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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光 - 妻奴錦衣衛【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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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31 PM
標題:
綠光 - 妻奴錦衣衛【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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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三年前,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香消玉殞;
三年後,他窮盡一切,任誰都不能將她從身邊奪走。
曹瑾妍原是端王世子妃,婚後日子雖說不上琴瑟和鳴,倒也平順,
卻因當今皇上荒淫好奪人妻,加上丈夫懦弱無情,她被送進宮中成了暖床妃,
她放棄自己、放棄人生,只求解脫,誓言不再相信男人,
但卻不得不相信這個前來幫她打理後事的男人,讓他將傳家寶帶給流放的父母。
上天垂憐,她重生在邊境一個醫女身上,名為祝湘,原以為將從此安生過日,
跟過去完全切割,沒想到她又遇上這個她臨終前最後看到的男人!
對於袁窮奇,她有怨,因他鄙視她的骯髒污穢,要不怎連最後一眼都不看她?
她也認識他要請她醫治的是被外族俘虜、身受重傷的睿王,事關國家社稷,
論情論理她都該醫,不過既然這兩人的口袋都很深,多付點診金也是應該,
原以為在這邊境窮村,這兩位貴人會抱怨連連,沒想到卻過得挺悠然自得,
袁窮奇甚至還親自修屋頂、做傢俱、幫忙修建堤防,他是打算在這裡定居不成?
聽他因救村民而受傷,她衝動焦急的扒了他的衣服察看傷勢,卻發現——
他頸上配戴著她託他轉交的傳家寶、他隨身攜帶她前世給他的小藥瓶,
他說,這是他心儀的姑娘家的遺物,留在身邊就能堅定他的心,為她報仇……
他心儀的姑娘家?指的是……她?!
【出版日期】
2014/12/24
【出版社名稱】
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
藍海E127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33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2:39 PM 編輯
“編輯推薦”讓人不再孤寂的愛情
推開了窗,遙望天空,數不盡的夢蘇醒;
閉上眼睛,仔細聆聽,每一次悸動的聲音;
不再恐懼,大膽的飛行,愛讓人充滿勇氣;
你是閃亮的星,在我生命裡,每一天每一夜相系;
你是閃亮的星,溫暖我的心,愛讓我不孤寂;
期待未來,期待精彩,認真的做好自己;
聲聲祈禱,尋尋覓覓,何時可以停止找尋;
不再仿徨,大膽的飛行;
黑夜裡,你依然清晰;
寬闊的天,你給我指引,狂風的夜,你讓我平靜;
相知相惜,我如此幸運;
喔,你是閃亮的星,溫暖我的心。
(閃亮的星——演唱者︰梁靜茹,詞曲︰王美蓮)
這是小灌年輕時很喜歡的一首歌,那時身邊有兩對班對朋友,談起戀愛來卻是南轅北轍——一對像是歡喜冤家,放閃的時候,絲毫不顧別人會不會尷尬,可吵起架來也是乒乒乓乓,搞得周遭朋友們跟著人仰馬翻;另一對則像是結婚很久的老夫老妻,淡淡的,甚至在我們面前也很少牽手,但兩人卻有著絕佳默契,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需要什麼,不吵架、不查勤,他們的感情讓人覺得很自在、很舒服,就像這首歌給人的感覺。
在看《妻奴錦衣衛》這個故事時,小灌腦海中就一直想起這兩對同學,他們簡直就是書中兩對人物的翻版嘛——齊昱嘉與祝涓的率真版打鬧愛情,雖然有些孩子氣,卻也是肉麻當有趣、吵架當調味劑,日子過得熱鬧甜蜜;而男女主角袁窮奇與祝湘的大仁哥版內斂愛情,則是用行動來表現愛情,不需多餘言語,做就對了!
袁窮奇這個男人的魅力是一點一點的展現出來,上一次心愛的女人在他面前斷了氣,讓他也冷了心,沒想到老天再次讓他遇上「她」,這一次他說什麼都要用生命來保護她,寵她順她只是剛好而已;祝湘雖然在前一世所嫁非人,但老天垂憐讓她重生,她才知道原來有一個男人是這麼愛她,袁窮奇溫暖、源源不絕的愛,就像閃亮的星,給她指引、讓她平靜,溫暖她的心。
祝湘真的是個很幸運的女人,現實生活中我們無法重生、無法穿越,但我們能張大眼、用心看,也許那個與你相知相惜的另一半早就已經出現在你身旁,只要這個男人的愛讓你充滿勇氣、讓你不再感到孤寂,不論他是讓你又氣又愛的冤家,還是把你寵上天的大仁哥,都別再輕易放過他了。
楔子 含怨而終
大盛王朝,明德四年。
濯蓮殿,深殿華貴,鏤牆描金,雕柱嵌寶,堆砌滿室奢靡,但,卻空洞冷清。
殿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沉而濃的藥味,夾雜著一股微腐的氣味。
躺在四柱大床上的濯蓮殿主子,虛弱地張著眼,氣若游絲地問︰「是郭大人嗎?」
男人身形高大,步若遊龍的來到床邊,畢恭畢敬地道︰「妍妃娘娘,在下是錦衣衛千戶長袁窮奇。」
「……是你?」曹瑾妍奮力地想張大眼看清來者,但她氣虛得連張眼都費盡大半力氣。他一襲香色飛魚服,戴黑弁冠,束鸞帶,佩繡春刀,高大昂藏,氣宇軒昂。
她記得他,因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但……已經太久太久,恍若隔世。
「正是在下。」袁窮奇畢恭畢敬地站在床邊。
「怎麼不是郭大人?」
「指揮使公務繁忙,要在下前來替妍妃娘娘……打理後事。」
曹瑾妍聽著,微扯著唇。「你來也成。」
她只是不願意死後,後事還得交由齊賢那個走狗置辦,所以才央求皇上讓郭庭卲替她收屍。
袁窮奇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彷似等著她交托後事。
「袁大人可知道我爹娘的落腳處?」她問得極輕,彷彿只剩一口氣。
她知道,郭庭卲收了他當義子。郭庭卲為人正直,眼光精準,會將他收為義子,那就代表他是個可信之人。
「知道。」
「好……袁大人,當我死後,把我燒成灰,將我的骨灰送到我爹娘身邊,要記住……我,是死在端王府裡,是因為染上風寒而死,知不?」她臉色平靜,姣美面容灰白一片,已是離死不遠。
「知道了。」
「還有,我擱在床邊的這支玉簪,也請一併送去。這是我曹家的傳家之寶,血翠是世間少有的玉石,更是已逝的宮中玉匠大師盧素最後遺作,亦是先皇所賜……請你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端王世子極為憐寵我。」
袁窮奇看了眼枕邊的玉簪,這扁杓狀的玉簪似綠染紅,長度不及巴掌,在暗處卻彷似會微泛光芒,沿著玉色雕出龍鳳,著實是鬼斧神工之作,教他不禁取來細瞧。
「袁大人,千萬切記。」
「我知道。」他將玉簪擱入懷中收妥,再將目光移到她枯槁的面容。
他知道,她的時候不多了,但是他依舊記得她燦艷如花的時候,猶如三月春光,嬌嫩得教人不敢直視。
「不要一直盯著我……」盡管沒張眼,她也感受得到他的視線。
袁窮奇聞言,轉身就著床踏,背對她坐下。
曹瑾妍微張眼,看著他的背影。兩年前遇見他時,他還是年少之姿,遭齊賢爪牙欺負受傷,可如今他已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教她不禁自慚形穢。
那一年,她還是無憂無慮的戶部尚書千金,從父親口中得知東廠督主齊賢在朝中翻雲覆雨,陷害忠良,她便對齊賢極為唾棄,自然願意幫助遭受齊賢爪牙欺負的袁窮奇,可沒想到來年,齊賢以貪污瀆職的莫須有罪名硬是判父親死罪,若非父親好友郭庭卲一再求情,甚至不惜下跪請求,才得以保住父親一命,流放邊境做苦力,最後又受郭庭卲相助,偷偷移往榆川鎮,低調度日。
而同年,她出閣嫁入端王府,怕庶妹瑾娥無所依靠,便讓她以陪嫁丫鬟一並進府。她本以為端王爺會害怕受牽連而將從小訂下的親事作罷,但端王爺無懼齊賢接納了她這個媳婦,她因而成了端王世子妃,與世子恩愛度日。
但是好景不常,她的庶妹竟遭世子染指,她不得不讓庶妹成了世子小妾。
這一切她都能忍,但是,為什麼端王世子能夠眼睜睜地讓齊賢以一頂小轎把她給接進宮中?她是端王世子妃,怎能成為皇上的妃?
齊賢為攏絡皇上的心,在殿內養了多名孌童歌女、教坊優伶,甚至只要聽人說起哪位官員的夫人貌美,便派東廠爪牙帶進宮中……她曾以此為恥,厭惡當今皇上竟是如此荒淫放縱,豈料這事竟也落到自己身上。
她本想要一死了之,但是齊賢卻以父母安危威脅,逼迫她不得不從。古云忠臣不事二君,好女不事二夫,可是她卻不得不……
端王世子懦弱無情,教她寒透了心,她便當自己死了,不在乎了,甚至在自己染了病,她也刻意不飲藥,放縱病情加重。
她是一心尋死,帶著這早已污穢的軀體只求解脫。
但,就在幾天前,庶妹瑾娥進宮見她,她才知道,原來——是瑾娥陷害了親爹、是瑾娥把假賬冊放在父親的書房裡,更不敢相信的是……瑾娥為了成為世子妃,向齊賢進了讒言,好把她給送進宮。瑾娥難道不知道女人的清白是不容許半點瑕疵?瑾娥是她的妹妹,怎麼能!
她心痛欲死,病情急轉直下,已至藥石罔效的地步,如今她只求一把火燒去她滿身的污穢,好讓她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到父母身邊。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絕不嫁入端王府,我寧可陪著爹娘流放……」她是多麼希望回到無憂無慮之時,她想要回到那個時候,她淚眼婆娑地望著那道背影,低聲喚著,「袁窮奇,你說句話……就說我這一生可笑極了……」
背對她的袁窮奇卻置若罔聞,未置一語。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認為我是個污穢的女人,所以連句話都不肯對我說嗎?」她像是發了狂,伸臂卻怎麼也構不到他。「我不是自願入宮,我不願意……可我沒有辦法……」
原來他是這般冷漠無情之人,打一開始,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就極為淡漠,彷似早已忘了兩人的一面之緣,又或者是他打從心底看不起她進宮伴駕,可是他可懂得她的苦?
她是不能抗拒,不得不!
在這一瞬間,她累積的恨與怨像是找到出口,讓她放聲痛哭著,直到她嗚咽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血染紅了她的唇角,滲入銀白蠶絲被中,一片怵目驚心。
而,袁窮奇沒有回頭。
直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他依舊沒有回頭。
第一章 邊境鈴醫
大盛王朝,明德七年。
漫天綠林沿著位在邊境的赤霞山聳立,幾欲遮蔽藍天,適時擋去毒辣的日頭,只偶爾幾束光芒被綠葉篩落,碎落一地。
林子裡,有人踩著碎光而行,伴隨著搖鈴聲。
赤霞山為大盛王朝和兀朮國的邊界,赤霞山山南是大盛最北邊的東諸城,城外散落幾個村鎮,除了杏花鎮尚有幾分繁華景致外,其餘的村鎮皆是落腳在山腰或是山腳下,愈往山的東邊而去,荒煙蔓草,幾無人煙。
盡管如此,林子裡那抹身影依舊沿著山路朝東而去。
不遠處一戶人家,隨即有人探出頭來,大嗓門地朝家裡頭吼著,「娘,祝姑娘來了!」話落,他隨即又大步朝那姑娘走去。「祝姑娘,總算是盼到妳了,趕緊進屋吧。」
祝湘睇了男子一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等著男子往前走,她才慢步跟上。
屋子是間簡陋的木屋,雖不至於家徒四壁,但有的也只是簡單的家具,就連床都是用木板釘成的。
而床上躺了個老者,笑得和藹親切,開口招呼道︰「祝大夫。」
「劉老伯近日可覺得腳好些了?」祝湘將背上放藥草的竹簍擱下,走到床邊面無表情地問著。
這裡是大風村,位於半山腰,住在這裡的村民約莫數十戶,散落得極遠,總得走上一段路才會瞧見一戶人家,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獵戶,靠上山獵捕各種猛獸為生。
而劉老伯正是前些日子上山獵捕山豬時,不慎從崖壁墜落,雖說是撿回一條命,但卻摔斷了腿。
「好多了,有祝大夫在,我可是放心得很。」劉老伯笑瞇眼,口吻像是摔斷一條腿對他來說不過是小小傷風。
「既然如此,我就照上次的藥方開藥,要記得早晚服用一次,藥草搗碎後再敷在傷處。」她回頭在簍子裡找著藥材和藥草。
東諸城外的村鎮可說是荒涼貧窮,能開業的大夫不會選在這種窮鄉僻壤設館,就算要設館也會前往杏花鎮或來春鎮。然而其他村鎮的村民要是受傷或生病,也不可能特地前往杏花鎮或來春鎮就醫,所以鈴醫成了村民最好的選擇。
「祝姑娘先別忙著,喝杯涼茶歇會,日頭正毒辣著呢。」劉大娘弄了壺涼茶,快手替她倒上一杯。
祝湘本想拒絕,可劉大娘說的對,今日特別的酷熱,歇會也好,畢竟待會回程還得走上一個時辰。
見祝湘接過茶啜了口,劉大娘跟著往她身邊一坐。「祝姑娘,真是太謝謝妳了,要是沒有妳,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劉大娘太客氣,我只是盡我的本分。」她也不過是替自己謀條出路罷了。
她的父親原是杏花鎮上的坐館大夫,但是去年病逝,雖說她也承襲了父親的醫術,但身為女兒身的她,就算醫術再精湛,也不會有任何一家醫館聘她為坐館大夫,所以她每天便沿著幾個村鎮搖鈴,她記得每條山路的村戶,更記得誰家的誰病了傷了,得要備上什麼藥,約莫幾天就走上一趟。
「對了,這陣子別再往東邊去了,近來有些穿褐色錦袍的人在那兒出沒,妳一個姑娘家就別走得太遠。」
祝湘微揚起眉,想起十多天前,邊境才剛打了場仗,受命打先鋒的睿王聽說被兀朮軍給抓走了。
「那是東廠的番子。」劉文耀也喝了杯涼茶,邊說起近日得知的消息。「這邊境一仗打得十分古怪,莫名其妙開打,睿王被逮下落不明,可東廠竟派了個千戶長就跟兀朮談和……要是這麼好擺平,又何必要打這一仗?搞得咱們要上山打獵都不方便極了。」
「那倒是,依我看分明是東廠故意要整死睿王的,誰都沒事,就睿王至今生死未卜,我看哪,凶多吉少。」劉老伯輕嘆了聲。
天高皇帝遠,他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壓根不怕隔牆有耳,直把戰事當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偶爾到鎮上交易獸皮臘肉,聽見皇城裡的消息,便帶回村裡閒嗑,直嘆東廠橫行、民不聊生。
「你們爺倆說話得當心,都說了近來有官爺在這附近行動,你們還——」
「娘,那些番子找了兩天就撤了。」劉文耀沒好氣地道。
祝湘靜靜地啜著涼茶,不置一語,待自個兒已經歇夠,也解了渴,才徐緩起身。「劉大娘,今兒個我帶了五日份的藥草和藥材,五日後我會再過來一趟。」
「真是多謝妳了,祝姑娘。」劉大娘說著,將早已備好的一百文錢交給她,像是想到什麼,又突地道︰「文耀,把昨天那張剛曬好的鹿皮拿來。」
劉文耀應了聲,踏出屋外,一會回來時,手上多了張土黃色帶黑斑點的鹿皮。
「祝姑娘,這鹿皮雖說談不上上品,但要是裁成斗篷,入冬時也會暖些,就盼妳別嫌棄。」劉大娘說著,硬是將鹿皮塞到她手中。
祝湘本是不肯,畢竟快要入秋,等到入冬後,山中能捕獵的飛禽猛獸會更少,但劉大娘的盛情難卻,加上她想起妹妹祝涓入冬時總是縮著肩到鎮上市集擺攤,想了下,終究是收下了。
「多謝大娘。」這一件鹿皮談不上極品,但要是到市集上叫賣也是能賣個一兩銀的。
「是我該謝妳。」五天分的藥材和藥草才收一百文錢,這收費簡直是像他們佔盡了她的便宜。
依她老伴的傷勢,要是到鎮上求醫的話,沒花個幾兩銀子都打發不了的。
「那我先告辭了。」
「也好,趁著日頭還在,趕緊下山。」劉大娘不敢多留她,畢竟近來邊境並不安寧,她一個姑娘家隻身在外總是不妥。
祝湘把東西收拾好,背起了竹簍離開劉家,一步步地朝山腳走去。
走了一大段的平緩山路,遠遠的,她就瞧見山腳下的林子裡頭有兩個男人龜速般拖著腳步走。
她微瞇起眼,猜測身形較矮的那個男人大概是受了傷。
直到只剩十幾步的距離時,她瞧見兩人身上都穿著粗布青衣,但是再走近一些,看清兩人面貌後,她驀地一愣。
但錯愕只在一瞬間,她神色不變地迎面走去,踩著原本的步調,與兩人擦身而過。
不用怕的,因為他們認不出來的,根本不可能知道她是誰。
杏花鎮位在東諸城城南外的樞紐上,東諸城是邊境大城,是南來北往的商旅必經之路,各地商旅總選在此鎮休憩,因此杏花鎮上市集交易熱絡,酒樓客棧常是高朋滿座。
盡管近來邊境戰火再起,但一場兒戲般的戰事,沒讓商旅們和鎮民看在眼裡,現下已近掌燈時分,餘暉西照,通往鎮北市集的幾條主要大街卻依舊熙熙攘攘,而市集邊緣地帶,大概都是熱食類的攤子,人潮倒是顯得鬆散許多。
「祝涓。」
正在收攤子的祝涓聞聲,回頭笑嘻嘻地喊著,「姊,妳回來啦。」
「嗯,順道過來接妳。」祝湘本是清淡的神情,在祝涓的爽朗笑意下也染上幾分淡笑。
祝家兩個姊妹,面貌極為相似,相似的柔順杏眼,相似的巧鼻菱唇,要說是絕色,倒還差上一截,但肯定是賞心悅目的,而兩人相比的話,祝涓好動愛笑的性子猶如朝陽般生氣蓬勃,而祝湘就像是夜裡的玉輪,冷中帶柔。
「等我一下,我就快弄好了。」祝涓笑著加快收攤子的動作。
說是攤子,也不過是拿了兩條板凳架上一塊木板,上頭擺放著她親手做的糕餅,種類不多,因為在這邊境地帶,大伙要的是飽不是巧,所以一般的糕餅鋪子所賣的糕餅樣式並不多,就是分量十足。
祝涓腦袋精明,雙手靈活,做的糕餅模樣可愛精致,在市集裡特別得到一些姑娘家的青睞,在這市集裡,祝涓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了,每天賣剩的糕餅數量都不多,而且趕在收攤前,她偶而會用幾乎半價的價錢賣給一些同樣在這附近擺攤,又捨不得買昂貴糕餅的小姑娘們。
如此一來,她收攤時輕鬆了些,而且沒存底就是多賺了。
祝湘雖然背著竹簍,還是動手幫祝涓搬著木板和板凳,好讓祝涓背上裝糕餅的木匣。
「姊,咱們可以——」祝涓一回頭,話還沒說完便眼尖地瞧見對街的關逢春,不禁又跳又蹦地朝他跑去,親昵地喊了聲,「春哥哥。」
關逢春聞聲,硬是往後退上一步,一臉嫌惡地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妳。」
「除了我,還有誰會這麼喚春哥哥呀。」祝涓一臉愛嬌地問。
關逢春抽動眼皮,直覺得她是看不懂眼色的傻子。「別擋著,我還有事要忙。」
「春哥哥要忙什麼,要不要我幫忙?」祝涓討好問著。
「別擋著我的路就是幫我一個大忙了。」關逢春毫不留情地道,一張斯文的清秀面容因為高傲而添了幾分醜陋。
祝涓愣了下。她再不濟也聽得出話意,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在爹去世之後,他對自己的態度竟會轉變如此大,教她怎麼也不能接受。
還留在對街的祝湘自然是將這些話都給聽進耳裡,舉步朝兩人走去,還來不及將祝涓給拉走,就見關逢春後頭的馬車走下一人。
「瞧瞧,這是誰家的撒潑姑娘,一點規矩都沒有,竟在大街上拉著男人說話,難道妳家裡人就是這般教導妳的?」關夫人一開口比關逢春還要不給情面,看著祝涓的眼神就跟看隻野狗沒兩樣。
祝涓一臉受傷地垂下眼,而祝湘則是忍不下這口氣,快步走到兩人之間。「關伯母,王朝有律,既是有婚聘的男女,不在此例。」頓了下,她才又低聲道︰「論教養,舍妹只是攀談,說是拉扯也太過,反倒是關伯母出言教訓稍嫌太過。」
關夫人聞言,臉色忽青忽白。祝湘語氣雖然軟綿無力,但字句卻透著凌厲,先拿律例護祝涓名聲,再拿律例暗示兩人婚配關係,最後還打了她的臉,暗示關家至今不談婚事,無權教訓祝涓。
因此她只能氣得臉色一變再變,卻也反駁不得什麼。
「婚事是令尊在世時提起過的,並無白紙黑字,壓根不算數。」關逢春仗著自己的秀才身分,說起話來趾高氣昂,儼然是把祝涓當成腳底爛泥般地踩。
祝湘神色不變地道︰「如此說來,關秀才這些年的聖賢書不都白讀了?夫子授業解惑,一開始都是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而關秀才卻說無白紙黑字並不算數,其意豈不是和聖賢夫子背道而馳?」
「妳!」
「婚配之事並非空口白話,當時尚有數人在場,還是要我去把那些人都找齊了,才能把這事給辦了?」祝湘態度淡漠,面無表情地迎視關逢春。
關逢春一雙狹長的眼直直地瞪著她良久,臉色漲成豬肝色,半晌都吭不出一聲,直到後頭的關夫人不耐地喊著,「還不走了,待會耽擱了時間,得算在誰的頭上?」
關逢春聞言,應了聲,連聲告辭都省了,等著關夫人一上馬車,一行人隨即揚長而去。
祝湘緩緩回頭,就見祝涓竟還痴痴地看著關逢春離去的身影,不禁無聲嘆了口氣。
「姊,為什麼春哥哥會改變如此的多?」祝涓小聲問著。
「……我也不知道。」面對失去笑容的祝涓,教她不禁心疼著,怎麼也無法對她道出實情。
其實,說穿了不過就是因為她們沒了爹依靠嗎?
爹尚在世時,至少是個坐館大夫,在杏花鎮上是家喻戶曉的仁醫,有身分更有清譽,自然和關家般配得起,可如今爹已不在,她們姊妹倆沒了身分地位,沒了有力的娘家為恃,關家人勢利,便看不上眼了。
「我原本以為爹去世時,關家人會趕在百日前將我迎娶,可是他們卻是不聞不問。」
「大概是因為妳尚未及笄,等明年妳及笄了,也許就……」她頓了下,親熱地挽著她。「妳啊,這麼早就急著要離開我,不怕我捨不得?」
「姊,我當然會捨不得妳,我也沒想要那麼早出閣的。」她只是不習慣關逢春的改變,所以有些悵惘罷了。
祝湘笑了笑,慶幸祝涓的心思一向單純,隨意拐了話便忘了難過。「祝涓,咱們回去吧。」
「嗯,走吧。」祝涓揚起笑,幫忙抬另一頭的板凳。
看著她的笑容,祝湘不禁也被感染笑意。
對祝湘來說,祝涓不只是她僅剩的親人,更是她心的救贖,所以不管怎樣,就算她再厭惡關逢春那個男人,她還是得幫祝涓完成心願,誰教這門親事是在多年前便訂下的?誰教祝涓偏是盲目的看上那種男人?
關逢春仗著秀才身分狂妄不可一世,加上關家又是小有家底,如今自然是不願履行婚約迎娶無依無靠的孤女,所以她得更有本事才行,只要她有本事攢得更多銀兩,給祝涓弄家鋪子,如此一來能得匹配,也許關家人就會改變心意。
可是……她卻更加憂心有朝一日祝涓嫁進了關家,那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偏偏除了完成爹的遺願,她還能如何?
死者為大,盡管她一點都不樂見這門親事,但她還是得做。
兩抹身影緩慢地朝赤霞山山腰而去,走的不是山道,而是尚未開墾,就連棧木都沒有的崎嶇野路。
兩人身上的粗布青衫早已汗濕一片,眼看著天色漸暗,前頭的男人一手抓著前方的樹枝,一手則拉著身後的男人,但後頭的男人腳下一滑,走在前頭的男人立刻緊扣住他,回頭問著。
「王爺,你不要緊吧?」
被喚王爺的男人就是傳言下落不明的睿王齊昱嘉,他臉色黑中帶青,就連唇色都是令人擔憂的紺紫色,狀似昏厥,只存有一口氣的緊抓著前頭的男人。
男人緊皺濃眉,看向四周,就見不遠處的山坳處似乎有間茅屋,無暇再細忖,向前一步道︰「王爺,你忍著點,前頭有間茅屋,我背著你到那裡歇會。」
齊昱嘉唇瓣動了動,連話都說不出口。
男人二話不說地背向他蹲下,將他一把背起,避開樹林裡橫生的枝椏,小心翼翼地朝茅屋而去。已是掌燈時分,但茅屋裡卻一點燈光皆無,他在周圍繞了下,確定裡頭無人,才放膽背著齊昱嘉踏進屋裡。
這是間非常簡陋的茅屋,門開是座小廳,臨窗邊擺上一張方桌和兩張圓凳,再無其他。右手邊的小通廊有兩間房,他隨意走入一間,慶幸裡頭至少還有釘制的床板。他猜想,也許這裡是山上的獵屋,是一些獵戶上山打獵時的臨時休憩處,又或者原有村民居住,但早已遷居。
他將齊昱嘉擱放在唯一的床板上,大手擱在他額上,只覺冰冷得嚇人,而汗濕的身上早已分不清到底是冷汗還是汗。
該帶睿王就醫的,他身上不只有傷,還中了毒,盡管服用了自己隨身帶著的百解丸,但這只能緩解毒,不代表解了毒。
「窮奇……」
「王爺。」袁窮奇收回心思,目光一落,就見齊昱嘉艱難地張開眼。「王爺無須擔憂,這裡還算安全,咱們可以在這裡暫宿一夜。」
「你丟下我吧……」齊昱嘉勉強地勾著笑說。
「沒有丟下王爺的道理。」袁窮奇俊魅的黑眸眨也不眨,無一絲動搖。
「丟下我,你才能逃……」
「王爺,義父要我跟在王爺身邊,就是要我平安將王爺帶回京城。」
齊昱嘉聞言,笑著,眸底卻噙著淚。「這兒離京城有千里遠,怎麼回去?就算回得去……還活得了嗎?」當初皇上授命他領軍北防,鎮壓兀朮,本以為是皇上要給他建功的好機會,豈料卻是要將他送上黃泉!
「我一定會帶著王爺回京。」袁窮奇沒有絲毫畏懼,堅定的目光彷彿無視眼前的困境。「總有一天會將齊賢那狗賊除去。」
齊昱嘉注視他良久,不知道該笑他天真,還是附和他的認真。如果齊賢這麼容易除去,這朝綱不會如此萎靡不振。
齊賢是何許人也,他可是東廠督主,仗著皇上的寵信,賜了齊姓,在朝中翻雲覆雨多年,權傾朝野,而皇上卻也默許著他,任由他誣賴忠良,顛倒朝綱,讓他儼然成了大盛的地下皇帝。
就連這一次與兀朮一戰,他都懷疑根本是齊賢進言,要皇上利用此舉讓他戰死邊疆,否則為何不過是派個東廠千戶,就讓兀朮議和了?
如果這麼容易就能議和,當初又何必出戰?
如果真要他的命,不需要拉那麼多將士陪他上路!一道聖旨就能要他的命,壓根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勞民傷財。
「沒有機會……」齊昱嘉笑得虛弱,那齊賢哪是這般容易除去的角色。
「沒有走到最後,誰都不能論斷。」袁窮奇神色未變,讓人難以猜測他的心思。「當王爺被兀朮大軍擄走時,又有誰想得到我能闖入敵營將王爺救出?」
沒有走到最後,他絕不會放棄,這是他給「那個人」的承諾。
「是啊……如果沒有你,我早已經命喪兀朮人手中了。」那時,他確實認為,他會死在異鄉,作夢也沒想到袁窮奇竟會帶著一支錦衣衛,突圍入營,硬是將他救出。
四年前,郭庭卲為了救下戶部曹尚書一命,不惜向齊賢那狗賊下跪央求,才讓他知道原來朝堂裡還有人如此正直,無懼齊賢,所以當郭庭卲派義子袁窮奇跟在他身邊時,確實教他心安了幾分。
但當戰事爆發他被擄時,他認為就算就此死去也不會太意外,也正因為如此,當他看到袁窮奇闖入敵營時,他心懷感激,更加確認錦衣衛有情有義,公正忠勇。
「咱們好不容易過了邊界,繞過東諸城來到這裡,自然更沒有放棄的道理。」袁窮奇環顧四周道︰「王爺就不用再多想,咱們可以在這裡多歇個幾天,找個大夫替王爺治傷祛毒。」
齊昱嘉笑皺著眉。「袁窮奇,你真是個不會安慰人的人,但是你說的話卻是恁地鏗鏘有力,彷彿一切都會否極泰來。」晦暗的光線底下,眼前就像是逃不出生天的深淵,一切令人連抵抗都覺得無力,可是袁窮奇卻可以恁地狂妄,彷彿再艱困的谷底,也會背著他離開。
只是這一路走來,他知道這附近有多荒涼,別說大夫了,就連人也只見到一個姑娘,在這種窮山惡水之地想要找大夫,恐怕比登天還難。
「當然,閻王想跟我要人,得先殺了我。」袁窮奇說著,取出身上的水袋遞給他。「喝點水,要是吃得下的話,先吃點乾糧果腹。」
齊昱嘉雖有憂患意識,但終究還是個王爺,過慣養尊處優的生活,曾幾何時將自己搞得這般狼狽?他又累又渴,中了毒更有劍傷,他很清楚他沒有任性的藉口,還能活著感覺到痛,是袁窮奇不要命地將他救出,所以就算再無食欲,乾糧再硬,他和著水也要吞下去。
「袁窮奇,你不吃?」他啃著乾糧,卻見袁窮奇只是在前頭坐下。
「我還不餓,王爺先吃吧。」袁窮奇靠著牆盤坐,稍作歇息。
齊昱嘉看著他,想著這一路走來,他們盡其可能地避開熱鬧城鎮,就怕後有追兵,所以能補上的乾糧也不多,他……是怕乾糧不足,所以不吃嗎?
忖著,齊昱嘉再吃了兩口便將乾糧收起。
不知道這狀況還得維持多久,能省自然得省。在上一個小鎮,竟也有東廠番子沿街走動,雖不確定是否會被認出,但能避則避。
只是……這樣子走走停停,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京?
齊昱嘉不敢想,閉上眼休息,他現在必須養足體力,不拖累袁窮奇。
天未大亮,袁窮奇便外出,一方面打探地形,一方面則看附近是否有人煙,而他運氣不錯,遇到一戶劉姓人家。
「大夫?這位公子,想找大夫的話,得到杏花鎮或是來春鎮,咱們這種窮鄉僻壤沒有醫館,怎會有大夫。」劉文耀沒心眼地說著。
「但這附近總是有個村落,要是有人傷了病了,都是如何處置的?」袁窮奇不死心地再問。
「這個的話,咱們東諸城外的這些散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鈴醫經過,那位鈴醫的醫德極好,醫術奇佳,連我爹那摔斷的腿,被她醫了兩回,已經不喊疼,也可以下床稍稍走動了,而且她的收費非常便宜。」
袁窮奇聞言,喜出望外地問︰「這位鈴醫大概多久會再過來一趟?」
「她昨天剛來,給了五天份的藥材,所以應該要五天後才會再過來。」
「五天……」袁窮奇垂睫忖了下。「你可知道那位鈴醫家住何方?」
他等得了五天,但睿王恐怕是等不了!睿王不說,但他看得出來,他的體力和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還糟,再這樣下去,他體內未祛的毒終究還是會沿著經絡,逆血攻心。
「我只知道她家住杏花鎮,但不確定是在杏花鎮的哪處。」劉文耀看不出他內心的焦急,徑自道︰「要不你就到山腳下等,這位鈴醫總是在東諸城外的村落走動,你在山腳下等,總會等到她。」
「不知那位鈴醫長得什麼模樣?」看來只能到其他村落踫踫運氣了。
「她是個姑娘家,姓祝,個頭大概到我肩膀,總是穿著素白短襦配鴉綠色裙,身上背個竹簍,最重要的是她會邊走邊搖鈴,你只要聽到鈴聲就對了。」
「多謝兄弟。」袁窮奇感激不盡地道,再攀談了兩句,便先回茅屋跟齊昱嘉說明此事,待天色大亮後,立即下山尋人。
沿著山路,他疾步奔馳,不放過每一條路徑,然而眼見天色都快要暗了,卻依舊未聽到鈴聲,打探了其他村的村民,在一無所獲的情況下,他只好先回茅屋,等待隔日再尋。
一早,當他再度下山,正打算朝山腳的小風村去時,卻突地聽見搖鈴聲。
他飛步朝鈴聲奔去,開口喊著,「請問前頭的可是祝大夫?」茂密的叢林將不遠處的身影切割得零零碎碎,教他看不清楚。
祝湘聞聲,停下腳步,往後望去,眉頭隨即一皺。
而幾乎是同時,袁窮奇撥開了凌亂枝椏,清楚地看見她,突地一頓。
她……不是兩天前遇見過的那位姑娘嗎?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34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2:56 PM 編輯
第二章 山水有相逢
袁窮奇直瞪著她,心想前兒個在山腳下就遇見過她,而她既是個醫者,為何眼見睿王身有傷病,卻能視若無睹地走過?何來醫德可言?
他心底不快,一時間猶豫著,下意識地厭惡她視而不見的行徑,但一方面又擔憂睿王日漸虛弱,不能不救治。
他的沉默教祝湘忍不住戒備起來。
祝湘不解他為何一見到她就面露微愕地看著自己,難道說……他看得出她是誰?然而不過是眨眼功夫,她便推翻這想法,不只是因為她篤定他肯定認不出自己是誰,而是因為他眼中毫不遮掩的嫌惡。
他沒道理嫌惡她,他沒有資格!
將心底浮動的思緒一一收妥,見他依舊不吭聲,她也不客氣地從他身邊走過,儼然視他不存在。
袁窮奇微微動氣地回身喊著,「你真是個大夫?」
祝湘抿了抿嘴,不想理會他、和他有所牽連。
她知道他是誰,更知道另一個男人是誰,只是她從沒想過異地會再相逢,如果可以,這一世她壓根不想再見到他。
「如果你真是個大夫,為何兩天前你會看不出我的兄弟身上有傷?」袁窮奇問著,大步走到她面前,與她對視。
祝湘無懼地望著他,他的面容輪廓極深,立體眉骨壓得黑眸深邃銳利,和三年前相較下,早已褪去青澀,昂藏身形壯而不碩,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但是,同樣可憎。
她略略明白他的嫌惡由何而來。如果她推測無誤,大抵是因為兩天前,她與他們擦身而過,他惱她身為醫者卻見死不救。
可憑什麼?她為什麼就得救他們不可?
他們可是東廠要緝拿的人,她不想和他們沾上關係,拖累自己無所謂,她還有個妹妹要照顧,豈能受到牽連。
「看來大夫的醫術不怎麼了得。」袁窮奇突地撇唇哼笑了聲。
祝湘微皺起眉,知道他在挑釁,她偏偏不為所動,「井底之蛙難窺天地之大,不怪公子孤陋寡聞。」
袁窮奇眯起黝亮黑眸。「我確實是孤陋寡聞,就不知道祝大夫能否一展身手,讓我見識見識。」
果真不是他的錯覺,她——討厭他。
為什麼?他根本不識得她,既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他對她嫌惡,是因為她見死不救,而她呢?
他想不透,但也不打算在這當頭細究,畢竟眼前最重要的是必須先讓她醫治睿王,出於他看人的直覺,若能把她惹毛,相信事情不難辦。
「抱歉,我有要事在身,下次吧。」祝湘給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想從他身旁走過,他卻橫移了一步硬是擋住她的去路,她還未開口,便聽見奚落笑聲兜頭落下——
「說穿了就是醫術不成氣候,還誇什麼大口?」
「你又懂什麼?」她眯眼瞪著。
早知道他是這般無情又惡劣之人,當初她就不該救他!
「我是不懂,因為我不是大夫,但有人打著大夫之名,卻無大夫之仁心仁術、見死不救,豈不教人懷疑。」袁窮奇似笑非笑地道,黑眸灼亮地盯著她不放。
祝湘抿唇,卻沒忍下這口氣。「他中的是附子之毒!」
袁窮奇愣了下,隨即再問︰「該如何解?」他不懂醫,亦不懂睿王究竟身中什麼毒,但她光從顏面診斷就說得這般篤定,許是可以相信。
祝湘掀唇哼笑著,「我有仁心仁術,但是我的診金不低,你恐怕請不起。」
「開個價。」
面對他以錢砸人的霸道模樣,祝湘本想獅子大開口,但終究忍下。「要我開價,倒不你先開個請得起的價,別說我欺負你。」看他淪落至此,身上能有多少銀兩?她就是要刁難他,如何!
「一百兩。」袁窮奇面色不變地道。
祝湘愣了下,「開價誰都會,能夠真端出銀兩才算數。」她不信他身上有一百兩。
「換句話說,只要我拿得出,你就肯定會醫治我的兄弟?」
「可以。」
袁窮奇二話不說地從懷裡掏出一百兩面額的銀票。「這是楚家票號的銀票,我相信杏花鎮上也有分號。」
祝湘呆住,沒想到他身上竟有銀票。
還真是一百兩……她瞪著銀票半晌,不禁忖著,要是有這一百兩,就能替祝涓弄間糕餅鋪子,有間鋪子關家人也就不會看輕祝涓,可是她真的不想和他牽扯上關係,這個男人雖不曾負她,但他的冷漠卻是教她刻骨銘心。
「算我求你,我家兄弟真的是拖不得了,他非但中了毒還有傷,再拖下去他捱不住了。」袁窮奇一改方才的囂狂姿態,低聲下氣地央求著。
祝湘冷冷瞪著他。她知道另一個男人就是外傳生死未卜的睿王,照那日看來,他的腰腹有傷,毒亦已深植體內,要是再拖下去,恐怕不出幾天就會氣絕身亡……
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她一把抽走他手中的銀票。
袁窮奇喜出望外地微露笑意,聽她開口問︰「人在哪?」
「我帶路。」他說著,往前一比。
祝湘將銀票收妥,卻見他突地靠過來,防備地退上一步,問︰「你要做什麼?」
「我幫你背竹簍。」袁窮奇不以為意地道。
「不用了。」
「要的,接下來有段山路。」他非常強勢地提過她的竹簍。
祝湘瞪著他,懷疑他根本就是怕她中途走人才會搶她竹簍以防萬一,但看他將竹簍背上,大步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又回頭朝她揚笑。
「往這邊走。」瞧她神色不快,就連小嘴都抿得死緊,他才噙笑道︰「沒要挾持你的竹簍,只是你畢竟是個姑娘家,這竹簍自然該是由我來背。」
祝湘對他的解釋毫不采信,因為她不認為他是個如此體貼的男人,直到這一刻,他那無情的背影,還深深地鏤在她的腦海裡。
祝湘隨著袁窮奇來到山腰茅屋,裡頭的簡陋不足為奇,畢竟這大風村本就是個窮村,但真教她驚詫的是躺在床板上,儼然只剩一口氣的齊昱嘉。
「怎會拖到現在才找大夫!」她才瞥了眼齊昱嘉的臉色,便低聲罵著。
袁窮奇楞了下,疑惑地揚起眉。「這附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為了要找你這位鈴醫,就已經費了我快兩天的時間,要是兩天前踫頭時你肯多停留,也就不會如此了。」他當然知道睿王的情況危急,可找不到大夫,他又能如何?
「這是在怪我了?」她坐在床板邊,把著齊昱嘉的脈,抬眼瞪著袁窮奇。「他的脈象微而緩,這代表他已經拖了好幾天了。」
袁窮奇不搭話了。
光是為了要避開東廠番子就已經教他應付不暇,更別說要在鎮上找大夫,曝露行蹤。
他不吭聲,祝湘便靜心把著脈,一會抬眼道︰「這得要用急藥才祛得了毒,可我的竹簍裡沒有那幾味藥,得到鎮上的藥材鋪買才成。」
她會這麼說,那是因為她知道他並不方便到鎮上,鎮上有許多東廠番子巡視,否則他早就可以帶著齊昱嘉到鎮上就醫。
袁窮奇忖了下。「我走一趟。」
祝湘疑惑地看著他。對他而言,鎮上該是個險境,還是他認為東廠番子要找的只有齊昱嘉?但身為錦衣衛北鎮千戶長的他出現在鎮上,鎮民也許不識得,但那些東廠番子不可能認不出他。
東廠行事向來謹慎,對於朝中官員皆繪以畫像張貼周知,他既會出現在這裡,代表當初他就是跟著出征的一員,突然失蹤又突然出現,她如果是東廠番子,必定會盯著他。
這一點他應該比她還清楚才是,但盡管如此,他還是為了要救齊昱嘉而放手一搏?難道他和齊昱嘉本來就有這麼深的交情?
「把要用的藥材跟我說,我現在就走一趟。」
他的催促聲教她的眉頭鎖得更緊,忖了下才道︰「你這兒什麼都沒有,就算買了藥材也沒法子熬,倒不如你再往上頭走,找一戶劉姓人家,就說我要請劉大哥幫個忙,請他過來一趟。」
她想,在這當頭跟劉大哥要個人情,應該也不為過。
袁窮奇有些疑惑地睨著她,但想想,這比他親自走一趟鎮上要好得多,所以他立刻走了趟劉家,把劉文耀給請了回來。
祝湘一見劉文耀,便將要的藥材寫在單上,還托他買了些生活用品和熱食類,否則空有藥材卻不能好生靜養,就怕事倍功半。
待劉文耀一口答應離開後,袁窮奇不禁開始打量著她,瞧她開始著手解睿王的衣衫,一見那傷勢,眉頭緊鎖,嘴裡又低罵著,「這傷雖是上了藥,但是這藥布換得不勤,只會讓傷口不收,反倒紅腫潰爛,你到底會不會照顧人?」
袁窮奇揚起濃眉沒吭聲,誠如她所說,他確實不善於照料人。
「這藥得要換,要不這肉要是爛進去了,到時候就得剮掉,屆時你再看看他到底捱不捱得過。」她管不住嘴,低聲罵著。「不良的照料等同是加快扼殺一個人,你知不知道?」
她生氣,是因為兩天前,齊昱嘉的臉色還沒差到這地步,所以她拿喬,認為就算不救也無妨,可當她真正瞧見他時,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要不是她被激得上當,恐怕齊昱嘉真是要死在這窮山惡水裡了。
「你——」袁窮奇脫口喊著。
「我怎樣,我說錯了嗎?」她抬眼,水灘眸子無懼直瞪。「不管怎樣,有辦法留下人家一口氣,就要更想盡辦法保下那口氣,否則救人又有什麼意義?」
那不帶溫度的話語像是雷般地打進袁窮奇的心裡。
不只是因為她說的有道理,更因為——當年曹瑾妍救他時,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她怕他不會好生照料自己,所以才會一再叮囑。當然,他也很清楚,在他面前的姑娘,是個素未謀面的姑娘,只是同樣的話從不同人的口中道出,依舊令他震撼,更教他摸不著頭緒。
「學醫的人,都是如你這般心思嗎?」千回百轉的心思最終化為軟弱問語。
「學醫就是為了要救人,不是嗎?」她反問道。
「既是如此,為何一開始你不願救他?」
「那是因為我不覺得他的身體有差成這種狀況。」她嘴硬的反駁著,說到底還不是他害的,竟能把人照顧成這模樣,他也算是一絕了。
「那麼今日要請你上山醫治,我瞧你也不怎麼願意。」不是他的錯覺,而是她毫無道理地不肯幫,可偏偏她又是劉姓人家嘴裡有醫德的大夫,這兩造行徑對照,怎能教他不糊涂。
「你突然就跑出來,我不知道你的來歷,你又眼生得緊,我自然得防備。」她轉開眼,說著自己不熟悉的謊言。
「是嗎?」他喃喃自問著,總覺得初見她的神態與她的想法不符。
「那些就先別管了,現在我先替他上藥,你來幫我壓著他。」她說著,走到竹簍邊挑著藥草,取出小缽,動作利落地開始搗著藥草。
「為何要壓著他?」袁窮奇不解地問。
祝湘睨他一眼不語,瞧藥草搗得差不多了,才走回床邊。「最好連腳也壓著。」她不希望一個不小心被踢傷,到時就沒人醫他了。
袁窮奇盡管一頭霧水,但還是依她所言,盡其可能地壓住齊昱嘉的手腳,只見她用小長匙將藥末舀至齊昱嘉的傷口上時——
「啊!」狀似昏厥的齊昱嘉驀地瞪大眼,發出暴吼聲,手腳下意識地掙扎著,幸好袁窮奇抓得夠牢,要不被掙脫,頭一個遭殃的肯定是她。
「忍忍,都多大的人了,這麼點痛都受不得嗎?」她說著,更加快動作地將藥末全都敷在他的傷口上。
齊昱嘉粗喘著氣,一雙大眼像是要瞪突般,有一瞬間搞不清自己身處何方,他們又是在對自己做什麼。
「公子,她是這附近的鈴醫,醫術不錯,你就先忍忍吧。」袁窮奇低聲說著。
「鈴醫?」齊昱嘉聲音粗嗄的問著,那腹間的痛楚像是有把刀無情地割剮著,教他險些爆粗口。
一會敷好了藥,齊昱嘉也痛出一身冷汗,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無力地躺在床板上。
「這要裹上布巾嗎?」袁窮奇見她收拾著缽,卻沒取出竹蔞底下的乾淨布巾,不由低聲詢問著。
「不用,大概一個時辰後,我要再敷一次藥。」
齊昱嘉本是虛乏地閉眼休息,一聽到一個時辰後要再受一次的痛,不禁道︰「別了吧,沒有別的藥了嗎?」
祝湘涼涼看他一眼。「有藥治得好就該偷笑了,還挑?」
「我……」齊昱嘉看向袁窮奇,見他沒吭聲,自己也只能咬牙忍下。
「我到山裡再找兩樣藥草。」確定竹簍裡的藥草不夠,祝湘毫不遲疑地背起竹簍往外走。
「等等,我陪你去。」
一見他逼近,她立刻往旁挪了一步,臉色不善地道︰「我既然已經收下一百兩,這事我自然會辦好,你犯不著緊迫盯人。」
「我不是緊迫盯人,只是想幫忙。」袁窮奇微皺起眉,不喜她將自己想得這般惡劣。
他承認他是用了些手段激將她,但他現在已經對她稍作改觀,也希望她能同等對待。
「你幫不上忙,因為你不會分辨藥草,帶著你去只是增加我的麻煩。」祝湘毫不客氣地堵得他無話可說,舉步朝外走去。
袁窮奇愣在當場,吐不出半句話反駁。
齊昱嘉見狀,不禁悶聲低笑,哪怕會扯痛傷口,「袁窮奇,原來你也有吃癟的時候。」
尚在京城時,袁窮奇這位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大人可是吃得極開,有多少官家千金青睞,他周旋其間,從沒人不買他的帳,可偏偏這裡就有個不買他的帳、甚至還對他出言不遜的姑娘。
「王爺還笑得出來,看起來這藥末的藥效十分神奇。」袁窮奇沒好氣地睨他一眼。
「說的也是,我似乎不覺得那麼疼了,不過也有可能剛下手時痛得我快昏厥,所以現在反倒不那麼疼了。」齊昱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今日難得被痛得精神好,又有好戲看,教他跟著多話了起來。「你上哪找來的鈴醫?」
袁窮奇坐在床畔,將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原來如此。」齊昱嘉現在完全能夠理解這位祝姑娘的嗆勁兒是打哪冒出的。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誰要她不肯幫忙。」
「許是你態度不善,人家初見你,把你當山賊了,防備也是正常的。」
「這種窮山惡水之地哪來的山賊?」話是這麼說,袁窮奇卻不禁細想兩人照面的瞬間,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是識得自己的,可是他卻是對她一點印象皆無。
她看著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淡漠,彷彿他得罪過她似的,那神情不是防備,只是很單純地不想和他牽扯上。
這到底是為什麼?
