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凝隴 -【花重錦官城】《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23 PM     標題: 凝隴 -【花重錦官城】《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23 12:46 AM 編輯

【書名】:花重錦官城

【作者】:凝隴

【內容簡介】:

  【注意】:文名雖叫花重錦官城,但與成都無關。

  【閱讀提示】

  故事背景:長安街頭巷尾的各類詭異故事,一卷一個妖怪或鬼物。

  男主傲嬌世子,女主貌美小道姑。

  雙處,HE。

  本文雖然參考了唐朝背景,但整體來說是個架空的朝代,所以切莫當真,切莫當真,切莫當真……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2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7 01:53 AM 編輯

第一卷:山祟

第1章

    藺效目光沉沉地打量著眼前的村莊。

    跟他以往見過的民宅不同,這間村莊的布局可謂毫無章法,幾十間村舍由北往南毗鄰而建,外觀簡陋粗鄙自不必說,由於占地並不富余,甚至連格局都顯得異常逼仄。

    幾間屋舍前還掛著早已褪色的衣裳,每一處屋梁下都結著厚重的蛛絲網,滿目荒涼,處處破敗,惟有村頭枯井旁靜臥著一只紅色釉漆面的撥浪鼓,顏色還保留著當初的鮮亮,似乎是這個村莊唯一與文明接軌的事物。

    藺效緩步走至井前,彎腰將撥浪鼓拾起,拭去鼓面上的積塵,轉動鼓柄,兩粒圓鼓鼓的鼓墜便敲擊鼓面發出“咚-咚-咚”的鈍響。

    凝神一聽,仿佛還可聽到稚兒憨憨的笑聲。

    藺效眯了眯眼。很顯然,這是個荒廢了有一段時日的村莊,村莊裡的每一處景像都表明它曾經熱鬧非凡過,卻又詭異地在某一時刻嘎然而止。

    他想到自己和部下已被困在這山中整整一日,無論他們使出何種辦法,都走不出這座詭異的山,不知道跟眼前的無人村莊有沒有關系?

    一陣陰測測的風打斷他的思緒,那風如有實質,繞著他的腳邊盤旋一圈,便惡作劇似的吹起他寶藍色衣襟的下擺。

    緊接著一雙白皙如玉的手纏上他修長筆直的雙腿,身下低低響起女子嬌嬌的呢喃:好俊的郎君——

    藺效瞳孔猛地收縮,想也不想便拔出腰間寶劍奮力往身下一刺。

    卻發現著力處空空如也,眼前連一個鬼影都沒有。

    藺效心跳如鼓,如玉的鬢角滲出豆大的汗珠,方才那雙手的觸感如此真實,絕不會是自己的臆想。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他猛地抬頭怒目四顧,手中寶劍感覺到主人驟然勃發的殺意,發出嗡嗡劍鳴。

    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但從進山那一刻起,周遭發生的一切便已超過他的認知,走不出去的山,無休無止的鬼打牆,驟然出現的無人村莊。最要命的是夜色正加快腳步到來,眼前的村莊很快便會被一片黑暗所籠罩。如果真有鬼魅,朗朗乾坤下也許還能有所顧忌,到了夜晚,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在自己眼前?

    山霧漸漸濃聚,暮風送來零星的駝鈴聲,將藺效的感知拉回人間。

    “得-得”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行七八名騎士縱馬奔進了村莊。

    馬上大多是英武挺拔的年輕男子,他們周身散發出蓬勃的生命力,只齊齊一揚鞭,便氣勢如虹地將周遭濃厚的死氣一力劈開。

    藺效耳邊仿佛能聽到黑暗裂帛的聲音,方才詭異的景像一瞬間隨風消散而去,他心定了定,將猶自發出嗡嗡劍鳴的寶劍緩緩收回劍鞘。

    騎士中領頭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生得白淨俊秀,歲月的刀鋒尚未在他稚嫩的臉上留下痕跡,他帶著凜然的神情直奔藺效而來,甫一下馬便急匆匆開口道:“主子,屬下幾個去四周察看過了,這村莊周圍沒有村民,沒有客棧酒館,連寺廟都未曾發現!”

    藺效沒有接話。沒有客棧酒館早已在意料之中,這座村莊處處透露著詭異,當初一定發生了極為駭人之事,才會將一座村莊一夜之間變成一座死城。

    但連寺廟和道觀都沒有……

    藺效回身望向村莊,暮色中的屋舍們仿佛有了黑暗的生命力,沉默地與他對望。破敗的窗棱後鬼影憧憧,簡直下一瞬便要破窗而出。

    那種令人絕望心悸的感覺又來了,藺效極力收斂心神,將視線生硬地移至他處。

    看來不只是民間的老百姓自發對這座山退避三舍,就連當地官府都下定決心將與這座山與外界溝通的橋梁連根切斷,有意將其變成一座死山。

    “主子!”名喚常嶸的少年打斷了他的思路,緊接著一個灰頭土臉的道士從馬上滾落到他腳前。

    這道士被常嶸身後的將士拘在馬上,身上的道袍髒兮兮的,與暮色泯然一色,再加上藺效方才心神不定,一時倒未曾發現多了這麼個大活人。

    “咱們下山探路時,看到這道士鬼鬼祟祟跟在咱們身後,問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他卻支支吾吾,屬下懷疑他意圖不軌,便將其拘了來了。”

    很像常嶸的一貫作風。

    藺效不置可否,皺眉看向眼前的道士,年紀約莫四、五十歲,八字眉,山羊須,跟身上的髒道袍相反,面皮倒很白淨。

    他一邊唉喲叫痛,一邊怒目瞪向藺效等人,開口罵道:“你們這些小郎君,生得人模狗樣,行事卻這般粗魯無禮!”說話時口音有些怪異,仿佛想極力咬准每一個音節,由於太過刻意,反而顯得生硬。

    藺效冷眼注視著道士,開口道:“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處?”

    道士並不回話,猶自憤憤不平地數落著,一旁的常嶸漸漸面露不耐,“嗖——”的一聲,拔出腰間的佩刀。

    道士魂魄當即嚇掉一半,捂著脖子哎喲喲滾出去老遠,仿佛只要滾得稍慢些,常嶸的佩刀便要叫他腦袋搬家。

    “有話好好說!這位公子!有話好好說!”

    常嶸將佩刀在空中揮舞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刀尖遠遠地指向道士,怒聲道:“好好說?咱們被困在這破山中整整一日了,別說活著的人,就連一只飛禽走獸都沒看見,你這道士好端端地蹦出來,又這般形跡可疑,不用說,這山裡的陷阱多半是你搗的鬼!小爺現在就殺了你,免得你再變出別的障眼法來害人!”

    道士氣急,“你這小郎君好不講理!”

    見常嶸氣勢洶洶果真提刀大步而來,又連滾打爬地一壁躲一壁喊道:“你若殺了我,就真的走不出這座山了!你可知此山是何來歷?!”

    藺效聽得此話,心中一動,回身對常嶸使了個眼色,嚇唬嚇唬也就得了,不管這道士是何來歷,能出現在這人跡滅絕的山中,對此時被困在山中的他們來說,總算帶來了一線生機。

    道士見常嶸收刀回鞘,懸著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裡,他擦了擦鬢邊的汗,剛要開口,抬頭望見只剩殘殘光暈的斜陽,面色一變:“唉喲不得了!太陽就要落山了,諸位將士速速跟貧道一道下山,天黑之前若還未下山,可就真就走不出去了!”

    藺效心頭一緊,道士的想法跟他不謀而合,不管村莊裡此前發生過什麼,但能讓當地官府至今都對此山退避三舍,那駭人的事物多半還在此山中。

    事不宜遲,他大步往馬前走去,“常嶸帶領道長在前帶路,其他諸人緊隨身後,任何人不得掉隊!”

    眾人領命,常嶸仍將道士像來時那般丟在馬上,一馬當先,率先在前開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28 PM

    第2章

    在遇到道士之前,他們早已將下山的這條路來回走了七八遍,每當快到山底時,便會莫名其妙出現一條岔路,將他們又拐回半山腰。

    還記得當時常嶸開玩笑地說:“莫不是遇到鬼打牆了?”說他小時候聽家中母親說起,往往這等偏僻陰冷的地方容易出這等怪事,好端端的道路突然變了樣,將趕路的行人迷惑得神魂俱亂。

    將士中有位叫魏波的聞言連連附和,並說若真遇到了鬼打牆,倒也有法子對付。

    鬼打牆最怕兩件物事:一是污言穢語,罵得越凶,這陣法越容易破。

    二是童子尿。——聽到這,眾人哄堂大笑。常嶸笑得最大聲,拍著魏波的肩膀嚷道:“咱們這些人別的拿不出,童子尿倒是管夠!就連主子,我也敢打包票他還是童子身的!”

    藺效沒想到常嶸連他都敢打趣,板著面孔訓斥了幾句。

    什麼鬼神之談他一律不信!只叫常嶸等人將隨身帶的翎箭插在路邊一路做標識,又趁著天色未晚,帶著一行人再次往山下走。

    誰知這回雖沒再照著原路團團轉,卻莫名其妙闖進了那個無人村莊。

    那些他們用來引路的翎箭根本沒起作用,全都詭異地挪了位置!

    “前面拐過去有一條小溪,如果順利的話,往前再走半個時辰左右,便可出山了。”前方傳來那道士的說話聲,將藺效的回憶打斷。

    他聞聲抬頭,果聽前方隱隱傳來潺潺的水流聲,原本陰森詭譎的山谷被這溪流聲所渲染,就像一潭死水注入了幾尾鮮活的鯉魚,瞬間變得鮮活起來。

    常嶸等人又驚又喜,“怎麼之前沒見到有這樣一條小溪?”

    你們能見到才有鬼了,道士暗暗嗤之以鼻,面露得色道:“如今還是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形,得繞過這座大岩方能見到溪流呢。”

    又道:“今日若不是你們遇到貧道,怕是再走個三天三夜都別想走出這座山。三年來,多少人進山之後不知所蹤,是當地出了名的凶山。後來出事的人多了,這山就再也無人敢來了。今日若不是貧道急需采些只在此山生長的藥材,又仗著自身有些法力,也不敢貿然進山。”

    “說得我越發好奇了。”常嶸回身看向道士,“聽你的意思,這山是三年前才出現古怪的?”

    道士點頭道:“貧道雖在此地出家,卻不是本鄉人,關於此山的傳言也是聽同觀的道友說的。”

    他說著,抬頭環顧四周道:“此山名叫莽山,原是百裡八鄉出了名的神仙福地。山上有座村莊叫仁濟村——就是今日你們見到那個無人村莊,村裡的村民多是此處土生土長的獵戶,他們世代依山而居,靠狩獵為生,日子雖過得清貧,卻也算得上安居樂業。前些年,村民開始將山中摘得的野果和獵取的野物拿到市集中販賣,一來二去,村民的日子便變得富庶起來…”

    眾人回想起今日見到的死氣沉沉的無人村莊,誰能想到它當初也曾繁華熱鬧過,後來究竟發生了何事,讓村莊變得荒涼如斯。

    似乎知道眾人心中所想,道士肅然道:“當地百姓對當年之事諱莫如深,貧道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得知一二。聽說三年前,忽有仁濟村的村民到縣衙報官,說村中出了怪事,短短七日內,豢養的家畜失蹤了三十余口,且夜間常聽到女子的啼聲,村民驚惶不安,求官府派人前去緝凶。誰知縣府的大人聽說只是些牲畜失蹤的小事,渾不在意,敷衍了幾句,便將報官的村民打發了回去。”

    此話觸動了常嶸的心事,他恨聲罵道:“昏官!”

    道士對常嶸發表的意見不置可否,繼續道:“後來沒過幾日,仁濟村果然出事了,村中上上下下百余人口,全都一夜之間不知所蹤,連屍首都未能找到——”

    道士話音未落,仿佛有無數鬼魅在回應道士的話語,原本寂靜無聲的山林驟然嗚嗚咽咽響起哀鳴聲,這啼聲如泣如訴,攝人心魂一般的可怖。

    眾人不提防被嚇了一跳

    藺效神色一凜,迅疾地拔出腰間寶劍,常嶸及幾名隨從也紛紛縱馬上前護在藺效左右,有隨從驚惶地四處張望一番,顫聲道:”這…這是什麼聲音?這般瘆人。“”百鬼夜啼!“道士面色大變,猛地從馬上一縱而下,撩起道袍發足狂奔起來,邊跑邊嚷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繞過前面的大石咱們便能見到下山的路!快!趁那邪祟還未出來,咱們速速離開此處!“”走!“藺效毫不猶豫地策馬跟上。

    轉過一人多高的大石,原本逼仄的山路豁然開朗,一條清溪出現在眾人眼前。

    “就在前面,趟過這條小溪——”話音未落,道士卻猛地收住腳步,駐足不動了。

    藺效等人覺得奇怪,常嶸訝道:“你怎麼了——”待看清眼前景像,剩下的話語也像被人扼住喉嚨驟然失聲。

    只見溪邊半蹲著一名女子,正彎腰將長發放到溪水中滌洗,她洗得極認真,大紅色的衣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落到臂彎,露出纖細的手臂,肌膚白的不像人間的顏色。

    月光如最上等的銀色絲緞傾瀉下來,將她的身形輪廓柔柔地鍍上一層銀邊。

    更奇怪的是,山谷中一切躁動不安的異響都隨著這女子的出現重新回歸寂靜,靜謐的月色下只能聽到她從容掬水的聲音。

    藺效等人被眼前景像所懾,全體陷入長久的沉默。

    好半天,不知道是誰艱難地擠出一句話:“看來今日,誰都走不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30 PM

    第3章

    藺效等人都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長安城裡關於鬼魅的傳說很多,譬如青面獠牙的夜叉,傳聞中它面目可怖,雙眼大若銅鈴,在夜半的長安城出沒,遇到夜歸的行人,便揮動地獄的板斧,毫不留情地砍下對方的頭顱。

    藺效小時候忙於習文學武,母親對他管教嚴格,從不與他說這些,但藺效有個奶娘溫姑——也就是常嶸的娘,她肚子裡有數不盡的鬼故事,常常說給藺效聽。

    “要是夜半遇到跳繩穿肚兜的小孩,小郎君可得躲得遠遠的。“溫姑的臉龐明淨白皙,身上的衣裳有著鈴蘭的清香,藺效將埋在她懷裡,昏昏沉沉地打著盹。”為什麼呀?“在一旁害眼饞癆似的望著母親的常嶸忍不住問——那是他的母親,他多想母親此刻抱著的是他,他克制地輕輕揪著母親的衣襟,想跟母親靠得更近些。

    “噓——”母親示意他噤聲,“小郎君睡了。”

    “我沒睡呢。”藺效急急抬頭,亮晶晶的眸子裡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我沒睡著,奶娘,你快說,為什麼跳繩的小孩咱們得躲得遠遠的?”

    這孩子!溫姑笑了,伸掌撫了撫藺效白淨如玉的臉龐,“因為呀,跳繩的小孩會問過路的行人,我方才跳了多少下?你幫我數了沒?行人若不防頭回了他一個數字,可就不得了了,原來那小孩就是索命的冤鬼,行人回答的數字就是他前去勾魂的日期!”

    “嘶——”小小的藺效跟小小的常嶸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藺效眼前一晃,奶娘的臉龐幻化成了另一張臉,這少女約莫十四五歲,有著一雙幽黑如井的眸子,月光倒映在溪水上,將她的面龐映襯的纖毫畢現,肌膚瑩白潤澤,五官小巧精致,豐潤的嘴唇很是惑人,可惜色澤太過殷紅,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可怖。

    常嶸猛地一跳,想也沒想護在藺效身前,向那少女喝道:“你是何人?!”

    少女抬頭不動聲色地打量藺效等人,山谷極靜,眾人都大氣不敢出,生怕那女子下一刻便脫去人形,化作修羅惡鬼。

    良久,只見那少女若無其事一笑,並未做出什麼舉動,復又彎下身子,將長發放入溪中滌洗。

    “你——”常嶸骨子裡“遇鬼殺鬼,遇神殺神”的蠻勁上來了,還要上前,被橫刺裡衝過來的道士一把攔住,道士嗓音有些不穩,抖聲道:“莫…莫去招惹她,你們沒見到這女子一出現,山風驟停,連百鬼都止啼了麼,多半…多半就是鬼王了,此時激怒它,是怕咱們死得不夠快麼?”

    藺效等人到底出入過沙場,年紀雖輕,但行軍時荒山古墳也宿過,沙場上斷頭斷胳膊的場景更是沒少見。

    眼前景像雖然詭異,但軍人的素質讓他們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都迅速的平靜下來。

    “鬼王?”藺效皺眉,這少女孤身一人出現在凶山中,又對這夜間陰森的可怖景像無動於衷,絕非尋常的弱質女流,但若說她是鬼魅……藺效回想起白日裡見到的無人村莊,不對,這女子身上沒有村莊裡那種無處不在的絕望哀戚之感。

    “管她鬼王妖王的,”觀望了一陣,看那女子似乎並沒有阻攔他們的意思,藺效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低聲對常嶸等人說道:“遲則生變,咱們盡快下山才是正經,道長,你不是說趟過這條小溪便到山腳下了麼,莫再耽擱了,這便走吧。”

    說話間,藺效不經意碰了碰胸前的物件,還好,東西還在。此番出行,押送的物件太過貴重,藺效實在不願意橫生枝節。

    “對對對,”道士一邊緊張地注視著溪邊女子,一邊點頭如搗蒜,“就在前方,不到半裡地,只要順利趟過這條小溪,就能出山了。”道士說著,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大有躍躍往前之勢,只是仍忌憚著那女子,不敢輕易邁步。

    常嶸看不慣他這畏縮退卻的模樣,俯下身子一撈,利落地將道士一把抓起丟到了馬上,又一抖韁繩,一馬當先往前開路了。

    藺效等人緊隨其後。

    經過那名女子時,藺效忍不住放緩速度,低頭戒備地望向那女子。

    就見她已將長發從溪中撈出,正放在一側肩頭用纖細的手指梳理著,黑發映襯著她雪白的皓腕,本該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景,此時此刻卻只讓人覺得可怖。

    感受到藺效的目光,女子回眸看向藺效,須臾,忽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這女子長得甚美,她未笑時,如紅梅凝結了白霜,美則美矣,卻冷清疏離、不甚靈動。這一笑,仿佛春回大地,白霜融化變為晨露,萬株紅梅爭相吐蕊,美艷嬌柔自不必說。

    藺效穩住心神,淡淡地收回視線,揮動韁繩,快速趟過了溪流。

    小半個時辰過去,道士急得額間開始冒汗,“怎麼回事?明明出口就在這大石後面,前日我還從這處出口下了山,怎麼這會找不到了?”

    常嶸破罐破摔地把馬鞭一扔,跌坐到地上道:“罷了罷了,大不了在這荒山中宿一宿,明日再想法子出山便是了。我就不信了,咱們這麼多人,又個個身手不凡,誰能把咱們怎麼樣。”

    想起什麼,又跳起來,從胸前包袱裡掏出干糧和水壺,遞到藺效面前道:“主子,大半日未吃東西了,這荒郊野外的,先胡亂吃兩口墊墊肚子,等明日咱們回了長安再找補。”

    能順利回長安麼?藺效接過水袋喝了一口,心裡卻一點都不樂觀,他回想今日發生的事,異樣的念頭不斷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極力想抓住那個念頭,思緒卻如手縫間的流水,怎麼也抓不住。

    到底是哪個地方不對勁呢?

    他抬頭望向溪流對面的那女子,卻驚訝地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一塊山石上,手裡轉動著一根樹條,正好整以暇地望著這邊。

    藺效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察看自己的手下,還好,仍是八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不管今夜會出現什麼樣的情形,只要九個人擰成一股繩,一切困難都好說。

    藺效計議已定,回身對常嶸等人說道:“天色已黑,道路不明,咱們也莫再要一味強行下山,這樣吧,我看大家也都乏了,此處還算開闊,不如咱們就在此處搭建帳篷宿上一宿,明日再做計較。”

    那道士見藺效等人有放棄下山的打算,急得直跳腳,“這怎麼行?!諸位郎君,此山萬萬不可過夜!不是貧道信口雌黃,這山上的邪祟千真萬確,邪性得厲害,咱們今晚若留在此山中,怕是一個都活不了了!““那道長找得到下山的法子嗎?”常嶸不耐道:“咱們還想回長安好好吃一頓呢,誰願意宿在這荒郊野外的?但咱們總不能像沒頭蒼蠅似的在這山谷中轉一晚上吧?我勸道長您還是省省力氣吧。”

    道士一噎。

    常嶸等人不再理他,各自分頭搭建起帳篷來了。

    依照藺效的授意,為防夜間生變,彼此有個照應,每兩人分做一組,藺效跟常嶸共一帳,那道長則跟魏波分到了一處。

    對面的女子一動不動望著藺效等人忙碌,卻始終未見異樣的舉動。

    拾掇完畢,眾人又在空地上生起火堆,聚在一處取暖。

    月光灑向山谷,將山間萬物染上一層銀霜,藺效見眾人臉上都有寂寥之色,心中一動,笑道:“長夜漫漫,不如咱們飲酒行酒令取樂如何?上回是誰自稱帶著美酒來著,這會也莫莫藏著掖著了,拿出來吧。”

    常嶸等人連連應好,魏波笑著從懷中拿出一壺酒,眾人一哄而上。

    藺效在一旁笑著看他們笑鬧,想了想,從腰間抽出寶劍,用衣袖輕輕擦拭劍身來。

    道士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著藺效,先誇一句:“好劍!”,又道:“劍身隱隱有五彩光華,怕不是尋常之物吧?”

    常嶸耳力過人,聽到道士的話語,回頭笑道:“那是當然!這劍可是上古神劍,據說能斬妖除魔,又隨歷代主子上過戰場,是世所難尋的寶劍呢。”

    道士聞言,目光閃閃,想要開口說話,抬頭卻見藺效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心中一凜,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又噎了回去。

    藺效心中冷笑一聲,剛要起身回帳,忽聽常嶸等人發出一陣喧嚷。

    他戒備地回頭一望,看清眼前景像,不由一怔。

    就見那本該在對岸的少女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一派天真地盯著常嶸等人手中的酒袋,見常嶸等人錯愕地望著她,她嫣然一笑,撫掌笑道:“好酒!好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39 PM

    第4章

    少女的長發不知什麼時候已綰成了雙髻,那是本朝未嫁女子身份的像征,光潔的臉龐雖然還有些蒼白,但已沒有了方才初見她時的森森鬼氣。

    大紅蓮紋的大袖明衣,藕荷色綾羅緞束胸,脖子上掛著一個黃澄橙的金項圈,項圈下三個滾圓的鈴鐺,在月光下瑩瑩流轉,憑白給少女增添了一份富貴和嬌憨。

    藺效等人心中都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方才匆匆一瞥,誰也沒有仔細打量這女子的裝扮,誰能想到這莫名其妙出現在深山中的女子竟還穿著長安城時下最流行的衣裳。

    而且她什麼時候過來的?這邊這麼多內外兼修的高手,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

    常嶸深感羞辱,霍地跳起來,嚷:“你是何人?意欲何為?!”

    又將目光往女子身後探去,咦,竟然有影子,那麼…多半不是鬼罷?

    少女對常嶸語氣裡的敵意渾不在意,只盯著魏波等人手上的酒袋,笑道:“好香的酒!——這山谷中的風冷得像刀子似的,我冷得厲害,各位大人不介意我過來討口酒喝罷?”

    一副自來熟的語氣。

    藺效沉默地望著少女,得體的舉止,毋庸置疑的美貌,還有那隱隱透著天真無邪的表情,這女子顯然很懂得御心之術…

    若是常嶸幾個城府稍差些,怕是輕易就會對這女子卸下心防吧?

    道士悄悄湊到藺效身邊,低聲道:“小郎君,看來這鬼物道行不淺,頗會迷惑人,切莫被它的皮囊給騙了。”

    藺效身材欣長挺拔,而道士略有些矮胖,跟藺效站在一處,頭頂只齊藺效的下巴。

    藺效不喜生人近身,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拉開兩人的距離。剛要開口說話,忽腦中如被一道白光照亮,一個念頭像破泥而出的荷花,尖端微露。

    電光火石間,他做了一個決定。

    “若小娘子(注2)不嫌酒水粗鄙,便過來酌飲幾杯吧。”他笑,做出一個歡迎的姿態。

    常嶸等人驚訝地張大嘴,怎麼會?這女子處處透著古怪,多半不是善類,小主人智珠在握,怎會被她三言兩語給唬住?!

    那道士也露出驚惶的神情,“小郎君!”,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走到火堆旁坐下,他面色越來越難看,可藺效顯然已做了決定,輕易無法改變,他頓生無力回天的挫敗感,白著臉跌坐到地上。

    魏波回過神來,一臉戒備地將酒袋遞給少女,少女笑嘻嘻地接過,爽快地仰脖喝了好幾口。

    藺效仿佛根本沒注意到常嶸等人眼神中的焦慮和警告,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少女喝酒,閑閑問道:“聽小娘子的口音,好像是長安人士?”

    “嗯——“女子笑著點頭,算是回答藺效,目光滴溜溜一轉,落在常嶸他們搭建的帳篷上。

    “你們今晚要宿在這裡?”

    “是。”

    “也包括他?”——少女忽然轉過頭,伸出玉白的手指,指了指道士。

    道士本聚精會神地盯著少女胸前的黃金鈴鐺看了又看,不提防被少女比了一指頭,他勃然變色,猛地一甩袖子,怫然而去。

    少女目光追隨著道士,眼見他進了其中一個帳篷,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她轉頭見藺效正一眼不錯地望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這深山裡的夜,又冷又長,且常聽人說起這山有些古怪,我孤身一人,著實害怕,郎君可還有多余的帳篷出借,可否讓小女子就近叨擾一晚?”

    呸——方才是誰一個人在深山中待著來著,她會害怕?唬誰呢!還用那般狐媚的眼神迷惑小主人!不知羞!母親常說狐狸精最擅魅惑男子,看她這副妖妖嬈嬈的模樣,說不定就是山中的妖怪修煉成了精,對了!多半就是狐狸精!

    常嶸在一旁越看越火大,簡直恨不得跳起來給這女子一劍。

    藺效卻似乎很受用少女嬌軟的模樣,他挑眉一笑:“這有何難?常嶸,幫這位小娘子再支個帳篷——“回頭見常嶸正對少女怒目而視,他對常嶸投以警告的眼神,“就支在我帳篷的旁邊吧。“半個時辰過去,常嶸忿忿然掀簾進帳篷,對藺效說道:“郎君為何讓那妖女借住咱們的帳篷?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藺效暗暗嘆氣,也懶得理常嶸,一言不發地倒頭就睡。

    常嶸滿肚子的話語被活生生憋了回去,他氣鼓鼓地望著藺效,看小主人這架勢,多半是什麼都不打算跟他說了。

    說起來,自從前年王妃去世,王爺續娶了崔家的女子,小主人的性子便越發古怪了。

    也難怪,新進門的王妃只比小主人大兩歲,進門之後,生出多少事端。去年初,新王妃有了身孕,愈發地視小主人為眼中釘肉中刺,明裡哄著王爺,背地裡沒少給小主人使絆子。

    想起那蛇蠍一樣惡毒的美麗女子,常嶸恨的牙癢癢。漂亮的女子多半不是好人,就像今天那妖女,生的如雪似玉,說不定就是書上說的“畫皮”!——咦,小主人今日這般反常,不會真看上她了吧?

    他抬頭望向燭火下藺效俊秀絕美的臉龐,小主人跟自己同年所生,今年將滿十七了,說起來,也到了懂男女之事的年紀了。若真看上哪個女子,隨手帶回去做姬妾,誰又能說什麼?

    不不不!主人是何等矜貴的身份,連長安城中投懷送抱的名門貴女都看不上,又怎會被這等來路不明的女子所吸引?

    常嶸胡亂地想著心事,先還強打著精神,戒備地注意著帳外的動靜,不提防困意如一個高高湧起的海浪席卷而來,轉眼便將他打入黑不見底的睡夢中。

    “啊——”凄厲的喊聲如一把利刃,將常嶸混沌綿長的睡眠一劈兩半。

    常嶸初始還有些怔忪,旋即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他猛地起身,第一想到的便是保護藺效,誰知往身旁一望,藺效的被褥上卻空空如也!

    他驚出一身冷汗,“主子!”剛沒命地奔出帳外,卻愕然發現藺效好端端地提著劍站在帳前,身邊圍著魏波等人,幾個人都面色端凝,像在凝神細聽著什麼。

    常嶸大感慚愧!連魏波他們都比自己警醒,遇到危險能第一時間趕到主人身邊,自己呢,睡得那麼死,若小主人真遇到什麼危險,自己還有什麼臉苟活?

    他又羞又愧地奔到藺效身旁,剛要開口,道士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他慌慌張張邊系衣裳邊道:“是那位姓譚的護衛大人!還有一名大人,貧道叫不出名字——聲音就是從他們帳中傳出來的,貧道聽得真真的,絕不會錯!”

    這時另兩名護衛也從另一側奔來,大聲道:“主子,譚啟和王行之不見了!那位小娘子也不在帳中!”

    果然是她!這妖女!常嶸迅疾地奔到那女子的帳中,果不其然,帳中空無一人,那女子早已不知所蹤。

    藺效面色一冷,繞過常嶸,大步進了譚王二人的帳篷,他四處環顧一圈,吩咐魏波:“把火拿來!”

    幾根火把一進帳,瞬間將昏暗的帳中照得亮如白晝,藺效迅速地打量帳中一圈,忽然像發現了什麼,一撩衣擺,蹲到地上細細查看起來。

    常嶸這時候也進來了,他湊近一看,凜然道:“是血跡!”這串血跡從帳中一路蜿蜒到門外,消失在帳門口。

    沒想到千防萬防,到底還是讓那妖物得了手!藺效強壓著怒意,起身對常嶸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不等常嶸露出驚訝莫名的表情,便大步帶著魏波等人往帳外走去!

    血跡時隱時現,將藺效等人引到山澗對面不遠處的一處山洞。

    入口處被幾株早已枯萎的山杜鵑所掩蓋,若不是有血跡做指引,藺效等人斷難發現。

    枯樹現如今已被外力劈斷,露出了一人多高的入口,洞內腥臭衝天。

    魏波等人心跳如鼓,看這個光景,那怪物多半還在洞中,且不是一般的邪性,若貿然進洞,他們幾個也就罷了,若小主人有什麼閃失…

    他情急之下試圖阻攔藺效:“主子先別進去,待屬下等人進洞查探一番——”

    誰知藺效一揮手打斷魏波的話語,提劍在手,一馬當先往洞內走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42 PM

    第5章

    洞內昏暗幽深,遠比藺效他們想的要寬敞。

    甫一進去,一股比洞穴外濃重許多的腥臭味撲面而來,強烈地刺激著藺效等人的感官,讓人幾欲作嘔。

    更可怖的是進門拐角處便有一座由動物和人類殘骸堆積而成的小山,白骨累累,觸目驚心,細看之下,似乎還混有一些孩童的斷骨。

    一路往洞內探去,便可見洞穴東北角有一塊丈余見寬的大石,石頭的四角都已被磨得溜光發亮,顯是有人經常在此躺臥或打坐。

    石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兩個人,似受了重傷,身旁依稀可見被外力拖拽所留下的長長一道血跡。

    先前失蹤的那個紅衣少女蹲在兩人身旁,右手握著她之前戴在脖子上的黃金鈴鐺,正低頭察看著什麼。

    “譚啟!王二哥!”看清二人情形,魏波等人眼圈一紅,忙急奔到二人身前。

    就見譚王二人雙目緊閉,臉色青黑,胸膛還在斷斷續續地起伏著,但氣息已經微弱到幾不可聞。

    看到傍晚還在一起喝酒的同伴轉眼間落得如此下場,魏波胸膛裡血氣翻湧,他暴喝一聲,猛地將手中的刀刃刺向少女,“我殺了你這妖女!”

    誰知身旁迅如閃電伸過一柄寶劍,將他的刀“鐺—”的一聲給隔開。

    “小郎君?”魏波又驚又怒,“為何不讓我殺了這妖女?!”

    “不是她!”藺效言簡意賅地回道,收回寶劍,上前查看譚王二人的傷勢。

    少女冷冷地回眸看魏波一眼,冷聲道:“蠢貨!”在腰間摸索一陣,掏出一個小小的玉葫蘆。

    又在魏波等人詫異的注視下,啟開瓶蓋,倒出兩粒朱紅色的藥丸。

    “速速給他們吃下去,再晚一步,妖毒侵蝕心脈,神仙也救不了了。”她將藥丸遞給身旁的藺效,旋即起身,問漸露恍然之色的魏波:“那道士呢?”

    魏波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聽藺效沉聲答道:“被常嶸等人押住,估計此刻已在洞外了。”

    少女點點頭,道:“還不算蠢。”說著大步往外走去,走動間,她手中握著的黃金鈴鐺彼此碰撞,發出叮玲玲的聲響。

    聽得此話,藺效喂藥丸的動作一滯。

    魏波沒想到這女子連他們的小主人都敢奚落,錯愕之下,對少女剛有所緩解的敵意又霍的一下冒了上來。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喧嚷聲,常嶸等人推搡著道士進來了。

    道士被捆得像粽子似的,嘴裡還在亂嚷:“分明是那妖女作亂,你們為何抓著貧道不放?!莫不是跟你們那主子一樣,被女色迷得昏了頭?!混帳東西!!快放了我!!”

    忽一轉頭看見正往外走的少女,道士眼睛一紅,罵得更大聲了:“你這妖物!害死這麼多人還不夠,還要將妖邪的帽子嫁禍到我頭上!我跟你拼了!”

    一邊罵,一邊作勢要用頭撞過來,奈何被常嶸一把制住,只能如困獸一般死死盯著少女,雙腿兀自亂踢個不停。

    少女目光沉沉地望著道士,冷聲道:“本以為只要在帳外畫上六合陣,便可以防你傷害無辜,沒想到還是低估了你的道行!”

    說著面色一沉,左手捏訣,右臂緩緩舉起黃金項圈,作勢要搖動項圈上的鈴鐺。

    常嶸眼睛瞪的像銅鈴一樣大。

    小主人只說讓他將道士擒住,卻並未告知他其中的緣故,他原以為這道士是妖女的同伙,兩個人一唱一和,好騙取他們的信任,難不成這妖女也是道士?那,那個道士又是怎麼回事?

    常嶸想著,抬頭往藺效的方向望去,卻愕然發現藺效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手中的寶劍,那寶劍光華大盛,劍身仿佛與少女手中鈴鐺響應似的,嗡嗡嗡地大響起來。

    常嶸心頭一震,剛要開口說話,不提防被身旁的道士猛地一把掙脫。

    緊接著那道士怪喝一聲,將身上的繩索齊齊掙斷。

    說時遲,那時快,少女手中的鈴鐺嗖地脫離項圈,化作三個黃金火球,流星般朝道士狠狠擊來,她大喝道:“妖孽!還不現原形!”

    火球一觸及道士的前胸,立即化為三條火龍,沿著道士的身軀一路蜿蜒而上,將他團團圍住。

    道士似遭受極大痛苦,喉嚨裡咕嚕嚕咕嚕地發出駭人的聲響。

    他怨毒地望著少女,面色越來越難看,下一瞬,脖頸忽往旁側一歪,腦袋竟然跟脖子分家,滴溜溜滾到了常嶸的腳邊。

    常嶸以為自己花了眼,將眼睛揉了又揉,盯著腳下看了又看,他沒看錯吧?這個有著一雙死魚眼睛的圓滾滾的東西,難不成,是那道士的腦袋???

    他驚駭莫名地望向道士,就看到道士原本長著腦袋的地方忽然竄出一個碧綠熒熒的三角蛇頭,蛇身足有丈余長,瞬間就躥到了洞頂。

    而少女施出的三條火龍如影隨形,寸步不離地緊緊纏住蛇身。

    “這,這到底是什麼怪物!”常嶸盯著巨蛇,恐懼地大吞了好幾口唾沫,又想起什麼,疾步奔到藺效身旁,大喝道:“快!保護郎君!”

    魏波等人之前被眼前情形所懾,一時未反應過來,但到底訓練有素,被常嶸這一提醒,忙擺出陣形將藺效團團護住。

    藺效手中的寶劍卻越來越躁動不安,仿佛一個遇到大敵的戰士,急欲衝到前線去上陣殺敵。

    藺效面色復雜地望著手中的劍,還記得皇祖父當年越過父王將這把劍傳給小小的他時,曾笑稱這把劍能降妖除魔,能保佑我孫兒平安長大。

    當時在場的人都以為是老皇帝的笑談,無人信以為真。

    他之後也只是將它當做一柄尋常的寶劍在使用,並不覺得有什麼過人之處。

    只因為摻雜了一份對皇祖父的孺慕之心,才格外珍之重之,片刻都不離身。

    進山之後這柄寶劍幾次自鳴警示,在那妖道現出原形之後,又如此異動,難不成真是一柄能斬妖除魔的寶劍?

    正想著,前方忽傳來嘩啦啦一聲巨響,藺效抬頭,就見在巨蛇被三條火龍所困,正痛苦地扭動身軀,粗長的蛇尾掃來掃去,將洞內那座白骨山上的殘骸悉數掃到地上。

    洞中腥臭之氣愈濃,少女緊緊盯著巨蛇,口中念念有詞,鬢邊不斷有汗水滑落,臉色也有越來越蒼白之勢。

    藺效等人看得明白,如果說少女初始時占據上風,但隨著體力漸漸流失,此時顯然已露出頹勢。

    敵我分明,到了這個時候,哪還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上——”藺效一揮手,揮劍提氣,往巨蛇身前掠去,常嶸等人也齊齊拔刀出鞘,緊隨其後。

    誰知常嶸等人的刀砍到蛇身上,宛如砍到了金剛石,連個火星兒都沒蹦出來。

    “這——”常嶸面色一變,眼看著那巨蛇的蛇尾就要將自己如破布一樣甩飛了,一柄劍從斜刺裡刺出,將蛇尾奮力一斬。

    這一下雖然沒將蛇尾齊根砍斷,卻砍出一條血肉翻飛的血口,那巨蛇吃痛,將猶自痙攣的蛇尾嗖地一聲收回身側,猩紅的雙目往藺效一望,便俯身對著藺效衝了下來。

    藺效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這柄寶劍果然非比尋常,又見巨蛇已張開血盆大口衝至眼前,他再不猶豫,揮劍往盆大的蛇頭上砍去。

    少女的道行並不足以對付這條千年蟒蛇,不過是仗著身上有世間罕見的法寶,又趁巨蛇心神不定,占了個先發制人的先機而已。論體力,她怎堪與這等千年巨蛇相提並論?

    是以三個回合下來,她體力漸漸不支,只憑著一口真氣在強行苦撐。

    藺效此時帶著寶劍加入戰局,無疑給少女帶來了最強有力的後盾,她精神一振,連帶著三條火龍都隨之一亮。

    “刺它的七寸!”見藺效仍與巨蛇的頭頸糾纏,雖劍劍見血,卻未傷及要害,她有些心急,趁換氣的功夫,高聲提醒道。

    藺效何等聰明,聽得此話,旋即賣個破綻,往巨蛇的眼睛刺去,巨蛇避之不及,龐大的身軀往旁側一滾,恰露出青黑的蛇腹。

    藺效心中一喜,正要刺向巨蛇的七寸,誰知那巨蛇眼見得藺效的劍尖逼至身前,不知哪來的神力,竟生生往後一躍而起,險險避開這一劍。

    “不好!這妖物要跑!”常嶸等人見巨蛇掉轉蛇頭,游動龐大的身軀往洞口逃去,幾個人忙搶先一步奔到洞口,將那巨蛇攔住。

    巨蛇修煉多年,早已能上天遁地,平日的行動速度絕不至於像現在這般遲緩,但身上尤被那少女發出的三條火龍給死死纏住,燒的它皮焦肉爛,好不難受。藺效又刺傷了它身上多處,雖未傷及內髒,但鮮血不斷往外流淌,體力早已折損了大半。

    如今竟連這幾個小卒都敢上來阻攔它,簡直是不自量力!它又怒又惱,張開血盆大口,意欲將常嶸一口吞下。

    常嶸眼見得那巨蛇籮筐大的蛇頭直直逼到眼前,腥臭之氣熏得他連連作嘔,他大吼一聲,虛張聲勢地揮刀亂砍起來,心中卻哀嚎道:“我命休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48 PM

   第6章

    也許是快要死了吧,常嶸的腦子裡一瞬間湧出許多亂七八糟的記憶。

    他想起瀾王府的梨白居,那是已故王妃的住所,王妃生前最喜歡梨花,所以梨白居的院子每到春天滿是怒放的梨花,綴滿花骨朵的樹枝探出院牆外,遠遠望去,如雪五出,美不勝收。

    記憶中的常嶸趴在梨白居的院牆上偷偷往院子裡張望。

    院中小小的藺效身姿筆挺地坐在廊下的書桌後,正一筆一畫地抄習功課。

    白梨花瓣被暮春的風吹得飄飄蕩蕩,落在小郎君的肩膀上,將他的肩頭染得雪白。

    屋內似在熬藥,庭前梨花的香氣被藥香所擾,清淡中帶了一絲苦澀。

    王妃的咳嗽聲不時傳到常嶸耳裡,“咳咳——大郎,再抄一會就歇著去吧,功夫不在這一時半會的。一會你若覺得無趣,便叫吳叔帶你和常嶸去蹴鞠。”王妃的聲音聽著有些氣弱。

    小郎君忙將筆放在桌上,奔到門邊道:“母親,我不要去蹴鞠,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王妃笑了,聲音很是愉悅欣慰,道:“傻孩子,不是跟你說了麼,母親嗽疾犯了,怕把病氣過給你。”

    王妃身邊的福娘也走到門邊來攔住小郎君,笑著道:“咱們小郎君懂事了,知道孝順娘娘了。小郎君且寬心,娘娘的病養了這些時候,再過幾日就大好了,到時候小郎君就能跟娘娘親近了。”

    藺效歪著腦袋想了想,問福娘:“那——母親的病好了,是不是很快就能給我添弟弟妹妹了?”

    福娘眼睛笑得更像一條縫了,伸手替藺效理了理石墨縐紗隱麒麟紋的衣領,道:“那是自然,到時候咱們府裡不只有大郎,還有二郎、三郎、四郎、五郎…都是娘娘給小郎君添的弟弟,咱們府裡可就熱鬧嘍!”

    藺效得到滿意的答案,歡呼一聲,轉過身子啪嗒啪嗒就往外跑。

    常嶸忙從院牆上跳下來,耐心地等著藺效。

    藺效在院門口找到他:“走——蹴鞠去!”

    忽然想起昨天常嶸不肯服輸,贏了他好幾個球,藺效帶著報復的意味說道:“我很快就要有弟弟了,到時候我就不稀罕跟你玩了!”

    常嶸有些惶恐,他不知道為什麼小郎君有了弟弟就不肯跟他玩了。

    他看著藺效往前跑了,忙邁開步子追上藺效,將懷中藏了好久的油紙包拿出來道:“小郎君,這是我娘做的餅餒,可好吃了,都給你,你別不跟我玩。”

    藺效驕傲地回頭看向常嶸,見他果然捧著一包餅餒站在自己跟前。

    酥黃的餅餒早前被常嶸捂在懷裡,餅皮都有些散亂,撒得常嶸胸前衣服上到處都是。

    常嶸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清澈的眸子裡滿是不安。

    藺效不知怎麼的心刺痛一下,他盯著常嶸看了一會,沉默地接過常嶸遞過來的餅餒咬了一口,點頭道:“好吧,只要奶娘每日都給我做餅餒,我還跟你玩。”

    常嶸臉上就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鼻端愈來愈濃重的腥臭將常嶸的意識拉回現實。

    他揮舞的陌刀並不能對巨蛇產生任何威脅,死亡第一次離他如此的近。

    被蛇吞入腹中會是一種什麼感受?他不無恐懼的想,同時又有些委屈,他還不滿十七,連妻房都還未娶,就算一定要死,可不可換一種不那麼憋屈的死法?

    一股大力襲來,將欺至常嶸眼前的巨蛇頭猛地往後拖開。

    常嶸悚然睜開眼一看,就見藺效竟不顧一切飛撲到巨蛇身上,扼住它的脖頸滾落到地上,一人一蛇瞬間糾纏在一起。

    常嶸怔住,小郎君竟然舍命來救他,他胸膛裡漲漲的,眼睛有些發澀。

    看那巨蛇還在扭動,轉眼就占了上風,他擦了擦眼角,大喊一聲砍向那巨蛇:“我跟你拼了!!!”

    少女發出的火龍似乎只對妖物有效,是以即便藺效跟巨蛇近身糾纏,那火焰卻未燒到藺效的身上,而巨蛇的腹肉早已被火龍燒出一個窟窿。

    “刺它的內髒!”見藺效被巨蛇龐大的身軀死死壓住,一時一刻不能掙脫,少女心急地大喊道。

    又急催體內殘存的內力,將那三條火龍燃得更亮,她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了,這是最後的機會,若還不能將巨蛇制住,他們這些人都會被巨蛇反噬。

    藺效眼前不斷有汗水滴落,原本清晰的視野漸漸變得模糊。

    他摸索著試圖將劍刺入巨蛇的腹肉,奈何劍身太長,他此時被壓在巨蛇身下,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

    好在常嶸和魏波等人跑到巨蛇身後,學藺效方才的法子,大喝一聲,齊齊扼住巨蛇的脖頸。

    巨蛇本來正全心全意對付藺效,不妨被常嶸等人的蠻力拉的往後一仰,竟生生露出早已皮開肉綻的蛇腹。

    機不可失!藺效猛地一躍而起,“噗”的一聲,准確無誤地將寶劍插入巨蛇的七寸。

    “赫——”巨蛇發出刺耳的怪聲,龐大的身軀痙攣般的扭動起來,連整個洞穴都發出地動般的異響。

    少女見此情景,忙捏訣大聲吟誦符咒,三條火龍仿佛有了人類的感知,依次從巨蛇破開的七寸中鑽入,轉眼間就將巨蛇燒為了一堆灰燼。

    “收——”少女嬌喝一聲,三條火龍聽到召喚,化作三團火球,飛回少女手中的黃金鈴鐺。

    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氣。

    常嶸等人喘息未定,尤望著巨蛇的灰燼發怔。方才那一番惡鬥,用九死一生來形容也不為過。也不知這怪物到底是什麼來歷,能有這般大的妖力,若不是有女道士的法器和小郎君的寶劍合力對付他,估計在場的人都得被它拆吃入腹。

    藺效將紊亂的氣息理順,起身走到譚王二人身旁查看。

    就見兩人面色青黑之色已經褪盡,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他回頭看向少女,低聲道:“多謝。”

    少女有氣無力地笑笑,道:“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若不是有你手中的寶劍相助,以我的道行,哪是那蛇妖的對手。”

    她說著,想起什麼,起身走到那巨蛇的灰燼前,捂住鼻子找尋著什麼,不一會,就見她手中多了一個青灰色的丹丸。

    藺效恍悟,想必是那巨蛇的內丹了。

    少女將內丹用絹布裹好,收入腰間的荷包內,起身對藺效等人說道:“這蛇妖就是此前作亂了三年的邪穢,如今邪穢已除,各位可以放心下山了。”

    又指了指尤未蘇醒的譚王二人,道:“他們體內尚有余毒,需得將養個月余方能康復,但幸虧救治得時,並未傷及根本,無需過多擔心。”

    藺效見她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處事卻如此周詳,又有勇有謀,與他平日所見的那些名媛貴女大不相同,他不由暗暗贊許,剛要請教她的名諱,常嶸跳起來插話道:“這位…道姑,我有眼不識泰山,之前言語間多有得罪道姑之處,還望道姑莫要怪罪。”

    心中卻道:看小郎君的意思,對這道姑似乎頗有好感,萬一一來二去有了什麼瓜葛,難道還能納個道姑不成?別說王爺不會同意,就連宮裡頭也萬萬不會點頭的,還是趁早打斷小郎君的念頭吧,免得日後又是一番傷心。是以他將“道姑”二字咬的格外的重。

    藺效暗暗皺眉。

    少女卻笑了起來,她人雖聰明,卻怎能猜到常嶸此時的真實想法,見常嶸誠心誠意地跟她道歉,她道:“不值什麼,我並未放在心上。”

    常嶸好奇地望著她,想起初見她時的詭異情形,忍不住道:“說起來,那晚道姑為何在溪邊滌發?深更半夜,又是這等凶山,我等當時都嚇了一跳,險些將道姑當作鬼魅。”

    少女挑挑秀眉,坦坦蕩蕩道:“我為了捉妖,從長安連夜奔襲而來,幾日未曾好好洗漱,那晚見到山中的溪水還算干淨,一時沒忍住,便拆開頭發洗了洗。”

    常嶸等人絕倒!竟、竟是這個理由,這位道姑,還真不是凡人。

    聽得此話,連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藺效都一時沒忍住,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54 PM

    第7章

    少女請常嶸等人幫著把洞中的白骨埋入地下,做了一場簡單的法事,超度那些被蛇妖害死的冤魂。

    洞外天色還不曾大亮,只隱約有些青灰色的影子。

    一行人走出洞外,眼看著東邊的朝陽終於初露端倪,山中之前陰冷壓抑的氛圍一掃而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少女愜意地連吸了好幾口清冷的晨霧,慨嘆道:“總算是不辱使命。”

    藺效本來跟少女並肩而立,聞言轉頭看向少女。

    金色的朝陽柔柔地灑在她臉上,襯得她肌膚白皙細膩,直如上等美玉,藺效甚至可以看到她臉上細細的絨毛,比之月色下所見,更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明麗盈婉。

    只是仍少了幾分血色,不夠健康紅潤。

    藺效在一旁看著,暗想這女子莫不是有什麼先天不足之症?如果真有隱疾,為何還要整日與妖魔鬼怪打交道?

    沉吟了一會,他開口道:“昨晚那蛇妖引咱們下山,好不容易走到那塊大石處時,明明路在眼前,卻怎麼也繞不過去,可是小娘子使了什麼手段?”

    少女點頭,笑道:“我上山時為防山中妖物逃跑,在出山處封了結界。我聽你的手下說,你們上山時,那蛇妖為了接近你們,也曾使了障眼法,我這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

    所以她在溪邊遇到藺效一行時,並未阻攔他們下山,若藺效他們幾個不是妖物,自然能順利下山,若被結界阻擋,說明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個是妖邪,她只管靜觀其變便是了。

    藺效皺眉:“這妖物作亂數年,也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百姓。”

    “可不是。”少女接話道:“半月前我隨師父路過此地,我師父見此山妖氣衝天,便猜到山中多半有大邪祟,但當時他忙於對付別的妖物,無暇來一探究竟,這幾日想起此事,總覺得放心不下,便讓我帶了咱們觀裡的鎮觀之寶來探探虛實。”

    藺效目光落在少女胸前的黃金鈴鐺上,這等寶物確是世所罕見,昨晚若不是有它加持,他跟常嶸他們難保不會葬身蛇腹,就連小道姑自己,只怕也是在劫難逃。

    只是她師父既然能將一觀之寶舍了給她,說明他心中極為愛重這個徒弟,又為何舍得讓她只身犯險呢?

    少女未察覺藺效若有所思的目光,只好奇地看著藺效腰間的寶劍道:“公子,敢問你寶劍是什麼來歷,竟這般了得。”

    藺效遲疑了一會,將寶劍從腰間解下,給少女細看:“這是祖父去世前贈予我的,我只知道它名叫赤霄,祖父生前極為愛惜此劍,幾乎從不離身,卻從不知道它還有辟邪之效。”

    見少女興致勃勃地接過寶劍把玩,藺效心裡忽升起股古怪的感覺,這情形怎麼看怎麼像兩個小兒在比對各自得意的玩具,然而男女有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地討了他的劍慢慢賞玩,他卻不好意思細究一個小娘子的貼身飾物。

    他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昨日進山後,我曾那座無村莊裡遇到過鬼魅,那鬼魅來無影去無蹤,被我用赤霄擊散後,便再也未曾出現過,想來許是忌憚此劍。”

    少女聞言,抬頭環顧四周道:“你遇到的多半是被蛇妖害死的村民的游魂,因死得冤枉,纏綿世間,舍不得去投胎。如今蛇妖已除,我方才又給們做了場超度法事,想來他們很快便能放下執念,重入六道輪回了。”

    這時常嶸帶著魏波等人將還在昏迷的譚王二人順原路抬回溪邊的帳篷,少女似有所感,想了想,將荷包中的小藥瓶又掏出來,倒出兩粒交給藺效。

    她頗有些肉痛地說道:“這藥丸是我師父煉制的,所用的材料珍稀難得,平日裡十串錢幣一粒都不賣呢——看在郎君幫我降妖的份上,再送你兩粒吧。有了這藥丸,那兩位傷者也能好得快些。”

    藺效有些哭笑不得,這小娘子看著豁達爽朗,行事又恁般果決,沒想到竟是個小財迷。

    他心裡暗笑,面上做出鄭重的表情,道:“多謝…小娘子。這藥丸這般貴重,昨夜已得了兩粒,怎好再要小娘子白送,萬萬不可。”說著便示意身旁的那名隨從掏出錢幣,要遞與少女。

    少女不提防看到厚厚的一疊錢幣,嚇了一大跳,她沒想到藺效出手如此大方。

    之前她看藺效雖衣飾素淨,但氣度高貴、談吐不俗,身邊又帶著一群武藝高強的隨從,便隱約猜到了藺效恐不是尋常百姓,如今看來,還不是一般的富貴。

    她此番出行,不想橫生枝節,尤其不想跟長安城中的貴人扯上關系。

    是以她雖然仍心疼那四粒藥丸,面上仍堅拒道:“降妖除魔本來就是我們道家之人的份內之事……更何況昨夜如果沒有郎君幫忙,我此刻早已被那妖蛇拆吃入腹,又哪來的贈送藥丸一說?郎君莫要如此客氣。”

    不等藺效再次開口,又大大方方道別道:“我來時在長安雇了一輛馬車,進山之前曾吩咐車夫在山下的客棧等我,這個時候車夫恐等得有些急了,如今山中邪穢已除,我這便要下山了,就此別過。”

    說著便轉身大步往山下走去。

    真是個奇怪的女子,好像生怕跟他有所交集似的。藺效看著那嬌小的背影漸漸走遠,眯了眯眼,低聲對身旁的隨從吩咐幾句。隨從點點頭,領命而去。

    這時常嶸已將譚王二人安頓好,他奔到藺效身旁,“咦!那道姑怎麼這就走了?”

    見藺效臉上有些悵然之色,他生恐小郎君還要追究那女子的行蹤,忙轉移話題道:“已將譚啟和王行之安置在帳篷裡,但山中寒涼,恐怕不宜久留,郎君,要不要我下山雇幾輛馬車上來,將譚王二人安置在車上回長安?”

    也只能如此了。藺效抬頭看看天色,利落地吩咐道:“盡速下山吧。”

    回長安的路上,常嶸問藺效:“郎君是如何得知那道士是妖孽的?”

    藺效想了想,道:“昨晚在溪邊飲酒時,曾不小心碰觸到那道士的左手,那只手寒涼如冰,一絲兒熱氣都沒有,身上又隱隱散發腥臭之氣,我便對那道士起了疑心。”

    常嶸想起藺效小時候便嗅覺敏銳,又素愛潔淨,半點污穢之氣都不能忍的,能聞到道士身上的怪味一點也不奇怪。

    又暗笑那道士,往誰身邊湊不好,偏偏要靠近小郎君,活該他露餡!

    “但當晚那女道也頗為可疑,事發時還跟譚啟和王行之一起失蹤了,為何郎君能肯定不是她呢?”

    “你還記得譚王二人出事時,是誰最後一個出現?又是誰說了一句:‘是那位姓譚的大人’?”藺效皺眉道。

    常嶸極力思索了一會,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是那個道士!”

    他興奮地一拍大腿:“我記得他當時還說:‘貧道聽的真真的,斷不會錯的’。是了!昨晚事發突然,連咱們這些朝夕相處的人都沒辦法判斷那喊聲是誰發出來的,那道士怎麼就能斷定是譚啟?”

    常嶸說著,頗感慚愧,那道士想來畢竟是妖孽,雖然扮作人形,還是露出了不少破綻,可這些細節都被粗枝大葉的自己給忽略了。

    唉,什麼時候也能像小郎君那般心細如發就好了,他欽佩地看向藺效。

    一行人回到長安時,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瀾王府的吳總管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在門口候著。

    藺效到得門前,對吳總管點點頭,便下了馬大步往府內走去。

    吳總管忙亦步亦趨地跟在藺效身後,恭聲道:“王爺日夜掛懷小郎君,聽說小郎君今日回來,吩咐廚房置辦了一桌小郎君愛吃的酒菜,今晚要替小郎君接風洗塵呢。”

    藺效腳步一頓,不置可否地笑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吳總管忙欣喜地點頭,含著笑意退了下去。

    藺效一路回到思如齋,剛進門,奶娘溫姑便帶著聽風和品雪等一眾丫鬟迎上來了。

    她見藺效黑了也瘦了,不由有些心疼,忙上前行禮道:“小郎君總算回來了!這些日子來回奔波,沒少吃苦吧。”聲音都有些發澀。

    藺效忙一把將溫姑扶起,笑道:“勞乳娘擔心了,不曾吃什麼苦,事情辦的也很順利。”

    這孩子,總是報喜不報憂,溫姑慈愛地嘆口氣,繳了帕子替藺效淨面,又將早已沏好的茶遞與藺效道:“這些日子在外面顧不上吃些好東西,乳娘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酥蜜餅,晚膳前先吃幾塊墊墊肚子。”

    藺效笑著應是,見溫姑說話間不時往門外張望,知道她惦記常嶸,便道:“常嶸跟我一起回的府,這會兒去馬房了,不一會就能回來。”

    溫姑放下心來,替藺效理著衣襟,嘆道:“你們走的這些日子,乳娘晚上就沒睡過一個好覺,總擔心你們路上遇到什麼危險,今日總算能睡個好覺了。你們若再沒消息,乳娘就得去大隱寺拜菩薩去了。”

    正說著,常嶸回來了,母子倆相見,少不得又是一番噓寒問暖。

    藺效換好衣裳,對常嶸說道:“一會你親自給盧國公府的三郎送個信,說我回長安了,晚上去他府上找他。”

    常嶸忙應是。

    想起什麼,壓低嗓音道:“聽說咱們府中來了一位客人。”他說著,對著正房的方向努努嘴。

    溫姑聞言,忙令聽風等人下去,待房中沒有旁人了,對藺效道:“說是崔氏的娘家侄女,從幽州過來的,只比崔氏小兩歲,剛進府便被崔氏安置在倚紅居,這些日子崔氏常常帶著她四處走動,還替她置辦了不少首飾衣裳,說是日後要在咱們府上常住了。”

    藺效皺眉,他這位繼母的娘家雖是個掛名勛貴,但早已破落了許多年,能說得上名字的親戚就那麼幾個,哪來這麼大的侄女?

    常嶸忿然道:“她又要做什麼?難不成還想往小郎君房裡塞人?連娘家侄女都拉出來了,她也不嫌丟人?”

    溫姑搖頭道:“那倒也不一定,那位小娘子我也見過幾回,形容舉止很是大方得體,不像那等狐媚輕浮之人。說不定,只是王妃自己剃頭擔子一頭熱呢。”

    說著,又嘆氣道:“也不知這位王妃到底是怎麼想的,從進府之日起就不消停。別說小郎君早已被聖上賜封了世子,就算沒有賜封,兩兄弟差著十幾歲,難道還指望日後讓她的兒子當家作主不成?”

    常嶸道:“王爺怎麼說?就這麼任憑崔氏胡鬧?”

    溫姑搖搖頭:“王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成日裡只喜好調弄絲竹,府裡的俗務一概不管的。你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王爺又從江南采買了一批樂府名伶,聽說這幾日都在煙波館聽曲,興頭得很呢。”

    藺效默然。

    父王是皇祖父一眾皇子中最無心政務的,從年輕時便喜好撫琴弄笛、吟詩作對,比任何一個文人墨客都還像文人墨客,長安城裡都戲稱他“詩仙王爺”,也幸得如此,父王才能在新皇登基後大刀闊斧地鏟除異己時,全須全尾地保全自己。

    只是這些年,父王越發沉溺於絲竹取樂,漸漸有些魔怔了。而崔氏自然是樂見其成,見父王萬事都不管,膽子越來越大,手伸得越來越長…

    正想著,父王身邊的翠奴笑嘻嘻地在外求見,說王爺王妃已在煙波館設好酒菜了,請小郎君過去用膳呢。

    煙波館是瀾王府一處四面環水的水榭,湖中種滿荷花,每到盛夏,滿湖都是衝天的荷葉和粉瑩瑩的荷花,推開窗子賞景,再是雅致不過。只是眼下卻是初春,湖中別說荷花,連根枯枝都沒有。

    今日煙波館破天荒的沒有傳出絲竹樂器之聲,水榭周圍靜悄悄的,平靜中透著幾分詭異。

    走廊外無聲無息地站著兩排奴僕,每個人手上都提著一盞宮燈,泥雕木塑似的,仿佛連風都無法吹動他們的衣袂。

    藺效遠遠地望著奴僕們被紅紅的燈光映襯得有些陰森的面容,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5:5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7 01:56 AM 編輯

第二卷:美人蠱

第8章

    藺效進水榭時,父王正抱著他的繼弟——不到一歲的敏郎喂酥餅,小敏郎正高興著,亮晶晶的口水掛得老長,時不時就興奮地在父王腿上蹦跳兩下,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

    崔氏在一旁輕聲細語地逗趣,哄著敏郎叫父王。

    藺效望著眼前其樂融融的景像,不知怎麼的就想起小時候跟父母嬉戲的情景,記憶中的父親英武和煦,母親年輕明媚,一家三口是何等的安寧滿足。

    如今母親早已化為一抔黃土,父親很快又有了新人,再過幾年,除了他這個當兒子的,還有誰能記得當年那位才絕長安的瀾王妃?

    瀾王轉頭見藺效神色黯然,只當他連日趕回長安,身子乏累,便開口道:“我兒回來了,快坐下,喝些酒水解解乏。”

    崔氏也斂了笑意看向藺效。

    石青縐紗祥雲紋襕袍,漢白玉的腰帶,一身裝扮精致華貴,沉靜的面孔如白璧般無瑕。

    這是一個已漸漸褪去青澀的少年,如一塊經過琢磨的寶玉,正隱隱綻出讓人無法忽視的灼灼光彩。

    崔氏忽覺得有些刺眼,握了握兒子敏郎的手,對藺效笑道:“大郎回來了,這些日子你父王沒少惦記你,這不,聽說你今日回來,推了各府的拜帖,一心要給你接風洗塵呢。”

    藺效笑笑,道:“多謝父王和王妃掛懷。”行個禮,自行到下首坐下,不再多言。

    瀾王感覺到兒子的客氣疏離,面色一黯,崔氏卻渾不在意,對坐在下首的一名少女招招手,笑道:“玲瓏,快過來給世子見禮。”

    藺效早在進來時,就看到屋內多了一位面生的女子,想來就是崔氏的那位娘家侄女了,心中嫌惡,並未細看。

    這時便見一位少女上前給自己行禮,十四五歲的年紀,身量纖細,瓜子臉,一雙眼睛水靈靈的,面容倒比尋常女子都要嫵媚。

    藺效冷笑,也難為崔氏了,上哪找來這麼一位絕色的“娘家侄女”。

    女子也在靜靜地打量藺效,見他容顏雖如天工雕刻一般的俊美,卻絲毫沒有笑意,冷冰冰的,她抿嘴一笑道:“玲瓏給世子請安。頭先聽姑姑說世子跟王爺生得一個模子刻出來,今日一見,像倒是極像的,可王爺臉上總是帶著笑意,比世子可和藹多了。”

    這是在調笑他?藺效淡淡地挑了挑眉,重新審視起眼前的女子來,姣好的容貌,慧黠中帶著天真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讓他想起了山中遇到的那位少女。

    瀾王見藺效神色冷淡,替玲瓏解圍道:“好你個玲瓏!本王本以為你見到世子會拘束,沒想到你竟連他都敢調笑。”

    又看著藺效道:“大郎,玲瓏是愛說愛笑的性子,一向隨意慣了的,你莫要介意——按說你該叫玲瓏一聲表妹,她是你母妃的娘家侄女,原本住在幽州,前年父母不在了,兄嫂又寡待她,她便過來投奔你母妃了。日後你們好生相處。”

    母妃?藺效被這兩個字刺得心中一澀,他的母妃只有一個,如今埋葬在長安城外的孤墳中,父親有了新人,連母親存在過的痕跡都要抹殺麼?

    最可笑的是父王一句都不問他的差事辦得怎麼樣,可曾遇到什麼波折,一回來就張羅著讓他認親戚,其殷勤熱切的程度幾乎要讓他產生懷疑,仿佛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才是父王的血肉摯親,他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他越想越是心寒,失望到極致,臉上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這時崔氏笑道:“既然王爺都這麼說了,玲瓏,你也莫叫世子了,還是叫表哥吧,沒那麼生分。”

    “正是這個理。”瀾王興致頗高,“大郎,玲瓏日後便是你的表妹了,這孩子乖巧伶俐,身世又這般可憐,你須得好好待她。”

    玲瓏聽得此話,忙大大方方地重新給藺效見禮,笑嘻嘻道:“玲瓏見過表哥。”

    藺效不動聲色地望著眼前這八面玲瓏的女子,這才進府幾日?不但自己的乳娘對她頗為肯定,就連一向待人淡薄的父王都待她親昵如親女……

    這樣一場精心准備的認親宴,他如果無趣地說聲“不”,還怎麼玩得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看著玲瓏道:“玲瓏——表妹。”

    “啪啪啪——”小敏郎似是看到什麼高興的事,拍著小手大叫起來。

    ————————————————————————————————

    瞿沁瑤從莽山下來,找到在山腳客棧等她的車夫,跳上馬車,一路回長安。

    行到半路的時候,戴著幃帽的瞿沁瑤喚住車夫,道:“喂,師父,你還要扮到什麼時候?”

    車夫驚得兩道花白的長眉高高揚起:“你…怎麼識破的?為師的易容術這般高明——”

    瞿沁瑤似笑非笑地打斷他道:“你老人家身上的酒味這麼濃,還是我親手釀的綠蟻酒,我怎會認不出?我問你,離開長安前,你老人家為什麼哄騙我莽山裡的是一只小妖,你可知道我差點就把命丟在那了?為什麼要這樣坑自己的徒弟。”

    老頭兒臉上絲毫不見愧色,理直氣壯道:“我若不那麼說,你肯到莽山去嗎,再說了,你不是好端端的沒事嗎?妖你也收了,內丹你也得了,這會倒埋怨起師父來了。”

    瞿沁瑤挑挑秀眉,道:“咱們可是說好了的,這內丹我得帶家去的,你老人家可不許耍賴。”

    “給你給你!”老頭不忿道:“不就是一枚蛇妖的內丹嗎。”

    想起什麼,又對瞿沁瑤怒目而視道:“為師問你,山中那位小郎君要贈你銀錢時,你為甚麼裝大方不肯要?你可知道為師每煉一枚還魂丹得多少本錢,有這麼白白送人的麼?!“見瞿沁瑤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他氣得連吹胡子:”好!不說別的,你總該知道煉制還魂丹的那幾味藥材有多貴吧?就拿獨活來說,東市都漲到一串銅錢一兩了——“老財迷!瞿沁瑤不齒地打斷師父的話:”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那小郎君好歹算救了我一命,我怎好意思跟他討要銀錢?“老頭恨鐵不成鋼道:”不怪是官老爺家的千金小姐,半點都不知柴米貴!你可知道眼下這太平盛世,師父維持青雲觀維持得多麼不易?十天半月都攬不來一樁生意不說,連畫符鎮宅的人都比往年要少———唉,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為師倒是也想“有所為有所不為”呢,但觀裡頭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答應嗎?“瞿沁瑤最怕師父跟她大吐維持道觀的苦水,絮叨起來三天三夜都收不住,她忙轉移話題道:“好啊!原來師父你早就偷偷上了山,那為何我收妖的時候不出來幫我?“老頭兒哼一聲,道:“你身上帶著咱們觀裡的鎮觀之寶噬魂鈴,又在我門下受教了這麼些年,要還降不住那妖怪,也別說是我清虛子的徒弟了。”

    瞿沁瑤臉一紅,帶著撒嬌的意味道:“但那蛇妖是很厲害嘛。”挽著師父的胳膊扭股糖似的耍無賴,心裡又是慚愧又是感動,知道師父一定是對她放心不下,這才不辭辛苦一路從長安跟著她上了莽山的。

    她想起藺效,好奇地問老頭:“師父,你可知道那小郎君的寶劍是何來歷,怎麼那麼厲害?比起咱們的噬魂鈴都不遑多讓呢。”

    老頭也頗為神往:“那把寶劍是皇家之物,自然不同尋常。”

    見瞿沁瑤不解,他又解釋道:“若為師沒看錯,那把劍是本朝高祖皇帝征戰時無意中得的上古神劍,最是邪性,會自行挑選主人,非一般人所能駕馭。聽說傳到本朝時,先皇曾讓一眾皇室子弟觀摩此劍,幾十個孩子輪流試下來,只有瀾王世子拔出了此劍,先帝本就疼愛瀾王世子,便將此劍傳給了他。”

    原來山中的那位郎君是瀾王世子,怪不得身邊有那麼多隨從,瞿沁瑤咂咂舌,拍師父馬屁道:“師父,你怎麼什麼都知道,真厲害。”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清虛子雖然明知道徒弟拿好聽的話哄著他,還是面露得色道:“想當年師父在長安城中聲名大噪時,沒少給那些世家豪門收拾爛攤子,就拿當年撫遠侯府一案來說,撫遠侯夫人打死了侯爺的一個通房丫鬟,那丫鬟化作厲鬼,在撫遠侯府鬧得厲害,侯府前前後後請了多少沽名釣譽的道士,都被那厲鬼給嚇跑了。到最後,還不是為師出馬將那厲鬼給收服了。嘿嘿,真要說起來,滿長安城就沒有為師不知道的豪門秘辛,別看這些人家外面鮮花著錦,內裡污糟的事多著呢。“瞿沁瑤的父親只是個太史令,不鹹不淡的五品官,平日裡往來的人家都是差不多品階的文官,幾乎從未接觸過勛貴侯門,聽師父說的這般有趣,怎肯罷休,忙問:“還有哪些有趣的事?師父,你就給我多講講嘛。”

    師徒倆一路聊著豪門八卦回了長安,清虛子將馬車停在瞿府大門口,對沁瑤說道:“進去吧,你頭一回單獨出遠門,你爹娘怕是擔心得連覺都睡不踏實,尤其是你那凶巴巴的娘,不定怎麼在罵為師呢,快些進去,莫再讓他們掛心。”

    見瞿沁瑤戴著帷帽下車,他板著臉道:“這個時候倒知道戴帷帽了,進山的時候怎麼不戴?白白被那些小郎君給看見了,羞是不羞?”

    瞿沁瑤嘟嘟嘴,辯解道:“原以為進凶山的時候不會撞見人,誰知道瀾王府那幫人是從哪冒出來的?”

    一邊說,怕師父還要念叨,一溜煙地進府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6:07 PM

    第9章

    瞿沁瑤剛回花廳,一個身影嗖的一聲衝了上來:“阿瑤啊,我的兒,可算回來了——快讓娘看看,吃了不少苦吧?你放心,阿娘明日就去找清虛子,這個道士咱不當了!”

    這位風風火火的婦人便是瞿沁瑤的母親,瞿恩澤的原配嫡妻,瞿府的當家夫人——瞿陳氏。

    年紀約莫三四十歲,生得白皙豐滿,高大健壯,雖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美人,卻很符合時下世人的審美觀。

    瞿沁瑤繼承了母親白皙細膩的好皮膚,五官卻遠比母親要精巧耐看,算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了。

    見母親氣勢洶洶地數落師父,瞿沁瑤哭笑不得:“娘,我這不是好好的嘛,做什麼又不讓我當道士了?當年我怎麼拜入師父門下的,難道你都忘了?”

    怎麼可能忘得了?瞿夫人面色一黯。

    她本是長安城東市一家綢緞衣帽肆的小娘子,娘家姓陳,從曾祖父那一輩起,便世代經營綢緞鋪,綢緞鋪傳到她父親手上時,已在東市有了不小的名氣,每日上門的客人絡繹不絕,一家人雖算不上大富大貴,卻從未短過吃穿。

    她長到十三歲時,母親娘家的姐姐歿了,唯一的兒子來長安投奔他們。

    第一次看到白淨斯文的瞿家表哥時,她的心便緊緊地系在了他身上,兩年功夫相處下來,不但她對瞿表哥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深,瞿表哥也漸漸對她產生了好感。

    誰知陳父見瞿家破落,瞿恩澤家無長物,不想讓女兒嫁過去受苦,堅決不肯同意這門親事。

    瞿恩澤提親被拒,並不灰心,從此一心一意鑽研學問,頭懸梁錐刺股,誓要中了功名,好贏娶陳家小娘子。

    功夫不負有心人,瞿恩澤第二年便中了舉。

    雖然尚未出仕,並無進項,但搖身一變成了天子門生。

    陳父哪還說的出話?見女兒死心塌地非卿不嫁,瞿恩澤又誠心誠意上門求去,一橫心,陪了十抬嫁妝將女兒嫁給了瞿恩澤。

    小兩口成親後日子過得那叫一個郎情妾意,陳氏很快就有了身孕。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夫妻倆添了第一個孩子,還是個男孩,夫妻倆歡天喜地,給孩子取了了好聽的名字叫子譽。

    誰知子譽生下來便病弱纏身,一年裡頭有一半的功夫在生病,夫妻倆幾乎沒操碎了心。

    到瞿子譽磕磕巴巴長到兩歲時,瞿夫人又懷了身孕。夫妻倆喜憂參半,對這一胎異常重視,雖手頭並不寬裕,但參茸燕窩的沒少進補,又請了有名的千金聖手每月來家裡把脈,慎重得不能更慎重。

    到生產那一日時,瞿夫人信心十足,心想天可憐見,兩口子吃了這麼多苦,這一回一定能生個健壯的孩子。

    誰知道生下來的女嬰小臉紫脹,連哭都不哭,被穩婆拍了又拍,才小貓似的叫兩聲。

    大兒子子雖然病弱,但好歹勉強能拉拔著長大,小女兒卻眼見得根本帶不活,夫妻倆如遭雷擊,開始四處求醫問藥,到滿月時,瞿家已經請遍了長安城稍有名氣的大夫,孩子卻一天虛弱似一天,眼看著只剩游絲般的一口氣了。

    這日夫妻倆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去青雲觀燒香,恰碰上雲游回來的清虛子,他不經意瞥見瞿恩澤懷裡抱著的女嬰,面色一變,宣道號道:“福生無量天尊!這位善信,你懷中的女娃娃命格大凶,邪祟纏身,尋常百姓怎能養活?將她舍了給貧道做徒弟吧,貧道或可保全她一命,否則不出七日,定會有性命之虞。”

    瞿恩澤半信半疑,瞿夫人卻病急亂投醫,一把從馬車上跳下來,對清虛子納頭便拜:“求道長救命!求道長救命!”眼淚像斷線珠子似的收也收不住。

    瞿恩澤見妻子如此痛苦,心就像被挖肉似的難受,哪裡還說得阻攔的話。

    瞿沁瑤便這樣做了清虛子的徒弟。

    拜師第一天,原本水米不沾的瞿沁瑤突然開始大口大口喝奶了,再過幾日,閉著的眼睛會睜開神采奕奕地看人了。胳膊也粗了,小臉也圓了,尖尖的小下巴長出一圈胖胖的嬰兒肉。

    瞿氏夫婦這才放了心,對清虛子鄭重地謝了又謝。

    清虛子見夫妻倆滿心不舍,孩子又尚在哺乳,便跟瞿氏夫婦約定,他們可以先將孩子帶回家去,等孩子滿了三歲以後,再送回青雲觀學藝。

    到瞿沁瑤滿三歲時,已長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除了面色還有些蒼白,跟正常孩子沒什麼兩樣了。

    夫妻倆又是欣慰又是難過,想起跟青雲子的約定,眼看著不能再拖延了,只能咬著牙將瞿沁瑤送到了青雲觀。

    之後每逢七日,瞿氏夫婦便將沁瑤接回來住一日,這樣兩邊輪流住著,瞿沁瑤很快就長大了。

    清虛子這些年只收了兩個徒弟,大徒弟是他路邊撿的一個棄嬰,這孩子命格奇硬,被清虛子在冰天雪地中發現時,本以為早已斷了氣,誰知打開襁褓一看,竟還活著。清虛子暗暗稱奇,又算得這孩子跟自己有師徒緣份,便將他抱回了青雲觀,取名阿寒。

    第二個徒弟便是瞿沁瑤了。他先見瞿沁瑤命悠悠如一線,瞿氏夫婦形容枯槁,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便隨口說出了收徒之事,心中卻只有三分成算,只想著死馬當作活馬醫,若真能救活,便算是功德一件,救不活,也是她命該如此。

    不成想瞿沁瑤合該命大,拜他為師之後,竟真的一日好似一日,不出一月,便與尋常嬰兒無異了。他無奈之下,只得收下這第二個徒弟,但因是個女娃,便讓她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拜在自己門下。

    他重視大徒弟阿寒,平日裡悉心教誨,恨不能將一身本領都傾囊相授,誰知阿寒看著聰明,實則蠢笨如牛,他耳提面命了十余年,還懵懵懂懂,不能獨當一面。

    而原本他不怎麼重視的瞿沁瑤,卻聰明過人,學起東西來一目十行,遠勝過師兄阿寒。

    他見沁瑤這般有悟性,便漸漸收了敷衍之心,開始用心教導,幾年過去,眼看著沁瑤已經學有所成了,便想著派她去莽山對付那蛇妖,想試試這孩子的深淺。

    誰知他來找瞿氏夫婦商量,瞿氏夫婦卻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絕,說當初說好了孩子只是拜他為師,並沒有說過要去捉妖除鬼,尤其沁瑤今年才得十四,怎能獨自去捉妖?道長,你不是還有一個大徒弟嗎,為何不讓你那大徒弟去莽山?

    清虛子毫不退讓,說沁瑤既已拜入他門下,便是青雲觀的弟子,學藝這麼多年,早該大顯身手了,至於何時去捉妖,怎麼去捉妖,他這個師父自有計較,無需對瞿氏夫婦多加解釋。

    總之就是,瞿沁瑤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僵持了好幾日,最後到底是瞿氏夫婦敗下陣來了,他們是沁瑤的親生父母沒錯,但沁瑤的命可是清虛子救下來的。

    這樣一份沉甸甸的恩情,別說只是讓沁瑤去捉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不敢貿貿然說出個不字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6:11 PM

    第10章

    瞿陳氏一邊憶著前情一邊打量著風塵僕僕的女兒,幾日不見,女兒活像一朵水靈靈的鮮花打了蔫,頭發亂蓬蓬的,衣裳好幾日沒換,連臉都黑瘦了許多,怎麼不讓人心疼。

    “還杵著干什麼?”她瞪眼望向門口束手束腳站著的幾個婆子,“快到膳房去傳話,說大小姐回來了,叫喜貴趕快張羅著做幾個小姐愛吃的菜。”見婆子領命要走,又補充道:“先把溫著的雪梨燕窩粥端一碗給小姐潤潤嗓。”

    吩咐完,又轉頭對沁瑤說道:“一會喝完粥,你先回房好好梳洗梳洗,晚膳的時候咱們娘幾個再好好吃點東西。”

    “嗯!”沁瑤乖巧地點頭,想起什麼,問:“娘,怎麼不見哥哥?”

    瞿陳氏臉上浮現一層愁容,嘆息道:“又病了,你出門那日晚上便有些咳嗽,這幾日越發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開春,你哥哥這一場病怎麼都躲不了。”

    沁瑤聞言,忙回身打開自己隨身帶著的小包袱,先掏出一個絹布包著的物事,不經意往包袱裡一看,底下竟有厚厚的一疊“飛錢”。

    這疊飛錢數目相當可觀,上面工工整整地印著隨到隨取的字樣,看起來跟她在莽山上見到的那疊沒有任何區別。

    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已經謝絕了那位公子呀?

    她皺著眉頭想了又想,是了,從莽山回來時,路上曾幾次跟師父到路邊酒肆買食,馬車停在路邊,一時無人看管,想來多半是那個時候了。

    可師父和她都不是泛泛之輩,師父尤其精明多疑,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將飛錢放入她包袱中,對方的身手可想而知了。

    瞿陳氏見女兒包袱裡驀地多出一大堆飛錢,女兒神色又隱約透著不安,她忙急問道:“阿瑤,這些錢是從哪來的?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瞿沁瑤心一緊,母親本就不贊同她一個好好的女孩當什麼道士,若知道自己還在莽山中撞見了一群陌生男子,怕是得氣得立時去找師父算賬吧?

    “沒什麼。”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道,“這些錢是師父預備拿回觀裡的,想是走的時候太匆忙,便落在我這兒了。”

    瞿陳氏狐疑地盯著女兒看了又看,見女兒神色坦然,不似作偽,便勉強將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

    “這麼多錢可不是小數,小心別弄丟了,你先放在母親這兒,等你哪天要回青雲觀,母親再還給你。”

    瞿沁瑤早料到母親會這麼說,她嘟著嘴將那疊飛錢奉給母親,想起什麼,一拍額頭道:“瞧我,差點把正事忘了”,忙回身將那枚用絹布包著的蛇妖內丹呈給母親看,眼中隱隱綻出欣喜的光芒:“母親,哥哥的病有救了!”

    用晚膳的時候,瞿恩澤回來了,見到沁瑤,懸著好幾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聽說沁瑤帶回來的蛇妖內丹能救大兒子的病,他更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女兒長大了,不但學了一身本事,還能為著家裡的事分憂解難了。

    一家人心情澎湃地吃完晚飯,捧著丹丸去找子譽,剛進院子,就聽到屋內傳來一陣刺耳的咳嗽聲。

    瞿沁瑤聽著這咳聲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一起咳出來似的,心裡一陣難過,忙急走兩步進屋,果見哥哥子譽正坐在床前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龐都憋得有些紫脹。

    大丫鬟海棠在一旁執著痰盂,邊幫子譽撫背邊溫聲勸道:“不是奴婢勸您,您眼下正病著,正是需要調養心神的時候,又何苦非得強撐著看書?您自己不還常說麼,用功不在一時呀。”

    瞿沁瑤目光落在床旁的春凳上,果見凳上放著厚厚的一摞經史子集,她暗暗嘆氣,哥哥子譽繼承了父親的讀書天賦,自小就愛用功,啟蒙的於先生曾說哥哥“小小年紀便文理可觀,前途不可限量矣”,是個難得的神童。可惜生就了一副病弱的身體,一年裡有大半時間在生病。

    十六歲時,哥哥強撐著下場,拼了半條命中了個舉人,可之後身子便每況愈下,別說繼續參加科舉,就連平日裡出門走動都勉強得很了。

    父親見哥哥如此孱弱,早已經歇了讓哥哥出仕的心思,可哥哥生性要強,怎肯在家做個躲在父蔭之下的無用之人?是以平日裡沒少背著父母發狠用功,只盼著隨著年紀漸長,身子能爭氣些,有朝一日賺取功名。

    看眼前的情形,哥哥多半又在偷偷准備今年的春闈呢。

    她想著,心中隱隱發澀,出聲喚道:“哥哥!”子譽聞聲抬頭,蒼白的面龐驀地一喜:“阿瑤!你回來了!”海棠也露出歡喜的模樣:“大小姐!”

    這時瞿氏夫婦也進了屋,見到屋內情形,眼睛齊齊一紅,瞿陳氏掏出帕子拭淚道:“我兒,你這又是何苦?”

    瞿子譽強露出笑容,對沁瑤招手道:“阿瑤,過來讓哥哥好好瞧瞧,那妖怪可還好對付?不曾受傷吧?”

    瞿子譽生就了一幅清秀俊逸的模樣,若是不生病,十足十是長安城數得上的美男子,此時一笑,形容雖枯槁,仍依稀可見俊朗無儔的影子。

    瞿沁瑤心不由的一酸,忙上前親親熱熱地挨著哥哥坐下,笑著道:“妹妹這回不但收了莽山的妖怪,還將蛇妖的內丹給取了回來,師父說這蛇妖有千年道行,是世所難尋的寶貝,最能強身健體。哥哥,你一會便服了這內丹罷,身子自會大好的。”

    千年的蛇妖?瞿子譽靜靜地看著妹妹還透著稚氣的笑靨,心中卻起了驚濤駭浪,此去莽山,妹妹不知遭遇了怎樣凶險的情形,想來妹妹雖有幾年道行,但只有十四歲,又怎會是哪千年妖怪的對手?說不定是怎樣的一番殊死搏鬥。

    此刻卻只字不提,一心掛念著自己的身子…

    他眼眶有些發澀,低聲道:“妹妹…”

    ————————————————————————————————————

    藺效從煙波館回到思如齋時,夜色已經有些深了。

    初春的夜陰冷綿長,思如齋裡暖烘烘的開著熏籠,溫姑帶著聽風幾個大丫鬟在燈下一邊烤著火一邊做針線,常嶸不時在一旁湊趣。

    藺效進屋看到這般暖意融融的景像,心中一暖,先前在父王處所產生的不快一瞬間如輕煙吹散。

    常嶸抬頭看見藺效,忙起身道:“世子回來了。”

    藺效示意聽風和品雪下去,又接過溫姑沏上來的茶抿了兩口,問溫姑道:“乳娘,近些時日,府裡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溫故一頭霧水道:“並不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藺效心中怪異的感覺一閃而過,想了想,對常嶸說道:“派人到幽州打聽崔氏的娘家,尤其是那位閨名叫玲瓏的姑娘,如果查到了什麼,第一時間向我稟告。”

    常嶸聽得此話,知道這位叫玲瓏的女子就是王妃帶進府的娘家外甥女了,多半是有些不妥,他忙應聲是。

    想起什麼,又有些不情不願地說道:“魏波回來了,說已按照小郎君的吩咐,將銀錢偷偷贈予了那位女道士。他還說那位女道士是長安太史令瞿恩澤的親女,至於為何做了道士,他還未能探到其中的緣故,待過些日子細細打聽了,再來稟告郎君。”

    藺效看著常嶸隱隱透著不以為然的神情,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發窘,他輕咳一聲,淡淡道:“知道了。”

    溫姑卻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女道士?銀錢?她詫異地看著藺效道:”世子,你們什麼時候結識了一個女道士?”

    該不是被那些三教九坊的女子給騙了吧?

    藺效一見溫姑的表情便知道她誤會了,他笑了笑,待要細說,看天色實在不早了,便起身道:“乳娘,今日我還要去盧國公府一趟,咱們改日再細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6:13 PM

    第11章

    盧國公府離瀾王王府只隔一條大街,騎馬只需半柱香的功夫。

    夜色已深,下人們來應門時本帶著一肚子怨氣,一見來人是藺效主僕,哪還敢擺臉色?忙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將二人迎進門。

    也不用多問,知道藺效是來找府裡三郎的,自引著二人往三郎的院子而去。

    盧國公府這位三郎名喚蔣徽閱,當今盧國公長房嫡出第三子,其母盧國公夫人是藺效母妃的親姐姐,兩人是正兒八經的姨表兄弟,又因年齡相近,趣味相投,自小便膩在一處玩耍,感情比尋常表親要深厚許多。

    藺效跟常嶸一路進了蔣徽閱居住的竹沁園,剛到正屋坐下,便隱約聽到內室傳來男女的調笑聲。

    藺效早已習以為常,只當沒聽見,常嶸卻大大翻了個白眼,看這情形,蔣三郎多半又得了什麼貌美的姬妾,這般有興致。

    腳步聲由遠而近,門簾一掀,進來一位十六七歲的郎君,生得唇紅齒白,頰生桃花,端的是俊俏,且眉梢眼角自有一股懶洋洋的意態,一舉一動都透出”風流“二字。

    相形之下,藺效更像一塊雕琢精美的白玉,俊美有余,但清冷疏離,遠不如這位蔣三郎平易近人了。

    蔣三郎笑著看一眼藺效,一撩衣擺大剌剌地在一旁坐下,道:“今日回來的?如何?此次出長安可還順利?”

    誰知藺效和常嶸乍見三郎,都暗自心驚,怎麼半月不見,蔣三郎臉色差了這許多。

    常嶸更是脫口而出:“三公子,你怎麼了?可是最近身子有什麼不適?”

    蔣三郎莫名其妙地摸了摸下巴,詫異道:“好端端的,怎麼人人都說我面色差,我身子明明好得很啊。”

    想起什麼,又勾唇笑道:“是了,最近得了個卿卿,個中妙處不足為外人道,我一時丟不開手,多貪歡了幾次,許是身子有些虧損也未可知。”

    抬眼見藺效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挑眉道:“你也莫擺架子,你是未嘗到其中滋味,若是哪天開了葷,怕是比我還丟不開手呢。”

    常嶸暗暗嗤之以鼻,世子可不是這種人,律己甚嚴,從不貪戀女色,哪像您蔣三郎,明明跟世子同年,房裡的姬妾卻已經納了七八個了,還不包括勾欄酒坊那些不記名的露水姻緣。

    “你這位卿卿從哪得的?牡丹閣?天馨苑?”藺效端杯喝茶,狀似不經意地問。

    蔣三郎一怔,今日是怎麼了,藺效竟然關心起他的房裡人來了。

    “並不是勾欄紅館中帶回來的。”他狐疑地看著藺效道,“我上月陪母親去大隱寺上香,路上撞見她被賊人糾纏,一時看不過眼,便救了她,後來知道她父母雙亡,家中只有她和弟弟二人,她為了養活幼弟,便做了絹花來賣,我見她身世如此可憐,一時動了惻隱之心。”

    “於是你便把她納入府中?”

    竟一副認真刨根問底的架勢,蔣三郎望著藺效,疑惑更加深了,道:“不曾,她說自己雖出身寒鄙,但絕不願意給人做沒名分的姬妾,我見她強得可愛,有幾分傲骨,便起了封文書,納了她為貴妾。”

    這回不只是藺效,連常嶸都驚訝得揚起了眉,要知道蔣三郎姬妾雖多,正兒八經的貴妾可是頭一個,長安城中多少人想走這個路子來巴結盧國公府而不可得,竟、竟就這麼納了一個賣花女?

    藺效手中的茶盅在唇邊停滯了片刻才飲了一口,道:“姨母不曾說過什麼?就這麼任憑你胡鬧?”

    蔣三郎眯起眼睛,認認真真打量藺效一番,似乎要將他看透:“你今日是怎麼了?對我房裡的事這般有興趣。說來也怪,我娘以往對我的姬妾沒一個看得上眼的,動輒說她們煙視媚行,偏偏對阿妙——就是我這位卿卿的閨名,對阿妙喜歡得不得了,並不介意她出身寒微,總說她柔善知禮,叫我善待她。”

    柔善知禮?藺效怪異地看向蔣三郎,方才從內室傳來的笑聲那般嫵媚,何來“知禮”一說?

    他忍不住將視線移向門簾,像是要穿透厚厚的簾子,看清內室的那位叫阿妙的女子。

    蔣三郎氣不打一處來:“你今日是來氣我的麼?回來後一句正經話不說,活把我當作中了邪的倒霉蛋,我是那種色令智昏的人麼?納阿妙之前,我早就派人去她家仔細查探過,她家自祖輩起便居住在大隱寺旁的福樂巷,左右都是知根知底數十年的老鄰居。就連大隱寺的緣覺方丈,以往也沒少見過阿妙姐弟,她父母去世時,緣覺見她姐弟孤苦無依,還曾令弟子贈了些帛金,幫著她父母下葬。”

    說著便對藺效示威似的楊揚眉,仿佛在說,看你還能說出什麼。

    常嶸不由想發笑,這兩位主子說起來都是長安城年少有為、說一不二的主,但只要湊到一處,總少不了吵架拌嘴。

    果見藺效鄙夷地撇撇嘴,道:“我不過見你氣色不佳,多問了幾句,你就心急火燎地替你那位卿卿辯白,不是色令智昏是什麼?我要是再說下去,你怕是要跟我拔刀相向了吧?”說到這,藺效腦中忽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在莽山遇到那蛇妖時,腰間寶劍曾幾次自鳴報警,想來多半有識妖之能,何不激蔣三將這位阿妙引出來,用寶劍試她一試呢?

    他想著,故作不屑道:“不過一個賣花女,活像見了天仙似的當作寶貝,想來即便姿容略出色些,氣度舉止說不定怎麼個小家子氣法,你貪新鮮也該有個度。”

    蔣三郎似笑非笑地看著藺效道:“你也莫激我,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今日我便讓阿妙出來讓你見見,若你見了阿妙,說不出個不字來,便得恭恭敬敬叫她一聲小嫂,如何?”

    藺效挑眉應戰:“今日我倒要開開眼界,行,便依你所說。”

    蔣三郎起身離去,不一會,內室便隱隱傳來三郎的說話聲,聲音帶著商量的語氣,說不出的溫柔小意。

    藺效跟常嶸詫異地一對眼,一個姬妾,對蔣三郎來說玩意似的存在,至於這麼小心翼翼嗎?

    須臾,門簾一掀,蔣三郎牽著一位身姿娉婷的小娘子出來了。

    那女子用紈扇半遮著面,只露出半張眉目如畫的芙蓉面,相貌確實是萬裡挑一,難得的是氣度婉約裊娜,比起時下一味追求豐腴的世家女子,顯得尤為清麗可人。

    蔣三郎引著阿妙走到藺效近前,附耳對她說道:“這位便是瀾王世子。”舉手投足間滿是呵護。

    阿妙點點頭,半屈著身子對藺效盈盈行了個禮,輕聲道:“見過世子。”鬢間插著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金玉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

    站在藺效身後的常嶸看清女子頭上的釵镮,不由暗暗咂舌,這等名貴的珠翠,便是皇家女子也多有不及,看來這蔣三郎對他這位貴妾還真不是一般的看重。

    藺效眼睛看著阿妙,注意力卻放在腰間的寶劍上,很好,寶劍悄無聲息,半點都不給他這個主人面子。

    他有些泄氣,同時又暗松了一口氣,抬頭見蔣三郎挑眉望著自己,他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對阿妙恭恭敬敬回了個禮,含笑說道:“藺效見過小嫂。”

    ————————————————————————————————

    瞿沁瑤這幾日在家沒少忙前忙後,自那日助哥哥服下蛇妖的內丹後,哥哥先是發了一天一夜的高燒,好不容易燒退後,又密密麻麻起了一身疹子,她心急如焚,連夜跑到青雲觀找師父。

    誰知師父得知情況後卻並不意外,只說那內膽乃千年蛇妖所有,毒性大得厲害,便是身強體健者服用,都輕易克化不動,何況沁瑤哥哥這等病弱的身子。

    他令沁瑤回家自行畫一張符,將符用雄黃酒化開,給她哥哥服用,蛇毒自可消退。

    沁瑤回家依樣做了,一個時辰後,哥哥的疹子便盡數消退,人也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再過幾日,不再咳嗽了不說,連食欲都比往常好了許多。

    眼看著子譽一日比一日健壯,瞿氏夫婦和沁瑤都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瞿氏夫婦,從未曾做過惡事,卻連得兩個病弱的孩兒,一度覺得人生實在是絕望之至,不曾想十余年後一家人能有此造化。

    這一切都是拜清虛子的高深道行所賜!瞿氏夫婦慶幸之余,便商量著要重謝清虛子一番,恰逢這日沁瑤回青雲觀修行,瞿氏夫婦便跟著沁瑤一起坐車前往青雲觀,馬車上滿滿當當全是夫妻倆准備送給清虛子的謝禮。

    瞿沁瑤見父母熱情高漲,不好潑他們冷水,心中卻暗自腹誹:爹,娘,你們也不太上道了,與其送師父這些,不如直接送他銀錢,因為他老人家最愛的就是錢!錢!錢!

    一家人各懷心事到了青雲觀,剛下馬車,便看見清虛子急匆匆地帶著一個濃眉大眼的道士出來,似是有急事要出門。

    沁瑤忙上前喚道:“師父!大師兄!你們這是要去哪?”

    那濃眉大眼,憨頭憨腦的道士便是清虛子的大徒弟阿寒,當年清虛子從冰天雪地中撿得的那位棄嬰,如今已長成了十七八歲的健壯少年。

    他看見沁瑤,大嘴一咧,露出欣喜的表情:“阿瑤,你回來了!”

    清虛子看見瞿氏夫婦,暗叫一句不好,忙回身作勢要捂住阿寒的嘴,誰知還是慢了一步,就聽阿寒大聲說道:“牡丹閣鬧鬼了,老板娘請師父前去捉鬼,咱們這就要去了。”

    瞿氏夫婦聽得牡丹閣三個字,先是錯愕,隨後便是短暫的沉默。瞿恩澤官場上打滾多年,機變到底比在場之人都來得要快,他隨即打起呵呵,干笑著看向老臉漲的通紅的清虛子道:“這個這個,看來咱們今日來的不巧,趕上道長正要出門,呵呵呵呵呵呵。”

    瞿沁瑤雖然沒聽說過牡丹閣,但看到父母和師父的反應,也不難猜到無非是勾欄妓院之流,她倒是一點不覺得意外,只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向清虛子:師父啊師父,你為了賺錢,還真是什麼地方的生意都敢接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6:18 PM

   第12章

    雖說瞿氏夫婦來得不巧,但作為一觀之長的清虛子還是暫時放下公務,好好地盡了一次地主之誼。

    先是命人端來兩碟觀內小有名氣的道家點心——“三味果”,這種三味果點心是清虛子的得意之作,有清心明目的功效,端午前後服用,還能防暑避蛇。

    點心奉上之後,清虛子又忍著肉痛,取出珍藏了半年多的白毫銀針,吩咐弟子泡了茶來款待。

    瞿氏夫婦見清虛子如此興師動眾,不好多叨擾,喝完茶說完家常,便奉上厚禮,鄭重地對清虛子表達了謝意。

    臨走前又囑咐沁瑤在觀內好好學本領,不許淘氣惹師父生氣。

    好不容易送走了父母,沁瑤便牛皮糖似的纏著清虛子,求師父帶她一起去牡丹閣,阿寒也在一旁幫著求情。

    清虛子被兩個徒弟歪纏得沒法,胡子一抖,大手一揮:“走!”

    牡丹閣坐落於長安城最繁華的東五大街,據聞館內的美人都是老板娘親自去江南花重金挑回來的美嬌娘,經過多年悉心教導,個個千嬌百媚、色藝俱佳,引得世人趨之若鶩,是長安城有名的銷金窟。

    師徒三人來到牡丹閣,阿寒呆頭呆腦地便要往門內闖,被清虛子一把拽回來,給他一個爆栗道:“蠢物!這種迎來送往的地方即便鬧鬼,也多半不願四處張揚,你一個道士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去,生怕別人不知道牡丹閣鬧鬼麼?”說著便輕車熟路地帶著阿寒和沁瑤繞到牡丹閣後面的小巷中,從後門進了館內。

    牡丹閣的老板娘名喚金娘,早年間也曾是長安城名噪一時的大美人,她一見清虛子帶著兩個徒弟進來,便迎上前來道:“道長可算來了!”顯是已等候多時了。

    沁瑤頭一回見到這等風姿綽約的歡場女子,乍一看只覺得明艷不可方物,走得近了,才發現她眉梢眼角已有了細紋,皮肉也不如遠看時光滑飽滿。

    金娘視線觸及沁瑤的臉龐,也是一怔,這小道士肌膚勝雪,一雙眼睛水靈靈的,顯見得是個女娃娃,她怪異地看向清虛子,若在往日,她少不得要細究一番,今日卻是沒有心思。

    她示意丫鬟給三人奉茶看座,對清虛子道:“久聞道長大名,今日請道長前來,實是那鬼物鬧得太凶,再鬧下去,怕是還要出人命。”

    清虛子喝茶的動作一頓,凜然看向金娘道:“已出了人命?”

    金娘擺擺手令房中伺候茶水的丫鬟下去,壓低嗓音對清虛子說道:“前些時日,我們館內一個打雜的丫鬟名喚梅紅的,莫名其妙暴斃了,死的時候一身皮肉活像被人抽干了似的,成了一具干屍,好不嚇人,那段時日館內人心惶惶,都說咱們館內來了邪物。”

    “哦?”清虛子長眉皺起,道:“這梅紅的屍身現在何處?”

    金娘露出懼怕的表情道:“我們報官後,官府曾將梅紅的屍身運走查驗,後來卻又說梅紅的死因並無可疑,命我們前去收屍,因梅紅並無家人,所以現今還放在後院的柴房中。“並無可疑?瞿沁瑤聽得暗暗火起,這官府真是昏庸無能,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間成了一具干屍,竟連一個像樣的說法都不給。

    清虛子也面露不虞,默了片刻,方對金娘說道:“既如此,便請金娘子帶路,待貧道查看梅紅的屍身後再做計較。”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但驟然看到已成干屍的梅紅時,沁瑤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原本該是皮肉飽滿的鮮活肉體,此時卻顏色枯黑,皮肉萎縮,眼眶深陷,最可怕的是雙目雖已渾濁黯淡,卻仍不屈地死死盯著虛無的上空。

    清虛子“咦”了一聲,揮動拂塵,上前查看梅紅的面容,須臾,吩咐阿寒道:“將她的右臂抬起來我看。”

    阿寒應是,小心翼翼地將已僵硬如木樁的屍身手臂抬起,屍身腐爛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領師徒三人前來的小廝見狀,忙干嘔一聲,捂著袖子一溜煙跑了。

    清虛子並不在意,只俯下身子一寸一寸盯著屍身青黑的右臂細看,看到手掌處時,低聲喚沁瑤道:“阿瑤,你也來看看。”

    沁瑤近前,見手掌隱隱有條淡金色的紋路,順掌中一直蜿蜒到小指末梢,她困惑道:“師父,這是什麼?”

    清虛子氣得直翻白眼:“上年才跟你們說過《妖典》上下兩卷,此時全忘了不曾?——阿寒,你是師兄,你來說說,這是什麼?”

    阿寒自來知道沁瑤有問必答,不防師父問到他頭上,他嚇得舌頭直打結:“是,是,”搜腸刮肚地想答案,“是,是蠱!”胡亂一謅,等著挨師父爆栗。

    誰料清虛子聽到答案,面色一緩,點頭道:“嗯,倒有些長進,若為師沒看錯,此女正是中了蠱,只不過,她不是寄主,寄主另有其人。”

    沁瑤驚訝地張大嘴:“竟是蠱?師父,您不是說本朝的巫蠱之術早已絕跡了嗎?”

    “為師何時說過巫蠱之術已經絕跡?只不過是許久未曾見到如此狠毒的蠱術罷了。”清虛子將屍身右掌翻過來查看一番,沉思片刻,吩咐沁瑤道:“取一碗井水過來。”

    待沁瑤討了井水回來,又命阿寒守住柴房門口,不許閑人擅闖。這句話倒是多余,現如今牡丹閣人人自危,避後院如鬼魅,誰會沒事到柴房來。

    一切就緒,清虛子將那盛著井水的碗放至屍身一側,又咬破手指滴了數滴鮮血至碗內,沁瑤知道,師父這是要引蠱出洞了。

    果見師父驅動一張符紙貼到屍身額前,閉目吟誦一番,揮動拂塵,高喝道:“破——”

    話音剛落,屍身便痙攣似的扭動起來,雙手屈爪成鉤,喉嚨間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好不瘆人。

    屍身額前的符紙忽明忽滅,仿佛一雙無形的手在與屍身體內的力量搏鬥,一時間難分勝負,僵持了好半晌,屍身才終於安靜了下來。

    沁瑤忙低頭看向屍身右手,初始並無異常,慢慢的,掌中金線忽濃縮變短,形成粗短的一條蟲狀物,再一眨眼,那條金色蟲狀物在皮肉下緩緩蠕動起來。

    由手掌至指尖,不過方寸之間,那金蟲卻蠕動了半柱香的功夫,一直到了指尖末端處,才不慌不忙地破皮而出,掉入了盛了井水的碗中。

    一嘗到混了清虛子鮮血的井水,金蟲旋即漲大了一倍,沁瑤看得暗暗心驚,抬頭對清虛子道:“好邪性的蠱蟲!師父,這到底是什麼蠱,怎這麼厲害?”

    清虛子凝眉盯著碗中的蠱蟲,憂心道:“此蠱有個文縐縐的名字,叫長相守,一蠱三身,從不單獨出蠱,為師有些擔心,恐怕咱們今日見到的,還只是其中一蠱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6:23 PM

    第13章

    “啊?“瞿沁瑤第一次聽說一蠱三身的說法,她剛要接話,清虛子卻拂塵一甩,吩咐沁瑤:“封好蠱蟲,咱們先把牡丹閣中的第一位寄主找出來!”

    師徒三人回到前廳時,金娘身邊已經圍了不少穿紅著綠的妙齡女子,眼下正是初春,這些女子卻個個袒胸露乳,毫不吝惜地展露著雪白豐膩的肌膚。

    其中兩位最絕色者,一著紫色霓裳,一著粉裳,正一左一右坐在金娘身旁,低聲安慰著金娘。

    阿寒被這一大片姹紫嫣紅給晃花了眼,木呆呆地盯著前方,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這回不用師父出馬,沁瑤先恨鐵不成鋼地狠狠掐了師兄一把,阿寒哎喲一聲,意識到自己失態,忙漲紅了臉把頭埋得低低的,再也不敢多看那些女子一眼了。

    有人忍不住吃吃地笑,想是從未見過如此呆頭呆腦的道士。

    清虛子憋了一肚子火,暗暗把阿寒罵了個體無完膚,重重地哼了一聲,大步走到上首坐了。

    金娘抬頭看見清虛子,用帕子拭了拭淚,起身說道:“道長,方才看見梅紅的屍身,可有什麼發現。”

    清虛子目光在在場諸人身上一一掃過,面色端凝,並不接話。

    金娘自顧自說道:“道長,實不相瞞,自從出了梅紅之事,我們館內生意一落千丈,人人都說我們館內有邪祟,往日常來的主顧都不太敢來了,這樣下去,怕是遲早要關門大吉。”

    她說著,連連嘆息不已,紫裳女子忙寬慰她道:“媽媽莫要難過,眼下館內生意雖清淡些,但過些時日,此事被人所淡忘了,自然又會好起來的。”

    “說得倒是輕巧,”另一側的粉裳女子面露不屑,“誰不知道你最近攀上了威遠候家的四公子,不日就要贖身做妾去了,咱們牡丹閣的榮辱興衰,與你有什麼相干呢,這會兒惺惺作態給誰看?”

    “你——”紫裳女子對粉裳女子怒目而視,剛要開口回敬,金娘低喝道:“好了!現有貴客在場,你們還有沒有一點規矩?!”

    兩女同時閉嘴,各自將視線移開。

    沁瑤看得暗暗稱奇。

    “敢問金娘子,”一直默不作聲的清虛子開口了:“近段時日你館內可曾招攬新人?”

    “近些時日?”金娘搖搖頭,“不曾,我館內每隔兩年去江南采買一批新人,最近的一次是去年三月。”

    也就是說有近一年未進新人了。清虛子捋捋須,復問:“那這梅紅生前在哪位娘子房裡伺候?”

    屋裡瞬間一默。不一會,那言辭犀利的粉裳女子開口道:“梅紅生前是我房裡的丫鬟。”

    她生就一副美艷絕倫的模樣,且眉目飛揚,遠比尋常女子來得鮮活靈動,即便在爭奇鬥妍的牡丹閣,也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她此時極力透出滿不在乎的神情,攥著帕子的手卻微微發抖。

    金娘安撫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雲芍,你將當日的情形再與道長細說說。”

    雲芍咬了咬紅唇,開口道:“梅紅是去年進的館,已在我身邊伺候一年了,平日裡干活勤快,只嘴有些碎,喜歡貪小便宜。事發那日,她一大早便打碎了我一罐胭脂,到中午伺候我吃飯時,又將湯灑到我裙上,我見她一整天心不在焉的,狠狠地說了她一通,將她攆到門外罰跪。誰知到了下午,這丫頭竟不見蹤影了,我跟金媽媽說了,大家裡裡外外找了一大圈,才發現這丫頭已死在後院的花圃中了。”

    她說著,似是想起了梅紅的死狀,有些瑟縮地往椅內挪了挪身子。

    清虛子皺眉,看向雲芍道:“當日梅紅可曾說過什麼奇怪的話,或做過什麼奇怪的舉動?”

    雲芍極力思索了一會,搖頭道:“只神思有些恍惚,並不曾說過什麼——”她猛地一頓,疑惑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事發前幾日,梅紅曾向我打聽館內某個人的籍貫,我因覺得此事與梅紅死因無關,故不曾跟官府說起。”

    “哦?”清虛子來了興趣,“梅紅向你打聽何人?”

    雲芍對身旁的紫裳女子一努嘴,不屑道:“就是她咯,咱們牡丹閣現今的頭牌——寶笙大美人。”

    那喚寶笙的女子氣得連連冷笑:“雲芍啊雲芍,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見林四公子對你的殷勤不理不睬,偏偏看上了我,你嫉恨不過,便往我身上潑污水是吧,你好狠毒的算計!”

    她眉眼不如雲芍艷麗,但難得有一股清冷婉約的氣質,不像歡場女子,倒像出身名門的貴女。

    沁瑤饒有興趣地比較著兩人的姿色,暗想這牡丹閣的老板娘真是深諳經營之道,館內女子,各有千秋,各具風情,生意怎能不好。

    金娘露出頭疼的表情,剁腳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倆能不能消停一會?!”

    她瞪向雲芍:“天下男人都死絕了?就一個林四入得了你的眼了?你可還記得剛進館時寶笙如何照顧你的,見你初來乍到,處處周全你,待你如同親妹。如今寶笙覓得了良人,你不替她高興也就罷了,還整天找她麻煩,雲芍啊雲芍!你叫我說你什麼好!”

    雲芍頓時淚盈於睫,氣道:“林四公子當初明明先看上我的!不過幾日功夫,怎麼就跟寶笙山盟海誓了呢?金媽媽你說,不是她處心積慮地挖牆腳是什麼?”

    她伸出玉白的手指直直指向寶笙,即便盛怒之下,亦美得觸目驚心。

    沁瑤疑惑地摸了摸下巴,這雲芍嬉笑怒罵自有風情,比之寶笙,確實是更勝一籌啊。

    清虛子揮動拂塵,看向金娘道:“金娘子,你館中之事已大致有了眉目,為免傷及無辜,還需跟你好生商量商量,你且借一步說話。”

    金娘聞言,忙起身領著清虛子到門外說話。

    不一會,金娘回屋,命丫鬟取來四十枚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擺在諸美人面前。

    她肅色道:“每人滴一滴指血到碗中,梅紅之事自會水落石出。”

    眾女發出一聲驚呼。

    金娘見大家皆是一臉錯愕,卻並沒有聽她吩咐的打算,她咬咬牙,道:“我先來。”她說著,走至案前,利落地拿起匕首,劃破食指,滴落數滴指血到碗中。

    屋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過不一會,忽響起一個柔柔的聲音:“我也來。”卻是寶笙,她走至案前,學著金娘的樣子將指血滴到另一個碗中,抬頭望向眾人道:“梅紅妹妹死的凄慘,咱們大家欠她一個交代。”

    仿佛受了這句話的觸動,眾人不再冷眼旁觀,都紛紛上前將指血滴落到碗內,轉眼間四十個碗無一落空。

    沁瑤心中冷笑,好一個膽大的邪物,是料定了他們沒那個本事查到她頭上麼?

    她垂下眸子,掏出懷中用鎮靈符封著的蠱蟲,慎重地放至案上。

    清虛子點點頭,揮掌拂落蠱蟲身上的封印,須臾,那蠱蟲扭動兩下身子,緩緩蠕動起來。

    沁瑤暗暗點頭,只等蠱蟲爬向寄主的血碗指認寄主,誰知蠱蟲卻只蠕動了半寸,復又匍匐不動了。

    沁瑤耐著性子等啊等啊,足足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然而蠱蟲依然紋絲不動,活像被施了定身咒。

    金娘抬頭愕然地看向清虛子,道:“道長,這——”

    清虛子不經意往眾女方向一瞥,心中冷笑,怪不得那人如此有恃無恐,原來是有備而來。

    他思忖片刻,喚阿寒近前,對他耳語幾句。

    阿寒點點頭,回身取下背囊,打開包袱皮,捧出一枚灰撲撲的五棱鏡。

    沁瑤定睛一看,不禁咂舌,師父為了對付那邪物,竟連鎮觀之寶無涯鏡都使出來了。

    清虛子接過無涯鏡,揮動拂塵,無聲默念咒,半晌,方捏訣高喝道:“”起——”,就見那枚不起眼的鏡面驟然光華大勝,過不一會,竟穩穩當當升到了半空中,鏡中光芒直射向案上蠱蟲。

    片刻後,那蠱蟲伸伸脖子,開始扭動金色的蟲身,下一瞬,有些僵硬地往盛了指血的碗身爬去。

    屋內氣氛剎那間凝結,不安的情緒暗暗在空氣中彌漫,蠱蟲初始爬得異常吃力,漸漸地,越爬越快,越爬越快,到得一個碗前時,竟猛地一躍而起,撲通跳進了那碗血水中。

    “啊——”有人跌坐到地上,身子篩糠般抖瑟起來。

    金娘子面色一白,不敢置信地望向地上女子道:“是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6:47 PM

    第14章

    寶笙並不答言,只一臉驚懼地盯著碗中蠱蟲,眼見它越漲越大,轉眼間已如拳頭大小,她凄聲尖叫一聲,手腳並用爬向清虛子:“道長救命!道長救命啊!”

    話音未落,那蟲身忽啪地一聲漲破,下一瞬,便有一只通身血紅的飛蛾飛將出來,准確無誤地直奔寶笙。

    寶笙已嚇得面無人色,血蛾越飛越近,清虛子卻只冷冷的看著自己,並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她絕望地推開清虛子,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往門外跑去。

    只是她速度再快,又怎及那迅如閃電的血蛾,只一瞬,血蛾便追至她身後,沒入了她體內。

    清虛子搖搖頭,嘆氣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早在你施蠱害人之時,便該想到有今時今日!”

    金蠱雖已入體,一時半刻還未發作,寶笙破滅的希望又重新燃起,她膝行到清虛子跟前,重重磕頭道:“道長,我知道我錯了,我並非有意害人,實是那婢子無意中目睹了我給林四公子種蠱,威脅我要宣揚出去,不斷向我勒索銀錢,我萬般無奈,才出手害她的,我事後也追悔不已,道長,我知道錯了,您道行高深,慈悲為懷,就行行好,救救我吧!”

    被眼前景像嚇呆了的雲芍聽得此話,惶然開口道:“原來…你為了爭寵,竟給林四公子下蠱…”

    寶笙立即怨毒地回身看向雲芍:“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若不是你,我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去年中秋節,我們一同游街,明明是我先邂逅林四公子的,你為何故意在他面前賣好,你安的是什麼心?我知道你素來咬尖要強,什麼都要跟我搶,以往我不跟你計較,但你為何連林四公子都不放過?”

    “於是你便施蠱將他奪回?”清虛子冷眼看著寶笙,“甚至為了一己之私,用那般惡毒的蠱殘害無辜?”

    寶笙體內的蠱毒開始發作,眼角隱隱沁出血絲,腹內仿佛有千鈞之力在攪動,她越發驚惶,忍痛抓著清虛子的衣袖道:“道長,快救救我,我往後再也不害人了!我也是一時糊塗,您慈悲為懷,忍心看著我慘死在你腳下麼!”

    清虛子暗嘆一聲,他原本只想用蠱蟲指認寄主,誰料這蠱毒如此霸道,竟會反噬寄主。看寶笙這副模樣,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他施出清心咒,試圖幫寶笙壓制體內蠱毒,但寶笙面色越來越枯槁,面色越來越青黑,已然回天乏力。

    他嘆息,低聲問寶笙:“你可知道另兩名寄主是誰,現在何處?”

    寶笙的臉色如回光返照般瞬間一亮:“只要告訴道長,道長便能出手救我麼?”

    清虛子只是默然,他不忍心騙一個將死之人。

    寶笙仍不放棄希望,忍著噬骨的劇痛,極力擠出只言片語:“有名寄主,在…大…”

    眼中最後一點亮光變暗,如風中燭火無聲熄滅,由此陷入無盡的黑暗。

    沁瑤眼看著那一刻前還嬌美如花的臉龐瞬間枯萎,雖然是咎由自取,仍忍不住心生凄惶。

    屋內死一般寂靜,過不一會,開始有人低泣,漸漸形成一片嗚咽聲,沁瑤抬頭,愕然發現哭得最難過的竟是雲芍。

    清虛子為寶笙頌一段往生咒,沉默起身,凝眉道:“寶笙體內的蟲身已死,第二條蟲身很快便會催動寄主,恐怕過不多久,又會有人枉死了,時日不多,我們要盡快找到第二位寄主才是。”

    回青雲觀的路上,清虛子嘆道:“’長相守’委實太過邪性,按說這蠱術已在世間絕跡上百年了,也不知道寶笙是從何處得的。“沁瑤疑惑道:”師父,好端端的蠱術為何要叫長相守,其中可有什麼典故?”

    清虛子捋捋須道:“這蠱術本是百年前從苗疆傳入中原的,聽說是一名巫後為籠絡意中人而制,女子如將其種入體內,不但能迷惑男子的心性,還能施蠱殘害旁人,是世間罕見的雙性蠱。蔓延到前朝時,有宮中妃嬪為了爭寵冒險種蠱,迷惑皇上,前朝皇後得知後深惡痛絕,暗中搜羅天下能人異士,破除了那妃嬪的蠱術,皇帝清醒後,深以為恥,便下令禁絕巫蠱之術,違者抄家滅族,其後不過十余年,這蠱術便慢慢絕跡了。””竟是為了得到意中人所制?怪不得叫做長相守。“沁瑤愕然,又忍不住嘆息,該是多麼無望的愛,那巫後才能想出這種傷人傷己的蠱術。

    清虛子像是有所觸動,露出鄙薄的表情道:”即便達成所願又如何?所得的也不過一具丟失了本性的軀殼罷了,說到底,無非都是種蠱之人一廂情願,自欺欺人。“說話間馬車到了青雲觀,剛到門口,一名喚福元的小道童跑到車前道:“道長,您可算回來了,方才有一封洛陽的八百裡急件送到觀裡,信上還用的是官印,怕是有要緊的事要找您。”

    “洛陽的官信?”清虛子詫異地跟沁瑤和阿寒一對眼,提步往觀內走去。

    拆開信一看,清虛子的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原來是前日洛陽出了一樁奇案,一具死了多日的無頭死屍自行跑到洛陽府擊鼓鳴冤,當地知府既驚且懼,聞聽長安城的清虛子道長法力高深,便請清虛子秘密前往洛陽,協助破案。

    信上還強調:請道長務必即刻出發,到時候必有重謝。

    “師父,咱們去嗎?”沁瑤站在清虛子身後看完信,問清虛子。

    清虛子撫了撫下巴,略思忖一會,回頭對沁瑤說道:“信上說得這般凶險,為師需得即刻啟程,你才從莽山回來,若又跟著為師連夜趕路,太過辛勞了,還是別跟著去了——阿寒,速幫為師收拾行囊,咱們這便出發。”

    阿寒一怔,他迅速抬頭看一眼沁瑤,見師妹並沒有流露出不滿的情緒,他才放下心來,起身道:”是,師父。“半個時辰後,沁瑤清虛子和阿寒上馬車,清虛子擔憂地對沁瑤說道:“為師不在長安的這段時間,如果另外兩名寄主有了下落,你切忌輕舉妄動,一切等為師從洛陽回來再說。”

    他知道沁瑤性子穩重,處事穩妥,但到底年紀太小,道行又粗淺,萬一遇到種蠱之人,他怕沁瑤應付不來,反傷了自己。

    沁瑤見清虛子如此慎重,她忙點頭道:“我知道,師父放心吧。”

    ————————————————————————————

    藺效剛從含元殿出來,身邊迅速圍上來一群文武官員,個個面如春風向他道賀:“恭喜世子被皇上欽點為南衙諸衛將軍。”“皇上向來識人如炬,世子果然是年少有為。”

    道賀聲此起彼伏好不呱噪,藺效耐著性子一一回禮,好不容易突出重圍,蔣三郎拍拍藺效的肩膀,低笑道:“說吧,上回出長安幫你皇伯父干什麼去了,哄的他這般高興,一回家就讓你當了南衙諸衛將軍。”

    藺效似笑非笑地看向蔣三郎道:“想知道?“蔣三郎腳步一頓,等著藺效的下文。

    “把你那匹大宛紫骍馬送給我,我就告訴你!”

    蔣三郎氣笑道:“你盡管賣你的關子,我若存心想知道,怎麼都會知道!”

    見藺效抬步欲走,他只得作罷,道:”行,行,你不說便罷。今日弟弟你高升,哥哥我做一回東席,咱們去日晟樓好好喝一盅。“藺效不屑道:“喝酒便喝酒,往自己臉上貼金做什麼,你是我哪門子的哥哥,”

    常嶸跟在兩人身後,無奈地連連嘆氣,這兩位主子什麼時候能不吵架拌嘴,也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06:49 PM

    第15章

    藺效跟蔣三郎到了日晟樓,大掌櫃一見這兩位都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人,忙堆起滿臉笑容將一行人引至樓上雅座。

    日晟樓正對著長安城最繁華的東五大街,大街上酒肆茶莊自不必說,還有不少珠寶首飾衣裳鋪子,平日裡熙熙攘攘,很是熱鬧。

    兩人點好酒菜,便吩咐侍從推開隔扇,隨意往窗外望去,恰逢三月初三女兒節,大街上有不少仕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結伴出游。

    街對面有一家名喚摘月樓的珠寶鋪子,鋪子裡的首飾做得比別處都要貴重精巧,素為長安貴婦所喜,蔣三郎不經意看到摘月樓門前停了不少馬車,一怔,問掌櫃的:“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大街上這麼多人?”

    掌櫃的順著蔣三郎的視線往窗外看了看,笑道:“今日是女兒節,想來有不少小娘子出門添置衣裳首飾。”

    “竟是女兒節?”蔣三郎若有所思,抬頭吩咐掌櫃的:“你去找摘月樓的掌櫃,讓他挑幾樣最得意的首飾速來見我。”

    掌櫃心領神會地一笑,領命而去。

    藺效抬眼看向蔣三郎:“怎麼?要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

    蔣三郎楊揚眉,滿不在乎地說:“與你何干?”

    藺效笑笑,身子靠到椅背上,懶洋洋道:“摘月樓的珠寶動輒上千兩白銀,一根珠釵便是長安城半座宅子,你對你那位阿妙,還真不是一般的上心吶。”

    蔣三郎望著窗外,默了一刻,開口道:“你少管我的閑事,你看看樓下,剛下馬車的可是你那位繼母?“藺效聞言,往樓下一看,果見一身華服的崔氏正扶著婢女的手從瀾王府的馬車上下來,看情形,多半也是來摘星樓買首飾的。

    崔氏身旁還跟著一個戴著帷帽的窈窕女子,蔣三郎觀望片刻,低笑道:“那女子可是你繼母的娘家外甥女,看這身形,相貌多半不差——你不是認了她做表妹麼,就別端著了,干脆順水推舟,娶了她做世子妃吧。”說著便促狹地笑了起來。

    常嶸本在一旁幫藺效斟酒,聽得這話,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他看向藺效,卻見藺效仿佛根本沒聽到蔣三郎的話,正聚精會神的看著樓下。

    常嶸順著主子的視線往外看去,摘星樓門前來來往往,多是些衣飾華貴的女子,崔氏正攬著玲瓏進摘星樓,身後跟著一堆丫鬟奴僕,並無什麼怪異之處。

    他正納悶,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視野,那女子膚白勝雪,明眸善睞,正親親熱熱地挽著一個中年婦人下馬車,赫然正是莽山遇到的那個女道士。

    世子正一眼不錯地盯著那女道士,眼見得她也進了摘星樓,便回頭吩咐他道:“去看看。”

    常嶸心裡是一百個不樂意,好不容易跟這女道士跟他們從此陌路了,怎麼好巧不巧地又碰上了?

    他磨磨蹭蹭地不肯動。

    藺效詫異地回頭看常嶸一眼,催道:“還不快去?”

    ——————————————————————

    挽著母親胳膊進摘月樓的正是沁瑤。

    自那日師父帶著阿寒出發去洛陽,一走便是半個月,一直未有音訊,直到前日,師父才從洛陽寄了封信到觀裡,告訴她一切順利,不日便將回來。

    她懸著的心放回了肚裡,想起後日便是女兒節,便想著回家一趟,看看哥哥和父母。

    子譽的身體在那枚蛇妖內丹的幫助下,早就今非昔比了,不過半月功夫,甚至能出門遛馬,一日看盡長安花了。

    一家人喜不自勝。子譽往年因身體的緣故錯過了幾屆春闈,眼下考期日近,哪有不發奮圖強的道理,便卯足了勁在家准備春闈。

    過節這日,瞿恩澤囑咐妻子和女兒出門逛逛首飾鋪子,若有看中的,不要吝惜銀錢,難得家中喜事連連,是該好好慶賀一下。

    喜事連連?沁瑤有些納悶,直到去摘月樓的路上,母親才神神秘秘告訴她:她父親要升官了,若不出意外,她父親不日便要被擢升為太府卿了,往後便是從三品了。

    “真的?”沁瑤莞爾,見母親高興得容光煥發,一把摟住母親道:“怪不得您今日破天荒帶我去摘月樓呢,女兒還琢磨,您這般小氣,平日裡多給我添幾身衣裳都不肯,今日可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貧嘴!“瞿陳氏佯怒地點點沁瑤的鼻頭,道:“從小到大,家裡還少了你的吃穿了?小沒良心的。”

    說笑間便到了摘月樓,沁瑤進了樓內,入眼處盡是雍容華貴的長安貴婦,滿屋珠環翠繞,樓上還有隱室,專供身份貴重的勛貴女眷休憩。

    沁瑤陪著母親看了幾根翡翠鐲子,瞿陳氏舍不得給自己添置,便令店家將適合女兒家佩戴的珠花呈些上來,要給沁瑤挑揀。

    沁瑤剛要出言阻攔,那女店家忙不迭地應了一聲,便到後頭庫房挑選珠花去了。等了半柱香功夫,那店家還未回來,樓上卻隱隱響起女子說話的聲音,緊接著樓梯吱呀作響,有人從二樓下來了。

    領頭的女子年紀約十八九歲,生得蛾眉皓齒,溫婉端莊,頭上戴著鳳釵,身穿流彩暗花雲祥蜀錦廣袖羅衫,一身裝扮華貴逼人,顯見得是名門貴婦。

    她身旁的女子約莫十四五歲,模樣更為出眾,雙眸水靈靈的,說話時巧笑嫣然,讓人情不自禁就被她所吸引。

    這時店家捧了一盤珠花過來了,見沁瑤母女盯著那兩名貴婦打量,她笑了笑,壓著嗓門道:“那位是瀾王妃,咱們店裡的頭一號貴客,她身旁那位絕色小娘子聽說是她娘家的外甥女,兩人感情好著吶,這些時日王妃沒少帶她外甥女來。”

    瀾王妃?沁瑤一怔,上回在莽山見到的那位瀾王世子約莫十六七歲,眼前的王妃最多比他大個一兩歲,兩人怎麼都不可能是母子,她轉念一想,是了,多半那位瀾王世子的母親已過世,這位王妃是他父王的續弦了。

    一行人越走越近,擦身而過時,瀾王妃身旁的女子忽駐足笑道:“姑姑頭上的鳳釵有些歪了。”

    她說著,便抬起右手幫瀾王妃整理花鬢,淡粉色的廣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落到臂彎,露出一截粉嫩白皙的藕臂。

    沁瑤離得近,不經意抬目一看,便見女子臂上一條金線在雪白的皮肉下若隱若現,一路蜿蜒,直到掌心方消失不見。

    沁瑤寒毛一豎,眼見得那女子跟著瀾王妃走出門外,她急急對母親說道:“母親,我想起觀裡還有師父交代的事沒做完,我得先回去了,家裡的馬車借我一用。”

    說著便起身,大步往門外追去。

    ——————————————————————

    “她跟著崔氏的馬車到了我們王府?”藺效詫異地放下酒盅。

    “是。”常嶸也很是不解。

    蔣三郎正在一個紫檀木祥雲紋的托盤中挑揀首飾,聞言笑著抬頭對常嶸說道:”你主子成日裡取笑我被賣花女迷得神魂顛倒,自己倒看上一個女道士,這回好了,人家都找到家去了,還杵著做什麼,還不趕快回去救場?“藺效皺眉:“你想到哪去了。”想著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便起身道:“改日再跟你細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10:30 PM

    第16章

    藺效跟常嶸一路快馬加鞭回了王府,然而王府門前的大街空空蕩蕩,哪還有什麼馬車。

    藺效不死心,命常嶸帶著魏波等人一左一右細細尋找,足足找了半個時辰,依然一無所獲。

    藺效疑竇叢生,當日在莽山對付蛇妖時,那小娘子有勇有謀,實在不像是個無的放矢的人,今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引得她一路跟隨崔氏到王府門前呢?

