老爺責罰,眼下就算動了謝棋,也只會讓他們更提防。咱們先按兵不動,最好,是措手不及,把長房一網打盡。」

  錢壯凜然退下。

  這裡玉雪正遞了茶給她,吳興忽然快步進來︰「姑娘!正院那邊有消息來,說是老爺本來要罰大爺三日內交出三千兩銀子,還下令三少爺二姑娘的嫁娶府裡也不再負責!結果鄧姨娘出面求情,老爺又改罰免去他們長房半年嚼用了!」

  謝琬聞言眯起雙眼,一杯茶停在下巴前,尾音高揚起來︰「鄧姨娘?」

  吳興忙不迭地點頭。

  謝琬臉色陰郁下來。此次借謝啟功來重處謝宏乃是她成竹在胸的事情,這個鄧姨娘,她想幹什麼?

  「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們?」玉雪也覺有些難以接受。

  吳興嘆道︰「誰也沒想到會突然出現這麼個程咬金。」

  一屋人都往謝琬望來。

  謝琬不急不忙喝完這半杯茶,方才緩緩道︰「那就試試看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25 AM


094 懺悔

  鄧姨娘這樣做的目的,首先讓人想到的是為討好王氏,替她自己謀個好結果。

  她已經四十多了,無兒無女,如今身體尚可,因而還能侍奉得謝啟功,再過得幾年容華老去,身子骨也日漸不支,到那時只怕也會落得送去田莊貽養天年的地步。雖然去田莊養老也不會短了她的吃喝,可是到底跟在府裡是不能比的,一旦出府,到時就是死後落葬,那規格也是大不相同。

  鄧姨娘的動機看起來情有可原,可是她怎麼能插手謝琬要做的事?

  謝家人最不缺的就是冷血,謝琬對王氏母子的報復志在必得,難道說她這次出面救下了謝宏,謝琬就再沒有辦法拿捏他們了嗎?

  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竹籃打水的感覺。

  鄧姨娘越是這樣,她越是不會放過謝宏。

  府裡的氣氛從這一天開始變得壓抑。

  翌日清早,謝棋被一頂小轎送去了掩月庵。而任夫人也在下晌派了車馬來接任雋回府。

  長房裡各項修繕都停工了,因為沒有了進項,工匠們都被請退——鬧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再用,謝宏開始指揮著下人們搬磚抬瓦。下人們都拿著府裡的月例,知道謝宏成了謝啟功的眼中刺,哪甘心幹這個,一個個稱病告假。

  謝宏無法,又沒臉去告狀,只得帶著阮氏和謝樺謝桐親自清理屋場。且有意挑著謝啟功所在之處經過。這日府裡來客,謝宏正與阮氏抬著一筐泥沙路過中庭,來客瞧著他穿著短打赤著兩腿的模樣,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謝啟功當場也氣得倒仰,王氏這夜便又被斥責了一回。棲風院自這日起關門閉戶,就連謝樺謝桐出門上學,也走的是西邊角門。院裡當值的下人見得長房境況日漸不支,漸漸起了外調之心,這一向各自求人找門路。卻是後話了。

  府裡這些事自有人依時依刻地來告訴謝琬。

  鬧事的工匠是她讓人挑動的,包括那只謝棋遺漏在翠怡軒的紫銅爐。只是她眼下並不急於落井下石,而是解決魏暹的事要緊。這兩日魏暹只到過頤風院一回,見了謝琬的面便哭喪著臉懺悔。

  「我真是太蠢了。你當時那樣提醒我,不讓我把大姑娘請過來,我還不聽。要不是後來小三兒你把二姑娘逼問出來,我不知道要背多大個黑鍋。小三兒,我真是對不起你!我怎麼會眼瞎到以為大姑娘是那種真正坦率之人呢?」

  謝琬看他長吁短嘆地,不由得道︰「當年看你不像那種沒心眼兒的人,怎麼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魏暹抬起頭來︰「當年?當年是哪年?」

  謝琬把嘴閉上了。他既然什麼也不記得,她也犯不著去說,隔牆有耳,若是讓人知道此番她逼迫謝棋乃是為了當年那份恩情。讓人知道當初松崗上還有這麼一段往事,那事情就會變得更複雜了。不止王氏會不放過她,就連謝葳也無法再跟她維持表面關係。

  估摸著京師有動靜來也得四五日,她交代魏暹這幾日莫要亂走,最好靜下心來等候。以免再給人可趁之機。於是魏暹之後便再也沒過門來,而謝琬這幾日則如往常一般,一面處理著鋪子裡的事,一面讓羅升去辦事。

  她要在縣城裡物色一座宅子。

  前世裡謝啟功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因病死去,她原先的計劃是等到謝啟功一死,便直接跟王氏攤牌,然後搬出去與她打擂。有三四年的經營。想來她的財力也足以支撐她另立門戶,雖不能跟謝榮放手相拼,對付個王氏還是不成問題的。

  可是魏暹的出現使得她的計劃不得不提前,如今跟王氏撕破了臉,要想再跟從前那般保持相安無事是不可能了,就算她不怕她。可是她的精力卻不能都花在與她較量之上,與其時刻提防著她下暗手,她不如乾脆搬出去,如此一來她既可以有個獨屬於自己的地盤,也便於發展自己的實力。

  而黃石鎮上的宅子太遠了。於是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在縣城裡另置一座。

  羅升想來也覺得按照如今的形勢,搬出去另住是最好的,所以並沒有多問,已立刻著手去辦了。

  翌日傍晚,羅矩申田便風塵僕僕地隨船趕回來了。

  漕船直接在京師碼頭靠的岸,兩人帶領著前門胡同米鋪的伙計雇車跑碼頭,把米糧安置妥當,才又趕回清河。

  謝琬掏銀子讓龐勝家的特治了桌酒菜給二人洗塵。席上二人雖然疲色難掩,而且明顯瘦了也黑了,但是說起這趟出行來卻是滔滔不絕眉飛色舞,一雙眼楮明亮得有如晨星。

  申田初來時的輕浮跳脫已經斂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閃爍在眼中的精明和練達。羅矩則更現沉穩機智,只是如今看起來,卻更像個經驗豐富的掌櫃,原先書生的樣子已經找不到幾分了。

  兩人給謝琬帶了一大堆南邊的絹花頭飾,也給謝瑯的帶了套文昌閣文人所寫的游記。

  謝琬挑了朵碗口大的絹花,大大方方戴在鬢上,微笑著看著他們,明艷的樣子,使得二人都不由得低頭抿起酒來。

  羅矩申田歇息了一夜,到早上,謝琬便叫了他們到抱廈裡。

  抱廈裡還坐著程淵。

  謝琬介紹了雙方,便說道︰「你們既然回來了,這裡需得重新做個安排。往後生意上的事情全部由羅矩掌管。申田去南邊,負責米鋪采辦的事。目前你們各自都可以擁有兩到三個幫手,供奉由公中來出,至於找什麼樣的人,由你們自己挑選。我只有一條,鋪子必須賺錢。」

  掌管生意上全部事務,那就是大掌櫃了!羅矩心潮狂涌,立即與同樣按捺不住激動的申田站起身來,低頭稱是︰「小的一定不辜負姑娘的厚愛!」

  謝琬接著道︰「羅矩休息三日,便跟程先生做個交接。申田歇多兩日再南下不遲。往後在外頭跑的日子就多起來了,你們凡事要仔細,也要以安全至上,凡事莫要強出頭,以達成目的要緊。下邊的人如何處事,皆由你們負責。我要是發現哪邊出了問題,也只會唯你們是問。」