「想什麼?」齊昱嘉輕扯了他一下,朝他眨著眼。「對祝大夫上心了?」
「王爺可以胡思亂想了,看來待會再上藥時,我得再費點力壓人。」
「袁窮奇,你最好是可以再壓大力點。」齊昱嘉沒好氣地道。「大不了就是本王猜錯了,犯得著這般整人嗎?」
別說他是個尊貴的王爺,看在他是個只剩一口氣的傷患分上,於情於理都該待他好些。
袁窮奇揚了揚眉,正色道︰「我想要請祝大夫留下來照顧王爺。」
「你不怕咱們身分被識破,惹來麻煩?」
袁窮奇搖了搖頭。「祝大夫說了,照料極為重要,但我畢竟是個武人,這種輕巧差事我做不來,再者留下她,王爺要是有什麼狀況,隨時都能應對。」
「袁窮奇,人家是姑娘家,你要她跟咱們住在一塊……你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齊昱嘉聊了幾句,開始乏了,眼皮沉得張不開。
「她是大夫,你是傷患,這無關男女。」而且,他認為她應該會答應。
想要回京,這傷勢和體內的毒不處置妥善,就怕再近的距離也回不了京。
當祝湘找好藥草,順便撿了些柴火回來時,適巧劉文耀也推著推車回來。
推車上擺滿了各式的物品,袁窮奇總算明白為何剛剛她一開口就是要五十兩,原來她不但要藥材,更要劉文耀帶了幾套新衣袍和被褥布巾,甚至還有碗壺鍋瓢那一類的器皿。
「從劉大哥他家旁邊的岔路往山下走有一條溪,你要每天都去那裡挑水,把後頭的水缸裝滿,然後幫他擦洗身體,要記住,身體清潔是重要的,而且三餐盡量弄些簡單熱食,吃得清淡些。」祝湘取出一包包的藥材後,指著推車上的物品一一講解著。
袁窮奇愈聽濃眉攢得愈緊。如果是要熬藥,倒還不成問題,但要開伙……
「祝大夫。」待她講解完畢之後,他才低聲啟口。
祝湘沒吭聲,偏著頭看向他。
「不知道能否請祝大夫留下醫治我家公子?」他毫不囉唆地直言道。
「不能。」她拿起一包藥材往屋子後頭走去。
「祝大夫,你既是有心救人,何不送佛上西天?」袁窮奇不放棄地跟在她身後。
屋後有座簡陋的灶,祝湘確定藥材的分量正確後,倒進藥壺裡,添了水,起了火,利落地熬起藥。
「祝大夫,我家公子剛剛雖是清醒了,但與我聊上幾句後又睡著了,近來他睡著比清醒的時候還要多,我怕我是個粗人沒法子好生照料,如此不是白費了祝大夫今日前來?」這是袁窮奇頭一次有種面對姑娘家,自己不管說了什麼都打不動的挫折感。
祝湘睨了他一眼,拍拍手起身。「得要再替他上一次藥了。」
「祝大夫……」
「兩百兩。」她突道,堵住他未盡的話。
袁窮奇直睇她半晌,毫不猶豫地答允。「好,直到我家公子康復為止。」
他鬆了一口氣,不只是因為她願意留下來,更因為她願意留下來,意味著睿王的傷和毒,她都能夠處理。
但,她也真是獅子大開口,兩百兩竟說得出口。
「但,今天不成。」
「為何?」
「我家中還有個妹妹,總得回去告知她一聲才成。」祝湘繞過屋後,踏進屋裡。「況且有些接下來要用的藥材,我得親自去買,當然這是額外費用,你得要先拿給我,還有兩百兩也請你一次交付。」
他隨隨便便都能拿出一百兩銀票,她相信他身上肯定還不少,沒人嫌錢少,尤其她正需要錢,再者她留下才能確保齊昱嘉安然渡過這一劫。
「好。」一口價,他答應得乾淨利落。「但你還得負責膳食。」
「……去跟劉家搭伙,多給他們一點菜跟米,也算是報答劉大哥替你跑這一趟。」要她下廚?別作夢了。
她將竹簍裡洗淨的藥草擱進缽裡捶搗著,神色自然不過。
「你不會下廚。」他並非疑問,而是肯定。
祝湘抬眼瞪他,很用力地搗著藥草。「我會與不會,都與你無關,我是個大夫,不是廚娘。」
「嗯,所以你不會下廚。」他點點頭,再確定的說。
祝湘吸口氣,直覺得這傢伙真有惹火人的好本事。「關你什麼事?」再用力搗了兩下,從竹簍裡抽出乾淨的布巾,順手端起缽往床的方向走。
「倒是少見就是。」一般來說,出身邊陲地帶的姑娘家,通常都練就許多本領,幹農活的、要氣力的,姑娘家不見得會輸給男人,當然也進得了廚房,就算沒有好手藝,但也差強人意。
她拿起布巾先將齊昱嘉腹部的藥末抹去。「我的雙手是用來救人的。」
袁窮奇很認同地點著頭。「所以不會下廚,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與其在廚房裡忙活,倒不如在外頭救人。」
祝湘微惱地用力抹去殘餘的藥末,壓根沒聽見齊昱嘉悶哼了聲,虛弱地張開眼。
「你就非得這般嘲弄人?」她拿起小長匙,將缽裡藥末快速地撒在齊昱嘉的傷口上,那一瞬間齊昱嘉痛得縮著眼瞳,連呼叫的力氣都給痛意吸走了。
袁窮奇專注地欣賞著她因惱意而微緋的小臉,覺得她終於有點人味,似乎也忘了距離。
「祝大夫想太多了,我不過是由衷地佩服祝大夫罷了。」
祝湘惱火瞪去。「像你這種人——」
「該死的袁窮奇,給我閉嘴,我快要痛死了!」齊昱嘉痛得怒咆,臉色蒼白得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祝湘愣了下,這才發覺手中的缽不知何時端斜了,藥末竟全數都倒在齊昱嘉的傷口上。
「祝大夫,你也真是太不小心了。」袁窮奇笑得一臉壞心。
想拿他兩百兩,當然得讓他逗一逗。
祝湘想罵人,可抿了抿唇,告訴自己,不要跟這種無情的無賴一般見識,只要把齊昱嘉醫好,她會馬上離開!
混帳!
第三章 表妹駕到
熬好的第一帖藥,是袁窮奇扶起齊昱嘉一口口地餵下。
誰知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齊昱嘉驀地翻過身,趴在床板邊狂嘔著。
袁窮奇見他嘔出大口大口污黑的血和穢物,滿屋皆是腐臭難聞的氣味,忙問︰「祝大夫,他這是——」
祝湘神色淡漠地睨了眼。「一個時辰後再熬一帖,把他身上的毒全都逼出來。」
袁窮奇有些半信半疑,但是一會,瞧齊昱嘉翻躺回床板上,臉上灰白氣色彷彿褪散了些。
「他的毒已深植體內,能吐多少算多少,其他的就等他慢慢排出,再以藥材調養,最慢一個月,他便能健步如飛。」她說著,開始著手整理竹簍。「記得將穢物清理乾淨,屋裡別纏著病氣,滿屋子味道想養好病也很難。」
「你要走了?」
「入秋了,天色暗得快,我得趕緊下山。」
袁窮奇忖著這裡到杏花鎮,距離說遠不遠,但對只能步行的她而言,得要費上不少時間。
「可惜,公子剛服藥,否則我就送你一程。」
祝湘背起竹簍,頭也沒回地道︰「不用,告辭。」
「明日何時過來?」
「正午之前。」話落,她瀟灑離開。
祝湘回到杏花鎮時,已是掌燈時分。回到家中,和祝涓說了來龍去脈,要暫時到大風村裡就近照顧兩個外鄉人,囑咐她一個人在家時,要將門窗關緊,以防宵小。
「可是……姊,他們到底是誰,這樣好嗎?」祝涓難掩擔憂地問。
兩個大男人,雖說其中一個是傷患,可在不知道對方來歷的情況下,便要就近照顧人,這樣會不會太危險了點?
「放心吧,他們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只是外地來的罷了。」
翌日天亮,她到鎮上再採買了一些藥材和一些沒買足的用品器皿,背著沉甸甸的竹簍緩步朝山腰上的大風村而去。
然而,走到山腳下,就遇見了袁窮奇。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劈頭就問,口氣凌厲得像是個教訓學生的夫子。
「挑水。」看他挑在肩上的東西,也該知道他在幹什麼。
「你怎麼往這兒走?我不是跟你說——」
「往劉家旁邊的山徑確實是可以走到山谷溪邊挑水,但我走了兩趟後,發現繞過山腳再上山,會比較好走。」這一段的山路較緩,況且相較之下距離一般,他自然要挑平穩的山路,順便踫踫運氣,看能不能遇見她。
這附近看似平和,也未見東廠番子出入,但她畢竟是個姑娘家,獨自一人走在杳無人煙的山徑上總是不妥。
祝湘不予置評,邊走邊問著,「你家公子狀況如何?」
「還不錯,一早就會跟我喊肚子餓了。」他挑著水,走在她身旁,竟莫名有種自己天生就該侍候她的錯覺感。
「有食欲是好事。」她點了點頭,像是想起什麼,又問︰「今兒個劉大娘可有準備清淡的膳食?」
昨天要下山之前,她特地繞到劉家道謝,麻煩劉文耀走那一趟路,並說這陣子得跟他們搭個伙,幸好劉大娘熱情得緊,一口答應,還歡迎她多多麻煩她。
「有,她特地熬了粥,準備幾樣極清淡的菜,我家公子吃得挺開心的。」他想,和乾糧相比,再清淡的菜吃進嘴裡,睿王都會覺得是珍饈美饌。
「那就好。」她輕點頭,察覺到一道視線總是跟著她,瞥了眼走在身側的他,果真與他對上眼。
這人到底是怎麼著?走路就走路,一直盯著人是怎樣?
不是今天才如此,打從昨日,她就覺得他相當不客氣,哪怕沒搭上話,他那雙眼還是緊緊地盯著白己,教她渾身不自在。
迎上她的視線,他似笑非笑地揚起唇角道︰「只是……我什麼時候變成祝大夫的遠房表哥了?」
祝湘微揚起眉,想起昨日要委請劉大娘搭伙時,劉大娘問起自己與他倆的關係,她心想往後要暫住在一塊,自然得要找個不會教人起疑的說法永除後患。
遠房表哥,是個還不錯的說詞,只是……他有必要笑得一臉佔她便宜的得意蠢模樣嗎?
「你有意見?」還是他能端出更好的說詞?
「我這才想起,你壓根沒問過咱們的來歷。」他一心急著要她救治睿王,倒是忘了跟她交代來歷,真虧她毫不介懷,毫不過問。
「你們是何來歷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橫豎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她真心如此認為,從此之後再無瓜葛。
「那倒是。」她的態度打從一開始就非常一致,淡漠得恰到好處,可就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
兩人一路上沒再開口,直到回到半山腰的茅屋。
袁窮奇先把水挑到屋後水缸,祝湘踏進齊昱嘉的房裡,房裡沒有難聞的氣味,而且齊昱嘉看起來神清氣爽,像是有擦過澡。
「祝大夫。」餘光瞥見她,齊昱嘉揚笑打著招呼。
「今日好多了?」她把竹簍擱在一旁角落,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替他診脈。
「好多了,真是多虧有祝大夫。」齊昱嘉笑睇著她。雖說昨天被她折騰得不輕,但是效果奇佳。
「不,你該慶幸身邊有個袁窮奇。」雖說她對袁窮奇的觀感不佳,但那是他們的私人恩怨。
袁窮奇畢竟是郭庭邵的義子,不會差到哪去,她相信郭庭邵看人的眼光。曾經,她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但事實證明,她的眼光奇差無比。
「為什麼這話聽起來像是祝大夫早就識得袁窮奇?」
祝湘神色自若地道︰「昨天吃夠了他的苦頭,也算是相識了。」
這解釋齊昱嘉很合理地收下了。「這說來也奇,袁窮奇甚少對姑娘家那般無禮,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著,竟然一再……失禮。」事實上,他想說的是調戲。
這個袁窮奇也算是個奇人,身為和東廠對立的錦衣衛鎮撫使,可是在朝中卻相當吃得開,更是許多名門千金青睞的對象,宮中若有大宴,那票名門千金大抵都是衝著他來的,這是來到邊境之前,他對袁窮奇唯一的認識。
也正因為他在千金名媛之間的評價那般高,所以他不認為他會調戲姑娘家,可偏偏昨天他痛到快昏厥時,他真覺得袁窮奇分明是在調戲祝大夫。
「人嘛,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人外貌俊雅風流,舉措像是個高風亮節的君子,可事實上卻是懦弱膽小的怕事之徒。」她隨口說著,確匹他的脈象比昨天穩定了些,思忖著今晚的藥材得稍作調整。
「不會是在說我吧?」
門口傳來袁窮奇似笑非笑的聲音,教祝湘沒好氣地斜眼瞪去。「怎會是說你?你的外貌談不上俊雅風流,舉措更不像個君子,不過到底是不是個懦弱膽小的怕事之徒,這我就不知道了。」
「表妹,你的醫術這般高明,要不要先醫自己的眼?」袁窮奇端了盆水踏進房裡,擰了布巾後遞給齊昱嘉。
「祝大夫是你表妹?」齊昱嘉呆楞地接過布巾,彷彿對這事極為驚詫。
「我沒那麼大的福氣當他的——」
「祝大夫也來了?」門外響起劉大娘的大嗓門,教祝湘硬生生把話給咽下。「來來來,剛好一道用膳,幾樣粗菜吃看看合不合胃口。」
劉大娘手腳俐落地端著木盤擱在房內唯一的一張四方小桌上,木盤上頭擱了三菜一湯還有一碗粥。
「劉大娘,真是麻煩你了。」祝湘走到桌邊,幫著把菜給端到桌面。
那人真得很可惡,既然知道劉大娘就在身後也不說一聲,要是她說得露餡,要她怎麼就近醫治齊昱嘉?好歹也要替她的清白著想吧。
「不打緊,既然是祝大夫的遠房表哥,這個忙更是得幫。」劉大娘把菜擺定,才剛拿起木盤,不禁問︰「是說你的表哥怎麼不是到杏花鎮,反倒是到咱們大風村來了?」
「因為山上比較靜,對我表哥的身體較好。」祝湘信手拈來個說法,毫不費力。
「欸,可病著的那個不是你表哥的公子嗎?」
祝湘微頓了下,好半晌才道︰「我表哥……身上也有傷。」
明明就是一種權宜說法,可要她當著他的面叫他表哥,真是教她打從心底不舒服,不禁恨恨地瞪了袁窮奇一眼,結果卻見他朝自己微頷首,像是正應和著她喊的那聲表哥。
「是喔,還真是看不出來,不過說來他們的運氣也真差,竟然會來這兒找你的路上遇到山賊。」劉大娘嘆息著卻又有些疑惑,「可咱們在這兒待這麼久了,從來也沒聽過山賊在這附近出沒啊?」
祝湘眼角抽了下。真虧他說得出這種蠢話,這裡的人家窮得都快沒命了,山賊在這兒出沒,是存心餓死自己不成?
要說遇到山賊,至少也得說在東諸城的西南角,而不是在這東南角外,笨蛋!
「是啊,他們運氣是背了點,但好在聯繫上我了,靜養個一段時間就不成問題了。」祝湘淡聲說著。
劉大娘跟她再搭了幾句話,一會劉文耀又端來飯菜,寒暄了幾句,才將這對熱情的母子給送走。
待人一走,袁窮奇便靜靜地走到她身旁,開口佔她便宜。「表妹,你怎麼看得出表哥我身上有傷?」
「傷在腦子,一目了然。」會說遇上山賊,不是腦袋壞了是什麼?
袁窮奇微揚起眉,還未開口,一旁齊昱嘉已經毫不客氣地拍床大笑,引來祝湘橫睨一眼。
袁窮奇涼涼的回頭看著齊昱嘉,就見齊昱嘉笑著道︰「袁窮奇,棋逢對手啊!」
這次揮軍北上,錦衣衛既有安插人手,東廠的手自然也能伸進來,而且安插的還是佔了錦衣衛指揮同知一職的田尚寶。田尚寶仗著自己是齊賢的義子,在大軍裡頤指氣使,卻三番兩次被袁窮奇那張利嘴給刁得應不出半句話,只能漲紅臉縮在一旁生暗火。
他以為袁窮奇那張嘴已經夠厲害,豈料這個祝湘更是棋高一著,反應奇快無比,字字句句一針見血,明知不該笑的,但他是真的忍不住。
「該用膳了,公子。」袁窮奇皮笑肉不笑地道。
「嗯。」他憋著笑,瞧著兩人互動,倒也教他這段養傷的日子好捱了些。
盡管添了一些用品,可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茅屋裡,還是顯得有些不方便,那兩個男人可以一切從簡,但她不能,尤其至少要給她火折子,不能讓她摸黑診脈找藥材,更得讓她可以生火燒點熱水擦洗身體,就像現在。
「祝大夫——」
「站住,不準開門!」正褪去外衫準備擦澡的祝湘連忙喊著,可也不知道門外的人是不是故意,竟然還是把門給推開——「袁窮奇!」
她尖聲喊著,只能趕緊抓起外衫遮住自己,怒眼瞪去,卻見他已經快一步退出門外,門也關得死緊。
「袁窮奇,你這個混蛋到底在搞什麼?!」她羞惱的罵道。
這裡就兩間房,這房裡就只釘了座床板,連張桌椅都沒有,更不可能會有屏風,她都已經出聲制止了,他竟然還推門而入!
「祝大夫,抱歉,我家公子人有些不適,所以我才會過來……有所冒犯,還請見諒。」
他在門外快速的說著。
祝湘心裡極惱,但一聽見他說齊昱嘉身體不適,連忙飛快地套好衣服,推門走到隔壁房裡,張口就問︰「怎麼了?」
問的同時,她已瞧見齊昱嘉臉色蒼白,臉上布滿細碎的汗。
「不知道……就突然肚子犯疼得很……」齊昱嘉緊閉著眼,不斷地在床上翻動著,像是企圖找個好姿勢可以祛走些許痛楚。
祝湘上前把了脈,細柳眉微微攢起。「看來是我藥下得太重,教你體內的熱和寒給撞在一塊,我替你弄帖藥,讓你舒緩舒緩。」
齊昱嘉聞言,微微點著頭。
祝湘從竹簍拿出幾味藥,快步走到屋後,就見袁窮奇已經動手生火。
祝湘冷睨他一眼。「看在是你公子身體不適的分上,這次不跟你計較,再有下次,我就戳瞎你的眼。」
她已經受夠了那些滿心色欲的男人,如果袁窮奇也是這一類男人,那麼……她會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傳宗接代!
「好,只要我把該辦妥的事都辦好了,就算你要戳瞎我的眼,我也沒話說。」
祝湘以為他指的是把齊昱嘉安全地送回京城,可還未啟口便又聽他說︰「不過,可能會讓你等很久就是。」
等很久?她忖著,聽杏花鎮往來的商旅提起過,從京城到東諸城,乘坐馬車大概要費上兩個月的時間,如果是快馬大概只要一半時間,現在只要費上個把月將齊昱嘉的身體調養好,然後避開東廠耳目,他想趕回京城並不會太久。
不過重點是——「你就這麼想要被我戳瞎眼?我要的是你別再犯,要進我的房之前一定要敲門,等到我答允了,你才能入內。」
這種事根本就不需要她特別叮囑,是他該知道的基本禮儀。
「記住了,表妹。」
「不要叫我表妹。」
「總得要叫慣,否則要是在劉大娘面前露了餡,豈不是要壞了你的清白?」
「最好是如此。」她悻悻然地將藥材洗淨擱進壺裡,回房前瞪了他一眼。「熬個三刻鐘就成了,弄好了就讓他喝下,如果再有問題再來喚我。」
「麻煩你了。」
「偶爾也會說人話嘛,表哥。」她哼了聲。
袁窮奇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唇角浮現淡淡笑意。
真是個怪丫頭,尖牙利齒得很,但卻又不教人真的惱怒,更有趣的是她方才明明就動了怒,可一聽睿王不適,卻又立刻趕來……說到底,倒是個性情挺不錯的怪丫頭。
祝湘哪裡管他在想什麼,回房擦澡後,確定沒有什麼聲響便上床睡覺。
現在的她,不需要錦衣玉食,裘衾絲被,不管到哪裡她都能安身立命,粗茶淡飯一樣度日。
在床上翻了會,確定隔壁再無聲響,確定齊昱嘉沒有其他狀況,她便放心地入睡。
翌日,天未亮,她便已經起身梳洗。
本要到隔壁替齊昱嘉把脈確定病況,但想了下,也許他們尚未醒,她便轉了個方向走到屋後,卻聽到有細微的聲響,像是在劈柴。
循著聲音來源,她往屋後的林間走去,在林葉隙縫中瞧見袁窮奇正在砍樹。
他揚起手中的斧頭,朝樹幹連劈了兩下,約莫三、四丈高的桃心花木應聲倒下,而他立刻托住樹幹,再緩緩地擱置在地上,像是怕引起太大的聲響。
她站在一旁觀察著,就見他動作俐落地將細枝劈除,而後站在樹幹旁思索一下,便開始動手將樹給分段劈開,像是準備製作什麼。
祝湘想了下,朝他走去,啟口喚著,「袁窮奇。」
然而背對著她的袁窮奇卻是充耳不聞,像是太過專注在手上的工作,她也不以為意,待走近剩幾步距離時,又喚了一次,他卻依舊沒有反應,她不禁微惱地想要輕拍他的肩,就在她快要踫到他時,他握著斧頭的手突地反手劈來,嚇得她尖叫出聲,雙眼不禁緊閉著——
「是你?」
祝湘聽見他的聲嗓才緩緩張眼,發覺自己幾乎逼出一身冷汗,而他手中的斧頭已經緊握垂放身側。
「你在搞什麼,故意嚇人嗎?」叫他也不應,一走近就拿斧頭招呼她……嚇人也不是這種嚇法。
「表妹,給你一個建議,不要隨便走到練武者的背後,這樣很危險。」那會是一種自然的身體反應,要不是他動作夠快擋下,她真是要莫名其妙地死在他的斧頭之下了。
「我有叫你,是你不睬我。」她知道他是武人,會有武人戒備的習慣,可她明明有先出聲。
袁窮奇眸色微黯。「抱歉,是我沒聽見。」
「專注工作是好事,但你好歹也要提高警覺。」確定他不是故意嚇人,她的臉色稍霽,蹲在被他劈成數塊的木柴邊問著,「你這是要做什麼?」
「屋裡什麼東西都沒有,所以我打算做幾張桌椅,這麼一來大伙一道用膳也方便多了。」袁窮奇將斧頭擱到一旁,從懷裡取出一把短匕,開始雕著榫孔。
祝湘想起昨兒個用膳的狀況,小廳裡本來有兩把椅子的,可是一把的椅腳早就壞了,所以昨兒個用膳時,是齊昱嘉坐在床上,她坐在椅上,袁窮奇只能站在桌邊。這種情況教她想要邀劉家人一道用膳都開不了口。
倒沒想到他心細如髮,知道要改善這問題,但更教人意外的是——「你真的會做桌椅嗎?」曾幾何時錦衣衛連木匠的活兒都學會了。
「我義父會做,以往看他做過,所以就跟著學了。」
「你義父會做?」她沒想到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的郭庭邵竟連這種粗活都會。
袁窮奇不禁微揚起眉。「這是很讓人意外的事?」瞧她一臉意外,彷彿她識得他義父……那口吻甚至讓人覺得他有義父是天經地義的事。
祝湘愣了下,驚覺自己說得太過理所當然。「嗯……隨口問問罷了,因為我的父親是個手極不巧的人。」她斟酌著字眼,不願問得太深入。
盡管她不認為袁窮奇會察覺自己是誰,但不管怎樣還是小心為上。
「喔,那令尊現在……」
「我父親去年去世了。」
「抱歉,提到讓你不開心的事。」
她搖了搖頭。「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必經之路,誰都得要走一遭,父親能少點病痛,已是極好。」說著,她站起身。「不跟你聊了,我先回屋,省得待會劉大娘端早膳來找不到人。」
袁窮奇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覺得她的走姿非常秀雅,儼然就像是京城裡名門千金的走姿。這點極為古怪,只因京城裡的名門千金都是出自秀女坊教導,舉手投足間皆有一致的禮儀,可這邊境地帶的姑娘家怎會有如此極具風雅的走姿?回想她昨兒個用膳的動作,也是秀氣嫻淑得緊,直教他想不透。
更別提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恬靜氣質,教他忍不住地想親近她,每每將她逗毛,見她橫眉豎眼不客氣地開罵,他竟有種莫名的喜悅。
簡直就像是……病了。
袁窮奇真是教她開了眼界!
他不但會做桌椅,還甚至用拼湊的方式幫她做了一座簡易的屏風。
盡管屏風沒有任何雕飾,但是做工極為精細,磨去了所有利角,最厲害的是,竟是用榫接的方式拼裝的。
而且不只如此,他做了一張大方桌,還做了數把椅子,甚至送了三把到劉家去,做足了敦親睦鄰的功夫。
劉大娘收到椅子,送膳食來時,笑得眉飛色舞,直在她面前誇袁窮奇真是心細手巧,頻問袁窮奇有婚配了沒,想替他作媒呢。
她尷尬地只能傻笑,一點都不意外劉大娘誤將袁窮奇當成了木匠。
可問題是,人家可是錦衣衛的千戶長,這出身邊境地帶的姑娘哪裡配得起他,再者她也不知道他家中到底有無妻妾。
見她一臉傻笑,劉大娘乾脆直接找袁窮奇問,而袁窮奇的回答是——「我已經有婚配了。」
「啊,那倒也是,袁公子斯文俊白又有一身好手藝,家中自會安排親事。」劉大娘輕嘆著,對這答復不意外,就覺得可惜。臨走前,像是想到什麼,又突地回頭道︰「對了,祝姑娘,明兒個咱們和小風村幾個獵戶要一道上山獵捕,趁著入冬之前一起圍獵,否則這個冬天就不好過了。」
「劉老伯不會去吧,他的腳雖能走動,但走山路對他的腳太傷了。」
「我當然不會讓他去,可就因為他不能去,所以我得代替他去,否則少了人手,一些事做起來就不方便。」
「喔……那你得要小心點。」她知道獵戶的妻子多少有些本事,不純粹是待在家裡打理家務而已。
「放心吧,這麼點小事,從年輕時就做慣了,只是如此一來,明兒個我就沒法子送膳食過來了,這午膳和晚膳你得要打理一下,應該不成問題吧?」
「……嗄?」
對喔,劉大娘不在,膳食自然就沒著落……那明天的膳食……她攢眉忖著,眼角餘光瞥見袁窮奇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瞅著自己,不禁微惱的瞪去。
不過是弄幾樣菜而已,有那麼難嗎?
難不倒她的!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35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3:15 PM 編輯
第四章 凶獸窮奇
想是這麼想,但當翌日正午,祝湘站在後屋的灶口前,看著幾乎樣樣全的鍋碗瓢盆,看著一旁已經洗淨切好的菜,卻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她不斷回想祝涓做菜時的順序,可是她進廚房的機會實在太少,著實想不起來祝涓到底是怎麼做菜的。
「需要幫忙嗎,表妹。」
袁窮奇帶著逗人的哂笑聲在耳邊響起,她沒好氣地橫眼瞪去,立刻生了火,站在灶前,抓起鍋鏟,掂算著菜下鍋的時機,然後抓著菜往鍋裡一丟,鍋子裡隨即爆開陣陣爆跳聲,嚇得她倒退兩步,緊握著鍋鏟,卻不敢再往前一步。
「……不用翻嗎?」袁窮奇虛心請教著。
翻?祝湘瞪著鍋子,她也很想翻,可好歹等這陣爆聲緩些再翻吧!
「你有下油嗎?」袁窮奇在旁觀察了會,突地脫口問著。
「要下油嗎?」
「今兒個早上劉大娘拿早膳來時,有拿了一小壺油,不就擱在那兒?」他指著灶台上的位置。
她橫眼望去,再看向鍋裡的菜。「不用油也可以吃。」她嘴硬地強調著。
她不記得祝涓做菜時有無放油,但不食油也可以的,不是嗎?
待爆跳聲小了些,她開始翻菜,可是菜葉竟然沾粘在鍋底,教她翻不動,只能用鍋鏟耙著鍋底,硬是把菜給耙進盤裡。
「……那調味呢?」袁窮奇瞪著她手中那盤毫無香氣,甚至碎中帶焦的菜。
祝湘怔了下,再一次嘴硬地道︰「不加調味更能嘗出菜的甘甜。」
袁窮奇揚了揚眉,對於她的論調沒有意見,基本上他對吃食並不注重,只要能填飽肚子就不成問題,不過——
「你現在在做什麼?」
「煮蛋。」她微惱的瞪去。
到底是他看不出來,還是故意拐彎損她?
「……不需要水嗎?」袁窮奇十分狐疑地瞪著鍋底的三顆蛋。
雖然他沒下過廚,更無機會欣賞旁人下廚,但他總覺得蛋不是這麼個煮法。
「為什麼要水?」她反問,懷疑他是故意動搖她的自信。
她記得這蛋是煮好再剝殼的,除了這麼煮,還能怎麼煮?
「嗯……我只是覺得……」
話未盡,啪的一聲,鍋底的蛋爆開來,他眼捷手快地將她拉到一旁,彈飛的蛋殼伴隨著未熟的蛋汁往他身上濺來。
然而,逃過一關尚有一關,其餘兩顆蛋跟著爆裂,蛋殼爆飛,袁窮奇只能拉著她退得更遠。
兩人靜默無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爆跳結束之後,開始傳來焦味。
「我覺得應該要用水才是。」袁窮奇搶過她手中的鍋鏟,快手把鍋底剩餘的蛋殼撥出,再將剩餘糊成一團的焦蛋盛到盤裡。
祝湘羞惱得再也無法嘴硬,只能站在原地不發一語。
「對了,你淘米了沒?」他回頭問著。
「淘米?」
袁窮奇瞪著她半晌。「沒有淘米,怎麼煮粥?」
「……我忘了要煮粥。」光是想著要怎麼做菜就讓她打從昨天開始心神不寧了,她哪裡還記得煮粥這一回事?
「你……」袁窮奇閉了閉眼,真的懷疑她不知道是打哪來的千金大小姐,竟連淘米都不知道。
就算她從小學醫好了,但不該連基本的廚藝都沒有吧!她好歹是個姑娘家,母親總會教導一些不是?
祝湘趕忙從米缸裡舀米洗著,卻不知道要洗多久才算乾淨,所以乾脆用力地搓著米,一遍又一遍地洗,直到水乾淨無比,才將米倒進鍋裡。
「等等,這個要加水!」袁窮奇吼著,趕忙從水缸裡掬水倒進鍋裡。
「喔,對!」粥就是湯湯水水的嘛,肯定是要加水,只是——「要加多少?」
這問題真的是問倒袁窮奇了,如果問他如何奇襲制敵,他可以以兵法講解,但問他煮粥要添多少水……他能用兵法推算嗎?
「也許這樣就夠了。」最後,他添了水,讓水淹過鍋底的米。
「你確定?」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吧,表妹。」這不該是他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沒煮過。」這一次她非但不嘴硬,而且還相當坦白。
「反正能吃就好。」
「我也這麼覺得。」
頭一次,兩人有志一同地達成共識。
但是——
當齊昱嘉看著慘不忍睹的兩道菜時,他忍不住說︰「要不要到劉家一趟,問問還有沒有醬菜?」
之前早膳時,劉大娘曾弄過一盤獨家醬菜,味道十分獨特,辣中帶酸還帶了點難以形容的酸腐味,他嘗過一口,雖然入口的味道不像聞起來那般嗆鼻,但僅此一次,他就不願再嘗。
可他現在覺得,他寧可吃醬菜。
這話一出,在場兩人皆明白他的話意。
「對了,還有粥,我去盛。」不願面對齊昱嘉拐著彎的嫌棄,祝湘藉口盛粥快步離開。
「袁窮奇,這不能吃吧,都焦了。」見她不在,齊昱嘉才敢放膽嫌棄。
「王爺,如果不能吃,你今天就得要餓肚子了。」袁窮奇毫不客氣地點出他的處境,要他三思。
「可是——」
「袁窮奇!」屋後傳來祝湘拔尖的喊聲。
聽那喚聲齊昱嘉敢肯定絕無好事。「在叫你了,你趕快去看看。」
袁窮奇也有不祥的預感,走到屋後,果真就見她盛起了焦底的……飯?「不是煮粥嗎?」他忍不住問。
「可是這不是粥,這比較像飯,可又不太像飯,底都焦了。」她埋怨地道。「這是你的錯,肯定是你水添太少。」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除了認罪,他還能如何?
他拿起鍋鏟,試著挖起上半部沒焦的部分分成兩碗,最終再將全焦的添成一碗,隨即和她一道回房。
「……我可以吃飯了?」齊昱嘉眯起眼,瞪著那看起來一點都不好吃,聞起來一點都不香的米飯。
「可以,只要清淡一點都可以。」祝湘萬分肯定地道。
「可是——」話到舌尖了,卻顧及祝湘是個大夫,為免她因為他的坦白而惱羞成怒在他的藥裡動手腳,所以他轉頭問著袁窮奇。「還有乾糧嗎?」
「……沒有。」
齊昱嘉認命地嘆了口氣,拿起碗筷,先挖了口飯,嚼了兩下,隨即沉痛地攢起眉。「飯裡為什麼會有小石頭……」
「你淘米時沒有挑出小石子和米糠?」袁窮奇獨自品嘗著黑鍋粑,同樣濃眉深鎖,橫眼瞪著臉都快要垂到桌上的祝湘。
祝湘羞赧得想要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只能埋頭扒著飯,這飯有焦味,苦味掩過了米飯香甜,讓她愈吃愈想哭。
不禁想著,晚膳該怎麼辦……這些根本就不能吃啊!
當天色漸暗,掌燈時分漸近,茅屋裡的三個人卻顯得詭異的安靜,沒有人入睡,也沒有人交談,三個人臉色同樣凝重,儼然像是等待判刑的罪犯。
直到屋裡近乎全暗,祝湘才咬了咬牙站起身,幾乎是瞬間,袁窮奇和齊昱嘉同時抬眼望去,那眸色有幾分驚疑和駭懼。
祝湘微惱瞪去。「你們那是什麼眼神?!」她沒好氣地罵道。
她向來不是個容易動怒的人,可偏偏這兩個傢伙都有把人惹火的好本事。
她下廚又如何?一回生,兩回熟,總得要給她機會嘗試,她才可能精益求精,不是嗎?
他們偏偏露出一臉活見鬼的恐懼模樣,教她不動怒都難。
「其實……我是想說,我只要喝藥就可以了。」齊昱嘉懾於祝湘的威儀,只能很孬地提出這卑微的請求。
他是來養傷的,所以藥可以多喝點無所謂,反正多喝點也就飽了,總好過逼他吃那些不知為何物的食物。
「我下的是重藥,你要是都不吃點東西,反傷元氣,你懂不懂!」要不是如此,她為何要讓自己出盡洋相?
「我來幫你吧。」半晌,袁窮奇開口,一臉認命之色。
齊昱嘉揉著額,一臉哀莫大於心死,開始懷疑自己不是死在毒和傷,而是死於慘不忍睹的膳食裡。
「不用。」她想也沒想地道。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可她覺得這話是騙人的,事實上一個廚藝白痴再加上一個廚藝白痴,只是害死另一個白痴而已!
「可是……死在自己手上,我覺得痛快一點。」絕望之餘,袁窮奇不改毒舌本色,企圖製造一點輕鬆氛圍。
可偏偏祝湘不領情,只覺得他極盡可能地羞辱自己。「死在我手上也沒什麼不好,畢竟這種機會也不是——」
「請問有人在嗎?」
門外傳來祝涓的聲響,教祝湘愣了下,隨即快步朝門外走去。
「祝涓,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我不是跟你說了要你乖乖待在家裡的嗎?」祝湘開門見是祝涓,不禁微惱罵道。「這兒的路你又不熟,你竟然一個人跑到這兒,要是迷了方向該怎麼好?」
祝涓像是早已習慣了她藏在斥責背後的擔憂,笑嘻嘻地道︰「可我這不是找來了嗎?這路去年我跟你走過一次,就一條路而已,好找得很,再者我可以挨家問人啊,姊不是說過大風村這兒的人性情都極為熱情,沒什麼心眼?」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我說了要你待在家裡,你——」
「今兒個我要收攤時,那個常跟我買糕餅的錢姊姊說她家相公抓了不少肥肚魚,特地給了我一尾,這魚這麼大,我殺了煮好才發現我根本吃不完,所以乾脆弄了幾樣菜,一起送到山上跟姊一起吃啊。」祝涓連珠炮般地打斷她的話,順便揚起手上的食盒。「姊,你應該還沒吃吧?」
「是還沒。」她正愁著晚膳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呢。
接過她手中的食盒,沉甸甸的緊,就不知道這三層食盒裡她到底裝了多少飯菜。
「太好了,我好幾天沒跟姊一道用膳,我一個人吃飯好沒味。」說到底,她是想念姊了,明知道姊是上山救人的,可半點音訊皆無,要她怎能不擔心,總得要找個藉口一探,她才放心啊。
「下次不準這樣,聽見了沒。」祝湘愛憐地牽著她的手。
「嗯。」她用力應著,趁祝湘沒瞧見時搖了下頭。
肯定會有下次的,在姊回家之前,她隔幾天就會找個藉口上山探她。
帶著祝涓進屋子,就見袁窮奇已經站在廳裡,目光微動地看著兩人。
「祝涓,這一位是袁窮奇,袁窮奇,她是我妹妹祝涓,她來看我,順便帶了一點吃的。」她大略介紹彼此,而後她看見……她發誓,她看見袁窮奇微眯起眼,眸底有著明顯的擔憂和遲疑,教她不由瞪他一眼。
祝涓隨即揚開爽朗的笑。「袁大哥,這段時間還請多多照顧我姊。」
「我不用他照顧,我是來救治人的。」搶在袁窮奇說話之前,她快一步開口,並抬頭瞪著袁窮奇。「袁窮奇,去跟你家公子說,要用膳就到外頭來,我妹不方面到房裡和他一道用膳。」
為方便救人,她可以省去繁文縟節,因為她是個醫者、是大夫,但祝涓不是,她不能讓祝涓的清白蒙上半點污點。
袁窮奇微頷首,便朝廳旁的通廊走去。
「姊,袁大哥看起來人挺不錯的。」祝涓放心了一半,因為還沒瞧見另一個真正在養傷的人。
祝湘眼角抽搐著,認為她涉世未深,看人的眼力還不夠,但她不會在這當頭告訴她,就怕她會把她給押回家。
所以,她乾脆轉了話題。「怎麼我覺得這食盒沉得很?」
她拉著祝涓到桌旁,取出一層層的食盒,上層是紅燒五柳羹,是祝涓最拿手也是自己最喜歡的一道菜,光看就覺得食指大動,而第二層是條清蒸肥肚魚,肥美鮮嫩並烘出了嫩姜甜味和幾味藥材香氣,教她光聞口水便快要失控,而最下頭的則是膾炙魚肉,取的是魚肩上的條塊肉,雙面微烤過沾上鹽便是佳餚。
「我把那條肥肚魚做成三吃,做的都是姊姊最喜歡的口味,可是我現在才想起來我忘了帶飯來耶……姊,你這兒應該有米,我弄一下,馬上就好。」
「在屋後,我帶你去。」
祝涓跟著她到屋後,從米缸裡舀了幾杯米,隨即動作俐落地淘米,挑出裡頭的石子和米糠,倒進鍋裡,升了火,待火勢漸大後,她隨即蓋了鍋,再將灶口的木柴抽出一些,文火慢煮。
起身拍著手,卻見祝湘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姊,怎麼了?」她偏著頭,笑得杏眼微眯。
「沒事,只是覺得你做得好順手。」祝涓廚藝極好,雙手也很巧,刀工更是一流,所有家事幾乎都是她張羅打理的。
相較之下……她似乎顯得有些一無是處。
「當然呀,這三四年來家事都是我包辦的,怎麼可能不上手?」
「把事都丟給你,真是辛苦你了。」祝湘十分汗顏,從沒想過原來這些看似簡單的動作,那是因為祝涓早已做慣,等到自己臨危受命,以為簡單卻是手忙腳亂,搞得人仰馬翻。
祝涓一把挽住她的手。「姊,你說這什麼話?你和爹忙著,我當然得要找事做,替你和爹分憂解勞,再說爹去世後,是姊姊攢錢養我,要說辛苦的人是姊,不是我。」
祝湘聽著,不禁笑柔了稍顯冷銳的眸。
她不喜與人親近,但是祝涓不一樣,她就像是真正的妹妹,遠比自己的妹妹還要和她親上千百倍。
她心窩發暖著,噙笑問︰「這煮飯還要點時間,倒不如咱們先到屋裡等。」
「好啊。」
當兩人旋回屋裡,就見兩個男人坐在桌邊,雖無交談,但像以眼神彼此交流,討論這食盒內之物能否吃食。
祝湘眼角抽搐著,走近時,兩人一同抬眼,齊昱嘉不由打量著笑臉迎人的祝涓。「你就是祝大夫的妹妹?」
「是啊,不知道怎麼稱呼這位公子?」祝涓落落大方地問著。
「我姓齊。」
「那我就叫你齊大哥吧。」祝涓沒什麼心眼,也沒什麼防心,看人全憑第一眼的感覺。
「我姊姊上山就是為了醫治齊大哥嗎?」
「是啊。」
「齊大哥怎麼會受傷?又是打哪來的,在哪兒受傷的?」
相對於祝湘的靜默,祝涓顯得有些聒噪,但她並非好事閒聊,而是想要探點底子,確定姊姊在這兒安全無虞。
「我……」齊昱嘉被問得有些招架不住,這才想到,怎麼祝湘從未詢問過這些問題,對於兩人身家從不追探?