    藺效一路思忖著進府,剛跟常嶸走到思如齋,崔氏身邊的李嬤嬤不知從哪冒出來了,她滿臉堆笑,對藺效福了一福,道:“世子回來了。王妃請您到花廳去一趟呢,說有要緊的事要跟您說。”

    縱橫溝壑的一張老臉,竟還厚厚地塗著脂粉,藺效心裡沒來由的一陣嫌惡,他剛想開口拒絕,想起今日之事,心念一轉,對李嬤嬤點點頭道:“我換過衣裳便來。”

    主僕二人到得花廳,遠遠便聽見府中伶人在奏曲,曲調歡愉,映襯著長安明媚的春日,一派寧靜滿足的景像。

    花廳前兩株桃樹開得正好,霏紅的花瓣在樂聲中被春風從枝頭吹落,擾人思緒地四處飛揚。

    藺效進花廳時,烏黑如墨的鬢發上不小心落了一片花瓣,惹得坐在花梨幾後的玲瓏捂著帕子愉悅地輕笑起來:“哎呀,沒想到表哥平日裡不苟言笑,竟也學外頭那些狂放郎君往鬢上簪花。”

    話音未落,上首投來兩道目光,落在那春光日影中的少年身上。

    雨過天晴色的瀾袍,漢白玉的腰帶,身形挺拔,舉止從容,面容更是俊美得令人目眩,老天爺在創造藺效時似乎心情格外的好,毫不吝惜地給了他一副上好的皮囊,崔氏淡淡的移開視線,瀾王卻生出與有榮焉的豪情,這是他的長子,昂藏七尺,比初升的朝陽還要耀眼三分。

    他滿心滿眼都流露出對藺效的首肯,朗笑道:“春風最愛擾人,連世子都敢捉弄,冷眼一看,可不像簪著花?也罷,由著它罷,我兒貌若潘安,即便簪花,又豈是長安街上那些簪花遛馬的小郎君能比擬的。”

    藺效無奈道:“父王又取笑孩兒了。”令身旁的僕從替他將鬢上桃花摘落。

    瀾王興致不減,慈愛地看著藺效:“皇兄今日封了你做南衙諸衛將軍,往後你便要統領羽林軍了,羽林軍守衛皇城,關系著皇上乃至整個社稷的安危,你切記要比往常更要細心慎重,萬不可辜負了你皇伯父對你的信任。”

    藺效應道:“是。”

    崔氏笑著提醒瀾王:“王爺,別光顧著高興,還有正事沒說呢。”

    瀾王一怔,旋即笑道:“是了,今日是女兒節,聽說皇兄下旨今晚不行宵禁,屆時護城河旁還會舉行花燈會,你玲瓏表妹想去看看,你要是晚上沒什麼事,便帶著玲瓏去湊湊熱鬧吧。”

    藺效想也不想便回絕道:“不巧了,兒子晚上跟蔣三郎有些事要相商,恐怕不能陪玲瓏表妹了。”

    玲瓏原本一臉期待地看著藺效,聞言,轉而可憐巴巴地看著崔氏。

    崔氏輕聲埋怨道:“王爺——”

    瀾王捋捋須,面露不虞,對藺效道:“你每日跟蔣三郎一同上朝,有什麼話平日裡說不得,非得今日說?玲瓏這孩子從幽州遠道而來,以往從未見過長安的花燈,難得今日女兒節,你便盡盡地主之誼,帶她去逛逛——莫要再推脫,就這麼說定了,用過晚膳,你便陪著玲瓏出門。”

    ————————————

    沁瑤一身道童打扮,貓在瀾王府後頭小巷中的馬車上,遠遠地往瀾王府張望。

    早上她跟隨在摘月樓見到的那位女子到了王府,本想順勢鑽個空子混進去,誰知道瀾王府守備那般森嚴,她觀望了好一陣,都不得門而入,只好悻悻然回了青雲觀。

    想起師父說第二位寄主體內的蠱蟲不日便要催動,她著實不安,便留了封信交給福元,囑咐他若師父回來,將信呈給師父。

    自己則小心翼翼地將師父上回對付寶笙的無涯鏡找出來揣在懷中,又坐上馬車回到了瀾王府。

    守到天將暮黑時,門前終於有了動靜,先是出來一眾僕從,牽出幾匹駿馬和一輛馬車在門前靜立,仿佛在等候什麼人。

    過不一會,出來一名身姿俊朗的錦衣少年,沁瑤定睛一看,正是上回在莽山見到的瀾王世子。

    他身旁並肩走著一位少女,少女眉目妍麗,笑容甜美,不時抬頭與他說話。

    兩人一路走到馬車前,瀾王世子止步,看著侍婢扶少女上了馬車,方轉身上馬,一勒韁繩,往前而去。

    看這情形,這二人多半要去護城河外看花燈,沁瑤忙放下車簾,吩咐車夫老周悄悄跟上。

    馬車啟動,沁瑤靠著車壁皺眉思量,得月樓的店家曾說過這女子是瀾王妃的娘家外甥女,兩人感情甚篤,看方才的情形,似乎瀾王世子也跟她關系融洽,她不由有些頭痛,瀾王府的親眷她可輕易惹不起,一會得想個什麼法子,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確認這女子的寄主身份。

    正想著,馬車猛地一頓,竟停了下來。

    沁瑤一怔,剛要詢問老周發生了何事,忽眼前一亮,有人無聲無息地掀開了車簾,那人有著一雙寒星般的眸子,含著笑意看向她道:“自莽山一別,好久不見,道姑近來可好。”

    沁瑤驚訝地張大嘴:“世子…”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5 10:36 PM

    第17章

    玲瓏正詫異為何藺效好端端地吩咐停馬,不一會,車簾一掀,竟上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

    大唐雖然風氣寬容,於男女大防上不像前朝那般顧忌,但也沒有男女共乘一車的道理。

    玲瓏瞬間沉下了臉,身旁的侍婢更是大呼小叫起來:“哪來的道士,這般唐突,還不快下去!”

    沁瑤見狀,笑嘻嘻地開口要解釋,車簾外藺效說道:“不必驚慌,她是蔣三郎的一個遠方表妹,因想出來看花燈,故而才做了道士裝扮,她只身一人,又跟咱們同路,你們可以共乘一車。”

    玲瓏一怔,忙細細打量小道士,果見她唇紅齒白,膚膩如玉,不但是個女兒身,相貌還不是一般的標致。

    聯想起方才藺效話語中對這女子的維護,玲瓏頓時有些不是滋味,醞釀了好一會,方綻出笑容道:“好的表哥,玲瓏知道了。”

    馬車轱轆重新啟動,玲瓏親自起身拉了沁瑤在身旁坐下,笑道:“原來是國公府的表小姐,真真漂亮,你也是出來賞花燈的,怎麼一個人出來了,不怕花子把你拐了去?”又笑嘻嘻地自我介紹:“我叫玲瓏,你呢?”

    “叫我阿瑤吧。”沁瑤挨著玲瓏坐下,順勢捉了玲瓏的手握在掌中,由衷贊嘆道:“玲瓏姐姐才漂亮呢。”余光落在玲瓏雪白的手腕上,很好,金線比早上看到時又深了幾分,若她是第二位寄主,顯然體內的蠱毒已經呼之欲出。

    沁瑤收回目光,抬眸注視玲瓏道:“聽姐姐的口音,不是長安人士?”

    玲瓏點頭:“我是幽州人,頭一回來長安,難得今日城裡放花燈,便求著表哥帶我出來看看,對了,還未請教妹妹府上在何處?”

    “我也暫時寄居在盧國公府。”沁瑤掀開簾子往外張望,不經意間轉移話題道:“玲瓏姐姐快看,街上好熱鬧。”

    道路兩旁早已掛上流光溢彩的各式燈籠,大街上到處都是出來賞燈的紅男綠女,商販們吆喝著招攬生意,酒樓上人影憧憧,樂坊中絲弦不絕於耳,處處堆金砌玉。

    這便是天底下最繁華的長安,玲瓏眼神炙熱,低聲贊嘆。

    沁瑤在一旁暗暗看著,剛要開口,馬車停了下來,簾外響起藺效的聲音:“還未到護城河,但此處有一家長安有名的樂坊,變文唱得甚好,不如便在此下車,聽聽曲再走。”

    “甚好。”玲瓏歡愉地應道,命侍婢將車簾掀起,拉著沁瑤起身,“走,咱們下車。”

    街旁一家陶然酒肆,店中酒菜別致,布置也甚為精巧,最妙的是二樓正對著樂坊,視野開闊,是絕佳的賞曲之地。

    藺效引著玲瓏和沁瑤上了樓,選了一處清幽的包廂,一行人依次坐下。

    常嶸雖是藺效的近身侍衛,但在座的兩位都是閨閣女子,為著避嫌,只好在樓下大廳處跟其他僕從另置了一席。

    藺效看了看沁瑤,開口道:“我跟玲瓏用過晚膳才出來,你呢,吃過東西沒有?”

    沁瑤這時才感覺到肚餓,她撫了撫肚子,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露齒一笑:“還沒吃呢,現在可不是有些餓了。”

    藺效便吩咐伙計點菜,想著沁瑤是道家身份,不知飲食上可有什麼忌諱,斟酌著點了幾個素菜。伙計剛要走,藺效想起做菜需得好些時候,怕沁瑤餓得狠了,又喚住伙計補充道:“先速呈些點心上來。”

    沁瑤暗贊藺效心細,玲瓏卻從未見過藺效這般周到的一面,以往二人在府中相遇時,他不是寡言少語,便是拒人於千裡之外,何曾這般和顏悅色過?

    她心中翻江倒海,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估計表哥是這家酒肆的常客,連點菜都點得這般順手,也不知附近還有哪些好吃好玩的,一會表哥可要帶我和阿瑤妹妹好生逛逛才好。“原來她叫阿瑤,藺效看向沁瑤,他只知道她是太史令瞿恩澤的女兒,自小病弱,在親戚朋友面前都鮮少露面,幾乎是個影子似的存在,他無從得知她的閨名,更無法探聽她為何做了道士。

    玲瓏等了半天都沒等到藺效的回答,臉上有些掛不住,沁瑤一眼瞥見,忙出聲解圍道:“我雖然較少出門,但也知道這附近有家奶酪澆鮮櫻桃做得最好,平日裡不少人排著大長隊買呢,那店不遠,就在旁邊的永椿巷裡,一會咱們去買點嘗嘗?”

    玲瓏忙笑起來:“呀,原來你也是個長安通,太好了,表哥不搭理人,隨他去罷,一會我只纏著你,你可不許像表哥那樣嫌我煩。”

    藺效端起酒盅飲了一口,並不接話。

    玲瓏干脆不再理他,拉著沁瑤一起站到窗前,欣賞起夜色中的花燈來。

    對面樂坊已在街道中間架起了舞台,幕布後影影綽綽映出伶人們的身影,樂鼓聲緩緩升起,好戲就要開台了。

    伶人細細高高的嗓子一亮相,四周便開始爭相恐後地叫好,今日唱的是《降魔變》,舍利佛戴著面目猙獰的面具上場,氣勢磅礡地鬥起了虛無的妖魔鬼怪,唱腔高亢,曲調變換無窮,陰森森的,空氣間轉眼有了悚然的味道。

    “你害怕麼?”玲瓏小聲地問沁瑤。

    沁瑤笑著搖頭。

    “我不大愛看變文,記得小的時候每回看了都會做噩夢呢。”玲瓏緊緊抓住沁瑤的手。

    也不知她是緊張還是害怕,沁瑤覺得玲瓏長長的指甲在手腕上劃得有些疼。

    她不動聲色地避開玲瓏的觸碰,玲瓏驚呼一聲,又緊緊握住她的手,一臉懼色地望著窗外道:“這羅漢的扮相好生嚇人。”

    沁瑤面色一冷,緩慢而堅定地將玲瓏的手從腕上拿開。

    玲瓏一怔,轉頭看向沁瑤,原本驚慌的神色慢慢斂去,眸光中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波瀾。

    沁瑤沉默地與她對視,不一會,身後有人走近道:“上回蔣三郎還跟我說起你素來膽小,從不敢看鬼怪變文,怎麼今日倒逞起強來了。“藺效說著,將沁瑤不動聲色地從玲瓏身旁隔開。

    玲瓏的眸色越發深了,嘴角幾不可見地動了動,笑道:“想來阿瑤妹妹跟我一樣,難得出來逛逛,也顧不上害怕了。”轉頭見伙計已將一疊疊的點心呈了上來,她忙贊許地慨嘆一聲道:“好別致的點心,看得我又餓了,阿瑤妹妹,快過來吃吧。”

    沁瑤神色一松,笑了笑,走到桌前坐下。

    正吃著,伙計呈上一壺熱好的海棠酒,笑道:“這酒叫海棠,是本店掌櫃親手釀的,性子溫和,不易上頭,便是女兒家也能喝的,兩位小姐不妨嘗嘗。”

    雖然沁瑤做著道士的打扮,但伙計常年迎來送往,什麼人沒見過,早在沁瑤進來時,便已認出她是女子了。

    玲瓏撫掌笑道:“你們店家真是個妙人,這酒聞著好香,甚合我意。”不由分說地接過酒壺,替藺效和沁瑤斟上酒,也替自己滿上,舉杯道:“表哥,阿瑤妹妹,我孤身一人初來長安,有許多不妥帖之處,幸得表哥處處周全,才不至於鬧笑話,今日又跟阿瑤妹妹一見如故,我心裡真是高興,來,我先敬你們一杯。”

    她笑容真誠,言辭懇切,沁瑤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正為難間,身旁伸過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將酒盅接過去道:“阿瑤自小體弱,不善飲酒,這杯酒我替她喝了吧。”

    沁瑤錯愕地轉頭看向藺效,玲瓏的臉色也瞬間一僵,一時間屋子裡寂靜得針落可聞。

    玲瓏面色變了幾變,好一會,才勉強開口笑道:“表哥這般維護阿瑤妹妹,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你嫡親的表妹呢。”頓了頓,見藺效自己那杯未動,又帶著撒嬌的口吻道:“表哥自己那杯還未喝呢。”

    藺效淡淡一笑,剛要舉杯,窗外“嗖——”的一聲發出巨響,夜空中仿佛有無數流星劃過,轉瞬間變幻出七彩斑斕的光芒,如真似幻,絢爛至極,“是煙花——”沁瑤驚嘆,拉起玲瓏走至窗前,黝黑的夜空被煙花照得亮如白晝,戲台周圍的人們被眼前美景所惑,紛紛驚嘆著仰頭觀望,只有台上扮作鬼魂的伶人不受所擾,仍舊咿咿呀呀地淺吟低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6 07:23 PM

    第18章

    “真美啊,不愧是長安。”玲瓏的臉龐在煙花的映襯下不斷變換著顏色,眼中光芒忽明忽暗,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兩人在窗前默默觀賞了好一會,直到煙花放完了,才回到桌前。

    剛坐下,玲瓏一眼看見藺效面前的酒盅已經空了,眼中光芒一熾,忙又舉起酒壺,重新替藺效斟滿。

    沁瑤出來時穿得單薄,此時夜色漸深,寒浸浸的風順著窗戶吹到身上,只覺得遍體生寒,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可是冷了?”藺效立刻就注意到了。

    沁瑤忙坐直身子搖搖頭,心裡卻暗暗叫苦,她從青雲觀出來時太過匆忙,只著兩件單衣,連件大氅都未披,此時可不是冷得有些受不住。

    藺效毫不猶豫地起身道:“夜風太盛,一會只怕會更冷,你衣裳太薄,如何熬得住?我這就送你回府。”

    “這——”沁瑤訕訕一笑。

    玲瓏臉色難看起來,這才出來多少時候,一出變戲都未聽完,不過是那阿瑤叫一聲冷,便連護城河都不去了?她心裡酸得能冒出泡來,暗中將牙關咬了又咬。

    好不容易將滿腔澀意壓下去,她含著笑意看向沁瑤道:“我倒無所謂,就怕阿瑤妹妹難得出來一趟,還未逛過癮,要不這樣,我出來時多帶了一件大氅,就在馬車上,阿瑤妹妹若不嫌棄,我便讓我的丫鬟取過來,你先披著?”

    還想逛嗎?藺效無聲地詢問沁瑤,等著她的意見。

    沁瑤偷眼看向玲瓏的手腕,比起馬車上見到的時候,那腕上金線竟驟然變淡了,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了,沁瑤暗暗心驚,瞬間改變主意,撫著額頭道:“多謝姐姐的美意,只是我忽覺得頭有些疼,多半是方才受涼了,這便要家去了,下次有機會,再跟姐姐出來玩耍。”

    “怎麼突然就頭痛了,要不要叫大夫到府上看看?”玲瓏眼睛隱隱一亮,沁瑤看得真切,但一轉眼的功夫,玲瓏臉上又恢復了關切的神情。

    “不必了。”沁瑤搖頭,轉頭看向藺效道:“世子哥哥,煩請你送我回盧國公府吧。”

    ————————————————————————————

    夜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久無人居的倚竹館忽然幽幽亮起一盞燈,少女將手中燈籠擱在桌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打量一圈,便惴惴不安地在桌前坐了下來。

    他會來嗎?她企盼地注意著外面的動靜,東西已經種下去了,這會多半已經起效了,其實明日再試探他也使得,可她之前已經等了太久了,好不容易得手,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她隱隱有些期待,那樣俊美的郎君,若動心時會是什麼樣的表現,會像今日對別的女子那樣對她噓寒問暖、殷切周到嗎?

    想起今日的情形,她羞惱地咬住下唇,她不過出身差點,論相貌,論才情,她哪一點比今日那女子差?他許是忌諱她名義上的姑姑,可有隙的是他們二人,她不過一個被無辜卷入其中的棋子,他可真狠得下心腸,連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最可笑的是那個所謂的姑姑,自己給人做了填房還不夠,還要推著她給他做妾,“王爺很滿意你,但他言下之意,你出身略差了些,做世子妃是萬萬不能的。”

    難道就因為出身卑微,她便只能做個以色事人的姬妾?她嗤笑,她偏不信命,她有的是法子讓世子愛上她,他那麼有主見,年紀輕輕便做了羽林軍的頭領,只要他認定了,一定會有辦法娶她做正妻的,到時候——她得意地抬頭打量滿屋名貴的擺設,這瀾王府的女主人便是她了。

    院門吱呀一聲,腳步聲突兀地在院中響起,有人進來了。

    玲瓏眼睛一亮,是他!她猛地起身,復又坐下,緊張地抬手理理鬢角,又迅速撫了撫裙上的褶皺,等人推開屋門進來時,她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表哥?”

    來人果然是藺效,橘黃的燈光映射在他俊美無疇的臉龐上,連帶著素日清冷的神情也柔和了幾分。

    他靜靜地跟玲瓏對視片刻,緩步朝玲瓏走過來。

    只是跟玲瓏期待中的情景不一樣,藺效人還沒走到她身前,先將一柄寶劍利落地架到她脖子上。

    玲瓏猝不及防,柔婉的笑容瞬間僵住:“表哥,你這是做什麼?”

    “沒想到你年輕不大,懂得的歪門邪道還不少,我倒小瞧了你。”藺效饒有興味的看著玲瓏,臉上帶著笑意,眼中卻是冰冷徹骨的寒意。

    緊接著,院外響起一陣有序的腳步聲。

    玲瓏思緒還凝結在藺效的話語上,驟然出現的腳步聲讓她的心越發的慌亂,脖子上還架著劍,她不敢妄動,只好極力轉動眼珠望外看去。

    門口洞開,一群身著王府護衛服飾的人進來了。

    領頭的人正是常嶸,他和魏波合力抬著一個用黑色幕布包裹著的物體走到屋子中間,小心翼翼地將物體放在地上。

    空氣中陡然有了一絲腥腐的氣味。

    玲瓏的心猛地一沉,一些刻意被她遺忘的記憶倏地湧現在腦海中,陰暗的混合血腥的泥土味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恐懼地吞咽一口唾沫,目光膠著在幕布上,一時一刻都無法移開。

    藺效不再看她,聲調放柔對門外說道:“你也進來吧。”

    話音未落,進來一個小道上,她左手拎著一個包袱,右手拎著一個關著老鼠的籠子,目光只在玲瓏身上一轉,便施施然走到屋子中間。

    玲瓏已經顧不上驚訝了,神經緊繃到極致,反而鎮靜了下來。

    她迅速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驚惶又可憐地開口道:“阿瑤妹妹,表哥,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這女子遠比他想的還要狡詐,藺效嫌惡地皺眉,冷冷地移開寶劍,命常嶸將她綁住。

    他看看院門,耐心的等著,不一會,院外果然又傳來一陣騷動,一群丫鬟僕從簇擁著半夢剛醒的瀾王和一臉怒容的崔氏進來了。

    一旁的沁瑤暗自咂舌,今晚真是一場大戲,瀾王府的正主子一個不落全都到齊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6 11:21 PM

    第19章

    “世子這是要做什麼?”看到跪在屋子中間被五花大綁的玲瓏,崔氏又驚又怒,“好端端地為何這般折辱玲瓏?你胡鬧也該有個度!”

    瀾王的睡意也消散得一干二淨:“荒唐!”他轉頭看向崔氏身旁的李嬤嬤們,“你們幾個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給表小姐松綁。”

    藺效淡淡看一眼蜂擁上前的李嬤嬤等人,李嬤嬤被藺效眼中的寒意所懾,怯生生地一頓。

    “父王。”藺效不慌不忙地對瀾王行了個禮,“兒子從不無事生非,實是如今瀾王府混進了邪佞之人,若不及早去除,恐危及父王的貴體,還請父王聽兒子詳稟。”

    瀾王面露遲疑,崔氏的嗓音卻陡然拔高:“世子的意思是我的外甥女是邪佞?”

    藺效眼角都懶得掃崔氏一下,走至桌前,將沁瑤帶進來的包袱打開,玲瓏偷眼一望,不出她所料,裡面果然裝著醉香閣的半杯酒水和幾塊點心,她暗笑一聲,偷偷松了一口氣。

    “你可認得這些酒食?”藺效沒有漏看玲瓏的表情變化,他眼中的玩味加深,像是捕獵的獵人,在惡意地欣賞獵物徒勞的掙扎。

    玲瓏泫然欲泣:“王爺,姑姑,玲瓏今日跟世子出去看花燈,半路遇到一位阿瑤妹妹,後來表哥便帶我們去醉香閣看變文,醉香閣的海棠酒很香,點心也好吃,可惜後來阿瑤妹妹不舒服,我們連一出變文都未聽完,便各自回了府。”她轉頭直直看向沁瑤,“阿瑤妹妹,你當時自稱頭痛,要回盧國公府,為何此時會跟表哥在一起?“瀾王和崔氏這時才注意到屋子裡多了個面生的小道上,崔氏狐疑地上下打量沁瑤一番,開口道:“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處?”

    沁瑤無聲一笑,玲瓏姑娘確實不簡單,不過三言兩語,便成功將箭靶子轉移到了她身上。

    她從容地理了理道袍,幾步上前,對瀾王和崔氏恭敬行禮道:“貧道道號元真,是青雲觀清虛子道長的俗家弟子,幾日前,世子說府中有些不妥,欲請家師前來查看,因家師不在長安,觀中事務暫由貧道代為主持,貧道便跟隨世子來了瀾王府。事急從權,未曾事先請示王爺王妃,還請兩位殿下莫要怪罪。”

    瀾王雖然不像長安城其他天潢貴胄那麼熱衷僧道,但青雲子的大名他以往也有所耳聞,見這小道士說得有紋有路,態度又持重守禮,疑慮便消了大半。

    藺效隱隱對沁瑤流露出贊賞,接話對瀾王道:“今夜在醉香閣時,玲瓏趁兒子不備,分別在兒子和元真道長的酒水中下了蠱毒,幸得元真道長早就有所察覺,玲瓏才不至於得逞。”他說著,對沁瑤做了個請的手勢。

    沁瑤點頭,將包袱中的點心取出,放到那裝老鼠的小籠子中。

    那老鼠頗大,幾下便將那小塊點心吃淨。

    眾人斂氣屏息,緊張地看向那老鼠。初始時,老鼠並無異常,甚至還精神頭十足地玩起了自己的尾巴,半柱香過去,老鼠陡然躁動起來,先是拿爪子撥動自己的耳朵,繼而吱吱亂叫,胡亂地抓動自己的胸腹,幾下抽搐,飽滿的鼠身迅速枯萎下去,轉眼間便只剩一個干枯的鼠屍。

    眼前景像聞所未聞,崔氏駭得用帕子捂住嘴干嘔起來,瀾王也驚懼地看向沁瑤,“這——”

    沁瑤躬身:“回稟王爺,這蠱毒稱為長相守,是為雙性蠱,媚蠱可以蠱惑想要媚惑的男子,毒蠱可以毒害想除去的人,是極為陰狠的天下奇蠱。如您所見,這點心中放的是毒蠱,而世子那杯酒中是媚蠱。老鼠體小,故而蠱毒發作得快,若施在人身上,需得一日一夜方能起效,”

    瀾王自小宮闈中長大,對女子狐媚惑主的手段屢見不鮮,但沒想到有朝一日這手段竟被人拿來對付自己的兒子,他勃然大怒,對玲瓏的憐惜瞬間轉為憎惡:“你竟敢用蠱來媚惑世子,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且息怒,”崔氏忙替玲瓏辯解,“單聽這道姑的一面之詞,又怎能做得准?她好好的一個女兒家扮作道士,處處透著古怪,說不定是從哪冒出來的騙子!”

    她怒目看向沁瑤:“你可有證據證明是玲瓏放的蠱毒?若沒有,為何空口白牙地污蔑玲瓏?”

    玲瓏掩袖哀哀哭泣,好不可憐:“不知玲瓏何事得罪了這位道姑,竟這般往玲瓏身上潑髒水,這等歹毒的蠱毒玲瓏以往聞所未聞,萬萬不敢認!”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藺效對常嶸使個眼色,常嶸會意,走開幾步,跟魏波合力將那黑色幕布裹著的物體移至屋中明亮處。

    打開幕布,屋中原本若有若無的腥腐味驟然加重。幕布內是一具早已辨不出面目的屍體,屍身每一處都浮腫潰爛,口鼻的部分甚至爛出了黑黑的窟窿,正往外溢著屍水。

    瀾王面色大變,崔氏及李嬤嬤等人更是駭得神魂俱散,一時間人人避之不及,屋內嘔吐聲此起彼伏。

    藺效等眾人吐的差不多了,從魏波手中接過一封信件,展開來,上面是一副女子畫像,女子面容清秀,姿色只算得中等。

    “你該認識這畫像上的女子吧?”藺效冷冷地看向玲瓏。

    早在那幕布屍首昭之於眾時,玲瓏便已知道大勢已去,見到這畫像,她更是面色灰白,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藺效收回視線,將畫像呈給瀾王:“早在玲瓏剛進府時,兒子便曾照著她的模樣畫了畫像,派魏波拿著去幽州打探,幽州崔府自然是問不出什麼,輾轉問到崔家一個遠房同族時,才終於打探出了一個子醜寅卯。”

    他說著,不經意看一眼面色鐵青的崔氏:“那位同族是崔府大老爺的堂弟,叫崔景生,因是旁支,家中境況窘迫,父母早亡,只有一個妹妹——便是崔玲瓏。崔景生娶妻後,妻子與妹妹不睦,連帶著崔景生也愈發看妹妹不順眼,夫妻倆不時地寡待她。““崔景生隔壁住著一戶朱姓人家,一場瘟疫奪走了當家夫婦的性命,只剩一對祖孫相依為命,祖母年老昏聵,帶著孫女朱綺兒守著薄產過日,家中比崔家還要艱難,可稱得上家徒四壁。”

    “朱綺兒與崔玲瓏年齡相仿,時有往來,因性子相投,兩人還結拜了姐妹。““有一日,長安城中有一位貴人傳來消息,說要從崔氏族中挑選一位年未及笄的女子,召至長安做瀾王世子的貴妾。崔景生得到消息,打起了自家妹妹的主意,時不時到崔家大老爺面前舉薦崔玲瓏。”

    “那位貴人借著歸寧,從長安特意回了一趟幽州,在娘家哥哥——崔家大老爺的協助下,親自挑選崔氏族中的適齡女子,左挑右選,只有崔玲瓏一人年未及笄,相貌也還算入得了眼——”

    瀾王聽到這,意味不明地轉頭看一眼崔氏,崔氏本就面色難看,瀾王這一眼更是看得她如坐針氈。

    “正當崔家緊鑼密鼓地教習妹妹琴棋書畫時,崔玲瓏卻忽然一夜暴斃,崔景生攀龍附鳳的算盤驟然泡湯,他心有不甘,不為妹妹的死傷心,只恨錯過了驟然富貴的機會,成日裡長吁短嘆,性子涼薄如斯,委實讓人寒心。”

    “正在崔景生心灰意冷的時候,那朱綺兒卻忽然毛遂自薦,說只要崔景生不介懷,她願意李代桃僵,扮作崔玲瓏去長安。朱綺兒本就比崔玲瓏生得貌美,若去了長安,十有八九會得到世子的歡心,崔景生喜出望外,當下便引著朱綺兒去見那位長安貴人。”

    “長安貴人見到朱綺兒的絕色,早已意動,又聽到朱綺兒願意扮作崔玲瓏,哪還有不願意的,派人教習朱綺兒數月,便命人將朱綺兒接去長安。如今想來,也許那貴人要的只是一個願意聽她擺布的美貌女子,至於是不是真的姓崔,她根本不會介意。”

    “你簡直荒唐!”瀾王怒意愈盛,猛地一拍桌案,怒目看向崔氏,滿屋下人噤若寒蟬,崔氏白著臉緊緊咬住下唇,一方鮫帕死死地在指間絞來絞去,哪還說得出話。

    沁瑤偷偷看一眼面色自若的藺效,真是好謀算,布了這麼久的局,看似查的是朱綺兒,實則處心積慮,一步一步直指崔氏。

    她出身小門小戶,對豪門世家的恩怨以往只是耳聞,從未親歷,這一回,藺效兵不血刃,便將崔氏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實實在在讓她大開了一回眼界。

    “可憐那崔玲瓏,活著時被家人當作工具,就連被人害死都無人追查她的死因,那凶手僥幸逃過一劫,自以為從此可以代替崔玲瓏安享榮華,可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於讓有心之人查到了當日真相。”

    藺效說著,緩步走到那屍首近前,吩咐魏波在屍首的頸後緩緩抽出一根銀針。

    那銀針長約半尺,針身沾滿烏黑的血跡,在昏黃的燈光下透著幽暗的光,說不出的可怖。

    藺效用帕子托住銀針,起身冷冷看向早已面無人色的玲瓏:“朱綺兒,這根銀針你可還認得?”

    銀針近前,鼻端忽沁入一縷玲瓏生前最愛的桂花香,朱綺兒心神俱震,駭得忙將頭偏至一旁,不敢再看。

    “你所住的幽州城大大小小共有三間鐵鋪,你特意找了一家離你家最遠的鐵鋪,畫了銀針的樣子令你祖母前去訂制,那鐵匠至今仍記得你年邁昏聾的祖母,親自畫出了她的畫像。“他說著,從魏波手中接過另一幅畫卷,輕輕一抖,展開畫像,畫上儼然畫著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嫗。

    “事到如今,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藺效垂眸看向朱綺兒,眼神鄙薄,仿佛在看一灘腳下的泥。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09:00 AM

    第20章

    屋內燈光忽暗了暗,空氣中滲出絲絲寒意,沁瑤五感異於常人,立刻有所警覺。

    她疑惑地環視一圈,悄悄將脖子上的噬魂鈴摘下,握在手中。

    朱綺兒卻恍如大夢初醒,猛地直起身子看向藺效:“這幅畫像是我祖母不假,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根銀針,更不曾用它害過玲瓏,單憑那鐵匠的一面之詞怎能就認定我是凶手?而且當初我李代桃僵之事,全是在崔景生的授意之下所為,並非我主動請纓,世子和王爺若不信,不妨…不妨讓那崔景生來跟我當面對質。崔景生跟玲瓏本就不睦,說不定是那崔景生殘害了玲瓏,轉而來嫁禍於我!”

    真是全無心肝之人,藺效面無表情地看著朱綺兒,當日魏波等人從幽州打探回來,曾說起崔玲瓏生前對朱綺兒百般照顧,雖然自己在兄嫂克扣下日子過得並不順心,卻仍時常周濟朱家。

    飯食瓜果自不必說,連衣裳脂粉都不曾少過。有一回朱老太太生病,還是崔玲求著哥哥幫朱老太太請的郎中,事後朱家拿不出診金,也是崔玲瓏給掏的銀子。

    然而這一切非但沒換來朱綺兒的回報,僅僅因著一個世子貴妾身份的誘惑,朱綺兒便將二人之間的姐妹之情拋諸腦後,痛下殺手。如今證據確鑿,竟然還在狡辯。

    屋內寒意愈濃,這回不僅是沁瑤,連瀾王和崔氏等人都感覺到了。

    地上忽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眾人順著聲響一望,有人驚聲尖叫起來:“它,它在動——”

    包裹著朱綺兒的黑色幕布一寸一寸展開,一團黑如墨汁的霧氣仿佛章魚觸須一般,緩緩從幕布中溢出。

    眾人都驚懼得無法動彈,沁瑤也未見過這等詭異的情景,一時呆住。

    那黑霧帶著濃郁的桂花香,先是在空中無目的地彌漫,漸漸的,聚攏成一個墨色的人形。

    “玲瓏——”朱綺兒驚駭地捂住嘴。

    墨色人形飄飄蕩蕩移到朱綺兒身前,只一瞬,忽驟然散開,化成一個垂髫少女的剪影,少女輪廓清晰,梳著元寶髻,看樣子似在埋頭在做針線。

    不一會,遠處出現另一名環髻少女,緩緩走至元寶髻少女近前,拉著她起身。

    黑霧再次變化,幻出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推著另一名少女蕩起秋千來,雖是幻影,但纖毫畢現,頗為逼真。少女們襦裙飄蕩,半臂高高迎風招展,似乎無限歡喜。

    “是崔玲瓏的怨念——”沁瑤終於看出門道,轉頭對身旁的藺效輕聲道。這黑霧沒有實質,無法出聲,不能傷人,只能通過變化幻像,傳達它想表達的意念。

    話音未落,黑霧再一次濃聚、散開,兩名少女挨著坐在一塊,似在親熱的說著話,環髻少女一臂藏在身後,袖中銀針若隱若現,猶疑了一會,終在元寶髻少女身後緩緩抬手,趁元寶髻少女說話,猝不及防插入她頸後。

    朱綺兒至此終於潰不成軍,無聲哽咽著搖頭,臉上濕濡濡一片,已分不清是懼還是愧。

    黑霧欺至朱綺兒身前:“為什麼?”黑霧沉默無聲,但人人耳畔都仿佛能聽到這句質問。

    朱綺兒透過淚霧,模模糊糊看到玲瓏恣意地在秋千架上飛蕩,身後是泥牆破敗,卻擋不住少女春日般的蓬勃朝氣。

    她心悸又悲哀,伸手到那虛無中觸碰玲瓏的臉龐。

    “玲瓏…”她滿眼是淚,沙啞著喃喃出聲。

    一經觸碰,少女飽滿的臉頰便化為烏有,秋千架旁驟然只剩孤零零的一個她。

    她茫然四顧,怔忪了一會,慢慢的,雙手滑至自己頸前,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嚨。

    “不好,她被崔玲瓏施出的幻像魘住了——”沁瑤忙上前兩步,欲要施出噬魂鈴,猛然想起崔玲瓏的魂魄會因此被噬魂吞噬,又轉而從懷中掏出靈符。

    藺效冷眼看著朱綺兒自扼,絲毫沒有上前相助的打算。

    沁瑤施出的符咒剛碰到黑霧,朱綺兒便痛苦地嗚咽一聲,跌倒到地上。然而終究晚了一步,等沁瑤上前查看,她已經氣息全無。

    ————————————————————————

    出府的路上,沁瑤感嘆:“那黑霧是崔玲瓏死後怨念催生而成,沒有實質,不能殺人,那朱綺兒多半是愧悔交加,所以才心悸而亡的。”

    想起什麼,又跺腳道:“真是糟糕,到最後也沒能來得及問她“長相守”第三位寄主是誰,可惜,可惜。”

    藺效饒有興趣地看著沁瑤,問:“長相守就是昨夜你說的那種蠱嗎?”

    沁瑤點頭:“兩位寄主現在都已經死於非命,第三位寄主依然毫無頭緒,我只是奇怪,朱綺兒長安不過月余,除了瀾王府,連親戚朋友都沒有,究竟是從何處得的蠱呢?”

    藺效皺眉:“她自進府以後,崔氏時常帶她出府,三街六坊的沒少去逛,這樣吧,我讓常嶸他們打探一下她們近段時日的行蹤,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那就最好不過了。”沁瑤莞爾,笑靨明媚嬌憨,比春日枝頭的海棠還要秀美三分。

    藺效心尖像被什麼東西撓動了一下,微微顫動起來。

    他燙著了似的收回視線,默了一會,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道:“天快亮了,今日我上任第一日,這便要去宮裡點卯了,昨夜辛苦你了,一會我讓常嶸他們護送你回青雲觀。”

    “不必不必。”沁瑤忙擺手,指指門外,道:“我們觀裡的老周還在外面等我,等了一宿了,不知道他怎麼擔心呢,我這便要去了,世子的好意我心領了。”

    她說著,整整道袍,邁開步子便要往外走。

    這時常嶸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紅檀木食盒,遠遠笑道:“世子,德榮齋的奶酪澆鮮櫻桃買回來了!他家剛開門,這可是今日頭一碗。”

    藺效耳後騰的升起紅暈,眼睜睜看著常嶸走至眼前,只得沉默地接過常嶸手中的食盒,遞給沁瑤:“本該招待你用早膳,但父王身子不適,我又需得上朝,這家的乳酪櫻桃做得不錯,你若不嫌棄,便先用它墊墊肚子吧。”

    沁瑤目瞪口呆,她昨晚敷衍朱綺兒時,曾說起德榮齋的奶酪櫻桃好吃,當時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竟就此記在心上,還一大早派人去買了回來。

    啟開食盒,裡頭一碗白瓷透蓮花紋的碗盅放在正中,羊脂玉般的乳酪包裹著鮮紅欲滴的櫻桃,正絲絲透著熱氣,說不出的誘人。

    她歪頭仔細打量藺效的神色,見他一臉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緒,便大大方方地接過食盒道:“多謝世子的美意,我便卻之不恭了。”說著便對藺效一笑,捧著食盒往府外走去。

    常嶸在一旁恍然大悟,怪不得世子一大早逼著他去買什麼奶酪澆鮮櫻,搞半天是買給這小道姑的?

    常嶸摸摸下巴,第一次用他那少年的眼光審視起沁瑤來。

    模樣呢,是很標致,但也稱不上頂頂絕色,光往常那些跟瀾王府來往的世家女子中,就有好幾個比她更漂亮的。

    性子倒還算大方,不比宮裡頭那幾個公主郡主的,動不動就使小性子,膩歪得很。但總共才見她幾回,性子什麼的一時也看不准,看在她幫過世子兩回的份上,估且算她表裡如一吧。

    最難辦的是家世,他早從魏波那打聽清楚了,這小道姑的父親不過一個太史令,還是早年間靠科舉中了進士,一步一步磋磨上來的,母親的娘家聽說還是長安街市的布商,士農工商,商者為賤,這種小門小戶的出身,給世子做正妻是別想了。

    納妾?那瞿恩澤好歹科第出身,一介清流,怎麼可能同意女兒給人做妾。

    更別提她還是個道士。

    所以這事,怎麼看怎麼不靠譜,除非世子執意而為,上御前去求賜婚去,否則這兩個人可真是八杆子都打不著的姻緣。

    這邊常嶸天馬行空地替藺效發著愁,那邊藺效心情倒是沒由來的心情好,眼看著沁瑤出了府,他抬頭看看天色,說:“時辰不早了,咱們也走罷,莫誤了進宮。”

    剛出府,蔣三郎騎著一匹通身雪白的大宛紫骍馬早在門口候著了,他身上穿著三品武官的紫色斕袍,金玉帶,面容俊美,身姿挺拔,胯下雪白駿馬神威凜凜,一人一騎好不惹人注目。

    盧國公育有三個嫡子,長子已封世子,支應門庭,次子現今也在朝廷任著要職,只有一個幼子三郎,因是盧國公的老來子,兩口子少不得多溺愛了幾分,到大時,性子頗有些玩世不恭,萬事都不放在心上,長到去年十六歲時,仕途上還未有著落。

    老兩口早已不指望幼子能像他兩個哥哥那般有出息,只琢磨著等他們百年歸去時,能多分些私己給幼子,偏幫著些,其他的,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誰成想蔣三郎去年跟隨皇上圍狩,竟在一眾勛貴子弟中脫穎而出,不聲不響得了個第一。盧國公大喜過望,見皇上嘉獎三郎,忙趁機替兒子討了個從三品的歸德將軍的職位,這才了卻了一樁心願。

    天色還未大亮,晨光中隱約透著昏黑,走得近了,藺效才愕然發現蔣三郎眼下的青黑比前兩日又重了幾分,他本來就膚色白皙,對比之下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你不是真中了邪吧?怎麼氣色越來越差了?”藺效提韁繩的動作一頓。

    “胡說什麼?能吃能睡的,中哪門子的邪?”蔣三郎哭笑不得,“枉我記掛著你今日走馬上任,一大早便來候著你,你倒咒起我來了。”聲音倒是一如往昔地清澈,絲毫不見氣弱。

    “我咒你做甚?”藺效隱隱覺得不妥,想起什麼,問:“姨父姨母最近就不曾說過你臉色差?”

    “不曾!不曾!”蔣三郎不耐煩起來,“我說你能不能說點別的?不過出長安一趟,怎麼回來就變得這般神神叨叨的。”一抖韁繩,自顧自往前走了。

    常嶸也暗暗覺得蔣三郎臉色有些嚇人,只他插不上話,他不由四處張望,可惜那小道姑走了,她法力高強,若蔣三郎中了邪,一定能看出門道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09:28 AM

    第21章

    藺效見蔣三郎油鹽不進,一時也拿他無法,今日上任第一日,他還得去宮裡聽皇伯父的教誨,只得暫且把話按下。

    進了宮,還未早朝,皇上果然在大明宮等他。

    皇上今年四十有五,因操勞政務,鬢角已有些斑白,眼神卻還一如往昔的明亮銳利。

    “惟謹。”見藺效進來,他露出慈愛的笑容,親切地喚藺效的表字,他那個六弟,給長子取名“效”還不夠,連前年給藺效取表字時都取個小心翼翼的“惟謹”,生恐引起他的忌憚似的。

    他當初驟然聽到這個名字,簡直是哭笑不得,所幸藺效不像他父親那般一味避世,小小年紀便嶄露頭角,學問人才樣樣出眾,深得他的喜愛。

    “皇伯父早。”藺效行禮。依照規矩他該稱皇上,但皇伯父不允,說顯得太生分,是以他私下仍喚皇伯父。

    皇上點頭,若有所思道:“惟謹啊,自上月你出長安秘辦王興邦一案,朕這幾日便總夢到蕙妃。”他說著,臉色有些黯然,“你也知道王興邦是蕙妃的胞兄,朕這些年總覺得虧欠蕙妃,故而才百般照拂王家。這回朕秘密派你前去淮陽部署,也是希望你能在御史彈劾王興邦之前幫他鋪陳鋪陳,讓他不至於淪為階下囚。”

    他頓了頓,欣慰地看向藺效,“你做的很好!”

    “侄兒只知道依照皇伯父的囑咐行事,不敢妄自居功。”藺效回道。王興邦這些年仗著皇上的縱容,在淮陽大興土木,貪腐無度,朝中早已有人欲彈劾他,這回若不是皇上命他提前知會,王家此刻恐怕早已遭遇滅頂之災了。

    皇上既要保王家,又要保得堂堂正正,不落人口實,這便是帝王之術。

    皇上復又嘆息:“當年朕與蕙妃是在雲隱書院認識的,這些時日朕總夢到當年在雲隱書院的點點滴滴,朕琢磨著,是不是蕙妃也想回雲隱書院看看,故而才冥冥中托付朕,讓朕重開雲隱書院呢。”

    藺效暗暗皺眉,皇伯父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雲隱書院當年出事後,已封禁了二十年,若要重開,少不得又得大費周章,更何況朝臣本就不贊成開什麼女子書院,皇伯父執意重開的話,勢必會造成軒然大波。

    “侄兒年輕,當年雲隱書院鼎盛時,侄兒還未出生,恐怕給不了皇伯父建議。”他無奈,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罷了,罷了。”皇上也意識到不妥,默了默,起身道:“過幾日便是春闈了,朝中事多,早些上朝吧,走,跟皇伯父去含元殿。”

    ————————————————————————————

    沁瑤從瀾王府出來,並沒有回青雲觀,而是命老周頭駕車到了瞿府。

    哥哥不日便要參加春闈了,她這兩日沒少掛心,是以一回家便直奔哥哥的小院。

    哥哥早就起床了,正坐在窗前苦讀,身上穿著淡青色儒袍,頭上束著同色綸巾,面容清雋俊秀,神情平靜安寧,在幾枝探進窗扉的桃花的掩映下,比畫上的仙人還要出眾幾分。

    院子裡幾個打掃院子的小丫鬟不時偷偷往哥哥的方向張望,個個塗脂抹粉,面目含春。

    海棠含著怒意從房中出來,壓低嗓子喝道:“公子過兩日就要下考場了,你們一味在這磨磨蹭蹭,打量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呢!去去去!若擾了公子讀書,仔細你們的皮!”

    沁瑤暗暗發笑,好個海棠,真像哥哥身邊的一尊門神,小丫鬟們被戳破心事,紛紛羞紅了臉做鳥獸散,海棠忿忿轉身,不提防看見沁瑤,滿臉驚喜道:“大小姐!你回來了。”。

    瞿子譽聞聲抬頭,“阿瑤。”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大步往外迎來。

    沁瑤跟海棠打個招呼,半路迎了哥哥,挽著他的胳膊進房。

    她滿心都是歡喜,哥哥走路穩健有力,舉手投足神采奕奕,哪裡還看得到半分當初病弱的影子。

    “前日在摘月樓,母親說你挑著挑著首飾便跑了,回來好一番擔心,可是遇到什麼事了?你忙完了,也該給母親送個信回來,免得她老人家擔心。”子譽語帶不虞,但因聲音低沉柔和,連帶著語氣中的責備都減弱了幾分。

    沁瑤一拍額頭,糟糕,這兩日一直在忙著對付朱綺兒,可不是把母親給忘得一干二淨了。

    她忙跟哥哥解釋瀾王府之事。

    子譽原本端著茶盅,聽了沁瑤的話動作一頓。且不說那蠱毒駭人,施蠱者手段歹毒,妹妹一不小心便會遭了毒手,便是那瀾王世子,早前便聽說他年少有為,頗得聖心,沒想到竟那般老謀深算,所幸妹妹只是前去瀾王府驅邪,不至於與他有太多交集。

    說起來,妹妹今年也十四了,等春闈過後,是不是該提醒父母給沁瑤張羅親事了?

    只他性子沉穩冷靜,心中這般想著,面上依舊平靜無波,待沁瑤說完了,便故作驚訝道:“沒想到這般凶險,是哥哥誤會你了。”

    “可不是!”沁瑤趁機跟哥哥撒嬌,“昨晚一晚都沒合眼呢,這會都困得不行了!”

    子譽摸摸沁瑤的頭,心疼不已,“父親上朝去了,你一會給母親請個安便去歇息。”

    沁瑤點頭,起身打量哥哥的書桌,見滿桌的策論,便道:“哥哥,這幾日便歇歇吧,沒聽說過養精蓄銳的道理嗎?又何苦用功在這一時。”

    子譽嗯了一聲,目光跟隨沁瑤,狀似無意提道:“聽說那瀾王世子是一眾皇室子弟中最為出眾的,皇上有意替其在世家士族中挑選良配,連朝中都有不少大臣有意與其聯姻,以後不知會定下誰家的女兒。”

    沁瑤有些訝異地抬頭。

    瞿子譽心猛地一沉。

    “他還未定親嗎?像他們這樣的天潢貴胄,不是聽說在娘胎就會定下娃娃親嗎?我還以為他早就定親了呢。”語氣坦蕩,沒有一絲一毫的扭捏。

    子譽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沁瑤渾不在意,依舊好奇的在哥哥桌上翻東翻西,一會,發現什麼,訝道:“咦,這個驥舟是誰?”

    一篇策論,跟哥哥的功課放在一處,論的是堯舜之治,內容雄渾激昂,難得的是字體剛勁有力,絲毫不比哥哥的字遜色。

    “是哥哥的同窗。”子譽解釋,“前些時日去南山拜訪季先生時結識的,他是原州平涼郡人士,素有才名,這回來長安參加春闈,季先生欣賞其才氣,便留他宿在朝昭館。”

    沁瑤愕然,季先生是當世有名的鴻儒,天下學子無不以蒙他指教為榮,只是他性子狷介,輕易不收學生。

    這叫驥舟的人遠道而來,非親非故,竟能得其青眼,可見其才識是何等的出眾了。

    她一直以為哥哥的學問已是一等一的好了,如今看來,還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0:25 AM

    第22章

    沁瑤見完哥哥便去見瞿陳氏。

    瞿陳氏這兩日沒少擔心沁瑤,好不容易見到女兒,少不了又是一通數落。

    沁瑤先還強打著精神聽母親絮叨,到後來實在扛不住了,上下眼皮打起架來。

    瞿陳氏見沁瑤小腦袋像釣魚似的晃個不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放了她回自己的小院去歇息。

    沁瑤這一躺下,便昏天黑地地睡了起來,睡眠深沉而綿長,連夢境都被濾得一干二淨。

    恍惚中有遙遠的聲音傳來:“大小姐!大小姐快醒醒!”聲音透著焦慮和惶急。

    沁瑤憨沉的睡眠就此終結,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

    “大小姐!”丫鬟采蘋見沁瑤醒來,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外面來了幾位自稱盧國公府護衛的人,說是國公爺撞了邪,急請大小姐前去驅邪呢。”

    “盧國公府?驅邪?”沁瑤機械的重復著這幾個字,有些茫然地舉目一望,就見窗外天色已然擦黑,屋內掌起了燈。

    她竟一覺睡到了晚上?她嚇一跳,忙起身洗漱。

    從淨房出來,本欲換上家常女兒衣裳,想起盧國公府的人還在外等候,便令采蘋仍將道士衣裳拿出來換上,戴上噬魂鈴。

    又照照鏡子,稍稍易了下容,從抽匣裡摸出一撇小胡子貼在面上,這才滿意了,往前廳而去。

    前廳中卻根本不是什麼盧國公府的護衛。

    常嶸見沁瑤進來,忙站起來,先對沁瑤使個眼色,隨後行禮道:“見過元真道長,我等奉盧國公夫人之命前請道長到府中驅邪,事不宜遲,還請道長這便隨在下出府。”

    搞什麼鬼?沁瑤狐疑地上下打量常嶸,他明明是瀾王世子身邊的親隨,怎麼冒充起盧國公府的人來了。

    記得早上從瀾王府出來時,世子曾說會幫著打聽朱綺兒這些日子的行蹤,莫不是,第三位寄主有下落了?

    她眼睛一亮,忙接話道:“原來是國公爺府上的人,方才聽下人隱約說起是府上國公爺撞了邪,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這——”常嶸有些為難的看一眼正一臉好奇望著他們的瞿氏夫婦,還有那位從進屋就未說過話的瞿家大公子,他面容沉靜,眸子黑沉沉的如一口幽井,看上去既精明又不好對付,顯然撒謊是行不通的。

    想了想,他決定實話實說:“說來話長。國公爺今日上朝回來,本來好好地在府中院子裡飲茶,不知怎的,突然喪失了神智,一頭栽倒在地。宮裡頭御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說是中風,忙著給國公爺施針熬藥,誰知道下午時,國公府竟然醒了過來,可誰都不認識了,還跑到幾位夫人的房中戴上簪環首飾,穿了襦裙,滿府裡又是唱戲又是跳舞的,把個國公府鬧得人仰馬翻的,國公夫人擔心國公爺中了邪,便著了我等請道長前去驅邪。”

    這等秘辛,本來輪不到他到外人面前去說,但今日國公府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早已走露了風聲,估計瞿家也有所耳聞了。

    果然瞿氏夫婦和瞿子譽都未流露出太過驚訝的神情,反倒是沁瑤,詫異的張大嘴,盧國公一生征戰沙場,立功無數,是長安人心中英雄似的人物,什麼邪祟這般膽大包天,竟敢如此踐踏他。

    “豈有此理!”她霍的起身,“我這便跟你去盧國公府。”

    轉身對父母和哥哥行了個禮:“父親、母親、哥哥,我走了,辦完事就回來。”

    瞿氏夫婦沒來得及說話,瞿子譽大步追上來,“沁瑤,”他看著妹妹,目光中隱隱透著擔憂,“莫要輕敵,萬事小心!”

    沁瑤仰頭看了哥哥片刻,鄭重點頭道:“我會小心的,哥哥放心!”

    ————————————————————————————

    夜色中的盧國公府威嚴肅穆。

    隨著那沉重的朱門緩緩開啟,門內緩緩吹起一陣陰風,將府門前的兩盞紅彤彤的巨型燈籠吹得飄搖不定。

    下人們沉默地將沁瑤等人一路引到花園,跟前院的陰冷死寂不同,花園裡仿佛另一個世界,無比的嘈雜混亂。

    混亂的中心是一個高高站在假山上的男子,他身形高大,面目被厚重的脂粉和胭脂所掩蓋,須發皆已花白,偏還可笑地簪著滿頭珠翠,魁梧的身子緊緊繃著一件大紅色襦裙,只要稍一動彈便有撐裂的嫌疑。

    他高昂著頭,甩動著胳膊上挽的翠綠半臂,掐著蘭花指唱道:“奴家念郎郎不歸,春光裡無處覓蹤影,好個冤家,叫奴空把淚拋灑,無情郎啊——”本是一把雄厚蒼老的嗓子,卻刻意掐細了拔高了,聽在耳裡,比指甲劃過白塋粉牆還要百爪撓心。

    假山旁簇擁著一群衣飾華貴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貴婦人,生得長眉入鬢,不怒自威,急聲對身旁的下人喝道:“愣著做什麼,國公爺現正唱得入神,還不快趁這個工夫還不把國公爺給扶下來。”

    幾個管事模樣的人忙應一聲,小心翼翼地往假山上爬去。

    唱戲聲嘎然而止,盧國公四下一看,縱身一躍,竟從一人多高的假山上飛縱下來,穩穩當當落到地上。

    眾人一陣驚呼,那貴婦人嚇得往後一仰,跺腳道:“冤孽啊!大郎!二郎!三郎!你們父親這樣下去非傷到自己不可,你們幾個倒是想想辦法啊!”一邊說,一邊急得忙扶著婢女的手往前追去。

    盧國公幾個飛縱,一眨眼又攀到院中的一棵梧桐樹上,他理理鬢發,扶著樹杈施施然坐下,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這回不用下人,幾個器宇軒昂的男子捉袖便欲往樹上去,這幾人都身著官服,舉止氣度又與別人不同,想來便是盧國公的三個嫡子了。

    沁瑤暗中捏訣,啟開天眼往盧國公看去,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麼發力,都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紅色影子,一時也判斷不出是什麼邪祟。

    “阿瑤。”這時有人走近,低聲喚她。

    沁瑤轉頭,就見藺效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身前,他身上還穿著羽林軍銀甲,神情有些疲憊。

    “昨日叨擾了你一晚,今日又請你過來,實在是過意不去。”他仔細打量沁瑤的神色,見她眼神明亮,氣色飽滿,顯然已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無事。”沁瑤笑,“只是——”她一指亂哄哄的人群,“這種情形,我實在是施展不開,而且也怕傷及無辜,能不能請老夫人及其他家眷暫且避開,好讓我施法對付那邪祟。”

    藺效點頭:“我這就去辦。”轉身離開。

    沁瑤見他走至盧國公夫人身旁,低頭與她說著什麼,盧國公夫人認真的聽著,不時往沁瑤這邊望一眼,不一會,就見她點點頭,領著眾人往沁瑤這邊走過來。

    沁瑤今日稍稍易了容,又貼著胡須,盧國公夫人等人只覺得這小道士長相有些陰柔,一時倒也未認出她是女子。

    她打量沁瑤一番,恭敬對沁瑤行了個禮,“惟謹說您是青雲觀清虛子道長的門下高徒,道術高深,國公爺的情形想必道長都見到了,事出突然,我們也不懂道法,一切都仰仗道長了。”聲音隱隱含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

    她身後三名男子皆舉止高貴,面容俊雅,其中一位最年輕者,約莫十六七歲,生就一雙風流桃花眼,形容俊俏,是盧國公幾個兒子中最出挑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看沁瑤,又看看藺效,主動請纓道:“母親,兩位哥哥,你們今日忙了一天了,想必此時都乏累了,你們先回屋歇一會,我和惟謹年輕,此處便交給我們吧。”

    ——————————————————

    轉眼間花園便只剩下沁瑤、藺效、蔣三郎和盧國公府幾個武力高強的護衛了。

    盧國公停止唱戲,轉過頭,冷冷看著沁瑤,半晌,嘴角輕勾,不男不女地輕哼一聲。

    沁瑤眯了眯眼,也不啰嗦,從懷中掏出清心符,輕喝一聲,提氣飛縱,直奔盧國公而去。

    藺效早已見識過沁瑤的身手,當下也不以為意,蔣三郎卻驚訝的咦了一聲。

    沁瑤欺至盧國公面前,迅疾地將清心符貼在他額前,施咒道:“破——”當務之急,是先將盧國公體內的邪祟逼出來。

    盧國公面無表情地任沁瑤所為,等她一系列動作做完,忽嗤笑一聲,緩緩抬手,在沁瑤錯愕的眼光中,一寸一寸撕下沁瑤的符咒。

    他似笑非笑看著沁瑤道:“我還以為多麼了不起的道行呢,原來就是這樣的小把戲?”輕吹口氣,轉眼便將掌中符咒吹成一堆碎片。

    沁瑤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盧國公面色一陰,屈爪成勾,閃電般劈向沁瑤:“不自量力!找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0:37 AM

    第23章

    沁瑤大驚,忙使出全身力氣往後一倒,險險避過這一爪。

    身後並無遮擋,她倒栽蔥似的直從千尺高的參天大樹上跌落,耳旁是呼嘯的風聲和樹枝紛紛折斷的聲音,她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可內力無法凝聚,輕功施展不出,只好出於求生本能閉著眼睛亂抓一通,到最後,終於險險地抓住了一根樹枝。

    那樹枝細如嬰兒手臂,怎麼承受得住沁瑤的下落之勢,只一會,便嘎吱嘎吱再次折斷。

    所幸經過這根樹枝的緩衝,沁瑤得以重新凝聚內力,落地時只狠狠趔趄了兩下,恰好這時有人迅速地伸出胳膊,穩穩當當地扶住了她。

    沁瑤驚魂未定地抬頭,就見藺效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握住她的肩,語氣急切:“你沒事吧?”

    他離得很近,少年清新潔淨的氣息撲面而來,俊秀的臉龐近在咫尺,每一寸肌膚如最上等的美玉,白皙額頭上細細密密全是汗珠,眸子黑幽如寶石,沁瑤甚至可以從裡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的手掌還握在她的肩上,掌心的熱度正隔著衣裳透過來,她臉一紅,忙退後一步,幾乎是有些無禮地從藺效的手掌中掙脫出來,結結巴巴說:“我,我沒事。”

    藺效仿佛被人扇了一個耳光,雙手尷尬地舉在半空中,怔愣了好一會,才迅速地收回手,有些無措地看向沁瑤,少女的臉龐比他的還要紅,不,不光臉龐,連原本白皙的耳垂、脖子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神情可以稱得上扭捏,遠不如往常大方自然。

    似乎,羞赧的成分遠遠大過嫌惡。

    他錯愕,為這意外的發現莫名感到歡喜,“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還是有些尷尬,他訕訕地抬頭看向樹上的盧國公,“方才太過凶險,你待在這裡不要動,我去引他下來。”

    不等沁瑤出聲,便拔出腰間赤霄,輕輕一躍,往樹上而去。

    他輕功卓絕,身姿漂亮,只幾息功夫便躍到了樹梢。

    沁瑤這時早已平靜了下來,眼看著藺效轉眼便直奔盧國公而去,她阻止不及,想了想,急忙催動內力低聲念咒,胸前的噬魂鈴在咒語感應下,驟然間光華大盛,沁瑤喝道:“去——”

    鈴鐺中瞬間釋出三條火龍,不過一會功夫,便追上藺效,繞著他的身體蜿蜒而上,將他護了個嚴嚴實實。

    盧國公本正目光如鉤地看著藺效,藺效的寶劍欺至身前時,那劍身光芒如熾,他猝不及防,眼中露出一絲懼意,不等劍身逼近,便猛地一躍而起,堪堪避開劍鋒。

    藺效本就無意傷害盧國公,不過是用寶劍試探於他,順便引他下樹而已。

    見盧國公果然怵這把寶劍,他心中微定,剛要想法子引他,誰知盧國公卻鬼魅般的繞著樹干欺到了他身後,出手如電,如爪的手指眼看著就要抓向藺效的肩頭。

    恰在此時,沁瑤施出的火龍剛好趕到,護住了藺效的身子。

    盧國公的手指不防碰到那火龍,皮肉被燙得滋滋作響,他慘叫一聲,身子失去依托,枯葉般從樹上跌落下來。

    一團紅色的光影從他身體裡閃電般抽離而出,飛過院牆,直奔花園外而去。

    沁瑤看得真切,忙對蔣三郎等人急聲道:“那邪祟已經逃了,快,接住國公爺!”

    自己則輕喝一聲,收回火龍,急急追著那紅光而去。

    盧國公被蔣三郎等人合力接住,好歹沒有摔成重傷,但無論蔣三郎他們怎麼呼喚,都雙目緊閉,不曾醒轉,顯然又重新陷入了昏迷。

    藺效放心不下沁瑤,見盧國公有蔣三郎等人照看,便也追著沁瑤而去。

    那團紅光移動速度頗快,轉眼便飛入一處院牆內,消泯於一片昏黑中。

    等到沁瑤氣喘吁吁地追到那處所在,就看見眼前一處小小院落,朱紅院門緊閉,牆內探出數千株翠竹,環境清幽,很是雅靜。

    藺效在沁瑤身後詫異地問:“你可看得真切,邪祟逃到了此處?”

    沁瑤點頭:“看得再真切不過了。”轉頭見藺效面露為難,便問:“這院子住的何人?”

    藺效皺眉,對正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的下人一揚下巴,道:“速去請三郎過來。”

    沁瑤恍然,難道是三公子的院落?

    不一會,不止蔣三郎,連蔣家老大老二都趕了過來,只不見蔣夫人及其他女眷,想來都照顧盧國公去了。

    蔣三郎三步並作兩步走至沁瑤身前,揚聲問:“你可看仔細了?這可是我的院子。”一副不敢置信的語氣。

    “貧道不曾看錯,三公子,事不宜遲,還請你讓院中下人開門,以免邪祟傷害無辜。”

    蔣三郎面色一變,深深看沁瑤一眼,轉身叩門道:“都做什麼去了,快開門。”

    吱呀一聲,一個小丫鬟從門內探頭出來:“三公子!”

    “還未就寢,怎麼就落了閂了?”蔣三郎瞪她一眼,提步進了院子,先兩邊察看一番,方回頭對沁瑤做個請的手勢:“請——”

    院內卻比沁瑤想像得要大得多,正中一排廂房,共三間房,每一間房都坐北朝南,雖然有翠竹掩映,但白天的時候想必也是日照充足,光線絕佳,正適合主人居住。

    東西兩邊各有一溜七八間廂房,相比之下,位置就差得許多了。

    門簾一響,正房中出來一名女子,身後跟著一群丫鬟婆子。

    那女子身姿曼妙,長相可稱得上絕色,匆匆迎到院中,對蔣三郎及眾人行禮道:“妾身失禮了。”神色有些急惶。

    蔣三郎臉色一緩,扶她起來,低聲道:“不關你的事,你自回房休息,一會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

    說著便吩咐丫鬟們:“將文竹她們幾個都請出來。”幾個丫鬟領命,往東西廂房而去。

    蔣三郎便要扶著那女子回房。

    “慢著。”沁瑤笑嘻嘻地攔到蔣三郎身前,“三公子,今日那邪祟的厲害你也看到了,連國公爺都能被它操控,手段可謂層出不窮,為了以防萬一,這位小娘子也最好留在院中。”

    “你——”蔣三郎長眉一挑,便要發作。

    “三弟,元真道長說得不無道理。”一名年紀稍長,眉宇間透著精明的男子截住蔣三郎的話頭,語氣暗含勸誡,“休要使性子。”

    他跟蔣三郎長得頗為相似,但皮膚略黝黑,舉止也更為穩重,想來便是蔣三郎的長兄,現今盧國公府的世子——蔣徽閔了。

    “是啊三弟,今日那邪祟在咱們府裡鬧得這樣凶,若不小心讓它逃了去,不知還會惹出什麼大禍來,還是慎重些為好。”這回說話的是二郎蔣徽閎。

    兩位哥哥都開了口,蔣三郎便是心下再不願意,也只得放棄讓阿妙回房的打算。

    他將阿妙護在身後,昂然看向沁瑤道:“你打算用什麼法子找出邪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0:43 AM

    第24章

    沁瑤剛要接話,四周一陣騷動,東西廂房中裊裊婷婷出來了一行七八位女子,個個簪花疊翠,妝扮富貴,且都生得好顏色,絲毫不比蔣三郎身邊的那位小娘子來得遜色。

    沁瑤抬眼一一打量過去,心中暗暗稱奇,這盧國公府不愧是百年望族,光這位三公子的房中人,排場就直逼尋常勛貴家的正頭夫人了。

    “可還有留在房中未出來的?”蔣三郎問一位管事模樣的中年嬤嬤。

    “回公子的話,咱們竹沁苑的人一個不落,全都在這了。”

    蔣三郎轉頭看向沁瑤,挑挑眉道:“還請道長開始吧。”

    沁瑤環顧庭院一圈,笑道:“各位小娘子請稍站遠些,免得一會貧道施法,誤傷了各位。”

    那幾位侍妾聞言,齊齊轉頭,眼含嬌嗔地看向蔣三郎,行動時帶動了頭上的珠翠,登時滿院叮叮鈴鈴,好不熱鬧。

    藺效皺了皺眉。

    蔣三郎卻對眾美人的秋波視若無睹,徑直握了阿妙的手,遠遠走到院中一處角落站好,頗有隔岸觀火的意味。

    諸美人媚眼白拋,一時無法,只得不情不願地各自散開。

    很快院中便騰出一大塊空地。

    沁瑤滿意地點點頭,走至院中,找了個妥當的位置,輕喝一聲:“去——”釋出噬魂鈴中的三條火龍。

    火龍先在院子上空盤旋一陣,隨即直飛而下,三龍並作一股,立在地上,形成一個一人多高的火環。

    沁瑤在眾人驚怖的眼光中指了指將庭院照得亮如白晝的火環,道:“這火龍是當年上清靈寶天尊為辟除人間妖邪所煉,最是通靈,不但能燒滅尋常妖怪的肉身,還能令它們魂魄灰飛煙滅,永世不能轉生,是以有個霸道的名字叫噬魂——”她說著,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將大家的神色一一看在眼裡。

    “但所謂噬魂,僅僅針對妖邪而言,對人並無半分害處。即便有人不小心被它的火焰所灼,也不會受到損傷,所以在場諸位一會便按照我所說的,依次從這個火環中走過,以便貧道將被邪祟附身的那位給找出來——“沁瑤話音未落,眾人就像炸了鍋似的騷動起來,滿院都是低聲交談的嗡嗡聲,人人都驚疑不定:凡人肉胎豈能從烈焰中穿過而毫發無損?這小道士的話簡直是天方夜譚。

    有幾位年紀較小的小丫鬟甚至畏懼地哭了起來。

    沁瑤無奈嘆了口氣,率先走至噬魂前,邁開步子就從火環中一穿而過,隨即抖抖道袍,看向院中諸人:“怎麼樣?這回該信貧道了吧?”

    眾人依舊瑟縮不前,眼裡抗拒的意思很明顯,你是道士,有法術護身,我們凡夫俗子怎能跟你比?

    藺效站在沁瑤身旁,見此情形,索性一手將劍負在身後,利落干脆地跨過火環。

    眾人見藺效身上別說衣裳皮肉,就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曾受損,終於有了點松動的意思,但仍然無人敢上前嘗試。

    這時縮在蔣三郎身後的那位絕色小娘子怯怯地一拉蔣三郎的衣襟:“郎君,那火環好生嚇人,妾身著實害怕——”

    蔣三郎忙低聲安慰她。

    須臾,惱怒地抬頭看向沁瑤:“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嗎,非得這般嚇唬人?”

    藺效早就看不慣他那副對沁瑤凶巴巴的樣子了,這會終於沒忍住,出聲道:“那你倒說說,還有什麼法子既不傷及無辜,又能最快地找出邪祟?”

    蔣三郎語噎,怒得眼神異常明亮,他臉色本就蒼白憔悴,此時更是詭異地透出一股青灰之色來。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僵。

    靜了一會,終於有人開口:“三弟,那妖邪非同小可,你就看在今日父親受了這些罪的份上,好好聽元真道長的安排,莫再任性了。”還是老大蔣徽閔。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近那燒著熊熊火焰的火環,帶著敬畏的神情察看一番,陡然,下定決心似的說道:“照理說我是從院外進來的,不需要用這噬魂火來證明自己,但既然大家都對這噬魂火有些忌諱,我是盧國公府的長子,府中一切事物都責無旁貸,便由我開始,來試試這難得一見的世間神物吧。”

    他正正官帽,理了理紫色蟒袍,頗有些壯士慷慨就義的意味,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堅定的、大步地跨過那火環。

    沁瑤簡直忍不住要為他叫好,不愧是盧國公教養出來的長子,氣度魄力俱為一流。

    蔣老二不甘示弱,也緊跟在老大身後跨過了那火環。

    兩位公子都以身試險了,其他人還有什麼推脫的借口?不一會,管事嬤嬤,眾小丫鬟,蔣三郎的姬妾們,都一一跨過火環。

    無人受傷。

    沁瑤將目光落在院中的最後兩個人。

    蔣三郎面色鐵青:“簡直是荒唐之至!就憑一個莫名其妙的火環便能辨認是人是妖?我偏不信這個邪!今日我和阿妙誰都不會去跨這個火環的!”轉身拽著阿妙便要往院外走。

    藺效一把攔住蔣三郎:“你瘋了?如今誰是邪佞已經一目了然,你竟然還要維護她?!”

    他試著將蔣三郎從阿妙身邊拽回來,蔣三郎力氣卻大得出奇,猛地一把推開藺效,忿然道:“誰說阿妙是邪佞?!我告訴你們,今日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們傷害阿妙的!”

    他眼神炙熱,神情已接近癲狂。

    這一切來得太快,院中所有人,包括蔣徽閔蔣徽閎全都怔住。

    “啪——啪”一片寂靜中,有人不合時宜的鼓起掌來,“之前在花園梧桐樹上時,你曾說我不自量力,如今看來,我確實是低估了你。“沁瑤說著,揮手將火龍召回,笑著看向阿妙道:“先是用美人蠱誘惑阿妙服蠱,再附身到其身上,將一個蔣三郎牢牢操控在手中,又因阿妙肉身的庇護,讓人等閑發現不了你身上的妖氣。事情一旦敗露,蔣三郎自會拼死維護你,你就是魂飛魄散,也能拉一個蔣三郎做墊背——“她目光落在阿妙手臂上那條淡淡的金線上,似笑非笑:“貧道十分好奇,閣下到底跟盧國公府有著什麼樣的血海深仇,要如此處心積慮地對付他們?“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雷,將眾人震得神魂一蕩,所有人紛紛調轉視線,驚疑不定地看向那柔柔弱弱的嬌俏美人。

    “你說什麼?阿妙便是今日在府中作祟的人?”不知什麼時候,盧國公夫人在一群僕從的簇擁下進了院子,恰好將這番話一字不落地聽在耳裡。

    蔣徽閔蔣徽閎忙上前行禮,盧國公夫人一擺手,快步扶著小丫鬟的手走到沁瑤身前,驚怒交加地問:“道長說的可是真的?”

    “正是。”沁瑤目光坦然,語氣篤定。

    盧國公夫人大怒,甩開丫鬟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阿妙身前,“啪——”干脆利落給她一個耳光:“賤婢!枉我不計較你的出身,同意三郎將你納入府中,還看在你一片純孝的份上,囑咐三郎好好待你,沒想到你竟用這等下三濫的手段對付三郎!!!今日竟連國公爺都算計上了,你好大的狗膽!“打完之後,不等阿妙作出反應,竟一把拽著蔣三郎,使出一個漂亮的蜻蜓點水,飛快地退離一丈之外。

    院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包括被打的阿妙,全都像見了鬼似的看向盧國公夫人。

    這深藏不露、輕功一流的身手。

    這雷厲風行、說來就來的的脾氣。

    這打完就跑、出其不意的機智。

    沁瑤頓時對盧國公府人刮目相看,真乃當世奇女子也!

    轉機來得如此之快,盧國公夫人這一出手,蔣三郎不再是阿妙手中的籌碼,事情一下子變得好辦多了!

    阿妙的臉一寸一寸往下垮,之前時時刻刻能在她臉上看到的柔媚溫婉像被抹布給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鶩的神情,明明模樣還是那個模樣,但已經很難叫人把眼前的這個阿妙跟平日那個阿妙聯系起來了。

    蔣三郎拼命掙扎:“阿妙怎麼可能會是邪佞?阿娘,你不要聽這個道士胡說八道,我日日在阿妙待在一處,她是不是邪佞我心裡最清楚!快放開我!阿娘!”

    他焦急萬分地看著阿妙,滿心滿眼都是痛惜,可惜這段時日他的內力好端端地消失了一大半,此時估計連尋常人都打不過,如何能從母親鐵鉗般的手中掙脫。

    藺效看不下去了,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這哪還是當初那個在一眾長安俊傑中脫穎而出、拔得騎射頭籌的蔣三郎?簡直活脫脫一個色令智昏的糊塗蛋!

    他忍不住要上前狠狠教訓蔣三郎一頓,誰知剛一邁步,就被沁瑤一把攔住。沁瑤對他搖搖頭,沒有用,罵不醒的。

    但凡中了美人蠱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如此,情深不悔,至死方休。這是美人蠱的詛咒,也是當年那位巫後最無望的盼望。她傾盡畢生所學制出美人蠱,無非為了籠絡那位她得不到的意中人,故事的最後,她到底有沒有得償所願,沒有人知道,然而這蠱毒卻流傳百年,誘惑了一個又一個欲壑難填的女子,禍害了一個又一個無辜中蠱之人。

    “呵呵。”一片寂靜中,阿妙忽發出一陣陰測測的笑聲,“一個乳臭未干的小道士,連牙都還沒長齊,便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她說著,展開雙臂,雙足輕點,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升至半空:“你處處跟我作對,一再壞我好事,今日我便如你所願,先殺了你,再血洗盧國公府!”

    她說著,猛然放出半尺余長的指甲,每一根手指都如尖利如刀,飛速朝沁瑤俯衝下來。

    眾人發出一陣驚呼,除了蔣三郎和藺效,人人都四散著逃開去。

    沁瑤一動不動地看著阿妙逼近,面上淡定,背上卻緊張得直流冷汗。

    邪祟是找出來了,可眼下如何對付它?

    使出噬魂鈴?不行。火龍會連同阿妙的肉身一同燒毀,雖達到了驅邪的目的,但卻傷害了無辜,有違道家本義。

    祭出無涯鏡?也不行。別說無涯鏡還在她身後的包袱裡,一時半會拿不出來,且她拿到無涯鏡該如何使用,她可一點頭緒都沒有。怪只怪當時師父使用無涯鏡時,她不曾仔細觀摩,對用法一無所知,這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漸漸心中雪亮,那妖物之所以如此猖狂,無非是仗著附身在凡人身上,她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要對付她,除非出奇制勝!

    她握緊拳,猛地一俯身,趁阿妙衝到眼前的功夫,從她身下滑過,再一轉身,狠狠擊向她的身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1:06 AM

    第25章

    當初師父講解《妖典》時,曾說過人如果被妖邪附身,奇經八脈都會紊亂,意識混沌,身不由己。

    這種情況下要想將妖邪逼出來,一是用符施咒,但這種方法只對尋常妖物有效,遇到妖力格外強大的邪靈,除非施符者道行異常高深,否則多半都起不到效力。

    還有一種方法——便是攻擊對方腦後的天星穴。

    天星穴乃手足少陽陰維之會,雖然不主管意識神明,但妖邪附體之人於此穴被擊打時,原本意識昏沉的宿主魂魄會驟然蘇醒,繼而爆發出強大的力量,體內妖邪為這股力量所懾,會有短暫的恍惚,那時候再施出清心咒,多半能成功驅離妖邪。

    但此舉風險太大,無異於跟邪靈貼身肉搏,不僅對道士的身手要求極高,而且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稍有差池,便會遭到邪靈的瘋狂反撲。

    但這已經是沁瑤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情勢緊急,根本不容她再反復斟酌。

    賭一把!

    眼見得阿妙因之前俯衝之勢太急,此時後背露出了一大片破綻,沁瑤看得真切,迅疾地擊向她腦後的天星穴。

    阿妙一個趔趄,跌落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時體內紅光忽明忽滅,隱隱有分離之勢。

    沁瑤大喜過望,不容她喘息,一個箭步將清心符貼到她身後。

    阿妙痛苦地低呼一聲,紅光倏然飛出,流星般奔向院中其他人。

    沁瑤急追兩步,腦中白光一閃,她忙欲施出噬魂,然而終究晚了一步,不過一瞬,那紅光便沒入那名管事嬤嬤體內。

    千算萬算,算漏了這一著!它既可以附身在阿妙體內,自然也可以附身到其他人體內!

    沁瑤懊惱不已,眼睛盯著管事嬤嬤,口中喝道:“院中其他人等,速速離開院子。”

    方才的情形眾人早已看得一清二楚,驚愕過後,恐懼漸次蔓延開來。

    先是阿妙,再是管事嬤嬤,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倒霉鬼。

    所有人都拔腿往院門奔去,混亂中幾個丫鬟推搡著撞在一處,重重地摔倒在地,沒功夫哭,繼續爬起來沒命地往前跑。

    跑在最前面的是盧國公夫人,她面色威嚴,緊緊拽住蔣三郎,跑得虎虎生風。

    蔣三郎不住回頭看向靜臥在地的阿妙,掙扎著喊道:“阿妙——母親,讓我去找阿妙!”

    “啪——”盧國公夫人停下腳步,狠狠給了兒子一個巴掌:“混帳東西!我真是白生了你這個兒子!”

    不等他說話,繼續拽著他往前跑。

    院中轉眼便只剩下三人一怪。

    藺效緩緩走近,拔出寶劍護在沁瑤身前,低聲道:“我跟你一起對付它。”

    他沒有回頭,聲音一如往昔的清澈淡定,擋在沁瑤身前,昂然如山,無端讓人心安。

    沁瑤輕輕松了口氣,無論什麼時候,有人陪伴總歸是好的,尤其這個人看上去還…那麼可靠。

    管事嬤嬤怨毒地看著兩人,一揮爪,迅速往藺效撲來。

    藺效冷冷看著它逼近,寶劍蓄勢待發,他不是道家中人,沒有那麼多的道義束縛,只等怪物奔到身前,便會毫不猶豫地刺中它的要害。

    管事嬤嬤越奔越近,眼看著離藺效只差半丈,卻猛然一轉身,飛速朝院外縱去。

    原來它的目標根本不是他們。

    藺效機變極快,立即提劍急追,沁瑤也忙緊隨其後。

    管事嬤嬤行動速度超乎常人,只幾個起落,便躍到了院外。

    只聽一陣喧嚷,有人怒喝:“邪物!有本事你衝著我來!”

    是盧國公夫人的聲音!

    藺效和沁瑤猛地收住步子,抬目一望,就見管事嬤嬤竟抓住了蔣三郎,凌空而起,直往府外飛去。

    “不好,那妖物要逃!”沁瑤情急之下,發足狂奔起來。

    藺效輕功比沁瑤要好,追至院外,輕輕一躍,立於院牆之上,右手抬劍,瞄准管事嬤嬤,便欲用劍擲向她的後背。

    恰在此時,半空中響起一陣疾風,一根韁繩般的物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住了管事嬤嬤的脖子,猛一收緊,將其從半空中拽落。

    “妖狐,還想往哪逃?”

    兩名道士模樣的人穩穩當當落在地上,凜然看向重重跌到地上,猶在他們腳邊極力掙扎的管事嬤嬤。

    “師父!大師兄!”沁瑤又驚又喜,拔足往清虛子方向奔去。”阿瑤!“阿寒欣喜地對沁瑤揮手。

    清虛子手上還拽著韁繩,等沁瑤跑到身前,先給她一個爆栗,斥道:“你這混賬,偷了為師的無涯鏡,卻不知道如何使喚,為師這些年都白教你了!“他面容比去洛陽前清減了些,膚色也略微黝黑,但氣色卻是極好。

    沁瑤笑嘻嘻地任清虛子數落,挽著他的胳膊道:”師傅說得極是!徒兒慚愧,徒兒受教。“心裡大大地有了底氣,眉梢眼角滿是歡喜。

    藺效將她的神情變化一一看在眼裡,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清虛子和阿寒來。

    管事嬤嬤目呲欲裂,破口大罵:“助紂為虐的老賊道!當年若不是你,我怎會被壓在無為山下十年,好不容易我解了封印前來報仇,如今你還要壞我的事嗎?”

    清虛子二話不說,猛地收緊韁繩,那韁繩顏色淡黃,看上去與尋常韁繩沒有什麼區別,此時卻在管事嬤嬤的脖子上發出熾目的杏色光茫。

    管事嬤嬤拼命掙扎,鼻翼翕動,黑色瞳仁詭異地越縮越小,漸次只能看到針尖大的一個黑點,再過一會,身子猛一抽搐,飛出一團紅色光芒。

    那紅光移動速度已經遠不及之前那般迅疾了,阿寒不等清虛子吩咐,抱著一個面口袋似的物事猛地向前一撲,將那團紅光輕輕巧巧給攏住。

    清虛子這時俯身將韁繩從管事嬤嬤脖子上小心拿開,沁瑤探頭一望,發現她脖子上一點勒痕也沒留下。

    清虛子將韁繩遞給阿寒,令他將面粉口袋結結實實地捆好,又親自剝開袋子,裡頭便露出一個毛茸茸的狐狸頭。

    那狐狸一身皮毛如烈焰般火紅,顏色極為罕見華美。

    它瞪著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望著清虛子,一開口,毛茸茸的嘴竟說起了人話:“賊道,你這般是非不分,終有一天會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說這話時語氣滿是怨憤,眼中幽光閃閃。

    清虛子嗤笑:“降妖除魔是我的職責,你害人,我收你,你技不如人,認罪伏法,還有什麼好啰嗦的?而且天道昭彰,報應不爽,在你墮入魔道時,此刻的命運便早已注定了。”

    “報應?”狐狸聲音陡然拔高,“若真有報應,蔣衡仲當年為了諂媚皇帝,屠殺了我一眾子孫,為何沒遭到報應?皇帝將我子孫的皮肉剝下,制成大氅披於身上,為何沒遭到報應?你收了國公府的銀錢,不分青紅皂白將我鎮於無為山下,又為何沒遭到報應?”

    它咬牙切齒,眼中幾乎能沁出血來。

    清虛子刀槍不入,皮厚得很,聞言冷冷道:“國公爺狩獵時將捕獲的獵物獻給君主,那是他作為臣子的本分。皇上龍體貴重,用上好的皮毛御寒也是理所當然。我身為道家中人,替人消侫除災又何錯之有?”

    “強詞奪理!你簡直強詞奪理!”狐狸氣得渾身發抖,頭頂上烈焰般的毛發根根豎起。

    “十年前你用邪術害得國公爺摔斷一腿,讓他從此再不能上戰場,我收服你後,你本該在無為山下潛心向道,好好反省,誰知你竟再次出來為害人間。先是蔣三郎,接下來很快便要輪到國公府其他公子了吧?難不成你也想讓國公爺嘗嘗喪子之痛?”

    狐狸冷笑:“沒錯!我要讓他復制我當年的悲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他眼前,白發人送黑發人,晚景凄涼,肝腸寸斷!“沁瑤恍然,怪不得蔣三郎中蠱之後那般形容憔悴,按理說巫後絕不會讓蠱毒傷害意中人,比如牡丹閣那位被寶笙施蠱的林四公子,身子不就好好的麼?原來都是這狐妖搞的鬼。

    “若不是你來壞我的好事,只有三天,蔣三郎便能一命嗚呼了。”狐狸遺憾得不能再遺憾。

    “既然你的計劃只進行到第一步,今日為何又要出手對付國公爺,最終打草驚蛇呢?”

    狐狸仰頭看向幽暗的夜空,目光深遠:“今日是我兒孫的忌日,十年前的今日,蔣仲衡捕殺了我的兒孫,如今我兒孫的魂魄早已無處尋覓,他蔣仲衡卻兒孫滿堂,恣意地享著天倫之樂,這是什麼道理?“它仰頭大笑,笑聲中滿是凄苦:“他不是名震朝堂的大英雄嗎?我偏要讓他在眾人面前出醜,讓他在兒孫面前顏面掃地!我要讓長安城中的人只要一提起他,便覺得他是個天大的笑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09:41 PM

   第26章

    沁瑤暗暗搖頭,國公爺身著女裝大鬧國公府,傳出去多少是有墮他的威名。但他征戰多年,經歷過許多常人不曾經歷過的苦痛和挫折,豈會為這等小事耿耿於懷?即便事後回想,也不過一笑罷了。

    可笑那狐狸白白修煉了這麼多年,自以為深諳人心,比起人類來,終究是少了幾分靈性。

    “我問你,你是從何處得的長相守,又是怎樣誘惑那三名女子服下蠱毒的?”清虛子繼續問狐狸。

    “呵——”狐狸不屑的笑,“百年前那苗疆巫後煉制長相守時,若不是經過我的指點,又怎能制得出這等天下奇蠱?如今不過是復制一下蠱毒,對我來說又有何難?蔣衡仲三個兒子當中,惟有幼子喜好美色,要想順利進入國公府,利用美色接近他是最佳捷徑。”

    “你又為何挑中了阿妙?”

    它冷笑:“我在大隱寺附近扮作游方道士時,她找我算卦,我算得她是百年難遇的陰年陰月陰時生人,命格奇陰,用作宿主再合適不過,而且她野心勃勃,不甘於久居人下,一聽我說起長相守,便迫不及待表示願意以身試蠱。至於另外兩名女子,她們跟阿妙如出一轍,都是青春年少,卻被欲念蒙蔽了雙眼。說起來,並非我選擇了她們,而是她們自己選擇了我!”

    它說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愧疚,仿佛她們死於非命都是咎由自取,與它沒有半點關系。

    “沒有良知的東西,你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這麼多人,竟還敢大言不慚地說你受了冤屈?”清虛子厲聲呵斥,“我問你,你既然能夠制蠱,想來必定有解蠱的法子,如今且給你一個將功贖過的機會——”他一指昏昏沉沉的蔣三郎,“你現在就將蔣三郎身上的蠱毒給解了,我可考慮免你被噬魂焚身之苦,否則…”

    他說著,對沁瑤使個眼色。

    沁瑤會意,一揮手,放出三條火龍,三龍並作一股,在狐狸頭頂緩緩盤旋起來,龍身壓得極低,有幾回差一點就觸碰到狐狸的皮毛。

    狐狸死死咬緊牙關,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你得知道,一旦被噬魂所焚,你便再也沒有轉世輪回的機會,也從此不能修行向道,更別提與你的親人在六道中重逢了。”清虛子循循善誘。

    狐狸鼻子裡重重哼一聲,繼續保持緘默。

    “看來你是油鹽不進,徒兒,焚了它吧,為師自能找到解蠱的法子。”清虛子做出放棄的姿態,對沁瑤擺擺手。

    “是,師父!”沁瑤一本正經地點頭。

    火龍瞬間逼近,離得近了,狐狸才赫然發現龍身裡每一寸火焰都鎖著一個罪無可恕的靈魂,他們苦痛掙扎,卻根本無力逃脫,只能永生永世困在龍身中,日日夜夜遭受烈焰焚身的痛苦。狐狸為眼前景像所懾,神魂都顫抖起來,終於它痛苦地大喊道:“蠱是我制的,只需取了我的指血擦於中蠱之人的眼皮上,蠱毒自然可解。”

    說完,猶自喘息不止。

    沁瑤收手,火龍嗖的一個轉身,消失在沁瑤胸前的鈴鐺裡。

    清虛子令阿寒取了狐狸的指血,在盧國公夫人及蔣大郎等人的幫助下,塗抹到蔣三郎眼皮上。

    蔣三郎失魂落魄地任他們擺弄,等塗抹完畢,忽猛地一把推開母親的胳膊,彎下腰劇烈的嘔吐起來,不過一會功夫,便吐出一灘濃稠的黑血。

    眾人定睛一看,便見黑血中有一個金色的蠱蟲,蟲身一動不動,想來已經死了。

    眾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清虛子收回目光,回身看向狐狸,剛要說話,眼前紅影一閃,狐狸竟不知何時掙脫了韁繩,從布袋中一飛衝天,直奔盧國公夫人等人而去。

    “解了蠱又如何?我現在就要了他的命!”它伸出利爪,如大鷹般呼嘯著從天而降,目標直指仍有些怔忪的蔣三郎。

    事態瞬間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清虛子奮力甩開韁繩,直直打向狐狸的腦後,沁瑤忙欲放出火龍,然而狐狸去勢太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衝到了蔣三郎的身前。

    它爪子伸開,手掌大如蒲扇,每根尖利指甲都發出攝人寒光,風雷般往蔣三郎胸前抓去。

    蔣三郎這時已完全清醒,見此情景,駭然提氣欲往後退步,但他這些時日內力早已折損了大半,這一運氣,根本沒凝聚出半點內力來。

    “三郎!”盧國公夫人肝膽俱裂,縱身一躍,欲要以自己的肉身替兒子擋住這一爪。

    卻有人比她更快。

    就見斜刺裡飛過來一個纖細的身影,重重地撲到蔣三郎身上,下一瞬,便傳來血肉撕裂的聲音,鮮紅的血如漫天血雨,將濃重的夜色染紅。

    這時清虛子的韁繩也終於趕至,一把將狐狸牢牢縛住,秤砣般摔擲到地上。

    “阿妙!”蔣三郎驚痛交加,急忙將趴伏在他前胸的女子輕輕放到地上,觸手處滿是溫熱黏稠,殷紅的血還在汩汩流淌,緩緩在女子身下開出一朵觸目驚心的花。

    眼見得已經活不成了。

    盧國公夫人在蔣三郎身後面色復雜地望著阿妙,良久,幽幽嘆口氣,吩咐道身旁管家:“厚葬吧。”扶了小丫鬟的手,疲憊地轉身而去。

    余人亦沉默無聲地遠遠散開。

    阿妙對周遭情景恍若未覺,只一味吃力地抓住蔣三郎的衣袖,輕聲喚他:“三郎——”

    蔣三郎眼中有濃重的惋惜,卻已不復從前的熾熱。

    阿妙心中漸漸清明:“你已經醒了?”她慚愧的一笑,“是不是很厭憎我?”

    蔣三郎喉結滾動。復雜的情緒讓他如鯁在喉,與其說厭憎,不如說是深感屈辱。過去十七年的驕傲和尊嚴全被眼前這個女子親手摧毀,他仿佛看到她在他的依戀中怎樣的志得意滿,暗笑原來將一個人玩弄於股掌是如此容易。

    他胸口痛得厲害,只要一開口便會撕裂出不復愈合的傷口。

    阿妙眼中光亮漸漸黯了下來,怔怔地望了蔣三郎好一會,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低低道:“其實方才我救你,還是為了我自己著想,你看,我施蠱的事已經暴露,依照國公夫人的性子,絕對不會放過我和家人的,與其到時候被她老人家懲處,不如我舍了性命救你,國公夫人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看在我將功補過的份上,她多半、多半就不會再為難我弟弟了…”

    體力漸漸流失,阿妙的聲音輕飄飄的:“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涼薄的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一門心思只為我自己和家人打算。”

    她的語氣跟平常沒有什麼分別,仿佛他下了朝,回到竹沁苑,她迎到廊下對他嫣然一笑,日光透過翠竹枝葉在她臉上灑下流轉的光影。

    “回來了。”竹香氤氳中她柔柔開口,輕易便將他白日裡積聚的郁燥情緒一掃而淨。

    是夢吧?越來越劇烈的心痛中他渾渾噩噩地想,多希望是夢,這樣他就不會陷入這樣一個兩難的境地,不原諒,他不忍,原諒,他不甘,過去的點點滴滴已經沁到他骨血裡,他在一場巨大的欺騙中沉迷痴醉。

    羞憤的情緒陡然間壓倒悲痛,他脊梁倏地挺直,將兩人距離拉遠。阿妙撫在他臉龐上的手落了個空,軟軟地垂到身側。

    她的笑容僵住,他恨她,他清醒地恨她,心中隱存的僥幸再也無處容身,過去的恩愛痴纏終於化為幻影。

    手腕觸地時發出叮的一響。

    她知道那是他女兒節在摘月樓給她買回來的鐲子,她從小家境貧寒,並不怎麼識貨,但鐲子溫潤瑩澤的光芒讓她看出它價值連城。

    “喜歡嗎?”記得他當時笑得眉目飛揚,親手將鐲子戴到她的腕上。她笑著點頭,目光藤蔓般糾纏著他,到最後,也不知道是誰亂了誰的呼吸,一室芬芳,她沉淪在他懷裡。

    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依稀記得她被邪靈操控,不能時刻保持自己的意志,對他忽冷忽熱,但他依然用他的方式竭盡所能地對她好,不離不棄,一如從前。

    眼角有濕熱的東西滑過,他的臉龐越來越模糊,她使出最後一點力氣輕聲問他:“三郎…如果沒有長相守,你會像當初那樣愛上我嗎?”

    他紅了眼眶,卻依舊緘默。大隱寺外的邂逅,開啟了他人生中的這場劫難,當時那般痴狂,如今只剩惘然,如果重來一次,他是否還有勇氣對那個春衫簡樸的明媚少女再說一句:在下姓蔣,行三,人稱蔣三郎。你呢,你又叫什麼名字?

    阿妙,我叫阿妙。少女輕輕掩嘴,笑得比春風還要解意,輕輕柔柔地便吹進了他的心裡。

    懷中的身體漸漸冰涼,壓抑許久的悲涼決堤般在他胸膛彌漫開來,臉上依然沒有淚,但他的心已儼然被撕裂出一個巨大的傷口,鮮紅的血不斷從心底汩汩湧出。

    不知過了多久,他木然附到她已經聽不到聲音的耳旁,沙啞地回答:“我會。”

    恍惚間聽到一聲柔柔嘆息,懷中女子半舉著的雙臂終於重重落下。

    《美人蠱》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09:4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7 01:57 AM 編輯

第三卷:還珠記

    第27章

    從盧國公府出來,不及跟藺效等人告別,沁瑤便跟著師父和阿寒押著狐狸,連夜去了長安城外。

    不知為何,無為山的地形發生了改變,導致壓了狐狸十年的封印失效,所以它才能在數月前逃出生天。

    顯然重新將它壓到無為山下是行不通了,清虛子打開長安地圖,斟酌良久,另選了城郊一座人跡罕至的無名小山。

    施法之前,狐狸自知逃脫無望,忽愴然一笑,看著清虛子道:“清虛子,這些年你被俗世繁華蒙蔽了雙眼,五感早已不如從前靈透了,所以你看不出這天有異像,你且等著吧,過不多久,長安城便會有邪魔為禍,到時候天下傾覆,鬥轉星移,你們一個都別想逃。”

    沁瑤和阿寒面面相覷。

    清虛子布陣的動作一滯,揮動拂塵抬頭望向天空,時值寅初,正是日月交替之時,星辰隱沒,朝暉初顯,天空淡淡如墨,看不出任何異像。

    清虛子捻須靜默良久,一揮手,令阿寒和沁瑤繼續布陣。

    儀式結束後,沁瑤記掛家人,便跟清虛子告了假,回了瞿府。

    連續經歷了兩夜的驚心動魄,沁瑤早已經疲累不堪了,進家門後給父母和哥哥請了個安,便回房昏天黑地地睡了起來。

    藺效卻沒有這樣放縱自己的機會,他現在是天子近臣,羽林軍統領,平時休沐作息都有定時,就是回府休息,也不過半日功夫。

    回到宮裡,皇上正召了吳行知和莫誠在書房議事。

    “皇上,重開雲隱書院之事恐怕得從長計議。”是吳行知的聲音。他現任中書侍郎,平日裡頗得皇伯父倚重,但凡有什麼重大決策,皇伯父都會事先跟他商量。

    “一則,雲隱書院塵封長達二十年,院舍想必都已經老舊不堪了,重新修繕需得不少時日,也需耗費不少銀錢。

    “二則,當年先太穆皇後開設雲隱書院時,初衷是為了替宗室子弟遴選佳婦,故而招攬的學生都是三品以上官員家的女兒,如今書院重開,少不得要到各級官員家中報備,又需費一番功夫。

    “三則,到時候書院內都是些女學生,書院規矩該如何制定,教授學生的先生該從何處挑選,皇上您可有什麼主意?”

    藺效微微一笑,吳行知還是這般直來直往,敢於進言。

    皇上的聲音有些疲憊:“你們說的朕何嘗不知道。只是朕這些日子夜夜夢見蕙妃,夢裡頭都是朕當年在雲隱書院初遇她時的情景。那時她尚未及笄,正是青春年少,而朕也不過弱冠之年,夢中情形歷歷在目,分不清是真是幻。蕙妃去世這麼多年,朕從未在夢中見過她,好不容易見到她,卻是在雲隱書院,朕想著,許是其中有些緣故也未可知…”

    他盯著案上黃楊木筆架出神許久,長嘆一聲:“朕主意已定,雲隱書院勢必要重開,你們莫再勸朕了。不過你們倒是提醒了我,現今不少宗室子弟尚未婚娶,平日朕的幾個姐姐沒少在朕跟前念叨,讓朕替她們的子孫指婚,不如便以重開雲隱書院為由,從各級官員中挑選一些德容俱佳的女娃娃,令她們在書院中研讀一年,一年後挑選其中較為出眾的由朕指婚,賜給適齡的宗室子弟,也好成就幾樁佳緣。”

    他越說越是篤定:“也不拘於三品以上的官員,只要是在朝為官者,女兒都在遴選範圍。”

    藺效聽得此話,心忽然一動。

    皇上轉眼看到藺效,招手道:“惟謹,你覺得朕這主意如何?”

    藺效近前給皇上行了禮,道:“雲隱書院當年曾是長安三大書院之一,與鳴鹿、鐘山齊名,享譽天下。若能重開,自然是佳事一樁。”

    皇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吳行知跟莫誠詫異地看向藺效,皇上說風就是雨也就罷了,怎麼連世子也跟著胡鬧起來?

    “就這麼說定了。”皇上從龍椅上站起來興奮地來回踱步,“雲隱書院由先太穆皇後一手創辦,其後繁盛了數十年,書院的規矩早已約定俗成,無需更改什麼,到時候該招多少學生,如何安排課程,你們都遵照從前的例子來便是了。”

    皇上顯然已經下定決心,多說無益,吳行知跟莫誠只好點頭應是。

    出來後,吳行知和莫誠站在漢白玉雕砌的欄杆前,對著巍峨宮城沉默良久,本指望著忙過春闈,可以好好歇上一陣,誰知皇上一時興起,隨手又丟給他們一件這麼棘手的差事。別的且先不說,光就如何擬定入讀書院的女學生名單,就足夠讓人頭痛了,正皺眉思忖,身後有人走近:“吳侍郎,莫常侍。”

    二人回頭,竟是藺效。

    ————————————————————————————————

    春闈這日,沁瑤天不亮就起來了,簡單梳洗一番,便跟著母親坐上馬車,送哥哥上考場。

    子譽的神情一如往昔的沉靜,反倒是瞿陳氏緊張得不行,一路殷勤囑咐,同樣的幾句話翻來覆去說個沒夠,聽得沁瑤昏昏欲睡。

    “大郎,口渴嗎,可要喝水?”這是第一句。

    “莫要擔憂,你苦讀了這麼多年,不就等著這一天麼,照常發揮便是了,母親等著你的好消息。”這是第二句。

    “聽說考場中的飲食粗陋得很,可還再用些酥餅墊墊肚子?”這是第三句。

    難得的是無論瞿陳氏重復第幾遍,子譽都極有耐心地一一回復,百忙之中還能抽空對白眼翻個不停的沁瑤投以警告的眼神。

    一路煎熬中終於到了考場,沁瑤戴上緯帽,逃命似地第一個跳下馬車。

    考場外人頭攢攢,擠滿了各地趕來赴考的學子。

    本朝素來有“三十老明經,五十老進士”的說法,所以考生中已有不少人上了年紀,像子譽這麼年輕的考生,反而還是少數。

    “文遠!”有人出聲喚道。

    “文遠”是哥哥子譽的表字,沁瑤一怔,順著聲音看去。

    就見遠遠走來一個異常英俊的年輕人,飛揚的眉下是一雙亮如寒星的眸子,看人時仿佛能一眼看到心底,膚色明澈白淨,襯得滿頭烏發如墨,鼻梁高挺筆直,薄唇紅而潤澤,每一處都俊美得挑不出毛病。

    此時天氣還有些寒冷,長安人大多還穿厚重的衣裳,但這個人只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石青色粗布長袍,頭上同色的皂羅折上巾,除此之外一無長物,樸素得有些過頭。

    即便如此,此人一出現,依然如暗夜明珠,剎那間便將其他人的光芒都掩蓋下去了。

    “驥舟。”子譽又驚又喜,往那人迎去。

    沁瑤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想了一會,恍然道,不就是那個因為才氣出眾,被季先生所賞識的哥哥同窗嗎?

    瞿陳氏看到驥舟,眼睛一亮,出聲問:“這位是?”

    哥哥忙領了那人過來,向母親和妹妹作介紹:“是我的同窗好友,名叫馮伯玉,字驥舟,原州人士,此次跟我一同參加春試。”又轉頭對馮伯玉介紹:“這是家慈,這是家妹。家父一早便上朝去了,故而不曾隨行。”

    馮伯玉大大方方給瞿陳氏見禮:“見過夫人。”又對沁瑤點了點頭。

    瞿陳氏跟天底下所有上了年紀的中年婦人一樣,對跟自己兒女差不多大的年輕人都懷有一片慈母心腸,見馮伯玉雖然衣裳樸素,但生得豐神俊朗,舉止又瀟灑自然,站在兒子身旁,一點也不比兒子差,打心眼裡喜歡上來,笑眯眯地說道:“好孩子,以後常到家裡來玩。”語氣中滿是慈愛。

    馮伯玉略微怔了怔,眼中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只要伯母不嫌棄,以後定會常到府上叨擾。”

    ————————————————————————————

    早上起得太早,回去的路上,沁瑤便伏在母親膝上打起了盹。

    “你哥哥這回考完春試,我和你父親便要張羅他的婚事了。”睡意朦朧時,聽到母親這般說道。

    她沒有接腔,繼續睡著。

    “往年雖然也有幾戶人家有那麼點意思,但一打聽到子譽的身子,就都沒有下文了。也怨不得他們,誰願意將女兒嫁給身子病弱的夫婿呢,如今子譽身子健壯了,我和你父親商量著,干脆等他春試完再商量他的婚事——”

    “啊——”遠遠傳來一聲凄厲的叫喊,將瞿陳氏的絮叨打斷。

    沁瑤睡意消失得一干二淨,坐起身子往外看。

    馬車恰好到了平康坊,一條窄巷前聚集了烏壓壓的人群,幾個神色倉皇的少年從人群中擠出,無頭蒼蠅似的四散逃開。

    “發生了何事?”瞿陳氏探出車窗,問其中一個少年。

    “有死人!”少年高喊一句,遠遠跑開。

    她怔了一會,驚嚇地拍著胸脯坐回位置,卻愕然發現女兒已戴著緯帽下了車。

    “你回來,死人有什麼好看的!”她焦急地喊。

    沁瑤早已分開人群進到了巷中。

    “真是嚇人吶,大白天的也能活見鬼。”有人捂著絹帕甕聲甕氣地說。

    “可不是,聽說就是附近春鶯坊的歌女,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死了,真是造孽喲。”

    沁瑤艱難地走到人群盡頭,便見巷子深處躺著一個年輕女子,面龐隱在一片昏暗當中,看不出相貌年紀,惟有喉嚨處一個黑洞洞的傷口,大如碗口,分外觸目驚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0:09 PM

    第28章

    官府的人很快便來了,人群被府吏吆喝著驅散。

    府吏們不過粗粗勘察了一番屍體四周的環境,便七手八腳地將屍體抬上擔架,覆上麻布,匆匆離開窄巷。

    出巷子時,擔架不小心撞到青石牆,白麻布下露出一條手臂,那手臂纖細瑩白,手指根根如玉,指甲上還塗著鮮亮的蔻丹,想必主人生前是個頗為愛惜容貌的女子。

    府吏們離開後,人們在原地駐足討論了一會,又各自意興闌珊地離開。長安城每天都有熱氣騰騰的新聞發生,上至公主易嫁,下至貪官落馬,從來不乏新鮮的談資,這個枉死在陋巷中的歌女不過長安新聞中的滄海一粟,很快便會被人們所淡忘。

    沁瑤心事重重地回到瞿府的馬車,支著下巴久久無聲。瞿陳氏氣惱地拍她一下:“可看夠了?膽子越發大了,這等晦氣的地方也敢往前湊!”在瞿陳氏的潛意識中,不管沁瑤學了多少本事,如今多有能耐,依然是母親懷中那個需要呵護的小女兒。

    沁瑤挨了一下打也不覺得疼,怔怔地搖頭道:“真奇怪,她身上非但沒有邪靈作祟的跡像,竟連一絲怨氣都沒有,母親,你說世上怎會有人心甘情願被人虐殺?”

    喉嚨被整個挖去,無論如何都是既殘忍又沒有尊嚴的一種死法吧?

    “快別說了!”瞿陳氏嚇得臉都白了,“這事自有官府定奪,跟你沒關系,不許你胡亂摻和!”又對著簾外喊,“袁大!還杵著做什麼,快駕車,咱們回府。”

    馬車轱轆重新滾動,沁瑤掀簾往外看去,街上青衫紅裙熙熙攘攘,胡姬酒家熱鬧如常,平康坊還是那個繁華似錦的平康坊,方才的一切仿佛從未發生。

    沁瑤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條與四周格格不入的昏暗窄巷,直到馬車轉彎,窄巷徹底消失不見,方才滿腹疑雲地收回視線。

    ————————————————————————

    春試一考便是三天,瞿子譽和馮伯玉出考場時都瘦了一大圈。

    兩人雖然滿臉疲憊,卻難掩高昂的興致。馮伯玉早前聽說東來居今夜會舉行賞牡丹宴,便提議他們也去湊湊熱鬧。

    瞿子譽欣然附議,又問沁瑤要不要隨行。

    沁瑤自然是願意。

    瞿氏夫婦見幾個孩子這般有興致,囑咐了幾句,便放三個孩子去了。

    瞿子譽以往身子骨弱,常年在家養病,甚少出門游樂,故而沁瑤長到今年十四歲,頭一回能跟哥哥一起逛大街,十分高興,一路挽著哥哥的胳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馮伯玉被徹底冷落在一旁,子譽先還有些過意不去,後來見馮伯玉臉上沒有不虞之色,方才放下心來。

    馮伯玉靜靜地在一旁聽沁瑤說話,只覺得她聲音清脆動聽,語調活潑有趣,時時讓人忍俊不禁。

    “哥哥,知道這家店為什麼叫雙姝綢緞鋪嗎?”沁瑤伸出白淨的手指往街旁一指。

    瞿子譽和馮伯玉抬目一望,便見一家布坊,門前站著兩個眉目深邃的胡姬,正跟幾名年輕婦人熱絡地比對身上的布料,那布料顏色幽暗華麗,紋理繁復,比之長安其他布坊的布料另有一番異域風情。

    “因為這家布坊的老板是兩名胡姬姐妹,所以才叫雙姝。”沁瑤見子譽和馮伯玉久久不語,認真的解釋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瞿子譽故作恍然,耐心地配合著妹妹,馮伯玉暗暗好笑。

    沁瑤滿意地點點頭,轉頭看見另一家店鋪,面上一喜,又拉著哥哥往前而去,“那家店的畢羅可好吃了。”

    店鋪門前排著大長龍,門口架著兩個熱氣騰騰的大蒸籠,蒸蓋一開,濃郁的香氣便直鑽鼻間,引人垂涎。

    沁瑤興致勃勃地加入排隊的隊伍,等了許久,手中捧著三包熱乎乎的畢羅,拉著他們進店。

    坐下後先遞一包給子譽,又看向馮伯玉:“馮大哥,你也嘗嘗。”

    她說著,拉開帷帽前的紗簾,笑嘻嘻地將那包畢羅塞到馮伯玉的手中。馮伯玉一抬頭,不經意看到一張皎皎如明月的臉龐,眸子烏溜溜的,笑容清澈純淨,讓人心中無端一暖。

    說起來,他家境貧寒,來長安途中,因處處捉襟見肘,沒少遭人白眼。到長安後,落眼處盡是繁華富貴,更讓他有短暫的無所適從。

    後來他初到朝昭館,因才氣得到季先生的賞識,季先生不但留他宿在館中,更斷言今年科舉魁首非他莫屬,自那之後,他在長安學子中聲名大噪,平素漠視他的同窗突然對他熱絡起來。

    只有一個瞿子譽,初見他時不曾有絲毫慢待,眾人巴結他時,也不曾比往日有何不同,待他始終平淡又真摯,誠然謙謙君子也。

    他妹妹沁瑤雖然不像哥哥那般穩重自持,卻比他以往見過的女子都來得大方可愛,相處時仿佛春風拂面,讓人心裡說不出的熨貼。

    畢羅的香氣在鼻端彌漫開來,他笑著從沁瑤手中接過,默默地咬一口,餅身酥脆爽口,汁香四溢,確實比尋常的畢羅更為美味。

    “好吃嗎?”沁瑤探詢地問瞿子譽和馮伯玉。

    兩人同時大大點頭,表達對沁瑤品味的首肯。

    沁瑤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豪情萬丈地說:“長安城中還有好些好吃的地方,往後有機會了,咱們還出來吃!”

    出了食坊,過不一會便到了東來居,時辰尚早,店中來客不過三三兩兩。

    “店家,樓上可還有廂房?”瞿子譽不抱希望,隨口一問。

    “公子來得正是時候,二樓的廂房本來早已訂出,但有位主顧臨時有事來不了了,恰好空出一間廂房,幾位請這邊請。”

    子譽等人喜出望外,隨著店家上到二樓。

    落了座,旁邊一間廂房隱隱傳來男子交談的聲音,沁瑤不以為意,摘了幃帽,探出半個身子往樓下看,便見一個玲瓏別致的小小庭院,院中種滿牡丹,可惜除了其中一株粉紫相間的已然盛放,其他都只冒出了幾個花骨朵。

    “真是可惜,牡丹還只開了一叢。”沁瑤不無遺憾地嘆道。

    瞿子譽搖搖頭,笑道:“今日東來居酒水免費,咱們來得早,還能有機會在二樓廂房賞花,說起來已是天大的不易,你這小家伙竟然還不知足。”

    馮伯玉四處打量一番,接話道:“想來這東來居的主人也是個雅人,不是那等浮誇的尋常商賈,你們看,牆上掛的幾幅丹青皆出自名家之手。”

    瞿子譽起身細細觀摩,笑道:“以前曾恍惚聽說這東來居的主人是位長安貴人,平生有兩大樂趣:牡丹與酒,故而才開了這麼一家既有美酒又有牡丹的東來居,以此來結交知己,聊慰平生。”

    “怪不得主人行事如此豪爽,店中布置又處處透著雅致,原來是個性情之人。”馮伯玉露出贊賞之色。

    樓下客人漸漸多了起來,不時傳來喧嚷之聲,沁瑤連飲了幾杯熱騰騰的綠蟻酒,有些內急,便跟哥哥和馮伯玉告了罪,戴上幃帽,起身自去淨房。

    回來時,旁邊廂房正好有侍者端著酒菜魚貫而入,沁瑤不經意往房中一望,便見主座坐著幾位衣飾華貴的年輕公子,每人身旁坐著一名貌美侍妾,個個酥胸半露,媚眼如絲,正舉杯殷勤勸酒。

    最正中者那位公子生得面如美玉,氣度高貴,神情卻冷冷清清。

    沁瑤一眼便認出那人是藺效,奇道:怎麼他會在此處?

    他身旁那位紅衣姬妾最為貌美,尤其是那雙眼睛,烏黑明亮,盈盈如水,隨便看人一眼,便讓人心旌搖蕩,真當得起“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這幾個字。

    她半倚在藺效身上,神情嬌懶,嘟著紅唇將手中杯盞置於藺效唇邊,寬大的半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落至一側,露出半個雪白圓潤的肩頭。

    好一副旖旎景像,沁瑤一時看呆了眼,怔在原地。

    感覺到旁人的視線,藺效目光如電往沁瑤的方向看來。沁瑤忙低頭壓了壓幃帽,快步回了自己的廂房。

    “怎麼去了這麼久。”子譽擔憂地問沁瑤。

    “哦,錯認了一個熟人。”沁瑤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若無其事地解釋道。

    瞿子譽狐疑地看著沁瑤,剛要說話,門外傳來店家有些惶急的聲音:“那間廂房確實已有客人入座,都是小的自作主張惹出來的禍事,小的萬死難辭其咎!”

    “那你便去死罷!”話音未落,廂房門被驟然打開,進來一行身著胡姬裝束的女子。

    領頭的女子生得異常艷麗,眉宇間盛氣凌人,一進門,便居高臨下地看向沁瑤三人,問店家:“就是他們占了我事先定好的廂房?”

    店家面如白紙,戰戰兢兢地告罪:“都是小的沒能聽清娘子的吩咐,以為娘子今夜不會來賞花了,便將廂房讓給了這幾位客人——”

    “滾出去!”女子打斷店家的話,對沁瑤幾個冷冷地一揚下巴。

    沁瑤和子譽都不是爭強好勝之人,若在往常,讓給她也就算了,但女子的態度實在太過橫蠻,簡直半點余地都不留,沁瑤羞惱之下,便要起身爭辯幾句。

    瞿子譽一把拽住她,深深地看她一眼,示意她莫要衝動而為。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女子行事如此乖張,想必有幾分來歷,何苦為了一時意氣惹出大禍。

    瞿子譽和馮伯玉都明白這個道理,是以只淡淡地看女子一眼,便要起身離開。

    誰知女子見幾人之前遲遲不動,以為他們有意與她叫板,霍地大怒道:“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面前拿喬,雪奴紅奴,給我狠狠教訓他們一頓!”

    身後幾名婢女應了一聲,幾步閃至沁瑤等人身前,出拳如風,齊齊朝三人攻來。

    沁瑤終於忍無可忍,抬手一擋,將逼至身前的婢女拳頭格在半空,又飛起一腳,正中婢女的小腹,婢女吃痛,低低地悶哼一聲。

    女子萬想不到沁瑤身手如此了得,大怒之下,對身後幾名婢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給我打到她趴下為止!”

    轉眼間又有幾名婢女朝沁瑤等人奔來,廂房本就地方狹窄,這一來,便將三人圍了個密不透風。

    沁瑤也就罷了,瞿子譽和馮伯玉都不會武功,那幾名婢女都是外家高手,兩人怎堪抵擋?不過幾息功夫,身上便重重地挨了好幾下拳頭。

    沁瑤又急又怒,再也顧不得什麼了,雙手捏訣,暗暗施出障眼法。

    幾位婢女只覺得腳下突然多出無數的障礙物,沁瑤等人明明就在眼前,一抬腳卻結結實實摔倒在地,一個一個直如木頭樁子一般,撲通撲通摔了一地。

    “想不到你竟還懂邪術!“女子看得真切,面色一變,飛快地退至門外,屈指成環,對樓下呼哨一聲。

    沁瑤見勢不妙,一把拽著哥哥和馮伯玉越過那女子身旁,便要往外跑。

    只聽樓梯間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樓梯不堪重負,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樓梯牆上驀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陰影。

    隨著樓梯的聲響越來越近,那陰影也越來越大,一眨眼,竟上來一個鐵塔般的巨人。

    那巨人身高足有九尺,面黑如炭,雙拳大如鐵錘,上到二樓,頭頂比天花板還高。

    那女子叉腰走至巨人身前,一指沁瑤等人,頤指氣使地吩咐道:“將他們幾個統統給我抓住,投到官府大牢去!”

    巨人低應一聲,聲音仿佛戰場傳來的戰鼓聲,異常的沉悶低啞,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怪異驚心。

    沁瑤冷冷看著那巨人,對瞿子譽和馮伯玉說道:“我來對付他,你們先走。”

    巨人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謔謔謔的發出低啞的笑聲,震得四周牆壁都簌簌作響。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0:19 PM

    第29章

    瞿子譽不懂內功,但驟然聽到這巨人的笑聲,也猜到他多半功夫了得,沁瑤恐怕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他焦急異常,正想著用什麼法子將巨人引開,馮伯玉卻先他一步道:“堂堂男子豈能躲在女子庇佑之下?瞿家妹妹,你先走,我和文遠大不了跟他拼個魚死網破。”

    他冷冷看向那胡服女子:“以勢壓人者,人恆輕之。便是將我們關入大牢,總還有個說理的地方。”

    那女子之前並未仔細打量馮伯玉的模樣,聽得此話,怒目轉頭,恰好對上馮伯玉輕鄙的目光。

    他原本就生得異常清俊,盛怒之下,臉龐線條更是如刀削般冷峻,愈發顯得眸子極黑,膚色如玉,昂然立於廳堂中央,自有一種玉山將頃的風姿。

    女子臉忽然有些發熱,張目結舌了片刻,對那巨人喝道:“還、還愣著做什麼,將他們都給我抓起來!”

    巨人幾步邁到離他最近的沁瑤面前,揮動蒲扇般的巨掌,便要將沁瑤像小雞一般提溜起來。

    沁瑤不退不避,手中暗暗捏訣,正要給以巨人重重一擊,忽有人喝道:“住手!”

    巨人看清來人,動作一頓,那女子驚喜道:“六哥、七哥、十一哥!”朝沁瑤身後跑去。

    藺效幾步走至沁瑤身邊,巨人忙收回手,行禮道:“世子——”

    藺效低喝一句:“滾。”巨人一僵,訕訕然地退下。

    “十一哥!”那女子不滿地跺腳道:“她會邪術!方才還欺負我,打傷了我好幾個婢女!”

    藺效只當沒聽見,低頭細細打量一番沁瑤的神色,低聲問:“可曾受傷?”

    沁瑤視線投向藺效身後,就見方才在雅座的那幾位年輕公子和姬妾不知什麼時候都出來了,正神色各異地看向這邊。

    之前在藺效身旁勸酒的那名紅衣女子也在其中,她臉上已有三分酒意,漂亮的雙眸中仿佛有春水蕩漾。

    沁瑤收回視線,搖搖頭道:“我沒事。”

    藺效還要說話,瞿子譽走過來,先將沁瑤拉至身後,又對藺效客客氣氣地行了個禮,道:“在下瞿子譽,未曾請教閣下是?”

    藺效已猜到他是沁瑤的哥哥,便也客氣回禮道:“鄙人姓藺,單名一個效字。”

    原來是瀾王世子。瞿子譽聽沁瑤提起過他好幾回,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聯想到方才他對沁瑤的維護之舉,瞿子譽心中隱隱升起不安,面上便有些淡淡的:“見過世子。”

    藺效感覺到瞿子譽語氣中的客氣疏離,不由一怔。

    那邊女子見藺效不理她,對著身旁身著寶藍色繡麒麟紋襴袍的男子撒起嬌來:“七哥!那女子方才占了我早已定好的包廂,還打傷了我的手下。”

    “平康!”那男子面色一沉,低喝道:“你胡鬧也該有個度!”

    女子猛地怔住,又看向另一名身著月白色錦袍的男子,嘟嘴道:“六哥——”那名男子淡淡地看她一眼,完全沒有接話的意思。

    很顯然,幾位哥哥都沒有替她出頭的打算,女子終於意識到再糾纏下去也是徒勞,便咬著唇不做聲了,只是眼睛仍恨恨地瞪著沁瑤。

    藺效對瞿子譽道:“今夜之事都是族妹頑劣跋扈所致,我替她向各位陪個不是。幾位想來受驚不小,天色也不早了,我這便送你們回府。”後面那句話卻是看著沁瑤說的。

    “不必了。”瞿子譽淡淡一笑,“舍下離此處不遠,我們自行回府便是。”

    藺效似乎早就料到瞿子譽會這麼說,沉吟道:“可眼下已過了宵禁的時辰——”

    瞿子譽等人一驚,往窗外看去,可不是,不知不覺間已夜色如墨,一會武侯便會上街巡查,他們幾個又不像王公貴胄那般有夜間通行的腰牌,如何能大搖大擺地回府?

    藺效見瞿子譽面露尷尬,微微一笑,轉身對站在雅座門旁的兩位貴公子說道:“六哥,七哥,小弟送幾位友人回府,這便先行一步了。”

    那兩位公子深深地看沁瑤一眼,笑了笑,道:“咱們幾個難得一聚,誰知卻讓平康給掃了興,也罷,你且忙你的去吧。”

    沁瑤見那兩名男子舉手投足隱隱透著貴氣,又與藺效稱兄道弟,想來多半是皇室子弟,也難怪那女子如此氣焰囂張了。

    見那女子仍目光不善地望著自己,沁瑤心裡一陣起膩,轉頭對哥哥和馮伯玉說道:“咱們走吧。”

    那女子見馮伯玉轉身就走,一怔神,還要開口說些什麼,余光瞥見兩位哥哥正一臉警告地看著她,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馮伯玉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常嶸正抱著胳膊靠在馬車旁跟魏波等人閑閑說著話,見藺效等人下樓,臉上浮現詫異的神情,迎上前道:“世子。”

    今夜世子被太子和吳王拉到東來居來喝酒,依照往常的規矩,多半會喝到半夜,怎麼這會就散席了?還有那位小道姑,怎麼好巧不巧又遇上了?

    藺效吩咐常嶸:“送瞿公子和瞿小姐回府。”又回身看著馮伯玉,“未曾請教閣下的尊諱。”

    馮伯玉從容行了一禮:“在下馮伯玉,是瞿公子的同窗。”

    藺效不動聲色地打量一番馮伯玉,又看看沁瑤,冷淡地點點頭,吩咐魏波送馮伯玉回府。

    瞿子譽和沁瑤與馮伯玉道了別,坐上馬車,自回瞿府。藺效策馬隨行。

    正是宵禁時分,長安街道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不見,四下裡寂靜得厲害,兄妹倆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各自想著心事。

    瞿子譽靜靜地看著妹妹的側臉,這一年來妹妹長得極快,個子高了,臉龐也逐漸脫去稚氣,一日比一日秀美了,難得的是性子又這般的聰敏豁達,會惹來男子的愛慕一點也不奇怪。可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身份懸殊的瀾王世子。

    從開始在東來居對沁瑤出言維護,到後來親自護送他們回府,瀾王世子的每一個舉動都超乎尋常,他沒辦法說服自己對方對妹妹沒有好感。

    回想起方才的種種,他暗暗嘆息,權勢是個好東西啊,世子行起事來看似妥帖細致,實則處處透著不容拒絕的強勢,他們根本無力對抗,只能任其擺布。

    妹妹處處聰明,惟有男女之事上還懵懵懂懂,恐怕不會去細想世子行為背後的深意,但對方顯然不是個無的放矢的人,既已心生情愫,又怎會無所作為?

    而兩家地位如此懸殊,明媒正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難不成妹妹還給他做妾不成?

    耳旁傳來妹妹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打斷:“哥哥,到家了。”

    藺效早已下了馬,在車簾前候著,見兩人下車,便看著沁瑤道:“上次盧國公府之事多虧瞿小姐出手相助,只是在下還有一事未明,事關盧國公府的私隱,能否請瞿小姐借一步說話。”

    瞿子譽目光沉沉地看著藺效,不置可否,沁瑤卻面露訝異地點點頭道:“世子但說無妨。”跟著藺效走開幾步,兩人相對而立。

    藺效低頭看著沁瑤,月色下,少女的臉龐出奇的漂亮,每一處五官都鍍了一層柔柔的月光,如暗夜盛放的幽蘭,直開到他的心底。

    沁瑤見藺效望著她久久無語,心中起了疑惑:“世子?”

    藺效穩穩心神,斟酌著語句道:“上回盧國公府一事,多虧你出手相助,可惜當時你走得太過匆忙,未曾來得及好好謝你。”

    “客氣什麼,這本是我們該做的。”沁瑤爽朗一笑,想起前兩日盧國公夫人派人送了一千兩銀子到青雲觀,把師父樂得眼睛都找不著了,說多長時間沒見過出手這麼闊氣的主顧了,直盼著盧國公府再多出幾個妖怪呢。

    藺效見沁瑤笑得古怪,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想來她並未將今日東來居之事放在心上,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想了想,將腰間系著的玉牌取下,看著沁瑤道:“我雖不知道你為何做了道士,但你既然時常外出捉妖,沒有腰牌行起事來多有不便,這塊腰牌你且拿著,以後夜間出行自可暢通無阻。”

    沁瑤詫異低頭,便見他白皙的手掌中托著一塊橢圓形美玉,玉身翠綠油潤,在月光下隱隱透著瑩瑩光澤,一看就知並非凡品。

    “這——”沁瑤忙欲推辭。

    藺效正色道:“自上次莽山遇妖,到後來我府中發生朱綺兒之事,屢次承蒙瞿小姐出手相助,我早有致謝之意,奈何一直未找到機會,這塊腰牌不過聊表謝意,瞿小姐莫要推辭。”

    通行腰牌對沁瑤來說確實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她動搖了,作賊心虛地瞥一眼瞿子譽,見哥哥正負著手背對他們,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猶疑片刻,終於接過玉佩,自我安慰地想,不過一塊腰牌,應該不算逾矩吧。

    “那——就多謝世子了。”沁瑤細細地端詳玉佩,見一面刻著四爪蛟龍,另一面刻著一個“藺”字,雕工繁復精美,一望而知是皇家之物。

    看著少女慎重得幾乎小心翼翼的模樣,藺效心不由一蕩,聲音又放柔了幾分:“我現今在宮中當差,不常回府,若你日後有需要我幫忙之處,可拿著這塊玉佩呈給宮門守衛看,他們自會告知我。”說著,自覺臉隱隱有些紅熱,所幸有夜色做遮掩,不至於被沁瑤察覺。

    沁瑤聽著這話,心裡仿佛明白了幾分,只是那猜疑如小石子投入汪洋大海,還沒來得及泛起漣漪,便被瞿子譽走過來打斷:“阿瑤,再不回府父親母親該擔心了。世子,今夜多謝你出言相助,時辰不早了,就此別過。”對著藺效行了一禮,便要拉著妹妹回府。

    沁瑤只得跟藺效匆匆道別,跟著哥哥往府內走去。

    走出很遠了,沁瑤不經意回頭,驚訝地發現藺效仍立於馬旁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月光將他原本就修長的身影拉得老長,無端生出一種寂寥蕭瑟之感。

    見沁瑤回頭,藺效故作鎮定地移開視線,徑自上了馬,一抖韁繩,一人一騎踏著滿地月光疾馳而去。

    ——————————————————————

    瞿子譽到得朝昭館時,館內早已熱鬧非常,今日是放榜之日,滿屋都是高談闊論的同窗,落耳處盡是激蕩昂揚的議論,每一張年輕的臉龐上都寫滿了志得意滿。

    瞿子譽穿過人群,徑直找到一位名喚王以坤的同窗,將他拉到朝昭館一處僻靜的地方,借飲茶之名,側面向他打聽藺效的事。

    東拉西扯了好一陣,瞿子譽終於切入正題。

    “瀾王世子?”王以坤方正的闊臉陡然一亮,“現今任羽林軍統領的那位?”

    “正是。”

    “這位可就說起來話長咯。”

    王以坤祖上三代都曾任過天子近臣,說起皇家秘辛頭頭是道,平日裡嘴嚴得很,只在瞿子譽幾個有君子之風的摯友面前露過口風。今日瞿子譽主動找他打聽藺效,他雖然覺得奇怪,但出於對瞿子譽為人的信賴,還是選擇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瀾王先後娶了兩位王妃,第一位王妃是滎陽世家大族鄭氏的嫡女。鄭氏女素有才名,一家女百家求,到瀾王妃這一代時,姐妹只有二人,姐姐嫁入了盧國公府,現是盧國公夫人。妹妹便是瀾王妃。

    “瀾王妃身體孱弱,入府多年,只生下世子一個兒子,此後便一直纏綿病榻,再無所出。聽說瀾王對這位發妻一直頗為敬重,未曾納過姬妾。直到前幾年,瀾王妃終於藥石無醫,撒手人寰,瀾王才續娶了幽州崔遠光的妹妹做填房。後來這位新娶的瀾王妃生了一位小公子,現今方一歲,單名一個敏字。“原來藺效還有一個隔母的繼弟。

    王以坤放下茶盅,繼續道:”瀾王妃生前雖然病弱,對唯一的兒子卻十分嚴格。聽說世子小小年紀便習文學武,研讀百家,在一眾皇室子弟中尤為出眾,頗得先皇的喜愛。先皇去世前,還將生前從不離身的赤霄寶劍贈與了這位愛孫。”

    “世子既然這般人才出眾,想來有不少人家願意與其結親,又為何至今未訂親呢?”瞿子譽問。

    “訂親?”王以坤眯著眼睛想了想,搖頭道:”早前聽說瀾王妃在世時,曾有意替世子聘下靖海侯的長女,誰知還未交換庚帖,那小娘子便生瘧疾死了,此後又遇上瀾王妃去世,世子守母孝三年,親事便擱下了。不過皇上這般器重世子,於他的親事上想必會慎之又慎,說不得又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千金。”

    瞿子譽點點頭,默了一會,看著杯中漂浮著的碧綠茶葉,淡淡道:“聽說盧國公的三公子蔣三郎與瀾王世子甚為交好,蔣三郎是長安城中出了名的喜好風月之人,近朱者赤,想必世子房中也有不少姬妾吧?”

    王以坤心中疑惑漸深,狐疑地看向瞿子譽,瞿子譽坦坦蕩蕩,一任其打量。

    好一會,王以坤敗下陣來,思索著說道:“前些年瀾王世子年幼,瀾王妃又管得嚴,未曾聽說有房中人。近些年世子要守母孝,於情於理都不該納房中人。但就算私底下收個通房,對他這等世家公子來說又算得什麼?所以到底有沒有納妾,我也不甚清楚,不過世子品性不錯,雖與蔣三郎交好,卻甚少流連青樓妓館。”

    王以坤說完,見瞿子譽久久無言,兀自盯著腳下的青石磚發呆,疑惑地伸手到他眼前比劃道:“文遠?文遠?”

    瞿子譽回過神來,將話題扯開道:“看來膏粱錦繡中亦不乏少年才俊。那日聽季師說起吳尚書家的小公子也是才絕長安,文章詩賦樣樣出眾,卻未曾見他參加會考,難不成吳公子要放棄科舉,走祖蔭的路子麼?”