  「小的省得!」

  謝琬輕吐了口氣,又看向程淵。

  程淵自聽說要跟羅矩做交接之時,就一直在捋鬚沉吟。謝琬微笑道︰「程先生見識廣博,讓你做個帳房,委實太屈才了。我哥哥正巧缺個西席,便由先生執教如何?」

  程淵捋鬚的手微頓,眼簾漸漸抬起來,面前的她沉靜堅定,似乎對這樣的安排早已經成竹在胸。

  程淵是個謀士,雖然沒曾輔佐過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也不至於屈尊到給個小丫頭當帳房。

  當初趙貞舉薦他過來之時,言語裡都是對謝琬的欽佩,使得他打心底裡有著十分的不屑。若不是因為趙貞當日的知遇之恩,他也不會橫下這份心,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奔過來。

  那時他也心存僥倖,希望這野心勃勃的小姑娘能夠視他為良將,待他以十分禮遇,如此一來他顏面上也能好看些。可沒想到一過來她竟真的甩了幾本帳簿給他,讓他去管鋪子的帳目,哪裡是請什麼幕府謀士的樣子?

  於是,他一度覺得趙貞欺騙了他,去信質問。趙貞卻讓他再等等,等過上兩三月再抱怨不遲。

  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他忍下來了,但是對這個小女娃的輕視卻總也掩飾不住。他相信但凡是任何一個重視體面的人,都不會容忍他這樣目無尊卑的人在身邊。可讓他意外的是,謝琬不但容忍了他,而且從頭至尾都不曾針對他。

  他於是也對她起了好奇之心,對她不時的試探,看她究竟是真有本事還是假有能耐,可是他漸漸發現,每一次她的決策盡管看上去不打眼,可最後證明都是那麼的正確無誤。

  他開始相信趙貞說的話,但是,卻還沒到徹底臣服的地步,直至京師忽然傳出皇太孫被廢的消息。

  那天夜裡,滿室茶香之中,他看到了一個真正稱得上是機智的少女,她的思維之縝密,反應之機敏,是他平生所罕見。

  被她力駁皇太孫被廢陰謀證據不足那刻,他在為自己的自大和狂妄而汗顏,——若論才思,謝琬絲毫不亞於他,可難得的是,她這樣的年紀,對他一再的試探卻始終都不流露出浮躁和氣惱,有著這樣冷靜的心性,還有什麼她使他感到不服的呢?

  方才聽說羅矩要與他辦交接,他也在暗地裡猜測,她會把他放到什麼樣的位置。

  她雖然掌管著整個二房,可她終歸是個女子,有些事情她不便出面,身邊就得有個經驗老道擅於謀劃的人適時地代替她處理一些事情。他相信她請他來就是這個原因,所以,他知道他不會在帳房的位置上一直呆下去。

  可是她又不能堂而皇之請個謀士放在身邊,那麼就得找個既能掩人耳目,又能隨時傳喚到他的位置。而擔任謝瑯的西席,則是再恰當不過的身份了。

  他欣然拱手︰「二少爺天姿聰穎,來日前途不可限量。在下有幸從旁助一臂之力,實屬榮幸。」

  謝琬笑道︰「哥哥那邊我已經說好了。既如此,先生明日便可上任。白天哥哥仍去縣學,平日裡若有什麼不解之處,還請先生多費些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28 AM


095 責問

  謝琬又治了桌席面給謝瑯行拜師宴。

  謝瑯因為聽說程淵閱歷豐富,見識又過人,因而讓吳興準備了十條上等的好臘肉,另備兩壇狀元紅作為束脩。是日在正堂正式行過拜師禮,程淵便以西席的身份重新在府裡露面了。

  此事謝啟功自然也有聽聞,他雖然向來尊儒敬道,可是因為覺得二房裡搗騰不出什麼來,請的人也必不會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並沒有怎麼過問,只是問了龐福幾句二房裡的日常,便就去了後院裡鄧姨娘處。

  近日王氏對謝啟功百依百順,有時甚至在察言觀色之後,會慫恿著他去鄧姨娘房裡過夜。反正以鄧姨娘的年紀也生不出孩子來威脅她了,她是不會在乎在這個時候反饋點好處回去的。

  雖然因為謝琬之故,使她的地位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可是她依舊是這個府裡的當家太太,她也依舊要保持寬厚仁德的模樣示人。何況,她若是不這樣做,謝啟功的心是越發沒有辦法回到她身上來的了。

  謝棋不在,任雋走了,長房閉門不出,魏暹與謝葳各自在房裡避嫌,府裡呈現著前所未有的清靜。

  謝琬算著日子,覺得京師這兩日該有訊兒來了,這日傍晚正在前院裡散步,就聽二門外下人們一陣嚷嚷,緊接著就有車 轆碾壓地面的聲音接連傳來。

  正要出去瞧瞧,吳興飛快進來︰「姑娘,三爺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魏公子的父親魏大人!」

  謝琬聞言頓在那裡,抬起在半空的左腳也忘了落地。她原以為兩人頂多派心腹送封信過來示下,萬沒想到因為這個事,竟會親自前來,而且還是與謝榮同路!

  「姑娘,咱們要不要去瞧瞧?」吳興道。

  謝琬瞥了他一眼,「怎麼瞧?」府裡來了客。未得傳而跑出去窺看,她又不是嫌日子過得太舒服了。

  不過,就算不能出去看,卻也不是沒辦法探知到消息。魏彬來府。頭件事絕對是要先見魏暹,只要跟在魏暹身邊,就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她想了想,說道︰「你以哥哥的名義,送包茶葉去給魏公子。魏公子沒讓你回來,你便不要回來。」

  吳興依言送了茶葉到瀟湘院。

  魏暹急匆匆正要出門,險些與吳興撞個滿懷。一聽說他是來送茶葉的,便頭也不回地道︰「放那兒吧。回頭我再去跟逢之道謝!」

  吳興放了茶葉,立馬跟上來。魏暹見他這般,不由大感詫異。但是轉念一想他是二房的人,突然在這個時候跑來送包茶葉,只怕不是謝瑯吩咐的,而是謝琬。不管是不是,謝琬總比他有辦法的多。眼下父親親自過來也不知是福是禍,吳興跟著他自會把話傳給謝琬,萬一有個不測到時她也好過來救場。

  於是就道︰「你跟著我,寸步莫離。」

  吳興正中下懷,連忙隨在他身後,到了正院。

  正院內,謝啟功與謝榮正分坐於上首右方。招待遠行而來的魏彬喝茶。

  魏彬身材瘦削,唇上兩撇八字鬚,一身天青色杭綢直裰,雖然並不高大,但所在之處皆能感覺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息。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小的因不敢專斷獨行。因而寫信告知了大人,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謝啟功微傾著身子,向魏彬說道。

  魏彬半日無語。面上既無身居高位的倨傲,也無因為魏暹所做之事理虧而產生的歉然。整個人就是平靜地坐在那裡,默了半晌,他才說道︰「犬子屢次相擾貴府,魏某尚未來得及向謝翁致謝,如今又闖下這等大禍,也不知他現在何處?」