這麼想來,祝湘的行徑反倒是有點怪了,她該像祝涓這般追問才合理。
「祝涓。」祝湘嘆了口氣,只得將對外的說法跟她說過一遍。
祝涓微揚起一雙濃黑分明的柳眉,睨了祝湘一眼,勉為其難地抿嘴應了聲。「我知道了。」
山賊?她從沒聽人提起東諸城外有山賊……就連兀術人也甚少擾境呢。
「再等一下飯就好了,我順便熬了藥,待會用過膳後,把藥喝下,早點歇息。」祝湘拉了把椅子,和祝涓坐在兩人的對座。
「這菜聞起來挺香的。」齊昱嘉笑問著。
「邊境的簡單膳食罷了。」祝涓歡喜接受他的讚美,她是因為對學醫毫無興趣,所以很自然地往廚房摸索。
「希望嘗起來就跟聞起來一樣好。」齊昱嘉毫無惡意地道,純粹是被祝湘驚嚇得不小,所以希望妹妹的手藝是真正的好,而不是空有其表。
「什麼意思?」祝涓不解的問著。
「祝涓,要不要去看看飯熟了沒?」祝湘忙道,不想自己的糗事一再被宣揚。
「嗯,好啊。」
祝湘成功地阻止糗事被揭發,一會兩人便端著香噴噴的白米飯進廳。
齊昱嘉一接過碗,立刻確定這是可以吃的!管不了米飯正燙著,大口地扒進嘴裡,就算燙著了嘴也痛快。
反觀袁窮奇倒是精明得很,先嘗菜,確定味美肉鮮才放膽食用。
「姊,不是說有跟劉家搭伙,怎麼他們看起來像是餓很久?」她湊在祝湘耳邊低聲問著。
「那個……」
「劉家人上山圍獵,要明日才會回來,所以今天是你姊下廚。」袁窮奇話一出口,立即接收到祝湘羞惱的瞪視,但他無所謂,能填飽肚子最重要。
「喔,我姊三年前大病一場之後,就忘了怎麼做菜了。」祝涓聰穎,一聽就明白,猜想他們八成是餓了一天了,所以才會猛扒飯菜。
「有這種事嗎?」齊昱嘉嚥下了飯菜,騰了點時間問著。
「我爹說,這種事也是難說得緊,不過我姊雖然忘了怎麼做菜,卻反而生了習醫的才能,我爹更開心了,把我姊帶在身邊教著,要不是我姊是姑娘家,早就成了鎮上的坐館大夫。真不是我要說,鎮上的坐館大夫醫術還沒我姊了得,很多鄰里都是找我姊診治,而且每個都讚不絕口。」說完,還與有榮焉的揚起小臉。
「祝涓……」祝湘捧著額,羞得小臉微燙著。
祝涓沒自覺,可這話聽在她耳裡就跟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沒兩樣,但是害羞之餘卻又覺得有幾分驕傲,可以讓妹妹這般以她為榮。
「看來你們姊妹感情相當好。」袁窮奇脫口道。
「那當然,她是我姊啊。」說著,還很親熱地挽著祝湘的手。
祝湘見狀,笑柔了杏眼,一臉拿她沒轍卻又喜歡她的依賴。
那笑意恬淡柔雅,如輕風掠過湖面,漾開圈圈漣漪,袁窮奇看了,心底升起了陌生的熟悉感,像是在哪見過,又像是不曾見過,教他滿心疑惑。
而他的注視自然落在祝涓眼裡,她忖了下道︰「袁大哥,你的名字挺特別的。」
「是嗎?」袁窮奇不以為意地應著,他早已經過了在意自己名字的年紀。
「窮奇——逢忠信之人,嚙而食之;逢奸邪則擒禽獸而伺之……是這樣子說的,對不?」祝涓笑問著。
袁窮奇微揚濃眉,忖度她說這話的用意,還未應聲,祝湘已經嗓音微沉地道︰「祝涓,除此一說,更有著「窮奇騰根共食蠱」,你沒聽過嗎?」
她話一出口,袁窮奇臉上虛應的笑意突地僵住,深邃黑眸直盯著她不放。
「可是我記得窮奇是凶獸,只是奇怪為什麼會有人以凶獸之名為名。」
「祝涓,要你多讀點書你就不肯,你壓根沒聽過『窮奇之獸,馳逐妖邪,莫不奔走,是謂善獸』嗎?」
瞬地,袁窮奇手上的筷子掉落,眸中噙著難以解釋的震驚。
「袁大哥,你怎麼了?」祝涓不解的問著,就連祝湘也側眼望去,隨即垂眼,心忖難道他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已經是那麼久之前的事了,他還記得嗎?
「我……」袁窮奇一時間竟語塞了。
他本姓袁名奇,乃是世襲錦衣衛千戶,幼時父母雙亡,由義父郭庭邵夫妻教養長大,因為年少輕狂,遭東廠羞辱而起衝突,而對方適巧是齊賢的心腹,這事後來傳到齊賢耳裡,便拿他治罪,義父出面保他,齊賢給了面子放過他,卻惡意改他的名為窮奇,藉此羞辱他。
窮奇之名,一如祝涓的說法,羞辱著他的人格教養,可同一年,他與東廠番子再起爭執而大打出手,逃離之際適巧遇到曹瑾妍,蒙她相救,當時她便是拿祝湘所說的話勉勵他。
放眼天下,無人不知窮奇乃為四凶之一,可是曹瑾妍卻說古書有凶善兩說,看他想成為什麼,他就做什麼,窮奇之名是善是惡取決於自己。
他直瞅著祝湘,無法平復內心的騷動,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為何老是逗她,原因就出在她身上那股和曹瑾妍相仿的氣息。
這也太巧了……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巧的事?簡直就像是曹瑾妍在他面前……
「吃飯了,發什麼愣?」祝湘被他的目光盯得渾身不對勁,只能佯怒低斥著。
袁窮奇猛地回神,笑得自嘲。瞧他竟胡思亂想了起來,曹瑾妍三年前就已經死了,還是他親手將她給火化,把骨灰送到她爹娘手中的……人都死了,就算能轉世為人,這年歲也不對。
「袁大哥,你在笑什麼?」祝涓偏著頭問。說是笑嘛,卻又不是開心的笑,反倒有些悲傷。
「沒什麼,只是想起往事。」
祝湘聽著,心中一窒,疑惑他真是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喔。袁大哥,你為什麼老是盯著人看?」祝涓沒心眼地問。
袁窮奇將碗筷放下,淡聲道︰「京城禮儀都是如此。」他托著腮,口氣像在哄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妹妹。
然而,齊昱嘉卻很不客氣地噴了口茶,即使嗆到卻還忍不住地笑著,整個人無力地趴在桌上。
袁窮奇冷冷睨他一眼,而祝湘則以不耐佯裝心慌地道︰「祝涓,你今天話很多,還不快快用膳,趁著天色尚未全黑趕緊下山。」
「可是姊,天色早就全黑了。」她指著烏漆抹黑的外頭說。
祝湘愣了下。「那你今天……」
「我可以跟姊一道睡啊,明天再下山。」
祝湘微眯起眼,總算搞清楚她的來意。「你這小機伶鬼,根本打一開始就是打這壞主意吧。」
「人家想你嘛。」祝涓挽著她的手拚命撒嬌著。「不要生人家的氣嘛。」
祝湘想佯怒,可偏偏被她這麼一撒嬌,再惱也全都忘得一乾二淨,笑意不自覺地抹在唇角。
袁窮奇望著她的笑臉出神,直覺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但是……他真的覺得彷彿曹瑾妍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如果,可以再次遇見她……他會保護她,讓誰也不能欺她。
第五章 藥是三分毒
當晚,祝涓留下來過夜,和祝湘擠著同一張床。
過去,祝湘是怎麼也不肯與人同床,只因她會無法入睡,但是現在……三年了,也多虧祝涓爽朗的性情,才能多少改變了她。
她,曾有個名字喚作曹瑾妍,曾是戶部尚書千金,曾是端王世子妃,更曾是皇上的侍妃……現在,她是祝湘,一個邊境鈴醫,那些過往已經離她很遠很遠,遠到像是上輩子的事,當然,如果袁窮奇沒出現,她會將那些不堪的記憶當成前世,可他卻出現了,也揭開了她的傷疤。
她對袁窮奇有諸多埋怨,怨他不願在她死前傾聽她的不堪,更恨他的存在彷彿彰顯了她的污穢,三年過去了,他更加挺拔高大,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能夠將睿王救出兀術,避開東廠,日夜衣不解帶地照料著睿王。
他甚至記得她說過的話……能夠記住她說過的話,代表著她在他心裡多少有些分量,可她不懂,如果他是個明事理、辨是非之人,當初為何他就不願和她說上幾句話?幾句話就好,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聽她說說話,她只是……太寂寞了。
翻過身,無聲嘆氣,閉上雙眼,將曾經禁錮她的過往甩到腦後,現在的她,名叫祝湘,這世間再無曹瑾妍。
翌日天未大亮,祝涓便先起身,用僅剩的菜做了早膳,打算陪祝湘用過早膳才下山,豈料早膳吃到一半,劉家人就來了。
原來這一次圍獵大豐收,劉大娘特地要劉文耀送了兩隻山雞和半邊的乳豬過來。
「這怎麼好意思?」祝湘見那些血淋淋的牲口,嚇得連退兩步。
可惜了那兩隻山雞,要是能夠豢養著,說不定還會下蛋,而且不用急著把兩隻山雞都給宰了,畢竟這一隻山雞好歹也有八九斤重,就算他們有四個人,也要費上幾天才吃得完,而且最大的問題是出在烹調上。
「這算是答謝祝大夫一直以來診金收得那般便宜,你要是不肯收下,我娘可是會不高興的。」劉文耀因為此回大豐收,開心得說起話來眉開眼笑。
「可是……」這些東西交到她手上根本就沒用啊。
祝涓聞言,走上前道︰「姊,這是人家的好意,你就盡管收下吧。」
祝湘一臉為難,為難的不是她不想收,而是她更希望劉大娘送上門來的是已經料理好的食物。
劉文耀當她收下了,三步並兩步地先回劉家。
「祝涓……」祝湘一臉為難地道。
「姊,不如這樣吧,我先處理這兩隻山雞,毛拔一拔清理後,一隻肚子裡塞個藥材包再烤,另一隻就先抹鹽曬乾好了,至於這半邊乳豬,我切一切腌成臘肉,剔除的骨還能熬湯頭呢,加進一些藥材可是很補身的。」祝涓說著,腦袋已經想出了保存方法和料理方式。
祝湘微眯起眼忖度。想著老是跟劉家搭伙,給劉大娘添了不少麻煩,可偏偏齊昱嘉的身子要藥補也得食補,要是有祝涓在的話,一些補身藥材她也知道如何入菜,要是讓祝涓留在這裡,一來她不用老是擔憂她一人在家,二來又能讓齊昱嘉早點康復,讓她倆回復原本的生活。
「姊,你覺得如何?」
祝湘垂眼,望向祝涓那雙黝黑像是會說話般的水眸,突地輕笑出聲。「你這丫頭,當我不知道你腦袋在打什麼主意?」
「姊,我也是想幫你啊。」祝涓說得理直氣壯,卻笑得賊兮兮的。「早點把齊大哥醫好,你也可以早點回家,我可不想老是一個人用膳,多無趣。」
「可如果你待在這裡,你到鎮上擺攤,這一來一回會耗掉你很多時間。」
「哪會呀,姊,從這裡到杏花鎮,一般人腳程大概半個時辰內就走得到,是你走得太慢。」祝涓多不忍心告訴她這個事實,可事實上她姊走路真不是普通的慢,過去她病剛好時,她以為是她病愈走得慢,豈料到現在她都走得慢,小踩步走得悠閒又端正,真是服了她了。
「是這樣嗎?」原來不是太遠,而是她走得太慢?
「那晚點我到鎮上擺攤時,再順便把蒸籠和一些糕餅材料帶上山。」祝涓瞧她臉色就知道她已經答應了。
「晚一點我陪你去一趟,否則你一個人哪拿得動那麼多東西?」
「如果要拿東西的話,應該是要請袁大哥幫我吧,他人高馬大肯定很有力氣。」祝涓提議著,她想要藉機確定袁窮奇老愛盯著姊看,到底是不是喜歡姊。
「不,他不方便。」到鎮上對他而言風險太高,沒必要冒這種險。
「為什麼?」
祝湘愣了下,暗惱自己怎麼未經思考就脫口說出,趕忙道︰「他得要照顧他家主子,再者我想到鎮上找個好鋪子頂下,讓你弄家糕餅鋪子經營,往後就不需要在市集裡擺攤,風吹日曬的。」
「可是頂家鋪子也要好幾十兩,這錢……」
「我有。」
「咦?」
「把東西拿到屋後,咱們邊弄邊說吧。」她瞪著還擱在地上以竽葉包覆住的野味,正忖著要如何下手,突地長臂橫過她的面前,輕而易舉地抓起兩隻山雞和那半邊的乳豬,教她不由抬眼望去。
這人什麼時候跑來的,她壓根沒聽見腳步聲。
袁窮奇沒說什麼,徑自朝屋後走去。
祝涓偏頭想了下,忍不住嘴癢地問︰「姊,袁大哥是不是喜歡你?」
「不要胡說!」祝湘想也沒想地低斥。
「我沒有胡說,昨晚用膳時,他幾乎從頭到尾都盯著你耶,如果不是喜歡,他看得也未免太光明正大了,還說是什麼京城禮節,我才不信呢。」真以為她年紀小就好騙不成?太瞧不起她了。
祝湘皺著眉,怎麼也不認為袁窮奇會喜歡自己,可他老愛盯著自己是不爭的事實……她忖著,驀地想起昨晚的事,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對自己起疑了。
可她隨即又搖了搖頭,如此光怪陸離的事,如果不是她親身經歷,她也不會相信,袁窮奇沒道理對這事起疑。
「姊,人會老盯著一個人瞧,就算不是喜歡也肯定是欣賞的,就像我從小就老愛跟著春哥哥的身後跑是一樣的道理。」正因為如此,她才認為袁窮奇是看上她姊姊了,她當然得要對他更加觀察。
「祝涓……」祝湘頭疼地撫著額。雖說袁窮奇走得快,但好歹也還在幾步之外,她講這麼大聲是怕袁窮奇聽不見嗎?
「姊,你呢?」
「什麼?」
「你對袁大哥是什麼感覺啊?」
祝湘很不給面子地當場翻白眼。「祝涓,給我管好自個兒就好,我的事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她都忘了這邊境姑娘個個熱情,這種羞人的事放在嘴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她卻很難拋卻從小夠禮教拘束的心。
「姊,我是擔心你啊,你今年已經十六……」
「祝涓,夠了!」十六?若是以曹瑾妍來說,她今年已經二十歲了!而且她早已決定這一輩子不嫁,誰都不能逼她!
曾經,她像祝涓一樣,從小就對訂下婚配的對象心儀不已,嫁入端王府時,她也認為自己終於得償所願,可事實證明對方根本是個沒有擔當的混蛋。
她已經受夠男人了,她再也不相信男人!
祝湘的眼光精準,回到鎮上立刻就談妥一家鋪子,以八十兩頂下,位置就在鎮上最熱鬧的八方街尾上,地段不錯,人潮也不少。
而後她再走了趟藥鋪,把一些用得著的藥材補足,正打算回家一趟幫祝涓把剛蒸好的糕餅拿到市集上時,卻在回程路上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愣了下,隨即快步朝他跑去。
同時,他也瞧見她,朝她走來,還沒開口,她已經低聲罵道︰「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難道他不知道他不該跑到杏花鎮來嗎?
「我……」袁窮奇濃眉微攏,對於她的反應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回去。」她說著,不住的朝旁望去,慶幸這當頭街上沒有半個東廠番子在,不禁催促著他。「你先回去,我還有事要忙,晚一點才會回去。」
「我知道,可是小風村有人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劉文耀急著要找你,我才和劉文耀特地到鎮上走一趟。」只是他運氣較好,才剛到鎮上就找著她。
「病人姓什麼,可知道是怎麼個病法?」她說著,以眼示意他到街邊上細談。
「劉文耀說對方也是個獵戶,姓費,是一道上山圍獵的,原本都好好的,可是不知道怎地臨近正午時開始吐又下痢,這下子連氣都喘不上來,整個人蒼白得像是只剩一口氣,所以才會跑到鎮上找你。」
祝湘聽著,柳眉微攢,想了下才道︰「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到藥鋪再買個幾味藥以防萬一。」
「我陪你一道。」
「不用,你到鎮外那片林子裡等我。」
袁窮奇微揚起眉,總覺得她話中有話,彷彿知道他不該涉險出現在鎮上。
但他未再細想,只因他眼尖地瞧見兩名東廠番子從對街走來,於是接過她背在身後的竹簍,便到鎮外林子裡等候。
不一會祝湘已經來到鎮外,手上還拿著一包包的藥材。
「你不在這裡等一下劉文耀?」見她直朝林子裡走去,壓根沒打算停步等人,袁窮奇追上幾步問著。
「我知道小風村費老伯住在哪,劉大哥要是找不到我,就會回小風村,眼前最重要的是救人,耽擱不得。」那病症聽來是重症,就怕稍有拖延,即使再有良藥也救不回命。
「那倒是。」
一路上兩人沒再開口,他們來到小風村後,就見有一戶人家外頭有不少人佇足,有人眼尖地瞧見來者是她,趕忙喊著,「祝大夫來了!」
幾個村民立刻退開,好讓祝湘可以進到屋內。
祝湘一進屋內,屋內氣味不佳,她邊走邊說︰「把窗子全都打開。」話落,走到床邊替男人把著脈,她纖柔指尖一按再按,驀地抬眼喊道︰「袁窮奇,把我的竹簍拿過來。」
袁窮奇早已候在一旁,立刻將竹簍擱在床邊,祝湘翻找著裡頭的藥材,再拿著剛買的藥材,一併攤在屋內的小桌上。
「費大娘。」她喊著男人的妻子。
「祝大夫,我家男人還有沒有救?」費大娘已經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雙眼腫得跟核桃沒兩樣。
「有救。」祝湘鏗鏘有力地道,然後開始將要熬的藥材依比例放在紙包上頭。「費大娘,因為費老伯他厥逆亡陽、脈微欲絕,此乃致命急症,所以我要下烈藥,而這些藥材正好可以用上,但你要記得,這一味是附子,要先煎,約莫過了兩刻鐘後再加入其他的藥材,把五碗水熬成一碗湯藥,趕緊讓費老伯服下。」
「好,好,我馬上照辦。」費大娘抹著淚,拿起藥材趕忙到廚房熬煮。
外頭的人一聽見有救,一個個朝房裡探著頭,對祝湘更加讚佩不已。
祝湘又旋回床邊,掐按著費老伯手腕上幾個穴。
「表妹,附子不是毒嗎?」袁窮奇走到她身旁低聲問著。
祝湘眉眼未抬地道︰「是藥三分毒,操之在人,一如窮奇之名,善惡操之在己。」費老伯她以往曾診治過,心脈一直不甚穩定,這一回亦是心脈引起,幸好她先打探了病情,才能在第一時間先帶了能派上用場的藥。
袁窮奇聞言,魅眸微瞠,難掩震驚。
到底是身為大夫都會有相同見解,還是她……
他直瞅著,目光銳利得像是要把她剖開,想確定盛裝在這軀殼裡頭的到底是哪一抹魂魄,要不怎會說出同樣的話,教他一再生出錯覺?
「對了,」她像是想到什麼,突地抬眼道︰「表哥,先借個二十兩花用。」
不假思索的他應聲道︰「好。」
祝湘反倒是愣了下,撇唇道︰「早知道就說一百兩。」雖說錦衣衛在朝仍有勢力能和東廠抗衡,但她真不知道錦衣衛是這般財大氣粗。
「一樣好。」同樣不須考慮。
「先說好,我不一定會還。」醜話說在先,省得他翻臉。
「無所謂。」錢財對他而言不過是身外之物,他並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白晝黑夜都尋找不到的魂魄。
而她,會是他百尋不著的魂魄嗎?不同的外貌,卻擁有相似的氣韻,教他厘不清相似的究竟是同為醫者所擁有的氣質,還是他思念過火。
「表哥,你不問我拿這些銀兩有何用?」
「不就是救治這個人?」
「好聰明的表哥。」她有些意外,他的猜測像是一種直覺。
「替你妹妹頂個鋪子,光是那三百兩也很夠用了,不是嗎?」他笑笑反問。
祝湘愣了下,小臉不禁微微漲紅。「你偷聽我們說話。」他會提起鋪子,代表他根本就完全聽見她和祝涓的對話。
「我沒有,我可以發誓。」他欣賞著她難得的羞怯。
「發什麼誓,你明明什麼都聽見了。」小人!沒聽過非禮勿聽嗎?
袁窮奇不置可否,兩人沒再多說什麼,半晌後藥熬好了,費老伯喝下藥後,脈象平緩了許多,教祝湘暗鬆了口氣,立刻開了藥方給後來趕到的劉文耀,托他再到鎮上依著藥方抓藥。
當然,銀兩是袁窮奇給的,而她也拿得毫不心虛。
待確定費老伯的病況穩定之後,早已過了正午,兩人推辭不了費大娘的盛情,便留在費家用過午膳才告辭。
回山上的路上,祝湘掙扎了下才道︰「袁窮奇,謝謝你。」
誰知,走在前頭的袁窮奇卻沒反應。
「喂,我在跟你道謝。」她沒好氣地走到他面前。
袁窮奇怔了下,問︰「你剛剛說什麼?」
「你今天怪怪的,心不在焉的。」不是她的錯覺,而是他去過小風村之後,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是嗎?表妹,難不成你一直盯著我看?」他朝她眨著眼,笑得戲謔。
他是個相貌極為出色的男人,哪怕是眨著眼的輕佻神情,都只教人感覺迷人,無一絲調戲輕浮。
祝湘愣了下,小臉微微透著紅暈。她何時被人這般調戲過?明知道是笑鬧,可那於禮不合,他不能也不該這麼做。
「不理你了。」嘴上得不到好處,她轉頭朝山上走,不再和他唇槍舌劍。
「表妹,走慢點,天色有點暗了。」袁窮奇快步跟上。
「你別靠過來。」他的氣息逼近,教她氣急敗壞地往邊上走,卻沒留意的踩著了地上的乾枝,腳下一滑——
袁窮奇眼捷手快地將她撈進懷裡,將她護得緊實。「就跟你說天色暗了,走慢點。」
祝湘被禁錮在他懷裡,羞意在瞬間化為凶猛恐懼,教她一把推開他。
「走開!」她聲嘶力竭地吼著,不斷地摩挲著雙臂,像是無法容忍男人踫觸自己,哪怕是不曾傷害過自己的他,她也不能允許。
袁窮奇沒錯過她的驚懼,腦海中翻跳出許多可能性,教他徐徐退上一步,語氣輕淡的說︰「表妹,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推這麼用力,要是把我推落山崖,是打算欠債不還,來個恩將仇報?」
「你在胡說什麼?我……」她語塞,心知自己的舉措必定引起他揣測,但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也不想解釋,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餘光瞥見地上有亮光,她垂眼望去,竟見有面手鏡掉落在地。
她拾起一瞧,手鏡為銅,邊緣無花紋綴飾,極為樸實,可這種地方怎會有手鏡掉落,鏡面有擦痕,而且鏡柄還溫熱的……
「表妹,謝謝你幫我撿起來。」
「你的?」這裡只有他和她,她沒有帶手鏡的習慣,所以這手鏡的主人很明顯是他,只是她還沒問出口,他倒是先招認了。「你隨身帶著手鏡做什麼?」
問著,她把手鏡遞還給他。
「當然是——」他眯眼望著手鏡裡的自己。「時時注意儀態。」
「你有病,袁窮奇!」她驚詫極了,佯裝駭懼,舉步就跑。
以往在京城裡聽聞有些男人愛漂亮,對於服飾冠頂都極為講究,但再怎麼講究,也不可能像他隨身帶著手鏡,尤其在逃難的危急之時!
「表妹,你太失禮了,注意儀態是為禮,難道你不知道嗎?」他快步走至她身旁,不過真不是他要說,她跑起來的速度真不是普通的慢,要是邊境真的打起仗來,依她這身手……
乾脆就別跑了。
「你別靠近我,好噁心。」她跑得氣喘吁吁,不忘朝他扮了個鬼臉。
袁窮奇笑了笑,偏故意靠近她,嚇得她驚叫連連,跑得更快了,但真的只快一點點,他步伐再大一點一樣跟上。
讓她嘲笑,他不痛不癢,只要能讓她暫時遺忘瞬間生起的恐懼,受嘲笑就當做功德。
只是她是個謎,他難以摸透的謎,太多巧合的線索,教他生起了探究的衝動,這是打從曹瑾妍辭世以來,他頭一次對個姑娘家生出興趣。
回到大風村,壓根不需要祝湘要求,袁窮奇已經貼心地制作一些簡單家具,只為了讓祝涓可以在這裡住得舒適些,甚至還替祝涓打造了一輛簡易的推車,方便她將做好的糕餅一路推到鎮上去。
這一點,教祝涓喜笑顏開,天天繞在他身邊袁大哥長、袁大哥短的,被收買的速度比夏日的暴風雨還快,但不可否認,袁窮奇的心細確實教人感到窩心。
而除此之外,他還特地修繕屋頂。
「你不會打算在這裡長住吧?」祝湘站在屋外,抬頭詢問著在屋頂上走來走去的袁窮奇。
她知道他是武人出身,壓根不擔心他會突然踩空摔死,但好端端的修什麼屋頂,已經秋末了,雨季早已經過去。
「不,只是聽劉文耀說這天候要變了,恐怕會下雨。」他巡著看著,一找到縫隙便以木條釘上,動作靈巧得像是個專業的木匠。「公子的房間橫梁邊上會透光,要是下雨肯定會漏雨,而你和祝涓的房間也逃不過,所以就順便補補。」
「是喔。」既然是劉文耀說的,那就肯定錯不了。
「晚一點,我要跟劉文耀到小風村弄個簡單的堤防,以防綴溪又泛濫。」
「嗄?」祝湘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熱心助人。
對祝湘而言,他簡直像個謎,像陣五里霧,教人摸不著頭緒。
嚴格說來,過去只與他有過幾面之緣,了解不多,但是她死前的央求他卻充耳不聞,傷透她的心,盡管移魂重生到祝湘這副軀體上,那股被傷的痛依舊深鏤在腦海裡,教她就算見著他也故意視而不見。
可如今相處後,又覺得他並非如再次見面時那般令人厭惡,是他改變了,還是因為熟識了才在她面前慢慢地顯露本性?
她不解,但他願意幫助邊境村民,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她沒道理阻止。
待他一出門,祝涓也已經將糕餅蒸得差不多了,推著推車出門。
雖說鋪子已經頂下了,裡頭的用具一應全,可祝涓還是堅持住在大風村準備膳食,還要在這兒克難地準備糕餅再一路推到鎮上鋪子裡。
相較之下,她倒是閒得緊,除了照料齊昱嘉外,就是劉大娘串門子時和她聊上兩句,要不就是到小風村一趟,確定費老伯的病情穩定與否。
所以,她真得很閒,可是,她收費昂貴,於是,她開始心虛。
想要整理家務嘛,她真的不拿手,就怕愈理愈亂,至於後屋廚房,她已經被下達禁入令,除了熬藥以外,那裡不是她的地盤,那麼,她還能做什麼?
「祝大夫,你在想什麼?你……可以跟我聊聊。」齊昱嘉遲疑地開口,很怕她想得出神,手上跟著不留情,到時候倒霉的是自己。
祝湘猛地回神,想起自己正在給齊昱嘉換藥。她抬眼瞅著他,猜想他今年也約莫十七、八歲,外貌俊白如玉,神態豐神雋雅,雖臉帶病氣,但是極為乾淨,不但沒有鬍髭,就連身上也沒有異味……
「祝大夫……該不會是我身上的傷惡化了吧?」雖然他覺得身子一天比一天康復,下床走動也不再走個幾步就氣虛,若要立刻啟程回京應該也沒問題,可是她現在的眼神好讓人忐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彷彿他患了惡疾,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袁窮奇將你照料得極好。」他沒讓齊昱嘉有半點邋遢樣,盡管臥病在床,可總替他將長髮束好,衣服理好,沒有一絲的散亂。
「是啊,有時我都懷疑他到底什麼時候睡覺,我睡了,他還沒睡,我醒了,他也早已經醒了。」齊昱嘉極有興致和她聊袁窮奇,只要她別老是在上藥時出神就好。
「是嗎?」她沉吟著。
除此之外,廚房的水缸從沒空過,他還能撥空砍樹做家,如果她要外出,他也必隨侍在旁,如今還可以和劉文耀到小風村幫忙築堤防……他的體力是用之不竭的嗎?
「我也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忠人之托的人,竟在最危難時非但沒拋下我,甚至還勇闖……救了我,背著我走,一心只想要救我。」齊昱嘉說著,字語間是對袁窮奇訴不盡的感激。
祝湘微揚起眉,沒點破他的語病,反倒是靜默了起來。
換言之,袁窮奇是在齊昱嘉被擄走時,還闖入敵營將他救出?邊境有許多小道消息,並不全都可信,可是從齊昱嘉口中說出的,必定是最真實的。
如此忠勇之人,也莫怪當初她對睿王見死不救時,會逼得他口出惡言了……所以他一開始的嫌惡只是純粹因為她見死不救,而如今對她改觀了,連帶的也不再針鋒相對?
思忖時,屋頂上突地傳來石子敲打般的聲響,她走到外頭查看,驚見竟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勢來得凶猛而無預兆,過午的天色竟暗沉得猶如黑夜,教她忍不住皺起柳眉,想起袁窮奇和祝涓出門時沒有帶油傘,這天候要是淋到雨,想不生病都難。
正憂心忡忡地想著,遠遠的便瞧見模糊的雨幕中有人影走動,一會兒便見劉文耀和袁窮奇快步地跑到屋前,兩人身上早已經是一身濕。
祝湘還沒開口,劉文耀已經大嗓門地喊著,「祝姑娘,袁老弟受傷了,你趕緊替他瞧瞧吧。」
袁窮奇無聲咂著嘴,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一把拉開他的衣襟——
「……我傷在臂上。」這般急著脫他衣衫,而且還瞪著他的胸膛瞧……這女人是怎麼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37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3:34 PM 編輯
第六章 睹物思人
祝湘雙眼直瞪著貼在他胸膛上的那只血翠簪。
血翠的產量極少,民間獲得血翠應例皆得上繳大內,而這把血翠簪顏色似綠染紅,呈扁杓狀,長度不及巴掌,在暗處會微泛光芒,就著玉色雕出龍鳳,盡管周身被瓖了鏤花銀飾,上頭懸以紅線,乍見猶如是配飾,但這是她的最愛,她根本不可能錯認!
這分明是當初她臨死前托他交給爹娘的血翠簪,為何還在他身上,他為何沒有交給她的爹娘?
「祝姑娘,袁老弟是傷在手臂上……」劉文耀小聲提醒著。
雖說她是個大夫,但畢竟是個姑娘家,直瞪著男人胸膛的豪情舉措饒是邊境的姑娘也做不出來。
她驀地回神,這才驚覺自己的行為有多驚世駭俗,趕忙鬆開他的衣襟。
「不打緊,只是小傷而已,我先進去換件衣袍。」袁窮奇拉起衣襟,大步從她身旁走過。
「祝姑娘,袁老弟手臂上的口子挺大的,是因為有人不慎滑進溪裡,他為了要救人才會刮出那道口子,你得要替他上藥,我先走了。」劉文耀臨走前再三囑咐,就怕袁窮奇懶得讓人醫治,放任傷口惡化就不好了。
「雨很大,你要小心點。」她本想要拿把傘給他,卻想起屋裡根本就沒有傘。
「放心,到我家不過半里路,一下就到了。」
祝湘微頷首,望著外頭的雨勢,想著劉文耀說的事,她心裡糊成一片了。
袁窮奇絕不會是個惡人,他慷慨解囊助人,甚至熱心的和村民築堤防,照料齊昱嘉更是極盡所能,可……為何他沒把血翠簪交給她的爹娘?
血翠簪是當年曹家僅剩未被抄走的傳家寶,更是她出閣唯一的嫁妝,正因為如此,她才一再囑咐他務必把血翠簪交到爹娘手中,可他卻瓖了鏤花銀飾,串成了配飾戴在身上……這到底是為什麼?
方才乍見血翠簪時,她心底是惱著的,可如今冷靜之後,總覺得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再者血翠這種東西放在身上,如果有心人要嫁禍栽贓他,他會落得百口莫辯的下場,但他卻還是這麼做了……他到底在想什麼?
想問,偏偏又不能問,想了下,決定替他上藥再找話試探他。
打定主意,她便走到他和齊昱嘉的房門前,一把推開了房門——竟見袁窮奇渾身赤裸體……
她呆住,像是沒料想到會撞見這一幕,因為她腦袋在想其他事,所以她忘了敲門,所以她撞見了他赤裸的軀體,壯而不碩的精實身軀,寬肩窄臀健實的長腿……
「啊!袁窮奇,你有毛病啊!」她慢半拍地關上門,惱聲咆問。
袁窮奇瞪著門板,無言地撇了撇唇,快速地穿上乾淨的粗布衣裳,一把拉開了房門。
「表妹,有毛病的是你吧?」
「你才有毛病,明知道我要幫你看傷口,你還故意脫光光,你是故意的!」她羞得連雪白頸項都染上一片嫣紅,水眸在暗處顯得潤亮剔透。
「我渾身都濕透了,不把濕衣服換下,難不成你等著看我染上風寒?」他沒好氣地道。
祝湘呆愣地望著他,看著他解下束髮,髮梢還滴著水,忙道︰「趕快把頭發髮乾,否則就算換上乾衣服也一樣會染風寒。」她都忘了他渾身濕透這回事了。
「如果不是你突然開了門,我現在應該在擦頭髮了。」他掀唇笑得戲謔。
祝湘聞言,羞惱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劉大哥一直趕著我幫你診治傷口。」
「你要怎麼賠我?」
「賠?!」她嗓音拔尖地問。「你上一回還不是闖進我房裡,那筆帳我都還沒跟你算呢!」
算到底,姑娘家的清白可是他拿萬金都賠不起的!
「那可不一樣,上一回我只看到你的肩頭,可這一回你是從頭到腳把我給瞧光光。」算了算,他才真是虧大了。「姑娘家要講清白,難道男人就不用談清白?」
祝湘氣得眯了眯眼。「男人的清白一點都不值錢,還有,不要跟我囉唆,立刻回房擦頭髮,我要看你的傷口!」
以為跟她耍嘴皮子,她就會忘了她要做的事不成?
袁窮奇咂了聲,回頭就見倚在床柱邊的齊昱嘉正掩嘴忍笑,他沒好氣的睨了他一眼,才從床邊一張小花架上抽出布巾,隨意地擦拭著長髮,一回頭,就見祝湘早已經備好了藥和布巾走進來,站在桌邊候著,並拿起他擱在桌面的白瓷瓶打量。
他沒好氣地走到桌邊,拿回白瓷瓶。「其實劉文耀太誇大了,不過是個小傷口罷了,根本就不需要上藥。」
祝湘直盯著他小心翼翼地將白瓷瓶繫在腰帶上,不禁道︰「那藥瓶裡頭裝的是金創藥,不過裡頭的藥早就沒了,要不要我替你裝點新的?」
「不用。」
「那你繫個沒裝藥的瓶子在身上幹麼?」如果她沒記錯,那藥瓶……是她給他的,因為底下有外祖父醫館的館號,不過這一款藥瓶早已沒在使用,僅剩的她全都帶回家,而其中一瓶給了他。
「祝大夫,你就別問了,那瓶子是袁窮奇的命。」
見祝湘望向齊昱嘉,袁窮奇不禁跟著回頭,以眼示意他不準多說。
齊昱嘉立刻識相地閉上嘴,直接往床上一躺,假裝休息。
見從齊昱嘉口中得不到什麼消息,她乾脆直接問著袁窮奇,「不過就是個瓶子,又沒有嵌玉瓖金,有什麼了不起的?」
「睹物思故人,聽過沒?」袁窮奇沒好氣地道。
祝湘聞言,愣愣地望著他。那位故人,指的不會就是她吧?可是當初他們只有幾面之緣,哪裡算什麼故人?
他不但將她送的藥瓶帶在身上,甚至還有血翠簪,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了,沒什麼事,你可以回房了。」袁窮奇不願多談,打發著她離開。
祝湘回神瞪著他。「回什麼房?把衣服給脫了,我要幫你上藥。」
「傷在手臂為何要脫衣服?你就這麼想看我的身體?」
「你在胡說什麼?脫掉衣服比較好包紮!」她羞惱道。
袁窮奇見她萬分堅持,無奈之餘也只能褪去外衫。
祝湘瞥了眼他依舊戴在頸上的血翠簪,再將注意力放到他的手臂上——
「袁窮奇,你真的有毛病,這口子這麼大,你竟然還說不用上藥!」她罵道,拉著椅子坐到他身側,卻發現這傷口是原本就有,但不知道被什麼利物再刮過,讓原本稍稍收口的傷處扯得更深。
「你身上原本就有傷,你為何不說?!」是她疏忽了,他將齊昱嘉從敵營中救出,怎可能全身而退,身上有傷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她先前根本不曾細思過這個問題。
「表妹說過我是傷在腦子,一目了然,不是嗎?」他笑得戲譫,提醒著她。
祝湘眯眼死死地瞪著他。「確實是傷在腦子無誤,否則就不會在這當頭還跟我說風涼話!我跟你說過,傷後的照料最是重要,你知道怎麼照顧你家公子,就不知道要怎麼照顧自己?」
「我等著你照顧我。」
「誰要照顧你?每個人都得要自己照顧自己。」她拿起金創藥撒在他傷口上,當作沒聽見他壞心眼的調戲,餘光瞥見他戴在頸上的血翠簪,忖了下,假裝有興趣地問︰「欸,這是什麼?那鏤花銀飾裡頭好像是一支玉簪。」
袁窮奇垂眼看了眼血翠簪。「是啊。」
「你一個大男人身上怎會有姑娘家的玉簪?而且還特地瓖了鏤花銀飾。」
「你在意?」
她眉頭一皺。「你在說什麼?」她在意,是因為那是她的血翠簪,可他的說法好像她在意他身上有著姑娘家的飾品。
「表妹,你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噙著壞心眼的笑。
「你在胡扯什麼?我只是覺得這明明是玉簪,怎會瓖鏤花銀飾,很特別,問一下而已,你別往臉上貼金!」要不是想知道他留下血翠簪的用意,她還真不想聽他鬼話連篇。
「你很想知道這支玉簪打哪來?」
「我……」她是很想知道,可問題是他的說法太曖昧,教她說不出口。
袁窮奇托著腮,好整以暇地等著。
「你笑什麼?」祝湘橫瞪他一眼,手裡動作沒停,拿起剪子將包紮用的布巾末端剪成三股,隨即開始往他的手臂上包紮著,到了末端再抓起三股反繞交叉,像是編辮子般,最末再繞了圈打結。
袁窮奇本是笑著,但在見她包紮好的布巾後,不禁愣住。
這種包法……八字交叉,這是曹小姐當年替他包紮時的包紮法,當時他覺得特別,問過後,她說這是她外祖父摸索出的一種包紮法,布巾較不容易脫落,是她外祖父的絕活,就只單傳她一個。
所以她——
「怎麼了,我紮得太緊了嗎?」見他神色有異,她隨即動手要解開包紮。
袁窮奇一把扣住她的手。「你這種包紮……」
祝湘頓了下,反問︰「有問題嗎?」
「……很特別。」袁窮奇直瞅著她,可不管再怎麼瞧,他也無法看穿這軀殼底下的是哪一縷魂。「這是上哪學的?」
「當然是跟我爹學的。」她面不改色地道。
「是嗎?」他不信,因為曹瑾妍說過,這獨門絕活只單傳她。
可她會!一模一樣的包紮法,一模一樣!
「這事能假嗎?不信你可以問祝涓,她也知道。」她神色不變,說得篤定,幾乎連自己都快要相信。
袁窮奇緊扣著她的手不放,喉頭微微縮著,半晌才啞聲道︰「我有個朋友,她雖不是大夫,但她對醫術極有興趣,她性情嫻雅溫柔,總是笑臉迎人,路見不平會仗義助人,我曾被她幫過,她救了我一命,教導我許多,而身上這藥瓶便是她當年贈與我的,我帶在身上來思念她,而她當初也是用同樣的包紮法替我包紮,她——」
祝湘直睇著他,他黑眸灼亮,亮得彷彿可以照亮一切黑暗,看見她污穢的魂魄,教她想要逃避,教她駭懼——
「姊,救命啊!我的推車要倒了!」
外頭突地傳來祝涓的尖叫聲,祝湘隨即抽回手,快步朝房外走去。
袁窮奇望著自己的手,懷疑自己根本就是瘋了,才會在那一瞬間認定她就是曹瑾妍,可是怎麼可能……
但如果她不是曹瑾妍,為何她身上會出現如此多的巧合?她的話語、她的包紮法、她的性情和她的神韻……驀地,他明白了為何打一開始自己的目光就不住地追逐著她,只因那陌生的熟悉感是來自於他對曹瑾妍僅有的認識。
可是,如果她是曹瑾妍,那當初他親手焚燒的又是什麼?
「袁窮奇,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剛剛說那席話,像是在告訴祝大夫往事,但我怎麼覺得你是在對她訴衷曲。」齊昱嘉枕著肘,涼聲問著。「你該不會是把祝大夫當成當初救你的那位姑娘吧……還是她們是同一人?」
他問出口卻又覺得不對,如果她們是同一人,袁窮奇的態度一開始就不會那般淡漠。
袁窮奇充耳不聞,陷入沉思中。
三年,曹瑾妍已經離世三年了……他驀地想起祝涓說過,祝湘在三年前大病一場之後,就忘了怎麼做菜……思及此,一道靈光乍現,教他驀地抬眼。
難道說,是——移魂?
是夜,大雨不停,屋後廚房上方只是一塊凸出的檐角,這下子雨全都潑到灶邊,連要熬個藥都得費盡工夫,更遑論要做菜。
而由於今天下大雨,祝涓的糕餅鋪子生意也被大雨給打壞,剩了不少糕餅回來,剛好充當晚膳。
「這糕餅極為綿密,內餡十分紮實。」齊昱嘉嘗過之後,不禁驚為天人。「祝姑娘廚藝真是高超,菜燒得好,就連這糕餅都是一絕。」
祝涓聽著,笑眯了水眸。「齊大哥真會誇人,其實我做得很一般。」她謙遜道謝,但心裡還是不禁暈陶陶的。
「不,這般手藝就連我在宮……宮家,一個好友府上嘗的都沒這特別。」險些說溜嘴,齊昱嘉趕忙轉了過去。
「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巴掌大的糕餅,他可以一口氣吃下十來個。
慶幸有這兩人搭著話,才沒讓滿屋子尷尬無盡頭的蔓延下去。
祝湘就坐在祝涓身旁,看著外頭的雨勢,而袁窮奇則是倚在門邊,同樣若有所思地望著雨勢。
祝涓壓根沒發覺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息,徑自抓著齊昱嘉問著。「齊大哥,這其實都是一些簡單的糕餅,我呢想弄點不一樣的,可是卻想不出有哪些特別的糕餅。」這邊境地帶的糕餅就那幾樣,想變個花樣都不容易。
「那還不簡單,我倒是可以說上一些不同的,就好比豌豆黃。」
「那是什麼東西?」她聽都沒聽過。
「這豌豆黃有分粗細,我呢偏愛嘗細的,口感細膩,入口即化,不過做工倒是挺繁瑣的,這豆得挑上好的,煮得夠爛,豆泥要濾得夠細,加點糖熬,如此口感精致,甜而不膩,那黃澄澄的表面就引得人食指大動。」說著,他才發覺自己真的已經離宮很久,久到連那些吃膩的甜點都想念了。
「可是豆子熬成泥後,不可能會黃澄澄的。」祝涓忖著,依他敘述猜出該怎麼做,卻無法理解為何會是黃澄澄的。
「好像是染了什麼東西……豌豆黃之所以稱為豌豆黃,就是因為它是黃色的。」雖然不知染了什麼,不過這一點齊昱嘉可是再肯定不過。
「可是……」
「豆子熬煮時會加入黃梔子染黃。」祝湘突道。
就在她說話的同時,袁窮奇適巧回頭。這一席話,更教他篤定她很有可能是曹瑾研移魂而來。
只因豌豆黃是宮中御食,宮外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他會知道,那是因為他曾在宮宴裡嘗過。
而他一直厘不清的是,她如果是曹瑾妍,為何初見他時會認不出他?甚至打一開始就淡漠地拉開距離,為什麼?