    王以坤的話匣子於是又朝著另一個方向打開。

    正說得熱鬧,院門外嘻嘻哈哈走來一群年輕人。

    “文遠!子期!你們竟躲在此處喝茶,季先生到處找你們呢!恭喜高中了!你們二位再加上馮伯玉,正好三魁齊聚!”

    王以坤嘴張得大大的,手中的茶順著襴袍傾瀉而下,尤不敢相信:“中…中了?!””中了!“眾人七嘴八舌,笑著打趣:“馮驥舟一榜第一名,瞿文遠一榜第二名,你二榜第七名。你們都中了!走走走!先去謝季師,回頭請大家喝酒去!”

    瞿子譽墨玉般的眸子淡淡浮上一層喜色,任由眾人簇擁著他和王以坤往外走去。

    ————————————————————————————

    喜報轉眼便送到了瞿府。

    瞿陳氏喜極而泣,哭完了,又風風火火地吩咐下人置辦子譽愛吃的酒菜,要好好犒勞犒勞兒子。

    沁瑤喜不自勝,跟著母親忙裡忙外,到日暮時分,母女倆琢磨著瞿氏父子快回來了,便吩咐下人擺好膳具,准備開席。

    不一會,瞿恩澤便滿面春風地下衙回府了,瞿子譽卻遲遲未出現。

    瞿陳氏有些擔心,兒子向來思慮周全,就算不回府吃飯,也會提前派人回來知會。

    聽完妻子的絮叨,瞿恩澤立即派魯大駕車去朝昭館尋人,“多半是被同窗拽去喝酒了。”他安慰妻子。兒子一朝登科,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時有些忘形也是人之常情。

    沁瑤自告奮勇跟著魯大一起去找哥哥。

    一路緊趕慢趕到了朝昭館,門前的書童卻說,館內學子一早便出去喝酒去了,至於去了哪家酒館,他也不知。

    果然是跟同窗喝酒去了,沁瑤放下心來,哥哥這麼大了,難得縱情與同窗一聚,自己何苦前去掃興。

    她於是吩咐魯大駕車回府。

    馬車照例經過平康坊。

    路過上次那條窄巷時,沁瑤忍不住掀簾往外看去,就看見巷中幾名少年追著一枚蹴鞠玩得正歡,偶有婦人路過,被斜刺裡飛來的蹴鞠嚇得花容失色,繼而破口大罵,少年們嘻嘻哈哈的一哄而散。

    看上去再平淡不過的一條巷子,當初駭人聽聞的景像早已無跡可尋。沁瑤放下簾子,托著腮想,不知那歌女的案子有了著落沒有?

    剛出平康坊,驟然響起一聲凄厲的叫聲“殺人了——”。

    沁瑤一個激靈,怎麼又來了?掀開車簾往外張望片刻,便幾步跳下馬車。

    馬車恰好到了一家酒樓,酒樓內不斷有人跌跌撞撞地湧出,混亂中一個花翠招搖的婦人死死揪住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大嚷道:“就是他!就是他殺了我的窈娘!”

    沁瑤正要上前看個究竟,身後有人喚道:“阿瑤。”

    沁瑤回頭一看:“哥哥——”

    “發生了何事?”瞿子譽大步行來,他方才跟王以坤等人來此喝酒,還未入席,想起附近有家乳酪酥餅素為沁瑤所喜,便跟同窗們告了罪,到那家店排隊買酥餅。

    誰知一回來就遇到這種情形。

    “說是殺了人。”沁瑤接過哥哥遞過來的酥餅,踮著腳往酒樓內張望。

    瞿子譽個子高挑,轉眼就看清了被婦人揪住的那位書生,失聲道:“子期?”竟是王以坤。

    “文遠!驥舟!”王以坤方正的闊臉滿是驚怒,“這婦人滿口胡言,冤枉於我!”

    瞿子譽面色一變,未及答話,一群府吏氣勢洶洶地分開人群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將王以坤跟那位婦人一起帶走。

    “文遠!驥舟!我是冤枉的!速速派人到我府上送信!”王以坤被府吏推搡著往前走,跌跌撞撞地回頭喊道。

    “我這就去!”瞿子譽焦急萬分,恰在此時,馮伯玉艱難地從人群中擠到瞿子譽身旁,喘著氣道:“子期是被冤枉的,這會來不及跟你細說,咱們先去王府送信!”

    瞿子譽點點頭,回頭囑咐沁瑤一句:“莫在此處逗留,速跟魯大回府。”便跟馮伯玉匆匆走了。

    不一會,屍體從酒樓內抬出。

    依然是那塊窄小的白色麻布,女子身上長長的紅色襦裙和繡帶從擔架上垂落下來,隨著擔架的移動兀自飄蕩,沁瑤越看越覺得女子裙上的白梅花瓣圖案眼熟。

    想了片刻,她猛然想起:不正是前幾日在東來居見到的那名絕色女子所著的衣裳嗎?

    她急於確認,忙暗暗使出一個起風咒。

    女子面上的白布不經意被風吹起,又迅速落下。

    電光火石間沁瑤看清了女子的面龐,她驚愕得睜大眼,果然是她!

    幾日前她還在瀾王世子身旁嬌滴滴地勸酒,風情萬種,艷壓群芳。

    她當時只覺得此女生得極美,尤其是那雙眸子,裡面仿佛盛滿了微瀾的春水,自有一股欲說還休的嬌態。

    然而此時那雙漂亮的眸子已不翼而飛,原本是顧盼生輝的地方,如今只剩下黑洞洞的兩個眼眶。

    怪異的是,這女子跟上回那名歌女一樣,身上都沒有枉死者慣常會有的衝天怨氣。

    沁瑤心裡有一萬個疑團,恨不得立時回青雲觀找師父解解惑,但一想到父母還在家中等她和哥哥回家吃飯,未免父母擔心,還是先回了瞿府。

    到家時,瞿氏夫婦果然急得跟什麼似的,沁瑤跟他們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讓他們放心。

    用完晚膳,沁瑤又說自己有急事要回一趟青雲觀,跟父母告別出來,再一次跳上魯大的馬車,往青雲觀而去。

    青雲觀早已過了上香的時辰,沁瑤敲了許久的門,小道童福元才不情不願地前來應門。

    “做什麼去了?這麼久才來開門?”沁瑤佯怒地擰了擰福元那肉乎乎的臉頰。

    “我…我方才如廁去了。哎,元真師姐,輕點、輕點!”福元跳到一旁,一臉委屈地撫著被沁瑤擰得發紅的臉蛋。他是前兩年清虛子從人牙子市場買回來的小僕人,今年不過八九歲,平日裡伺候清虛子起居,也幫著阿寒料理觀中事務,性子聰明乖覺,很有幾分小大人的樣子。

    看著福元敢怒不敢言的圓臉蛋,沁瑤手心一陣發癢,追上去又擰了兩把,這才過了癮,大步往內院走:“師父和大師兄呢?”

    福元的嘴撅得高高的,好半天才甕聲甕氣地回:“道長和大師兄在內院說話呢。”

    沁瑤走了兩步,又折回福元身邊,福元拔腿就想跑,被沁瑤一把拽著後領子扯回來。

    “跑什麼?又不會吃了你!喏,好吃的。”從懷中掏出一包熱乎乎的花糕給他。

    福元這才轉怒為喜。

    走到內院,迎面吹來熟悉的夾帶著桃花氣息的晚風,沁瑤深吸口氣,閉目體會院中春意。

    她在這裡生活了十一年,院中的每一處花木她都熟悉無比,初來青雲觀時,她只有三歲,庭前那十來株碧桃不過稀疏幾枝嫩芽,小小的她不明白為何父母要把她送到青雲觀,幾乎每晚都會躲到樹下哭泣。

    師父最怕聽孩子的哭聲,耐著性子哄了幾次無果,便將她一個人丟在院中,不再管她。

    阿寒心裡很是喜歡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師妹,他不懂哄人,沁瑤哭多久,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看多久。

    每當沁瑤哭累了,由放聲大哭轉為時不時地抽搭兩聲時,他便走過去挨著沁瑤坐下,獻寶似的將懷中的寶貝放到地上,一一在沁瑤眼前展開。

    那是師父給他買的皮影戲,他很願意將他最珍貴的寶貝跟這位小師妹分享。

    “我們一起玩好嗎?”他耐心地將皮影戲小人們的細胳膊細腿擺放妥當,有些笨拙地開口。

    沁瑤噙著淚花看一會,搖搖頭,又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她就在青雲觀徹底地扎了根。

    再後來,庭前青嫩的桃枝長成了亭亭華蓋,桃樹下那個哀哀哭泣的小人也長成了風儀玉立的少女。

    如今的她,自然不會再因為思念父母而偷偷哭泣,然而青雲觀中的一切卻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幾日不回來,便會產生一種類似思家的情緒。

    她快步穿過庭院,走到師父門前,敲敲門:“師父,我回來了。”

    “阿瑤!”門內傳來阿寒喜悅的應答聲。

    隨著房門打開,一股濃郁的怪味撲面而至,沁瑤差點沒閉過氣去,忙捂住鼻子看向阿寒,就見阿寒舉著濕漉漉的兩個胳膊,手裡還握著一塊熱騰騰的巾帕。

    再看向清虛子,果不其然,師父正愜意地光著兩個腳丫子泡腳呢。

    “阿瑤啊,你回來的正好,這桶水有些涼了,幫為師續點熱水來。”清虛子一邊吩咐沁瑤一邊搓著雙腳,說話間似乎又搓下來了不少死皮。

    千算萬算,沒算到師父會選在她回觀的時候泡腳。

    沁瑤拔腿就跑,轉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臭丫頭!竟敢嫌棄為師。”清虛子沒料到沁瑤跑得這麼快,氣罵道。

    回來時,沁瑤先將幾扇隔扇都大大地打開,又從師父床後的多寶閣裡摸出一根玉蕤香點上,驅散屋內的余臭。

    清虛子氣得心角直抽抽:“幾日不回來也就罷了,回來就嫌棄師父。”又疑惑地四下聞聞,問阿寒:“有這麼臭麼?”

    阿寒哪敢說實話。

    直到沁瑤拿出前兩日在虞山茶坊買的一包上好茶葉孝敬他,清虛子氣才順了點。

    沁瑤深知師父生平兩大愛好:銀子與茶。要投其所好,二者選其一總沒錯。

    “說吧,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師父說。”清虛子眯著眼細細品了一會沁瑤給他泡好的茶,見沁瑤懶懶的,似乎有心事,開口問道。

    沁瑤便將平康坊的事跟師父說了。

    “一個被挖去喉嚨,一個被挖去眼睛,又都是貌美的妙齡女子,死後想來會怨氣衝天,甚至會化為厲鬼,為什麼我在那兩個女子身上都看不到絲毫怨氣呢?”

    “有這等事?”清虛子放下茶盅,臉上的神色端肅起來。

    沁瑤點點頭:“雖然當時有些倉促,但我應該不會看錯,屍體周圍干干淨淨,一縷怨魂都沒有。”

    清虛子起身踱了兩步,沉吟片刻,回身看向沁瑤:“所謂怨氣,多半乃往生者死前心有不平之氣,死後徘徊不去,凝為怨結,故而稱為怨氣。枉死者沒有怨氣,通常有兩種情況。”

    沁瑤和阿寒忙坐直身子,認真聽著。

    “第一種情況,便是枉死者不但肉身死亡,連魂魄也被邪靈或有心之人控制,徹底淪為傀儡,自然就感覺不到怨氣了。”

    這是比較常見的一種情況。

    “而第二種情況——”清虛子皺眉,“那便是死者是心甘情願被虐殺。”

    “怎麼會?”這回連阿寒都露出詫異的神情,“怎會有人心甘情願被虐殺?”

    “是啊!”清虛子點點頭,“所以暫時下不了定論,只有先想辦法看看兩具屍首,也許能看出一點端倪,可是——”清虛子話鋒一轉,“既沒有苦主來找我申冤,又沒有官府請我前去協助察案,最重要的是沒有酬銀,為師為什麼要趟這灘渾水?”

    他意興闌珊地擺擺手,重又坐下,提起茶壺,給自己續起茶來。

    “可那兩名女子死的冤枉,往後說不定還會有人被害。”沁瑤暗暗翻著白眼,試圖喚起師父的良知。

    “與我何干?天底下枉死的人多了去了,為師一個個都這般不計酬勞地去奔走,日子還要不要過了?”清虛子白眼翻得比沁瑤還大,“而且你方才也說了,那兩具屍首身上都沒有邪靈作祟的跡像,多半是被人所殺,這緝拿凶手可是官府的事,與我們道家何干?”

    沁瑤毫不泄氣:“可徒弟不是道行尚淺嘛,一時看錯了也未可知,師父您老人家不親自看看屍首,如何做得了准?”
    清虛子攤手:“哼!即便依你所說,為師去看看那兩名女子的屍首,可是屍首此刻多半停在官府殮房內,為師即非官府中人,又沒有府吏的通行令,如何能大搖大擺去察看屍首?”

    沁瑤一時語結,腦中忽然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多半能輕而易舉地帶他們去察看屍首,可是……

    她有些舉棋不定,要不要去請他幫忙呢?

    ————————————————————————

    藺效從宮中值房出來,徑直去紫宸門外找吳行知和莫誠。

    兩人在暮色中閑閑說著話,見藺效過來,笑著打招呼道:“世子。”

    吳行知展開手中的名冊:“多虧上次世子提了那麼好的法子,不過十來日功夫,便從朝中上百名官員家中篩選出了入讀雲隱書院的女子名單。”

    “可不是,原以為是再得罪人不過的活,誰想到一公布篩選條件,任誰都說不出話來了。”莫誠笑著捋捋須。

    藺效接過吳行之手中的名冊,迅速一覽名冊上的名單,見瞿恩澤的名字赫然在列,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道:“我不過是奉皇上的旨意,替兩位侍郎分憂罷了。”

    “世子何必這般謙遜,誰不知道世子年少有為,處事又向來周全,難怪皇上這般器重世子。說起來,那日我們去書院察看,雖然封禁了這麼多年,書院內部倒還保存得不錯,修繕起來不至於大費周章,戶部已經撥銀子過去了,想來不過月余,書院便能修繕完畢了。”

    幾人說完話,藺效自回宮中值房,剛進門,手下便過來稟告:“世子,宮門外有一名小道士找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0:31 PM

    第30章

    藺效到了宮門口,遠遠便看見一個穿著道袍的嬌小身影站在漢白玉欄杆前。

    藺效忙放緩步子,不動聲色地調勻氣息。這是她第一次來找他,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欣喜,雖然極力掩飾,臉上到底露出了些痕跡。

    城門守衛見藺效滿面春風地走過,不由奇怪地互相對了個眼,這位藺統領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這一笑真是如冰雪融化,好看雖好看,卻也著實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沁瑤正負著手好奇地打量肅穆的守衛和巍峨的宮牆,見藺效出來了,忙迎上去道:“世子。”

    藺效快速地打量她一番,見她仍是那身青灰色的道袍,烏黑的發束在發頂,露出一截雪白秀氣的脖頸,標致是無疑的,更難得的是這份清潔爽利,只可惜臉色依然白皙有余,紅潤不足。

    自從第一回見她,藺效就猜測她是不是有先天不足之症,可惜一直未找到機會問她,他隱約覺得這可能跟她做了道士脫不了關系。

    兩人走近,藺效問:“阿瑤,可是有什麼事?”

    沁瑤認真地給藺效行了一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叨擾世子了,不過世子可還記得那日在東來居坐在你身旁給你敬酒的那位小娘子?”

    藺效先是一愣,隨即有些不自在,原來她果真看見了,太子和七哥每逢飲酒便少不了美人作陪,那日自然也不例外,他當時隱約在門外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本以為是錯覺,不曾想竟真的是她。

    他不免有些懊惱,她會不會因此將他視作輕浮孟浪之人?

    靜默了一會,他道:“記得當時有這麼個人,但不曾太過留心。”

    這是實話。他素來不喜好調弄風月,對這些鶯鶯燕燕興趣缺缺,怎會特別留意一個陪酒的侍妾?

    “噢。”沁瑤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那女子昨日死在平康坊了,她養母一口咬定我哥哥的同窗是凶手,如今那位大哥已被關到大理寺獄了。”

    藺效一怔:“竟有這等事?”

    沁瑤點頭:“奇怪的是那女子死時被挖去雙目,卻沒有絲毫怨氣,我總覺得這裡面有些古怪。”她抬頭看看藺效,斟酌了一會,遲疑道,“能不能請世子幫個忙,帶我和師父去察看那女子的屍首。”

    她不慣於開口求人,說話時語氣不自覺軟了三分。

    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更何況這是她一回找他幫忙,藺效立即點頭道:“你們什麼時候去察看,我自去安排。”

    沁瑤錯愕,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就這麼痛快地答應了?

    她難掩激動,連連道謝:“多謝世子,那就有勞世子了。”

    藺效並不太想從她口裡聽到“謝謝”這兩個字,靜默了好一會,才又開口道:“我這就著人去安排,等安排妥當了,便領你們前去,你在何處等消息?”

    “我這就回青雲觀接師父,約莫一個時辰可回到城內,到時候徑直到大理寺獄外等世子的消息。”

    ——————————————————————

    王以坤卻並非被關在大理寺獄,而是暫時在御史台收監。

    他現今是會元及第,天子門生,只要一日不定罪,便不能與尋常罪犯關在一處。

    王家世代為官,滿門清貴,王父現任戶部尚書,是朝中舉重若輕的肱股之臣,瞿子譽和馮伯玉前去王府送信後,他雖然驚怒交加,卻也不能即刻命人將兒子堂而皇之開釋出來,以免落人口實。

    想來想去,還是輾轉令人將兒子收在御史台,好吃好喝地照料著。

    那婦人鐵嘴鋼牙,咬定了是王以坤殺了她的養女,由於本朝推崇“罪從供定”,即便她拿不出更多的證據,御史們也只好依照流程來升堂審案。

    先是疑犯自辯。

    王以坤一路順風順水長大,頭一回遇到這等百口莫辯的事,不過一個晚上,方正憨厚的臉龐便憔悴了不少。

    他回憶道:“昨日我與朝昭館的一眾同窗出去飲酒,路過一家叫蔚然居的酒樓,進店點好酒菜後,我起身去如廁。誰知那酒樓看著雖寬敞,淨房卻設在二樓,如廁後,我在走廊上遇到老板娘,她只說要帶我回雅座,引著我便往一間緊閉的房間內走。當時天色已有些昏黑,二樓卻未點燈,我還未得及辨清方向,便被老板娘莫名其妙推到房內,還反鎖了門。我忙敲門呼救,過了好些時候,門終於開了,老板娘卻帶著好些伙計將我堵在房內,直嚷著說我殺了人。我這才發現房中地上躺著一名女子。”

    他滿是憤懣地抬頭:“中丞大人,我與那女子素昧平生,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好端端地為何要謀害她?分明是那老板娘害人在先,存心嫁禍於我!”

    他父親王衛廷坐在簾後聽完,差點沒被兒子氣個半死,枉兒子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竟連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如此輕巧便被一名市井婦人給算計了。

    接下來便是瞿子譽和馮伯玉上堂作證,兩人都是萬裡挑一的清朗俊逸,說起話來又都口齒清晰,不過幾句話便將當日情形重現,證明王以坤跟他們一同到的酒樓,連作案時間都沒有,何來殺人一說?

    老板娘文娘的說法卻與他們截然相反:“王公子早與我們窈娘相識,因垂涎窈娘的美色,曾多次糾纏於她,窈娘敢怒不敢言,每回遇到王公子,都是能避則避,實在躲不過去了,才耐著性子敷衍他兩句。那日窈娘早起就覺得身子不太爽利,天色尚早,一時也懶怠回後院,只在樓上休息。到了傍晚,王公子帶了幾位朋友前來喝酒,聽說窈娘在二樓,便借故如廁去找她,我無意中聽到房內傳來糾纏聲,畏於王公子的淫威,只得巴巴地守在門外,後來聽聲音實在不對勁了,怕窈娘出事,我才壯著膽子帶人踹開了門,誰知一進門卻看見…”她說著,眼圈一紅,抽抽搭搭哭了起來,“看見我的窈娘躺在地上,已經氣息全無。各位大人,窈娘自小在我跟前長大,打小便乖巧懂事,如今又出落得花兒似的,還未嫁人,卻死得這般凄慘,你們一定要替她申冤吶!”

    王以坤嘴張得大大的,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他一時都忘了憤怒,噎了好半天。才氣得直發抖地指著文娘道:“你…你…你怎可…”

    文娘並不看王以坤,只用帕子捂著眼睛,誇張地聳動著肩膀啜泣。

    瞿子譽和馮伯玉在一旁聽了,都納悶地看向文娘,如此漏洞百出的一套說辭,但凡稍加勘探一下現場,便會立即識破她的謊話,她總不至於蠢笨如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吧?

    簾後的王衛廷卻又比馮瞿二人想得更深一層,他浸淫官場多年,盟友雖多,暗處的敵人也不少,這麼明顯的栽贓誣陷,這麼淺白的陷阱,對方所圖為何?難不成不是為了陷害兒子,實則是奔著他來的?這樣想著,臉色又陰了幾分。

    這時一名老態龍鐘的婦人進堂,輕車熟路地給御史中丞行了個禮,垂首道:“老身已查驗清楚,窈娘仍是處子之身。”

    瞿子譽和馮伯玉等人未經人事,聽得此話,都有些不自在,那文娘卻仿佛極為震驚,猛的抬頭,失聲道:“不可能!”說完才驚覺失言,忙又捂著嘴低下頭去。

    老婦人並不理會,兀自等著中丞大人回話。

    御史中丞點點頭,令老婦人下去。

    又招了仵作進堂,問:“既已驗完了屍,那女子因何而死?”

    仵作道:“回大人的話,是被人扼住喉嚨窒息而死。”

    “屍身上可還有別處的傷口?”

    “有。”仵作遲疑了一下,“屍首的雙目曾於死前被人挖去。”

    這話一出,滿堂皆驚,眾人本以為窈娘的雙目是死後被人挖走的,沒想到竟是死前生生挖去!何等殘暴血腥,光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文娘聞言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你可有依據?”御史台訝異地問仵作。

    “小人以往曾驗過死後被挖去雙目的屍首。若是死後被挖雙目,因屍首內血流凝滯,挖目時不會有太多血液流失,屍身面首通常較干淨。而昨日送來的屍首雖已被人刻意地擦洗過面部,但鬢發上滿是已經干涸的血跡,面色又異常枯槁,顯然是死前曾大量出血,故而小人判斷是死前被人挖去雙目。”

    御史中丞撫了撫須,又問當日去現場驗屍的府吏:“你們去蔚然居察看屍首時,屍首身旁可有大量的血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0:36 PM

    第31章

    “回大人的話,屍首身旁及房間內都並無血跡。”

    瞿子譽和馮伯玉聽到此處,都暗暗松了口氣,事到如今,真相已經昭然若揭,且看那婦人還能如何抵賴。

    果然御史台目光沉沉地看向文娘:“你方才說王以坤進房間後你一直守在門外,窈娘遇害後你更是第一時間衝入房內?”

    文娘眼珠轉了轉,一梗脖子,斬釘截鐵地說:“是!奴家當場抓住了王以坤。”

    御史中丞厲聲斷喝:“既然窈娘死前曾經大量失血,你又不曾給王以坤整理現場的時間,為何房內及王以坤的衣物上都未沾染上半點血跡?”

    文娘當場傻眼,她一個市井婦人,平日只以鑽營生財之道為樂,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如何能懂得這些?

    見文娘不答,御史中丞怒意更盛:“分明是那窈娘早已遇害多時,你藏屍房內,故意嫁禍王以坤!如今證據當前,你竟還敢穿鑿附會?來人,將這刁婦押下!”

    事態急轉直下,文娘眼看著府吏們氣勢洶洶走近,作勢要將她綁住,她忙結結巴巴地改供詞:“是,是奴家記錯了,奴家發現不對時,房門已大開,王公子並不在房內,後來他去而復返,方才被我們抓住的!”

    一場鬧劇。王衛廷懶得再看這婦人的醜態,頗有些意興闌珊地起身,對身旁的隨從耳語幾句,拔腿便走,隨從自去給御史台傳話。

    王以坤經過一晚的煎熬,走出御史台獄時,只覺得身心都被洗刷一遍,觸目處無不可愛,天分外的藍,雲分外的白,就連路旁的草木都比往日顯得青嫩許多。他並不知父親早前來過,四處張望一番,見瞿子譽和馮伯玉正站在馬車前對他招手,忙大步上前迎去,“文遠!驥舟!”

    三人見面,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後日便是殿試,正是需全心備考的時候,誰知半路卻鬧出這麼一出。三人達成默契,暫且將那婦人之事放下,先各自回府休息,等考完殿試再做計較。

    剛要上馬車,瞿子譽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打到瀾袍下擺,他轉頭一看,這才發現青雲觀的馬車不知什麼時候停到了一旁。

    瞿子譽向來機變過人,立即意識到是妹妹來了,多半是不想被他的同窗知道她的道士身份,故意悄悄地引他前去。

    他忙對馮伯玉和王以坤告罪,說忽然想起要去附近探望一個親戚,不能跟他們同行了。

    等王馮二人走了,瞿子譽到得馬車前,掀開車簾,這才發現不只妹妹,連清虛子和阿寒都在。

    他忙給清虛子行禮,又跟阿寒打招呼。

    “哥哥,你那位同窗被放了?”沁瑤將哥哥拽到身旁坐下,馬車甚是寬敞,能容納六七人有余。

    瞿子譽有些疲憊地點點頭,將事情經過跟沁瑤三人說了。

    “那婦人為何要編造如此拙劣的謊言?”沁瑤和清虛子阿寒面面相覷,若存心要栽贓誣陷旁人,怎麼都得經過一番細致的籌謀和准備,各方面都要經得起推敲才是。

    “是不是她自己就是凶手?”沁瑤又問。

    瞿子譽蹙著眉頭道:“目前還未證實,不過多半跟她脫不了關系,方才御史中丞已下令,要將她移送至大理寺獄,詳加審訊。”

    說完,他面露疑惑地問沁瑤:“你們為何會在此處?”

    清虛子剛要答言,沁瑤暗暗對他使了個眼色道:“我們受人所托,去附近一所宅子除祟,恰好路過此處。”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讓哥哥知道自己在查窈娘的死因,更不想讓他知道她還拜托了瀾王世子幫忙。

    怕哥哥還要追問,她又急急開口道:“哥哥,你一日一夜不曾回府了,父親母親想必都等著急了,咱們府上離此不遠,我們這便送你回府吧。”

    瞿子譽定定地看著沁瑤,還要細問,顧忌著清虛子和阿寒在一旁,只得作罷。

    ————————————————————————————

    藺效將手中事項跟手下一一交割完畢,剛要出宮去跟沁瑤彙合,不料皇上身邊的路公公過來傳話,說大明宮來了好多遠道而來的客人,皇上急請世子前去認親呢。

    遠道而來的客人?藺效一點興趣也沒有,沁瑤還在大理寺外等他,他現在只想趕快出宮。

    可皇上召見又不能不去,他猶疑了片刻,喚了手下一個副將近前,附耳對他交代幾句。

    到大明宮時,殿內果然已有許多人了,太子等幾位皇室子弟在殿內作陪,滿殿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連盧國公夫婦和蔣家三兄弟也來了。

    他匆匆跟大病初愈的蔣三郎對個眼色,不及細看殿內的那些生面孔,便上前給皇上行禮。

    皇上笑得暖意融融,對藺效招手道:“惟瑾啊,多少年過去了,你來看看,可還認得出這些人都是誰不?”

    藺效這才回身細看殿內的人,就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約莫二十余人,個個都生得氣度不凡,俱都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他目光疑惑地落在眼前一位兩鬢已染風霜的華麗婦人臉上,怔愣片刻,驚喜道:“七姑姑!”幾步上前將她抱住。

    那婦人眼圈一紅,撫著藺效的臉龐,哽咽道:“長高了!長大了!又出落得這麼俊,姑姑都快認不出了!”

    藺效如鯁在喉,默然許久,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侄兒很是掛念你們。”

    婦人拿帕子拭了拭淚,領著藺效往她身後看去,笑道:“這是你七姑父,老了許多,可還認得出?這是蘭兒,跟你差不多高了,這是荻兒,出長安時才五歲,如今也長成小大人了。”

    藺效一一上前行禮:“姑父,蘭表哥,荻表弟。”

    姑父夏弘勝老了許多,臉上雖掛著笑容,神情卻難掩滄桑沉郁,說話時肩頭仿佛不勝負荷,微微向前傾垮,就連曾經異常挺拔的脊背也有了幾分佝僂的跡像。

    夏蘭跟父親夏弘勝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一般的相貌堂堂,穩重斯文。

    弟弟夏荻則生得更像母親,眉眼俊秀飛揚,說話時未語先笑,舉止活潑灑脫,看到最後,便見一名極為明麗的少女,生得如蕙風蘭露,舉止又甚是雅致脫俗,瞬間便讓人眼前一亮。

    那玲瓏美人不等婦人介紹,自行走至藺效跟前,裊裊婷婷行了一禮,抿嘴道:“十一哥哥。”

    藺效滯了一會,含笑點頭:“芫妹妹。”

    ————————————————————————

    那位被藺效稱為“七姑姑”的婦人便是先皇的第七女,同時也是當今皇上的七妹——德榮公主。

    德榮與皇上並非一母同胞,而是瑜妃所出。瑜妃當年寵冠後宮,共生下一子一女,兒子是皇四子(後被先皇封為允王),女兒便是德榮。

    允王天姿卓絕,母親又頗受聖眷,先皇對他幾乎是不加掩飾地嘉許和偏愛。

    自小在一片贊譽聲中長大,允王不免養成了一個無拘無束的性子,言語間時常對其他兄弟有彈壓之意,漸漸地,便引來了其他皇子對他的暗中嫉恨。

    德榮卻與哥哥大不相同,她溫和中立,頗懂得與人交際,在一眾兄弟姐妹中人緣最好,幾乎人人都發自內心的喜歡她。

    後來鄭氏嫁給瀾王,成為了德榮的六嫂,兩個人一見如故,此後便常有往來。

    於是藺效小時候便總能在府中見到這位和善溫柔的七姑姑,母親也時常帶他到德榮的夫家韋國公府走動,兩家人相處得十分融洽。

    先皇駕崩後,平素寡言內斂的皇三子出其不意登上大寶,滿朝嘩然,待朝綱穩固後,皇上便慢慢開始清算異己。

    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他忌恨已久的允王。先是巧立名目說允王御下不嚴,縱奴傷人,將其貶為郡王,再之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斥其貪腐國庫,將允王府上下一干人等都遠遠發配至西北流放。

    流放途中,允王莫名其妙身染怪病,藥石無醫,死在了路上。

    聽聞哥哥的死訊,德榮痛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既為哥哥的死難過,也怕皇上會遷怒於她,進而降罪韋國公府。

    所幸皇上念及德榮平日裡還算固守本分,往常也對他頗為敬重,只將其丈夫——韋國公世子夏弘盛遠遠調至蜀地任刺史,令其一家遷出長安,無詔不得回都。

    雖是貶謫,但全家大小的性命總算得以保全,德榮不敢再做他想,連夜跟著丈夫打點行囊,帶著幾個孩子去蜀地赴任。

    這一去便是十一年。

    前些日子,皇上跟幾位朝臣商量雲隱書院重開的事,無意間看見當年書院學生名單中有德榮的名字,這才驚覺她已離開長安這麼多年了。

    他人到中年,變得淡然豁達了許多,以往介懷的事如今多半都覺得不值一提,便連夜下旨恢復夏弘盛的國公爵位,將德榮一家人召回長安。

    歲月在德榮一家人身上清晰地留下了痕跡,德榮早已不復藺效記憶中的青春妍麗,夏弘勝也再不是那個儒雅俊朗的青年公子,就連小時候總在一處玩耍的紀氏三兄妹,都與藺效記憶中大不相同了。

    跟夏芫見過禮,三兄妹便圍著藺效親熱地說起話來。

    見幾個孩子半點都不見生疏,德榮不由大感安慰,拉了藺效百般摩挲,細細打量。

    正感慨萬千,殿外宮人忽報瀾王夫婦來了。

    德榮忙抬頭一看,就見六哥攜著一位妙齡娘子雙雙進殿。那娘子不過十七八歲,懷中抱著一名白胖小兒,依著瀾王施施而行。

    她暗忖,這便是六哥後娶的王妃了,生得倒有幾分姿色,舉止也還算端莊,就是顧盼間少了幾分從容和大氣,比起惟瑾的母親來那是遠遠不如了。

    想到伊人已逝,德榮不由心下黯然,暗嘆了口氣,強露出一個笑容,上前迎道:“六哥。”

    “德榮!”瀾王十分激動,幾步上前攬住妹妹,紅著眼圈上下打量,好一會,又轉過頭,無聲重重拍打夏弘勝的肩膀,眼角隱約可見淚花。

    一切盡在不言中。當著皇兄的面,再多的唏噓和感概,最後也只能化作長長一聲嘆息。

    崔氏對德榮方才有意忽視自己很有些介懷,眾目睽睽之下不敢流露在臉上,只淡淡地垂下眸子,將眼中那抹不屑掩去。

    這一幕落在藺效眼裡,他眸中冷意又盛了幾分,上回因朱綺兒之事,父王在府中大發雷霆,不但去信嚴加斥責崔遠光,更要將崔氏禁足,不許她再教養藺敏。

    崔遠光連夜從幽州趕到長安,百般賠罪,直說當日是他和妹妹糊塗,識人不明,這才險些鑄成大錯,往後斷不會再有這等混賬事發生,求瀾王看在敏郎年紀太小的份上,且饒崔氏一回。

    父王耳根子雖軟,這一回卻鐵了心要懲治崔氏,不管崔遠光如何求情,敏郎如何哭鬧,仍將崔氏關到了北苑,另從宮裡招了經驗豐富的嬤嬤來教養藺敏。

    今日姑姑一家人回長安,父王多半是顧及顏面,這才將崔氏放出,帶著她一同進宮。

    崔氏察覺藺效看她,忙低下頭,若無其事地去哄弄懷中的敏郎。不一會,敏郎便在崔氏懷中朝瀾王伸出胳膊,口齒不清地叫“父王”,瀾王這才想起崔氏母子,忙從崔氏懷中抱過敏郎,領著他們跟德榮等人相見。

    看著殿中一派和樂融融的景像,皇上興致頗高,說難得今日人這般齊全,不如晚上便在太液池設宴,替德榮一家人接風洗塵。

    眾人都欣然附議。

    藺效不由迅速看一眼殿外的天色,眼中流露出幾分為難,姑姑一家人好不容易回了長安,正是需要好好團聚的時候,若此時自己不告而別,實在說不過去。

    但沁瑤還在大理寺外等她,大理寺那邊也已安排妥當,若無故爽約,不知會不會從此被她視為寡信之人?

    正舉棋不定,夏荻一把拖著他往殿外走:“十一哥,大伙都往太液池去了,咱們也走吧。”

    夏芫笑吟吟地看著藺效:“十一哥哥方才不知在想些什麼,太子哥哥喚了你好幾聲都未聽見。”

    藺效抬頭,果見太子笑著搖頭從他身旁走過,身旁還跟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康平。

    康平回頭對藺效做了個鬼臉,口無遮攔地嚷道:“十一哥哥現在有了意中人,眼裡早就沒有咱們這些哥哥妹妹咯!”說著,一溜煙跑出殿外。

    此話一出,瀾王等人都滿臉詫異地停下步子,往藺效看來,皇上更是訝笑道:“噢?惟瑾,康平說的可是真的?你有了意中人?是誰家的小娘子?”

    藺效心中大怒,只不好表現出來,面上露出一副比眾人更摸不著頭腦的神情道:“康平又胡說了,我何時有了意中人,怎麼我自己不知道?”

    眾人見他坦坦蕩蕩,不似作為,短暫的沉默後又都笑了起來,尤其是德榮,明顯一副松了口氣的神情:“沒有就好,沒有就好。若真在外面看上哪家的小娘子,你可不許瞞著姑姑!”

    藺效忙笑著稱是。

    眾人又熱熱鬧鬧地往殿外走,誰也沒注意到崔氏方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此時又明顯緩和了下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7 11:22 PM

    第32章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藺效卻遲遲未出現,沁瑤漸有些著急,不時掀開車簾往外張望。

    清虛子的臉繃得緊緊的,在沁瑤第一百回掀開簾子之後,終於忍不住重重地哼一聲道:“他若是真來了,咱們怎麼都會知道,用不著總往外瞧!消停一會吧!”

    沁瑤忙吐吐舌頭,老老實實回到座位。

    清虛子繼續發著牢騷:“年紀輕輕的卻這般言而無信,不來也就罷了,何苦讓我們白白苦等一個多時辰!”

    沁瑤忙陪笑臉:“人家不是早就派人過來送過話了嘛,說臨時有事,可能會晚到一會,也沒非得讓咱們等他呀?”

    這話不知道觸動了清虛子什麼機關,老頭子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大丈夫行走天地間,一個信字比性命都重要。你們瞧瞧師父我,哪回不是言出必行?哪回不將別人托付的事辦得妥妥帖帖的?就拿去年瀘州節度使家的那樁異事來說吧……”嘮嘮叨叨,說個沒完。

    沁瑤暗暗撇嘴,您老人家是給人辦事了,可您哪回沒收錢呀?

    這樣一想,沁瑤陡然生出幾分疑惑來。

    按說師父這些年錢沒少賺,可錢都花到哪去了呢?青雲觀破破爛爛,從來舍不得修繕不說,就連尋常道觀裡每年都會舉行的香會,師父都懶得張羅。處處摳摳嗖嗖,半點沒有當世名道的風範。

    同為出家人,人家大隱寺的緣覺方丈可比師父氣派多了,每隔五年翻新一次寺廟,隔三差五舉辦一回講經,出入皇宮,結交權貴,在長安城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真要說起來,這才叫生財有道。可師父呢,好不容易來一個達官貴人,他老人家辦完事收完錢,拔腿就走,連個近乎都不套,更別提借機推崇青雲觀了,弄得青雲觀這麼些年下來還都只是個小道觀,規模遠遠落在了同年創辦的大隱寺的後面。

    所以師父到底是愛錢還是不愛錢呢?

    沁瑤暗暗探究地打量清虛子。

    簾外忽刮來一陣疾風,送進來一點清涼的濕意,阿寒放下口中正吃著的酥餅,訝異地抬頭道:“咦,下雨了。”

    沁瑤掀簾,果不其然,天色灰蒙蒙的,雨絲如柳絮般揚揚灑灑地飄落下來,落在臉上,輕飄飄軟綿綿,真當得起煙雨蒙蒙這四個字。可惜這幅唯美的畫面沒有維持多久,雨勢很快便大了起來,天空如同被豁然撕開了一個口子,雨絲彙成大的雨柱,嘩啦呼啦地傾盆直下。天地間轉眼便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這是開春的第一場雨,卻來得這樣急,沁瑤忙不迭放下車窗,甩了甩胳膊上的雨珠,沮喪地說:“咱們別等了,雨這樣大,世子多半來不了了。”

    “哼!早該如此!白白等了大半夜。”清虛子動了動因坐得太久而有些僵硬的雙腿,忿忿地吩咐車夫老廖頭:“回青雲觀!”

    馬車剛要啟動,阿寒忽然側了側頭,壓低嗓門道:“聽,有馬蹄聲!”阿寒的五感比沁瑤和清虛子都來得更為敏銳,常能感知到他二人感知不到的異動。

    沁瑤忙凝神細聽,果然在紛亂的雨聲中分辨出一陣錯落的馬蹄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直奔這個方向而來。她打開車窗,極力透過雨勢往外看去,依稀可見一人一騎在雨幕中疾行,速度極快,不一會便奔到了馬車前。

    沁瑤面上一喜,急急揮手道:“世子!”忙將車簾打開,招呼他上車。

    藺效一進來就帶來一股清涼的雨意,身上的衣裳、腳上的鞋襪,無不濕透。

    解了鬥篷,仍不斷有雨珠順著他烏黑的鬢發往下流淌,襯得他膚色白皙如玉,眉目俊美如畫。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珠,歉意地看向沁瑤道:“抱歉,我來晚了。”

    說話時,幽暗的車燈在他挺直的鼻梁投下一層陰影,點漆般的眸子比平日更顯深邃,沁瑤頭一回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生得這般好看,一時忘了接話,怔了一會才道:“該是我們說抱歉才是,真是麻煩世子了。”一邊說著,一邊奇怪自己的臉怎麼好端端燙了起來。

    藺效又給清虛子賠罪。

    清虛子點點頭,起身回禮,嚴肅地說道:“世子果然是重諾守信之人,著實讓貧道刮目相看。”渾然忘了自己方才是如何貶損對方的。

    沁瑤擔憂地望著藺效身上的濕衣裳:“世子,你的衣裳都濕透了,一會恐怕著涼,還是先找個地方想辦法換身衣裳吧。”

    藺效眼中浮現淡淡一點笑意,點頭道:“大理寺卿劉贊還在裡面等著我們,他那兒想必有換洗的衣裳,咱們先進去再說。”

    幾人入得大理寺內,果見幾名官員在堂中守候,其中一名面容清臒的中年人,端坐於案後,正就著案上的燈光翻著卷宗。

    見藺效進來,他忙從案後起身,大步迎來,詫異道:“怎麼身上淋成這樣?”走得近了,又道:“我值房中還有幾身干淨衣裳,你若不嫌棄,先去換上如何?否則,只怕十有八九會著涼。”

    藺效稱他“劉公”,笑道:“正想跟您討身衣裳呢。”這位風度翩翩的中年人正是大理寺卿劉贊,當朝九卿之一,他聽得藺效如此說,立即領他到後堂換衣裳。

    沁瑤頭一回進這等高級別的官府機構,忍不住悄悄四處打量。堂內布置肅穆,處處透著威嚴,可惜燈光太過昏暗,色調太過深沉,無端端地便透出幾分陰森來。她暗暗啟開天眼,往暗處一看,果見幾縷魂魄飄飄蕩蕩,在幾名官員身邊徘徊不去,見沁瑤發現它們,嗖的一聲便消失在黑暗裡。

    清虛子老僧入定般地坐著,恍若不覺,阿寒卻將方才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知道無需對這些游魂野鬼多加理會,只憨憨地一笑,對沁瑤直眨眼睛。

    不一會,藺效換了一身赭紅色的常服出來,沁瑤甚少見他穿這等富貴的顏色,不但不見俗氣,反比平日多了幾分沉穩和別致。

    在領著藺效等人往殮房去的路上,劉贊道:“早上你跟我說了之後,我便派人將這兩名女子的卷宗拿來過問,那名被挖去喉嚨的女子名喚薛鸝兒,是春鶯坊的頭牌歌女,年方十六,十日前被人發現死在平康坊的秋霖巷,後由長安兆府獄轉來我處。該女子並無家人,自小便被賣入了春鶯坊,且簽的是死契,當日來錄供詞的便是春鶯房的老板娘白明珠及薛鸝兒的幾位好姐妹。”

    “據她們供述,薛鸝兒在出事前一個月,曾不時借故外出,且一去便是半日,日暮方回。老板娘初始時未覺不妥,後來起了疑心,便派人悄悄跟蹤薛鸝兒,可每回跟到半路,總會無緣無故地跟丟。所幸過不多久,薛鸝兒自會回春鶯坊,不曾耽誤晚上的獻藝,老板娘只得暫且作罷。薛鸝兒的同房姐妹則說薛鸝兒出事前行為與尋常無異,照例跟她們有說有笑,不像有難解的心事。

    “另一位被挖去雙目的女子名喚林窈娘,屍身於昨日在蔚然居被發現,後來由御史台獄移送至我司。她也是自小就被賣給了蔚然居的老板娘文娘。不過據文娘說,林窈娘尚未正式接客,平日只在館內研習曲藝,因生得異常貌美,偶爾也會被別家酒坊高價請去陪酒。”

    沁瑤暗暗點頭,怪不得那日會在東來居見到林窈娘了。

    劉贊繼續道:“文娘說林窈娘出事前,林窈娘並未結識什麼生人,也甚少四處走動,無甚可疑。但文娘此前曾在御史台作偽證,誣陷戶部王尚書的小郎君是凶手,現已被收監,明日便會開堂審訊,所以她之前的供詞未無參考價值。”

    藺效點點頭,思忖道:“這兩名女子前後被殺,又都是平康坊的賤籍女子,可有證據證明她二人是被同一人所殺?”

    “這——”劉贊沉吟,“這就要等明日審過文娘後,再做推敲了。”

    說話間已到了殮房,門前的府吏見幾人前來,忙領著他們往房內走。

    幾人入內,便見諾大一個斂房空空蕩蕩,只在屋子正中停著兩具白布覆著的屍體,想是府吏經過劉贊的交代,特意將二女的屍首單獨擺放出來。

    清虛子先看的是薛鸝兒的屍首。

    掀開白布,迎面撲來一股淡淡的腥臭,顯是屍首已有了腐敗的跡像,女子五官雖完整,但面龐浮腫青灰,嘴唇淡烏,早已辨別不出原來的模樣。尤其喉嚨處的那處傷口大若碗口,深可見骨,幾乎生生將女子的脖子橫成兩段。

    清虛子捻須靜默良久,轉過身,又去察看林窈娘的屍首。

    林窈娘死的時間不久,屍身尚無異味,但頭上鬢發散亂,面色慘白如紙,眼眶處血肉模糊,看著比薛鸝兒更可怖三分。

    沁瑤走到清虛子身旁,低聲道:“師父,您看到了嗎,這兩名女子周遭一無怨氣,若不是身上那兩處駭人的傷口,任誰都想不到她二人是被虐殺而死。”

    清虛子不置可否,沉吟了一會,吩咐沁瑤:“將為師的無涯鏡拿過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8 07:41 PM

    第33章

    沁瑤點點頭,跑到阿寒身旁,踮著腳從他背後取下一個大大的包袱,兩人一同蹲下身子從包袱中取出無涯鏡。

    藺效見二人舉止如此親密無間,神情一滯,認真盯著阿寒審視起來。見他雖然生得高高大大,眉目又甚是英挺,但行動表情無不透著一股不諳世事的天真,與其說他是有意跟沁瑤親近,不如說還未意識到他和沁瑤男女有別,讓人想要苛責他都無從說起。察覺到藺效在打量他,阿寒轉過頭,毫無心機地對他咧嘴一笑,藺效表情不自覺松了松,淡淡回以一笑。

    沁瑤對方才藺效跟阿寒之間的暗潮湧動一無所覺,埋頭找出無涯鏡,便小心翼翼地捧到師父身邊。

    清虛子從懷中取出兩張符紙貼於兩名女屍額頭上,令沁瑤將無涯鏡捧好,揮動拂塵,清喝道:“起——”

    無涯鏡剎那間發出耀眼光芒,緩緩升至半空,如皓月當空,將原本昏暗的殮房照得白晝般雪亮。

    藺效此前分別見過清虛子和沁瑤施法,對此已見怪不怪,劉贊臉上卻露出驚懼的表情,“這、這是?”藺效忙對他解釋數句,他臉色這才見緩。

    兩具屍首籠罩在無涯鏡的光芒下,周遭隱隱有暗流湧動。

    沁瑤一臉緊張地盯著女屍,大氣都不敢出,然而讓她失望的是,足足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屍身額頭上的符紙都沒有任何變化。

    她忍不住又抬頭往無涯鏡望去,鏡中也一如之前明亮光潔,並沒有如她所料的那樣顯出異像。

    清虛子搖搖頭,揮動拂塵,將無涯鏡收回,思量一會,抬頭看向藺效和劉贊道:“若貧道沒有料錯,她們二人的死並非邪靈所為。“在見識清虛子施法後,劉贊的神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聞言只略一思忖,捻須點頭道:“二女的死狀雖然駭人聽聞,但她們所在的平康坊本就是長安城出了名的龍蛇混雜之地,往來之人三教九流都有,難保不會有窮凶極惡之人,既然如道長所說,此事並不是邪靈所為,多半是人禍無疑,要將此案幕後之人找出來,恐怕還需從平康坊入手。”

    這時門外忽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大人!大人!獄房出事了!”

    眾人皆是一驚。劉贊一撩衣袍,大步往外走去。

    夜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天邊隱隱有雷聲滾動,雨勢未有稍減,甫一開門,凜冽的風便夾裹著疾雨撲打到人的身上,讓人遍體生寒。

    府吏半邊身子已被雨水澆透,臉色極為難看,見劉贊等人出來,俯身道:“大人!女獄中有名囚犯方才自縊了!”

    劉贊一震,一疊聲地發問:“怎會出這等事?是哪名女犯?李少卿呢,可告知了他此事?他人現在何處?”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獄牢方向走。

    府吏快步跟上:“才剛稟告了李少卿,他已趕到獄牢去了。死的那位是今晨由御史台獄移送到我司的犯人,明早便要開堂審訊了,據肖獄丞說,名喚文娘。”

    他話音剛落,劉贊腳步猛地一頓,迅速回頭看一眼同樣震驚的沁瑤等人,失聲道:“是她?!”

    ——————————————————————

    凡被大理寺收監的犯人,在入獄前都會經過府吏的嚴加搜查,一應利器均不得攜帶入內,女犯人的金銀首飾自然也不例外。

    文娘是用系在裙上的汗巾自縊的。

    獄丞發現她時,她半低著頭跪在氣窗前,身子僵硬如一只蝦,像在祈禱又像是求饒,臉上的五官全都扭曲地移了位,一雙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的眼珠突出於眼眶之外,似乎死前見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事物。

    劉贊連夜令屬下裡裡外外仔細察看,最後確認關押文娘的牢房並無外人闖入的跡像。仵作經過驗屍後亦得出結論:文娘確是自縊無疑。

    到天亮時,劉贊勉強定下一個疑似“畏罪自殺”的推斷,命人暫時將文娘收入殮房。

    藺效等人從大理寺出來,臉上都滿是疲憊之色,沁瑤見藺效馬上又要趕回宮裡應卯,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昨夜真是有勞世子了。可惜到頭來白忙一場,我們什麼忙都沒幫上。”

    想到兩人下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藺效恨不得尋個什麼由頭再跟沁瑤多待一會,可惜身旁站著清虛子和阿寒,天色又實在不早了,只好道:“文娘的死因有些可疑之處,恐怕事情不那麼簡單,我會留心這件案子的進展,若有不妥,立刻跟你們聯系。”想來想去,他決定可恥地利用沁瑤的好奇心,為兩人下次見面制造機會。

    沁瑤聞言果然慎重地點點頭,道:“世子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只要有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世子盡管招呼我們。”

    既然此事不是邪靈所為,師父斷然不肯再插手了,若藺效願意跟進此事,那是再好不過了。

    清虛子在一旁看著藺效,眼中漸漸露出了悟之色。他貴為瀾王世子,現今又是羽林軍統領,平日裡宮裡宮外多少事需要他操持,他會有空關心三名賤籍女子的死?哼,分明是在哄騙我那傻徒兒跟他親近!可惜阿瑤年紀太小,對這些年輕男人的把戲毫無防備之心,而且此人位高權重,模樣又俊俏,說不定哪天沁瑤真會上他的當。

    這樣一想,清虛子腦海中忽滑過多年前那張明麗得如芙蓉花的臉龐,心中一痛,不行,這些膏粱紈绔慣會花言巧語,實則個個朝秦暮楚,鮮有專情之人,絕不能讓沁瑤再重復當年那傻丫頭的悲劇。

    他冷冷地重哼一聲,也不跟藺效打招呼,拉著沁瑤便往青雲觀的馬車走:“官府的事輪不到你小孩子家家插手,再不回府,你阿爺阿娘只怕都不會認你了!你明年便該及笄了,以後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少到外頭四處亂晃。”

    沁瑤對師父突然其來的怒氣有些摸不著頭腦:“您這又是怎麼了?我怎麼又四處亂晃了?哎哎,師父您輕點,拽得我手疼,讓我自己走。”

    一路被拖到馬車旁,沁瑤百忙之中回頭跟藺效擠出一個笑容:“世子,昨日之事多謝你了,咱們這便告辭。”

    藺效暗暗皺眉,眼睜睜看著青雲觀的馬車絕塵而去,良久,才悶悶地收回視線,上了馬,往宮中去了。

    下早朝後,皇上又跟吳行知、莫誠二人商議雲隱書院之事,看了一眼書院學生的名單,將夏芫的名字添上:“七妹妹當年就曾在雲隱書院就讀,現在阿芫正是十四五的年紀,又尚未訂親,正適宜進書院入讀。聽說阿芫自小便能詩擅賦,在蜀地頗有才名,到時候,也好在一眾名師面前替咱們皇家的女兒爭爭光。”

    他對德榮的心結一除,恨不能將他們往日所受的委屈一股腦地補償給他們,今日在早朝的時候,不但恢復了夏弘盛超一品韋國公的爵位,又賞了良田萬頃,華廈百間,其余珍稀玩物更是不計其數。滿朝官員很快就知道了韋國公府恢復了往日的宣隆,道賀聲此起彼伏,估計過不多久,韋國公府的門檻又要被踏破了。

    皇上添上夏芫的名字,想起什麼,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名單:“怎不見康平的名字?”

    吳行知和莫誠迅速對了個眼,怡妃前兩日才派人給他們示意,說耐不過康平的吵鬧,煩他們將康平的名字從名單上刪去,皇上那她自會去周旋,他們這才將那小魔星的名字去掉,莫非,怡妃還沒跟皇上達成共識?

    二人忙告罪,說許是不小心漏了。

    “你們不用跟我打馬虎眼,”皇上陡然提高嗓門,“是不是康平自己不願意去上學?”

    二人哪敢答話。

    “好好的孩子都縱成這樣了,她母妃竟然還由著她的性子胡鬧!你們速速將康平名字添上,傳朕的話,康平是頭一個要進書院讀書的,任誰都不用到朕面前求情!”皇上起身迅速踱了兩步,”下個月書院便要開學了,明日起,康平就給朕起來好好練字!“藺效跟屬下交割完事項,回到值房,令人備了熱水,預備沐浴。

    宮裡的值房自然跟他的思如齋沒得比,尤其溫姑跟常嶸都不在身邊,許多習慣能免則免,但他素喜潔淨,一日不沐浴,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剛沐浴完,正系衣裳,值房門忽傳來一陣小牛犢似的撞擊聲:“十一哥!十一哥!你在裡頭做什麼呢?快開門!”值房的門被她撞擊得隱隱有破開之勢,旁邊伴隨著細聲細氣勸阻的聲音。

    是康平!藺效火蹭蹭直冒,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猛地打開門。

    康平不防藺效突然開門,哎喲一聲,一個倒栽蔥撲到地上。

    藺效不等她爬起,抓住她的後領子一把將她拎起來,大步往外走:“今日你十一哥教教你什麼叫規矩!”

    門旁的夏芫見藺效衣裳領口松散,隱隱露出一截白皙的胸膛,鬢發還濕漉漉的,意識到他方才可能在房中沐浴,不由臉一紅,暗悔不該由著康平拖她來找十一哥,見藺效似乎氣得不輕,忙提裙追上去:“十一哥哥,莫要生氣了,康平也不是故意的,你先將她放下來,有話好好說呀。”

    藺效一徑拎著康平到庭前一株大樹前,仰頭張望一會,找了一根最為粗壯的樹杈,提氣躍到樹上,不顧康平的求饒,拎著她的後領掛上樹枝:“給我待在這好好反省反省!”

    說完,又躍回地面,作勢要走。

    夏芫忙拉住他的胳膊,勸道:“十一哥哥,這樣使不得,一會若康平摔下來可怎麼辦?”

    “摔下來也是她自作自受,正好讓她長長記性!”藺效怒意稍減,但仍假意要走。

    “十一哥!我錯了!快放我下來!我不知道你在沐浴,下回我再也不會擅闖你的房間了!饒了康平這一回吧。”康平殺豬般叫起來。

    藺效鐵了心要給她一點教訓,聞言連頭都不回。

    這時不少宮人圍了過來,都嚇得魂飛魄散,有圍在樹下做成人牆防康平公主跌下來的,有跪到藺效腳前替康平公主求情的,鬧哄哄的,全沒個章法。

    “十一哥!你再不放我下來,我就跟父皇說你的意中人是誰!”康平見苦情路線不起作用,惡狠狠地威脅藺效。

    “你自管去說吧。”以他對康平的了解,若她真打聽到了沁瑤的底細,早就嚷嚷了出來,絕不會這樣吞吞吐吐,是以她料定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十一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往後我再也不敢惹你了,求求你把我放下來吧。“威脅失敗,康平又再次服軟。

    “這是怎麼回事?康平——”驟然響起一個女子尖銳的叫聲,“老六老七,還不快把你們妹妹救下來。”

    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一群人,發出驚呼聲的那個是位宮妝麗人,生得雪膚花貌,美艷不可方物,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年來聖眷頗隆的怡妃。

    她身後跟著太子、吳王及一眾宮人,德榮公主及夏蘭夏荻兩兄弟也在內。

    太子和吳王一看到院中情形,就猜到發生了什麼事,見妹妹像小豬似的被掛在大樹上不敢動彈,不由都又是生氣又是好笑。

    吳王忍著笑走到樹下,躍到樹上將妹妹救下來。

    康平一下地,便直朝藺效一頭撞去:“十一哥太欺負人了!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吳王萬想不到她還有精力發渾,忙一把拽住她:“康平!別再胡鬧了!”

    康平力氣比不過哥哥,掙了半天沒掙動,只得在哥哥懷裡對著藺效又踢又鬧:”今天我明明沒做錯什麼,十一哥為何這樣對我!“怡妃幾步走到女兒身旁,心疼不已地將她摟到懷裡,兒啊肉啊地好一陣揉搓,又抬頭看向藺效:“十一!妹妹胡鬧,到底年紀小,你便讓著她些又如何,何苦那樣嚇唬她?萬一從樹下摔下來可如何是好?”

    在一旁未曾出聲的德榮暗暗搖頭,怡妃這樣不問情由,不論對錯,一味偏縱康平,難怪會將康平慣成這副模樣了。

    她笑著出聲打圓場:“都是自小一處長大的孩子,兄妹感情又親厚,打打鬧鬧的也是難免的事,只要孩子沒事就好。”

    怡妃這才想起追究女兒的過錯,低頭問她:“方才你做了什麼,把你十一哥氣得那樣?”

    “討厭!討厭!你們都護著十一哥!”康平嘴撅得高高的,掙開母親的懷抱,往園外跑去。

    “你這又要去哪?”怡妃忙問。

    “我身上都是汗,回去換身衣裳。”康平遠遠答道。

    怡妃搖搖頭,轉身看向藺效,柔聲道:“十一,不是我說你,康平做錯了事,你教訓她是應該的,可也不能這般不管不顧呀,下次萬萬不可如此了。”

    藺效不置可否地嗯一聲,心中冷笑,不這樣教訓她,她能長記性嗎?

    德榮見藺效身上衣裳不如往日平順,以為是他跟康平打架所致,走到藺效身旁替他整整衣襟,慈愛地笑道:“今日怡妃娘娘跟我說起,我們一家人回長安是件大喜事,需得好好熱鬧熱鬧,我便跟怡妃娘娘商量了,這個月十五日子不錯,我們在府中設宴,好好招待一回長安親友,你到時候將宮裡的差事辦妥當了,早些到姑姑府裡來。”

    藺效忙笑著應好:“一定早些到姑姑府上幫忙。”

    夏芫走到母親身旁挽著她的胳膊,甜甜笑道:“女兒都說了會給十一哥哥傳話了,母親何苦親自跑一趟。”

    德榮輕輕點點她的鼻子:“你也不是個省心的!”

    吳王的目光一時無法從夏芫嬌艷的臉龐上移開,聞言笑道:“芫妹妹的性子這般乖巧,若還不省姑姑的心,怕是再找不到省心的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8 07:50 PM

    第34章

    自那晚暴雨後,長安又接連下了幾場雨。雨停後,滿城的草木似乎較雨前更加蓬勃茂盛了,處處花草蔥蘢,綠意盎然,天氣也一日比一日暖和,厚重的衣裳再也穿不住了。

    殿試這日,又是個大晴天。

    沁瑤一早送完哥哥,回到自己的小院,見檐下的海棠一夜間之間全都盛開了,梧桐樹上鶯聲燕語不斷,心裡沒由來的一陣高興,喜滋滋地回屋拿了紙鳶,便帶著丫鬟采蘋到園中玩耍。

    瞿府格局不大,府中只一個小小花園,園中點綴著幾株海棠芭蕉,並一個八角涼亭,除此之外一無長物。

    沁瑤玩了一會,就覺得花園地方窄小,施展不開,抬頭看一眼四周的院牆,眼珠一轉,笑嘻嘻地招手喚采蘋:“你過來。”

    采蘋生得胖胳膊胖腿的,跟著沁瑤不過跑了幾步,就喘得不像樣子了,這回又見沁瑤不懷好意地衝自己招手,白胖的臉蛋不由一緊:“小、小姐,您又要干什麼?”

    沁瑤見采蘋如臨大敵,不由有些好笑,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拖到院牆下,吩咐道:“拿著紙鳶的線輪在這站著,一會我讓你放繩子,你就放繩子。”

    采蘋哦了一聲,無奈地握著線輪站著。

    沁瑤拿著紙鳶輕輕一躍,到院牆上,提著氣沿院牆快速地飛奔起來。

    采蘋手中線輪的線一下放到了盡頭,紙鳶也一改之前的垂頭喪氣,呼啦啦地迎著風飛得極高。

    采蘋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小姐,夠了夠了,紙鳶飛得夠高了,您快下來!”

    沁瑤哪肯聽她的,越跑越快,自管玩得開心。

    忽然一個趔趄,似乎腳下失滑,沁瑤哎喲一聲,從院牆上跌落到牆後,不見人影了。

    采蘋急得大哭起來,忙急奔上前,手腳並用地往牆上爬:“小姐,小姐,你沒事吧!小姐!”

    兩只手剛勉強夠到牆垛,沁瑤的頭從牆後冒了出來,哈哈大笑道:“沒見過這麼傻的丫頭,這麼容易上當。”

    采蘋嘴張得大大的,好一會,從牆上笨手笨腳下來,忿忿地一抹眼淚:“小姐太過分了,嚇唬奴婢好玩是吧。”

    沁瑤見采蘋生氣了,忙也從牆上躍下,拍拍她的頭:“嘿——脾氣越發大了,這就生氣了?”

    采蘋狠擦一把鼻涕,背過身不理沁瑤。

    “這樣就沒勁了啊——”沁瑤笑嘻嘻地還要逗采蘋,瞿陳氏帶著幾個丫鬟婆子神色匆匆進了園子。

    “阿瑤,哎喲,你怎麼還沒事人似的!宮裡來人了,找你的,說是宮裡有旨意要宣。快快快,跟娘到前廳去聽旨去。”

    “聖旨?找我的?”沁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任由瞿陳氏拖著往園外走,“怎麼回事啊娘?”

    “娘也不知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娘倆到了前廳,果見幾個面白無須的宮人在廳裡候著。

    見瞿陳氏和沁瑤出來,領頭的那個宮人笑著道賀道:“給夫人和小姐道喜了。聽旨吧。”

    瞿陳氏心下打鼓,忙拉著沁瑤跪下接旨。

    “奉天之命…擬於下月重開雲隱書院,朕久聞太史令瞿恩澤之女恪守女德,勤勉柔順,蘊藏有玉之石,或未琢之玉,特著其入讀雲隱書院,以昭其德,以顯其才。欽此。”

    瞿陳氏讀書不多,只聽出個大概的意思,接過旨,忙令人奉茶給幾位宮人,又拿出幾包碎銀子打點幾位宮人,陪著笑臉想從宮人嘴裡打聽出一點內情。

    宮人笑得神秘莫測:“您啊,就別問太多了,要知道朝中這次重開雲隱書院,總共只點了五十位女學生,多少人想求其門而不入呢,您且偷著高興吧。時辰不早了,咱們還得上下一家去宣旨,這便告辭了。”

    送走宮人,瞿陳氏的迷惑更深了,前些日子倒是隱約聽丈夫提起過雲隱書院的事,雖知道是好事,但朝中官員何止百名,家中有女兒的更是不在少數,以瞿恩澤的品級,怎麼也輪不到沁瑤,所以他們根本沒費心思去鑽研。誰知道最後竟真選中了沁瑤,這其中,該不會有什麼他們不知道的隱情吧?

    “阿娘,這個雲隱書院是做什麼的?”沁瑤向來豁達樂觀,驚訝過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可轉頭見母親仍不時皺眉,不免有些好奇。

    “這——阿娘也不是很清楚,等你父親和哥哥回來,讓他們給你細說說。”瞿陳氏說著,情緒漸漸高昂起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沁瑤能夠進久負盛名的雲隱書院入讀,總歸是好事一樁。

    她拉著沁瑤上下打量,笑得合不攏嘴:“傻孩子,往後要進書院讀書了,可不許再跟你師父到處打打殺殺了,今兒起,就好好呆在家裡,把你從前荒廢的功課拾起來學學,到了書院裡,師長問起來,可別一問三不知。”

    沁瑤對雲隱書院的興趣頓時消失了一大半:“阿娘,臨時抱佛腳也不是您這麼個抱法啊?咱能不能說點別的。”

    心裡則琢磨著,若不是聖旨不能違抗,非得想個什麼法子不去才好。

    日暮時分,瞿家迎來一個更好的消息。瞿子譽中了狀元。

    一直到送喜報的人走了,瞿陳氏還像做夢似的,拉著沁瑤直問:“娘沒聽錯吧?你哥哥中了狀元?”

    “是的!是的!”沁瑤高興得眉開眼笑,恨不得拉著母親蹦起來才好。

    瞿恩澤回府時,難掩一臉的喜色,急急喝口水,便跟妻女說起打聽到的內幕。

    原來今日殿試考的題目是水治。考完後,皇上跟幾位閣老評定文章,一致認為子譽和馮伯玉做得最好,但究竟該定誰為魁首,幾位閣老卻各執一詞。

    到最後,皇上發話了,說馮伯玉的文章雖然觀點犀利透徹,文采斐然,但過於注重成效,字裡行間難掩急進之意,失了幾分寬厚穩妥。

    而子譽的文章雖不如馮伯玉那樣字字珠璣,但行文深邃沉穩,處處顧全大局,不激進,不偏頗,溫和淡然,蔚然有大將之風,魁首當他莫屬。

    “這麼說,這兩個孩子,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榜眼咯?”瞿陳氏對馮伯玉印像頗佳,聽了之後,幾乎是雙倍的高興,忙給丈夫續了杯茶。

    瞿恩澤點頭,接過妻子遞過來的茶盅,慨然長嘆道:“馮公子是個難得的。但咱們子譽寒窗十余載,縱體弱時亦不曾稍有懈怠,此次得中魁首,也是實至名歸啊。”

    這話戳中了瞿陳氏的心肝肺腑,想到兒子這些年吃的苦,不由悲從中來,眼圈一紅,又要落淚。

    沁瑤忙拿話岔開,將今日雲隱書院的事跟父親說了,問父親:“父親,這個雲隱書院是個什麼來頭?”

    瞿恩澤並不訝異,顯然早已聽說了此事。

    他撫了撫沁瑤的頭,喜憂參半地說:“雲隱書院曾是長安三大書院之一,十余年前不知什麼原因,被先皇下旨關閉了。皇上重開雲隱書院,自然有他的道理,咱們做臣子的也不敢妄加揣測。如今既已招了你入院讀書,你也莫要想太多,自管到學裡好好學些東西,總歸是有益處的。”

    這時瞿子譽恰好回來,將父親這番話聽在耳裡,他眉頭微皺,接話道:“父親,此次雲隱書院重開,據聞所招學生不過數十人,究竟為何會選中阿瑤,兒子總覺得裡頭有些蹊蹺。”

    沁瑤笑著一躍而起,跑上前迎哥哥:“咱們家的狀元回來嘍。”

    “怎麼這會回來了?今日皇上不是要在東林設宴,要款待你們這些天子門生嗎?”瞿陳氏喜出望外地拉著兒子坐下,“你們爺幾個說會話,我吩咐膳房多加幾個子譽愛吃的菜。”風風火火地掀簾出去了。

    “說是宮裡頭的怡妃身子有些不適,皇上掛念怡妃,便推到了明日。”東林宴既已取消,瞿子譽原本打算跟王以坤、馮伯玉等人請季師喝酒,但聽說妹妹被雲隱書院錄取的事,一時放心不下,這才匆忙趕回家來。

    瞿恩澤思緒仍停留子譽之前所說的話,沉聲道:“此次擬定名單的是吳侍郎和莫常侍,遴選的條件也頗為苛刻,比如年未及笄,是家中嫡女,兄長出仕者最佳,偏偏每條咱們沁瑤都符合。““但入選名單裡,四品以下官員的女兒鳳毛麟角,大多數都是王公大臣家的小姐。”瞿子譽疑竇叢生。

    “哥哥,你擔憂什麼?”沁瑤不願看哥哥皺眉,伸手去撫哥哥的眉頭。

    瞿子譽不願在妹妹面前提起書院學生會被皇上指婚的傳聞,只無奈道:“沒心沒肺的小家伙。到了書院裡,父母兄長都不在你身邊,你以往又不曾仔細研修琴棋書畫,萬一書院功課繁重,同窗又不那麼好相與,你可應付得來?”

    沁瑤一笑:“原來哥哥是怕妹妹到書院裡受人排擠?你自管放心,腳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妹妹我什麼都不怕。”

    瞿恩澤和瞿子譽見沁瑤頭昂得高高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不由失笑。

    ————————————————————————

    過了幾日,皇上便欽點瞿子譽為翰林院編撰,王以坤任編修。而馮伯玉,則出乎意料地被任命為大理寺主事。

    這日一早,沁瑤本打算找個借口回青雲觀看師父和阿寒,管家卻送來兩張帖子。

    一張是給今科狀元瞿子譽的,另一張卻是指明給沁瑤的。

    打開一看,內容相同,都是邀請他們去韋國公府夜宴的。

    “韋國公府?”沁瑤極力在腦海中思索自家跟韋國公府的關聯。

    瞿陳氏卻對韋國公府這些年的來龍去脈知之甚詳,也知道這些日子上韋國公府巴結的人家不少,瞿府等級太低,想巴結也巴結不上,也就沒去湊這個熱鬧,沒想到韋國公府竟然主動邀請他們上門。

    “信上怎麼說的?”瞿陳氏很是好奇。

    “給哥哥的只說邀請今科狀元前去赴宴,給我的上面寫的是——”沁瑤托住下巴,“說是德榮公主的女兒頤淑郡主今年也要進雲隱書院讀書了,郡主想提前結識書院裡的同窗,遂邀請同窗前去赴宴。”

    瞿陳氏笑道:“這是好事啊,你整日在家呆著沒事,正好借此機會跟你書院裡的同窗熟絡熟絡,免得到時候生疏。信上說是什麼時候?”

    “明晚。”沁瑤意興闌珊,她對貴族小姐間花枝招展的聚會提不起什麼興趣,更可惜的是,去青雲觀的計劃恐怕泡湯了。

    果然瞿陳氏興致勃勃地准備帶沁瑤上街:“咱們阿瑤大了,也是該好好打扮打扮了,走,阿娘帶你上街買胭脂水米分去。”

    到了第二日,沁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阻止母親往她臉上塗脂抹米分,但她和哥哥到底免不了被瞿陳氏好一陣搗鼓。

    瞿子譽穿了一件簇新的墨綠色暗紋袍衫,領口處露出一截雪白的襯領,腰間系著月白色的絲絛,配上黑色襆頭和皂靴,當真是翩翩如玉。

    沁瑤則穿了一身杏花米分的襦衫,齊胸系著月白色曳地長裙,臂上挽著水藍色半臂,頭上一無首飾,只點綴著幾顆拇指大的珍珠,妝扮得比新抽芽的穗蘭還要嬌艷幾分。

    瞿陳氏忙完,見兄妹倆如珠玉在側,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

    “若在夜宴上看上了誰家的小娘子,自管回來告訴阿爺阿娘,阿爺阿娘替你將人娶回來。”她將瞿子譽拉至一旁,認真囑咐。

    瞿子譽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敷衍道:“娘,時辰不早了,咱們得走了。”

    瞿陳氏這才作罷。

    兄妹倆到了韋國公府,見門前鮮衣怒馬,早圍了許多人了。

    夏弘勝帶著兒子夏蘭和夏荻在門前迎客。

    聽說今科狀元來了,父子三人忙客客氣氣地招呼瞿子譽入內,沁瑤則在一旁坐上了給女眷預備的轎子。

    瞿子譽掀簾叮囑沁瑤:“少飲些酒,不要四處亂走,哥哥會早些接你出來,咱們到時候一同回家。”

    沁瑤坐轎子往內走,只覺得韋國公府極大,且處處精雕細琢,凡入眼處無不考究,不由暗嘆到底是鐘鳴鼎食之家,遠非尋常富戶能比。

    到了內院門口,沁瑤下了轎,自有下人領著她往內走。

    一路穿花拂柳,到得一處極繁盛的花園,沁瑤暗暗咂舌,就見園中光所種牡丹便有十余種,更別提起其他奇珍異卉了,且布置得繁而不亂,不一味堆砌,令人一路賞來,只覺得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妥帖。

    身邊穿行著井然有序的韋國公府下人,主人們似乎聚集在院中一處亭台說著話。

    沁瑤緩步走近,就見亭台中坐著一群衣著鮮艷的少男少女,高談闊論好不熱鬧,其中一位相貌極其明麗的少女,被人如眾星拱月般地簇擁其中。

    沁瑤見她舉手投足嫻雅高貴,相貌裝飾又如此出眾,便猜到她是今夜的小主人頤淑郡主了。

    如沁瑤所料,少女一瞥見沁瑤,便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起身迎道:“是瞿小姐嗎?歡迎歡迎,快請入座。”

    眾人齊齊回頭往沁瑤看來。

    “是你?!”忽有人霍地起身。

    沁瑤定睛一看,便見說話的那位女子不過十三四歲,面容嬌憨,眉目遠比尋常女子生得精致秀麗,正凶巴巴地看著自己。

    沁瑤恍然,不就是上回在東來居橫行霸道的那個小娘子麼。

    “怎麼了康平?你們認識嗎?”夏芫有些疑惑,轉過頭去問康平。

    “她就是十一——”康平想起前日被掛在大樹上的教訓,猛地一噎,生生將下半句話咽回肚子,惡狠狠地一甩袖子,“不認識!”

    沁瑤懶得理會,自顧自上前給夏芫行了個禮,溫聲道:“見過郡主。”

    夏芫親熱地拉著沁瑤到亭台中坐下,道:“你父親可是太史令瞿大人?還未請教你的閨名呢。”

    “回郡主的話,我叫沁瑤。”沁瑤笑道。

    “切。”隱隱有人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哧鼻聲。

    眾人一無所覺,沁瑤耳目過人,往那人看去,就見一個穿著紫裳的少女,妝扮富貴已極,一頭珠翠比東道主夏芫看著還要惹眼,巴掌大的臉,小鼻子小眼,皮膚白皙,看著倒還算清麗。

    她坐在那位被郡主稱為康平的小娘子身旁,兩個人低頭咬耳朵,不時輕蔑地看沁瑤一眼。

    沁瑤只當沒看見,穩穩當當坐著,接過下人遞上的茶飲了起來。

    “你莫要稱呼我郡主了,往後咱們都是同窗,你便叫我阿芫吧。”郡主笑得暖意融融,遠比沁瑤想的有親和力。

    這時那位紫裳少女突然起身跟夏芫告罪,笑道:“阿芫,我去去就來。”

    夏芫知道她要如廁,忙吩咐身旁的下人:“好好照看陳小姐。”陳小姐便由著下人往亭外走去。

    夏芫又拉著沁瑤說話:“我是庚辰年的,你呢?”

    沁瑤剛要答話,陳小姐正好經過沁瑤的背後,跟康平不動聲色地對個眼色,忽不動聲色地碰一下沁瑤的胳膊,沁瑤不提防一晃,手中的熱茶眼看就要撒到自己的襦裙上。

    沁瑤忙將杯子一傾,卸去杯子的去勢,再幾不可見地一擰身,一系列動作快如閃電,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叫聲:“哎呀,誰潑茶到我身上。”

    眾人回頭一看,就在那位陳小姐身上衣裳陡然被潑濕了半邊,還熱騰騰的冒著熱氣,看著好不狼狽。

    “你、一定是你干的!”康平看得目瞪口呆,猛地起身,指著沁瑤直嚷。

    沁瑤一臉無辜,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覷。剛才沁瑤身子都不曾動一下,怎麼會是她潑的?

    “好!好!好!好身手!”一片寂靜中,忽然有人鼓起掌來。

    眾人回頭,便見亭前不知何時來了幾位年輕公子,其中一位生得眉目飛揚,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沁瑤。

    沁瑤心中咯噔一聲,緩緩起身,戒備地看向來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8 09:04 PM

    第35章

    那位公子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沁瑤,眼中滿是玩味。

    就在沁瑤以為他要揭穿她的惡作劇時,那人卻忽然話鋒一轉,看向身旁道:“陳四啊陳四,沒想到你如今身手這般了得,真是讓我等刮目相看。”

    他話音剛落,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從他身後轉出來,哈哈一笑道:“夏二公子承讓了。”

    亭中諸人恍然大悟,原來方才夏二公子說的是陳公子。

    夏芫笑著起身招呼道:“二哥,陳公子,孔公子。”

    來的三個人,一個是夏荻,韋國公府的二公子,夏芫的二哥。

    見夏芫喚他,夏荻笑著應了一聲,大步往亭前走來。

    剩下的兩位站在原地未動,一位是寧遠侯家的四公子,也就是夏荻口中的陳四。

    另一位則是中書令家的幼子,名喚孔維德。

    紫裳少女跺腳看向陳四道:“哥!你瞧我的衣裳,好好地被潑成這樣了,分明是她搞的鬼。”說著,恨恨地回身一指沁瑤。

    康平也猛地點頭道:“對對對,就是她,我看得真真的。”

    陳四暗暗皺眉,方才他在夏荻身後,沒看清亭中情形,但他想著左不過是姑娘家的小打小鬧,而且夏二公子顯然有將此事揭過之意,如果他們兄妹一味揪著不放,難免顯得小家子氣,便告誡地看一眼妹妹,欲將她的話頭截住。

    誰知他身旁那位生得肥頭大耳的孔公子聽得紫裳少女如此一說,一擼袖子,撐腰似地嚷道:“阿淇,你莫要難過,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這麼大膽子,敢給你委屈受!”

    他說著,直朝沁瑤看來,那目光又冷又厲,仿佛能將沁瑤盯出一個窟窿。

    沁瑤挑挑眉,謔,來幫手了,還是這麼“大塊頭”的一個幫手,只是不知這孔公子打算用什麼法子來替陳小姐出頭?

    陳小姐嫌惡地瞥一眼孔公子,本能地想說:“關你什麼事?”轉念一想,何妨讓孔胖子給瞿小姐一點難堪呢?便用帕子拭拭眼角,委屈萬分地說:“適才我經過那位瞿小姐身後,本好好的,忽然不知從何處潑出來一陣熱茶,將我半邊衣裳都潑濕了,當時在座的只有瞿小姐離我最近,康平也親眼目睹是瞿小姐所為,可眼下瞿小姐卻並不承認是她潑的。”

    難得嬌滴滴的陳小姐肯跟他說這麼多話,孔公子喜出望外,勁頭更足了,氣勢洶洶便往亭中走:“這還不簡單麼?看看誰的杯子是空還是滿不就行了?”由於太急於鞏固陳小姐對他的好印像,孔公子根本沒注意到亭中夏二公子明顯地一皺眉,更別提留意到陳四對他使過來的眼色了。

    “茶灑了,杯子總不至於還是滿的吧,咱們大伙都看看,究竟是誰潑茶到阿淇身上!”他欺到沁瑤身前,當著眾人的面猛地拿起沁瑤面前的茶杯,由於用力過猛,不提防被杯中滿滿的熱茶燙了一手,“哎喲”一聲,臉上的橫肉都痛得直顫起來。

    “燙死我了,燙死我了!”他火急火燎地將茶杯放回桌面,對著那只被燙得紅通通的手連連呼氣。

    沁瑤看著都替他疼,表示同情道:“這位公子,你沒事吧?”

    孔公子又疼又難堪,瞿小姐眼前的茶杯很明顯是滿的,他冤枉了人不說,還在陳小姐面前丟了這麼大臉,直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才好。

    正不知如何找回場子,忽一眼瞥見桌上有個茶杯是空的,也顧不得看清杯子主人是誰,想也沒想便往前一指,嚷道:“這杯子是空的!”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往上一看,都驚訝地揚起了眉,就見那空茶杯的面前端坐著一個滿面怒容的少女,好巧不巧正是康平。

    夏二公子暗笑一聲,望著沁瑤的目光更意味深長了。

    孔公子直道不好,這位公主豈是他能惹得起的?發起橫來說不定會將孔府砸個稀巴爛,也顧不上替心上人出頭了,忙自打自臉道:“這、這個法子不妥,多半是咱們想岔了,亭中諸位小娘子都是詩禮傳家的世家小姐,萬萬做不出這等行徑的,許是方才哪位下人不小心灑到阿淇身上,怕被責罰,故而才不敢承認,一會只需審審亭中這幾個下人便能見分曉了。”

    一句話又將火引到韋國公府下人身上去了。陳公子暗嘆口氣,不忍心看未來妹夫繼續出醜,抬頭對仍杵在亭中的妹妹說道:“夜風甚涼,再不換衣裳便要著涼了。”

    夏芫也忙起身來打圓場,吩咐身旁丫鬟:“快領陳小姐到我房間去換衣裳。渝淇妹妹,我們倆身量差不多,我那正好有幾件新做的衣裳,你若不嫌棄,便挑一件順眼的先換上。”

    陳渝淇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孔公子,好一會,才不甘心地對夏芫道了謝,由著下人領去換衣裳了。

    康平失了幫手,頓覺無趣,氣鼓鼓地坐下,暗暗對沁瑤無聲地做警告:你等著!

    沁瑤眼角都懶得掃她一下,起身對夏芫行了個禮,笑道:“郡主,我去去就來。”

    夏芫會意,忙吩咐身旁另一個丫鬟:“一會便要開宴了,瞿小姐收拾妥當了,你便領著瞿小姐直接往花廳來。”

    又拉著沁瑤的手低聲道:“方才委屈瞿小姐了,康平公主和陳小姐素來愛捉弄人,無甚惡意,你千萬莫往心裡去。”

    沁瑤笑道:“郡主過慮了,我並未放在心上。”告了罪,由丫鬟領著去往亭外。

    從淨房出來,原本該在廊下守候的小丫鬟卻不見了。沁瑤一路從台階上下來,直將左右都找了個遍,都未找到那個小丫鬟。

    沁瑤好一陣納悶。所幸她認路的本領極強,不至於迷路,便依舊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走到一處回廊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柔媚的低笑聲,隱隱夾雜著男子的說話聲。

    沁瑤忙止住步子,斂聲屏息往轉角處看,就見回廊上站著一男一女,天色太暗,看不清二人的模樣,只依稀看到女子耳上懸著一顆亮晶晶的雨滴形耳墜,不時隨著女子的動作搖曳。

    沁瑤見二人舉止親密,意識到多半是一對情侶在此私會,正猶豫要不要等他二人離開後再出去,身後卻悄無聲息地襲來一陣掌風,沁瑤猝然一驚,忙俯身躲過這一掌,就勢屈起右肘,狠狠往身後之人撞去。

    那人輕功卻甚是了得,輕輕巧巧便避開這一撞,低笑道:“瞿小姐果然是深藏不露。”

    沁瑤聽著這聲音耳熟,回身一看,見來人身著淡青色圓領瀾袍,一副未語先笑的倜儻模樣,果不其然正是夏荻。

    沁瑤一臉戒備,淡淡道:“夏二公子?”余光往回廊上一瞥,愕然發現方才幽會的那兩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夏荻笑道:“方才在園子裡,瞿小姐一招“偷梁換柱”實在讓人大開眼界,不知瞿小姐究竟師從何處,小小年紀便能學得這麼一身好本事?”

    沁瑤裝傻:“夏二公子說話好生奇怪,什麼偷梁換柱?什麼好本事?我一句都聽不懂。時辰不早了,前面恐怕已經開筵了,夏二公子還是早些去花廳招待客人吧。”微微欠身行個禮,轉身便走。

    剛走兩步,夏荻身形一動,攔到她身前,低笑道:“瞿小姐何苦用言語唬弄我,方才你出手對付我的那兩招,便已遠不是尋常閨閣女子所能及了,我也無甚惡意,不過好奇而已。”

    一時間兩人離得甚近,沁瑤抬頭便能看到夏荻明顯帶著戲謔的目光。她怒極反笑:“我是學過幾招防身術,不過是為了對付那等不知廉恥的下作之人,方才夏二公子有幸領教了其中兩招,怎麼,還想試試嗎?”

    夏荻見沁瑤原本清澈的眸子怒得異常明亮,白皙的臉頰都淡淡染上一層紅霞,不由暗笑,果然這才是她的真性情,方才在園子裡那副安靜本分的模樣全是裝出來的。

    他愈發起了作弄沁瑤的念頭,干脆又欺近兩步,俯身對沁瑤低聲道:“哦?瞿小姐還有什麼招數,不妨都使出來——”

    他話未說完,沁瑤猛地揮拳往他面門打去,這一拳沁瑤使了十足十的功力,去勢極快,夏荻面色微變,忙提氣往後一躍而起,險險避過這一招。

    他穩了穩身形,繼續笑著逗弄沁瑤:“瞿小姐早該如此,既然身懷絕技,何苦一味藏拙。”

    沁瑤越發惱怒,復要上前,忽有人低喝道:“住手——”

    沁瑤和夏荻同時停手,轉頭看向來人。

    那人本站在庭院中,上了台階走至廊燈下時,夏荻看清對方的相貌,訝道:“蔣三哥?”

    沁瑤聽得一愣,睜大了眼上下打量來人,怎麼也沒辦法把眼前這個瘦削陰郁的男子跟當日那個俊朗貴氣的蔣三郎聯系到一起。

    怎麼才短短一月功夫,蔣公子便瘦了這許多?

    聯想到當日那位死在他懷中的阿妙,沁瑤不由恍然,自古無情皆孽,有情皆苦,看蔣公子如今的情形,恐怕對那位阿妙依舊未能放下,情傷難愈,也難怪他短短時日便能憔悴至斯了。

    直到蔣三郎出聲喚她:“元真道姑,別來無恙?”沁瑤才回過神來,暗嘆口氣,點頭道:“蔣三公子。”

    夏荻在一旁驚訝地開口道:“道姑?她是道士?”嘴裡問著蔣三郎,眼睛卻驚訝地上下打量沁瑤,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蔣三郎肅然看向夏荻:“瞿小姐是青雲觀的俗家弟子,曾幫我府中除過邪祟,為人最是仗義不過,你怎麼好端端地跟她打了起來?”

    夏荻怔了一會,忙笑道:“誤會,都是誤會。瞿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三哥的朋友,方才多有得罪。”話雖這麼說,臉上可一點愧意都沒有。

    沁瑤神情冷淡地應了一聲,對蔣三郎道:“三公子,這會前面恐怕已經開筵了,能否請你帶我去花廳。”

    蔣三郎這時才注意到沁瑤身旁並無下人,訝道:“道姑身旁怎麼沒有下人伺候?”轉頭看一眼夏荻,心裡瞬間明白過來,隱含苛責地看一眼夏荻,便領著沁瑤往廊下走:“瞿小姐,請跟我來。”

    夏荻尷尬地干咳一聲,方才他為了接近沁瑤,特意支開了沁瑤身邊的小丫鬟,這會可上哪變出個下人來?見蔣三郎跟沁瑤往前走了,他忙快步跟上,訕訕道:“可不是,時辰不早了,母親他們這會恐已等得著急了。”

    三人到得花廳,筵席卻未設在廳內,而是露天設在廳外的小花園裡。

    一溜桌面並成一條長長的桌面,直能容納上百人,左邊為男賓,右邊為女賓,兩邊隔桌相對。

    筵席已開,席上諸人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好不熱鬧。

    沁瑤用目光四處找尋了一會,沒找到哥哥,只得任由蔣三郎領到夏芫跟前。

    蔣三郎只對夏芫說說沁瑤在花園迷路了,他和夏荻恰好路過,便將瞿小姐領了過來。

    夏芫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道:“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領著她到一處座位上坐下,低聲為她介紹左右道:“這位是靖海侯家的二小姐,閨名叫秦媛。”沁瑤落眼看去,便見一個白淨清秀的小娘子,年齡約莫十三四歲,看人時有些怯怯的,遠比尋常閨秀看著柔弱天真。

    沁瑤對她點點頭,笑道:“秦小姐。”秦媛忙起身回禮,有些結巴道:“瞿、瞿小姐。”

    夏芫又給沁瑤介紹她座位右邊的女子:“這位是戶部王尚書家的千金,閨名王應寧。”

    王小姐眉眼溫柔標致,氣度沉靜如水,沁瑤一見之下便對她產生了好感,含笑道:“王小姐。”

    夏芫為三人介紹完畢,便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沁瑤在兩人中間坐下,一見滿桌佳肴,肚子咕嚕嚕一陣響,也顧不上客氣,便埋頭吃了起來。

    秦媛眼睛張得大大的,似是從未見過這等爽快的作派,王應寧卻微微一笑,替沁瑤夾了兩塊炙鹿肉,道:“可是餓了?這鹿肉烤的甚好,你嘗嘗。”待人接物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沁瑤頓了頓,笑著對王應寧眨眨眼。

    一時筵散,下人們復又領沁瑤等人往內院而去,說是郡主吩咐,晚上要舉行詩會,請各位小姐公子一展才華。

    沁瑤等人走到之前喝茶的那處亭子,遠遠便看見夏芫正仰頭與一名年輕男子說話,那人身穿一身雨過天晴色瀾袍,長身玉立,在園內燈籠的投射下,分外引人注目。

    夏芫目光專注,眼角眉梢滿是笑意,神情看上去比之前似乎更柔婉了幾分。

    那人卻仿佛心不在焉,不時往園門口的方向張望,沁瑤看清那人模樣,不由微訝,卻是藺效。

    藺效一看到沁瑤,臉上不自覺露出一點笑意,對夏芫說了句什麼,便往沁瑤的方向走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8 09:32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6-12-28 09:35 PM 編輯

    第36章
   

    到了沁瑤身前,藺效臉上卻恢復了之前的淡然,看一眼沁瑤身旁的王應寧和秦媛,對沁瑤道:“瞿小姐,方才在園外遇到你哥哥,他正在四處找你,恐怕有什麼急事,他人就在那邊,可要我領你前去?”

    沁瑤狐疑地看著藺效,遲疑了一會,點頭道:“好啊,有勞世子帶路。”

    一邊說著,一邊飛速地看一眼王應寧和秦媛,就見王應寧微微側頭,視線落在園中的不知哪一個角落,神情甚是悠遠恬淡。秦媛卻羞紅了臉,頭低低地直埋到胸前。

    藺效不容沁瑤多想,轉身便往園外走,沁瑤只得匆匆跟王秦二人打聲招呼,跟在藺效身後。

    一徑出了園子,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沁瑤左右張望一番,哪有哥哥的影子。

    “世子,可是大理寺那件案子有了著落?”沁瑤不疑有他,開口問道。

    藺效哪有空想什麼大理寺的案子,直接切入主題道:“方才夏荻是不是欺負你了?”

    若不是方才在席上遇到蔣三郎,他根本不知道今夜沁瑤也來了韋國公府,更無從得知她被夏荻糾纏的事了。

    沁瑤臉一沉,淡淡道:“枉我以為韋國公府百年望族,府上的公子和小姐必定個個知書識禮,沒想到那位夏公子卻這般無聊孟浪。方才他已經被我教訓了一頓,往後多半不敢再惹我了。”

    雖然已大致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親耳從沁瑤口裡得到證實,藺效仍難免一陣氣悶,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你放心,往後斷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

    沁瑤聽到這句近乎承諾似的保證,不由一怔,外界的聲音似乎突然被某種力量隔絕了個徹底,耳畔一瞬間寂靜了下來。

    藺效見沁瑤露出錯愕的神情,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熱,但話已出口,何必再遮遮掩掩,索性順從自己的心意,借園中的燈籠細細打量起沁瑤來。

    他甚少見她著盛裝,尤其是杏花粉這等柔媚的顏色,只覺得說不出的清爽耐看。款式是時下流行的仕女裙,前胸的襦裙系得高高的,只露出小巧精致的鎖骨,裙子的布料貼身垂墜,隱約可見少女胸前起伏的曲線。

    藺效腦中轟然一響,迅速移開視線。本朝風氣開放,不少女子都以一展胸前風光為榮,尤其是宮中女子,他自來沒少見識各類旖旎風情,卻不曾有一個像沁瑤這般既青澀又惹人遐想。

    沁瑤仍為了藺效之前那番話有些難為情,不曾留意他略顯唐突的目光。當下兩人一個心猿意馬,一個暗自猜疑,共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正不知如何化解這份尷尬,忽傳來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有人往這邊喚道:“十一哥!十一哥!你在哪兒?”

    藺效一聽到這聲音,立即露出頭痛的神情,左右察看一番,迅速拽住沁瑤的胳膊,往身後的花叢走去,那花叢約有一人多高,花葉又甚是繁茂,剛好能將兩個人掩蔽起來。

    沁瑤驚訝地睜大眼,藺效忙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沁瑤只好老老實實跟著藺效藏到花叢後,又實在好奇,究竟是什麼人能讓藺效如此忌憚。

    她斂聲屏息從花叢的縫隙中往外看去,就見遠遠跑來一名少女,到了近前,奇怪地“咦”一聲,四處張望道:“難道十一哥不在此處?”正是那名跋扈的康平公主。

    過不一會,她身後又緩步走來另一名少女,同樣面露疑惑,卻不像康平那般咋咋唬唬,只皺著眉到處察看。

    “阿芫,你怎麼也跟來了?你不是說你還有事,讓我一個人來找十一哥嗎?”康平驟然看到身後的夏芫,訝然道。

    夏芫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神情,輕聲道:“我不放心你,怕你一個人又跑丟了,只好跟著你過來了。怎麼樣?看到十一哥了嗎?”

    “沒看到呢,許是不在此處,咱們去別處找吧。”

    “不對,我方才明明看到十一哥往這邊來了。”夏芫滿是疑惑,仍沒有放棄的打算。

    沁瑤挑挑眉,好一個夏小姐,分明是她想來找那個什麼“十一哥”,偏偏慫恿了別人來替她出頭,那位康平公主更是奇怪,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卻恁般單純,被人算計了尤不自知,咦,等等,她們口中的“十一哥”不會正是藺效吧?

    她轉頭看向藺效,卻發現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夏芫。

    好不容易那兩個人走了,沁瑤剛要說話,不防一低頭發現藺效仍握著她的手,臉驀地一紅,忙將手抽了出來。

    藺效尷尬到無以復加,想要辯解卻又覺得太著痕跡,索性厚著臉皮道:“康平性子魯莽,我怕她看到你我在一處,四處張揚開來,有損你的閨譽。”

    卻只字不提自己的失禮之處。

    沁瑤不自在地輕咳一聲,默然一會,想起什麼,踮腳往外看去道:“時辰不早了,園子裡詩會恐已經開始了,世子若沒有其他的事,我便先走一步了。”說完,對藺效笑了笑,轉身繞過花叢,往外走了。

    藺效不自覺跟著沁瑤走了兩步,還想尋個借口跟她說兩句話,轉念一想,此處人來人往,若讓人看到二人同進同出,恐給沁瑤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只得作罷。

    沁瑤匆匆走到花園前的小徑上,恰碰上一起入園的瞿子譽和馮伯玉,兩人身旁還有一個生得方臉闊唇的年輕人,恍惚是上回在平康坊被污蔑為凶手的王公子。

    “哥哥,馮大哥。”沁瑤止步,跟哥哥和馮伯玉打招呼。

    瞿子譽見沁瑤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疑惑地往她身後看了看:“你怎麼從那邊過來了?”

    “園子裡人多氣悶,我到外面來散散步。”沁瑤差點就忘了哥哥可不好對付,忙打足精神小心回復。

    馮伯玉每回見到瞿子譽這位妹妹都莫名覺得心情甚好,見她今夜梳著一對圓溜溜的雙環髻,粉雕玉琢般的可愛,一時沒忍住,笑道:“阿瑤妹妹,方才你哥哥在夜宴上四處找你,可惜人太多,未能找到。你最愛吃的那幾道菜筵席上恰好都有,你可都吃到了?那道炙鹿肉可真是一絕。”

    一說到吃的,縈繞在沁瑤心頭的繁雜情緒似乎消散了不少,她肅然點頭道:“肉還算酥嫩多汁,就是比起富春齋的炙鹿肉還差了點火候。”

    “哦?富春齋的炙鹿肉竟這麼了得,下回有機會去見識見識。”馮伯玉來長安不久,許多地方不曾去過,聽沁瑤這麼一說,難免生出幾分好奇。

    王以坤素來性子隨和,也在一旁插話道:“可不是,富春齋的炙鹿肉倒也罷了,最難得的那道靈沙臛,那才叫世間難得一見呢。”

    “對對對。”沁瑤撫掌笑道,“每回去富春齋,必點靈沙臛,可惜店主人逢三、五、七不開火,不是每回都能吃得到。”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瞿子譽在一旁疑惑地摸摸下巴,怎麼話題一下子偏到長安美食去了。

    夏芫正跟康平往門外走,不防見沁瑤跟瞿子譽等人一並進來,忙不著痕跡看向沁瑤身後,見並沒有藺效,臉上的神情不自覺一松。

    康平卻大睜著眼睛看著馮伯玉:“你、你,你怎麼來了?!”

    馮伯玉斂了笑意,淡淡道:“公主這話好生奇怪,自是國公府下了帖子邀我來的。”

    夏芫見康平神情帶著幾分扭捏,遠不如往常自然,不由奇怪地打量馮伯玉兩眼,見他雖衣飾樸素,卻貌若美玉,儀表不凡,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心底裡瞬間明白了幾分。

    這時夏蘭跟夏荻兩兄弟也恰從園內出來。一見瞿子譽等人,夏蘭便笑道:“難得三位魁首都到齊了,一會比詩可有得熱鬧了,快請進園吧。”

    瞿子譽等人笑著對夏蘭一拱手,自謙幾句。

    夏荻目光不露痕跡地在沁瑤身上一轉,見沁瑤冷若冰霜,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訕訕地摸摸鼻子,笑著引眾人往園內走去。

    園子裡熱鬧得厲害。

    夏芫別出心裁,早早就令下人們搬了椅子出來,在園子當中排了兩排座位,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張小小的梅花幾,幾上擺放著點心瓜果,另有美酒一壺、酒盅一個,各人可以自斟自飲。公子小姐們往椅子上一坐,既不分親疏遠近,又有利於彼此結交熟絡。

    眼下已有不少客人在下人的引領下就了座,中間站了個人,正抑揚頓挫地吟誦著什麼,不時引得小姐們一陣竊笑。

    沁瑤定睛一看,見那人生得臃腫敦實,一身肥肉隨著他的動作兀自顫個不停,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在亭中被燙了手的孔公子。

    他肥碩的面龐上浸滿了油膩膩的汗,手握著一張雪白的箋紙,昂然頌道:“敢問明月何處有,韋國公府獨幽幽。牡丹芍藥皆失色,只因佳人占魁首。”

    念完,對著那位先前被潑濕了衣裳的陳小姐一鞠躬,道:“即興之作,贈予我心中佳人,請諸位不吝賜教。”

    陳渝淇臉色鐵青,余人都憋著笑,有人起哄道:“佳作!佳作!孔二公子果然不負盛名,作得一手好詩!實讓我等刮目相看!”

    “過獎!過獎!鄙人別的上都平平,唯有作詩吟賦,倒還算有幾分心得。”孔維德坦然受之,絲毫聽不出對方的譏諷之意。

    夏荻忍笑領著瞿子譽等人落座,對孔維德笑道:“孔兄,這邊來了你的幾位同道中人,一位是今科狀元瞿子譽瞿公子,一位是榜眼馮伯玉馮公子,另一位王尚書家的王以坤王公子想必你也認識。今夜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你們幾位高才正好一分高下。”

    孔維德倨傲地看一眼瞿子譽等人,隨意地一拱手道:“不敢,不敢。吟詩作賦本是世間最風雅恬淡之事,若為了滿足世人的好勝之心而強行一分高下,反倒落了下乘。我向來不在意這些虛名,今夜自然也不會破例。”

    夏蘭笑道:“孔公子高見,今晚咱們雖說是以詩會友,但吟詩作對還是其次,玩得盡興才是正經。”

    有人促狹地笑道:“孔公子莫不是是看到今科三甲來了,怕輸了之後顏面無光,不敢比試吧?”

    “胡說!胡說!”孔維德怒不可遏,“比詩我是向來不怕輸的,我只是不屑為之罷了。”

    眾人哄堂大笑。

    這邊沁瑤一行人剛要坐下,有人從座位上走過來喚王以坤:“哥。”

    沁瑤轉頭一看,見是王應寧,不免有些錯愕,看看王以坤黝黑方正的闊臉,又看看王應寧雪白光潔的鵝蛋臉,頗覺得不可思議,原來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兄妹都如她和哥哥那般生得像的。

    “三妹。”王以坤忙起身,為王應寧做介紹,“這是我的兩位同窗,瞿子譽瞿公子,馮伯玉馮公子,這位瞿小姐是瞿公子的妹妹。”

    王應寧給瞿馮二人見了禮,又拉著沁瑤莞爾道:“瞿小姐方才在夜宴上已見過了。”

    五個人便挨在一處坐了。

    一旁忽有人竊竊私語:“咦?太子殿下和吳王殿下竟然也來了,韋國公府今夜可真是熱鬧。”

    沁瑤等人回頭一看,果見一群人簇擁著兩位衣飾華貴的俊美男子進來了。

    沁瑤認出二人正是上回在東來居跟藺效一起喝酒的那兩名公子,年長些的想來便是太子,生得溫潤如玉,很有幾分讀書人的風骨。另一位較年輕些多半是吳王,身形修長,面容俊朗,神情卻隱含著幾分孤傲,正側頭跟夏芫說話。

    過不一會,康平跟藺效也進來了,藺效人高腿長,走路極快,康平幾乎是小跑才能跟上,逼得急了,氣得在原地跺腳喚道:“十一哥!”

    藺效這才停在原地等她,神情隱隱透著幾分無奈。

    一行人到了跟前,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見完禮,夏芫將幾人拉到上首的空椅子上坐了,笑道:“咱們府裡今夜沒有尊卑之說,別說康平和十一哥哥,就連太子哥哥都得跟咱們坐在一塊。一會擊鼓傳花到了你們手上,照樣要罰你們作詩的。”

    太子興致頗高,笑道:“自該如此。只是我詩文上一向平平,若實在作不出,能否罰酒代勞?”

    “酒也要罰,太子哥哥笛子吹得好,還要另罰你吹奏一曲《梅花引》才好。”夏芫語帶嬌嗔,笑靨動人柔美。

    吳王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笑道:“原來今夜是鴻門宴,這可如何是好,七哥我既不會作詩,又不會弄曲,一會只怕會出醜。”

    “七哥的書畫那般出眾,若能現場做一幅丹青豈不是雅事一樁?”夏芫莞爾。

    幾人說笑著坐下。

    園中諸人正是青春年少、愛玩愛鬧的年紀,即便有那性子安靜內向的,被周圍熱絡的氛圍一感染,也變得活潑浮躁了幾分,一時間滿園嗡嗡說笑聲不斷。

    沁瑤聞著梅花幾上的酒甚香,口裡的饞蟲上來,便偷偷給自己斟了一杯,抿了抿,只覺得香濃醇厚,比以往喝過的酒都來得勾人,不由慨嘆一聲,笑眯眯地低聲道:“好酒!好酒!”

    馮伯玉看在眼裡,臉上不自覺浮起笑容。

    瞿子譽皺眉告誡沁瑤:“少飲些,明日早起再嚷頭痛。”

    “知道啦知道啦。”沁瑤對王應寧眨眨眼睛,“我這個哥哥哪都好,就是管得忒寬,有的時候簡直比我阿娘還要啰嗦,我都懷疑他這個狀元是不是靠啰嗦得來的。”

    王應寧抿嘴一笑,側頭往瞿子譽看去,恰好瞿子譽無奈地往沁瑤看來,兩人目光碰在一處,不免都有些尷尬,互相點了點頭,便鎮定地各自移開視線。

    這時一陣急促的鼓聲響起,第一輪擊鼓傳花開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8 09:33 PM

第37章

    鼓點時急時緩,毫無規律可言,眾人的心都高高懸起,每當花錘傳到自己這兒時,便燙著了似的將花錘火速往下傳,生怕鼓聲會在自己這兒停住。

    一圈還未傳完,鼓聲恰好停了,眾人一看,花錘恰落在康平公主的手裡。

    康平也不扭捏,大大咧咧站起來道:“本公主不會吟詩作賦——”

    眾人一片噓聲,有人笑道:“康平公主的霓裳舞跳得極好,不知咱們有沒有這個眼福,今晚得以一見呢。”

    康平今晚心情不錯,瞥一眼那人道:”霓裳舞我早已忘光了,不過近日新習了一支胡人舞,練得還算不差,便勉為其難獻個醜吧。“大家忙一疊聲地叫好。

    康平對自己舞藝頗為自負,也不啰嗦,大步走到院子當中,靜立片刻,場中便響起一陣胡琴聲,琴聲先是低沉悠揚,拉琴人似乎將思鄉之情都蘊藏到曲調中,說不盡的如泣如訴,康平翩翩起舞,動作緩慢如淙淙流水。

    奏到一半時,樂聲陡然歡樂活潑起來,康平的舞姿也隨著變得輕快迤邐。她今日恰好穿了一身牡丹紅的衣裳,漸漸在月光下舞成一團火紅的身影,襯著那激烈昂揚的樂曲,一時間人舞合一,美得驚心動魄。

    眾人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那個霸道刁蠻的康平舞動起來這般驚艷,直到樂聲停住,康平鞠躬致意,大家才回過神來,紛紛喝彩,無不心悅誠服。

    康平驕傲地回到座位上,有意無意地往馮伯玉的方向瞥了一眼。

    須臾,擊鼓傳花聲再次響起,這一回花錘落在了夏芫手上。夏芫笑吟吟地起身,表演了一首技藝高超的《高山流水》,又博得了滿堂彩。

    沁瑤既聽了曲子又賞了舞,心裡那個愜意呀,趁哥哥不注意,不時給自己添杯,漸漸有了些醉意。

    過不一會,第三輪擊鼓傳花開始了。

    花錘傳到沁瑤手裡,鼓聲戛然而止。

    沁瑤這時早已偷偷灌了半壺酒下肚,見眾人忽然齊刷刷朝她看來,愕然地眨眨眼,含著酒意道:“我?”

    陳渝淇幸災樂禍地出聲道:“可不就是你嘛,瞿小姐,莫藏著掖著了,或賦詩,或奏曲,或獻舞,快拿出本事來,讓大家開開眼界。”

    沁瑤站起身,恰好吹過來一陣夜風,激得她酒意越發上湧,她忙穩住身形,搖頭道:“可我既不會吟詩作賦,也不會琴棋曲藝呀。”

    “瞿小姐該不會要效仿前朝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吧?”康平哈哈一笑,“長安城中像你這種什麼都不會的女子,可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藺效面色一沉,低喝道:“康平——”

    康平一噎,嘟著嘴看藺效一眼,到底不敢再出言撩撥了。

    見院中余人仍滿臉好奇地望著沁瑤,瞿子譽和馮伯玉暗暗皺眉,同時起身,要替沁瑤解圍。

    沁瑤伸臂攔住二人,極力辨認了康平一會,忽然莞爾一笑:“也是!今夜詩啊曲的也聽得差不多了,要不咱們玩點新鮮的吧。”

    她歪著頭想了想,從腰間荷包中取了一粒什麼東西,捏於指尖,隨即仰頭看著月色,笑道:“你們個個都說今夜月色甚美,在我看來,美則美矣,卻還不夠明耀,再添點東西就好了。”

    說著,一展雙臂,隨意地對著暗處招招手:“來——”

    諸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沁瑤要做什麼。

    過了一會,暗處花叢中隱隱傳來幾聲幾不可聞的悉簌聲,慢慢地,聲音越來越大,漸形成一片嗡鳴之聲。眾人循聲一望,就見花叢中竟飛來一群飛蟲,直奔沁瑤而來。

    那些飛蟲個個亮如繁星,飛至沁瑤身旁,便繞著她的身子將她團團圍住,沁瑤笑著點點頭,似與這些飛蟲打招呼,隨後便伸指輕輕地在空中畫了個圓圈,道:“走——”。

    飛蟲們紛紛轉向,依次飛往那個虛無的圓圈,不多時便形成一個圓圓的光圈,飄飄蕩蕩懸在半空中,恍然又多了個月亮,頓時將園子又照得明亮了幾分。

    “是螢蟲。”有人驚呼。

    “真美啊,原來瞿小姐會變戲法。”有人贊嘆。

    沁瑤壞笑道:“康平公主跟著胡人學舞,我卻跟胡人學了套戲法,今夜獻醜了,諸位可還滿意?”

    諸人喝彩道:“瞿小姐這個本領輕易可學不來,既好看,又新鮮,著實難得。”

    夏芫笑得有些勉強:“可不是,瞿小姐可真是深藏不露。”

    藺效靜靜地看著沁瑤醉酒後憨態可掬的模樣,面上平靜無波,心裡卻好生遺憾,暗想若此時他和沁瑤還在方才那株牡丹叢後,他仍握著她的手就好了。如此一想,臉不免有些發熱。身旁康平一眼瞥見,奇道:“十一哥,你醉了麼?”

    不等藺效回話,拿起幾上的酒壺看了又看,沒錯,是梨花白啊,十一哥酒量出了名的好,怎麼會幾盅梨花白便喝醉?

    太子和吳王等人聞言,都轉頭朝藺效看來。

    藺效倏然起身,淡淡道:“我去更衣。”起身一徑去了。

    康平一頭霧水,猶自納悶地對太子和吳王道:“十一哥這是怎麼了?”

    這邊沁瑤交了差,回到座位上,馮伯玉笑著逗她道:“阿瑤妹妹,這套戲法真是從胡人那學的嗎?”

    沁瑤這時酒醒了一半,不像之前那般肆意了,輕笑道:“馮大哥猜猜?”

    她臉上仍帶著酒醉的酡紅,一雙眸子亮晶晶的,仿佛能漾出水來。

    馮伯玉只覺得心跳得厲害,腦中忽然一片空白,全忘了方才要說的話。

    ————————————————————————

    韋國公府的夜宴一直進行到後半夜還未結束。

    由於玩得太盡興,諸人貪杯不斷,或多或少都有了些醉意。沁瑤醉得尤其厲害,小腦袋東搖西晃的,眼皮重得睜不開,到最後,索性歪在哥哥肩膀上睡著了。

    瞿子譽怕沁瑤著涼,只得扶著沁瑤起身告辭,夏氏兄弟跟太子等人拼酒,早已醉得人事不省了。三兄妹中唯一還清醒著的夏芫也只稍作挽留,便請下人送瞿氏兄妹出府。

    馮伯玉和王以坤兄妹也跟著一並告辭出來。

    藺效遠遠見沁瑤衣裳單薄,有心令人取衣裳替她取暖,又顧及左右耳目眾多,恐引來不必要的口舌,尤其是康平,幾乎寸步不離地纏著他。所幸王應寧因覺得夜風寒涼,早早令丫鬟從取了兩件鬥篷過來,這會便分了一件給沁瑤。

    瞿子譽暗贊王應寧心細如發,對她致了謝,便抱著兀自昏睡不醒的沁瑤上了馬車,回了瞿府。

    沁瑤第二日醒來,一疊聲地嚷頭痛,令采蘋替她到廚房討醒酒湯喝。瞿陳氏聞風而至,見女兒攤在床上死活不肯起來,不免好笑,親自喂了女兒一碗醒酒湯後,便跟她打聽昨夜韋國公府的情形,尤其重點盤查瞿子譽的動向,“昨晚上都有哪些府上的小娘子?都生得什麼模樣?你哥哥可有中意的?”

    “哥哥那麼個人精,什麼事能讓我知道?反正這些日子有意跟哥哥結親的人那麼多,您還怕哥哥找不到媳婦嗎?”沁瑤困得厲害,頭埋在被褥裡不肯出來。

    “就因為這孩子心思太深,所以阿娘才著急,萬一給他娶回來一個不中意的,夫妻倆過不到一塊去,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她自己跟瞿恩澤過得蜜裡調油,恩愛了這麼些年,自然盼著兒女也能有段好姻緣。

    聽了這話,沁瑤不知怎的,忽想起王應寧那張恬淡靜美的臉,出了一會神,暗笑自己異想天開,王小姐貴為尚書千金,又生得那麼個好模樣,說親的人只怕都快踏破門檻了,怎麼也輪不到她們瞿家去攀親呀。

    這話卻不能跟母親說。在床上賴了一會,想起昨夜擊鼓傳花的事,沁瑤便跟母親商量,能不能替她請個女先生回來教功課。她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眼看就要去雲隱書院讀書了,免不了要跟這些長安貴女打交道,像昨夜那樣的情形往後只怕少不了,總不能回回都像昨夜那般取巧,好歹先混過這一年再說。

    瞿陳氏哪有不願意的,連日便跟瞿恩澤商量,四處托人請先生。到最後女先生沒找到,卻找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學究,據聞這位老先生當年也是享譽長安的大學子,後來家逢巨變,千金散盡,但讀書人的傲骨還在,只肯以教書維生。瞿恩澤好說歹說給請到了家裡,教習沁瑤詩賦。

    老先生姓傅,除了飽讀詩書以外,一手古琴也撫得甚妙。沁瑤卻想學點速成的,琢磨著百樣樂器之中,就笛子似乎看著還算簡單,便求著傅老先生教她吹笛子。傅老先生卻笑沁瑤不知天高地厚,說別看小小一管笛子構造簡單,要想吹得好可真不易呢。

    沁瑤就這樣成日在家忙著跟著傅老先生學功課,一晃過了許多時日。

    馮伯玉自那日韋國公府夜宴後,三不五時便會登門造訪,跟瞿子譽交流些公務上的心得,有時也跟著瞿子譽到後院看看沁瑤,給她帶點好吃的好玩的。

    這日一早,傅老先生因昨夜染了風寒,告假一日,瞿子譽恰好在家休沐,便親自教妹妹功課。剛講完半篇《四牡》,下人報馮公子來了,瞿子譽忙令請進來。

    馮伯玉神情憔悴,進門時連連打呵欠,沁瑤放下手中的筆,奇怪道:“馮大哥,你怎麼了?昨夜沒休息好嗎?”

    馮伯玉揉揉眉心,疲憊地說道:“昨夜平康坊出了命案,死者連夜被送到了我們大理寺,劉寺卿察看完屍首後連夜上奏,要求皇上奏准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會審,昨晚咱們衙門上上下下幾乎沒人沒合過眼。”

    “三司會審?”這回連瞿子譽都露出訝異的神情,“什麼樣的案子竟要驚動三司會審?”

    馮伯玉顧忌地看一眼沁瑤,搖頭道:“案件奇曲,死者的死狀又甚是凄慘,不說也罷。”

    沁瑤早在聽到馮伯玉說是平康坊的命案時便已經豎起了耳朵,又聽得“死狀凄慘”,終於忍不住道:“馮大哥,你方才說命案發生在平康坊,莫非死的是女子?”

    馮伯玉喝茶的動作一頓。

    沁瑤又試探著問:“劉寺卿之所以要三司會審,可是之前平康坊已出過類似的案子?”

    馮伯玉驚訝莫名地看一眼沁瑤,猶豫著如何作答。

    沁瑤見到馮伯玉的神情,哪還忍得住,從書桌後起身,快步走到馮伯玉身前:“難不成這回死的女子也被人挖了五官?”

    馮伯玉一震,猛地起身看著沁瑤:“你怎麼知道的——”

    沁瑤面色一變,失聲道:“真丟了五官?這回是被挖了眼睛?還是被挖了喉嚨?”

    不等馮伯玉回答,忿忿然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恨聲道:“究竟是什麼人這麼喪心病狂,竟一再用這種手段害人!”

    馮伯玉驚疑不定地看著沁瑤,好一會,終於敗下陣來,肅然道:“死者鼻子被連根削去,根本辨認不出本來的相貌,我們連夜查問了平康坊十余家樂坊,才得以確認死者的身份。”

    沁瑤腦中白光一閃,先是喉嚨,再是眼睛,後是鼻子。食、聽、視、息已占了四者之三…她越想越覺得心驚,忽猛地拔步往外跑去:“我得去青雲觀一趟。”

    瞿子譽一驚:“你怎麼說風就是雨,這會去青雲觀做什麼?”

    “我有事要問師父。馮大哥,一會我把師父接回來,就去大理寺找你。”沁瑤遠遠答道。

    ————————————————————————

    常嶸正百無聊賴地跟魏波說著話,不經意看到沁瑤一身道士打扮從瞿府出來,頓時來了精神:“走——”跟魏波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半月前的某一日,世子從韋國公府一回來,便招了他和魏波近前,吩咐他們從即日起跟在小道姑身後,暗中護她周全。

    “小道姑?我們去保護她?”常嶸既錯愕,又深感羞辱。他和魏波等人是瀾王府培養多年的死士,素來只忠於世子一人。這些年他們跟著世子出生入死,什麼苦沒吃過?只要世子一聲令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可他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世子會讓他們去保護一個外人。

    “小道姑自己身手就不錯,何須我們保護她?”常嶸據理力爭,“而且這些日子汪大海和程山去潁川幫著料理王妃娘娘留下的鋪子,本就少了兩個人,再抽調兩個人去保護小道姑,世子身邊豈不是少了近一半暗衛?”

    藺效皺眉:“你怎麼恁的啰嗦?”

    常嶸道:“可——”

    “讓你們去你們便去。記住了,不管誰為難她,你們自管出手,莫顧忌對方的身份。”藺效囑咐,“瞿小姐人甚是機敏,你們切莫讓她發現了。”

    溫姑一進院就發現常嶸臉色不對,心裡納悶,拉了兒子在一旁問:“怎麼了?”

    常嶸氣鼓鼓地回頭看一眼書房,悶聲悶氣道:“世子真是昏了頭了!”將小道姑的事從頭到尾跟母親說了。

    溫姑先是驚訝,隨即出了回神,忽面露喜色道:“傻孩子,世子開竅了,這是好事啊!這瞿小姐他既喜歡,等他出了孝,討了回來做妾便是了。”

    “做妾?”常嶸牙疼似的嘶一聲,那小道姑恐怕不會願意給人做妾。

    “對啊,瞿小姐這麼個家世,即便先進了門,也越不過日後的世子妃去。”溫姑笑得神秘莫測,這段時日德榮公主總帶著頤淑郡主來看王爺,這裡頭的意思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郡主那孩子小時候就生得好,如今更是出落得跟畫上的仙女似的,跟世子再般配不過了。有這麼一位身份尊貴的世子妃壓著,就算日後世子再寵愛那位瞿小姐又如何?諒她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溫姑越想越是篤定,眼睛看著常嶸,心裡默默盤算著日子,王妃是大前年五月歿的,再過兩月世子便能出孝了,既然這孩子開了竅,不如先讓他將聽風和掃雪收了房,也免得日後世子妃和瞿小姐進門,房裡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她笑眯眯地往房內走:“聽風,掃雪。咦,兩個丫頭哪去了?”留下常嶸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8 09:49 PM

   第38章

    “什麼?又要為師跟你去大理寺?”清虛子驚得嗆了一口茶,急急放下手中的茶盅。

    沁瑤忙上前幫師父撫背,嘿嘿笑道:“方才不都跟您細掰了說了嘛,這案子越來越奇怪了,怎麼看都不像尋常人所為,您就再跟我去一趟,說不得這一回能發現什麼呢。”

    “上回咱們在大理寺怎麼白忙了一個晚上,你都忘了?”清虛子嗤之以鼻,“而且大理寺是什麼地方,豈是咱們說去就能去的?”

    想起什麼,忽目光犀利地看向沁瑤:“難不成,你這回還打算找瀾王世子幫忙?!”

    師父的目光洞若燭火,仿佛能看到人心底最深處,沁瑤沒由來得感到一陣心虛,忙急辯道:”不是找他幫忙。是我哥哥一位同窗在大理寺任主事,正好經手這件案子,我想著,或許可以請他帶我們看看屍首。““一個小小的大理寺主事,會有法子帶外人去看這等要案的屍首?”清虛子不以為然,“又不是人人都有那個能耐請得動大理寺卿。”

    沁瑤不免泄氣,馮大哥初剛出仕,人微言輕的,貿然去找他幫忙,確實是不太妥當。可藺效現今在宮中當值,平日裡公務繁忙,若仍像上回那樣勞動得他一晚上不得歇息,又著實不好意思。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厚著臉皮磨磨馮伯玉。

    “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沁瑤囁嚅道,“眼下已死了三名女子,如果真是邪靈作祟,往後豈不是還會有人遇害?而且您別忘了,劉寺卿上回見過咱們,說不定這回也會同意咱們察看屍首呢。”

    清虛子面露不悅,重重咳嗽一聲,繞了一大圈,還是不免要沾瀾王世子的光。

    沁瑤見師父似乎有點動搖的跡像,又道:“記得有一回您跟咱們說《妖典》,曾專門說起過這等挖人五官的妖怪——師兄,師父當時怎麼說來著?”

    阿寒如夢初醒般地哦了一聲,坐直身子思索著道:“師父說前朝曾有妖怪為讓自己死去的同伴復活,四處挖人五官,以重塑七竅,說起來,跟這幾個案子倒是有幾分相似。”

    清虛子沉吟:“可咱們那夜在大理寺已用無涯鏡察看了,兩位死者身上都並無妖氣……”

    “凡事總有意外,上回沒發現蛛絲馬跡,也許這回能看出什麼呢?師父您想想,若真因為咱們的疏忽漏了什麼妖物,那幾位女子豈不是死得冤枉?”

    ————————————————————————————

    馮伯玉自從被授命為大理寺主事,便從朝昭館搬了出來,另賃了大理寺附近的一處簡陋宅院而居。同賃者是馮伯玉的一位同鄉,那人現在翰林院供職,兩人分攤賃費,各居一邊。馮伯玉住的是西邊的這三間廂房。

    沁瑤跟哥哥和師父來找馮伯玉時,他正蹲在院中的花圃前澆花,小小一個庭院被他拾弄得清幽雅靜,絲毫不見粗鄙。見沁瑤等人進來,馮伯玉忙將他們請進屋,兩方坐下後,瞿子譽便向馮伯玉介紹了清虛子和阿寒。

    馮伯玉恍然大悟,怪不得沁瑤小小年紀便有一身稀奇古怪的本領,原來都是出自這位須發皆白的道長。

    沁瑤三言兩語稟明來意,誠懇道:“馮大哥,我也是因覺得這幾樁案子有許多離奇之處,這才想去一探究竟,如果會讓你覺得為難,馮大哥不必有所顧忌,直言便是。”

    馮伯玉皺眉思忖了一會,坦然道:“阿瑤妹妹,實不相瞞,這幾樁案子因已驚動刑部,幾具屍首都已由專人看管起來了,除非劉寺卿首肯,任何人不能接近殮房。我如今不過大理寺的一個小小主事,想要瞞天過海領人去察看屍首,實屬不易。”

    沁瑤一怔,忙笑道:“既然如此,馮大哥不必為難,想來官府這般重視這樁案子,破案一定指日可待,咱們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說著,到底因年幼,露出一點懊喪的神情,怕著了痕跡,忙借著打量屋子掩飾過去。

    馮伯玉看在眼裡,只覺得嘴裡微微發苦,極力在腦中搜索了一陣,試探著說道:“我雖不能接近屍首,但死者的隨身衣飾現已被專門另放一處,恰好是由我經手,不知這些衣飾於你們探察妖氣可有幫助?“沁瑤喜出望外,連連點頭道:”自然有用。但凡是被邪靈所害,死者的衣物上都會沾染上邪氣,只需用無涯鏡一探便知。“馮伯玉露出釋然的表情,笑道:”那就好,白天耳目眾多,恐露了痕跡。等晚上人少時,我再將死者的衣飾取出來給你們過目。”

——————————————————————————

    青霄門外,藺效皺著眉聽著常嶸的彙報。

    “瞿小姐從府裡出來,便去了青雲觀。在青雲觀待了約莫一個時辰,又跟清虛子道長和瞿公子去了大理寺外的一所宅子。那所宅子現住著瞿公子一名姓馮的同窗,我在外面悄悄看了一眼,正是上回在東來居見過的那位馮公子。”

    其實世子並未要求他巨細靡遺地彙報小道姑的行蹤,但他多年來所受的訓練太過根深蒂固,不自覺便將同樣的手段用到了沁瑤身上。

    藺效只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那位馮伯玉平日裡似乎就跟瞿子譽頗為熟絡,這段時日更是跟瞿府時有來往,現如今又授了大理寺的五品主事,沁瑤帶著清虛子去找他,多半還是為了大理寺上次那件案子。

    再一細想,又覺不對。要打探內情只需見面詢問幾句便是,何須帶著師父同行。而且她為什麼寧肯去找馮伯玉,也不願再來找他幫忙?他悶悶地想著,臉色就不太好看。

    常嶸看在眼裡,無奈道:“世子,馮公子已去了大理寺,瞿小姐現也跟著清虛子到了大理寺外,看這個情形,他們多半還要像上回那樣夜探大理寺,可要我去找劉寺卿打點打點?”

    “不必。”藺效悶聲道,她自來極有主見,若自己不請自去,說不定會引來她的反感,還是等她願意找他幫忙的時候再說吧。

    “你們盯著些,莫讓她受傷了,若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自行斟酌著應對。”

    轉眼到了半夜,青雲觀的馬車悄悄停在大理寺旁的一條窄巷中,清虛子闔目盤腿打坐,沁瑤挨著阿寒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馬車外靜悄悄的。

    忽然傳來一陣又輕又急的腳步聲,直奔馬車而來。沁瑤倏地坐直身子,低聲道,來了。

    來人果是馮伯玉。他到了馬車前,先是審慎地四處張望一番,這才掀簾上了車。

    不知是緊張還是走得太急,馮伯玉微微有些喘息,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沁瑤道:“這是昨夜那位死者頭面上的飾物。”

    沁瑤知道這些證物至關重要,看完後須得盡快還回原處,忙從馮伯玉手中接過,點頭道:“我們這便開始施法。”展開包袱,便見一對珠釵,一枚花鈿,都算不得貴重首飾,珠寶樓中隨處可見,只那對耳墜子是一對白色琉璃珠,雕成了雨滴形的模樣,式樣倒是新鮮得緊。

    沁瑤忍不住將耳墜拿在手上細細端詳,越看越覺得眼熟,馮伯玉看一眼,贊道:“這對耳墜子真稀奇,遠遠看著活像一對惟妙惟肖的大雨滴,要是戴在耳上,說不定怎麼個風情萬種,這造首飾的匠人倒是匠心獨具。”

    沁瑤只覺得腦中轟隆隆一片響,失聲道:“我見過這對耳墜!上回在韋國公府夜宴,我曾撞見一對男女在後廊幽會,當時那女子便戴著這對耳墜,我因覺得新奇好看,便多看了幾眼,可惜當時天色太暗,並未看清二人的模樣。”

    馮伯玉面色一緊,問:“可看仔細了?”

    沁瑤思忖了一會,點頭道:“這種款式的耳墜太少見了,我應該沒有記錯。只是不知道這耳墜出自哪個珠寶樓,是只有這麼一副呢,還是隨處都能買到?馮大哥,你們不如拿著這副耳墜去城裡的幾家首飾鋪打聽打聽,如果當真只有這一副,那我那晚見到的必是死者無疑了。”

    “不必這麼麻煩。”馮伯玉思索道,“昨夜死的那位女子是小重山的舞姬,韋國公府這等地方,非邀不能得入,只需打探一下那晚韋國公府有沒有請小重山的舞姬前去獻舞,便可知道了。”

    他說著,抬頭看沁瑤:“阿瑤,你可還想得起那名男子的身形相貌?”

    沁瑤極力歪著頭思索:“只記得他個子很高,說話的聲音很低沉,身上穿的衣裳料子似乎不錯,可惜看不清楚顏色。”

    馮伯玉點頭:“是了,那晚韋國公府邀請的人幾乎都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照你的描述,那人多半還是個世家公子,可惜那晚與會的人太多,要從上百人中找到那個人,恐怕難得很。”

    清虛子這時在一旁插話道:“而且就算找到了那個人,他也不一定是凶手。別說韋國公府的夜宴已過去了半月之久,而死者是昨夜被害的,就拿死者的身份來說,一個歡場女子,來往交際的人那麼多,那男子說不定只是她一個恩客。”

    沁瑤頹然地嘆口氣,點頭道:“也是。”

    馮伯玉寬慰她道:“不管怎麼說,你說的情形也未嘗不可疑,我明日便帶著這對耳墜子去打聽打聽,難保不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也只能如此了。時辰不早了,不宜再耽擱下去,沁瑤將耳墜放回包袱中,慎重地擺放在馬車地面上,請師父施法。因馬車地方狹窄,清虛子只命阿寒將無涯鏡捧在手中,便揮動拂塵開始念咒。

    轉眼間無涯鏡將包袱裡的首飾照得纖毫畢現,可惜一如前面兩位死者,無論清虛子如何催動法力,無涯鏡裡依然看不出半點邪靈作祟的跡像。

    沁瑤終於死心,“難道真不是妖邪所為?可凶手為何要這樣殘暴,一而再再而三地挖人五官呢?”

    清虛子平復了氣息,重又坐下:“這世間窮凶極惡的人太多了,殺人害人哪需要那麼多緣故?許是好玩,許是一時酒後無德,反正在這些權貴的眼中,這些賤籍女子個個都命如草芥。”

    馮伯玉接過沁瑤遞過來的包袱,看著她道:“今晚也不是一無收獲,好歹多了兩條線索,一條是韋國公府的賓客名單,一條便是死者的耳墜子,我明日便從這兩方面著手,好好往下細查查。”

    送走馮伯玉,清虛子見沁瑤猶自望著窗外凝眉思索,不免重重嘆氣道:“可胡鬧夠了?三名死者都不是被妖邪所害,師父可算能撇干淨了吧?這三更半夜的,可累死師父了,往後再不跟你胡鬧了。”

    沁瑤低聲囁嚅:“明明還有一位死者的屍首未察看呢。”

    清虛子未聽明白,揚聲道:“什麼?”