  謝啟功對龐福道︰「快去請魏公子。」

  龐福出了門檻又倒轉回來︰「魏公子已在門外相候多時。」

  說著,門外期期艾艾走進來一個人,正是魏暹。

  魏彬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便驟然變冷了。

  魏暹打了個哆嗦,上前躬身喚了聲「父親」。

  魏彬站起身來,和緩地與謝啟功道︰「魏某此番既已過來,必定會給謝大人一個交代,眼下且容我回房問問他仔細,再來尋二位說話。」

  謝榮忙起身道︰「大人此番路途辛苦,正該好好歇息一番再論此事才是。」

  說完他親自在前引路,一行人去往瀟湘院。

  等他安排好一切回得正房,謝啟功正在門內翹首相望。見得他邁步進來,便忙不迭地道︰「怎麼回事?魏大人怎麼會親自過來?此事勝算有幾何?」

  「你們也太大膽了!」

  等龐福掩了門,謝榮不由分說沖著謝啟功沉了臉。「魏彬是當朝二品,是中書省的參知政事,你們竟然敢做下這種齷齪事打上他的主意!你可知道,他只要隨便動動手指頭,我就得從翰林院裡爬出來!如果這件事這麼容易,我又何必等到此時!」

  謝啟功少見他這般光火,一時也六神無主,說道︰「可魏暹與葳姐兒暗室相處總是事實,而且也不是我們請他來的,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就算我們有逼迫之嫌,總也不能全怪我們。他縱使權大勢大又如何?總歸還有朝廷律法在,難道葳姐兒就白白這麼敗了名聲不成民?」

  「律法?」謝榮吁氣︰「父親莫非以為憑這個,就能使得魏彬乖乖就範?那京城裡那麼多紈褲子弟的父兄,豈不是早都該被律法滅得一干二淨了?皇上用人乃是用才,只要對朝廷有用,那麼即使私行偶有不軌,向來也只是輕斥兩句了事。魏大人正是朝中股肱之臣,律法又怎麼可能會鎮懾得了他?」

  謝啟功聞言,終於感到事態嚴重起來,「那依你之見,葳姐兒這次只能白白受委屈了?」

  謝榮凝眉看著他,抿唇不語。

  瀟湘院裡,魏暹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把事情經過復述了一遍。

  「當時我確實是因為怕大姑娘不安全,所以才陪她進的茶室,沒想到後來她卻這樣害我!孩兒該說的都說了,請父親責罰。」

  魏彬拿著馬鞭站在他跟前,氣得暴跳如雷︰「你口口聲聲說人家姑娘害你,那我且問你,你若不去那後園子,人家怎麼會害得到你?君子不欺暗室,你明知人家姑娘孤身在此,孤男寡女不該同處於室,你偏還狡辯說什麼怕她不安全才陪她進去,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說著,一鞭子已抽到他身上。

  魏暹不敢動,垂頭忍著疼道︰「孩子知錯!孩兒的確不該拿這個做理由替自己辯白,總而言之,孩兒已經知道錯了,我願意向謝府和謝家大姑娘賠罪,但是讓我娶她,卻是萬萬不能!」

  「你住口!」

  魏彬暴喝著,「你闖下這禍來,還敢與我談條件!我親自教養你十餘年,早知你在姐妹們堆裡混慣了,頗有些不知進退,但竟不知你還是這等始亂終棄的德性!我倒替那謝大姑娘感到不值,怎麼就踫上了你這種畜生!」

  說罷,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

  魏暹一介書生,幾曾受過這樣的鞭笞,就是再不敢動,也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天賜吳興等人在外瞧見,縱是心疼也無可奈何。

  魏暹咬牙抬頭,說道︰「父親打我罵我,我不敢說什麼,但這始亂終棄四字,卻是擔當不起。我對大姑娘從未有過什麼兒女私情,我上謝府來,也是因為與他們二少爺投緣,所以才會來拜訪。

  「此番事情已經讓小三兒查得清清楚楚,本就是他們二姑娘設計坑害我,所以才會有這麼一出,我縱有錯處,也不至於就此背上這勾引良家女子的黑鍋。而且,我如今尚不知道大姑娘二姑娘是不是沆瀣一氣,父親一味痛罵於我,未免有失公允。」

  魏彬咬牙拿鞭子指著他︰「你口裡的小三兒,又是什麼人?」

  魏暹一頓,輕聲道︰「就是他們三姑娘。」

  魏彬聽聞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有臉說我有失公允!你瞧瞧你干的些什麼事?謝家攏共三個姑娘,倒是個個都跟你扯上關係了!你老實交代,你到底對她們做過些什麼?這三姑娘又是因你什麼甜言蜜語幫的你?!今日你要是不說出來,我便打斷你的腿,此後也不要回我魏府的家門!」

  「父親!」

  魏暹悲憤地仰起臉來︰「我雖然不肖,可小三兒不是這種人!」

  魏彬氣極反笑,馬鞭指到了他鼻尖上︰「好一個不是這種人!那我問你,她身為謝家後嗣,卻幫著你一個外人揭發自己姐姐的醜行,這對她有什麼好處?何況你還說他們已然無父無母,可見需仰著謝家鼻息過活,這樣的人,虧得你還如此信賴於她!」

  魏暹咬牙道︰「小三兒那麼聰明能幹,哪需要仰仗別人的鼻息過日子?她幫我,只是出於正義!」

  「你給我閉嘴!」

  魏彬一聲暴吼,屋裡便歸於了平靜。

  吳興在門外忍無可忍,瞪了背朝著門口的魏彬一眼,扭身回了頤風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30 AM


096 談判

  「你說,魏公子真的挨了魏大人兩鞭?」

  謝琬從書案後抬起頭,筆尖一滴墨落在謄抄中的經文上。

  「小的不敢說謊。」吳興道︰「您都不知道那魏大人有多狠,魏公子說的話他壓根不聽,而且還說姑娘您維護魏公子是另有它圖。小的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趕了回來。」

  謝琬默了片刻,將筆放回架上,卻是沉吟道︰「魏大人也只能這麼做。眼下的情形於魏公子極為不利,做為理虧的一方,先不論事情是真是假,也不管最後這親事結還是不結,如果這時候魏大人不做些動靜出來,就太容易讓人鑽空子了。」

  吳興點點頭,又道︰「可是魏大人那樣說姑娘,也太過份了。」

  謝琬不以為意,含笑站起來︰「這又有什麼要緊?我當時那樣做,的確不合常理。換了我是他,只怕第一時間也要這麼想。」說完又斂了笑容道︰「你不用管他怎麼看我,這幾日你只要緊跟著魏公子就行,他若有什麼事情讓你辦,你就替他辦便是。」

  吳興頜首退下。

  玉芳看著他的背影,上前來道︰「姑娘待魏公子跟待任公子,可真真是天差地別。」

  謝琬笑了笑,又坐下抄起經書來。

  謝榮踏著暮色進了後院廂房中,謝葳正坐在床沿上,手握著一本女誡發呆。

  屋裡一片昏暗,除了鏡子裡反射出的一點光亮,整個房間看起來充滿了憂郁的氣息。

  「葳葳。」

  謝榮在門檻內輕喚著。謝葳身子微頓,緩緩轉過頭來。一滴淚從她眼角滑下,白皙而精致的鼻翼,因為抽噎而輕微地翕動著。

  謝榮走進來,從抽屜裡拿出火石將燈點亮,然後才轉頭來看著她。

  追求完美是他一貫的風格,無論是作文章,還是教育子女。十四歲的謝葳已經成長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且,渾身還洋溢著大方雍容的氣息。這樣的姑娘,無論走到哪裡都將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在身為父親的他的眼裡,這樣的女兒自然配什麼樣的世家公子都是綽綽有餘的。