「祝大夫,你怎麼會知道?」齊昱嘉脫口問著。
他的疑惑一如袁窮奇的想法,豌豆黃在民間是吃不到的,更遑論是在這邊境地帶,一個不曾踏出廣源縣範圍的邊境姑娘是不可能知道的。
祝湘愣了下,水眸微移,便道︰「黃梔子是藥材,過去我爹還在時,曾聽我爹提起過數種藥材可入食材,這一點祝涓懂得也不少。」
「嗯嗯,姊說的沒錯,很多藥材都是可以當食材的,好比粥裡頭可以添上枸杞黃耆,這都可以助人恢復元氣,如果湯膳的話可以加入的就更多了。」祝涓沒心眼的說著。「像齊大哥吃的粥裡頭,我可是都按照姊姊形容你的身體狀態,配上了藥材熬煮,如此一來食藥雙補,身體可以復原得更快。」
「原來是這樣。」齊昱嘉輕點著頭,原本只覺得打從祝涓來了之後,他對每頓膳食都期待得緊,倒沒想到她竟如此懂得養生之道,懂得如何以食補身。
「齊大哥,還有什麼糕餅呢,說來聽聽,到時候我試做讓你嘗嘗。」
「好啊,我知道的還有蓮蓉卷糕、桂花涼糕、山楂糕……對了,還有烙乾、耳朵眼……」齊昱嘉細數著宮中御食,把記得的全都說出,就盼透過祝涓的手藝也嘗到思念的味道。
一個細說分解,一個靜心聆聽,兩人討論得好不熱鬧,反觀另外兩人卻異常靜默。
祝湘被外頭的雨聲給擾得心浮氣躁,朝門口望去,卻適巧對上袁窮奇灼熱的眸光,那視線像把火,像要在她身上燒出真相,教她更加焦躁。
她不願被他發現,也認為他根本不可能發現,可偏偏他那雙眼像是快要將她看穿,教她心神不寧。
她調開眼,卻甩不開那熾人的視線,教她心煩意亂,正要開口斥責他時,一陣腳步聲踏破了磅礡雨聲,教她不由得朝外望去。
幾乎同時,袁窮奇也望向外頭,隨即往門口走去。
沒一會兒,就見幾個山上獵戶身穿簑衣而來,祝湘趕忙起身,就聽見為首的劉文耀放聲喊著,「小風村的堤防被沖垮了,有人為了要將石塊堆起,結果受傷了,咱們幾個要到小風村瞧瞧狀況!」
「我跟你們一道過去。」袁窮奇不假思索地道,手卻突地被人抓住,他有些意外的望去,果真瞧見祝湘抓著自己。
今兒個他試探過頭,招來她的防備,一個晚上都沒和他搭上半句話,本以為想打破僵局得要費上不少時間,沒想到這當頭她倒是主動地拉住自己。
「你不能去,你身上有傷!」她低罵著。「想幫人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
「一點小傷不礙事,小風村裡的男人不多,大多是一些老弱婦孺,能多個人去多少能幫上忙。」袁窮奇揚起唇角解釋著。
她的語氣雖重,但臉上皆是擔憂,他領受了。
「可是——」她當然知道小風村裡大多是老弱婦孺,但他——「咱們沒有傘沒有簑衣,你這樣淋雨去,是存心要讓自己染上風寒不成?」
「姊,我今兒個回來時有買了兩把傘,要是用得著的話就帶去吧。」祝涓手腳利落,在聽兩人對話時,就已經從廳邊的推車裡頭取出新買的油傘。
祝湘見狀,不知道該惱她多事,還是開心她的貼心。
「沒事,我去去就回。」袁窮奇接過手,便要跟著劉文耀一行人離開。
「等等,我也一起去。」祝湘隨即回房背起放置藥草的竹簍。
「你別去,天色這麼暗,你——」
「我是個大夫,有人受傷了,我可以不管嗎?」她沒好氣地瞪他,再從祝涓手中接過另一把傘。
袁窮奇本想再說什麼,但劉文耀已經在催促了,他也只能一把握住祝湘的手。
祝湘想甩開他的手,卻聽他道︰「跟在我的身邊,有個萬一我才來得及拉你一把。」
祝湘張口未語,祝涓已經搶白。「很危險嗎?要不要我也去幫忙?多個人總是幫得上一點忙的。」
「你留在這裡。」兩人不約而同地道,難得的默契一致。
祝涓抿了抿嘴,聽話的乖乖待在家裡,兩人隨即跟著劉文耀一行人離開。
小風村就在山腳下,村民圍居在山谷地帶,山頭上是湍急大江——赤霞江的源頭,由東往西流,在山谷底分出一支分流為綴溪。
每逢雨季,小風村就會面臨綴溪泛濫的問題,想遷村又不是那般容易的事,畢竟小風村是以豢養牲口為生,山谷地帶有草有水是最理想之處。
但是當大雨不停時,綴溪就會成為小風村人的惡夢。
當一行人來到小風村時,水已經淹到了膝頭上,根本分不清哪邊是路哪邊是溪流,遠遠的黑暗之中,就聽見有人高聲喊著救命。
高昂的求救聲在大雨之中顯得微弱,教人膽戰心驚。
「應該是在那個方向。」劉文耀朝右前方的方向指去。
見他往前一步,袁窮奇趕忙拉住他。「不對,那邊應該是綴溪邊,我們得要繞到右手邊那片蘆花,蘆花就長在綴溪畔,你忘了嗎?」袁窮奇往更右手邊指過去。
「對喔,那咱們眼前不就已經是綴溪了?」劉文耀嚇了一跳,慶幸有袁窮奇在。
他們雖是熟悉小風村地形,可問題是眼前正下著滂沱大雨,天色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水又淹到膝頭上了,哪裡分得清此處是何方。
劉文耀帶著人沿著蘆花叢的邊緣走,袁窮奇則是緊握住祝湘的手,回頭道︰「不管怎樣,都不準放開我的手。」
他收整戲謔,認真嚴肅的神情,教祝湘用力地點了點頭。
繞過蘆花邊緣,一行人逐步靠近發出求救聲之處,這裡的水並沒有淹得那般高,可以瞧見有人緊抓著岸邊蘆花,整個人在水裡載浮載沉。
「我過去,你待在這裡別動。」袁窮奇把傘交給她,隨即淋著雨和劉文耀靠近那人,使勁將那人給拉起。
祝湘趕忙向前,拿傘替他們撐著,想要查看那人傷勢,可偏偏她的眼力沒好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
「那裡還有個孩子……」被拉起的那個人渾身顫抖著,虛弱地說著。
眾人往他指去的方向望去,可黑暗之中隱約只見湍急的急流,什麼都沒瞧見,祝湘微眯起眼,腳步往溪畔再跨出一步,卻像是踩到什麼,嚇得她趕忙縮腳,幾乎同時,她彷彿聽見了細微的聲響,不禁蹲下身用手摸索著,竟讓她抓到一隻冰冷的小手。
她連忙高聲喊著,「孩子在這裡!」
她喊時,動手拉著小孩,但小孩比她想象中還要重;非但沒拉起,反讓踩在溪畔爛泥裡的腳給滑了,整個人往溪裡滑去。
「祝大夫!」
有人高聲喊著,有人往她的方向跑去,袁窮奇橫眼望去,一顆心緊得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不及細想便躍入急流裡。水流湍急遠超乎他的想象,他整個人幾乎失去平衡,在水裡載浮載沉,而這狀況更教他膽戰心驚,就怕祝湘受到什麼傷害。
「祝湘!」他放聲吼著,無視飄浮在水面上的樹枝打在臉上。
他焦急尋找著,心亂如麻,整個人慌得快要發狂。
他不管她為何還能出現在他面前,他只知道只要有他在,絕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慶幸的是,水流把他往祝湘的方向帶,就在接近時,他一把將掙扎的祝湘給抓入懷裡,還未喘口氣,想往岸上靠,但水太急,加上雨勢大得模糊他的視線,讓他失去了方向,只能選擇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順流而去。
「祝大夫、袁老弟!」劉文耀拔聲喊著,只見水流湍急的卷著樹枝蘆草,就是瞧不見兩人的身影。
第七章 失聰善獸
刺骨冰冷。
祝湘不住地顫抖著,猶如臨死前那般絕望的寒冷沁入骨子裡,凍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此時耳邊突地傳來男人心急如焚的叫喚,有股暖意熨燙著她,安撫著她,催促著她張開眼。
「你終於醒了。」他是練武之人,能在黑暗中視物,見她眼睛張開,他總算鬆了口氣。
祝湘微眯起眼,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什麼都看不見,有一瞬間恍惚著,懷疑她人還在濯蓮殿,而他是來替她收屍的。「你……來替我收屍?」她顫聲問著,嚇得幾乎魂不附體。
時間倒流了嗎?還是打一開始她就沒有離開過濯蓮殿?!
「你胡說什麼?」袁窮奇愣了下。
她恐懼著,掙扎著,不願再回到過去,顫抖的雙手緊揪住他的衣襟。「不!我不要再回去,我不要再當曹——」
「祝湘!」袁窮奇重聲咆吼。
她驀地瞪大眼,眼前依舊黑暗,但是黑暗中他那雙眼分外熠亮著,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微光,微弱卻能穩住她的心。直瞪著他好半晌,她才啞聲問︰「我是祝湘?」
「你當然是祝湘,咱們被溪水給沖到下游,我拉著你上岸,找了個山洞避雨,外頭的雨還大得很。」像是要引開她注意力,袁窮奇還指著洞口外。
她愣愣地望去,她看不清楚,聽聲音才能分辨外頭正是風強雨驟,那風雨聲在夜色裡顯得危險而冰冷,但也正因為這聲響能讓她清楚感受自己的存在,她的記憶才得以緩緩回籠,想起她和他涉水到小風村,為了拉起一個孩子,她反倒滑進溪裡……
「那孩子呢?」她突問。
「我不知道,你一掉進水裡,我就跟著跳進溪裡。」
「你跳進溪裡?」她低喃著,這才發覺他渾身濕透,就連臉上都還淌著水滴,發上還有樹葉雜草,狼狽不堪。
「既是我帶你出門,自然不能讓你出事。」見她終於回神,他暗暗鬆了口氣。
剛剛那一瞬間,他猜想她許是昏了過去,記憶和當年重疊,以為自己是來替她收屍的……所以她是真的移魂,她真的是曹瑾妍,而她再也不願回想那一段,所以才會將他視為陌生人。
他都明白了。
既是如此,他就絕口不提,讓她永遠當祝湘,永不再提起曹瑾妍之名,以免上天發現她移了魂再派鬼差來拘。
「我……」她吶吶無言。
她沒想到他真會做到這種地步,真是為了救她而跳入溪中……這天候溪水好冷好冷,而他……像是想到什麼,她視線往下一移,尖喊著——
「你為什麼抱著我?!」
難怪她覺得有股暖意,原來是他將她抱在懷中!
袁窮奇啼笑皆非地提醒她。「表妹,是你抓著我。」他指著衣襟,讓她明白是她的雙手緊揪住他。
「嚇!」她嚇得趕忙鬆開,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的雙臂給箝制。「放手,袁窮奇,放開我!」
「天候很冷,偎著較暖。」她渾身冰冷得嚇人,一如當初他抱起她的屍體……要不是探過她的鼻息,他會以為他再一次地失去了她。
「不要,你……」她顫抖著,這一次是因為男人的軀體讓她恐慌不已。
「表妹大夫,我很冷,你借我偎一下吧。」他柔聲懇求著。
「你——」她想要抗拒,可是她的雙手觸摸之處,確實是冰冷得嚇人,而且……觸及他的肩頭,指尖上的水不像水,帶了點粘膩,她湊在鼻間一嗅,震愕抬眼,「你的肩膀上有傷!」
那是血,不是水!
「小傷。」他滿不在乎地道。
「怎會是小傷?得要趕緊……」她突地頓住,低聲問︰「我的竹簍呢?」
「被水沖走了吧。」
祝湘無奈嘆了口氣。就算沒沖走也沒用了,竹簍裡頭雖有金創藥,但被水泡過也等於沒有。
該怎麼辦?風雨那麼大,他身上又有傷……
「啊……」
「怎麼了?」聽見他沉吟一聲,祝湘趕忙稍稍挪動身體,就怕他身上還有其他傷處被她給壓疼了。
「我的藥瓶不見了。」她提起竹簍教他聯想起藥,下意識地往腰間一探,卻沒找著一直戴在身上的藥瓶。
「不見就算了。」裡頭也沒藥,帶個藥瓶也沒用。
「不成,我去找找。」
見他真要起身,她趕忙拉住他。「你瘋啦?天色黑暗,外頭風雨那麼大,你身上有傷,竟然還打算去找藥瓶?」那根本就像是大海撈針,瞎忙一場,他又何必到外頭去冒險?簡直是傻子行徑。
「不行,那藥瓶裡頭——」他突地噤聲不語。
那藥瓶裡盛裝的是一撮骨灰……
他想,興許是當年他把曹瑾妍的骨灰送到榆川鎮前,他偷了一撮骨灰,才會教她還能留在這人世間,要是那骨灰不見了……她是不是也會跟著一起消失?
「就是一個藥瓶,沒什麼大不了!」她緊揪住他不放,不讓他冒任何的險。「袁窮奇,你別忘了你說過要保護我,你要是在這當頭離開,讓我出了什麼意外,你真的面對得了自己的良心?」
她不懂!如果他真的如此看重她給予的每樣東西,表態他睹物思人,如此地將她擱在心上,那麼當初他為何不肯回頭?
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的背影給羞辱,可是,眼前他卻珍惜著她給予的藥瓶,教她實在搞不懂他當初到底在想什麼!
袁窮奇聞言,再猶豫也得停下腳步。
她說的一點都沒錯,她的眼力沒有他好,在黑暗中無法視物,要是他去得太久,她一踏出山洞外出了意外,他如何承受得起?
她就在他的面前,他只要將她護得牢牢的,老天沒道理還要將她帶走,對不?
她曾經受過那麼多苦,為了家人委曲求全,她能移魂必定是老天給予的重生機會,既然如此就不會任意再收回,不是嗎?
黑暗中,灼亮的黑眸直瞅著她,用他的眼一再確定她安好,讓他的心可以平靜。
「你……把衣服給脫了。」她突道,閃避著他的注視。
袁窮奇疑惑地看著她。
祝湘見他動也不動,不禁微惱地揪著他的衣襟。「把濕衣服給脫了,再穿著你一定會染上風寒!」外頭風雨這麼大,她也不清楚這裡到底是哪裡,就怕劉文耀他們想尋來,恐怕一時半刻也找不著,想離開至少也要等到天亮,要不摸黑踏錯又踩進溪水裡,豈不是自找死路?
袁窮奇怔怔地看著她半晌,心想她並不喜有人靠近,甚至他的踫觸都會令她厭惡恐懼,可她竟能接受他把衣服給脫了?
「快點!難不成你是要我幫你脫?!」她惱聲吼著。
袁窮奇沒有猶豫,心想夜色籠罩下,她什麼也看不見,也就不會感到恐懼才是。他緩緩地褪去衣服,感覺她退開了些,然後——他驀地別開眼,不敢相信她竟當著自己的面脫下襦衫……
她在做什麼?他目不斜視,不敢朝她的方向望去,可是——
「袁窮奇,你在搞什麼,我喚了你好幾聲,你為什麼都不吭聲?」祝湘羞惱地往他懷裡一坐,強迫他看著自己。
袁窮奇喉頭乾澀,懷裡是她柔軟的身軀,她只著貼身衣物,冰涼滑膩的肌膚貼覆在他身上,教他心猿意馬。
「你還冷嗎?」她問著,身體微顫,因為冷也因為恐懼男人的軀體,可是她是大夫,她很清楚在如此寒冷的夜裡,如果他們不用彼此的體溫暖彼此,恐怕就連要撐到天亮都有困難。
袁窮奇愣了下,總算明白她的用意,一方面赧然自己起了邪念,一方面又動容她為溫暖自己可以將恐懼暫拋一邊。
「你呢?」
「還好。」她摩挲著雙臂,突地又抬眼問︰「你身上還有哪裡有傷?」
「不知道,但不礙事。」
她乾脆抓起他的手替他診脈,確定他的脈象強而有力,教她稍稍安心。「這樣就好,等離開這裡我再替你上藥。」
「嗯。」
兩個人曖昧地分享體溫,教她要是不說點話就擺脫不了打從骨子裡冒出來的尷尬,只能找著話題,才抬眼便瞥見他掛在頸上的血翠簪,血翠簪在黑暗之中發出微亮的光芒,教她不禁低聲問︰「這玉會發光,特別得很,打哪來的?」
袁窮奇斂睫瞅著她,好半晌才啞聲道︰「這是一個我心儀的姑娘家留下的遺物。」
祝湘愣住,沒料想到會得到這答案。
他心儀的姑娘家?
她?!怎麼可能?!
她救過他一回,那是明德二年,而她死時是明德四年,這其間他們就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她救他,一次是他為她收屍……不過是兩面之緣,怎麼可能會心儀她?
「她臨死前,托我將這玉簪送到她爹娘手中,可是……我捨不得,所以就留在身邊,有這玉簪在就能堅定我的心,讓我更加明白我該做的是什麼。」他要為她報仇,就算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傾盡一切所有,他也要殺了齊賢。
祝湘怔怔地說不出話,她不能理解他竟因為她救了他便心儀自己,可那時的自己和端王世子正式文定,來年便嫁入端王府,再來年死在濯蓮殿……她是如此污穢骯髒之人,而他竟還心戀自己……至今未變?
可如果是如此,為何當年他不回頭?她想不通。可他沒必要對她撒謊的,對不?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曹瑾妍。
「表妹,我有點冷,可以抱著你嗎?」
她抬眼又垂斂長睫,才緩緩地把臉頰貼在他的肩頭上,讓他可以將自己合抱住,這一刻,她不怕了,因為他是袁窮奇,他不會傷害她,她是如此篤定。
他充滿肌理的軀體有股雨水的清爽氣味,溫熱地將她環抱住,將她護得牢牢的,在她最害怕的時刻守在她的身邊。
她原諒他了,不問他為何不回頭,因為在她人生的最後,是他無聲的陪伴,沒讓她孤單地離世。
有人惦記著自己,如此地惦記著自己……
風雨聲呼嘯著,枕著他的肩,倦意襲卷上她,教她沉沉睡去。
袁窮奇垂睫瞅著她的睡臉,輕柔地將她緊摟入懷。
她方才清醒時,瞬間的恐懼尖喊讓他心好痛……三年了,她已經脫胎換骨,可她的魂魄依舊陷在惡夢裡。
三年前,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香消玉殯;三年後,他窮盡一切,任誰都不能將她從身邊奪走。
寒風似刃,鑽進她的骨子裡,硬是將她從香甜的睡夢裡給喚醒。
她張眼,疑惑地環顧四周,突地聽見外頭有交談聲,初醒的腦袋還有些混沌,直到意識身上的寒意才教她想起她沒穿衣裳!
她猛地坐起身,卻發現身上竟穿著男人的錦袍……天啊,她竟熟睡到連袁窮奇幫她穿上衣服都沒發覺?
這麼一來,她豈不是被他給看光了?
小臉羞得紅通通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但外頭的交談聲持續著,是袁窮奇的聲音,但另一把嗓音陌生得緊。
難道是有人尋來,順便還帶了衣服?她拉了拉身上寬鬆的錦袍,發覺自己的長髮是解下的,甚至已經快乾了,而身旁還有一條大布巾,狀似從她髮上滑落在地的……是他幫她擦的?
他怎麼可以?這是夫妻間才能做的私密舉動,他竟……思及昨晚他變相的表白,教她更是莫名悸動著。
別動搖,他喜歡的是曹瑾妍不是祝湘,她有什麼好難為情,甚至歡喜來著?
想起身察看他在和誰交談,隨手收拾著昨晚脫下的濕衣裳,不見他的濕衣袍,反倒是瞧見一面手鏡……不會吧,昨晚那種狀態,他竟然還隨身帶著手鏡?
他是長得好看的,飛揚濃眉底下是雙深邃的黑眸,如夜色中的星子閃爍,相信不少姑娘家都會被那雙眼給勾了魂。
忖著,她不禁輕拍下額,暗惱自己竟想岔了。
起身走到山洞邊,雨似乎早已經停了,而這山洞口離溪邊竟只有幾步的距離,溪水混雜著樹枝落葉,水流依舊湍急,往旁看去,袁窮奇正背對著她和一個不曾見過的男人交談,教她不禁微眯起眼。
那個男人一身水藍色繡黑邊紋錦袍,面色凝重,而袁窮奇……「袁窮奇,你在搞什麼,競然還穿著濕的衣衫!」他竟然把人家送來的錦袍讓她穿上,自己穿著濕冷的衣衫,他是存心染上風寒是不是!
袁窮奇面前的男人嚇了一跳,抬眼望來,小聲道︰「大人,那位姑娘醒了。」
袁窮奇聞言,猛地回頭,快步走到她身邊,劈頭就問︰「冷嗎?」
祝湘一雙水眸都快要噴火了。「我剛才罵你什麼,你現在問我什麼?」該覺得冷的人到底是誰?!
「我……」
「姑娘,你別生氣,我家大……他耳朵聽不見,不是假裝聽不見。」男人是袁窮奇的下屬錦衣衛千戶長龐得能,見不得袁窮奇遭人罵,趕忙解釋著。「瞧,地上那把手鏡就是他的,要是有人走在他身後說話,這手鏡就能幫他瞧見身後人說了什麼話。」
祝湘愣住。「他聽不見?」
袁窮奇讀出她的唇語,回頭怒瞪著龐得能,像是惱他道出他的秘密。
「別氣,我是幫你解釋嘛。」雖說大人方才跟他提過,這位姑娘是他和睿王暫留此地聘來的大夫,兩人熟識一段時日,但依剛才這姑娘的口吻,他就知道大人肯定沒讓她知曉他失聰。
雖說大人能讀唇語,但沒有手鏡在手,背對著人時,不會察覺有人喚他。
祝湘來回看著兩人,見袁窮奇面有難色,不知該作何解釋,更加確定了那人所說無誤,教她不由得想起初到大風村暫居時,他喚她便開門,壓根不管她的喝止,教她又羞又惱,更教她想起他總是盯著人看,砍樹那回他差點誤傷她……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所以我沒說。」袁窮奇撇了撇唇道,心底依舊氣惱龐得能未經他允許便道出他的殘疾。
他希望自己是個可以匹配得上她的人,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瞞她一輩子。
「你會說話,那就代表你不是天生失聰,那麼你是何時開始聽不見的?」明德二年遇見他時,她沒有察覺他是失聰,難道會是這幾年的事?「跟我說說,也許還有機會可以醫治。」
「……七歲那一年,我家逢劇變,家破人亡,我的爹娘慘死,而我雖然活下來,但是雙耳卻因為炸藥而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平板無波地提起過往。
祝湘呆住,沒想到他失聰竟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更是因為炸藥……那等於是無藥可救了。
但是,只要他不說,怕是也看不出端倪,他壓根也不像失聰者……忖著,她驀地想起,濯蓮殿內,他背對著她……她猛地捂住嘴,才能教自己別尖叫出聲。
天啊!他根本沒聽見她說話!
她壓根不知道他失聰,不知道他聽不見,當他背對著她,就算她喊破了喉嚨,他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
可她什麼都不知道,徑自怨著他,以為他為羞辱自己才故意充耳不聞……天啊,她竟是這般誤解著他。
袁窮奇不解她的心思,見她臉色愀變,以為她是嫌棄殘缺的自己。「我雖是失聰,但我還是可以像個尋常人一樣,你不必對我小心翼翼或是有所嫌惡。」
祝湘連忙道︰「不是!我怎會嫌惡?我只是……我很抱歉我一直誤解你。」
「誤解?」
「就……」她嘴巴動了動,拐了彎道︰「那回你來我的房間,我嚷嚷著你卻還是開了門,我……」
事實上,她心裡想的卻是自己一廂情願地埋怨,此時此刻回想,直教她無地自容地想要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那是……意外,往後我會注意。」袁窮奇心裡一沉,以為她是介懷他的殘疾。
「可我在門內喊你又聽不見,是我的錯,是我不對,我不知道你聽不見,你為什麼不跟我說?」祝湘羞惱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從沒想過事情的真相竟會教她如此無臉見人。
她一直徑自的以為他在羞辱自己,分明是她自己在羞辱自己!甚至在重逢之後,還惡意對他視而不見,冷言相對,差那麼一點就誤了齊昱嘉的病情……她怎麼會犯了這麼大的錯誤?
袁窮奇至此才搞清楚,原來她介懷的是她不知情,這教他心頭發軟著。
「我只是不想給人添麻煩,這麼點事我應付得來。」當年正因為他的殘疾才會教東廠的人一再尋釁,教他忍不住反擊,甚至被齊賢改了名,這一切的一切曾教他痛苦得生不如死,但遇見她之後,痛苦只是一種過程,他可以為她跳脫、蛻變。
「哪裡是麻煩?你不說才會被我誤會。」她為了過往的誤解而抬不起頭,不知道要把臉給擱到哪去。
「祝湘,你不抬起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的嗓音在耳畔響起,祝湘心不甘情不願地抬起羞紅的小臉,一字一句說得緩。「對不起,我曾經誤解了你。」
「沒關係。」他探出雙臂,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裡。「會冷嗎?」
「我不冷,這錦袍挺暖的,但是——」像是想到什麼,愧疚的神色瞬間說變就變。「你為什麼還穿著濕的衣衫?!你應該要換上這套錦袍,怎麼會是給我穿上?」
「你的衣裳還濕著,我不能讓你穿濕的衣裳。」
「可是……」他的溫柔暖進她的心底,但她不願意他為了自己反而染上風寒。
「不打緊,我的朋友找來了,他說前頭的水已經退了,咱們待會可以先回大風村,我換過衣服之後再到小風村探探狀況。」
「怎麼會是你的朋友找來,而不是劉大哥他們?」而且,他的朋友會知道他身在哪裡,還知道要帶套衣袍過來,準備如此周到也太教人起疑。
「我朋友先找到我家公子,我家公子跟他說我到小風村,他到小風村找我,聽人說我被水沖走,所以沿岸找來,在溪畔撿到我的藥瓶,猜測我就在這附近。」他大略解釋,避開龐得能帶來朝中消息的部分。
打他帶著一支錦衣衛小隊攻入敵營,救出齊昱嘉後,他便吩咐其他人,對外說他與齊昱嘉下落不明,這消息傳回朝中,義父便立刻派龐得能日夜趕路前來尋人。
「喔。」那麼,這人應該也是錦衣衛的人。她思忖著,不禁看向那人,卻見那人走開幾步,背對著他倆。
她原本不解,而後才驚覺兩人抱在一塊,趕忙將袁窮奇推開。
「祝湘?」
「你……我……」這是怎麼了,她竟然由著他摟抱,而他竟敢如此理所當然地抱著她……可她卻壓根不討厭。
「怎麼了?」
祝湘抬眼瞪他。還敢問她怎麼了?難道他認為兩個人抱在一塊是天經地義不成?她還沒跟他算幫她穿衣袍的事呢!
思及此,她輕呼了聲,看向那人背影,一張小臉羞得快要著火了。
完了,這人方才聽及他們對話,肯定是誤解了!
袁窮奇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輕喚了聲。「得能。」
「在。」龐得能微側過身,確定主子能瞧見他的唇形。
「你在外頭等一下,我們收拾下便過去。」
龐得能掃了眼洞內的濕衣裳,了然於心地點了點頭。「未來的嫂子,對吧。」其實一點都不難猜,因為他找來時,才剛探個頭,隨即被喝令回避,但盡管是匆匆一瞥,他還是瞧見大人抱了個近乎赤裸的姑娘家。
唉,就說人長得俊俏,就能得了這般多的好處,到哪都能抱得美人歸,這下子恐怕京城那票名門千金要哭了。
「不是,你誤會了,我跟他不是、不是那種關係。」祝湘趕忙解釋。
「欸?」不是?龐得能瞥了袁窮奇一眼,只見他眉眼微沉,略顯不快。
唉呀,難道是郎有情,妹無意?那兩人不穿衣服抱在一塊,只求露水姻緣不成?
「我是大夫,昨晚我們困在這裡,要是不藉著體溫取暖,我們兩個都會凍出病來的。」
她極力撇清兩人不存在的關係,壓根沒瞧見袁窮奇臉色都快黑了。
「喔……」龐得能拖長了尾音,替袁窮奇輕嘆著。
這邊境姑娘真是了得,作風果真是比京城的姑娘要來得外放大膽,竟然把他家大人吃乾抹淨之後再推得一乾二淨,他忍不住替他家大人掏把同情淚。
可是,如果有機會,他其實也滿想試試被吃乾抹淨再推得一乾二淨的感覺。
「龐得能,還不快滾。」袁窮奇惱聲斥道。「是要等著我動手?」
「我知道了。」他向來是個識時務的人,知道他家大人也差不多要惱羞成怒了,他就識相點,走開點,讓他倆好生談談。
「我先走了。」祝湘動作飛快地撈起自己的衣裳跟在龐得能身後。
袁窮奇見狀,只能無聲嘆口氣。
他以為她對自己卸下心防,代表對自己生出好感,尤其她得知他的殘疾卻毫不嫌棄,甚至還不住道歉,讓他給抱入懷……
算了,無妨,他多的是時間纏著她點頭。
這一次,任誰來,都不能讓他放手。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38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4:27 PM 編輯
第八章 離別之期
三人沿溪岸一路回到小風村,確定了小風村房舍雖有損害,但至少人是平安無恙的,連當初落水的小孩也被救到,這教祝湘放心地回大風村。
一進屋,祝涓立刻衝到她面前,連珠炮地問著昨晚的事。
祝湘有些招架不住,先帶著袁窮奇回房上藥。他背部的傷像是撞上尖銳的石塊,劃開極長的口子,慶幸的是傷口不深,她上了金創藥後快速地替他包紮好,便退出房外讓他可以更衣。
而門外祝涓正等著,祝湘乾脆拉著她到屋後廚房煮藥湯順便交代,讓男人們可以談點私事。
「大人,人都走遠了。」龐得能拍拍他的肩,好心地提醒著。
袁窮奇斜睨一眼。「你是舌頭太長,需要我幫你削短?」
龐得能趕忙捂住嘴,搖搖頭,可一雙大眼還噙著笑意。
「還不見過睿王。」袁窮奇沒好氣地道。
龐得能趕忙垂下雙手,朝坐在桌邊的齊昱嘉作揖。「錦衣衛千戶長龐得能見過睿王。」
「不用多禮了。」人不在宮中,又是處在逃亡時候,齊昱嘉不怎麼在乎那些繁文縟節,再者他們昨天就見過面了。
他問著袁窮奇,「怎麼會拖到現在才回來?」
袁窮奇大略將昨晚發生的事說過一遍,齊昱嘉聽完,不禁嘖嘖稱奇。「龐得能,你也未免太了得了,從京城到東諸城,從東諸城再到大風村,狂風暴雨中去到小風村還能將袁窮奇給找著,真是教我開了眼界。」
「王爺謬讚了,多虧大人沿路上作了記號,卑職才能一路尋來。」當然在小風村撿到藥瓶,應該算是老天爺安排的。
「記號?」
「錦衣衛在外,為免洩露行蹤又希望同伴能找著,所以有幾種特別的記號留在經過之處,有樹刻樹,有地擱小石陣,反正有幾種法子,總能讓同伴循線找來。」袁窮奇簡單扼要地說著。
「原來如此。」齊昱嘉這下子總算明白袁窮奇為何總是一副老神在在了,因為他對自己的同伴有信心,認定他們一定會尋來。
「王爺,如今龐千戶長帶了一支錦衣衛前來,為的是要將王爺護送回京城。」
說到回京城,齊昱嘉不禁微愕了下。「是啊,我都忘了該回京了。」這裡的日子過得太悠閒,教他忘了他總有一天該回京城,不過——「袁窮奇,你認為我該現在回京城嗎?適合嗎?」
據龐得能所說,齊賢早已稟報皇上他死在兀術人手中,而更糟的是皇上近來龍體微恙,甚少主持朝政,大權幾乎落在齊賢之手,他要是現在回京,豈不是自找死路?他費盡力氣活著可不是為了要尋死。
袁窮奇沉吟了下。「不管怎樣,總是得回京,否則就怕大權終究會落在齊賢手上。」
當今皇上齊堯任膝下無子,大盛王朝的皇位繼承人只剩睿王及慶王齊承浩,如今想來,也許齊賢早就發覺皇上龍體微恙,為免大權落空,所以設計陷害第一順位繼承的睿王,再拱著懦弱怕事的慶王為帝,培養成另一個傀儡皇帝。
如今想回京城,就怕人多引來注目,可又怕人少難以避禍,實在是步難走的棋。
「袁窮奇,就連這種邊境小鎮都有東廠爪牙,你認為咱們真的能夠一路過關斬將回京城?」齊昱嘉嘆口氣,對這事很難樂觀看待。
「但是齊賢認為王爺已死,這對咱們回京是好消息。」龐得能道出他的看法。「雖說我只帶來一支錦衣衛,人數不多,但個個都是精銳,而且咱們沒洩露身分,一路回京應該是不成問題。」
袁窮奇輕搖著頭。「如果齊賢真認為王爺已死,當初就不會有東廠番子出現在鎮上,甚至是連大風村這種偏遠小村都有番子走動。」依齊賢多疑的性子,他是生要擒人,死要見屍,不會錯放。
「真是荒唐,東廠的勢力竟擴及到這種邊境城鎮。」龐得能啐了聲。
袁窮奇垂睫忖著,半晌才道︰「不管怎樣,皇上殞天是早晚的事,王爺是肯定得趕在皇上殞天前回京,而且咱們得趁這當頭聯繫邊境總兵才成。」
齊賢權傾朝野,百官莫不臣服,但不管怎樣,就算齊賢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但終究只是個宦官,手無兵符,所以才會用這法子除去齊昱嘉,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得先掌握幾個握有兵權的總兵以防萬一。
「邊境總兵雖在邊境,但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也臣服在齊賢之下?」齊昱嘉不禁愁著臉,直覺此事困難重重。
「王爺有所不知,齊賢能掌握朝中百官,那是因為齊賢嫁禍栽贓,陷害忠良,百官為求自保也只能虛與委蛇,當然裡頭也不乏為攀權附貴而投靠齊賢的,但就我所知,邊境武將最痛恨的就是齊賢這種在朝中翻雲覆雨的宦官。」
「是嗎?」
「先前義父要我隨王爺到邊境時,曾提及東諸城總兵傅盡勇是個正直武將,要我有機會便拜訪他,可先前因為王爺有傷,再加上東諸城內東廠番子搜城,我才不敢久留,錯失機會,但現在咱們可找個時間拜訪他。」
「什麼時候?」
「王爺的身子現在如何?」
「我覺得我好得差不多,祝大夫也說過我體內的毒已經祛得差不多,只是外傷沒照料好,至今收得慢,但這點不礙事。」齊昱嘉雖對未來難以抱持樂觀,但他也清楚自己肩負的任務和使命,他不能水遠躲在這裡,自以為已避開了禍害。
而且他若不反抗,天曉得哪天東廠番子要是找上門來,會不會禍延祝家姊妹?那是他最不樂見的。
「都怪我沒將王爺照料好。」這一點袁窮奇是有些愧疚的。
「你說那什麼傻話?當初要不是你將我救出,我還有機會在這兒喊疼嗎?」還能醒著喊痛,代表他還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能活出生天。
「那就再等兩日,問過祝大夫後再出發。」
「也好,反正也不差這兩日。」
「所以大嫂真的是大夫?」龐得能突然插話道。
袁窮奇眼角抽搐著,沒來得及阻止的下場,就是齊昱嘉連珠炮的質問——
「大嫂?你和祝大夫什麼時候變成這種關係了?難道昨晚你們——」
「什麼都沒有。」袁窮奇口氣涼薄如刃,看向龐得能的眼光更是尖細如針。「龐得能,先回去和其他人會合,兩日後再過來。」
「是,屬下知道了。」龐得能二話不說,走為上策。
「有鬼啊,袁窮奇。」齊昱嘉擠眉弄眼打趣道。
袁窮奇笑眯眼,以不變應萬變。
有鬼……不就是壞他好事,剛逃走的那個最像鬼!
為了慶祝他們平安脫險,祝涓使出渾身解數,晚上時弄了頓豐盛的晚膳,而且還做出數道齊昱嘉提及的甜點糕餅。
「真是不可思議!」齊昱嘉一吃到細豌豆黃時,滿臉不敢相信地看著祝涓。「我不過是大致提過做法,你怎能就做出如此口感細密,入口即化的細豌豆黃?」
「那當然是要天分的。」祝涓有些驕傲地揚起小臉,隨即又問祝湘。「姊,好吃嗎?」
怕齊昱嘉純粹客氣,所以還是問自己的親姊較妥當。
祝湘嘗過後,也頗驚為天人。「這甜味拿捏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太膩,少一分太淡,完美得不可思議。」做工是不如宮中精致,但是以口味和口感而論,壓根不輸宮中御食。
「太好了,那我明天就每一樣都弄一些到鋪子裡賣。」學了新花樣又得到讚美,直教祝涓樂得快要飛上天。
「嗯,試試也好。」祝湘認為這幾樣糕餅肯定會在鎮上引起轟動。
祝涓開心地收拾著桌面,像隻鳥兒般輕盈地將碗盤收到屋後。
祝湘看見袁窮奇面前的湯藥動也沒動,不禁催促著。「袁窮奇,快把湯藥給喝了,可以袪點寒,以防風寒。」
「多謝。」袁窮奇噙笑端碗淺啜著。
「不客氣,應該的。」他為救她跳進水裡,又把人家送來的衣袍讓給她穿,她不過是熬湯藥而已,算是禮尚往來。
齊昱嘉吃完細豌豆黃又嘗了塊桂花涼糕,雙眼不住地看著兩人,愈看愈覺得有譜,可惜有些事拖不得,雖說可能會壞了袁窮奇的姻緣,但在這當頭上,實在也不能怪他。
「祝大夫,你瞧我這身子恢復得如何了?」
祝湘微詫他的提問,但還是照實道︰「應該是恢復得差不多,你腹上的傷收得很好,大約再靜養個一兩天,我想也差不多了。」
她想,也許是錦衣衛的人來了,準備要護送他回去,他才會問起這事。
「我知道了。」齊昱嘉舔去指尖上殘留的糕屑,隨即起身。「我去幫祝涓的忙。」
他想,要離開的事就交給袁窮奇去說。
齊昱嘉一走,小廳裡靜默了起來,門外吹進沁冷的風,教祝湘微瑟縮起身子,袁窮奇見狀,立即起身將門給關上。
「別關。」她趕忙阻止,可惜他背對著她,壓根沒聽見她喊了什麼。
袁窮奇一回頭,就見她狀似頭疼地托著額。「怎麼了?」
「沒事,我要回房歇著,你趕緊把湯藥喝完吧。」祝湘乾脆起身,然而才走了一步,手隨即被他拉住,被迫回頭。
「身子不舒服嗎?」他問,面有擔憂。
「不是,我只是有點累。」她說著,隨即又回過頭。
兩人獨處,門又刻意關上,很容易招來誤解,盡管她知道他只是溫柔地替她掩去風,但兩人這般親密總是不妥。
他就要離開了,而他準備要告訴她了嗎?
她早就知道他們遲早會離開,就等著齊昱嘉的傷勢一好,可是她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感到……失落。
「別背對著我。」他低喃著,想抱住她,卻又怕唐突,會讓她逃得更遠。
祝湘聞言,沒好氣地回頭瞪他,卻又沒轍地嘆了口氣。「我沒事,我只是昨兒個沒睡好,想要回房歇著。」
「有什麼事,找我。」
她笑了笑,點點頭算是答允,可她又能有什麼事找他?
回房歇著,她確實感到疲憊,但不知為何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待祝涓把碗盤洗好,糕餅放涼蓋好回房後,她還是沒睡著,只是假寐,就怕祝涓一再問起昨晚的事,教她難以招架。
輾轉反側一夜,她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情,她對不明就裡的自己感到羞恥,而此刻,她對即將離去的他,懷有某種難言的不捨……身在朝堂間,他聽不見,那是多麼地危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尤其對手又是齊賢,他到底要如何全身而退?
邊境一戰,必定是齊賢主導,為的是要取睿王的命,如今齊昱嘉要是回京,隨行的袁窮奇又要如何逃過一劫?
想著,不禁心惶難遏。
他聽不見啊……忖著,想起他的手鏡,也許她該再去幫他買把手鏡,否則上頭有擦痕,他怎麼看得清楚?
翌日一早,祝湘陪著祝涓推著裝滿糕餅的推車來到杏花鎮。
鋪子極大,後頭廚房更有三口灶,裡頭用具齊全,可偏偏祝涓就是執意上山陪她,在山上克難地做好了糕餅再運到鎮上。
不過,她想這種日子大概也不會持續太久,估算這兩天他們應該就準備啟程了。
無聲嘆口氣,幫著祝涓把糕餅全都擺到架上。
「姊,你是怎麼了,我瞧你的臉色不太好,該不會是昨兒個染上風寒了吧?」祝涓手上忙著,不忘多加留意她。
「沒事,只是昨晚沒睡好。」
祝涓想了下,小聲問︰「是不是跟袁大哥有關係?」
祝湘嚇了一跳,橫眼睨去。「跟他有什麼關係?」
「跟他沒關係,你幹麼嚇一跳?」她可瞧得清楚了,一看就知道是跟袁窮奇有關。
「我哪有嚇一跳?」祝湘故作鎮靜,將架上的糕餅擺得差不多了,便道︰「好了,我還得去藥鋪一趟才成。」
「姊,我覺得袁大哥喜歡你。」她一把揪住祝湘,不容她逃避。
「別胡說。」有時她真覺得祝涓是個五感超群的人,可糟的是,她身為旁觀者時耳清目明,可身為當事者時卻是耳不清目不明,怎麼也看不清關逢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姊,我說真的,我覺得袁大哥人挺不錯,很熱心助人,而且他會保護姊姊,姊已經到了適婚之齡,總不能因為我——」
「夠了,我要去藥鋪了。」祝湘沒轍地打斷她。「還有,給我聽著,就算我到了適婚之齡,嫁或不嫁由我決定,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姊,如果我出閣了,你怎麼辦?」她很擔心,姊要是只剩一個人該如何是好?
祝湘心底暖著,輕揚笑意。「放心,我可以攢錢養我自己,一點都不成問題,有的時候一個人真的會比兩個人還要好。」這是她過往的經驗,所以她早已決定在重生的這一次,她不願嫁人。
可是,不知怎地,袁窮奇變相的表白老是在她耳邊騷動著她。
「姊……」
「好了,有客人上門了,去忙吧。」她知道祝涓是真心擔心自己,不捨她這個姊姊,相較之下,雖相處不過短短三年,祝涓反倒像極了她真正的妹子。
見祝涓招呼著客人,祝湘背起新編的竹簍便朝鋪外走去。
藥鋪自然是要去,不過她現在要去的還有一家專門賣姑娘家閨房行頭的店鋪。一進了店門,掌櫃熱絡招呼著,她瞥見架邊角落擱著一列的手鏡,便走了過去。
她一把一把地挑,大抵上鏡緣都有花飾雕紋,可是是男人要用的,這種手鏡顯得太花俏了,甚至是不倫不類的。
挑了好一會,總算找到一把鏡緣較素的手鏡,和他掉落的那把相比,大小差不多,他該可以用得順手才是。
買好了手鏡,她走向鎮上唯一一家藥鋪,熟門熟路地跟伙計說了藥材,便在一旁候著。
藥鋪裡設有幾張桌椅,上門的客人等著伙計包藥材,可以坐在這兒喝口茶聊點近來的小道消息。
祝湘站在一旁,本想來這兒聽些關於邊境,甚至是東廠的消息,可惜今兒個談的都是鎮上今年高中狀元的男人即將返鄉視親的事,教她沒興趣地調開眼,適巧瞧見掌櫃的就在櫃台上包著藥,而櫃台前有個姑娘似乎就等著掌櫃包好藥。
不過那藥……硫磺,月季花,大黃,川烏,麝香……這不是打胎藥嗎?
「瞧,那丫頭不是關家的丫鬟琉璃?」
「可不是嗎?長得那般標致可人,可惜就是出身低了。」
耳邊有人突道,祝湘瞥了眼,猜想他們大概是在說那位姑娘,依面貌來說確實是不俗,不過都不關她的事。
「她那狐媚模樣,聽說關家秀才對她疼愛有加,早晚有天把她收為通房。」
「不可能,長得再美再艷終究只是個下人,關秀才眼光可高的,就連個通房丫頭都不會收。」
「為何?」
「因為他等著有朝一日考上舉人再中進士,一帆風順的仕途需要的是師門千金,一個通房丫房抱在懷裡再愛也幫不了他。」
「原來如此,所以關秀才才會在祝大夫死後,對從小訂親的祝家二女兒不聞不問。」
「可不是嗎。」
一旁坐在桌邊的兩個男人聊得正起勁,直到其中一人瞥見祝湘就站在一旁,隨即轉開視線,不再交談。
祝湘嘆了口氣,想聽的消息沒聽見,倒是聽見了這種壞消息。
這和她猜想的無誤,畢竟會考功名,自然是為了仕途,祝涓沒有任何家世可以幫得上關逢春,自然不得青睞,想毀婚約,甚至連理由都不用改。
如此的男人根本依靠不得,她到底得要依照祝父所望成全這段姻緣,還是勸祝涓放棄關家婚約?
一時間腦袋裡沒有想法,祝湘等藥材一包好,付了銀兩就走。
沿原路走回糕餅鋪子,卻意外瞧見鋪子外的人潮不少,甚至還排了人龍,這……
「祝涓。」她趕忙進了鋪子,就見祝涓忙得滿頭大汗,俐落地拿著糕餅給客人。
「姊,你回來了,可不可以幫我把推車裡的糕餅都擺上來?」祝涓嘴上說著,手裡動作沒停,將裝了糕餅的油袋遞給客人並收了銀兩。
「這是怎麼回事?」雖說祝涓的糕餅確實是一絕,尤其又剛練了新手法,但畢竟今天才剛推出,哪可能這麼快便吸引客人上門。
「姊,我心想這些新的糕餅要讓人趕緊嘗到,最好的法子就是買一個再送一個,半買半送,如此一來先讓大伙嘗鮮,大伙要是覺得好吃,明日就會再來了。」祝涓嘴上說著,手上動作更快了。
祝湘聽得一愣一愣,只覺得她的妹妹頭腦確實是精明,相當有生意腦袋,連這種法子也想得出來。
「可你這麼做不是要虧本了?」祝湘趁著把糕餅端上架時,在她耳邊小聲問著。
祝涓嘿嘿笑著。「虧了今天,賺了明天,是虧是賺還說不準,再者我掂算過了,就算虧也只是小虧,但要是賺可是會大賺。」
祝湘對生意沒有概念,但祝涓說得肯定,那就代表就是如此了。
就這樣,祝涓昨天忙了一天弄出來的上百個糕餅,在一個上午就全部賣光,外頭還有不少人埋怨,祝涓帶著笑臉一一道歉,承諾明日會準備更多,雖說半買半送的優惠沒了,但還是有優惠的。
這話一出才讓幾個沒買著的客人滿意地離去,讓祝湘開了眼界。
祝涓這個沒及笄的小姑娘,怎會有這把做生意的好手腕?
「姊,你有學醫的才能,而我則有營生的本事啊。」祝涓笑得淘氣,哪怕忙了兩日都沒賺到錢,但她深信明天她會一口氣賺回來。
祝湘注視著她,不禁想,這般聰穎的姑娘,這般有才氣更有營生之道,真的一點都不適合貪圖仕途的關逢春。
可是,偏偏祝涓是個死心眼,怎麼也拉不回她的心思,一如當年的她,深信端王世子會疼愛自己一輩子,豈料不過才幾個月,他就看上了庶妹。
男人,能像袁窮奇那般情痴,盡管人已不在卻依舊惦記的,能有幾人?
回到大風村的茅屋裡,祝涓一進屋就迫不及待把今日的事都說過一遍,教齊昱嘉聽得津津有味。
也許該說,每每祝涓回來時,便是他最開懷的時刻,因為祝涓不但有張討喜笑臉,更因為她生動鮮明的表情,把上門的每個客人嘴臉學得唯妙唯肖,常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如今要離開這討喜丫頭,還真教他有些捨不得,只是再捨不得,該走的時候還是得走。
祝湘看祝涓說得正起勁,便徑自先回了房,從竹簍裡取出剛買的手鏡,想著要拿給袁窮奇,門一開,正巧他就在外頭,手舉起來狀似要敲門。
「你找我?」她問著,把手鏡暫藏在身後。
「沒,只是想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她羞惱地別開眼。
「不能看嗎?」他噙笑問著。
祝湘抬眼瞪去,直覺他像個無賴。「你不是說你有個心儀的姑娘家嗎?我還以為你痴心得緊,想不到竟還會調戲人。」
「調戲嗎?」他頓了下,笑意不變。「原來這樣也算調戲。」
「難道不算嗎?」
「是我太過逾矩,如有冒犯就請你多多包涵。」
他這話說得她一頭霧水,難道真是她會錯意?可他老是招惹她是錯不了的事,難道他會不知道這般逾矩的舉止言行就是種調戲?