    阿寒卻聽得一清二楚,好奇問道:“還有誰的屍首未曾察看?”

    “那位在獄中自縊的文娘。”沁瑤望著窗外,頭也不回道。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9 07:23 PM

    第39章

    可要再去察看文娘的屍首又談何容易,再去求藺效幫忙?還是再去為難馮伯玉?無論哪種情況沁瑤都不願意,又實在想不出第三個法子,只好將此事暫且擱下。

    那日之後,沁瑤一邊依著傅老先生學功課,一邊盼著馮伯玉給她帶來案件的最新消息。可馮伯玉卻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到瞿府露過面。偶爾瞿子譽帶回來消息,只說馮伯玉最近忙得連吃飯睡覺都快顧不上了,哪還有空顧及其他?勸沁瑤莫再惦記大理寺那樁案子。沁瑤雖然沮喪,卻也無法,只好日日鑽研功課聊做安慰。

    這樣又過了幾日,王應寧忽然下帖子給沁瑤,邀她出門踏青。沁瑤久困家中,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去放風,高興得連功課都沒心思學了,跟傅老先生告假半日,便回房寫了帖子應允王應寧。

    王小姐的帖子上寫的是去西城大隱寺踏青,並說屆時會有那晚在韋國公府結識的幾位小姐同行。

    到了這日,沁瑤早早起來拾掇了,帶著采蘋,跟瞿陳氏告別出來,一主一僕坐上馬車直奔大隱寺。

    沁瑤對大隱寺神交已久,知道它與青雲觀同年創辦,寺裡的主持緣覺方丈今年剛過不惑,年輕時仿佛跟師父有些淵源,可惜師父對其避諱得緊,每當沁瑤想打聽二人的過往,師父要麼避而不談,要麼大發雷霆,久而久之,沁瑤也就不敢再多問。

    托賴緣覺方丈經營有方,如今大隱寺是長安城香火最鼎盛的佛寺,不但時常舉辦宮中的祭祀大典,而且基本承包了長安名媛貴婦的日常祝禱儀式。譬如未嫁小姐們的姻緣,初婚少婦的子嗣,經年怨婦的馭夫之道,乃至深宅大院那些見不得人的陰私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於是每年春天,便有許多貴族小姐結伴前往大理寺踏青,游樂賞春之余,順便在那據說極為靈驗的菩薩面前許下些女兒家的心願。

    沁瑤主僕到得大隱寺時,門前正好有幾位妝扮富麗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一見沁瑤,有人便喚道:“瞿小姐。”那聲音宛如清淙的泉水,聽在耳裡,分外悅耳。

    沁瑤抬頭一看,便見一個極玲瓏清婉的美人,正依著身旁婦人朝自己淺淺而笑,不是別人,正是韋國公府家的紀小姐。

    她身旁那名貴婦與沁瑤上回在韋國公府見過,氣度高雅端方,舉止優雅從容,通身氣派遠非尋常婦人能比。

    沁瑤忙上前行禮:“見過公主殿下,見過郡主殿下。”

    德榮公主面上雖帶著笑,那笑意卻仿佛隔著雲端,只落在臉上,未深及眼底,淡淡打量沁瑤一番,便令沁瑤起身。

    “瞿小姐可是也應了王小姐之邀來的?”夏芫笑著問沁瑤,“正好我母親和舅母也要來寺裡上香,我便跟著她們一道來了。”

    她話音未落,另一輛馬車上也下來一名貴婦。那婦人卻比德榮郡主年輕許多,只十八、九歲的年紀,妝扮上倒比夏芫母女還要考究精美。

    沁瑤一認出來人,便忙掩飾似地低下頭,心裡怦怦直跳,誰能想到會在這裡遇上瀾王妃?

    上回自己幫著藺效在瀾王府對付朱綺兒,順便揭穿了王妃的詭計,依照當時瀾王又驚又怒的表現來看,事後少不了會對這位王妃施以懲戒。

    以沁瑤對她的了解,她若沒認出自己也就罷了,一旦認出來,少不了又是一頓排揎。

    沁瑤這些年一直有意無意掩飾自己的道士身份,除非萬不得已,實在不想以這樣一種方式宣之於眾,更不想被釘上一個與眾不同的標簽。而且對方跟自己身份相差懸殊,若存了心要為難她,她根本無力對抗,何苦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便將頭埋得低低的,壓低嗓音給崔氏行禮:“見過王妃。”采蘋在一旁暗暗覺得奇怪,小姐方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束手束腳起來了。

    崔氏卻很喜歡別人在她面前擺出怯弱臣服的姿態,臉上露出個笑模樣,柔聲道:“嗯,還算懂規矩。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孩子?”

    沁瑤暗暗叫苦,本打算借著行禮糊弄過去,誰知竟引起了這位王妃的興趣,沒法子,只好硬著頭皮道:“回王妃的話,小女子是太史令瞿恩澤之女。”

    這時夏芫也看出不對勁來了,她自第一回見到瞿小姐,從來只見她疏朗大方,何曾有過這等小家子氣的時候?

    崔氏頷首,令沁瑤近前,笑道:“抬頭讓我細瞧瞧。”她身旁的李嬤嬤也一旁笑眯眯地說:“莫怕,咱們王妃最是平易親和的。”

    沁瑤腦中飛轉,正琢磨著使個什麼法子轉移瀾王妃的注意力,不遠處忽傳來一陣“得、得、得”的馬蹄聲,直奔寺門而來。

    眾人扭頭一看,就見康平公主騎著一匹火紅的馬兒跑在最前面,身後跟著一群身著胡服的奴僕,一行人呼前擁後,轉眼就到了沁瑤等人跟前。

    康平身手利落地從馬上輕躍下來,把韁繩丟給僕從,笑著對夏芫和德榮公主道:“差點來遲了,咱們進去吧。”

    正眼也不瞧崔氏一眼。

    崔氏的臉就有些不是顏色起來。德榮公主看在眼裡,微微嘆了口氣,摟了康平替她拭汗:“總這麼冒冒失失的!這天氣看著雖好,日頭照不到的地方還有些寒意,這會跑出一身汗了,回頭再著了涼。一會讓她們給你換身衣裳。”

    說完,笑著對崔氏道:“小孩子家家的,都不懂得照拂自己。昨日我瞧著敏郎倒養得好,比上回見又白胖了許多,想來你這做母親的平日沒少費心。”言下之意,提醒崔氏身為長輩,不必跟一個不懂事的晚輩計較。

    崔氏不得不放緩了臉色,溫聲道:“敏郎剛落地的時候也沒少生病,這半年換了兩個乳娘,身子骨倒還養結實了。”幾人說著話,便往寺內走去。

    沁瑤的危機頃刻間解除,不由暗暗松了口氣,頭一回覺得康平公主好像也不是那麼討厭。

    走了一段,德榮對夏芫和康平笑道:“你們小孩子家家的聚會,我們就不跟著去討人厭了,你們自去玩罷,我和你舅母到正殿上香去。”

    夏芫等人笑著應了,自去找王應寧。

    王應寧正跟幾位先到的小姐在禪房聽講經。沁瑤等人到時,只見諾大的禪房一片寂靜,偶爾傳來一位中年男子低緩的頌讀聲,那聲音安穩醇厚,不為一切外物所擾,有著奇異的安撫人心的作用。

    沁瑤進了禪房,抬眼望去,就見上首正中坐著一位中年和尚,面容沉靜如水,說話時眸子微垂,須發紋絲不動。

    原來他便是緣覺方丈,沁瑤忍不住抬眼細打量,許是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緣故,緣覺看著比師父年輕許多,相貌幾乎可以稱得上儒雅,不像出家人,倒像飽讀詩書的儒生。

    講經聲戛然而止,正聽得入神的王應寧等人不由奇怪,緣覺方丈一向不受外界所擾,每一講經,非一口氣講完為止,從不中途停頓。

    納悶地往上一看,就見緣覺正目光沉沉地望著剛進來的沁瑤,面色極是復雜晦澀,跟方才的從容淡泊仿佛判若兩人。

    不過只一轉眼的功夫,緣覺便恢復了常態,合上經卷,對王應寧等人說道:“今日便講到這吧。各位小施主請自便。”說著便起身,雙手合十對聽經的幾位小姐們微微行了一禮,一拂衣袍,緩步往外走去。

    路過沁瑤時,緣覺腳步頓住,也不看沁瑤,只抬頭看向庭外湛藍澄淨的天空。

    良久,耐人尋味地嘆口氣,復又抬步走了。

    眾人面面相覷。

    康平惡意地看著沁瑤道:“你這家伙到哪都不討人喜歡!你看你一來,方丈都不講經了。”

    沁瑤全當康平放屁,但也不免好一陣納悶

    王應寧過來解圍:“正好今日的經講完了。康平公主,頤淑郡主,瞿小姐,你們三人來晚了,若不是在菩薩眼皮子底下,非得罰你們多飲幾杯酒才好。”

    夏芫莞爾:“王小姐這話說出來便已是罪過了。”

    陳渝淇走過來湊趣道:“不對,菩薩跟前,別說‘說’和‘做’,便是想想也是不該的。”

    康平在一旁雲裡霧裡聽她們打機鋒,不耐道:“好沒意思!不是說寺裡桃花開了嗎,咱們別在這干巴巴地說話了,都賞花去吧。”

    便有小沙彌請王應寧等人去往寺中的桃花林。

    沁瑤落在幾人身後。過不一會,身旁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瞿小姐。”

    沁瑤偏頭一看,見是上回在夜宴時坐在她身旁,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的秦媛秦小姐,便點頭道:“秦小姐。”

    秦媛對沁瑤善意地一笑,兩人並肩走在一處,過了一會,秦媛似乎鼓足勇氣道:“過段時日,我在家中宴請幾位同窗,煩請屆時瞿小姐肯賞臉一聚。”說完,臉紅得能滴出血來,握著巾帕的手也微微發抖。

    沁瑤微微一笑,忙握住她的手,對她鼓勵的一笑,笑道:“好,求之不得呢,到時候一定會去。”

    秦媛顯然如釋重負,對著沁瑤露出個羞澀的笑容。

    大隱寺的桃花是一絕。每逢春日,寺中的數百株桃花齊齊開放,遠遠望著,直如紅雲般氤氳籠罩,如真似幻,漂亮得出奇。

    到了那,德榮公主和瀾王妃卻早已坐在樹下春凳上賞花了,見夏芫等人過來,德榮遠遠便笑道:“真是對不住,我老胳膊老腿的,只逛了一會便只想歇著,沒存心過來擾你們的興致,你們幾個可不許嫌我。”

    夏芫撒嬌道:“阿娘說話不算話,您在這坐著,咱們小輩們什麼私己話都不敢說了。”上前摟了母親,在她懷裡只不依。

    德榮愛憐地撫著女兒的臉頰:“都這麼大了,在母親面前還跟孩子似的,明年可怎麼嫁人吶?”

    聽得這話,大家心照不宣地一笑,看這個情形,頤淑郡主的親事多半已經有著落了,只是不知誰家的郎君這般有幸,能抱得這樣才貌雙絕的美人歸。

    瀾王妃面色微滯,眼中不經意間閃過一抹戾色,又借著低頭掩飾過去。

    沁瑤看在眼裡,暗暗納罕,怎麼瀾王妃對夏芫頗為忌恨似的,難不成兩人有什麼罅隙?想了一回,又覺無趣,豪門貴族間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多了去了,哪是她一個外人想得明白的。

    幾位小姐依次給德榮公主和瀾王妃行了禮。沁瑤仍舊落在最後,小心翼翼地行完禮後,生怕瀾王妃又要細打量她,所幸瀾王妃似乎心不在焉,神情也懶懶的,根本沒心思再應酬沁瑤等人。

    小沙彌們奉上茶來,諸人飲茶賞花。

    景美人雅,桃花相映,很有幾分詩情畫意。

    正說著話,沁瑤耳畔風聲驟然靜止,全身寒毛一豎。

    她心中警鈴大作,倏地起身喝道:”什麼人?“德榮錯愕地抬頭問:“怎麼了?”話音未落,桃林深處緩緩走來幾名身著玄裳的男子,個個都蒙了面,手上持著明晃晃的兵器,直朝沁瑤等人而來。

    眾人錯愕,半晌沒回過神來,陳渝淇強笑道:“這是怎麼回事?”

    德榮面色大變,一把拽著夏芫便往外跑,倉皇喊道:“有刺客!快,快來人!”

    余人這才反應過來,都大驚失色,尖叫著四散逃去。

    可惜德榮和康平帶來的護衛都守在寺廟正門,這些刺客顯然是從桃林後的院牆躍牆而入,別說德榮等人的呼救聲一時聽不到,就是聽到了,一時半會也趕不過來。

    秦媛身子嬌弱,轉眼間便落到了眾人身後,她欲哭無淚,卯足了命往外跑,慌亂中絆到了裙子,重重摔到地上。

    身後刺客的腳步聲緊追而至,下一秒便要將她如同小雞一般拎起來了。她面如死灰,緊閉著眼睛,胡亂揮動雙手喊道:“阿爹,阿爹救我!”

    斜刺裡飛過來一個身影,伸腳將那名刺客抓向秦媛後背的胳膊踢開,秦媛倉皇往後一看,小臉一松,哭道:“瞿小姐!”
    沁瑤奮力隔開刺客劈過來的刺刀,吃力地對秦媛喊道:“快跑!”

    說話間賣個破綻,引得刺客往前一俯,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擊向刺客的太陽穴,將他擊昏在地。

    也不耽擱,將扔委頓在地上的秦媛一把拖起來,拔腿便跑。

    刺客人數眾多,沁瑤根本無心戀戰,能自保已是不易。

    有刺客注意到這邊情形,卻只略遲疑了片刻,撇下這邊不管,仍直奔德榮母女。

    沁瑤拖著秦媛,速度遠遠慢了下來,剛跑出林子,就聽前面傳來一聲凄厲的喊聲:“放開我!”

    卻是兩名刺客抓住了夏芫,其中一人將夏芫往肩上一扛,另一人扶在其後,飛速地直往林內來時的小路上跑去。

    “不好!他們要逃!”康平又怒又驚,跺腳大喊道,“快來人吶!雪奴,紅奴!你們死到哪去了!”

    原來他們的目標是夏芫!沁瑤一驚,松開秦媛的手,提氣飛縱,追向那那兩名刺客。

    追到眼前,這兩人的功夫卻遠勝過方才那名刺客,只過了幾招,兩人便合力齊齊出掌,一掌拍中沁瑤的肩頭,將她震出半丈之外。

    沁瑤只覺得胸腔血氣翻湧,掙扎了好一會,強忍著肩上的劇痛勉力起身,往前追道:“欺負弱小算得什麼,有本事你們跟我好好較量一番再走,這樣一味地避而不戰,實在讓人瞧不起!”沁瑤知道自己多半打不過他們,索性用言語刺激他們,以便拖延時間,好等待前門的護衛們趕來救援。

    那幾名刺客卻充耳不聞,扛著夏芫一徑奔到圍牆下,剛要躍牆而去,牆上卻悄無聲息出現幾名年輕男子,也不見他們用什麼手法,那兩名刺客就悶聲一哼,軟倒在了地上。

    沁瑤只覺得來的幾人甚為眼熟,辨認了一會,恍然道,不是藺效身旁的幾位護衛麼。

    這幾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對付這些宵小顯然已綽綽有余,沁瑤終於如釋重負,頹然跌坐到地上。喘息了一會,又偏過頭察看看上那處傷口,只覺得實在肩膀及胸口都疼得厲害,也不知傷到骨頭沒有。

    常嶸等人手起刀落,跟一眾刺客纏鬥了半柱香功夫,便將幾人一一制住。未防他們咬舌自盡,又將他們統統卸了下巴,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等待一會主子來了發落。

    德榮急奔到夏芫身旁,將她摟到懷裡哭道:“我的兒,你可別嚇唬阿娘,究竟是什麼人壞了心肝爛了腸子的,竟用這麼下三濫的手段對付咱們!”

    夏芫不過是受了點驚嚇,方才從刺客肩上跌下來的時候受了點皮外傷,並無什麼大礙,便懨懨地看著母親道:“阿娘,我沒事。”

    王應寧等人死裡逃生,只覺得眼前一切恍若隔世,僥幸之余,又添後怕,都忍不住掩袖而泣。

    這時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見此情景,來人宣佛號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卻是緣覺方丈終於帶人趕到了。

    “怎麼回事?”康平幾步上前,直問到他臉上去,“你們諾大一座佛寺,進了賊人尤不自知,還好意思問咱們是怎麼回事?”

    緣覺垂眸合十道:“今日之事出乎貧僧意料,貧僧責無旁貸!只是我大隱寺歷來守備森嚴,前門後門皆有護衛把守,輕易不能入內。殿下能否告知貧僧,這些刺客究竟從何門而入。”

    “喏!就是從這片桃林後的圍牆上爬進來的!”康平憤憤一指那座圍牆。

    “好了好了,也莫要一味責怪方丈了,各位今日都受驚不小,不如通知各府來接各位小姐回府,余下的事交給官府處置。”久未出聲的瀾王妃忽插話道,她面色甚是難看,似乎尤有余悸。

    “世子!”沁瑤身後的常嶸忽出聲喊道。

    沁瑤抬頭,便見桃林外遠遠來了幾人,除了藺效,還有一位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

    秦媛一看到那名男子便哭道:“阿爹——”原來是靖海侯。

    靖海侯一看到秦媛,便大步往女兒身邊走過來,啞聲道:“阿爹來了,莫怕!”將秦媛摟到懷裡,拍撫秦媛腦袋片刻,等秦媛情緒稍有平復,便目光森冷地看向那幾名刺客。

    藺效目光落到沁瑤身上,飛速將她打量一圈,見她手捂著肩頭,似乎受了傷,不由面色一滯,大步走至幾位刺客身旁,用劍挑起其中一名刺客的下巴。

    待看清刺客的面容,藺效目光一冷,問常嶸道:“人都死了,還綁著做什麼?”

    常嶸大驚失色,飛速俯下身察看幾名刺客,果見個個面如金紙,早已斷氣多時了。

    “他們定是一早便服了毒!”常嶸失聲道。

    沁瑤暗暗心驚,只覺背後之人真是機關算盡,無論任務完成與否,這些人顯然都只有死路一條。

    “左右搜檢仔細了,莫再遺漏了什麼。”藺效轉身,有意無意往沁瑤這邊走來,在她面前停頓片刻,沉聲問:“都有誰受傷了?”

    沁瑤半低著頭,只能看到他繡著麒麟紋的寶藍色衣襟下擺,離自己不過半尺之遠。但她此刻胸口仍隱隱作痛,身子也乏力得很,實在沒力氣開口說話。

    藺效默了一會,目光落在沁瑤撫著肩頭的那只手,剛要蹲下身子察看沁瑤的傷勢,德榮公主發出一聲驚呼道:“阿芫!阿芫!惟謹,快過來看看阿芫!”

    沁瑤聞聲抬頭,就見夏芫軟軟躺在德榮懷中,面色蒼白,氣息微弱,任由母親如何哭喊,都緊閉著雙眼,毫沒有反應。

    藺效不得不起身,走到德榮跟前問道:“阿芫方才受了傷?”

    德榮淚奪眶而出:“惟謹,你說到底是什麼人這般卑劣,要處心積慮地對付阿芫?阿芫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姑姑我也活不成了!”拽著藺效的衣袖哀哀而泣,哭得藺效啞口無言。

    那邊瀾王妃見此情景,面色忽然變得極為難看。

    過了一會,藺效溫聲勸道:“姑姑,眼下之急,需得速請太醫給阿芫診治才是。”

    說著吩咐常嶸等人道:“你們速去抬幾輛肩輿過來,將幾位受了傷的小姐速速送回府中,莫延誤了診治。”

    常嶸等人領命,自去安排。

    過不一會,幾人先抬來一輛肩輿,放於昏迷不醒的夏芫身旁。

    德榮忙領著身旁丫鬟七手八腳要將夏芫抬上肩輿,奈何不是落了胳膊便是滑了腿,怎麼都無法抬起夏芫,德榮急得面色發白,轉頭看向藺效哭道:“惟謹,快來幫忙。”

    藺效本正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沁瑤這般的動靜,見此情景,暗暗皺眉,令常嶸等人再找幾個僕僕婦來抬夏芫。

    但德榮見藺效遲遲不肯近夏芫的身,哭得愈發撕心裂肺,跺腳道:“惟謹!”

    所幸常嶸很快便找來了幾個粗使婆子,這幾個婆子力氣極大,輕輕巧巧便將夏芫如同小雞一般從地上抬起,干脆利落地放於肩輿之上。

    婆子們抬起肩輿時,沁瑤一眼瞥見夏芫衣袖之下的手似乎握了握拳。沁瑤以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就見夏芫握拳的手重又松開,仍舊恢復了虛弱無力的模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29 07:54 PM

    第40章

    德榮見女兒總算被抬上了肩輿,面色稍緩,剛要催促婆子們從速將夏芫抬出大隱寺,林外忽急步走來幾個面白無須的宮人,德榮抬頭一看,立即認出領頭那個正是在皇上身邊伺候的米公公。

    米公公神色很是惶急,進林後先四處找尋康平的身影,後見康平好端端地站在德榮等人身旁,不像受了傷的樣子,這才大松了口氣。

    “世子。”米公公給德榮等人請完安,徑直對藺效道:“皇上方才聽聞寺中之事,驚怒交加,急命張副將點了兩百名北衙禁軍趕來給幾位公主護駕,現一眾將領已在寺門外候著了。皇上還命咱家給世子帶了口諭,說請世子務必親自護送幾位公主回府。”

    藺效垂下眸子,點頭應是。

    德榮聽了這話,忙在一旁急聲催促道:“惟謹,阿芫看著實在不好,莫再耽擱了。”

    康平也嚷:“十一哥!”

    藺效未再猶豫,對常嶸不動聲色地使了個眼色,隨後便走至德榮身旁,令那幾名僕婦抬好肩輿,自送德榮等人回府。

    常嶸會意,看沁瑤一眼,跟魏波等人留在原地,未跟隨藺效一同出去。

    過不一會,長安府一眾官兵趕至,捆了寺中一干人等,又將諾大一個大隱寺裡裡外外搜查了個遍。

    緣覺方丈雖有皇上賞賜的“聖僧”佛珠護體,但因今日之事牽涉到了幾位皇室公主和郡主,遂也連同寺中其他和尚一道被官兵押至長安府收監。

    王尚書府、寧遠侯府、尚書令府、靳國公府也都陸陸續續來人了,來人大多數是諸女的父兄,見了眼前的情形,無不心驚肉跳,或斥罵背後之人太過歹毒,或攬了自家閨女唏噓感嘆,或遷怒寺中和尚,更有揚言說要將大隱寺就此一把火燒了的。

    王應寧等人雖然大多都飽讀詩書,但像今日這等近距離的刀光劍影,真真切切是頭一回領受,此時見了父兄,只覺得萬般委屈都齊齊湧上心頭,不免又狠狠地哭了一回,一時間桃花林裡滿是嗚咽抽泣之聲。

    等到一眾人等察看完匪徒屍首,質問完緣覺方丈,領了各自的女兒離開桃花林,已經半個時辰過去了。

    轉眼間林中便只剩沁瑤和常嶸等人,並一個心有余悸的采蘋。

    沁瑤吃力地撫著肩膀起了身,顧不得整理弄髒的褥裙,喚采蘋道:“莫哭了,咱們也走罷。”

    采蘋如夢初醒,慌忙起身攙了沁瑤,帶著哭意道:“小姐,你受傷了,可還能行走?要不要我喚魯大過來幫忙?”

    沁瑤今日出門,不過帶了采蘋並一個趕車的魯大,既沒有呼前擁後的一干僕從,也騰不出多余的人手前去知會父兄,聽到采蘋這麼說,只苦笑搖頭道:“傷在肩膀,又未傷在腿上,如何走不得路?莫矯情了,咱們先回去再說。”

    主僕二人慢慢往林外走,身後常嶸突然出聲喚道:“瞿小姐請留步。”

    沁瑤訝然回頭,常嶸大步走近道:“我幾位同伴已去准備肩輿了,瞿小姐雖然傷在肩膀,行走時難免顛簸,若牽動到筋骨就不好了,還是讓我等送你出寺吧。”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倒算得客氣。

    他話未說完,魏波等人就不知從哪抬了一架肩輿過來,悄無聲息地放在沁瑤跟前,請她落座。

    采蘋目瞪口呆,沁瑤卻早已跟常嶸等人打過多次交道,知道他們素來歷練有方,無論應變能力,還是辦事效率,都遠遠勝過常人,能在短短時間內做出這等安排一點也不奇怪。

    她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肩膀實在疼得厲害,一味的拿腔作勢對自己顯然沒有好處,略沉吟了一會,便對常嶸等人道了聲謝,扶著采蘋的手上了肩輿。

    魏波等人穩穩當當抬起肩輿便往外走。沁瑤坐在肩輿上,只覺得猶如行走在平地,一絲顛簸都感覺不到,不免對魏波等人深不可測的內功又添幾分敬畏。

    到了寺門口,常嶸令魯大下車,欲親自執了繩為沁瑤趕路,沁瑤忙出聲制止道:“常護衛,我的傷沒有那麼嚴重,不必這麼麻煩,我們自行回府便是。”

    常嶸道:“我們只是依照世子的吩咐行事,瞿小姐莫要推辭。”

    “真的不必了。”沁瑤再三婉拒,若父母驟然見到趕車的人換成了一個面生的年輕後生,不起疑心才怪。

    常嶸見沁瑤異常堅定,只得作罷,待瞿府馬車往前走出去老遠了,才悄悄地同魏波等人跟在其後,一路隨行。

    回到家裡,瞿陳氏還未得到消息,因天氣難得地和暖,正跟家中僕婦在花廳前面的小花園裡邊說話邊做繡活。

    見沁瑤白著臉地扶著采蘋進來,瞿陳氏面色一變,急忙上前迎道:“怎麼了這是?傷到哪了?”

    自從女兒跟隨清虛子學本事,已經很多年沒受過這樣的外傷了。

    “小姐受傷了。”采蘋哭喪著臉,將今日大隱寺之事大致說了。

    瞿陳氏目瞪口呆:“光天化日之下,怎會有這等事?這些人還有沒有王法了?”強壓著驚怒,一疊聲地喚人去請大夫,又忙命人給瞿恩澤和瞿子譽送信。

    回了臥房,沁瑤任母親帶著人忙前忙後,微微側著頭細想今日之事,可惜想了一會,肩上的疼痛便擾亂了她的思緒,只得撒嬌似的對瞿陳氏直嚷道:“阿娘,大夫怎麼還不來?”

    “來了來了。”瞿陳氏身邊的耶律大娘領了位身著官服的小老頭進來,卻是一位須發皆白的太醫。

    沁瑤和瞿陳氏面面相覷,瞿家的等級可夠不上請宮裡的御醫,而且照這位太醫的品服來看,多半還是太醫院的案首。

    “這是怎麼回事?”瞿陳氏一臉疑惑。

    “這位是太醫院的余太醫。”耶律大娘與有榮焉道,“說是特奉了德榮公主的命令,來給咱們小姐診治的。”

    余太醫?瞿陳氏一怔,極力在腦中思索,過了一會眼睛一亮,莫不是那位善治骨傷,曾給先皇續骨成功的余若水?

    “哎呀呀。”瞿陳氏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起身對余若水行了個大禮,謙恭地笑道:“難為公主殿下掛心,久仰余太醫大名,快快請進。”對耶律大娘使了個眼色,令她速速去准備酬金。

    考慮到余若水年逾古稀,女兒倒也不必如何避嫌,只拿一方絲帕覆在沁瑤臉上,便要她露出傷口給余大夫看。
    余若水直說不必,隔著衣裳捏了捏沁瑤的傷口,令沁瑤試探著做了幾個動作,便道:“幸得小姐平日筋骨結實,骨頭並未折損,只傷了些皮肉,並受了點內傷,無妨,將養些日子便可恢復如初。”

    余若水醫術精妙,既他這麼說,沁瑤想必沒有大礙,瞿陳氏放了心,忙堆著笑對余若水連連致謝。

    余若水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瓷罐,對瞿陳氏道:“將此藥日日塗抹於傷處,不可中斷,不出半月,傷處便可大好。”

    瞿陳氏慎重地捧過瓷罐,又忙令耶律大娘奉上酬金,笑道:“些微薄禮,不承敬意。”

    余若水直擺手:“我也是受人之托,若不是世——”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若不是公主殿下殷勤囑咐,我也不能及時趕到府上來,小姐的傷雖不算重,卻最怕拖延,你們速速將藥給小姐用上,莫再耽擱了。”說完對瞿陳氏一拱手:“告辭。”

    瞿陳氏挽留不住,只得令人將余若水好生出府,自己則回到床旁給沁瑤上藥。

    沁瑤目光澄淨地拿起那個釉面華美的白瓷罐細打量,良久,微微嘆息一聲,置於一旁,閉上眼不再去看。

    韋國公府裡忙得人仰馬翻的。

    宮裡的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夏芫卻一直昏睡不醒。

    夏弘勝和德榮公主心急如焚,連皇上和怡妃都聽到了消息,不時派人過問,吳王更是親自從宮中趕來探視。

    康平跳上竄下,拽了一個太醫的領子便嚷:“你們一群人輪番看了這麼久,怎麼阿芫還不醒?你們全是飯桶,飯桶!”

    吳王心煩意亂地低喝道:“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盡顧著添亂?一邊去!”

    康平頭一回被哥哥這般疾言厲色地斥責,不由怔在原地,過了一會,撇撇嘴,走到正望著窗外出神的藺效身旁,晃著他的胳膊道:“十一哥,七哥他凶我。”

    藺效思緒早就不知道飄向了何處,對康平的話恍若未覺。

    康平甚覺無趣,支著下巴望向窗外道:“阿芫到底怎麼了嘛,這麼多太醫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呀!十一哥,你說阿芫會不會是受了什麼內傷?”

    這話似乎觸動了藺效,他收回目光,不答反問道:“眼下什麼時辰了?”

    康平直愣愣道:“都快未時了。十一哥,今日出了這麼多事,我午膳都未好好吃,都快餓死了。”

    藺效心不在焉,敷衍道:“要下人再給你弄點吃的。”目光仍望向窗外。

    這時有僕從彙報道:“世子,您身邊的護衛在外求見。”

    藺效眼睛一亮,轉身便往外走,到了廊下,果見常嶸等人正候著。

    常嶸一見藺效,便上前低聲彙報起來。

    聽完常嶸的話,藺效微松口氣,吩咐道:“一切依照從前,好好盯著,莫再出差錯。”

    常嶸領命而去。

    藺效回到房內時,臉色比方才和緩了許多,康平不免疑竇叢生,攬了藺效便要問個究竟,內室忽傳來德榮公主的質問聲:“余若水呢?怎麼他身為案首,今日卻連人影都不見?”

    裡面隱約有人陪著笑回道:“余案首最近正告假,方才下官已著人去請了,不巧余案首恰好出門給人診視,現已再派人去請了。”

    “一個太醫院的太醫,本該隨時候命,他倒好,竟敢私自給旁人診視,誰給他的膽子?”德榮又急又氣,令人立時將余若水找來,一刻不許耽誤。

    吳王面色也不好看,沉聲吩咐僕從道:“去查查余若水給誰診病去了。”

    藺效攔住那名僕從,道:“不必了,余若水給我的一位朋友診治去了,這會應該快過來了。”

    吳王一愣。

    裡面德榮聽到藺效的話,一腔怒意頓時化為無奈,揚聲喚了藺效進去,拉著他嘆氣道:“究竟什麼朋友讓你這般上心?阿芫眼看著不好,你快令余若水莫再耽擱了,讓他速速過來給阿芫診治。”

    藺效寬慰道:“余太醫已在趕來的路上,多半這會已快到了。”說著往床上一望,不知是不是錯覺,只覺得夏芫的臉色似乎比方才又難看了幾分。

    夏荻自告奮勇道:“余若水家住何處?我親自去請他!”

    這時有下人欣喜地在外通報道:“余太醫來了!”

    眾人神情一松。

    余太醫不緊不慢邁著小步子進到內室,先是環顧屋內一圈,又給駙馬和德榮等人行了禮,這才上前給夏芫診脈。

    良久,余若水翻開夏芫眼皮看了看,沉吟一會,起身道:“郡主是受了驚嚇,心氣渙散,神不守舍,這才久睡不醒的。驚者平之,臣這便給郡主開藥,先服一劑試試。”

    說著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夏芫,起身到外室開方子。

    一碗濃濃的藥汁下去,夏芫終於悠悠醒轉,見德榮等人憂心如焚地圍在床旁,有氣無力道:“阿爺,阿娘。”

    德榮喜極而泣,摟了夏芫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又急喚了余若水進來診視。

    余若水看過之後,只說讓夏芫靜養幾日,不要再受驚嚇,便可無虞了。

    康平見夏芫見好了,高興之余,不免又恢復人來瘋的本質,跟夏荻等人說著說著,便比劃起今日大隱寺驚險的一幕來。

    “嘩啦啦一下子來了好多人,個個手裡都拿著刀,我上前就跟他們比劃,一下就放倒了一個!可惜他們人太多,我的雪奴紅奴又不在身邊,到後面,我實在應付不了了,要不然怎麼會讓他們把阿芫擄走?”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將沁瑤那一節徹底抹去不提。

    藺效又好氣又好笑,卻也不便出言糾正,只得任由她天南地北地胡謅。

    “除了阿芫,這些匪徒可擄了其他小娘子?”吳王未親臨現場,又沒來得及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此時見康平如此說,難免有些好奇。

    “不曾。”德榮尤有後怕地說道,“他們的目標自始自終只有阿芫一人,記得當時靖海侯家的小娘子還曾跌倒在地,他們卻偏偏舍近求遠,一徑擄了阿芫欲要翻牆而去。謝天謝地,惟謹身邊的護衛及時趕到了,這才沒讓他們得逞。”

    說到這裡,德榮猛然想起什麼道:“那位太史令家的瞿小姐不知怎麼樣了?多虧她拖延了匪徒,否則阿芫還不知會落到什麼境地呢。”

    “瞿小姐?”夏荻錯愕道,“瞿小姐今日也去了嗎?”

    藺效聽在耳裡,目光如電地看向夏荻。

    康平不屑地撇撇嘴,剛要說話,床上的夏芫卻捂著帕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母親,我還是覺得有些氣悶。”好不容易平復了喘息,夏芫懨懨地拉著德榮的袖子道。

    余人見狀,哪還記得什麼瞿小姐的事,忙又一疊聲令人去請余若水。

    ——————————————————————————————

    藺效今晚不當值,從韋國公府出來,便徑直回了瀾王府。

    思如齋裡溫姑早備妥了一切,一見藺效回來,便殷切地問:“郡主沒什麼大礙吧?”

    崔氏今日回府時弄出好大一番動靜,李嬤嬤等人又是請御醫,又是抓方子,弄得瀾王府雞飛狗跳的,溫姑想不知道都難。

    藺效接了溫姑手中的茶,言簡意賅道:“現已醒來了。”

    溫姑欣慰地點點頭,世子因為擔憂郡主,在韋國公府逗留到這麼晚才回來,可見心裡有多看重郡主了。想來多半是常嶸這孩子想岔了,什麼瞿小姐曲小姐的,哪能跟仙女似的郡主相提並論呢?

    她想著不經意往簾外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一個神秘的笑,聽風和掃雪還在廂房等候吩咐呢,上回跟她們一提給世子做通房的事,她們便羞答答地應了,別提有多願意了。這些日子以來,也耳聽面命地教了她們不少東西了,今晚難得世子回府歇息,一會便讓她們過來伺候世子。

    藺效腦中想著如何抽絲剝繭查明大隱寺的事,哪能注意到溫姑的小算盤?喝完茶,便進淨房洗漱。

    等他心事重重地從淨房出來,一抬頭,卻不妨發現床前怯怯地立著兩名仕女。

    二女如出一轍地只著一件齊胸褥裙,袒!露著大片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面色緋紅,目光羞怯卻又隱含旖旎。

    “聽風掃雪?”藺效先是震驚,旋即迅速地冷靜下來,壓著怒意問:“誰讓你們進來的?”

    二人齊齊上前給藺效行了各禮,柔聲道:“奴婢們奉溫嬤嬤之命伺候世子。”

    藺效語結,他早該想到,若不是經過溫姑的首肯,這兩個丫鬟怎敢不請自來?唉,他這個乳娘什麼都好,就是跟常嶸一樣,總喜歡自作主張。

    他這樣想著,冷聲對聽風和掃雪道:“我不用你們伺候,下去!讓溫嬤嬤進來,我有話要問她。”

    聽風和掃雪錯愕地互看一眼,臉上燒得就快著火了似的,世子竟然不讓她們服侍?難道是看不上她們的姿色?

    藺效見二女磨磨蹭蹭不動,面色一沉,揚聲道:“聽不到我說話?”

    二女嚇得一激靈,忙慌慌張張行了個禮,退下了。

    過不一會,溫姑一臉錯愕地進來了,溫聲道:“是不是聽風掃雪伺候得不好?世子莫生氣,乳娘這便好好訓訓她們。”

    藺效皺眉道:“乳娘,今日之事只此一回,往後再不許像今日這樣擅作主張。”

    溫故難得見藺效在自己面前露出這般冷峻的表情,倒也不懼,只思索著說道:“世子可是瞧不上聽風和掃雪的模樣?”按說兩人模樣也算百裡挑一的了,尤其是掃雪,膚色又白又潤,仿佛能掐得出水來似的,身姿更是難得的豐盈玲瓏,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喜歡呢?

    藺效見溫姑尤未明白他的意思,語氣加重道:“乳娘,您聽好了,我不喜歡這樣的事,尤其不喜歡身邊的人自以為是,隨意干涉我的喜好,哪怕是您也不行,懂了嗎?”

    溫姑注意力卻只放在藺效前一句話上,不喜歡這樣的事?她迷茫了,世子自三歲起,便由先皇欽點了幾位高人教習武藝,一路順風順水長大,連個傷風咳嗽都少見,身子骨是顯見的結實,難道竟有什麼隱疾不成?

    藺效見溫姑露出絕望的表情,知道她想岔了,陡然覺得一陣憋悶,煩躁道:“總之,您往後要是再敢胡亂安排人,來一個我發賣一個。”

    溫姑聽著這話,慢慢琢磨出一點味道來了,她挨著床沿坐下,笑著看著藺效道:“世子是個實心眼的好孩子,這會心裡有了人,便看不上其他庸脂俗粉了。也好,日後郡主進了門,你們小兩口心無旁騖,一心一意地過日子,再好沒有了。”

    藺效蹙眉:“郡主?什麼郡主?”

    溫姑臉色一變:“頤淑郡主啊!王爺和德榮公主不都有這個意思嗎?”

    藺效霍地起身道:“您別胡說了!根本沒有的事!”

    溫姑見藺效面色裡有震驚,有不耐,獨獨沒有喜色,驟然明白過來,緩聲道:“郎君難道還惦記著那位瞿家的小娘子?”

    藺效一怔,臉直紅到脖子根,暗罵常嶸一句,默了一會,坦然道:“是,您說的沒錯,除了瞿小姐,我誰都瞧不上。乳娘,我累得很了,話既已經說明白了,請回房吧,我要睡了。”

    說完,徑自脫了鞋,直挺挺地躺到床上,閉上眼睛不再理溫姑。

    溫姑好一會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看這個情形,世子還真就打算娶那個瞿小姐了,可……郡主那邊到時候可怎麼交代?還有皇上和王爺那,就瞿小姐這麼個家世,皇上和王爺怎麼也不會點頭的。

    她憂心忡忡地出了會神,見藺效漸漸發出勻淨的呼吸,顯然已睡熟了,拿他無法,只好展開錦被替他蓋上,輕手輕腳地離開。

    溫姑一走,藺效便睜開眼睛看著帳頂。

    羊角燈柔和的光線映射在簾幔上,眼前漸漸出現一個穿著褥裙的身影,嬌柔明媚的臉龐,澄澈的眸子,白皙秀氣的脖頸,再往下,便是她青澀動人的曲線……

    藺效想著想著,呼吸漸漸變得有些不穩,身子也燥熱起來,他忙翻了個身,強行閉上眼,將心裡那個如野獸般蠢蠢欲動的念頭驅散出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30 09:45 PM

    第41章

    余若水的藥膏十分靈驗,剛抹上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沁瑤肩上那種火辣辣的疼痛便緩解了許多。

    瞿陳氏大喜,直說余若水是當世名醫,忙又令人將他留下的房子熬了藥出來,給沁瑤喝了。

    連喝了兩副藥下去,沁瑤身子頓時熨貼不少,只覺困倦,摟著被子昏昏欲睡。

    瞿陳氏見狀,忙領著耶律大娘等人輕手輕腳出了房間,讓沁瑤好生休養。

    誰知睡到半夜,沁瑤便被凍醒了,她瑟縮地將身子蜷在被子裡,迷迷糊糊地想,都快入夏了,怎麼天還這麼涼。

    寒意愈來愈濃,平日裡覺得厚重的衾被此時薄得仿佛一層紙,沁瑤凍得牙齒直打戰,再也睡不著了,擁了被子起身,想喚采蘋再替她拿床被子來。

    剛掀開簾子,不提防有什麼冰冷滑膩的東西擦著她的臉飛掠而過,直往門外縱去。

    沁瑤寒毛一炸,迅疾地往後一仰,躲過那東西的觸碰,又猛地一躍而起,喝道:“什麼人!”

    不曾想動作太大,扯動了肩上的傷處,沁瑤疼得臉色一白,但那黑影眼看著要逃,也顧不上疼了,拔腿就往外追去。

    那影子移動速度飛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飛到了門前,隱沒於黑暗中。

    等到沁瑤扶著肩膀一路追到院子裡,只見滿地銀霜般的月光,哪裡還有方才那個魅影。

    沁瑤喘著氣立於廊下,心中驚疑不定,方才掀開簾子時,雖然屋內黑暗,那東西又逃得極快,但她還是不經意跟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對了個正著,那眼睛陰冷怨憤,猶如地獄之光,沒有半點人氣,絕不會是人的眼睛。

    但她自從有噬魂鈴護身,還從來沒有鬼物敢在她身旁一丈之內逗留,可見方才那鬼物道行匪淺,絕非尋常的魑魅魍魎。

    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采蘋采幽幾個丫鬟慌慌張張地邊披衣裳邊圍上來,“怎麼了小姐?出什麼事了嗎?”

    采蘋幾個都年輕膽小,何苦讓她們跟著擔驚受怕,沁瑤搖頭道:“無事,做了個噩夢。”

    轉身就往屋內走,方才的事非同尋常,明日無論如何都得請師傅來家裡一趟。

    ——————————————————————————————————

    經過昨晚這麼一折騰,沁瑤第二日便發起了熱,舊傷未愈,又添新病,這回連床都下不了了。

    這可是沁瑤這些年來頭一回生病,瞿氏夫婦心急如焚,急請了府裡相熟的大夫給沁瑤診脈,瞿子譽也去翰林院告了假,以便在家陪伴沁瑤。

    一家人正亂著,忽有下人報靖海侯來了。

    瞿氏父子面面相覷,他們瞿府跟這等勛貴人家向來少有往來,靖海侯秦征又是出了名的不喜結交,究竟出了何事,竟驚動得這位冷面侯爺親自到訪。

    沁瑤卻猜到多半是為了她昨日在大隱寺出手救了秦媛,靖海侯替女兒致謝來了,瞿氏父子到了前廳,果見秦征正吩咐隨從將禮物搬進來,禮物中多是綾羅綢緞,參茸燕窩等滋補之物。

    瞿恩澤壓著滿心的疑惑,帶著瞿子譽笑著上前見禮:“下官失禮了,不知侯爺會突然造訪,未曾倒履相迎,還請侯爺莫要怪罪。”

    秦征由著瞿子譽引著自己就座,示意有話要私底下跟瞿氏父子說,等瞿家下人退下,這才笑道:“今日到府,特為了向令嬡致謝。昨日在大隱寺,若不是令嬡及時出手,小女少不得要被那賊子所傷。昨日回家後,小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與我說了,我這才知道令嬡這般俠肝義膽。”

    原來是這麼回事。瞿恩澤臉上不由露出幾分!身為人父的自豪感,捋須笑道:“過譽了,過譽了。”

    “昨日聽小女說起後,我便著人去請善治外傷的大夫給令嬡診視,誰知到府後才知道德榮公主已請了國手余若水到府,我想著余若水的醫術享譽天下,有他診治,斷不會有礙的,這才作罷。今日小女本該跟著我一起來致謝,但她昨日受驚嚇後身子有些不爽利,便由我這做父親的代她來了。眼下令嬡可覺得好些了?”秦征關切地問道。

    瞿恩澤帶著幾分憂慮道:“外傷倒無甚大礙了,但小女昨夜又染了風寒,添了體熱,有些懶進飲食,今日看著精神倒比昨日還差了許多。”

    “哦?”秦征面色一凝,道:“我府上有個常年在府的老先生,小女從生下來便體弱多病,幸得他悉心調養,這些年才結實了不少,若瞿太史不介意,一會便讓這位先生給令嬡看看如何。”

    余若水昨日開的方子針對的是沁瑤的外傷,眼下沁瑤卻是傷風。雖然瞿恩澤有心再請余若水重來探視,奈何品級太低,不敢隨意僭越。要知道公主命余若水上門是一回事,他私自去請太醫院的案首又是另一回事,如今靖海侯主動將侯府裡的杏林高手舉薦給沁瑤,瞿恩澤當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好意,忙起身致謝。

    秦征便令僕從去請那老先生速來瞿府,兩方又說了會話,秦征便告辭去了。

    過不一會,秦府過派了一位老先生過來給沁瑤診脈,一劑方子下去,沁瑤的燒退了不少,人也清醒了過來,瞿家人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下午時瞿陳氏一邊給沁瑤喂藥,一邊閑閑說著話。

    “說起來這靖海侯可真是個痴情種子。當年長安城這些貴公子裡,秦小侯爺是其中最出類拔萃的,有一年他出征回長安,我和鄰居幾個小姐妹去街上看熱鬧,當時隊伍中那麼多將領,就數這位小侯爺相貌氣度最出眾,簡直跟畫上的人物似的。說起來後來他娶了威遠伯家的小女兒,我那幾個小姐妹還好一番傷心呢。”

    沁瑤揚揚秀眉,沒想到這位秦侯爺不但愛女心切,還曾是長安眾女心中的白月光。

    瞿陳氏嘆口氣,又道:“聽說他跟他夫人青梅竹馬一處長大,感情甚篤,成親後侯爺對他夫人愛若珍寶,時常帶她出門游樂,凡見過他們的無人不說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唉,只可惜好景不長,誰知道那夫人竟是個福薄的——”

    沁瑤正聽得入神,便問:“怎麼了?”

    瞿陳氏嘆口氣,道:“我也是道聽途說,說是有一年侯夫人正懷著胎,靖海侯奉旨出征,等他出征回來時,他夫人正好難產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侯爺跟他夫人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這時瞿子譽剛好進來,聽到母親的話,先是皺眉,但想著沁瑤很快便要進雲隱書院讀書,免不了要跟這些名門貴女打交道,提前知道些各府的淵源總歸沒壞處,便笑著搖搖頭,撩了衣袍在一旁坐了,端茶聽著。

    “這也就罷了。侯夫人去世後,原以為他們夫妻再鶼鰈情深,侯爺不過傷心了三五年也就撂開手了,可誰知侯爺這些年只將前頭夫人留下的那個孩子視作眼珠子,一門心思撫養女兒,竟再也沒有續過弦。”

    瞿陳氏說完,好一番唏噓:“這俗世夫妻啊,不能樣樣好處都占全了,有一句叫什麼來著?情深不壽,慧極而傷,世上哪有那麼多人月兩圓的姻緣呢。”

    正說著,下人報清虛子道長來了。

    沁瑤生恐師傅為了避嫌不進內室,忙要掙扎著下床,瞿陳氏扭不過女兒,只得給沁瑤又加了一件厚重的披風,方肯放她到外室去。

    阿寒也跟著師傅來了,師徒倆正端坐在椅上喝茶。

    見沁瑤出來,清虛子目光如炬地迅速打量上下沁瑤一番,見徒弟沒什麼大礙,原本黑如鍋底的臉色總算放緩了些。

    阿寒卻三步兩步奔到沁瑤跟前,急聲道:“阿瑤!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就受傷了?”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說完話,這才看到一旁的瞿陳氏和瞿子譽,忙又笨手笨腳地給瞿陳氏請安,臉漲得通紅。

    沁瑤心裡緩緩流過一股暖流,笑著對阿寒道:“沒事,受了點皮外傷而已。師兄你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阿寒素來單純魯直,聽完這話,盯著沁瑤看了又看,見師妹確實不像身受重傷的樣子,眉頭一松道:“沒事就好!你不知道,師傅和我聽到消息之後,有多擔心你!出觀的時候,師傅連鞋都穿反了——”

    “阿寒——”清虛子一聲暴喝。

    阿寒一愣,見師傅臉色鐵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什麼話了。

    瞿陳氏卻聽得滿面笑容,她極喜歡阿寒這憨直的性子,也知道他們師徒二人是真心實意疼愛沁瑤,半點假都不摻的,心裡著實感動。

    見阿寒仍一臉茫然地杵在原地,她忙笑著拉了阿寒坐下,親手抓了案上的果子給阿寒吃,又令采蘋幾個速泡了清虛子道長最愛喝的白毫銀針上來。

    瞿子譽屏退下人,這才開口對清虛子道:“昨日之事因牽涉到幾位公主郡主的閨譽,皇上已下了封口令,除了事發時在場的諸人,任何人不得私下議論此事,是以今日朝中甚少有人知道大隱寺之事。”

    清虛子點頭,本該如此,坊間百姓向來喜歡捕風捉影,尤其喜好談論皇家貴女的秘辛,若這種事傳揚出去,最後還不知被編排出什麼話本子來。

    他極是護短,這件事沒有阿瑤也就罷了,既然牽扯到自己徒兒的閨譽,自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幫匪徒究竟什麼來歷?既然是幾位皇室女子出行,身邊少不了隨行的宮中護衛,大隱寺又不是那等山岳小廟,那幫賊子究竟是如何闖入寺內的?”清虛子提出心中疑問。

    瞿子譽皺眉道道:“按昨日情形來看,匪徒的目標似乎由始至終只有頤淑郡主一個,阿瑤不過受了池魚之殃。但我今日細想此事,總覺得有太多蹊蹺之處,頤淑郡主年未及笄,又剛回長安不久,想來不至於與人樹敵,為何會有人這般處心積慮對付她?”

    瞿陳氏插話道:“我的兒,你年輕閱歷淺,哪知道這裡頭的齷齪。聽說那頤淑郡主小小年紀便生得天姿國色,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難保沒有那等登徒子見色起意,做下膽大包天的行徑。也虧得那惡人未能得逞,要不好好的一個小娘子可不就這麼毀了。”

    清虛子不知想起了什麼,重重哼道:“我看此事十有八九跟緣覺那個老禿驢脫不了干系,大隱寺享皇家供奉這麼多年,寺內寺外沒少花銀子修葺,怎麼可能連個賊都防不住?說不定就是他跟賊子裡應外合,再反過頭來賊喊捉賊!“阿瑤暗翻白眼,師父這話明顯挾帶了私怨,緣覺方丈苦心經營大隱寺多年,好不容易才跟皇室搭上關系,怎肯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去對付皇室中人?一旦事發,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

    瞿子譽也想到了這點,不過他歷來穩重,輕易不肯拂人臉面,便只微微一笑,端了茶低頭品茶。

    說話間到了飯點,瞿陳氏苦留清虛子師徒留下用晚膳,清虛子本打算謝絕,見沁瑤對他直使眼色,遲疑了一會,又改口答應。

    瞿陳氏喜出望外,忙親自到膳房去置辦素食。

    瞿子譽尚有一堆翰林院的公務要處理,這會見沁瑤比起早上已好了許多,便也跟清虛子告了罪,起身去書房。

    沁瑤見房內終於只剩師徒三人了,忙將昨夜之事一字不漏地告訴了清虛子和師兄。

    “竟有這等事?”清虛子既驚且怒。

    沁瑤點頭:“我自跟著師父您學道以來,幾乎沒有邪魅敢近我的身,像昨夜鬼物那樣敢登堂入室的,徒兒還是頭一回遇見。徒兒想,若不是有噬魂鈴護體,那鬼物說不定不只是隔簾窺伺這麼簡單,早就出手對付我了。”

    阿寒瞠目結舌:“什麼鬼物這般膽大?不過,阿瑤你別怕,有師父和師兄在,絕對不會讓那鬼物得逞的。”

    沁瑤搖頭:“我怕倒是不怕,只是奇怪這鬼物從何處來的,為何好端端地找上我了呢?”

    清虛子陰著臉尋思道:“這鬼物昨晚未能得逞,怎肯善罷甘休,說不定今夜還會再來。”

    阿寒一驚,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阿瑤眼下受了傷,萬一被那鬼物給傷了,可如何是好?”

    清虛子凝眉思忖一會,計議已定,看向沁瑤道:“阿瑤,今夜我和阿寒不回青雲觀了,咱們在你們府中守株待兔,萬一那鬼物真來了,自有師父在此。為師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邪祟這般了得!”

    —————————————

    常嶸覺得長安城最舒服的季節是暮春。既沒有初春的濕冷,也沒有夏初的浮熱,風吹在人身上既清涼又柔和,日頭也不那麼刺眼,如果可以選擇,他願意長安城一年四季都是暮春。

    可惜他今晚卻無心欣賞這樣的春夜。從早上起,他已經來來回回在瞿府和宮裡之間跑了七八趟,每回瞿府有什麼動靜,他都得立即跑回宮裡跟世子彙報。

    這麼一天折騰下來,饒是他年輕體健,也累得人困馬乏了。

    傍晚時分,小道姑的師父和師兄也神色匆匆地趕來了,自進府之後,就再也沒出來,看這個架勢,多半今晚打算留宿瞿府了。

    常嶸有些舉棋不定,這件事要不要去告訴世子呢。

    夜色越來越深,瞿府的人似乎已經歇下了,府內府外都靜悄悄的。

    常嶸觀望了一會,不見瞿府有什麼異樣的動靜,想了想,決定還是先按兵不動,若真有事,再進宮跟世子彙報也不遲。

    這麼一想,常嶸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對魏波道:“今晚多半沒什麼事了,一會我們倆換著班去歇一會,總這麼熬著,鐵打的人也受不住。”

    魏波生就一副黝黑的面皮,平日裡也是愛說愛笑的性子,跟常嶸很合得來,聞言朝著瞿府的方向一努嘴:“世子對這位瞿家小娘子可真是上心,昨日頤淑郡主也受傷了,也沒見世子這般牽腸掛肚的。唉,不知道世子是怎麼想著,放著郡主這樣的良配不要,偏偏喜歡一個道姑,簡直是舍了牡丹去摘芙蕖。”

    常嶸沒作聲,心緒有幾分復雜,若論才情和家世,小道姑自然跟頤淑郡主沒得比,可他這些日子冷眼看來,小道姑的所作所為屢屢讓他刮目相看。就拿昨日大隱寺之事來說,強匪在前,以她的身手完全可以全身而退,她卻為了拖延匪徒,生生被對方給打傷……

    他苦惱地撓撓頭,心裡破天荒生出一種別扭的感覺,世子書讀得多,懂的東西也多,用劉太傅誇贊世子的話來說,那叫“胸中有丘壑”。以世子一向看人的眼光來看,他認定的人多半差不了。

    如此一想,常嶸不免有些懊喪,會不會一直以來都是他自作聰明呢?

    這問題一時無解,常嶸想了一會,便決定擱到一邊,倏然起身道:“快子時了,我到馬車上眯一會,有什麼事叫我。”

    魏波應了:“去吧,咱倆左不過辛苦這兩晚,明晚就該換王亮和呂欽懷了。”

    常嶸點頭,轉身往馬車走。

    馬車停在一處窄巷口,車後是黑洞洞一望無際的巷子,常嶸不經意往巷子裡瞥一眼,恍惚見到一個人影一閃而過。

    他臉一沉,迅速拔出腰間的佩刀,屏息往巷內走去。

    那邊魏波察覺不對,忙點了火折子過來,低聲問:“怎麼了?”

    火折子將二人眼前的景像照亮,巷子裡空空蕩蕩,別說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

    常嶸心裡疑竇叢生,接過魏波手中的火折四處查看,直到將巷子裡每一個角落都搜檢了一遍,才緩緩將佩刀收回刀鞘,對魏波道:“沒事,方才我眼花了。”

    二人便往巷外走。

    走了一會,兩個人都覺得奇怪,怎麼這巷子似乎比方才進來時要深上許多似的,明明不過幾百步,卻怎麼都走不到巷口。

    正心下打鼓,常嶸耳畔忽擦過一陣冰冷刺骨的陰風,那風又厲又硬,刮在耳上,猶如尖刀劃過,差點沒豁出一道口子來。

    “嘶——”常嶸吃痛,猛地拔劍,怒目回頭喝道:“什麼人?敢在小爺面前裝神弄鬼!”

    卻見身後一片死寂,除了偶爾搖動的樹枝,沒有任何異樣之處,方才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他的錯覺。

    他忙轉頭看向魏波,就見魏波面色極為難看,似乎見到了極為可怖的事物。

    他心中一凜,壓低嗓子問:“你見到什麼了?”

    魏波顧忌地四處張望一番,白著臉道:“方才咱們往巷口走的時候,我無意中往你那邊瞥了一眼,恍惚看到你身後跟了個長頭發的女人——”

    饒是常嶸向來膽大包天,聽到魏波這番話,也不免面色一變。

    魏波吞了吞唾沫,繼續道:“我嚇了一跳,疑心自己看錯了,便將火折子往你那邊悄悄湊了湊,這回看得更清楚了,千真萬確是個女人,她見我發現了她,還對著我陰森森地一笑。最瘆人的是,她幾乎貼在你背上,以你的內功修為,卻毫無所覺,我便知道這女子多半、多半——”

    不是人!常嶸背上升起一陣寒意。

    “我急得不得了,正想著怎麼對付這髒東西,那女子忽然化作一團黑糊糊的影子,越過你身旁,往巷口飛去——”再接著,便是常嶸拔劍便大罵起來。

    “真是活見鬼。”好半天,常嶸才心有余悸地憋出一句話,“頭一回遇到這麼邪門的事!你可見到那影子往哪邊去了?”

    魏波想了想,忽然面色一凜:“那影子一路飛到了瞿府門前,我一花眼,那影子便不見了。”

    到瞿府門前便不見了——

    兩人默了默,齊齊抬頭道:“糟糕——瞿小姐有危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30 09:58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3-15 07:09 PM 編輯

   第42章

    沁瑤住的院子在瞿府的東北角,與瞿子譽所住的修己軒遙遙相望,中間隔了瞿府的小花園,算是整個瞿府最幽靜的所在。

    屋裡屋外漆黑一片,采蘋采幽並幾個老媽子早已歇下了,晚膳時,清虛子令阿寒在她們的飯食中做了點手腳,眼下都睡得正香,恐怕天塌下來都未必能醒來。

    瞿氏夫婦和瞿子譽守在各自的院子裡,雖然沁瑤一早便交待他們,夜間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但他們記掛著沁瑤的安危,這會都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哪能睡得著。

    清虛子掐准了那鬼物今夜還會來,早早便跟沁瑤和阿寒做了准備,一到醜時,便跟阿寒一邊一個守在沁瑤的院外。

    阿寒坐在艮位上,清虛子自己坐在巽位上,師徒倆隔了丈余寬的一面牆,專心專意等著那鬼物到來。

    “師父——”窸窸窣窣一片響,隔牆傳來阿寒刻意壓低了的嗓音,“您晚膳時沒吃幾口飯,快半夜了,可要用些點心?”

    “你要是餓了,便自己吃吧,為師不餓。”清虛子甕聲甕氣回了一句,連眼皮都懶得抬。

    靜默了一陣,阿寒又開口了:“師父,咱們光這麼守著也不是個辦法,萬一那鬼物今晚不來,咱們豈不是白忙一場?而且,那鬼物就不會等咱們回了青雲觀再來找阿瑤嗎?“清虛子覺得今晚阿寒話格外的多,很想呵斥他幾句,但難得平日裡沒心沒肺的小子說話這般有條理,奇怪之余,心裡同時生出幾分寬慰:“若它今日不來,咱們就等明晚,明晚不來,咱們就等後晚,總歸要弄清這鬼物什麼來歷。它好端端找上了沁瑤,必定有所圖謀,若不想辦法將其除去,說不定會弄出什麼禍端來。”

    又是一陣沉默。

    “師父,您常說世間萬事萬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就拿阿瑤身邊的那件法寶來說,它再通靈、再厲害,也不過是一件道家法器,總有它奈何不了的邪物吧?“阿寒的聲音在萬籟俱靜的夜裡聽著有些吃力,仿佛身上正背負著千斤重擔,說出來的話就像從喉嚨中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語音語調都有些變形。

    清虛子不動聲色地起了身,“為師不但教過你什麼叫一物降一物,還教過你什麼叫自知之明,若有邪物仗著自己有幾分見不得光的手段,便以為能橫行無忌了,那才叫不自量力!”

    說話間清虛子已繞過了牆,一抬眼,便看見阿寒靠牆坐著,一半身子在月光下,一半身子在黑暗裡,面色紫脹,全身上下抖瑟個不停,似乎正極力在跟什麼外力對抗。

    視線再往上移,便見他肩膀上踮腳站著一個身量苗條的女子,那女子一頭長發黑得出奇,看似輕飄飄沒有份量,卻已將阿寒壓制得連喘息聲都發出不來了。

    雖已猜到阿寒不妥,見到眼前情形,清虛子仍不免須發皆豎,暗恨自己輕敵,連這女鬼什麼時候進的府都不知道。

    拂塵甩動,清虛子欺近那女子身後,暴喝一聲:“孽障,速速受死!”

    女鬼聽到動靜,也不回頭,旋即幻化成一團黑影往院內飛去。

    阿寒身上的千鈞之力瞬間解除,身上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撲通——”一聲,頹然倒到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清虛子來不及察看阿寒的情形,見女鬼遠比自己想像的難對付,忙從腰間抽出一根灰禿禿的草繩,緊追在那女鬼身後進了院子。

    阿瑤聽到院外的呼喝聲,一骨碌從床上滾下來,連肩上的傷都忘了疼,拉開房門就要往外跑。

    剛到廊下,迎面撲來一團黑影,那黑影周遭滿是冰冷至極的寒意,激得沁瑤一個哆嗦。

    “狗東西,還沒完沒了了!?”想到這邪物三番四次糾纏自己,沁瑤不由怒火中燒,惡狠狠地從脖子上摘下噬魂鈴,便要放出三條火龍。

    誰知那團黑影忽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低笑聲,緊接著黑影中幻化出一雙瘦骨嶙峋的白森森的雙手,不等沁瑤出手,便准確無誤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沁瑤又是驚異又是好笑,這鬼物著實蠢笨,尋常妖邪見到噬魂鈴,避之唯恐不及,這鬼物卻恁般不知死活,也罷,既然它自尋死路,便讓噬魂拘了它,讓它也嘗嘗煉獄火焚身的滋味。

    然而下一刻沁瑤便知道天真的是她了,本以為輕輕巧巧便可以施出火龍對付女鬼,誰知那鬼物的手陰寒至極,力氣奇大,她脖子被死死掐住,別說念咒施出火龍,就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女鬼似乎很是得意,緩緩欺近沁瑤身旁,用一雙黑洞洞的眸子冷冷地注視著沁瑤。

    沁瑤只覺得窩囊至極,平生頭一回被一個鬼物制得動彈不得。口雖不能言,眼珠子卻滴溜溜亂轉個不停,師父師兄不知去了何處,胸膛裡的氣息一點點流失,全身乏力,四肢癱軟,再這樣下去,真得被這個女鬼活活掐死。

    女鬼的面孔比方才更近了一點,原本模糊的五官似乎撥雲見霧,在沁瑤眼前清晰了起來,沁瑤看著女鬼那雙毫無溫度的眸子,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怎麼這女鬼的眼睛仿佛在哪見過似的。

    清虛子進院見到眼前情形,差點沒氣個倒仰,兩個徒弟接二連三地認栽,對方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女鬼,若是傳揚出去,他青雲觀還有什麼威名可言。

    壓著一肚子的怒火,清虛子奮力甩出手中草繩,草繩看著並不起眼,在清虛子手中卻宛若靈蛇,去勢極快,很快便纏住了那女鬼的脖子。

    那女鬼被韁繩勒得往後一倒,喉嚨裡發出一聲怪異的近似鳥叫的聲音,原本掐著沁瑤脖子的手隨即一松。

    然而它機變極快,不等清虛子收緊韁繩,便飛速化成一團黑影,從韁繩中掙脫出來,重新往院外飛去。

    “想逃?”清虛子斷喝一聲,一撩衣袍,如影隨影追在黑影身後,也跟著消失在院牆外。

    沁瑤站在原地喘了半天,胳膊和腿才重新得以動彈,身子活像大病了一場,半點力氣都沒有。她生恐師父有什麼閃失,不等真氣恢復,忙又拖著乏力的步子往院外走。

    院牆外阿寒因被女鬼制住的時間更長,流失的真氣更多,直到這時才能重新扶著牆站起,見沁瑤出來,他費力地舉起胳膊,有氣無力地對著前方一指,示意沁瑤師父方才往這個方向去了。

    沁瑤只看一眼師兄的情形,便猜到他多半也是吃了那女鬼的虧,一面暗自心驚,一面從腰間荷包裡掏出兩粒三陽丸,給師兄和自己各吃一粒。師兄妹又在原地調順了紊亂的氣息,便沿著師父去時的方向往外追。

    剛追到瞿家近大門處時,便聽見不遠處傳來師父的呵斥聲,沁瑤心定了定,師父還在府內,而且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顯然沒在那女鬼手下吃虧。

    可沒等她松口氣,緊接著又傳來一聲男子的驚呼聲,那聲音極為驚恐,帶著瀕死的氣息,沁瑤和師兄迅速對視一眼,心通通狂跳起來。

    今晚事態的發展已經遠遠超過了她的想像,她和師兄眼下都因為輕敵而受了制肘,若連師父也有個什麼閃失……

    她不敢再想下去,咬牙扶著傷處,拔腿狂奔起來。

    阿寒比她跑得更快,臉色異常難看,聲音裡透著凄惶:“師父——”

    兩人沒跑多遠,便見東牆下的花壇前一動不動躺著兩個人,旁邊蹲著一個道士,青灰道袍,花白頭發,不是清虛子是誰?

    那女鬼早已不見蹤影。

    見師父安然無恙,沁瑤和阿寒懸著的心落了地,齊齊跑到師父身旁:“師父,你沒事吧?”

    清虛子擺擺手,壓著怒意道:“為師無事,但方才那女鬼逃跑時,這兩名小郎君正好翻牆而入,被那女鬼施出的邪氣衝了三魂六魄,失了神志,那女鬼邪性得厲害,看這兩名小郎君的臉色,恐怕有些不妙。”

    沁瑤聞言,忙探身看向地上兀自昏迷不醒的二人,等看清二人相貌,不由驚呼道:“常護衛!”

    ————————————————————————

    藺效忙到子時過了才回值房歇下。

    今日皇伯父下了朝便召集了幾位重臣,下令要密查大隱寺之事。

    兩位公主受了驚嚇,頤淑郡主差點沒被賊人擄走,幾位賊人當場毒發身亡,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一件事不是在狠狠打皇室的臉!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劫持案,而是關系到皇家威嚴的大案,若不是顧及幾個孩子的閨譽,皇上估計早就當庭發難,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一日之內,大隱寺被封,京兆府牧被革職,就連主管京畿防備的都督和將軍都被皇上叫到宮內狠狠斥責了一通。

    最後皇上命藺效主管此事,令他三月之內揪出幕後之人,務必給他七姑姑和幾位妹妹一個交代。又點了現任歸德將軍的蔣三郎協助藺效查辦此案。

    說到底,皇上還是不願意讓外人經手此事。

    藺效一整天沒得半點空閑,好不容易回到值房,草草洗漱一番,便倦極而睡。

    似乎剛閉上眼,門外便有人敲門,敲門聲不大,卻來得這樣突兀,藺效歷來警醒,迅速從濃睡中清醒了過來,警惕地問道:“何事?”

    “世子,宮外有人拿著你的腰牌找你。”來人是許慎明,安陸公幼子,因武藝出眾,前年被皇上選入羽林軍,現任羽林軍副統領。

    今夜因藺效在皇上處密議大隱寺之事,便由他臨時代替藺效布防。

    藺效快速穿上衣裳,下了床開門,許慎明見藺效眸子清澈冷靜,絲毫不見濃睡剛醒的渾沌,不由心下感服,將手中玉牌遞給藺效道:“門口的護衛說來人是個年輕道士,看神色似乎有什麼急事。”

    藺效心一沉,急忙接過玉牌一看,果是他當初贈予沁瑤的那塊。

    莫不是沁瑤出了什麼意外?

    他拔腿便往外走:“我去宮門口看看。”

    ———————————————————————————

    阿寒遠遠便看見一個身著羽林軍盔甲的年輕將軍往自己走來,先還沒認出是來人是藺效,直到對方走近,方松了一口,迎上前道:“世子。”

    “阿寒師兄,出了什麼事?”藺效下意識便隨著沁瑤叫師兄。

    幸而眼下兩人一個關心則亂,一個憨直愚魯,都沒意識到這句稱呼有什麼不妥。

    阿寒回憶了一下方才的情形,開口道:“這兩夜有厲鬼糾纏阿瑤,我和師父在阿瑤家中幫忙,那鬼跑了,正好世子身邊的兩名護衛翻了牆進來,被鬼氣給衝了,現在昏迷不醒了。阿瑤便讓我拿著玉牌來宮裡找世子。”

    藺效迅速地提取了阿寒這番話中的關鍵信息,面色一變,利落地接過隨從遞過來的韁繩,翻身上馬道:“他們現在何處?阿瑤可曾受傷?”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30 10:40 PM

   第43章

    阿寒走之前,幫著清虛子將常嶸和魏波抬到了府外青雲觀的馬車上,這樣一來,就算瞿家人聞聲出來察看府中情形,也不至於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清心丸早已給常嶸和魏波服下去了,兩人臉色似乎好看了些,但到底二人什麼時候能醒來,連清虛子心裡都沒有底。

    “方才那東西似鬼而不是鬼,似妖而不是妖,來的時候無聲無息,連為師都險些被它蒙混了過去。而且阿寒是百年難見的純陽之軀,五感異常敏銳,一般的妖邪等閑不能近他身,那鬼物不但能壓制他,還能控制他的心神,委實讓為師覺得不可思議。”

    今夜所有跟女鬼正面交鋒的五個人中,除了清虛子,其他人都在女鬼手底下吃了虧,但常嶸魏波不懂法術,沁瑤有傷在身,也就罷了,為何連早有防備的阿寒都未能逃過那女鬼的暗算呢?

    沁瑤眉頭緊緊擰著,歪著頭只顧思量那女鬼的樣貌,將腦海裡認識的人仔仔細細搜羅了一圈,也未能找到與女鬼長相相似的人,她記憶力向來不錯,總不至於錯認一張從未見過的臉,究竟在何處見過那女鬼呢?

    思量了半晌,一抬頭才發現師父正目光沉沉地望著她,那目光帶著濃濃的探究和琢磨,她不由有些摸不著頭腦,問:“怎麼了師父?”

    清虛子以為沁瑤揣著明白裝糊塗,心裡的火蹭蹭蹭往上冒,一指地上的兩人道:“我問你,他們兩個既然是瀾王世子身邊的護衛,為何會深更半夜出現在瞿府?”

    沁瑤不由想笑,師父這也太後知後覺了吧,都幫著她將常嶸他們從府內搬到府外了,又吩咐了阿寒去宮裡給藺效送信,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問這句話。

    她理直氣壯地回說:“我不知道。”

    清虛子見沁瑤回答得聲勢頗足,疑心自己想岔了,狐疑道:“不是瀾王世子派他們來的?”

    沁瑤瞥他一眼:“師父,這兩日我一直在家養傷,若不是被那厲鬼糾纏,也不至於將您從青雲觀大老遠請來,今晚的事您從頭到尾都參與了,您覺得有什麼事是我知道,而您不知道的嗎?”

    清虛子一噎,仍要說話,馬蹄聲突兀地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響起,一行人由遠及近到了瞿府門前。

    清虛子掀開簾子,一眼便看見了藺效,見他身著三品武將官服,氣度出眾,相貌俊逸,即便在濃重的夜色下,也難掩其龍彰鳳隱之姿,不由隱隱嘆了口氣,這家的男子個個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先不說家世,便是這相貌也是萬裡挑一了。

    也難為沁瑤能不為其所惑,守得住本心。

    除了阿寒,藺效身後還跟了幾位瀾王府的護衛,到了馬車前,藺效翻身下馬,對清虛子行了一禮道:“見過道長,我那兩名護衛現在何處?瞿小姐可還安好?”

    清虛子眯了眯眼,這人外表再謙遜內斂,骨子裡還是那副久居上位者慣有的德行。他身邊的護衛深夜擅闖民宅,他不但毫無赧色,竟然一上來就明目張膽地過問沁瑤的情況,而且還是當著他這個做師父的面。是真吃定了兩家地位懸殊,瞿家只能任他捏圓搓扁嗎?

    “他們現在馬車上,命是保住了,至於什麼時候能醒,且看他們各自的造化了。”清虛子不陰不陽地回道,“貧道有一事不明,今夜我們師徒三人在府中除祟,不知世子的兩位護衛為何會好端端地翻牆而入?”

    聽說常嶸等人暫無大礙,藺效放了心,又見清虛子語帶質疑,他臉不紅心不跳地答道:“最近我瀾王府丟了一件重要物事,有百姓說曾看到夜賊在附近出沒,我便派了幾名王府護衛在此處巡邏,以期能早日找出賊贓。想來我手下方才多半是為了追蹤賊子,這才不小心闖入了瞿府。行事是魯莽了些,卻並無惡意,還請道長莫要見怪。”

    清虛子聽他語氣誠懇,幾乎要疑心是自己錯怪了藺效,只他萬萬不相信世上竟有這般湊巧的事,怎麼每回沁瑤有什麼事,身邊總能見到這位世子的身影。

    “世子。”沁瑤剛下馬車就見清虛子擺著一張臭臉,沒奈何,只好對藺效客氣道:“常護衛和魏護衛方才已服了清心丸,雖然還未醒轉,但氣色好了許多,我這還有兩粒滋補真氣的三陽丹,等他們醒轉後,讓他們服下,應該就沒什麼大礙了。”

    說著便用沒受傷的那只胳膊從腰間的荷包裡掏出藥瓶,倒了藥遞給藺效。

    藺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動作,見她臉上雖然若無其事,但左邊的胳膊行動遲緩,顯是還未大好,下巴尖尖,短短兩日,似乎又清瘦了不少。

    他心裡隱隱發悶,低聲道:“你好些了嗎?”

    沁瑤點頭笑道:“我好多了,多謝世子掛懷。”轉過身,就要掀開車簾,請藺效他們重新安置常嶸和魏波。

    藺效一眼看見她雪白脖頸上幾道青黑色的指痕,不由一震:“你脖子上怎麼了?”幾步上前,一把攬過她的肩膀,低頭細看。

    清虛子怒不可遏:“世子請自重!”

    沁瑤連退幾步,一臉錯愕地看向藺效。

    藺效怔在原地,深悔自己失態。他想起上回在韋國公府,她提起夏荻輕薄她時的表情,那般的厭惡和不屑,想來深惡此事,如今自己一時忘情,失了分寸,不知會不會從此被她視為登徒子之流。

    “世子——”車簾突然掀開,常嶸從車裡冒了出來,目光呆滯,神情很是迷茫。

    沁瑤見藺效面色灰敗,對常嶸的話恍若未覺,這才意識到方才師徒二人反應過大,錯怪了對方的一片好意,白白讓人下不來台,忙順著常嶸的話解圍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藺效微松口氣。

    魏波這時也跟在常嶸身後下了車,兩個人真氣還未恢復,走起路來腳底下像踩了棉花似的。

    藺效看在眼裡,想起沁瑤的話,便將三陽丸給常嶸和魏波道:“速速服下吧。”

    常嶸吃了藥,心有余悸道:“今夜那女鬼著實嚇人。”將之前的事從頭到尾細細跟藺效說了,當然,略去了藺效派他們來保護沁瑤一截,只說他們路過此地,恰好撞見那鬼物。

    藺效眉心凝在一處,擔憂地看向沁瑤道:“那女鬼為何好端端地會纏上了你?近些時日,你可曾去過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沁瑤搖頭:“自前日從大隱寺回來,我便未曾出過門,實在不知這女鬼的來歷。”

    清虛子轉身往府內走:“萬事有果必有因,那女鬼不會無緣無故纏上你,你身上必有她所求,只咱們現在還不明白她所求究竟是什麼罷了。這些時日,師父和師兄寸步不離地守著你,總歸要將這鬼物除去了,咱們再回青雲觀。”

    藺效聽得這話,心定了定。

    見沁瑤拔腿便跟著清虛子往府內走,他身形一動,攔在沁瑤身前道:“瞿小姐請留步,我有兩句話想跟你說。”

    沁瑤不得不收住腳步,抬頭看向藺效。

    藺效個子很高,兩人相對而立時,沁瑤只齊他的下巴。

    因著薄雲遮月,夜色昏黑,藺效大部分的臉龐都掩映在半明半暗中,沁瑤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的目光異常明亮,落在自己臉上,無端讓人產生一種灼熱的錯覺。

    這種陌生的感覺讓她不安,她微微側頭避過藺效的目光,清清了嗓子,故作鎮定道:“世子但說無妨。”

    哪知清虛子見此情景,剛邁入瞿府大門的右腳倏地收回來,轉身下了台階,直奔沁瑤道:“磨磨蹭蹭做什麼,快跟師父回府!”

    沁瑤被師父拽得一趔趄,表面上雖狼狽,心裡卻如釋重負,也來不及看藺效的表情,忙順水推舟隨著師父進了大門。

    藺效幾日未見沁瑤,本想借此機會多看沁瑤兩眼,說兩句話,誰知就這樣被清虛子給橫插一腳,壞了打算。他在原地失望地站了許久,直到沁瑤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後,才陰著臉上了馬,郁郁地離開瞿府。

    常嶸跟魏波等人大氣不敢出跟在藺效身後,不時互相心照不宣地對對眼,他們之前總覺得瞿府太過寒酸,瞿小姐有些配不上世子,如今看來,還不一定誰瞧不上誰呢。

    ————————————————————————

    一連幾日,女鬼再未出現過,沁瑤的肩傷卻一日一日見好了。

    清虛子為了守護沁瑤,撇下青雲觀的事務,在瞿府住了半月之余。

    如今眼見得沁瑤身體好轉,女鬼又未再登門造訪,便決定留了阿寒在瞿府照應沁瑤,自己先回青雲觀主持事宜。

    期間王應寧遞了帖子來看了沁瑤好幾回,沁瑤喜她知禮良善,王應寧則欣賞沁瑤古道熱腸,此後兩人便時有往來。再就是靖海侯又派人送來一堆珍稀藥品,同時吩咐那位老郎中隔日來瞿府給沁瑤請脈。

    奇怪的是馮伯玉再也沒露過面。

    沁瑤在府裡一連拘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肩傷得愈,便想著出門走動走動。瞿陳氏拗不過女兒,正好這日要出門采買些補品和胭脂水粉,便帶了沁瑤和阿寒一同出門。

    到了賣水粉鋪子的雲容齋,沁瑤剛下馬車便聽有人喚她:“阿瑤妹妹!”

    沁瑤回頭一見,綻開笑容道:“馮大哥。”

    馮伯玉比前些日子黑瘦了些,人卻很精神,走到瞿府馬車面前,先給瞿陳氏行禮:“這些日子家慈與舍妹來了長安,侄兒忙著安置母親和妹妹,好些日子未能上門給伯母請安。伯父可好?伯母可好?阿瑤妹妹可好?”

    沁瑤這才注意到馮伯玉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對衣飾素淨的母女,正眼含笑意地看著這邊。

    母女倆眉眼都與馮伯玉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位依在母親身旁的少女,幾乎跟馮伯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走在路上,任誰都能看得出兩人是兄妹。

    瞿陳氏笑得合不攏嘴:“都好!都好!”又指著那對母女問馮伯玉,“那邊可是馮夫人和馮小姐?”

    馮伯玉稱是,笑著引了母親和妹妹過來與瞿氏母女認識。

    馮夫人似乎不太善於交際,說話時束手束腳的,處處透著小家子氣。馮小姐卻比母親爽朗許多,一笑時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甜甜地直管瞿陳氏叫:“瞿伯母。”又拉著沁瑤自我介紹:“我叫初月。”

    沁瑤以往曾聽哥哥提起過,馮伯玉父親早亡,家中只得一個寡母並一個妹妹,當年父親死後留下一些薄產,馮伯玉小小年紀便支應門戶,不但將父親留下的家產打點得妥妥當當,還一路順風順水考到了長安,說起來頗為不易。

    眼見得馮初月熱情開朗地跟她打招呼,沁瑤忙也高高興興地回應:“我叫沁瑤。”比對下來,兩人同年所生,馮初月只比沁瑤大兩個月。

    說話時才知道,前些日子馮伯玉托人變賣的家鄉田產和鋪子有了著落,馮夫人和女兒拿著賣田所得的銀錢來長安投奔馮伯玉,往後便要在長安安置下來了,這兩日正四處看宅子。

    “這樣再好不過了。”瞿陳氏笑著對馮夫人道,“伯玉年少有為,被皇上欽點了在大理寺任職,若能在長安置辦宅子,把你們母女倆安頓下來,也省得一家人兩地分隔,牽腸掛肚的。”

    “可不是。”馮夫人連連點頭,再多的交際場面話卻說不出了,只一味笨拙地應和著瞿陳氏。

    馮伯玉在一旁不著痕跡地替母親圓著場子,三言兩語便化解了母親言語上的尷尬。

    兩家人既然遇到了一起,瞿陳氏有意跟馮夫人交好,便提議在附近找家味道不錯的食肆,也好請初來乍到的馮家母女嘗嘗地道的長安美食。

    沁瑤欣然附議,她許久沒聽到平康坊那幾樁案子的進展了,正愁沒機會跟馮伯玉打聽呢。

    恰好雲容齋附近有家飄香樓鵝鴨炙做得不錯,馮伯玉來這吃過好幾回,印像頗佳,便笑說要請瞿陳氏等人去飄香樓嘗嘗鮮。

    進了店內,馮伯玉斟酌著點好了菜,看著沁瑤道:“好些日子沒見你了,最近跟你府上那位老先生功課學得如何?”

    那日大理寺之事被皇上下了封口令,一點風聲都沒透出來,馮伯玉顯然並不知道沁瑤受傷之事。

    沁瑤跟母親暗暗對了個眼色,也不點破,只笑道:“這些時日傅老先生抱恙,大半時候都讓我自行溫習功課,笛子卻是撂了好一陣未學了。”

    馮伯玉目露隱憂,道:“這可怎生是好,下月你便要去雲隱書院讀書了,功課可能應付得來?”語氣中滿是關切。

    沁瑤還未答話,馮初月在一旁好奇地開口了:“阿瑤妹妹,你要去書院讀書了麼?我早前聽哥哥說過長安有一座女子書院,是不是就是你要去就讀的那家雲隱書院?”

    沁瑤點頭:“正是。”

    馮初月似乎很是羨慕:“書院裡都教些什麼?琴棋書畫?詩詞曲賦?”

    沁瑤萬想不到馮初月會對雲隱書院產生興趣,怔了一怔,笑道:“這家書院已封禁了二十余年,近日才重開招攬學生,我對書院裡的章程也沒個頭緒。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教些琴棋書畫吧。”

    馮初月出了一回神,轉頭看向馮伯玉,推著他的胳膊撒嬌道:“哥,我也想去書院裡學學東西。”

    馮伯玉露出為難的神色,耐著性子對馮初月道:“這雲隱書院是皇家所辦,所招學生俱為當朝三品以上官員之女——”言下之意,你哥哥還不夠品級。

    馮初月難掩失望,好一會,才悠悠地嘆口氣,托著腮道:“哎,長安好是好,就是規矩太多,處處都拘著人,不若我們原州自在。”

    沁瑤覺她性子率直可愛,噗嗤一笑,剛要拿話開解,樓上正好有人下來,看見沁瑤,咦了一聲,出聲喚道:“瞿小姐。”那聲音軟軟糯糯,帶著股怯生生的味道。

    沁瑤聞聲一望,起身招呼道:“秦小姐。”

    秦媛還是一副弱不經風的模樣,氣色倒比上回在大隱寺時好了許多,穿了件翡色襦裙,披著同色羽緞披風,身姿娉婷,身旁擁著一大群丫鬟僕從。

    馮氏母女似是從未見過這等豪門千金出游的陣仗,忙跟著沁瑤手足無措地起身,尤其是馮母,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了。

    馮伯玉暗暗嘆氣,拉了母親落座,低聲撫慰兩句,馮母臉色這才見轉。

    秦媛看了看沁瑤身邊的馮伯玉等人,猶疑片刻,走過來紅著臉對沁瑤道:“上次的事本該我親自登門拜謝,但我回府後便病了,這兩日方能出得了門——”說著又顧忌地看一眼馮伯玉等人,壓低嗓門道:“你可好些了?”

    沁瑤心裡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怎麼才半月不見,秦小姐的待人接物功夫圓熟這許多?

    想起上回母親說到秦媛生下來便失去了母親,雖然金堆玉砌中長大,身世卻不可謂不可憐,心中憐惜,便將那股疑惑暫且壓下,低聲回道:“我好多了,多謝令尊遣人給我看病,說起來還未好好謝謝你們呢。”

    又往她身後看:“令尊不曾陪你出來?”

    秦媛點頭:“來了。我阿爹今日正好休沐,見我許多時日未出門了,便帶我出來散散心。”

    她話音未落,身後僕從忽傳來一疊聲的請安聲:“侯爺。”

    隨後走進來一位錦衣男子,五官清朗,風姿出眾,雖已過而立之年,但舉動間透著股雍容清和的貴氣,甫一進來,便吸引了店內諸人的目光。

    馮初月呆呆地望著那名男子,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瞿陳氏也在沁瑤身後低低地驚呼一聲:“秦小侯爺?!”

    沁瑤聽在耳裡,想起母親曾說過秦征曾經是當年風靡長安的美男子,上回在大隱寺匆匆一瞥,未曾仔細留意他的長相,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秦媛忙握了沁瑤的手走到秦征身前,低聲道:“阿爹,她便是瞿小姐。”顧忌著馮伯玉等人在旁,聲音壓得很低。

    秦征肅然起敬,對沁瑤點頭道:“瞿小姐身上的傷可大好了?”

    “好多了。“沁瑤忙給秦征回禮,”說起來,還未謝過侯爺派了府中郎中給我診治,又送了許多補品藥材,勞侯爺掛心了。”

    “應該的。”秦征目露首肯,“沒想到瞿小姐小小年紀便這般俠肝義膽,著實讓秦某刮目相看。上回在府上見到乃兄,不過弱冠之年,卻謹言守禮,穩重如山,由此可見府上家風清正,能養出這麼出眾的一雙好兒女。”

    瞿陳氏聽見此話,笑得合不攏嘴:“多謝侯爺謬贊。”心裡卻是感慨萬千,曾幾何時,秦征對她來說直如天邊明月,只能遙相仰望,不曾想此生也有得他一聲贊許的一天。

    馮初月見狀,悄悄地走至沁瑤身旁,也學著沁瑤的樣子,紅著臉給秦征行禮道:“馮氏初月,見過侯爺。”

    馮初月生就一把好嗓子,說話時聲音清甜清甜的,這會含著羞意,愈發如月下清泉般清澈好聽。

    秦征父女一頓,同往馮初月望去。

    瞿陳氏目瞪口呆,馮家小妹這是唱的哪一出?

    馮伯玉面色一黑,幾步上前將馮初月攬至身後,給秦征施了一禮道:“舍妹初來長安,不懂規矩,侯爺萬莫怪罪。”

    秦征這些年沒少見過這種不請自來、主動攀扯的懷春少女,聞言對馮伯玉點點頭,不再多看馮初月,只對瞿氏母女道:“往後若有什麼地方需要秦某幫忙的,直管派人到靖海侯府吱應一聲,今日出來得久了,怕阿媛身子受不住,我們這便先走一步。”

    沁瑤母女知道秦征極為珍視秦媛這個女兒,向來是捧在手裡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聞言並不訝異,忙道:“秦小姐身子要緊,侯爺請自便吧。”

    秦媛依依不舍地拉了沁瑤的手,小小聲道:“過些日子我在家中設宴,你到時候一定要來。”

    沁瑤笑著應了。

    ————————————————————————

    經馮初月鬧這麼一出,沁瑤等人吃飯時氣氛就有些怪異。

    阿寒一如既往地埋頭專心吃飯,毫無存在感。

    馮伯玉繃著臉一言不發,不時拿刀子似的目光掃妹妹一眼。

    馮母忍羞含臊地吃了半碗飯,便推說腹脹吃不下了。

    而罪魁禍首馮初月卻毫無所覺,一個勁地給沁瑤和瞿陳氏夾菜,熱絡得讓人沒法拒絕。

    吃完飯,一行人出了飄香樓,馮初月親親熱熱挽了瞿陳氏的胳膊,伯母長伯母短的叫個沒夠,倒把自己母親撇在一旁。

    沁瑤陪著馮母說了一會話,轉頭見馮伯玉情緒有些低落,想著馮家家事輪不到她這個外人置喙,她只好拿別的話來開解。

    “馮大哥,平康坊那幾樁案子有眉目了嗎?“她有意落下兩步,跟馮伯玉並肩而行。

    馮伯玉看一眼沁瑤,緊鎖著的眉頭一松,道:“尚無眉目。上回你提醒我之後,我尋訪了好幾日,總算找到小重山那名舞娘訂制耳墜的那家首飾鋪子。店家說,那對耳墜是店中匠人一時興起繪制打造的,僅此一對,被小重山那名舞娘買走之後,再未出產。而且那晚韋國公府夜宴,確實曾邀了小重山的舞姬前去獻舞,是以你那天晚上在韋國公府見到的那名女子,多半就是這位名喚柔卿的舞姬了。“沁瑤聞言,眼睛一亮。

    馮伯玉明白沁瑤想說什麼,搖頭道:“但那晚韋國公府宴請賓客多達上百人,而且柔卿是在韋國公府夜宴半月之後才遇害的,就算確認了當晚跟柔卿說話的那名男子的身份,也不能斷定他就是凶手。”

    倒也是。沁瑤暗暗點頭,換一個思路:“前頭那兩位死者呢?可有什麼線索了?”

    馮伯玉頓時面色變得有些難看:“都未查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但奇怪的是,那位獄中自縊的文娘明明死在林窈娘和薛鸝兒之後,屍首卻在短短數日之內便腐敗得不成形了,如今停放文娘的那間殮房屍臭衝天,因未結案,暫時也不能下葬,弄得寺內同僚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無人敢到那間殮房去。”

    屍首短短數日之內腐敗?

    沁瑤腦中像驟然劃過一道閃電,凝眉思忖半晌,忽道:“馮大哥,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

    馮家置辦的新宅子位於長安城的西北角,離馮伯玉就職的大理寺隔了大半個長安城,說起來比之前馮伯玉賃租的那座宅子偏遠得多,往後上衙不甚方便,但好在因位置偏僻,價錢比繁華街市處的宅子便宜一大半還有余。

    幾間廂房都頗為敞亮,格局分配合理,難得前主子還是個雅致人,院中錯落地種了幾株玉簪花,一進院門便有暗香湧動,是個極幽靜雅致的居所。

    三日前跟馮家人告別之後,沁瑤便一直在家裡等馮伯玉的消息。

    誰知當日馮家托人買宅子的事有了著落,這幾日馮伯玉跟母親妹妹忙著搬新居的事,一直沒機會去找沁瑤。

    馮家一家三口都是麻利人,不到三日功夫就把新宅子收拾出了個大致的輪廓,一閑下來,馮伯玉想起沁瑤托他查辦的事,便索性借喬遷之名,請了瞿氏兄妹到家中一聚。

    馮家幾個舊僕因不是走的官道,還在來長安的途中,馮伯玉托人買的兩個昆侖奴又還未上手,笨手笨腳的,不是打碎茶盅,就是燒糊了飯菜,馮母心疼不已,不肯再讓他們插手家務,大部分家務都恨不得親力親為。

    比如眼下滿院飄著的酪餅香便是馮母親自下廚烤出來的。

    瞿子譽在書房翻閱馮伯玉的藏書,沁瑤、馮初月和阿寒三人並排在廊檐下的台階上坐著,一人拿一塊酪餅在嘴裡啃著。

    “阿瑤,你跟靖海侯家的秦小姐是怎麼相識的?”馮初月狀似無意地問沁瑤。

    沁瑤往嘴裡送餅的動作一頓:“我們同是雲隱書院的同窗,有一次同在某位同窗家吃飯,我跟秦小姐臨桌而坐,就這樣結識了。”

    馮初月點頭,繼續追問:“那秦小姐生得那樣好看,她阿娘想必也是位大美人吧?”

    沁瑤心下雪亮,眨眨眼睛,含糊道:“我跟秦小姐只見過兩回,對她府中情況也不甚清楚。”

    馮初月難掩失望,眼睛望著院中的玉簪花,半晌無言。

    沁瑤暗暗皺眉,這馮初月看著聰明,所思所想卻頗有些離經叛道,前幾日在飄香樓,無人引見,她竟主動上前跟靖海侯請安,目標明確,行事直魯,與她哥哥馮伯玉的為人大相徑庭。此番又明裡暗裡打探靖海侯的家事,莫非真對靖海侯動了什麼心思不成?

    正想著,馮伯玉從院外匆匆進來了。

    沁瑤三人齊齊站起,打招呼道:“馮大哥回來了。”

    瞿子譽聽到動靜,從房中走出來,笑道:“你今日是怎麼了,請了咱們到你府中來做客,自己卻這時候才回來。”

    馮伯玉笑道:“對不住,對不住,今日手中好幾樁案卷等著整理,不知不覺耽誤到這時候了。”

    過了一會,趁人不注意,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悄悄地遞給沁瑤:“這是從文娘頭上剪下的頭發。”

    沁瑤還未打開紙包就已經聞到一股淡淡的腥臭了,想著馮伯玉不知是怎麼克制著惡心從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首上剪下頭發的,心下感激,忙悄聲道:“多謝馮大哥。”

    馮伯玉未說話,只笑著看一眼沁瑤,便轉身去書房找瞿子譽去了。

    馮初月這時正好在膳房中幫著母親裝盤,院中只有沁瑤和阿寒兩人。

    沁瑤跟阿寒一對眼,迅速打開紙包,就見裡面放著一束干枯無光的頭發,顏色漆黑,跟雪白的宣紙形成強烈對比。

    “拿出來吧。”沁瑤開口道。

    阿寒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指陰符,暗暗念咒,欲將手中符紙置於那束發絲之上。

    誰知他剛伸出手,還未接近紙包,符紙在就“茲”的一聲,在他手中燃燒起來了。

    沁瑤和阿寒齊齊面色一變,這指陰符不比無涯鏡,不能識別極細微的邪祟之氣,通常只有邪祟之氣積聚到一定程度時,方能引起符紙自燃。

    看樣子,文娘果然不是自縊而亡,是被邪靈所害,而且看這指陰符的反應,似乎還不是尋常的邪魅,而是衝天怨靈!

    沁瑤胸中激蕩,霍的起身,恨聲道:“咱們都被騙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30 11:05 PM

    第44章

    用過晚膳,沁瑤悄悄將馮伯玉拉至書房,將方才指陰符自焚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馮伯玉難掩驚異:“你是說,文娘並非自縊而死,而是被邪靈所害?”

    沁瑤知道馮伯玉從未跟妖魔鬼怪打過交道,一時半會估計很難接受這個推論,便將懷中的指陰符掏出來給他看,耐心地解釋道:“指陰符是道門中人常用的入門級別符箓,雖然級別低,制作也很粗陋,但因為它使用方便,鑒別力算得不錯,是以常有道友拿來查驗是否有邪靈作祟。”

    但也因為它只能識別累積到一定程度的邪氣,像清虛子這般道行高深的道士,通常是不屑於用指陰符的。較重的怨氣清虛子早已不用借助外力便能感知,而難以覺察的邪氣自然有鎮觀之寶無涯鏡大顯神威,總歸沒有指陰符的用武之地。

    沁瑤跟阿寒也是清理青雲觀的庫房時,無意中翻出一堆未曾用過的指陰符,想著扔掉可惜,這才各自藏了一堆在身上,馮伯玉雖然很想相信沁瑤的判斷,但語氣裡仍帶著疑惑:“可我上回曾聽你和清虛子道長說過,文娘的養女林窈娘雖然死狀恐怖,卻並非被邪祟所害,而那晚在大理寺外,道長用寶鏡試探柔卿的遺物,也並無任何邪魔作祟的跡像,怎麼反倒是死在獄中的文娘屍身上,會查出邪氣呢?”

    沁瑤沒有急著接話,盯著案幾上的花梨木筆架思忖了一會,抬目看向馮伯玉道:“馮大哥,借案上的紙筆一用。”

    馮伯玉微怔,點點頭道:“請便。”

    沁瑤便起身走至案幾之後,一挽衣袖,提筆寫了起來。

    馮伯玉近前,想隔著案幾看沁瑤寫些什麼,剛走到桌前,一股馨甜的少女幽香猝然直鑽鼻尖。他心神一蕩,目光不自主落在沁瑤烏鴉鴉的秀發上,那股甜香正是從她的發髻中傳出來的,有些像玉蘭花,似乎又有點腊梅的影子,若有若無,縈繞鼻尖。

    他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失態,鎮定自若地低頭去看沁瑤筆下所畫的事物,看了半天,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只一味無意識地盯著沁瑤拿著筆的雪白皓腕發怔。

    瞿子譽來書房找馮伯玉,一進門便看見二人情形,腦中轟然作響,面色變了幾變,遲疑了好一會,才緩緩退了出去。

    沁瑤這時停下筆,將紙上所寫內容指給馮伯玉看:“馮大哥你看,這是這段時間以來死在平康坊的幾名女子。第一個死者是薛鸝兒,被挖了喉嚨,第二名死者便是林窈娘,被剜雙目,緊接著便是文娘,在獄中自縊而亡,最後一位是小重山的舞姬柔卿,被削下了鼻子。”

    馮伯玉依言看向沁瑤手中的紙箋,果見她將幾名死者按照姓名及死狀依次列於紙上,條理有序,一目了然。

    “薛鸝兒、林窈娘和柔卿我和師父分別用不同的法子試過,證實他們三人之死確實不是邪祟所為,也正因如此,我和師父最初根本沒想到去驗文娘的屍首。”

    馮伯玉帶著恍悟道:“你是因為聽我說起文娘的屍首腐敗得太快,才對她的死因起了疑心?”

    沁瑤點頭:“這幾年我隨師父捉妖除祟,曾見過不少被怨靈害死之人的屍首,它們不同於正常死亡者的屍首,因著邪氣附體,往往腐敗得極快,是以聽你提起後,我才想著用指陰符查驗文娘。”

    馮伯玉沉吟道:“難道說,當日文娘被關在大理寺之後,有邪靈潛入獄中將其害死,卻故意讓我們誤以為文娘是自縊而亡?”

    “我不知道。”沁瑤思忖著搖頭,“我只是覺得那幾名女子的死狀太過奇怪,似乎與傳說中一個邪祟害人的手法極像,但我卻未在她們身上找到邪靈作祟的證據。今日好不容易驗出文娘屍首上有邪氣,卻又是幾位死者中唯一五官俱全的那個,所以……我也有些糊塗了。”

    馮伯玉聽得此話,眼睛一亮,起身踱了兩步,看向沁瑤道:“你倒提醒了我。記得當日文娘誣陷王以坤時,那套構陷的證詞顛三倒四,漏洞百出,輕易便被御史台給一一識破,隨後她便因誣陷不成,反被關入了大牢。我和文遠當時還覺得奇怪,怎麼那文娘混跡風塵多年,行事說話卻這般愚蠢。如今想來,會不會她當時是有意如此?”

    “有意如此?”

    馮伯玉腦中的猜測漸漸成形:“文娘自從收養林窈娘之後,將她當作搖錢樹教養了多年,平日裡嚴防死守,生怕林窈娘背著她生出什麼異心,所以但凡林窈娘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結交了什麼朋友,她必然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他頓了頓:“我隱隱覺得,當日林窈娘被害,文娘十有八!九知道凶手是誰。”

    沁瑤眼睛睜大:“馮大哥你是說,文娘因為知道凶手是誰,怕被滅口,所以才故意裝瘋賣傻,誣陷王以坤,以期能被被關入大牢,好躲避凶手的殘害?”

    馮伯玉沒接話,只靜靜地望著沁瑤。

    “這太荒唐了!”沁瑤覺得不可思議,“要逃避凶手的追殺,往哪去不好?她可以逃離長安,逃往關外、蜀中!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為什麼偏偏要往大牢裡逃?”

    馮伯玉不急著反駁沁瑤,默然想了片刻,復又開口道:“文娘出身卑賤,於風塵中摸爬滾打多年,所思所想又與你我不同,恐怕她早在發現林窈娘的屍首時,便已想好了一萬種逃跑的方法,倘若能逃,她自然不願遭受牢獄之災。”

    沁瑤漸漸明白過來:“可她偏偏卻反其道而行,選了一個最蠢的法子——”

    馮伯玉微微一笑:“是蠢法子還是聰明法子,咱們沒有身處文娘當時的處境,一時也無法下定論。且先試想,如果文娘知道自己怎麼也逃不過凶手的追殺,怎麼都難逃一死,為求活命,由不得她不另辟蹊徑,到了彼時,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囹圄之災,對她來說,也許是能活下來的最後一線希望——”

    沁瑤滯了一會,緩緩點頭道:“沒想到幕後之人竟能讓她畏懼到這個地步…如此看來,凶手恐怕不是尋常的布衣百姓。”

    她側頭想了想,繼續道:“而且依照目前的幾樁案子看來,此人心思還不是一般的縝密,一路行來,連殺四人,卻幾乎未留下任何破綻。也難怪文娘縱然殫精竭慮,到最後還是沒能逃過對方的追殺。”

    馮伯玉目露贊許。

    沁瑤又將手中紙箋展開,研究上面的幾名死者姓名道:“如果真如我們所料,這四位死者是被這位位高權重之人所害,那他割去死者五官的目的是什麼呢?單純的虐殺為樂?還是另有所圖?”

    兩人都若有所思,久久無言。

    沁瑤忽想到什麼,臉色一白,道:“馮大哥,我以前聽師父說起過,幾十年前,曾有妖物為了給同伴還魂,四處挖人五官,之後將收集好的五官拼做一處,布陣作法,因這法子太過陰邪,最後驚動了佛道兩家,眾高人合力將那妖物打得魂飛魄散後,定下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有邪物使喚該類邪術,佛道中人,人人得而誅之——”

    她隱隱有一個猜測:“馮大哥,你說會不會有妖物為了不引起道家中人的注意,故意借凡人之手出手害人,好讓咱們查不出死者身上邪靈作祟的痕跡呢?”

    馮伯玉皺眉:“可如果咱們之前猜得沒錯的話,害死窈娘等人的凶手並非泛泛之輩,所作所為又頗有章法,說明他並未喪失心智,又為何會甘心情願受妖物驅使,濫殺無辜呢?”

    兩人抽絲剝繭,層層剖析,卻發現越是深入案子當中,越是迷霧重重。

    沁瑤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但如果凶手真是為了布陣而收集五官——”

    她說著,伸出白皙的指頭輕輕滑過手中的紙箋,肅然道:“喉、眼、鼻……如今只差舌頭了,若不盡早將凶手找出來,至少還會有一名女子被害!”

    ——————————————————————————

    長安西市,一家不起眼的酒肆。眼下剛過晨時,正是西市最熱鬧的時候,這間酒肆內卻冷冷清清,一個飲酒的主顧都沒有。

    帳台後坐著一位憨態可掬的中年男子,一張臉白胖圓潤,絲毫沒有棱角,活像一個剛出籠的大白饅頭。

    這饅頭老板的情緒看上去並沒有受到店內生意不佳的影響,臉上始終掛著親和力十足的笑容,不時希冀地朝店門口張望,仿佛隨時准備迎接不期而至的大波客人。

    過了一會,門口終於有了一點動靜,先是一陣錯落的停馬聲,接下來略寂靜了片刻,不聲不響進來幾名極年輕的男子。

    為首那名公子腰懸寶劍,身著皂色長袍,生得俊雅至極,進來後先是打量一番店內情形,隨後淡淡看一眼饅頭老板,一撩衣擺,在進門處的桌前坐下。

    饅頭老板綠豆般的眼睛骨碌碌一轉,忙笑著從帳台後繞出,躬身要上前給那位公子行禮,誰知剛走兩步,他身後的護衛忽然“嗖——”的一聲拔出長劍,低喝道:“站住。”

    那護衛年紀極輕,面容俊秀,目光銳利如刀,語氣非常不善。

    饅頭老板腳步猛地一頓,眼底浮起一抹戾色,臉色變了幾變,旋即又掛上一個近乎諂媚的笑容:“是小的唐突了。不知幾位小郎君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不等他們回話,回身一指帳台後酒架上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排排酒罐,語氣歡快說道:“店內有上好的綠蟻酒,口碑向來不錯,幾位郎君可要嘗嘗?”

    那名年輕公子聞言,看一眼酒罐,饒有興趣地開口道:“沒想到你這家酒肆看著不起眼,竟有不少好酒,只是不知店家除了綠蟻酒,可還釀制其他佳釀。比如說——百花散?”他聲音低沉有磁性,語氣也甚為和善,那饅頭老板臉上的血色卻瞬間退了個干干淨淨,白饅頭變成了青饅頭。

    他眼睛緊緊盯著藺效,臉色陰沉至極,沉默片刻,忽縱身往後一躍,肥胖臃腫的身子竟然靈活異常,輕輕巧巧便躍到了帳台後。

    緊接著便見他一拍帳台,也不知啟動了什麼機關,那一排酒架竟吱吱呀呀往後一轉,露出了一條縫隙。

    饅頭老板看著藺效怪笑兩聲,猛一轉身,便要從那條縫隙中遁走。

    哪知剛退到縫隙前,先前還在那名公子身後的兩名護衛竟如鬼魅般掠到了他眼前,他還來不及駭然出聲,便覺得雙腿一麻,身子轟然倒地。

    常嶸和魏波面無表情一左一右將饅頭老板提溜起來,扔到藺效腳邊。

    饅頭老板雙目緊閉,心如死灰,他自行走江湖以來,自負武功一流,輕功尤其出眾,以往無論遇到多麼凶險的情況,都能全身而退,誰知今日遇到幾個毛頭小子,竟敗得這般難看。

    而偏偏這樣的高手,卻還任由這位錦衣公子驅使,可見其身份之尊,不用多想,多半是皇室中人。

    他無聲嘆氣,這一回,他恐怕真的攤上大!麻煩了。

    店門不知何時已被關上,日影悉數被遮擋在厚厚的門板之外,屋內有些昏黑。

    藺效垂眸冷冷看著腳邊的饅頭老板,開口道:“說吧,百花散你當日賣給了何人?”

    饅頭老板一言不發,嘴巴閉得像蚌殼一樣緊,他雖然所作所為有悖正道,卻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行規和底線。

    藺效見狀,看一眼常嶸和魏波。兩人會意,俯身將饅頭老板撈起,迫他抬頭看向藺效。

    一看到饅頭老板那副大義凜然的表情,藺效不由一怔,隨即淡淡道:“倒還有幾分骨氣,只是不知道你這骨氣能維持多久。”說著,從腰間抽出赤霄,重重搭在在饅頭老板的右肩。

    饅頭老板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全身穴位突然變得麻癢難忍,仿佛身上有無數只老鼠在囓咬,讓人忍不住抓狂。他又驚又懼,緊咬牙關,試圖以內力克制這股錐心之癢,誰知那異感卻越來越強烈,到最後簡直要了他的老命。

    這是一種比死都還難受的凌遲,饅頭老板終於潰不成軍,抖著嗓子大喊道:“我說!我說!”

    藺效收劍回鞘。

    常嶸低聲斥道:“接下來公子問你什麼,你回答什麼,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你嘗嘗比方才還要難受百倍的滋味。”

    饅頭老板心知此話絕對沒有半點水分,再也不敢逞英雄裝好漢,一邊重重喘著粗氣,一邊忙不迭地點頭。

    藺效再次開口:“何遠道,蜀州人士,善制各類奇毒,江湖人稱毒聖,近年來因被蜀中仇家追殺,你逃至長安,以在西市開酒肆做掩護,暗中重操舊業,販賣你所釀制的各類毒酒毒!藥,我說得可對?”

    “是。”所有底牌都已被對方摸的一清二楚,饅頭老板,不,應該說是何遠道,整個人如同霜打了的茄子,徹底蔫菜了。

    藺效繼續:“近兩月以來,你曾將百花散賣給過何人?”

    百花散便是當日大理寺那幫匪賊所服毒!藥,此藥無色無味,服藥後常無症狀,並不會立即發作,只有在激烈打鬥或運用內力後才會催發毒性,中毒者五髒六腑盡皆腐爛,神仙無救,是以得名“百花散”。這藥並不罕見,坊間偶有流傳,故而在大理寺屍檢那幫匪賊的屍體後,便立即檢出他們所中的毒!藥乃是“百花散”。

    何遠道露出思索的表情,沉吟道:“近兩月來我處買毒!藥的人雖多,買百花散的人卻寥寥無幾——”

    余光瞥見藺效身形微動,以為他又要給他用刑,嚇得忙直起身子道:“我想起來了,上個月深夜確是有一位男子來我處買藥,但他頭裹長巾,聲音也並非用的本音,是以我雖然有意探知對方的來歷,最後卻也——”

    藺效見狀,冷冷地對常嶸使了個眼色,何遠道頭皮一麻,忙狠狠甩自己一個耳光,急聲道:“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那人出店之後,我曾偷偷跟了他一段。那人一直走到西市街尾處,見身後無人,這才將兩個胳膊上包著的布套摘下,我恍惚看見——那人的左手,只有四指。”

    見藺效未置可否,何遠道指天發誓道:“其他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百花散因所需藥材種類繁多,所需成本不菲,賣的價錢可謂天價,一年最多賣給一兩個主顧,所以每回來店裡買百花散的主顧我都格外留心。”

    藺效似乎對何遠道的行事風格知之甚詳,知道他斷不會不追究買家的底細,便又問:“你可知那人家住何處?”

    何遠道搖頭:“我跟蹤他出了西市,路邊早有一輛馬車候著他了。我見馬車旁有好些護衛,怕暴露了行蹤,只好作罷。不過那馬車行走穩固,又甚為寬敞,不像尋常人家所用之物,加上那幾名護衛又都內功深厚,我猜,那男子多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何遠道還要繼續往下說,譚啟忽從門外進來,走至藺效身邊,附耳說了句什麼。

    何遠道偷眼看過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仿佛剛一聽完手下的回報,錦衣公子原本平靜無波的眸子就起了微瀾,清冷的神情也瞬間柔和了不少。

    他正暗覺奇怪,就見那錦衣公子倏的起身,吩咐他身後那兩名年輕護衛道:“將他送至大理寺。”

    利落說完,提步便往外走。

    —————————————

    昨晚離開馮府之前,沁瑤特意跟馮伯玉打聽了小重山舞姬柔卿買耳墜的那間首飾鋪子的地址。

    回來後輾轉了一夜,沁瑤決定去那家鋪子親眼瞧瞧。吃完午飯,沁瑤只說要回青雲觀一趟,征得了母親同意,便跟阿寒從瞿府出來,兩人直奔西市。

    西市與東市相比,所埠商品更為繁雜,從貴到賤,一應俱全。沁瑤和阿寒被滿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散了好幾回,才終於在西市盡頭一條不起眼的窄巷內找到他們要找的那間鋪子。

    門口停著一溜或低調或氣派的馬車,與店鋪門口灰撲撲的門臉極不相稱。

    “潤玉齋——”沁瑤生怕自己弄錯了,抬頭仔細打量了鋪子招牌好一會,才對阿寒點頭道:“多半就是這了。”

    兩人進得店內,這才發現鋪子雖然外表看著不起眼,內裡卻裝飾得貴而不俗,比之名聲在外的摘星樓來絲毫不差。摘星樓近年來日漸浮誇,店內恨不能連一桌一椅都鑲金砌玉,造作得厲害,這潤玉齋卻布置得處處雅致,雖是首飾鋪子,難得還透著一股書卷氣。

    店家一見沁瑤和阿寒進來,便露出個極歡悅的笑容,迎上來笑道:“歡迎光臨,敢問二位今日是來做首飾還是取訂好的首飾的?”

    沁瑤努力做出一幅老練的模樣,一邊打量店內裝飾,一邊閑閑往內走:“我聽一個友人說你們鋪子做首飾做得極好,只要畫了樣子給你們,什麼稀罕首飾都能做得出來,可是如此?”

    店家毫不遲疑地點頭,笑道:“小娘子這話著實不差,咱們東家祖上便是做首飾的匠人,造首飾的手藝那可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只要您能說明白您想要什麼樣的首飾,就基本沒咱們店裡匠人做不出來的。”

    沁瑤含笑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箋,展開給店家看:“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前些日子曾見人戴過一副耳墜,極合我的心意,可我輾轉找了好些首飾鋪子,都沒能找到一模一樣的款式,不知貴店能否照著這紙箋上的樣子訂做一副?”

    店家低頭往紙上一看,略怔了征,道:“可是巧了,您這紙上畫的耳墜正是出自咱們店家之手,我記得前些日子還有一位年輕郎君來店裡打聽過這副耳墜呢。”

    說著,用手在頭頂處一比量,道:“那小郎君大概這麼高,生得可俊了。”

    沁瑤知道店家說的多半是馮伯玉,忙接話道:“可見這耳墜做得精妙非凡,所見者都過目不忘。”又做出一副急於求得心頭好的模樣道:“既然是貴店所出,想必再造一副同樣的耳墜不算難事,這樣吧,今日我便下訂,等你們做好了,我再上門來取貨。”

    店家為難地笑道:“這位小娘子,實不相瞞,這副耳墜的模樣倒不算難做,但難得的是這造耳墜的石頭,要做出雨滴惟妙惟肖的意態,非碧紋水晶不能得,您想必也知道,這碧紋水晶可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鄙店這麼些年都只見著過一塊,還是當日那位訂耳墜的小娘子自己拿到店裡來的。得了她這塊碧紋水晶,咱們東家才做出了那般別致的耳墜。所以,您要想做出一副一模一樣的,得先尋一塊碧紋水晶才行。”

    沁瑤心中咯噔一聲,原來那副耳墜竟是用碧紋水晶做的,也難怪能於暗夜中綻出那等惑人的光彩了。可柔卿不過一個小重山尚未贖身的舞姬,平日想偷藏些梯己恐怕都殊為不易,究竟從何處得的碧紋水晶呢?

    更怪異的是,這樣一塊罕見的寶石,到了尋常百姓手裡,莫不欣喜若狂,珍而重之,乃至當作傳家之寶世代相傳,可柔卿竟然隨意拿來做耳墜——

    正想得出神,身旁阿寒拉了拉她的衣襟喚她:“阿瑤,阿瑤。”

    沁瑤抬頭,便見那店家正一臉窘色地望著她,原來他方才唾沫橫飛地跟她說了好些話,沁瑤卻全沒聽見,完全視他於無物。

    沁瑤忙訕訕一笑,道:“抱歉抱歉,我方才盡顧著想去何處弄一塊碧紋水晶來才好,沒注意聽你說話,您方才說到哪了?“店家臉上重又浮現歡愉的笑容,領著沁瑤往一旁的壁閣前走:“像您這般有眼力的買主,這年頭可不多見了。雖然您要的那對耳墜鄙店暫時沒有,但鄙店尚有許多樣式新奇的首飾,全都是長安城獨一無二的,小的敢跟您保證,出了鄙店,您絕對找不到重樣的。”

    沁瑤正好還有好些話想跟店家打聽,便由著他引著自己到了壁閣前,道:“難得見到那般有眼緣的首飾,可惜卻求而不得。對了,你方才說訂首飾的那位小娘子是自己拿了石頭來店裡訂做的?不知她是否還在你們店做了別的首飾?”

    店家一邊將壁閣上陳列的幾個雲水紋花梨木首飾匣子拿下來,一邊道:“那位小娘子以往來過好些回,模樣俊俏,說話又輕聲細語的,十足十的大美人。她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攜了同伴,但多數時候都是只看不買,您也知道,咱們店裡的首飾好是好,但這個價錢實在是……”

    實在是太貴,沁瑤瞥一眼首飾上標著的價錢,在心裡暗暗接話。

    仿佛聽到了沁瑤的腹誹,店家世故地一笑,接著方才的話頭道:“所以後來那小娘子突然拿了一塊那樣稀罕的石頭來店裡做耳墜,我還有些納悶呢。不只如此,當日她還在咱們店裡買了好些首飾,像是一夜之間變得闊綽了似的,出手好不大方。”

    一夜暴富?沁瑤眉頭蹙起,莫非她和馮伯玉猜得沒錯,柔卿等人的死果然與某位長安權貴脫不了干系?

    店家這時將幾個首飾匣子擱在桌上,在沁瑤眼前一一打開,道:“這幾樣都是咱們東家這些日子新做的首飾,都新鮮熱乎著呢,您看看可有入得了您眼的?”

    沁瑤低頭一看,便見幾個匣子內盛放著形狀各異的首飾,有翠綠欲滴的翡翠蝴蝶,有紅瑪瑙嵌的珠花,有拇指大的東珠做的耳墜,每一樣都流光溢彩,匠心獨具。

    最別致是其中一枚梅花簪子,不知用什麼材質所致,通體晶瑩清透,五枚花瓣雕刻得極其逼真,當中一點粉色花蕊纖毫畢現,跟雪白簪子相映成趣,真真是巧奪天工。

    饒是沁瑤素來不熱衷珠寶首飾,也不免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聲,拿起簪子細細打量起來。

    店家對沁瑤的表現並不陌生,幾乎每一個看中某樣首飾的女子都會流露出這種神情,他得意地一笑,道:“如何?這枚簪子叫雪中尋梅,據東家說,是取意於本朝孟大詩人詩中意境,材質用的是東海寒玉,這種寒玉極為珍惜難得,多年來鄙店也就得了巴掌大的一小塊,東家想著做鐲子太小,做耳墜又太可惜,便做了簪子。您來得巧,這簪子今日才擺出來,若您明日來看,准保已經賣了。”

    誠如這店家所料,沁瑤確實看上了這枚簪子,拿在手上簡直愛不釋手,可她不必問價錢,也知道這等名貴飾物必定價值不菲,遠遠超出她的承受範圍。

    摩挲了好一會,她割肉似的將簪子放回匣子,故作淡然道:“唔,還算不差,但還比不得那對雨滴耳墜。”

    說著作勢欲起身,道:“也罷,既然那對耳墜需得碧紋水晶才能打造,我便試著去尋尋看,若真尋著了,再來貴店做耳墜吧。”

    她明明什麼也不買,卻還東拉西扯了那麼久,眼下甚覺可恥,便准備腳底抹油,做全面的撤退。

    店家仍不死心,試圖阻攔沁瑤道:“您請留步,我這還有一樣首飾您沒過目呢,您且看一看,說不定會合您的心意。”說著轉身,從壁閣上最上一層架子上取下一個紫檀木匣子,小心翼翼打開匣蓋。

    裡頭卻是一串鮮紅欲滴的紅珊瑚項鏈,乍一眼看著無甚特別,離得近了,才發現每一顆珊瑚珠子俱被雕成玉蘭花模樣,雕工繁復,極費心思。

    “這可是咱們東家為店裡的老主顧畫了樣子定制的,這個成色的紅珊瑚可不多見,您若是喜歡,咱們店裡還有一串胚珠,雖不能做一樣的,但可以畫了別的樣子給您定做。”

    確實不差,但依然比不上那根雪中尋梅,沁瑤意興闌珊地笑了笑,搖搖頭,忍不住重又拿起雪中尋梅簪在掌中把玩起來。

    店家察言觀色,低笑道:“我看這根簪子您著實喜歡得緊,別怪小的沒提醒您,鄙店的首飾可都只有獨一份,錯過了可就再沒有了。”

    沁瑤簡直恨不得給自己念一段清心咒,將腦子裡不該有的想頭通通驅散出去才好,剛要義正嚴辭地起身告辭,身旁一直默不作聲的阿寒忽道:“咦,那是不是瀾王世子?”

    藺效今日穿一件皂色長袍,腰間系著根玉色絲絛,頭上未束冠,只一根烏木簪,一身裝扮利落雅致。

    沁瑤是意外,起身打招呼道:“世子,你怎麼會在此處?”

    藺效走近,先對阿寒點點頭,隨後看著沁瑤解釋道:“我恰好在西市辦案,聽手下說你在附近,便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

    說著,目光落在沁瑤手中的梅花簪,柔聲道:“來挑首飾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6-12-30 11:09 PM

    第45章

    沁瑤顧忌地瞥一眼那位滿臉笑意的店家,將簪子放回首飾盒,起身笑道:“隨便看看,可惜沒有相中的。”

    說著,對藺效使個眼色,邁開步子便往外走:“店家,今日就到這吧,等我什麼時候尋著了碧紋水晶,再來你們店裡做首飾。”

    藺效飛速看一眼桌上的首飾盒,遲疑片刻,見沁瑤已往前走了,只好跟著出來,納悶道:“碧紋水晶?你要用碧紋水晶做首飾麼?”

    沁瑤想起藺效曾幫她夜探大理寺,對幾樁案子的首尾不算陌生,有心想跟藺效說說自己的推測。剛一開口,猛然想起若真和盤托出,不免會扯出馮伯玉私下拿出柔卿等人遺物之事,雖然她相信藺效的為人,還是不願意給馮伯玉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斟酌了一會,便將馮伯玉一節隱去,只說由於自己對幾樁案子太過好奇,央著師父使了些障眼法,師徒二人潛入大理寺,取了柔卿和文娘的遺物來看。

    “我知道這樣做不合規矩,但我總覺得這幾樁案子不那麼簡單,所以才想方設法去驗了文娘的屍首。”沁瑤聲音有些發虛,頭一回在藺效面前說話這麼沒底氣。

    藺效這些日子派人常嶸等人輪班守護沁瑤,怎會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見沁瑤有意維護馮伯玉,他自然不便點破,可一想到沁瑤這些日子寧願去找馮伯玉,也不願找他幫忙,心裡不免又酸又澀。

    默了好一會,方開口道:“阿瑤,我這些日子奉了皇上旨意在查大隱寺之事,一時半會抽不出功夫。但你若要繼續追查平康坊那幾樁案子,我自會去跟劉贊打招呼,你不必有所顧忌,只管去大理寺察看屍首便是了。”

    說完,恨不能再在後面添上一句:不要再去找那個馮伯玉了。

    沁瑤聽了這話,只覺得藺效實在是個面冷心熱之人,心裡不由湧起濃濃的感激:“前些日子已經麻煩過世子一回了,見你事忙,就沒再好意思再去叨擾世子。既然世子不嫌麻煩,往後若有需要世子幫忙的地方,我自會再厚著臉皮去找你。”

    藺效見沁瑤這般鄭重其事,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但心裡那股沉甸甸的悶脹感總算緩解了些。

    他從懷中拿出那晚沁瑤托阿寒去找他時遞給宮人的玉牌,重交還給沁瑤道:“這塊玉牌你依舊拿著,若真如你所說,此案幕後之人有些來歷,恐怕輕易不好對付,你萬莫私自行動。”

    雖如此說,他也知道這句話不過白囑咐,沁瑤的性子向來是遇強則強,若真讓她查出了什麼蛛絲馬跡,恐怕不會因為畏懼困難而輕易放棄。

    沁瑤未來得及答話,常嶸忽從街道另一頭匆匆走過來道:“世子,皇上急召。”

    ——————————————————————————————

    沁瑤和藺效道了別,未回瞿府,徑直跟阿寒去了青雲觀。

    觀內靜悄悄的,一路行來,一個香客及觀內子弟都不見,直走到內院,方看見小道童福元正坐在師父的臥房門口打著盹。

    “師父呢?”沁瑤跟阿寒意識到清虛子多半在午睡,將福元喚醒,悄悄問他。

    福元見是大師兄和大師姐回來了,忙揉著眼睛起身道:“方才觀裡來了一個和尚,師父跟那和尚在房裡說話呢。”

    和尚?沁瑤跟阿寒面面相覷,師父什麼時候跟和尚有了來往?

    正納悶著,房門吱呀一聲,清虛子領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房內出來了。

    看到沁瑤和阿寒,清虛子面色明顯的一僵,似乎沒料到他們二人會在這個時候回觀。

    沁瑤和阿寒的驚異程度也絕不亞於清虛子,因為跟在師父身後出來的那位和尚竟然是清虛子多年來的死對頭——緣覺方丈。

    沁瑤目光來回在面色鐵青的師父和一臉淡然的緣覺方丈身上掃來掃去,心裡頭直犯嘀咕,師父和緣覺不是歷來水火不容,恨不能老死不相往來嗎?

    而且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緣覺方丈前些日子才因寺內進賊匪一事被官府抓了起來,怎麼此刻卻能大搖大擺地出入青雲觀?

    沁瑤滿腹疑雲,未免唐突,不好一味盯著緣覺打量,只好將狐疑的目光投向師父。

    清虛子顯然沒有向兩位徒弟做解釋的打算,完全無視沁瑤的目光,自顧自引了緣覺方丈便往院外走。

    兩人路過阿寒時,緣覺忍不住停住腳步,靜靜地看向阿寒,目光隱隱透著幾分哀慟和悲憫。

    阿寒茫然地看看緣覺,又看看師父,頗有些不知所措。

    清虛子忍不住重重地咳一聲,緣覺這才回過神來,將目光從阿寒臉上移開,雙手合十對清虛子低聲道:“請留步,不必相送。”聲音倒一如既往的沉靜如水,讓人心定。

    清虛子哼一聲:“沒打算送你,走好。”話雖這麼說,卻站在院中不動,直到目送緣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方回了廂房。

    沁瑤緊跟在師父身後,很想問問師父緣覺因何事來青雲觀,但瞄一眼師父陰得要下雨的臉色,悄悄吐吐舌頭,又將話全數咽了回去。

    屋子裡簡直針落可聞。過了好一會,還是阿寒不知死活地先開口了:“師父,我和阿瑤用指陰符試出了文娘的屍首上有邪氣。”

    清虛子身子動了動,目光朝沁瑤掃來。

    沁瑤忙坐直身子,老老實實將這幾日的發現都告訴了師父,未免師父不相信她的推論,她甚至將那包包著文娘頭發的紙包重又取出,用指陰符當面試給師父看。

    清虛子微眯著眼,眼看著指陰符剛一靠近紙包中的頭發,幽藍的火苗便自符上竄起。

    漸漸的,清虛子神情轉為凝重:“這文娘便是在獄中自縊而亡的那位?”

    沁瑤點頭,試探著看向師父道:“平康坊死的這幾位女子中唯有她五官齊全,也唯有她的屍首未曾用無涯鏡試探過。若不是偶然聽馮大哥提起,我也想不起來用指陰符來查驗她的屍首。”

    清虛子面色驟然變得極為難看,起身快速地踱了兩步,猛一頓足,看向沁瑤二人道:“你們該記得為師曾跟你們說過,妖界中有一項極為陰毒的邪術,名喚’返陽’。百年前,曾有邪物為使死去同伴復活,四處挖人五官拼做一處,隨後做法招魂,因這種邪術太過血腥殘暴,至今被佛道兩界中人視為天下第一邪術!”

    沁瑤和阿寒齊齊點頭:“自然記得。”

    清虛子自嘲地笑了笑:“可當這樣的邪術發生在眼皮子底下時,為師卻因為太過自負,未能及早發現其中的不妥,延宕到最後,險些釀成大禍!”

    沁瑤見清虛子臉色異常難看,心中一驚,忙起身道:“師父——”

    清虛子擺擺手,神情略顯疲憊:“薛鸝兒等人身上之所以沒有邪靈作祟的跡像,是因為她們幾人之死確實是凡人所為,背後那邪物為了不讓道佛中人起疑心,不得不借助某人之手取出五官,以便布陣作法。所以無論當時咱們怎麼用無涯鏡察探,都找不出此案中有邪物參與的痕跡。”

    “文娘的死,確實是凶手計劃中的一個意外。她雖非邪物收集五官的對像,卻因某種原因,不得不被凶手滅口,因她當時被囚禁在大理寺內,凶手無法潛入獄中,那邪物卻可以來去自如,故而她是本案中唯一一個死在邪靈手下的受害者。”

    沁瑤暗暗點頭,終於合上了,師父的推測果然與她之前所想分毫不差。

    “師父,咱們眼下該怎麼對付那邪物?”

    清虛子起身來回踱了兩步,沉吟道:“此案麻煩的地方在於,不但有邪物在幕後進行操控,還有一名甘願受那邪物驅使的凶手。要想找出邪物本就不易,而要想從茫茫人海中找出那名凶手,更無異於大海撈針。”

    沁瑤皺眉道:“師父,我記得《妖典》上曾記載,’返陽’術從收集五官到最後布陣做法,至多不得超過百日,如今距發現第一位死者已有兩月之久,那邪物卻尚未集齊所需五官,它們費心布局這麼久,決不至於功虧一簣。我猜想,它們必定會想法設法在最短時日內找到下一個目標。”

    清虛子捋須點頭道:“事到如今,咱們唯有用最笨的法子來找出那邪物。”

    “最笨的法子?”沁瑤訝然。

    清虛子看向沁瑤和阿寒道:“你們倆且附耳過來。”

    ———————————

    沁瑤跟阿寒在青雲觀用過午膳才回瞿府。

    一進門,瞿陳氏就遞給她一張帖子道:“早上你們走後,靖海侯府便送了這張帖子過來,說是秦小姐明日在府裡設生辰宴,邀你到府上一聚。”

    沁瑤一怔,接過帖子一看,見果是靖海侯府的名帖,上面兩行娟秀字跡,顯見得秦媛親手所寫。

    對方有心交好,沁瑤自然不會拒絕這份好意,忙令人拿了紙筆過來,認真地寫帖子應允。

    瞿陳氏見狀,笑眯眯地摩挲著女兒的鬢發道:“是該多跟這些名門淑媛多來往來往,也好學學她們的嫻雅貞靜,去一去你身上的野氣。”

    沁瑤斜眼看母親:“哪有您這樣說自己閨女的?我怎麼就野氣了?”