  他的女兒。是他的驕傲。

  「父親。」

  謝葳柔柔地低喚著,把頭低垂下去。

  他微微勾起唇角,寵溺地撫了撫她的頭髮。「你母親說你這幾日都沒有好好吃飯。」

  「女兒犯錯了。」謝葳搖搖頭,隨著她的動作,眼淚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謝榮笑了下,看著她,「我的女兒長大了,也變得更愛哭了。來告訴父親,你想要京師哪間鋪子制的嫁衣?」

  謝葳淚眼朦朧抬起頭來,雙唇微顫著。「父親,不怪責女兒嗎?」

  謝榮含笑道︰「我聽說羅衣坊的繡功好,可是金玉紗的名氣大,我的女兒出嫁,當然要選最好的。」

  「父親!」

  謝葳失聲撲到他懷裡。抱住他痛哭起來。

  謝榮輕撫她的背,並不說話,望著對面牆壁上那副寒梅圖,目光如這暗夜一般深遠。

  門外站著等候在此的黃氏與戚嬤嬤。

  戚嬤嬤輕聲感慨道︰「三爺對葳姐兒的疼愛,真真是少見。尋常父女到了這年歲,感情都疏遠了。」

  黃氏看了她一眼,目光忽而有些複雜。

  謝葳哭了個盡興。直到感覺臉下謝榮的衣襟都濕透了,才坐直起來。

  「父親是不是都知道了。」她勾著頭,揉捏著手上的絲絹。

  謝榮望著她,「你是我的女兒,你在想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

  謝葳抿唇無語。謝榮頓了頓。又道︰「傻丫頭,父親不需你這麼犧牲,難道在你眼裡,我是一個需要靠利用女兒來開拓士途的人嗎?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更加不值得你敬愛。就是沒有魏大人,我也一定會成功。」

  「我知道。」謝葳眼眶又紅了,「可我就是想幫你點什麼,我想證明,自己並不是白做了您的女兒。更不想看您一個人在官場上走的那麼艱難。如果這麼做能夠使父親得到來自魏府的助力,不是更好麼?而且我並不吃虧。」

  謝榮撫著她的頭,「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傻孩子,我仍然不希望你付出這樣的代價。因為魏家的品性,如今事情尚在可控範圍,所以不致於被動,可萬一你踫到的不是魏府的人,或者魏暹是個無賴無恥之人,你的犧牲不但完全白費,而且還會帶來極壞的後果,你明白嗎?」

  謝葳怔怔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謝榮撫著她的頭頂,揚唇道︰「父親對你的做法,的確很生氣,你這樣就算嫁了過去,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可是父親不罵你,因為父親知道女兒的心意。」

  謝葳眼眶又濕潤了。

  謝榮溫柔地替她抹了淚,說道︰「走吧,先吃飯。你母親在外面等我們。」

  魏彬晚飯後跟隨同而來的幕僚陳士楓在房裡敘了半宿,然後讓人去傳話給謝榮,約定早飯後在正院踫面,商議此事。

  謝琬當然很快知道了這個消息。

  這個其實在她在預料當中。如今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魏暹謝葳各執一詞,令得事情十分棘手,但是不管怎麼樣,兩方總得先把話攤開來說,再趁機摸摸對方的底,才好決定下一步如何往下走。這對魏彬來說是必要的,對謝榮來說,同樣也很重要。

  魏彬昨日雖然句句話都在責備魏暹,但發生這樣的事情後,他心裡卻未必肯接納一個婚前就已失檢的兒媳。所以從這點來說,魏家父子乃至與謝琬的心意都是相通的,就是怎麼也得想辦法把這事給弄黃。

  可是說起來簡單,在魏暹無一證人為證的情況下,要想達成目的卻十分之艱難。

  謝琬仍然派了吳興前去刺探。

  魏暹雖然挨了其父兩鞭,但父毒不食子,魏彬不可能把他往死裡打,而且打的又是上身,所以行動其實無礙。而他在看到吳興第三次過來瀟湘院溜達的時候,終於也確定他是謝琬派來。於是索性開口讓他留下來隨身侍候,也免得被人問起不好回話。

  謝啟功在正院設宴,於是早飯前魏家父子便就到了正院,謝榮在廊下親自迎接。用過飯後,便就開始進入正題。

  魏家這邊有陳士楓代為說話。「發生這樣的事情,著實讓人感到遺憾。我們公子雖然只是誤入了貴府後園,踫巧攙扶了貴府大姑娘一把,以此引起了一場誤會,可是因為公子的冒失和魯莽,昨日也受到了魏大人一頓重罰。

  「基於謝大人與我們大人同朝為官,往後相互幫襯的機會多得很,謝大人不妨斟酌斟酌,需要我們賠禮道歉。還是賠償財物,只要是魏府承擔得起的,魏大人定不會推諉。」

  這番話說出來,魏家的態度就很明顯了。

  魏暹只是因為貴府二姑娘的一個局而誤入了後花園,無意遇到了摔倒的謝葳。然後出於熱心攙扶了一把,至於你們看到的那一幕,當然是個誤會。說到底,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家公子的熱心腸,也不會被你們算計到。要賠償,可以,要成親。卻是提都不用提。

  謝啟功聽到這番話已變了臉色,但是捋鬚不語的魏彬往他臉上略略一掃,他立馬又短了氣勢。

  人家不講理又能怎樣?謝榮都已經說了,他是二品大員!是隨時可以影響到謝榮前途的人!

  他不是蓄意無禮,而是因為久居鄉野,平日裡見的最大的官也不過是知州知府。像這樣正經的二品京官,對他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正是因為距離相差得太遠,所以反而不知該如何相處,這就跟見了縣官就發抖的平民百姓,突然被天子召見。有時反而可以滔滔不絕高談闊論一樣。

  人總是容易對距離遙遠的事物產生忽略感。

  謝啟功被他這一瞪,才總算正視起自己的身份來。

  眼下唯一有資格與魏彬對話的人,不是他,是進了翰林院的謝榮。想起昨日他們初至府上時,他搶在謝榮前面、對魏彬明抑暗揚的暗示和興師問罪的意味,顯得是多麼無知!

  謝榮聽完陳士楓的話,面色卻十分平靜,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魏公子年紀尚幼,就是犯下這樣的錯誤,也是因鄙府而起。若不是這份萍水相逢的緣份,公子也不會兩度造訪鄙府。大人既然重罰了公子,那麼鄙府絕不能袖手旁觀,這筆傷藥費,理應由鄙府來出。」

  說罷,他跟身後龐鑫說道︰「你去取五千兩銀票,賠給魏公子做傷藥費。」

  他語氣柔和而輕緩,聽起來誠意十足。可是陳士楓聽了,卻不由得看了眼魏彬。

  他們都低估了謝榮。眼下他動轍便拿出五千兩銀子的賠償,這不是在向魏府示弱,他是在高調展現他的實力!是在借這五千兩銀子告訴魏彬,他們不缺銀子,壓根就不稀罕他的什麼賠償!