換句話說,他並沒調戲她,是她自作多情?可是他明明說過他心上人是她……她突地頓住,想起自己是祝湘,而他的情愛是給曹瑾妍的,莫名的,她竟覺得有些失落,簡直像是活見鬼。
「祝涓的糕餅鋪子生意很好?」
耳邊響起他的問話,祝湘深吸口氣將那惱人的失落丟到一旁。「嗯,祝涓新弄的糕餅再加上她的買賣法子,引來了長長人龍,供不應求,所以今兒個就提早回來了。」
「那你明日還會再陪祝涓回鎮上?」今日她說山路多泥濘,不放心祝涓準備那麼多糕餅回鎮上,所以陪她去順便再去藥鋪買藥材。
「應該會吧,因為量實在不少。」山路因為大雨沖刷,被沖出許多窟窿極為不平,要是推車的車輪不小心陷入窟窿就糟了。
「應該讓她在鋪子裡準備就好,這般來回奔波實在辛苦。」
「是啊。」她忖著,將藏在身後的手鏡遞給他。「給你,你之前那把手鏡鏡面有磨傷,這把新的給你。」
「多謝。」袁窮奇動容地收下,沒想到她心細替他添了手鏡。
「不用客氣,橫豎從你身上也賺了不少。」本來是想給祝涓添嫁妝的,可這門親事教她猶豫不已。
「原來表妹也知道。」
「反正表哥財大氣粗,不差這麼一點。」她沒好氣地杠上他。「到外頭坐坐吧,待會我還要替你家公子上藥。」
「嗯。」袁窮奇應了聲,將手鏡收進袖裡。
外頭,祝涓還在說著,甚至拉著大伙一起幫忙做糕餅,但是——
「祝大夫不行!」齊昱嘉非常鄭重地道,而袁窮奇也毫無異議地點著頭。
祝湘撇了撇嘴,熬藥去,決定在藥裡多添幾味苦死人的藥材。
屋後的廚房裡,因為祝涓爽朗的性子讓笑聲不斷地隨風遠揚,在荒涼的山頭裡來回回蕩著。
第九章 祝湘冤獄
一天又一天,齊昱嘉每個晚上等祝涓收攤回來說著最新情報,他忍不住開始倒數,能看見祝涓鮮明表情的時間還有多久。
但今晚,齊昱嘉用著飯,難得臭著臉,只因——
「春哥哥說我的糕餅好特別,教人百吃不膩,問我做法,還說往後都會到鋪子裡來看我呢。」祝涓喜上眉梢地說著,任誰都看得出她對口中的春哥哥情有獨鍾。
袁窮奇對於少女懷春壓根不以為意,倒是比較注意祝湘愈聽愈沉的臉色。而齊昱嘉則是不耐地道︰「春哥哥、春哥哥!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從回來就一直說,她的春哥哥到鋪子裡看她,又嘗了她做的糕餅讚不絕口,還陪她一道賣糕餅……簡直就是莫名其妙,那傢伙到底是誰?!
「春哥哥是我的未婚夫啊。」祝涓偏著螓首,笑得滿面春風。
齊昱嘉驀地怔住。「未婚夫?!」
「我跟你說喔,我春哥哥很厲害,他是杏花鎮上第二個秀才,再過兩年會參加鄉試,中舉人後再考進士,到時候就算不是狀元也肯定是個榜眼。」祝涓想得美好,彷彿已經可預見關逢春站在皇宮大殿上。
齊昱嘉聞言,不禁哼了聲。「不過是個秀才。」說得跟什麼一樣,不就是個小小秀才,有什麼了不起的?
「嘿,秀才可了不得的呢,咱們這裡是邊境小鎮,不是什麼繁華大城,能出一個秀才得要多努力才辦得到啊。」祝涓不服氣的和他槓上。
「可不是嗎?就一個邊境小鎮出的秀才能有多稀罕,要是在京城,上街喊聲秀才,回頭的至少也十來個。」見祝涓為了捍衛那個男人和自己槓上,教他胸口這口氣悶得更難受,要是不多說些話,他恐怕會悶死自己,屆時就哪兒也去不了。
祝涓天生不是吵架的料子,想了老半天想不出半點反駁的話,只得向祝湘求救。「姊,你看他啦,怎麼那麼討人厭,老是要眨低春哥哥。」
「我討厭?你那些糕餅還是我教你的,昨天還歡天喜地說我最好,今天就說我討人厭,我說祝涓,你翻臉的速度會不會比翻書還快了些?」齊昱嘉真是火了,無法接受她一夕遽變的傷人說法。
她要問糕餅就天天纏在他身邊,問得可詳細了,嘴甜地叫大哥,現在咧,他?他誰呀,他沒名沒姓讓她叫?!
「我哪有?還不是你故意惹人嫌!」祝涓火氣燒上腦袋,一點情面也不留了。
「你根本就是過河拆橋,把人利用完了就丟到一邊,簡直是奸商惡習!」
「你——」
「我什麼我?我哪兒說錯了?做的糕餅也不過是一般般,人家隨便說兩句就把你給哄上天了,你腦袋裡裝的是什麼?」齊昱嘉是不罵則已,一罵驚人,像是連換氣都省下,一口氣罵得通透。「人家還問你做法,是要偷學你的糕餅做法,你到底懂不懂?怎麼一點腦袋都沒有。」
「春哥哥才不是那種人」
「他不是那種人,那他問那麼多做什麼?問做法問材料,這不是擺明了他想偷學嗎?這問話一聽就不對勁,虧你平常精明,現在卻蠢得像豬一樣!」齊昱嘉罵得可痛快了,尤其她愈是回嘴,他罵得更加尖銳,直往她的痛處鑽。「你還沒弄新糕餅以前,他到過你鋪子,幫過你陪過你嗎?你可不可以聰明一點!」
祝涓招架不住,其實她也心知關逢春今日討好的舉動很詭異,只是不願承認關逢春的討好是另有所圖。現在說不過齊昱嘉,只能扁起嘴往祝湘懷裡偎,「姊,他好壞,他欺負我……」
「公子,適可而止。」祝湘沉聲道。
雖說齊昱嘉有些話說到她的心坎上,但不代表她可以容忍齊昱嘉口不擇言地以話傷人。
齊昱嘉撇了撇嘴,乾脆起身回房去,袁窮奇見狀,只得跟著先離開。
祝湘不住地安撫著祝涓,然而心中想著卻是關逢春特地到鋪子裡到底是想做什麼,她並不認為關逢春將祝涓擱在心上,可偏偏她今日沒隨祝涓一道回鎮上,沒親眼瞧見,難以揣測。
但不管怎樣,關逢春的刻意討好、問材料問做法確實古怪,他是個讀書人,問這些又有什麼用?
祝湘想不透,只能好聲安撫著祝涓。
而房裡,齊昱嘉一肚子火沒發洩夠,拿起床上的被子往地上一甩,一聽開門聲,頭也沒回地道︰「袁窮奇,咱們現在就走,我一刻也待不住了!」
袁窮奇慢條斯理地坐在他親手做的木椅上,懶懶地睨著他的背影。「睿王是否忘了我聽不見,背對著我說話,是要我猜嗎?」
齊昱嘉聞言,才趕忙回過頭。「我說,咱們現在就走,我一時半刻也待不住!」
「現下就走,王爺是打算要露宿林子裡?劉文耀說過,就要入冬了,山上的熊會趁這當頭下山覓食,王爺該不會是打算跟山上的熊較量吧?」袁窮奇托著腮,壓根沒將他的怒火當一回事。
「我……算了,明兒個一早就走。」
「不跟祝涓說一聲?」
「哈,我幹麼跟她說?我又不是她的春哥哥,跟她說一聲,她在意嗎?人家現在心裡裝的滿滿的都是她的春哥哥,就算她明日一早發現我不在這兒,她也不痛不癢!」齊昱嘉斜眼歪嘴地說著,學祝涓喊春哥哥的撒嬌勁,隨即又裝成一臉惡鬼樣,逗得袁窮奇忍不住地笑出聲。
齊登嘉臉很臭,口氣不善地問︰「袁窮奇,你現在在笑什麼?」
「王爺,不知道這滿室的酸味你聞到了沒?」
「你在胡扯。」齊昱嘉一聽就知道他在暗指什麼。「祝涓不過是個丫頭,身體還扁平得很,像個娃兒樣,半點女人風情韻味都沒有,誰會喜歡她?」
「我有說王爺喜歡祝涓了?」袁窮奇佯訝道。
齊昱嘉眯起眼。「袁窮奇,你這般戲耍本王很痛快嗎?」
「王爺總說祝涓燒得一手好菜,不管是燉湯煨肉都是好本領,加上一點就通的做糕餅絕活,直誇她聰明伶俐,討喜又嘴甜,有她在,養病也不覺得苦悶。」袁窮奇把他誇過祝涓的讚嘆倒背如流。
「此一時彼一時,她變了,而我也好了,不過就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如此而已……」
說著,怒火氣勢不知怎地消減許多,他無力地往床板一坐。「袁窮奇,說一句你不愛聽的,咱們的前程是在刀口上,何時見血不知道,眼下是沒有餘力去保護其他人,所以你……收心吧。」
袁窮奇揚起濃眉,似笑非笑地道︰「我的心不輕易給,一旦給了就不會收,王爺雖說咱們沒有餘力保護其他人,但我為了保護我最想保護的人,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也不會放棄。」
「所以你會帶祝湘回京城?」
「理該如此。」
「……那祝涓呢?」
「她既有未婚夫,就不勞王爺操心了。」袁窮奇笑得一臉壞心。
齊昱嘉氣結,一聽未婚夫這三個字就心浮氣躁。「誰操心她?她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她的春哥哥!」話落,他背對著袁窮奇往床板一倒。
袁窮奇哼笑了聲,垂眼不語,也不知道是在忖度什麼還是等候什麼,過了快半個時辰,他才起身朝隔壁的房走去。
站在門前,他沒開口也沒敲門,倒是學起了鳥叫聲。
一會,門隨即打開。「晚上不會有鳥叫聲。」祝湘沒好氣地瞪他,輕關上門。
「你聽得見就好。」他噙笑道。
他猜想祝涓該是睡了,敲門或開口都怕擾醒她,鳥叫聲倒是種挺不錯的選擇。
「你找我有事?」
「沒什麼事,只是要你多加提防祝涓的未婚夫,總覺得照祝涓的說法,那個人似乎居心叵測。」
「嗯,我知道,我會注意。」
「還有,明天一早我會和我家公子出趟遠門。」
「嗯,我知道了。」她的眼皮子跳了下,知道他終於要離開了。
她猜測大約就是這幾天,也明白分離是理所當然的事,可當真正要分離時,她心裡有種莫名的慌,彷彿原本的生活被打亂,她再也回不到平靜。
「對了。」像是想起什麼,他突問︰「你可有婚約在身?」
大盛王朝的姑娘家約莫及笄前就會訂下婚約,所以祝涓已有婚配他一點都不意外,倒是祝湘才是他在意的。
祝湘愣了下,沒好氣地道︰「跟你什麼關係?」
袁窮奇笑了笑。「也對,有沒有婚配真的不是很重要。」
祝湘滿臉疑惑,就見他愈靠愈近,近到突地吻上她的唇,嚇得她退上一步,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你——」她不敢相信他竟然親自己。
「祝湘。」他輕喚著。
她瞪著眼,沒有應聲。打從小風村回來之後,他總是這樣喚她,喚得她心底發顫。
「我心儀的姑娘曾說,窮奇善惡之名,操之在己,而我答應她,要當守護她的善獸,任誰也欺不了她。」
祝湘疑惑地看著他,總覺得他話中有話,總覺得他銳利的黑眸像是剖開了祝湘的皮囊,對著她赤裸的魂魄承諾著。
彷彿,他早已知道她是誰。
可是……怎麼可能?「那很好。」她澀澀地道。
他深愛曹瑾妍,這些話自然是說給曹瑾妍聽的,而她……是祝湘。
可這算什麼?親了她之後,再告訴她這些有何意義?
突然,身為祝湘的她,妒嫉起曹瑾妍,教她不禁搖頭苦笑。都是自己,但現在的自己卻羨慕起以往最厭惡的自己。
「怎麼了?」他不錯過她每個神情,想從她眼裡找出眷戀的蛛絲馬跡。
他認為祝湘對他是有情的,但是情深得由情淺堆疊,礙於他有任務在身,非得離開她一段時日不可,所以他刻意這麼說,只為了試探她的情。
畢竟他即將遠離,留下她總教他惴惴不安,如果可以,他會日夜守候著她,將她護得牢牢的,任誰也欺不了她。
「沒事,既然明天要離開就早點歇息。」她轉身隨即回房。
「祝湘,等我回來。」隔著門板,他說著。
她沒有回應,因為就算她說了,他也聽不見。
等他回來做什麼?她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等到他回京之後,他還會想起她嗎?
對著曹瑾妍說愛,卻又一再招惹她……祝湘想氣卻也氣不了,躺在床上,只有說不出口的悵惘離情,伴她一夜難眠。
約莫四更天,門外響起清脆而微小的鳥叫聲,教一夜未眠的祝湘張眼望向門板。門本是實心木,沒有貼紙糊紗,僅能從門縫看出一些端倪。
就見門縫中光影微微閃動,仿似有人從門外走過,她沒起身,只是靜靜地注視影子離去,好一會才閉上眼。
她把腦袋放空,什麼都不多想,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聽見祝涓起身到屋後準備早膳。她應該幫忙,可是她就是不想動。
直到祝涓弄好了早膳跑來叫她起床,她才勉強地爬起身。
「姊,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祝涓坐在床畔替她順著髮。
「沒事。」她勉為其難地揚起笑。
「那天你說藥不夠,把祛寒的湯藥都給了袁大哥喝,後來去藥鋪抓藥,可我好像沒瞧見你熬藥喝,該不會是染上風寒了吧?」祝涓做慣家事,滿是細繭的小手覆上她的額,眸底眉梢是說不盡的擔憂。
祝湘注視她良久才拉下她的手。「我沒事,我自個兒是大夫,我很清楚自己的身子狀況,你別擔心。」
瞧她,失落個什麼,她還有祝涓這個妹妹得照料。能與袁窮奇相逢是件極好的事,可以解開她心底的結,可以讓她好好地道歉,而他的離開是必然,再多留就怕禍延祝涓,那可不好。
她必須代替祝父好好地保護祝涓,非要給她一個完美的歸宿不可,絕不能讓祝涓重犯她當年的錯。
「真的?」
「當然。」祝湘起身稍微梳洗,把長髮抓成三股綁成辮,繫上一條藍色絲帶,便拉起祝涓。「走吧,咱們去用膳,今兒個還有很多事要忙。」
「對了,姊,袁大哥他們好奇怪,到現在都還沒起身呢。」
祝湘想了下,輕聲道︰「他們大概已經離開了。」
「離開?去哪?!他們有跟姊說嗎?怎麼沒跟我說?」
「他們本來就是在這裡養傷的,傷好了不走,還留下來做什麼?」祝湘淡聲反問,不讓她看出她內心的動搖。
祝涓欲言又止,最終只能垂下小臉。「我都還沒跟齊大哥和好他就走,是不是在氣我?」
她無心跟他吵架,但昨晚的他真得很不可理喻,跟平常的他大相徑庭,也不知道在氣些什麼,對她口氣很壞。
「不是的,他只是養好了傷離開而已。」
「可是我們昨天吵架了,都沒有好好地說上話他就走了……我想要謝謝他幫了我那麼多,至少也跟他說聲路上小心,但他都沒跟我說一聲。」祝涓扁起嘴,心裡極為介懷。
祝湘聽著,也不禁暗惱自己怎麼沒跟袁窮奇好生說上一句,要他路上小心,要他記得上藥……現在回想,只是更添惆悵。
「走吧,咱們今兒個就回鎮上,往後你也就不需要再兩邊奔波了。」
祝涓沒吭聲,垂著小臉任由她拉著,昨日哭腫的水眸盈滿淚水。
這天過後,兩人回到了原本的生活,祝涓在鋪子裡忙著,做糕餅時偶爾會有些失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祝湘偶爾也到鋪子裡幫忙,確定關逢春沒上門糾纏,才繼續到各村落搖鈴行醫,只是遇著大小風村熟識的村民,總會問上一句袁窮奇的去處。
祝湘笑得勉強,離開時滿身疲憊,不禁想,已離開五天,彷彿走到哪都可見他的身影,到處都有人在詢問關於他的消息……到底要過多久,村民才會把他忘了,而她的心才能恢復平靜?
忖著,拖著虛乏的腳步回杏花鎮,然而都還沒回到鎮上,有人急急忙忙地朝她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遠遠就大聲喊著,「祝大夫,不好了,祝涓被衙役給押進縣衙了!」
祝湘愣了下,認出來者是隔壁的王大娘,忙問︰「發生什麼事了,祝涓怎麼會被衙役給押進縣衙?」
「就說有人吃了祝涓做的糕餅死了,對方報了官,衙役就來押人了。」
「怎麼可能?」祝湘一臉難以置信,忖了下,追問著,「對方是誰?」
「關家秀才。」
「他?死的人到底是誰?」
「說是他家裡的丫鬟,名喚琉璃。」
祝湘怔了下,只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聽過,可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祝大夫,別再想了,還是先到縣衙一趟吧,咱們找你已經找了大半天了,祝涓在正午時就已經被押進縣衙了呀。」
祝湘一聽,心底發起惡寒。
正午……眼前都已經接近掌燈時分,祝涓被押進縣衙要是出了事……思及此,她再也無法冷靜,撩起裙擺朝縣衙方向跑去。
祝湘一到縣衙,直接在縣衙外擊鼓。
鼓聲一響,便見一名衙役從裡頭走來,面無表情地問︰「擊鼓有何事?」
「衙役大哥,我妹妹名喚祝涓被帶來縣衙,我能否見她?」祝湘急聲問著。
「這事得問過大人,你跟我進來吧。」
「多謝。」
進了縣衙大門,走過穿堂便是公堂。祝湘跟著衙役進了公堂,等了一會才見縣令從公堂旁的通廊走來,等他坐在案後,她隨即雙膝跪下。
「堂下何人?」廣源縣縣令孔進才神色不耐地問著。
「民女祝湘,想求大人讓民女得以見舍妹祝涓一面。」
「祝涓?」孔進才想了下。「不就是今兒個鬧出人命的那家糕餅鋪子老板?」
「正是。」
「她已經被本官押進牢裡,禁見。」
祝湘急急抬臉。「大人,民女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何事,舍妹所做的糕餅豈可能吃出人命?」
「大膽!你這是在藐視本官?」驚堂木一拍,公堂兩旁衙役敲棍聲震響。
「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想知道來龍去脈,還請大人通融。」
「本官告訴你,關家秀才一早到糕餅鋪子買了糕餅回去家中,給了死者一塊,吃後沒多久,死者就突然口嘔鮮血而死,那屍體還擱在後頭的殮房,仵作驗過屍,確定死者確實是因中毒而死,你還想替令妹狡辯?」
「可是大人可知道關家秀才買了幾塊糕餅,買的是哪種糕餅,又有幾個人食用?」祝湘聽個詳實後,立刻道出疑點。
關逢春打從祝涓弄了新糕點後就常到鋪子裡,可偏偏只要她待在鋪子裡他就沒出現,她一走他便來……這事怎麼想都不對勁。
她本想抓著機會跟祝涓好生說說,可這幾日因為袁窮奇和齊昱嘉離去,教她提不起勁,豈料眼前就出了事。
孔進才聽她這麼一說,愣了下隨即又道︰「那塊未食完的糕餅裡也確實驗出有毒,這事是錯不了。」
「可是大人,舍妹一天做那麼多糕餅,要說下毒也不可能只弄在一塊裡,大人可知道關家人是否還有其他人食用?」
孔進才聞言,不禁微眯起眼。「這事本官還會再查,查個明白後就會開堂問審,你先回去。」
「大人,真不能讓民女見舍妹一面?」
「不能。」
祝湘想了下,毫不猶豫地道︰「大人,雖說舍妹經營那家糕餅鋪子,可事實上民女才是糕餅鋪子的老板,如果大人真要押人,就請押民女吧。」
孔進才瞪著她半晌,捻著長鬚想了下。「也成,來人啊,把她押進大牢,讓祝涓回去。」
「多謝大人。」
祝湘立刻起身,跟著衙役踏出公堂朝牢房而去。
牢房就位在縣衙的西北角上,是石造的地牢,底下晦暗無光,只有兩盞微弱的油燈擱在入口,而地牢裡氣味腐臭難聞,迎面而來的是股冰寒的冷,教她不禁瑟縮著頸項,可一想起祝涓從正午就被押進牢裡,不禁加快腳步。
衙役停在一間牢房前,開了鎖,喊著,「祝涓,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走了?」
聽見祝涓喜出望外的聲音,祝湘不由得走到牢房邊,喊著,「祝涓。」
「姊!」祝涓待牢房門一開,立刻鑽了出來,一把抱住祝湘。「姊,嚇死我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衙役一來就要逮人。」
「不哭,沒事了。」祝湘安撫著,抬眼見衙役面色不善地看著自己,不禁小聲對祝涓說︰「你待會先回家,乖乖地待在家裡,哪裡也別去,知道嗎?」
「姊,那你呢?」祝涓聽出不對勁,不禁緊揪著她的手。
「我……」
「祝湘,還不快進去?!」
「這位大哥,讓我跟我妹妹說兩句話,很快的。」
「姊,你為什麼要進去?不是要放我走了嗎?」祝涓聽著,急得淚水直流。
「祝涓,我問你,今日關逢春可有到鋪子裡買糕餅?」她問得又快又急,就怕衙役趕人。
「有,春哥哥一早就來,買了五塊糕餅。」
「都是一樣的糕餅?」
「嗯,都是桂花涼糕。」
「你可有試吃?」
「有,在鋪子時,我還請春哥哥吃一塊,他直說好吃所以包了五塊。」
祝湘輕點著頭,輕撫著她的頰。「沒事了,待會就聽話待在家裡,他日大人開堂就能還咱們清白。」話是這麼說,可她心裡卻是一點底都沒有。
關家有個秀才身分,在縣令面前說話有十足分量,只是她真的想不通,關逢春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算是要栽贓祝涓,讓她往後不得再親近他,甚至拿婚約逼他,也沒必要拿一條丫鬟性命當賭注。
「可是為什麼姊要待在這裡?這裡很冷,氣味又難聞,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祝涓害怕得沒了主意,只能緊緊抓著她。
「祝涓,別怕,咱們沒做的事就是沒做,大人會還咱們公道。」
「可是……」
「好了,趕快進去!」衙役不耐地將祝湘一把拽進牢房裡,見祝涓還抓著她的手,沉聲喝道︰「你是打算一道進去?」
「祝涓,回去!」她要是不肯走,那麼她代替她又有什麼意義?
「姊……」祝涓哭成淚人兒,硬是被衙役給拉走。
祝涓的哭聲揪得祝湘心發疼,她摩挲著雙臂在角落裡坐下。
她也很慌很怕,但是她是姊姊,她總得要想法子解決這事,趁這當頭將來龍去脈想過一遍,揣度關逢春的心思,她才有機會替自己討公道。
但……這世間還有公道嗎?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4:41 PM 編輯
第十章 屈打成招
當晚,祝涓乖乖地回到家中,但是她一夜不能眠,淚水濕透了衣襟,可她卻一點法子都沒有。
她恐懼不安,孤立無援,只能想著等天一亮到關家走一趟,問清楚來龍去脈,也許還可以求春哥哥詳查此事,也許丫鬟的死跟糕餅一點關係都沒有……不對,不可能有問題的,每種糕餅她都會試吃,春哥哥也試吃了,如果糕餅有問題,應該是所有的人都會出事才對。
不管怎樣,反正天亮時先找春哥哥就對了,除了找他,她是真的別無他法了。
然而等到天明時,祝涓換了衣衫,順便帶了件祝湘的長襖,打算去過關家之後走一趟縣衙,托衙役把長襖交給姊姊。
牢房好冷,她昨兒個就凍得受不了,而姊姊的身子骨又不似她這麼好,一夜過去就怕會捱出病來。
可就在她踏出家門時,隔壁王大娘從胡同口像急驚風的跑來,大聲嚷著,「祝涓,聽說衙役昨晚去了你那家鋪子,把你鋪子裡弄得一團亂,你趕緊去看看。」
祝涓愣了下。「衙役弄亂我的鋪子做什麼?」
「不知道,不過有人說瞧見衙役抱走一甕甕的東西。」
祝涓想了下。「那是我做糕餅的釀餡……許是大人想要開甕確定裡頭是否有毒,如此一來,應該就可以證明咱們的清白。」
「你不過去瞧瞧嗎?」
「不了,我要先去一趟關家。」她抱緊祝湘的長襖,只覺今兒個的風刺骨得緊,教她猛打顫。
「你去關家做什麼?」
「我想去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糕餅怎麼可能吃死人?大娘你也嘗了不是嗎?不可能就獨獨一個丫鬟出了事,對不?」
「可不是嗎?這……」王大娘左顧右盼,確定沒有其他街坊探出頭,才低聲道︰「昨兒個你被人押進縣衙,我去把你姊姊找回來後,就聽見市集上有人說那是關家故意栽贓你們的。」
「怎麼可能?我們跟關家沒有深仇大恨,再者我和關家秀才是有婚配的,他怎麼可能陷害我們?」祝涓千百個不願相信。
「有人說那是因為關家要毀婚,也有人說那是因為你的鋪子生意好到讓關家母舅的糕餅鋪子門可羅雀,所以……」
「母舅?你說的是方記糕餅鋪?」
「可不是嗎?近來你弄了新花樣,把一些客人都給搶走,那老店鋪心底就不滿了,說不定就……」王大娘說著聳了聳肩,無法證實真偽,畢竟都只是聽來的。
市集裡人多嘴雜,流言似火,一夕之間出現多種版本,可說穿了是看戲的居多,編派故事的更多。
「怎麼可能?」祝涓壓根不信有這種事。「那是一條人命,為了毀婚、為了鋪子生意就要一條人命作陪,這天底下有這種事?」
邊境的民風雖然比京城的大膽開放得多,但是誰敢在王法底下拿人命開玩笑?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王大娘最終只能如是說。
打從祝老大夫去世後,關家遲遲不表態婚約一事,甚至開始和祝家姊妹漸行漸遠,任誰都看得出關逢春根本就打算毀婚。
祝涓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不管怎樣,我還是先走一趟關家。」
「如果你非要去,那我就陪你去一趟。」
「大娘,謝謝你。」說真的,如果要她一個人到關家,她心底真是有點怕怕的,她怕關逢春近日的好是裝出來的,她更怕看見關逢春冷漠無情的神態。
「說什麼謝,你姊姊替街坊們診病收費那般便宜,咱們出這點力也是應該的。」王大娘嘆老天作弄人,這姊妹倆相依為命,向來是熱心助人,尤其祝湘收的診金很隨意,有時一把菜都能當作診金。
杏花鎮雖是諸東城外最富庶的小鎮,但窮富之間的落差大得可怕,富人能上醫館,窮人只能到鎮外找藥草吃,要不就是在家裡等死,所幸這鎮上有祝家人,從祝老大夫開始便行善濟急,祝湘也繼承父志,只要誰家來找,她二話不說地便前往;而祝涓性情爽朗又嘴甜,誰家要幫忙,她便跑第一,從不推托。
這對好姊妹如今卻遇上了這死劫,直教大伙暗罵老天無眼。
王大娘一路上沒吭聲,可暗地裡罵得凶了,來到關家大門時,適巧撞見要出門的關逢春。
「春哥哥!」見他要坐上馬車,祝涓衝向前喊著。
關逢春睨了眼,哼了聲。「你怎麼還有臉來見我?」
祝涓愣了下,心底發涼著。「春哥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祝涓,你可真會裝蒜。」關逢春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那目光像是在看隻醜陋的蟲子般,教他嫌惡鄙夷。「你承認吧,你分明是想要毒死我,可卻沒想到我竟會把糕餅給了府裡的丫鬟,對不?」
「春哥哥,你在說什麼?」祝涓耳邊嗡嗡作響,懷疑自己聽見什麼,只能緊緊地抱著祝湘的長襖安撫自己。
「你還要我說得多明白?橫豎你就是想毒死我,可我幸運地逃過一劫,這事我會跟大人好生說著。」
王大娘聞言,氣不過地上前要與他理論,卻被祝涓搶了白。
「春哥哥,我為什麼要毒死你?我喜歡你,這是鎮上的人都知道的事,大伙都曉得咱們有婚約,我為什麼要毒死你?!」祝涓緊抓著車轅,心裡駭懼不已,卻還是要問個明白。
「因為你苦等不到我上門,所以由愛生恨。」關逢春一字一句說得又輕又淡,眸色卻更冷。
「我沒有!」
「有沒有,你到大人面前解釋,現在大人要開堂問審了,再不讓讓,休怪我無情。」
「……開堂問審?」祝涓一愣。
見祝涓發愣,關逢春喊了聲,馬夫隨即驅動馬車向前,壓根不管祝涓沒有鬆手,轉眼她就被蹭倒在地。
「祝涓,你沒事吧?」王大娘趕忙將她扶起。
「大娘,一般都會這麼快開審嗎?」她吶吶地問著。
「這算是少見了,通常都是證據確鑿了才會快審。」王大娘惴惴不安地說著。
「所以……罪證確鑿了?」祝涓抓住王大娘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她滿腦子是關逢春的冷漠無情和栽贓罪嫌的口吻……事情分明不是如此,可他卻說得像是一回事,分明是要置她們於死地!
怎會如此?她從小就景仰的人怎會是這個樣子?!
「這……」王大娘語塞,不知該如何安慰。
祝涓臉色蒼白,一手緊抓祝湘的長襖,不能理解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祝湘被喚醒時,只覺得渾身被寒意侵蝕,教她渾身僵硬得連路都走不好,頭直發痛著,等走到公堂才知曉原來竟是要開堂問審了。
怎會如此地快?官府一旦正式開堂問審,那就代表已有實證,可是……
「姊!」
祝涓的叫喚聲,教她猛地回頭,就見她和許多人站在縣衙外,其中有些是熟識的鄰里,有些則是瞧也沒瞧過的人。
而她的目光只是定定地望著祝涓,祝涓的氣色不好,像是一夜未眠加上又驚又懼,臉色灰白帶青,教她擔心不已。
「大人開堂問審,公堂裡外不得喧嘩!」公堂外的衙役沉聲怒道。
祝湘聞言,只能朝祝涓搖了搖頭,以眼示意她別開口,省得被另定罪名。
「還不快走!」衙役喝道。
祝湘趕忙跟著踏進公堂裡,就見孔進才已坐在案後,而關逢春則站在公堂右方,而他身後還有個眼生的男人。
「大膽民女還不跪下!」孔進才重拍驚堂木,兩旁衙役手持長棍敲地震響。
祝湘隨即跪下,無懼的抬眼。「民女祝湘見過大人。」
「祝湘,你可知罪?」
「大人,民女何罪之有?」
「還嘴硬?」孔進才哼笑了聲,望向關逢春。「關秀才,將昨兒個發生的事詳實地說過一遍。」
關逢春朝他作揖,隨即便道︰「大人,關某昨日到祝涓經營的糕餅鋪子買了五塊桂花涼糕,回到家中就分給了家中丫鬟,豈料食用的丫鬟卻在嘗過糕餅之後嘔血身亡,所以關某昨日才會前來告官,求大人替關某家的丫鬟討回公道。」
「祝湘,你有何話可說?」
「大人,據民女所知,昨日關秀才到鋪子時也試吃了同一款糕餅,而且這糕餅後來也賣完了,要是有毒,為何獨見關家丫鬟出事?」祝湘不疾不徐地提出疑點。
「大人,由此可見,這分明是蓄意下毒。」關逢春立即反擊。
祝湘橫眼瞪去,不敢置信他竟能睜眼說瞎話,硬是要置她於死地。
所以,她猜測無誤,這事確實是關秀才惡意陷害,可她想不通的是這麼做對他有何好處?行事必有動機,而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值得讓他玩這麼大?
「大人,關秀才此言差矣,我們根本沒必要對他下毒。」
「大人,關某曾與祝涓訂下婚約,但是因為祝世伯去年仙逝,基於守孝,三年內自然是不論嫁娶,關某謹守禮教,豈料祝涓卻是一再質問何時迎娶,甚至不惜在大街上與關某拉拉扯扯。」
「關逢春,你簡直是胡說八道,邊境守孝只守三個月,三個月後就能談及婚嫁,你避而不談婚事,我與祝涓也從不提起,你說這話根本是惡意破壞祝涓的名聲。」祝湘可以忍受自己被欺,卻不能忍受祝涓的名聲沾到半點污點。
「大人,小人曾在街上瞧見祝涓對關秀才拉拉扯扯,而她則是對關秀才口出惡言,出言相譏,不知關秀才遵照守孝三年的大禮,直說關秀才是惡意躲避婚約,還請大人明察。」一旁年近半百的男人替關逢春出言說著。
「你是何人?」孔進才捻須問。
「大人,小人方丙均,是關秀才的母舅,經營了一家方記糕餅鋪子,關秀才特地要我前來,就是要我作證那糕餅裡有毒。」方丙均說著,從懷裡取出油包,高高呈上。「大人,這就是關秀才從祝涓鋪子買回的桂花涼糕。」
孔進才一個眼神,一旁的主簿立刻上前接下,打開油包後再遞到他的案上。
孔進才垂眼看了下。「你讓本官看這個做什麼?」眼前的桂花涼糕是卷成條狀再切塊,裡頭包著豆沙餡,外頭再淋上桂花蜜釀。
「大人,小人差人備了一隻雞,只要把這糕餅丟給雞吃,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有毒。」方丙均哈著腰,朝外頭招了招手,他鋪子的伙計立刻抓了隻雞進來。
此舉引來外頭觀看的鄰裡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祝湘無力地垂下眼。這一幕,她連看也不用看,便猜得出他們到底是在搞什麼鬼……她的腦袋一片混亂,怎麼也不認為關逢春會為了婚約一事而欲將她倆置於死地,這實在太不合理。
待雞一擺定,孔進才隨即抓起一塊桂花涼糕丟去,雞立刻上前啄著,但也不過是一會功夫,那隻雞隨即倒地,雙腳朝天不斷地抽搐著。
「祝湘,你可還有話說?」驚堂木再拍,威武聲起恫嚇力十足,就連縣衙外的人全都噤若寒蟬。
「大人,那桂花涼糕有問題!」祝涓衝到公堂外,堂外衙役立刻將她攔下,她卻不住地跳著,喊著,「大人,如果那桂花涼糕是我昨日賣給關秀才的,淋在糕上頭的桂花蜜釀早就變色了,顏色不可能那般紅潤,那糕餅不是我做的!」
關逢春聞言,不由看了方丙均一眼,那一瞬間的對視教祝湘給捕捉住。
「大人,可否讓民女看看那桂花涼糕?」祝湘請求著。
她本以為他們在祝涓的桂花涼糕上添了毒,但照祝涓的說法根本有異。方丙均經營糕餅鋪子,想要做出祝涓的糕餅絕對不是難事,但祝涓的做工極為精細,她肯定能分辨得出這糕餅是否作假。
孔進才微揚起眉,將油袋裡的剩餘桂花涼糕全都掃落案下,再拿起油袋。「就只有丟下的那一塊,你可以盡管瞧。」
祝湘微皺起眉,瞪向已經被雞給啄得不成形的桂花涼糕。
不對,她剛剛看那包油袋頗有分量,裡頭至少裝著兩三塊才是,可是大人卻說只有這一塊,代表大人根本是和關秀才是一丘之貉!
「姊,那不是我做的桂花涼糕,形狀不對!我的桂花涼糕切段後可以一口食用,那是因為齊大哥說如此吃食最為優雅,可那糕餅那麼大一塊,分明是卷成條狀只切對半,那不是我做的!」祝涓直嚷著,就只為求一個公道。
祝湘回頭,要祝涓不得喧嘩,驚堂木已再次拍下,孔進才怒斥,「將罪嫌祝涓給押進公堂!」
「大人,這不關舍妹的事!」祝湘急喊,但祝涓不用人押,一得放行,便快步跑進公堂,跪在祝湘身旁。
「大人,民女昨天賣了五塊糕餅給關秀才,他說他家丫鬟琉璃食了一塊便身亡,照道理說應該還有四塊,為何公堂上只帶來一塊?」祝涓哭腫的水眸直瞪著臉色冷酷的關逢春。
「難不成明知有毒還要食下嗎?」
孔進才望向關逢春,就見關逢春不疾不徐地道︰「昨兒個出了事,剩餘糕餅早已被倒進餿桶裡,是因為母舅說這糕餅是呈堂證供,所以才又從餿桶取出一塊。」他頓了下又道︰「我是不懂糕餅,不知道糕餅變不變色到底有何異處,但是放眼杏花鎮,除了你以外,誰做得出這種桂花蜜釀?你不是跟我誇口這是只有你才會做的私釀?」
祝涓聞言又氣又惱。「我的鋪子昨晚被衙役給搜過,一些蜜釀全都被帶走了,誰知道……」
祝湘聞言,趕忙扯著祝涓的袖角,然驚堂木已再次拍下——「大膽刁民,你這話難不成是拐彎說本官給了人蜜釀做出同樣的桂花涼糕栽贓你?」
「大人,舍妹年紀輕不懂事,說起話來不知分寸,還請大人恕罪。」祝湘趕忙請罪,就怕一個不小心就連祝涓也脫不了身。
雖說祝涓所言都是真的,但有些話在這沒有公義的公堂上是不能說的。
而且她想不通的是,如果要栽贓,直接拿祝涓的糕餅作假不是最佳利器?關逢春確實買了糕餅,卻還讓母舅造假,那就代表打一開始買糕餅極可能是個幌子,說不準那丫鬟早已死了……丫鬟已死,丫鬟名喚琉璃……
像是想通什麼,祝湘猛地抬眼道︰「大人,能否讓民女看看那丫鬟的屍體?」
她終於想起為何覺得琉璃這名字熟悉了,因為她在藥鋪聽過,也親眼見過那個丫鬟,當時她在抓藥,而且她抓的藥是打胎藥!
「你能看出什麼端倪?」孔進才哼了聲,沉聲道︰「傳仵作。」
一會衙役便領了個人進來。「見過大人。」
「本官問你,死者死因為何?」
「啟稟大人,那個丫鬟是死於中毒。」
「罪嫌祝湘、祝涓,你等可還有話說?分明就是你倆因為關家遲不上門說親事,懷恨在心,蓄意在糕餅裡下毒,豈料關秀才尚未食用,因而逃過一劫……你等認不認罪??」孔進才怒拍驚堂木,喝道。
祝涓瑟縮了下,祝湘則緊抓著她的手,安撫著她。「大人,試問這天底下有哪個姑娘家會為逼婚而下毒毒害未婚夫的?放眼杏花鎮,鄰里皆能作證舍妹對關秀才一往情深,豈可能對他下毒?」
祝湘話落,衙門外隨即響起鄰裡們應喝的聲音——
「對呀,哪有人喜歡一個人卻要害死他,太不合理了。」
「打從祝老大夫死後,關秀才就對祝家姊妹不理不睬,可祝家姊妹從未怒目相向,她們向來是熱心助人,行善濟世,怎可能毒害人?大人明察啊!」
「誰準你們喧嘩!」孔進才喝道。
衙役隨即持棍橫架在衙門外,大有再喧囂便直接棍棒伺候的態勢。
「大人,難道沒聽過由愛生恨嗎?祝涓便是此種人,愛則欲其生,惡則欲其死,大人要是今日不能給關某公道,關某他日肯定難逃情劫。」
祝湘橫眼瞪去,怒聲道︰「大人,偏聽生奸,獨任成亂。大人乃是朝廷欽定七品命官,豈能獨聽片面之詞?」可惡的關逢春分明是要將祝涓往死裡打,這種混蛋比端王世子還要可惡百倍。
「大膽!眼前已是人證物證確鑿,你還敢口出狂言,直指本官不公不義,本官今日要是不治你,豈不是愧對朝廷欽命?!」孔進才怒不可遏地拿起案上刑牌,喝道︰「來人,拶指伺候!」
一聲令下,衙役隨即取來拶子,套住祝湘的十指。祝涓見狀要阻止,卻被狠狠推倒在地,腦袋暈得七葷八素。
「用刑!」待準備就緒,孔進才一丟刑牌,兩個衙役抽緊拶子兩側的拉繩,細木棒隨即絞緊祝湘的十指。
從未受過這種酷刑,祝湘痛得尖叫出聲,渾身不住地顫著。
祝涓焦急跪坐起身,哭喊道︰「大人,冤枉啊!民女姊妹沒有傷人,那糕餅不是我做的,那不是我做的糕餅,關家丫鬟之死與我無關啊!」
「來人,掌嘴!」孔進才怒斥著。
另一名衙役立刻上前,揚起手就往她臉上狠狠地甩,打得她整個人橫躺在地上,血從嘴角溢出。
「祝涓!」祝湘喊著。
「罪嫌祝湘,你認不認罪?!」
「我不認罪!沒做的事就是沒做!」祝湘痛得淚水在眸底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滑落。
「大人啊!你可讀過天矜於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大人啊!你可知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再刑!」孔進才臉色鐵青地吼道。
拶子被拉得更緊,緊到似乎可聞指骨的裂響,祝涓不禁哭喊著,「我們是冤枉的!老天啊,我們是被冤枉的!」
「掌嘴!」
衙役一把拉起祝涓,狠狠地往她面頰再打。
「大人,你不公不義!」祝涓的性情烈,哪怕是被打得滿嘴是血也不住口。「你為何要栽贓咱們?你到底收了關家多少好處?!」
「打得她說不出話為止!」
公堂上響起陣陣巴掌聲,衙役的手上染了血,怵目驚心得教衙門外的百姓們全都傻了眼。祝涓痛得眯起眼,朝前噴了口血。「大人,你會不得好死!」
「再打!」
一個巴掌落下,祝涓幾乎快要失去意識,任由衙役如抓著破布娃娃般地扯著自己,慢慢地感覺不到痛,耳朵也像是快聽不見。
「不要再打了,我招了,我全都招了!」祝湘忍遏不住地喊著。
她可以忍受絞指之痛,但她不能忍受祝涓再挨打,再打下去會死的!她清楚祝涓的硬性子,她寧死也不願委屈,可是她是祝家僅剩的人了,她賠上這條命也要保下她,否則她要怎麼對得起對她疼愛有加的祝父。
「罪嫌祝湘,你真要招了?」
「我都招了,是我一人所為,是我不滿關逢春毀婚,所以偷偷在桂花蜜釀裡添了毒,是我一人所為,與祝涓無關!」說著,憤恨的淚水沿著面頰滑落,是委屈是心酸,更是無能為力。
孔進才聞言,睨了關逢春一眼,只見關逢春微點頭,他便道︰「來人,罪嫌祝湘坦承罪行,給她畫押。」
祝湘的十指微微變形,根本拿不住故,還是主簿拿了印,讓她蓋了全手印,就當此案了結。
「姊……不要……我們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承認……」
祝涓哭啞的嗓音虛弱低喃著,祝湘回頭,看著滿嘴是血的她,心疼得說不出半句話,她想要再抱抱她這個可憐的妹妹,可是——
「來人,封了糕餅鋪子充公,將祝湘押入大牢,三日後午時三刻處斬,退堂!」
「姊……」祝涓虛弱張眼,見祝湘被衙役扯起,不禁在地上爬著。
「祝涓,你乖,回家去,沒事了。」祝湘被扯著往前走,還不住地回頭望。
「姊……」怎會沒事?都要處斬了,怎會沒事!
她不住地爬,可是衙役的動作好快,把姊姊拉得好遠,她怎麼也抓不到姊姊,余光瞥見關逢春走過,她費力往前一抓,揪住他的袍角。
關逢春頓了下,垂眼望向她,嫌惡地踢開她的手。
「關逢春……你為什麼這麼做?當年兩家往來,說好婚約,可就算我爹死後你不履行,我也當是因為我尚未及笄,就算你翻臉不認人,我也從未口出惡言,可你現在卻要置我姊妹於死地,你讀的到底是什麼聖賢書?!」她不服氣,怎麼也無法服氣,梗在喉頭的一口氣要上不下,幾乎快要憋死她。
「一個鄉野村姑說什麼聖賢書,你懂什麼?」他哼了聲,快步從她身旁走過。
「如果每個讀聖賢書的人都像你們這般歹毒,還讀什麼聖賢書?!」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淚水徹底決堤。
她是真的寒透了心,真的看清楚他的為人……原來他前陣子的和顏悅色都是假的,都是為了布下這個局……她為什麼沒有看透?