    瞿陳氏見女兒不高興了,忙笑著一把摟住沁瑤道:“不野,不野!我的阿瑤是阿娘的小寶貝心肝,沒有一處不讓阿娘喜歡。”

    母女倆正商量著給秦媛准備什麼生辰禮,下人忽報馮夫人和馮初月來了。

    這是馮氏母女頭一回登門拜訪,瞿陳氏和沁瑤雖然有些意外,仍熱情地令下人趕快請進來。

    馮母今日梳了個光溜溜的元寶髻,頭上一應首飾皆無,身上衣裳也半新不舊,看著十分素淨。

    馮初月卻穿一件簇新的桃紅窄袖短衫,配著湖藍曳地長裙,都是明艷至極的顏色,卻鬧哄哄地擠作一堆,虧得她膚白貌美,又正值青春妙齡,不但不俗,倒也穿出了一番別樣的味道。

    馮母誠如天底下所有固守本分的老實人,表達親近的方式十分直白樸實,跟瞿陳氏見了禮,便拿出從原州帶過來的幾樣本地山珍,溫聲道:“這些都是來長安之前左鄰右舍送的,看著粗陋,卻最能補身子,還請瞿夫人和瞿小姐莫要嫌棄。”

    幾句話說得磕磕巴巴,難得用詞倒十分妥帖,像有人刻意教過似的。

    瞿陳氏生平最大愛好便是為一家人張羅膳食,對這等新鮮食材向來是求之不得,聞言,高興得幾乎合不攏嘴,忙親自從馮母手裡接過那籃山貨道:“馮夫人,您實在是太客氣了,這可是拿銀子都買不到的好東西,咱們謝都還來不及呢,怎會嫌棄。“馮初月抿嘴笑道:“來之前我和阿娘都不知道該准備什麼上門禮,還是哥哥聰明,知道哪些東西會合伯母和阿瑤妹妹的意。”

    瞿陳氏點頭感嘆:“伯玉這孩子年紀不大,行起事卻處處妥帖,難得模樣還那般俊朗,著實討人喜歡。”

    話未說完,腦子裡忽然浮出一個念頭,眼睛一亮,倏的轉頭看向沁瑤。

    沁瑤感受到母親灼熱的視線,正要狐疑地回看過去,馮初月起身走到沁瑤身邊,打量桌上東西道:“阿瑤妹妹,你也要給人送禮麼?”

    沁瑤頓時露出頭疼的表情,“書院裡一個同窗過生辰,邀了我去赴宴,我和母親正發愁,不知送什麼生辰禮呢。”

    馮初月聞言,微微一怔,挨著沁瑤坐下,極力作出隨意的樣子道:“唔,若是我過生辰,最愛別人送我衣裳首飾,想來天下女兒家都差不多吧。“說著從桌上一堆玩意中挑出一個錦盒,推到沁瑤跟前道:”我看這個鐲子就挺好。”

    瞿陳氏在一旁搖頭,”這鐲子成色一般,秦小姐那樣的侯門貴女未必看得上。“馮初月眼中光芒一熾,艷羨道:“原來阿瑤妹妹是要去靖海侯府麼?”

    見她這副神情,沁瑤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馮初月搖搖她的胳膊,帶著討好的意味道:“阿瑤,我還從來沒去這種等侯門貴戶呢,能不能帶我同去,也好讓我跟著長長見識?”

    瞿陳氏呆了一呆,這馮初月看著倒好,沒想到竟屢屢不按常理出牌,若是自家親戚串門溜戶也就罷了,這等下帖子邀人的筵席,怎好隨意帶客同去。

    沁瑤為難道:“阿月,我並非不願意帶你同去,只是這靖海侯府的秦小姐與我也算不得多有交情,若我不打招呼,貿然帶人前去,恐有些失禮。“馮初月臉紅了一紅,懊喪道:“既讓你為難,那便算了罷。”

    馮母臉上有些掛不住,張了張嘴,似乎想呵斥馮初月,憋了半天,只氣勢不足地憋出一句:“初月——”

    瞿陳氏忙笑著解圍,對馮夫人道:“初月年紀小,剛來長安,想四處走走看看也沒錯。阿瑤,要不你給秦小姐去一封信,問問她是否同意你帶友人同去,”

    沁瑤見馮初月重又燃起希翼的表情,早前的猜疑愈發具體,猶豫了片刻,見馮母沒再開口阻止,只好提筆寫了信,令人速速送往靖海侯府。

    很快秦媛便回了話,說沁瑤願意攜友同往,她再高興不過,請沁瑤莫有顧慮。

    到了第二日,馮初月一早來瞿府候著沁瑤。

    去靖海侯府的路上,馮初月掩飾不住地高興,直拉著沁瑤細細打聽秦媛的喜好,一路纏磨,好不呱噪,險些沒逼得沁瑤忍功告破。

    好不容易到了靖海侯府,門口停著好些馬車,階前幾位少年郎君,俱都鮮衣怒馬,顯見得都是來赴宴的。

    當中一人,穿著雪青色團領錦袍,頭戴黑色璞巾,鬢若刀裁,模樣俊俏,一副貴公子模樣。

    沁瑤下車時,那人不經意轉頭一看,忽粲然一笑道:“瞿小姐。”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 05:13 PM

    第46章

    沁瑤對夏荻在此處出現並不意外,今日靖海侯獨女生辰,想必邀了不少侯門勛貴前來赴宴,韋國公府如今炙手可熱,斷沒有不在應邀之列的道理。

    此時見夏荻下了馬,帶著笑意往自己走來,沁瑤決定視而不見,拉著馮初月便往府內走。

    誰知剛走一步,馮初月便扯了扯她衣袖,微紅著臉道:“阿瑤,這位公子跟你說話呢。”

    沁瑤至此終於忍功告破,回頭瞪一眼馮初月道:“馮初月,別忘了咱們今日是來赴宴,眼下時辰已經不早了,再磨磨蹭蹭的不進去,等著讓人說咱們不懂規矩麼?”

    “喲。”夏荻這時已走至沁瑤身前,聞言挑眉笑道:“瞿小姐脾氣還是這麼大,咱們好歹算是相識,見了面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嗎?

    沁瑤松開馮初月的手,干脆利落地給夏荻行了個禮,扯扯嘴角道:“招呼打完了。告辭!”

    夏荻見沁瑤拔腿便走,忙伸出一臂擋住沁瑤的去路,笑道:“這算哪門子的打招呼,好歹說一兩句話再走。”

    他身後那幾個紈绔公子見此情形,忍不住笑著起哄道:“夏二,別太心急了,當心把這位小娘子給嚇著了。”說話間,目光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沁瑤,滿是促狹輕薄之意。

    夏荻卻是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性子,他招惹沁瑤可以,卻容不得旁人造次,回頭冷冷掃一眼身後那幾人,等他們都識趣地閉了嘴,這才回過頭正色對沁瑤道:“上回大隱寺之事,多虧了你出手相救,我本想登門道謝,後來見妹妹說要偕同康平去瞿府探視你,我便沒越俎代庖。瞿小姐的傷可好些了?”

    沁瑤正搜腸刮肚地想怎麼給這恬不知恥的夏荻一點教訓才好,聽夏荻這麼一說,不免微訝,夏芫和康平什麼時候來探視過她,怎麼她一點也不知道?

    轉念一想,若夏芫和康平真有心表達謝意,總不至於悄悄摸摸地來,多半是壓根沒想過來看視她,卻偏偏要在旁人面前裝樣子。

    她冷笑,這兩位公主郡主自去擺她們的譜,她可沒興趣被她們當靶子,去承一份根本不存在的情,便故意露出驚訝莫名的神情道:“頤淑郡主和康平公主來探視過我?”

    夏荻人雖紈绔,腦子卻一點也不笨,只這一句,便立即意識到兩邊的話沒對上,略一思忖,忙要替妹妹和康平轉圜。

    沁瑤卻再不想聽他廢話,拉了仍怔在原地的馮初月,繞過夏荻便往府內走。

    馮初月在一旁被晾了許久,早就有心插言,奈何夏荻正眼都不瞧她,沒她說話的份。眼下又見沁瑤連話都不讓夏荻說完,一味拉著她往裡走,心裡一驚,暗覺沁瑤好不識趣。

    夏荻是什麼人?開朝名將韋國公的長房嫡孫,德榮公主的二公子,正經八百的天潢貴胄,自小金蓴玉粒中長大。雖然後來跟隨父母被貶謫到了蜀中,卻半點也沒耽誤他被人如眾星拱月般地捧著長大。

    從來只有他掃人面子,沒人敢給他臉色看。

    如今眼見得沁瑤明顯不買他的帳,他不由臉上有些掛不住,雖知道自己有些孟浪,仍忍不住要攔住沁瑤,想再逗弄她兩句。

    剛要開口,忽余光瞥見什麼東西破空而來,來勢極快,眼看便要擊中他肩頭。他一凜,忙提氣往後一縱,躲開那東西的暗算。

    就聽“啪——”的一響,有什麼東西堪堪擦過他的衣角,擊中廊檐下的石墩,又順著台階咕嚕咕嚕滾出老遠方停下,眾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小石子。

    沁瑤和夏荻一怔,旋即扭頭往石頭飛來的方向看去,便見道旁一株大樹,枝葉微晃,恍惚有人影一掠而過。

    余人不知就裡,忙問夏荻發生了何事,夏荻陰著臉看著那株大樹,吩咐隨從道:“人已經往那邊跑了,給我追。仔細搜檢,莫遺漏了什麼。”

    沁瑤並不關心是何人暗算夏荻,眼見得夏荻注意力終於得以轉移,忙拉了馮初月進了秦府。

    常嶸和魏波一徑奔到另一處巷子,警惕地左右察看一番,方大搖大擺從牆上下來,重又繞回靖海侯府。

    常嶸一壁走一壁想,怪不得世子好端端地派他們去保護小道姑,又囑咐他們不管為難小道姑的人是什麼身份,他們只管出手,無需有所顧慮。原來世子防的竟然是夏二公子。

    ——————————————————————————

    沁瑤和馮初月一進花廳,秦媛便從主人位上站起,朝兩人迎來。

    “阿瑤。”她紅著臉握住沁瑤的手,“你是今日的主客,大家都在等你呢。”

    沁瑤笑著將所帶賀禮遞給秦媛,道:“賀你生辰之禮,粗陋了些,莫要嫌棄。”

    又介紹了馮初月給秦媛認識:“我哥哥同窗的妹妹,剛從原州來長安,今日想著府上必定有許多好吃的好玩的,我便厚著臉皮一並帶她來湊湊熱鬧。”

    秦媛上回已在飄香樓見過馮初月,雖對她不經引薦便給父親請安的做派印像頗深,但她素來寬厚和軟,並不因此對馮初月生出成見,便笑著對馮初月點點頭,道:“歡迎馮小姐,一會想吃什麼玩什麼,自管隨意,莫要拘謹。”

    馮初月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給秦媛請了安,便隨著沁瑤走至花廳一側,在椅上坐了。

    沁瑤仔細打量花廳上的賓客,這才發現今日來客多是上回在韋國公府夜宴時見過的書院同窗,王應寧和陳渝淇也赫然在座。

    兩人見著沁瑤和馮初月,神態各異。

    王應寧微微一笑,對沁瑤極有默契地眨眨眼睛,又對馮初月含笑點了點頭。

    陳渝淇則輕蔑地上下打量一眼馮初月,撇了撇嘴,將頭轉至一旁,跟身旁的人低聲說起話來,從頭到尾都沒看沁瑤。

    沁瑤理她都覺得多余,只對王應寧調皮地露齒一笑,以示招呼。

    花廳另一側的主位上坐著夏芫,她今日著上著粉裳,底下月白色襦裙,頭上一溜拇指大的瑩瑩生輝的珍珠,矜貴卻不打眼,靜靜坐在椅上,端的是嫻雅淑美,儀態萬千。

    沁瑤剛接過下人遞來的茶,余光瞥見夏芫似乎在打量她,一轉頭,正對上夏芫幽深如井的目光。

    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夏芫臉上便掛上親切柔和的笑容,主動起身走到沁瑤身前,懇切地低聲道:“阿瑤,上回真是謝謝你,我本想親自登門致謝,但我這些日子總在家養病,不得出門。過兩日我便去府上拜訪,到時候務必要好好向你表示謝意。”

    沁瑤起身行禮,淡淡笑了笑,道:“那日之事不過舉手之勞,郡主不必掛懷,身子可好些了?”

    寒暄幾句,各自坐下。

    廳上諸人,除了王應寧和秦媛,余人都有意無意忽略了馮初月。

    馮初月倒也不以為意,只好奇地四處打量各人的簪環衣裳,眼裡隱含羨意。

    秦媛這時起身招待諸位同窗飲茶,又建議趁沒開飯之前,玩些射覆猜謎之類的小游戲。

    舉手投足看著已比往日大方了許多,但應酬功夫到底比不上夏芫王應寧等人,招呼不上幾句,便不自覺臉紅。

    須臾,門口忽有下人報:“侯爺來了。”

    眾女停止說笑,齊齊往門口看去。

    便見秦征一身寶藍色長襟錦袍,腰束玉帶,龍行虎步地進來了。

    馮初月臉一紅,忍不住偷偷拿眼睛打量秦征,秦征卻徑直走到秦媛身前,低聲對她說了句什麼,這才轉過身,笑著對眾女道:“今日多謝各位今日光臨阿媛的生辰筵,阿媛性子靦腆,不善言辭,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還望各位多包涵。”

    眾女紛紛起身,對秦征父女的殷勤款待表示謝意。

    秦征露出個欣慰的笑容,又令身旁隨從拿出一個黑檀木首飾匣,遞給秦媛道:“昨日爹爹公務繁忙,回府時有些晚了,未來得及將這份生辰禮給你。你打開瞧瞧,可還喜歡?”

    秦媛笑得雙眼彎彎如月牙,歡快地接過匣子,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啟開盒蓋。

    便見裡面躺著一串殷紅剔透的紅珊瑚項鏈,每一顆珊瑚珠子俱被雕成玉蘭花模樣,層層花瓣,緩緩舒展,綻放在眾人眼前。

    很是別致精巧,眾女嘖嘖稱奇,馮初月更是害眼饞癆似的,恨不能就此將眼珠子定在那珊瑚珠上。

    沁瑤卻一眼便認出這珠鏈正是昨日在潤玉齋所見的那串,懵了好一會,才緩緩抬頭看向靖海侯。

    怎會有這麼湊巧的事,靖海侯竟然就是昨天那位潤玉齋店家嘴裡的“老主顧”?

    似乎察覺到沁瑤注視的目光,靖海侯轉頭對沁瑤點頭示意,沁瑤忙挺直身子,露出笑容予以回應。

    過了一會,她釋然地想,即便靖海侯與舞姬柔卿常去的珠寶鋪子是同一家,又能證明什麼?那家潤玉齋雖名聲不及摘星樓那般喧赫,首飾功夫卻極好,既然能吸引秦侯爺,自然也能吸引其他長安權貴。

    雖這麼想,沁瑤到底起了疑心,用過午膳,便借口參觀侯府花園,悄悄藏了一張指陰符在掌中,不動聲色地四處察看。

    可直到將園中每一處景致都逛遍,甚至應秦媛之邀去參觀了一圈她的閨房,掌中的指陰符都沒有半點反應。

    她不免後悔來時沒帶上師父給她的羅盤。

    那日在青雲觀,師徒三人議定對付邪物之策後,師父便從庫房中拿了兩塊羅盤,分別給了她和師兄一人一塊,那羅盤與尋常羅盤不同,不過巴掌大小,制得異常精致小巧,即便藏於身上也不致於引人注目。

    師父將羅盤給他們之後,便叮囑從即日起,師徒三人輪流帶著羅盤到平康坊附近巡邏,那邪靈邪氣衝天,如無特別的法子,斷不能輕易遮掩,若在羅盤範圍內出沒,羅盤自會有指示。又告訴她和阿寒,這羅盤雖不比無涯鏡威力十足,使用起來卻遠比無涯鏡來得方便,不必施法便能感知十丈以內的妖氣,最是靈敏不過。

    可惜來赴宴時,沁瑤未想起來帶上羅盤,這會只能將就著用用指陰符了。

    ——————————————————————————————

    在靖海侯府延宕到日暮時分,沁瑤一無所獲,不得不告辭出府。

    到了門口,沁瑤才赫然發現馮初月並未跟她一同出來,左右一問王應寧等人,竟無人知曉馮初月去了何處。

    沁瑤一驚,忙欲入內找尋馮初月,馮初月卻歐急匆匆地隨著下人出來,直說方才在花園中找地方如廁,險些迷了路。

    沁瑤整個下午都在暗暗探測府中情形,根本未曾留意馮初月的動向,這會見她臉頰緋紅,嘴唇嫣紅,眸子亮晶晶的,不由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回去的路上,沁瑤問馮初月:“你方才去哪了?”

    馮初月目光微閃,含笑道:“在園子裡跟著大家伙賞景來著,後來見你總在一旁發呆,跟你說話你也不理會,我只好自己去逛了。誰知這侯府花園那般大,轉著轉著便迷路了。”

    沁瑤心裡突突一跳,目光沉沉地看著她:“阿月,你初來乍到,不知道長安城許多地方看著繁華富貴,內裡卻最能藏污納垢,遠非表面看著那般光鮮。平日出門的時候,切忌要多留個心眼,莫要輕信於人。”

    馮初月先是一愣,隨即笑道:”阿瑤,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說話比我哥還要老氣橫秋?”

    說著便笑著作勢要輕擰沁瑤的臉頰,沁瑤不等她靠近,反手一把扣住馮初月的手腕,認真道:“阿月,你可知道前些日子長安城出了幾樁駭人聽聞的案子,死者不是被人挖去喉嚨,便是被人挖去眼睛,而是俱都是跟你我一般年齡的年輕女子,好不嚇人。”

    馮初月面色一變,忙不迭用袖子掩住口,驚駭莫名道:“被挖去……喉嚨和眼睛?”

    沁瑤點頭:“是不是很喪心病狂?我聽人說,那幕後的凶手極有可能是一個有權有勢之人,專以虐殺年輕女子為樂,那些女子也不知生前受了對方什麼蠱惑,竟至於心甘情願地搭上性命。”

    馮初月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默然片刻,忽又強笑道:“怎會有人心甘情願送命?這等事多半都是以訛傳訛,做不得准的。不過,你說的不無道理,既然近些時日長安城不太平,咱們還是少出門為妙,也免得被那等凶惡之人所傷。”

    沁瑤聽了這話,並不就此松口,仍看著馮初月道:“阿月,我覺得在案子凶手沒落網之前,咱們夜間不要出門,更不要輕信於人,若有什麼拿不准的,問馮大哥拿主意,他同意了,你才能去做。”

    馮初月越發莫名其妙了:“說得好像真有人要害我似的,不過你放心,我最惜命了,你說不讓我出去,我就不出去。”

    沁瑤心稍微定了定。

    馬車到了瞿府,魯大剛要停車,沁瑤卻吩咐他繼續趕車,要親自送馮初月回府。

    到了馮宅,沁瑤還想再跟馮伯玉囑咐兩句,誰知進內才知,馮伯玉因衙門事忙,尚未下衙回府。沁瑤想了想,到書房提筆寫了封信,走勢千叮嚀萬囑咐,讓馮初月務必將新轉交馮伯玉,這才作罷。

    ————————————————————

    清虛子師徒三人已在長安街道上尋查了好幾夜。

    連續幾晚,平康坊都風平浪靜。

    靖海侯府也沒像沁瑤所料的那樣出現異動,每到亥時,靖海侯府便會闔府熄燈入眠,比一切勛貴人家都來得更規矩。

    沁瑤漸漸疑心自己懷疑錯了對像,也許靖海侯當日真的只是湊巧去潤玉齋買了一串首飾,並不是照她所想的那樣,跟那幾名女子的死有什麼關系。

    師徒三人也沒有像當初擬定的那樣一人一晚輪流巡夜。清虛子畢竟年事已高,值了一整宿之後,臉色就不大好看。沁瑤看著心疼,強逼著清虛子回青雲觀歇息,告訴師父,往後他的那一份,由她和阿寒來分擔。

    而阿寒因對前些日子騷擾沁瑤的那個女鬼耿耿於懷,怕她又來暗算沁瑤,哪怕當夜輪到他休息,他也會陪著沁瑤巡夜。

    終歸不是鐵打的身子,這樣整夜整夜在街上巡視,阿寒漸漸便有些體力不支了。到了今夜,沁瑤見阿寒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好說歹說勸他留在瞿府歇息。走時跟他約好,若有不妥,她自會放煙火示警。

    就這樣懷中揣中煙火棒和羅盤,脖子上掛著噬魂鈴,沁瑤從瞿府出發了,一路出了瞿府所在的含春巷,便直奔平康坊。

    夜色深漫,行人無幾,分外寂寥。

    盡管沁瑤極力挑選陰暗不顯眼的地方行走,仍不小心被夜間巡視的武侯給發現了行跡,那領頭的武侯喝令她止步,問她一個小道士為何深夜在街上閑逛。

    沁瑤不得不將藺效給她的那塊腰牌拿出,只說自己幫某位貴人除祟,事關貴人私隱,不便詳述。

    領頭的那名武侯見了腰牌,二話不說便乖乖放行,之後又在街上見著沁瑤幾回,均當沒看見,任由沁瑤行事。

    沁瑤不得不感嘆這“藺”姓腰牌當真好使,省去她多少麻煩。

    沿著平康坊巡視了一圈,羅盤未有動靜,偶爾幾個飄蕩的孤魂野鬼,並不足以對行人構成威脅,沁瑤也就沒費那個力氣加以理會。

    到了靖海侯府所在的那條雙燕巷,沁瑤輕輕一躍,沿著路邊房屋的屋檐疾行起來,計劃用最快速度巡視完侯府四周,好重回平康坊。

    走至一半時,身後屋瓦忽然發出一聲輕響,眼下正是萬籟俱靜的時候,這聲響動聽在耳裡極是刺耳。

    沁瑤一凜,迅速回身看去,卻見月光昭昭,落眼處一片霜白,沒有任何異樣之處。

    沁瑤狐疑地踮腳四處張望一圈,略一猶豫,仍像方才那般,轉過身,繼續沿著屋檐疾行。

    常嶸跟魏波貓在街道拐角處,連大氣都不敢出,世子說小道姑機敏,這話可果真一點不差,稍一不留神就會被她發現。

    也不知她這些日子為何每隔一夜便要出來大街上巡視,看著不像捉妖,反倒像在找什麼人,整夜整夜不知疲倦地沿著平康坊找來找去,弄得他們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他們倒還好說,幾班人輪流值替,總歸能有法子休息,但小道姑卻巡夜得這般頻繁,也不知道身子能不能熬得住。

    可惜世子這些日子不但要查大隱寺之事,還得為了夏狩一事日夜操練羽林軍,每回他們去宮中找世子,十回裡有九回見不到他的面,根本無從彙報小道姑的近況。

    “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魏波忍不住坐靠在牆角長吁短嘆。

    常嶸也在一旁坐下,搖頭苦笑,他頭一回覺得若小道姑能早早嫁給世子,不失為一件好事一樁。也省得他們既要擔心世子的安危,又要保護小道姑,來回奔波,苦不堪言。

    而且據他這些日子的觀察,小道姑品行實在沒得挑,行事爽利,半點不矯情,除了門第不高,倒還真沒啥配不上世子的。只是不知道到時候世子打算怎麼娶小道姑。

    正想著,身旁魏波忽然一扯他的衣袖,壓低嗓門道:“瞿小姐人呢?怎麼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常嶸一驚,忙直起身子往屋檐上一看,果然已經看不到沁瑤的身影了。

    他忙跟魏波提氣沿著屋檐遠遠追出一路,卻只見周遭一片死寂,郎朗月光下空無一人,小道姑就這樣憑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 05:20 PM

   第47章

    雙燕巷是長安城一條出了名的古舊大街,自前朝建成後,距今已有百年歷史。整條街不過兩座宅子,一座是靖海侯府,占了約莫三分之二的地界,另一座便是一個廢棄已久的老宅。

    據聞那老宅曾是前朝某位將軍的宅邸,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封禁了,這麼多年過去,無人理會,連離它僅有一牆之隔的靖海侯府都沒有將它納入麾下的打算,就這麼任它荒蕪著。

    沁瑤每回路過這座廢舊老宅時,心裡都會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她身上的羅盤沒有指示,打開天眼也看不出任何異像,便只好當作自己太過草木皆兵,未再往深處想。

    眼下她好不容易躲過靖海侯府的層層設防,剛跳上這座老宅的牆垛,便見雙燕巷的盡頭遠遠走來一個纖細的身影。

    沁瑤一滯,飛快地四下一望,正好牆旁立著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她便忙蹲下身子,將自己隱藏在樹影下。

    來人顯見得是個女子,步伐細碎,身量苗條,披一件灰撲撲的鬥篷,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沁瑤透過樹枝張望了半晌,忽然覺得女子的步態有些眼熟。

    那女子一路走到廢舊的老宅大門前,左右張望一番,忽然摘下鬥篷帽子,便要推門而入。

    今夜皓月當空,一切本該隱沒於黑暗中的事物都被這如洗的月光照得纖毫畢現,這女子的面容暴露在月光下,沁瑤身子陡然一晃,險些沒從牆垛上跌下去:竟是馮初月!

    幾乎是同時,沁瑤胸前的羅盤指針忽然哢嚓一聲,緩緩轉動起來。

    馮初月似乎有些惴惴不安,雖吱呀一聲推開了大門,卻仍立在門前,猶豫著不敢進去,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剛要提裙邁步,身後忽悄無聲息伸過來一只胳膊,趁她發出駭人的尖叫聲之前,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馮初月險些沒嚇得魂飛天外,白著臉正要奮力掙扎,那人卻壓低嗓音在她耳旁道:“別喊,是我!”

    馮初月聽著這聲音耳熟,動作一滯,炸著膽子戰戰巍巍往後一看,猛的怔住:“阿瑤?”由於嘴仍被沁瑤捂住,這兩個字發得渾沌又含糊。

    沁瑤見馮初月認出她來了,便冷冷地將手從馮初月嘴上拿下來。

    馮初月驚訝莫名地看著沁瑤道:“你怎麼會在這?”

    沁瑤瞥她一眼,並不答話,從懷中掏出羅盤一看,見指針已然有愈動愈快的趨勢,面色微微一變,驚疑不定地抬頭往巷尾深處看去。

    馮初月不知就裡,還要開口說話,沁瑤卻仿佛如臨大敵,一把拽著馮初月,飛快地閃進眼前那座廢棄老宅。

    進了大門,門內卻是一個荒草叢生的花園,一應宅邸布置皆無。

    兩人皆是一怔,萬沒想到這宅子竟荒蕪至斯。

    沁瑤迅速回身掩上門,顧不得細細察看周遭景像,拉著馮初月便快步地往宅子深處走。

    馮初月本就做賊心虛,見此情景,心中愈發疑惑,小聲問沁瑤:“咱們這是要去哪?”

    沁瑤沒理會她。

    馮初月臉上登時浮現一層羞窘之色,跟在沁瑤身後亦步亦趨,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解釋什麼。

    兩人走了許久,繞來繞去,卻始終沒找到通往內宅的入口,一徑在園子裡打轉。

    沁瑤暗暗發急,抬頭看一眼四周院牆,正思忖著要不要索性越牆而走,身後的大門卻在此時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

    馮初月心通通一跳,就要往後看,沁瑤卻神色一凜,不等她轉身,重又捂住她的嘴,兩人飛快地藏到了身側的一株古樹之後。

    這樹樹干粗壯,能環抱兩人有余,沁瑤和馮初月藏於其後,外面的人若不仔細查看,很難發現她二人的行跡。

    馮初月人雖到了樹後,眼睛卻仍不住地從樹後往門口瞟。待看清來人後,臉色先是一紅,隨後猶猶豫豫地看一眼沁瑤,到底沒敢從樹後走出來。

    沁瑤見她仍不知死活,肚子裡的火蹭蹭直冒,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二話不說點了她的啞穴。等馮初月徹底老實了下來,這才斂聲屏息看向剛進宅子的那個人。

    恰好那人從台階上拾階而下,緩緩走到了院中。

    盡管早已有所准備,沁瑤看清來人時,腦中仍不免空了一瞬。就見那人劍眉星眸,身姿如松柏般修長筆直,立於銀白月光下,直如謫仙般俊美迫人。

    秦侯爺。

    沁瑤面色一沉,竟真的是他。馮初月則滿臉驚疑地望著沁瑤,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地竟不能張口說話了,急得抓耳撓腮,扯了沁瑤的袖子瞪圓雙眼,做無聲的抗議。

    沁瑤懷中的羅盤指針此時已轉動得幾乎要破裳而出,見馮初月這般作態,沁瑤冷冷地垂下眸子,將食指放入口中咬破,又在馮初月詫異的目光中將指血抹於她額上,嘴中無聲念咒,幫她啟開天眼。

    馮初月很是莫名,見沁瑤示意她往外看,只得壓住滿腔疑惑,將視線重新投向院中的秦侯爺。

    這一看,卻駭得她寒毛直豎,虧得被沁瑤點了啞穴,這才沒失聲尖叫出來。

    就見秦侯爺身後趴著一個女子,那女子長發半掩著面,形容蒼白,下巴尖細,眸光裡半點人氣都無,但臉型輪廓顯見得十分秀麗。

    秦侯爺任由那女鬼伸出一雙枯枝般的細瘦胳膊環住他的肩膀,兩人頭挨著頭,臉頰貼著臉頰,看上去竟如互有愛意的眷侶,再親昵不過。

    馮初月背上冷汗層層疊疊,轉眼便濕透了衣裳。

    她直到這時才領悟沁瑤方才一系列舉動的深意,恐懼地吞了口唾沫,六神無主地看向沁瑤,無聲道:“怎麼辦?”

    沁瑤一眼便已認出秦征身上那女子正是前些日子夜闖瞿府的那個女鬼,知道她靈力遠遠大於尋常凶煞,需得打起精神應對,但她今夜出來時早已做足了准備,只要不再像上回那般輕敵,總歸不至於吃虧。

    難對付的是秦侯爺……

    她早前便聽母親說過,秦征武藝過人,年輕時征戰沙場常能一人剿殺敵匪三百,出了名的驍勇善戰,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沒有把握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

    更何況此刻身邊還拖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馮初月。

    她腦中飛轉,暗思脫身之策。

    馮初月見沁瑤兀自低著頭思量,全不像拿得出對策的模樣,恐懼中不免又添一絲驚惶,惴惴不安地怔了片刻,重新偷眼看向秦征。

    她對秦征此時哪裡還有半點綺念,滿腦子全是懊惱,暗悔自己輕信於人,險些丟了性命,忽見秦征緩緩繞著庭院找尋了一圈,似有離去之意,面上一喜,忙悄悄拉拉沁瑤衣袖。

    沁瑤抬頭一看,便見秦征微微側頭對他肩上女鬼說了句什麼,略站了片刻,轉身便往門外去了。

    沁瑤和馮初月又在樹後貓了半晌,見宅子門口一片死寂,秦征顯然沒有去而復返的跡像。

    沁瑤顧不得思量秦征是真的走了,還是故弄玄虛,忙運足真氣,拽著馮初月便躍上樹梢,又從樹梢一路縱到牆垛,飛快地躍出老宅。

    走的時候,由於太過緊張,兩人誰也注意到它們藏身的那株古樹下突然發出哢嚓一聲,有什麼東西正緩緩地破土而出。

    懷中的羅盤仍在飛速轉動,秦征和那女鬼顯然還沒有走遠,沁瑤只求能夠順利帶馮初月跑出雙燕巷,好施放煙火向阿寒和師父求救。

    她已經沒功夫追究馮初月為什麼會成為秦征的下一個目標,她只知道“返陽”術有嚴苛的時間限制,必須在短時間之內集齊五官,以便布陣做法。

    秦征時間有限,斷沒有輕易放過馮初月的道理,多半還會去而復返。

    馮初月也不知是求生心切,還是嚇破了膽,行動比方才利索了許多,一直默不作聲地緊跟在沁瑤身後。

    沁瑤跑了一會,眼看要跑出雙燕巷了,心中微定,收住腳步,從懷中迅速掏出煙火棒,便要放施救信號。

    剛劃亮火折子,身後忽吹來一陣陰風,將她手上火苗吹滅。

    沁瑤身子一僵,心中忽生出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她暗暗將火折放下,靜立片刻,忽猛地摘下脖子上的噬魂鈴,向後看去。

    就見方才那趴在秦征肩上的女鬼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身後,正目光森森望著她,而原本該在她身後的馮初月卻已不見蹤影!

    ——————————————————

    常嶸和魏波只恨馬跑得不夠快,一路飛馳到宮門口,急令人給藺效送信。

    待藺效出來,常嶸便將今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向藺效說了,力求不遺漏每一處細節。

    “到了雙燕巷,我和魏波看得真切,瞿小姐本來好好地在屋檐上走著,誰知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我們以為自己看岔了,左近找了一圈,都沒找到瞿小姐。本來按照瞿小姐的身手,我和魏波不至於擔心她出意外,但前些日子那個出現在瞿府的女鬼實在太駭人,這幾日瞿小姐的舉動又非同尋常,我們這才怕她遭遇了什麼不測。”

    藺效冷靜地聽常嶸彙報完,接過常嶸遞過來的韁繩,迅速翻身上馬,問:“她今晚一個人?她師父和師兄沒在身邊嗎?”

    常嶸和魏波也忙跟著上了馬,道:“前幾日每次瞿小姐出來巡夜,她師兄都會陪著她,獨獨今夜只有她一個人。”

    藺效提韁繩的動作一頓,神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吩咐魏波道:“速派人去青雲觀找清虛子。”

    魏波領命去了。

    藺效剛要策馬,忽想起什麼,又轉頭看向常嶸道:“可去瞿府找過沒有?阿瑤會不會已經回府了。”

    常嶸搖頭:“早已去瞿府找過,瞿小姐並不在府中。”

    藺效再不猶豫:“召集王府所有護衛,速來雙燕巷,聽我安排。”

    常嶸微怔,見藺效已經箭一般策馬往前去了,忙應了是,掉轉馬頭,飛奔趕往瀾王府。

    夜那樣靜,靜得藺效幾乎能聽到自己沉沉的心跳,他想起前幾日在潤玉齋外,沁瑤曾與她說起平康坊的命案,她懷疑幾樁案子另有曲折,甚至認為幕後之人是某個長安權貴,他只恨自己當時漫不經心,並未將她的推論真正放在心上,到如今,她下落不明,他卻連對去何處尋她都毫無頭緒。

    其實早在沁瑤第一次找他查平康坊歌女的案子開始,他就不該一味抱著敷衍的態度,她是好奇也好,揪凶也罷,他便陪著她一起查案又何妨?若他能早些介入此案,早些為她提供庇力,事情也許不至於發展到這步田地。

    想到此處,他悔得胸口都隱隱作痛,她那樣坦蕩無畏,輕易不肯言棄,一旦查到凶手,必定會順藤摸瓜往下查,而若她真因此出了什麼差錯,他這一生恐怕都將追悔莫及,不得安寧了。

    一路疾馳到了雙燕巷,寬闊的街道月光朗朗,全無人跡。

    藺效提韁勒馬,目光沉沉地看向巷弄兩旁,這巷子只有兩座宅邸,一所百年老宅,人跡罕至,荒廢已久。另一所便是靖海侯府。

    身後傳來一沓錯落有致的腳步聲,常嶸領了一眾瀾王府護衛趕到了,“世子,該如何部署?”

    藺效不答話,只顧緩緩縱著馬,四處察看痕跡。行至巷口右邊院牆下時,忽目光一凝,翻身下馬,蹲下身子撿了一樣東西在手。

    常嶸在後探身一看,見是燃了半截的火折子。

    “點火過來。”藺效未回頭,吩咐常嶸。

    常嶸應了,火光一近,藺效看清火折子未燃透的底部隱隱約約印著三個字:青雲觀。

    藺效緩緩起身,順著火折子掉落的那處牆腳往上看,便見丹楹刻桷,雕梁畫棟,巍峨一座華宅。

    他眯了眯眼,寒聲道:“靖海侯府。”

    ————————————————————————————————————

    常嶸敲了許久門,靖海侯府才有下人來應門。

    見了門口情形,那中年管事明顯一滯,忙迎上前道:“不知諸位郎君深夜到府有何見教?”他偷眼打量一圈,只覺得領頭那位周身貴氣的年輕公子看著好不眼熟,恍惚是瀾王府的世子爺。

    常嶸拿出腰牌道:“我等奉命捉拿要犯,方才追至你府外時,見犯人潛入了你們靖海侯府,故而不得不前來叨擾。煩請速速開門,好讓我等進府拿人。”

    管事聽了這話,驚訝得張大嘴道:“賊人?咱們府裡進了賊人?”

    他話音未落,門後忽然出現一個身材瘦削的男子,目光森冷,一掃藺效等人道:“諸位郎君,咱們府中的防護雖比不得皇宮禁內那般嚴密,但也晝夜都有護衛巡防,未敢有絲毫懈怠。方才並未發現賊人入內的跡像,你們會不會是看錯了。”

    常嶸冷笑:“今夜之事斷無商量的余地,休再多言,速速入內稟告侯爺,莫要耽誤我等捉拿朝廷要犯。”

    那護衛頭領目光微閃,掛上個寡淡的笑容道:“不巧得很,侯爺此刻不在府中,走前曾經吩咐,為免驚擾小姐歇息,晚間不得放任何外人入內,你們若要進府搜查,我須得去請示侯爺,等他回話再做計較,眼下卻是萬萬不能放諸位進來的。”

    聽了這話,始終一言不發的藺效忽然翻身下馬,拾階走到門前,手搭在腰間寶劍上,面無表情道:“如果我非進去不可呢?”

    他話音剛落,身後一眾瀾王府護衛忽然齊刷刷拔刀出鞘,蓄勢待發地看向那名護衛頭領。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 09:04 PM

    第48章

    管事見狀,嚇得手一抖,不顧看身旁那位護衛的臉色,忙道:“誤會,都是誤會!小的們怎敢耽誤諸位將軍查案。我們這位護衛大哥性子有些魯莽,說話不中聽,但萬萬不敢有妨礙公務的意思,咱們侯爺更是向來深明大義,決不至於包庇賊匪,諸位將軍莫跟咱們計較,快快請進。”戰戰兢兢將大門打開,請藺效等人入內。

    藺效淡淡看一眼那位臉色發黑的護衛統領,負手跨過門檻,站於院中,迅速環視一圈,“搜——”。

    一眾護衛立時無聲四散開去,直奔各個院落。

    管事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立了一會,上前強笑道:“世子,並非小的有意阻攔您捉拿犯人,但眼下侯爺不在府中,我們家小姐又素來膽小柔弱,能不能請世子先搜查別處,等侯爺回府之後再搜查內院?”

    藺效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常嶸瞥一眼藺效的臉色,暗暗嘆氣,小道姑無故失蹤,世子臉上雖不顯,心裡不知怎麼個煎熬法呢,這管事竟還不知死活地討教還價。

    正要開口說話,垂花門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嚷,一群僕婦手持燈籠,擁著一位極清麗嬌弱的小姐出來了。

    秦媛似乎濃睡剛醒,眸子仍帶著幾分怔忪,見了藺效等人,猝然一驚,睡意退了個一干二淨。

    “這、這是要做什麼?”秦媛聲音忍不住地發顫,懼怕地緊抓住身旁乳娘的手。

    藺效視她如無物,手搭在腰間劍上,從秦媛身旁走過,吩咐常嶸:“細搜內院。”

    “住手!”身後忽傳來一聲厲喝。

    諸人聽得這聲音,往後一看,就見秦征滿臉怒容地大步行來。

    秦媛仿佛瞬間有了主心骨,含著哭意跑向秦征:“阿爹——”

    秦征一把將秦媛攬在懷裡,撫著她的發頂低聲安慰幾句,須臾,冷冷抬頭看向藺效道:“不知世子深夜帶人闖入我府中所為何事?”

    藺效目光冰冷地看著秦征,淡淡道:“我這段時日一直在追捕的朝中要犯潛入了靖海侯府,為免該犯就此逃脫,不得不上門搜檢。”

    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何況對方顯然有意以勢壓人,秦征面色變了幾變,好一會,方陰著臉咬牙道:“世子自管捉拿你的犯人,只是小女歷來怯弱,見不得這樣的場面,我須得帶她回避一二,你們自管搜檢。”

    也不等藺效答話,冷著臉帶著秦媛往一旁而去,看樣子似乎是去花廳。

    常嶸等人再無顧忌,長驅直入,直奔後院等處。

    半個時辰過去。

    “世子,各處角落都搜了,沒見到瞿小姐的蹤跡。”常嶸領著人低聲復命,臉色異常難看。

    藺效似乎並不意外,冷聲道:“守好前門及幾處偏門,今夜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又問:“魏波去了這許久,為何還未找到清虛子?”

    常嶸正要答話,魏波領著清虛子和阿寒匆匆進來了,“世子,兩位道長來了。”

    清虛子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歲似的,臉色晦暗至極,進來後含著戾氣四處張望一番,隨後大步朝藺效走來,急聲問:“阿瑤是在此處失蹤的?”

    他眼下沒功夫追究藺效為何會第一時間知道沁瑤出了意外,只想盡快找到沁瑤,好確認她安然無恙。

    阿寒緊跟在清虛子身後,眼圈紅紅,像是哭過。

    藺效將二人神情看在眼裡,臉上的冷淡之意頓時柔和了許多,迎上前道:“道長,阿寒師兄,眼下阿瑤已失蹤一個時辰,你們可知道沁瑤為何會深夜來此處巡視?可是為了平康坊那幾樁案子?”

    阿寒大力點頭,猶帶著鼻音道:“阿瑤前幾日出門赴了一趟宴,回來便懷疑那案子的凶手住在雙燕巷附近,每次巡夜,總會到這附近轉一轉。”

    清虛子陰著臉打量府中景像,道:“阿瑤行事素來有章程,斷不會無緣無故來此處查探。”

    略一沉吟,吩咐阿寒:“拿羅盤出來我看。”

    阿寒依言行事,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藺效見是一塊巴掌大小的圓形羅盤,上面烙印著些道家符箓,當中一枚細細鐵針,紋絲不動。

    清虛子拿了羅盤在手,四處試探一番,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道:“咦,那邪物竟不在此處。莫非還有別的藏身之地?”

    藺效臉色微變,略一沉吟,對魏波道:“靖海侯府旁還有一處荒廢的宅子,你們速帶人前去察看,若有發現,立即回來稟復。”

    清虛子忙出聲制止:“世子,此案因涉及一樁極陰邪的’返陽’術,幕後的邪靈非同小可,你有赤霄護體,自然另當別論,但他們全無靈力,若不小心撞見那邪物,恐怕難逃一死,還是慎重為妙。”

    藺效的心沉沉地往下墜,原有的冷靜自持隱隱有土崩瓦解之勢,清虛子道術精深,尋常妖物根本不放在眼裡,既然他都認為此案邪物非同一般,沁瑤豈非是凶多吉少?

    剛要說話,夜空忽劃中一聲哨子般的銳響,隨即“嗖——”地一聲,綻放出姹紫嫣紅的萬點煙花。

    藺效等人齊齊抬頭往上看去。

    阿寒先是一怔,隨即狂喜道:“是阿瑤!是阿瑤在示警!”

    秦征似乎也聽到了聲響,從花廳中出來,面色變幻莫測,陰沉沉地看著夜空,半晌無語。

    煙花釋放的地點近在咫尺,似乎就在靖海侯府旁的那所荒宅。

    阿寒急聲對清虛子和藺效道:“阿瑤走的時候跟我約好了,若發現不對,立刻給我放煙火示警。師父,世子,快,咱們快去找阿瑤!”

    藺效一凜,看一眼秦征,開口對魏波等人道:“留下一半人馬看守此處,莫讓任何人出入,剩下的人跟我來。”

    一行人很快到了荒宅,進得門後,常嶸等人點亮火把,將諾大一個花園照得雪亮。

    可園中卻空無一人。

    常嶸等人迅速找尋一圈,一處角落都沒落下,確實沒有沁瑤的蹤影。

    藺效滿腔的希翼瞬間被擊個粉碎,怔立在原地,臉上頭一回浮現迷茫的神情,沁瑤方才分明在此處釋放煙火求救,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她人究竟去了何處?

    阿寒急得團團轉:“會不會阿瑤被那邪物給擄走了?”

    清虛子緊緊皺著眉:“若方才有邪物在此處出沒,羅盤怎麼都會示警,斷不會像現在這般毫無動靜。”

    兩人說時同時一瞥羅盤,指針確實依舊靜悄悄地不動。

    最初的迷惑過後,藺效迅速冷靜下來,這宅子雖空蕩,卻並不頂大,除了幾株古木,並無能藏人之處,方才沁瑤示警後,他和清虛子等人並未延宕,幾乎是立刻就趕到了此處。就算沁瑤釋放煙火後隨即便離開荒宅,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頂多跑到宅子外的雙燕巷,而眼下巷裡巷外已有瀾王府護衛把守,若沁瑤在巷中出現,他們必定會第一時間發現,隨即向他稟報。

    也就是說,沁瑤此刻還在荒宅裡。

    但為何就是找不到她呢?

    他眼睛看著一覽無余的花園,腦子裡隱隱浮現一個可能,四下察看一番,忽然蹲下身子,往地上看去。

    常嶸等人見狀,不解道:“世子,你掉了什麼東西嗎?”

    藺效用劍柄游移著擊打腳下地面,頭也不抬道:“你們速速找尋一下這園子裡可有地道之類的機關。”

    清虛子恍然大悟,拉著阿寒一起,也忙蹲下身子用拂塵柄找尋起來。

    過不一會,一名護衛忽在一株參天古樹下出聲喚道:“世子,此處土壤松動,似乎底下有暗道。”

    藺效忙起身上前,用劍柄撥了撥那處地面,果見一處土壤與別處顏色有些不同,表面的浮土看著很薄,似乎方才有人特意撥弄過。

    藺效沿著那塊浮土邊緣四處摸索一陣,忽然用手固住一塊薄板似的東西,往上一提,邊見底下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地道。

    地道雖然幽深,難得撲面而來的氣息還算新鮮,並不陳腐。地道邊緣光滑,牆上甚至還有供人拾階而下的牆梯,很顯然,這地道並非久不見天日,而是經常有人在此出入。

    裡面漆黑一片,看不清就裡。

    藺效剛要令人掌燈,腰間的赤霄忽然輕輕一震,發出幾聲幾不可聞的嗡鳴聲,而阿寒懷中的羅盤仿佛與赤霄應和似的,指針緩緩轉動起來。

    藺效迅速跟清虛子對了一眼,再不猶豫,道:“阿瑤多半在地道,我這就下去找她。”

    常嶸忙要出聲攔阻,藺效冷聲道:“在此處候著,休要多言。”

    說畢,把身上的雪青色斕袍下擺系在腰間,持了劍,順著牆梯下到地道。

    清虛子目光復雜地看著藺效的身影消失在地道內,默然片刻,也隨後下了地道。

    阿寒緊隨其後。

    藺效順著牆梯往下行了半柱香功夫,方下到地道中,原以為地道逼仄,需得彎腰前行,沒想到這地道竟有一人多高,甚是寬敞。

    藺效在牆上摸索了一番,見並無其他岔路,只有前方一條道路。通往不知什麼地界,只好順著這條路繼續往前走。

    剛走兩步,眼前似乎漸漸有了些許光亮,且越往前走越是明朗,似乎不遠處就有照明的物事。

    藺效緩緩而行,邊走邊留意身旁的動靜,謹防生變。

    過了一會,忽見前方離他幾步之遙出現一處轉角處,地上靠牆防著一截蠟燭,投射在牆上,落下個歪斜的影子,地道中的光亮就是從這截蠟燭發出來。

    藺效腳步一頓,戒備地拔出劍身。剛准備斂聲屏息朝那蠟燭處走,猝然見一個嬌小的身影從右前方轉角處出來,兩人同時一怔,那人面龐隱在昏暗的燭影裡,但身形甚是熟悉。

    藺效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便聽那人壓低嗓門道:“咦,世子,怎會是你?”

    藺效聽到這天籟般的聲音,心神皆蕩,來不及松一口氣,那蠟燭芯卻忽然發出細微的“瓷——”的一聲,熄滅了。

    黑暗中,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住他的嘴,輕聲道:“世子,先別出聲,此處接近地道出口了,外面有大邪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 09:34 PM

    第49章

    沁瑤說完,迅速將手收回。藺效唇上還遺留著她溫熱掌心的觸感,思維凝滯了一瞬,見沁瑤轉過身復往前去,忙一把捉住她的胳膊。

    “什麼大邪物?你怎麼會跑到這個地道裡來的?”他極力忽略腦子裡那些不合時宜的綺念,壓低嗓音道。

    地道狹窄,容納一個人綽綽有余,但若兩人靠在一處,難免顯得逼仄。

    沁瑤覺得藺效說話時氣息就在耳畔似的,撩得她耳根不自覺一紅,忙不自在地側了側身,微微拉開這過分親密的距離。

    穩了穩心神,她低聲道:“此刻不宜多說,我方才已在地道出口布了結界,那邪物暫時發現不了我們,但我須得盡快去請師父來此處對付那邪物。”

    先前在雙燕巷,沁瑤猝然發現馮初月被女鬼掉了包,驚怒交加,憤而出手,那女鬼故技重施,仍想像上回那樣用一雙鬼爪掐住沁瑤的脖子,可沁瑤吃過一次大虧,怎會再讓她得逞?不等她近身,便二話不說施出噬魂。

    那女鬼卻遠比沁瑤想像得要了得,被噬魂火一觸,非但沒有魂飛魄散,竟旋即化為一團黑影遁走了。

    沁瑤心下記掛馮初月的下落,一路緊追不舍,直追出了小半個長安城,眼見一時半刻捉它不住,便欲要放煙火棒施救,誰知往懷中一掏,才發現自己的火折子不知什麼時候遺失了。

    等沁瑤跟巡夜的武侯借了火折子,那女鬼卻又繞回雙燕巷,飛入那座老宅的高牆,就此不見了。

    沁瑤心下大起疑惑,尋常邪祟受傷之後,通常會遁回老窩休養生息,那女鬼繞了一大圈,到最後,不去靖海侯府找秦侯爺,卻仍回了這所老宅,莫非這所老宅才是它的藏身之處不成?

    沁瑤隨後便在在宅子花園裡細細找尋,卻一無所獲,一直尋到方才她和馮初月藏身的那株古樹下,懷中羅盤才有了動靜,她本以為樹下有什麼滋養那女鬼的陣法,沒想到四處摸索了一會,竟無意中發現地下有個幽深的地道。

    一路沿著地道前行,走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到得出口處,那地道外卻不只方才那女鬼,竟還另有大邪祟,遠比她想得難對付。

    沁瑤見別說救出馮初月,恐怕連她自己都得折在對方手裡,只好沿原路返回,釋放煙火棒向師父師兄求救。

    “阿瑤,是你嗎?”身後傳來清虛子的聲音,他耳力過人,早早便聽到藺效在跟人低聲說話,那人的語氣聲調顯見得便是沁瑤。

    “師父。”沁瑤面上一喜,怕師父黑暗中難行,忙點亮火折。

    清虛子到了近前,就著火光迅速打量一番沁瑤,見徒弟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開口道:“方才你放了煙火,不在原處等著,怎又跑回地道?害得咱們一頓好找。”

    “原以為你們須得好些時候才能趕到,我擔心馮初月被那兩個邪物所傷,便仍回了地道盯著邪物,萬萬沒想到你們會這麼快就來了。”

    非但如此,她更不會想到人一旦下到地道,那地道口會自行關閉,若不仔細察看,斷然發現不了入口的。

    清虛子心緒復雜地看一眼藺效,倒多虧了此人機敏,否則只怕他們到此時還未找到沁瑤呢。

    這時阿寒也到了,見到沁瑤,先是大喜,隨後又愧又悔,要不是他今夜偷懶未陪著沁瑤一起巡夜,怎會好端端地生出這場風波?

    剛要開口說話,地道前方忽驟然傳來一聲怪響,仿佛有什麼東西用指甲劃過牆壁,聲音雖不算大,卻格外陰森刺耳,直如劃在人的心上。

    下一刻,便有什麼東西沿著地道飛一般朝眾人襲來,來勢又凶又急,眼看便要將撞上最前方的沁瑤。

    四人同時如臨大敵,清虛子迅疾地從袖中抽出一張符紙,口念破地獄咒,腳踏步罡踏鬥,清喝道:“破——”

    原本輕飄飄的符紙瞬間變得筆直硬挺,如被無形中的疾風所牽引,直直迎向來物。

    “嗤——”黑暗中隨即傳來一陣皮肉燒焦的味道,那東西卻陰測測發出一聲怪笑,來勢未有稍減,直直抓向沁瑤。

    沁瑤早在聽到異響時便開始催咒,奈何早前為對付女鬼已放過一次火龍,此時內力尚未恢復,靈力不繼,火龍便有些懶洋洋的,半天都沒從噬魂鈴裡探身出來。

    眼看著那東西逼近,沁瑤汗珠從鬢發上滾滾而落,暗中破口大罵這三龍太不靠譜。

    正急得抓耳撓腮,身後忽傳來嗡嗡劍吟聲,寒光一閃,有什麼鋒芒極利的東西擦著她的衣袖,刺向已逼到她身前的邪物。

    與此同時,清虛子的拂塵破空而至,狠狠擊打在那邪物身上。

    便聽那東西凄厲的發出一聲怪叫,來勢一頓,迅速往後退去。

    藺效一擊得手,並不猶豫,提了劍越過沁瑤,怕那邪物逃跑,一路緊追不舍,轉眼便到了地道盡頭。

    四周一片死寂,再感覺不到方才那股令人窒息的陰邪之氣,那東西顯見得已不在地道中。

    眼前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唯獨頭頂上隱隱透出些光亮,藺效心下明白,恐怕那光亮處便是沁瑤所說的地道出口了。

    “世子——”沁瑤這時候追到了藺效身旁,抬頭張望一番,道:“咱們頭頂上有塊薄板,推開後便可出去,但我擔心那兩個邪物守在洞外,咱們須得小心應對。”

    “無妨。”藺效沉聲道,“你留在此處,我出去看看。”說完,在牆上摸索一番,果然如同來時一樣,牆壁上有一排供人上下的扶梯,直通向那處微微透著光亮的地道洞頂。

    沁瑤怎肯讓藺效獨自一人以身試險,悄悄試探一番靈力,發現自己終於又能催動噬魂鈴了,忙放出三龍纏住藺效身體,護他個周全。

    藺效微微怔了怔,心上仿佛有陽春三月的微風拂過,每一處都變得熨貼無比,雖然不是很合時宜,仍忍不住回頭笑著看一眼沁瑤。

    到了洞頂,藺效沿著那光亮處四處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一塊松動的薄板,板身並不厚重,輕輕巧巧便得以掀開。

    沁瑤和清虛子等人在地下看了,忽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

    沁瑤早前便有些疑惑,此時更是萬般不解,按說那兩個邪物一身邪術,無論去何處都能來去自如,並不需要這地道來掩蔽行蹤,可見得這地道多半是靖海侯為了行事方便所挖的。

    可他行事那般謹慎,處處周全,毫無破綻,既已挖了地道,為何不安置兩塊更為厚重的地道門板、甚或石板鐵板呢?這麼輕巧的兩塊薄板,輕易便能被人推開,就不怕哪天被人發現了地道,功虧一簣?

    沁瑤想了一會,隱隱有個猜測,會不會平常出入地道的不止秦征一人?而那人不比秦征身懷武藝,雖然常常來去,卻因力氣不足,推不開厚重的門板,是以秦征只能放置輕巧的薄板,以方便那人出入。

    也就是說,秦征還有個同伙?

    可是——沁瑤暗自皺眉,這人會是誰呢?

    正想著,頭頂傳來藺效的聲音:“阿瑤。”聲音平靜,顯見得外面並無異樣。

    沁瑤忙應了一聲,和清虛子等人出了地道。

    清虛子和阿寒四處一看,見眼前竟是一座破落的小廟,難得殿中竟點著一只蠟燭,將周遭照得忽明忽暗。雕粱處結滿蛛網,廟堂正中原本供奉的神像早已斑駁褪色,歪在一邊,燭台香爐更是散落得到處都是。

    殿中案幾桌椅大多斷的斷,破的破,全不能坐臥,唯有神像座下放著一張長桌,鋪著一張杏黃色的床布,上面血跡斑斑。

    沁瑤收回火龍,看向那浸染著大團大團暗黑色血跡的床布,心裡忽產生一種極為不舒服的異感,方才她在地道口往外匆匆一瞥,看到那名大邪物的形貌後,駭然一驚,迅速退回了地道,因而未能仔細打量這廟中情景。如今看這長桌上的情形,莫非那幾名女子就是在此處被挖候割鼻的?

    清虛子也注意到了這張長桌,揮動拂塵走至近前,繞著那長桌緩緩而行,忽像發現了什麼,腳步一頓,蹲下身子看向地面。

    便見地上厚厚積塵中散亂著許多大小不一的腳印,有靴印,有女子的繡鞋印,雜亂交錯,無法一一分辨。

    但當中一個腳印顯得尤為觸目,不但大若團扇,且只有四趾,腳趾前端十分尖銳,猶如利刃。

    清虛子看清這這似人似獸的腳印,面色大變,抬頭看向沁瑤道:“不好,難道你方才見到的竟是羅剎!”

    他話音未落,梁上忽有東西發出一聲尖嘯,一道巨大的黑影朝他撲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 10:20 PM

    第50章

    那怪物藏身在梁上不知多久,此時驟然現身,整個殿中隨之一暗。

    沁瑤等人齊齊色變,就見那物通體漆黑發亮,身長約摸八尺有余,形態似猿非猿,尖嘴猴腮,相貌奇醜,一雙瞳仁碧光熒熒,身後尚有一條光溜溜的鬈尾。

    怪物從梁上飛撲下來,並不伸爪襲擊清虛子,而是徑自張大尖嘴,意欲將清虛子的頭顱一口咬下。

    清虛子迅速從極度的驚駭中清醒過來,連退三步,從腰間抽出一條灰禿禿的草繩,沉聲道:“去——”

    本是再平淡無奇的一根草繩,在清虛子手裡卻仿佛有了靈性,呼哧作響,很快便如游蛇一般纏上了那怪物的脖子。

    怪物不提防被那繩子從半空中扯落,悶哼一聲,趔趄著跌落到殿中。

    沁瑤和阿寒大喜過望,忙跑到清虛子身旁,擺出三絕陣,各自催動手中法器,恨不能將畢生所學統統加諸於怪物身上,將它就此收服。

    哪知那怪物不過被草繩拖行兩步,便猛地一彎腰,用一雙四趾巨爪死死抓住地面,定住身子,緊接著便一邊發出低低的嘶吼聲,一邊將草繩從脖子上惡狠狠地扯落。

    清虛子驟然失力,險些往後跌倒,虧得內力深厚,晃了好幾下之後,總算穩住了身形。

    很顯然,師徒三人的法器和擺好的陣法對它全無用處。

    沁瑤心裡咯噔一聲,頭一回在對付邪物時生出一種無力感,眼下師徒三人都已經毫不客氣地使出了許多看家本領,卻依然未傷到這怪物分毫,可見其靈力之強。若遲遲不能將其收服,殿中諸人漸漸力竭,豈非全要死在這怪物手裡?

    正胡思亂想,忽聽清虛子在身後極力壓低聲響道:“阿寒,為師一會掩護你逃出去,你速速到大隱寺外的福祿巷,去找緣覺那個老禿驢,告訴他羅剎已然現世,讓他速速召集幫手來此處,跟咱們一起對付羅剎。”

    阿寒怎舍得在這等危急時刻拋下師父和師妹,先是一愣,隨即直著身子搖頭低聲道:“師父,還是由我和阿瑤留在此處對付怪物,您去給緣覺大師送信吧。”

    這回不用清虛子開口罵阿寒,連沁瑤都被師兄的榆木疙瘩腦袋要給氣死了,聲音又低又急道:“師兄,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你有這個功夫磨磨唧唧,早跑出去老遠了。趕快照師父的話去做吧,早些找來幫手幫忙,咱們也許還有一條活路。”

    連師妹都氣急了,阿寒不得不妥協,“哦”了一聲,想起什麼,又猶猶豫豫地道:“師父,羅剎這般不好對付,緣覺方丈跟您素來不睦,肯來幫忙嗎?”

    “讓你去你就去!怎麼這麼多話?”清虛子耐性告罄,沉著臉低聲呵斥。

    阿寒終於老老實實閉嘴了。

    這邊師徒三人計議給緣覺送信之事,那邊殿中怪物注意力卻已從師徒三人轉移到了藺效身上,用一雙綠得發碧的眸子盯著藺效看了半晌,卻遲遲沒有行動,像是想起地道中吃過他一劍的虧,不得不有所顧忌。

    藺效冷冷地看著那怪物,手中赤霄嗡鳴聲不絕於耳,他知道此物甚難對付,連清虛子都奈它不得,自然也不會妄動。

    對峙了許久,那怪物終於再也按耐不住,對著殿外發出一聲怪叫,仿佛在召喚什麼人,隨後殿外便閃身進來一個纖細的魅影,進來後,徑直跪在怪物腳下,靜靜等他吩咐。

    沁瑤轉頭定睛一看,竟是那女鬼,微微一愣,沒想到那女鬼竟對那怪物這般俯首貼耳。

    便見那怪物做了個手勢,陰森森地指向沁瑤等人。那女鬼領命,垂頭束手地起了身,目光一厲,直往沁瑤等人撲來。

    阿瑤一邊跟師父對付女鬼,一邊趁機給阿寒打掩護,好不容易助他跑出廟門,速速去給緣覺送信。

    有女鬼牽制清虛子等人,怪物再無後顧之憂,緩緩移動黝黑龐大的身形,看向藺效,這一回,卻再未猶豫,眸中幽光綠意一盛,便鬼魅般地欺到了藺效身前。

    藺效早有准備,見怪物厲爪直朝自己胸前抓來,飛快側身一避,隔劍一擋,原本冷光瑩瑩的劍身光芒大熾,將殿上照得倏然一亮。

    那怪物的爪子碰到赤霄,活像被燙著了似的,低低地怪叫一聲,卻也不退不避,馬上掉轉方向,改而抓向藺效的脖頸。

    沁瑤雖忙著對付女鬼,卻也時時刻刻在注意藺效這般的動靜,見此情景,駭得發出一聲低呼,怪物這一爪下去,藺效哪裡還有命在?

    忙撇下那女鬼,搶過師父手中的草繩,憤然擊向怪物。

    藺效的劍速卻遠比沁瑤想的要快,分明前一刻劍身還橫在前胸,一眨眼便握住劍柄順著他和怪物的縫隙往上一削,那怪物的爪子頓時被削了個結結實實,險些沒給削下半個手指。

    怪物收回巨爪,再不戀戰,陰測測地冷笑一聲,重又躍回梁上,口中嗚嗚作響,發出一陣幽怨陰冷的低鳴聲,這聲音透過牆壁,穿過廟門,凄凄厲厲,不過一會功夫便傳出去老遠。發完聲,又從梁上飛躍而下,往夜色如墨的門外去了。

    清虛子聽在耳裡,面上突然現出一層死灰般的顏色,失聲對藺效和沁瑤道:“不好,這羅剎多半在召喚百鬼夜行,若真是如此,一會這裡便會被百鬼包圍,萬難逃脫,咱們需得盡快離開此處才是。”

    這樣一想,心中戾氣陡然加重,將草繩沁瑤手中重又奪回,邊念咒邊用草繩死死纏住那女鬼的脖子,勒它個結結實實。

    這回女鬼終於沒再幻化成一團黑影遁走,瞪著一雙十分漂亮卻絲毫沒有生機的眸子死死看著清虛子,鼻翼翕動,面若金紙,兀自拼命掙扎。

    沁瑤在一旁細細端詳女鬼的面龐,忽想起當日東來居那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心下一陣黯然,暗暗嘆息道:窈娘的眸子……

    女鬼被勒得五官幾乎跳脫而出,眼睛已然突出眼眶,看著十分駭人。

    清虛子卻毫不手軟,口中急急念咒,草繩不時發出一陣陣杏色光芒。

    “啪嗒——”那女鬼終於有一只眼珠從眼眶裡滾落到地上,因上面還帶著黏液,濕漉漉的,滾得並不很快,滾了半天才滾到方才他們出地道的那處出口。

    這時恰好有人掀開那塊薄板出了地道,眼珠正好落在那人腳下,那人滯了一瞬,呼吸陡然加重,緩緩蹲下身子將眼珠如同稀世珍寶一般捧在手中,不斷絕望地低吼道:“不、不、不——”

    沁瑤聞聲轉頭,見竟是秦征。也不知他何時從地道出來的,鬢發散亂,形容狼狽,一身月白錦袍上更是早已被鮮血染透,手中長劍還兀自往下滴著鮮血,清俊的臉上滿是煞氣,狀若修羅惡鬼。

    他捧著那眼珠,倉皇地抬頭張望一番,一眼看到那個正被清虛子死死勒住的女鬼,頓時又驚又痛,急喝道:“蕊珠!!!”瘋了一般揮劍朝清虛子刺來。

    藺效看清秦征的形容,腦中倏然一空,手中長劍幾乎沒滑掉到地上,秦征竟突破重圍到了此處,那——常嶸他們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 10:36 PM

    第51章

    雖然擔心常嶸等人遭遇了不測,藺效此刻卻沒功夫再細想,因為秦征的劍已然挾著風雷之勢,刺向毫無防備的清虛子,眼看便要將清虛子當胸刺個透穿。

    藺效面色一凜,單腳踩上一旁的廊柱跳躍出去,一劍隔開秦征的攻勢,兩劍在半空中相擊,發出高亢的金戈錚鳴聲。

    沁瑤這時已回過了神,心知秦征絕不會饒過他們師徒二人,忙飛快地拽著猶在全力對付女鬼的清虛子退向一旁,清虛子手中的草繩並未就此撒手,因而拽得那女鬼撲通一聲,硬邦邦地跌到地上。

    沁瑤心道糟糕,那秦征見了只怕更會氣得發瘋。可她眼下已顧不得那麼多了,只一徑在背後拖著清虛子後退,好盡快撤離到地道內,躲開那秦征的攻勢。

    她和師父不怕邪物,卻抵擋不了秦征這等當世高手手中的長劍。

    於是只見沁瑤在後,清虛子夾在中間,前面一根長長的草繩拖著個長發散亂的女鬼,兩人一鬼形成一個詭異的隊形,以不慢的速度堅定地移向地道。

    “蕊珠!”秦征果然怒得眼睛猩紅,哪裡還有半點往日那個玉面侯爺的風采,“你們給我放開她!”

    盛怒之下,他功力竟然又暴漲許多,暴喝一聲,劍劍刺向藺效的要害,意欲從速擺脫藺效,好去解救他“妻子”。

    藺效怎肯放他去傷及沁瑤,始終如影隨形,分毫不肯相讓,劍光繚繞中,忽聽“錚——”的一聲,有什麼尖利的東西如箭一般直直飛出,釘在殿中梁柱上。

    卻是秦征的佩劍終於不堪抵擋藺效手中的赤霄,劍尖就此折斷,饒是如此,秦征卻陣腳不亂,索性拋了斷劍,赤手空拳跟藺效近身肉搏起來,依仗著他眼下滿腔滿腹的陰邪之火,跟藺效剛好戰成個平手。

    沁瑤這時早已拖著清虛子穿過了大半個廟殿,漸漸逼近那地道出口,她眼睛既要盯住秦征,又要謹防那怪物去而復返,精神上高度緊張,因而並未能留意到身後有人正從地道裡鑽出來。

    “哎喲——”地上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沁瑤嚇得一抖,還以為又有什麼厲鬼從地道中湧出,忙掐著訣惡狠狠回頭,卻見常嶸上半身趴在地道出口,神情痛苦,嘴裡“嗤、哈”地哈著氣,正不斷將被沁瑤踩了個結實的手放在嘴裡呼哧著。

    他臉上沾著斑斑血跡,臉色也有些蒼白,但眼神明亮,精神頭十足,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

    “對不住——”沁瑤忙愧疚地一笑,“我不知道你在後面,未曾多留意。沒傷到骨頭吧?”

    常嶸抬頭看見沁瑤,先是懵了一會,隨後臉上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意,看起來小道姑安然無恙,並未被鬼物擄去,世子總算可以放心了。

    心中高興,哪裡還記得手上的痛處?

    可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了,因為他一轉頭,便看見清虛子正用一根草繩極力勒住一個女鬼的脖子,那女鬼好巧不巧便是他們那回夜探瞿府撞見的那位,它此時五官已完全扭曲,左邊眼眶裡眼珠蹤跡全無,另一枚眼眶裡的眼珠往外凸起,顯見得也搖搖欲墜。鼻子歪至一旁,活像被人打過一拳,猩紅的嘴無聲地大張著,裡頭黑洞洞的,而原本該長著舌頭的位置卻空無一物。

    沁瑤冷眼在清虛子身後看著,怪不得這女鬼自出現起便一言不發,活像啞巴似的,看來光有了喉嚨還不夠,還需得補上舌頭才行,而且想必這舌頭的後備人選便是馮初月了。

    想至此處,沁瑤不由暗暗著急,眼下兩名邪物都已現身,秦征的所有底牌也已經暴露無疑,馮初月卻依然蹤跡全無,也不知是被困在何處,抑或是已慘遭毒手,無論如何,哪怕只有一線希望,都須得竭盡全力去找她出來才是。只是若是後一種情況,不知道馮大哥和馮夫人能否承受得住?他們一家三口相依為命了這麼些年,馮大哥和馮夫人又那般疼愛馮初月,若馮初月真遭了不測,少不得又是一番肝腸寸斷。

    沁瑤這般想著,雖清楚馮初月是咎由自取,仍不免心生凄惶。

    常嶸這時已從地道裡躍了出來,心裡著實避忌那女鬼,即便知道對方快將完蛋,仍戒備地保持距離,小心翼翼地繞過清虛子身旁。

    轉過身一抬頭,就見殿中兩道身影纏鬥在一處,一著月白色長衫,一著雪青色錦袍,正是秦征和藺效。

    常嶸心裡陡然生出一股激憤的情緒,方才秦征在靖海侯府突然發難,連殺兩名瀾王府護衛,一路突圍到了荒宅中的地道入口,又擊退幾名守護在地道旁的兄弟,將他和魏波等人打傷。

    雖然兩方交手時,秦征身上也掛了彩,但魏波等人傷勢較重,此時仍在荒宅中打坐調息,那幾個丟了性命的護衛兄弟更是冤枉得不能再冤枉,著實讓人扼腕。誰能料到堂堂一位侯爺行事這般狠戾,絲毫不留余地,簡直聞所未聞。

    眼下他竟連世子都不放過。

    常嶸瞬間新仇舊恨齊齊湧上心頭,殺氣騰騰地大喝一聲,揮劍刺向秦征。

    而這邊女鬼的五官在清虛子的不懈努力下終於一一散落。眼眶裡只剩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兀自往外流著膿水,細挺筆直的鼻子也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從女鬼的臉龐上剝落,滾落塵埃。如此一來,那張原本五官俱全的臉一瞬間便只剩下四個窟窿。再過一會,女鬼原本光滑無痕的脖頸也嘩啦一聲,掉下一坨血肉模糊的東西,看來便是喉嚨了。

    沁瑤暗嘆口氣,窈娘等人的五官總算全都還出來了,可她們的生命卻就此凋零,再也不能返還了。

    失了這些五官,女鬼身上的肌肉皮膚驟然干枯萎縮,如同在烈日下被炙烤,血液中的水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發殆盡,轉眼便變成了一具皺巴巴的暗黑干屍。

    清虛子氣喘吁吁地收回靈力,解開干屍上殘缺脖頸上的草繩,將干屍如同破布一般丟到地上。

    那邊秦征正被藺效主僕兩路夾擊,漸現頹勢,百忙之中仍不住地往清虛子這邊回頭觀望,見此情景,臉色驟然退了個一干二淨,痛苦地低喊道:“蕊珠——”

    正好這時藺效一掌拍中他胸肺,秦征本就已經心神大亂,挨了這重重一下,從胸腔裡噴出一口鮮血,身子趔趄兩步,頹然倒下。

    常嶸見狀,二話不說上前點了秦征全身幾處大穴,將其制住。

    清虛子這時已調勻氣息,迅速看一眼外面愈發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對沁瑤道:“將那東西身上掉落的五官收集起來。”

    沁瑤不知道師父要干嗎,有些奇怪地看師父一眼,應了一聲,從袖中掏出絹帕,將散落在殿中的五官一一撿了,裝在絹帕中。

    清虛子這時已從懷中掏出符紙,在殿中找了一處空白之處,用符紙圍做一圈,又從沁瑤手中接過那包裝著五官的絹帕,放於圓圈當中。

    “這堆五官需得即刻焚毀。”清虛子神色端凝道,“羅剎往往應煞氣而生,等閑不會出現在這等太平盛世中,但今夜咱們見到的那只羅剎不但已化為實質,甚至還苦心孤詣地借助凡人之手取人五官,事情恐怕遠比我們想像得要棘手。”

    他說著,看一眼眸子裡已沒有半點光亮的秦征,繼續道:“那羅剎由始至終不過利用了一個凡人的痴心妄想,表面上成全他的心願,實則收集了五官另作他用,陣法確實是返陽陣,要復活的卻並不是他的妻子。”

    說話間已點了火,沁瑤看著眼前搖曳的火苗,疑惑道:“《妖典》上記載說羅剎乃鬼中將軍,由來只聽鬼王或鬼後驅使,最是忠誠不過,天底下能驅動羅剎為其布陣的,非鬼王或鬼後不能得,可一則鬼王或鬼後本身處幽冥,又何須借助返陽重返人間,二則更何況它們本來就是死物,何來復活一說?這……這怎麼都說不通呀。”

    清虛子目光幽深地盯著某處虛空出了會神,隱隱想到一個可能,只是這種猜測太過駭人,委實不敢讓人相信,一旦是真的,這太平盛世恐怕真就太平不了多久了。

    他眸子微動了動,強壓著內心深處的不安,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道:“總之咱們需得在那羅剎返回之前焚毀這堆五官,免得被它拿來布陣。”

    常嶸在旁聽得一愣一愣的,小道姑和她師父打了半天機鋒,他始終雲裡霧裡,只聽明白了一句話,這廟裡有怪物,而且怪物很快就會回來,看樣子還很難對付。既然如此,他們跑就是了,為什麼還要鎮定自若地坐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光顧著說話呢?

    藺效卻已迅速明白了清虛子和沁瑤的打算,看起來,他們師徒二人十分了解那被稱作“羅剎”的邪物的習性,不認為遁地逃走就能擺脫得了羅剎的追蹤,甚至還認為會因為逃跑時將羅剎引到了城內,殃及其他無辜百姓。

    既然橫豎都是死,他們多半會選擇在此守候,既不帶累旁人,而且沒准還能出奇制勝,就此收服了羅剎。

    所以,她接下來也許會勸說自己和常嶸離去,然後告訴他,此處自有她和師父抵擋,他無需多加理會……

    果見沁瑤起身走到他面前,澄淨的眸子看著他道:“世子,那邪物多半還會去而復返,一會恐怕須得打起精神來應對,你的赤霄劍十分了得,羅剎似乎有些忌諱,一會還得請你打頭陣,跟咱們齊力對付羅剎。”

    藺效一怔,竟不是要他先離去,而是要求他跟她一起並肩作戰?

    心中低落郁燥的情緒一瞬間一掃而空,藺效眸中淡淡露出一點笑意,看著沁瑤道:“悉聽吩咐。”

    常嶸在一旁見了,暗暗嘆氣,世子平日那麼清冷有主見一個人,偏對這小道姑百依百順,恨不能事事遷就她,往後真過了門,還不得被小道姑給吃得死死的?

    沁瑤笑著點點頭,轉頭看一眼常嶸,對藺效道:“趁羅剎還未回來之前,這位常護衛還是速速從地道中回去吧。”

    常嶸登時深感羞辱,嘴巴張得老大,指著自己道:“我回去?怎麼可能,我須得在世子身邊保護世子。”

    沁瑤和藺效對了個眼,剛要說話,殿外忽傳來一聲似人似獸的怪叫。

    清虛子三人一聽這聲音,旋即如臨大敵,倏地起身,戒備地看向殿外,那羅剎回來了!

    就聽它在門外喚了好幾聲,似是在召喚先前那女鬼出去,久等不到動靜,忽發出一聲陰厲至極的尖嘯,直往殿內掠來。

    與此同時,外面無邊黑暗中,仿佛有無數哀怨嗚咽的聲音齊齊響起,這聲音宏偉而哀怨凄厲,聽在人耳裡,猶如百爪撓心,令人遍體生寒。過一會,窗棱上響起此起彼落的“卡擦——”聲,無數雙慘白枯痩的手臂硬邦邦、直撅撅地破窗而進。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 10:39 PM

    第52章

    這些惡鬼足有萬數之眾,烏壓壓一望無際,擠在最前方的正爭先恐後地用殘缺不全的腐爛肢體扒開窗棱,欲往殿內闖。

    清虛子後退兩步,面色不變,沉聲道:“阿瑤,速施噬魂對付惡鬼。”

    沁瑤早已在催動內力,聽得此話,二話不說放出噬魂。三條火龍昂揚著身軀依次從鈴鐺中鑽出,一路游移盤旋,很快便將幾個已經探進半個身子的惡鬼焚得哀嚎不斷。

    那羅剎見到噬魂,動作一頓,衝進來的勢頭稍減,陰著一雙綠幽幽的巨瞳,在門前半空中來回盤旋,逡巡著不敢進殿。

    清虛子這時看向藺效和常嶸道:“阿瑤支撐不了多久,那羅剎一會便會闖進來,世子,速跟本道擺陣對付羅剎。”

    藺效點點頭,走至清虛子身旁道:“道長,如何擺陣?”

    常嶸何曾見過這等百鬼夜行的場面,早已嚇得半死,虧得多年訓練有素,才不至於失態。這會見藺效往清虛子那邊去了,愣了一愣,也忙跟在藺效身後。

    清虛子從懷中掏出一枚灰撲撲的五棱鏡,遞給常嶸,讓他捧在懷裡,遲疑了一會,確認似的問藺效和常嶸道:“你們二位,可都還是童男子?”

    沁瑤雖然正全神貫注對付殿外的惡鬼,但清虛子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到她耳裡,驚得她手一抖,龍身都歪斜了兩下,很快她便意識到知道師父這是要擺三陽陣,陣法簡單,但要求據陣之人俱是童男或童女。

    藺效臉色僵了一僵,淡淡道:“嗯。”算是承認。

    然而他膚色白淨,雖然臉上若無其事,耳後到底染上一層紅暈。

    常嶸也鬧了個大紅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結巴道:“我……我也是。”

    清虛子本想著若三陽陣擺不成,便擺鎮厄陣,聞言微訝地上下打量一番藺效,須臾,移開目光,又繃起臉道:“如此,你們二位一會便依照我的吩咐行事。”

    當下不再多話,揮動拂塵,口中低聲誦咒,甩向常嶸懷中的無涯鏡。便見原本光滑如水的鏡面起了微瀾,仿佛一顆石子投入靜謐的湖中,蕩起圈圈漣漪,漸漸的,漣漪中透出一絲光亮,如同撥雲見月,綻放出柔柔一層光暈,灑向殿中每一處角落。

    “一會你舉著這面鏡子坐於乾位上,把眼睛閉上,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睜眼,不要離開位置。羅剎慣會惑人心智,你眼前也許會出現各種駭人的景像,你只需牢記這都是羅剎施出的幻像,不必理會,切勿自亂陣腳。若你移動了方位,抑或丟落了無涯鏡,此陣即破!咱們再想縛住羅剎,恐怕就不易了。”

    清虛子鄭重叮囑常嶸,邊說邊迅速在殿中用符紙擺出一個蒲團大小的空位,吩咐常嶸在那空地上坐下。

    “幻像?”常嶸很有些忐忑,再三跟清虛子確認,“您是說,一會我眼前見到的全都是羅剎施出的幻像?”

    清虛子自認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懶得再跟常嶸啰嗦,只冷冷道:“閉上眼,不許動。只需做到這兩點便可!”

    常嶸不敢再多言,鄭重地捧好無涯鏡坐好。

    “世子。”清虛子又轉頭看向藺效,“你站於艮位上,用赤霄對付羅剎。但如我方才所說,羅剎慣會蠱惑人心,你萬莫被它施出的幻像亂了心智。”

    藺效點點頭,目光一徑落在沁瑤身上,眼含隱憂道:“阿瑤恐怕已經支撐不住了。”

    沁瑤確實已快支撐不住了。

    噬魂極是耗神,她驅動了噬魂這些時候,內力幾乎已經消耗殆盡,全憑一股狠勁在死撐。然而窗棱外仍不斷有成群結隊的惡鬼破窗而入,殿門被惡鬼們的攻勢撼動得搖搖欲墜,大有轟然倒下之勢。

    羅剎也漸漸由遲疑觀望轉為頻繁試探,它本應天地間怨氣所生,為天底下最陰最寒之物,噬魂雖能炙燒其皮肉,要傷其根本卻不易,對驅龍之人的內力和修為均要求極高,需得驅龍之人綿綿不絕地運用內力與其斡旋,而顯然沁瑤目前的修為還不足以與羅剎這等巨煞對抗。

    羅剎緩緩俯下龐大的黝黑身軀,飛掠至那三條已遠不如方才明亮的火龍面前,遲疑了片刻,伸出巨爪探向龍身,“嗤”的一聲,空氣裡頓時發出令人幾欲作嘔的燒焦味。

    羅剎吃痛,迅速縮回爪子,低頭細看,見巨爪不過被灼了些皮肉,並未像其他惡鬼那般被燒成焦炭、化為灰燼,旋即明白這火龍能焚毀其他鬼物,卻奈它不得,便陰測測地低嘯一聲,忍著皮肉之痛穿過噬魂火,直往殿內衝來。

    藺效手中赤霄如臨大敵,劍鳴聲驟起,他穩穩立於原地,握劍迎敵,清虛子在他身側,將草繩在胸前用力撐開,口中低低念咒,那根被撐得筆直的草繩重又燃起耀目光芒,將清虛子肅穆的臉龐照得一亮。

    羅剎進門並未急著大開殺戒,先用一雙綠瞳四下一掃,目光落在那具已化為干屍的女鬼屍身上,不由一頓,隨後目光移動,又看見那堆已被焚得焦黑的五官,綠瞳中陰寒之意愈盛,竟猛地一躍而起,身後的鬈尾繃得筆直如刀,惡狠狠甩向清虛子。

    清虛子高喝一聲:“常護衛,舉鏡。”

    常嶸忙將手中無涯鏡高高舉起。

    自門口發出那似獸似人的怪響,他便覺得有陰風襲地而來,周身陰寒之氣驟然加重,幾乎破裳而入,饒是他年輕體健,仍冷得直打哆嗦。

    但他謹記著清虛子的囑咐,絲毫不敢妄動,只緊閉著雙眼牢牢握住無涯鏡。

    鏡中光芒將羅剎從頭到腳籠住,羅剎來勢隨之一緩,仿佛有一股極大的無形力量擋在其身前,阻攔它前行。羅剎機變極快,迅速收回鬈尾,兩臂暴漲數寸,分別抓向清虛子和藺效的喉嚨。

    藺效舉劍隔住羅剎已經伸至眼前的黝黑手臂,手臂上頓時被烙出一個深深的劍痕,羅剎怪叫一聲,不退不避,轉手死死握住劍身,忍著焦灼的劇痛一徑與藺效逐力。

    清虛子手中的草繩也已纏上羅剎的四趾,將它四趾捆作一處,又從懷中掏出一道靈符,迅速貼於其上,那手臂隨即縮短數寸,回到羅剎身側。

    羅剎頓了頓,綠瞳看著眼前三人,須臾,低低發出一陣似笑非笑的怪聲,瞳中綠光突然隱隱一動,碧瞳隨即幻化成了一汪碧水,將瞳中的圈圈漣漪不動聲色地推向藺效等人。

    藺效本正全力以赴對付羅剎,忽然眼前一花,原本幽暗陰森的山廟變成了瀾王府的後花園。

    他提劍茫然四顧,正不知如何找尋回山廟的路,耳邊忽傳來幾聲女子的輕笑聲,聲音酣甜,跟沁瑤相差無幾,他心中一蕩,渾然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麼,情不自禁循著那聲音往前走去。

    天氣仿佛是春日,園子裡幾處牡丹開得正好,空氣裡湧動著濃得化不開的靡香,層層疊疊,如有實質。沁瑤的笑聲仿佛比平日嬌媚許多,含有某種暗示似的,時隱時現,引著他一徑前行。

    穿過花園,到了他的思如齋,院中一個下人也無。

    茶花叢前面一架秋千,兩邊秋千繩上有紫藤花纏繞,點綴著零星小花,看著費了許多心思。此時秋千架上空無一人,偶爾有春風拂過,秋千藤上發出細細的聲響。

    身後傳來溫姑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就見溫姑笑盈盈的站在他眼前,仍是溫煦柔和的模樣,對他說:“世子妃吃過午飯沒多久便嚷困,這會在房裡午憩呢。”

    他聽了這話,不知怎麼就生出一種暖洋洋的滿足感,仿佛當年母妃還在世,他每回蹴鞠回來,滿頭是汗,一路嚷著去梨白居找母妃,母妃笑著替他擦汗,令人端上冰鎮的酸梅湯。

    如今守候他的人換成了沁瑤,他原有的期盼滿足中又帶了一絲綺念,腳步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上了台階,穿過游廊,推開廂房門。

    沁瑤的笑聲再一次傳入耳中,聲音嬌媚如水,偶爾帶著幾聲呢喃,撩得他心癢癢的。他快步進了內室,繞過立於織錦屏風,便看見床前垂立著茜紅色紗影床幔,透過半透的紗簾,影影綽綽可以看到床上有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處。

    他滿腔綺念頓時化為駭然,怔愣片刻,猛地上前撩開床幔,便看見沁瑤寸縷不著,一雙雪白的藕臂環住身上男子的脖頸,含水的星眸看著對方,花瓣般的紅唇微張著,不時發出愉悅的輕吟聲。

    男子本正肆無忌憚地在沁瑤身上攻城略地,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倏地回頭看向藺效。

    藺效看清男子的面龐,全身都被凍結住,胸膛劇烈起伏,仿佛熊熊燃起一把火,憤懣得隨時要炸開,忽聽耳畔有人低喃道:“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牙關緊咬,面色鐵青,床上的男子冷冷地看著他,沁瑤更是毫無赧色,依舊摟著那男子的脖頸,兩個人四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凌遲一般,施予他世間最難堪的恥辱。

    他咬了咬牙,迅速提起劍,不往床前,反狠狠地往身後刺去!

    恍惚聽見什麼東西裂帛的聲音,他睜眼一看,眼前哪裡是思如齋,分明還是方才那個昏黑陰冷的小廟。

    他的劍正奮力刺向逼至身前的羅剎的手臂,劍身橫亙之處已在羅剎臂上烙出半寸有余,身旁清虛子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吃力地開口道:“還算有定力,能察覺出眼前見到的都是幻像,否則,你方才那一劍便是刺向我了。”

    藺效虛脫般地暗松口氣,這羅剎果然深諳人心,利用人心底最隱秘的願望,造出一個夢寐以求的夢境,讓人心蕩神馳,等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時,便幻化出最醜陋不堪的場景,直直將人從雲端打落。經此遽變,哪怕是再心如磐石之人,也難免不心神大亂,繼而被羅剎所利用。

    “你方才見到什麼了。”清虛子瞥見藺效鬢角仍有汗珠,臉色也很是難看,不免生出幾分好奇。

    “無非是些鬼蜮伎倆。”他看向仍在拼力對抗窗外惡鬼的沁瑤,微微松了口氣,避口不談方才的幻境。

    清虛子將手中草繩攥緊,運力道:“只要咱們這個陣法不破,羅剎一時奈何不了我們,等緣覺帶人趕到,咱們便有法子收服羅剎了。”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常嶸忽發出一聲哀嚎:“阿娘——”

    他一臉哀慟,流淚滿面地起身就往前跑,似乎意欲追趕什麼,因動作太大,手中無涯鏡“啪——”的一聲跌落在地,鏡中光芒就此熄滅。

    清虛子和藺效迅速地對視一眼,背上升起一股寒意,就見那羅剎發出一聲得意至極的怪叫,原本被定住的身形恢復之前的敏捷,閃電般欺到二人身前。

    事態瞬間失控,眼前巨爪如風而至,失了無涯鏡的震懾,清虛子手中的草繩對羅剎再無束縛之力,羅剎的巨爪如風而至,眼看便要將清虛子一撕兩半。

    藺效忙格劍一擋,卻只能抵擋羅剎的一只手臂,對欺向清虛子的那只卻鞭長莫及。

    清虛子正萬念俱灰,殿外忽傳來一陣木魚聲,遠遠聽見有人宣佛號道:“諸孽皆退”。這聲音沉穩柔和,無波無瀾,猶如清風拂面,穿過層層疊障送入殿中。

    清虛子臉上一松,破口大罵道:“這老禿驢總算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 10:51 PM

    第53章

    這聲佛號傳入殿中,羅剎的動作隨之一頓,不過也只滯了一會,復又揮動巨爪狠狠抓向清虛子。

    然而就是這一滯的功夫,清虛子得以逃出生天,敏捷地俯下身子往一側滑開,躲開了那巨爪的牽制。

    只聽一聲聲淺吟低唱般的誦經聲,門外原本鬧哄哄的惡鬼喧騰聲似乎驟然安靜了下來,惡鬼們的攻勢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窗棱上探身而入的殘肢斷臂動作也遲緩了許多。

    伴隨著不緊不慢的木魚聲,門外踏進來一位身著杏白色袈裟的和尚,眉目溫雅和煦,氣度從容沉靜,正是大隱寺方丈緣覺。

    他身後還跟著四個年輕和尚,俱都手持木魚,眸子半垂半閉,嘴裡齊齊低聲誦經。

    沁瑤見惡鬼們終於不再前赴後繼地往殿內闖,忙收回噬魂,喘著氣擦擦頭上的汗,同時慢慢調勻繁亂的氣息。

    恰好緣覺走過她身旁,雖然殿內燈光昏暗,她仍然一眼便看見緣覺身上的袈裟價值不菲,雖乍看不起眼,但用得是上好的織錦布料,紋路繁復,隱隱紋著金線,十分精致。腳下的僧鞋似乎也用某種特殊材質制成,不但毫無泥濘,而且結實美觀。

    在沁瑤的印像中,似乎每回見到這位緣覺方丈,他身上都是纖塵不染,沒有一處不考究,顯然是個非常注重外表的人。

    “哼,什麼時候都不忘擺臭架子!”清虛子很是看不慣緣覺這副故作低調的富貴派頭,先低罵一句,復又高喝道,“家伙都帶齊全了?別磨蹭了,快布陣罷!”

    說話間羅剎的巨爪正好從後伸出,眼看就要搭向他肩頭,清虛子忙揮動拂塵往後一甩,趁巨爪縮回的功夫,倉皇就地一滾。

    這時殿外又跑進來一個人,卻是阿寒,他本在殿外殺百鬼殺得起勁,殺到一半時想起師父和沁瑤,忙奔進殿中,正好看見虛子狼狽不堪地逃避羅剎的追殺,不由面上一緊,大喊道:“師父。”便要撲上前幫著師父抵擋羅剎。

    緣覺睜開眸子,伸出一臂攔住阿寒,沉聲道:“不急,待老衲布陣。”

    阿寒不得不收住腳步,著急萬分地看向在殿中東逃西躲的清虛子。說來也怪,那羅剎不知是忌諱藺效手中的赤霄劍還是怎的,十回出手有九回是奔著清虛子去的,把個清虛子逼得左支右絀。

    沁瑤見緣覺只管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對身後四位徒弟說些什麼,慢吞吞地拿出一個光滑溜圓的銅缽,全然不顧師父的窘況,忽生出一種錯覺,似乎緣覺有意在拖延時間,故意磨著師父似的。

    “緣覺!”清虛子氣得破口大罵,“你個一肚子壞水的老禿驢!故意等著看我笑話是吧?好,你給我等著!”

    說著對羅剎賣個破綻,等羅剎朝自己伸爪時,極力一躍,直往緣覺撲去,意欲將羅剎引到緣覺身前。

    羅剎這才注意到端坐於殿中的緣覺等人,見一共五個慈眉善目的和尚,老老實實靜坐著,看著似乎很是良善好欺,便放棄清虛子,冷冷將鬈尾朝緣覺等人掃去。

    緣覺眉毛都未曾動一下,只顧垂眸誦經,等羅剎的尾巴逼至眼前時,身後忽有兩名弟子閃出,兩人各持一金?,雙手對擊,發出“鏘——”的一聲響。

    那羅剎仿佛聽到什麼極為刺耳的聲音,怪叫一聲,迅速收回鬈尾,往殿後退去。

    那兩名年輕和尚一擊得手,立即退回原位,恢復之前的陣型。

    清虛子這時重又拾起那枚被常嶸丟落在地上的無涯鏡,用袍袖拭去鏡面上沾染的浮塵,調勻氣息找一處坐下,默然片刻,便揮動拂塵驅動鏡身,就見那無涯鏡重又綻放光芒,照向羅剎。

    而緣覺等人則靜坐原地不動,手持木魚低聲誦咒,這誦經聲雖柔和沉悶,對那羅剎來說卻仿佛魔音貫耳,令它揮爪撓腮,猿形盡顯。

    沁瑤見師父和緣覺各據一旁,將個羅剎死死制住,自己一時插不上手,索性在一旁全神貫注地運氣調息,以期能快速恢復功力。

    剛要閉上眼,忽一眼瞥見佛像前供桌下的桌布動了動,又飛速放下,似乎有東西藏在裡頭。

    她疑竇叢生,起身緩緩走向那供桌,意圖看個究竟。

    仿佛聽到了沁瑤的腳步聲,那供桌微微晃了晃,像是有人又往裡頭躲了躲。

    沁瑤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猛地掀開桌布,往桌下看去。

    便見一名少女正抱膝躲在供桌底下,頭發散亂,衣裳鞋襪都髒兮兮的,像是已趴在滿是灰塵的地上許久,看見沁瑤,她先是尖叫一聲,隨後叫聲戛然而止,露出個又愧又悔的表情,囁嚅道:“阿瑤……”

    竟是馮初月!

    沁瑤愕然,目瞪口呆地看著馮初月,好久沒回過神來。

    也不知她究竟躲在這下面多久了,自己跟師父在外面跟羅剎鬥了這些時候,她竟從頭到尾未露出行跡,也不曾發出半點聲響,倒也真沉得住氣。聯想起馮初月之前夜會秦征的情形,沁瑤錯亂了,這馮初月到底是惜命還是不惜命呢?

    馮初月看了看殿中的情形,仍不敢出去,抱著膝對沁瑤低聲道:“阿瑤,謝謝你救了我。”

    沁瑤這時臉上的表情方能動得了了,望著馮初月僵硬地點點頭,腦子裡卻不合時宜地想起踏青時見過的一種野花,那花無名,生命力卻很是是頑強,無論旱澇,落地即能生根,暮春的時候能開遍整個長安城,但它們卻常常迎風而散,絕不甘於留在原地化作春泥,風好的時節,偶爾也能扶搖直上,飛入亭台樓閣、王謝之家。

    這時藺效在那邊沁瑤對著供著呆立許久,心中一緊,以為沁瑤遇到什麼難對付的邪祟,忙走至沁瑤身後,順著她的目光往供桌下看去,正好與馮初月小鹿般的目光對個正著。

    馮初月微怔了怔,迅速上下打量一番藺效,見藺效面容俊美,所著衫物都貴不可言,旋即放棄繼續在供桌下躲藏的打算,扶著桌腿,小心翼翼地出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 10:57 PM

   第54章

    馮初月站直身子,理了理身上皺巴巴的裙裳,渾然不覺自己的狼狽,輕聲給藺效見禮道:“馮氏初月見過公子。”

    說完,一臉希翼地看著沁瑤,像是在等著沁瑤為她做引薦。

    沁瑤自初見馮初月,已經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早對她建立起了厚厚的防御機制。可以說,不管馮初月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舉動,沁瑤都不會覺得意外。

    眼見她頻頻對自己示意,沁瑤豈能不明白她想做什麼,但沁瑤下意識地覺得藺效不比夏荻之流,不但不會受用對方的主動攀扯,說不定還會生出惡感。明顯是兩邊都不會討好的事,她何苦作筏子。

    於是只管緊緊閉著嘴巴,裝作看不到馮初月拋過來的眼風。

    藺效自乍然看到馮初月以這等狼狽的姿態從供桌下鑽出來,便隱約猜到了她的來歷,想著今夜沁瑤無故失蹤,只怕跟這位馮小姐脫不了干系,心裡不免生出一陣嫌惡,極為冷淡地點點頭,便不再看馮初月。

    馮初月沒能從沁瑤嘴裡探聽到藺效的底細,不免有些失望,對藺效寡淡的態度倒也不以為忤,只偷偷不住眼地打量藺效,見他從衣到袖,無一處不精致華貴,腰間一塊麒麟美玉,更是明潤瑩澤,絕非凡品,便猜到藺效恐非尋常的世家公子,沒准還是宮裡頭的王爺哩!

    只是不知這樣的人物,怎麼就跟阿瑤認識了?

    她隱含羨意地看著沁瑤,想起上回在靖海侯府門前遇見的夏公子也是呼前擁後、周身貴氣,不免對沁瑤生出刮目相看之感,暗下決心,往後一定要跟沁瑤常來常往,也好順便多結識些長安城裡的貴人。

    沁瑤哪有功夫揣摩馮初月的那點小心思,全副心神又放回殿中的戰況,羅剎暫時被緣覺和師父縛住,但渾然不像靈力受損的模樣,殿中的陰寒之氣未有稍減,它甩動起鬈尾來依然威風凜凜。

    沁瑤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羅剎怎麼都是鬼中將軍,能令天下惡鬼都臣服於其腳下,可見其靈力之強。要將其降伏,恐怕絕非尋常陣法和法器能為之,少不得是一番惡戰。

    她回頭見馮初月仍光著眼睛打量藺效,一點沒注意到殿中愈戰愈激烈的戰況,只好冷著臉對她道:“阿月,你仍回方才的桌下躲著,我給你在外設個結界,你藏在裡頭不要出來,免得被羅剎的陰氣所殃及。”

    馮初月轉臉看向殿中那個似猿非猿的巨型怪物,臉色嚇得一白,哪還顧得上藺效,一點也不含糊地點頭道:“好,我仍回去躲著,阿瑤妹妹,煩你幫我把那個什麼結界多設幾層啊。”

    轉身提著裙子仍又鑽回供桌下,順手還放下了桌幔。

    藺效:“……”

    沁瑤異常服氣地點點頭,也不耽擱,上前給她封了結界,免得羅剎萬一在殿中亂竄殺人,她和師父他們還得分心去保護馮初月。

    羅剎被無涯鏡和緣覺師徒念經聲弄得愈來愈狂躁不安,身子被牢牢定住不能動,一雙碧瞳兀自四下亂掃,忽一眼瞥見那邊靠在殿柱上面如死灰的秦征,碧瞳中幽光一閃,右爪的一趾不動聲色地勾了勾。

    沁瑤這會正忙著幫藺效將昏迷不醒的常嶸拖到一個較為安全的位置,好施法將他喚醒。

    羅剎惑人的手段遠非尋常邪祟能比擬,除了心性極其堅定之人,輕易不能與其對抗。而一旦人被魘住,常常會沉浸於幻境當中,或悲痛傷心,或狂怒憤懣,完全不能自拔,時間長了,往往會傷及五髒六腑,因此需得盡快將他從夢魘裡弄醒才行。

    將常嶸拖到一邊的殿柱前,安置好以後,沁瑤和藺效剛直起身子,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齊齊抬頭一看,就見原本捆了秦征的殿柱前竟然空無一人。

    兩人猛的怔住,轉頭看向殿中,便見秦征不知什麼已經鬼魅般地走到了心無旁騖的清虛子身後,正要從背後偷襲他。

    沁瑤肝膽俱裂,駭然喊道:“師父,小心——”

    藺效面色一冷,忙奮力擲出手中長劍,赤霄發出一聲劍鳴,以萬難抵擋之勢破空而去,眼看便要將秦征刺個對穿,秦征卻猛地從清虛子身後竄起,低吼一聲撲向殿中的羅剎,“我跟你拼了!”因這一避,赤霄便與他擦肩而過,釘在他身後的殿柱上,劍聲顫動,猶自發出嗡嗡劍鳴。

    秦征本就天賦異稟,加上自幼苦練,常年征戰,內功修為可謂深不可測,羅剎猝不及防,竟被他給撲了個正著。秦征似乎將滿腔恨意都泄諸於羅剎身上,手中沒有兵器,便張嘴死死咬住羅剎巨爪,撕咬半天,竟讓他將巨爪咬出一個口子,順著嘴角溢出濃綠色的汁液。

    羅剎斷想不到秦征竟沒受它的蠱惑去攻擊清虛子,轉而來對付它,怔忪了一會,隨即被爪上的劇痛激得狂怒不已,它怪嘯一聲,高舉起另一爪,重重拍向秦征的後背,震得其五髒六腑皆碎,再將其狠狠甩開。

    秦征如同斷線風箏一般飛出,遠遠跌落到偏遠的角落裡。

    沁瑤一驚,忙奔上前察看,就見秦征面色晦暗至極,嘴角不斷往外溢著血沫,瞳孔散大,已然油盡燈枯。

    似乎察覺到沁瑤的注視,秦征微微轉動眸子,吃力地開口道:“呵,瞿小姐——”

    沁瑤見他似乎有話要說,雖然仍對他有戒備,但眼見他已無暴起傷人的能力,遲疑了片刻,到底蹲下身子,淡淡道:“你有什麼話想說?”

    秦征無神地盯著昏黑的殿頂,似乎極力想要穿透殿頂,看向悠遠的某處,默然了一會,嘶聲道:“用你們道家的話來說,像我這樣虐殺無辜的惡人,是不是再也沒有資格重回六道輪回了?”他聲音如同一把破裂的胡琴,撕扯暗啞,極為難聽,哪裡還有半點當初低沉清澈的痕跡。

    沁瑤聽了這話,雖然深惡此人所為,終歸還是含了一絲悲憫,未能決絕地說出一個“不”字。

    秦征沒等到沁瑤的回答,嘴角扯動,露出個淡如輕煙的笑,正好藺效這時走到沁瑤身旁,蹲下身子察看他的情形,他怔了怔,盡力調准焦距,看向眼前一對金玉般的少男少女,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們二人倒是相配。我跟蕊珠成親的時候,也是跟你們差不多大年紀。”

    沁瑤和藺效同時一怔,見他眼中竟是濃濃的羨慕之意,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秦征轉動眼珠,復看向殿頂,幽幽道:“我跟蕊珠青梅竹馬,一處長大。成親那日,我看著蕊珠坐在青廬裡的模樣,還以為世上再找不到比我更稱心如意之人了,可誰知,我和她的緣分竟這麼短——”

    沁瑤見他氣息越來越微弱,猛然想起早前的疑惑,忙低聲道:“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幫手?那人是誰?”

    秦征恍若未聞,少頃,嘆息道:“如今我只恨被羅剎利用亂殺無辜,不但未能召回蕊珠,還得了個死後下地獄的下場,恐怕,往後再無機會重入六道輪回,去找尋蕊珠了……”

    話未說完,他嘴角的血沫忽化為一股濃濁的血流,剩余的話語悉數被淹沒在喉嚨裡。

    他無神地看著殿頂,眼中光亮漸漸暗去。

    沁瑤知道他即將咽氣,若在往常,她少不了為逝者念一段往生咒。可秦征這等罪孽深重之人,不說她不願,便是念了,也不過多此一舉,毫無用處。

    秦征似乎不堪重負,眼皮緩緩閉上,忽然間,仿佛見到了什麼極之快樂的景像,眼睛又驟然瞪大一瞬,連原本慘白如紙的臉色似乎也隨之一亮。

    但這光亮不過持續一會功夫,便如燭火被吹滅,隨即陷入永恆的黑暗。他早已渙散的眼珠定定地固在眼眶中,再也不動了。

    沁瑤望著秦征的遺體好一會出神,心緒復雜至極,此人直到臨死都不曾對幾名枉死女子表達愧意,只心心念念自己不能再與亡妻相見,可見其心性涼薄自私,實非善類。到最後,落到這樣一個下場,倒也委實不算冤枉。

    只不知為什麼仍覺得一股濁氣憋在胸口,讓人如鯁在喉,好生難受。

    藺效見沁瑤臉色難看,以為她到底年紀太輕,見不慣這樣的場面,忙拉了她起身,欲要說話。

    這時羅剎忽然發出一聲極為凄厲的怪叫,整個廟殿隨之一震。

    藺效和沁瑤猝然回頭,卻是羅剎再也抵擋不住清虛子等人的夾擊,五內俱焚,胸口劇痛難言,少頃功夫,竟“唰”的一聲,胸腹處生生綻出一個一臂長的傷口。

    它連聲怪叫,陰力驟然暴漲,竟掙脫無涯鏡的束縛,生生往前移動了數寸有余。沁瑤心中一緊,往殿中一看,便見緣覺身後一名弟子似乎已經功力不繼,身子搖搖晃晃,眼看著便要倒下。

    阿寒見狀,忙奔到那和尚身後,以掌抵住其背,給那名和尚輸送內力。

    清虛子猛地睜眼,對沁瑤暴喝道:“阿瑤,羅剎已然皮開肉綻,速速放噬魂焚其陰魂!”

    沁瑤忙應一聲,驅動內力,放出三條火龍,她雖然功力未曾恢復,但歇了好了時候,火龍已較前明亮了許多,龍身動作昂然有力,迅速游移到羅剎身前。

    三條龍繞著羅剎身子轉動一圈,便依次鑽入它胸腹處的傷口。

    便聽羅剎發出一聲天崩地裂的怪叫聲,整個山廟仿佛都有往下塌陷之勢,眾人腳下顛簸不已,地面眼看著便要裂開坑口。

    可眼下人人都在全力以赴對付羅剎,無人能分出多余的注意力,只唯恐降服不住羅剎,反被它反噬。

    雖有噬魂焚身,羅剎陰厲的長嘯聲卻延綿不絕,穿透力極強,連聲震蕩,遠遠傳出殿外,送往長安城外的各個山頭。

    若讓它這樣長嘯下去,非再次引來百鬼夜行不可,沁瑤等人心中不免發急,有心制止羅剎召喚百鬼,卻再也騰不出多余的功力,惟有硬著頭皮與羅剎硬扛,以求速速將其收服。

    忽聽“噗——”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破皮入肉,羅剎原本高亢的聲音竟隨之一默。

    眾人錯愕抬頭,便見藺效不知什麼時候竟繞到了羅剎身後,正用手中的赤霄將羅剎的身體整個貫穿。

    他似乎還擔心羅剎死得不透,又冷冷地極力轉動劍身,將羅剎的五髒六腑絞了個稀巴爛。

    羅剎不敢置信地看著從自己肚子裡鑽出的銀晃晃的劍尖,僵著身子怔立片刻,終於轟然倒地,碧瞳中的幽光微微動了動,終於熄滅,三條火龍見狀,似乎精神隨之一振,繞著羅剎蜿蜒盤旋,猶如捕食獵物的凶手,一眨眼的功夫,便將羅剎焚了個干干淨淨,連個骨頭渣都沒留下。

    清虛子和緣覺畢竟年事已高,經這一番惡戰,俱都到了虛脫邊緣,各自長嘆口氣,便軟軟地委頓在地,竟是昏了過去。

    沁瑤見狀,顧不得自己也神困體乏,忙要跑到師父身邊照料,誰知剛跑兩步,便眼前一黑,頹然倒在了地上。

    她早已苦撐了好些時候,這時功力幾乎消耗殆盡,眼見羅剎終於被消滅,一時放松,便再也支撐不不下去了。

    恍惚中仿佛有人將她穩穩當當地抱起,她意識混沌,但直覺這人的胸膛十分可靠,便放縱自己將頭靠在他懷裡,任潮水般襲來的困意將自己包裹。

    只是這個人雖然動作輕柔,但懷中似乎藏了什麼東西,走動間,那東西不時硌一硌她的臉頰,擾她得不時皺眉。

    她迷迷糊糊地想,這人不知是誰,真是奇怪,為何好端端地往自己懷裡放一根簪子,等醒來之後,非得好好問問這個人不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 11: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7 02:01 AM 編輯

第四卷:金鑲玉

第55章

    第二日,馮宅。

    馮伯玉面色鐵青地坐在窗前,吩咐前些日子剛給馮初月買的小丫鬟璧奴道:“速替你家小姐將行囊收拾妥當,今日我便要將她送回原州,車夫還在外面等著,莫耽誤了出城。”

    馮母手足無措地看著兒子,欲勸又不敢勸,只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馮初月,過了一會,到底心裡發酸,忍不住抹著眼淚連連嘆氣。

    馮初月懷中緊緊抱著一包衣裳簪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論璧奴怎麼勸說,都死不肯撒手,只衝著馮伯玉哭求道:“哥,我知道我錯了,下回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別送我回原州。”

    馮伯玉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見璧奴畏首畏腳的,不敢真為難馮初月,氣得一徑走到馮初月跟前,搶了她懷中的包袱道:“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你的貼身細軟不該由我來替你收拾,但長兄如父,我不能眼看著你壞了心性卻不管教,任由你惹出大禍來。今日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我勢必要送你回原州!”

    馮初月死死抱著包袱,被馮伯玉一把拽住包袱皮,拖行了幾步,尤不松手,只拼命哭著搖頭道:“哥!你要是送我回原州,我就死給你看!原州咱們連宅子都沒了,難不成你還要送我到大伯家去嗎?”

    馮伯玉聽得馮初月竟說出尋死的話,自動忽略了後面一句,只氣笑道:“要死?好,反正你活著也不給家裡省心,倒不如死了干淨,我現在給你找繩子去。”

    提步便往外走,欲去找繩子。

    馮母忙一把拽住馮伯玉的袖子,急道:“伯玉!初月到底年紀小,做錯了事,咱們教導她便是了,你何苦這樣逼她,非把她逼死了才好麼!”

    馮伯玉見母親仍稀裡糊塗的,一味縱容馮初月,氣得聲音都變了,啞聲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逼她,更不該管教她!這些年我忙於科舉共鳴,確實忽略了管教初月,如今再想要管,確實再也管不動了。行,既然阿娘您自己不管教,也拘著我不讓管,咱們索性將她送回原州,自有人替咱們管教她!”

    “哥!”馮初月哭著跺腳,恨聲道:“你眼下有了功名,自然要把妹妹這些年的好一筆抹殺了,只是你別忘了,你這些年讀書的花費裡,還有妹妹我出的一份力呢!”

    馮伯玉聽了這話,呆了一呆。

    馮初月猶自哀哀哭泣,眼淚斷線珠子般的往下掉,愈發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嬌艷可人。

    “自從那年阿爺死了,咱們母子三人便相依為命,掙命似的過了這麼些年,一路走來,遭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頭,哥哥你都忘了麼?”她一壁說一壁用袖子抹眼淚,抹了一會,猛然想起身上衣裳新做不久,不能這般糟蹋,忙改從袖中掏出絹帕拭淚。

    這話觸動了馮母的心腸,她臉色一黯,走到一旁坐下,不住偷偷抹淚。

    馮伯玉盯著馮初月看了許久,好一會,緩緩走到窗前坐下,臉色灰敗地擺擺手,對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璧奴道:“你先下去。”

    璧奴如蒙大赦,忙一溜煙地跑了,走時還異常貼心地幫馮家人把廂房門給關上。

    “阿爺死後,咱們大伯一家都是怎麼對咱們的?你都忘了麼?阿爺剛下葬不久,大伯便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盤算著要霸占咱們的宅子,要不是俞先生看不過眼,出來主持公道,咱們恐怕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了。”

    馮伯玉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表情木然,久久不語。

    正值初夏,窗外碧影斑駁,晨光透過窗紗落在他烏黑的鬢發和俊逸的側臉上,遠遠看著,直如畫中人一般。

    “那一年,哥哥你為了准備鄉試,在書院裡日夜苦讀,阿娘病得下不了地,怕耽誤你功課,死活不肯讓我給你送信,寒冬腊月的,家裡柴火眼看就要燒完了,我怕阿娘病得更重,只好到大伯家去求他們舍我些柴火,可大伯他們都是怎麼對咱們的?”

    馮初月聲音裡的哭意驟減,轉為憤恨,“柴火給是給了,可都是些遭了潮的濕柴火,我點了半天,凍得手都僵了,卻怎麼都點不了火!耽誤了這些功夫,天都黑了,可咱們家連馬車都沒有,我不敢再出門去尋柴火,急得對著一堆濕柴火直抹眼淚。若不是俞先生他們正好路過,進來瞧了瞧,咱們那晚怎麼熬?阿娘說不定就凍死了!”

    “初月……”馮母啞著嗓子開口道,“這些苦都過去了,咱不提了,啊?”

    “不!我偏要提!”馮初月抹抹眼淚,挺直脊背道,“那回,哥哥你一心跟著城裡的參販學買賣,想賺些銀錢貼補家用,誰知因年紀小,被人給騙了,做買賣的錢一股腦地全賠了進去。那段時日,咱們家拮據得連下鍋的黍米都沒了,若不是我跟阿娘日夜給人縫補衣裳,熬得眼睛都快瞎了,咱們一家三口能熬得過去麼?早餓死多少回了!”

    她說著,伸出一雙白皙的手,直直湊到馮伯玉眼前道:“妹妹我這雙手,遠看著還是那麼回事,可只要細打量,就能瞧見上面有多少厚繭子和陳年的凍瘡!別說長安城裡這些嬌小姐,便是大伯家那些堂姐妹,有一個小娘子的手像我這麼糙嗎?”

    馮伯玉目光落在妹妹手掌上,果見掌心中一溜厚厚圓圓的繭子,虎口處還有幾處紅紅的陳年凍瘡,想來都是妹妹前幾年替人洗衣裳或做針線時留下的痕跡,看著委實粗陋,渾不像妙齡少女的手。不免由怒轉憐,原本堅定的心意也開始有了動搖的跡像。

    “好容易熬到前年,咱們家的日子終於寬裕了些,欠人的債都還清了,還置辦了宅田。今年更是喜事連連,哥哥你高中了,還在大理寺當了官,又把我和阿娘接到長安,買了宅子安頓咱們。妹妹我本想著,往後咱們家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可誰知哥哥你當了官,脾氣也大了,妹妹犯了錯,你竟一點情面都不留,直接便要將我送回原州。哥哥,我總算知道書上說的那句‘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是什麼意思了,說的可不就是咱們一家人麼。”

    馮伯玉冷然打斷道:“咱們過去是吃了不少苦,可你怎麼也不至於連女兒家的廉恥都不顧,好好的,竟去夜奔私會陌生男子,還險些因此丟了性命。要不是青雲觀的道士把你送回來,我和阿娘都不知你竟如此膽大包天!”

    他說著,原本松動的決心又重新變得異常堅定:“你不必再說了,我看你已然壞了心性,斷不是輕輕巧巧地說幾句便能教得好的了。如今阿娘處處慣著你,我衙門事忙,不得空管你,我想著,還是把你送回原州,讓俞先生和俞夫人好好管管你,免得你再做出什麼自毀閨譽的事,到時候悔恨終身!”

    “不——”馮初月聲音陡然拔高,哭著搖頭道:“好不容易到了長安,還未住幾日,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等著讓大伯家的人看我的笑話麼?哥哥你別忘了,大堂哥早些年就中了功名,這會官都做到襄州司馬了!前幾年大堂姐嫁給了寧遠將軍,聽說去年寧遠將軍立了軍功,從五品武官提到了四品,這會是忠武將軍了。他們家府上正好在長盛巷,那日我跟母親路過瞧了,那宅子好威風,想著大堂姐如今做著將軍夫人,更不知怎麼瞧不起人了。”

    馮伯玉面色一厲:“所以你為了將大堂姐比下去,便想方設法的攀高枝,連女兒家的臉面都不顧了?”

    馮初月不服氣地偏了臉道:“你讀了書,大道理懂得自然比我多,但我也知道,母憑子貴,妻憑夫貴!大堂兄當了大官,大堂姐嫁的也好,他們兄妹的日子就是比咱們過得風光!而且不光咱們這一代被大堂兄大堂姐比下去,往後的孩子也會被他們的孩子給比下去!”

    馮伯玉氣得發噎,可一時竟找不到話來駁她。

    “我原本以為哥哥你中了榜眼,比當年大堂兄不知要強到哪去了,可誰知到了長安才知道,在長安城,大理寺的主簿簡直小的不能再小,什麼說話的分量都沒有。等到哥哥你苦熬出頭,還不知道得蹉跎進多少歲月,妹妹我可等不起。”她說著,毫無赧色地捋了捋自己的鬢發,朝床邊的棱花鏡瞥一眼,像是要確認自己的年輕和容貌似的。

    “那回我們在飄香樓碰見瞿夫人和沁瑤,哥哥你忘了?人家沁瑤能上雲隱書院讀書,妹妹我卻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哥哥你讀了這麼多書,連妹妹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會想不明白麼?這長安城就是個處處拼家世的地方!咱們這些塵埃裡出來的人,要想在這個地方活得是那麼回事,光是老實本分就行了嗎?”

    說畢,起身坐到床沿上,異常堅定地看著馮伯玉道:“妹妹我既然已經來了,怎麼都不會再回去了!哥哥你若非要送我回原州,趁早拿了繩子勒死我,直接把妹妹我橫著送回去吧!”

    馮伯玉望著言之鑿鑿的馮初月,原本的滿腔怒意漸漸化為無奈,生平頭一回生出幾分舉棋不定的惘然來。

    ——————————————————————————————————

    沁瑤在家養了好些時候,內力漸漸恢復,想著過些日子書院便要開學了,往後進了書院,再要回青雲觀恐怕就不易了,便跟瞿陳氏商量了,要上青雲觀去看師父和師兄。

    從府中出來,緊趕慢趕到了青雲觀,師父和師兄卻不在,小道童福元告訴他,說是清虛子昨日便被人請到城郊的莊子上驅邪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沁瑤難掩失望,只好從青雲觀重又出來,怏怏地吩咐魯大回瞿府。

    路過德榮齋,窗外飄來一陣乳酪澆鮮櫻的香味,沁瑤嘴裡一陣發饞,忙命魯大停車,戴上緯帽跳下馬車。

    店門前早聚了不少人,沁瑤剛在隊伍的末端排上隊,便聽身後有人喊她道:“阿瑤。”

    沁瑤循聲回頭,四處找尋一番,卻並未見到眼熟的人。

    就聽那聲音帶著笑意道:“咱們在二樓呢,往上瞧。”沁瑤忙抬頭一看,見竟是馮伯玉兄妹,馮伯玉眼含笑意地看著自己,一旁的馮初月正二樓的窗戶往外探身,拼命地衝她擺手。

    沁瑤只好放棄買乳酪澆鮮櫻的打算,跟魯大交代一聲,上到二樓。

    前幾日,馮母和馮伯玉來看沁瑤,因當著瞿氏夫婦的面,對事情的首尾並未言明,只說沁瑤幫他們驅了邪,特來致謝,買了一籮筐的珍稀補品給沁瑤。

    瞿陳氏推拒不過,只好收了。

    馮伯玉又再三言辭懇切地向沁瑤道歉。

    沁瑤雖對馮初月的所作所為很是不以為然,卻不肯因此而遷怒馮伯玉,見馮伯玉臉色灰敗,一臉的歉意,只好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她並未掛懷,往後阿月不要再犯糊塗便好。

    那日之後,馮母和馮初月更是常常來探望沁瑤,不是給沁瑤帶來了山珍,便是馮初月給沁瑤做了香囊扇套。馮初月針線功夫一流,繡的東西花樣別致,陣腳更是細密平整得沒話說。只是配色稍嫌俗氣出挑,不大符合沁瑤的審美觀,沁瑤倒也不嫌,只不想因此跟馮初月來往過密,不斷地請求馮初月不要再給她做繡活。

    好不容易有一日借著去青雲觀躲了出去,誰知好巧不巧又在街上遇見了馮初月。

    到了樓上,馮初月笑盈盈地迎著她出來,道:“難得今日哥哥休沐,聽說街上一會會有昆侖奴變戲法,我以往從未見過,便帶我來開開眼界。”

    沁瑤任她拖著自己往內走,進屋便見馮伯玉穿一身墨綠色團領襟袍,眉疏目朗,俊美迫人,正不時朝門口張望,見沁瑤來了,隨即笑著起身,請她入座。

    沁瑤見馮氏兄妹衣裳都半新不舊,不是富貴打眼的款式,偏兩個人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再尋常的衣裳穿到他們兄妹二人身上,都仿佛最精致打眼的華服,十分賞心悅目。

    這幾日馮伯玉每見到沁瑤,都會生出幾分愧意,見她一個人上街,便道:“怎麼一個人出門?是要去觀裡頭找你師父麼?”

    馮初月本正呱噪著,一聽到青雲觀這三個字,難得的現出幾分赧色,瞬間安靜了下來。

    沁瑤點頭,剛要開口接話,便聽門外有人道:“咦,這不是瞿小姐麼?”

    便見門外站著幾位衣飾華麗的少年男女,說話的那位正是夏荻,他身旁站著夏芫、康平公主、陳渝淇,並兩位面生的年輕公子。

    夏荻說完,不請自入,笑著進來對沁瑤道:“真是巧了,沒想到在這能碰見你。”大剌剌地在沁瑤身旁坐了,因上回在韋國公府見過馮伯玉,便也對馮伯玉點點頭,卻自動忽略了馮初月。

    馮伯玉見夏荻竟坐到沁瑤身旁,形容輕佻,毫不避忌,不由臉色一冷。

    不等他開口說話,沁瑤便倏的起身,行個禮,淡淡道:“對不住,我家中尚有急事,先告辭一步。”

    夏芫等人這時正好進來,見沁瑤起身要走,夏芫忙笑著拉她道:“瞿小姐,咱們同窗好些日子不見了,不說些話再走麼。”

    康平不明就裡,難得也對沁瑤打個招呼,粗剌剌道:“喂,你好些了麼?”

    憋了一憋,又不情不願道:“上回的事——謝謝你啊。”

    沁瑤愕然看了康平好一會,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大隱寺的事,便對康平行了個禮,淡淡一笑道:“早好了,多些公主掛懷。”

    康平點點頭,邁開大步往內走,剛好夏荻身旁的位置空著,也不顧夏荻黑臉,徑直往他身旁一坐,不巧正對著馮氏兄妹。

    康平之前在夏荻等人身後,並未看清門內情形,乍眼看見馮伯玉,先是一懵,隨後臉一紅道:“你怎麼會在這?”

    真是奇怪,這公主也不知什麼毛病,似乎每回見到他都會問這句話,馮伯玉暗暗皺了皺眉,拉著馮初月起身,給康平行了個禮道:“下官帶舍妹在此間飲茶。”

    康平看著馮伯玉被墨綠錦袍映襯得格外清俊的臉,臉愈發紅了,忙把頭撇向一邊,故作鎮定道:“唔,免禮,坐下吧。”

    馮初月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神態極不自然的康平,心下一動,忙笑著自薦道:“馮氏初月見過康平公主。”

    康平的臉依然對著側方不動,轉動眼珠看一眼馮初月,見她跟馮伯玉長得十分相似,猜到她多半是馮伯玉的胞妹,破天荒地耐著性子點頭道:“知道了,坐下吧。”

    這時店家早搬了好些椅子進來,請夏芫等人入座,門外又清了場,不得讓閑雜人等入內。

    夏芫挨著沁瑤坐了,認真打量她一番,抿嘴笑道:“阿瑤頭上這枚簪子是在哪家鋪子添置的?真好看。”

    說著不等沁瑤做出反應,竟不問自取,一把將她頭上一根蝴蝶繞花簪拔下,拿在手中細細把玩。

    她這動作算得上十分無禮,連夏荻都不免一怔,但大家見慣了夏芫溫柔和雅的作派,從未曾見過她拂人臉面,眼見她笑得一派天真和煦,便以為她有意跟沁瑤開玩笑,便一笑置之,未再往深處想。

    沁瑤行道這麼些年,不知見過多少錦繡朱顏下的鬼蜮伎倆,因此雖然她秉性純直,卻仍時刻對人保持戒心。

    當下心中警鈴大作,不動聲色往一旁挪了挪身子,道:“這簪子是前年我生辰時在寶月樓買的,成色一般,算不得什麼好東西。”

    陳渝淇聽了這話,露出個鄙夷的表情,對夏芫道:“阿芫,你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突然想換口味麼?這簪子隨處可得,稀松平常得很,怎入得了你的眼,光你頭上那根簪子便能換這樣的貨色上百根了。”

    夏芫笑了笑,微微側過頭,剛好將插於髻下的一根玉簪暴露在沁瑤眼前,含著羞意道:“這不正好是別人送了我麼,我自己怎舍得買。”

    沁瑤聽了這話,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夏芫頭上,見那根簪子通體雪白,極為清冽瑩透,看著跟她見過的那根雪中尋梅簪極為相像。

    她不由一怔,原來這根簪子竟被她給買去了,怪不得後來她再去潤玉齋,想再流著口水瞻仰瞻仰那簪子都不行了,因為店家說簪子早已被人買走了。

    可再仔細一看,又覺不對,夏芫頭上這根簪子的釵頭處確實是雕著花,卻不是那朵點綴了粉色花蕊的白梅,而是一朵杏花,裡頭綴著黃蕊,遠遠看著一模一樣,但卻少了雪中尋梅那份意境,落了下乘。

    夏芫目光幽幽地看著沁瑤,不放過她臉上表情的每一處細微的變化,淡淡開口道:“阿瑤,我頭上這根簪子好看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 11:12 PM

    第56章

    沁瑤眸子動了動,笑道:“好看。”

    夏芫見沁瑤笑得比外頭的夏日還燦爛,半點不見低落或憤怒,只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

    她疑惑地望著沁瑤,直望進沁瑤清澈無瀾的眸子深處,仿佛想要從裡頭找出些許痕跡,好印證她心中的猜忌。

    可沁瑤目光坦蕩,光風霽月地任她打量,時間長了,反讓她生出一股自己太過陰暗狹隘的錯覺。

    終於她扯了扯嘴角,對沁瑤點頭笑道:“我的簪子好看,你的簪子也不差,方才是我唐突了,來,仍讓我替你把簪子戴上吧。”說著便湊近沁瑤,作勢要將那根蝴蝶繞花簪插到她髻上。

    沁瑤不著痕跡地將簪子從她手上接過,自顧自插到自己頭上道,笑道:“不勞動郡主,還是我自己來吧。”

    夏芫的手還僵在半空,眼裡閃過一絲困惑,明明方才簪子還在自己手裡,怎麼一眨眼就被沁瑤接過去了?

    夏荻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似笑非笑地看著沁瑤,道:“瞿小姐又調皮了。”

    沁瑤只當沒聽見夏荻的話,端了桌上的茶盅低頭飲茶。

    夏荻每回見到沁瑤,都少不了吃她的冷臉,可他偏生就覺得有趣,總忍不住想逗弄她。

    眼下見沁瑤只顧裝傻充愣,壞笑兩聲,仍要說話,忽聽陳渝淇壓低嗓音道:“哎,你們聽說了嗎,靖海侯前些日子不是突然暴斃了麼,諾大的靖海侯府就剩秦小姐一個人,怪可憐的,聽說皇上有意封她做縣主,要將她招進宮裡,由怡妃親自教導呢。”

    沁瑤飲茶的動作一頓,忙支棱起耳朵聽下文。

    夏荻道:“聽說皇上是因為想起秦侯爺一生征戰無數,擊退過無數敵虜,立下了許多汗馬功勞,憐其幼女孤苦無依,這才想著將秦小姐放到怡妃身邊教導,一則撫慰秦侯爺的地下英靈,二則也算是對眾多征戰多年的的將士一個交代。”

    沁瑤垂下眸子,那日藺效回去後,想必早已將平康坊的幾樁案子彙報給了皇上,可皇上雖然清楚秦征的所作所為,卻仍要為其樹立一個英雄的形像,可見在他心中,幾個賤籍女子的死根本不值一提,決不肯為了她們玷污秦征的名聲。

    至於皇上對秦媛的安排,則算得上寬厚仁和了,秦媛眼下總算有了依靠,不再形只影單,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雖這樣想,沁瑤心裡仍有些疑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正想著,忽聽康平突然探出窗外,對樓下嚷道:“十一哥!十一哥!”

    窗開得甚大,視野廣闊,諸人無須起身便能看到樓下情形,往下一看,正看見藺效從對面一條巷子出來。

    他今日穿件竹青色圓領錦袍,頭上未配冠,只簪一根羊脂玉簪子,看著十分素淨,手搭在腰間佩劍上,一徑走一徑跟身後兩名隨從說話,似乎有公事在身。

    聽到康平的喊聲,藺效抬頭一看,就見聲音是從對面酒樓的二樓傳來的,窗邊坐了好些人。

    康平又嚷:“十一哥,快上來飲杯茶再走。”

    “不了。”藺效看清說話的是康平,低頭對魏波說句什麼,等魏波去了,這才又抬頭對康平道,“我還有事,你自己玩。”

    說著便走向街道旁的店鋪,目光四處搜尋,像是在找什麼人。

    康平噘起嘴,還要說話,身後忽然又冒出個人頭,卻是夏荻,他看著藺效笑道:“十一哥,許久沒見你了,真不打算上來跟咱們說兩句話嗎?”

    藺效見到夏荻,面色驟然變得極之難看,似乎想起什麼極不愉快的事,盯著夏荻看了好一會,方淡淡道:“你們玩你們的,恕我不能奉陪。”

    話說完,轉身便走,忽又頓住,回頭一看,便見酒樓門前一輛烏油油的馬車,馬車上坐著個面膛黑紅的老頭,正是瞿府的車夫。

    他一怔,抬頭看向二樓窗前,見影影綽綽,似乎有不少人,旋即改變主意,帶著常嶸往樓上走來。

    沁瑤本以為藺效要去辦公事,不會上來飲茶了,不妨見到他的身影在門口出現,臉上露出喜色,忙笑著打招呼道:“世子。”

    因對藺效多了一份了解和信任,少了一份生疏,這聲招呼便打得十分自然。

    落在夏芫眼裡,卻只覺得沁瑤對待藺效別有不同,深深看她一眼,便起身對藺效笑道:“十一哥,快坐下飲杯茶。”

    藺效先對沁瑤笑了笑,又看向座中其他人,見馮伯玉和馮初月也赫然在座,面色隨即又恢復淡然。

    坐下後,夏荻好奇地問藺效:“十一哥,你在辦什麼公務,為何身邊只帶了幾個隨從?”