  如果魏彬接下這筆賠償,那他們反過來再跟他算起謝葳閨譽被損的賠償時,他們又要拿什麼來賠?得拿多少錢子來賠?他們昨夜商量好的預算裡,可沒有超過兩千兩銀子。

  可是如果不接受這筆賠償,他們又拿什麼立場去跟謝府談什麼財物賠償的事呢?

  這不是心疼幾個錢的事,而是值不值得花這筆銀子。而更難說的是,以謝榮這樣的態度,賠了錢之後,這事就真能了結嗎?

  陳士楓無語,魏彬更加無語。

  文官裡頭能動轍用錢來砸人的,還真沒有幾個這樣有底氣。偏巧他謝榮語氣裡又全無倨傲之態,雖然知道他有些強辭奪理,卻讓人連拿捏他的把柄也捉不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34 AM


097 籌碼

  不過魏彬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什麼風浪都見過,陳士楓也不是那不經嚇的人。

  略略沉默了片刻,魏彬給了個眼色給陳士楓,陳士楓便道︰「謝大人既然有此美意,足見期望兩家交好的誠心。我家大人久聞謝大人之賢名,也早存了愛才之心。既如此,賠償之事大家都可以免提了。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令嬡終究是個弱質閨秀,發生這種事,大人也不必過於苛責。我們公子身為男子,便是有再多無辜,也理應多擔兩分責任。我們大人的意思,不如就由我們公子在清河縣城找間酒樓,置桌酒席當面向謝大人及夫人致歉,以消除誤會。想來大人不會有什麼異議。」

  陳士楓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不要賠償,那就賠禮。一個巴掌拍不響,眼下會產生這種後果,不是魏暹一個人就能辦到的。我們看在與你謝榮同朝為官的面上,委屈點全了你們姑娘的臉面,但是如果你還要不依不饒,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謝啟功也聽出這話中之意,不由往謝榮望來。

  謝榮表情上沒有絲毫變化,甚至也不曾多想,就謙遜地面向魏彬,望著地下說道︰「大人仁至義盡,下官再沒有不同意之禮,按說不該如此,只是閨譽之事於女兒家來說重於性命,也只好委屈公子。不過,大人可曾想過,若是以此賠禮致歉,公子要以什麼名義?」

  魏彬巋然捋鬚,「自然是以冒犯令嬡之名義。怎麼,莫非你還有別的什麼名目?」

  「下官不敢。」謝榮揖身下去,說道︰「下官只是想,若是以冒犯小女的名義致歉,那就等於還是承認小女與公子之間曖昧不明。小女的閨譽恢復不過來,公子的名譽也同樣受損。如此一來,擺酒致歉就變得沒有任何意義了。」

  魏彬垂眸凝目。半晌道︰「你有什麼建議?」

  謝榮直起腰來,揚唇道︰「如若大人不棄,謝府願與大人結下秦晉之好。這賠禮宴,便就成了訂親宴。如此不但全了兩家兒女的名譽。豈非也是美談一樁?」

  此言一出,每個人的目光都呆怔了。

  在場沒人不知道謝榮的心思,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直接說出口又是一回事。憑謝榮如今的身份,要想與魏府結親,純粹就是高攀,這種事別說跟媒人都不好怎麼開口,就是自己私下裡談論也覺得底氣不足。謝榮這麼樣理直氣壯地說出來,怎能不讓人瞠目結舌?

  魏彬望著謝榮,目光漸漸陰冷起來。

  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在京師是獨掌一面的大官,到了這清河,他就得任憑謝榮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

  他謝榮當他的兒子是什麼?先是設計坑害他,後又是這般算計著要把女兒嫁進魏家,他不知難而退不說。反倒還臉皮厚到反過來向他提親了!這跟那些以敲詐勤索為生的強盜有什麼區別?!難道他就得任憑他宰割?

  他若連自家兒子都保不住,還當什麼參知政事!

  「微平這話,可是深思熟慮過了?」他低頭啜了口茶,吞咽之間,臉上的怒意已瞬間斂去。換而之,是一貫的平靜和端凝。

  謝榮也依然如沐春風︰「下官以為,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魏彬打鼻孔嗯了聲。緩緩道︰「假如我不同意呢?」

  謝榮神情愈發謙遜了,「大人若不同意,下官自然也不能強求。不過,大人可曾想過魏公子的前途?」

  一直沒曾出聲魏暹聞言抬起頭來,魏彬身子微頓,目光再度變得冷凝。

  魏彬有四個兒子。魏暹是他四十二歲上生的麼子,極為疼愛,因而這些年來一直親自教養,就是為著使他能夠快些取得功名入仕。可是如今雖然學業上略有小成,卻因為被保護得太好。而完全不具備該有的心機,——要不然,這回他又怎麼會栽在一個小丫頭手上?

  他已經五十有六,在仕途頂多也不過一兩次的升遷機會,等到魏暹年長入仕之時,他也已經致仕,到那時,能幫他的就十分有限。而魏暹對於父族母族的依賴也是顯而易見的,幼時還不算什麼,若是成年還如此,那就真可謂不堪用了。

  所以魏暹的前途,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如今謝榮陡然提起這個,忽然就戳得他心窩顫了一顫。

  眼前的謝榮儀容超群,膽識過人,在高於他品級許多的自己的面前,顯得這般不卑不亢。

  他知道他是極少數在庶吉士散館之前就被選拔進翰林院的人,也知道他在京師文官圈子裡小有名氣,他是個才子,勿庸置疑,而他又能有這樣的謙遜的態度和堅韌的心性,以他的眼光來看,將來定會在朝堂之中擁有一席之地。

  那麼,他現在的意思,是要以他自己為籌碼,促成這樁婚事,為將來的魏暹在仕途上提供保障嗎?

  如果這樁婚事成了,那麼魏暹就有了個深具潛力的岳父,沖著謝榮本身,以及對女兒的疼愛看來,他必然會對魏暹多加照拂,那樣,魏暹的將來就不成問題了,沒有了父親幫扶,他一樣可以依賴著岳家。

  而沖著這層,眼下他自然也會對作為親家的他盡可能地提供幫助,使得他盡快在朝堂站穩腳站,擁有自己的權勢範圍,因為只有他壯大了,他的兒子將來才可能更加壯大。

  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謝榮的城府竟然超過了他的想像!

  他能看出來謝榮身為父親對女兒的疼惜,他這是在跟他做交易,在保護他女兒名譽、促成這樁婚事的基礎上為她謀求夫家的尊重!而這交易,卻偏偏又使得他心動不已。

  那麼,他應該罔顧魏暹的意願,甚至是不顧魏家的尊嚴,答應謝榮這個要求嗎?

  十四歲的魏暹,卻沒辦法想得這麼深遠。

  在乍聽見謝榮提出這要求那剎那,他只覺得天都黑了!這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小編修,竟然會臉皮厚到反過來跟父親提親的地步,他對謝葳,還能抱著什麼希望?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因為謝榮心術不正,才使得謝葳不知廉恥地對他投懷送抱!

  他怎麼能娶個這樣的妻子?絕對不能!