虧齊大哥還跟她說了,她還不信……淚流滿面,她不禁想起不告而別的齊昱嘉,想起自己的自以為是,想起自己的任性害死了姊姊……
「祝涓,咱們先回去吧。」
有人扶起自己,淚眼中她瞧見王大娘還有其他熟識的街坊,教她淚如雨下。「我不回去,我要找姊姊。」
「祝涓,你臉上的傷得要醫才成。」
「我等姊姊幫我醫……」
「祝涓……」王大娘聞言,不禁掩臉低泣著,幾個街坊跟著鼻酸,卻是無法可施,尤其衙役又趕著人,只能將祝涓半扶半哄地攙到衙門外。
突地,天空開始飄雨,四周凝結著一股寒凍的氣息,王大娘趕忙將祝涓擱在她這兒的長襖給她搭上。
祝涓拉著長襖,突地又走向衙門裡。「這位大哥,可不可以把長襖拿給我姊姊?」
「不行,快走!」衙役趕著人,索性關上了大門。
「大哥……地牢好冷,把長襖拿給我姊姊,我姊姊怕冷……」祝涓哭倒在門板上,不住地拍著門。「大哥……誰,誰能救救我姊姊……救救我姊姊……姊姊……」
雨絲凌亂斜打漸驟,天色陰霾如夜,猶如這一日利益遮蔽了公義,暗無天日。
第十一章 及時相救
大雨晝夜不停歇,猶如祝涓的眼淚,無止境地落下。
祝涓守在衙門,淚水沖刷著頰面唇邊的血漬,露出她紅腫黑淤的臉龐,但她不管路人的目光,執意守在衙門口。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她的神色開始麻木,雖說持續有鄰裡街坊勸她回去,就連劉文耀下山賣獵貨得知消息,也立刻跑來關照她,但也只能說上幾句安慰的話,束手無策得教他自慚形穢。
回大風村,他將這事說開,幾個村落的村民聚在一塊,同樣無法可施,只因他們皆是貧困的獵戶,根本沒有多餘的銀兩疏通,況且在這節骨眼上,就算要疏通恐怕也是行不通,只因處決書已經下來,就在明日午時三刻。
「這老天真是不開眼,連祝大夫這般好醫德的姑娘家竟也會遭到陷害。」有人感嘆地。
「要不乾脆咱們到法場劫祝姑娘好了。」有人低聲提議著。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他,同時搖頭興嘆。
「也不是不能上法場劫人,畢竟咱們有些人的命是祝姑娘救的,拿命換她行醫救人再值得不過,但咱們家裡都有老小,咱們要是不在,老小該如何度日?再者要是真的硬闖法場,真救得出人嗎?」劉文耀道出最中肯的說法。
就是因為一點法子都沒有,才會教一票聚集在劉文耀家中的男人個個愁眉不展,絞盡腦汁也苦思不出對策。
「要是袁老弟在就好了。」有人突道。
「可不是?他可是祝姑娘的表哥,他待祝姑娘那般好,要是知道祝姑娘出了這事肯定會趕來,可問題是咱們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上哪去了。」劉文耀托著腮,搖曳燭火映照出他臉皺得像顆包子。「先前我問過祝姑娘,可祝姑娘也沒說個所以然,含糊帶過後我也沒機會再問。」
門外突地傳來敲門聲,眾人愣了下,劉文耀隨即起身開門。
門一開竟瞧見袁窮奇還有他家公子,身後還多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那日小風村水災,到綴溪下游找人的那位爺兒。
「太好了,祝姑娘有救了!」劉文耀激動地揪住袁窮奇的肩頭。
袁窮奇愣一下,微眯起眼。「劉大哥,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劉文耀趕忙將這幾日發生的事說過一遍,袁窮奇和齊昱嘉聞言後臉色愀變。
「你們沒瞧見不知道祝涓被打成什麼樣子,那臉腫得又紅又紫,血漬都還在,渾身都淋濕了,不吃不睡地守在衙門前。」劉文耀邊說邊眯著眼,彷彿感同身受那份痛楚。「我聽她們的街坊說,兩天前在公堂上,兩姊妹不肯認罪,縣令對祝大夫動了拶指之刑,祝涓大喊冤枉,被掌了嘴,打得是滿嘴血,祝大夫心疼祝涓才認罪畫押……聽說祝大夫的十指都變了形呢,還被關在地牢裡,祝涓拿著祝大夫的長襖托衙役帶給祝大夫,衙役卻充耳不聞,連兩日大雨,天寒地凍的,一個在地牢裡,一個在衙門外,我瞧見時,心酸得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袁窮奇聽著,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額際青筋顫跳,下顎繃得死緊,就連一旁的齊昱嘉也難掩忿恨之情。
「袁窮奇,咱們走!」齊昱嘉在身後扯著他,打算立刻到杏花鎮一趟。
袁窮奇高大身形動了下,朝劉文耀作揖。「多謝劉大哥告知,這事就交給咱們。」
「如果要劫法場,要不要咱們幫忙?」劉文耀追問著,多個袁窮奇,他認為勝算大多了,至少一定可以將祝大夫給救出法場外。
袁窮奇笑了笑。「不用,我一個人就夠了。」他會讓廣源縣縣令知道,錦衣衛北鎮撫司究竟是如何問審判刑!
他們隨即離開,走了一段距離之後,龐得能才趕忙向前道︰「大人,王爺,現在這時分前往杏花鎮恐怕有所不妥吧?」
他們原定是回來大風村,大人想要帶祝湘姑娘走,豈料如今事起變化,反倒是要往險境走,怎麼想都覺得不妥當。
「龐得能,你要本王當個貪生怕死之徒?」齊昱嘉臉色鐵青地道。
「王爺,話不是這麼說的,傅總兵也說得很清楚了,明日有朝廷巡撫回廣源縣視親,咱們應該要趁這當頭走山路,錯開巡撫的隊伍,如今要是到縣衙……怕會節外生枝。」龐得能認為睿王能安然活到現在,袁窮奇絕對是功不可沒,既是袁窮奇拚死拚活救出的,當然得要把命留回京城,不是嗎?
未等齊昱嘉開口,袁窮奇已經沉聲道︰「得能,當初要不是祝湘救了王爺,王爺早就沒命了。」
龐得能本想再說什麼,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龐得能,你如果不想跟上,和其他錦衣衛留在這裡。」齊昱嘉說著,加快腳步朝山下而去。
他們是縱馬回來的,馬匹留在小風村隱密的山谷裡,快馬到鎮上根本就費不了多少時間,他現在是恨不得長出雙翅,飛到祝涓身邊。
袁窮奇沒再說什麼,快步跟上。
龐得能皺著眉,麾下錦衣衛不禁上前一步問︰「千戶長,咱們跟不跟?」
「跟!能不跟嗎?!」他沒好氣地道,一揮手,所有人立即跟上。
他的任務就是保護睿王,睿王都不怕死了,他還怕什麼?!
雨,終於停了,可是守在衙門前的祝涓,淚還在流。
她求助無門,濕透的身子又冷又餓,又倦又累,但她卻睡不著吃不下,神色恍惚地站在衙門前,抱著長襖的身子搖搖欲墜。
她不求什麼了,只求能再見姊姊一面……她只想再見姊姊一面……誰能讓她見姊姊一面?
忖著,撐到極限的纖減身子終於耐不住地斜斜倒下——
一隻有力的臂膀迅地將她摟進懷裡,溫熱的氣息教她微張開眼,衙門前的紅燈籠底下,映照出一張噙滿怒氣的俊雅面容,她先是愣了下,而後情緒激動著,張口卻說不出半個字。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這是什麼鬼天候,你竟然還淋了一身濕,你是存心讓自己病死不成?!」齊昱嘉怒不可遏又心疼不已地吼道。
祝涓直瞪著他半晌,突地哭嚎出聲,「齊大哥……」
「你家住何方?我先送你回去。」那總是愛笑的人兒在他懷裡嚎啕大哭著,教他怎麼也道不出其他苛責的話語。
「不要……我要見姊姊,我要拿長襖給姊姊……地牢很冷……」
「祝涓,你別擔心,我會把你姊姊帶出地牢。」齊昱嘉身後,袁窮奇沉聲承諾著。
「袁大哥,你可以把姊姊救出來嗎?你的可以嗎?」一見到袁窮奇,祝涓的淚水更像是決堤般地流著。
「我可以,所以你先跟我家公子回去,這事就交給我處理。」邊境的縣衙,豈有他踏不進的道理?
「可是姊姊明天就要被處斬了,她……」祝涓緊揪著齊昱嘉,不知道能不能求他們。
「你們可以幫我嗎?」
「傻瓜,我們就是回大風村,聽劉文耀說了始末原由才趕來的,不是來救你們的,難不成是來逛街的?」齊昱嘉沒好氣地說著,不等她答允,已經一把將她抱起。「袁窮奇會想法子先進地牢探視祝湘,後頭的事他會處理。」
一路上,他和袁窮奇商談過了,就算行蹤會被東廠番子發現也無妨,橫豎眼前再沒有任何事比救出祝湘來得重要。
「袁大哥進得了地牢?」祝涓又驚又喜,趕忙遞出一直被她牢牢護在懷裡的長襖。「袁大哥,幫我把長襖拿給姊姊,地牢太冷,姊姊向來怕冷,她會捱不住的。」
袁窮奇接過長襖,半舊的長襖只有微濕,可見祝涓寧可淋雨也要弓著身護著這長襖,這份手足情教他動容。
「我一定會交給祝湘,你盡管放心。」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們。」祝涓說著,身體已經虛弱得連開口都艱難。
「先別睡著,先跟我說你到底住在哪。」齊昱嘉輕聲問著,任她指引著方向,抱著她先行離開。
「大人,有沒有什麼事要我辦的?」龐得能帶著幾個校尉從暗處走來。
他本是不怎麼同意睿王冒險,但方才瞧見祝涓那張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小臉,他突然覺得要是不插手管這事,簡直就是丟盡了錦衣衛的臉。
「讓幾個人跟著王爺,你帶幾個人留在外頭等我。」
「可是這時分衙門都已經關了,你要怎麼進去?」龐得能環顧四周,縣衙地處鎮南,這裡人煙較少,尤其今天天候轉冷,街上無人,就連衙門口也只剩兩盞燈籠。
「這還不簡單嗎?」袁窮奇哼笑了聲,直接走上前敲門。
一會便有衙役開了門,一臉不善地問︰「你要做什麼?要伸冤還是報官都得等明日。」
說著,又要把門關上——
「這位大哥,幫個忙,我要進地牢探視個人。」他從懷裡取出一錠黃金。
衙役雙眼瞪得大大的,彷彿這輩子沒瞧過這麼大錠的黃金元寶。
「可是沒有大人的諭令不得隨意——」就在袁窮奇取出第二錠黃金時,衙役雙眼都快要突出,連舌頭都打結了。
「黃金諭令,如何?」袁窮奇輕笑道。
衙役嚥了嚥口水,回頭朝內望了眼,隨即對他招手。「跟我過來。」
「多謝。」袁窮奇踏進衙門內,很大方地把兩錠黃金交給他。
衙役樂得帶著他前往地牢,找了說詞先遣開看守地牢的衙役,便讓袁窮奇輕而易舉地走進地牢。
「記住,不要待太久,不然我不好交代。」
「知道了。」
「地牢裡就只關了一個人,往前走到底就是了。」
袁窮奇輕點頭,提著衙役給的燈籠朝前走去,直直走到底,就見一抹縴瘦的身影蜷縮在角落,她的髮微亂,衫裙發皺,身子還不住地顫抖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竟連有人提著燈籠走到牢房前都沒察覺。
「……祝湘。」他費了點功夫壓抑情緒,才啞聲喚著。
祝湘愣了下,緩緩張眼,就見一個人提著燈籠站在牢房外。男人一身月牙白滾玄邊錦袍,看得出布料上等,但那張臉逆著光,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過往的記憶重迭在腦海,她不禁疑惑地微眯起眼,直到他又再喚了一聲,她才回了聲,「袁窮奇?」
「正是在下。」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艱難地想要爬起身,但渾身被冷意凍得僵硬,稍有動作,便痛得受不住。
「祝湘……」他啞聲喚著,緊抓著冰冷的鐵欄。
「你不是已經離開了,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忍著痛,緩緩地朝鐵欄前移動著。
袁窮奇單膝跪下,黑眸直瞅著她縮在袖子裡的手。「我只是先到東諸城辦點事,我沒說過不回來。」
「那你……」
他將懷中的長襖遞出。「這是祝涓托我交給你的。」
她望了眼長襖,猶豫了下。「你放在前頭就可以了。」她將雙手縮在袖裡,乍看下像是怕冷,但如果是怕冷,早就將長襖給接過了。
袁窮奇照她吩咐把長襖擱在鐵欄內,等著她伸手欲取時,瞬間攫住她的手——
「啊!」她痛呼了聲。
袁窮奇見她瑟縮著,立刻放輕了力道,拉起她的袖口,就見她十指腫脹,紫黑交錯,教他不禁抽緊下顎。
他身為北鎮撫司鎮撫使,掌詔獄司刑罰,對於問訊用刑再熟悉不過。她的手是被拶子所傷,而且使力極狠,毫不留情……依他所見,腫脹得如此嚴重,許是手指骨頭已受創。
好一個屈打成招!
「我……沒事。」她掙扎著想要抽回手。
袁窮奇不放,以輕柔的力道扣住她的手腕,啞聲問︰「我回大風村時,劉文耀把所有事都跟我說了,而現在是想要問你,你可有發現其他疑點或可供查證的線索?」
「你要做什麼?」
「當然是為你洗清冤屈。」他說得理直氣壯。
「不成!你該是要回到你原本的地方,你不能再待在這裡。」這裡是廣源縣杏花鎮,是衙門所在,更是東廠番子聚集之處,他待在這裡分明是在自找死路,更遑論要替她洗清冤屈。
「何時該走,我自有分寸,眼前是你必須跟我說疑點和線索。」他知道她夠聰穎,有些事她肯定能看出端倪。
祝湘直瞪著他。「沒有任何疑點和線索,關秀才買通縣令栽贓,相關的證物怎可能還留下?」
「既是如此,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過是以牙還牙,敢對她刑求,他會加倍奉還。
「你不可以!你以為你是誰?」難道他分不清孰輕孰重嗎?他的任務該是帶著齊昱嘉回京,而不是一再逗留在這裡……難道他會不知道東廠是如何行事嗎?就算在邊境殺了他們,任誰也無法替他們討公道。
「我身有官職,豈會辦不了他們?」一個七品縣令和只有功名的秀才,他壓根沒看在眼裡。
「你一個五品千戶長,能有多大本事?該走還是快走!」不管他的身分多高,當齊賢要一個人死時,隨意羅織罪名可容易得很。
袁窮奇聞言,突地笑眯眼。
「你笑什麼?!你快走,你既已經走了就不該回頭,快走!」他一身鮮衣爽颯,面如冠玉,相形之下她是如此狼狽可悲,一如當年,殘花敗柳的自己面對青年才俊的他,教她自慚形穢極了。
如果可以,她並不願意讓他看見她的狼狽,可命運偏是如此擺弄她。
但,已經夠了,她跟老天多偷了三年的時間,她覺得已經足夠,如今老天要收回她的命,她不會埋怨,就是不願拖累他。
「我不走,如果我救不了你,我就陪你一起死。」
「你、你瘋了!」
「也許吧。」他無所謂地笑了笑。
「你不要這樣……快走!」他的前途似錦,更是肩負任務,他不該為她曝露形蹤,招來殺身之禍。「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愛你。」他啞聲喃著,捧起她的手親吻。「因為愛你,所以我要保護你……原諒我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不在你身邊,但我跟你保證,從今而後,我會隨侍在你身側,我不會再任人欺你,而今天這一筆帳……我絕對會替你討回!但是你必須給我線索,我一定要替你洗清冤屈,讓你光明正大地離開這裡。」
祝湘怔怔地瞪著他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在這當頭聽見他的表白。「你明明就已經有心儀的姑娘,還對我說這些話,你簡直是——」
「她死了,除非她能重活,否則怨不了我,而你……我就喜歡你這性子,就喜歡你清淡又熱情的性子。」
「你!」
「祝湘,我要迎娶你為妻,我要帶你回京。」
祝湘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壓根沒問過我。」
「我現在正在告訴你我的決定,我說過,你有無婚配一點都不重要,因為我要你,哪怕是要我背上罪名,我都要定你。」
祝湘不敢相信他竟對自己有這般狂熱情痴的一面,就算想勸退他,但瞧他那堅定的樣子,恐怕她再說什麼也沒用。
輕嘆口氣,她低聲道︰「死去的那個關家丫鬟,我幾天前在張家藥鋪裡遇過她,那時掌櫃的正在替她包類似打胎的藥。」
「喔?」
「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雖然我不認為關秀才會為了毀婚而要一條人命作陪,可事實上他是真的要置祝涓於死地。」她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袁窮奇點點頭,探手輕撫著她的頰。「祝湘,別怕,明日我會將這事給辦妥,接你回家。」
「你要小心,要是苗頭不對,就趕緊離開。」
「我能去哪?來來去去,我只會留在你的身邊。」憐惜地親吻她幾乎變形的十指。「等我,我一定帶你回家。」
祝湘注視著他未置一語,心隱隱顫動著,突地不遠處傳來衙役的叫喚聲,「喂,有人來了,快上來!」
「有人來了,你快走吧。」她忙道。
「好。」他應著,手卻未放。
「記得替我照顧祝涓,要她乖乖的,別為我擔心。」
「我知道。」依依不捨地放開她的手。「把長襖穿上。」
「嗯。」她應了聲,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光,籠罩著他,隨他離去,黑,隨即降臨,將她圍繞。
他似光,她似影……卻在這瞬間交會了。
「大人,祝大夫的狀況如何?」
袁窮奇一踏出衙門外,龐得能立刻上前詢問,卻見他神色冷肅,教他不禁微愕住。他幾乎可以算是和大人一起長大,兩人同樣世襲父親的位職,情同手足,對彼此了解甚深,而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到大人如此的狂怒。
記得大概五年前吧,他的性情突然有所收斂,像是在一夕之間變得成熟沉著,揚起笑意不讓人看穿深藏的怒火,可如今他卻藏不起怒火……他想,祝大夫的傷恐怕不比祝涓來得輕。
「得能。」袁窮奇低聲喚著。
「屬下在。」
「陪我走一趟殮房,讓其他人在外頭守著。」
「……我知道了。」龐得能看了衙門一眼,隨即跟幾個校尉說了聲,跟著袁窮奇繞到縣衙後方,直接翻牆而入。
殮房就位在縣衙的最北角,房前無人看守。
「大人,你是對那位丫鬟的死起疑嗎?」龐得能小聲問著。
「嗯。」雖說祝湘給的線索相當有限,但不管怎樣,總是得先從死者的身體找出死因,解開所有疑點。
說著,他踏進殮房,殮房牆上有兩盞燈亮著,而房內數張長板桌上只擱上一具屍體。
他走到屍體邊,掀開覆蓋的白布,屍體的臉部呈赤紫色,沒有血障,反倒是手腳末端和背面有血障,教他不禁微眯起眼。
「大人,有問題嗎?」龐得能捂著嘴,懷疑袁窮奇喪失的可能不只是聽覺,恐怕連嗅覺都沒了,要不怎能忍受這股屍臭味?
袁窮奇沉默不語,看著屍體剪得圓潤的指甲,而指縫裡卡著皮屑,他抽出布巾裹著手,翻動屍體的眼,只見屍體的眼早已經模糊,而皮膚上薄覆一層雞皮疙瘩,他輕觸頸間,屍體僵化不變,乍見頸部有片烏青掌印,而唇兩側則有血漬,就連衣襟亦有,他不禁哼笑了聲。
「大人,你到底在笑什麼?」他以往也老跟著他到殮房走動,學著如何從屍體上找出答案,可這屍體就他所見,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假設這丫鬟真是被人給毒死的,這臉色無異,口角有血漬,甚或衣襟有血漬都是再正常不過。
袁窮奇壓根沒瞧他,自然不知道他在問什麼,只是繞著擱放屍體的長板桌走,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有人說,秘密只有死人不會說出口,殊不知死人的身上通常藏著許多秘辛,就好比——他的目光落在屍體身下的一灘血跡,血跡早已乾涸成漬,更加確定他的推測是正確的。
「走了。」袁窮奇蓋上白布,雙手合十朝屍體一拜。
「大人,你不試銀針?」龐得能驚奇地跟上。
「這屍體早已死亡多時,銀針再試也不準。」
走到殮房外,將手上的布巾丟棄,一會便翻牆離開縣衙。
「大人。」門外守候的校尉立刻向前。「王爺派小的領大人先回祝家。」
袁窮奇看了眼方才跟著齊昱嘉走的這名校尉,沉吟了下。「也好,先回祝家再說。」
時候已經晚了,就算想到張家藥鋪一趟,恐怕也已經打烊,倒不如先回祝家,看看祝涓的狀況,再問些線索。
可惜的是,他回到祝家時,祝涓早已沉沉睡去。
齊昱嘉見他回來,便帶著他到外頭的廳裡坐下,開口便問︰「查得如何?」
「王爺,我已經查出一點眉目。」
「有把握把祝湘帶回來?」
「當然。」
「那就好。」齊昱嘉鬆了口氣,可臉色始終凝重。
「祝涓還好嗎?」袁窮奇看他臉色不對,不禁輕聲問著。
「她能好到哪去?被打成那樣又淋雨,現在渾身燒得可怕,先前已經差人找了大夫替她醫治,現在正沉沉睡著。」一想到他不過離開幾天她就落得這個下場,他不禁怒從中來。
「混帳!以為天高皇帝遠,在這兒就沒有王法了嗎?不過是個七品縣令,手段竟這般凶狠,栽贓嫁禍……本王非辦了他不可!」
「這事,我會辦妥。」
「祝湘呢?」齊昱嘉這才想起祝湘。
「她同樣不好,雙手腫脹烏青,她說沒傷及骨頭,就算如此也沒好到哪去,尤其她身上也異常燙著,就怕是地牢太冷,染上風寒了。」
龐得能聽著,總算能夠理解為何他踏出衙門時,臉色會鐵青成那地步。
「簡直是混蛋!」他受祝湘照料解救,這份恩情是擱在心裡的,要他怎能忍受祝家姊妹蒙受這不白之冤,甚至還被屈打成招。
「明日趕在午時三刻之前,我會把該查的事查清,再到縣衙擊鼓申冤,非要替她倆討回公道不可。不過,咱們得先想好事成之後的應對之策。」
齊昱嘉垂睫忖著。「如果我們運氣夠好,也許可以趕在巡撫到杏花鎮之前離開,但不管怎樣,你既是想替她們申冤,必定得表露身分,如此一來還是會引起東廠番子注意,屆時要離開確實是個問題。」
問題並非在他們身上,而是祝家姊妹,這一點袁窮奇也很清楚。
他們可以快馬趕路,但祝家姊妹身上皆有傷和病,這當頭不適宜奔波,必須好生靜養才行,而且只要與他們扯上關系,祝家姊妹也會成為東廠番子的目標,這正是他們難為的主因。
「大人,王爺,不如這樣吧,我先雇好馬車,等結束之後,立刻帶著她們走山道離開。」龐得能沉吟了會再道︰「咱們的人分成兩批,一批同樣雇輛馬車走官道,引開東廠番子。」
「這也是個法子,但會讓兄弟們身歷險境。」袁窮奇嘆了聲道。「我不願意讓兄弟們無端……」
「大人說那什麼話,咱們要是怕了,當初還會來嗎?事實上要是指揮使不派咱們來,咱們也會搶著來,你們說是不?」
龐得能話一出,站在廳外的錦衣衛眾校尉異口同聲地答道︰「當然。」
「大人,祝家姊妹是救助你倆的大恩人,要是棄她們於不顧徑自回京,咱們可真是枉為錦衣衛了。」龐得能由衷道。
袁窮奇不禁感謝地拍了拍他的肩。「得能,讓兩個兄弟輪守,其他的皆去休息,明日有活要忙得養點體力。」
「知道了。」龐得能應了聲,朝兩人作揖後便到廳外分配工作。
「王爺,你也去歇會,畢竟咱們趕回大風村已一日未歇。」袁窮奇催促著。
「不了,祝涓病著得有人照顧。」齊昱嘉說完,不禁自我厭惡的又道︰「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寧可不走東諸城一趟……一個那麼愛笑的姑娘,哭得教我的心都快要碎了,真是不可饒恕的狗官,竟將她欺凌到這地步。」
袁窮奇垂著臉不語,想起三年前與三年後,他無比慶幸自己提議快馬趕回大風村,否則要是再多耽擱一日,結果他真的不敢想象。
「你歇著吧,我去廚房看祝涓的藥熬好了沒。」齊昱嘉起身輕拍著他的肩,但才走了兩步,祝涓竟從通廊走來,他趕忙向前扶著她。「你這是在做什麼?不是睡著了嗎,還爬起來做什麼?」
「姊姊、姊姊呢?」祝涓抓著齊昱嘉問。
「祝涓,你放心,我已經把長襖交給祝湘了,她沒事,你別擔心。」袁窮奇趕忙說著,寬她的心。
「那……明日……」
「放心,我會把她帶回來。」袁窮奇見齊昱嘉將她扶到面前坐下,他索性問著,「祝涓,這事是關秀才買通縣令要栽贓你倆的,對不?」
「嗯,還有關秀才的母舅方丙均,竟假造桂花涼糕……衙役到我鋪子把齊大哥教我的蜜釀都給帶走,結果竟是方丙均仿造桂花涼糕……虧我愛弄糕餅就是因為從小吃了方記的糕餅,豈料竟會落得這個下場。」
袁窮奇沉吟了聲,將線索和幾個人聯結在一塊,推敲出事情的真相。
「袁窮奇,你在想什麼?難道這事和我教祝涓糕餅有關?」齊昱嘉問。他很難不作此想,總覺得有所關聯。
袁窮奇沒正面回應,只是冷冷的說︰「明日,我會用同樣的手法逼出真相,牽扯在內的每一個人都別想逃過。」
不管是為圖私利或是為掩飾殺人,全都得接受制裁!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1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4:56 PM 編輯
第十二章 鎮撫使問訊
天亮時,袁窮奇吩咐齊昱嘉在祝家照顧祝涓,留下兩名校尉,其餘的被他發派到鎮上打探關於方記糕餅鋪和關家的消息,再要龐得能雇兩輛馬車,相約在鎮上一家茶肆踫頭,自個兒便隨即前往張家藥鋪。
袁窮奇一開始便表明是為了祝湘冤案一事而來,掌櫃的原本一頭霧水,直到聽到他提起,「約半個月前,也就是二十四日那天,關家的丫鬟琉璃不是到鋪子裡抓了藥?」
張掌櫃愣了下。「你怎會知道?」
「你可還記得她抓了什麼藥?」袁窮奇問得迂回,是為了確保張掌櫃的為人能信任,否則一旦到堂上作證只會招來反效果。
「她……」張掌櫃臉色有異地看著他。「她抓了什麼藥,跟祝湘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琉璃的死因自然能夠成為救祝湘的關鍵。」
「但她不可能是因為吃了我的藥而死的。」
「當然不是,我只是為了確定她是否有孕。」
張掌櫃搖搖頭,「我沒替她把脈,不知道她是否有孕,但那日她確實是抓了打胎藥。」
「她自然沒跟你提起所為何用,對不?」
「當然了,這種事怎會跟我提起?這關家只有一個主母,就是關秀才的母親方氏,可她已經守寡多年,這事要是傳出去那還得了。」
「那你認為琉璃抓的打胎藥是要給誰用的?」
「這就難說了,是不?」
袁窮奇倒也不以為意,只說︰「趕在午時三刻之前,能否請張掌櫃到衙門一趟,替祝湘作證?在堂上只消說,二十四日當天琉璃到鋪子裡抓了打胎藥即可。」
張掌櫃有些猶豫。「縣令都已經判刑了,這當頭還要翻案,這恐怕——」
「我會擊鼓告官,這事就拜托張掌櫃了,我可以跟張掌櫃保證絕對不會連累你絲毫。」
猜想他猶豫是怕被牽連,袁窮奇隨即給予保證。
張掌櫃聞言不禁笑了。「我豈是怕事的人?我這一輩子都在杏花鎮,祝湘那丫頭還在襁褓時我就抱過她,在她爹死後,她熱心助人,診金如她爹一般收得隨興,她如今有難,我幫不上忙,心裡替她難受,能幫得上忙,豈有不幫的道理?我只是怕縣令根本就不會理踩你。」
「不會的,我一定會讓他重新開堂問訊。」
「既然如此,晚一些我把鋪子交代給伙計,就到衙門一趟。」
「多謝張掌櫃。」他由衷道謝之後離去。
來到鎮上一家茶肆時,龐得能早已經雇好馬車,一輛已經派人先駕回祝家,一輛則是待會就能派上用場。
「大人,真是不得了,想不到祝家姊妹在這鎮上的名聲極佳,一些鎮民聽咱們問起,就爭相說著方記和關家的不是。」龐得能將手下帶回的消息匯集成第一手的資料。「好比說,那方記糕餅鋪因為祝涓賣了新糕餅,而且還作了不少優惠,讓鎮民爭相走告,搶走了方記大半生意,因而心生不滿。」
「喔?」袁窮奇想起尚未離開時就曾聽祝涓提起店鋪外排起人龍。
「還有,聽說關家丫鬟琉璃長得頗標致,有不少傳言直說她想爬上關秀才的床當通房。」事關私德,再者死者為大,這事龐得能把聲音給壓低了些說。
不過事實上,那日他見到的是屍體,要說有多標致,也早已看不出原樣。
「那倒是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大人,趕在午時之前到衙門時,要不要讓一些鎮民也跟著前往,如此一來也可以助點氣勢。」
「不需要刻意煽動,橫豎鎮民皆知今日午時三刻要將祝湘處斬,總會有人到衙門看祝湘被押往法場。」袁窮奇說完後垂眼思忖著。
「大人,你是在擔心待會救不出祝大夫嗎?」見他臉色凝重,龐得能大膽地揣測他的心思。
「我要是連替她平反都不能,我還當什麼北鎮撫司鎮撫使?」袁窮奇沒好氣地道︰「我只是在想後路。」
離開之前,必得讓祝湘讓大夫診治過,還要備上藥材才成,還得思忖該走哪一條路線,如果可以,他想要帶她前往榆川鎮。
「放心,這後頭的事我都已經吩咐好了,就連大夫都已經備好,用過藥後就可以立刻啟程。」
「多謝了,得能。」
「說那什麼話?」龐得能咂著嘴,餘光瞥見屬下急步走進茶肆,不禁朝他揚著手,就見他急匆匆跑來。「發生什麼事了,瞧你臉色青的。」
「大人,不好了,祝大夫被提早押往法場了。」
「怎麼可能?現在才巳時。」袁窮奇猛地站起身。
「是真的,我在縣衙附近聽見衙役說的,就說因為巡撫快要到了,縣令為了準備迎接巡撫,不想拖到午時,所以提早處斬。」
袁窮奇聽至此,急聲道︰「得能,跑一趟張家藥鋪,請張掌櫃到衙門一趟。」
「我知道了,我馬上去辦!」
袁窮奇拍了拍兩人的肩隨即離開,直朝縣衙而去。
祝湘步伐艱難地被拉出了地牢,陰霾的天色還是教她眯緊了眼,像是難以適應光線和外頭的寒凍。
午時了嗎?
她自問著,只因她已經分辨不了時間。她披枷戴鎖,舉步維艱,抬眼不住地望向衙門外,但不見袁窮奇,反倒見著了關逢春。
她被拖著一步步走到衙門口,被迫與關逢春對視。
「可有想過有這麼一日?再伶牙俐嘴呀,祝湘。」關逢春笑得一副小人得志的囂狂模樣。
「一個仗勢欺人的秀才,有什麼好得意的?」她頭昏且冷得發顫,但她背脊挺直,無愧天地,更不覺矮他一截。
「我就是得意,就是仗勢欺人,如何?」
祝湘閉了閉眼,哼笑了聲。「你可以陷害我,但是琉璃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心知肚明,等著吧,等著她入夢找你。」她想起在張家藥鋪時,聽見有人說著他和琉璃的小道消息,這事她沒跟袁窮奇提起,那是因為事關姑娘家清白。
關逢春聞言,臉色驟變,抬手就往她臉上打去。
祝湘沒有防備,被打得踉蹌幾步,木伽被衙役扯著,才教她沒跌坐在地。
「就讓我好好地整治你這張刁嘴,待會上了法場,我這個代理監斬官會要劊子手慢慢地動手,慢慢地割下你的首級!」關逢春朝她呸了口水,隨即吆喝著。「還不將她押往法場,在拖拉個什麼?!」
「你無官銜,憑什麼監斬?」祝湘抬眼瞪去,唇角溢出血來。
「就憑我是個有功名的秀才,就因為你是一個罪該萬死的刁民!」
「秀才純有功名,與仕紳同,你沒有資格監斬,再者,你就不怕在法場上遇見她的冤魂嗎?你就不怕劊子手的刀最終是落在你的頸上?」
「你!」關逢春怒目欲裂,伸手欲再摑她巴掌,豈料手竟被擒住。
祝湘原本微眯著眼等著巴掌落下,但半晌沒有打下,教她不禁抬眼望去,脫口道︰「袁窮奇!」
「混帳,你是誰,憑什麼抓著我?!」關逢春掙扎著,但愈是掙扎就被掐得更緊,緊到教他說不出話,只能不斷地跟身後的家丁示意將人拉開。
家丁欲上前,袁窮奇卻已經一把將他摔向地面,教他痛得哀嚎出聲。
「大膽,竟敢對我這般無禮,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關逢春被家丁扶起,劈頭就罵著,卻見他走到祝湘面前,伸手輕撫去她唇角的血。
「對不起,我來晚了。」袁窮奇萬般愧疚地道。
方才遠遠的他就瞧見那個男人對她動手,那巴掌仿似打在他的胸口上,痛得教他恨不得長出雙翅飛到她身邊。
「你真的來了。」她直睇著他,淚水莫名在眼眶打轉著。
「我當然會來,非來不可。」
「來人,還不快將她押往法場!」關逢春喊道。
衙役聞言,扯著木枷,逼得祝湘腳步踉蹌了下,袁窮奇趕忙托住她,怒瞪兩旁的衙役,沉聲道︰「放手,我要告官。」
「大人今日不開堂,你改日再來。」衙役說著,想推開他卻反被他給推到一旁。
袁窮奇看著衙門口的登聞鼓,拿起架底的鼓棒,使勁朝鼓面一擊,踫的一聲,鼓面竟應聲爆開,嚇得衙門口附近的人全都瞠目結舌。
袁窮奇眸色冷鷙地瞪著衙役。「我再說一次,我要告官,一告方記老板,二告關家秀才,三告廣源縣令,還不通報!」
衙役見狀,趕緊跑去通報孔進才。
一會,孔進才臉色鐵青地走了出來,邊走邊罵道︰「是哪個混蛋非得在這當頭找本官麻煩,要是嫌活膩了,待會一起押上法場處斬!」
「大人,就是那位!」衙役指著站在衙門前的袁窮奇。
孔進才大步走去,開口便罵,「大膽刁民,衙門豈是你能任意走訪之處!來人,給本官押下,先重打二十大板!」
「是。」
祝湘見狀,不禁緊揪著袁窮奇,卻見他撇唇哼笑了聲。
「大膽廣源縣令,見到本官還不跪下!」
「混帳,你是什麼人,竟敢要本官跪下!」
袁窮奇從懷裡掏出腰牌,遞到他眼前。「廣源縣令,還不快迎接本官。」
孔進才直瞪著那圓形銅制腰牌,上頭寫著北鎮撫司……他緩緩抬眼,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想起了前些日子東廠番子曾給了兩張畫像,一張是當今睿王齊昱嘉的畫像,一張則是北鎮撫司鎮撫使袁窮奇……
沒來由的,他的膝頭突然無力,教他硬生生跪下。「下官參見大人,不知大人親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孔進才這連疊的高喊,喊掉了關逢春臉上得意的笑,當場呆若木雞,臉色蒼白,想起這男人方才說要告官還要告自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廣源縣令,打開祝湘的伽鎖,本官要重審此案。」袁窮奇沉聲道。「把相關人等傳喚至此。」
孔進才怔愣抬眼,臉色忽青忽白,暗叫不妙。
衙門外擠滿人潮,就連劉文耀一干大小風村的村民也全都擠在外頭,不敢相信袁窮奇竟然是坐在案後,縣令孔進才則是站在他的身旁。
公堂上,跪著的是傳喚到場的方丙均,關逢春因功名在身所以免跪,而除去枷鎖的祝湘則是由袁窮奇下令,搬了張椅子坐在公堂邊上。
「大人,這事便是如此。」孔進才畢恭畢敬,在旁將事情始末原由說過一遍。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祝家姊妹因為懷恨在心,所以才會毒殺關秀才,豈料關秀才未食,分給了丫鬟琉璃,導致琉璃毒發身亡?」袁窮奇沉聲問著。
「正是如此。」孔進才掩飾心虛應著。
「既是祝家姊妹懷恨在心,為何關秀才卻時常到祝涓的糕餅鋪子?甚至再三詢問各式新糕餅的做法?」
「大人,那是因為關某有心與祝涓重修舊好,才會時常走動,豈料她卻歹毒至此,非要毒殺關某,還請大人明察。」關逢春不卑不亢地說著。
「孔縣令,本官問你,你要是明知有人對你懷恨在心,你還會到對方府上走動嗎?」袁窮奇反問著孔進才。
「這……」孔進才頓了下,反應奇快地道︰「大人,每個人性情不同,關秀才性情敦厚念舊情,這舉措無可厚非。」
「喔?所以說孔縣令心胸狹窄,是絕無可能做出此事?」
「這……」孔進才頓時無言以對,心想這案子到底關北鎮撫司鎮撫使什麼事?他會突來乍到,實屬不尋常,要不是他和祝家姊妹有交情,豈會趟這渾水?
現下這事非瞞過不可,一旦要是揭穿,他的烏紗帽肯定不保。
「也許關秀才真是性情敦厚念舊情,但這說法倒與本官在外頭所聞有所不同。」
「大人,鎮上流言多,真真假假,不能只聽片面之詞。」孔進才忙道。
「孔縣令所言甚是,但既是如此,為何當初可以僅聽方丙均一言,就斷定祝家姊妹在街上對關秀才出言不遜,甚至拉拉扯扯?」袁窮奇一字一句地問著,似是問著孔進才,但話是說給方丙均聽的。
方丙均在搞不清楚的狀況下被衙役給帶進公堂,如今聽來直覺人事不妙。
「這……」這下子,孔進才反應再快也應答不出半個字。
「本官在鎮上聽聞,關秀才對祝家姊妹淡漠無情,甚至在祝老大夫死後兩家便不曾往來,這不是蓄意毀婚,什麼才叫做毀婚?」不等關秀才開口,袁窮奇搶白道︰「縱有守孝三年之禮,但這其間噓寒問暖不可間斷,甚或有心守約的話,關秀才也該到祝老大夫墳前稟明此事,不知關秀才可有做足這些事?」
關逢春聞言,臉色黑了一半,張口卻擠不出半句話。
外頭隨即有人應和,「大人,祝老大夫出殯時,關秀才連到祝家一步都沒有,更遑論到祝老人夫的墳前了!」
「可不是嗎!要不是祝涓弄了新糕餅在鎮上引起風潮,引起方家不滿,關秀才也不會特地前往,說是有心重修舊好,可從頭到尾全都是在問糕餅如何製作,這是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我要是有一句謊言就不得好死。」王大娘大聲喊著,就怕公堂上的人聽不見。
祝湘聞言,不禁回頭感恩地朝她答謝致禮。
「放肆,衙門裡外不得喧嘩!」孔進才吼道。
「今日本官審案,本官允許。」袁窮奇不疾不徐地說,硬生生地給孔進才打臉。他不睬孔進才一臉悻悻然又不敢違抗,隨即又問︰「不知關秀才詢問糕餅如何製作是所為何事?」
「那是因為那糕餅特別新穎,隨口問問罷了。」關逢春見招拆招地道。
袁窮奇微點著頭。「但是祝涓在公堂上曾說過,當日餵雞吃的桂花涼糕並不是她做的,那又會是誰做的?」說著,目光落在了方丙均身上。「方記掌櫃,是你做的,對不?」
方丙均聞言,嚇得魂不附體,連話都不會說了。
「大人,這怎會與他有關?那新穎的糕餅,甚至是蜜釀,也唯有祝涓會做。」關逢春立刻開口解救。
「是嗎?但他是這鎮上老字號的糕餅鋪子,只要聽人口述做法,想要學做一二也不是不可能。」
「這是大人的推測之詞,有人瞧見了嗎?」
「那本官問你,你可有親眼瞧見祝家姊妹下毒?」袁窮奇揚笑問著,笑意不達眸底,冷鷙懾人。
「這……誠如關某方才所言,這糕餅只有祝涓會做,況且是關某從她鋪子裡帶回的,難道還會栽贓她?」
祝湘聞言,怒眼瞪著關逢春,簡直不敢相信他可以睜眼說瞎話到這種地步。先前她故意道出琉璃一事試探,他的反應已經證實她的猜想,可就算知道原因,要是沒有證據,說再多也是白搭,就不知道袁窮奇是否有查出此事,看出端倪。
「這可難說,也許關秀才買的糕餅在回程路上被人調了包,或者……只要能偷出蜜釀,一個老字號的糕餅鋪子想要仿出一模一樣的糕餅也確實可能。」不等關逢春再開口,他問向孔進才。「聽說孔縣令查封了鋪子裡的蜜釀,可否請孔縣令取出?」
「呃……當時驗出裡頭有毒,下官便已經毀了蜜釀,所以沒有蜜釀。」話落,孔進才忍不住佩服自己的反應快。
「這說來就怪了,本官派人在方記糕餅鋪子裡取出了蜜釀呢。」袁窮奇說著,一個眼神,站在公堂外的龐得能立刻捧著一甕蜜釀踏進公堂。
這舉措簡直是狠狠刮了孔進才一個耳光,教他張口結舌,無以辯解。
龐得能把小甕擱在案上,隨即退到一旁。
「孔縣令,本官可否問你,這該銷毀的蜜釀為何會出現在方記糕餅鋪裡?」他問著,掀開蓋子,公堂上隨即彌漫著一股桂花蜜香。「照關秀才的說法,這蜜釀只有祝涓會做,但本官的人怎會在方記糕餅鋪找到這甕蜜釀呢?」
這一甕是祝涓擱在家中,他暫時借來一用的,但效果極好,公堂上關逢春狠瞪了方丙均一眼,而方丙均一臉愕然,只能啞巴吃黃連。
「這……也許是方記糕餅鋪自己仿制的,畢竟是老字號,想仿出應該不難。」孔進才硬著頭皮拗著。
「所以,毒殺關家丫鬟的糕餅也有可能是方記糕餅鋪的糕餅,對不?」
「大人,這是不可能的事,方掌櫃是關某的母舅,他不可能做這種事,所謂行事必有動機,他沒有動機!」關逢春絞盡腦汁應對著。
「誰說他沒有動機?」袁窮奇一派悠閑地將蜜釀蓋子蓋上。「本官聽聞鎮上有人說,方記掌櫃多次到關家走動,對琉璃相當情有獨鍾,甚至再三毛手毛腳,也許在無人瞧見時,他染指了她……」
「大人,那是鎮上流言,不足采信!」
「喔?那麼如果說是他染指了丫鬟,使之有孕,但因不願納她為妾所以毒殺,是否就有了動機?」
關逢春不敢置信地直瞪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著。
祝湘聞言,不禁微勾唇角。果真是個聰明的人。
袁窮奇笑了笑,喊道︰「來人,帶張家藥鋪張掌櫃進公堂。」
「是。」龐得能立刻笑嘻嘻地到公堂外領人。
張掌櫃一進公堂,不敢相信他竟是坐在案後,經旁人提醒,趕忙雙膝跪下。「草民張德成見過大人。」
「張德成,本官問你,上個月二十四日,關家丫鬟琉璃可有到過你的店鋪?」
「回大人的話,琉璃確實曾在上個月二十四日到過本店鋪抓藥。」
「抓什麼藥?」
「……打胎藥。」
此話一出,公堂裡外嘩然一片。
「你可有問她為何要打胎藥?」
「草民沒問,這事關姑娘家清白,所以不敢問。」
袁窮奇擺手示意他可以先退到公堂外,再揚笑看向關逢春。「關秀才,你可知家中丫鬟到藥鋪抓打胎藥,到底是要給誰服用的?」
關逢春面如死灰仍咬牙道︰「家中下人間的私事,哪怕我是主子,也難以過問。」
「所以,本官推測是因為方丙均染指了琉璃,卻因為不得納為妾,所以毒殺了她!」袁窮奇重拍驚堂木,沉聲問︰「方丙均,你認不認罪?!」
方丙均嚇得魂都快飛了,跪伏在地,正要開口時,卻被關逢春硬搶了白。
「大人,這只是大人單方推測,豈能就此逼人認罪?」
「原來不可如此……」袁窮奇佯訝,問著孔進才。「孔縣令,如果這樣不可,那麼本官請教你,你是如何讓祝湘認罪?」
孔進才藏在袖內的雙手緊絞著,不住地顫抖。
「用刑,對不?」袁窮奇笑得更愉悅了。「要論刑求,放眼朝野間,也唯有錦衣衛北鎮撫司最棋高一著,不管是鞭笞、剝皮、炮烙、拶指、夾棍還是鎖琵琶骨絕對無人能出其右,哪怕這兒沒有用具,光是一刀一刀的凌遲,就絕對能教他伏首認罪。」
方丙均聞言,嚇得臉色蒼白,正要啟口辯解,餘光卻瞥見關逢春冷眸瞪視著,教他顫著嘴好半晌才認命地道︰「是草民所為,是草民毒死了琉璃,還請大人饒命!」
祝湘聞言,不敢相信他竟自願替關逢春頂罪,難道他不知道這是死罪?難道就這樣輕放了真正的兒手?
「你承認是你毒死了琉璃?」袁窮奇語氣輕薄如刃地問。
「是……是草民毒死了她……」
「那就奇了,昨晚本官進了殮房察看,發現她根本就不是被毒死的,你怎會說是你毒死了她?」袁窮奇懶懶托著腮問。
祝湘愣了下,不知其中竟另有文章。
方丙均忍不住看向關逢春,只見關逢春微眯起眼,忖度如何應對。
「大人,仵作曾驗過屍,認定是毒死無誤,這一點……」孔進才做垂死掙扎,就盼別真挖出事情真相,否則別說是烏紗帽,恐怕連他也難逃一死了。
「孔縣令,本官在京城辦案時,曾遇過一名仵作告知,殺人者欲滅秘密才殺人,殊不知秘密就藏在屍體裡,從此而後,本官進入殮房少說也數百回,從中累積經驗,判斷死因。」
袁窮奇站起身,徐步朝關逢春而去。「一般來說,如果是遭毒死者,死後眼多開,面呈紫黯或青色,手足指甲青黯,口眼耳鼻間有血出,但是本官所見,無一印證,這該做何解釋?」
關逢春抿緊唇。「大人,難道所有中毒者皆是如大人所言?可琉璃中毒時,倒臥在廳堂邊的通廊,是關某家中所有下人都親眼看見的,這難道也能作假?」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琉璃中毒倒下時是倒臥?」
關逢春愣了下,不懂他突問這話是什麼意思,「確實是倒臥,因為她開始嘔血,所以往前倒,趴在通廊上而死。」
「這麼說來倒也挺怪的,本官查她身上的血障,一般而言,血障會出現在身底下,假使她是倒下,那麼她的血障應該會出現在臉上、胸口、腹部、膝頭上……」袁窮奇笑睇著他。
「但是她的血障卻是出現在肩、背、膝窩和手足末端……這是怎麼回事,關秀才?」
「關某不知道什麼是血障,又是該出現在何處……關某只知一切眼見為憑。」關逢春說得理直氣壯,氣勢依舊凌人。
「眼見為憑?你可知道這世上哪怕是眼見都不足為憑?」袁窮奇冷冷說著,瞬間斂笑,形色似惡鬼。
關逢春被他的氣勢嚇得退上一步,雙眼瞪得發直。
「不過,本官在她的頸項上瞧見了掌痕……這說明了她根本是被人勒死,所以她的嘴側有血,就連衣襟都有點點血沫,如果是食毒嘔血,那血量是絕對有異的。」袁窮奇哼笑了聲,走向一旁記錄的主簿,拿了朱砂和紙再走回關逢春面前。「這樣吧,畫押,讓本官比對掌痕,證實你不是凶手。」
關逢春倒抽口氣,不敢相信他那口吻好似早知道他是凶手,而掌痕……他隨即將雙手藏於身後。
「關某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是為了家中丫鬟遭毒死而告官,關某不是凶手。」他心思微亂,看向孔進才,孔進才卻面色如紙,瞧也不瞧他一眼。
「正因為關秀才有功名在身,更得證實清白,否則被奪了功名,依律往後是不得再赴考的。」袁窮奇噙著笑,一把揪住他的手。「既然問心無愧,又何必害怕畫押?關逢春,你到底在怕什麼?」
「關某沒有!」
「那就畫押!」他抓著關逢春的手欲沾上朱砂,卻被他用力撥開,朱砂打翻在地,暈開刺眼的紅,「關逢春,你這是心裡有鬼,還不認罪?!」
「我不是凶手!」
「來人,夾棍!」袁窮奇怒聲喝道。
龐得能立刻借了衙役手中的棍,綁上早已準備好的鐵拶,使了個眼神要屬下一道過來,押著關逢春趴下,將棍立於足中,鐵拶絞足,一人緊握著棍,龐得能和另一人拉著鐵拶的繩。
「用刑!」
兩人使勁一扯,關逢春隨即爆開殺豬般的哀嚎聲,雙腳踢踏著,握棍的那人立刻再持另一棍壓制一足,讓他不得動彈。
「關逢春,你認不認罪?」
「不認!」他不能認,一旦認了,他的前途就化為烏有了。
「打!」袁窮奇喝道。
龐得能將繩丟給另一名屬下,隨即手持長棍,朝關逢春右腳足脛敲下,血濺四方,哀嚎聲化為無聲顫慄。
在場所有人莫不噤若寒蟬,公堂上鴉雀無聲,就連祝湘也傻了眼。
她知道他是為自己報仇,但……何必如此凌遲?