    藺效心裡有心結,很不願意看見夏荻那張臉,卻又不好表現得無禮,只道:“今日在此處找人,因那人行跡不定,不好興師動眾。”

    他有心想跟沁瑤單獨說幾句話,卻礙著一旁這許多人,不好隨心行事。端茶飲了一口,狀似無意地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敲敲桌,看一眼常嶸。

    常嶸會意,立了一會,趁無人注意,轉身悄悄離去。

    康平從夏荻身旁起來,挨著藺效坐下,拉著他打聽夏狩的事,這些日子藺效不知在忙些什麼,雖然也在宮裡住著,卻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父皇會帶哪些人去?還是跟往常一樣會去玉湯山嗎?”

    沁瑤一旁默默聽著,知道玉湯山是一處長安郊外的名山,山中景色秀美,還有一處活泉,據聞那泉水終年不絕,有延年益壽之功效,自本朝起便被皇家所用,皇上每年都會前往玉湯山泡溫泉。

    “你為何不自己回去問皇伯父?”藺效皺眉道,皇上出游之事何等機密,怎好在此處隨便嚷出來。

    康平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道:“父皇這些日子總在前朝忙著,平日裡忙得很,每回父皇晚上回母妃處的時候,我都已經睡著了。”

    馮伯玉聽了這話,暗暗掃一眼康平,心中暗想,早就聽說怡妃是皇上心中第一人,十余年來恩寵不斷,從未受過皇上冷待,她所出生的吳王和康平,也都深得皇上喜愛。

    如今怡妃年歲漸長,皇上卻並未充盈後宮,仍常宿她宮中,可見其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反觀太子,生母早逝,一無依傍,對比之下,在朝中顯得何等的勢單力薄。

    他皺眉思忖,聽說太子的生母是蕙妃,以前也曾寵冠六宮,可惜卻天不假年,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據聞蕙妃死後,皇上也曾悲痛欲絕,傷心了好些時候,可千裡相思又怎及暖玉在懷,有怡妃在身邊寸步不離地陪伴這麼些年,皇上只怕早已將蕙妃給放下了。

    沁瑤對宮闈秘聞興趣缺缺,見這些公主郡主的注意力又都轉移到藺效身上去了,討論夏狩討論個起勁,一時覺得無趣,便想著找個什麼借口溜之大吉才好。

    心裡剛生出這個念頭,沒想到魯大竟真如天兵天將一般降臨了,在門外對沁瑤道:“小姐,府裡有急事,夫人讓小姐速回去。”

    沁瑤顧不得想家裡有什麼急事,忙如蒙大赦地站起身,笑著起身告辭。

    到了樓下,沁瑤一邊跳上馬車,一邊問魯大:“咱們府裡出什麼事了?”

    見魯大支支吾吾不說話,沁瑤不由滿腔疑惑,正要問個仔細,忽聽有人在身後笑道:“瞿小姐,是咱們世子找你,他想跟你說幾句話。”

    沁瑤訝然回頭,便見常嶸牽了匹馬站在身後,正滿面笑容地看著自己。

    沁瑤見他說話中氣十足,眸子神采奕奕,顯然並未受羅剎幻境的影響,便道:“你好些了嗎?”

    常嶸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道:“多虧那日阿寒道兄及時替我施法,將我從幻境裡喚醒,總算未曾傷到根本。我這會好著哩。”

    沁瑤笑著點點頭,問常嶸:“世子有什麼事嗎?要在哪跟我說話?”

    常嶸便翻身上馬,往前道:“瞿小姐,請跟我來。”說著囑咐魯大駕車跟在其後。

    魯大見沁瑤並無反對的意思,依言做了。

    行了一會功夫,沁瑤掀了窗簾,百無聊賴往外看街景,忽然車旁有人擦身而過。

    不過一晃眼的功夫,沁瑤卻眼力過人,看清那人濃眉大眼,穿一身灰撲撲的道袍,正是師兄阿寒。

    “師兄。”沁瑤忙停車喚他。

    阿寒回頭一看,跑到沁瑤車前,咧嘴道:“阿瑤。”

    沁瑤招呼阿寒上車,問他:“怎麼就你一個人?師父呢?”

    阿寒臉上帶著疲態,道:“我跟師父剛從城郊驅邪回來,他老人家身子疲累,先回觀裡歇息了,走時說要煉丹,要我去東市買些草藥。”

    沁瑤正要問阿寒驅的什麼邪物,馬車忽然一停,常嶸在外道:“瞿小姐,已經到了。”

    沁瑤跟阿寒下車,見是一處極清幽的小院,門口站著一位滿臉和煦的中年男子,見到常嶸,忙迎上前道:“已遵照世子的吩咐打點妥當了。”

    說著便態度恭敬地引著沁瑤和阿寒往裡走。

    沁瑤見院中處處佳木蔥蘢,只聞花香鳥語,不聞雜聲,很是清幽雅致,邊走邊暗自琢磨,也不知道這院落是做什麼用的。

    沁瑤和阿寒由著那中年男子進了一處廂房,抬眼一看,見房屋中間一張圓桌,桌旁一溜春凳,朱紅窗戶大開,窗外正對著院中大叢大叢茶花,暗香浮動,十分賞心悅目。

    “請兩位在此稍候片刻,世子一會便到了。”中年男子請沁瑤和阿寒在春凳上坐下,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沁瑤點點頭,張望了一番屋內牆上的山水畫,便挨著阿寒坐下,老老實實地等藺效。

    過一會,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沁瑤和阿寒齊齊起身,往外一看,果見來人是藺效。

    看見阿寒,藺效並未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只笑著打聲招呼,將腰間佩劍解下遞給身後的常嶸,走到桌旁坐下。

    沁瑤見藺效神態閑適,不像有什麼急事要找她的樣子,便道:“世子,你不用去辦差了嗎?”

    藺效怔了怔,笑道:“辦了一早上差,這會早餓了,先用膳,一會再接著辦差。”

    又道:“這裡的素齋做得不錯,但東家脾氣古怪,長安人少有人知道,我想你也許未來嘗過。一會菜上來了,你和阿寒師兄嘗嘗,看看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繞了一大圈,搞半天是要請他們吃飯啊。沁瑤不由釋然地笑起來,撫了撫肚皮道:“可不是,方才在那個茶樓喝了一肚子茶,這會早餓了。”

    她話音未落,房門忽然打開,一群侍者魚貫而入,每人托著一盤素菜,進到房中,有條不紊地將碟盤放於桌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藺效見沁瑤和阿寒直望著滿桌佳肴發怔,眸子裡滿是笑意,道:“吃吧。”

    阿寒聽得這話,立即甩開腮幫子大吃,沁瑤也不含糊。

    阿寒也不知去城郊除的什麼祟,活像好幾天沒吃東西似的,一頓風卷殘雲,哪像吃菜,簡直恨不能將菜直通通地倒進肚裡。沁瑤自然是吃不過她,藺效偶爾覺得哪道菜味道不錯,還想伸筷子夾菜時,不妨看到盤中空空如也,早被阿寒扒拉了干淨了,藺效怔了怔,索性放下筷子,喊了常嶸進來,吩咐再加幾個菜給阿寒,順便多添幾碗飯。

    常嶸進來見到阿寒這等架勢,好一陣目瞪口呆,出門時想,這位好道兄真是天賦異稟,竟比他幾個兄弟加起來都還能吃。

    沁瑤見藺效沒吃上幾口,訕訕地替阿寒解釋道:“師兄平日不這樣,今日想是餓狠了。”

    “無妨。”藺效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沁瑤臉龐上,見她脂粉未施,肌膚卻分外的凝白玉潤,一雙眸子靈動如水,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他以往甚少品評一個女子的容貌,眼下卻只覺得沁瑤無一處生得不好,無一處不合他的心意。

    他臉微微一紅,想起懷裡那根藏了許久的簪子,往沁瑤頭上看去,見她鬢邊一支蝴蝶繞花簪歪歪斜斜,像是戴得久了,有些松動了,心中一動,暗想眼下倒是個好機會,不如一會便將簪子取出,哄沁瑤收下。

    誰知沁瑤這時一臉狐疑地看了會阿寒,開口道:“師兄,你跟師父去城郊除什麼邪祟了?怎弄得這般狼狽?”

    阿寒這會已茶足飯飽,緩過來氣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我跟師父困在山裡頭對付僵屍,好幾日未能出山,咱們帶的干糧又不多,我怕師父身體扛不住,便把干糧都讓給師父吃了,自己卻是餓了好幾頓了。”

    沁瑤訝道:“僵屍?這等太平盛世怎會有僵屍?”

    話未說完,猛然想起前些日子的羅剎,心裡咯噔一聲,隱隱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3 07:29 PM

    第57章

    “師兄,你跟師父究竟去了何處?那地方怎會有僵屍呢?”沁瑤壓著疑惑道。

    阿寒翻著眼睛想了想,憨憨道:“就是長安城外西邊的那座小山,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叫五牛山!”

    沁瑤點頭,五牛山……

    等等,五牛山?

    她睜大眼睛看向阿寒,問:“真是五牛山?”

    阿寒愣了愣:“對啊,就是五牛山。”

    沁瑤皺著眉思忖,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長安城外有兩座小山,一東一西,遙相對立,剛好將長安城夾在中間,西邊那座是五牛山,而東邊那座則是——無為山。

    十年前,師父收服了一只狐狸,將它鎮壓在無為山下,一壓便是十年。可前些時日不知為何,那狐狸竟然掙脫了師父當年布下的封印,就此逃出升天,重新回到盧國公府害人。

    好不容易收服了狐狸,如今五牛山竟好端端地出現了僵屍……

    也不知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系。

    想了一會,沁瑤繼續問道:“都是些什麼僵屍?年頭久嗎?難對付嗎?”

    阿寒搖頭:”年頭都不算久,只有幾個綠毛的,其余的都是些死了不久的屍煞,靈力低微,還算不得僵屍。““那你們怎麼在山裡耽擱了這麼久?”沁瑤一怔。

    阿寒撓了撓頭,極力組織語言道:“一來是山裡僵屍數目不少,我和師父抓了這個又跑了那個,滿山追了好些時候才將這些僵屍全數抓住。二來師父擔心山裡還有別的大邪祟,各處察看了許久,直到確定山裡確實沒有別的異樣,這才下了山。”

    沁瑤暗暗點頭,師父想是因吃過羅剎大虧的緣故,近段時日,對長安城的一切異動都十分重視,恨不能帶了羅盤將整座城都搜遍,唯恐疏漏了什麼邪物作祟的痕跡。

    想來也是這個原因,師父才會收服完僵屍後還不肯下山,直到將整座山都察看一番才罷休。

    “那師父有沒有說為什麼五牛山好端端地會出現僵屍?”

    阿寒點頭:“說是前些日子大雨,五牛山一處山坡被雨水給衝垮了,露出了裡頭的幾處墓穴,這才引發了僵屍作亂。”

    藺效靜靜地一邊飲茶,一邊聽沁瑤說話。

    見沁瑤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不免苦笑,希望她一會不會為了滿足好奇心跑到青雲觀去問師父,這樣一來,他恐怕連單獨跟她說幾句話、繼而將簪子送給她的機會都沒有了。

    可誰知過了一會,沁瑤未提起要去青雲觀找清虛子,反倒是常嶸進來告訴他,說皇上有急事找他,請他速速回宮。

    沁瑤見狀,怕耽誤藺效辦差,忙拉著阿寒告辭。

    藺效無奈,只好吩咐魏波等人送沁瑤回府,自己則往宮中趕。

    路上想著,這段時日自己既要查大隱寺那樁案子,又要為皇上出游一事布防,雜事實在太多,不如等過兩日沁瑤進了書院讀書,再找個機會跟她剖白心跡,將簪子送給她。

    到了宮裡,皇上興致頗高,手中展著一份名冊,身旁站著太子和吳王,並莫誠等人,對著名冊指指點點,神態十分輕松。

    見了藺效,皇上拂須笑道:“惟瑾,莫誠他們一致推薦你姨母當雲隱書院的院長,你意下如何啊。”

    說著便喚藺效近前,將名冊指給他看。

    藺效見名冊上方寫著“雲隱書院”,底下工工整整謄寫著兩排人名,每一個名字都十分眼熟,不是素有威名的誥命夫人,便是當世有名的才女,想來都是由皇上欽點到雲隱書院教授女學生的先生。

    盧國公夫人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個。

    “盧國公夫人出身潁川大家,家風嚴正,品行歷來端方,後來還曾隨盧國公征戰沙場,游歷四方。無論見識還是魄力,都均非尋常的閨閣弱質所能比擬,由她來擔任院長,恐怕再合適不過了。”吳行知笑道。

    藺效看一眼莫誠,不怪他這麼年輕便做到了太常卿,深得皇上器重,此人表面看著直率,其實最會揣摩皇上心思,此次雲隱書院重開,皇上最擔心的便是康平不服管束,到時候會將書院鬧得雞飛狗跳,所以急需一個能鎮壓得住康平的人選來擔任院長。

    而姨母素來德高望重,見識眼界堪比男子,難得還身負一身武藝,行起事來頗有章法,連宮裡的妃嬪都對她敬畏有加。讓姨母來對付一個頑劣的康平,自然不在話下。

    果見皇上滿意地點頭道:“不錯,康平那個性子也就盧國公夫人能轄制得住了,過幾日便要開學了,莫再耽擱,你們從速去傳朕的話,就說書院裡的女學生無論身份高低,只要進了書院便都一視同仁,不管是誰,但凡違犯了書院的章程,均需依照章程懲治,不得通融。”

    說畢,又命莫誠將擬好的書院章程拿來看。

    太子和吳王一眼便看見章程中寫的“晨時起”,忍不住笑道:“這下康平可有得受嘍,光‘晨時起’這一條,就夠她鬧上半天了。”

    “她敢!”皇上繃著臉道,“朕送她去書院讀書,是要她去學東西長本事,不是去慣她的公主脾氣的。”

    藺效卻看到了章程中的“夜間不得外出”,微微一怔,怎麼之前未曾想到宵禁這一層,沁瑤身為清虛子的得意徒弟,夜間少不了要跟著師父出去辦事,若被困於書院裡,往後還如何除妖?看來須得提前替她做好安排才是。

    ————————————————————————————————

    到了開學這日,沁瑤一大早便起床了,梳了個樸素不打眼的雙鬟髻,頭上未點綴首飾,只繞著兩邊鬟髻系了兩根清水藍色的緞帶,底下一對同色穗子,穗子剛好垂落她耳下,兀自隨她的動作擺動,分外靈動飄逸。

    瞿子譽特意告假半日,親自送妹妹去書院,瞿氏夫婦也一路隨行。

    因書院規定每位女學生身邊只能帶一名侍女,沁瑤便只帶了采蘋,主僕倆東西不算多,一輛馬車綽綽有余。瞿恩澤卻還嫌沁瑤東西實在太多,遠遠不夠精簡。他雖性情溫煦,骨子裡卻帶著士大夫特有的古板,總覺得女兒既是去書院讀書,自該樸實無華,實在不必帶這許多隨身物品。

    一路嘮叨不休,直到馬車停到書院門口,瞿恩澤下車見到書院其他女學生的排場,這才閉緊嘴巴,再也不說話了。

    就見門口馬車擁擠如雲,哪怕最樸素的學生都至少帶了四輛馬車,康平公主的物品更是多達十輛馬車之多,浩浩蕩蕩,將個入口處擠了個水泄不通,相形之下,沁瑤的隨身物品實在是少得可憐。

    倒也無怪這種情況會發生,實是這次女兒得以入選的一眾官員中,瞿恩澤是品級最低的一位,排場自然無法跟那些勛貴侯門家的小姐比。

    沁瑤渾不在意,下車後四處打量,見書院朱紅大門,青檐白牆,占地廣闊,氣派中帶著幾分肅穆莊嚴,一望而知是個適合潛心讀書的好地方。

    瞿子譽這時也下車了,環視一周,轉而看著沁瑤道:“進了書院後,父母哥哥都不在身邊,記得莫惹事,當然,也別受欺負。”

    這個界限並不容易把握,但他知道沁瑤能做到。

    沁瑤笑著應了,道:“哥哥,你放心吧。”

    瞿子譽想了想,又將腰間一管玉笛解下遞給沁瑤,道:“這笛子是哥哥求了曲隱先生給做的,你如今技藝上仍不夠精進,這笛子做得還算精巧,或能幫襯你一二。”

    沁瑤聽得曲隱先生的大名,眼睛一亮,她知道曲隱先生是當世曲藝大家,擅長做各類樂器,經他做出的樂器無不精妙絕倫,奏曲時余音繞梁。只是這位曲隱先生十分孤傲,性子又懶散,一年不過出產十來柄樂器,每回市面上出現他制的樂器,無不引得世人爭搶。

    她知道哥哥如今俸祿不多,自來又體恤父母,斷不可能一擲千金就為了買根笛子,想來多半是費了不少心思從曲隱先生手裡討得的。

    她接過笛子,笑得眼睛成了彎彎的月牙,道:“太謝謝哥哥了。”

    瞿子譽見沁瑤如此高興,微微一笑,仍忍不住囑咐:“平日裡抽空多練練,我聽說書院裡考核科目中,有一項是曲藝,要想順利從書院畢業,曲藝這一門是怎麼都逃不過去的。”

    沁瑤仍只顧把玩笛子,不住點頭道:“知道啦。”

    瞿陳氏撫了撫沁瑤的臉頰,又替她將平順得不能在平順的衣裳理了理,含淚道:“在書院得照顧好自己,別忘了吃飯,不許挑食,有什麼想吃的,直管令采蘋給阿娘送信,不管你想吃什麼,阿娘都給你做了送來。”瞿陳氏永遠最關心孩子的膳食問題,生怕書院裡的飯食不合沁瑤口味,沁瑤吃不慣,一年下來,不知得瘦成什麼樣子。

    沁瑤拍胸脯保證絕不會將自己餓瘦,瞿陳氏這才勉強放心了。

    一家人又說了一會話,瞿子譽見時辰不早了,便催促沁瑤和采蘋進去,又令帶來的幾個粗使婆子將沁瑤的行囊給搬進去。

    今日書院裡的主要安排是幫一眾學生安置好隨身衾被裳服,並未正式授課。

    沁瑤進了院門,便見院中立著一位容長臉、面容秀麗的中年婦人,手裡拿著一本花名冊喊名字,等那人應了,便將早已分配的宿舍告知對方。

    沁瑤聽了好一會,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卻是二十五號屋舍。

    她望著諾大一個書院,一時該怎麼找到自己的屋舍,忽有一位管事模樣的娘子走上前來,道:“可是要找屋舍,請隨我來。”領了她一徑往哪去。

    沁瑤穿廊繞壁地走了許久,直走到院子最深處,終於見到東北角兩排房屋,雕梁畫棟,氣勢頗足,門窗俱都被粉刷一新,看來是為了這次書院重開,特意修葺過的。

    二十五號宿舍在第二排房屋最靠北邊那一間,光線比前面那排屋舍差了許多,且位置十分偏僻,一望而知是個“冬冷夏熱”的所在。

    “小姐——”采蘋詫異地看著最裡頭的那間光線不充足的屋舍,忍不住流露出不滿。

    沁瑤倒不覺得意外,抬頭看一眼門楣上的二十五號,暗暗點頭。

    聽說每間宿舍住兩名女學生,書院一共五十名女學生,這二十五號想來便是最後一間。父親大人如今身任太常令,雖是從四品,跟一眾王公大臣比起來卻是押尾,如果是按照父親品級來分配屋舍的話,自己不分到最後一間屋舍才怪。

    那名管事娘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沁瑤,目光始終未離開沁瑤的臉龐,像是在等著看她作何反應。

    誰知沁瑤不過默了一會,便轉頭對她笑道:“看來便是這間宿舍了,多謝娘子替我引路。”

    管事娘子垂眸掩去眼裡的詫異,淡淡點了點頭,便轉身仍往來路去了。

    沁瑤靜立了一會,便推門而入。剛進門,便聽到有人在抱怨道:“小姐,為何給咱們分到這犄角旮旯裡來?不如奴婢去跟老爺說吧,讓老爺再替小姐選個好地方。”

    便聽一個含著笑意的聲音道:“慶兒啊,你可知道我阿爺現在在朝中是什麼品級?”

    隨即傳來拖動箱籠聲,那叫慶兒的似乎在收拾行囊,有些吃力地道:“這個奴婢可知道,老爺現在是戶部給事中,很大的官呢。”

    “噗嗤——”那人到底沒忍住笑了,“說你是個笨蛋,你還總跟我強嘴。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總之咱們被分到這最後一間屋子一點也不意外,往後你在書院裡不許咋咋唬唬再說你家老爺官大了,說了就打你屁屁。”

    沁瑤挑了挑眉,有意思,沒想到她這位同屋竟是個妙人,看事看得極透徹明白不說,說話還這般有趣。

    這樣想著,便故意加重腳步,道:“采蘋,就是這了,讓婆子把行李拎進來吧。”

    等采蘋出去了,這才往裡屋走。

    剛進去,便見一位身材纖細的少女,手裡持著一卷書,正坐在窗下書桌前看書,聽到動靜,那少女轉頭朝這邊看來。

    沁瑤一怔,便見那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膚色白淨,臉龐秀麗,一身書卷氣,模樣不算頂出眾,難得一雙眼睛亮若星辰,顧盼間神采飛揚,為她整個人都增添了一份靈動的光彩。

    “瞿小姐?”少女疑惑地上下打量沁瑤一番,帶著確認的語氣問。

    沁瑤沒想到她早已知道自己的名諱,先是一滯,旋即笑道:“正是。你是?”

    “裴敏。”少女放下手中書卷,起身朝沁瑤迎來,笑得很慧黠,“往後咱們便是同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3 07:34 PM

    第58章

    裴敏自小受父親的影響,極喜讀書,算得上半個書袋子,無論行臥坐立,手裡總少不了一本書,因而養得性子極靜。

    但也因曲高和寡,與人交往時總保持著一份距離,等閑不與人交心,頗有些孤芳自賞的意味。

    上回韋國公府夏芫下帖邀一眾同窗夜宴,她便推說身子不適,並未前去赴宴,是以早先未見過沁瑤。

    眼下見沁瑤明麗活潑,言談舉止又透著股灑脫不羈的勁,與她以往所見長安閨秀都不同,竟一眼就合了眼緣。

    自我介紹已畢,裴敏便引著沁瑤參觀她們今後將要居住一年的這間屋舍:“每間宿舍都有三間屋子,中間的屋子既是起居室又是書房,兩邊各有一間寢室,因之前你還未來,我沒敢自作主張挑選寢室,不知阿瑤想住西邊這間還是東邊這間?”

    沁瑤見一東一西兩間寢室一般大小,布置得一模一樣,寢室內放一個小小的花梨木拔步床並一個妝台,窗下放著一榻,窗外便是書院的花園,落目處是幾株開得正茂的海棠,隱隱能聽到鸝啼鶯聲。

    若論采光,自然是東邊的寢室更佳,但沁瑤從進書院便在暗地裡忖度夜間溜出去除妖的可能性,見西邊這間位於第二排屋舍的末尾,再往西便是院牆了,出入時很能掩人耳目,正合她的心意。

    而且看裴敏的意思顯然更屬意東邊的寢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便笑說:“我就選西邊這間吧。”

    裴敏聽了這話,果然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隱含感激地看一眼沁瑤,便道:“那咱們便收拾鋪軟吧,聽說一會院長會召集所有學生訓話,中午時會跟咱們在葳蕤堂用膳。”

    沁瑤挑挑秀眉,笑道:“看來咱們中午有口福了。”

    學生們既然同在一處用膳,不說別的王公大臣家的孩子,光衝著康平公主這尊佛,膳房們想必都得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應對,光想想就覺得不賴。

    裴敏顯然跟她想到一處去了,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便各自去自己的寢室整理帶過來的隨身細軟。

    那叫慶兒的小丫鬟跑前跑後,招呼了幾個粗使婆子,幫她把裴敏的隨身物品拖到東邊的寢室,采蘋也不甘示弱,卷了衣袖將沁瑤的衣裳鞋襪分門別類地一一放好。

    幾個大箱籠擺在屋子中間,裴敏頓覺屋子狹窄,不肯再在寢室內待著。

    出來後見沁瑤也出來了,正坐在中間屋子的書桌前,拿了一張長安地圖在看,便走過去道:“在看什麼呢?”

    沁瑤凝神看著地圖上標注的長安城外的幾處山頭,有些心不在焉道:“隨便看看,沒想到長安城外竟有這麼多座山。”

    裴敏自幼通曉天文地理,瞟一眼地圖,不以為然道:“長安城自古身處關中腹地,四周環繞群山,群峰峻秀,東有無為山,西有五牛山,南至北秦嶺主脊,北至玉泉山,這還是說得出名字的,說不出名字的無名小山更是不勝枚舉呢。”

    沁瑤誠心佩服她學富五車,雖然許是懂得多緣故,裴敏說起話來時隱含幾分彈壓之意,鋒芒太過,但她素來豁達,怎會為了這些小事計較,只是暗想,書院裡學生眾多,個人脾性不一,裴敏這脾氣往後只怕會容易得罪人,往後等熟絡了,少不得隱晦地提醒她一二。

    她細想這一眾書院同窗裡,最顯眼的莫過於康平公主,十足十的爆炭一塊,若被得罪了,少不得當場發作,讓對方下不來台,但也因她心直口快,出完氣之後未必會秋後算賬,不足為慮。怕就怕那等自負學問,又心思深沉的,比如陳渝淇,再比如,頤淑郡主……

    但往後的事眼下愁不著,沁瑤從不肯杞人憂天,便笑道:“阿敏懂得真多。”復又低頭,研究起手上的地圖來。

    裴敏在書桌旁另一張椅上坐下,閑閑道:“我聽我阿爺說,雲隱書院當年開辦時,第一任院長是太穆皇後,之後的歷任院長都是德藝雙馨的大才女,也不知道這一回皇上指了誰。”

    “想來也是位了不起的女中丈夫吧。”沁瑤目光落在地圖上的兩個小黑點,上面標注著無為山和五牛山上,頭也不抬地接話道。

    裴敏不免好奇:“地圖真這麼好看麼?還是你計劃跟父兄出門遠游?”

    不等沁瑤回答,便驕傲道:“我父親和哥哥小時候沒少帶我出門游歷,因我父親說,人要想洞明世事,光讀書還不夠,需得四處行走,多見見青山綠水,方能增長見聞,精進學問。”

    沁瑤聽了不免羨慕,她自小便被養在青雲觀裡,長大後跟隨師父師兄忙著捉鬼除妖,從未有閑工夫去游歷山水,聽說江南風光明媚,蜀中多嬌,關外更是有無數奇聞勝景,也不知往後有沒有機會到這些地方去走走看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3 07:37 PM

    第59章

    裴敏見沁瑤眼中頗有神往之意,意識到沁瑤身為閨閣弱質,恐怕不像她有機會四處游歷,不由暗悔方才一時忘形,平白讓沁瑤不自在,默然片刻,忽道:“不過阿瑤你不用心急,興許過不多久,咱們就有機會出游了。”

    沁瑤不解,問:“此話怎講?”

    裴敏索性接過地圖,指了長安城北面的一處小黑點給沁瑤看,道:“阿瑤,玉泉山你該知道吧?聽說每年皇上都會去玉泉泡溫泉,山中景致奇佳,只可惜自本朝起便為皇室所用,咱們這些尋常人家要想進山中一游都不能夠。”

    沁瑤點頭,暗想真是巧了,前幾日才在茶樓聽康平他們說起玉泉山,不過幾日功夫,竟再次從裴敏口裡聽到這三個字。

    裴敏說完,看一眼門外,忽然壓低聲音道:“方才我進來時在路上遇見康平公主和頤淑郡主,康平公主當時嗓門挺大,我隱約聽見她說,今年咱們書院裡這些學生可能會被怡妃邀了一同前去玉泉山,若此事是真的,咱們總算可以一償宿願、品鑒品鑒玉泉山的風光了。我聽阿爺說,山中那處溫泉極好,於身體大有裨益,只是不知到時候,怡妃會不會讓咱們也跟著下池子泡溫泉。”

    沁瑤先是錯愕,隨即淡淡笑道:“竟有這等好事。”

    想來多半是皇上和怡妃疼愛康平,想帶她同去玉泉山,卻又顧忌著書院規矩,不肯為了康平一人破例,索性一同帶著眾學生前去,好堵住悠悠眾口。

    看來跟康平公主一同讀書也不是全無好處嘛。

    兩人正說話,忽有一名管事娘子傳話道:“裴小姐、瞿小姐,院長召你們去葳蕤堂訓話,請速速前來。”

    沁瑤和裴敏對視一眼,忙起身整了整衣飾,又替對方瞧瞧有無不妥,收拾好了,便隨著那管事娘子往前院走。

    走至前面那排屋舍時,正好有人從門內出來,沁瑤不經意一看,見是王應寧,露出個歡喜的笑容道:“應寧。”

    王應寧也頗為驚喜,忙近前拉了沁瑤的手道:“之前進來的時候沒見到你,還想著一會聽完院長訓話再找你說話,你住在哪處屋舍?”

    沁瑤往她身後一看,見是五號屋舍,便笑道:“我住二十五號。”

    說著便介紹裴敏道:“這是我同屋裴小姐,她父親也在戶部任職。”

    裴敏自然認得王應寧,她父親時任戶部給事中,正好是王父的下屬。

    若是別人,見了上司家的千金,少不得上前巴結一番,但她自來有些孤拐脾氣,不肯放下身段去諂媚奉承,便只淡淡上前打招呼道:“見過王小姐。”

    誰知王應寧不但不以為忤,竟上下打量一番裴敏,恍然笑道:“我認得你,有一回咱們府裡設宴,你父親帶了你和你大哥來過,我記得你哥哥箭術好,當時箭術表演時贏了筵席上一眾公子,我父親對你哥哥贊不絕口呢。還有你,我記得你當時還在席上即興賦了一首七絕,讓人刮目相看,沒想到你年紀那麼小便博覽群書,出口成章,讓人好生佩服。裴小姐,我說得可對?”

    裴敏一時呆住,她和哥哥去王尚書家赴宴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沒想到王應寧竟還記得她們。

    沁瑤卻知道王應寧素來心細如發,最能體恤關照周遭的人和事,能記住來赴宴的賓客倒也不奇怪,更別說裴家兄妹還這麼有個人特色。

    三人同往葳蕤堂走,王應寧跟沁瑤說了會話,轉頭見裴敏寡言少語,想起她跟哥哥感情甚好,便有意借話來緩解裴敏的生疏感。

    “聽我父親說,你哥哥前年被點位游騎將軍,到滄州大營裡去了,我正好有位表兄在滄州大營裡任職,回來時總提起你哥哥,說你哥哥實乃不可多得的將才,對你哥哥贊不絕口呢。怎麼樣,眼下你哥哥任期將滿,估計也該調職回長安了吧?”

    裴敏點頭道:“哥哥早前已接了調令,十天前便從滄州動身了,想來這幾日便該到了。”

    “滄州離長安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回來一趟殊為不易,這回你哥哥得以調回長安,裴大人想來不定高興成什麼樣呢。”王應寧又道。

    “嗯。”裴敏道,“我阿爺阿娘自從知道哥哥要調回長安,幾天前起便忙起來了,張羅著收拾哥哥住的院子,收拾了好些天了還未消停,也不知要收拾出個什麼天宮來。”

    沁瑤見裴敏已不復之前初見王應寧時的冷淡疏離,語氣軟化了許多,暗想王應寧實在是個很懂得與人相處的人,溫潤平和,處處照顧他人感受,卻又不會給人啰嗦厭煩之感。

    說話間到了葳蕤堂,因她們來得尚早,堂內只有十來名學生,俱都斂聲屏息地站著。

    堂內正中上首坐著一位身著華服的夫人,面容嚴肅,不怒自威,幾乎所有剛進來的學生一見到這位夫人,全都收斂了笑容,老實了下來。

    沁瑤一眼看見上首那名貴婦,錯愕得幾乎忘了邁步,難道書院的院長竟是這位盧國公夫人不成?

    記得上回在盧國公府除妖,這位夫人出其不意地甩了阿妙一個耳光,將蔣三郎從阿妙手中奪回,其應變之快,出手之果決,讓她驚訝之余,尤為佩服。

    由她來擔任書院院長,想來書院上下一干人等,無人不會心服口服的。

    盧國公夫人清亮的目光緩緩掃過堂上一眾少女,看見沁瑤時,眼底浮現出一抹疑惑,似是覺得沁瑤頗為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沁瑤悄悄吐了吐舌頭,這位夫人果然厲害,上回她去盧國公府時特意扮作的男道士,此時一副仕女裝扮,兩次形像相差何止萬裡,竟一眼能被她瞧出端倪。

    所幸盧國公夫人的目光並未在沁瑤身上停留太久,見學生們已經陸陸續續到了,便吩咐身旁的女學道:“看看還有誰未到。”

    過不一會,女學回來稟報道:“夫人,除了康平公主,其余學生都到了。夫人,要不要下官去催催公主。”

    盧國公夫人聽了這話,一點也不意外,只冷冷道:“不必。”

    堂上靜悄悄的,氣氛壓抑凝重,眾學生連喘氣都不敢大聲,直等了半柱香功夫,終於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卻是康平踩著一雙大紅色的夏靴進來了。

    進門感覺到堂上冰凍的氛圍,康平腳步一頓,狐疑地掃向眾人道:“不是在此聚會嗎,怎麼你們都不說話。”

    盧國公夫人沉臉看著康平,對身旁的女學道:“將書院規矩第八條念給康平公主聽。”

    女學領命,清了清嗓子,高聲道:“一應講課、訓話,學生不得無故遲到,若有犯者,罰禁閉一日,若不服管束,禁閉五日,直到該生悔過為止。”

    康平先是愣了愣,旋即強辯道:“可我並未遲到啊,說的巳時集合,眼下不過剛過了巳時而已!蔣家大娘,您怎能這樣對我?”

    盧國公夫人眼角都不曾動一下,只淡淡道:“來人,將公主請到靜室中去,好好地反省一日。”

    康平氣得嚷道:“蔣家大娘,虧你還是十一哥的姨母呢,怎麼這麼不講道理!我才不去什麼勞什子的靜室呢,哎,你們這些狗東西,竟敢轄制我,快把你們的髒手拿開——”

    不知從哪冒出來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走路時下盤極穩,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將康平一左一右提溜起來,往外走去。

    康平氣得大叫:“夏芫,幫我說句話呀!雪奴!雪奴!快來幫我!”

    那叫雪奴的丫頭來之前早已被皇上和怡妃警告了許多話,說不許她幫著康平在書院裡耍橫,否則將狠狠責罰她。當下便看一眼肅容不改的盧國公夫人,脖子一縮,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康平生平頭一回支使不動雪奴,驚訝的張大嘴,竟忘了罵人,一徑被那兩個婆子給拖到靜室裡去了。

    葳蕤堂重又恢復寧靜。

    沁瑤偷眼看向從頭到尾都不曾幫康平說話的夏芫,見她面色波瀾不驚,靜靜地站在堂前,婷婷如一枝玉蘭。

    正出神時,盧國公夫人沉穩的聲音驟然響起,卻是開始宣讀院訓了。

    沁瑤忙將視線從夏芫身上收回,目不斜視,認真聽盧國公夫人訓話。

    到了晚上,沁瑤卸了簪環,洗漱完畢,換了一身鵝黃色的寢衣,上床躺下。

    因想念家人和師父,沁瑤翻來翻去的,怎麼都睡不著,輾轉了一會,索性抱了膝在床上坐起。

    從她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窗外半輪皓月,銀白月光通過窗戶灑向睡在窗前榻上的采蘋,將她全身都撒上一層柔光。

    沁瑤默默看了一會,突然開口道:“采蘋,晚上更深露重的,別開窗戶了,一會吹了夜風,小心早上起來頭痛。”

    采蘋這會也沒睡著,聞言翻了個身,看向沁瑤小聲道:“小姐,天氣太熱,奴婢覺得有些氣悶呢,就開一小會,再過一會奴婢就關窗了。”

    沁瑤還要說話,寢室門忽傳來帶著幾分猶豫的敲門聲,隨後聽到裴敏在外道:“阿瑤,睡了嗎?”

    沁瑤忙道:“還未睡呢。”令采蘋掌了燈,將房門打開。

    裴敏也換了寢衣,身上披著件鴨蛋青的襟褂,進來後,見沁瑤已經上了床,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睡不著,想著你也許也未睡,便過來跟你說說話。”

    說著便走到沁瑤床旁,挨著她在床沿坐下。

    沁瑤往床裡坐了坐,含笑道:“你是想爺娘了嗎?”

    裴敏嘆氣:“也想爺娘,但我平日裡睡慣了家裡的床,驟然間換個地方住,還真有些適應不了。”

    沁瑤點頭:“我也是。今日聽院長說,往後每隔半月,咱們可以回家一日,哎,這還差不多,咱們總算有點盼頭。”

    “可不是。”裴敏蹙眉道,“過兩日我哥哥便回來了,我跟他有近一年沒見面了,到時候怎麼都得回家一趟,只是不知該如何請假,而且就算請假,院長恐怕也不會允。”

    “院長是個規矩極嚴的,今日連康平公主都罰了,任誰的帳都不買呢,你若不急,索性等半月之後再回家,也免得在院長那碰釘子。”沁瑤漸覺得有些冷,回身拿起薄紗衾被披到身上。

    “可我實在是想見哥哥,我想著,就算我不回家,哥哥也會到書院來找我的。”裴敏脫了鞋,屈起腿抱坐在床上,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悶悶地道。

    說著,又想起什麼,抬頭看向沁瑤道:“阿瑤,我聽說這間書院十余年前被查封過,今年才得重開的,你知道當年是因為什麼封院嗎?”

    沁瑤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當年不知出了什麼事,先皇突然下旨將一眾在書院讀書的學生遣散回家,並封閉書院,此後便再未重開,我問過我阿爺,他也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裴敏聽了這話,腦子裡突然冒出以前看過的《搜神記》一類的奇譚怪志,壞壞一笑道:“莫不是書院鬧鬼吧。”

    采蘋聽得這話,身子嚇得一抖,猛然將被子從頭蒙到腳。

    沁瑤淡淡一笑,很肯定的說:“應該不是。”

    她最近羅盤不離身,從一早進書院,懷中羅盤便不曾有任何異動,顯然書院裡並無邪祟。

    ————————————————————————

    長安城外,夜色深寂。

    道路盡頭突然出現一陣錯落有致的馬蹄聲。

    領頭那位是位身著鎧甲的小將軍,年紀不過十八九歲,身姿筆挺,眉目英朗,胯下駿馬騎速極快,一路疾行而來,激揚起陣陣塵土。

    那馬嘴中不時翻吐著白沫,似乎已到力竭的邊緣,強撐著奔了一會,突然馬蹄一歪,踉蹌著往路旁倒去,眼看著便要摔倒在地。

    那位小將軍身手極快,不等從馬背摔落,便一躍而起,著地時就地一滾,卸去那股衝力。

    他身後幾名隨從見狀,紛紛勒韁停馬,從馬上跳下,趕上來道:“裴將軍,你沒事吧?”

    裴紹這時早已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塵,道:“無事。”

    說著,抬眼看一眼周遭情形,見不遠處一座俊山,山巒層疊起伏,線條有些怪異,夜色下看來,竟直如一頭臥牛,便笑道:“已到五牛山了!離長安城不過幾裡地了,咱們在此處歇息一會,等馬飲了水,再繼續趕路。”

    幾位副將應了,自拿了水囊給那頭半昏不昏的馬飲,又有人在地上生氣一堆篝火,防山中蛇獸前來相擾。

    不遠處似乎有水流,不時傳來水聲潺潺。

    眾人圍著火坐著說了會話,裴紹看一眼在夜色下帶著幾分傾軋之勢的五牛山,吩咐身旁副將道:“看看馬醒了沒,咱們莫要耽擱了,速速動身吧。”

    那副將哎一聲,往身後的樹林走去,過不一會,那人頗為奇怪地咦一聲道:“方才明明將馬都拴在此處,怎麼好端端地少了一匹馬?“裴紹跟幾位副將聽了這話,神色一凜,裴紹起身對站在樹林前的那人道:“莫要細究了,速將馬解了韁繩牽過來,王大,沈雲,你們二人共乘一騎,余人上馬,咱們繼續趕路。”

    他說完,便准備轉身,突然動作一頓,面色變得極其難看,像是驟然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物,身子僵在原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3 07:42 PM

    第60章

    自那之後,沁瑤便開始了在雲隱書院的讀書生活。每日辰時,便有管事娘子來各處屋舍喚學生起床,繼而請諸人到飛蘆軒去用膳。

    沁瑤練功多年,早已經養成卯時起床打坐的習慣,裴敏素來眠淺,也起得甚早,每每不等管事娘子來敲門,兩人便已經收拾妥當,有時甚至還有多余的時間能相攜到後花園,品鑒一回晨光裡的花紅草綠。

    早膳過後,眾學生便在瑯環閣聽女先生講課,許是照顧不學無術的康平公主的緣故,功課頗為輕松,課上內容講得甚淺,不說裴敏之流,便是這些年荒於功課的沁瑤應付起來也不費吹灰之力。

    午間歇晌後,便是曲藝課。

    然而跟沁瑤之前所料不同,盧國公夫人並不允許學生自行選修樂器,竟規定所有學生均需習學古琴,因琴乃樂器之首,最能修養心性,待諸女同習三月之後,再由幾位先生統一進行考核。考核合格者,可自行選修樂器,不合格者,就只能繼續研修下去。

    沁瑤暗暗皺眉,雖說小時候瞿陳氏也曾請先生到家中教過她幾年琴藝,但因她將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跟師父學道術上,這些年下來,琴藝上不能說毫無基礎,但要跟夏芫、王應寧等人比起來,卻顯然不在一個層面上。

    最主要的是,哥哥費了好多功夫給她弄來的笛子眼看是派不上用場了。

    不過所幸還有個康平做墊底,康平愛動愛玩,自小喜好騎術和蹴鞠,舞藝也頗為精通,唯獨對一切需要靜下心來學習的本領都提不起興趣,雖也曾被怡妃押著學過兩日琴,但她若誠心不肯學,怡妃怎能拗得過她,不過幾日,便再不提讓她學琴的事了。

    教琴的岫雲先生在宮中浸淫多年,極為清楚康平的底細,生怕她又半途而廢,因而教得極細極慢,恨不能耳提面命。

    雖然岫雲為了照顧康平一個人的進度拖了整個書院學生的後腿,惹來一眾微詞,但卻正合沁瑤的心意,不但每回曲藝課都聽得極為認真不說,下課後,還會依照老師的指點,回房苦練一兩個時辰,漸漸的,竟也悟出些心得,琴藝大有精進,當然,這是後話了。

    只說眼下裴敏因覺得書院功課太過簡單,百無聊賴之余,便日日盼著家裡給她送信。

    盼了不過兩日,裴府果然有信來,說裴紹已安全到家,但裴父在信中讓裴敏以書院功課為重,不得私自請假回府,待書院統一放假時,再回家相見不遲。

    裴敏接了這信,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顧得了那許多,徑直到主院找盧國公夫人稟明情由,請盧國公夫人允她回家。

    盧國公夫人自然不允,告訴她不過幾日書院便能放假,屆時她自可回家見父兄,又何必急於一時。

    裴敏碰了一鼻子灰,回房後拉著沁瑤抱怨了好一通才作罷。

    所幸過不幾日,皇上身邊的內侍便到書院傳旨,宣一眾書院學生隨皇上和怡妃去玉泉山消暑,聽到這個消息,眾生無不歡喜雀躍,因玉泉山久負盛名,她們卻從未有過機會一睹山中風采。

    出發這日,書院門口早早便候了長長一列馬車,每四個女學生同乘一車,車前車後均有羽林軍的將領把守,沁瑤與裴敏、王應寧及大理寺卿劉贊的二小姐劉冰玉共乘一車。

    上車時,沁瑤特意往領頭的那位羽林軍年輕將領瞧了一眼,以為會是藺效,誰知那人雖然身形與藺效相似,皆是一般的挺拔修長,卻更為濃眉星目,皮膚也稍嫌黝黑,不如藺效白皙清俊。

    沁瑤納悶地收回視線,一轉頭,卻見裴敏正別別扭扭地看著那位小將軍,神情與以往大不相同,那人似乎有所察覺,銳利的目光朝裴敏這個方向掃來。

    裴敏臉一紅,飛速地將頭偏至一旁,冷冷的不肯再多瞧那人一眼。

    沁瑤正覺奇怪,身旁劉冰玉訝道:“咦,那不是安陸公家的幼子許公子麼,他什麼時候進了羽林軍?”

    “去年的事了。”王應寧母家與安陸公府正好沾點親帶點故,聞言便接話道,“聽說皇上憐恤安陸公多年戍守邊關,最後卻為賊虜所殺,客死他鄉,有心厚待安陸公一眾後人,見其幼子武藝出眾,便招了他進羽林軍,磨練了一年,皇上覺得許公子可堪大用,今年便提拔他做了羽林軍副統領。”

    劉冰玉聽了,十分好奇,又拉著王應寧說了許多勛貴世家的八卦,沁瑤並不屬於這個階層,實在插不上話,有心想找裴敏聊天,裴敏卻異常安靜,只顧支下巴望著窗外風光。

    行至一處岔路口時,就聽對面道路上傳來有條不紊的車轱轆聲,夾雜著錯落有致的馬蹄聲。

    沁瑤好奇,掀開窗簾往外一看,便見迎面行來一列車隊,車數足有二十余輛,首尾相接,聲勢浩蕩。

    沁瑤見車隊中的馬車雖看著不起眼,卻極為寬大結實,行走時穩穩當當,幾乎不見顛簸,便猜到馬車裡恐怕是皇上和怡妃等人了。

    這樣想著,果見車旁縱馬追上一眾羽林軍將士,一眨眼的功夫,就將車隊前後護了個嚴絲密縫。

    沁瑤一眼便看見領頭那位將軍是藺效,有心打個招呼,但藺效身後不時有將領飛速拍馬奔來,追至他身旁時,拱手向他做彙報,藺效聽完,低聲吩咐兩句,來人便領命而去。

    沁瑤見藺效眼下顯然無暇理會瑣事,這聲招呼打了也是白打,只好作罷。

    雲隱書院的一行車隊候在原處,等皇上那列車隊走上主道後,便跟在其後,兩隊車隊並作一處,一齊向玉泉山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5 07:53 PM

    第61章

    進山時,已近日暮時分。

    眾女坐了大半日馬車,早覺腿麻腰酸,下車後雖顧及閨閣形像,仍忍不住輕輕扭動僵硬的脖頸,同時不動聲色地裙下活動微腫的腳踝,好緩解那股酸麻之感。

    沁瑤所在馬車與盧國公夫人的馬車一前一後,盧國公夫人掀簾下車時,恰好看見沁瑤正跟王應寧等人說話,側臉清秀可人,看著極為眼熟。

    她先是一怔,隨後又盯著沁瑤細細端詳一陣,漸露恍悟之色。

    身旁侍女見她望著沁瑤久久無聲,奇怪道:“夫人,怎麼了。”

    “無事。”盧國公夫人眼裡難得的竟浮現一絲笑意,又看了沁瑤一會,才收回目光,扶著侍女的手往行宮去了。

    玉泉山上的行宮建得頗為精巧,寢殿樂坊一應俱全,前有觀景台,後有漢白玉築起的溫泉池子。

    那池子頗大,能容納百人有余,中間由一堵籬牆隔開,分為男池與女池。

    眾女由宮中嬤嬤分配好下榻的寢殿,便到前殿給皇上和怡妃等人請安。

    沁瑤生平頭一回有機會近距離一睹聖顏,十分好奇,有心想仔細打量一番皇上和怡妃,卻謹守著規矩,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誰知皇上見了殿中一眾少女,見她們個個都如新抽穗的蘭芽一般,給殿中帶來了好些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明麗,心裡高興上來,慈愛道:“莫怕,這回帶著你們來山上行宮,本是讓你們來此避暑游耍,一會你們自管玩去,莫要拘著。”

    眾女應了。康平歡呼一聲,奔到皇上和怡妃面前,笑嘻嘻地摟著他們說起話來。

    沁瑤起了身,忍不住抬頭望龍椅上看去,卻見皇上大約四十多歲年紀,明目朗星,生得儀表非凡,只眉眼處不知為何看著有些眼熟,恍惚在哪見過,卻又怎麼都想不起像誰。

    想了一會,沁瑤暗笑自己,皇上跟瀾王是親兄弟,是藺效的伯父,想來不是跟瀾王長得像,便是跟藺效有些掛相吧。

    這樣一想,沁瑤便將心中疑惑撇下,看向皇上身旁那名風姿綽約的美婦人,誰知只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眼睛了,就見那貴婦看著不過雙十年華,生得冰肌玉骨,面似芙蓉,一雙美眸微光瀲灩,紅唇嬌艷欲滴,端的是風華絕代,沁瑤暗道這怡妃真乃難得一見的絕色,世間少有女子能及,也難怪能十余年聖寵不衰了。又好奇當年那位蕙妃也不知生得什麼顏色,竟將能這等花容月貌的怡妃給壓下一頭,甚至身逝後,連生的孩子都能被皇上給封為太子,想來必有幾分常人不及之處吧。

    暗暗品鑒完皇上和怡妃的形貌,沁瑤這才將目光投向殿中其他諸人,卻愕然發現這回隨駕進山的竟有不少皇室中人,零零散散地依次坐開,占了半個主殿。

    太子和吳王坐於皇上的下首,兩人神情各異,太子目不斜視,只微笑著聽皇上與康平說話。吳王卻心不在焉,手中端著茶,目光卻落在沁瑤身前的夏芫臉上。

    瀾王和瀾王妃坐在怡妃下首,瀾王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閑散王爺模樣,崔氏卻顯然經過刻意裝扮,穿一身薄紗鵝黃色宮裝,湖藍半臂,額間點著桃花花鈿,脂粉容光,渾不像已嫁人的婦人,竟比一眾未嫁少女還來得嬌嫩幾分。

    再下便是德榮公主和駙馬夏鴻盛,兩人身後站著夏蘭和夏荻兩兄弟。公主兩口子均將目光落在靜立在殿中的夏芫身上,滿臉慈愛,像在細細品度女兒這幾日是瘦了還是胖了。

    夏荻卻視旁人如無物,毫不顧忌地上下打量沁瑤,見她身上穿月白色薄透紗的褥裙,衣裳上慧心獨具,隱隱繡著幾株穗蘭,本是素淨不過的顏色,卻在殿中一眾爭奇鬥艷中顯得格外清麗,更兼她脖頸修長,膚色白皙如玉,一對小小鎖骨生得精巧異常。看了一會,夏荻腦中竟不合時宜地生出了幾分綺念,饒是他臉皮厚如城牆拐角,也不免被自己的厚顏無恥給嚇了一跳,忙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放肆。

    沁瑤早在感覺到夏荻的目光時就把他祖宗十八代均問候了個遍,有心出手,卻忌諱皇上身邊能人異士頗多,怕萬一露了破綻便不好了。雖然後來夏荻總算收回了視線,沁瑤仍忍不住手癢,暗想若什麼時候能有機會將他那張人模狗樣的臉給狠狠地打成豬頭,方能解氣呢。

    這時門外忽傳來一疊聲宮人的請安聲,有人進來了,卻是藺效交割完了手下事宜,特回主殿回稟。

    皇上看著藺效溫聲道:“你這孩子辦事,皇伯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眼下你也累了一天了,且歇一歇。一會讓許慎明幫你照看些,你自管陪著皇伯父用膳,你父王也好些日子沒見你了,你們父子倆一會在一處說說話。”

    藺效應了,給瀾王行了禮,道:“父王。”又垂下眸子,淡淡道:“王妃。”

    瀾王頗為高興,捋著須點頭道:“不必掛念府裡,自管盡心盡力給你皇伯父辦差。”崔氏卻客客氣氣道:“世子辛苦了,若無差事在身的時候,多回府看看,你父親很是掛念你。”

    “惟瑾。”卻是德榮公主出聲喚他,“這些日子不見,看著瘦了這許多。”

    藺效又給給德榮公主和夏駙馬請安,道:“姑父,姑姑。”

    德榮公主不經意看一眼夏芫,臉上笑意更盛,對藺效道:“平日裡的衣裳鞋襪還是你院裡的溫姑在做嗎?”

    藺效道:“溫姑年歲大了,近年來眼睛不如從前了,只零星做幾件,大部分衣裳都交給宮裡的針織局做了。”

    “那怎能行。”德榮公主不滿道,“針織局做的衣裳怎比得上身邊人做得精巧貼心,姑姑府上還有幾個針黹活拿得出手的繡娘,明日我便讓她們到你府上去,往後便由她們給你做衣裳。”

    說著,心裡暗嘆,惟瑾雖然身份顯貴,到底是沒了娘的孩子,雖然錦衣玉食的長大,卻沒個貼心貼肺疼他的人。更可憐的是,旁人都有兄弟,他卻只有一個隔母的繼弟,崔氏又是那麼個性子,想來平日裡必有許多不如意之處,可惟瑾又是個沉穩內斂的性子,輕易不肯將七情六欲顯露在臉上,這些年看著雲淡風輕的,背地裡也不知怎麼個苦法呢。

    不過,等兩個孩子成親就好了,自己是惟瑾的親姑姑,平日裡本就疼他,阿芫更是個心細柔順的孩子,成親後兩人相攜相扶,惟瑾多了個體貼他的人,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形只影單的了。

    寒暄已畢,藺效便說騎了一日馬,身上出了許多汗,欲先回房換身衣裳再回來。

    眾人都知他素喜潔淨,自不勉強他,忙放他去了。

    藺效路過沁瑤身旁,腳步不自覺微微一頓,狀似不經意往沁瑤看去,便見她一雙澄淨如水的眸子正平靜無波地看著前方,只嘴角不自覺露出一點慧黠的笑意,泄露了她此時真實的想法。

    藺效忽覺心情大好,一日的疲憊仿佛一掃而空,極有默契地回以一笑,大步往外走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5 08:03 PM

    第62章

    說話間便有宮人來奏稟說飯食已備妥,請眾人移駕偏殿用膳。

    戰戰兢兢地陪皇上和怡妃等人用完膳,眾女終於被告知可以在行宮內幾處景點四處游樂,但萬莫越過羽林軍早先設好的布防,以免困頓在山中,找不到來時的路。

    眾女聽了這話,立時四散開去,或泡溫泉,或去觀景台賞景,或去樂坊聽伶人奏樂,各人尋各人的樂子,好不快活。

    沁瑤對與旁人同在一池泡溫泉並不十分感興趣,她今日在馬車上一路顛簸,本就有些乏累,方才又在偏殿吃了一頓飽飯,更覺腦子渾沌,困意如同浪花般層層疊疊直湧而來,哪還有心思去泡溫泉,此刻只想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覺…

    見王應寧等人都在討論究竟先是去聽伶人奏樂還是先去泡溫泉,無人注意她,沁瑤便悄悄溜回了寢殿,預備洗漱一番,就此歇下。

    誰知剛欲請宮人備水,裴敏便跟著進來了,“怪不得方才到處找你不見,沒想到你竟偷偷回了寢殿。”

    許是受了一眾同窗的感染,裴敏興致很高,眼睛亮晶晶的,“方才康平公主她們商量著要去殿後的小樹林裡一處活泉裡泡溫泉,說那處活泉從山頂清澗傾瀉而下,泉水比後殿的那處池子來得清涼,正適合這等天氣泡了解暑呢。她們商量了一會,不打算去後殿泡溫泉了,都往小樹林去了,阿瑤,眼下時辰尚早,你莫要睡了,跟我們一同去小樹林泡溫泉好不好。”

    沁瑤狐疑地看著裴敏:“小樹林?”

    來時只聽說行宮內有溫泉,不曾聽說樹林後還有溫泉啊。

    裴敏挨著沁瑤坐下,耐心地解釋道:“小樹林那處泉水是活泉,雲蒸霧繞,終年不絕,因有此泉,此山才得名玉泉山。後殿那處溫泉池不過引了活泉水,又添了些柴火在池下烤,熱氣蒸騰的,有什麼好泡的,還是樹林裡的那處玉泉來得更滋補養身。”

    說著,搖了搖沁瑤的胳膊道:“阿瑤,外面這般熱鬧,人人都在玩樂,就你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在寢殿睡覺,想想就沒意思,還是跟我一同去吧。”

    沁瑤耐不過她,只好道:“好好好,你先去,我收拾收拾便來。”

    裴敏見終於勸動了沁瑤,笑著起身道:“那我先去了,你稍後一定要來。”

    走到門口,又遠遠道:“等你啊——”

    沁瑤無法,只好起身對鏡整了整有些散亂的鬢發,又換了一身衣裳,整理妥當,剛要往外走,猛然想起稍後泡溫泉時需得解了衣裳,羅盤到時候無處可藏,恐惹來嫌疑,便欲將懷中的羅盤取出,藏於枕下。

    誰知往懷中一探,卻發現懷裡空空如也,哪有羅盤的影子。沁瑤發了會呆,這才想起早上出發時,不經意將昨日換下的衣裳並羅盤一起遞給了采蘋,根本未曾帶出來。

    過不一會,沁瑤便釋然地想,這玉泉山多年前便為皇室所用,即便有什麼山妖野怪,估計也早被皇室豢養的能人異士給清掃干淨了,羅盤總歸沒有用武之地。

    這樣一想,沁瑤心總算定了下來,一徑出了寢殿,去往行宮後的小樹林處。

    一路行來,不時見到宮人手持燈籠魚貫而行,手中燈籠顏色明亮,將各處角落均照得亮如白晝。

    走不一會,到了一處僻靜處,忽聽有人在身後喊道:“元真道長。”

    這聲音傳到沁瑤耳裡,猶如一聲撼地雷,將她震得身子一僵。

    “果然是你。”身後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那人不等沁瑤回頭,便快步走至沁瑤身前。

    沁瑤抬眼一看,竟是盧國公夫人。

    盧國公夫人細細打量沁瑤的臉龐,緩緩點頭道:“早先在書院裡見你眼熟,我便起了疑心,只我斷想不到當初在我府裡幫忙除祟的小道士竟是個女兒身,不光如此,還恰好被選入了雲隱書院就讀。”

    她臉色雖依然威嚴,眸子裡卻隱含著幾分欣慰。

    被歷來精明強干的盧國公夫人認出,沁瑤倒也不怎麼意外,只內心免不了掙扎糾結,在否認和承認之間搖擺好一會,終於決定放棄編謊話糊弄盧國公夫人的打算,老老實實承認道:“學生並非有意隱瞞。”

    盧國公夫人點頭,鄭重看著沁瑤道:“上回我府中進邪祟之事,多虧了你出手相助,不但識破那邪物的偽裝,還救了國公爺和三郎一命,上回我去青雲觀本打算親自向你致謝,你師父卻說你並不在觀內,只好作罷。眼下我既已認出你了,少不得向你說聲多謝。”說著便屈身向沁瑤行了個大禮。

    沁瑤嚇了一跳,忙將她扶起道:“除妖降魔本是我道家份內之事,夫人何須如此客氣。”

    盧國公夫人緩緩起身,肅容道:“當日若不是惟瑾機敏,將道長請到我府中除祟,國公爺和三郎恐怕早已被那妖物所害,此刻哪裡還有命在,若悲劇果真發生,於我闔府中人來說,無異於天崩地陷。因而道長對我盧國公府上上下下的恩德,老身實不敢忘。”

    沁瑤見她並不就此打聽沁瑤為何做了道士,說話仍極有分寸,心下感服,只好道:“夫人過譽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國公爺他身子恢復如初了嗎?”

    上回她已在韋國公府夜宴時見過蔣三郎,蔣三郎人雖瘦了許多,但臉色已比被狐狸殘害時好了不少,顯見得並未傷及根本。可卻始終未曾聽到國公爺的消息。

    盧國公夫人剛要說話,身後忽急匆匆走來一個婢女道:“夫人,怡妃娘娘在後殿問起您,說請您過去一同泡溫泉,說說話呢。”

    盧國公夫人臉色又恢復之前的沉靜,道:“知道了,這就來。”

    轉臉對沁瑤道:“改日再與道長細說。”

    沁瑤在原地目送盧國公夫人走了,才又轉身往樹林走,還未到池子,遠遠便聽到一陣少女清脆的嬉戲聲。

    “阿芫,阿芫,別光坐在泉水邊上,你倒是下來呀。”是康平公主的聲音,一眾說笑聲裡,就數她笑得最大聲。

    再走兩步,便見樹林中四處俱掛著琉璃燈,一處冒著熱氣的清澗從幽深地樹林深處蜿蜒而來,當中最寬闊處兩旁各設了簾布,將泉中諸人擋了個結結實實,透過燈影,只能看到簾幔內影影綽綽,似乎有不少人在內嬉戲。

    沁瑤到了近前,伺候在外的宮女早得了吩咐,忙掀開簾幔,請沁瑤入內。

    沁瑤進去才發現這條玉泉相當寬闊,能容納數十人有余,那泉水清冽,潺潺流動不止,不知源頭,也不知欲要奔向何處。眾人所在的地方不過整條玉泉當中的一段。

    “阿瑤,快下來。”卻是王應寧和裴敏笑著喚她。

    沁瑤笑著應了,走至一旁,去了襦衫和半臂,只著一件抹胸和褻褲,緩緩下到泉水中。按理說,泡溫泉需得不著寸縷,任由泉水浸入肌理,可沁瑤畢竟是未嫁之身,臉皮還未厚到可以在旁人面前袒胸露乳的地步。所幸泉中諸女都穿著貼身衣裳,倒也不顯得沁瑤打眼。

    沁瑤游到王應寧和崔敏旁邊,笑著跟她們說了兩句話,一轉臉,卻發現瀾王妃也在泉中,臉色陰沉,正不知看著何處發呆。

    沁瑤不想被她認出,忙不動聲色地往王應寧身後躲了躲,後見瀾王妃根本未注意到她,便放下了心,暗暗掃她一眼,心裡生出幾分奇怪,怎麼瀾王妃臉上的妝容愈來愈粉嫩鮮艷了,雖說她年紀不大,不過十七八歲,但到底是王妃的身份,這等青蔥的妝扮看著與她實不相宜。

    而且為何她不去後殿溫泉池泡溫泉,偏要跟康平等人混在一處?

    正想著,忽覺池下似乎有什麼冰冷至極的東西滑過,她先是一驚,隨即反應過來,猛的低頭往下一看,卻發現腳下什麼都沒有,那股寒意也瞬間減淡,再也察覺不到。

    沁瑤靜靜地感知了身遭一會,見眾人談笑如常,泉水也逐流不息,始終未出現異樣,皺了皺眉,只得暫且將疑惑按下。
    夏芫坐於泉旁,兀自用一雙筆直纖細的小腿輕輕劃動著泉水,眼睛並不看泉中,只顧靜靜看著沁瑤,見沁瑤面容姣美,身量纖細,一身雪膚在琉璃燈的照射下愈發顯得晶瑩剔透,心裡一刺,忽道:“康平,阿淇,最近咱們總拘在院裡,好些日子未上過街了,等過幾日書院放了假,咱們去摘星樓挑首飾去啊?”

    康平不解道:“咱們不是才買了許多首飾麼,你頭上那根簪子不就是新添置的麼。”

    陳渝淇抿嘴笑道:“公主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阿芫這些日子是添置了不少首飾不假,可她頭上那根杏花簪卻不是她自己買的,而是旁人送的。”

    此話一出,眾女齊齊往夏芫頭上看去,瀾王妃也微微一怔,細細端詳起夏芫那根簪子來。

    “誰送的?”康平直愣愣道。

    陳渝淇看一眼夏芫,笑道:“自然是——”

    夏芫臉一紅,作勢捂住陳渝淇的嘴道:“不許胡說。”

    陳渝淇笑著躲閃道:“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只這東海寒玉太過珍稀難得,即便如摘星樓潤玉齋這等大首飾鋪子,也不過一年得巴掌大的一小塊,頂多做上兩根簪子,咱們只需去這兩家鋪子問問都是誰買了東海寒玉簪不就得了,我倒要瞧瞧,究竟是誰這麼用心,出手又這般闊綽。”

    夏芫啐道:“偏你機靈,我偏不讓你去問。”

    旁人被這話勾得好奇,忙游到陳渝淇身旁,纏著她問東問西。

    正笑鬧著,一直未曾發言的瀾王妃忽然輕輕舀了舀水,朝岸邊游去,口中喚道:“李嬤嬤,將我的衣裳取來,我要回寢殿休息了。”

    便聽那李嬤嬤應了,取了衣裳過來,過了一會,捧著衣裳走到泉邊,彎下腰,伸出一手,作勢要拉瀾王妃起來。

    誰知正好這時陳渝淇和夏芫笑鬧不休,夏芫耐不住陳渝淇的呵癢,身子往旁一倒,剛好碰到李嬤嬤的小腿處。

    就見瀾王妃對李嬤嬤使了個眼色,李嬤嬤點點頭,小腿忽幾不可見地動了動。

    便聽夏芫哎喲一聲,頭上的簪子竟鬼使神差地飛到一旁,叮的掉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瀾王妃的臉色這才終於好看了些,卻又忙露出個錯愕的表情道:“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李嬤嬤也忙撲通一聲跪下,不住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夏芫的臉瞬間由晴轉陰,盯著那只被摔得粉碎的簪子,久久未置一詞。眾女都被突然起來的變故給嚇住了,齊齊看向夏芫和瀾王妃,泉水邊靜得針落可聞,一時無人敢出聲。

    沁瑤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覺泉水寒意一盛,一只寒涼如冰的手握住了她的腳踝,她面色一變,想也不想便捏訣往泉下狠狠擊出一掌。

    腳踝處那只手挨了這一掌,燙著了似的驟然一松,往一旁移去。

    沁瑤隨即潛入水中,卻正好見到眼前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飛速地往幽深不見底的泉水前方去了,沁瑤一怔,再顧不得許多,忙緊追其後,往前游去。

    眾女注意力依舊放在瀾王妃和夏芫身上,誰也沒注意到水面起了幾絲微瀾,又迅速歸於平靜。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5 10:38 PM

    第63章

    那東西速度算得上快,體積也頗大,很有些水鬼之類邪物的影子,沁瑤奮力游了好一會,才勉強將自己跟對方的距離拉近,水底自然遠比岸上要來得昏暗,沁瑤原本沒指望能認出那東西的來歷,但托賴宮人們不惜工本地四處點燈,光影投射在水面上,竟也能將水中景像照個七七八八。

    借著岸上燈光一打量,沁瑤這才發現那東西有手有腳,竟是個人形,而且周身籠罩著一層幽幽的熒光,將水底照得陰森慘綠,更奇怪的是,那“人”鳧水時動作僵硬,並不依靠手腳劃動,竟是直通通硬梆梆的筆直向前移行,如同一個巨型的提線木偶,被人在前方用看不見的繩子牽引著行動,遠遠看著,詭異莫名。

    沁瑤久追不上,氣息已漸漸紊亂,胸腹間憋得要炸開,嗓間也溢出一絲甜腥,她忙鑽出水面,頭暈眼花地大喘了幾口氣,等自覺緩過勁來了,顧不上看岸上情景,又忙潛入水中。

    誰知就是這一換氣的功夫,再回水底一看,就見前方空空蕩蕩,那東西早已不見蹤影。

    沁瑤氣得恨恨的拍了拍水花,在水中左右潛行一會,一無所獲,她知道那東西既然是水中之物,想必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而自己所戴的噬魂鈴在水下毫無用武之地,再追下去也討不到半點好處,只好放棄繼續追蹤的打算。

    誰知剛浮出水面,不防與岸上一人對了個正著。

    那人早前便聽到了方才的動靜,本已離岸而去,因起了疑心,復又返身回來。

    就聽那人驚訝道:“阿瑤?”

    沁瑤抹一把臉上的水珠,看清眼前之人是藺效。

    他似乎剛從水上上來沒多久,鬢發濕潤,赤著腳,手上提著靴子,腰間腰帶也未系上,松松散散敞著寶藍色的瀾袍,露出裡頭雪白的褻衣。

    泉水粼粼,倒映在他臉上,使得他皮膚看著比平日更為白淨,薄唇紅潤,一雙眸子直如墨玉一般。

    他看清沁瑤的情形,先是一怔,隨後臉一紅,迅速轉頭對身後的人低喝道:“都退下。”

    常嶸和魏波嚇得一哆嗦,哪敢再往水裡看,忙低下頭退到一旁,生怕頭低得不夠快,惹得世子心中不痛快。

    兩人一溜煙到了遠處,又自動自覺擔負起放哨的責任,堵住來路,以防不識趣的人冒冒失失地闖入。

    沁瑤懵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忙往水底一沉,將身子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個腦袋在水面上。

    兩人都有些不自在,沁瑤尤其窘迫。

    幸而本朝風氣開放,女子常以袒胸露乳為美,像沁瑤方才那樣穿著抹胸的情形並不算罕見,不至於羞憤到無地自容的地步。

    沉默了一會,最後還是沁瑤猛然想起方才情景,故作鎮定開口道:“世子,方才這水下有怪物,我剛才追了一路,好不容易追到此處,還是不小心讓它逃了。”

    藺效心不在焉道:“邪物?”

    他腦中全是方才驚鴻一瞥的玲瓏曲線和如雪肌膚,此刻正心猿意馬,哪聽得進沁瑤說的話。

    沁瑤奇怪地看著藺效,重復道:“世子,方才水下有邪物,恐怕一會還會去而復返,你需得知會眾人一聲,讓她們莫再到這處玉泉中沐浴了。”

    藺效終於回過了神,訝異道:“泉下有邪物?”

    沁瑤點頭:“而且那東西路數極怪,既不像單純水怪之流,又不像尋常鬼魅,我怕它不只在水中潛伏,沒准還會上岸害人,可惜眼下天色太晚,要眾人連夜下山是不可能的了——世子,今晚你恐怕需得多加巡視,萬分留意,免得被那邪物趁虛而入。”

    藺效神色轉為嚴肅道:“雖說玉泉山以往從未聽說有過邪祟,但既你方才親眼所見,想來那邪物必不至於憑空而降,多半有些來歷,我這就便著人去安排。”

    說著目光落於沁瑤身上,遲疑了一會,輕咳一聲道:“阿瑤,既然那怪物還會去而復返,你在水下呆著也不妥當,不如我先拉你上岸,你著了我的衣裳在此處候著,我令人給你送衣物來。”

    沁瑤看了看他身上的那件暗紋繁復的寶藍色瀾袍,臉莫名一紅,忙道:“不必不必,方才我追蹤那怪物時,沒來得及跟同伴打招呼,之後久不露面,她們怕會擔心我出了意外,我還是沿原路游回去吧,免得她們到處找我。”

    藺效被拒,臉色雖毫無赧色,心裡卻不免有些失望,他好不容易與沁瑤單獨相處,怎舍得就這麼放她回去。

    見沁瑤復要潛回水中,他忙道:“邪物通常都有些掩人耳目的本事,我跟手下都是凡眼肉胎,不能輕易識辨出邪物的伎倆,一會恐怕還需你暗中協助我布防。”

    沁瑤動作一頓,點頭道:“我回去收拾一下,再晚些的時候會來找你,只是,不知咱們稍後在何處相見?”

    藺效思忖一會,道:“此處離我寢宮不遠,你一會仍到這處來吧,到時候我會令常嶸等人去找你,一路都有人清道,斷不至於被人發現。”

    沁瑤聽了這話,狐疑地看向藺效,總覺得哪怪怪的,明明是合力對付那邪物,怎麼到了藺效口裡,卻變成了兩個人幽會似的。

    可眼下卻不容她多想,出來久了,再不回去,王應寧和裴敏她們不知如何擔心呢,夏芫和陳渝淇並非良善之輩,只怕也會橫生波瀾,便道:“那就這樣說定了。”

    說畢鑽回水底,迅速往回游去。

    藺效又在原處站著目送沁瑤,直到再看不到水面細小的水花,方起身往回走去。

    常嶸和魏波原以為藺效會在林中待上許久,沒想到這會就出來了,而且身旁並無瞿小姐,頗有些奇怪,有心想問瞿小姐去了何處,想了想,到底沒敢造次。

    藺效回寢宮換了衣裳,將赤宵系於腰間,令常嶸等人給許慎明等人傳話,令人不許再去玉泉泡溫泉,自己則往前殿走,欲去找皇上稟明此事。皇上此次出行,所能依仗者不過羽林軍一眾將領,因此布防時需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慎之又慎,萬不能出半點差錯。

    只是皇上素來反感怪力亂神之說,若貿然去跟他稟告沁瑤方才說的水怪一事,他不僅不會相信,恐怕還會懷疑有人居心叵測、妖言惑眾,繼而給沁瑤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這事還需換個說法。

    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已走到花園盡頭,拐過前面的小徑,便能看見前殿的漢白玉雕欄了。

    此處因樹木繁多,隱天蔽日,即便白日也人跡罕至,眼下更覺陰森,宮人巡夜時因心有畏懼,甚少到此地來。

    藺效低頭想著心事,眼看便要拐過岔路口了,忽聽身後嘩啦作響,似乎有什麼東西破風而至,直直往他身上撞來。

    藺效面色一沉,來不及回頭,飛快俯身,身子往旁一避,同時迅速拔劍,狠狠刺向身側。

    那東西碰上赤霄,隨即傳來一聲低低的怪叫,怪風夾裹濃重的寒意往一旁退去。

    藺效看清那東西的退勢,立即提氣飛縱,急追不舍,一路追至小徑盡頭,眼看迎面便是影壁,那怪風卻一個拐彎,就此消失不見。

    藺效不得不停住腳步,凝神張望一番,正要再提劍細細搜尋,卻聽拐彎處響起一陣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就見羽林軍副統領許慎明從拐角處的小徑走來了。

    藺效眼看著許慎明的面龐由暗轉明,漸漸在燈光下清晰起來,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開口道:“許統領。”

    “世子。”許慎明上前給藺效行了一禮,肅容道,“方才世子身邊的常護衛給在下傳話,說是世子有事要召集眾將領?”

    “嗯。”藺效點頭,復又認真看他一眼,忽道,“方才你過來的時候,有沒有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許慎明目光閃了閃,露出個訝異的表情道:“不曾見到。世子,發生什麼事了?”

    藺效默了一會,看著他緩緩道:“無事,我們先往前殿去吧。”

    說著留神了一下腰間的赤霄,見寶劍紋絲不動,未見任何異樣,只好放下疑慮,轉而往前走了。

    ————————————————————————————————

    卻說沁瑤一路緊趕慢趕游回了方才眾女聚集之處,果見裴敏和王應寧等人急得團團轉,正要著人去找沁瑤。

    見沁瑤突然從水中冒出來,裴敏先是嚇了一跳,隨後游上前急得拽著她胳膊道:“你方才去哪了?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我們都以為你溺水了!嚇得魂都快沒了!”

    沁瑤見她情真意切,眸子裡滿是焦急之色,不由感嘆裴敏果是面冷心熱之人,忙道:“方才泉中人太多,我覺得有些氣悶,就在一左一右游了游,沒敢游太遠。”

    王應寧臉色也極不好看,拉了沁瑤細細打量一番,難得露出嗔怪的表情道:“往後可不許再這樣嚇唬人了。”

    裴敏見沁瑤好好的,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對二人道:“別人都走了,咱們也回去吧。”

    沁瑤這才發現泉中只剩她們三個人,夏芫和瀾王妃等人早就不在泉中了,便道:“她們人呢?都回去了嗎?”

    方才瀾王妃的下人打碎了夏芫的心頭好,場面那般難看,只怕一時難以善了,怎麼這就偃旗息鼓了?

    裴敏和王應寧對視一眼,低聲對沁瑤道:“回去再跟你細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7 07:27 PM

    第64章

    早在晚膳時,盧國公夫人手下的一位姓陸的女官便已替眾女分配好寢宮。雖說是“分配”,但因此次出行以游樂為主,盧國公夫人和陸女官不想太拘著孩子們,宣布完就寢規則後,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眾學生自行選擇同寢的室友。

    裴敏和沁瑤自然要在一處,王應寧在一眾同窗中最受歡迎,被劉冰玉等人拉來拉去,都被王應寧一一婉拒,最後笑著令宮人將她的臥具送到了沁瑤她們的寢宮。

    王應寧的性子雖說溫婉寧靜,與誰都能合得來,但自經歷上回大隱寺遇襲一事後,待沁瑤卻是顯見的與旁人不同了。

    當下三人上了岸,收拾妥當,便一路回寢宮。

    “聽說此次皇上來玉泉山,還帶了永樂府的樂官隨行,明晚樂官們會在樂坊奏《春江花月夜》呢,到時候咱們可有耳福了。”裴敏雖然喜靜,但對一切能夠增長見聞、陶冶情操的活動都十分熱衷。

    “是嗎?那太好了。”王應寧笑道。其實她聽過何止百遍永樂府的樂官演奏的《春江花月夜》,早已聽得耳朵起繭了,然而見裴敏這般興致勃勃,總不願掃她的興。

    沁瑤並不接話,只默默想著,若那邪物還會去而復返,藺效必不會讓皇上身陷險境,定會力勸他盡早下山,多半明日一早眾人便會出發回長安,又怎會有機會逗留到晚上聽伶人奏曲。

    “阿瑤,你想什麼呢。”裴敏見沁瑤一路沉默寡言,不免奇怪。

    “沒事,只有些困乏。”

    裴敏伸手到她額上摸了摸,道:“莫不是方才在水邊待得太久,著涼了?”

    沁瑤忙笑著將她的手輕輕從額上拿下,道:“我身子骨結實著呢,怎會這麼容易著涼。”

    說完,卻見裴敏身子一僵,神情也極是緊張,一徑望著自己身後。

    沁瑤和王應寧見了裴敏這副神情,都詫異地往後看去,便見遠遠走來一名年輕將領,身材挺拔,英武非凡,面龐有些略黑,但輪廓算得俊朗。

    沁瑤一眼便認出來人便是今日在書院門口見到的那位羽林軍副統領,好像姓許,聽說是安陸公幼子。

    那人似乎有事在身,走至三人跟前,只略點了點頭,仍往另一側小徑去了。

    沁瑤將視線收回,偷偷看向裴敏,卻見她的神情已發生了變化,由之前的摻雜著幾分別扭的羞赧轉為了灰敗。

    沁瑤見她這副模樣,不免暗暗心驚,早上見到這位許統領時,裴敏的表現便有些不自然,方才更是幾近於失態,莫不是早就傾心於這位許公子?

    經過這次偶遇,裴敏的情緒再一次低落下來,無論沁瑤和王應寧怎麼一唱一和,有意逗弄裴敏說話,裴敏都未再開過口。

    回到寢宮,三人洗漱完畢,上了床躺下,床具寬大,三人裹了自己的衾被,齊齊望著簾幔帳頂,小聲說著話。

    “你們還沒告訴我方才瀾王妃和郡主那場風波怎麼收場的呢。”沁瑤轉頭看向王應寧和裴敏。

    王應寧咳了一聲,輕聲道:“還能怎麼樣,瀾王妃自然是誠心誠意地道歉,又說自己府中還有一塊往年得的東海寒玉,品相不比郡主的那根簪子差,說一回去便令人取了賠給郡主。”

    “那……郡主怎麼說?”她那般喜愛那根杏花簪,就此被人砸個粉碎,怎肯輕易善罷甘休。

    裴敏這時終於接話了:“郡主不說話,哭個沒夠,就是不肯遞梯子讓瀾王妃下台,只慫恿了康平公主等人替她做惡人,康平公主不依不饒的,非要將那個李嬤嬤打死了作數。”

    沁瑤點點頭,並不覺得意外,這才是郡主的一貫作風嘛。

    “後來瀾王妃便問郡主簪子在何處做的,要拿了自己手裡那塊東海寒玉做個一模一樣的還給郡主,郡主聽了這話,一改常態,直說不必了,連東海寒玉都不必賠,她說簪子碎了就是碎了,就算做個一樣的就如何。只不肯輕易放過王妃身邊的李嬤嬤,到最後,到底慫恿了康平叫了幾位宮人,將李嬤嬤打了十個板子方才收場。”

    王應寧看事透徹,不過短短幾句話,便將個郡主的心思和手段一一剖析明白。

    裴敏遲疑道:“我有個猜疑,但不知猜得准不准。”

    王應寧聽了這話,默契地一笑,含笑道:“你可能跟我想到一塊去了,你先說。”

    裴敏便道:“起初看郡主哭哭啼啼的架勢,我還疑心她定會讓瀾王妃下不來台,並狠狠責罰那位李嬤嬤呢,可誰知她一聽說瀾王妃竟也有東海寒玉,王妃還要去她買首飾的那個鋪子給她做根一樣的,她的態度便馬上變了,不但接受了王妃的道歉,而且未再難為李嬤嬤,我在想,她若誠心追究,那位李嬤嬤恐怕不是只罰十個板子這麼簡單,怎麼都得去了半條命。而她突然中途改變作風,最後草草收場,我覺得裡頭肯定有些貓膩。”

    王應寧輕輕撫了撫身上的衾被,閑閑道:“我也是到那個時候才起了疑心,按說郡主自得了那根簪子,便一改往常安靜內斂的作風,有意無意在眾人面前佩戴,顯然對送簪子的人極為屬意,帶了點愛屋及烏的意思在裡頭,斷不至於一聽瀾王妃要去鋪子裡做根一樣的便那般驚慌失措,所以我猜,會不會郡主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誰是送簪子的人呢?”

    沁瑤皺眉,看郡主那根簪子的外觀,顯然與那根雪中尋梅簪如出一轍,多半也出自潤玉齋的工匠之手。

    記得當時自己去看的時候,店裡統共只有一根梅花簪,未曾見過杏花簪,不知夏芫這根是買在她去鋪子之前呢,還是在那之後。

    裴敏不屑道:“她既四處炫耀,想必不怕讓人知道有人為了取悅她,一擲千金買了簪子送她,為何這會倒又遮遮掩掩了?便讓瀾王妃知道是誰送的又怎麼了?”

    “所以這裡頭有些不通。”王應寧思忖道,過不一會,又釋然道,“不過,這些事便往裡細究也沒什麼意思,總歸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是,旁人的心思咱們管不著,只要不扯到咱們身上就行了。”裴敏點頭,對今晚的玉泉風波予以總結陳詞。

    沁瑤隨聲附和著,暗暗注意外頭的更漏聲,盼著王應寧和裴敏早日入眠,好去跟藺效彙合。

    “唉。”沉默了一會,裴敏終於忍不住又開口了,“你們說,這世上會有人在短短時間便變得像另一個人麼?”

    沁瑤聽這話奇怪,道:“怎麼了?”

    裴敏似乎很是煎熬,猶豫了好一會,才含著羞意道:“若有這麼一個人,自第一次見你便總纏著你,死皮賴臉地說……說他喜歡你,還說往後定要娶你,可,可不過一段時間不見,便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再不多看你不說,還一副從未見過你的模樣……”她越說越覺難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到幾不可聞。

    沁瑤和王應寧何等聰明,立即意識到裴敏這話說的便是她自己,而且十有八九她口中的另一個人便是今晚在路上偶遇的許統領了。

    兩人心中都是一陣驚濤駭浪,斷沒想到裴敏那般驕傲的一個人,竟也有為情所困的時候,靜默了好一會,沁瑤終於斟酌著語詞開口道:“阿敏——”

    誰知剛開口,便被裴敏含著羞意打斷道:“我也就是替我族中的一個表妹問問,這些小女兒家的閨怨我也不懂,想來你們只怕也未必給得出什麼意見,時辰不早了,明日還要早起呢,都睡吧。”

    說著將臉半埋進衾被裡,不再說話。

    王應寧見她不肯再說,自然不會一味追問,悄悄嘆了口氣,也閉眼睡了。

    沁瑤在黑暗中睜著眼等了許久,聽到她二人氣息平靜,顯是終於睡熟了,便悄悄爬了起來,從床前的立屏上取下衣裳穿上。

    臨走前,又從懷中掏出符紙,在床前設下個天衣無縫的六合陣,以防那邪物來殘害二人,一切安排妥當,這才放下心,一路避過宮人的耳目,潛到殿外去了。

    ————————————————————————————

    偏殿一處下人所住的廂房裡,瀾王妃坐在榻前,親手替李嬤嬤上好藥,嘆息道:“嬤嬤,今日你受委屈了,你好好歇著,等回了長安,我再請余若水給你好好瞧瞧。”

    說著,便欲起身,李嬤嬤滿背棒傷,本已痛得半昏半醒,聽得瀾王妃要走,忽猛的一把伸手拽住她,忍著痛道:“王妃,老奴不怕受委屈,就怕您活得不痛快,您還這麼年輕,往後可怎麼熬啊。王妃,不,小姐,您就聽老奴一句勸,把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都歇了吧。”

    瀾王妃面色一變,忙捂住李嬤嬤的嘴,厲聲道:“嬤嬤,你是痛糊塗了麼?”

    李嬤嬤搖搖頭,堅定地將瀾王妃的手從嘴上拿下,痛心疾首道:“小姐,你是嬤嬤一手奶大的,你的心思瞞得了旁人,怎瞞得過嬤嬤!”

    瀾王妃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手一軟,竟無力再去捂住李嬤嬤的嘴,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兩年前,小姐你是為了什麼才費盡心思嫁進瀾王府給人當繼室,你真以為嬤嬤猜不到嗎?”李嬤嬤搖著瀾王妃的胳膊,凄聲道。

    瀾王妃聽了這話,怔愣了一會,忽痛苦地捂住臉,顫聲道:“我只恨,我只恨他為何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嬤嬤,你不知道,我……”

    說著,忽將手從臉上拿下,猛地抬頭看向前方,眸子亮得要著火,像是想到了什麼極為羞憤的事,後半句話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搭進去?陪進了自己的姻緣不說,還一再地去招惹他?聽嬤嬤的勸,那人不比尋常的王孫公子,有主見,有手段,你這兩年在他手下吃了多少次虧,討到過一回好嗎?再這樣下去,你非得把命丟在他手裡啊!”李嬤嬤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已到了疾言厲色的地步,似乎眼前的人已站到了懸崖邊緣,再往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嬤嬤,你別說了,別說了。”瀾王妃重用手捂住臉,不住搖頭,似是不堪重負,聲音已帶著哭意。

    “除了老奴,還有誰敢勸小姐這樣的話,別說那個人,便是王爺,看著散漫,心裡可一點也不糊塗,他跟你朝夕相對,你這心思,能長久地瞞得下去嗎?”李嬤嬤緊緊抓住瀾王妃的衣袖,額上青筋盡顯,半點也不肯退讓。

    瀾王妃動作一頓,緩緩將手從臉上拿下,眸子隱隱浮現一層懼意。

    “還有小公子,今年才得一歲,那般乖覺可愛,眼下正是最纏著阿娘的時候,小姐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敏郎著想啊!”

    絕望漸漸在瀾王妃眼中蔓延開來,好一會,她長睫一顫,緩緩流下一行淚,木然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李嬤嬤微微松了口氣,淳淳善誘道:“所以像今日這樣的事,往後再不能有了。這一回不過十個板子,老奴受了也就受了,可下一回呢?說不得便是天崩地陷,事情一旦曝露,沒人能保得住你。小姐,你還這麼年輕,若真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小公子往後如何自處?便是老爺和夫人地底下知道了,也不會安息的!”

    “嬤嬤。”瀾王妃猛地回身一把抱住李嬤嬤,顫聲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我往後再也不會犯糊塗了。”

    李嬤嬤欣慰地嘆口氣,不住輕撫瀾王妃的後背,見她已經恢復平靜,便低聲道:“小姐,這一世已經這樣了,咱們認命吧。往後多到菩薩跟前多求求,求菩薩下輩子讓你稱心如意,給你一段好姻緣,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7 07:40 PM

    第65章

    沁瑤一路遮遮掩掩出了寢宮,剛溜到漢白玉台階下,便見轉角的陰暗處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人。

    沁瑤不防嚇了一跳,後認出那人常嶸,這才大松了一口氣。

    常嶸轉頭見了沁瑤,忙迎上前道:“瞿小姐。”

    沁瑤點頭,低聲道:“世子呢?”

    常嶸笑道:“在樹林那裡等著呢,請隨我來。”

    他說話時並不故意壓低聲音,渾然沒有掩人耳目的打算。沁瑤先還擔心會引來宮人,轉念一想,羽林軍歸藺效統領,只要有羽林軍所在之處,便是藺效的天下,常嶸身為藺效的近衛,何須顧忌著行事?

    想通此處,沁瑤便也少了幾分拘束,只仍不敢高聲說話。

    常嶸一路跟沁瑤討論上兩回幾人合力捉妖之事,又打聽清虛子和阿寒的近況,態度很是熱忱。

    沁瑤忍不住瞧他一眼。

    常嶸微怔,摸了摸臉道:“怎麼了?瞿小姐。”

    沁瑤笑道:“沒什麼。”

    只不過有些奇怪常嶸儼然一副將她當自己人的架勢罷了,記得不久前,他還對她不冷不熱,時常用審視的目光看待她呢。許是上回共同對付羅剎,有了些患難與共的情誼在裡頭吧。

    沁瑤從來不是拿腔作勢之人,既然感覺到了常嶸的一腔赤誠,便也放下心中芥蒂,積極地回應常嶸,兩人一路說笑著到了小樹林。

    藺效手中拿著赤霄,正蹲在泉中凝神察看泉中景像,身旁站著魏波。

    “世子,瞿小姐來了。”常嶸道。

    藺效轉頭一看,旋即起身,沁瑤這才發現他已換下之前的常服,著一身武將官服,他本就身材挺拔修長,此時一身紫袍銀甲,比往常更多了幾分傾軋而來的氣勢。

    “阿瑤。”藺效走近,上下打量一番沁瑤,開口道,“一會恐需你換身行頭,免得讓人認出你是書院的學生。”

    沁瑤略怔了怔,立刻意識到藺效怕她施法時暴露了行蹤,日後恐惹來麻煩,便點頭道:“好。”

    魏波便將手中拿著個一個包袱遞給沁瑤,“瞿小姐,這是衣裳。”

    說著,不等藺效開口吩咐,跟常嶸迅速一對眼,極有默契地退下了。

    沁瑤打開包袱,見裡頭是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男子常服,連襆頭和鞋襪都一並包含在內。

    她捧著衣裳,四處張望一會,預備找個能藏身的地方換衣裳,轉頭見藺效仍站在一旁看著她,沒有走開的意思,便奇道:“世子,我要換衣裳了。”

    藺效輕咳一聲,走開兩步,轉過身道:“此處離你方才發現水怪的地方太近,若留你一個人在此,我怕那邪物會突然去而復返,不若我幫你留意四周的動靜,也免得那東西偷襲於你。”

    沁瑤臉刷的一紅,她倒並非不信任藺效的為人,只是臉皮到底還沒厚到可以近距離在一個男子面前換衣裳的地步。

    她轉頭看一眼泉水,心裡萬般糾結,方才已耽誤了許多功夫,若再延宕下去,只怕那怪物早已從水中出來,到各處寢宮去害人了。

    “好。”她終於決定不再無意義地浪費時間,低低應道,“一會我換好了就出來。”

    藺效聽她說話雖然仍極力表現得鎮定自若,可到底透出幾分羞意,心裡不免又憐又愛,他雖然是因擔心沁瑤的安危才決定留在原處,可開口前多少帶了幾分忐忑,怕沁瑤誤會他心懷不軌,轉而對他生出惡感。

    可沁瑤真是與他以往所見的女子都不同,一派光風霽月,絲毫不忸怩作態,雖說機警過人,可一旦與某人交心,必然全心全意信任對方,從不做無謂的揣測,竟比世間許多男子都強。

    稍後,身後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聽在耳裡。喉結滾動,身子都有些發僵。所幸過不一會,沁瑤便在身後道:“我換好了。”

    藺效這才轉身,便見沁瑤便走便極力整理身上那身過於寬大的衣裳,一會拉拉腰帶,一會又正正襆頭,再或者極力將袖子往胳膊上挽,看著既嬌俏又滑稽。

    藺效眼睜睜看著沁瑤走至身旁,到底沒忍住,伸手幫她扶正襆頭,沁瑤一怔,竟忘了躲開。

    藺效整理好沁瑤的冠發,又低頭耐心幫她將兩個袖子一一挽好,低聲道:“對不住,事出突然,只找到這身衣裳。”

    沁瑤任由他幫自己挽袖子,眼睛無意識地隨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移動,心跳得奇快,幾乎沒從嗓子裡蹦出來,只奇怪藺效離得這麼近,為何沒聽到她的心跳聲。

    藺效耳根也一陣一陣發燙,好幾回手指不小心碰到沁瑤的胳膊,呼吸都隨之一滯,恨不能立時將她摟在懷中,繼而傾訴衷腸,忍了又忍,忍得喉干舌燥,他雖傾慕沁瑤,同時也尊重沁瑤,在未確定她的心意之前,怎敢隨意僭越。

    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卻仿佛過了一整年,藺效替沁瑤收拾妥當,紅著臉道:“咱們走吧。”

    沁瑤頭一回不敢像往常那樣坦然地回視藺效的目光,靜默了好一會,才點頭道:“嗯。”

    剛一邁步,猛然想起換下的衣裳還在泉邊,忙又折回去,將衣裳從地上拾起,仍放回方才那個包袱裡。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靜默無聲,到了小樹林出口,未見常嶸和魏波,卻看見小路那頭走來一人,藺效和沁瑤同時看向那人道:“許統領?”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7 08:04 PM

    第66章

    因有裴敏吐露心事在前,沁瑤再見到許統領時便留了心,忍不住藏在藺效身後,將他偷偷打量了個徹底。

    見他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眉目俊挺,英姿勃勃,端的一副好模樣,光從面相上來看實在不像是個輕諾寡義、翻臉無情之人。

    不過人不可貌相,天底下頂著一副好皮囊做些不堪行徑的人不知凡幾,沁瑤這些年見多了心術不正之人,自然不差一個許公子。

    可想起裴敏說許公子判若兩人的話,沁瑤還是決定給許公子一個機會,暗暗啟開天眼朝他看去,卻發現他周遭一片清寧,並無邪氣或鬼氣。

    許統領先未看到藺效和沁瑤,只緩緩沿著小徑而行,不時四處張望,似乎在等候什麼人。

    走到近前,許慎明不防見藺效和一個身材瘦小的少年立於昏黑的樹影下,嚇了一跳,“嗖”的一聲拔出劍,喝道:“什麼人。”

    等看清是藺效,這才便緩緩收劍回鞘,訝異道:“藺統領?”

    藺效淡淡地看著許慎明,開口道:“你為何會在此處。”

    許慎明這時已將注意力放到藺效身旁那名少年身上,正暗自打量沁瑤,聽藺效這麼一問,只好道:“聽說玉泉附近有些不妥,屬下放心不下,留心來回巡查了好幾遍,可惜未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藺效看了他好一會,方點頭道:“不止玉泉附近,今夜整座行宮都需嚴加巡視,尤其是皇上的寢宮周圍,絲毫不能懈怠。你去通知汪令等人,今夜輪值取消,所有將士均需值防到天明。”

    這時常嶸和魏波也從道路那頭匆匆走過來了,到了近前,回稟道:“已在玉泉周圍設下布防,並到各處寢宮遞了話,嚴禁任何人到玉泉附近游樂。”

    藺效恩了一聲,忽道:“你們二人陪著許統領到各處去巡視。”

    兩人微微一怔,隨即應了是,在一旁候著許慎明。

    許慎明忍不住又看一眼沁瑤,略一躊躇,轉身走了。

    沁瑤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想起此人花言巧語哄騙裴敏,害得裴敏為了他備受煎熬,心裡一股邪火上來,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捏於指尖,口中暗暗念了幾句咒,輕輕一揮。

    就見那符紙筆直地飛向許慎明,悄無聲息貼到了他的背後。

    藺效見狀,訝異地看一眼沁瑤,見她一臉肅然,不像做惡作劇的模樣,便以為沁瑤也對許統領起了疑心,故意用法術試探於他。

    沁瑤並未向藺效做解釋,只好整以暇地等著許慎明出醜,果然沒走多久,許慎明腳底便打起了絆,好端端的左腳突然橫到了右腳前面,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身子便狼狽地一趔趄,眼看便要摔倒在地。

    誰知許慎明反應奇快,未等倒下,便飛速地解下腰間佩劍,用劍柄往地上奮力一撐,以一個極其勉強的姿勢卸去了方才那股怪力,再過一會,便支著劍欲起身,常嶸正好在他身旁,見許慎明險些跌倒,先懵了一會,等回過神來,忙伸手去扶他。

    許慎明擺了擺手,收回劍,一邊轉動酸痛的手腕一邊狐疑地打量地面,半晌,並沒看出不妥之處,只道自己一時眼花,皺著眉仍往前走了。

    沁瑤頓覺無趣,想來許慎明年紀輕輕便能身居高位,斷然有幾分拿得出手的真本事,區區一個障眼法自然奈何不了他。

    轉頭見藺效仍在看他,訕訕一笑道:“咱們走吧。”

    藺效看一眼已愈走愈遠的許慎明,問沁瑤:“他有無不妥之處?”

    因著不齒許慎明的為人,沁瑤很想給他扣一頂邪佞的帽子,可遲疑了片刻,到底苦笑搖頭道:“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藺效皺了會眉,道:“先不管他,眼下皇上等人寢宮的周圍還未曾布陣,事不宜遲,我們先做好防備再說,免得那邪物趁虛而入。”

    “說的極是。”沁瑤點頭。

    兩人到了皇上就寢的永安殿,沁瑤因未帶羅盤,只得催動內力啟開天眼,沿著永安殿周遭慢慢察看了一圈,未見到邪物入侵的痕跡,這才掏出符紙,在殿外布好六合陣。

    離開永安殿,又一路沿著德合殿、棲鳳殿等一眾寢宮往下排查,每一處沁瑤用天眼查看之後,都依樣布好六合陣,謹防那邪物入內傷人。

    如此一邊排查,一邊布陣,等到兩人走到宮人們居住的後院時,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

    “此處也無不妥。”沁瑤用天眼看完後院的一排廂房,搖搖頭,隨後便彎下腰,將符紙置於青石磚鋪砌的地面上,預備布置最後一個六合陣。

    藺效站在院中看著周遭景像,思忖道:“莫非那水怪不曾上岸,竟就此遁走了不成。”

    沁瑤直起身子道:“並非沒有可能,方才那邪物雖在水中如魚得水,在岸上卻未必能施展本領,許是方才在水中害人不成,索性逃回了老巢也未可知。”

    說話間已將陣法布好,沁瑤拍了拍掌間的浮塵道:“每一處都布置妥當了,只要諸人不從寢殿中出來,繼而破壞陣法,便可無虞了。”

    藺效對今晚那怪物的來歷仍滿腹疑雲,沉吟道:“玉泉山自本朝開朝便為太!祖所用,從未聽說泉中有怪物,更不曾有過死傷失蹤之事,阿瑤,依你所見,這怪物是什麼路數,為何會突然出現在玉泉裡呢?”

    沁瑤想起泉中見到的怪物景像,疑惑道:“方才我在泉中見到的水怪體積頗大,狀似人形,遠遠看著,竟有幾分像……”

    她極力搜腸刮肚,試圖找出一個最精准的詞來形容那怪物,思量了許久,忽眼睛一亮道:“像僵屍!”

    “僵屍?”

    “對。”沁瑤點頭,“只是這樣一說,又有些不通。僵屍向來依土而生,遇水而腐,怎會出現在水中?且看那東西在水底的情形,水性極為了得,若非常年在水中來去,怎能那般如魚得水?”

    藺效微怔了怔,道:“會不會只是看著像僵屍,邪物應天地邪氣而生,形狀變化無端,許是故意做了偽裝迷惑旁人,也未可知。”

    “倒也是。”沁瑤接受了這個解釋,笑道,“其實我方才在水下也看得不甚真切。”

    藺效默默看著沁瑤的笑靨,靜了片刻,方道:“不如我們仍回玉泉看看,若沒有那怪物的蹤跡,你便回寢宮歇息吧,剩下的事交給我。”

    他聲音又低又柔,還帶著幾分哄勸的意味,沁瑤莫名覺得耳根一熱,忙移開視線,清清嗓子道:“嗯,回玉泉看看更為放心些。”

    兩人便重又走回方才那處小樹林。

    一徑到了玉泉邊,藺效和沁瑤四處搜尋一番,仍舊一無所獲。

    “看來那東西果然逃了。”沁瑤望著奔流不息的玉泉水嘆道。

    藺效靜靜看向沁瑤秀美的側臉,只覺得她在月色下美得驚心動魄,視線如同生了根,怎麼也無法從沁瑤的身上移開,過了許久,他喉結上下動了動,忽道:“阿瑤,我有件東西想送予你,不知你喜不喜歡。”說著,便伸手到懷中,欲取出那根已燙得幾乎破裳而出的簪子。

    沁瑤轉頭,剛要說話,便聽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過來了。

    兩人一怔,迅速左右察看一番,見泉邊一株槐樹頗為粗壯,尚可藏人,藺效便忙拉著沁瑤起身,兩人藏於樹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略輕,一個略重,儼然是兩個人。

    那兩個人到了泉邊,先是靜默了一陣,似乎在察看有無旁人,稍後,其中一人開口道:“阿芫,我今日都聽說了,你莫要傷心,那東海寒玉雖難得,但也不是獨一無二,過兩日我再送你一塊更好的。”

    沁瑤和藺效一驚,竟是吳王和夏芫。

    便聽夏芫柔婉清澈的聲音道:“七哥,真的不必了,謝謝你的美意,”

    “阿芫,你總是這樣體諒旁人,可那簪子好端端地這樣碎了,總是有些可惜,說起來,你是怎麼想到用東海寒玉做簪子的?我記得才送你時,你還說要做了首飾落了俗套,要雕了做鎮紙呢。”

    就聽夏芫聲音明顯的一僵,過了一會,嬌嗔道:“你既送了予我,管我做什麼呢。”

    吳王忙笑道:“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你做的那根簪子極好,極配你,今日見時,我還在想,除了你,這世間再沒人能配得上這根杏花簪了。”

    夏芫不語。

    吳王又道:“阿芫,我對你的心意你早就明白了,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嫁給我?我府裡的幾位側妃都是父皇賜的,我不能無故休了她們,可我答應你,只要你願意嫁給我為妃,往後我只守著你一個人,她們的屋裡我再也不會去了。還有綺霞她們,雖然自小伺候我,但既然你不喜,我也會一並將她們給打發了。”

    就聽夏芫嗔道:“七哥,你在說什麼呢,什麼屋裡不屋裡的,伺候不伺候的,我一句都聽不懂。”

    吳王的聲音似乎有些沙啞:“該死,該死,是我唐突了,這些混賬話本不該說給你聽。阿芫,七哥生得不蠢,可每回見了你,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事,就全沒章法了。你對七哥還有什麼不中意的,統統告訴七哥,七哥願意為了你全改了。”

    夏芫仍是長久的靜默。

    腳步踩在泥土上的聲音,吳王似乎朝夏芫走近了兩步,近乎懇求地說道:“阿芫,嫁給我好不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7:22 PM

    第67章

    沁瑤聽了這話,忙支楞起耳朵,聽夏芫如何回答。

    沉默了好一會,夏芫才幽幽開口道:“七哥,婚姻大事豈同兒戲,若我不經父母首肯便與人私相授受,與文君紅拂之流有什麼分別?在七哥心中,我就是這等不自重的女子麼?”

    吳王一驚,暗悔自己逼得太緊,竟讓夏芫萌生退意,忙道:“阿芫,你別生氣,是七哥太心急了,我不該這般逼你。可是你該知道,最多不過一年,父皇便會為我指婚,而且看父皇的意思,多半就會在這一屆雲隱書院裡的女學生裡挑選王妃,最遲明年,我的婚事便會定下來了。”

    夏芫似乎有些錯愕,遲疑了好一會,忍不住道:“那六哥和……十一哥也會被指婚嗎?”

    “那是自然。”吳王道,“父皇重開雲隱書院,本就有為宗室子弟遴選佳婦的意思,不光六哥和十一,那幾個尚未娶親的郡王、國公的子弟均會在指婚之列。”

    沁瑤身子險些一晃,雲隱書院的一眾學生竟會被皇上指婚?那她到時候會不會也被皇上亂點鴛鴦譜啊?

    藺效聽沁瑤的氣息瞬間變重了幾分,不敢回眼看她,他當時使手段將沁瑤的名字添到書院的名單裡,確實存了求皇伯父賜婚之意,此時無意被吳王道破,惟恐沁瑤就此懷疑到他身上去。

    就聽夏芫道:“七哥,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只說眼下,我實在是困乏得不行了,再不回寢宮睡覺,明日只怕就起不來了。”

    吳王的聲音有些失落,悶悶道:“好,七哥這便送你回寢宮。”

    腳步聲重又響起,兩人似乎預備離去,可剛走兩步,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斷喝:“什麼人?”

    沁瑤一愣,忙從樹後往外探頭一看,就見樹林外走來一行羽林軍將士,領頭那人走到吳王面前,面色微變,忙低頭道:“見過吳王殿下。”

    吳王將夏芫拉到身後,淡淡道:“此處沒你們的事,都退下吧。”

    那人猶豫了一會,到底沒敢抬頭打量吳王身後的女子,行了個禮,領著手下仍往原路去了。

    等吳王等人都走了,沁瑤和藺效這才從樹後出來。

    沁瑤迅速整理了一番方才吳王和夏芫的對話,得出以下幾個結論:第一,夏芫的那根簪子是用吳王送她的東海寒玉做的,至於做簪子的地點,十有八九就是潤玉齋。

    第二,夏芫雖然出來跟吳王幽會,卻顯然對他並無情意,不說她有意在眾人面前隱瞞東海寒玉的來歷,便是方才兩人一番對話,夏芫由始至終冷靜自持,全然沒有裴敏提起許慎明時那種含羞帶臊的小女兒情態,可見她分明無意,卻偏要讓吳王對她欲罷不能,其為人心性,可見一斑。

    對比之下,裴敏的真,顯得多麼難能可貴。

    這樣一想,沁瑤愈發地憎惡起許慎明來,只恨不能立時替裴敏狠狠出一口惡氣,方才耿耿於懷的書院賜婚一事倒暫且撇到了一旁。

    藺效心裡卻是另一番思量,那日他在潤玉齋替沁瑤買下簪子,出來時恰好遇到夏芫,記得當時兩人寒暄了幾句,他便急著回宮辦差,此後雖一直在尋機會將簪子送給沁瑤,卻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過痕跡,怎麼沒過多久,夏芫竟也拿東海寒玉做了根簪子?

    但聽方才七哥說是根杏花簪,與沁瑤的雪中尋梅簪又有不同,那麼,許是巧合也未可知。

    雖如此想,藺效畢竟錦繡膏粱中長大,自來沒少見識婦人的宮闈手段,細思前因後果,到底對夏芫起了一絲疑心。

    沁瑤轉頭一看,見藺效面無表情看著夏芫遠去的背影,疑惑地問:“怎麼了?”

    在她的印像裡,藺效雖然不常說笑,卻很少有這樣目光森冷的時候。

    藺效回過神來,看向沁瑤,臉色見緩道:“無事。”

    沁瑤點點頭,藺效卻又道:“阿瑤,你在書院裡與人交往時,不妨多留些心。”

    沁瑤聽到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眸光微動,剛要說話,便聽樹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常嶸低低喚道:“世子,皇上正著人到處找你呢。”

    這個時辰,按理說皇伯父早就睡了,突然找他,多半有什麼要緊的事。

    藺效遲疑了一會,忽想起過幾日花朝節,雲隱書院許會放假,不如到時候做些安排,將沁瑤邀出來,再對她吐露心跡也不遲。

    這樣想著,他臉色總算好看了些,對沁瑤低聲道:“你也累了小半夜了,我先讓常嶸送你回寢宮。”

    沁瑤聽到這話,不敢耽誤藺效辦差,忙點點頭,跟著常嶸走了。

    藺效到了永安殿,遠遠便見殿內燈火通明,宮人們神色惶急地進進出出,隱隱可辨女子的哭鬧聲。

    等進了內殿,米公公正張羅人去長安城請得道高僧,“連夜下山,連夜下山,什麼?怕摔死?哎喲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狗東西,這個時候還敢討價還價?沒見康平公主魘住了麼——”

    轉頭見到藺效,面色一緩,迎上前道:“世子,皇上正找您呢,快請進吧。”

    康平魘住了?藺效怔了怔,隨即快步進了屋,果然屋內站了許多人,不止皇上和怡妃,連太子等人都在,全圍在床前,將諾大一個鑲金砌玉的拔步床遮了個嚴嚴實實。

    康平嘹亮的哭聲清晰地透過人牆傳出來:“好大一個鬼,就站在殿外的台階下看著我,走起路來一蹦一蹦的,嘴裡還有大獠牙,看著好嚇人,嗚嗚嗚。”

    藺效聽了這話,詫異得忘了邁步。

    床前有人回頭看到藺效,起身道:“十一哥哥。”姿態嫻雅,聲音柔婉,正是夏芫。

    她跟吳王兩人各自站在床頭和床尾,神態極其自然,若不是藺效親眼所見,怎麼也想不到他們二人方才還曾私自幽會。

    康平聽了這話,忙扒開眼前的人牆往外一看,看見藺效,嘴角往下一撇,哭道:“十一哥!你快來!我方才見鬼了!”

    藺效雖然時常嫌康平呱噪,可畢竟小時一處長大,感情算得深厚,眼見得她嚇得六神無主的模樣,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

    到了近前,還未說話,康平猛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道:“十一哥,你不知道方才有多嚇人。我睡著了三回,竟然三回都做同樣的夢。一個高高大大的鬼站在殿外的台階下,一蹦一蹦地想上來,可他剛上了台階,就突然冒出一道黃光,將它給攔在下面,不讓它進來,可它就是不走。”

    藺效聽了這話,越發心驚,怎會有這麼巧合之事,莫非沁瑤料得果然不錯,那鬼竟真從水中上來,試圖到各處寢殿害人,而那道黃光,莫不是沁瑤設的六合陣。

    怡妃心疼不已地將康平摟在懷裡,哄她:“好孩子,都說了世上沒有鬼,你方才不過在因晚上在水中玩了許久,消耗了心神,這才睡得不安穩,你看,眼下有這麼多人在這陪你,你還有什麼好怕的。”

    “不,阿娘你別哄我,哪有做噩夢光做同一個夢的?而且這夢也太真切了,那鬼身上濕漉漉的,就跟在我眼前似的,我連它手上的長指甲都看得清清楚楚。”

    “惟謹。”皇上本一直沉吟不語,聽到這,終於下定決心道:“你速從羽林軍中選出一隊將士,讓他們速速下山去請緣覺方丈,說玉泉山有些不妥,讓他即刻上山。”

    “是。”藺效應了,他本來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將今晚的事向皇伯父彙報,聽得皇伯父已決定請緣覺上山,不由微松口氣,以緣覺的法力之高,自然沒必要再將沁瑤牽扯進來。

    剛要下去部署,皇上想起什麼,忽道:“緣覺一時半會趕不過來,十一,我記得父皇贈你的赤霄有辟邪之效,不如你今夜便在永安殿陪著康平,若真有邪物,有你的赤霄坐鎮,想來那邪物也不敢再來滋擾了。”

    “這話極是。”太子也對皇祖父贈藺效赤霄之事印像頗深,忙出言表示附議。

    夏芫聽了這話,忽怯怯地對德榮公主道:“聽康平說得這麼嚇人,我也好生害怕,不敢回寢宮歇息了。”

    康平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阿芫,你別走,留在這陪我!十一哥,你也不許走!”

    藺效忙道:“能辟邪的是赤霄,又不是十一哥,一會我將赤霄留在此處便是,想來那邪物斷不敢再來害你了。”

    “可我記得赤霄認主,一旦離了主人,便毫無異能了,這也是赤霄雖威震天下,卻不曾引得天下人爭鬥不休的緣故。”太子又開口了,“十一,若你單留劍在此處,恐怕未必能有什麼效用。”

    怡妃見康平又吵鬧起來,忙道:“十一,康平既然害怕,你今夜便陪著她吧,內殿不方便,你便在外殿歇息,辛苦一夜,等明日回了長安再做安排。”

    皇上也含著愧意道:“惟謹,便如怡妃所說,辛苦一夜罷,等回了宮,皇伯父再好好補償你。”

    藺效只好垂眸應是。

    吵嚷了一通,各人重又回各人的寢宮,只有夏芫被康平強行留下,也宿在了永安殿。

    許是沁瑤之前布好的六合陣未被破壞,之後一夜倒也相安無事,康平也未再夢魘。

    到了第二日,晨光乍現,諸祟皆退,夏芫在床上靜靜躺了一會,見康平還未醒轉,便下床穿好衣裳,悄悄走到外殿。

    就見藺效懷中抱著佩劍,正背靠在殿門打盹,一縷晨光透過窗棱灑在他的側臉上,愈發顯得他膚色白皙,鼻梁高挺,嘴唇和下巴的線條尤為好看。

    夏芫一時有些移不開目光,剛想再走近些,內殿忽傳來康平的聲音道:“阿芫,阿芫你去哪了。”

    夏芫嚇一跳,不敢再看藺效,忙提裙跑回內殿。

    ——————————————————

    沁瑤一醒來,裴敏和王應寧便對她說方才宮人來傳話,說皇上不再繼續在玉泉山消暑了,今日便要啟程下山。

    沁瑤一點也不意外,見宮人催的急,忙跟著王應寧等人收拾行囊。

    等用過早膳,諸女重又坐上來時的馬車回長安。

    馬車剛要啟動,便見一行羽林軍開路,引著一群和尚上山來了。

    沁瑤一眼便認出領頭的緣覺,見他雖衣飾潔淨,可神色難掩疲憊,不免生出幾分詫異,莫非昨晚藺效回去後還發生了什麼異事,竟連夜將緣覺從長安接上了玉泉山。

    下山時,劉冰玉等人感慨緣覺方丈氣度不凡,八卦他年輕時該是何等俊朗的美男子,裴敏卻拉著沁瑤細算還有幾日放假。

    “不過五日,我便能回家見到哥哥了。”裴敏喜滋滋地笑道。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7:28 PM

    第68章

    回去時,藺效護送皇上跟怡妃等人,雲隱書院的一眾學生則仍由許慎明護送。

    沁瑤先還記掛玉泉中的邪物,但王應寧和裴敏不時拉她說話,同車又有一個愛說愛笑的劉冰玉,哪有功夫留她獨自一人想心事。

    時值盛夏,王應寧等人皆是輕羅小扇,一身清涼裝扮,劉冰玉尤嫌不足,推開車窗,習習山風便傾瀉而入。

    裴敏望著窗外美景,忽嘆:“少年樂新知,衰暮思故友。咱們這會正是錦繡年華,卻因同在一處讀書而結識,真是妙事。不知來年書院結業之後,咱們幾個還能像現在這般常在一處玩樂麼。”

    “同在長安,要出來同游有何難的?”劉冰玉剝了一粒葡萄放入口中,斜眼笑著看裴敏,“除非你明年就嫁人,嫁的還是個愛管娘子的郎君。”

    裴敏臉頓時紅得要滴血,拿團扇作勢敲她,“堂堂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嘴裡都說的什麼渾話。”

    劉冰玉笑著躲閃,裴敏偏不罷休,兩人扭作一團。

    馬車逼仄,沁瑤和王應寧無處可躲,也受了池魚之殃。

    四人下車時,臉上都還帶著笑鬧後的余意,所幸下車前還記得替彼此整理簪環衣裳,不至於露出痕跡落到陸女官等人的眼裡。

    正要往書院內走,許慎明恰好騎馬縱過幾人身前。

    沁瑤和王應寧微怔了怔,忙悄悄朝裴敏看去,卻見她目不斜視,面色平靜,再找不到之前那種局促羞臊的神情了。

    沁瑤暗暗嘆氣,玉泉山的幾次邂逅,已經足夠裴敏認清一個人的面目,驕傲如她,當然不會再繼續放任自己自憐自傷。

    回了書院,一切照舊,諸女每日兢兢業業地讀書習琴。

    只聽說過不幾日便是花朝節,書院會連放好幾日假,沁瑤等人雀躍之余,難免有些心浮氣躁。

    到了放假這日,書院門前一早就來了各府的馬車。

    沁瑤一眼便看到了瞿陳氏和瞿子譽,奔上前笑道:“阿娘,哥。”

    瞿陳氏拉著沁瑤細看,見半月不見,女兒比從前出落得更水靈了,笑得合不攏嘴,“好孩子,讓阿娘好生瞧瞧。好好好,沒瘦,還長高了。”

    瞿子譽摸摸沁瑤的頭,笑道:“阿娘先前在家擔心得睡不好吃不香的,這回總算可以放心了。”

    母子三人正要上車回家,瞿子譽不經意往旁邊掃了一眼,忽道:“子期。”

    沁瑤轉頭,見是哥哥的同窗兼同僚王以坤,笑語晏晏,就站在不遠處的一輛馬車前跟人說話,身旁那名女子好巧不巧便是王應寧。

    “文遠。”王以坤一臉驚喜,忙領著王應寧過來了,“早前便想著今日會不會在此處碰見你,沒想到真讓我給猜著了。”

    說畢,兄妹倆齊齊給瞿陳氏行禮,“見過瞿夫人。”

    瞿陳氏早就知道兒子的好友王以坤,知道他是戶部尚書家的公子,以往早見過好幾回,對王公子平易近人的做派很是嘉許,但王應寧卻是頭一回得見。

    見她姿容出眾,舉止嫻雅,心裡先道一聲好,有心拉了近前細看,顧忌著對方是尚書千金,到底沒敢造次,只不住上下打量,笑道:“好孩子,好孩子,難得阿瑤能跟你同窗,平日阿瑤有什麼不懂的或做得不對的,煩請王小姐多指點指點。”

    “伯母太過謙虛了,阿瑤極好,我還有好些地方要多跟她學呢。”王應寧拉了沁瑤的手,抿嘴笑道。

    瞿陳氏暗嘆王家不愧是百年望族,能教養出這樣體面的女兒,不知以後誰家有幸能求了回去做兒媳。

    看一眼身旁一表人材的兒子,心裡不免遺憾,兒子雖然高中狀元,繼而名滿長安,可自家門第到底低了些,王家這樣的姻緣卻是怎麼也攀不著的。

    幾人說了一回話,便各自告辭,沁瑤上馬車時,頭上一顆溜溜圓的東珠不小心掉到地上,恰好滾到王應寧腳邊。

    王應寧本已轉身離去,不防裙旁滾來一粒珠子,認出是沁瑤頭上之物,微怔了怔,便俯身欲撿,而這時正好瞿子譽一路追著珠子過來,兩人同時伸手,碰在了一處。

    王應寧抬頭一看,見是瞿子譽,臉一紅,忙將手縮回。

    瞿子譽鼻端毫無防備地闖入一縷蘭花幽香,心沉沉一跳,仿佛重物跌落在地發出一聲巨響,炸得他耳畔嗡嗡作響。

    失神了片刻,瞿子譽忙將珠子撿在手裡,也不敢回眼看王應寧,倉皇地道了聲謝,轉身快步回了馬車。

    ——————————————————————————

    因過不幾日便是花朝節,第二日一早,王應寧、劉冰玉等人便遞帖子到瞿府,邀沁瑤節日那日到街上游玩,沁瑤一一回貼應了。

    寫完才奇怪裴敏為何一無動靜,轉念一想,裴敏一年多沒見哥哥,這幾日恐怕忙著跟哥哥團聚,未必有閑心跟眾同窗玩樂。

    瞿陳氏這些日子兩個孩子都不在家,閑來無事,便給瞿子譽和沁瑤做了許多衣裳鞋襪,連阿寒也沒落下,納了兩雙夏日穿的布鞋。

    用過早膳,沁瑤便帶上給師兄捎的鞋,去青雲觀找師父和阿寒。

    行到三草茶舍時,又下車給師父買了些白毫銀針,順便給小道童福元買了些茶果。

    到了青雲觀,沁瑤遠遠便見觀門前站了許多和尚,其中一個沁瑤上回對付羅剎時見過,正是緣覺座下弟子,不由暗暗一驚,難不成緣覺已收服了玉泉中的怪物,下山回城了?

    跳下馬車,沁瑤對門口幾個和尚點點頭,算作招呼,快步往觀內走。

    剛跨入後院的月洞門,就見阿寒跟福元並排坐在廊下台階上,齊齊托著腮,神色迷茫,正望著地上一對打架的麻雀兒發呆。

    見了沁瑤,兩人忙滿臉驚喜地站起身。

    “阿瑤,你回來了!”阿寒大步迎上來,笑得眉眼舒展,不知顧忌什麼,聲音倒壓得很低。

    “元真師姐。”福元也跟著跑過來。

    “師父呢。”沁瑤見廂房門閉得緊緊的,隨手將手中的茶果遞給福元,問道。

    阿寒還未說話,緊閉的房門內突然傳來清虛子壓抑不住的怒喝:“便是再砸進一個金山銀山又怎麼了?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我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靈性消耗,最後變成個傻子!蘇建甫,你自管昧了良心去當你的什麼悟達國師,少到我這寒酸破陋的青雲觀來指手畫腳!”

    門驟然一開,清虛子怒氣衝衝地伸手望外一指,“走!”

    沁瑤等人不知所措,都僵在原地。

    靜了半晌,裡面緩緩走出來一人,僧衣潔淨,氣度如雲,不是緣覺是誰。

    出來後,緣覺垂目斂眉,並不多看院中的沁瑤等人,一徑從台階上下來,往外走了。

    沁瑤原本存了向緣覺打聽玉泉邪物的心思,被師父這麼一鬧,哪敢再做指望,訕訕地站了一會,便開口道:“師父,我回來了。”

    清虛子見了沁瑤,怒容稍減,一拂袖,忿忿然回了房內。

    沁瑤忙拉了阿寒跟著進去了。

    進去後,見房內幾上放著兩盞茶,都一滴未動,已然涼透,想來兩人的談話從一開始便不順暢。

    蘇建甫,沁瑤斂聲屏息站在一旁,暗暗回想方才師父的咆哮,這個蘇建甫莫不就是緣覺出家前的名字?她之前果然猜的沒錯,師父跟緣覺早就相識。可師父口中所說的金山銀山又是怎麼回事,那個“他”又是誰呢。

    生了一回悶氣,清虛子到底氣平了些,眼風一掃,見沁瑤正偷眼看他,一見他轉臉,忙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道:“師父,我給你買了茶。”

    他心一軟,鼻子裡哼一聲道:“這些日子在書院裡可還好?”

    沁瑤忙點頭,“好著吶,好著吶,師父您沒沒見我都長胖了嘛。”

    說著,見清虛子臉色已經恢復如常,忙將路上買的茶給師父泡上,剩下的,便踮著腳收到床旁的壁櫃裡。

    忙完,又將瞿陳氏給阿寒做的鞋拿出來,讓阿寒試穿。

    沁瑤這一張羅開,原本沉悶的房間頓時如注入了一股歡快流動的清泉,清虛子胸腔裡最後一點躁郁情緒也消彌殆盡,默默抿了口茶,繃著臉道:“一身的汗,別忙了,先坐著歇會。阿寒,把昨日寧遠侯府送來的夏果拿出來給你師妹吃。”

    阿寒哎了一聲,將壁櫃裡的一匣子做得美輪美奐的點心拿出來,呈給沁瑤道:“師父從昨日起便說你快回來了,說這盒點心看著好,不讓我吃,讓都留給你。”

    沁瑤看一眼臉瞬間又變黑的清虛子,暗暗發笑,忙將點心放到嘴裡,眯眼道:“好吃,真好吃。”

    正說著話,門外傳來福元的聲音,“道長,道長,外面來了一位姓裴的大人,說家裡鬧鬼,要請您去府裡除妖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7:35 PM

    第69章

    一聽觀裡來了生意,清虛子的臉色徹底好看了起來,忙揚聲吩咐福元道:“好生招呼,我這就來。”

    說著,將手中茶飲盡,起身整理一番道袍,接過沁瑤遞過來的拂塵在手,清清嗓子,重新恢復當代名道的姿態,提步往外走了。

    沁瑤跟阿寒緊隨其後。

    三人到得前廳,便見客位上坐著一位滿身書卷氣的中年男子,眉目溫雅,衣飾也很潔淨體面,可臉色卻甚是晦暗,寫滿“倒霉”二字,身後立著兩名僕從,一主兩僕都是如出一轍的精神萎靡。

    聽到清虛子等人進來的動靜,那男子抬目一望,見清虛子一身仙風道骨,眼中先前存在的猶豫頓時消散了許多,忙起身道:“久聞道長大名,在下裴林,因府中有些不妥,特來請道長到府中驅邪。”

    說完,令身後的僕從遞上名帖。

    福元接了在手,呈給清虛子。

    清虛子先在主位上坐下,隨後展開名帖,沁瑤在後面一看,見上寫著:戶部給事中裴翰聲。猝然一驚,猛的抬頭看向裴林,原來他竟是裴敏的父親。

    “裴大人。”清虛子將名帖合上,捋捋須,客客氣氣道:“不知裴大人府上出了何事,還請大人詳稟。”

    裴林看一眼清虛子身後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的小道童,心裡隱隱生出些奇怪,遲疑了片刻,決定不去管他,沉聲道:“道長,實不相瞞,往常我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之說,但十日前,我府中突然出了好些怪事——”

    清虛子點點頭,鼓勵道:“請說。”

    裴林想起這些時日經歷的怪事,臉上浮現一絲驚惶,吞了口唾沫道:“先是我夫人夜間發噩夢,說總見有鬼在府中游蕩,每到晚上便心神不寧,連覺都不敢睡,我疑心她是犯了舊疾,身子不妥,便請了大夫在家給她開了些方子,她吃了幾劑,卻並無效用,這也就罷了,誰知這兩夜,不光我夫人,連我自己和府中幾位下人都開始做起噩夢來,我這才知道夫人所言非虛。”

    清虛子皺眉,“噩夢?什麼樣的噩夢?”

    裴林聽了這話,臉色更見青白,雖是酷暑天,他卻仿佛置身寒冬腊月,身上一陣一陣發冷,額前滿是豆大的汗珠,“我們幾人做的夢如出一轍,都見到府中花園裡有只鬼在四處游蕩,那鬼蹦蹦跳跳,一雙手伸在身前,筆直僵硬,指甲長約寸許,猶如利刃,看著好不嚇人。”

    “什麼?”清虛子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詫,沁瑤也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呼。

    竟是僵屍!

    裴林見到清虛子師徒二人的反應,原本驚惶的神情摻雜進一絲困惑,“怎麼了?”

    “沒什麼,請繼續說。”清虛子這時已恢復常態,擺出個處變不驚的仙道風範。

    裴林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擦冷汗,繼續道:“如果只有我夫人一個人做噩夢興許還說得通,或許只是巧合,可怎會闔府上下都做同一個噩夢?而且那夢中厲鬼看著似乎頗為狂躁不安,到處用一雙厲爪刨抓東西,有時是府中的塋牆,有時是園中的花樹,先在外院,後是花園,我看再過不幾日,便要闖入我們房中加害於我們了,這幾日,我府中上下人人驚惶不安,我夫人尤其坐臥不寧,說小女年幼,又才從書院回來,惟恐她也受那厲鬼滋擾。這不,一打聽到道長大名,便讓我來觀中求助了,道長,您道行高深,還請莫再延誤,即刻隨我去府中驅邪。”

    清虛子早先聽得裴林形容那厲鬼的形態便已蠢蠢欲動,這時更不猶豫,只道:“貧道自會隨你同去,只是道長還有一事未明,大人方才說十日前府上才出現異事,敢問十日前大人或尊夫人可曾見過生人,或去過什麼生僻之處,比如,長安城郊?”

    裴林思忖一會,斷然搖頭道:“不曾。”

    “那近些時日,府上可來過生人?”

    “我府中往來大多是同級的官僚,近些時日又不曾設宴款待,未有生人……”裴林沉吟,“只我家大郎十日前回來時,帶了幾個手下將士在府中稍坐了片刻,隨後那幾位郎君便走了,不曾逗留。”

    清虛子垂眸默了一會,起身對阿寒和沁瑤道:“將東西備妥,咱們這便去裴府。”

    沁瑤忙點點頭,一溜煙到後院去將准備行頭,心裡很是不安,沒想到裴敏家中出了這許多異事,怪不得這兩日沒聽到她的消息。而且聽方才裴大人的描述,那夢中的怪物極有可能是僵屍,這才幾日功夫,先是五牛山,再是玉泉,現是裴府,也不知在這幾處作祟的是不是同一個邪物。

    一時備妥,出來時,沁瑤跟魯大打聲招呼,便跟師父和阿寒坐上馬車,跟在裴府的馬車後去了。

    ————————————————————————————————————

    從宮裡出來,藺效身心都很輕松,為著花朝節將沁瑤約出來之事,他一早便將手底下幾樁事情做了交接,這兩日休沐,可以盡情做些准備。

    那日雖請了緣覺上山,可緣覺四處察看一番,並未發現邪物作祟的跡像,而他因一路護送皇上等人回長安,也無暇向緣覺細述沁瑤所見的玉泉邪物之事。

    到最後,緣覺只好在玉泉附近布下天羅地網,靜觀其變,若那怪物去而復返,一旦落入緣覺的法陣,自然魂飛魄散。

    做好如此安排,緣覺便留下幾名弟子靜觀異像,先行下了山。

    皇上知道後,只說近些時日暫不去玉泉山消暑,等緣覺等人設下的法陣捕住了邪物,再做計較。

    說完,皇上想起那晚藺效為了守護康平,幾乎一夜未睡,心裡十分過意不去,便喚了他近前,殷勤囑咐了許久,又令他回家好生歇息。

    藺效出宮騎了馬,想著明日便能將沁瑤約出來,臉上不免含了幾分笑意,一旁蔣三郎見了,忍不住搖頭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明日便做新郎官呢,瞧這一臉的春風得意。”

    “滾。”藺效言簡意賅回道。

    “明日花朝節,長安城裡但凡未出嫁的小娘子都會上街看熱鬧,瞿小姐自然也不例外,瞧你這副未飲先醉的德行,莫不是也約了佳人出來?”藺效越不肯說,蔣三郎越不放過他,偏要問個徹底。

    藺效不語。

    蔣三郎察言觀色,哈哈一笑道:“在我面前你也不肯說實話,也罷,我原想著瞿小姐人雖好,門第上到底差了些,恐怕到時候姨父和你皇伯父未必肯同意這門親事,可你小子竟然不聲不響將人給弄到書院裡去了,依照你這志在必得的架勢,明年再做些手腳,就等著指婚了吧?”