  「謝大人打消這個念頭罷!我是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的。」

  他繃緊著臉,義正言辭地說道。而後又望向魏彬,希望他能夠像他一樣斬釘截鐵地回絕他。

  謝榮神情卻十分安然,看向他的目光也透著幾分長輩看晚輩的慈愛。似乎他提出來的這個要求,那是那麼的幼稚和蒼白。

  「父親!」

  魏暹眼巴巴地仰起頭。陳士楓也在沖著魏彬凝視。

  魏彬站起來,負手順著前方緩緩踱了幾步,說道︰「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我得考慮考慮。」語氣透著十分和緩,竟渾然不見了先前的抗拒和慍怒。

  魏暹大驚失色,一雙眼瞪得老大。

  謝榮揚唇深揖︰「兒女之事,自然很該深思熟慮。大人少出京師,此番既然告假出京,不如且在鄙府多住幾日,也容下官好生盡盡地主之誼。本地盛產青梅酒,還是頗值一嘗的。」

  魏彬沒有反對。

  此事竟然陷入了這樣的局面!

  魏暹等謝榮請著魏彬去了後花園,便就一溜煙沖到了頤風院。

  「小三兒快救我!」

  謝琬早就從吳興口中聽完了來龍去脈,正在拿著一把新採的菊花發呆,見得他抱著腦袋歪倒在地面錦墊上哀嚎,便就道︰「有這個功夫在這裡嚎,不如去跟著令尊,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這還用看嗎?」魏暹一骨碌爬起來,嚷嚷道︰「我太了解我父親了!他要是不肯,直接就會回絕!他剛剛說要考慮考慮,十有八九就是想答應了!我怎麼這麼命苦,踫上這麼件破事!」他扭身去撓牆,哪裡像個權宦之家出來的貴公子!

  謝琬將花插進花觚裡,轉身走過來,「那麼,你的話在令尊面前,有幾分重量?」

  「沒有重量!」魏暹悲憤地,「從小到大他都不顧我的想法,我要做什麼,我想要什麼,只要他不准的,就一定不准許!要不然,我也不會經常偷溜出來透風,更不會長期住在我外祖家裡!」

  謝琬嘆了口氣,托起腮來。

  作為一個曾經的女師,在那麼多大戶人家呆過,見過那麼多望子成龍的父母,她太了解魏彬的心情了。魏暹聰明,但是沒什麼城府,對於謝葳這樣的事情他都避不過,更莫說去朝堂上與那些高深莫測的老油子過招了。

  所以魏彬為什麼猶豫,她心裡也十分之清楚。魏暹娶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人的背景。京師裡但凡有根基的人家,不會把自家的嫡女嫁給魏暹去過那尚須拼搏才有的風光日子,寒門士子之家倒是恨不能倒貼,卻又沒有這個資本倒貼。

  魏彬只要拉得下這個臉,冒得起被御史彈駭的風險,其實謝府的敲詐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帶著魏暹走就是了,頂多扔兩張銀票下來,如此誰又能攔著不肯他走?可是他親自一來,就把他的弱點明白地擺在了謝榮面前——魏暹對他來說是重要的,重要到他必須親自出面維護的地步。

  就算從前不知道,如今眼目下,謝榮也確認無疑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36 AM


098 謀士

  於是他自信滿滿地把誘餌拋出來,等著魏彬點頭。

  這樣的交易,看起來多麼公平而可靠,他是提前升到編修的庶吉士,是時常被皇上召去給皇子皇孫們筵講的翰林,他年輕而有力,來日前途不可方量。讓魏彬拿眼下手上的權力去換取魏暹將來的前程,換成她是魏彬,也會動心。

  「小三兒,你一定要救我!」

  魏暹沖過來,隔著矮桌捉住她的手,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我知道你最厲害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姑娘,程先生來了。」

  玉雪見到謝琬正往回縮的手,連忙低下了頭去。

  程淵走進來門,見到魏暹也在,連忙沖他施了一禮。

  魏暹正襟危坐,臉上洋溢著和煦的笑容,瞬間從潑皮撒賴的小屁孩變回了豐神如玉的貴公子。

  謝琬道︰「你先回去吧,回頭我再讓吳興找你。」

  魏暹見得程淵站著未動,才恍覺謝琬指的是他,雖然不肯回去,但還是不情不願地起了身。

  謝琬指著下首讓程淵坐下,說道︰「程先生怎麼看這件事?」

  她沒有讓人去請程淵,但她肯定他是為此事而來。作為一個稱職的幕僚,不就是應該在主上有事的時候適時的出來排憂解難嗎?從這點上,也可看出來程淵如今對她的態度。

  程淵說道︰「謝三爺這一招直中要害,魏公子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有些艱難。」

  謝琬看著桌面,說道︰「可是再艱難,也不能讓三叔如了願。」

  程淵自打以西席身份留在府裡之後,謝琬便跟他交了回底,是以就算話只說了半句,他也知道是什麼意思。他說道︰「魏大人此番做的最錯誤的一個決定,就是親自來到謝府。如此雖然府裡會忌憚於他。不敢對魏公子如何,可是這樣反而落入了窘境。

  「如今從魏大人的態度來看,顯然連他也不能指望了,要想助公子脫困。就必須想個法子,既能堵住三爺的嘴,不讓他拿大姑娘閨譽說事兒,又使讓魏大人能夠心甘情願地放棄把公子以此托付給三爺的想法。」

  謝琬沉吟著點頭,說道︰「三叔的目標是得到魏彬相助,以此拓展仕途,這才是撮合這樁婚事的真正用意。可是他一慣心疼大姑娘,此番大姑娘為他作出這樣的犧牲,不管是為了名聲,還是為了女兒。他都絕不會輕易罷休。

  「魏彬這邊要想他放棄這個想法,也是十分之難。眼下我所能利用到的,能夠匹敵三叔的人物,幾乎沒有。縱使天下才子無數,也少了天時地利。」

  問題的癥結在哪裡她知道。可是因為局限於這巴掌大的地盤,這件事必然又不會拖過三五日,所以難度就大大提高了。

  程淵想了想,說道︰「在下以為,這兩件事其實仍然可以合並為一件事,咱們不妨『物盡其用』。」

  說著他目光炯炯望著謝琬。

  謝琬略一思索,目光也漸漸亮起來︰「先生是說——」

  程淵點點頭。微笑捋著鬚。

  謝琬起身站起,盯著桌上那瓶秋菊看了半晌,忽然轉過身來,對他道︰「那麼,就請先生去走一趟。」

  與此同時,魏彬也在房裡踱步。

  屋裡沒有外人。只有陳士楓在旁安靜地沏著功夫茶。

  魏彬嘆了口氣,在茶案旁坐下來,「謝微平這個人頗具才華,雖然入仕不久,卻深諳官場之道。又有察言觀色之能,只要不出大錯,來日便是不能入閣拜相,也定能入主六部,執掌中樞。暹兒交給他,或許會有一番好前程。」

  陳士楓遞了杯茶給他,說道︰「那麼大人的意思,是決定與謝府聯姻了麼?」

  魏彬端茶在手,眉間凝起個川字︰「我此番告假出京,時間有限,便是今日不作決定,明後日也必要拿個章程出來。」

  陳士楓聞言點點頭︰「宮中皇太孫被廢,又要牽出許多麻煩來,如今左丞右丞因與宗室各有姻親,俱在避嫌,大人的確應該早回中書省坐鎮才是。只是小公子態度那般堅決,在下擔心,便是大人作主準了這門親事,只怕將來他也會鬧出不少風波。」