「關逢春,你與丫鬟琉璃有染,使之有孕,卻不願納為通房,她又不願吃下打胎藥,所以你便勒死了她,卻嫁禍祝家姊妹,如此一來可以讓你避開死罪,又能讓方記糕餅鋪取得獨家秘方,獨霸杏花鎮,你其心惡毒,泯滅人性,你到底認不認罪?!」袁窮奇怒目欲裂,想到他加諸在祝湘身上的痛楚,他就要他加倍償還。
關逢春痛得面色死白,說不出半句話,袁窮奇道︰「再打!」
龐得能立刻揚起長棍,眼看著就要落下時——
「巡撫大人到,廣源縣令速速迎接!」巡撫的馬前侍衛提早一步上縣衙通報,高聲喊著。
孔進才聞言,快快走出公堂,袁窮奇則站在原處等候。
祝湘不解的頭望去,就見關夫人方氏竟快步走進衙門內,而孔進才一會便領進一個身穿赭紅色官袍的男人,男人眉清目秀,堪稱清雅之貌,但不知為何當她一見到他,身體竟莫名地顫抖,內心升起了一股懼色,但她根本不識得他。
這一幕落在袁窮奇眼底,教他略微不解地揚起眉。
男人隨孔進才走入公堂裡,便朝袁窮奇作揖。「袁大人,原來你在這裡。」
第十三章 洗刷冤屈
袁窮奇微眯起眼,不禁揚唇自嘲的笑了。這真是最糟的結果了,竟然會在這時候遇見他——鞏令陽,兩年前登科的一甲進士,賜封翰林學士,如今得巡撫一職,想來齊賢真是功不可沒,沒他提攜,怎可能連跳三級。
「鞏人人,許久不見。」
「邊境一戰,睿王遭擄,聽說袁大人帶著錦衣衛入敵營救人,然而後來逃出的錦衣衛卻失去了袁大人的下落,亦不知睿王生死,今日得以見到袁大人,真是蒼天有眼,王朝之福。」鞏令陽態度溫和,舉措文雅地道。
「鞏大人,此事先擱下,本官眼下正在審案,如果鞏大人想觀審……來人,賜座。」袁窮奇淡聲說著,將目光移到關逢春身上,卻見他身旁多了名婦人。「你是誰,本官未允不相關人等進公堂。」
「求巡撫大人替民婦之子平反,民婦之子遭此刑求,分明硬要將他屈打成招,還請巡撫大人作主。」關夫人不理袁窮奇的話,泣聲對鞏令陽喊著。
「袁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鞏令陽隨即詢問。
袁窮奇笑了笑,原來如此……鞏令陽出身廣源杏花鎮,該是和關家有交情,才會教關逢春這般膽大妄為。
袁窮奇走到主簿前,拿起他抄寫的問審記錄,遞給了鞏令陽。
鞏令陽一目十行看完,沉吟了下,問︰「袁大人,就算丫鬟買了打胎藥,也不能就此證實她懷有身孕,繼而推測是關秀才染指。」
「鞏大人所言甚是,但本官並非推測,而是有實證。」袁窮奇走到關逢春面前,冷眼注視著。「關逢春,本官再問你,丫鬟琉璃是何日何時死亡?」
關逢春還在喘著氣,關夫人立刻替他答︰「是在這個月初二,就是那天買了桂花涼糕,她吃了之後就吐血身亡了。」
「這個月初二,今日是初五,所以說是三天前。」袁窮奇緩緩抬眼,睨向孔進才。「傳喚仵作。」
「下官遵命。」孔進才趕忙差人把仵作找來。
「草民見過大人。」仵作誠惶誠恐地跪下。
「孔縣令,這位仵作可是縣衙聘請的?」
「正是,而且他驗屍甚少出錯。」
得孔進才的保證,袁窮奇才開口問︰「本官問你,你在二十八日當天驗過丫鬟琉璃的屍體後,可曾再驗過?」
「草民沒有,只因當日送來時,草民相驗,發現屍體口角有血,探以銀針,銀針發黑,於是認定是毒發身亡無疑。」
「本官要你現在立刻再驗一次,不需銀針,只要觀她口鼻、頸項、血障處和下身。」袁窮奇沉聲吩咐。
「草民遵命。」
仵作一走,袁窮奇立刻使了個眼色,龐得能隨即派人跟上護著。
過了一會,仵作再回到公堂,袁窮奇再問︰「仵作,此次再驗,結果如何?」
「啟稟大人,那丫鬟……不是毒死的。」
仵作話落,公堂上幾雙眼都盯著他,就連關夫人也臉色慘白。
「死因為何?」
「她是遭人勒死。」
「等等,不用銀針怎能斷定她不是毒死而是被勒死?」鞏令陽插口道。
袁窮奇微頷首,仵作才回答道︰「因為屍體已死亡多日,再以銀針試探,就算無毒也一樣會泛黑。」
「照你判斷,你認為死者已死了多久?」
「照草民判斷,死者恐怕已死了四、五天不等。」
這話一出,關夫人尖聲喊道︰「你胡說!」
「公堂上,豈容你喧嘩?來人,掌嘴!」袁窮奇怒聲道。
龐得能上前,一個巴掌朝她的面頰刮了過去,教她當場斜倒在地。
「仵作,你何以判斷?」袁窮奇繼續再問。
「大人,一般而言,人死後約莫幾個時辰內身體就會僵硬,但過了三天僵硬會緩解,不過如果是中毒而亡,則僵硬會長達七天,但是死者的僵硬已經緩解,證明她非中毒,而且死亡至少四天。」
「關逢春,你可還有話說?」
關逢春趴伏在地,仍嘴硬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袁窮奇微眯起眼,正要再用刑時,鞏令陽沉聲道︰「大人,據我所知,這屍體變化和天候亦有關聯,好比這杏花鎮已入冬,許是如此這屍體變化有所不同。」
「鞏人人既然對相驗有興趣,自然就該知道,有些事與天候無關,好比死者的眼。」袁窮奇哼笑一聲。
「眼?」
仵作一接收袁窮奇的目光,立刻接著道︰「死者的眼已極為混濁,這必定是死亡多日才有,與天候無關,而且最重要的是,死者下體滲血,而且還有個不成形的胎兒,此乃為死亡多日,體內瘴氣擠壓而出,由此可證,死者死時已懷有身孕約莫四個月,且死亡日推算該是在三十日或初一。」
「關逢春,你還要說你和令堂都記錯了她的死亡之日?」袁窮奇走到他面前蹲下,一把抓起他的手。「也許你還不認罪,但你身上肯定還留下死者臨死前,因為掙扎在你身上抓傷的痕跡。」
話落,一把掀開他的袖子,果真瞧見在手腕附近有著被指甲刮過的血痕。
「你說,這是誰抓的?」袁窮奇見他不吭聲,揚笑道︰「當然,你也可以說是家中其他丫鬟抓的,但是……」他緊抓他的手,往地上灑落的朱砂印去,再拾起掉落在地的紙,硬是在上頭畫押,拓下掌痕。
「仵作,拿去比對死者頸間的勒痕。」
「……大人,不用比對了,關秀才的右手食指比常人還要長,和死者頸項上的勒痕是一致的。」仵作高舉著他遞上的紙。
袁窮奇甩開關逢春的手,嫌惡地拍了拍手,仿似上頭沾染了什麼髒東西,回頭再問鞏令陽。「鞏大人,本官就此裁決他才是殺死丫鬟的凶手,鞏大人可有異議?」
鞏令陽微眯起眼,卻緩緩地揚開和煦笑意。「本官沒有異議。」
關逢春不敢置信地垂下臉,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感到恐懼。他不是惡意要殺害琉璃,而是她一直拿肚子裡的孩子相逼,他才一個不小心失手掐死了她,正不知道該如何隱瞞此事,適巧母舅到家中談起祝涓的糕餅鋪搶走了他的生意,他不由心生一計,既可以幫母舅毀了祝涓的糕餅鋪子,又可以讓自己免除死罪。
明明就是天衣無縫的巧計,偏偏卻殺出了袁窮奇,教他功虧一簣!
「本官在此宣布,奪去關逢春的功名,查封關家家產,明日午時處斬,關家夫人方氏為從犯,知情隱密不報,判入牢二十年,方丙均亦為從犯,與關逢春聯合嫁禍祝家姊妹,抄方家家產充公,方丙均流放……還有你,孔縣令,你身為父母官卻知法犯法,與之同謀,罪加一等,來人,取下他的烏紗帽,褪去他的官服……」
「袁大人,大伙都是同儕,就算要貶他官職也得要上報朝廷,等候朝廷派官,倒不如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讓他從此不敢恣意妄為。」鞏令陽聽至此,開口替孔進才緩頰,希望至少留他一官半職。
「那就待本官回京城再報,但膽敢再與民同謀……下場自負,退堂!」話落,他隨即走過鞏令陽的身旁,朝祝湘大步走去。
瞬間,公堂上哀嚎聲起,大喊饒命恕罪。
「祝湘,我們回家了。」袁窮奇輕柔地將她抱起。
鞏令陽聞言,驀地回頭,這才發現有個姑娘坐在角落裡,而她……祝湘,真的是祝湘……她竟然還活著!
她怎麼可能還活著?!
搭著馬車回到祝家門口,袁窮奇還沒把祝湘給抱下馬車,祝涓已經衝了上來。
「姊姊!」祝涓一把抱住祝湘,窩在她懷裡大哭著。
祝湘鼻頭一酸,不禁輕撫著她的發。「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麼愛哭,不怕讓人看了笑話你嗎?」
看著她的臉還腫著烏青著,唇角裂著,教祝湘不捨得的眼淚在眸底打轉。
「我才不管。」祝涓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突地被後頭的人給抱起,瞬間化身被抓起的貓兒,撒潑地朝身後的人拳打腳踢。「姊,救我,齊大哥欺負我……救命啊,姊……」
「我欺負你?!」齊昱嘉怒咆著,箝制住她的手腳,將她安置在懷裡,不讓她受到半點風吹。「祝涓,你最好可以再沒良心一點!也不想想你風寒未癒,一聽到馬車聲你就往外衝,真不怕吹風再加重風寒?也不想想到底是誰不眠不休的照顧你,如果這樣是欺負,我乾脆欺負得更徹底一點!」他朝身旁的錦衣衛吼著,「陳寬,再去熬藥,不許加糖,順便把廚房裡的糖甕子全藏起來。」
「喂,你怎麼可以這樣欺負我?」祝涓小臉皺成一顆小更子,哀怨十足地瞪著他。
「我不只欺負你,我還吃定你!」想看他當惡人,一點都不難。
祝湘看著兩人逗來逗去,齊昱嘉雖是耍足凶狠,但是抱著祝涓的力道極輕,護得牢牢的,一點風都鑽不到她身旁。
原來齊昱嘉對祝涓……
「公子,先進去吧,祝湘等著讓大夫診治呢。」袁窮奇可沒閒情看小倆口逗嘴,只希望兩人別擋在門口,擋住他的去路。
「對對,趕快進來,吹到風就不好了。」齊昱嘉趕忙先抱著祝涓進屋。
袁窮奇抱著祝湘進屋後,候在祝家的大夫立刻替她診治,確定她是染上風寒,開了藥再順便治療她的指傷。
「祝湘,你也是大夫,知曉這指傷加上風寒,這兩日恐會引起高燒,記得一旦高燒時,藥帖就再多添一帖,多出點汗,就會好多了。」
「我知道,多謝孟大夫。」祝湘揚起虛弱的笑。
杏花鎮就那麼點大,大夫也就那麼幾位,她跟在祝父身邊習醫,自然也都識得杏花鎮上的幾位大夫,一個個都像是自己的長輩照顧著自己。
袁窮奇派人跟著大夫去抓藥,輕撫著她微燙的額,不禁問︰「要不要回房歇會?」
「不用。」她搖了搖頭,就見齊昱嘉抱著祝涓從廳旁的通廊走來,手上還提著一壺茶。
「祝涓,怎麼好意思讓齊公子抱著,還不趕緊下來?」
「我……」祝涓垂下小臉。
「祝大夫,祝涓還病著,頭重腳輕,卻堅持非要照顧你不可,我拗不過她,只好抱著她上廚房煮茶。」齊昱嘉怕她責怪,輕聲解釋著。
「齊公子,如此舉措,於禮不合。」她沉聲道。
邊境姑娘多熱情外放,祝涓亦是,但她可以挑選的人選極多,就是不能挑上齊昱嘉,因為這個人是她們高攀不起的人物。他的處境危險,哪怕他冒險留在杏花鎮救了祝涓,她依舊不願祝涓被卷入鬥爭之中,就算有一日,他能夠平安回到京城,他的身分尊貴,將來妻妾成群,她也不願祝涓變成他妻妾中的一位。
邊境也許了無生機,難見繁華,但邊境可以低調平安度日,祝涓是個聰明又熱情的小姑娘,很有生意手腕,她可以過得很好,她不該是男人身後的其中一個女人,她該有個專心一致的良人寵她愛她,而齊昱嘉尊貴的身分注定不會是那個人。
齊昱嘉聽出弦外之音,抱著祝涓在她對面的位子坐下。「祝大夫,我想帶著祝涓一起回京城。」
祝涓聞言,發愣地看著他,只因這事他壓根沒對她提起過。
「不準。」祝湘深吸口氣,忍著身體不適,苦口婆心地勸著。「齊公子,你實在不該再逗留此地,趕緊和袁窮奇離開杏花鎮吧。」
「不,要走,我會帶著祝涓走。」
「祝涓並不適合公子。」祝湘眉眼一沉。
「適不適合不是祝大夫說的算,我只知道這回我是快被祝涓給嚇破膽了,沒把她帶在身邊,我怎麼也不能放心。」
「齊公子回到京城,紅粉知己何其多,何必就非要祝涓攪入其中?」
「我哪來的紅粉知己?」齊昱嘉狐疑地眯起眼,總覺得和祝湘對談有種古怪的感覺,彷彿她早已知道他的底細。「我就喜歡祝涓,我就只要一個她,就像袁窮奇說的,他就要一個你,為了你,他快馬從東諸城趕回大風村,要不是他思念你,豈趕得及平反這樁謀害?」
祝涓聽齊昱嘉表白,羞得小臉抬不起,可心裡又開心著。她覺得真是奇怪,她先前明明是那麼喜歡關逢春,可是現在她卻覺得齊大哥才是最好的男人。
一聽他提起袁窮奇為自己急馬趕回大風村,紅暈悄悄地爬上祝湘蒼白的頰,她頭也不敢轉,但那道目光一如往常熱切地注視著自己。
「……回來做什麼?該走就走,留在這裡只會徒增麻煩,再者還有個巡撫大人到來……」說著,想起那個巡撫大人,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彷彿有一種恐懼嵌在這副軀殼上,一旦觸動就無法停止。
這感覺極為古怪,彷彿是祝湘留下的恐懼……
袁窮奇注意著她的反應,便聽齊昱嘉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個巡撫,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對齊昱嘉來說,是意料中可能發生的事,就算真和巡撫踫頭,又如何?留下來就是要救她們,最差的打算早已想好了。
祝湘甩開沒來由的恐懼,切入正題道︰「一個巡撫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個巡撫就能壓死袁窮奇這個千戶長,難道你會不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嗎?你們根本就不應該待在這裡,能走就要趕快走,能避就要避。」
齊昱嘉聽至此,濃眉不禁微攢著,「祝湘,是誰跟你說袁窮奇是個千戶長?」撇開她知道他們的身分與處境這一點,單就她道出袁窮奇的官餃就讓他覺得很不對勁。
「他……」祝湘不禁愣住。
難道不是嗎?她記得他是正五品錦衣衛千戶長啊,她不可能記錯的,而且在衙門外他有取出腰牌,縣令就跪下喊著大人不是嗎?
「袁窮奇兩年前就晉升為北鎮撫司鎮撫使了。」齊昱嘉滿臉疑惑地道。
祝湘怔怔地望著他,好半晌說不出話。她知道袁窮奇是世襲的千戶長,所以她從沒想到他還有晉升的機會,所以她認定他是千戶長……在地牢時,她道出他是千戶長,當時他不覺得古怪嗎?
忖著,她沒有勇氣轉頭,反倒是想著要如何應對圓謊。
然她還未開口,袁窮奇已經出聲替她解圍。「公子,在邊境地帶多的是流言,連咱們的事都在鎮上傳得繪聲繪影,說不準是鎮上的人把我當成了龐得能,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那倒是,今兒個我到鎮上打聽消息時,明明問的是關家的事,結果那些人卻跟我聊起東廠番子闖入敵營救睿王,我聽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龐得能聽著,不禁也插話道出今日打聽來的題外話。
齊昱嘉沉吟著,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祝湘,我的身分是袁窮奇跟你說的?」袁窮奇坦白身分是為了救祝湘,但道出他的身分又是何故?是為了帶她們走嗎?但如果已提起要帶她們走,依袁窮奇的性子他該是會為她們分析出利害關系,她又怎會一副要趕他們走的淡漠神情?
祝湘腦袋發暈著,覺得他真是難纏,一關方過一關又起,正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時,祝涓忍不住搶白——
「等等,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都聽得一頭霧水。」她忍不住瞪著齊昱嘉。「你是什麼身分?」
齊昱嘉聞言,濃眉微揚,和袁窮奇和龐得能對視了一眼,正打算道出身分時——
「大人、睿王,巡撫大人鞏令陽求見。」守在外頭的校尉入廳通報。
一聽到鞏令陽的名字,祝湘身上猛地爆開陣陣惡寒,不舒服地捧著額,袁窮奇見狀,輕握著她的手。
「睿王?!」祝涓瞠圓水眸問。
她是不是聽錯了?睿王……是皇宮的王爺嗎?是戲班上頭演的皇族紈褲子弟嗎?可他不像呀……
祝湘沒來由地嘔了聲,立刻轉移了祝涓的注意力。「姊,你怎麼了?」
「身子要是不舒服,就到裡頭歇著。」袁窮奇輕撫著祝湘的背。
「嗯。」她輕點著頭,祝涓趕緊從齊昱嘉腿上跳了下來,挽著她。
「姊,我跟你一道進去。」
「也好。」
待兩人回房,鞏令陽適巧被人領進廳裡。
「下官見過睿王、袁大人。」鞏令陽入內,朝兩人作揖行禮。
齊昱嘉托腮,懶懶睨他一眼。「鞏大人不須多禮。」這人他是識得的,因為這人常在齊賢身邊走動,放眼朝中有誰不知道他是齊賢的走狗。
「睿王能夠逃出兀術敵營,確實是鴻福齊天,王朝之福。」鞏令陽噙著不過分造作的笑,狹長眼眸不著痕跡地打量廳內。
「確實是,本王能夠逃出兀術人手中,可謂是九死一生,全仗袁窮奇驍勇闖進敵營,袁窮奇是功不可沒。」
「只是這消息為何沒有急報回朝廷,反倒是誤傳了王爺已死,這讓大家可是焦急不已啊。」齊昱嘉沒賜座,鞏令陽只好一直站在他面前。
「邊境回報消息總是有誤,再者袁窮奇救出本王時,本王就只剩一口氣,靜養了月餘才能走動,正打算回京呢。」
「既是如此,務必讓下官護送睿王回京。」
「護送?」齊昱嘉不禁哼笑了聲。「邊境一戰早已議和,本王想回京還需要人護送,難不成是有人會對本王不利?」
「王爺尊貴,自該護送。」鞏令陽不疾不徐地道。
「不勞鞏大人了,有袁窮奇在,本王很放心,再者,你這趟回到杏花鎮不就是為了視親,本王就不打擾你和街坊家人團聚了。」這人一看就生厭,半點好感皆無,更何況他壓根不信他在高中一甲兩年後才回鄉視親一事。
想視親,早就回來了,選在這當頭回鄉,分明是齊賢派他來再三確認自己的生死罷了,只可惜遇到祝湘冤獄一事,教這事避不開。
「既是如此,下官就不勉強了。」話落,他抬眼問向袁窮奇。「袁大人,不知能否引見祝家姊妹?」
「恐怕有所不妥,祝家兩姊妹在公堂上遭刑求,又加上近日天雨寒凍,染上風寒,兩人都在房裡歇著,不便見客。」袁窮奇點到為止地說。
「原來如此,本官本是想要向遭冤屈的祝家姊妹致意,看來是時候不對,本官改日再來。」
「這就不勞鞏大人了,祝家兩姊妹有本官在,不會出什麼差池。」
「是,本官明白了,那麼——」鞏令陽朝齊昱嘉微作揖。「王爺,下官先告退。」
齊昱嘉擺了擺手,等到他離開了祝家,才問︰「一個朝廷欽定的巡撫,會特地造訪遭冤屈的人家致意,不奇怪嗎,袁窮奇?」
「確實奇怪。」
「而且他壓根沒追問咱們和祝家姊妹是什麼關係,你想他到底在想什麼?」
袁窮奇不以為意地哼了聲。「不管他在想什麼,咱們依舊按計行事。」
就等祝家姊妹的身子好轉些,他們便立刻啟程返回京城。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2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5:14 PM 編輯
第十四章 祝湘之死
如大夫所言,入夜之後,祝湘開始發起高燒,袁窮奇派人熬藥候著,守在祝湘身邊寸步不離。
「袁大哥,我姊還燒著嗎?」
袁窮奇卻充耳不聞,徑自坐在床邊,輕握著祝湘纏上布巾的小手。
「袁大哥!」
「你別吼那麼大聲,袁窮奇他是聽不見,不是故意不應你。」跟在身後的齊昱嘉趕忙解釋著。
陰影逼近,袁窮奇回頭,就見兩人走近床邊。
「袁大哥,你聽不見?」祝涓詫問著。
「是啊,所以你要是想和我說話,盡可能地站在我面前。」袁窮奇不隱瞞的說。
祝涓怔怔地望著他良久,低聲問︰「袁大哥,你真的是錦衣衛?」
「有問題?」
祝涓想了下,偷覷了身後的齊昱嘉一眼,不禁把聲音壓得更低問︰「那他真的是個王爺嗎?」
齊昱嘉雙手環胸地瞪著她的後腦杓,又氣又好笑,袁窮奇又聽不見,她壓低聲音是要給誰聽?而且還那麼湊近袁窮奇,她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他是,所以你別靠我太近。」袁窮奇像是腦袋後面長了眼,不著痕跡地往旁退開了一些。
「可是他一點都不像。」像是沒心眼一樣,她又湊了過去,聲音細得像貓叫,聽在齊昱嘉耳裡就跟撒嬌沒兩樣,不等袁窮奇回應,他一把將她給拉了回來摟進懷裡。
「喂,你不可以這樣,我姊姊也說了,你不可以對我摟摟抱抱。」
「那你昨晚拉著我一道睡時怎麼不搬出這些道理?」
「我才沒有拉著你一道睡。」她羞紅臉嚷著,可聲音壓得小小的,就怕擾醒祝湘。
「那昨晚是誰拉著我?難不成是鬼拉我。」齊昱嘉捧著她依舊紅腫的小臉,惡狠狠地瞪著她。「祝涓,我警告你,不準再給我過河拆橋,利用完後就把我給丟到一邊,你小心我真的跟你翻臉。」
「我——」
「嗚……不要……救我……」
祝湘痛苦又沙啞的夢囈聲傳來,教祝涓立刻掙脫齊昱嘉作作樣子的箝制,爬坐到床畔,輕拍著祝湘的胸口。
「她說夢話了?」袁窮奇問著。
她的唇瓣乾裂,張口說得不清,教他難以辨識她到底說了什麼。
「嗯……姊姊生病時都會這樣的,可是姊姊已經有一段時日沒生病了。」
「她以往常生病?」
祝涓垂下長睫,抿起菱唇,「大概是三年前開始的吧,我不是說過姊姊在三年前曾大病一場?可事實上,姊姊那時候不是大病一場,她是被人刺了一刀。」
「刺了一刀?凶手可有抓到?」袁窮奇詫問。
祝涓搖了搖頭。「記得那一晚是鎮上有間勾欄院裡的花娘生病了,把我爹爹找去,可因為要看診的是花娘,只有我爹爹去總是有所不妥,所以就帶了我姊姊去幫忙,就在幫忙到了段落,我爹讓我姊姊先到隔壁房歇會,等我爹寫好藥方時卻找不到我姊姊,等找到她時……她倒在勾欄院的花園裡,渾身是血,只剩一口氣,而事實上當我爹把她帶回來時,她已經沒有呼息了。」
袁窮奇聽著,心想也許就是因為祝湘已死,所以才會讓曹瑾妍有機會移魂在她身上。
「可是她後來還是活過來了。」
「是啊,我爹怎麼也不肯放棄,用藥救了我姊,我姊終於有了口氣,可是姊姊幾乎每晚都在夢囈,在夢裡不斷地掙扎,像是發生了多麼可怕的事,就連在夢中都不放過她。」祝涓說著,眼眶泛紅盈著淚光。
齊昱嘉見狀,不禁輕撫著她的頭安撫她。
「幾天後,我姊醒了,我爹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她卻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爹說這足有可能的事,人在大病或重創之後清醒,有時確實會遺忘事發之前的事,只是我姊就連性情都變了,她變得沉默不愛說話,有時根本就不踩我。」
「我以為祝大夫的性子本就比較冷情。」齊昱嘉想起她初下手時的狠勁,直到現在還覺得已癒合的傷口仍會隱隱作痛。
「才不是,我姊以往愛笑愛鬧,是因為三年前重創之後才變得沉默,可是後來慢慢的,姊姊終於會對我笑了,我就覺得之前姊姊再怎麼冷淡都沒關係,我只是想找回姊姊的笑容,因為當年我娘去世時,一直都是姊姊照顧我的。」
「那麼,可有報官追查當初祝湘被刺一事?」袁窮奇沉聲問著。
「有啊,可那縣令根本就不是個會辦案的人,這事到最後還是不了了之。」祝涓撇了撇唇,對孔進才是十足的鄙夷。「而且當晚在勾欄院裡,還有一位花娘被活活掐死,我和我爹猜想,我姊姊肯定是撞見那一幕,才會被凶手殺人滅口。」
「結果凶手也沒找著?」齊昱嘉詫問著,不敢相信就這麼一座邊境小鎮,竟連個凶手都抓不著。
「嗯,那一陣子我和我爹都很擔心,就怕凶手會找上門來,不過凶手沒找來,我們猜想大概是凶手早已經逃了。」
「這廣源縣令簡直是個混蛋中的混蛋!袁窮奇,派人跟傅總兵說一聲,先調派個人過來接任,這種混蛋不能再留在縣令一位上。」齊昱嘉惱聲罵道。
「這事我會立刻派人處理。」
「好了,祝涓,你該回房休息了,別忘了你也是個病人。」齊昱嘉說著,隨即將她攔腰抱起。
「我要照顧姊姊。」她掙扎著。
「有袁窮奇在,你擔心個什麼勁?」
祝涓不禁看向袁窮奇,就見他輕揚笑意的說︰「有我在,你去歇著吧。」
「袁大哥,你是不是喜歡我姊姊?」
「嗯。」
「你會迎娶我姊姊嗎?」
「當然,我特地快馬趕回大風村,就是想接她去京城。」
「京城……」好遠,但是只要姊姊能幸福就好。「只要姊姊點頭,我就沒意見,不過我想姊姊應該會點頭,因為在你們離開後,雖然姊姊什麼都沒說,可是常常一個人坐在廳裡發呆,她一定是在想念袁大哥。」
「是嗎?」袁窮奇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是啊,像你姊姊這麼冷情的人都會想念袁窮奇,你呢,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到底有沒想過我?」齊昱嘉皮笑肉不笑地問。
「哼,你要走時還跟我吵架,我怎麼會想你。」就算有,她也不會承認。
「你敢不想我,那一直惦記著你的我豈不是成了個傻子?」他抱著她直往外走,舉措輕柔,可嘴上就是不饒人。
「我又沒要你想,你自個兒要想,關我什麼事?」祝涓同樣的嘴上不饒人,可嘴邊卻多了抹甜甜的笑。
兩人到底逗嘴逗了多久,袁窮奇完全沒聽見,目光專注在祝湘身上。
撫著她汗濕的髮,他拿起方巾不斷地替她擦拭著,再輕柔地覆在她的小手上。
原來,她想他……她是想他的。
笑意愈濃,暖了那雙肅殺的魅眸,如刃般的注視,彷彿剖開了祝湘的皮囊,直睇著曹瑾妍的魂魄。
黑暗中,她仿似踏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她心慌恐懼,尋無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張口想喊,喉頭卻乾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響。
不,她不想待在黑暗裡,她尋找著光,用力地張開雙眼,眼前像是有扇門,開啟的瞬問,光線從門縫緩緩地流洩進來,繼而讓光亮大片地灑入室內,光影中出現一抹纖纖的身影。
那人滿頭金釵步搖,富貴逼人,身穿桃紅短襦衫綴千鳥長曳裙,每踩一步,裙擺如浪搖曳,步搖叮當響著。
她微眯起眼,直到那人走到面前才認出她是誰。
「姊姊。」
「……瑾娥。」
「看來,當初我替姊姊安排得真是對極了,瞧瞧這濯蓮殿金雕玉嵌,奢華氣派。」曹瑾娥嘖了幾聲,抹上大紅胭脂的唇彎成美麗的弧線。「姊姊,你應該要感謝我才是。」
「……竟是你向齊賢進言,讓世子把我給送進宮裡?!」她罵道卻氣虛得難受。
她染了風寒後,無意中聽見齊賢提起端王世子扶正了曹家庶女為端王世子妃,齊賢直誇曹家庶女極有手段,攆走親姊,讓自己當上世子妃……她震愕不已,氣怒攻心而病得更重,盡管病倒,卻還是執意央求皇上派人把曹瑾娥給找來,只因她要確定這是真的嗎,畢竟這宮中似是而非的流言太多。
「姊姊,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皇上的妃子,你能擁有這份榮幸,是該感謝我。」曹瑾娥大言不慚地說著。「只可惜姊姊命薄,氣色如灰,看來是離死不遠了,妹妹好難過呀,姊姊。」
她怒瞪著,怒氣擠壓著胸口,教她無預警地嘔出一口血。
「姊姊病了,妹妹就不多留了,要是染上病氣就不好。」話落,她回頭欲走。
「曹瑾娥!你為了要成為世子妃,竟出賣親姊,你的良心到底在哪裡?!」怒氣鼓噪著,教她怒吼出聲。
是她帶著她進端王府的,是她容忍她為妾,可最終她竟出賣她!
曹瑾娥頓下腳步,徐徐回頭,朝她冷笑。「姊姊,出賣親姊算什麼呢?我連親爹都能出賣了,再多出賣一個你,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聞言,不禁怔楞地直睇著曹瑾娥。「你……難道說……」
「爹爹為人公正清廉,行事小心防備,想要栽贓他有多難呀,但是爹爹不會防我的,對不?」曹瑾娥笑容可掬地說著。
「……是你把假帳冊放在爹的書房裡?!」
「是呀。」
「曹瑾娥,你瘋了嗎?!那是滿門抄斬的重罪,你竟然——」
「我要是不放手一搏,到死一樣沒個身分,既是如此,我自然要搏!只要端王府不毀婚,我就能跟著你一道進端王府,只要進了端王府,我就有把握能成為世子妃。」曹瑾娥笑意越發冷銳苛薄。「姊姊,不能怪我,要怪就怪爹爹的公正是假的,他把最好的都給你,像是忘了他還有個女兒,忘了他另一個女兒沒有母親能依靠就連爹爹都不疼,我不這麼做,還能如何?」
「曹瑾娥,你會不得好死!」一個出賣親爹和親姊的人,她怎配有個好下場。
「姊姊,別惱,就算要死……也是你先死,而我會好好地當我的世子妃,榮華為伴,富貴加身。」話落,她笑得得意,扭過頭,裊裊婷婷的離去。
「曹瑾娥!」她聲嘶力竭地吼著。「你會不得好死!」
而回應她的是曹瑾娥囂狂的尖銳笑聲,教她氣怒攻心,教她——突地,一陣陣的鳥叫聲清脆響亮地掩過曹瑾娥的笑聲,安撫著她的怒火,領著她飛出了宮殿,飛向自由的彼端,引領地朝另一頭煦暖的光源而去,教她向往著,忍不住地想張開眼看看這一切。
她張開眼,男人逆著光的面孔教她看不清楚,但是那鳥叫聲是恁地接近,彷彿就在她眼前,當男人一開口,鳥叫聲便停了。
「要不要喝點水?」男人嗓音低啞地輕問著。
「……袁窮奇?」
「是。」
她鼻頭酸著,眼眶滿是淚水,朝他伸出了手。
袁窮奇見狀,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讓她枕在肩上,盡情地宣洩。他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麼,但她不斷地夢囈,不斷地在夢中掙扎,他喚不醒她,只能發出鳥鳴聲,就盼鳥鳴可以引她離開夢境,讓她清醒。
祝湘緊環抱住他。這是一份奇怪的緣,第一次遇見他時,她早已心有所屬,救他只是因為看不慣齊賢的爪牙欺人;第二次再見他時,他已是高大挺拔的男兒郎,那般瀟灑氣質教她自慚形穢,他來是為了替她收屍,收拾那骯髒的臭皮囊。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漫山翠綠的山道上,因為心中有怨,所以她視而不見,可是他……
卻因為她一次出手相救,一直將她惦記在心,每每她有難時總會出現在她身邊;她落水,他跟隨,她冤獄,他平反,她病了,他隨侍在側……
他將她護得牢牢的,溫暖的臂彎撫平她內心的憤恨恐懼,讓她明白在這天地之間,有著一個毫無關聯的人,卻能以愛為名,將她給禁錮著。
「要不要喝點水?」他再問,撫著她依舊有些熱度的額。
她搖了搖頭,隨即又聽他道︰「祝湘,把臉抬起來,這樣我才會知道你想要什麼。」
她想了下,緩緩抬眼,花架上的油燈映照出他蓄滿鬍髭的下巴,布滿紅絲的黑眸,就連身上的錦袍都發皺了。
「我睡了很久?」她啞聲問著,一開口才發覺喉頭乾得像是要裂開,難怪他一直問她要不要喝水。
袁窮奇伸長臂,從架上取來水,輕柔地餵著她,才道︰「兩天。」
她瞠圓水眸,連喝了好幾口水後,才順利開口道︰「已經過了兩天了?你們應該要趕緊離開才是,你不該再待在這裡。」驀地想起,他耳不能聽,為了照料她,他勢必是整夜不能眠,因為他必須用他的眼代替他的耳朵。
兩天皆守在這裡,他肯定是累極了。
「等你身子好些,咱們再一道走。」
「我沒要跟你走。」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帶你走。」將杯子擱妥,他依舊環抱住她,唯有見她開口說話甚或被他激得橫眉豎眼,他的心才能安定些。
「你!」她真沒想到他竟是這般霸道之人。
「祝湘,你是非走不可,因為咱們在這裡已經引起一些人注意,你要是和祝涓繼續待在這裡,肯定會遭受無妄之災。」
祝湘聞言,才驚覺自己忘了思考這個層面。他在縣衙裡替她出頭,再加上巡撫出現,如此一來,她和祝涓要是繼續待在這裡,除了會受到牽連之外,還可能成為掣肘他倆的利器。
可是她並不想回京,她不想回去。
「話再說回來,我曾經受你救助,如今以身相許,也是應該的。」他突道。
她不禁抬眼。「我何時救過你?」他老是話中有話,像是試探又像是隨口說說,教她摸不著頭緒。
「你替我上過好幾次藥,不是嗎?」他說得理直氣壯。
「上過幾次藥不叫救助,救助至少也該像你跳進溪裡救我。」
「喔……那麼你是不是應該以身相許報恩?」他問得理所當然。
祝湘愣了下,小臉翻紅。「你簡直是無賴。」她跳進他的圈套裡,怎麼說都是錯,真不敢相信他竟是個心機這般深沉的人,可回想公堂上,他思緒清明,循序漸進地誘著關秀才入甕,卻是大快人心。
「是啊,無賴賴上你了,這一輩子你是休想逃走。」
「你!」
「祝湘,我要迎你為妻,我要保護你,我會疼惜你,寵你愛你,讓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過著想過的生活,只求你讓我待在你身邊,讓我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見你的身影,這樣就足夠了。」他不奢求她一份情,他貪求的是她一世陪伴。
祝湘直瞅著他,這一席近乎卑微的請求,要她如何不心動?
「袁窮奇,你這甜言蜜語都快要把我給釀起來了,可否待會再說,否則藥和晚膳都快涼了。」
門外傳來齊昱嘉懶懶的聲調,教祝湘登時羞紅了臉。齊昱嘉自然知道袁窮奇聽不見,可是祝湘聽得見,他是說給祝湘聽的。
「怎麼了?」袁窮奇輕撫著她的臉。
「你家公子在外頭,你……往後不準再說出那些話。」她低聲說著,羞得根本不知道要把臉給端到哪放了。
「為何?你不喜歡聽?」
「很羞,你小聲一點,不要再說了。」她趕忙推開他,要他離自己遠一點。
「你不喜歡?」袁窮奇偏是湊近她。
「不是!是很讓人難為情,你不要再說了,我覺得你根本就是故意的!」都跟他說齊昱嘉在外頭了還執意問,根本是蓄意看她難為情。
「所以你是喜歡聽我這麼說。」袁窮奇滿意地下了結論。
祝湘直瞪著他,恨不得縫起他那張嘴。「往後那種話不準說,真要說你就學鳥叫,聽見沒?」定下暗語,省得老讓她難為情。
袁窮奇笑眯眼道︰「我知道了。」而後回頭喊著,「王爺、祝涓,你們可以把藥和晚膳端進來了。」
祝涓推門走來,齊昱嘉端著木盤走在後頭。「袁窮奇,你是把本王當成下人了不成,喊得這般順口。」
「有勞。」他起身接過手。
「下次教我怎麼說,讓我可以渡化身邊這顆頑石。」齊昱嘉意有所指地道。
祝涓蹦蹦跳跳地跑到床邊,回頭瞪他一眼,才撒嬌地對著祝湘道︰「姊,你要趕緊把身子養好,否則這傢伙都趁你養病時欺負我。」
「喂,天地良心,到底是誰欺負誰?」
「當然是你欺負我,不然咧。」啐,這還需要說嗎?