    藺效挑挑眉,不承認也不否認。

    常嶸在身後悄悄嘆口氣,放眼整個長安城,能讓世子卸下心防坦然相待的也就只有一個蔣三郎了。

    “好好好,這樣再好不過。”蔣三郎大笑,一拍藺效的肩膀,“既這樣,我可就等著喝你們的喜酒了,你嘛,馬馬虎虎算得一表人材,瞿小姐比你更好,才貌雙全,你們二人算得上天造地設,一對璧人吶。”

    笑得雖大聲,但眉梢眼角到底含了幾分郁色,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痛快的事,笑容再不見當初的明朗歡快。

    藺效看在眼裡。暗嘆口氣,淡淡道:“你我二人好些日子未曾好好聚聚了,既然眼下都無差事在身,不如去山水樓喝一盅。”

    蔣三郎先是一怔,隨即笑道:“走,今日你喜事在身,該你做東。”一拍馬,先往前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7:50 PM

    第70章

    到了山水樓,兩人剛到樓上,臨旁一間雅座正好有人往外一瞧,忽笑道:“世子,三公子!”

    說著便起身迎了出來。

    藺效和蔣三郎見是寧遠侯家的陳四公子,算得相識,不得不止步打招呼。

    “難得在此巧遇,世子,三公子,不與我們同飲幾杯麼?”陳四慣來會與人打交道,藺效和蔣三郎又是長安城裡數一數二的貴人,早存了拉攏結交之意。

    藺效和蔣三郎還未說話,雅座又有人出來,語調愉悅,“十一哥,蔣家三哥。”竟是夏荻。

    雅座裡頭還坐著好些勛貴子弟,都紛紛笑著起身,邀二人入內。

    蔣三郎無可無不可地笑笑,由著陳四拉著自己進雅座,藺效看見夏荻,心裡隱隱有些不快,可眼見蔣三郎已經進了房,夏荻又一徑拉著自己不放,只好也入了座。

    兩人坐下,陳四忙令店家添菜添酒,孔胖子在旁展開紙扇,故作風雅地扇了扇,覷著蔣三郎道:“三公子,得有小半年沒在樂坊酒館見過你了,前日聽說你將府中姬妾一並散了,怎麼,三公子是要自此轉性,做柳下惠了麼。”

    蔣三郎眼睛看著手裡轉動著的酒杯,嘴角雖仍含著笑意,目光卻倏的冷淡下來。

    陳四見未來妹夫一張嘴便得罪人,心裡暗罵他好沒眼力價,也不看自己跟對方的交情,蔣三郎這號人物是隨便誰都能上趕著打趣的麼?活該被對方甩臉子。

    又隱隱替妹妹渝淇扼腕,分明容貌才德都不差,偏被父母指給了孔維德這二貨。

    可終歸是自家人,該維護的體面總需維護,忙岔開話題,對蔣三郎和藺效笑道:“世子,蔣三公子,方才你們二位不在,沒聽到劉二公子說起最近的長安奇聞呢。”

    藺效知道他們素來喜歡流連花街柳巷,所謂長安奇聞,無非就是誰家青樓妓館又來了什麼新人,哪位官員又有了什麼風流韻事,光想想便覺得無趣,當下淡淡一笑,並不接話。

    蔣三郎也很是意興闌珊,身子懶洋洋往椅背上一靠,道:“哦?什麼奇聞?”

    “說是永樂坊新開一家小明波樓,裡頭一位頭牌名喚春翹,生得妖嬈多姿,凡見者無不為其神魂顛倒,近段時日在長安聲名大噪,劉二公子前日有幸一睹真顏,方才一直贊不絕口呢。”陳四笑道。

    劉二公子應和似的點點頭,不無遺憾道:“模樣端的是世間難覓,身段更是沒話說,只不會說中土話,每常說話,無人能懂,當時同去的也有不少江南才子,聽了說既不像吳語,也不像淮語,有人猜測,此女許是從東瀛渡來,怕讓人知曉身份,偏扮作江南人,我等愛她風流貌美,也懶得細究。”

    夏荻大不以為然,嗤笑道:“連中土話都不會說,想來不過皮相生得略好些,就把你們一個個給迷得這般神魂顛倒。虧你們還常自詡歡場高手,也就這點出息?而且自古以來,世間女子各具風情,各花入各眼,你們覺得貌美,興許別人覺得不過爾爾。”

    劉二公子嗟嘆:“夏公子你是不知道,每逢此女掛牌接客,小明波樓均座無虛席,人人懷揣萬金,眼巴巴地等著做她的入幕之賓。偏這位春翹娘子與其他女子不同,不愛才華和財帛,只愛顏色,每回自行挑選恩客,非俊少者不能得其青眼。我去過幾回,砸進去了好幾千兩銀子,喝了一肚子茶水,連春翹娘子的手都沒摸著。”

    藺效在旁聽了,心中冷笑,這等故弄玄虛的手段,何其無聊淺薄,偏也能引得這些人欲罷不能,將其當作寶貝似的趨之若鶩。

    想到此處,甚覺無趣,身子雖還坐在那,思緒卻已飄到明日花朝節上,暗想沁瑤不知何時才能出來,自己做的安排她會不會喜歡。可惜他自小將心思放在習武學文上,不常出去取樂,對女兒家的喜好知之甚少,而今對如何哄得沁瑤高興都毫無頭緒。

    想著沁瑤戴著那根雪中尋梅簪該是嬌美,心中的期待和渴望如同外頭酷暑蒸騰下的熱浪,一陣陣奔湧而至,怎麼也壓抑不住。

    孔維德搖著肥碩的腦袋道:“噫,無趣,這春翹娘子只愛男子的皮囊,可見其胸襟見識著實有限,難道她不知道這世間才高之人大多生得尋常,而那些形容俊美者往往才疏鄙陋麼。”

    他挾酸帶怨,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卻不知此話一出,將席上藺蔣夏三人統統貶斥為“才疏鄙陋”之輩了。

    陳四簡直恨不得跳起來掌摑孔維德一頓,此子但凡張嘴說話,必將同席之人得罪一大半,偏還不知道藏拙,凡事都愛發一番議論,簡直氣得死人。

    所幸藺效想著心事,恍若未聞,蔣三郎和夏荻全當孔維德放屁,只顧在一處討論花朝節出門游樂之事,惟有一個劉二公子滿臉失落,連嘆道:“不知何時才能有幸與春翹娘子春宵一度啊。”

    ————————————————————————————

    清虛子師徒三人到了裴府,隨著裴林進得府內。

    沁瑤先還有些忐忑,不知一會裴敏認出她來會作何反應,誰知進內只見到一個裴夫人,裴敏許為著避嫌,根本未曾露面。

    “想來這位便是清虛子道長了。”裴夫人一見幾人進來,臉上的畏懼苦悶似乎就減緩了不少,忙扶著丫鬟的手快步迎上前,行一大禮,“見過道長。”

    “夫人莫要多禮,快快請起。”清虛子但凡在外人面前,無不做出一副斯文有禮的模樣,很能唬弄人。

    他往後堂探詢地看一眼,問:“府中的公子和小姐呢,為何不見出來。”

    “哦,大郎眼下在督軍府任職,還未下衙,小女昨日才從書院回來,我和內子怕她害怕,不曾告訴她這些時日府中的異狀。”裴林接話道。

    沁瑤暗暗皺眉,裴氏夫婦這般愁雲慘霧,裴敏怎會猜不到家中有異。

    清虛子不再多話,令阿寒捧了無涯鏡出來,從堂前開始,一路細細察看到後花園,期間無涯鏡裡幾次出現波瀾,黑霧繚繞,顯示裴府中確實有邪氣。

    到得後院一處,鏡中黑霧濃得形成黑色霧珠,溢出鏡面,往下緩緩流淌,清虛子見此情景,猛一頓足,抬頭往前一看,見是一扇朱紅小門,忙問:“這是何處?”

    裴氏夫婦道:“乃是府中後門,外面便是三元巷,平日不常使用,只偶爾有下人從此門出去采買些府中雜物。”

    清虛子覷著鏡中顯出的異像,許久才冷笑道:“若貧道未猜錯,那邪物每晚都從此門而入,再由此門而出,風雨不誤。倒有點意思,甚少見到這般守規矩的邪物。”

    話未說完,旁邊下人忽道:“大公子。”

    沁瑤聞聲回頭,便見一位青年公子遠遠走來,容貌與裴敏極為相似,都是眉毛飛揚,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極是神氣,只比裴敏少了書卷氣,多了武將身上特有的利落颯爽。

    裴公子看見清虛子等人,眸子裡毫無笑意,陰沉著臉朝幾人走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7:5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2 11:20 PM 編輯

    第71章

    清虛子轉頭看向這來者不善的年輕人,皺了皺眉道:“這是府上大公子?”

    裴氏夫婦也暗覺奇怪,怎麼大郎臉色這般難看,轉而一想,大郎素來不喜怪力亂神一說,對僧道之流頗有微詞,想來是看家中請了道士,有些不虞吧。

    忙對裴紹做個告誡的眼神,轉身為清虛子做介紹道:“正是犬子。”

    裴紹對父母丟過來的眼風視而不見,徑直走到幾人跟前,冷著臉問:“這是在做什麼?”

    “大郎。”裴林微帶著慍意看向兒子,“這位是青雲觀的清虛子道長,慣會捉妖除祟的,咱們府上近日鬧得這麼凶,你母親前些時日打聽到道長的大名,今日特請了道長來家中察看。”

    “捉妖除祟?”裴紹臉更陰沉了幾分,“不過發了幾次夢魘,一無人受害失蹤,二無人親眼見過所謂’怪物’,想來不過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嚇唬自己罷了,又何須請了這些玄黃術士到家中大動干戈。”

    裴林不防兒子說話這般不留情面,語氣裡甚至還隱含著對父母行為的不屑,只差沒給他扣上一頂“愚昧盲從”的帽子,臉上便很有些掛不住,輕喝道:“大郎,你母親和我連夜噩夢,好些時日未曾好眠了,辦法想了不少,統統無用,如今好不容易請了清虛子道長來府中除祟,你不說幫著殷勤招待,只顧陰陽怪氣做什麼。

    又回頭對清虛子笑著做解釋:“我家大郎在滄州大營裡廝混了一年,想來營中操練頗為辛勞,性子變了許多,有些狷介之處,還望道長莫要介意。”

    裴紹臉上本來始終維持著山雨欲來的陰沉,聽裴林說出這句話,雙手微微握了握拳,旋即緊閉嘴巴,再不多言。

    清虛子先見他語氣不善,一副找麻煩的模樣,本已意動,此時聽了裴林這番解釋,也不接茬,施施然轉過身,用寬大的袍袖拂了拂無涯鏡。

    就見鏡中景像倏然變幻,原本濃聚不散的黑霧消失不見,緊接著,光潔可鑒的鏡面便如同衣冠鏡一般照向裴公子,連同他身後的裴氏夫婦也一並籠罩在內。

    沁瑤心中一動,忙轉頭往鏡中一看,靜靜等了半晌,鏡中卻再未出現先前的黑霧,只映出裴公子帶著幾分疑惑的惱怒面孔及清晰可辨的輪廓身形,他魂魄清寧,渾然不見異像。

    裴氏夫婦不明白清虛子為何好端端將法器轉向兒子,驚疑不定道:“這是?”

    清虛子心中猜測落空,愈發疑竇叢生,只得暫且收回無涯鏡,看向裴氏夫婦道,“裴大人,裴夫人,依你們二人夢中所見,與貧道前些時日收服的一批邪物倒很有些相像,方才貧道用法器窺了窺,探得那邪物每夜都來你府中作祟。你們睡夢中本就魂魄不穩,受了那邪物釋出的邪氣衝撞,故而才會飄蕩到花園中,窺見那邪物的形貌。”

    沁瑤聽了深以為然,也就是說,裴家人並非夢中生出幻境,分明是魂魄從身體逸出,親眼見了那邪物,不明就裡,反以為是做夢。

    清虛子說完,沉吟片刻,又問:“敢問府上近些時日可有人去過五牛山?”

    “五牛山?”裴林有些奇怪,“西郊那座五牛山?不曾去過。”

    “怎麼不曾?”裴夫人欽佩地看一眼清虛子,溫和地糾正丈夫道,“大郎從滄州大營回來,不正好路過五牛山麼?”

    “哦?那這就說得通了。”清虛子點點頭,捋須思忖道,“許是裴公子途經五牛山,落在了山中邪物的眼裡,那邪物一路尾隨裴公子到了府內,其後便開始作怪。”

    是這樣嗎?沁瑤暗暗皺眉,僵屍有形有質,從五牛山行到長安城內,無論怎麼掩蔽行跡,難保不被人給撞見,繼而掀起軒然大波,怎會像現在這般悄無聲息。

    裴氏夫婦見清虛子已猜到怪物的來歷,心中添了許多底氣,忙道:“那道長打算如何對付這怪物?”

    清虛子抬眼看向那扇朱門道:“上回貧道和徒弟在五牛山捉屍,因數目太多,我跟徒弟精神有限,難免逃脫一二,府上這位恐怕便是其中一只,它既每夜都來磨纏,今夜自然也不會例外,貧道即刻跟兩位徒弟布好陣守在此處,待它來時,務必將其一力除去,以永絕後患。”

    “那就再好不過了。”裴林臉上直如撥雲見霧,瞬間亮堂了不少,忙懇切道,“道長施法時需要我等做些什麼,直管吩咐。”

    清虛子暗暗掃一眼面無表情的裴紹,微笑道:“晚間貧道做法時只需將花園空出,屏退左右,莫讓人前來相擾便可。”

    裴氏夫婦應了,歡天喜地地下去做准備,裴紹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清虛子等人,過了許久,才隱含戾氣轉身離去。

    到了晚間,清虛子便吩咐沁瑤和阿寒取出引魂幡,插於供桌上,又奉上三支煉魂香,將那扇朱紅小門打開,放一碗雞血於門外地上,靜靜等著。

    今夜熱得出奇,往常穿行於長安城大街小巷的風仿佛被人裝入了一個密閉的口袋,連樹梢柳葉都靜止不動。

    風既無跡可尋,雨又遲遲不至,空氣裡便只剩下滯悶的熱。

    沁瑤眼睛望著門外那黑沉沉的三元巷,頭上汗意蒸騰,身上道袍如同濕透的書頁,將她給嚴嚴實實地裹住。

    她一邊拭汗一邊暗自奇怪,這等酷暑天,那僵屍只怕在長安城捱不過半日,便會發出衝天腐臭,究竟是如何做到來去自如,不引人側目的?

    她想起前日的泉中僵屍,有心要跟師父詳說,又怕發出聲響,驚擾了前來滋擾的僵屍。

    等了大半夜,朱紅小門一無動靜。

    沁瑤和阿寒後來按耐不住,悄悄躍到牆頭又等了許久,三元巷的盡頭卻始終安安靜靜,不曾出現僵屍的蹤影。

    直至天亮,師徒三人都毫無所獲,清虛子不覺意外,反倒是早前的猜疑愈加具體,寒著臉對沁瑤和阿寒道:“昨夜設這個陣法,為師不光為了捕獲僵屍,還存了些試探府中人的意思,照目前來看,為師的確猜得不錯,府中確有人豢養僵屍,見咱們布下陷阱,提前放了風聲,讓那僵屍逃了,所以咱們才白等了一夜。”

    “豢養僵屍?”沁瑤和阿寒吃了一驚,“誰這麼膽大包天?”

    難道非但不是僵屍殘害裴家人,竟是府中有人懂得邪術,反過來操縱僵屍不成?

    清虛子並不很確定,只含著隱憂道:“為師告訴過你們多少回,這世間最難算計的是人心,最難對付的也是人心,你們以往還少見了魑魅魎魍披著一張好人皮麼?為師是覺得,這裡頭的事恐怕遠非咱們想的那麼簡單,只怕大有古怪。”

    沁瑤見清虛子句句意有所指,心裡越發驚心,剛要開口細問,裴林帶了幾名僕從急匆匆過來了,“道長,如何?可曾捉到那邪物?”

    清虛子忙故作端凝道:“昨夜咱們在此擺陣,想來那邪物聞風喪膽,不敢前來滋擾了。“說畢,又很篤定地問:“裴大人,昨夜你們想必未曾發噩夢吧?”

    裴林微微一怔,旋即面露欣喜道:“可不是!昨夜自入眠後便一覺睡到天明,中途未曾醒轉,更不曾夢魘,道長,您果然道行高深,裴某感激不盡。”

    清虛子坦然受了裴林的誇贊,淡淡道:“一會貧道會在你府外畫上鎮宅符,那邪物自然不敢再來滋擾了。”又呵呵笑道:“並非貧道自吹自擂,只是貧道畫的符與外頭遠非那些魚目混珠的道士所能比擬,尋常鬼魅見了避之唯恐不及,何況一個小小僵屍。裴大人往後只管高枕無憂,那怪物絕不會再來了。”

    裴林自然是千恩萬謝。

    過不一會,裴夫人等人出來詢問,面上氣色也好了不少,想來昨夜也是一夜好眠。

    如此一來,闔府上下對清虛子無不心悅誠服,清虛子在眾人欽佩的眼光中畫好符,隨後假客氣幾句,到底接了裴氏夫婦奉上的厚厚酬銀,趾高氣昂地出了府。

    一上青雲觀的馬車,師徒三人的臉全都垮了下來,恢復了凝重。

    過了許久,清虛子沉聲道:“走,這就去五牛山,為師上回只怕看得還不夠仔細,若真有人利用僵屍作祟,源頭恐怕還是五牛山那幾處墓穴。”

    沁瑤深以為然。

    馬車行至一半時,沁瑤思緒終於由裴府轉到了玉泉山之事上,忙要將水中所遇“僵屍”描述給清虛子聽,誰知剛一開口,清虛子便趕她下車道:“到你們瞿府了,你昨晚一夜未睡,今日又是花朝節,五牛山你就別跟著去湊熱鬧了,等師父和你師兄從五牛山回來,你再回青雲觀。”

    沁瑤冷不防被師父扔下車,雖知道師父是一片好心,仍覺氣悶,追了兩步,跺腳道:“哪有您這樣的!”

    可馬車一溜煙跑得沒影,她又沒有絕世輕功,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了,只得作罷,垂頭喪氣地回了瞿府。

    韋國公府。

    因今日是花朝節,夏芫比往常起得更早,梳洗已畢,到父母房中請了安,便往二哥夏荻的院中去。

    大哥夏蘭近日在督軍院歷練,早出晚歸的總不見人,她對大哥早不做指望,幾日前便邀了二哥今日陪她出門過花朝節,眼下已過了晨時,也不知二哥起床了沒有。

    今日天氣甚是舒爽,不如前幾日那般燥熱,正是出門遊樂的好日子,一路穿花拂柳到了夏荻所住的院落,就見院中幾名小丫鬟拿了苕帚在打掃院落,臥房門前垂首屏息站了幾個小廝。

    小廝們抬頭見了她,忙要進內通稟,夏芫止住,問:“二哥起床了嗎?若還在歇息,莫去相擾。”

    小廝陪笑道:“郡主,公子早醒了,這會正跟大公子在房內說話呢。”

    夏芫奇道:“大哥竟在府中?難不成他今日不用去督軍府?”

    忙提裙上了臺階,掀簾進得房內,剛進去,便聽夏蘭道:“那女子確有妙處,讓人欲罷不能,只可惜不會中土話,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夏荻嗤笑:“長安多少良家女子不夠你往來的,偏對這種貨色青眼有加。”

    夏蘭的聲音一寒,不屑道:“娼門之女自然入不了你的眼,可良家女子豈是輕易能撩撥的?就拿那位瞿家小娘子來說,你今日既然存了心思要戲弄於她,就不怕人家自此賴上你,非得讓你娶她不可?”

    夏荻的聲音滯了一滯,故作不經意道:“娶就娶了唄,她未嫁,我未婚,有什麼不能娶的?”

    夏芫聽了這話,腦中先空了一瞬,好一會,撫著急劇跳動的心口,緩緩往內走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8:04 PM

    第72章

    夏芫這一進來,屋內的談話頓時戛然而止。

    夏蘭和夏荻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想著方才兩人對話到底難登大雅,也不知被夏芫聽進去了多少。

    “大哥二哥,你們方才說的瞿家小娘子可是瞿沁瑤?”夏芫輕輕用團扇扇了扇風,笑吟吟地在窗前榻上坐下。

    夏荻窘迫地咳嗽一聲,雖想否認,但也知道他這妹妹極聰明,尋常的謊話糊弄不了她,只訕訕道:“不過幾句玩笑話,怎麼就叫你給聽見了?”

    夏芫用團扇掩住嘴輕聲笑了兩聲,打趣道:“瞿小姐是個極好的人,二哥眼力不差,只是不知道二哥今日打算如何將她邀出來,又如何戲弄於她?你該知道,瞿小姐人很機靈,尋常手段可輕易算計不到她。”

    聽了這話,正飲著茶的夏蘭動作一頓,詫異地看一眼夏芫,老二胡鬧也就罷了,怎麼連素來規矩的妹妹也跟著湊起熱鬧來了。

    夏荻也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妹妹一番,暗想莫非妹妹有意維護同窗,故意拿話試探自己?忙含糊其辭道:“並不會存心戲弄她,不過想著今日花朝節,若在路上見了她,有心想請她吃個飯,順便看場變文罷了。”

    夏芫眸子微動了動,含笑點頭道:“這還差不多,我原想著瞿小姐為人不錯,我很是喜歡她,若二哥你存心欺負人家,妹妹我可不答應。”

    這話如同一陣微風,將夏荻和夏蘭心底的疑慮同時吹去,夏荻神色一松,笑道:“妹妹既然都這麼說了,二哥我自然不敢造次。”

    “可是二哥你既然答應了陪我出門游樂,若一心要堵瞿小姐,還顧不顧得上我了?”夏芫不滿地嗔道。

    夏荻挑眉道:“二哥不過略失陪一會,又不會去而不返,而且稍後七哥和康平他們不就從宮裡出來了麼,你又還有那麼多同窗,出門時准保前呼後擁的,還差一個二哥嗎?”

    夏芫噗嗤一笑:“瞧把二哥你急的,妹妹是那等不識趣的人麼?你自去陪你的瞿小姐,妹妹我才不討人嫌呢,我跟康平她們一處玩去。”

    夏荻厚著臉皮笑笑。

    夏蘭想起什麼,囑咐夏荻道:“叫府裡的劉護衛他們跟著阿芫,別又像在大隱寺那回那樣出什麼亂子。”

    夏荻正色道:“早安排妥當了,大哥放心。”

    夏芫想起前兩日在玉泉山看見緣覺和尚,奇道:“大哥二哥,上回大隱寺之事,皇上不是懷疑是緣覺方丈跟外面的賊子裡應外合麼,為何沒有將他收監,反放了出來呢?”

    夏蘭一臉的諱莫如深,肅然道:“上回之事皇上交給十一去辦,個中詳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十一似乎已洗刷了緣覺的嫌疑。皇上聽說緣覺不過受了池魚之殃,便重恢復了他大隱寺方丈之職以做安撫,聽說不日還要封他做悟達國師呢。”

    夏荻不屑道:“皇上為何對這個緣覺這般推崇?這人上回我也見過,裝模作樣的,不像潛心修行之人。”

    “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早些年皇上出行時遇刺,恰好被緣覺給救了,皇上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這才有了今日昌隆鼎盛的大隱寺呢。”夏蘭飲了口茶,將茶盅放回幾上。

    夏荻聽得有趣,還要細問,夏芫卻對這些舊聞無甚興趣,仍將話題扯回沁瑤身上,閑閑問:“二哥,不知你跟瞿小姐預備在何處吃飯,又打算去哪家樂館看變文呢?””

    夏荻摸摸鼻子道:“先將人引了來再說,瞿小姐歷來有些脾氣,未必肯賞臉同我吃飯。”

    夏芫卻知道她二哥性子霸道,一旦起意,非稱心如意不可,便笑道:“二哥你在妹妹面前也不肯說話,罷了,時辰不早了,我估摸著康平她們也該來了,既然大哥二哥你們都不同我一道出門,我自跟康平她們同游去了。”

    說完,夏芫便辭了出來,仍回自己的小院。

    走至一半,忽停住腳步,用手指漫不經心地纏繞團扇的穗子,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麼。

    好一會,淡淡對身旁丫鬟道:“一會你讓陳三跟著二公子,瞧他去哪了,若二公子跟瞿小姐在一處,速速派人去瀾王府找十一哥,就說康平和七哥在那等他,務必引他前去。”

    丫鬟眨了眨眼,忙點頭應了,下去部署。

    ————————————————————————————————

    藺效從思如齋出來,到正房給瀾王請安。

    瀾王閑閑依靠在榻上聽伶人奏曲,眼睛半眯半閉,手指應和著節拍敲打扶手,甚是愜意。崔氏伴在一旁,拿了本曲譜在手中隨意翻閱,妝扮倒比往日素淨了許多,不再一味的穿些粉裳紫裳,嘴上也是自然顏色,沒刻意用胭脂塗得嬌嫩欲滴。

    瀾王見了藺效,呵呵笑道:“你往年每逢花朝節,不是在家讀書練劍,就是在宮裡跟太子和老七蹴鞠,難得今日倒願意出門,莫不是有相中的小娘子了?”

    瀾王妃也在一旁淡淡地打量藺效,見他面容俊美,身姿挺拔,靜立於晨光中,如同高山寒雪,耀眼得有些刺目。

    尤其讓她泛酸的是,雖然他臉上神情沉靜,眸子裡卻分明含著幾分躍躍欲試的期盼,而這份期盼是因誰而生,自不必問。

    想到此處,她忽然覺得那日打碎夏芫那根簪子何其英明,直到現在,她耳邊仍時常響起簪子落地時發出的碎裂聲,又尖又脆,真叫一個痛快。

    藺效察覺到崔氏莫名其妙的目光,心中冷笑,這婦人眼下不知又在算計什麼,身後一堆爛賬尚未結算,竟然還敢做怪,真是死到臨頭尤不自知。

    只他今日一門心思盼著跟沁瑤相會,萬事都且放在一邊,對崔氏根本無暇加以理會。

    瀾王看著兒子跟亡妻極為相似的面容,想著兒子這些年何等爭氣聽話,幾乎從未讓他操過心,心裡生出好些感慨,忽嘆息道:“也罷,你如今也大了,平日又總在宮中,不常回府,父王對你的心思也猜不准了,但父王知道你歷來穩妥,從不胡鬧,你若有看中的小娘子,自管去求你皇伯父指婚,父王絕不反對,總讓你稱心如意便是了。”

    藺效意想不到,立即接話道:“父王這話兒子記在心裡了。”

    瀾王見兒子像是要將他的話就此蓋上個“不得反悔”的印章,微微一怔,隨即大笑道:“好好好,你放心,父王絕不會出爾反爾。”

    ————————————————————————————————

    沁瑤一回家便嚷著讓采蘋等人放水,進了淨房,飛快地脫下道袍,隨後便散開頭發,從頭到腳認真洗刷一通。

    等她洗得香噴噴的從淨房出來時,采蘋一邊用帕子替她擦頭發,一邊道:“小姐,方才有位韋國公府的下人送帖子來,說是頤淑郡主邀你出去玩呢。”

    “頤淑郡主?”沁瑤狐疑地瞟一眼桌上的帖子,旋即搖搖頭道:“說我不在府中,回了他吧。”

    “好的。”采蘋應了,又道,“小姐,時辰不早了,你不是跟王小姐和劉小姐約好了去南澤苑碰頭麼,快些妝扮好,咱們這便出門吧。”

    每逢花朝節,街上滿是盛裝打扮的仕女和俊俏郎君,衣香鬢影,盛世繁華,集合了所有少女對美好事物的幻想,幾乎算得長安眾女最喜愛的一個節日,采蘋自然也不例外。

    沁瑤見她這般雀躍,不自覺也被感染了一份節日的喜悅,笑著道:“先替你家小姐我拿身衣裳過來,再給我梳個好看的頭發,咱們收拾妥當了就出門。”

    采蘋歡快地應一聲,將瞿陳氏近些時日給沁瑤張羅的新衣裳全數取了出來,左挑右選,最後選了一件鴨蛋青薄透紗的羅裙,想著這顏色清涼可人,正襯沁瑤欺霜賽雪的膚色,給沁瑤穿上後,打量半晌,又拿出一條月白色的半臂配上了。

    妝扮妥當,沁瑤便到正院向瞿氏夫婦辭行,可惜瞿子譽一早便出了門,不知去了何處,邀哥哥同游的計劃落空,只好獨自帶著采蘋出門。

    一主一僕剛上馬車,忽然有個妝扮樸素的婦人奔到車前,滿臉惶急道:“敢問是元真道姑嗎?哎呀呀,總算找到你了,老身府中出了邪祟,急等著道姑救命呢。”

    采蘋先是一懵,隨後不無遺憾地暗嘆口氣,看來今日出門過節的計劃是落空了,小姐最愛降妖除魔,這婦人又說得這般可憐,小姐斷不會置之不理的。

    這般想著,便幽幽嘆口氣,預備在小姐吩咐她回府之前,先行下馬車。

    誰知沁瑤上下掃那婦人一眼,忽似笑非笑道:“這分明是瞿府,不是什麼道觀,誰告訴你我是元真道姑的?”

    那婦人不防沁瑤有此一問,張目結舌了一會,便要說話,沁瑤卻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她手腕,冷冷道:“說!誰派你來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8:1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23 12:38 AM 編輯

    第73章

    那老婦人身手卻遠比沁瑤想得要了得,非但沒被沁瑤鉗制住,竟順著沁瑤的胳膊反手一扣,鬼魅般直朝沁瑤肩上抓來。

    這一下來得又快又准,沁瑤忙往後一仰,險險避過這一抓,旋即不等起身,便狠狠一踢,正中那婦人的小腹。

    本來以為這一腳定能將那婦人踹出去老遠,誰知那婦人不知是不是練過金鐘罩之類的奇功,沁瑤這一踢雖然使了十足十的勁,那婦人的身子卻紋絲不動,臉上也絲毫不見痛楚。

    沁瑤暗道糟糕,這一擊非但不中,反白白露出了破綻。

    果見那婦人一把將沁瑤的腳踝牢牢捉在手裡,隨後便探身上前,欲要點住沁瑤的穴位,口中道:“小姐莫要害怕,我家公子想見見你,特吩咐了老身請小姐前去。”

    沁瑤又驚又怒,忙使出全身力氣在狹窄的馬車地面中一滾,避開那婦人探過來的手,又用未被制住的那只腳狠命踢向老婦人的胳膊,罵道:“你家公子是什麼東西?他想見我我就得去見?”

    老婦挨了這一下,握著沁瑤腳踝的手仍舊如同鐵鉗,沁瑤這才知道這老婦看著雖不起眼,卻十足十算得一流高手,武功路數怪不可言,再繼續纏鬥下去,自己非被她制住不可。,這樣想著,忙從懷中掏出符紙,口中低聲念咒,欲要給這婦人使個定身術。

    符紙剛要施出,采蘋這時候終於回過了神,眼見小姐要吃虧,哇哇大嚷一聲,一頭撞向那婦人。

    那婦人的下頜不防被采蘋的頭給撞了個正著,發出痛楚的一聲低呼,原本鉗制住沁瑤的手也隨之一松。

    沁瑤忙將腳飛快地抽回,盤腿坐於地上,一手掐訣,一手將符紙捻於指尖,欲要重新施咒。

    那婦人不給沁瑤喘息的機會,很快便穩住了身子,狠狠抓向馬車內。

    剛一俯身,她身後忽伸出一臂,將她拉得往後一仰,正好這時沁瑤的定身咒飛到她胸前,那婦人兩下裡被夾擊,頓時失去抵抗能力,直如木頭樁子一般被摜到了地上。

    不一會,常嶸忽然從外探身進來,關切道:“瞿小姐,你沒事吧?”

    沁瑤這才徹底松了口氣,無力的點頭道:“我沒事。”

    說著便起身下車,打量那老婦道:“說是奉了什麼公子之命而來,身手好生了得,險些被她擄走,也不知這人到底什麼來歷。”

    那老婦緊閉著眼睛,對沁瑤的話充耳不聞,活像一條待宰的魚。

    常嶸眨了眨眼,還能什麼來歷,這老婦分明是夏二公子身邊的護衛劉青,最擅扮女裝,武功在整個長安城都算數得著的,夏二公子為了請瞿小姐,竟連劉青都出動了,說好聽點叫不擇手段,說不好聽點可不就叫無聊?

    難怪世子防夏二公子如防賊,上回在玉泉山,足派了好幾個人盯著他,惟恐他糾纏瞿小姐,可見世子料得絲毫不差,這夏二公子還真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這時沁瑤奇道:“常護衛,你為何會在此處?”

    常嶸撓撓頭,笑道:“瞿小姐莫非忘了,上回在玉泉山上,世子說只要從玉泉山下來,便會找機會跟你細說泉中怪物之事呢,今日讓我請你去南苑澤,讓你在那等他,他稍後便來。”

    沁瑤恍然大悟,笑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

    腦中想起那夜在玉泉邊發生的事,臉不受抑制地染上一層紅霞,怕讓常嶸和采蘋察覺,忙微微轉過臉。

    采蘋見沁瑤雖然故作鎮定,但臉上卻分明帶著忸怩之情,奇怪道:“小姐,你怎麼了,臉怎麼這麼紅?莫不是方才被那個老婦人給傷著了?”

    沁瑤忙大咳一聲,直起身子正色道:“許是吧。哎,正好今日我有幾位同窗也在南苑澤,如此甚好,倒不用跑兩個地方了。”
    還有幾位同窗?常嶸心裡暗暗打鼓,看來還需重新做些安排才好,免得一會壞了世子的計劃。

    思量一番,笑道:“瞿小姐,時辰不早了,咱們這便走罷。”

    說著,將地上捆得如同粽子的劉青一把撈起,遠遠走開幾步,扔到馬背上,對馬旁那幾位同伴低聲囑咐幾句。

    沁瑤知道常嶸他們自會妥善處置那婦人,想著日後再問常嶸這婦人的來歷也不遲,便轉身上了馬車。

    不一會,常嶸等人策馬追上瞿府的馬車,一路隨行。

    路上采蘋見沁瑤頭上簪環經過方才一番打鬥,有些凌亂歪斜,忙從懷中掏出梳子,重替沁瑤梳妝。

    沁瑤伸臂往後要摸采蘋的頭,摸了半天沒摸到,只好心痛道:“采蘋,方才那一撞真是結結實實,那婦人的下頜估計這個時候還在疼呢,你頭上沒給撞出包來吧?”

    采蘋憨圓的臉笑得露出兩個深深酒窩,搖搖頭,笑道:“放心吧,采蘋的頭結實著呢,跟在小姐身邊這麼久了,好歹也學了一招半式,就是剛才那人武功太高了,奴婢也只敢用用鐵頭功,別的招式估計想用也用不上呢。”

    沁瑤忍不住笑起來,點頭道:“你很厲害,一會我給你多買些好吃的,好好犒勞你。”

    到了南苑澤,人頭攢攢,滿目都是身著華服的美婦。

    抄手游廊盡頭一處碧水長天的內湖,乃是先皇下旨,耗費了許多人力物力挖建而成,因在城南,故而取名南苑澤。
    南苑澤上跨湖一座拱橋,兩邊楊柳依依,落花時節垂下萬縷絲絛,行人從橋上走過,直如置身詩中意境。

    眼下正是花朝節,湖畔早有不少簪花仕女或年輕郎君在湖畔觀景,遠遠看著,一片青蔥絢麗,讓人心蕩神馳,不舍離去。

    沁瑤從馬車上下來,剛想四處尋找王應寧等人,忽有人攔在她身前,低喚道:“阿瑤。”

    這嗓音如同玉石相擊一般清澈柔和,聽在耳裡,再熟悉不過。

    沁瑤一怔,忙抬頭看向那人,嘴角不自覺揚起道:“世子。”

    日頭這時已比拂曉時盛了許多,藺效的臉龐比往日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清晰,沁瑤看著他精致得挑不出毛病的五官,心裡那種悸動不安的感覺又來了,忙將目光忙移向別處,訕訕道:“今日南苑澤真是熱鬧啊。”

    藺效臉也微微有些紅熱,順著沁瑤的目光看向遠處的湖畔道:“嗯,人的確有些多。”

    說完,轉過頭看向她道:“阿瑤,今日雖然天氣舒爽,到底有些暑氣,不遠處便是琉璃居,位置不錯,能俯瞰整個南苑澤,不如我們先到琉璃居歇息一會,飲些茶再四處逛一逛,如何?”

    沁瑤遲疑了一會,想著既然那琉璃居位置甚好,坐於窗旁找尋王應寧等人倒也不錯,便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兩人便並肩往前走,離得近了,沁瑤才發現得他身上的氣息如蘭似竹,若有若無,極其清冽好聞。

    她耳根直燙,只覺得這味道仿佛帶著千鈞重量,能就此在她心上烙下痕跡似的,忙不動聲色往一旁挪動幾寸,微微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誰知對面湧來一陣人潮,兩人因隔得太近,無可避免地被旁邊行人擠得碰在一處。

    沁瑤雖然極力用內力對抗,到底有防不勝防的時候,肩膀一歪,不小心撞到藺效身上,只聽砰的一聲,也不知撞在哪裡,想來極痛。她萬分抱歉,尷尬到無以復加,剛要直起身子,問藺效傷在哪裡,藺效卻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牢牢固在身側。

    沁瑤心似乎漏跳了一拍,忙往回抽手,誰知抽了幾回,都紋絲不動。

    藺效不敢轉頭看她,只故作鎮定道:“人太多,我怕旁人撞到你,我內功修為比你略好些,還是讓我牽著你走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8:17 PM

    第74章

    采蘋在後頭嘴張大得能吞下一塊糖糕,這小郎君行事這般孟浪,為何小姐不給他些顏色瞧瞧?

    她疑心沁瑤被藺效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在後頭狐疑盯著兩人瞧了又瞧,可無論怎麼瞧,小姐臉上分明沒有慍色,只有羞意,紅霞從臉頰一路蔓延到脖頸上,顯見得是半推半就。

    沁瑤難為情極了,臉上火辣辣的,身上的力氣離奇的消失了一大半,連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走了兩步,猛然想起兩人仍處於熙攘人群,怕落在旁人眼裡,忙悄悄用力,試圖將手掙脫出來,可藺效握得極緊,她越使勁,兩人之間的距離反倒拉得越近,到最後,她隱含嗔怪地看藺效一眼,悻悻然放棄抵抗,只時不時做賊似的抬眼打量周圍一圈,惟恐遇到熟人。

    其實沁瑤這想法著實多余,本朝素來風氣開放,花朝節又是出了名的互訴衷腸的節日,眼下南苑澤旁已有不少少年男女相攜而行,空氣裡彌漫著情暖春濃,根本沒人會多注意旁人。

    藺效臉上雖然極力做出淡然的模樣,但因猜不准沁瑤會作何反應,到底有些不安,牽著她手走了一會,沒有等來預想中的指責和厭憎,忐忑頓時化為狂喜,因著胸膛裡一時容納不下這潮水般奔湧而至的快樂,笑意便從他心底移到了臉上。

    又走了一會,迎面忽跑來一群孩童,人人臉上帶著面具,帶笑帶嚷,十分歡愉。

    領頭的幾個孩子跑得極快,風一般從沁瑤身旁刮過。

    沁瑤見他們臉上的面具做得生動異常,忍不住回頭看了好幾眼。

    剛回過身,前方又屁顛顛地跑來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那孩子約莫三四歲,生得虎頭虎腦的,甚是可愛,可惜腿腳似乎有些不便,不若其他孩子那般靈活。

    “大哥哥,等等我。”他氣喘吁吁地追著方才跑過的那群孩子,久追不上,極力揮動胖胳膊胖腿,跑得愈加起勁,到沁瑤跟前時,不小心絆到一粒地上的小石子,哎喲一聲,眼看就要撞到沁瑤身上。

    藺效怕沁瑤受傷,忙從一旁伸出手,飛快地將那孩子提著衣領撈了起來,將他穩穩地放回地上。

    “哎呀,謝謝這位郎君。”後面跑來一位秀麗的年輕婦人,倉皇地從藺效手中接過小男孩,連連道謝。

    藺效笑笑,未做回答。

    那婦人又謝了幾句,便抱著孩子轉身往前走,嘴裡輕聲數落道:“阿娘早跟你說了,咱們今日來找阿爹,不許跟著人亂跑,一會阿娘找不到你了可怎麼辦?”

    那孩子這會倒老實了,乖乖地任母親抱住,將胖蘿蔔似的手指頭放到嘴裡吮著,含糊道:“阿娘,阿爹為什麼總不在家,是因為外面有好吃的嗎?”

    那婦人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含著怨恨道:“你阿爹得了失心瘋,眼下心裡只有外頭的野食,哪還能記得家裡。”

    小男孩驚訝得連手指頭都忘了吮,眼睛睜得溜圓,“連阿福都不記得了嗎?”

    還未聽到那婦人的回答,沁瑤和藺效便已到了琉璃居,剛要進樓,忽聽恍惚有人喊道:“阿瑤,阿瑤!”這聲音雖然不算很遠,但混在嘈雜的人聲裡,變得含糊而飄渺,聽不太真切。

    沁瑤大窘,忙掙開藺效的手,踮著腳循著聲音的來處看去,可落眼處滿是熙攘人群,根本不見熟悉的面孔。

    藺效也聽見那聲音,臉色不怎麼好看,好不容易將沁瑤約了出來,可別又跑出什麼張三或者李四出來搗亂。

    所幸沁瑤極力用目光搜尋了一會,未能見到熟人,想來不是聽錯,便是那人叫錯,藺效不容她多想,擋住她的視線道:“已到琉璃居了,咱們這便進去吧,先聽一出變文再走。”

    ————————————————————————————

    馮初月仍不住探頭往方才看見沁瑤的地方瞧,奇道:“方才那個明明是阿瑤啊。”

    說完,轉頭一拽馮伯玉的胳膊,肯定地說道:“哥,我看得真真的,斷錯不了,那人就是阿瑤,她旁邊那人我上回也見過,好像是瀾王世子。”

    馮伯玉面色復雜地看著轉眼被人群給淹沒的那個身影,對妹妹的話不予作答。

    馮初月沒注意到哥哥的不對勁,只思索著說道:“可為什麼他們兩人身邊沒有旁人呢?連瞿大哥都不在——難不成,阿瑤跟瀾王世子竟約著單獨出來過花朝節?”

    停頓一刻,眼睛亮起來道:“哎,哥,我想起來了,上回我被怪物擄走那一晚,阿瑤也是一直跟這位瀾王世子在一處的!”

    馮伯玉聽了這話,臉色愈發難看,默了好一會,才艱難道:“休要胡說,莫敗壞了瞿家妹妹的閨譽。”

    “我才沒有胡說呢。”馮初月自顧自說得起勁,“我早就覺得奇怪了,為什麼阿瑤身邊總能見到這位瀾王世子?而且他看著很冷清一個人,偏願意對阿瑤有說有笑,要說他對阿瑤沒有心思,我都不相信。”

    馮伯玉暗暗握了握拳,轉身便走。

    “哥!怎麼就走了。”馮初月一驚,忙跟在馮伯玉身後,“咱們為啥特意從瞿府趕到南苑澤來?不就是聽瞿夫人說沁瑤到了此處,特來找她玩麼?這會跟她連一句話都沒說上就走,多沒意思。”

    說得上話嗎?馮伯玉冷笑,方才雖然離沁瑤有段距離,可喚沁瑤的時候,她分明聽到了聲音,還馬上轉身四處找尋聲音的來源,他們只要再繼續往前走一小會,定能落在她眼裡,繼而與她相會。

    可下一刻,卻仿佛有一股無形力量橫亙在前,阻撓他們前去找尋沁瑤,那力量無形無聲,但卻極有章法,他既無法識別人群中到底是誰在阻攔他,也無從順利地往前多行一步,而這裡頭的緣故,根本無需細想。

    他憤恨至極,雖不知瀾王世子究竟何時跟沁瑤有了交集,又是何時對沁瑤起的心思,可也知道這世間之事就是這般沒有道理,對方有權有勢,又一路苦心經營,自己憑什麼跟他爭呢?

    他不願放棄,可越想越覺得此事無解,心中絕望之至,再不願聽妹妹呱噪,一徑郁郁地出了南苑澤。

    ——————————————————————————————————————

    沁瑤知道琉璃居是南苑澤出了名的聽曲之地,裡頭的伶人唱作俱佳,又因依水而建,風景極佳,若非長安城的天潢貴胄,休想在此訂得一席之地。

    這時藺效已不再握著她的手,她仿佛又恢復了些自在,見藺效含著笑意邀她進去,點頭道:“嗯。”

    藺效低頭看著沁瑤嬌美安靜的臉龐,心裡的滿足和欣喜愈發變得踏實具體,當下不再多言,引著沁瑤便要入內,忽聽“啪嗒”一聲,瀾袍下擺突然被不遠處飛來的一件東西給擊中,隨即耳邊爆發一陣哄堂大笑。

    藺效和沁瑤同時怔住,低頭見是一朵絹做的牡丹花,落在藺效的腳邊,潔白的花瓣登時染上塵埃。

    這絹花不會憑空而來,顯見得是有人故意擲到藺效身上。

    兩人循聲一看,只見對面是座二層小樓,上寫著“曉風樓”,平日常有文人騷客在此聚會,今日不知被誰盤下,也頗為熱鬧,樓下聚滿了人,仔細一看,多是些簪著花的少年郎君,此時眼睛都看著藺效,笑得輕浮促狹。

    其中一人打趣藺效道:“這位俊郎君,春翹娘子相中你了,莫再耽擱,快來先同春翹娘子飲杯酒,晚上便入’洞房’罷。”

    余人浪笑,謔笑聲此起彼伏,“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福氣。”

    還有人拈酸吃醋:“春翹娘子,你瞧瞧我,我分明不比那人生得差,為什麼就不肯多瞧我一眼。”

    這群人打量完藺效,重又轉頭看向二樓,七嘴八舌地獻殷勤,藺效和沁瑤這才發現二樓樓座倚欄坐著一位窈窕的妙齡女子,相貌雖算不上沉魚落雁,但著實讓人驚艷,眼睛不大,卻十分細長嫵媚,尤其眼下一顆相思痣,仿佛凝結了將要為情人流下的淚珠,為她更添幾分欲語還休的妖嬈。

    她此刻正被一群婢女如同眾星捧月般簇擁在當中,眼睛仿佛浸了晨露那般濕漉漉的,直勾勾地看著藺效,手指絞著鮫帕,舉止輕曼而隨意,說不出的風騷入骨。

    藺效先是錯愕,隨後冷笑,這女子多半就是前幾日陳四等人談論的東瀛名妓了,無怪乎惹得一群浪蕩子如同蒼蠅似得圍著她團團轉。

    他飛速看一眼沁瑤,卻見她非但不怒,反而饒有興趣地盯著那女子直瞧,心裡忽莫名生出一份躁郁。

    這時常嶸剛好趕至,雖不知方才具體發生了什麼,可連猜帶打聽,也能蒙個八九不離十,眼見藺效面無表情地看著二樓那位女子,眉梢眼角都結了一層寒霜,心知世子這時候已惱到極致,也不等藺效吩咐,忙領著人上曉風樓捆人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8:21 PM

    第75章

    藺效見常嶸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不願再浪費時間在這等無聊的事上,轉頭對沁瑤溫聲道:“時辰不早了,裡頭的伶人恐怕已經扮上了,咱們早些進去罷,免得誤了看戲。”

    沁瑤雖然存了繼續看熱鬧的心思,但聽藺效說得這般柔和懇切,臉不由一熱,安靜地點點頭,由著藺效引他進去了。

    這琉璃居安排得極為巧妙,雖有正門,但旁邊尚有側門,有一條密道專供客人出入,想是為了保護諸人的私隱。

    琉璃居內一共兩層樓,一樓正中是一個大戲台,此時台上已升帳擺鑼。

    二樓是雅座,正好俯瞰一樓的戲台,一共八間,環住戲台圍成一圈。每個雅座前都垂著紗簾,這紗簾產自西域,材質頗為奇異,懸於雅座門前,外頭人看不清裡頭的情形,但裡面的人卻可以將戲台上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樓內正焚著香,味道清幽奇異,不似外頭的青樓樂坊之流的蘼香那般讓人昏昏欲睡,反有些神清目明之效。上樓時過道狹窄,只供一人通過,過道兩旁紗幔重重,將過客遮擋得嚴嚴實實。

    沁瑤悄悄打量,暗暗稱奇,這琉璃居如此煞費苦心,幾乎可以保證所有來店的客人都不被外人瞥見形貌,甚至連在店內看戲的客人都無從知曉彼此的底細,仿佛專為了幽會而布置。

    她想起早年間聽過的一個笑話,說是一位公主帶著面首去某樂館聽戲,正好撞見駙馬跟外頭養的相好從裡頭出來,兩邊私情同時被撞破,頓時吵得滿城風雨,最後駙馬落敗,活被公主打個了半死,此後再不敢偷養嬌娘,公主卻依然縱情而為,面首換了一個又一個。

    她想到此處,不免好笑,若那時便有琉璃居這樣的妙處存在,這等尷尬事斷不至發生。

    兩人從廊內進了雅座,店家便將廊上原本垂著的厚重簾幔卷起,又將薄透的雅座紗簾放下。

    沁瑤抬頭好奇地打量一圈,見雅座內設著榻和幾,榻後正是窗戶,推開窗便可見到碧水蕩漾的南苑澤。

    轉過身,透過垂著的紗簾,又正好能瞧見樓下戲台,想來坐於此處聽戲時,並不耽誤觀賞窗外湖景,也不知這樣的巧思是什麼人想出來的,當真有趣別致。

    旁邊雅座不知是何人,靜悄悄的,毫無聲息,但不斷有幾位僕從端著巾帕進進出出,伺候得極為小心。對面幾間雅座,也都影影綽綽早坐了人,但因隔著紗簾,看不清形容相貌。

    藺效在一旁看著沁瑤,見她雖人老老實實地坐著,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不住好奇地打量周圍情形,神情審慎,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仿佛一只機警的小貓,心裡不由生出好些憐惜,柔聲道:“外頭曬了這許多時候,先飲杯茶消消暑。”

    沁瑤這時發現了幾上擺著的瓜果茶點,當中一碗乳酪澆鮮櫻用冰塊浸了,正冒著絲絲涼氣,看著就格外解暑。

    她瞧一眼藺效,想起上回在盧國公府除妖時,他曾打發常嶸替自己買了德榮齋的乳酪澆鮮櫻,沒想到今日在琉璃居也能見到這道點心,而且看著碗裡的櫻桃甚大,晶瑩剔透,乳酪的香味也尤為濃郁,顯然比德榮齋的更費了一番功夫。

    藺效沒有看漏沁瑤眼中的疑惑,臉上直發燙,他怎好意思承認自己今日全按照沁瑤的喜好做的安排,茶幾上幾道點心不是他以往曾見沁瑤愛吃,就是估摸著沁瑤會愛吃,早早就令人做了准備,用冰塊鎮著候命。

    除了這道乳酪澆鮮櫻,幾上還有許多沁瑤聞所未聞的佳饌,滿滿當當放了一桌。

    當中一碟點心雕成了層層疊疊的小小牡丹花模樣,看著讓人食指大動。另一碟做成翠綠欲滴的小西瓜,圓滾滾的,十分稀奇,另有冰鎮著的許多瓜果,最顯眼的是一疊水晶盤子裡盛著的紅色硬殼果,沁瑤知道那叫荔枝,宮裡頭才能吃到,剝開鮮紅果殼,裡頭是雪白晶瑩的果肉,咬一口,直甜到心裡,她上回在玉泉山吃過一回,覺得很好吃,可惜這東西是嶺南進貢來的貢品,只在宮裡能吃到,外頭拿銀子也沒處買。

    沁瑤興致勃勃地吃了一通,覺得那疊小西瓜點心做得最好吃,一會功夫就將碟子掃得干干淨淨。

    藺效在一旁飲茶,靜靜地看著沁瑤吃,見沁瑤愛吃荔枝,便將茶盅放下,親自將水晶盤裡的荔枝一一剝好,放於沁瑤面前的碟子裡。沁瑤先還有些忸怩,不讓藺效幫她剝,後來吃得高興起來,也顧不上矯情了,又將那碟荔枝如數消滅。

    藺效看得高興,只覺自從母親死後,已經許久沒像今日這般暢快了。

    沁瑤見藺效只顧看著她吃,自己一口未動,訕訕道:“點心甚好,你為何不吃?”

    藺效露出笑意道:“因為我還有正事沒辦。”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花梨木雲水紋的匣子,放於沁瑤面前。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 08:22 PM

   第76章

    沁瑤目光落在盒子上,打量一番,頗覺眼熟,疑惑地抬眼看藺效,卻發覺他正靜靜地望著自己,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她呆了一呆,心裡隱隱約約生出某種預感,忍不住偏過頭,避開藺效的注視。

    藺效就著窗外晨光細細打量沁瑤的側臉,目光先落在她光潔白皙的額頭,隨後緩緩往下,掠過她烏黑澄淨的眸子、嫣紅的唇,最後又回到她挽著雙環髻的烏鴉鴉的秀發上,臉微微一紅,終於將盒子打開。

    沁瑤心中好奇,忍不住悄悄轉動眼珠一看,看清盒子裡頭的東西,“咦”了一聲,轉頭仔細打量一番,確認是那根雪中尋梅簪無疑,錯愕地看向藺效。

    藺效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瑤,我……對女兒家的喜好知之甚少,在遇到你之前,連首飾鋪子都未曾進過——”

    沁瑤聽了這話,雙手不自覺緊抓住膝上的裙裾,清清嗓子,重又窘迫地將目光轉向一旁。

    藺效見了沁瑤這神情,眸光愈發柔和,“我有心討好你,卻拿不准你的喜好,碰巧上回在潤玉齋見你喜歡這簪子,便自作主張替你買下了,藏了好些時候,可惜一直未找到機會送你。”

    沁瑤不敢回視藺效,耳朵卻還支棱著,認真聽他說話。

    藺效留神看著沁瑤的每一個神情變化,懇切道:“當時我聽店家說這簪子叫雪中尋梅,甚合心意,覺得不但名字取得好,寓意更好,想著你我二人自莽山相遇,至今半年,幾番經歷生死,你每回行事,屢屢讓我刮目相看,我拿到簪子後總在想,你的為人心性,可不就如雪中一株白梅,玲瓏剔透,卻又何其堅韌。”

    沁瑤愈發羞澀,身子別別扭扭的斜坐著,連耳根都紅了。

    藺效看得又愛又憐,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握住沁瑤放於膝上的手,低聲道:“阿瑤,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以往未曾向你言明過心意,眼下不如借著這根雪中尋梅簪對你剖白,我……傾慕你已久,一門心思要想娶你,不知阿瑤可願意嫁我?”

    沁瑤耳邊倏然一默,台上伶人唱戲的聲音,走廊處僕從低語的動靜,窗外游人嬉戲的響動,統統消失不見,耳邊只不斷回蕩著藺效這幾句清澈柔和的低語。

    藺效等了許久,未等到沁瑤的回應,漸有些忐忑,可仔細一瞧,沁瑤神情分明只有羞澀,不見惱怒,頓時明白過來,喜意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再耐不住,目光在沁瑤頭上找尋一會,尋了一處最妥當的位置,起身將簪子慎重地簪於其上。

    隨後兩個人對坐,同時沉默下來,沁瑤心裡浮泛的不安,對往後她和藺效的種種,一概沒有把握,想到艱難處,幾次險些將頭上簪子取下,腆著臉還給藺效,可想起藺效素日的為人品性,尤其想起上回他為了找尋自己,不惜置身險境,連面對羅剎時都不曾退縮膽怯,心漸漸安定下來,諸多顧慮也隨即消散許多。

    藺效則始終無法將目光從沁瑤身上移開,見她烏鴉鴉的秀發裡一根晶瑩剔透的梅花簪,襯得她人比花嬌,雖然天熱,她肌膚上卻清涼無汗,露在外頭的胳膊和脖頸上一片耀眼的白,堪比凝脂,身上襦裳是碧綠色,底下是月白色藕絲裙,配色極為養眼,裙子高高的系於前胸,胸前分明可見隆起的曲線。

    他忽覺喉嚨一陣干渴,再不敢看,垂眸端了茶來飲,飲了一口,又恨茶水沒用冰鎮住,全然不夠清涼解渴。

    這時樓下一出《目蓮變文》已演完,簾外一陣靜默,沁瑤悄悄看一眼藺效,見他正凝神看向簾外,身上石青色的錦袍襯得他膚色如玉,側臉俊逸非凡,沁瑤莫名臉一紅,索性轉頭看向窗外。

    這時湖光瀲灩的南苑澤裡飄蕩著好些畫舫,隱約飄來少年男女的說笑聲,沁瑤默默看了一會,忽道:“今日有風,不像前兩日那般悶熱,這時候泛舟湖上,想必會十分愜意。”

    藺效回頭看向她,笑道:“你若想到湖上泛舟,我這就讓人去做准備。”

    “就我們兩個人嗎?”沁瑤回頭確認似的問。

    藺效微微一怔,道:“自然是我們兩個人了。”

    沁瑤搖搖頭,重新將胳膊放在窗台上,目光在南苑澤上無目的地游移,“泛舟還是人多熱鬧些,既能說笑,還能對對詩唱唱曲什麼的,我們平日在書院裡時,遇到無課的時候,幾位同窗也常在一處玩呢。”

    說著,猛然想起王應寧和劉冰玉,忙盯著湖中幾處畫舫極力尋找,想著今日明明約好了跟她們一處玩耍,若自己無故爽約,回書院後怕不會被她們給念死。

    藺效見狀,默了片刻,起身坐到沁瑤身旁,輕聲問:“在找人嗎?”

    “嗯。”沁瑤點頭,“在找我兩位同窗,可惜今日人太多,找起來有些困難。”

    藺效到了窗前,不看窗外,反借著湖面反射過來的碎銀子般的波光,將沁瑤的臉龐打量得仔細,見她嘴唇紅潤欲滴,一片水光瑩潤,想是方才吃荔枝的緣故,心中一蕩,暗想不知她的紅唇嘗在嘴裡是否如荔枝那般清甜。

    他為自己竟生出這樣的心思深覺可恥,可眼睛卻自有主張,怎麼也無法從沁瑤唇上移開。

    沁瑤說完,見藺效半天不回應,好生奇怪,剛要轉頭說話,眼前的光亮驟然一暗。

    縈繞在鼻端的清冽氣息驟然間加重,只覺腰間一緊,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唇便被一片溫熱給輕輕含住,她猛地怔住,腦中像有什麼東西如煙花般炸裂開來,震得耳畔她嗡嗡作響,根本無從思考。

    等她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登時羞窘難言,正要將藺效推開,卻聽常嶸在外低聲道:“公子。”未叫世子,顯是為了掩人耳目。

    裡頭兩個人動作同時頓住,靜了片刻,隨即飛速分開。

    沁瑤身上一陣陣發熱,手抖得無法抬起來整理鬢發,羞惱得無地自容,惟恐常嶸方才已看見她和藺效的情形,又暗恨藺效孟浪,忍不住恨恨瞪他。

    藺效自知莽撞理虧,不敢轉頭看沁瑤,只帶著惱意道:“何事。”

    常嶸聽藺效聲音沙啞,全不像往常那般清澈,不由有些奇怪,因不敢在走廊內回話,只好掀簾入內。

    誰知一進來撲面而來一種熱感,仿佛比外頭還要熱悶幾分,好生不解,忍不住抬眼打量一眼世子,見他臉紅的厲害,氣息也有些紊亂,心裡頭隱隱猜到了幾分,臉刷的一紅,暗悔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這下他眼睛更不敢再往沁瑤那邊瞧了,頭垂得低低的,恨不能自挖雙目,回道:“方才我們上二樓抓那名叫春翹的女子,誰知剛上去,那女子卻已經帶著婢女跑了,我看那樓還有另一個樓梯出口,便順著那出口裡外追了出去,可左右找了許久,怎麼都找不見那女子的蹤影了。”

    他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一陣陣驚駭的尖叫聲,似是從湖內傳來,沁瑤心突突一跳,忙轉頭往外看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5 10:08 PM

    第77章

    湖上不知發生了何事,幾處畫舫的船舷上都站滿了人,擠做一堆,倉皇地對著湖面指指點點,除此之外,仍不斷有畫舫裡的游人從船艙內奔出來,探頭探腦往湖中看。

    湖畔的游人仿佛也聽到了動靜,紛紛疑惑駐足,終於有人看清湖中情景,捂著嘴發出一聲尖叫,嚇得離岸而逃。

    沁瑤極力看了一會,終於辨認出湖中飄蕩著一樣東西,看不清具體輪廓,但顯然所有人的失態都源自於此。

    藺效也到了窗前,皺著眉頭看著湖面,對常嶸道:“去看看出了何事。”

    常嶸本正伸著脖子好奇地往窗外看,聞言忙應了聲,退了出去。

    屋內重又恢復靜默,沁瑤雖然注意力仍放在南苑澤的湖面上,但察覺藺效的瀾袍重又貼近自己的裙裳,相觸時發出沙沙的聲響,忍不住身子一僵,想起方才情形,臉上作燒,難以言狀的羞惱。

    藺效耳後也一陣陣發燙,見沁瑤神情別扭,不肯轉頭看他,心裡叫苦不迭,暗悔自己方才不該失態,好端端唐突了她,想著用話哄她轉圜,可喉結動了動,又覺得方才自己的行為簡直辯無可辯,不怪沁瑤不肯理他。

    好一會,藺效終於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低聲道:“阿瑤,我——”

    他剛一開口,腰間赤霄忽然發出一聲低響,兩個人均是一怔,藺效尤其錯愕,自上回羅剎之事以後,赤霄已經很久沒有自鳴報警了。

    疑惑了一會,兩人臉色微變,齊齊看向窗外,沁瑤啟了天眼,一眼便看見平靜的湖面下分明有煞氣湧動。

    沁瑤看得心驚肉跳,失聲道:“湖裡有東西!”說完,轉身便往外跑,想盡快趕到湖邊,以免那水中之物作怪。

    藺效怎肯讓沁瑤獨自犯險,兩人到了樓下,正好遇見常嶸,常嶸面色極為難看,見了藺效和沁瑤,忙道:“南苑澤裡發現了一個死小孩,那孩子不知死了多久,突然從湖裡冒了出來,浮在水上,身上白得像紙,好生嚇人。”

    沁瑤聽了這話,更不耽誤,急急奔到湖邊,極力分開人群聚集之處,往湖中眺望,果見不遠處的水面上飄蕩著一具浮屍,可惜離得太遠,看不清相貌。

    眾人驚悸之余,議論紛紛,有人道:“也不知是誰家小孩,就這麼死了,爺娘知道了得多傷心啊。”

    旁人接話道:“南苑澤自挖建以來,多年來從未死過人,這孩子看著也不小了,怎麼好端端地就跌到了湖裡?而且我以前也見過溺死的人,通常都是臉上烏黑,屍身腫脹得不像話,全不是這小孩的死狀,你們瞧,屍身顏色也太白了些,活像被人給放了血。”

    聽了這話,人群中發出一陣陣驚恐的低呼,那人沒想到自己的話會產生這樣的效果,自己反被嚇了一跳,忙又道:“我不過胡說幾句,全做不得准的,反正一會官府就來人了,到時候驗了屍首,自會有定奪的。”

    沁瑤這時暫且顧不上湖中屍首,只凝神看向水底,想這孩子的死多半與湖中之物脫不了干系,無論如何都要抓住那邪物。可無論她怎麼瞧,湖面下都平靜無瀾,再看不到方才那股緩緩游移的煞氣了。

    莫非那邪物已經逃了?

    她又驚又怒,忙抬頭打量湖畔一圈看熱鬧的人群,見人們仍是三三兩兩聚在一堆,維持著方才在樓上看到的那個陣型,數目不見減少,也不見散亂,更是疑惑,若那邪物是有形之物,從水中出來,勢必會造成不小的轟動,不會像現在這般全無動靜。

    可若那邪物是無形之物,又是怎樣做到在烈日下從湖中來去自如,而不魂飛魄散的?

    藺效到了近旁,一眼便瞧見沁瑤站在湖畔極力踮腳張望,整個身子幾乎已半踏進湖中,心中一驚,忙上前攬住她,道:“小心跌下去。”

    沁瑤這時顧不上難為情,眼睛仍緊緊盯著湖面,腦中一個勁的猜測種種可能,想了許久,忽冒出一個念頭,轉頭看向藺效道:“世子,南苑澤雖說是內湖,可你知道先皇當時令人挖的時候水源從何處引來嗎?”

    藺效略一沉吟,道:“長安城內自古並無水源,聽說當時祖父為了在城中造內湖,各處親自察看了許久,後來特選了城南這處低窪地做內湖,水源聽說是從長安城西郊挖了水道引來,但具體的情形我也不甚了了。”

    “長安城西郊?”沁瑤怔住,“難不成是五牛山腳下那條倉恆河?”她原本不知道五牛山附近還有水源,上回看了長安地圖,才知道五牛山腳下有條倉恆河,這條河從西往南,繞著長安城一路蜿蜒,最後抵至玉泉山腳下。

    藺效見她神色凝重,知道她不會憑空有此一問,便耐心解釋道:“我不是很確定,但從長安城周遭的地形和南苑澤當時的施工情況來看,多半便是倉恆河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熙攘,疾行而來一群官吏,原本聚做一堆的人群忙極有默契地分開兩邊,好讓官吏們毫無阻礙地到得湖畔。

    這群長安府的官吏行起事來還算有章法,很快便有兩人解了湖畔系在樹上的一葉小舟,劃到湖中,用竹竿將那屍首撥到船旁,又放下一個巨大的網兜,兩人合力將屍首撈到床上。

    船行回岸邊,空氣中蔓延開一股濃濃的腥臭,人群發出此起彼伏的嘔吐聲,沒人再有心思看熱鬧,都白著臉避開老遠,只留下幾個膽大包天的,雖然含著畏懼,但抵不過好奇心,仍試圖探身地往網兜中看。

    “去去去——”岸上幾名府吏扶著刀驅趕人群,將那幾個不知死活的趕出去老遠。

    到了藺效和沁瑤身旁,見藺效神情冷淡,正要吆喝,忽一眼瞥見藺效腰間的蛟龍玉佩,張了一半的嘴忙又閉緊,細覷著藺效看了又看,雖沒認出是哪路神仙,但到底沒敢出聲,轉頭又去別處驅趕路人去了。

    沁瑤本已做好被趕走的准備,萬萬沒想到府吏會如此行事,忍不住偷偷瞧一眼藺效。

    藺效感覺到沁瑤瞬間將他當作神器的眼光,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雖然府吏有意放水,但眾目睽睽之下,沁瑤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施法驗屍,只趁府吏們將屍首從網兜中剝露出來的功夫,踮腳往屍首上細細掃去。

    這一看,這才發現死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因在水裡泡了許久,面目已有些模糊腫脹,但仍看出得形容清秀,身上衣裳也十分華貴,一張臉白得像紙,連嘴唇都毫無血色,按理說在水中溺亡之人,七竅總難免會溢血,這少年臉上卻干干淨淨,一無血漬。

    藺效腰間的赤霄不住嗡嗡低吟,沁瑤心裡一震,忍不住俯了身細細往那少年脖頸處看去,可因著衣裳的遮擋,看不到關鍵之處。

    藺效見狀,低聲道:“若要驗屍,一會我去想辦法,但此處耳目眾多,暫時莫要妄動。”

    沁瑤忙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遠遠傳來一陣震天的哭聲,奔來一群人,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衣飾富貴,奔在最前面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到了近前,看見屍身的情形,露出個悲痛欲絕的神情,一把跪下摟住屍身哭道:“慶生,慶生,大哥來了,你睜開眼睛瞧瞧大哥,大哥不過說你幾句,你何至於想不開投湖,你叫阿爺阿娘往後怎麼辦,又讓大哥我如何自處?”

    後面一名極艷麗的年輕婦人由著婢女扶著奔到近旁,辨認出死者的面貌,臉色褪了個一干二淨,失魂落魄地怔忪了一會,忽上前死命地拍打那少年,目皉欲裂道:“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死的不是你!你還我慶生!你還我慶生!”

    那少年任婦人打罵,只面如死灰地緊緊摟住慶生的屍首,婦人哭罵了一會,忽極力將少年推開,一把將屍身摟在懷中,肝腸寸斷道:“慶生!我的兒!你就這麼走了,叫娘怎麼活?”

    因婦人動作太大,慶生的領口被扯得一歪,恰露出脖頸,沁瑤看清他脖頸上一處不顯眼的傷口,身子一震,喃喃道:“竟真是僵屍!”

    她飛速轉頭看向波光粼粼的南苑澤水面,默了一會,對藺效道:“我好像有些知道這僵屍的路數了,不行,不能再耽誤了,我須得盡快趕到五牛山去找師父。”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5 10: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2 10:56 PM 編輯

    第78章

    “這時候去五牛山?”常嶸總算找到了藺效和沁瑤,剛跑到兩人身旁便聽見這話,愣了愣道:“五牛山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這時候去,回來可得半夜了。”

    沁瑤略一遲疑,仍肯定地點頭道:“這件事恐怕耽誤不得了,我須得將來龍去脈告知師父。他和師兄早上出發的,這時候可能已快到五牛山了,一會我讓魯大趕得急些,總能在日落之前趕到的。”

    說著,拔腿欲走,藺效忙攔住她,低聲道:“既這麼急,我這就讓人套幾匹良駒,腳力總比尋常馬車來得要好,你讓魯大回府,我陪你去。”

    他說話時的神情雖與平常沒什麼不同,可語氣顯見得十分親近,沁瑤心中本就有鬼,聽了這話,飛速瞥一眼常嶸。

    常嶸躲避不及,忙抬頭看天,心裡叫苦不迭,暗恨自己不能像那些鬼魅妖怪一般能化作一縷青煙,隨時消失不見。

    沁瑤看一眼天色,見日頭已偏近正中,不敢再耽擱,便聽從了藺效的安排。

    一路出了南苑澤,沁瑤在路旁找到魯大和在車裡吃東西的采蘋,只說自己須得儘快趕到五牛山,讓他們先回瞿府。

    采蘋仔細打量一番沁瑤,見她神色自然,與平常沒什麼分別,暗松了口氣,不敢以同樣的目光審視藺效,老老實實回車裡座位坐著去了。

    魯大和采蘋走後,不過一會功夫,魏波便驅趕著輛青油布篷的馬車來了,這馬車看著不起眼,但幾匹馬全都四足踏雪,身上皮毛油光水滑,顯見得都是難得一見的千里良駒。

    沁瑤沒想到藺效對她的事這般慎重,感激地看一眼藺效,默默上了馬車。

    藺效隨即翻身上了馬,策馬隨行。

    一行人直往西郊而去。

    沁瑤在車內安靜地坐了一會,忍不住掀簾往外看,見藺效身後跟著常嶸等人,約莫七八個護衛,大多數都很眼熟,不是當初在莽山見過,就是平日總跟隨在藺效身旁。

    沁瑤知道這些護衛都是藺效的死士,對藺效再忠心不過,相比羽林軍的將士,似乎更得藺效的倚重,只是不知是從小就養在瀾王府,還是後來才到藺效身旁的?不過照藺效跟他們相處的情形來看,多半是前者。

    她托腮想了一會,轉頭見藺效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她臉一紅,忙躲回車裡坐好。

    瀾王府的馬車果然腳程頗快,到得五牛山時,不過花了兩個多時辰,眼下又正是夏日,天色黑得晚,沁瑤一下車,便見諾大一座五牛山前被明晃晃的夏陽給照得刺眼,四處靜悄悄的,山腳下一無人家,官路上更是熱浪浮動,空空蕩蕩,寂寥得很。

    她張望一番,好生茫然,對去何處找尋師父和師兄毫無頭緒,暗悔早上出來時一應傢伙什都未帶,若帶了觀裡自製的煙火棒,這時掏出煙火棒用火摺子點了一放,師父和師兄自然知道她也來了。

    藺效素來是個行動派,打量周圍一圈,便令常嶸等人四散開去找尋清虛子和阿寒,自己也引著沁瑤一同往進山的路走。

    這條路從山腳蜿蜒往上,似乎是官府挖就,雖不甚寬敞,而且有些曲折,但一路用青石轉鋪就,倒也不算難行。

    兩人走了一會,藺效轉頭見沁瑤的臉頰被日頭曬得發紅,忍不住道:“天太熱了,你回馬車候著便是,一會我們找到道長和師兄了,自來馬車找你。”

    沁瑤瞥他一眼,輕聲道:“我哪就這麼矯情了。”

    藺效見她說話時含嗔帶喜,嬌俏異常,心中一熱,猶豫了一會,忽伸手握住沁瑤的手,拉著她便往上走,口中道:“山路太陡,我拉著你走,你也省些力。”

    沁瑤嚇一跳,忙掙扎道:“一會讓師父和師兄瞧見了。”

    藺效腳步一頓,回身似笑非笑地看著沁瑤,“也就是說只要師父和師兄不在,便能牽著了?”

    沁瑤這才意識到自己話裡的語病,瞪了一會藺效,自己也覺好笑,忍不住紅著臉笑了起來。

    突然前面傳來一陣說話聲,“師父,早上咱們從裴府出來,又沒回觀裡,上哪去準備水去,而且這壺水明明全讓您一個人喝了,為啥還要罵我,我也很渴的。”語氣裡滿是委屈。

    是師父和阿寒!

    沁瑤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將手從藺效手中掙出,可到底晚了一步,只聽前方傳來一陣疾行而來的腳步聲,清虛子不敢置信的揚聲問:“阿瑤?”

    沁瑤動作一僵,好一會,緩緩從藺效身後站出來,訕訕道:“師父。”

    緊張得不敢拿眼睛看師父,只暗暗祈禱師父年老眼花,沒能看清她和藺效在做什麼。

    可她顯然低估了師父的眼力,清虛子不但看見藺效握著她手,還看見她正對著藺效笑得好不開心,分明是心甘情願。

    清虛子風雷般朝沁瑤奔來,一把將沁瑤從藺效身旁扯過,氣勢洶洶地拉到一個安全的距離,質問她道:“你怎麼來了?”

    若今日拉沁瑤的人是旁的男子,清虛子少不了一頓痛駡,外加拳腳招呼,可偏偏是藺效!

    早在頭兩回打交道,他便已知道這位瀾王世子喜歡阿瑤這傻丫頭,還喜歡得十分露骨,也就阿瑤這不開竅的性子,才能這麼久都不明白對方的心意。

    依照他的意思,自然是不願意沁瑤嫁給這種天潢貴胄,可上回連羅剎都沒能將瀾王世子從沁瑤身旁逼走,顯見得這人對阿瑤算得上真心,加上他生得俊美,並未婚配,品行也可圈可點,若他一味地橫加阻撓,倒顯得多事。而且這人分明對阿瑤志在必得,即使他跟瞿氏夫婦商量,將沁瑤遠遠送出長安,那人也斷不會輕易就此放棄。

    所以這也是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採取默認態度的原因。

    可這並不代表他可以放縱藺效得寸進尺,他雖年輕時便遁入空門,但也算得半個過來人,知道少年心性,若一時未能把持住,對藺效來說自然是稱心如意,可沁瑤而言,怕就是終身之恨!

    他恨恨地瞪著沁瑤,暗想回去以後少不得耳提面命,外加嚴防死守,千萬莫讓藺效占了便宜去。

    沁瑤惴惴不安地立在清虛子跟前,任師父用刀子般的目光將自己牢牢瞪住,一時又有些疑惑,不知親吻可會留下痕跡,讓師父瞧出端倪。

    這樣想著,越發發窘,忍不住想掏出絹帕擦擦嘴。

    藺效倒很自然,走到清虛子面前認真行了一禮,道:“見過道長。”

    這禮分明是行的晚輩對長輩的大禮,想來是隨著沁瑤,以師父之禮對待清虛子,清虛子看在眼裡,不免又是一陣胸悶。

    阿寒方才在師父身後,沒能瞧見藺效和沁瑤的情形,只奇怪師父為何好端端地又發火,見氛圍十分僵冷,不明就裡地走到沁瑤身旁,憨憨道:“阿瑤,你怎麼跟世子一道來了?師父不是說要你去過花朝節嗎?”

    沁瑤眼珠一轉,忙挺直了脊背,自己給自己解圍道:“師父,我來是跟你說一件大事,您聽了估計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不等師父出聲反駁,忙將玉泉山和方才南苑澤發生的事一股腦地全說出來了。

    “我記得您當時講妖典時曾說過,僵屍遇土而生,遇水則腐,斷不可能在水中出沒,可依照我在玉泉山和南苑澤所見,那僵屍分明是借著水路來回,而且若我沒看錯,南苑澤死的那孩子多半是被僵屍吸了血而死。”

    清虛子神色大變,失聲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一點不假。”沁瑤點頭,“所以我想著,若師父您仍光顧著在山裡找尋,怕是怎麼也弄不清這些僵屍的來歷,何不到山腳下的倉恒河去瞧瞧,說不定會有收穫呢。”

    清虛子驚疑不定地看著沁瑤,好一會,猛地邁步往山下走,口中道:“為師幾度來五牛山,只覺陰氣太盛,每每疑心山中不妥,幾乎沒將整座山翻遍,可從未想過到山下的倉恒河瞧一瞧,若真如你所說,這些’僵屍’能依水而行,那倉恒河多半有古怪。”

    幾人到了山下,凝神一聽,果然聽到潺潺水聲,順著水聲往前走不多久,一條平靜無瀾的河流悄無聲息出現在眼前。

    這河流算得寬闊,足有百尺,雖然從西往東流動不息,但河水幽暗,無甚波浪,不像流動的水,反倒像死水一潭。

    剛到河畔,藺效腰間靜默了許久的赤霄忽然重新發出劍鳴聲,清虛子啟開天眼,陰著臉蹲下身,察看了一番河中景象,寒聲道:“這條河果然有古怪。”

    說完,令阿寒從包袱裡將無涯鏡取出,施法籠住河面,不一會,便見鏡面上溢出黑得如墨的水霧。

    沁瑤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這水霧凝聚得比上回在裴府所見來得要快,顏色更深,顯見得這倉恒河裡的東西比上回瞿府的邪物更邪性許多。

    幾人一邊查看鏡中景象,一邊沿著河面緩緩而行,正好這時常嶸等人迎面走來,見狀,奔近前道:“這是在做什麼?”

    沁瑤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無涯鏡上,無人有暇回答他這問題。一路走到一處巨大的岩石處,河床仿佛突然變淺了許多,水流也變得起來,岩石下方清晰可見一個漩渦。

    這時無涯鏡整個鏡面已溢滿黑霧,順著鏡面往下流淌,常嶸等人眼看那黑水要流到阿寒手上,忍不住發出一陣低呼,誰知那黑水一離開鏡面便消彌於無形,仿佛從未存在過。

    諸人這才明白過來,顯見得一切都是鏡子幻化出來的幻象,跟世子的赤霄寶劍一樣,有示警之用。

    清虛子撚須看著那漩渦許久,忽將拂塵立於岸旁,閉眼念了一段咒,只見岸旁拂過一道清光,如同紗帳一般,將那處漩渦罩住。

    施完法,將道袍系於腰間,道:“這底下有古怪,為師需得下去瞧瞧。阿寒,將無涯鏡和為師的捆金繩收好,咱們這就下去。”

    他一句不提沁瑤,也不知是還對她有餘怒,還是顧慮到她是女兒身,不便下水。

    沁瑤忙挺了挺胸,自告奮勇道:“我也去。”

    清虛子沒搭腔,先後跟阿寒下了水,緩緩沒入到漩渦中,再找不見。

    沁瑤忙也跟著下了水,藺效知道阻止不了她,只回頭對常嶸等人道:“看好左右,莫讓旁人擾了清虛子道長的陣法。若有不妥,你們立時去大隱寺找緣覺方丈。”

    說完,在沁瑤消失在漩渦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由著漩渦中那股下墜之力,將他們兩人同時拉到河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5 10:2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2 10:53 PM 編輯

    第79章

    漩渦深處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拽著藺效和沁瑤一徑沉沉下墜。

    愈往下走,水底的寒氣愈盛,到最後,水溫已到了陰寒刺骨的地步,沁瑤幾次錯以為自己正置身於隆冬時節的冰水中,饒是她有內功護體,也忍不住打起了寒戰。

    所幸漩渦底下並不很深,下沉了一會,兩人腳底同時觸到一塊堅硬的石壁,用足尖輕點著石面試探了一會,確認是河底石床,便落於其上,站穩腳跟。

    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耳畔只有清泠泠的水聲,師父和阿寒不知去了何處,沁瑤屏著息四處摸索一番,正琢磨用什麼法子去找尋師父,藺效忽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往前看。

    沁瑤抬頭,就見不遠處忽亮起一盞圓月似的幽光,光線雖柔和,依然將水底照得明亮不少,“圓月”下方兩個黑乎乎的身影,靜靜站著不動,仿佛在候著什麼人。

    沁瑤先疑惑了一會,隨後恍悟過來,不是師父的無涯鏡麼,忙拉著藺效往前,到了近前,借無涯鏡的光亮一看,果是清虛子和阿寒。

    清虛子見沁瑤和藺效過來了,想說些什麼,顧忌著在水裡,張不了嘴,只好從懷裡掏出一個玉葫蘆,倒出幾粒藥丸,令沁瑤和藺效服下。

    沁瑤一聞到藥丸的味道便知道是定神丹,算是丹丸中的極品,有水中延息、辟邪護陽之效,師父煉製時費了許多好多珍稀藥材,整個青雲觀統共只有一瓶,平日裡珍之重之,總捨不得服用,今日想必是忌諱河底的邪物,這才拿了出來。

    見師父不忘給藺效一粒,沁瑤心裡飲了蜜似的,泛起一絲淡淡的甜。

    藺效接過藥丸,二話不說服下,清虛子見藺效如此痛快,臉色更好看了些,好東西不怕給人,就怕受的人不識好歹,一味疑神疑鬼,看了就讓人光火。

    下水已有些時候,即便有定神丹護體,仍有氣息耗盡之慮,四人不敢再耽擱,忙重新順著無涯鏡的指引往前走。

    虧得河床雖寬,卻並不狹長,走不多久前方便出現了一道石壁,這石壁足有一丈多高,突兀地矗立在水中,怎麼看怎麼像一塊水下石碑。

    這石壁處處透著古怪,幾人都忍不住近前細看,這才發現石壁上密密麻麻全是梵文,清虛子等人乃道家中人,對佛家的咒語瞭解得並不透徹,但也隱約辨認出石壁上的梵文似乎是為了鎮邪之用。

    清虛子等人背上都是一涼,看這石壁十分滄桑古舊,顯然已有些年頭,壁上文字更是一筆一刻,全用人力雕刻而成,也不知這石壁後到底是什麼邪物,竟讓設陣之人如此費心思。

    沁瑤摸索著繞著石壁走了半圈,突然被腳下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見是一串佛珠,俯身撿了在手,借著無涯鏡的光亮細細打亮,這才發現佛珠是灰白色,形狀並不規整,不像尋常佛珠,倒有有幾分像舍利子。

    沁瑤看不出究竟,轉身呈給師父,清虛子接過一看,面色微變,低頭四處找尋一番,果然又在轉角處發現一卷用金葉做成的佛經。

    沁瑤在一旁大惑不解,這幾樣看來都是佛家至寶,多半是陣法中的關鍵法器,本該各居其位,卻不知為何散亂了一地。

    清虛子卻再耐不住,重新快步繞回石壁,用一雙厲目緩緩掃視,掃到石壁下方時,果見一道裂開的石紋,從左到右,將石壁上的梵文一劈為二。

    清虛子面色泛起一陣青灰之氣,看著那處裂紋久不言語,原來這陣法竟早已破了,難怪周圍一片死氣沉沉,半點靈力都感覺不到,只是不知是人力所為,還是另有蹊蹺。

    藺效正繞璧而行,走至石壁後方時,赤霄忽嗡嗡大震,幾乎欲要脫鞘而出,沁瑤聽到動靜,忙奔到藺效身旁,兩人四下裡查看一番,這才發現石壁後方不遠處竟有一個洞穴,洞口周圍一片狼藉,像是被什麼怪力從裡頭給轟開。

    藺效走至洞旁時,赤霄更是如臨大敵一般,生生從劍鞘中移動出了半寸。

    沁瑤跟藺效迅速對視一眼,赤霄這般狂躁不安,極為少有,也不知這洞穴中究竟藏著何物。

    沁瑤心裡更是頭一回生出幾分猶豫,一行人若貿貿然下到洞中,恐怕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清虛子卻不容她多想,拿著無涯鏡察看了許久,臉色見緩,仿佛重新找回不少底氣。少頃,將腰間草繩解下,拿在手中,率先下到洞中去了。

    沁瑤等人不再躊躇,也忙跟上。

    洞口雖小,底下倒還算得寬敞,而且水流全都不知去了何處,洞內十分乾燥,猶如回到岸上。

    幾人舉鏡一望,這才發現這底下雖到處結滿蛛絲,東西也已破陋不堪,但仍看得出是個佈置得頗為講究的小宮殿,依稀可見當初雕樑畫棟的痕跡,只可惜年代仿佛太過古舊,殿中許多器皿已辨認不出。

    沁瑤等人心中的怪異感愈發濃厚,誰也想不到倉恒河下竟有一處底下宮殿,只不知是哪年哪月何人挖建。

    走不幾步,前面出現一處殿門,似乎裡頭還有內室。

    正凝神打量四周,忽聽內室中傳來異響,一陣長長指甲劃過牆塋的聲音。

    眾人心裡突突一跳,防備地看著內殿,等了許久,內殿始終一片死寂,不見出來什麼邪物。

    清虛子耐心耗盡,一抖草繩,沉著臉緩緩前行,剛到內殿門口,忽來襲面而來一陣腥濃至極的陰風,一個黑影直朝他撲來。

    清虛子側身一避,隨手甩出手中草繩,只聽那東西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怪叫,清虛子不容它閃避,忙又扯住韁繩將那東西狠狠地往前一拽,便聽“砰”一聲巨響,有什麼東西重重摔倒。

    沁瑤等人拔腿跑到清虛子身後,因周圍已無水流,阿寒便掏出火摺子點上,就見師父手中牢牢捆住一個青面獠牙的僵屍,那東西雙手直直朝天,仍不斷撲棱著,試圖用利爪襲擊清虛子。

    可這僵屍似乎靈力頗低,清虛子不過氣定神閑地將手中草繩緩緩一收緊,很快便定在原地,再也不動了。

    “城裡的僵屍果然是從這裡出去的!”沁瑤蹲下身仔細打量一番那具迅速化為一灘膿水的僵屍,肯定地道,“上回我在玉泉裡見到的邪物就是這種東西,只不知就是這一隻,還是它的同夥。”

    清虛子收回韁繩,搖搖頭道:“方才下洞之前,我見洞內雖然陰氣極盛,但無涯鏡裡流動的煞氣卻很低微,顯見得洞內那巨煞此刻不在洞中,這才放心下到洞中來的。眼下這僵屍一除,洞內可是一個’活’的邪物都沒了。”

    可藺效腰間的赤霄卻鳴得比方才還要狂躁,聲勢頗足,生生從劍鞘中移出了一半有餘。

    清虛子知道赤霄乃當年劍神用自身血肉鑄就,極為靈驗,斷不會無故報警,不由狐疑地看一眼阿寒手中的無涯鏡,莫不是方才遭了水,鏡子的靈性就此打折,連邪物都辨認不出了?

    這時藺效和沁瑤已依著赤霄的指示往內殿深處走了,阿寒也忙舉著火摺子跟上。一路只見地上堆了許多箱籠,裡頭堆著些早已爛透的衣裳布料,還有些灰撲撲的青銅器皿,輪廓小巧,像是日常所用之物,相比外殿那些大塊頭器皿,顯見得精細許多。

    沁瑤和藺效頗覺奇怪,怎麼這地方越看越像一個墓室?

    走了幾步,前面出現一個拐角,連著一條走廊,通向另一個房間。

    幾人剛一轉彎,抬目一看,同時怔住,只見走廊盡頭一處用漢白玉磚砌就的一個高高的玉台,玉台頂上點著一盞長明燈,火苗搖曳,幽幽照亮底下兩具巨大的漆黑棺材,其中一具棺材的棺蓋已打開大半,另一具倒是蓋得嚴絲密縫。

    還未等他們回過神,藺效腰間的赤霄終於長鳴一聲,脫鞘而出,如同箭矢般直朝玉台而去。

    赤霄去勢極快,飛到其中一處棺材處,“撲”的一聲,竟生生沒入棺木中,釘在其上,劍身顫動,猶自嗡嗡作響。

    藺效等人齊齊怔住。清虛子聽到異動,趕到拐角處,見此情形,也是面色一變。

    所有人心底都生出一陣惡寒,看赤霄的反應,棺中之物果真邪門得厲害,恐怕比上回的羅剎有過之而無不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5 10:3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2 11:00 PM 編輯

    第80章

    這回連清虛子都有些進退維谷了,雖說師徒三人都懂法術,藺效也不是泛泛之輩,四人聯手,對付一般邪祟不在話下,可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們自入河以來,對河中之物並無概念,全憑一份要探個究竟的意念在支撐,若那東西遠比他們想得要難對付,豈不是會全折在這裡?

    正想對策,忽聽棺蓋發出一聲輕響,有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從棺中出來了。

    諸人寒毛一豎,清虛子當機立斷,低喝一聲:“速速擺陣!”

    師徒三人各自掏出法器,擺出三陽陣,惟恐出來是對付不了的大邪物。

    可斂聲屏息候了許久,只見棺木上的東西一躍而下,吱吱叫著,一溜煙沿著牆根跑了。

    竟是老鼠!

    清虛子愣了一愣,頓時明白過來,若棺木中真有邪物,豈會容忍老鼠這等活物與其共處一室。

    藺效也想通了此節,再無顧忌,到得玉台前,左右緩緩掃視一遍,拾階而上,將赤霄從棺木上拔下。

    握了赤霄在手,又借著長明燈的火光往那具棺蓋已打開的棺材中看去,就見棺木中鋪滿經卷,連棺壁上也用朱紅的字寫滿梵文,可棺內空空如也,並無屍首。

    清虛子等人這時也到了玉臺上,看清棺內情形,愣了一愣,從棺木中撿了一卷經書在手,借著燈光細細打量,可惜經卷上俱是梵文,無從得知其中含義。

    看完這具棺材,清虛子又轉頭看向另一具,這具棺材卻顯見得比先前那具高長許多,兩具挨在一起,倒有些夫妻合葬的意思。

    清虛子摸索一番,見棺蓋不過虛掩其上,並不是原先想的那樣嚴絲密縫,略一遲疑,對阿寒和藺效道:“來,幫著打開這具棺材。”

    藺效應了,將赤霄遞給沁瑤,三人合力,緩緩移開棺蓋。

    往內一看,這具棺材卻比剛才那具更空蕩,不但沒有屍首,連經卷和寫滿棺壁的梵文都不見,只棺蓋上隱約可見幾處抓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撓抓所致。

    清虛子看得仔細,忽想起早年間聽緣覺說過一樁佛家異聞,胸中生出強烈的不安,再立不住,將棺木中的經卷悉數取出,脫下身上道袍包好,令阿寒捧著,下了石階往外走,口中道:“這邪物已破陣而出,此時早不在洞穴中了,為師需得連夜去找緣覺問個仔細。”

    阿寒忙跟上。

    沁瑤卻跟藺效對視一眼,頗感奇怪,明明兩具棺材,為何師父只說“這邪物”呢。

    ——————————————————————————————————

    四人巡著原路遊回岸邊,一從水中探出頭,便見天色早已墨黑,黑色絨般的夜空裡綴滿繁星,月亮卻隱蔽在烏雲後。

    常嶸等人仍保持著之前藺效等人下水時的姿態,神情緊張地盯著水面,一動也不敢動。

    見藺效終於安然無恙地出現了,終於大松了口氣。

    藺效先將沁瑤從水中托舉中送到岸上,這才跟著上來,幾人雖說並未受傷,到底在水下呆了許久,難免有些疲憊。

    藺效見沁瑤身上濕漉漉的,恐她著涼,便令常嶸速回馬車上取了件披風過來,給沁瑤披上。

    沁瑤飛速看一眼清虛子,果見師父臉色一黑。

    清虛子剛要令阿瑤將披風還給藺效,轉念一想,自己身上道袍已裹了經卷,阿寒雖是師兄,衣裳也不宜給沁瑤穿著,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堆小郎君,總不能讓沁瑤大搖大擺地濕著衣裳回去。

    左思右想,顯然只有這個法子較為穩妥,便憤憤地閉了嘴,可到底有些不虞。

    沁瑤耷拉著耳朵,不敢多看師父,惟恐師父回去罵她,可比起濕著衣裳讓人圍觀,她倒寧願被師父罵一頓。

    悻悻走到停馬車處,不必師父吩咐,捨下瀾王府的千里馬,自上了青雲觀的馬車。

    藺效自然知道其中緣故,不以為忤,只仍令魏波駕著馬車,自己跟常嶸等人仍不緊不慢跟在沁瑤的馬車旁。

    路上清虛子倒顧不上訓斥沁瑤,只一個勁地將經卷拿在手中細看,沁瑤見清虛子臉色凝重,忍不住問:“師父,方才地殿裡分明是兩具棺材,為什麼您卻說只有一個大邪物呢?”

    清虛子瞥她一眼,好一會才道:“為師只是想起早年聽過的一樁異聞,有個猜測而已,做不得准,需問了緣覺那禿驢再做計較。”

    “哦。”沁瑤有些失望,又問,“河中用來鎮壓那邪物的法器和梵文全是佛家之物,而且看著像有數百年了,不知這邪物到底是什麼來歷,又為何好端端地破陣而出呢。”

    “是啊。”阿寒難得也願意發表議論,“那陣法做得那般嚴實,幾百年都屹立不倒,石碑怎會好端端就裂開了?”

    清虛子緊緊蹙著眉,好半天才道:“要麼便是人為,要麼便是天有異象,邪魔漸生,天下蒼生當有此劫——不說了,一會找緣覺問個明白,再來商量怎麼對付這東西吧。”

    進了長安城內,青雲觀的馬車徑直趕到大隱寺。

    阿寒和沁瑤忙跟著下車,清虛子卻將他們趕回去道:“為師自己一個人進去便可,阿寒,你先講師妹送回瞿府,再來接師父。”說著,對阿寒狠狠使個眼色,讓他務必看好師妹,不能出岔子。

    阿寒雲裡霧裡,好半天才遲疑地應了一聲。

    沁瑤很想跟著一起進去,又纏磨了一會,清虛子卻怎麼也不鬆口,到底讓她跟阿寒先走了。

    回了瞿府,剛下馬車,卻見藺效早騎了馬在車前候著了,見沁瑤下來,藺效也翻身下馬,走到沁瑤身前。

    阿寒怔了怔,猶豫著要不要下車,想了想,世子這麼好的人,不過跟阿瑤說會話,總不至於欺負了阿瑤去,師父總是愛疑神疑鬼,誰都信不過。

    是以仍坐在原處,未跟著下車。

    沁瑤身上衣裳已被暑熱給蒸幹,不再貼在身上了,便將身上披風解下,還給藺效,道:“方才路上沒看見你,我以為你已經回府了。”

    藺效低頭看著沁瑤,笑道:“總要看著你回府才能放心。”

    沁瑤感覺藺效的目光重又肆意起來,忙微微側過臉,紅著臉道:“時辰不早了,早日回府休息吧。”

    藺效目光落在沁瑤頭上的簪子上,心中湧過一陣暖流,低哄道:“讓我再看看你,”

    沁瑤任他打量,見他久久不出聲,忍不住瞧他一眼道:“我得進去了,一會怕家裡出來人,若讓人看見就不好了。”

    兩人正紅著臉相對著說話,旁邊忽疾馳而過一輛馬車,車上有人正好掀簾往外看,看見藺效,先是一怔,隨後緊抓住窗簷呆看了半晌,不敢置信道:“竟,竟然是她!”

    臉色陰沉下來。

    “怎麼了?”旁邊忽伸出一隻男人的手,也扶住窗簾探身往外看,這手生得十分白皙修長,可惜只有四指,平白破壞了美感。

    “沒什麼,認錯人了。”女子忙放下車簾,坐直身子,那男子微遲疑了片刻,放棄追問的打算,車內重新恢復靜默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09:46 PM

    第81章

    第二日書院依然放假,沁瑤昨晚睡得並不踏實,早上起來便有些困乏。

    洗漱完畢,趁采蘋等人出門倒水的功夫,偷偷將藏在枕下的簪子取出,猶豫了半晌,想著自己的妝匣向來是采蘋等人代為保管,母親有時也會過來幫著整理一二,若藏在匣子裡,難保不會被她們發現,不如自己隨身帶著,也免得哪天不小心露了馬腳。

    這樣想著,便用絹帕裹了,小心翼翼地藏到懷中。

    整理妥當,不經意一抬頭,瞥見一張眉眼生動的臉龐,略怔了怔,總覺得鏡中人比往常要明麗嬌媚許多,全不像她自己。

    采蘋倒水回來,一進門便見沁瑤正散著頭發對著鏡子發呆,一頭秀發如雲,襯出她腰肢纖細,側臉恬靜柔美,漂亮得如同畫中人兒一般。

    只臉頰上隱約可見紅雲,不知在想些什麼。

    采蘋腳步微緩,想起昨日見到的那位俊郎君,心知肚明地咳嗽一聲,這聲音猶如一聲炸雷,總算將沁瑤喚得神魂歸位。

    采蘋近前幫沁瑤梳妝,見她異常安靜老實,乖乖地任自己擺弄,便壓著嗓子道:“昨晚小姐沒回府之前,大公子來了好幾趟,見小姐遲遲不歸,便盤問奴婢小姐到底去了何處,為何這麼晚了還不回。奴婢只好說,小姐去西郊找道長去了,恐怕一時趕不回來,大公子這才作罷。”

    沁瑤本就心中有鬼,聽了采蘋這話,愈發如坐針氈,惟恐一會哥哥會突然發難,逼問她都跟哪些人在一處。

    好不容易讓采蘋幫自己妝扮完,沁瑤忙不迭到正房去給父母請安,一路上忐忑難安,不知精明如哥哥,會不會從她身上瞧出什麼破綻。

    誰知到了正房,只有一個瞿陳氏正坐在上首聽下人回事,見了沁瑤,忙讓那幾個管事下去,笑道:“琢磨著你該起了,阿娘准備了好些粥點,就等著你來吃呢。”

    沁瑤左右張望,到桌前坐下,問:“阿爺和哥哥呢?”

    “去衙門了。”瞿陳氏親手替沁瑤盛上一碗羊麋粥,令她趁熱吃,“這些日子朝廷似乎要編纂什麼詞典,翰林院特推了你哥哥主持事務,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就連前日去書院接你,都是特意跟院史大人告了半日假,回來後寫寫畫畫,弄得很晚才睡。”

    沁瑤聽了直笑,“阿娘,您該高興才是,哥哥被皇上點到翰林院這才多久,院史大人便讓哥哥主持編纂詞典,說明院史大人器重哥哥。”

    瞿陳氏笑得眼角魚尾紋都深了幾分,道:“我也是這麼說呢,讓他在幾位大人面前多表現表現,也好早日擢升。”

    說著,想起什麼道:“前兩日馮家大娘和初月在咱們家來串門,說伯玉這孩子自到了大理寺,已辦了好幾樁得力的案子,大理寺卿劉大人往吏部遞了奏呈,過不幾日便要擢升他做大理寺推丞呢,從主簿到推丞,可不是連升三級嗎?你爹聽了,也直說伯玉這孩子不差,日後難保不會出朝拜相呢。”

    沁瑤聽了一愣,暗想自進了書院讀書,已好些日子未見過馮大哥和馮初月了,聽阿娘這話,馮大哥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只不知馮初月最近如何,這兩日自己雖放假,卻好些事要忙,未必能有機會遇上。

    正想著,忽聽母親在一旁含著希翼問:“昨日你跟幾位同窗去南苑澤,就不曾碰到伯玉和馮家小妹?”

    沁瑤聽得南苑澤三個字,臉頓時燒了起來,忙借著飲粥掩飾性地低頭,口中含糊道:“昨日那邊出了些事,我去城郊的五牛山找師父去了,沒遇到馮大哥和初月。”

    瞿陳氏難掩失望,悶悶道:“好好的花朝節又跟神啊鬼啊的扯到一塊了,唉,照阿娘說,咱們阿瑤早些嫁了人就好了,做了婦人,你師父總不好再逼著你跟他到處打打殺殺了。”

    沁瑤聽到“嫁人”這兩個字,心裡突突直跳,不敢接腔,只低頭一個勁地飲粥,好不容易吃完,便對母親道:“阿娘,昨日我跟師父在五牛山發現了邪物,今日需得到觀裡跟師父商量對策,時辰不早了,這就要走了。”

    說完,見母親雖然神色不虞,到底沒出言反對,暗暗松口氣,忙一溜煙出來。

    上了馬車,讓魯大趕往青雲觀。

    行到一半,忽聽車前有人喚:“瞿小姐。”

    掀簾一看,見是常嶸和魏波兩人騎著馬候在車前。

    常嶸見了沁瑤,忙笑道:“世子知道今日瞿小姐要去青雲觀,特讓我和魏波在此處候著。他這會去盧國公府找蔣三公子有點事,一會忙完了,便去青雲觀找瞿小姐。”

    沁瑤極力做出不害臊的模樣,點點頭,重坐回車上。

    到了青雲觀,師父正和阿寒在院子裡練功,見了沁瑤,都是一愣,問:“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沁瑤見師父如此氣定神閑,更覺奇怪,道:“我來打聽倉恆河那邪物的底細呀。”

    說著,將師父掛在樹上的巾帕取了下來,遞給他擦汗,問道:“師父,緣覺方丈怎麼說?”

    “他昨晚不在寺中。”清虛子邊拭汗邊道,“我昨晚久等他不回,便給他留了話,估摸著這個時候他該來了”

    清虛子料得分毫不差,師徒三人剛進房,連茶都未喝上呢,福元便跑進來道:“師父,緣覺方丈來了。”

    清虛子這回態度倒很客氣,忙令福元將緣覺請進來。

    沁瑤原以為緣覺仍會像上回一樣帶著一眾座下弟子隨行,沒想到身旁僅跟著一個小沙彌,神色也隱約透著急切,全不是往常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

    進了房內,便令小沙彌退下,接過福元遞過來的茶飲一口,淡淡問:“昨日你留話說是倉恆河有怪?”

    沁瑤今日頭一回近距離打量緣覺,見他生得端正清朗,一身書卷氣,忽生出一種錯覺,恐怕哥哥年長後,也會跟緣覺身上的氣度一般無二,兩人雖然年紀不同,卻都是儒雅清逸到極致的典範,只是不知為何緣覺遁入空門多年,舉手投足仍不太像出家人,反倒有幾分當世大儒的影子。

    清虛子痛痛快快地便將昨日在倉恆河下看見的情形巨細靡遺都告訴了緣覺,說完,尤覺不足,又將自己在棺中搜刮來的經卷悉數呈給他看。

    “看這陣法的情形,分明是佛家哪位高僧殫精竭慮設了陣,將那怪物鎮於河下,只不知為何陣法卻破了,讓那邪物逃了出來。”

    聽完這話,緣覺陡然起身,拿了經卷到窗前,借著晨光一頁一頁細看,許久之後,神色變得晦暗至極,頹然放下經卷,看向窗外道:“莫非河下鎮壓的竟是玉屍?”

    “玉屍?”清虛子也是一驚,“我記得你早年曾說過,你們佛家的智達祖師曾收服過一具妖屍,那妖屍生為女形,是為僵屍之後,極凶極煞,出世後四處尋找神魂相合的男子化為男屍,再從中篩選屍王,是為金屍。屍王屍後一旦合並,便會為禍人間,既為後世所稱金鑲玉劫。”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09:50 PM

    第82章

    緣覺說話時聲調不緊不慢、醇厚低沉,即便談論的是佛家異聞,依然如往常一樣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關於玉屍的來源,向來是眾說紛紜,但最做得准的說法莫過於夜藍經上的記載,說是百年前有位皇子南巡,路過一家尼姑庵,不期邂逅了庵中一位絕色女尼。皇子見那女尼生得異常貌美,一見傾心,替她還俗不說,還帶著她一路南巡,與其朝夕相對。到了江南某地後,皇子和女尼戀慕當地風光,流連忘返,不舍離去,便索性買下當地一座華宅,關上門做起了恩愛夫妻,不久之後,女尼生辰,皇子為討她歡心,特令人照著她的模樣雕了玉像,擺在宅中。誰知當地官員正好是另一位皇子的心腹,見皇子貪戀女色,奢靡無度,便一張狀紙告到了御前。”

    說到這,緣覺突然頓住,重又拿了經卷在手中慢條斯理地翻看。

    阿寒和沁瑤正聽得入神,見狀,忍不住催促道:“緣覺方丈,後來呢?”

    清虛子也啐:“這麼多年了,你這說話說一半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緣覺任他師徒三人或明或暗地表達不滿,一目十行地看完眼前那一頁經書,這才幽幽道:“聽的時候太過久遠,怕有些地方記不真切。”

    說完,合上經卷,接著往下說:“皇子被彈劾後,隨即被皇帝給急召回京,走時不敢帶上女尼,草草安排一番,便連夜走了。走時只說一旦京中事畢,最遲不會超過三月,便會派人來接女尼。女尼不敢多作挽留,送走皇子後,日夜盼望皇子能早些來接她,可皇子甫一回都,便卷入了奪嫡之爭,幾位皇子都手握兵權,互不退讓,一場仗打了一年有余。等他終於勝出,榮登大寶後,又忙著拉攏權臣,在世家女子中挑選娘家最得力的做皇後,哪還想得起江南宅子裡那位女尼?”

    這話觸動了清虛子的心事,忿忿然罵道:“自古皇家多薄情,這些天潢貴胄看著體面光鮮,實則全是些始亂終棄、背信棄義的東西。”

    沁瑤聽師父這話頗有些借題發揮的意思,疑心他在含沙射影地罵藺效,但師父的口氣太過激憤,幾乎算得上咬牙切齒,又覺得自己想岔了,就算師父對藺效不太滿意,總不至於有這麼大的仇怨,許是為了別的緣故。

    緣覺意味深長地看一眼清虛子,繼續道:“等到這位皇子終於想起與女尼的三月之約,派人去江南接女尼時,已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年,派去的人找到那處宅子,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打聽了才知,那女尼一年前便染病身亡了,怪異的是,女尼死後不多久,連她身邊伺候的人也一並失蹤,好好一座華宅淪為廢宅。那幾個欽差聽了這話,怕回去跟皇上不好交代,想起皇上曾照著女子的模樣做過一尊玉像,多半還在宅中,不如運回去呈給皇上,聊做慰籍。誰知進去搜檢了許久,都未能找到那尊玉像。”

    “這玉像便是玉屍的來源?”清虛子滿臉疑惑,“但……有些不對啊,要形成這等百年難見的凶煞,非衝天怨氣不可,即便那女尼久等皇子不歸,繼而心生怨恨,總不至於便能化作凶屍,多半有個緣故。難道那女尼並不是病死,而是被人給害死的?”

    緣覺見清虛子一開口便說到了關鍵處,不再賣關子,點點頭道:“具體情形已經不得而知,智達祖師當年考究玉屍的死因時,曾懷疑女尼的死與她身邊的僕從脫不了干系,極有可能是那些僕從見她被皇子棄在宅中兩年,毫無依傍,對她的財物起了歹心,這才將她害死。那女尼對那位負心皇子一片痴心,苦等兩年,本以為終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日,誰知最後皇子既娶了皇後,又納了貴妃,獨將她給忘得一干二淨。這也就罷了,最後竟連孤獨度日,無疾而終的願望都不能得,年紀輕輕便被人害死,難免不生出滔天恨意,她本就是佛門中人,死時若走了極端,有意將自己化為厲鬼也不是不可能。”

    “那她是如何附到玉像上去的?其中可有什麼陣法?”沁瑤問。

    “據智達祖師記載,說是女尼還魂時屍首恐怕已經腐爛,若在旁人來言,屍身不完整,哪怕怨氣再強,多半也就是個尋常鬼魅,無法成為凶煞,偏她有一尊皇子送她的玉像,這玉像跟她的五官相貌一模一樣,用來還魂再合適不過,她遂與玉像合二為一,沒想到漸漸得心應手,兼之屍身千年不腐,靈力暴漲,到最後,竟成為屍中之後。”

    清虛子點點頭,又問:“那為何要將她鎮於河下?看倉恆河下的陣法,頗為繁瑣費工夫,若在岸上布陣,准能省不少力氣。”

    “這你就不知道了。”緣覺道,“玉屍當時出來四處殺戮,屠殺生靈,幾位佛教中人也曾合力將其鎮壓在山下,誰知先後鎮壓幾回,玉屍不但很快就能衝出陣法,且靈力一次比一次更強,後來還是智達祖師突發奇想,將她鎮於水下,這才有了其後長達百年的天下太平。”

    沁瑤想起裴府那具來去守時的僵屍,猛然想起一個可能,忙問:“玉屍挑選金屍人選時可要什麼條件,莫不是照著那位負心皇子的模樣來挑選?”

    緣覺微微一怔,搖頭道:“所謂金屍,自然是被玉屍咬後,屍變所致。但玉屍唾液珍貴,幾十年分泌一回,若非確定最終人選,輕易不肯咬人,除了與她神魂相合之外,她還需得用她自己的法子確定對方肯永世陪伴她,才願意將自身靈力分一半與他。”

    “誰會願意永世陪伴一位僵屍?”清虛子驚訝得笑起來,“這玉屍莫不是異想天開?”

    緣覺淡淡看他一眼,“看來你對人的欲望還是了解得太少,金屍外貌與常人無異,能永生不老不死,又有非同尋常的邪力,能橫行世間,百無禁忌,百年來,不知多少人前赴後繼,願意成為金屍。也正因如此,玉屍才如此審慎,玉屍吃了那位負心皇子的苦,最怕被人拋棄,第一個法子,便是要那人殺掉自己一位摯親,用摯親的血做投名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05 PM

    第83章

    “至於第二個條件麼……”緣覺顧忌地看一眼正聽得全神貫注的沁瑤和阿寒,十分生硬地將話題給打住,擺擺手道,“無非是些邪魔外道,不提也罷。”說完重又端起茶盅,輕輕吹了吹茶湯上漂浮的茶葉,眼皮再也不肯抬起來。

    沁瑤的心正好被吊到一半,沒防備聽到緣覺這麼一說,登時傻眼了。

    阿寒難得也流露出一絲不滿的情緒,怔怔道:“緣覺方丈,第二個條件是什麼,您為啥不肯說了。”

    “去去去。”清虛子一瞧見緣覺的神情,便知其中有貓膩,依照這禿驢的尿性,若兩個徒弟繼續在房裡呆著,勢必不肯再往下說了,便厚著老臉要將沁瑤兩個趕出去,“你們到外頭呆著去,等師父和方丈說完話再進來。”

    “哪有您這樣的?”沁瑤一懵,雖被師父趕到門口,仍不死心用手扒住門框,試圖說服師父,“不讓咱們把話聽完,怎麼能弄清楚玉屍的底細,又怎麼幫著找玉屍?”

    清虛子簡單粗暴回道:“聽不聽這後面的條件,都不妨礙你們幫著找玉屍。”砰一聲,將門關上。

    阿寒倒也不惱,老老實實站在門前,看樣子打算耐心地等師父和緣覺說完話再重新進去。

    沁瑤卻貓著腰溜到窗台下,舔破窗紙一個,將耳朵貼近,聽緣覺到底要跟師父說什麼。

    誰知她剛貼上,“啪——”地一聲,窗內飛來一顆花生米,准確無誤地砸在她耳朵上,“哎喲。”沁瑤吃痛,委屈地杵在原地揉了會耳朵,悻悻然走開,坐到廊前台階上去了。

    院裡那個跟緣覺一道來的小沙彌見此情景,先是愣了愣,隨後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

    藺效跟蔣三郎從盧國公府出來,剛要上馬,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轉頭看去,就見一人一騎正疾馳而來,雖不是在寬闊的官道,這人卻騎得極快,渾不顧及路旁百姓,顯然一副王孫公子的作派。

    蔣三郎一怔:“夏荻?”

    夏荻到了藺效跟前,一勒韁繩下了馬,先不急著說話,用復雜的目光看了藺效好一會,這才壓抑著怒火道:“十一哥,我方才去瀾王府找你,你府上人說你來了蔣三哥這,我來不為別的,就想問問你,劉青可是你身邊的人打傷的?”

    藺效冷冷道:“是。”

    夏荻沒想到藺效承認得這麼痛快,心底的疑惑越發清晰,怒聲道:“你該知道劉青是我身邊最得意的人,不知他做了何事,你要如此不留情面,直接斷他手足?”

    藺效面無表情道:“手足斷了還能再長上,但若再有下回,我會令人挑斷他手筋腳筋,讓他自此成為一個廢人。”

    夏荻腦中一空,盯著藺效看了好一會,方緩緩道:“你是為了瞿沁瑤,對嗎?”

    藺效上回因幻境之事,本就對夏荻有心結,這時聽他竟然敢直呼沁瑤的閨名,心中戾氣陡生,再無顧忌:“對!長安城你誰都可以招惹,獨她不行!往後無論是你,還是你身邊的人,統統都離她遠點,聽懂了嗎?”

    蔣三郎這才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見藺效和夏荻之間劍拔弩張,有心勸解,卻又覺得實在無從勸起,他知道藺效喜歡瞿小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對她異常珍視、處處呵護,斷不能容忍旁人覬覦。

    而夏荻行起事來百無禁忌,雖未見得對瞿小姐是真心,難保不會做出調笑謔浪乃至輕薄她之事,而這對藺效來說,無意於當胸一劍。

    是以藺效這番作為雖然毫不留情面,卻也算得斷絕夏荻念想一個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夏荻頭一回見藺效如此疾言厲色,驚得忘了接話,好一會才憤懣道:“憑什麼?!你跟她並無婚約,有什麼立場阻攔我跟她來往,再說了,你分明跟——”

    他咬了咬牙,到底沒將“夏芫”兩個字吐出來,只怒道:“你分明早就有了別的婚配人選,兩邊父母俱有默契,就等著明年皇上指婚了,你心知肚明,為何還要霸著瞿沁瑤不放?”

    藺效冷冷看著夏荻,一字一句道:“除了瞿沁瑤,我誰都不會娶!趁早將你的花花腸子放到別人身上去,你若膽敢再去糾纏他,休怪我不顧及親戚之間的情份。”

    蔣三郎這時終於插得上話了,忙打哈哈道:“夏荻啊,你也知道你十一哥的性子,過去十七年光顧著習文學武,正眼都沒瞧過長安城裡的小娘子,這好不容易有個上了心的,你何苦摻和進來?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歇了這份心思吧,沒准回頭遇見個更合你心意的。”

    夏荻冷笑:“蔣三哥,你這話說得稀奇,憑什麼十一哥看中的我就得讓?瞿小姐長得合我心意,性子也討人喜歡,除了她,我還誰真就誰都不想要!”

    他挑釁地看著藺效,半步都不肯退讓。

    藺效怒極反笑,“你罔顧她的意願強虜她,連尊重二字都談不上,也配說喜歡?上回派的是劉青,下回還打算派誰?”

    夏荻臉上頓時青一陣紅一陣,語噎了半晌,方強辯道:“我不過想請她花朝節出來吃頓飯,沒存心惹她不快,更沒打算傷她!”

    蔣三郎挑挑眉,夏二這性子當真霸道,請人吃飯是這麼個請法?

    藺效聲音透著冰冷刺骨的寒意:“我不管你對沁瑤存了什麼樣的心思,從今日起,統統給我收回去!劉青的事不過略施小戒,往後你膽敢再冒犯她,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你!”

    夏荻胸膛劇烈起伏,眸中仿佛生出了刺,死死盯住藺效。

    蔣三郎怕兩人再爭下去真會打起來,忙不動聲色隔到兩人中間,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苦為了些微小事傷了和氣,此處人來人往的,莫落在旁人眼裡,白白讓人笑話。夏荻,你上回不是說得了一把龍涎弓要給我瞧麼,不如今日便到你府上觀摩觀摩?”

    夏荻沒接話,好長時間才硬生生將目光從藺效臉上移開,轉過身,一言不發地上了馬,怒氣衝衝地一夾馬腹,仍像來時那般絕塵而去。

    蔣三郎走到藺效身旁,看著夏荻遠去的背影道:“夏二這些年在蜀地也養得太跋扈了些,看他這架勢,恐怕對瞿小姐還沒死心,你少不得多費些功夫。”

    他知道這話不過白囑咐,藺效若誠心要護著誰,斷沒有護不住的道理,但他和瞿小姐畢竟尚未婚娶,再嚴防死守,難保不會有照看不到的時候,虧得瞿小姐也不是那等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至於時時讓人放心不下。

    藺效冷冷地嗯了一聲,一直盯著夏荻的身影消失在巷尾,這才道:“我先走了,方才跟你說的事,你多多留意,莫讓那人逃出了長安城,壞了咱們的打算。”

    “放心,盯著呢。”蔣三郎接話,轉身又笑著拍拍他的肩,“看你這一大早容光煥發的,多半是昨日花朝節已將人哄到手了,走吧,別讓人家久等了。”

    藺效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紅著臉上了馬,直奔青雲觀去了。

    ————————————————————————————————————

    等到沁瑤百無聊賴地將院子裡桃樹上剛結的青澀小桃子都數了個遍,身後的門終於傳來吱呀一聲,清虛子跟緣覺從門內出來了。

    她忙跑到師父跟前,眼睛亮晶晶的,剛要開口,清虛子卻道:“上回咱們從倉恆河出來時,漏了幾樣對付玉屍的東西,眼下需得即刻趕到倉恆河去。你跟阿寒帶著羅盤,先去西市等地四處找找,玉屍最喜繁華喧囂之地,若有可疑之處,切莫輕舉妄動,等為師和緣覺方丈從五牛山回來再說。”

    緣覺在一旁接話:“老衲座下幾位弟子也會到東西兩市處巡視,若有什麼意外狀況,你們不妨跟他們多商榷商榷。”

    沁瑤愣了愣,忙道:“等等——”

    跑到庫房裡拿了一瓶對付屍毒的丹丸,交給清虛子道:“師父,緣覺方丈,那玉屍行蹤不定,說不定會突然殺回墓穴,你們也要多加小心。”

    緣覺見狀,略有所悟地看看清虛子,這孩子這般機靈乖巧,不怪老道打從心眼裡疼她。

    清虛子將丹丸收好,繃著臉嗯一聲,不忘警告地看一眼阿寒,那意思再明顯不過,看好師妹!莫出亂子!

    阿寒瞟了瞟師妹,覺得師父簡直杞人憂天,頭一回陽奉陰違地哦了一聲,好讓師父放心離去。

    清虛子和緣覺走後,沁瑤又在庫房裡搗弄一番,找了些符紙和丹丸帶上,本想換上道袍,但想起上回裴府之事,對裴敏怎麼也放心不下,想著一會需得到裴府去拜訪裴敏,做女裝更方便行事,便作了罷。

    收拾妥當,囑咐福元看家,便跟阿寒出來了。

    誰知一出來,便見一個年輕男子立在馬前,箭袖輕袍,腰間配劍,背影高挑而又挺拔。

    那人本正負著手靜靜打量道觀周圍的風景,聽到動靜,轉身看見沁瑤,眉眼頓時含了一層笑意,道:“阿瑤。”

    沁瑤眼睜睜看著藺效走近,臉上雖一陣陣發燙,心裡卻如同吃了蜜一般甜。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10 PM

    第84章

    其實藺效昨晚睡得並不好,人躺在床上,腦子裡卻全是跟沁瑤在琉璃居相處的點點滴滴,想起她柔軟馨香的身子和清甜如蜜的唇,從心到身生出一股燥熱,怎麼也躺不住,到最後,險些到外頭院子裡借舞劍發泄一通,直到天亮時方勉強合了會眼。

    雖然大半夜未睡,他早上起來時卻甚覺神清氣爽,到了青雲觀,不知還要等上多久,想起沁瑤自小在此長大,莫名親切,忍不住舉目四望,見觀外種滿松柏,綠蔭森森,古意盎然,觀內觀外一片寂靜,不聞車馬喧騰。

    論修行,青雲觀自然是個理想之處,可想起沁瑤來時不知幾歲,於孩童來說,這地方到底寂寞了些,也不知她初入觀時有無父母陪伴左右,練功學道時又吃了多少苦頭,心下不免又生出濃濃的憐惜。

    等到沁瑤出來,瞧見她清爽秀麗的妝扮,只覺迎面拂來一陣春風,吹得他心中悸動不止。

    走到近前,目光在沁瑤臉上凝了片刻,方轉頭含笑對阿寒打招呼,“阿寒師兄。”

    阿寒跟藺效早已熟絡,一向覺得他待自己客氣尊重,全沒有世子的架子,對他頗有好感。

    此刻見藺效態度親切,便也憨憨一笑道:“世子,你怎麼一大早便來了,昨日才從五牛山回來,今日還要跟咱們去找玉屍嗎?”

    “玉屍?”藺效微訝。

    沁瑤見狀,顧不上難為情,先輕聲問:“方才你來,可曾遇見師父和緣覺方丈?”

    藺效神情微滯,頓了頓,道:“早上在盧國公府耽誤了些時候,剛剛才到觀外,不曾遇見道長。”將夏荻一節暫且隱去不提。

    “那許是錯過了。”沁瑤心裡隱隱生出一分僥幸,師父見了藺效,只怕又會發作一回,倒不如彼此錯開,也免得生出是非。

    她耐心對藺效解釋道:“玉屍就是咱們昨日在倉恆河見到的那個陣法所壓之物。”

    將緣覺跟他們師徒說的玉屍來歷從頭到尾跟藺效說了。

    藺效靜靜聽完,思忖一會,剛要說話,常嶸等人不知從哪冒出來了,道:“世子,瞿小姐,馬車已備妥,此處日頭甚大,不如移步到馬車上說話?”

    沁瑤往他身後一看,見不遠處的道路旁停著上回那輛套著千裡良駒的馬車,只車夫已換成了個眉目尋常的中年人,不再是魏波。

    藺效看著她,語帶商量道:“你方才說要去東西兩市找尋玉屍,但我聽你說了來龍去脈,總覺得有些地方不通,須得從頭到尾再梳理一遍,估計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不如上車再細說。”

    沁瑤想了想,點頭道:“也好。”便跟阿寒一道上了馬車,兩人齊齊坐在右邊窗下的長椅上。

    過不一會,藺效將座騎丟給常嶸,自己也上了車,見沁瑤身旁已坐著阿寒,沒他的位置,只好到上首正中坐下。

    沁瑤頭一回見他坐馬車,雖然馬車寬敞,阿寒也在一旁,但他人高腿長,坐下後錦袍下擺覆上她的裙子,膝蓋也險些抵著她的小腿,沁瑤頓時想起琉璃居的一幕,耳朵騰起紅雲,忙悄悄將腿向身後收回幾分,避免跟他相觸。

    藺效看在眼裡,臉上也不免有些發燙,忙清清嗓子道:“你方才說的,我想了一想,我倒覺得,當務之急不是去東西兩市漫無目的地找尋玉屍,而應該立即趕到大理寺一趟。”

    沁瑤略一沉吟,瞬間明白過來,道:“你是說,我們應該直接從死在湖中的那位少年身上入手?”

    “是。”藺效想了想,“依你那日所見,那少年脖頸上有傷口,身上血液仿佛已被吸空,死因多半與湖下僵屍脫不了干系,如果玉屍已然有了金屍人選,這位少年有沒有可能就是她得到的第一份投名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13 PM

    第85章

    說話間已到了大理寺。

    下車之前藺效若有所思看一眼沁瑤的妝扮,喚了魏波近前,囑咐幾句。

    等魏波領命走了,這才轉頭對沁瑤道:“大理寺內耳目眾多,我讓魏波去弄一套男子衣裳來,你做了男子妝扮,一會行起事來也方便些。”

    沁瑤忙點頭:“正是這個理。”

    三人在車內邊說話邊候著,過了一會,魏波果然去而復返,帶回了一套男子衣裳。

    藺效便跟阿寒下了車,以便沁瑤在車內換衣裳。

    沁瑤展開一看,見是套圓領窄袖袍衫,顏色是不打眼的灰藍,布料也算得尋常。許是這回給的時間夠充裕,衣裳尺寸要比上回在玉泉山那套合身許多,不至於將沁瑤大半個人給埋沒,襆頭也不大不小,沒有隨時被風刮走的隱患。

    迅速地裝扮完畢,沁瑤便掀簾下了車。藺效轉頭上下打量沁瑤一番,見她襆頭戴得端端正正,衣裳也系得一絲不苟,精致小巧的臉蛋上烏溜溜一雙眼珠,整個人神采奕奕,只是跟平日著女裝相比,似乎又小了一兩歲。

    他看得心悅,對她道:“常嶸進去給劉贊遞話了,咱們在此稍候片刻。”

    沁瑤點頭,眼睛往那兩扇威嚴肅穆的朱紅門內瞧了瞧,安靜地在藺效身旁候著。

    過了一會,常嶸從大理寺內出來,走到藺效身旁低聲道:“劉大人正好在裡頭,讓請世子進去。”

    藺效點點頭,領著沁瑤和阿寒往內走。

    沁瑤跟著藺效,一面走一面忍不住想,這位大理寺卿劉贊大人正是劉冰玉的父親,聽說為官清正,在朝廷中頗有威望,照這幾回的情形來看,料得他一來跟藺效私交不錯,二來頗信得過藺效的為人,否則以兩人的年齡之差,斷不會像現在這樣對藺效屢開方便之門。

    只是上回秦征那樁案子,藺效也不知是怎麼跟劉贊等人交代的,反正到最後,皇上將幾樁案子都壓了下來,力保秦征死後的威名,根本沒有替那幾位枉死女子討說法的打算。

    而劉贊苦查了兩個月,換來這樣一個囫圇吞棗的結局,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

    進了內,劉贊卻沒上回那樣在正堂坐著,而是在後堂的書房內辦公。

    一位衙吏領著他們繞過正堂後的小院子,到了門前道:“大人,藺統領來了。”

    門內傳來一把低沉渾厚的嗓音,“快請進來。”

    沁瑤跟在藺效身後入內,抬眼一望,見是一間極寬敞的書房,四面牆都是齊頂的書架,裝滿各類書籍,裡頭一大一小兩張書桌。

    大書桌後是大扇推窗,光線毫不吝嗇地投射到屋內每一個角落,照亮桌後那位中年官吏的身形樣貌,沁瑤認出這人正是上回見過的大理寺卿劉贊,這回留了心,這才發現他眉眼確實跟劉冰玉有些掛相。

    另一張書桌則靠著書架而放,上面堆滿卷宗,後面坐著個形容俊朗的年輕男子,正提筆書寫著什麼。

    藺效等人進來時,那人抬頭一看,原本冷淡的神情驟然化為驚訝,白皙的手指握著筆,久久忘了落下。

    直到毫端一滴墨低落紙上,在雪白紙上氤氳出一攤再抹不去的墨漬,方才回過神,狼狽地將筆放下,又將那團染了墨的紙草草揉成一團,站了起來。

    沁瑤沒想到今日能在大理寺碰見馮伯玉,險些沒將一聲“馮大哥”叫出口,見馮大哥神色復雜地望著她,不敢唐突,只好對他做個無聲的嘴形,臉上露出笑意,點頭打招呼。

    許久不見,沁瑤只覺馮大哥瘦了許多,神情也有些陰郁,不像往常那樣總是和顏悅色,不免有些疑惑,聽母親早上說,馮大哥不日便要被擢升為大理寺推丞了,照理說該人逢喜事精神爽才是,怎會這般無精打采。莫不是衙門裡公務過繁雜,馮大哥應接不暇,太過疲累的緣故。

    馮伯玉看看站在藺效身旁的沁瑤,心中五味雜陳。早先他聽衙吏報告說藺統領來了,而長安城姓藺的統領再無旁人,便知定是藺效無疑,可藺效平日管著羽林軍,與大理寺大不相干,能引得他前來,多半不是來替皇上下密旨,便對最近哪樁案子發生了興趣。

    想起手中那樁案子有些古怪之處,他難免生出幾分揣測,莫不是沁瑤發現有邪物作怪,想了解案件詳情,特央了藺效前來垂詢?