  聽到這裡,魏彬也不由有些心煩,拂袖站起來,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替他訂的婚事,他有什麼好抗拒?」

  說完對窗站了片刻,卻是又道︰「這逆子素日在家中與一幫表姐妹們廝混慣了,脾氣也慣得刁了!這謝家姑娘也確實心計深了些,暹兒只怕壓她不住,他若覺得委屈,頂多將來成了親,他要納妾什麼的,便由他罷!」

  魏彬因為得妻族相助,故而十分敬重戚氏,一生並沒有納妾,並且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即如無子嗣之憂,魏家子孫皆不能隨意納妾。因而,魏家一向深受京中有女兒的各府青睞,所娶的幾位兒媳,也個個都是真正的大家閨秀。

  他想他作為父親,能夠為魏暹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陳士楓看著矛盾中的他,欲言又止。

  門外守侯的人忽然走進來,說道︰「謝家二少爺謝瑯面前的西席程先生求見。」

  魏彬跟陳士楓對視了眼,皺眉道︰「這謝瑯,不就是暹兒口中那三姑娘的哥哥麼?這兄妹二人幼年失怙,以至這謝三姑娘為了討好暹兒而不惜揭發自己的姐姐,這樣的人,不見也罷!」

  說著拂袖走回炕沿坐下,吃起茶來。

  陳士楓想了想,卻上前說道︰「這三姑娘雖然行事乖張,但這謝瑯,恍惚就是上回寫信給咱們,告知四公子下落的人。倘若這兄妹倆與謝府一個鼻孔出氣,自不會以謝瑯的名義送信給大人,而很該是由謝啟功來送。如今來的既是謝瑯的西席,只怕有話要說,在下覺得倒是可以見見。」

  魏彬凝眉想了想,沖他揮了揮手。

  陳士楓會意,走到門外將程淵帶了進來。

  「在下程淵,叩見魏大人。」

  魏彬示意陳士楓喚他起來,而後便垂眼吹著杯中的茶。

  陳士楓道︰「程先生此來所為何事?」

  程淵躬身道︰「在下奉我家姑娘之命,前來給大人請安。我家姑娘因聽說大人近日思緒煩憂,故而讓在下帶來兩枝老參,還請大人笑納。」

  陳士楓看了眼魏彬。魏彬撩起眼來,並不去讓人去接遞過來的盒子,卻是看向程淵,說道︰「你身為謝瑯的西席,如何口口聲聲說到你們姑娘?」說完又沉下臉來︰「你好歹也是個文人,如此聽憑一介女流差遣,也不怕辱沒了身份!」

  程淵平靜地道︰「大人此言差矣,世間女流,並非個個皆無能之輩,史上班昭,才絕古今,長孫皇后,賢名永傳,我家姑娘雖不比班昭長孫,卻也才不輸男子,賢不亞儒士。常言道良禽擇木而棲,又言士為知己者死,在下一介落魄文士,受賢者差遣,無愧於天地。」

  魏彬見他滔滔不絕,竟無絲毫羞恥之心,不由氣極反笑。原不願與這等人糾纏,可見得他對這六親不認吃裡扒外的三姑娘諸般推祟 便撫著桌沿道︰「聽你這意思,你們那年未及笄的姑娘倒是個不可多得的能人!那我且問你,她做了什麼讓你這般敬慕?」

  程淵看著地下,仍是一副卑微的樣子道︰「我們姑娘並未曾做下什麼壯舉,她只讓在下帶來一句話。」

  魏彬道︰「什麼話!」

  「我們姑娘讓在下代問大人,大人可曾聽說過謝家的當初的發家史?」

  「謝家的發家史?」

  魏彬蹙起眉來。他不明白謝家的發家史跟他有什麼關係,但是看程淵的神色竟是十分鄭重,想了想,便使了個眼色給陳士楓。陳士楓連忙道︰「程先生既是受三姑娘之托過來問安,不如且坐下喝杯茶才走。我這裡再去拿些新茶,去去就來。」

  程淵自知他去做什麼,因而從善如流在魏彬右下方一個錦杌上落了座。

  不等片刻,陳士楓果然拿了一小包茶葉回轉了,進來先跟程淵頜了頜首,而後便徑直走到魏彬身邊,悄聲說將起來。

  魏彬聽到一半雙眼已經睜大,直至聽完,臉上已如開了綢緞莊般忽青忽白。

  「謝家祖上乃是以上門女婿的身份篡了妻族的家財發的家,這事可當真?」

  他站起來望著程淵,咬著後槽牙問道。

  程淵聞聲起立,躬身道︰「這件事縣城裡稍有些根基的人家都知道,大人若是不信,還可以派人前去查訪。我們姑娘心地純善,不忍大人落入三爺的圈套,一片護子之心最終卻害了四公子,所以讓在下斗膽前來提示。」

  魏彬的臉色青得夠可以了。

  他是正正經經的科舉功名出身,對家世門第最是看重,在這之前,雖然知道謝葳私行不檢,但是因為謝榮拋出的誘惑太大,他也就選擇了咬牙認下。橫堅這件事只有兩家人知道,只要成了親,什麼傳言都將變得名正言順。

  可是他沒想到,在他看來不過是做買賣起家的謝府,居然是以這種無恥的行為發的家!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8-3 01:39 AM


099 權衡


  由此看來,這謝葳之所以算計魏暹,分明就不是意外,而是家學淵源,謝家祖上以姿色博得了陳皮匠獨女的好感,將他招贅進了陳家,而過後陳家人相繼亡故,他卻連三代都忍不得,當場就將兒女改名換姓弄回了謝家。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謝榮父女的對魏府的算計肯定不會是這一樁,如果說他哪天歸了西,謝葳也稟承著謝家傳統對魏暹這樣怎麼辦?十四歲的魏暹眼下還像個孩子般純真,根本就不是謝葳的對手,哪裡禁得住再加個謝榮?

  就算他們不把魏暹弄死,就是把他壓制得動彈不得,那對魏暹來說也是絕對不利的境況!而魏暹那個時候,還能向他的哥哥們求助嗎?

  這一刻魏彬對謝府的不齒,已然到達了極點。

  他看著地下站著的程淵,想起他背後的謝琬也是謝家的人,心思一轉,目光頓時充滿了探究︰「你們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只不過,我很奇怪你們姑娘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也是謝家的子嗣,不是嗎?」

  既然是謝家的後人,就該維護謝府的家聲才是,哪裡有這樣幫著外人揭自家祖宗的醜的?這行為,簡直不像是個同宗之人,反像個仇人。而假若身具野子狼心是謝家人的共性,那麼謝琬應該也遺傳到了才是。

  總而言之,他對於謝琬會這麼不遺餘力的幫助魏暹,感到十分不解。

  程淵緩緩直了身子,說道︰「大人若是知道謝家這一代的家史,只怕就不會有疑問了。」

  他頓了頓,說道︰「事實上,遺傳這種東西,很微妙。同樣一種個性,有時候放在甲身上,是優點,放在乙身上。卻成了缺點。謝家人確實都不簡單,可是放眼天下,稍微有點頭腦的,誰又是簡單無欲的呢?只不過是人各有志。追求的東西不同罷了。

  「謝家人是如此,謝夫人也是如此。

  「詳細的在下不便多說,只請大人細想想,為什麼身為填房的謝夫人在府裡能呼風喚雨,能夠迫使得原配嫡出的二房遠居鄉野?反而身為再嫁入府的夫人的長子,能夠在府裡享受著與謝家子弟同樣的待遇?