    剛想著,便見沁瑤跟著藺效一起進來了,他早前的猜想被證實,心裡頓時酸得發苦。

    不知失了多久的神,直到劉大人喚他,這才發現屋內幾人都在看著他,沁瑤也不例外,澄澈的眸子裡隱隱有些疑惑,又透著幾分擔憂。

    他動了動僵硬的嘴角,勉強對沁瑤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這才側過身,對劉贊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劉贊見他神色透著濃重的疲憊,跟方才判若兩人,覺得有些奇怪,道:“驥舟啊,我想起前兩日幽州呈上來的那樁案子有些地方不通,不如你去牢裡提訊一下犯人,看看供詞可有前後矛盾之處。”

    馮伯玉立刻意識到劉贊這是要將他支開,忙垂眸道:“下官這就去辦。”

    藺效淡淡地看著他,見他痛痛快快便出去了,路過沁瑤時,未曾多看沁瑤,也未多做停留,臉色這才見緩,將視線收回。

    馮伯玉關上門,艱難地走下台階,腳步沉重得幾乎邁不動步,身子一陣一陣發冷,頭頂雖有烈日,卻如同置身陰郁的梅雨天,全然感覺不到一絲溫熱。

    走到院子當中,想起不久前也曾跟沁瑤一齊討論案情,心裡的痛直逼上來,身子一晃,險些立不住。

    他看著腳下被日頭曬得白晃晃的青石磚,緩緩抬手從懷中掏出一件流光溢彩的蘭穗珠花,放在眼前細細端詳,許久之後,喉結艱難地一動,重將珠花放回懷中,往外走去。

    劉贊招呼藺效道:“惟謹,快快請坐。”

    隨後,看一眼藺效身旁那位生得明眸皓齒的少年和濃眉大眼的小道士,想起上回曾經見過他們施法,聽說還曾幫忙對付過挖五官的妖怪,便也對沁瑤和阿寒生出幾分敬重,要知道自破了秦征案後,長安城再沒有發生那等駭人聽聞的虐殺案,已太平了好些時候了。

    只不知如何稱呼他們,索性統統道:“兩位高人也請坐下。”

    寒暄完畢後,劉贊不敢耽誤,翻閱著案上展開的宗卷,對藺效道:“你說的這位死者確實死得蹊蹺,因長安府尹不敢下定論,便於昨日移送到了我大理寺。昨夜仵作屍檢後,發現那少年屍身一無血液,他以往驗過不少被斬首或割喉的屍首,胸腹或內髒處總還存些血液,這少年卻每一處都干干淨淨,活像被什麼東西給吸干了似的。”

    沁瑤跟藺效對了下眼,看來他們之前的推測沒錯,這少年確是被人放了血。

    藺效道:“不知這少年是誰家的郎君?”那日在湖畔見到屍身周圍那些哭天喊地的全衣飾華貴,看著不像尋常人家。

    劉贊不知道藺效早前曾見過死者家人,只道:“這人想來你該認識,正是去年因軍功被封了昌盛伯的唐義鈞,死的這孩子去年同被封了世子,名喚唐慶生。”

    世子?沁瑤不免疑竇叢生,當日在湖畔,分明有一個比這孩子大好幾歲的青年男子,哭喊時自稱是唐慶生的大哥,可見唐慶生並非唐義鈞的長子。本朝向來是立長不立幼,怎會繞過慶生的大哥,立了唐慶生做世子呢。

    藺效倒是認識唐義鈞,去年這人被皇上冊封時,還曾飲過他敬的酒,但不過點頭之交,對他家事卻不甚了解。

    聽劉贊這麼一說,藺效生出跟沁瑤同樣的疑惑,只不過他無需有所顧忌,直接便問了出來。

    劉贊捋了捋須,遲疑了一會,終於開了口:“君子隱惡而揚善,按理說他這家事也輪不到我等來置喙,但真說起來,這些舊事沒准跟案子有些關聯,瞞著無益。你道唐義鈞現在的夫人是誰?——正是他原配夫人的表妹,聽說從小便生得如花似玉,即便到了現在,早過了豆蔻年華,仍是洛陽城數一數二的大美人。當時唐夫人生長子時落下了些病根,這表妹便常來他家照顧姐姐,不久之後,唐夫人忽然病重,拖了些時日,到底病重不治,撒手去了,只留下個兒子。一年之後,唐義鈞才剛出孝,便娶了那位表妹,聽說小唐夫人嫁過來時才十四五歲,比唐義鈞小了十歲有余。有在洛陽跟他左近的鄰居說,他這小表妹早跟表姐夫勾搭上了,唐夫人也死得不明不白,只到底年頭久了,如今唐義鈞漸漸勢大,連那位小唐夫人的娘家也煊赫了起來,沒人再敢往深裡追究。”

    藺效聽了這話,跟沁瑤迅速對了個眼,問道:“唐義鈞的長子叫什麼名字?”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25 PM

    第86章

    劉贊將早前馮伯玉整理的此案關鍵人物清單拿在手上看了看,道:“叫唐慶年。前兩年中舉之後便入了仕,如今在吏部磋磨。”

    藺效訝異地揚了揚眉,道:“唐義鈞自己一介武夫,大字不識幾個,沒想到倒養了個會讀書的兒子。方才大人說唐義均這位後頭的夫人近些年娘家勢力也煊赫了許多,不知是哪戶人家?”

    “小唐夫人的娘家大哥想來世子平日裡也在宮裡見過,正是吏部侍郎文暢,前些年才從洛陽提拔上來的。”劉贊道。

    吏部侍郎?豈不正好是唐慶年的頂頭上司?沁瑤腦中繁雜的線索仿佛被什麼給串聯在一起,瞬間清晰起來。

    藺效也略有所悟,默契地看一眼沁瑤,問劉贊:“不知現在唐義鈞住在何處?他去年才從洛陽搬到長安,想必是新置辦的宅子?”

    劉贊看一眼手中宗卷,點頭道:“就在保寧巷。”

    沁瑤一驚,沒想到唐府竟跟裴敏家在同一條巷子裡!她愈發坐不住了,巴不得立即趕到保寧巷一探究竟。

    藺效征詢沁瑤意見,“元真道長,還用驗屍嗎?”

    沁瑤想了想,搖搖頭,眼下驗不驗屍已不是重點,如何避免出現下一位受害者才是關鍵中的關鍵。

    藺效也想到了這一層,起身向劉贊告別道:“實不相瞞,當日在南苑澤發現唐慶生的屍首時,我這兩位道兄正好在附近,見了屍首的狀況,猜這樁案子多半有邪祟參與其中,怕像上回那樣接二連三出現其他受害者,這才過來打探一二。說起來,我等已屢次叨擾,還望劉公莫要怪責。”

    劉贊笑道:“惟謹何需跟我客套。一則,前年我奉命去幽州查案,剛出長安城沒多久便遇見了匪人,若不是惟謹你正好狩獵回城,將我從歹人刀下救出,劉某安有命在?

    “二則,雖我以往自負熟讀聖賢書,從不信怪力亂神之說,但這一年來所經手的大案,好幾樁都與邪魔外道脫不了干系,我等肉眼凡胎,單憑一己之力,恐難替枉死者討回公道。若能有道法高深之人相助破案,直如撥雲見日,大有裨益,我又不是那等剛愎自用之人,怎會連好歹都分不出來?”

    藺效微微一笑,道:“劉公果然是豁達爽快之人。既如此,我等便先告辭,若有了什麼發現,再來跟劉公商榷。”

    三人出來,沁瑤仍在馬車上換上女裝。未敢耽誤,直奔保寧巷。

    沁瑤回憶了一下方才劉贊所說的話,抬眼對藺效道:“這位唐義鈞心已經偏到胳肢窩去了,兩個兒子年齡差了這許多,而且一個原配所出,一個繼室所出,怎麼著都該請封長子為世子,偏把世子之位給了次子。”

    藺效點頭,“照咱們那日在湖畔所見,那位小唐夫人當眾便能對唐慶年呵斥打罵,毫無顧忌,想來他已近弱冠,小唐夫人尚且囂張,唐慶年年幼時,還不知如何寡待他呢。”

    沁瑤深以為然,接話道:“最要命的是,這位小唐夫人的娘家大哥還是唐慶年的頂頭上司。他生母本就死得不明不白的,這些年父親又偏心,心思全放在繼母和繼弟上。好不容易出了仕,以為終於能熬出來了,卻又被後母的娘家大哥給壓得死死的,細想開去,真正是出頭無望啊。”

    正因出頭無望,於是便索性召來玉屍,借玉屍之手殺個痛快?

    沁瑤看著藺效,兩人同時生出疑問,真的會是他嗎?

    “不管了。”沁瑤決斷道,“當務之急,是千萬要將我那位同窗給護住,不能出半點差池,既然唐家跟裴家挨在一處,倒也好,咱們免得跑兩回,正好一起將兩家都看住了。”

    “可要我抽調人手過來幫忙?”藺效見她神色凝重,征詢她的意見道。

    “不必。”沁瑤搖搖頭,“玉屍煞力極大,尋常人來了恐怕也不知如何對付,只會徒增傷亡,不如令人去大隱寺找緣覺方丈的旗下弟子,要他們趕快到保寧巷附近來幫忙。”

    藺效聽了,毫不猶豫地吩咐人趕快到大隱寺送信。

    沁瑤見他思維敏捷,辦事異常決斷,每一個想法和行動都跟她極為合拍,忽然覺得藺效似乎比她想像中更好,或者說,比她想像中還要更喜歡她一點點。

    她心裡暖融融的,靜靜地看著藺效,暗下決心,他待她這麼好,往後她也得時時處處都讓他體會到自己對他的重視才是。

    瀾王府的馬車向來迅疾,轉眼就到了保寧巷,果見巷子裡頭熱鬧非凡,兩座宅子並肩而立,一為裴府,一為唐府。

    沁瑤跳下馬車,拿出早在青雲觀就准備好的帖子遞給裴府門前的下人,請他們入內通報裴敏。

    等了一會,一位管事模樣的人出來回話,說小姐一早便出門探親去了,此刻不在府中,且不知何時能返轉。

    沁瑤只好作罷,重回到馬車上,對藺效道:“她不在府內。”

    藺效剛吩咐魏波等人盯住唐宅,只等唐慶年回來,立刻過來稟告。

    見沁瑤頂著烈日上來,白皙的額頭上掛著幾顆亮晶晶的汗珠,不免心疼,低聲勸道:“忙了一晌午了,此刻便歇一歇吧,光天化日的,想來那玉屍也不敢出來作惡。”

    沁瑤見他鬢邊也浸著汗,顯見得也很是燥熱,想著他好不容易休沐,本可以在瀾王府高臥,卻陪著她東奔西走,心裡好生過意不去,猶豫了一會,將袖中一方冰鮫紗帕子拿出來,抬臂替他拭了拭鬢邊的汗,紅著臉道:“先別管我,你自己額上也都是汗,我幫你擦擦。”

    車內小幾上藺效給沁瑤准備了好些冰鎮的荔枝,阿寒本來正吃得歡,見此情景,嘴張得大大的,連荔枝都忘了嚼。

    藺效也失神了片刻,見她輕輕用帕子在自己鬢間擦拭,明淨的臉龐離得極靜,肌膚雪膩,呼吸如蘭,喉結滾動了幾下,再忍不住,忽然反手一把握住沁瑤的手腕,目光灼熱地看著她,手上微微用力,隱隱有將她往自己懷中帶的意圖。

    沁瑤見藺效臉上又出現上回琉璃居那種危險的神情,心裡一慌,忙掙扎著將手收回,虧得這回藺效這時終於意識到阿寒也在一旁,手上力氣一松,沁瑤很容易便掙了出來,沁瑤忙老老實實坐好。

    阿寒滿臉寫著不解,“世子,阿瑤,你們在做什麼?”

    兩人同時尷尬地咳了一聲,沁瑤只覺車內愈發氣悶,忙轉身掀開簾子往外看,好一會,才道:“唐府沒有動靜,裴敏估計一時半會不會回來,眼看已經晌午了,師兄,你餓不餓?”

    阿寒一邊重新開始剝荔枝,一邊大力點頭,“怎麼不餓?早餓得不行了。”

    沁瑤微微探頭往外看一看,眼睛一亮道:“咦,這裡竟也有一家富春齋?”

    轉頭對藺效道:“這家酒樓菜極好吃,酒也甚香,就是價格太貴,尋常人吃不起,往常師父只帶我和阿寒來吃過一回,嫌花錢多,再不肯帶咱們來了。”

    藺效微微一怔,神情透著幾分尷尬,道:“既喜歡吃,咱們便進去,想吃什麼便點什麼,不必客氣。”

    沁瑤見藺效分明打算請客,歡呼一聲,下了馬車。

    三人正往內走,常嶸從身後趕來,表情怪異,道:“世子,要在這裡吃飯嗎?”

    藺效剛要說話,裡面跑出個胖胖的掌櫃,對藺效躬身笑道:“少東家,小的不知道您今日要來,沒能遠迎,還請少東家莫要怪罪。”這人高大胖碩,圓臉上布滿皺紋,顯然已上了年紀,但他對藺效說話的語氣很是親切,而且表情顯見得十分歡愉。

    “少東家?”沁瑤腳步頓住,驚訝地看向藺效。

    常嶸見藺效顯然沒有再繼續遮掩的打算,便悄聲道:“是啊,長安城幾處富春齋都是咱們王妃的陪嫁,她老人家仙逝後,便全留給了世子。”

    阿寒耳力過人,聽到後,高興道:“阿瑤,既然這些鋪子都是世子的,咱們往後來吃,再不用怕付不起帳了,師父也不會總罵咱們饞嘴了。”

    藺效微微局促地輕咳一聲,對那胖掌櫃道:“張羅些好吃的速速呈上來。”

    胖掌櫃應了,高高興興帶著一群僕從下去張羅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27 PM

    第87章

    富春齋不過當年瀾王妃嫁妝中的一部分,藺效又一直有意遮掩,不曾四處張揚,故而多數人只知道富春齋是長安數一數二的酒樓,卻甚少有人知道富春齋背後的東家是誰。

    樓內座無虛席,滿眼都是高談闊論的才子墨客,早已沒有多余的席桌,樓上也有不少達官貴人在此借酒言歡,雅間險得悉數訂滿,若不是藺效本人便是少東家,今日阿寒和沁瑤這頓念想勢必要落空了。

    到了樓上最靠裡的一間雅座,因房內早放了許多冰盆,一進門便覺蔭涼舒爽,比外頭涼快不知多少。

    藺效等人坐下,不過一會功夫,胖掌櫃便親自帶人布置了滿滿當當的一整桌,且大多都是素菜,想是藺效顧及沁瑤和阿寒都是道家中人,有意做了安排。

    阿寒滿心歡喜,吃得好生起勁,沁瑤也連誇好吃。

    藺效想起沁瑤素愛飲酒,又令人端了綠蟻酒,給沁瑤斟上,沁瑤抿了幾口,眯著眼直贊好酒。

    藺效心下一片柔軟,他歷來知道這世間無論施還是受都有學問,沁瑤不知是天生的蕙質蘭心,還是得益於這些年的磨礪,每回他做些苦心安排,常能在她那得到積極正面的反饋,從不故作玄虛,整個人如同月光一般皎潔坦蕩。

    阿寒更是直白單純得有些傻氣,一無心眼手段,他見慣了宮內宮外的爾虞我詐,眼下跟他二人兄妹相處起來,真覺說不出的輕松痛快。

    吃了一會,沁瑤借著緩勁的功夫往窗外看,就見樓下來了一輛馬車,先下來一個位年輕男子,抬頭看了看酒樓的牌匾,便轉身扶車上的女子下車。

    奇怪的是,即便這樣的天氣,那女子仍然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頭上的幃帽紗簾做得很是厚實,讓人根本無從瞥見這人的相貌。

    女子下車後,男人重新將馬車門關上,領了女子進樓。

    沁瑤眼力敏銳,一眼瞥見男子抬手時有些與常人不同,想了一會,恍悟過來,這人的左手似乎只有四指。

    這時胖掌櫃重又進來,附耳對藺效說了句什麼,藺效面色微沉了沉,道:“告訴他們尚有雅間,領他們上來,等他們說上話了,聽聽都說了些什麼。”

    沁瑤聽得奇怪,以藺效的為人,斷不至於要做偷聽的行徑,這般囑咐,多半有些緣故在裡頭,也不知來者是誰,能讓他這般顧忌。

    但藺效不說,她自然也不好追問。

    藺效話卻顯見的少了下來,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等著掌櫃回話。

    沁瑤這時已吃得甚飽,見師兄仍吃得津津有味,不便催促,只想著一會緣覺方丈的幾位弟子便到了,需得到巷口與他們會合,提前做些安排才好。

    直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胖掌櫃方去而復返,有些顧忌地看一眼沁瑤和阿寒,猶豫著該如何開口。

    藺效皺了皺眉,道:“他們都是自己人,無須遮掩,直言便是。”

    掌櫃聽了這話,驚訝地看一眼沁瑤,怔了一怔,忙又低下頭去,開口道:“崔氏已經走了,只那位公子還在房內喝酒,早先他們似乎有所顧慮,吃飯時並不曾多說話,統共說了不過幾句。”

    沁瑤耳朵一豎,崔氏?好熟悉的稱呼,記憶裡誰姓崔來著?

    藺效面無表情地將手中酒盅放回桌上,道:“都說了什麼?”

    掌櫃道:“他們聲音壓得極低,只聽見崔氏說一句:斷無可能。那位公子像是很惱怒,說:你利用了我這麼多回,想甩開就甩開?又說:當年明明你我二人有婚約在身,你不過來長安到瀾王府吊唁一回,就不知得了什麼失心瘋,轉身便嫁給瀾王做繼室,你這般背信棄義,到底將我置於何地?”

    沁瑤正執了酒杯要飲,聽了這話,驚訝得忘了飲酒,酒盅置於唇邊,久久不曾放下。

    掌櫃又道:“崔氏便說:當年的所謂婚約不過父母的口頭戲言,做不得准的。你如今進了督軍府,前途無量,以後有的是嬌妻美妾,又何苦執著於過去的事?那位公子卻道:前途無量?哼,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從關外回來,原本以為督軍參贊之職定是我無疑了,誰知來個韋國公府的大公子夏蘭,什麼都不必做,只因是皇親國戚,便搶了該我的官職,這是什麼道理?還有你,一見了富貴,便連廉恥都不顧了,上趕著給人做繼母,我告訴你,你以為富貴能長久?說不定哪天便天地變色,王侯將相淪為芻狗,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遲早有你後悔的一天!”

    這掌櫃頗有異能,模仿兩人說話時,神情惟妙惟肖,語調各有不同,聽在耳裡,直如身臨其境。

    沁瑤這時終於回過了神,偷偷看一眼藺效,大氣不敢出將酒盅放回桌上,看來藺效這位繼母不但手段百出,還不安於內宅,險些讓藺效的父王綠雲罩頂,也不知藺效是早就知道,還是頭一回撞見,不過看藺效方才那般作為,多半早就心中有數了。

    “那公子說完這些話,崔氏便起身走了。”掌櫃看了看藺效,“世子,王爺顯然對崔氏有所防備,當年王妃的嫁妝單子未曾給崔氏過目,這幾年崔氏一直不知道這富春齋便是世子的產業,否則恐怕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到此來跟人私會的。”

    藺效嘴角扯了扯,道:“看著那男人,看他一會去哪,見什麼人。”

    沁瑤忽想起裴敏的哥哥也在督軍府,心裡生出個古怪的念頭,忙對阿寒道:“師兄,把咱們的羅盤取出來。”

    又對藺效道:“一會我想試試那男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34 PM

    第88章

    等那人結了賬,從房中出來時,沁瑤早在走廊上借打量牆上山水字畫候著了。

    聽到身後動靜,沁瑤裝作不經意回頭一看,就見一位二十出頭的男子從走廊盡頭走來。這人身形瘦削,行走時腰背挺直,一看便是武將子弟,眉目倒也算端正,唯獨嘴唇略薄,下頜線條又過於剛硬,平白給他添了一份刻薄之相。

    那男子此刻臉上隱含著戾氣,似乎正怒極惱極,抬眼看見沁瑤,先是一愣,隨後用一雙陰騖銳利的眼睛上下掃她一番,見不過十四五歲的美貌少女,一臉天真嬌憨相,想著是隨家人來此用膳的食客,遂放下戒備,收了目光,從她身旁擦身而過。

    沁瑤眼睛雖盯著牆上一幅丹青,注意力卻始終放在懷中羅盤上,眼見那男子下了樓梯,羅盤都沒有動靜,才知自己早前的猜測落了空。

    她倒也不意外,想著這人不過跟裴紹同在督軍府共事,總不至於因為這個緣故,便跟裴家一樣倒霉,好端端被五牛山的僵屍給糾纏上。

    但她想起方才那男人所作“天地變色”、“王侯將相淪為芻狗”等激憤之語,仍有些不安,如今玉屍既已破陣而出,她為了避免自己再次被鎮壓於河下,勢必立即著手找尋金屍人選,以鞏固自己的煞力,而長安城這麼多年輕男子,但凡有野心或有所求之人,都有可能成為玉屍的目標。

    所幸藺效已派了人盯著那男人,若有什麼不妥之處,會立刻前來知會。

    她一路想著心事,一路低著頭往回走,剛走到雅間門前,不防藺效正從裡頭出來,險些撞到他的懷裡。

    藺效迅速握住她的肩膀,等她徹底站穩了,這才又收回手,看著她道:“如何?”

    沁瑤搖搖頭,“許是我過於草木皆兵了。”

    藺效頓了一頓,淡淡道:“慎重些總是好的。”

    沁瑤見狀,疑心他早就認識那男人,心裡這樣想著,忍不住便問了出來:“那人是誰?”

    藺效臉色冷淡得猶如欲雨的陰天,道:“督軍府的一位上佐,名喚曾南欽,跟崔氏是同鄉。”

    說完這句話,卻沒有再往下說的意思,沁瑤估摸他顧及父王的顏面,不願自揭家醜,便也不再追問。

    這時阿寒已吃得心滿意足,用帕子抹了嘴,從裡頭出來,興致高昂道:“阿瑤,世子,我吃飽了,咱們干活去吧。”

    沁瑤見阿寒紅光滿面,不免有些好笑,點點頭道:“吃了這許多好東西,正該多干些活,師兄,你這就到巷口迎緣覺方丈的幾位弟子吧,我呢,去裴府找我那位同窗。”

    阿寒應了一聲,率先便往樓下走,一副全聽師妹安排的架勢。

    三人剛到門外,恰好裴府外頭駛來一來馬車。

    車停後,馬車下來的正是裴紹兄妹。

    沁瑤還沒來得及上前招呼,裴敏倒先看到了沁瑤,面色一喜,忙抬頭對裴紹說了句什麼。

    裴紹順著妹妹的指引看見沁瑤,臉上一無表情,沒有站在原地等她的打算,轉身便進了裴府。

    裴敏面色一黯,目光不自主跟隨哥哥,直到裴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才重又振作了精神,預備到對面迎沁瑤,誰知剛一轉頭,沁瑤早已笑嘻嘻地走過來了。

    兩人不過幾日不見,卻覺得隔了好些時候,笑看不住打量彼此,肚子裡有好多話要說,同時湧到嗓子裡,反倒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藺效以往甚少留意閨閣間的來往,見裴敏和沁瑤只顧笑著不說話,還道女兒間都是這般打招呼的,不由暗暗稱奇。

    又想起沁瑤以往多數時間待在青雲觀裡,少有機會與同齡人來往,這回在書院認識幾個閨中好友倒不失為好事,也省得閑暇時連個消遣說話的去處都沒有,裴敏覷了沁瑤好一會,笑道:“我怎麼覺得就這兩日功夫,你又長高了似的。”

    說著,舉起胳膊在沁瑤和自己頭上比量兩下,點頭笑道:“都快比我高了。”

    沁瑤奇道:“我本就比你高,什麼叫快比你高了?我問你,這幾日你都在家做些什麼?花朝節你哥哥可曾陪你出去玩耍?”

    裴敏聽了這話,頓時如打了霜的茄子,懨懨道:“我哥自打回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成日裡躲我都還來不及,又怎會帶我出去玩耍?”

    沁瑤心中微微一動,裴紹果然有問題,只奇怪為何上回師父用無涯鏡都沒看出端倪。

    這時裴敏忽哎呀一聲,含愧帶笑道:“瞧我,光顧著跟你說話,都忘了邀你進去了。來,到我們府裡玩,今天晚上你不許走,就留在我家用膳。”

    這話正合沁瑤的心意,她一要弄清裴紹的底細,二要防著隔壁的唐府出事,若能在裴府用膳乃至找借口留宿,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便點頭笑道:“好,我今日本就是來找你玩的,順便觀摩觀摩裴大小姐的閨房。”

    裴敏極為自信的一笑,道:“不是我自誇,我最會布置寢居了,你一會到我院子裡瞧瞧便知,保管覺得雅致有趣。”

    沁瑤極愛她這副眉目飛揚的模樣,笑著擰了她的臉頰一把道:“看把你得意的。”

    裴敏便要拉沁瑤往內走,阿瑤先說等等,預備跟藺效說一聲,阿寒忽遠遠跑來,到了近前,看見裴敏,原本張開的嘴忙又閉上。

    他自小被清虛子耳提面命,有些話只能在他師父和師妹面前吐露,陌生人面前一概不能張嘴就來,尤其若涉及到驅妖捉鬼之事,更要把好口風,免得惹出亂子。

    他初始時記不住,沒少因胡亂說話被師父責罰,一直打到十歲上,才終於學會了如何在恰當的時機保持沉默。

    裴敏冷不丁見到一個年輕小道士攔在她們跟前,不由一愣,上下打量一番,便要出言呵斥,沁瑤忙道:“他是我一位表兄,平日裡愛做僧道打扮,其實人很是老實本分,無甚惡意。”

    等裴敏疑慮頓消,便拉了阿寒到一旁悄聲道:“怎麼了?”

    阿寒臉色有些發急,也壓著嗓子道:“方才世子派人接的馬車上只來一個緣覺方丈的弟子,那人說緣覺方丈不久前令身邊的小沙彌從五牛山趕回來送信,說讓他們速去五牛山幫忙布陣,想來是遇到什麼麻煩了!阿瑤,師父不會出事吧?”

    沁瑤心怦怦一跳,強壓著內心的慌亂道:“那人還說什麼?可有替師父傳話?是要咱們也趕去五牛山,還是繼續留在城內?”

    阿寒搖頭道:“師父說玉屍還在城內,要咱們不要妄動,等他老人家從五牛山回來再說。”

    沁瑤聽玉屍並不在五牛山,長松了一口氣道:“師父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別自作主張。”

    說著,看了看街對面,見藺效一側肩膀靠著馬車,懷裡抱著劍,正心不在焉地聽常嶸等人回話,想了想,決定親自跟藺效說一聲,便走到裴敏身邊道:“那邊有我一個親戚,我過去說兩句話就回來。”

    裴敏早注意到對面有位錦衣公子,身邊好些隨從,看著像是哪位世家子弟,臉上神情雖然清冷,目光卻總有意無意地落在沁瑤身上。

    聽沁瑤如此一說,頓時恍悟過來,促狹地笑道:“你家親戚可真多!去吧去吧!晚上我要仔細審你!”

    沁瑤顧不上跟裴敏打嘴仗,到了對面,對藺效道:“玉屍還在城內,唐慶年若已獻了投名狀,不久之後定會再跟玉屍聯絡,裴紹身上也有很多疑團,我怕他對裴敏不利,今晚得想辦法住在裴府,”

    藺效遲疑了一會,道:“好。我今晚就候在左右。”

    自從上次沁瑤為了救馮初月失蹤,他就再也不想讓沁瑤獨自犯險了。

    沁瑤也知道自己一個人根本應付不了玉屍,便點頭道:“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和師兄。”

    交代完畢,便回到街對面,跟裴敏進了裴府。

    裴大人不在府內,裴夫人聽說女兒帶了同窗來了,倒有些稀奇,女兒一向只愛讀書,不愛交際,甚少邀閨閣好友來家中玩耍,當下又驚又喜,忙迎出來笑道:“稀客稀客。”

    見了沁瑤,呆了一呆,怎麼這小娘子看著這麼眼熟?

    上回沁瑤來幫他們消除夢魘時分明還是個小道士,眼下做了女裝,她只覺這小娘子在哪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見過。

    想了一會,只當是送女兒去書院時跟沁瑤打過照面,未再深想,細看沁瑤一回,又問她府上是哪,最後柔柔笑道:“好孩子,在咱們府裡莫要拘束,自管隨意玩耍。”

    裴敏起身拉了沁瑤道:“阿娘,我們回房了,瞿小姐難得來咱們家,我邀了她在咱們家用晚膳,您要膳房多做些好吃的。”

    裴夫人更是意想不到,忙點頭答應道:“好好好,你自管好生招待瞿小姐,阿娘會安排得妥妥當當。”

    裴敏便領了沁瑤到了她住的木樨院,沁瑤進去一看,果見院子布置得甚為規整,花木不算繁多,卻點綴得恰到好處,屋內更是窗明幾淨,明雅非凡。

    裴敏領著沁瑤參觀完畢,一把拽著她坐下,壞笑著問她:“說!方才那位郎君是誰?”

    沁瑤忙顧左右而言他,伸手指著裴敏書案上一方雕成小牛形狀的羊脂玉鎮紙道:“咦,那鎮紙為什麼雕成牛的模樣?好啊!原來你屬牛!”

    “你少打岔!”裴敏似笑非笑看著她,“今日你不說,休想從我這院子裡出去。”

    沁瑤被她纏磨得沒法,只得輕描淡寫吐露了幾句。

    裴敏怎肯罷休,笑著逼問個不停,沁瑤先還寧死不從,誰知裴敏“拷打”人的功夫一流,逼問到最後,由不得她不從。

    沁瑤斷斷續續說了個四五成,裴敏這才放過她。

    她先是出了一會神,隨後連聲贊道:“好!好!好!這位瀾王世子待你極好,難得還不是那種朝令夕改之人,聽說品性也可圈可點,配你倒也不算辱沒了。”

    她一字不提“門第”、“家世”,只一句“不算辱沒沁瑤”,儼然將自己當作了沁瑤的娘家人。

    只是剛說完這話,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驟然黯淡了下來。

    沁瑤看在眼裡,想起那位玉泉山上見過的許慎明,見裴敏顯見得情緒低落,忙挑了別的話頭引了她說話。

    整個下午,沁瑤都跟裴敏像在雲隱書院那樣,輕松自在地閑聊玩耍,身上羅盤未曾有異動,隔壁唐府更是如一潭死水,聽不到半點動靜。

    到了傍晚,裴夫人著人來請裴敏和沁瑤吃飯。

    到了花廳,桌上果備了好些佳饌美酒,卻只獨裴夫人一個在上首坐著,不見裴紹和裴大人。

    裴夫人招呼她們道:“你阿爺去同僚家赴宴去了。你哥哥說他有些疲累,只叫送些素菜到他房中去,不肯到花廳同咱們一處吃飯,倒也好,正好瞿小姐也在,省得要避嫌。”

    “哥哥以前最愛吃葷菜,怎麼這幾日只肯吃素菜?”裴敏邊拉沁瑤坐下,邊疑惑地問母親。

    裴夫人道:“你沒從書院回來前便這樣了,只肯吃素,不肯吃葷,性子也沉默了許多,你阿爺說,你哥怕是在滄州大營見多了刀光劍影,心裡多少有些膈應,等過些時日就好了。”

    沁瑤默默聽著,越發覺得裴紹古怪,暗想今晚怎麼都得想辦法賴在裴府,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明白才好。

    這時裴敏給她斟了一杯桃花酒,勸道:“上年春天我自己摘了府裡的桃花花瓣釀的,埋在牡丹花從下,前些時日才挖出來,滋味正好,比外頭酒肆買的香多了。”

    沁瑤邊推說自己不勝酒力,邊作出一副盛情難卻的模樣將那杯酒飲下,隨後便直嚷頭暈,一頭趴在桌上睡死了。

    裴氏母女驚訝得張大嘴,好半天都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最後還是裴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沒想到沁瑤竟是個一杯倒!哎呀,今夜索性就讓她跟我同住得了。”

    “胡鬧!”裴夫人輕斥,“醉酒不過醉個一時片刻,一會功夫就醒了,不如將瞿小姐扶回你房中,等她醒來再做計較。”

    裴敏只好照辦,滿心希望沁瑤就此睡死,不走了才好。

    沁瑤果然如她所願,一直舔著臉睡得死死的,呼吸勻淨,跟熟睡時一模一樣。

    裴夫人眼看著已過了宵禁時分,一會武侯就會上街巡視,他們連個信都沒法給瞿府送了,只得讓沁瑤跟裴敏同住一床,親眼看著婢女們幫沁瑤淨了手面,收拾妥當,這才回了正房。

    沁瑤頭一回這樣騙人,心裡好生過意不去,只好自我安慰是為了幫人消!災,沒辦法才出此下策。

    裴敏見時辰不早了,也摘了釵镮,洗漱上床,又借著床旁羊角燈看了會書,這才挨著沁瑤睡下。

    許久之後,才聽見她呼吸綿長起來,顯是終於睡熟了。

    沁瑤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著,直等到後半夜,懷中羅盤終於哢嚓一聲,緩緩轉動起來。

    沁瑤忙睜開眼,起身點了裴敏的睡穴,下了床之後,又用最快速度在她床前布置了一個六合陣,這才斂聲屏息溜了出去。

    從裴敏的院子翻牆而出,羅盤的動靜又比方才響了些許,沁瑤順著指針的指引一路往前走,直走到裴宅的後花園處,便見指針越發動得厲害,沁瑤隱身在樹後往外一看,便見仍是上回用無涯鏡照出邪氣的那扇朱紅小門。

    她抬眼時,恰好門發出一聲輕響,一個身影消失在門外。

    沁瑤忙追上,又掏出一粒定神丹含在嘴裡,這藥丸能於黑夜中最大化地弱化人的氣息,有助於在邪魔面前隱藏行蹤。

    僵屍的耳目通常早已隨著屍身腐爛而退化,多半靠辨別別人的氣息實施捕殺,這等弱化氣息的法子對別的鬼魅也許效力有限,對付僵屍卻極為靈驗,因此她早上出來時,除了帶了驅除屍毒的丹丸,同時也帶了一瓶定神丹,以防萬一。

    因有了定神丹,沁瑤追捕時少了許多顧及,一路疾奔到了朱紅小門前,剛要開門,卻發現門已從外面鎖上,根本打不開,看了左近一圈,見再無其他偏門,索性翻牆而出。

    剛從牆剁上跳下,黑暗中伸出一雙結實的手臂,將她穩穩當當接住,沁瑤先驚得險些大叫,後來聞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清冽氣息,頓時收回要擊向對方的手,低低喚道:“世子?”

    藺效將她從懷裡放下,低應道:“嗯。”

    沁瑤抬頭借月光打量他,問:“早就在這候著了嗎?”

    藺效還未回答,阿寒從後頭冒出來,低低道:“世子的赤霄方才突然響了一下,我懷裡的羅盤也動了起來,我們便猜裴府有不妥,一路順著聲響跟到這裡,正好見你從牆上跳下來。”

    沁瑤轉頭看向已快消失在巷尾的那個背影,忙道:“那個人如果沒猜錯的話,定是裴紹無疑,他這麼晚出來,多半跟五牛山那僵屍有關,咱們得跟在他身後。”

    說著,將定神丹從懷中掏出,給藺效和阿寒一人一粒,讓他們服下。

    三人不再多言,追在裴紹身後,裴紹身形修長,行動起來速度頗快,武功修為顯然不弱,只手上拿著一包東西,鼓鼓囊囊的,不知裝著什麼。

    許是沁瑤等人服了定神丹的緣故,裴紹始終不曾有所察覺,只顧低著頭趕路,沁瑤等人越追越覺奇怪,怎麼越看越覺得裴紹是要往南苑澤去?

    正疑惑間,果見前方出現一湖銀緞般的湖水,在月色下粼粼閃耀,分外靜謐撩人,不是南苑澤是哪?

    裴紹徑直往湖畔小樹林走去。

    沁瑤等人不遠不近跟在他後頭,大氣也不敢出地進了小樹林。

    就見湖畔中早已站了好些年輕男子,個個面色呆滯,如同木頭樁子一般杵著,而且每一個人手裡都拿著包袱。

    當中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被眾人團團圍住,姿態高昂,正嬌聲說著什麼。

    沁瑤等人有心打量那女子的相貌,可惜那人卻始終背對著樹林,不曾轉臉過來。

    忽然有個人走到女子跟前,撲通一聲跪下,高舉起手中包袱,如同供奉祭品一般獻給那女子,那女子輕輕撫了撫掌,好整以暇將包袱打開,空氣裡頓時彌漫著一股濃濃血腥味。

    沁瑤等人定睛一看,都是面色一變,包袱裡竟是一包血淋淋的內髒!

    那女子俯下身嗅了嗅那包東西,滿意地點頭道:“嗯,上等貨色,主人會喜歡的。”

    又對那人道:“屍首可埋好了?可別讓人發現了。陣法沒擺完之前,主人可不想惹麻煩,免得引來什麼和尚道士的,平白壞了主人的大事。”

    那人木木地點點頭。

    女子妖媚地笑一聲,伸手在那男子臉上獎勵似的輕抹一把,旋即一扭腰肢,轉過身看向這邊的年輕男子。

    她這一轉身,面龐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藺效和沁瑤都是一驚,就見這女子生得妖嬈無方,煙視媚行,天然的風騷入骨,正是那位在曉風樓朝藺效扔花的花魁春翹。

    春翹冷著臉看向剛剛才趕到的裴紹,見裴紹不跪不躬身,只顧直挺挺地站著,面色一陰,惡狠狠走到他跟前,搶過他手中的包袱打開一看,只掃一眼,便大力摜到地上,罵道:“回回都拿些雞鴨魚肉來糊弄主子,你把主子當什麼了?要不是陣法沒完成之前你們暫時還死不得,主子早把你們給吸干了。”

    說完露出滿臉的凶橫之相,狠狠一掌劈向裴紹,這掌力氣頗大,縱然如裴紹這等習武之人,也活活被劈矮了半截身子,一膝觸地,險些跪了下來。

    他咬牙挺直脊梁,吃力地頂著春翹的手,緩緩站了起來。

    春翹反手又是狠戾的一劈,裴紹這回終於承受不住,身子晃了晃,跌倒在地。

    “一個缺魂少魄的東西,居然還敢在我面前講風骨?”春翹一腳踏在裴紹的胳膊上,冷冷笑著,猶如踏泥一般,狠狠踩著碾壓了好幾下。

    就見裴紹痛得長眉一擰,面色頓時蒼白如紙,卻仍死死咬住牙關,不曾發出聲音。

    “還有你!”春翹將腳從裴紹身上拿開,一掌摑向另一個站得筆直的男子,“主人要活人的心肝,你們兩個卻只顧拿些死雞死鴨的內髒來糊弄主子!我告訴你們,主子早已忍了你們多時了,我這就稟告主子,讓她把你們吸成干屍,連做行屍走肉的資格都沒有!”

    她一邊罵一邊對著那男子的腿踢了無數下,那人身子紋絲不動,也從頭到尾不曾求饒或發出痛呼聲,春翹見狀,越發引發了狂性,忽然抬起一腳,狠狠踢中那人小腹,那人吃力不過,後退著趔趄好幾步,到底沒抵擋住,跌倒在地。

    那人痛得五官扭在一處,嘴上痛得咬出了血,饒是如此,仍依稀可辨此人英氣俊朗的輪廓,藺效等人看清那人,險得沒發出驚呼,竟是許慎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40 PM

    第89章

    她發泄一通,自覺胸中那股憤恨稍平了些,這才暫且放過裴許二人。

    立在原地喘了會氣,又抬手用纖纖玉指整理一下鬢發,想起什麼,扭著腰裊裊婷婷走到湖邊,輕輕一擊掌。

    湖面先還一片死寂,漸漸的,湖面生出微瀾,聲音也由遠及近,形成一陣劇烈的水浪滑動聲,仿佛水下有什麼東西正迅速朝岸邊游來。

    沁瑤等人正驚疑不定,便見水中一陣嘩啦響動,接二連三冒出許多僵屍,個個青面獠牙,渾身煞氣,顯見得已修煉到一定程度。

    它們蠢蠢欲動地立於水中,眼睛不是翻白便是泛綠,雖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視物的能力,架勢卻擺得很足,全都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春翹捏個響指,喝道:“吃的都來了,還愣著做什麼?”

    僵屍們早就翕動鼻翼聞嗅了好一陣,聽得春翹這聲吩咐,再無顧忌,紛紛咧開長牙從水中一躍而起,呼哧著直朝地上那堆血淋淋的髒器蹦去,轉眼便你爭我奪地將內髒放到嘴裡大嚼起來。

    春翹甚覺滿意,嬌笑著點頭道:“這些可都是新鮮熱乎的好東西,最能助你們滋長煞氣了,多吃些,早日修煉成煞,到時候好幫著主人對付多管閑事的僧道之流。”

    說完轉過頭,見許慎明仍痛苦地蜷縮在地,遲遲未能起來,冷笑一聲:“反正主人已經去搜集新的魂魄去了,今晚我就算是將你們兩個活活打死,料她老人家也不會怪罪於我。我倒要瞧瞧,是你們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拳頭硬!”

    說完忽高高躍起,直朝許慎明的腰身處重重落去,她出手狠辣無情,力氣也大得出奇,這一招下去,許慎明的肋骨非得斷掉好幾根不可。

    藺效臉色一沉,再忍不住,長劍出鞘,憤而出手。

    春翹眼看很快就能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忽然從斜刺裡飛來一個身影,春翹一時不防,胸口挨了重重一腳,“哎喲”一聲,整個人如同飛彈一樣直飛出去。

    她跌落在地,後腦勺撞到一塊卵石,顧不上疼,竟就地一滾,重又撐起身子站了起來,抬頭便見一個年輕男人持著劍冷冷看著他,身後還有一對少年男女,都面色不善。

    “是你?”她自動忽略了沁瑤和阿寒,眯著眼看向藺效,長安城裡能不為她美色所惑的男子實在太少,今夜倒是一下湊足了三個,而且這一個顯然還魂魄俱全。

    她目光中仿佛生出了一雙紅酥手,將藺效從上到下撫過一遍,忽極為淫媚地一笑:“這回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一會姑奶奶就收用了你!”解下腰間一樣東西,直朝藺效甩來。

    藺效哪給她機會反擊,早刺出一劍將那東西格住,只聽一陣鎖鏈鐺鳴聲,春翹手中那東西蛇一般纏上藺效的長劍,她眼見得手,勾唇一笑,抖動那鐵鏈,正要將藺效順勢拖到自己懷裡,只覺虎口陡然一震,一股大力襲來。

    她大駭,忙往後連退好幾步,想避開這股怪力,可到底晚了一步,下一刻便覺胸口劇痛,嗓間甜腥湧動,忽直直噴出一口鮮血。

    她情知今夜輕了敵,不顧擦拭嘴邊血跡,忙要將那根鐵鏈似的東西收回,誰知剛一用力,那東西早已在藺效劍上斷成好幾截,叮叮當當掉落一地。

    “我道什麼邪魔外道。”藺效冷笑,“原來這麼不堪一擊。”

    沁瑤卻一眼看見地上那鎖鏈前端分明是個用玉雕成的小爪子,上面隱隱約約刻著個“天”字,她怔了怔,猛的抬頭看向春翹:“天陰爪?你跟苗疆的天陰教到底什麼關系?”

    苗人?藺效也是一愣,重新打量春翹,怪不得常有人說這女子語音古怪,早先也曾有人猜測她是東瀛人,卻不想竟是苗人。

    春翹臉上媚態再看不見,只剩滿臉陰冷之意,忽轉頭對那堆仍爭搶內髒的僵屍厲聲喝道:“將他們統統給我撕碎!”

    聽得這聲叫喚,僵屍們手上動作齊齊頓住,轉身翻著眼聞嗅一通,丟下手上血肉,直朝藺效等人撲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49 PM

    第90章

    這群僵屍近段時日吃了好些活人內髒,又經過“主人”精心調教,邪力早非尋常僵屍能比,攻擊速度奇快,轉眼便欺到了藺效等人跟前。

    藺效手起劍落,削落最前方那具僵屍的雙臂,又掉轉劍頭,狠狠刺向另一具僵屍的脖頸。

    沁瑤將噬魂鈴取出,放出火龍咬向屍群,誰知這群僵屍身上沾著奇陰寒的水漬,似有護體之效,火龍燒到沁瑤眼前那具僵屍身上時,雖也嗶剝作響,燒得那僵屍發出陣陣哀嚎,卻未能隨心所欲在屍群中蔓延開去,只緩緩將這一具僵屍燒得皮開肉綻,再慢吞吞去對付下一具僵屍。

    阿寒見師妹的噬魂鈴未能橫掃千軍,忙從懷中掏出符紙,口中念著“定神咒”,一掌一個拍向湧到跟前的僵屍。

    三人各有神通,可僵屍數量眾多,縱然他們配合默契,一時也無法從重重屍群中突圍而出。

    藺效和沁瑤防著春翹趁勢逃跑,一邊對付僵屍,一邊留神那邊的動靜。

    春翹陰著臉觀看戰況許久,見僵屍們久攻不下,趁藺效等人無暇分心,忽然屈指成環,呼哨一聲,自己則悄悄挪動腳步,轉身溜向林外。

    僵屍們聽得這聲號令,忽然再不戀戰,紛紛轉身蹦往湖邊,繼而撲通聲不絕,仍如來時那樣回到湖中,往水底游去。

    藺效見春翹欲跑,眉頭一皺,忙提劍在手,幾個起落,急追而上。

    誰知春翹雖然外家功夫不算頂出色,輕功卻是當世少見,加上有夜色做遮掩,竟很快便消失在林中。

    藺效不肯就此罷手,一路直追出南苑澤,都未能發現春翹的蹤影,正提劍四顧,忽見不遠處夜空嗖的一聲,綻出耀眼繁花。

    他想起上回沁瑤也是放煙花示警,知道他們師徒三人喜歡用這種方式互相聯絡,暗猜莫不是清虛子已經從五牛山回來了?

    他回到湖邊,果見沁瑤正著急地看著夜空,見他回來,便道:“師父在招我們,而且是極緊急之事,我們得趕快過去幫忙。”

    藺效轉頭看一眼仍怔怔立在原地的裴紹等人,遲疑道:“那他們怎麼辦?一會春翹再回來,恐怕不會饒過他們。”

    沁瑤想了想,忽走到裴紹跟前,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貼上一張定身咒,道:“這些人應是丟了魂魄,但不知已丟了多少時日,是否還能救回來,眼下只能先將他們暫時困在此處,等我去將師父引來,再問問他怎麼辦。”

    說著,左奔右跑,在一眾男子額前貼上定神咒,阿寒忙也如法炮制。等將所有人都困在原地,師兄妹二人又在外圍布下一個六合陣。

    這時遠處天空又閃了一閃,顯是清虛子又在催促,沁瑤便對阿寒和藺效道:“我這就去找師父,世子、師兄,你們在此處等我們回來,一會那女子和玉屍恐會去而復返,你們一定多加小心。”

    說畢,拔腿便走。

    藺效見她不顧自己安危,想也不想便攔在她身前,道:“我陪你一起去。”

    阿寒也道:“是啊,師父那邊不知出了什麼事,讓世子同去最好,我留在這看著這些人,想來那些僵屍不會這麼快回來的。”

    沁瑤很是為難,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問阿寒:“師兄,你那有煙火棒嗎?咱們給師父示警,若他那邊無事,見了咱們的煙花,自會來找咱們的。”

    阿寒在懷裡摸索了一陣,搖頭道:“沒帶。”

    沁瑤皺了皺眉,剛要說話,天空再次一亮,清虛子第三次催促了。

    沁瑤再不敢猶豫,看一眼藺效,見他態度堅決,只好對阿寒道:“我們會盡快回來,師兄你在這裡守著,若有不對,只管逃就是了,咱們盡人事聽天命,關鍵時刻你頭一個要顧好自己,切莫強行出頭,跟玉屍硬碰硬。”

    阿寒大力點頭,道:“放心吧阿瑤,師父早教過我好多回了,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對!打不過就跑。”沁瑤心中一寬,對阿寒誇贊似的笑了笑。

    “走吧,道長催得這麼急,多半是了不得的事,莫再耽擱了。”藺效拉著沁瑤往前走。

    沁瑤轉頭看一眼阿寒,忽又回身,將噬魂鈴從脖子上摘下,給阿寒戴上,道:“雖然師父說你是百年難見的純陽之體,尋常邪祟近不了身,但有噬魂鈴護身,總歸要妥當些。”

    阿寒愣了愣,乖乖點頭道:“放心吧,我會替師妹看好它的。”

    沁瑤見阿寒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哭笑不得道:“我是說萬一玉屍來了,你得拿噬魂去對付她。”

    阿寒哦了一聲,道:“好,我聽師妹的。”

    沁瑤這才點點頭。

    藺效不想沁瑤竟將自身法寶給了阿寒,默然一會,將赤霄握緊,拉了沁瑤道:“這回該放心了?走吧。”

    沁瑤嗯了一聲,轉身跟著藺效匆匆離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54 PM

    第91章

    沁瑤跟藺效趕到清虛子示警處,遠遠就看見烏壓壓地聚集了好些人,足有上百之眾,定睛一看,都手持銅缽,身穿大隱寺特制的月白色僧袍,顯見得都是緣覺的座下弟子。

    眾僧鴉雀無聲地站於緣覺方丈和清虛子身後,個個神色端凝,頗有蓄勢待發之勢。

    沁瑤想著緣覺跟師父多半回城不久,這些人卻已從大隱寺應召而至,行動何等敏捷,不愧是當朝第一寺的和尚,一派名門風範。

    反觀她和阿寒,簡直可以稱得上散漫拖沓,師父召喚之後,一味磨磨蹭蹭,遲遲不露面,師父本就好面子,尤其不願被緣覺給比下去,兩下裡一對比,難怪那般沉不住氣,接二連三地放煙花了。

    清虛子心煩意亂地在原地踱步,見徒弟久召不來,正要掏出煙火棒第四次示警,忽一眼瞧見沁瑤和藺效,忙大步迎上前,問沁瑤道:“怎麼就你一個,阿寒呢?”

    沁瑤剛要說話,緣覺看見藺效,露出個微訝的神情,走近行了一禮道:“世子?”

    他上回因康平公主等人在大隱寺遇襲一事,險些被大理寺判個誅君之罪,虧得藺效被皇上欽點經手此案,很快就查出幕後凶手另有其人,緣覺這才被洗刷罪名。

    藺效對緣覺頷了頷首,沒有對他解釋自己為何在此處的打算,只對清虛子道:“阿寒師兄現在南苑澤。”

    迅速將方才南苑澤發生的事告訴了清虛子,說阿寒暫時留在原地看守那些丟魂之人。

    清虛子和緣覺聽完都是一震。

    清虛子激動地一拍掌,轉頭看向緣覺道:“合該這些人命大!本以為長安城太大,要於茫茫人海中一個一個找尋丟魂之人,必得費好些功夫,沒想到竟湊巧讓我兩個徒弟給找著了。”

    他說著,不自覺流露出幾分身為師父的得意,想是終於在緣覺面前扳回了一局。

    沁瑤和藺效聽了這話,奇怪地對看一眼,莫非清虛子和緣覺已知道玉屍吸人魂魄之事?

    想起大徒弟還守在原處,清虛子顧不上跟他們解釋,拔腿便走道:“事不宜遲,咱們邊走邊說。”

    緣覺難得也顯出幾分焦躁之色,一言不發便領著眾弟子往南苑澤方向疾步而去。

    藺效看在眼裡,暗覺奇怪。

    路上沁瑤問清虛子:“師父,你們怎麼知道長安有人丟了魂魄?莫不是今日在五牛山有什麼發現?”

    清虛子點頭,指了指緣覺托在手中的一個金缽道:“今日為師跟老和尚本在倉恆河下收集當年智達祖師用來對付玉屍的幾樣法器,以便布陣之用。誰知老和尚瞧著地下墓室不對,繞過咱們上回發現玉屍棺木之處,又在河下走了許久,這才發現裡頭還有一處地殿,殿內藏著上百名僵屍。”

    沁瑤錯愕道:“方才南苑澤僵屍數量也不少,沒想到玉屍竟能短短時日內召集到這麼多僵屍,不愧是屍中之後。”

    “若是光召集僵屍也就罷了。”清虛子眼中是深深的憂慮,“當時我和緣覺見那些僵屍團團守住殿中一尊青銅鼎,疑心鼎內藏了什麼巨煞,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又回到岸上,令老和尚身邊那個小沙彌速回長安城送信。等老和尚一眾徒弟趕至,咱們這才重新潛回原處,合力將那群僵屍清理干淨,揭開鼎蓋一看,發現裡頭竟收集了好些生魂生魄。”

    沁瑤恍悟,想來便是裴紹等人被引走的魂魄了。

    “我們二人不知這麼魂魄的來歷,先還不敢輕舉妄動,後來緣覺想起佛家一個百年前召喚死魂的陣法,想著玉屍曾是佛門中人,莫不是偷了活人的魂魄,用作招魂之用?緣覺便忙布了個守魂陣,將那些魂魄小心翼翼地從鼎內引出,觀察一番,發現當中一些魂魄靈性黯淡,顯然已經離開原主太久,再不歸主,定有魂飛魄散之虞,我們不敢耽擱,便連夜趕回長安,召你們速來幫忙。”

    怪不得師父方才催得那麼急。沁瑤忙問:“玉屍收集這些魂魄做什麼,她死了這麼些年,又被智達法師鎮於倉恆河下長達百年之久,總不至於是召喚當年那位負心皇帝吧?”

    藺效暗暗搖頭,若玉屍想要召喚負心皇帝的死魂,百年前興風作浪之時早就召喚了,何至於到百年後才想起來布陣。

    果見清虛子皺眉道:“自然不是。玉屍收集魂魄時,每人只取了一魂一魄,原主看著與平常無異,日子久了,才會露出破綻。她如此慎重小心,分明怕被人察覺她的布陣之意,而且魂魄數量不少,想來收集起來需要費些時日,可見她破開智達祖師的陣法沒多久,便立即開始收集生魂。”

    他想起不久前羅剎也曾用類似手法來招魂,心裡一陣焦灼的不安,道:“早先咱們防著她遴選金屍,如今看來,玉屍這麼急著收魂,像是為了應召完成某樣使命,背後恐怕另有曲折。一會咱們若能找到玉屍,一定要將她為何招魂弄個明白,否則就算將其收服,長安城也太平不了多久。”

    沁瑤想起春翹,忙對師父道:“方才我們在湖畔見到那名喚春翹的女子,手上兵器像是苗疆天陰教所用天陰爪,我記得天陰教素有趕屍之能,那女子莫不真是天陰教的人。”

    緣覺素來交游廣闊,又因不久前才被皇上冊封為國師,近些時日身邊不乏巴結諂媚之人,對天下邪魔外教的異動掌握得十分清楚,聽了沁瑤這話,回頭一顧道:“天陰教數月前發生內變,教主被底下幾位大長老合力驅逐出教,因怕教主去而復返,幾位大長老一路派人追殺不舍,直到出了苗疆,因為顧及其他門派的議論,方有所收斂。剛才聽你所言,那位春翹娘子多半便是天陰教這位前任教主了。”

    沁瑤怔了怔,難怪春翹使喚起眾屍那般得心應手,不由感嘆道:“早前曾聽天陰教素會馭屍,能固住僵屍陰煞之氣,令僵屍土來水往,百無禁忌,原以為不過以訛傳訛,沒想到竟是真的。”

    清虛子哼了一聲道:“而且這女子還曾是天陰教教主,手段就算邪門些也不足為怪。為師也是頭一回見到僵屍能在水中來去自如,屍身卻能保持不腐。這春翹既這般有本事,又怎會忍得下這口惡氣?多半為了重新殺回苗疆,一洗前恥,這才甘願受玉屍驅使的。”

    他們身為出家人,無從得知春翹便是近日引得長安城一眾浪蕩子趨之若鶩的名!妓,藺效卻因免不了接觸世家紈绔,早已聽過這女子的事跡好幾回。

    回想春翹自在長安露面以來的作為,藺效心中漸如明鏡,這女子一方面借由恩客之口在長安城散布關於金屍的傳聞,引誘那些內心有欲望之人以身試法,另一方面幫著玉屍收集魂魄、驅趕僵屍、甚至誘惑丟魂之人,助玉屍達成心願。難得出手還這麼狠辣無情,玉屍用起她來想必十分趁手。

    只是跟玉屍這等凶煞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也不知春翹是被手下背叛的憤恨給衝昏了頭腦,還是因為身負異術,自信能與玉屍周旋一二?

    正想著,前方眼看便是南苑澤,不遠處忽傳來陣陣馬蹄聲,藺效等人駐足,見馬上是常嶸等人,臉上都有惶急之色。

    常嶸見到藺效,臉上一喜,很快便奔至藺效跟前,一下馬便道:“總算找到你了!世子,早前咱們派去找尋唐慶年和曾南欽的人回來稟告,說唐慶年和曾南欽仿佛憑空消失了似的,滿長安城都不見他們二人的蹤影,不知究竟去了何處。”

    沁瑤聽見唐慶年失蹤,並不奇怪,這人的繼弟死得那般蹊蹺,極有可能便是向玉屍獻投名狀之人,可聽到那位與崔氏有私的那位督軍府上佐也失了蹤,沁瑤還是不免一愣,難不成這人真是金屍候選人?

    “知道了。”藺效看著常嶸等人道,“接下來的事已不是你們所能插手的了,不必再管,回瀾王府聽消息便是了。”

    常嶸等人不懂法術,自保尚且堪憂,若帶他們同去對付玉屍,不過徒增傷亡而已。

    常嶸等人見藺效轉身便走,急忙跟上,不敢多說話,只亦步亦趨道:“世子若執意不讓屬下們跟著,還不如痛痛快快給咱們一劍。”

    沁瑤見狀,悄悄看一眼藺效,見他雖不再說話,卻也沒有繼續阻攔的意思,情知常嶸等人對藺效忠心耿耿,斷沒有讓主子獨自犯險的道理,與其在瀾王府擔驚受怕,寧願跟著藺效上刀山下火海。

    一行人緊趕慢趕地進入南苑澤,沁瑤跑在最前面,引著師父等人往湖畔樹林走。

    走至一半,忽覺不對,只聽前面一片死寂,連湖水蕩漾聲都幾不可聞,照理說裴紹等人氣息尚在,有數十人之眾,加上阿寒,斷不會這樣死氣沉沉。

    她的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急奔起來,邊跑邊喚:“師兄!”

    這聲音驚起林中棲息的鳥兒,黑暗中傳來撲棱棱一陣揮動翅膀的聲響,前方卻始終不見阿寒的回應。

    清虛子和緣覺面色一變,齊齊提著袍子疾步跟上沁瑤。

    到了湖畔,沁瑤只覺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腦中瞬間一空,就見湖畔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無,別說裴紹等人,就連阿寒也不知所蹤,沁瑤手腳一陣冰涼,在原地怔了一會,茫然回頭道:“我給了師兄噬魂鈴,噬魂鈴百邪不侵,師兄一定不會有事的。”話未說完,喉頭一陣哽咽,胸膛劇烈起伏起來,像是已痛悔到極致。

    藺效第一次見沁瑤流淚,心中一痛,忙上前攬了她,低頭替她拭淚。

    清虛子和緣覺面如死灰,喃喃道:“這都是孽啊,無論怎麼防,都逃不掉的孽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56 PM

    第92章

    玉屍來去無蹤,眾人雖然五內俱焚,但對去何處找尋阿寒卻一籌莫展。

    沁瑤抹了會眼淚,猛然想起什麼,從藺效懷中抬起頭,對清虛子和緣覺道:“上回世子跟我說過,先皇當年為了建造南苑澤,特從倉恆河引了水入城,所以南苑澤雖與倉恆河相隔甚遠,但其實底下是相通的。玉屍和她手底下的僵屍平日為了掩人耳目,多借水路來回——師父,緣覺方丈,師兄他們有沒有可能已經被玉屍擄到五牛山去了?”

    清虛子和緣覺關心則亂,早先未能想到這一層,聽了沁瑤這話,仿佛無邊黑暗中終於看到一絲曙光,忙道:“事不宜遲,速去五牛山。”

    因要對付的是玉屍,一行人沒有分開行動的道理,於是緣覺立即派了幾名弟子速回寺中趕馬車,常嶸等人也牽了好些馬車過來。

    眼看眾人各就各位,藺效翻身上馬,見沁瑤神色萎靡地趴在窗上發怔,驅了馬近前寬慰她道:“雖然不知玉屍擄了師兄做何用,但她眼下光顧著找尋金屍和收魂,根本無暇大開殺戒,阿寒師兄又素有異能,就算被擄走估計也不會有礙,更何況他還有你的噬魂鈴護體。所以只要咱們盡快找到師兄,師兄定會安然無恙的。”

    沁瑤精神一振,直起身子點頭道:“對,你說得對。師兄一定不會有事的。”

    清虛子平日有事沒事便要說道沁瑤一通,今夜卻破天荒一句指責的話都沒有,見沁瑤眼睛通紅,顯見得正備受煎熬,心下一軟道:“哭有什麼用?平日怎麼跟你們說的,師兄們同進同出,不許單獨行動,一遇到事,全成了耳旁風。”

    沁瑤百口莫辯,一個勁地抹眼淚。

    清虛子心裡一陣發悶,頭一回不敢再往下說,只好悶悶閉嘴。

    藺效在車外聽見,先還怕清虛子遷怒沁瑤,更會令沁瑤自責難過,眼見清虛子見好就收,不再一味指責她,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趕了許久,終於到得五牛山,眾人絲毫不敢耽誤,依次從倉恆河下水。

    到了水下,回到地下宮殿,眾人本已做好迎來一場惡仗的准備,誰知一路尋到玉屍存放魂魄之處,不管是玉屍還是阿寒等人,全都蹤影不見,甚至連早前常可在水下見到的僵屍都一個沒有。

    眾人不能久待水下,只好重回岸邊,人人心中焦灼不安,難不成玉屍還有別的藏身之處?可長安這麼大,又該到何處去找尋呢,清虛子和沁瑤方寸大亂,幾乎連靜下心來思考的能力都喪失了,只顧望著奔流不息的倉恆河靜默無言,師徒二人杵在岸邊,如同兩根木頭樁子一般。

    藺效見沁瑤臉色是一片毫無生機的白,心裡仿佛被重石沉沉壓住,好一陣悶脹難言。

    他愈臨大事,反倒愈鎮定,立於河畔,任夜風迎面吹拂,細思前因後果,只覺腦中線索太多,急需一一列出整理,索性俯身持了一根樹枝在手,半蹲在地上畫了起來。

    過了一會,看著地上那幾處地名,沉吟了好一會,忽擲掉手中樹枝,起身看向沁瑤道:“長安城內外有水源的地方不過幾處,彼此相通的更是只有三處,巧的是這三處水源都出現過僵屍,除了倉恆河和南苑澤,剩下便是——”

    沁瑤聽了這話,原本木然的臉龐仿佛瞬間注入一股生機,眼睛一亮道:“玉泉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0:59 PM

   第93章

    玉泉山在長安城北面,離五牛山隔了足有大半個長安城,等眾人趕到玉泉山時,已接近拂曉。

    沁瑤在馬車上遠遠眺望玉泉山,照理說這個時辰山頂早該遍撒晨光,可眼下玉泉山仿佛被無形的黑色紗帳所籠罩,一片死氣沉沉,就連昔日蜿蜒清晰的山形輪廓都消隱在濃重山霧中。

    清虛子和緣覺見了此山情形,都有些悚然。

    清虛子道:“這玉屍不怪當年能驚動天下佛門高人,光看眼下此山的陰氣,便可知玉屍的煞性到底有多重了。”

    眾人聽了這話,心沉沉直往下墜。要知道尋常鬼魅根本無力改變周遭事物的氣場,能引得一庭一院氣息由陽變陰便已是了不得的鬼物,而能影響到整座山的非百年難遇的巨煞不可。

    常嶸上回吃過羅剎的大虧,對這等巨煞尤其懼怕,知道它們往往手段無窮,不知道會生出什麼樣的駭人景像,譬如上回對付羅剎時,他便被幻境中母親慘死的景像險些逼得發瘋。

    他以前從不覺得鬼怪邪祟有多了不起,大不了被咬死掐死麼,反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自打上回被羅剎殘害之後,他才知道這等巨煞有的是辦法讓人生不如死,不光肉身,連靈魂都被碾壓成碎片的那種痛苦,直到現在想起,都覺得不寒而栗。

    正心神不定,轉頭見藺效面色平靜無波,分明不懼不怕,想起上回世子面對羅剎幻境時,也是這般定若磐石,對比之下,顯得他何等小家子氣,忙繃緊身子,不敢再胡思亂想。

    到了山下,大隱寺的和尚們鴉雀無聲從馬車上依次下車,靜立原地,等候緣覺吩咐。

    清虛子和沁瑤也下了車,啟開天眼一看,便見山腳環繞一道濃重的黑氣,帶著森森煞氣,分明是玉屍有意設下,一旦人不知就裡觸碰了這道煞氣,立刻便會被山中的玉屍所察覺。

    若是尋常僧道,光對付這第一道關卡都束手無策,更別提進山尋煞了。

    緣覺看一眼那黑氣,令眾弟子取出念珠戴上,手持金缽,口念無相咒,斂住一身靈力,不讓元氣外露,無聲無息便越過了黑霧。

    清虛子不甘示弱,忙也掏出定神丹給沁瑤和藺效等人含在口裡,揮動拂塵,誦持蓮生咒,護送著沁瑤等人入到陣中。

    接下來對常嶸等人也如法炮制,最後才是他自己。

    等所有人都無驚無險地過了黑霧,已是小半個時辰後了。

    除了防止被玉屍覺察,更要防備那位甘願與屍為伍的天陰教教主發現他們的行蹤,一行人不敢懈怠,仍將元氣斂至最低,一路無聲頌咒,緩緩往上山走。

    天色始終昏暗不明,明明已過晨時,卻仿佛置身陰雨天的黃昏。

    走至半山腰,隱隱聽見潺潺水聲,顯是不遠處便是清澗。

    眾人心知已到玉泉,想起僵屍水中來回,忙如臨大敵地收住腳步,防有僵屍出來攔路。

    可提著心等了好一會,只見泉水不斷傾瀉而下,卻連一個鬼影也不見。

    眾人遂又沿著原路往山頂走。

    又走了小半日功夫,前方已隱隱可見宮殿飛檐一角,沁瑤不久前來過一回,一眼便知道已經快到山頂的行宮了。

    與此同時,空氣中陰冷之氣陡然加重,在場諸人大多內功修為都不差,仍覺陣陣陰風席地而來,激得人不住寒戰。

    緣覺和清虛子如臨大敵,同時止步,回身將徒弟們的“隱身”之術一再加固,以免被玉屍及僵屍察覺生人氣息,提前發難。

    等料理妥當,這才繼續往上潛行。

    離行宮越近,陰冷之氣愈重,別說常嶸等人,就連清虛子和緣覺都得不斷運用內力來抵御這股煞氣了。

    藺效知道前方不遠處便有一條密道,那密道偏離正門,徑直通往行宮主殿,便攔住清虛子等人,低聲道:“再往上走便是山頂了,除了行宮之外,再無其他屋舍,我們進山時一路未見玉屍,想來她此刻多半正在行宮內,與其走正門讓她早早瞧見,倒不如從側門攻入。”

    緣覺深以為然,對藺效做個請的姿勢道:“世子說的極是,煩請帶路。”

    清虛子看不慣緣覺明裡暗裡對藺效的巴結樣,不屑道:“馬屁精。”

    緣覺連眼皮都懶得動一下。

    藺效不便接話,便引著眾人上了一條小徑,小徑盡頭是一座山石,乍看不起眼,轉動石座,背後卻露出一條寬闊的密道。裡頭光滑石壁鋪就,能同時容納五人通過,想是當年先皇所挖,為做調兵遣將之用。

    若在往常,藺效自然不會將這等皇家私隱暴露人前,可緣覺上回因康平發噩夢,被皇上欽點到玉泉山驅邪,即便他不向皇伯父彙報,緣覺為了交差,回去也會進宮稟明事情的來龍去脈,皇伯父知道此事,勢必下令封禁玉泉山,到時候,這些山上的暗道自然也就失卻原有的意義了。

    眾人站定,只聽不遠處的行宮裡正異常喧騰,仿佛有許多人聚在一處說話,如同置身鬧市,只聲音大多怪異尖利,聽著半人半獸,令人生怖。

    沁瑤心中暗暗納罕,緣覺曾說過玉屍因死前度過了很長一段孤寂的歲月,化成玉屍之後最怕孤單,喜歡人多熱鬧,看這架勢,莫不是憑空在行宮裡造出了個東市?

    緣覺和清虛子布下的隱息陣法支撐不了多久,再不進去,很快便能被玉屍所察覺,事不宜遲,清虛子第一個開門進了密道,藺效也拉著沁瑤隨後。

    緣覺猶豫了一會,帶著弟子緊跟而上。

    在密道中走不多遠,便見盡頭出現一扇宮門,藺效知道門後乃是行宮的東側殿,穿過東側殿,方是主殿。

    清虛子感知了一番門外的靈力,見並無邪物守門,閉息拉開門,第一個出去了。

    一出去,那股嘈雜的人聲頓時加重了好些,可見聲音就在不遠處。

    東側殿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幾人悄悄穿過東側殿,透過隔扇往主殿內一看,都呆在了原地,就見主殿兩旁站了好些僵屍,因數量眾多,有不少已站到了殿外階上。

    領頭幾個雖仍青面獠牙,眼睛卻分明有了渾濁的光亮,齊齊對著主殿上方坐於龍椅上一人,嘴裡呼喝有聲,很是歡愉的樣子。

    龍椅上的人周遭環繞層疊黑氣,一片死寂,根本看不清形容輪廓。

    清虛子和緣覺看清最前面那幾具能視物的僵屍,一陣膽戰心驚,怪不得玉屍要丟魂之人收集活人內髒,原來是有意以血肉養屍,好讓它們靈力短時間內暴增,逐漸修煉出自身意識。

    看來玉屍光驅令天下僵屍還不夠,還打算讓這些僵屍“人化”,至於“人化”之後要做什麼,想來一是為了幫她對付僧道,另一方面,莫不是生前那段歲月孤寂怕了,想多找些“人”來陪伴?

    殿中跪著幾名年輕男子,當中一個被五花大綁,猶自奮力掙扎,對立在跟前的女子道:“我、我是孤兒,我沒有摯親,光你主人第一個條件便達不到,我做不成金屍的,快放了我。”

    那女子緩緩俯身看向阿寒,脖子上叮鈴一陣輕響。

    沁瑤頓時睜大眼睛,難怪師兄沒用噬魂對付玉屍,原來竟被春翹給奪走了。春翹身為凡人,本來就不怕噬魂鈴焚身,武功路數又怪不可言,正好幫著玉屍對付佛道兩家的一眾法器。

    春翹獰笑道:“誰說你沒有摯親?主子早看了,你這摯親雖不好殺,卻也並非殺不得。只要你肯殺了那人,依你的資質,主人絕不會考慮旁人做金屍。你該知道,一旦成為金屍,便可永世不老不死了。”說到最後,竟隱隱有羨慕之意。

    緣覺和清虛子聽了這話,臉色突然變得極為難看。

    阿寒嘴張得大大的,好一會才結結巴巴道:“你、你騙人,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我是師父撿回來的!”

    春翹見他不肯就從,一味胡攪蠻纏,一腳將他踢倒道:“不管你願不願意,反正主人已經看中了你,一會你便隨我去殺了你那位摯親,等今夜回來,主人便作法助你成為金屍。”

    這時旁邊一位始終白著臉,不敢抬頭往上看的男子忽道:“春、春翹娘子,這小道士不肯完成玉屍提出的那幾個條件,怎能做金屍?不像我,已殺了我大哥做投名狀,完成了玉屍的第一個條件,誠意可鑒。而且我又從未與女子行房,元陽仍在,加上是正陽時出身,正合適以毒攻毒做了金屍,與玉屍娘娘修煞。”

    沁瑤只一眼便認出這說話男子是那位與崔氏私會的督軍府上佐,名喚曾南欽,想不到他為了做金屍,竟殺了自己的大哥。

    春翹回身走到龍椅旁邊,彎下腰,聽龍椅上的人吩咐什麼。

    沁瑤等人聽不懂屍語,只覺那聲音說不出的怪異,仿佛有人不斷撥弄早已崩斷的琴弦,一聲一聲,無比滯澀陰啞,聽得人神魂不安。

    春翹卻不住點頭,過了一會,下台階走到曾南欽面前,冷笑道:“第一、你時辰雖好,但出身的年頭卻不若小道士,他可是年份、月份、時辰都能對上,乃百年難遇的純陽之軀。第二、你是殺了你大哥,但你大哥與你素來不睦,近年來爭奪家產更鬧得凶,你殺他並非絕心絕情,只是順勢而為。第三、你心裡分明裝著別的女子,卻偏到主人面前裝模作樣,你真以為主人什麼都不知道,任憑你一個凡夫俗子欺騙耍弄?”

    說至最後,目光一厲,猝然發難,欲要一掌拍向曾南欽的天靈蓋。誰知曾南欽武藝不弱,早有防備,竟就地一滾,躲開春翹這一掌,口中急喊道:“玉屍娘娘饒命,春翹娘子饒命,那女子早些年便棄我而去,另攀了富貴,我對其再無半點情意,斷不是存心欺瞞玉屍娘娘!”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面容堅定地看著春翹道:“我這就自挖雙目,完成玉屍娘娘的第三個條件。”

    將匕首尖端轉向自己眼睛,作勢要刺。

    春翹滿臉興味地看著他,忽問:“你可知道主人為何要你們自挖雙目?”

    曾南欽忙道:“要咱們往後眼裡再看不見其他女子,心裡只有娘娘的花容月貌,永世不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7 11:02 PM

   第94章

    “慢著!”這時跪在阿寒右側的一名男子忽道,“春翹娘子,當初你將咱們選為金屍候選人的時候,曾說過做與不做全憑我們自願,如今我們已然獻了投名狀,玉屍娘娘卻分明更屬意這位道兄,敢問若最後選了這位道兄做金屍,玉屍娘娘又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幾個?”

    他長得白淨文弱,聲音也比常人氣弱,似有什麼不足之症,雖然是詢問的語氣,但仿佛因已明白自己不過白忙一場,說話時一字一句,咬得格外用力,分明帶著強烈的不平之意。

    這人沁瑤和藺效都認識,正是那日在南苑澤摟著繼弟屍首哀泣的唐慶年,都驚訝於他這個時候還有膽量跟玉屍討說法,也不知是不是這些年被小唐夫人給壓制得太慘,心性與常人有異。

    春翹本來正噙著冷笑等曾南欽自剜雙目,聽得唐慶年這麼一說,轉過頭,斜眼看著他道:“這世間的事哪有這麼多道理可講?你雖遞了投名狀,玉屍娘娘卻沒有非你不可的理由,如今好不容易有個難得一見的純陽之軀,不選他做金屍選誰做金屍?至於怎麼處置你們麼——”

    她聲音一頓,露出個極為殘忍的笑容,“難得你們生的時辰好,元陽又未曾泄過,雖做不了金屍,做個凶屍卻綽綽有余,一會倒也不勞煩主人,就由我出手,用咱們天陰教的法子把你們做成凶屍,你不是要替你亡母報仇嗎?有我相助,保管讓你變得極凶極煞。”

    唐慶年和曾南欽聽了這話,面色一變。

    曾南欽極陰沉地掃一眼春翹,緩緩將對著自己眼睛的匕首拿下,掃視左右一圈,看准退路,忽然縱身一躍,發足朝著殿門狂奔起來,許是求生心切,全部內力瞬間被調動,速度簡直堪匹良駒,眼看就要逃出殿外。

    春翹怎容他在眼皮子底下逃出,立即高舉右臂捏個響指,冷笑道:“不識抬舉!既然不想做凶屍,那就做點心吧。”

    對僵屍們喝道:“將他撕了吃了!”

    殿中相對站成兩排的僵屍聽得這聲號令,頓時齊齊舉臂,屈爪成鉤,如同野狗撲食一般朝曾南欽撲去。

    殿中亂作一團。阿寒暫且無人看管,被撇到了一旁。

    清虛子等人看得真切,此時不出手何時出手?趁亂先將阿寒擄回來再說。

    幾人各持法器,正要殺入殿中,緣覺也欲召喚守在偏殿門外的眾徒擺陣,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極滲人的聲響,仿佛有人在暗處橐橐冷笑,卻又因隔著無形障礙,這聲音送到眾人耳裡時又多了幾分飄渺虛幻,讓人忍不住疑心是錯覺。

    與此同時,殿中的寒氣驟然加重,幾乎呵氣成冰,連點在殿幾處長明燈都噗的一身,齊齊滅了。

    無邊黑暗中,清虛子和緣覺心中掠過一陣狂風,齊聲大喝:“這孽障來了,當心——”

    兩人各自退開,雖自負法術,仍不敢與玉屍正面交鋒。

    沁瑤一驚,猝然回頭,就見不遠處立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昏暗中發著幽幽碧光,煞氣湧動,不動不響,看著分明像——一尊玉像。

    玉屍!沁瑤瞳孔劇烈收縮,這東西究什麼時候到了他們身後?

    見師父和緣覺如臨大敵,開始各自施法布陣,沁瑤忙習慣性地伸手探向脖頸,欲要驅動火龍,誰知觸手處空空如也,才猛然意識到噬魂鈴已不在她身上。

    她面色一沉,轉而探向懷中去取符紙,誰知就是這一耽誤的功夫,迎面撞來一股極大的煞力,這煞力繞過清虛子和緣覺,猶如一雙巨爪,徑直抓向她面門。

    沁瑤連退幾步,情急之下,捏個破地獄咒,飛出一符,喝道:“破——”

    沁瑤自小苦練,功底扎實,從念咒到飛符,一招一式無比板正,若是尋常鬼魅,不過一招便可扭轉乾坤,可玉屍何等邪性,沁瑤這符咒於她來說,簡直連撓癢都算不上,來勢不曾稍減,仍抓向沁瑤雙目。

    只聽一聲劍鳴,眼前寒光一凜,卻是藺效揮劍擋在沁瑤身前,那怪力觸及赤霄,仿佛吃了一痛,迅速往後一退,中途又似不甘,轉而抓向緣覺。

    雖逃過了一劫,但因這煞力太強,沁瑤和藺效仍被那股煞力的余威震得後背撞上隔扇門。那隔扇門本就虛掩,這樣一來便徹底撞開,兩人一前一後跌落到主殿當中。

    阿寒冷不防看見沁瑤和藺效,先是一呆,隨後狂喜道:“阿瑤!世子!”

    春翹見到沁瑤和藺效也是嚇了一跳,想起之前被藺效毀了一件趁手的兵器,新仇舊恨齊齊湧上心頭,本想繞過沁瑤,殺氣騰騰奔向藺效,見他似乎頗為在意眼前這位貌美少女,念頭一轉,幾步上前,惡狠狠拍向沁瑤的天靈蓋,道:“找死!”

    沁瑤忙側頭躲過,雙肘撐著地面,狼狽地向後挪開幾步,等拉開一個較安全的距離,便飛起一腳踢向春翹的小腿骨。

    春翹偷襲不成,反險些被沁瑤回擊成功,愈發惱怒,吆喝一聲,令群屍攻向藺效,自己則俯身要抓住沁瑤的腳,暗想若能在那年輕郎君面前剁掉這女子的一只腳,該何等刺激解恨。

    她素來自負美貌,但凡看中的男人無不想法設法收攏,若她主動示好而對方不領情,便無異於觸了她的逆鱗,一定要將這份不痛快加倍奉還不可。

    這也是她在一眾丟魂之人中格外寡待裴紹和許慎明的緣故。

    而像藺效這種非但對她嗤之以鼻,還對別的女子青眼有加的男子,在她看來,簡直就是罪無可恕,務必要挫骨揚灰方能出得了胸中那股惡氣。

    這樣想著,已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刀,拔刀出鞘,直刺向沁瑤胸腹要害。

    沁瑤不防春翹又多了一樣武器,她功夫本就了得,這樣一來,沁瑤便由勉強平手瞬間轉為劣勢,邊打邊退,頗有些狼狽。

    阿寒被綁得不能動彈,粽子一般歪倒在地,極力側頭觀看兩人戰況,一個勁嚷:“阿瑤,當心右邊!”“阿瑤,往後退,踢她!”

    瞎指揮一氣,忙沒幫上,光顧著添亂。

    “師兄,你消停會行不行?”沁瑤被阿寒擾得無法集中注意力,腰上險些挨了一刀,哭笑不得,只求師兄閉嘴。

    阿寒哦了一聲,不敢再嚷,眼睛卻仍緊緊盯住兩人,有時候眼看沁瑤被刺中,嚇得張大嘴,身子立即如同下了油鍋的魚一般拼命扭動,恨不能跳起來頂春翹一腦袋。

    春翹見沁瑤漸漸左支右絀,愈發得意,每一刀都無比狠戾,獰笑道:“你們一再壞咱們的事,就算不被我捅死,主人也不會輕易放過你們,這樣死法已經夠便宜你了。”

    說著,剛要一刀削向沁瑤的脖子,忽然眼前人影一晃,胸口挨了悶悶的一掌,險得沒震得她五髒六腑全都挪位。

    她身子直飛出去,跌落在地,又迅速掙扎起來,看清來人,不由有些瞠目結舌,這男人竟能這麼快便甩掉屍群?目光落在藺效劍上,心裡明白過來,上回自己的天陰爪也是折在這把劍上,這劍果然有古怪。

    藺效不等她緩過勁,鬼魅般欺到她身前,一掌又狠狠拍中她胸口,春翹支撐不住,連連後退,狼狽地跌倒在地,罵道:“你竟然偷襲!”

    藺效冷笑一聲,懶得與這人多費口舌,見她仰面朝天,暴露出大片破綻,提劍一舉,狠狠刺向春翹的胸腹,眼看便要將春翹一劍釘死在地上,春翹暗道不好,這男人多半因她險些殺了那少女的緣故,生出了滿腹戾氣,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

    忙使出天陰教最怪的保命招式,胡亂刺出一刀,等藺效略作退避時,便轉身飛速往前爬,邊爬邊屈指呼哨,欲要引群屍來圍攻藺效。

    藺效緩步追上春翹,抬腳便踩住她右腳的腳踝,面無表情地狠狠研磨一番,便聽春翹低嚎一聲,頓時痛得不能動彈。

    沁瑤頭一回見藺效行事這般狠戾,卻不得不承認相當的解氣痛快。

    藺效蹲下身子,點住春翹幾處大穴,又伸手摸向她光溜溜的脖頸。

    春翹雖痛得全身骨頭都散了架,意識卻並未喪失,當下又驚又惱,這男人什麼怪毛病,引誘他時他懶得理會,這個當頭莫不是起了什麼興致?又有些竊喜,只要這男人存有色心,還怕沒有她反擊的機會?

    誰知藺效在她脖頸摸索一通,摸到她剛得的那串鈴鐺,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其一把摘下,起身遞給那少女,讓其戴上,道:“速戴上吧。”

    春翹不防他竟是為了找回那女子的鈴鐺,反撲的希望落空,恨得直咬牙。

    沁瑤欣喜地從藺效手中接過噬魂鈴在手,如同重新找回寶劍的戰士,忙引出火龍,燒向正蜂擁而至的群屍。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8 07:57 PM

    第95章

    藺效幫阿寒解開繩子,剛要去幫沁瑤對付屍群,轉頭一看,便見殿中一人正被幾個零散僵屍窮追猛打,那人如猴子似的飛縱亂跳,口中不時倉皇作喊,看著好不狼狽。

    虧得這人身手敏捷,雖然幾次險得被僵屍追上,好歹暫時未被撕成碎片——正是曾南欽。

    他東躲西藏,似乎已筋疲力盡,忽一眼瞥見藺效,忙掙命似的朝藺效奔來,引來一串僵屍。

    求生的本能使曾南欽忘了尊嚴,竭力奔到藺效身前,撲通一聲跪下,扯住藺效衣襟哀求道:“世子,救小人一命。”

    不等藺效回答,感覺身後僵屍的手臂馬上要搭到自己肩上,臉色一白,忙連滾帶爬躲到藺效身後。

    沁瑤那邊瞧見,好不氣憤,這人為了一己私欲,連玉屍的主意都敢打,就算眼下被群屍給追殺也純屬咎由自取,他若還有半點羞恥心,就該死到一邊去,竟還敢連累旁人!

    一邊暗暗將曾南欽的祖上都給問候了個遍,一邊忙將火龍引到藺效身前,將他護住。

    藺效早已揮劍砍掉了好幾條僵屍臂,沁瑤的噬魂過來又將後頭那幾個僵屍燒得動彈不得,藺效抽出了空,便回身將曾南欽二話不說給點住,又拿方才綁阿寒的繩子將曾南欽綁了個結結實實。

    曾南欽本正暗自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不曾想藺效這般作為,滿臉意外,欲要質問藺效,可惜張嘴只能嗚嗚作響,原來連啞穴都被點住了。

    藺效將曾南欽一把拎起,丟到正怒目圓睜的春翹身邊,曾南欽似乎極為忌憚春翹,當下嚇一大跳,忙抵死不從地掙扎起來。

    藺效懶作理會,拍去手中拂塵,剛直起身子,見沁瑤正滿臉不解地望著這邊,只好解釋道:“留他還有些用處。”

    沁瑤念頭一轉,想起曾南欽跟崔氏有私,心裡隱隱有些明白過來,剛要說話,忽瞧見殿上龍椅後身影一閃,有人正探頭探腦往外看,對上沁瑤的目光,又往後一縮,整個人藏在龍椅後,卻是唐慶年。

    說來也怪,殿中僵屍早前追殺曾南欽追殺得不亦樂乎,卻沒有一個上去騷擾唐慶年,不知是因未得春翹的命令,還是忌諱殿上這把龍椅的緣故。

    想起方才玉屍坐在龍椅上,底下兩排僵屍做出朝拜的模樣,沁瑤心裡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總覺得玉屍的所作所為與傳聞中有些出入。

    可她眼下記掛師父,暫時無瑕深想,更沒空去管唐慶年的死活,轉身便往東側殿走。

    阿寒也正要進殿去找師父,兄妹倆剛跑到門前,忽然轟然一響,東側殿整排門倒塌,師父如同流箭一般飛出。

    跟著跌出的還有常嶸跟魏波等人,都重重摔倒在上,動彈不得。

    沁瑤和阿寒大驚失色,急忙奔到清虛子身旁,喊道:“師父!”

    清虛子被兩個徒弟攙扶著坐起來,沒功夫廢話,只衝他們一擺手道:“死不了,莫耽擱了,速速擺陣。”

    說著從懷中摸出無涯鏡,一揮拂塵,忍著胸口的劇痛喝一聲道:“起——”

    無涯鏡的光芒將師徒三人從頭到腳籠住,沁瑤忙跟阿寒要擺出鎮厄陣,清虛子擺擺手,喘了口氣道:“不夠。”

    “不夠?”沁瑤跟阿寒動作一頓,有些莫名其妙,“不夠是什麼意思?”

    清虛子氣得直翻白眼,胸口的傷被牽扯到,嗓子裡一股甜腥,咬牙強行壓住,只對正蹲下身子察看常嶸等人傷情的藺效道:“世子,過來幫忙擺陣,否則咱們這些人全都得交代在這——”

    話未說完,忽然門外湧來一陣巨浪,來勢洶洶,將清虛子的話悉數淹在水裡。

    這浪來得極為稀奇,直如滔天之勢,沁瑤等人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便被冰冷水浪給淹沒。

    沁瑤死死拽住師父的手,屏息極力往上劃去,可無論她怎麼劃,似乎都劃不到盡頭,心中一驚,這才發現這水已然沒至殿頂。

    她雖學過水下延息的法子,但卻不能無止盡地在水下待著,不免有些慌張,左右張望,發現眼前一片幽暗,別說藺效等人,就連方才在殿中蹦來蹦去的僵屍都失去了蹤影。

    正要回頭問師父怎麼辦,忽然一陣大浪打來,手竟莫名一松,忙倉皇回頭,極力要抓住師父,這才發現身後的師父和阿寒早不見了。

    “師父、世子——”她無聲地喊,心裡慌得不行,仿佛回到三歲那年,突然被父母丟到陌生的青雲觀,黑夜裡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抱著膝蓋坐在樹下凄凄然流淚。

    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孤寂,身邊熟悉的一切都離她而去——這種絕望無力的感覺本來早已在沁瑤生命中消失,誰知闊別了十一年之後,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猝然而至。

    沁瑤能感覺自己的意志力隱隱有土崩瓦解之勢,仿佛要固住自己靈魂似的,她忙死死咬緊牙關,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她舉目四望,試圖找尋到師父和藺效的蹤跡,可眼前除了濃重得能吞沒一切的黑暗,哪有一點生命存在的跡像。水愈來愈冰冷,氣息愈來愈紊亂,耳畔仿佛有女人在低語:“睡吧,睡吧……”

    沁瑤竟然真的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覺,眼皮簡直有千鈞重,閉上就再不想睜開,劃水的動作也變得愈來愈滯緩,她忙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讓自己打起精神,極力思索道,不對,這行宮的主殿雖然寬闊,卻也不是漫無邊際,淹水之後,為什麼連殿中的人都不知去向?而且玉泉山頂不過一眼玉泉,泉水又向來溫暖,不過頃刻之間,哪來這麼多無際的冷水,仿佛——又回到了倉恆河似的。

    她想通此節,渾沌的意識瞬間變得清明,再不猶豫,咬破一指,用指血在水中畫了個避厄符,極力擊出一掌,就見眼前原本昏暗的河水忽然如潮水般退去,自己仍坐在行宮主殿中,身邊有此起彼伏的喘息聲,轉目一看,便見師父和阿寒臉色鐵青,都在喘息個不停,顯然都親歷了沁瑤方才經歷的那一幕。

    “阿瑤。”藺效早到她身前,蹲下身子察看她的神色。

    沁瑤見他無事,點點頭,驚魂未定道:“方才應該是玉屍搞的鬼。”

    “這孽障是想讓咱們都經歷一遭她經歷過的折磨呢!”清虛子平復了喘息,啐一口道,“簡直防不勝防!”

    話音未落,便聽東側殿內重物相撞的聲音,顯然緣覺等人正跟玉屍鬥得激烈。

    幾人忙要進殿幫忙,身後忽響起陣陣低吼聲,卻是屍群湧至,清虛子等人不得不收住腳步,轉過身對付這群僵屍。

    這時常嶸等人早已一躍而起,幾人各持兵器,幫著砍了幾個僵屍,漸漸得心應手,刀劍耍得一陣金光亂閃,若不是僵屍們刀槍不入,估計它們的殘肢斷臂早已飛得滿殿都是。

    清虛子見此情形,靈機一動,忙從懷中掏出符紙,大步走到離得最近的常嶸身邊,將符紙貼到他劍上,揮動拂塵道:“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

    便見常嶸的劍隱隱滑過一道白光,仿佛多了一層外殼,常嶸微微一愣,疑惑地轉頭看向清虛子,清虛子沉聲道:“試試。”

    常嶸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重又刺向已抓到身前的僵屍,就見原本堅硬如鐵的僵屍臂仿佛變成了豆腐,竟應聲而落。

    常嶸楞住,不敢置信地看向手中的劍。

    沁瑤等人大喜,暗贊師父聰明,忙也如法炮制,一一在魏波等人劍上都貼上了符。

    如此一來,常嶸等人手中的兵器不再對僵屍毫無攻擊力,幾人殺得越發興起,對藺效等人道:“世子,道長,你們自去對付偏殿那個怪東西吧,這些東西交給我們便是了。”

    屍群數目不少,但常嶸等人足有七個,又都身負一流武功,足以抵擋一陣。

    最關鍵的是,再不進去支援,緣覺等人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清虛子對藺效道:“一會還得你幫忙擺陣。”

    他想起早先在南苑澤發現阿寒失蹤時,沁瑤便在此人懷裡哭哭啼啼的,形容親密,毫不害臊,依照沁瑤看著隨和實則對人持有戒心的性子,能任他如此親近,可以想見有多中意此人,說不得兩個人早已偷偷摟抱過好多回——

    他重重嘆口氣,簡直不忍再往下想,索性對藺效省掉“世子”的稱呼,也不再假客氣的加個“請”字,只繃著臉道:“一會沁瑤施噬魂護住咱們,我和阿寒各據一邊,你站於陣法之前,試試赤霄可對那孽障有用,方才你也見了,道家五寶之一的無涯鏡都鎮不住這孽障,其他法寶多半也傷不了她分毫。說到底,這孽障機緣巧合用了玉像做體,這才水火不入,就算咱們祖師爺來了,只怕也奈她不何,方才貧道搜腸刮肚,想著玉器怕碎,你這赤霄乃世間至尖至利之物,說不定能讓她避忌一二。”

    藺效看一眼沁瑤,點頭道:“全聽道長安排。”

    清虛子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交代一番。

    安排妥當,四人擺好陣,重又進了東側殿。

    一進門,只覺陰寒侵體,沁瑤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抬眼一看,便見緣覺座下一眾弟子早已到了殿中,都手持銅鈸盤腿坐於地上,口中低聲誦經,將當中一名玉像團團圍住。

    那玉像面容栩栩如生,螓首蛾眉,美貌絕倫,令人一見忘俗,可惜因五官僵硬不動,分外陰冷,只一雙眼睛微微有些亮光,看著說不住的怪異。

    這時殿中不知誰已點了燈,沁瑤這才看清玉屍並非穿著女子裙裳,而是一件明黃色長袍,頭戴袞冕,冕上垂白玉珠串十二旒,身上衣裳更是繡著十二金章、五爪金龍,威風赫赫,儀態萬千。

    沁瑤驚訝得睜大眼,她這些年見過的鬼怪不計其數,可身著龍袍的邪物還真是第一回見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8 08:06 PM

    第96章

    可玉屍沒給她細究的機會,只聽桀桀一聲低笑,眾僧肩上忽然多了一雙雙青灰色的手臂,這手臂細瘦短小,上面隱約可見青色脈絡,指甲上甚或粘著泥土,像是剛從地底爬出來的。

    再過一會,肩上忽探出一個個小孩的腦袋,腦袋上五官不甚齊全,有的少了一只眼睛,有的缺了半邊腦袋,傷處掛著腐爛的血肉,偏還行動敏捷,脖子如蛇般伸出老長,湊到眾僧眼皮底下,咧嘴直笑。

    眾僧緊閉雙目,只顧持經頌咒,恍若未覺,可有幾個年紀輕些的,到底定力差些,瞥見小鬼的形貌,嚇得不敢動彈,臉色一陣一陣發白,身子也忍不住抖動起來。

    緣覺忽清喝一聲:“有心無相,相隨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

    那幾個年輕和尚聽到這聲佛號,直如醍醐灌頂,忙定住心神,不再胡思亂想。

    玉屍眸光微微流轉,僵硬的脖子忽然往旁一歪,仿佛木偶轉動關節,嘎吱嘎吱一聲怪響,就見眾小鬼齊齊伸出雙臂,扼住眾僧的脖頸。

    雖是幻像,勒住眾僧的力氣卻一點也不摻假,誦經聲頓時變得十分艱難滯緩。

    清虛子原本立於左側,見此情景,二話不說扯下腰間草繩,奮力一甩,以其人之道還施彼人之身,也勒住玉屍的脖頸。

    玉屍原本歪著的脖子被勒得一正,臉上始終一無表情,順著這草繩來的方向,咯吱咯吱轉動脖頸,冷冷看向清虛子,忽緩緩張開僵硬的嘴角,吐出一縷寒氣。

    清虛子只覺迎面幻化出一只慘白的女人手臂,直向他面門抓來。

    沁瑤見勢不妙,忙施出噬魂將四人團團圍住,手臂來勢洶洶,一觸到噬魂火,吱哇一聲亂叫,迅速退回玉屍身側。

    沁瑤見狀,精神一振,忙驅動火龍一路燒向眾僧身後的小鬼,火龍一口一個,將那些小鬼整個吞下,一圈下來,龍身都仿佛變亮了許多。

    沁瑤大喜,忙要一鼓作氣引了火龍去對付玉屍,忽覺地底傳來一陣劇烈的地動,仿佛什麼巨物要破土而出,她被顛簸得身子不穩,險些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抬頭一看,卻見眼前根本不是什麼東側殿,而是一座金碧輝煌的金鸞寶殿。

    殿中序列站著上百名文武百官,沁瑤站於右側第五位,前頭是個白發蒼蒼的儒臣,後頭是個目光銳利的中年官吏,都做文臣打扮,沁瑤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上也換了身紫蟒長袍,腰系玉帶,是個高官的模樣,偏還大腹便便,身形臃腫,看著好不怪異。

    沁瑤有了上回的經驗,知道自己又遭了玉屍的暗算,忙要咬破手指,施咒破陣,可自己的手指頭突然變得肥大粗厚,而且一連咬破好幾個手指,指頭都一無血液溢出,她暗暗心驚,莫不是自己已然身魂分離,被玉屍拎著魂魄丟到了旁人身上?

    她暗暗發急,舉目四望,想找到破陣之法,突然發現對面武官隊伍中一老一少都低頭斂目,身穿武將盔甲,分明是師父和阿寒。

    沁瑤忙要奔過去,可雙腳如同被釘死在地上,無論如何都邁不動步,口也仿佛被縫住,怎麼也張不開嘴。

    正發急間,忽聽一陣齊鼓喧鳴,殿後執仗走來一行禮官,領頭一名宮人宣:“陛下臨朝,眾臣叩跪!”

    百官齊刷刷跪下,沁瑤只覺肩上一股大力憑空而降,壓得她不由自主也跟著跪下。

    只聽一個男人沉聲道:“眾卿平身。”

    沁瑤起身,忍不住抬頭往上看。

    因她附身這人的官階不低,隔得並不遠,一眼便看見龍椅上那個男人生得俊秀挺拔,是個極少見的美男子,只不知為何,眉眼間與藺效有幾分相似。

    她暗忖,本朝開朝至今,已有百余年歷史,這人又穿著本朝服飾,分明是本朝某位皇帝,藺效乃皇室中人,一脈相承,長得跟這皇帝有些掛相也不奇怪。

    正猜度他到底是哪位皇帝,忽然想起此刻自己正處於玉屍的幻境裡,這男子莫不就是百年前那個負心皇帝?

    這樣想著,忙抬眼細細打量,忽聽皇帝道:“皇後有喜,朕甚心悅,即日起,大赦天下,著欽天監看好日子,朕要親自為皇後及朕頭一個皇子祈福。”

    百官一陣此起彼伏的道賀聲。

    過不一會,有人出列,卻是個年逾古稀的老道,鶴發童顏,頗有些仙風道骨,他一甩拂塵,朗聲奏道:“皇上初登皇位不久,皇後娘娘便有了身孕,正是大吉之兆,相信帝後日後定會同心同德,為我大“湯”江山綿延子嗣,福澤不絕。只是前日貧道夜觀天像,發現江南處有一天煞孤星,有擾亂江山之虞,貧道心驚之下,連夜蔔卦,卻發現當地有一女子與星像暗合,正是個百年孤煞之像。”

    沁瑤身前那名白發老臣忙接話道:“哦?這女子是何人?”

    老道顧忌地看一眼皇帝,連連搖頭道:“貧道蔔不出那女子究竟是誰,只知她與佛門有緣,乃天煞孤星轉世,如今偏安一隅,卻因命帶孤煞,影響了天像。若此女不除,恐於皇後的子嗣有礙。”

    “竟有這等事?”眾臣嘩然。這老道似乎頗有威望,說出的話擲地有聲,如圈圈漣漪在君臣心中擴散開去。

    皇帝坐於龍椅上,臉上一陣漠然,看不出心中所想,任憑眾臣七嘴八舌討論個熱鬧,始終未發一言。

    沁瑤心裡愈發疑惑,這老道所說與佛門有緣的女子,莫不是指的是玉屍未死時那位絕色女尼,看這情形,女尼多半還苦守在皇帝走前給她安置的江南宅子裡,日日盼望著皇子登基後能接她團聚,她恐怕怎麼也想不到,就在千裡之外的長安,她心心念念的這個男人,正任由群臣討論如何對付她這“天煞孤星”。

    正想著,忽然眼前情景退散,重又聚攏,再睜開眼,就見仍是金鑾殿,眾臣臉上都有焦慮之色。

    沁瑤前面仍是那位白發老臣,顫巍巍出列道:“皇後昨日已有小產的征兆,虧得一眾御醫施針方穩住胎像,前日圩山又爆了山洪,工部上下一眾官員不敢耽誤,連夜趕去視訊,皇上,果然如李道長所說,那女子乃天煞孤星轉世,生來就是為禍人間的,若不及早除去,這往後還不知會生出什麼波瀾。”

    眾臣附議。

    年輕皇帝的臉上隱隱有些不虞。

    眾臣見狀,越發慷慨激昂,力數前朝星宿作亂之事,一一攤開了說,往誇張裡說,直說得皇帝若再不派人誅殺那女子,下一刻便有覆國之憂。

    終於皇帝疲憊地揮了揮手,道:“聽憑你們安排罷。”似是因根基不穩,不願拂逆朝中的肱股之臣的意願。

    沁瑤聽到此處,心中大震,原來女尼不是如夜蘭經上所記載是被僕從所害,竟是被她心愛的男人不遠千裡派人去誅殺。

    她苦等兩年,非但沒等來皇子對他的呵護關懷,竟連活下去的機會都被剝奪。

    難怪能生出滔天怨氣!

    她愣愣想著,杵在殿中,不知又過了許久,忽然殿外傳來一陣女子的歌聲,這聲音輕靈婉轉,余音繞梁,偏又唱的梵語,似是佛偈。

    眾臣原本正奏稟各地政事,聽得這歌聲,都面面相覷,唯有龍椅上那皇帝仿佛如遭雷擊,再坐不住,萬分驚愕地起身往殿外看去。

    那女子緩緩入殿,眉眼卻比做玉像時還要美麗柔婉許多,當真是傾國絕色,她毫無阻礙到了皇帝跟前,輕笑一聲,仰著頭細細看他。

    皇帝驚乍的不敢動彈,好半天才艱難道:“你……你不是已死了麼?”

    “是呵。”女子笑著點頭,“為了你的皇位而死,我也是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江山能不能坐穩,全由一個女人來決定!”

    她屈爪向前,忽然透過皇帝明黃色的龍袍,直直抓入他的胸膛,過不一會,緩緩收回手臂,就見她手中握著一個仍在跳動的心髒。

    皇帝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意識似乎已經凝固,久久未能抬起頭來。

    女子端詳了一會掌上的心髒,有些詫異地笑了起來:“原來你也有心?”

    說完,毫不猶豫將心髒一力捏碎。

    皇帝見自己心髒被她隨意丟於地上,臉上血色瞬間退了個一干二淨,面色復雜地看著女子,一個“你”字未能說出口,便轟然從龍椅上滾下。

    女子鄙吝地一腳將他從腳踏上踢開,噙著笑坐於龍椅上,俯瞰群臣道:“這龍椅不知什麼滋味,能讓人變得這般無情無義,想來滋味斷不會差。”

    說著垂眸看著腳下已無氣息的皇帝道:“既然你愛極了這把龍椅,我怎能讓你稱心如願。不如你的天下我來替你坐坐,你的子民我來禍害禍害,否則怎麼坐實我這天煞孤星之名。”

    她話音未落,眾臣脖頸後忽然齊刷刷深出許多白晃晃的鍘刀,高高懸於眾人頭上,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將眾人頭顱砍下。

    沁瑤早看得呆住,見女尼身上已換上了龍袍,臉上恢復玉像的僵硬冰冷,只覺得自己仿佛也成了謀害她當中的一員,深以為恥,不但忘了反抗,甚至覺得就算被砍下頭顱,也洗刷不掉自己的齷齪險惡。

    鍘刀眼看就要落下,她猛然想起之前的水漫金鑾殿,猝然一驚,暗罵自己險些著了道,忙要想法子破陣,可身後抓住她的雙手直如鐵鉗,根本無從掙脫。

    她腦中飛轉,見身上無一處能得動彈,只好將舌尖抵至上下牙齒中間,欲要用舌血破陣。

    忽從殿外傳來一聲劍鳴,只見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破空而至,直直飛向端坐於龍椅上的玉屍。

    玉屍臉色陰沉,不退不避,寶劍到了身前,與她胸前的玉殼鏘的相擊一聲,沒入寸許,卻再也進不了分毫。

    然而沁瑤眼前的景像仿佛一面鏡面被這寶劍給擊碎,殿上原有的百官、龍椅、宮人悉數消失不見,沁瑤猛然抬頭,便見眼前仍是行宮裡的東側殿。

    藺效正持劍刺入玉像胸前,鬢間不斷有汗水滾落,似是刺得極為艱難,玉像臉上似笑非笑,冷冷看著藺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8 08:20 PM

   第97章

    赤霄雖已如幻境中一樣刺入了玉屍的體內,但刺破之處並未像眾人想的那樣生出裂痕,劍剛好被卡在玉像前胸,進不了半寸,也退不出半寸。

    藺效一時間進退維谷,再無他法,惟有一味用赤霄死死頂住玉屍,因為一旦露出半點力竭之勢,立刻會被玉屍反撲。

    所幸玉屍雖未被損傷根本,卻也被赤霄所釋出的靈力給困得動彈不得,右臂半舉不舉,雖然手掌早已握成個手刀的形狀,卻被一股無形的力給隔在半空,始終沒法劈向藺效。

    沁瑤早引了噬魂火燒向玉屍,可玉屍通體上下全是玉石雕刻而成,渾然一體,全無破綻,幾條火龍緩緩繞著玉像盤旋了好一陣,卻怎麼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沁瑤見噬魂拿玉屍毫無辦法,心急如焚,索性奪了師父的草繩,欲要飛縱到玉屍身上與她貼身肉搏。

    清虛子忙一把拽住她,低喝道:“你這是去送死!”

    沁瑤眼見得藺效被玉屍逼得又往後退了好幾步,愈發焦急,可又不敢隨意破壞陣法,只好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道:“玉屍煞力無窮,單憑世子一人之力根本無從對抗,遲早會被玉屍反噬,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受傷,總得想想別的法子。”

    清虛子先不急著答言,只令阿寒將無涯鏡舉得更高些,固住陣形不亂,這才正色道:“赤霄為當年劍神用自身血肉鑄就,乃天下至陽至利之物,從不肯被當作俗物奪來奪去,只肯自行挑選主人,也就是說,能駕馭它的從來都不是泛泛之輩。如今玉屍現世,水火都奈她不何,惟有赤霄這等利物或可對付她一二。

    “你也見了,世子已與她周旋了這麼久,雖未占得便宜,卻也未落下乘,說明赤霄正對這邪物的短處,只要老禿驢趁這個功夫恢復些功力,重新擺下當年智達法師對付玉屍的陣法,咱們自可脫困。”

    沁瑤聽了這話,轉頭往緣覺等人看去,果見一眾僧人都垂眸靜坐,緩緩吐納調息,似在集中精神恢復功力。

    方才玉屍突然殺至,緣覺還來不及跟弟子們擺出當年智達祖師的陣法,便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此後又被玉屍生出的無窮幻想困住手腳,無從施展法術。

    眼下玉屍好不容易被赤霄給定住身形,緣覺等人便忙抓住機會休養生息,以便重振旗鼓。

    沁瑤見狀,只好耐著性子等緣覺等人恢復功力,又因放心不下藺效,想著噬魂雖拿玉屍本體毫無辦法,卻能吞噬她施出的幻像,便仍引了火龍將藺效團團護住。

    藺效苦撐許久,胸口氣血翻湧不已,握劍的虎口被幾乎撐裂,額前不斷有豆大的汗珠滾落,模糊了他的視線。

    玉屍的煞力無窮無盡,藺效的內力隱隱有衰竭之勢,他咬牙握劍,絲毫不敢退卻,然而終因撐得太過辛苦,嗓間漸漸溢滿甜腥,嘴角忽湧出一股溫熱的血。

    沁瑤看得越發焦急,轉頭看向如同老僧入定的緣覺等人,恨不能上前將他們一個一個提拉起來,命他們火速擺陣。

    藺效的血如同梅花般,一滴一滴落在玉屍的裙上,很快便氤入玉石紋理中。

    玉屍身子一震,原本僵硬的五官仿佛都微妙地挪動了位置,極為陰鶩地看著藺效,煞氣又比之前更盛了幾分。

    再下一刻,玉屍突然怪力暴漲,身軀如山一般壓到藺效身前,原本相互制衡的態勢瞬間被打破,藺效一時難以抵擋,身子被推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玉屍的頭顱歪到藺效的脖頸邊,忽然嘴角一扯,竟緩緩張大,露出兩排尖利已極的牙齒,眼看便要咬住藺效的脖子。

    清虛子直跺腳:“不好!到底讓她發現了!”渾然不記得自己方才都跟沁瑤說過什麼,忙持了草繩,縱身一躍,到得玉屍的背後,用草繩勒住她的脖頸拼命往後拽。

    沁瑤顧不上想師父的“到底讓她發現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眼見形勢凶險,也急忙跟阿寒奔上前,一左一右幫著師父往後勒玉屍的脖頸。

    草繩雖對玉屍左右有限,然而師徒三人一股蠻力之下,竟也將玉屍的脖子勒得往後一仰。

    清虛子急聲大罵緣覺:“老禿驢,這東西要咬人了!你還坐著不動,等著看世子被她化做金屍嗎?”

    緣覺眼睛猛的睜開,清喝一聲道:“慧清、慧明、慧正、慧定,速與為師擺陣,將她引到玉泉邊上去。”

    就見慧清等四個大弟子齊齊應和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一人手上拿一樣佛家法器:一為金片所做經卷、一為舍利子念珠、一為金剛結、一為寶傘,全是當日倉恆河下散落在玉屍墓穴外的幾樣佛家至寶。

    正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當年玉屍橫空出世,四處為禍,又屠戮了佛道兩界一眾門徒,智達祖師為對付玉屍,幾乎是日夜不眠、殫精竭慮,最後還是尋訪到玉屍生平,依據她的生辰八字,這才布下了對付她的陣法,換來世間百年的太平。

    他知道玉屍萬年不腐,惟恐她有朝一日會破陣而出,便將對付她的一眾法器、陣法都詳細記錄在夜蘭經上,傳諸後人。只是因年代久遠,夜蘭經難免缺頁少字,加上倉恆河又幾經易名,到這一代時,已經鮮有人知道當年鎮壓玉屍地方的便是倉恆河了。

    昨日緣覺便為了這個緣故,特意回倉恆河下找尋鎮壓玉屍的那幾樣法器。

    眼前形勢已刻不容緩,四個大和尚各據殿中一角,將手中法器引出靈性,緩緩照向大殿當中的玉屍。

    就見大殿上方兜頭罩下一張光芒熾目的金網,將玉屍團團籠住。

    玉屍猝不及防,被這金網所灼,原本伸頸咬向藺效的動作一頓,眼中竟難得帶了一絲恐懼,不知是記起了百年前那場惡仗,還是懼怕自己會被重新鎮於冰冷的河水之下,雙臂開始僵硬地撕扯困在身上那張有形無質的網,似乎極力想要掙脫開來。

    她身形不斷劇烈搖晃,原本趴伏在她背後的清虛子等人便被遠遠震開,沁瑤也沒能躲過,身子著地時,後腦磕到堅硬的地面,發出咚的一聲響,只覺一陣頭昏腦脹,險些就此暈了過去。

    忽聽玉屍發出一陣陣陰冷的哀叫聲,卻是緣覺手持金缽,念誦六道金剛咒,正背對著殿門,緩緩引著玉屍往外走。

    原本網住玉屍的那張網仿佛多了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繩的那頭便在緣覺手中的金缽裡,玉屍雖然極力要定住身形,可身上那張金網密不透風,將她牢牢捆住,她煞力施展不開,只能被緣覺如同困獸一般牽引。

    除了緣覺的四大弟子,其他一眾大隱寺的和尚也緊隨其後,齊齊頌咒,為師父和幾位師兄加持陣法。

    藺效這時終於得以拔出赤霄,擔心沁瑤安危,顧不上胸口撕裂般的疼,奔到沁瑤身邊,蹲下身子將她摟在懷裡,急喚道:“阿瑤!”

    小心翼翼用手托著她的後頸,低頭細看她後腦勺的情形,見雖未流血,卻鼓出了好大一個包,想著她年紀雖小,卻因時常跟著師父斬妖除魔,總免不了身置險境,一時心疼不已。

    沁瑤暈了一會,很快便清醒了過來,見藺效滿臉焦急之色,忙從他懷裡坐起來,伸手摸向自己的後腦勺,只覺腫脹一片,一碰就疼得厲害,可仍搖頭道:“我沒事。”

    藺效見她臉上仍有些怔忪,鬢發散亂,臉龐精致可愛,分明還帶著幾分稚氣,忽想起康平、紀芫等人跟她一般年紀,卻何曾受過這樣的苦。

    見玉屍暫時無暇作亂,便哄道:“緣覺方丈他們已經困住了玉屍,佛家的陣法料你也幫不上什麼忙,不如在此好好歇一歇,等你頭不疼了,再過去相助也不遲。”

    沁瑤自昨晚從裴府出來,到現在未曾合過眼,早就又困又累了,若無玉屍在前,難保不厚著臉皮在藺效懷裡打個盹,可想起玉屍的手段千變萬化,怎麼也不敢就此安臥。

    想起藺效方才也受了傷,忙要說話,清虛子那邊瞧見沁瑤和藺效竟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摟摟抱抱,再忍不住,重咳一聲,虎著臉便朝兩人殺將過來。

    沁瑤臉一紅,忙連滾帶爬站了起來,剛要說話,就聽外面佛咒聲驟然變得高揚起來,幾人一怔,忙奔了出去。

    玉屍這時已被引到玉泉邊山,原本罩住她的金網仿佛添了萬鈞之力,將她直往水中壓去。

    玉屍臉上籠罩一層黑氣,仿佛已將一身煞氣濃聚到極點,雖然身子正止不住地下沉,腳下的泉水卻翻滾不已,原本溫熱的泉水浸染了她的煞氣,竟溢出絲絲寒意。

    緣覺等人額上青筋畢現,背上袈|裟早已濕透,比之方才藺效對抗玉屍的情景,顯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四位弟子當中,一位年紀最輕的,顯然根基不穩,臉色白得厲害,身子搖搖晃晃,顯然已到了力竭邊緣。

    清虛子和阿寒見狀,忙要上前,以掌抵背,為他輸送內力。

    忽見那和尚不小心踩住河邊一塊卵石,腳下不穩,手中的金剛結晃了一晃。

    只聽一聲陰冷至極的笑聲,頭頂天色一暗,原本已陷入河中的玉屍忽然從水中一竄而起,一把抓住清虛子身旁的阿寒,嘴一張,露出滿口尖牙,欲要像方才咬藺效那樣咬住阿寒的脖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8 08:32 PM

    第98章

    清虛子離得最近,見狀一驚,忙展開草繩奮力一撲,勒住玉屍的脖頸,極力將她往後扯去。

    沁瑤也忙奔上前幫忙,先用噬魂護住阿寒,不讓玉屍的牙齒碰到他脖頸,隨後便用力拖住阿寒的腰身往後拽,可她顯然已經忘了,噬魂對玉屍全身上下幾乎都無威脅,就算有噬魂加持,卻也阻擋不了玉屍的牙齒離阿寒越來越近。

    這時藺效從斜刺裡刺出一劍,砍向玉屍的手臂,只聽發出金石相擊的聲響,玉屍經此一擊,抓住阿寒的手臂終於有了一絲松動的跡像。

    阿寒天生神力,趁玉屍松動的功夫,竟險險就地一滾,逃開了玉屍的制肘。

    清虛子忙將草繩收回,也飛身一躍,一口氣奔出去老遠。

    那名手持金剛結的和尚見自己惹出了大亂,忙固住身形,重將法器對向玉屍,只見當頭重又結出一張金網,直往玉屍身上罩來。

    玉屍有了之前的經驗,眼見阿寒已逃出一丈之外,沒可能再抓他回來,忽然一把拽住剛跑沒兩步的沁瑤,將她拖入懷中抱住,隨後任由那金網兜頭而下,桀桀笑著,抱著沁瑤往水中沉。

    眾人大驚,玉屍莫不是打算讓沁瑤陪著她一起被鎮於玉泉之下?

    玉屍的雙臂直如鐵鉗,沁瑤怎麼也掙脫不開,眼見噬魂燒玉屍不動,符咒奈玉屍不得,情急之下,忍不住亂踢亂罵起來。

    藺效見驟然聲變,忙挑劍上前,狠狠刺向玉屍的胳膊。清虛子和阿寒大急,也去而復返,齊齊湧上前幫忙。

    可玉屍任憑金網在自己身上收攏勒緊,任憑赤霄在雙臂上砍出一道道痕跡,抵死也不松手,鐵了心要讓沁瑤陪葬。

    沁瑤見一干法子都沒法讓自己脫身出來,心裡莫名發慌,忍不住像小獸一般對著玉屍的手臂埋頭撕咬起來,可玉屍的手臂冰冷如鐵,就算她將滿口牙齒都咬碎,恐怕都未必能在她身上咬出痕跡。

    藺效額上冷汗涔涔,劍在玉屍胳膊上砍了一回,又轉而刺向她前胸,可玉屍雖有動搖之勢,卻怎麼也不肯松手。

    她垂眸看著藺效,看見他白皙的脖頸,嘴裡一陣發癢,張口便想將他咬住,可身上金網光芒一熾,原本張開一條縫的嘴重又被迫閉上,怎麼都沒辦法張開。

    她再不打咬人做金屍的主意,只任憑一眾法器將自己打得神魂俱散,無論如何要拖一個人陪葬。

    玉泉裡的水早已分開兩路,露出大片河床,沁瑤被玉屍拖得大半個身子沒於泥下,百般掙扎無果,巨大的恐慌之下,孩子氣顯露無疑,大哭起來:“師父,世子,我不想做玉屍的陪葬。”

    藺效手中的赤霄這時終於在玉屍胸前劃開一道裂痕,眸子裡燃著能焚毀一切的烈焰,盯著玉屍低吼道:“快放開她!”

    玉屍聲聲冷笑,目光淡漠地看著藺效,那意思很明顯,哪怕身上就剩最後一絲力氣,也斷沒有放開沁瑤的可能。

    緣覺等人幾乎已耗盡全部心神用來鎮壓玉屍,早已沒有多余精力再幫沁瑤脫困。眼見連同清虛子等人也會一同被帶入泉下,緣覺身後一些小和尚紛紛跑上來拉扯清虛子等人,勸道:“道長,你們快放手吧,再不放手,不只這位師妹,連你們都得被拖到河下去。”

    清虛子正咬牙幫著藺效對抗玉屍,聞言回頭對阿寒喝道:“你快上岸!”

    “我不!”阿寒第一回頂撞師父,紅著眼圈道:“我不上去,師父和阿瑤去哪,我也跟著去哪。”

    清虛子大急:“你快上岸!你要敢不聽師父的話,師父就是死了,也絕不會再認你這個徒弟!”

    緣覺聽了這話,身子動彈不得,卻極力轉動眼珠看向對面一名弟子,咬牙挪出一份余力,對他使出一個眼色。

    那人極是機靈,立即明白了緣覺的意思,忙領了一眾師兄弟蜂擁上前,齊力拽住阿寒,不顧他的掙扎,生生將他從泥下拖了出來。

    阿寒死死抱住師父,怎麼也不松手,這一拖之下,便也將清虛子給拖了出來。

    清虛子和阿寒忙又要下去拖拽沁瑤,卻被緣覺一眾徒弟攔住,含著不忍勸道:“一切有為法,世間萬事皆已注定,道長若再下去,不過徒增傷亡而已。”

    不等說完,見清虛子和阿寒還要上前,索性將清虛子等人團團圍住。

    那邊又有一撥徒弟自告奮勇下去拖拽藺效。

    沁瑤身子大半截都進了泥,已然放棄逃脫的打算,見藺效仍不肯走,急聲道:“世子,你快上去!再不上去,連你也要被拖到泉下了!”

    只聽哢嚓一聲,玉屍胸前的裂紋又添了好幾條,縱橫交錯,蔓延開去,恍如上好白釉裂開了瓷紋。

    藺效咬牙將劍抵住玉屍,一字一句道:“我絕不會撇下你。”

    玉屍聽了這話,原本陰厲至極的目光驟然一凝。

    沁瑤眼淚撲簌簌掉下,極力抬起胳膊將藺效往外推,含著淚大聲道:“能活為什麼不活?非要兩個人綁在一起死麼?你趕快上去,我心裡沒那麼難受,要是再不放手,我往後都不會再理你了!”

    藺效心裡一片冰涼,往後?若就此放手,哪裡還有往後?

    他看著沁瑤,她眼中有淚,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與其寄希望於來生後世,為何不盡最大努力過好這輩子,只要不放手,一切都還有希望。

    “不。”他搖頭,竭盡全力將劍奮力又往前刺進寸許,咬牙道,“我說過,我絕不會放手。”

    只聽一陣喀拉聲,玉像身上的裂紋終於蔓延到了頸上、肩背上、甚至精巧的下巴上。

    不知是再無力氣抵擋,還是出於什麼原因,玉屍垂眸看了藺效一會,忽然猛的松開雙臂。

    藺效不敢置信地看著玉屍,忙將赤霄拔出,惟恐有變,忙摟過沁瑤,提氣飛縱,一口氣飛回岸上。

    沁瑤劫後余生,任由藺效將她緊緊抱住,怔忪了好一會,等回過神來,不顧滿身泥濘,靠在藺效的脖頸上放聲大哭起來。

    清虛子這時分開人群,急急奔到眼前,見此情形,丟了一半的魂魄終於歸了位,長長舒口氣,竟忘了出聲指責。

    玉屍這時再無依仗,僵硬的五官仍舊盯著岸上不知某處,任由金網將她緩緩壓下,到最後,整尊玉像消失在泥下,再無蹤跡。

    緣覺頌一段金剛咒,領著弟子將剩余陣法布完,雙手合十,抬眸看向南方,默了一會道:“我寺弟子往後每日來此誦念大悲咒,直至此處怨氣消退,助她渡厄。”

    眾人抬頭,便見原本昏暗的天空驟然撥雲見霧,烈日重又透過重重山霧,撒向山中萬物。

    不知具體時辰,但沁瑤心中一片清明,這仿佛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漫長黑夜,到底是過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9 07:2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23 12:48 AM 編輯

第五卷:桃花劫

第99章

    緣覺等人繼續留在玉泉邊加固陣法,沁瑤他們則回到行宮主殿幫著剿滅剩余的僵屍。

    常嶸等人有清虛子的鎮厄符加持,殺得順風順水,除了那幾個已然“人化”的大僵屍,大部分僵屍都已被殺得七零八落。

    清虛子師徒回到殿中,二話不說將僵屍余孽一一掃淨。

    藺效想起裴紹等人,左右找尋一圈,一個都沒找到,便回到主殿,蹲下身子,拎起春翹道:“你們把那些丟魂人弄到哪去了?”

    春翹先還好整以暇地等著藺效等人慘死在玉屍手下,卻不曾想到這些人如此命大,竟死裡逃生。

    一想到她這些日子等於白忙,殺回苗疆的計劃更是完全落空,她心裡燃起一陣邪火,簡直恨不能跳起來跟藺效同歸於盡。

    聽得藺效這樣一說,她冷笑連連,挑眼看著藺效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說這話時,因藺效離她極近,天性使然,忍不住眯了眼將他打量個仔細。

    這才發現藺效的五官比之前遠看時還來得俊美,當真是眸如點漆,貌比潘安,愈離得近,愈讓人臉紅心跳。

    她看得暗暗咬牙,這樣好顏色,偏不能勾到手好生消受一番,真是好生遺憾。

    藺效見她到這個時候還嘴硬,一雙眼睛更是肆無忌憚,絲毫不加收斂,心裡一陣起膩,冷冷將她扔回地上,起身對常嶸等人道:“好好問問她。”

    常嶸等人應了,走至春翹身旁,俯下身去,便聽春翹發出一聲凄厲至極的哀嚎。

    那邊沁瑤剛燒完最後一個僵屍,聽到這聲音,忍不住手抖了兩抖,暗想常嶸等人不愧是王府訓練出來的死士,刑訊逼供的手段簡直一流。

    春翹疼得冷汗淋淋,不等常嶸等人卸掉她另一邊膀子,便白著臉道:“過了玉泉往東走,有一處竹林,丟魂之人全都在那。”

    清虛子拔腿便往外走,沁瑤跟了兩步,忍不住回頭問:“玉屍為什麼要收集這些人的魂魄?”

    春翹冷著臉不答。

    藺效對常嶸使個眼色。

    常嶸便掏出一把匕首,擱在春翹的右耳上,似笑非笑道:“瞿小姐好好問你話,你卻全當耳邊風,留著這耳朵有何用?不如割了下酒。”

    說著,作勢要割。

    春曉心裡不知是怒還是恨,這些折磨人的法子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戲,以往下手之前從沒管過對方的死活,誰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會被人用同樣的法子殘忍相待。

    感覺到那薄薄的利刃已在耳上劃出一道血痕,她心砰砰一陣亂跳,她最愛惜容貌,寧願死了,也不願缺少五官,忙急聲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只知道玉屍要在七七四十九日內收全百名男子的魂魄,而且要求這些男子都身強體健,不得有病弱之軀,像是要擺什麼陣法。”

    常嶸聽了這話,匕首又往那雪白的皮肉上切深幾分,一股鮮紅的血頓時順著春翹的耳朵淌了下來。

    春翹只覺臉頰一陣滾熱,忍不住尖聲叫了起來:“你們就算將我千刀萬剮,我也編不出別的答案,我是真不知道!”

    沁瑤見她臉上五官都嚇得有些扭曲,不像作偽,想著玉屍雖肯用她,卻未必有耐心對她解釋自己所為,這話倒也未見得是假話。

    便不再理會她,轉身出殿,追上師父和阿寒,去幫那些失魂之人魂魄歸位。

    正好這時緣覺剛從玉泉邊上返回,手中親自捧著一個包袱,裡頭碩大的的金缽裡正是那些離散的魂魄,被他施了護魂的法子,小心妥當地安置在其中,找到那片竹林,果見裴紹等人正面無表情地立在林中,個個面如青灰,像是因魂魄離體太久,已有油盡燈枯之勢。

    清虛子和緣覺面色一變,再不敢耽誤,忙各自布陣,小心翼翼地將魂魄一一引回他們體內。

    陣法施完,裴紹跟許慎明等人臉色總算好看了些,但因神魂仍有些不穩,神智尚未恢復,一個個如同初生嬰兒般睡得極憨實。

    清虛子又吩咐沁瑤和阿寒將有助滋養元神的三陽丸給眾人服下。

    此後緣覺便帶了幾名得力的弟子留在山上繼續固陣,剩下的弟子幫著將裴紹等人移到山下。

    常嶸等人也未閑著,將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春翹和曾南欽丟到車上,轉身瞧見失魂落魄的唐慶年,問藺效:“世子,此人該如何處置?”

    唐慶年先前被丟在主殿上,無人管他的死活,險些被僵屍拆吃入腹,好不容易被常嶸等人救下,聽得這話,萬念俱灰地一笑,既不自辯,也不求饒,擺出一副任憑處置的架勢。

    藺效看他一眼,淡淡道:“交給大理寺處置吧。”

    他雖能體會唐慶年恨毒了繼母的心情,卻對他的做法不敢苟同。在藺效看來,報仇也好,泄憤也罷,由始自終都不該傷害無辜,唐慶年不殺繼母,不殺那位壓制他的繼母娘家大哥,偏拿年幼的繼弟開刀,可見其心性何等偏激狹隘,與其說是被玉屍所惑,不如說他骨子裡本就少了幾分磊落坦蕩。

    回長安路上,裴紹和許慎明因習武的緣故,身子比旁人來得更強健,半路便蘇醒了,起身看到清虛子等人,好一陣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只覺自己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中景像歷歷在目,猶如親歷。

    清虛子等人將來龍去脈與他們說了,二人越聽神色越是肅然,因他們丟魂之初並未喪失神智,每一件事都能清楚地喚起回憶,即便到後來,雖身心皆不自主,卻仍有殘存的神智。

    不但記得春翹是如何折磨他們,更能記得南苑澤湖畔曾有人出手相救。

    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二人自是感激不已,納頭欲拜。

    清虛子等人卻因佩服裴許二人的品性,怎麼也不肯受這等大禮。

    回到長安,已是日暮時分。

    這時一眾丟魂之人都已蘇醒,憶起夢中被春翹控制殺人之事,個個都痛悔交加,跌足不已,甚或有當場痛哭流涕的。

    藺效想起大理寺最近少不了失蹤人口的報案,便令常嶸暫且將這些人看管起來,等安置好沁瑤後,再領著他們到大理寺將事情的首尾交代明白。

    剩下裴紹和許慎明,前者由清虛子等人陪同回家,許慎明則告了辭,腳步虛浮地自行回宮。

    沁瑤在馬車上看著他離去的高挑背影,想起他寧願被春翹折磨,也不肯助紂為虐,心裡生出好些好感,暗想等回了書院,一定要跟裴敏說清事情的原委,也免得裴敏仍對他心存誤會。

    到了裴府,藺效沒打算跟著進去,只在府外等沁瑤辦完事出來。

    因沁瑤好端端在裴府失蹤,連裴紹都半夜不見了人影,裴氏夫婦一大早又是給瞿府送信,又是派人四處找尋二人下落的,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瞿家人到青雲觀尋人不見,知道沁瑤多半又是跟師父去哪捉妖去了,最多一兩日自會平安回來,不必太擔心。但怕裴府起疑,只好也跟著做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

    到了傍晚,裴敏見哥哥和沁瑤一無下落,坐立難安,正跟父母商量要不要報官,裴紹卻突然跟清虛子等人一同回來了。

    裴敏見沁瑤滿身泥濘,形容狼狽,嚇了一跳,顧不上細究她究竟去了哪,先引她回房換了一身干淨衣裳。

    等裴紹將事情交代明白,已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裴氏夫婦早先曾被僵屍噩夢折磨,聽了這話,先前對兒子的種種疑慮終於得以解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紅著眼圈對清虛子等人再三致謝。

    裴敏卻發了好一陣呆,等好不容易消化完哥哥的話,正要細問沁瑤,沁瑤卻低聲道:“我還有好些話要對你說,等咱們明日回了書院,再與你細說。”

    裴敏只好作罷。

    沁瑤跟著師父等人出了裴府,只覺一眾繁雜至極的事情終於得以交代明白,再支撐不住,只覺神困體乏,只想好好回家睡上一覺。

    清虛子不知是沒精力再盯著沁瑤,還是對藺效放松了幾分戒心,顧不上看管沁瑤,竟領著阿寒上了馬車,一徑回了青雲觀。

    沁瑤眼睜睜見青雲觀的馬車絕塵而去,不免有些訕訕的,半晌無言。

    藺效卻正是求之不得,對沁瑤道:“時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沁瑤抬眼看他,抿嘴笑道:“嗯。”

    藺效見她笑得露出嘴角邊兩個深深的梨渦,不自覺也跟著笑了起來,好一會,伸手撫了撫她亂蓬蓬的發頂,看著她道:“明日便要回書院上課了,今夜好好歇息,只要我有空,便會去書院找你。”

    沁瑤眸子亮晶晶的,仍是看著他笑,點頭道:“嗯。”

    兩個人形容都有些狼狽,看上去一點也不整潔體面,甚至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卻同覺彼此之間前所未有的親近。

    到了瞿府,藺效扶沁瑤下車,兩個人相對而立,心裡好些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同時靜默,可這靜默都含了柔情蜜意。

    四周一片寂靜,只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藺效低頭看著沁瑤,見她臉龐在月光下分外柔美光潔,眸光一暗,伸指輕撫過她的臉頰,忍不住低頭去吻她。

    只聽大門吱呀一聲,黑暗裡忽傳來一聲隱含惱怒的男子聲音:“阿瑤!”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401.file-static.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