  「為什麼原配嫡出的二房,失怙之後回自己的祖屋來住,卻不得不跟謝府簽下那樣的三道協議以圖自保?大人從公子口中得知了事情經過,又可曾想過,為什麼府裡的二姑娘。要如此處心積慮地設下圈套邀請三姑娘去後園喝茶,又故意讓人把話誤傳到公子耳裡?

  「我們姑娘雖然承受過許多苦難,但是卻並沒有令得她背叛祖宗。她的確為祖上所為而深感羞憤,可是她也沒曾忘記,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來洗刷這個污點。道不同不相為謀。謝府終有一日會由三爺當家,二房也終有一日會搬出府去另立門戶,所以,我們姑娘實則也是在表明二房一直以來不願同流合污的立場。」

  程淵這一長串為什麼說出來,魏彬臉上也漸漸現出了震驚。

  他是真不知道居於小小縣城之中的謝府裡,竟然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內幕!他對人家內宅的恩怨並不關心,誰家後院裡還沒有幾件惡心事?可是如果程淵所說的這些都是在指證謝夫人母子排擠二房。那謝三姑娘為什麼會這樣做,也就說的通了。

  至少謝琬不待見填房所出的三房升官發財,並且攀附上權貴,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對這樣的行徑他依然感到不以為然,但一個女流之輩,又能指望她有什麼大的胸襟?他可不會把程淵對謝琬的那番吹捧當真。

  但是。有了這層之後,他對程淵的口氣倒是和緩了兩分。

  「聽你這麼說,這謝榮的家風傳承確實有問題。不過,這似乎還並不能完全作為我拒絕他的理由。」他兩眼盯著程淵︰「而且,你家姑娘的動機並不單純。雖然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她身為謝家人,卻又為著幾樁私怨做下這種背叛祖宗之事,終歸也屬心術不正。」

  他可不會相信什麼她是出於正義之類的鬼話!

  程淵呵然一笑,說道︰「大人莫非以為,我家姑娘竟是為報私怨才差在下來說的這番話?」

  魏彬挑眉︰「莫非不是?」

  「自然不是!」程淵正色道︰「大人請想想,謝三爺驚才絕艷,雖不說天下無人出其右,同輩之中至少也屬鳳毛麟角。這樣的人,大人看得出來他的價值,別的人自然也看得出他的價值,聖上更是看得出他的價值。

  「縱是沒有今日這一樁,沒有遇見魏大人,難道我們三爺就再沒有升遷的機會不成?就算我們姑娘別有用心阻止了大人這回,又豈能阻止得了他下一回,下下回?我們姑娘並非懦弱無能之輩,但是也絕非輕狂魯莽之人。她做這種事,於她何益?」

  魏彬面上一滯,看向陳士楓,陳士楓目露著驚色,無言地回看向他。

  他沉吟片刻,遂道︰「既然如此,那她又是為何這般相助於我父子?」

  「在下方才說過了,我們姑娘一向不願與某些人同流合污。」程淵挺直腰說道︰「另外,不瞞大人說,我們姑娘原先在別處曾與魏公子有過一面之緣,魏公子曾經有恩於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一直心存感恩,只想有個機會能夠報答。

  「這次公子在府上背了這麼大一個黑鍋,姑娘心中一直感到十分不安,總覺得愧對公子和大人。如若公子與大姑娘兩廂情願倒罷了,我們姑娘自然會樂見其成,可關鍵是公子對此十分抗拒,那麼這裡頭的究竟,就不能不讓大人知曉,然後再由大人定下決策了。

  「大人如果執意要結這門親事,我們也沒有辦法,但是最了解謝府的人,眼下又站在大人這邊的,只有我家姑娘。所以,大人是要真正為公子作長遠打算,確保他將來能夠安穩康泰過完一生,還是拿公子為籌碼與三爺立下這賭注,去博那份未知的前程,全在大人一念之間。」

  程淵說完之後長揖到底,一副言盡於此的模樣。

  而魏彬看著他,眉眼間變幻莫測,讓人捉摸不定。

  嚴格說起來,憑程淵提供的這份理由,要放棄與謝榮結親的想法,委實有幾分牽強。他對心機深沉的謝葳,本來就不喜歡,若不是因為謝榮遞出的誘惑太大,方才他也不會咬牙決定下來。這樣的兒媳雖然令他感到屈辱,可是謝榮的確有潛力去扶助將來的魏暹。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程淵的話就如一股風一般在他耳裡竄來竄去,使得他雖然極想忘卻,極想忽視,卻總也無法做到。謝榮父女擁有這樣的心機,魏暹鬥不過,這個他知道,別人不說的時候,他可以咬牙忽略,可是被人一說,這件事就再也無法繞過去了。

  作為父親,他是真心希望跟他的孫子一般大小的幼子能夠安穩過完這一生的。畢竟他能夠陪伴看護魏暹的時間,比起其他兒女們,少了數十年。他對這個孩子,有著擔憂,有著牽掛,而更多的,是一種無法給予他更多照拂的遺憾。

  他對他又嚴又愛,唯求他有個光明的未來。可是如今聽得程淵這麼一說,他確實感到很猶豫了。

  專注於權勢的謝榮,真的會像他那樣去關照魏暹嗎?他只比魏暹大十六歲,就算魏暹二十歲入仕,他也還只有三十六歲,等到他可以告老的時候,魏暹也到了花甲。那時他還有什麼出頭的機會?更何況,謝榮自己也有個出色的兒子。

  也就是說,魏暹這一生,都勢必要被謝榮壓在底下。

  而謝葳有了謝榮這樣的父親,會對自己的丈夫有幾分敬重呢?

  魏暹,他不可能在謝榮父女的陰影下擁有光明。

  魏彬長長嘆了口氣,朝程淵揚了揚手,「你起來吧。」

  程淵站直身。他又撫了撫那兩盒老參,說道︰「回去替我謝過你們三姑娘,這幾日老夫正需要這個。」

  程淵頜首稱身,躬身退出門檻,方才轉身離去。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門餐,魏彬才站起來,說道︰「去暹兒房裡瞧瞧。」

  雖然程淵所說的話已經令他產生了新的決定,可是,終歸他是一面之辭,有些事,還須得問過魏暹才能最終定奪。

  魏暹正仰躺在床上發愁,聽見父親到來,連忙翻身下地,讓吳興去倒茶。

  魏彬慈愛地看了他兩眼,坐到椅上,說道︰「你跟府裡的三姑娘,很熟?」

  魏暹沒料到父親突然問起這個,愣了下忙回道︰「我是為了小三兒才來的府裡,自然很熟。」

  魏彬聽見他這口沒遮攔的話,眉頭不由得又皺了皺。但是他這兒子一慣如此,也就犯不著在這個時候為這事誤了正題。他說道︰「那三姑娘說,她曾經與你在別處有過一面之緣,還曾蒙你幫了個忙,可有這事?」

  這雖然不是程淵的原話,但是意思就是這樣。

  「幫忙?」

  魏暹可懵了。印象中只有謝琬一直在幫他的忙,一直替他收拾爛攤子的份,搞到如今他一有事就禁不住跑到她面前求救,他幾曾幫過她什麼忙?不過說到別處,他只在京師自家門外見過她一面,難道她說的是那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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