祝湘愛憐地輕撫著祝涓消腫許多的臉頰。「臉還疼不疼?」
「好疼,我好可憐,沒有姊姊疼我。」祝涓乾脆撲進她的懷裡撒嬌。
祝湘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和夢境裡的曹瑾娥相比,祝涓更像個妹妹。當年她在祝家剛清醒時,曾經一度很厭惡祝涓,覺得天底下的妹妹都是一樣的,可事實證明,不管她的態度多淡漠,口吻多冷情,她還是不變地貼了過來,挽著拉著,喊著姊姊,纏著她東跑西走。
就是她這股熱情勁,才能教她願意相信,這個世上還有許多人是可以試著相信。
「祝涓,起來,我要餵祝湘喝藥。」袁窮奇沉聲說著。
「喔。」祝涓趕忙爬起來。
祝湘伸出手,卻聽他道︰「我餵你。」
「我可以自己喝。」
「大夫說過你的手盡可能地別拿東西。」
「可……」齊昱嘉和祝涓都在場,要她乖乖地任他餵,她還真是做不到。
「方才茶水還不是我餵的。」他補上一句,祝湘立刻抬眼瞪他。
「你真得很故意!」非要用那麼曖昧的字句教人誤會兩人間的關係,硬要逼她就範……
把對付別人的招式用在她身上,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是,我就是故意的。」他大方坦承,噙著笑,吹涼了藥湊近她。
祝湘心不甘情不願地張嘴,任他一口又一口地餵,待喝下最後一口時,他隨即又拿起碗,挾了口菜。
「吃點東西,可以去點苦味。」
祝湘瞪著他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動作,真的覺得他的聖賢書都白讀了,竟然在旁人面前做出這般親暱的舉措,他不覺得羞,但她很想把自己埋起來。
可偏偏以她十指的狀況,要她拿筷子確實不是件易事,加上他強勢的姿態,她也只能乖乖就範。
見她肯吃自己餵的菜,袁窮奇心情大好著。
「袁窮奇,我領受了。」齊昱嘉意有所指地道。
袁窮奇沒聽見,祝湘卻是羞紅了臉,覺得非找個機會跟袁窮奇好生說說不可。
「對了,我看祝湘的情況好多了,咱們也差不多該上路了。」齊昱嘉一把將祝涓抱起,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說。
「就照得能說的,咱們分成兩路走。」
「這樣子安全嗎?」祝湘低聲問著。
「我們分成兩路,由千戶長龐得能殿後帶著其他錦衣衛走官道,引走東廠番子注意。」
他簡略解釋著,其實就在她昏睡的這兩日,已有東廠番子在屋外打探,等著伺機而動。
祝湘垂眼忖著。縣衙一審,必定已經引來東廠番子,而會從京城派來的巡撫,大抵也是聽令齊賢的,如今確知齊昱嘉未死,肯定會調派所有番子過來,而她昏睡兩天,恐怕對方人數早已備足,想要逃出生天,不是件易事。
「袁窮奇,我有個主意,你要不要聽聽?」她抬眼問著。
「說來聽聽。」他一派悠閒地餵她用膳。
「也許你不清楚,但實際上這附近有許多東廠的駐所,東廠番子集結到杏花鎮的人數肯定不少,照你方才的說法,我覺得不見得逃得過,倒不如……咱們扮成東廠番子和大內太監走官道。」
袁窮奇聞言,不禁微揚濃眉,忖度這辦法的可行性。
床邊的齊昱嘉沉吟了下,道︰「可要扮成東廠番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各大驛站都有東廠駐所,屆時也得驗明正身,如此一來豈不是反招危險?」
「腰牌。」祝湘嚥下嘴裡的菜,才緩聲道︰「咱們就假扮成是東廠督主授命到邊境的番子,持齊賢的銅鐘令,非但能暢行無阻還可以對檔頭發號施令。」
「銅鐘令?」齊昱嘉轉頭問著袁窮奇。「袁窮奇,你聽過東廠有銅鐘令嗎?」
東廠和錦衣衛一樣,皆以腰牌代表身分,不同的腰牌有時有著不同的作用,但這通常都是廠衛裡頭的私密,外頭的人不見得會知道。
袁窮奇垂斂長睫,還未開口,祝湘便搶白道︰「我常在東諸城外走動,而各村落裡小道消息特別多,我就曾聽人提起,東廠督主身上繫的腰牌是梅花令,而讓宮內東廠外出辦事的則是銅鐘令,聯繫各駐所的則是小圓令……雖說是小道消息,但大伙都這麼說,應該是錯不了。」
當然,這些東廠裡的秘密絕不可能是她從邊境村落裡打聽到的,而是當年她在宮中時,就曾見齊賢用過那些腰牌,而他對她毫不避諱,那是因為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活著離開皇宮,再來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他根本不以為意。
齊昱嘉眼微眯。「只是聽來的,會不會太冒險了?」
祝湘不語,她無法再說更多,就怕說得太多反招誤解。
「就這麼著吧。」袁窮奇推想一番後定論。
「但咱們要上哪找銅鐘令?東廠番子的穿著打扮有一定律制,這倒不難,可銅鐘令瞧都沒瞧過,怎麼弄?」齊昱嘉蹙眉。
袁窮奇笑了笑。「我有辦法。」
祝湘不禁看著他,不知道他哪來的辦法。但就算她看過銅鐘令,她也不能畫給他們瞧,而他到底要上哪拿?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3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7:54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將計就計
兩日後,五更天時分,有兩個姑娘上了馬車,一會馬車便從祝家大門緩緩駛離。入冬的天亮得晚,馬車前還點著風燈,隨著馬車行駛而搖崗著,而馬車後頭跟著十個錦衣衛急馳跟上。
待馬車走了一段距離後,十數名原本守在祝家附近的東廠番子也隨即跟上。
又過了一會,另一輛馬車到來。
「來者何人?」守在門前的一個錦衣衛校尉立刻持劍上前。
「在下是廣源縣令孔進才,還煩請通報鎮撫使大人一聲。」孔進才一身官服,外頭還罩了件御寒的大氅。
「稍候。」校尉立刻入內通報,一會便旋回。「大人請廣源縣令入內。」
孔進才進入祝家,剛踏進廳堂便見袁窮奇獨自一人坐在廳裡,像正在看著什麼。
「下官見過大人。」
「孔進才,你有什麼事?」袁窮奇問著,將手中的信折起,擱在小几上頭。
「下官想跟祝家姊妹道歉,今日特地帶來上等的丹蔘,給兩位姑娘補氣養身。」說著,將手中的木匣遞出。
袁窮奇想了下,伸手接過,翻開一瞧,他對藥材沒有研究,但看起來像是還不錯的藥材,估計對祝家姊妹該是有用。
「孔進才,就算要道歉,這時分拜訪也太早了吧。」袁窮奇將木匣蓋上,冷冷地說。
「那是因為下官待會要到縣衙,所以特地繞道過來一趟,加上聽說近來祝家姊妹都沒踏出家門一步,下官擔心兩位姑娘的身體違和,一夜難眠,才會一早就過來。」孔進才唱作佳,說得扣人心弦,像極了一回事。
袁窮奇哼笑了聲。「本官代她們收下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下官自然是該告退,但下官想知道大人何時回京,可有需要下官派人護送?」孔進才腰軟得很,不斷哈腰輕問。
「不需要,有錦衣衛在。」
「是,下官知道了。」孔進才臉上的笑都快僵了,只得趕緊告退。
「慢著,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下官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三年前祝湘被刺了一刀的凶案,你可還記得?」
孔進才聞言,眼皮子跳了下。「下官記得。」
「為何始終沒找到凶手?據說當晚有個花娘亦被殺,不是嗎?」
「是下官辦事不力,沒能將凶手逮住。」
「到底是你辦事不力,還是故意縱虎歸山?」袁窮奇站起身,聲薄如刃地問。「這兩天我請縣衙主簿查過這事,三年前的六月十三日,鎮上有人轉籍,寄籍京城,而六月十四日當晚,勾欄院發生命案……你認為這兩件事有無關聯?」
孔進才忍不住倒抽口氣,隨即極力冷靜地道︰「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袁窮奇不禁輕笑出聲。「你不明白嗎?孔進才,若有鎮民要轉籍,都得要到縣衙通報一聲,說明轉籍何處,而至於寄籍,一直以來唯有中了舉人的人才會為了春闈而寄籍,而寄籍不是容易之事,尤其在這偏遠地方,通常都得拜託當地縣官,而縣官會為了往後好處而幫個忙,所以你說不明白,本官反倒是明白了。」
孔進才嚥了嚥口水,不知道該如何敷衍,因為袁窮奇的眸光太銳利,彷彿他早已得知一切。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來人啊!」孔進才高聲一喊,發覺外頭半點聲響皆無,不解地想要回頭,卻被袁窮奇給一把攫住。
「孔進才,你知道為什麼剛剛本官要叫住你嗎?」
孔進才臉色蒼白,想問卻又不敢問。
「因為你如果剛剛就走,你現在早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袁窮奇話落,孔進才還來不及抽口氣,外頭已走來幾名邊防軍。「啟稟袁大人,外頭的東廠番子已除,可要派人追上龐千戶長的馬車?」
「不用,龐千戶長應付得了。」他說著,揪著孔進才到門外,就見門外倒了數十名的東廠番子,連身穿褐衣的檔頭皆無幸免。
孔進才見狀,渾身不住地抖著。
「你來,是鞏令陽要你來,不是要你噓寒問暖,而是要以你作為幌子,確定裡頭人數,再教東廠番子行刺本官,對不?」
「下官、下官……」
「可惜,你和鞏令陽都沒猜到本官已經跟東諸傅總兵借兵,再讓手下另坐馬車,引開部分番子。」
「下官……」孔進才面如死灰。
「你和東廠合作,本官並不意外,就如鞏令陽也該是領著齊賢之命而來,不過你和鞏令陽的關係密切並不只如此,而是當年你替他寄籍,甚至還替他掩飾殺人一事,否則他怎會在公堂上替你求情?」
孔進才瞠目結舌,錯愕得連話都說不出口。
「你在想,本官為何會得知,對不?」袁窮奇放開他,負手在後,冷眼睇著軟倒在地的他。「其實,本官也只是猜猜而已,而你的反應已經證實了一切,所以本官要在此宣判你的罪行。」
刷的一聲,他抽出了身旁邊防軍的配劍。
「大人,饒命、饒命!」孔進才跪伏求饒。
「方才本官看的信,就是本官央求傅總兵派一名參軍,暫代縣令一職,傅總兵回覆本官,明日參軍就會到來,所以本官在此宣判,廣源縣令孔進才貪贓枉法,私相授受,以官職掩蔽凶案,無視百姓之苦,判……斬立決!」
話落,就在孔進才抬頭求情瞬間,他便已經人頭落地。
「忘了告訴你,本官暫留你一命,是為了要親手處決你。」他差人掌摑祝涓,對祝湘用拶指之刑,他一直惦記在心。
「大人,現在該如何處置?」一邊防軍向前問著。
「洗去血跡,脫下番子的衣衫配劍,將他們全都送進殮房裡,後續處置參軍自有打算。」袁窮奇睨著四周,握著劍道︰「這兒就有勞諸位,本官還有要事,這劍就先借本官一用。」
「是。」
袁窮奇握著劍在街上疾馳著,直朝縣令的官邸而去。
來到官邸外,他翻過了牆,如入無人之室,飛快地來到主屋東廂,廂房外有不少番子守衛,他大步來到眾人面前。
有人認出他,驚詫地喊,「袁大人?」
「本官要見巡撫大人,你等全都退下。」
幾名番子對視一眼,恭敬退開幾步,等著他接近房門時,突地抽出配劍直朝他刺去。
袁窮奇早有防備,一個側身閃過,握在手中的長劍反手一挑,如驚雷疾電,不過眨眼功夫,守在廂房前的番子全數倒下。
他一腳踹開房門,就見鞏令陽坐在桌前,一派從容冷靜。
「袁大人,一大早上門,所為何事?」
「你說呢,鞏大人?」袁窮奇噙笑走近他。「鞏大人派了那麼多人上門招呼,本官要是不過來回個禮,總是說不過去。」
「本官不懂袁大人的意思。」
「難道是孔進才騙了本官?」
鞏令陽神色微變地問︰「不知道孔大人跟袁大人說了什麼。」
「他和本官聊了許久,甚至還提到三年前的六月十四日,鎮上勾欄院發生凶案一事。」
袁窮奇走到離鞏令陽只剩一步距離之處,鞏令陽嚇得起身連退數步。「怕什麼呢?不就是殺個花娘罷了,鞏大人在朝中直接或間接取的性命還少過嗎?」
「你……」
「本官也不知道到底該跟你道謝,還是該怨你,後來想了想——」袁窮奇抬眼,斂笑寒冽地道︰「留下你,也不過是危害百姓罷了,今日本官就以當年血案一事,判你——斬立決。」
「袁大人未免太過放肆,本官是皇上欽定的三品巡撫,是代天巡狩,你就算要論本官的罪,也得先請駕帖再回京問審,豈可私刑處決,你這是藐視王法,濫權處刑!」鞏令陽喊著,不住地朝門外張望,就盼這聲響可以引來其他番子注意。
而他的心思袁窮奇豈會不懂。「鞏大人,一半的番子被你發派去追逐那輛以為有祝家姊妹搭乘的馬車,另一半則是要取本官性命,哪還有多餘人手留在此地?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派人追上那輛馬車,那讓本官確信你已認出祝湘是當年被你所殺的姑娘,如今你怕因她而翻起舊案。」
「這全是袁大人的片面之詞,根本不足以采信。」鞏令陽驚恐喊著。
「說的也是,不過呢,齊賢要你以視親之名,行打探之實,一旦發現我和睿王的蹤跡,便立刻發出追殺令,無須駕帖,沒有拘提,不須審問,直接取人性命……為何本官不能如法炮制,現學現賣?」袁窮奇說著,步步逼近。
鞏令陽嚇得拿起架上的油燈就丟,火沾上了桌上的鋪錦燒了起來,映照出袁窮奇形似惡鬼的肅殺模樣。
「鞏令陽,本官以殺人罪之名,判決斬立決,即刻行刑!」長劍在晦暗的房內閃動懾人銀光,在鞏令陽無以防備之下,劍下頭落。
他一腳踢開了斬落的首級,走到倒地的屍身旁,從腰帶裡頭翻找出一只腰牌,形似銅鐘。
緊握著銅鐘令,袁窮奇踢翻了圓桌,讓火勢蔓延開來。
走到房外,他雙手合十朝裡頭一拜,嘴裡無聲念著,「祝湘,本官認為一切因緣皆是冥冥之中注定,今日本官替你處決凶手,請你就此安心離去,別再留戀人世。」
他不知道祝湘的魂還在不在人間,但因為「她」的恐懼,教他決定除去任何可能造成「她」離去的可能。他不知道移魂是否有時限,但既然「她」已存在於此,他就要「她」永遠留下,心想只要處決了鞏令陽,應該就能讓祝湘不再留戀人間才是。
只要能讓「她」永久留下,要他付出任何代價,他都心甘情願。
待袁窮奇回到祝家時,門前的屍體早已被清空,一輛馬車停在門口。
「袁窮奇,如何?」已換上番子服飾的齊昱嘉適巧走出門外,一見他便問。
「應該就是這個吧。」袁窮奇揚起手中的銅鐘令。
齊昱嘉接過手,那是一塊銅制的腰牌,形狀似鐘,看起來是挺像,但他卻無法確定,只因他也不曾見過。
「應該就是了,咱們用一輛馬車就把番子引來,要說是縣令所為,恐怕他還沒那麼大的能耐,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調派番子。」袁窮奇說著,又問︰「祝涓和祝湘準備好了嗎?」
「已經在馬車上了。」齊昱嘉把銅鐘令遞還給他,拉開馬車門,就見兩姊妹早已換裝,等候多時。
袁窮奇朝祝湘揚著銅鐘令。「等我一下,我換套衣服。」
祝湘朝他點點頭,心想他這個人腦袋動得真是快,一下子就聯想到巡撫大人身上,果不其然,巡撫的身上確實有銅鐘令。
想來,袁窮奇真是個奇才,竟能猜中巡撫的心思,將計就計地讓龐得能和另一名錦衣衛扮女裝上馬車,引開一部分的番子,剩下的再交由邊防軍處置,並接納她的意見假扮番子,走官道回京,讓龐得能一行人走山道,誘引其他番子追捕,想來他的計劃要比她來得周詳多了。
「姊,咱們真的要離開杏花鎮了。」坐在身旁的祝涓往她懷裡窩著。
「是啊,再待下去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但這不能怪他們,要不是他們救了咱們,咱們豈還能這般悠哉地坐在馬車上。」祝湘輕撫著她柔細的髮,安撫著她。
「姊,我感激齊大哥和袁大哥都來不及了,怎會怪他們?只是要離開這裡,教我不捨罷了,往後清明時節要如何回來跟爹上香祭拜?」
「放心吧,只要咱們一得閒就回來走走。」
「嗯,不能讓爹孤單地待在這裡,咱們得找出空閒回來不可。」
祝湘應了聲,不禁想起親生爹娘。不知道她的爹娘是否安好……她想問卻不知道該怎麼問出口,要是能夠見見他們,不知道該有多好。
心中暗忖著,前頭聽見袁窮奇的喝聲,馬車緩緩地駛動著,載著她們離開杏花鎮。
這一趟路,只有他們四人,兩個扮東廠番子,兩個扮司禮監太監,不走山道走官道,一路上皆無遇到東廠的番子,就這樣過了一日夜,然後大大方方地住進了驛站的驛舍裡,翌日上路前驛舍還提供了不少的乾糧和熱食,讓他們這一路上不缺吃喝。
然而沒多久馬車卻突地轉了道,繞進一條狹窄的小徑,教祝湘不解地掀開車簾,只覺得路愈走愈崎嶇,景色越發荒涼。
「袁窮奇,咱們不是要走官道到四台城嗎?」她掀開手扶板前的車簾,問著負責駕馬車的袁窮奇。
齊昱嘉拍拍袁窮奇的肩,示意後頭。
袁窮奇明明沒聽見她的問話,但卻精準地回答著,「到四台城之前,我想先繞到榆川鎮看故人。」
他轉頭看著她,她愣愣地說︰「你在榆川鎮有朋友?」這麼巧?
「嗯。」
「那……你是打算在榆川鎮過夜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我打算投宿在我那朋友府上。」
祝湘沒再追問,放下車簾,不禁心忖著,到了那裡,也許有機會可以打探到爹娘的消息,這簡直是老天給予的好機會,她絕不能放棄。
以往她曾想過要到榆川鎮一趟,但因為祝父突然去世,教她打消了念頭,只因她不能放著祝涓不管,於是就這麼耽擱下來,沒想到眼前竟能成行。
就在祝湘滿懷期待之下,於掌燈時分左右,馬車進入了榆川鎮。
和杏花鎮相比,榆川鎮還更熱鬧了些,此時街道上依舊燈火通明,街上人潮不少。
祝涓興奮地掀開車簾,開心喊道︰「姊,那兒有家糕餅鋪子,咱們待會過來逛逛,嘗嘗這兒的糕餅滋味。」
「這得要問問他們成不成。」話是這麼說,但祝湘認為這是個絕佳的藉口。
馬車再往前行駛了一段距離,往右拐進一條巷弄,停在轉角的一幢宅邸前,袁窮奇先將韁繩好,隨即跳下馬車,牽著祝湘下馬車,當然祝涓有齊昱嘉照料著,自然就不勞他費心。
「齊大哥,方才來的路上有家糕餅鋪子,待會我能不能和姊姊去買糕餅?」祝涓一下馬車就迫不及待地問著。
祝湘不禁微揚笑意,心忖著她還沒開口,祝涓就先開口了。
「我現在就陪你去。」齊昱嘉牽著她的手,滿是寵溺地道。
「就知道齊大哥最疼我了。」說著,喜笑顏開地抱住他。
聞言,祝湘忍不住沉下臉,隨即又道︰「我也一起去吧,畢竟是袁窮奇要造訪友人,我貿然跟著進屋總是不妥。」
袁窮奇笑眯眼,握住她的手。「不,你得留下來陪我,我的朋友很好客,你來,他們一定會很開心。」
「可是——」
「你們路上小心,別走太遠,一會就趕緊回來。」
「好,我順便買點熱食,要不這時分到人家家裡,簡直就是逼著人家請咱們一頓似的。」齊昱嘉牽著祝涓已經往前走去。
「走吧。」袁窮奇握著她的手直往門前走去。
祝湘抿緊唇,可這當頭也不能發作,只能捺著性子,心忖待會逮著機會再到街上打探消息。
「楊先生。」袁窮奇在門外喊著。
一會,隨即有人應門。「欸,你……不是袁大哥嗎,怎麼打扮成這模樣?」
「莫愁,楊先生在嗎?」
「先生在,他正在教課,不過也差不多要休息了,而夫人正在準備晚膳呢。」被喚作莫愁的男孩約莫十二三歲,濃眉大眼十分討喜。「我得趕緊跟夫人說一聲,要她多準備點膳食才成。」
「對了,我還有兩個朋友,待會會一道過來。」他踏進屋裡摸了摸他的頭。
楊莫愁沒轍地任由他弄亂他的髮,誰教他的命是他救的呢?「那你先到正廳等會,我去備茶。」
「勞煩你了。」
「說什麼勞煩,啐。」楊莫愁丟下他倆,徑自轉身跑了。
「走。」袁窮奇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別一直握著,這樣不好。」一副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也不想想待會要拜訪人,這般握著手成何體統。
「握緊點,才不會讓你給跑了。」
那不需言語的心有靈犀,教祝湘不禁搖頭低笑。隨著他踏進穿堂,這間宅邸頗大,分出東西廂房,院落前還有個小花園,打理得井然有序。
兩人進了正廳,才剛坐下,就見有幾個年歲不一的孩子從一旁廂房前的長廊走來,直朝門外走去。
「先生要休息了。」
「你的朋友是個私塾夫子?」她問。
「是啊,方才那個莫愁則是我兩年前來拜訪朋友的路上撿到的,我就順便帶來我朋友這兒,我朋友就把他給收為義子了。」
「聽來,你的朋友人挺好的。」
「你一定會喜歡。」他寓意深遠地道。
一會,楊莫愁端著茶水到來。「袁大哥,先生來了。」
祝湘聞言,隨即站起身,還未見到人,便聽見外頭傳來熟悉的嗓音——
「窮奇,還沒過年,你怎麼提早到了?」
祝湘怔住,只覺得這聲音好像……待那硬朗的身形從門邊轉入,那張慈祥和藹的笑臉教她瞠圓水眸,瞬間淚水盈滿眸底。
她在作夢嗎……她在作夢嗎?!
「欸,你怎麼穿這樣?」楊安平見他一身東廠番子打扮,不禁愣了下。
「先生,我到邊境辦點事,現在要回京就順道過來看看你們,不知道你和夫人好不好?」袁窮奇噙笑打招呼,暫不提喬裝一事。
楊安平也不打算在這當頭追問︰「很好,都很好,只是前陣子聽邊境東諸城那頭有戰事,擔心了下,不過幸好只是場小戰役,教人寬心多了。」大步走向他,再看向他身邊的祝湘。「這位是——」
「先生,她是我即將過門的妻子祝湘,特地帶來給你們瞧瞧。」
楊安平聞言,不禁心喜地打量著她,卻見她熱淚盈眶。「姑娘,你……」
祝湘雙眼眨也不眨地直睇著他,直到豆大的淚水滾落,她才趕忙回神,抿唇噙笑道︰「方才來時眼睛進了風沙,先生別介意。」
「那倒是,這兒一旦入冬,北風強勁得嚇人。」楊安平不以為意地招呼著。「坐坐坐,都坐,別站著,待會就可以用騰了。」
「好。」她笑眯眼,淚水不住地往下掉。
是爹啊……她從沒想過她還能見到爹……
「窮奇,你來啦。」
門邊響起另一道熟悉的嗓音,她抬眼,就見娘親走到面前,如記憶中笑得那般慈愛,對著袁窮奇不斷地噓寒問暖,質問著他怎會喬扮成東廠番子。
袁窮奇應對著,逗笑她,就見她慈愛地笑眯了眼,突地她望向她,「看來是要成親了,可有定下日子了?」
「等京跟我義父說過之後。」
「很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姑娘看起來真不錯,只是……眼睛怎麼紅紅的?」秦氏不解地望著她。
祝湘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有股無法遏制的衝動從身體深處不斷地衝擊著她。
袁窮奇隨即代她道︰「她方才眼睛進了風沙。」
「喔,也是,外頭風是挺大的,每年入冬總是如此,這你也很清楚的,每年過年和妍兒的忌日你都會特地從京城來看咱們兩老,往後,得多顧著家,不能老是這樣東奔西跑了。」
祝湘聽著,這才明白原來他還代替自己盡孝道……
「還是得來,祝湘會很願意陪我一起來的。」袁窮奇不著痕跡地握著她平放腿上的小手。
祝湘壓抑著自己,可是阻止不了雙眼近乎貪婪地注視著秦氏。娘有點年紀了,身子骨更單薄了些,說了兩句話,便輕咳了起來。
幾乎是想也沒想的,她解開身上的帔子就往秦氏肩上一披。「說過入冬時就得要足夠保暖,早上得泡壺蔘茶喝,都忘了嗎?」她的娘親每到入冬就容易引發咳症,所以入冬的每個早上她都會泡壺蔘茶要她潤喉。
秦氏聞言,猛地抬眼直瞅著她,一見是張陌生的臉,不禁疑惑地道︰「姑娘,你……」
那口吻,那叮囑是女兒才有的,可她的女兒已身亡三年……
「我……」祝湘愣住,不知道該作何解釋。
「夫人,她是個大夫,許是夫人身上有些症狀才會這麼說。」袁窮奇緩頰道。
「可是……」
「袁大哥,外頭有兩個人說是你的朋友,一個姓齊,一個姓祝。」楊莫愁敲門進來問著。
「讓他們進來,他們是我的朋友。」
適巧齊昱嘉和祝涓回來,打斷了秦氏的思緒。一會,齊昱嘉牽著祝涓入內,一見到楊安平不禁愣了下。「你……不是曹大人嗎?」
楊安平一見到齊昱嘉,隨即認出他是誰,想到邊境一戰傳出睿王失蹤,加上袁窮奇提早造訪,教他聯想到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不禁要秦氏先去準備膳食。
「睿王,曹大人已化名為楊安平,在這小鎮上教書,還請睿王別將這事傳出。」袁窮奇低聲說著。
齊昱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找誰說去?再說曹大人高風亮節,我可都是記得的,他在此處安身立命,也是我所樂見,慶幸當初郭庭邵保下了曹大人。」
袁窮奇滿意地笑著,朝楊安平道︰「用過膳後,先生要是有疑問,我會替先生解惑,咱們現在就先用膳吧,睿王還帶了不少熱食過來。」說著,便將齊昱嘉手上的油袋接了過來。
祝涓則是獻寶似地將剛買來的糕餅和祝湘分享著,祝湘手裡拿了一塊,卻沒有想嘗的衝動,她內心一團亂,總覺得袁窮奇……知道她是誰,他是故意帶著她前來的。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4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8:06 PM 編輯
第十六章 開誠布公
用過膳後,齊昱嘉帶著祝涓又上街去,想買些糕餅明日上路時可以吃。
楊莫愁泡了壺茶到小書房裡,楊安平便要他去念書,他在房裡先燒了一小盆火才離開。
祝湘不禁感激地望向楊莫愁,感謝這段時日有他代替她照顧著爹娘。突然她餘光瞥見娘不住地看著自己,打從用膳時,她就一直瞧著自己,瞧得自己好想告訴她,自己就是她的女兒,好讓自己可以再抱抱娘,可是她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信。
「所以說,這一回聽說有錦衣衛安插在睿王的軍隊中,指的就是你?」楊安平壓低聲嗓,就怕隔牆有耳。「所以你才會穿成這樣避人耳目?」
「是。」
「既是如此,你應該要馬上帶睿王回京,怎能還逗留此地?這榆川鎮裡同樣有東廠番子,你行事真是太莽撞了。」楊安平完全不能認同他的做法。
袁窮奇不禁輕笑出聲,沒頭沒尾地道︰「果真是父女。」瞧瞧那表情口吻,簡直和祝湘如出一轍,他只能說父女就是父女。
楊安平不解地看著他,就連坐在他身旁的祝湘都愕然地瞪著他。
見楊安平狀似等待他解釋,他隨即取下一直戴在身上的血翠簪。「先生,其實這是當初曹小姐交給我,要我轉交到兩位手中,可是我卻一直戴在身上。」
祝湘睨著他,不懂他在這當頭說這些做什麼。
「這是曹家的傳家寶,你……」
「我其實一直心儀著曹小姐,只可惜她那時已有婚約,我只能遠遠地瞧著她。」他壓根沒打算要將血翠簪還給楊安平,一直緊握在手。「所以,我把這血翠簪當成她,當我沮喪退縮時,握著血翠簪彷彿就像她在身邊鼓舞著我。」
楊安平注視他良久,不解地問︰「可是這支血翠簪該是留在端王府,怎會落在你的手中,甚至說是妍兒交托給你?」
袁窮奇沉吟了下,正要開口,祝湘立刻阻止他。「別說!」
「你不希望我說嗎?」
祝湘愣了下,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他這話意……難道說,他是真的知道她是誰?!
袁窮奇終究還是說了,把端王世子不敢違逆齊賢,所以將曹瑾妍送進宮,成了皇上的妃子,最終死在濯蓮殿。
楊安平握拳怒目欲裂,秦氏則已經泣不成聲地掩著嘴。
「她很痛苦,她不是自願入宮,可是齊賢以兩位生死威脅她,她也只能認命妥協,這就是為何義父要先生化名隱居此處,可惜來不及告訴她,她已病入膏肓……最後她央求皇上請義父替她收屍,而我向義父請命,送她最後一程,她一直掛心兩老,要我欺瞞兩位,讓兩位安心,她哭著要我帶她回家……事隔三年,作夢也想不到,今日我竟帶著她人回家了。」
祝湘豆大的淚水滑落,就見他把血翠簪交到她的手上。「我沒有辜負你的托求,我沒有忘記你的心願,從沒忘記。」
注視著他,淚水如雨滑落,他都知道……那一晚在濯蓮殿裡,她的悲傷絕望,其實他都是知道的!
一個如此深愛她的男人,入殿替她收屍,目睹她的死……他有多痛?他有多痛!
「她……」楊安平和秦氏顫著聲問著。
袁窮奇抽了下鼻子,噙笑道︰「你們相信移魂之說嗎?」
「你既是要讓我們相認,為什麼不讓我爹娘喊我的名字?」安撫著秦氏入睡之後,祝湘才和袁窮奇回到房裡,一進房她忍不住地問著。
「錦衣衛幾個分部落在王朝七大城裡,匯集地方各種消息後傳來京城,南鎮撫司會將有用的資料留下,沒用的好玩的,就會讓我瞧瞧,之前看過在康城裡有人記得前世記憶,甚至尋根回到前世的家,亦有提起移魂之說,但是……不得以前世之名喚之,否則……」
「我會魂飛魄散?」她笑得慘淡。
「我不知道,不曾遇過無從得知,但是我寧可信其有,就像我把你的一撮骨灰擱進我的藥瓶裡,等到有天我死了,這骨灰會與我葬下,就盼來世可以再遇見你。」袁窮奇輕撫著他繫在腰帶上的藥瓶。
祝湘不能言語,喉頭哽得緊,鼻頭酸著。「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在小風村的山洞裡,他執意要找藥瓶,原來藥瓶裡裝的是她的骨灰,這個傻子。
「就在你替我包紮傷口時,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你外祖父的獨門絕活,只單傳你一個。」
但教他真正肯定的是在山洞時,她的夢囈和初醒時恍惚錯認。
祝湘作夢也沒想到竟是包紮法教她露出破綻。「你倒是把我的話都記得牢牢的。」
「當然。」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你認出我?」難怪他總是適時地在她道出破綻時替她緩頰,原來是她早被看穿身分。
「我不說,我怕我說出來,老天會把你收走,可我知道你想爹娘,所以不管怎樣一定要帶你走這一趟。」
「謝謝你……袁窮奇,真得很謝謝你。」她朝他深深鞠躬道謝。
「我不要你謝我,與其謝我,倒不如就以身相許。」他趕忙將她扶起。
祝湘聞言,破涕為笑。「你這個人無時無刻都把握著機會,就非要娶我不可。」
「當然,唯有當你成為我的妻,我才可以更理直氣壯保護著你。」他輕喃著輕柔地將她摟進懷裡。「你不知道,我一直愛著你。」
「哪怕我已是殘花敗柳?」
「在胡說什麼?在我眼中的你始終未變,一如當初你救了我,在我面前綻放著堅定而耀眼的笑,你從未變過。」
「袁窮奇,你是個怪人。」她笑嘆著。
他明知道她經歷過什麼,為何還能如此執意地要她?盡管她已重生為祝湘,但她過往並未抹滅,甚至是赤裸裸地展露在他面前,他如何能不在意?
「怪人也沒什麼不好,只要你肯要就好。」袁窮奇直睇著她,黝黑的眸在燈火下顯得野亮而執著。「祝湘,我要娶你為妻。」
祝湘睨他一眼,嬌羞地偎進他的懷裡。
「祝湘?」他愣了下,因為這是她初次在清醒時主動擁抱他。「你這是願意了?」
祝湘把臉埋在他胸膛裡,覺得自己不曾如此羞怯過,盡管以往憧憬著端王世子,也不曾教她這般心慌意亂。
「祝湘,你不抬臉,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她抬起羞紅的臉,他卻突地吻上她的唇,她嚇了跳想退開,他卻吻得恁地霸道,不容許她退縮,或舔或纏,鑽入她的口中,吻得輕柔,幾乎要融了人的心魂,直教她喘不過氣……
「姊……哇!」
門砰的一聲關上,祝湘立刻將袁窮奇一把推開,羞得水眸潤亮帶淚。「還未成親,你不可以……」話說不下去了,只因是她默許的。
她羞得往床板一坐,背對著他。
「生氣了?」袁窮奇走向前安撫著。
祝湘垂著臉,執意背對著不理他。
「別氣,我只是一時情難自禁,本只想親吻一下,可我……」
「你不要再說了!你說這些話,得替聽的人著想一下,不可以因為你聽不見就死命地說,分明是要教人難為情的。」她回頭瞪他,毫不客氣地罵道。
只見袁窮奇勾彎唇角。「但至少可以讓你回頭。」
「你!」這傢伙真的是個無賴。「我不理你了,你出去,我累了,祝涓應該也逛得累了,讓她回房早點歇著。」
「你不氣我,我才肯走。」
祝湘眼角抽搐著。明知道她氣得快噴火,還要她不氣……「我不氣了。」她很清楚這當頭跟他槓上等於沒完沒了,她還是識時務地順著他。
「真的?」
「真的。」她用力地點著頭,就盼他快快相信,快快離開。
「親我一下,我才相信。」他把臉湊了過去。
她瞪著他無賴嘴臉良久,想了下,一咬牙,朝他的臉頰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下。「可以了吧。」
誰知卻見袁窮奇有些錯愕地捂著頰,像是難以置信她真做出這種事。
「你那什麼眼神,明明是你要求的!」那表情好像她多不應該做出這個舉止。
「……早知道就要你親嘴。」他扼腕,因為他沒料想到依祝湘的性情竟真會親他,他只是想鬧她而已。
「給我滾!」她拿起床上木枕作勢要打人。
「是是是,我馬上就走。」袁窮奇立刻舉起雙手,一步步往後退,笑得黑眸熠亮。「祝湘,我有種被寵的感覺。」
祝湘別開眼不理他,聽著門開門關,她才無力地把臉埋在掌心裡。
羞死人了,她真是著了魔,要不怎會親得下去?!
「姊,我不知道你竟然那麼大膽呢。」
祝涓的嗓音近在耳畔,祝湘嚇得抬起頭來,果真見她站在床邊。「你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和齊大哥一直在門外啊。」
祝湘聞言,小臉紅通通的像是快著火。「我……他……」她羞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想狠狠地踹袁窮奇一腳。
「姊,有什麼關係,喜歡一個人就是想跟他黏在一塊,況且你不是要嫁給袁大哥了嗎,親一下有什麼關係?」祝涓壓根不以為意,因為在杏花鎮時她已經看過太多了,有時姊撞見了總會罵道德淪喪,可是她真的覺得沒那麼嚴重。「你肯親袁大哥就代表你心裡有他了,這樣很好啊。」
「我問你,睿王有沒有亂親你?」丟開羞人話題,她正經地問著。
「沒有。」
祝湘鬆了口氣,慶幸齊昱嘉還知分寸,知道祝涓尚未及笄,就算論及婚嫁也不得胡來。
「可是我有親他。」
才剛鬆下的那一口氣,瞬間哽住她的喉口。「祝涓……」
「我喜歡齊大哥,雖然我喜歡鬧他,但我是真的喜歡他,因為他對我真得很好,疼我寵我,在我孤立無援的時候,是他救了我幫了我,所以他是可以依靠的,他不是關逢春那種混蛋。」祝涓一派邊境姑娘的豪爽作風,不見絲毫扭捏。
祝湘頭痛地張口欲言,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這個妹妹真要讓她操心了……可是,這樣很好,祝涓值得她為她操心,而今她又找回了爹娘,一切完美得教她覺得自己像在作夢。
而這一切,都是袁窮奇給予她的,所以……算了,今晚的事,她就大人大量地原諒他。
「姊,袁大哥親起來是什麼感覺?齊大哥的臉頰很嫩呢,親起來……」
「祝涓……別說了。」夠了!這種事是能拿出來討論的閨房私語嗎?她從沒和曹瑾娥那般親密過,更沒有足以談心的姊妹淘,這種話只會教她難為情地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看來,她有必要好生教導祝涓女誡才成,雖說不用全盤接受,但裡頭有些基本女德還是得好好教她。
翌早,祝湘起了大早,拿了幾樣藥材給秦氏,尤其是孔進才送的蔘,要她天天切上一片泡茶水喝。
更不忘對楊安平叮囑著記得保暖,膳食得更養生,留下了幾道祝涓拿手的養生膳食食譜,最終才依依不捨地告別兩老,允諾著會回來一道過年,絕口不提這趟回京之行有多麼險惡難行。
可楊安平豈會不懂,只能再三囑托袁窮奇,千萬別讓他剛得知女兒移魂重生,隨即又失去她。
那離情依依看在齊昱嘉眼裡,怎麼看就是不對勁,袁窮奇看出他的疑心,於是在啟程前往四台城時,對他道出一切,但要他保守秘密別讓祝涓知道,就怕祝涓難過親姊早已不在人世。
齊昱嘉驚詫不已,卻也總算理解為什麼祝湘的談吐氣質壓根不像邊境姑娘,再者她也懂得太多,早教他覺得不對勁,卻又無法正確地道出不對勁之處。
一路上,齊昱嘉對祝涓如往常般拌嘴,唯有在行經驛站時才會稍有收斂。只因每個驛站上皆有東廠番子駐守,掌握著南來北往的地方消息,而通行時,只要亮出銅鐘令,果真是連話都不用多說就能放行。
就這樣一路由西往東,從四台城過了三合郡,歷經四大城三大郡,來到了離京城最近的平朗城。
在平朗城歇了一晚,翌日啟程,趕在掌燈時分前進入平朗城與京城之間的唯一一座驛站。
也許是最靠近京城的驛站,南來北往的商旅特別多,這座八里驛站早已發展成市集,熱鬧繁華的程度更勝於邊境城鎮。
也不知道是不是商旅太多,導致剛要進驛站,路都給堵了起來。
「欸,那是戲班子嗎?」祝涓掀開車簾,指著隔壁的馬車。
祝湘望去。「嗯。是戲班子沒錯。」大概有五輛車子,馬車篷緣還懸掛著戲班子的小招牌,馬車外還有幾個男人做小廝打扮跟在馬車旁。
「回避!端王世子到!」後頭突地有人高聲洪亮地喊道。
祝涓沒見過這種陣仗,頭都伸出馬車外,直朝後望去,就見約莫數十尺外有一輛馬車,但引她注意的是馬車前至少有二十來個侍衛,甚至有兩個已經飛步朝他們這裡而來。
「姊,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祝涓,別亂指。」祝湘想也沒想地將她拉進馬車裡,隨即又朝前頭道︰「袁窮奇,趕緊回避。」
齊昱嘉連忙拍拍他的肩,對著他低語著。
袁窮奇眉頭微攏,看著前方,一見有空隙,立刻驅馬向前。也許他們扮成東廠番子可以逃過東廠的追捕,但肯定逃不過端王世子那雙眼,畢竟他們和端王世子可是有數面之緣。
馬車緩緩地往左邊靠攏,齊昱嘉和袁窮奇則是別開臉,不想和端王世子打照面。
然,就在端王世子的馬車進入驛站時,不慎撞上了戲班子的第一輛馬車,教兩輛馬車都劇烈地搖晃了下。
一會,端王世子的馬車,有人掀了車簾罵道︰「在搞什麼?!害本妃的手磨傷了,你賠得起嗎?」
「世子妃息怒,是因為那輛馬車擋住了。」馬夫指著戲班子的馬車,就見戲班上走下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
曹瑾娥抬眼望去,聽見身旁的端王世子高惟庸讚嘆地道︰「美人,好一個冰肌玉膚的天仙美人。」
曹瑾娥冷冷地回頭,就見高惟庸嘿嘿乾笑著,摸摸鼻子把目光移到一旁。
「來人,把那輛馬車給挪走!」曹瑾娥朝外頭吼著。
「是!」幾個侍衛立刻上前,動手要將馬車移到一旁,馬車旁那位被高惟庸喻為天仙般的姑娘趕忙要戲班老板出面緩頰。
「把她的臉給我劃花。」曹瑾娥冷眼下令。
「……是。」侍衛略帶遲疑地應著。
就見幾名侍衛立刻箝制住那位姑娘,另一人抽出長劍——
「住手!」
祝湘手持銅鐘令,硬是擋在那位姑娘面前,坐在馬車內的曹瑾娥不滿地眯起眼。「大膽,你是哪來的小太監?」
祝湘深吸口氣,緩緩抬眼,對上記憶中那張恨極的臉,她壓抑著怒火,試著揚開笑臉,壓低聲嗓道︰「奴才是司禮監的太監,奉總管之命前往平朗慶王府取物,路經驛站暫宿一夜。」
曹瑾娥微眯起眼,心想既是司禮監的太監,再不滿,也得給齊賢一些薄面。「所以你是打算替那位戲子出頭?」她口氣稍緩地問。
「世子妃,美人總有益處。」祝湘垂著臉,意有所指地道。
「是嗎?」曹瑾娥哼了聲,隨即朝前頭罵道︰「還不走,礙在這兒做什麼?全都是一群不長眼沒腦袋的飯桶!」
開道的侍衛只能忍著氣往前繼續開道,讓端王世子的隊伍可以直朝驛舍而去。
「多謝公公。」戲班子的人趕忙迭聲謝著。
「不用多禮。」祝湘朝他們微頷首,隨即快步朝路旁走去。
「祝湘,你真是太衝動了。」祝湘一坐上馬車,齊昱嘉便不甚認同地道。「管那閒事做什麼,要是累得咱們被認出,豈不是要功虧一簣?」
「你怎麼這麼說話?姊姊這麼做並沒有錯,是那個人太過分,明明是他們的馬車撞了人家馬車,卻要劃花人家的臉,這天底下有這種道理嗎?」祝涓忍不住替祝湘幫腔。「要不是姊姊走得快,我早就去了。」
「祝涓……」齊昱嘉頭疼得緊,這說來話長,想解釋也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
「睿王,往後不會了。」祝湘淡聲道。
她知道齊昱嘉擔憂的是什麼。曹瑾娥是絕對認不出她是誰,但肯定認得出齊昱嘉和袁窮奇,所以他們自然要避,否則一旦被瞧見,恐惹事端,畢竟端王世子也是齊賢那一派的。
齊昱嘉沒再說什麼,反問︰「咱們還要住進驛舍嗎?」看端王世子的隊伍進入驛舍,教他有些猶豫。
不等祝湘開口,袁窮奇已經噙笑道︰「當然得住驛舍,否則不是更惹側目?」
「要是被撞見了怎麼辦?」
「放心,八里的驛舍分成南北館,他們必定是住進有大房大院的北館,咱們待在南館不會與他們打照面,而且明日一早,咱們立刻出發。」
齊昱嘉沉吟了聲。「也只能這麼著了。」
等端王世子的人馬全都進了驛舍北館,他們才從東邊小側門進入,驛官一見他們的打扮,再加上身懷銅鐘令,立刻備了上房讓他們休息。
用過膳後,祝湘坐在房裡發呆,腦海裡翻飛的皆是曹瑾娥那不可一世的囂張傲慢嘴臉,不敢相信事隔三年多,她越發放肆,那端王世子妃的架子壓根不比後宮嬪妃遜色,教她一口氣憋在心裡。
「祝湘。」
門外傳來袁窮奇的叫喚聲,她起身開門,就見他揚著笑,教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你在開心什麼?」她感覺不到今兒個有發生任何令人開心的事。
「祝湘,我有個想法,你要不要聽聽?」
「什麼想法?」
「方才睿王陪著祝涓逛市集去了,我送他們出驛舍,結果瞧見那戲班子就投宿在對面的客棧,所以我就跟那戲班子班主聊了下,想跟他們借個人。」像是怕隔牆有耳,後續他附在她耳邊低語著。「……這麼做,你覺得可好?」
祝湘微揚起眉。「你……」她該要怎麼說?天底下怎會有人如此懂她,明白她的心思,甚至還替她安排好了?
「不過,至於曹瑾娥那邊,你就得要自個兒安排。」
祝湘想了下。「但要是事情鬧太大,引人注目,那該怎麼辦?」
「要真是如此,咱們就趁夜趕回京城,反正不過剩下幾十里路。」袁窮奇無所謂地聳著肩。
祝湘輕笑了下,心想著該怎麼處置曹瑾娥,眼角餘光瞥見房舍外栽種了數種花草,教她心念一動。
「我知道要怎麼做了。」且讓她試試曹瑾娥是不是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違天逆倫惡女。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5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8:21 PM 編輯
第十七章 狼狽現形
八里驛舍以一座彎月池為界分為南北館,通常要是同時有數位官員入住時,就以身分較高者入住貢館。
「司禮監的小太監求見?」剛用過膳,準備沐浴的曹瑾娥眯起麗眸瞪著通報的貼身丫鬟。
「是,世子妃要見他嗎?」
曹瑾娥想了下。「讓他進來。」
「是。」一會,丫鬟便領著祝湘入房。
「奴才給世子妃請安。」祝湘壓低聲嗓道。
「挺像個懂規矩的奴才。」曹瑾娥哼了聲,望向祝湘手中捧的漆盒。「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娘娘,奴才略通醫理,觀娘娘面容,面帶紅潮卻似心鬱難解,桃花水眸稍嫌無神,怕是有血瘀之症,難以懷胎。」祝湘說得煞有其事,可事實上據她所知,曹瑾娥原本就是個月事不順的姑娘,曾多次調理卻依舊無效。
曹瑾娥聞言,像是被踩中痛處,惱怒罵道︰「你這個狗奴才,是誰讓你在這兒胡亂生謠造事。」
「娘娘息怒,奴才前來正是要向娘娘賠罪,所以獻上這後宮嬪妃珍愛的御品。」她不疾不徐走向前,壓根沒將曹瑾娥的怒火看在眼裡,將漆盒擱在桌上打開,室內隨即飄散著一股花香。
「這是……」
「月季花。」祝湘笑眯眼道。「娘娘,宮中嬪妃入浴時,最愛在池裡灑上這月季花,不但香味清雅,更因為這月季花具有活血之效,不但是花瓣,就連這根睫都可用,要是日日泡浴時加入這花跟睫,能讓皮膚滑膩如凝脂,亦可養顏不衰。」
「當真?」曹瑾娥半信半疑地問。
她聽過後宮嬪妃個個駐顏有術,但礙於身分,少有機會和後宮嬪妃攀談,難以打聽出消息。
「不知道娘娘曉不曉得宮中有座香花殿,殿外栽種著四季以香味取勝的花兒,其中就有各種品種的月季花。」
聽他說得言之鑿鑿,曹瑾娥不禁有些心動。她坐上世子妃這位置已有三年,可肚皮卻不爭氣,連半個子都沒有,要是靠泡浴就能得子,甚或養顏美容,又有何不可?「你可以退下了。」
曹瑾娥擺擺手示意祝湘退下,待祝湘一走,她迫不及待將漆盒裡的花根睫全都丟進早已備妥的浴桶裡,寬衣解帶地泡著香花浴,覺得這香氣馥雅,隨著熱氣烘得她渾身舒暢,相信這肯定是後宮的秘術。
但,不知怎地,她總覺得房裡的燭火有些搖曳,晃得她頭昏,可門窗緊閉,哪來的風?
曹瑾娥疑惑抬眼,突見窗欞微動了下,她不由開口喊道︰「萍兒?」
外頭無人回應,而窗欞動了下,緩緩地朝外拉開,曹瑾娥見狀,正要開口低斥,卻見窗外那張臉——
「曹瑾妍?!」她失聲尖叫著,幾次要站起身,卻都腳軟得一直滑進桶底。「來人啊,萍兒、翠兒!」
她狼狽地掙扎著起身,抓起擱在屏風上的布巾就往身上裹,可那陰森森的身影還在窗外,那黑眸猩紅地注視著自己,教她不住地失聲尖叫,管不了自己不著寸縷,推開房門,赤足往外奔跑。
「來人啊!快來人,救命啊!」她不住地喊著,可長廊上竟不見半個人,她的貼身丫鬟和侍衛全都不見人影。
就在她死命地往前奔跑時,懸在廊檐下的燈火瞬間全都熄滅,無月的夜色裡到處晦暗駭人,她不住地瑟縮著,不懂早已死了三年多,不曾入她夢的曹瑾妍為何會突地現身在此。
「曹瑾娥……我的好妹妹……」
幽森森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嚇得曹瑾娥發瘋似地尖叫,繼續拔腿狂奔,一路上跌跌撞撞,裹身的布巾掉了,摔得滿身傷她還是不管,直朝有亮光的彎月湖而去,遠遠的,她總算瞧見了侍衛,尖聲喊著,「來人,快來人!」
那侍衛聞聲回頭,她正要開口,卻見那張臉竟是曹瑾妍,而一旁還有個丫鬟,回頭個個都是曹瑾妍的面容,一張張七孔流血的面容,嚇得她一把將人推開,發狂似地往前跑。
她高聲喊著救命,瞥見高惟庸就在前頭,教她不禁哭喊著,「世子爺,救救我!」
高惟庸聞言,嚇了跳回頭,趕緊將身旁的人藏在身後,連忙問著,「發生什麼事了,瑾娥,你這是……」他一回頭,整個人都傻住了,只因曹瑾娥竟不著寸縷地跑至跟前,守在彎月湖這頭的侍衛丫鬟,甚至巡邏的驛卒全都瞧見她這狼狽荒唐的行徑,一個個傻了眼。
「救我、救我!」曹瑾娥視他為浮木般,緊緊地摟住他。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高惟庸一頭霧水,從未見她如此失態,想要脫下外袍給她搭上。
「不要拉開我,不要……」她哭求著,緊握住他的手,卻瞥見他身後有個人,那身影,那穿著打扮——「啊,曹瑾妍!救命啊救命啊!」
她嚇得直抓住高惟庸,驚懼萬分地扯著他往後退,豈料後頭就是湖畔,她一失足整個人掉進了湖裡,連帶拖下高惟庸。
冰冷的湖水浸得高惟庸直打顫,不住地喊著,「杵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點救人!快呀!」
一票人聞聲,趕緊到湖畔救人,一時間兵荒馬亂,搞得天翻地覆。
「娘子,如此可解氣了?」彎月湖另一頭的樹叢後,袁窮奇低聲問著。
「尚可。」祝湘哼笑了聲。
這驛舍裡栽種了月季花和龍爪花,她折月季花時,順便加進了龍爪花的球根。龍爪花可以當藥引亦可制毒,適量時尚有鎮靜或迷幻作用,泡進浴桶裡,滲進曹瑾娥手上磨破皮的傷處,多少能起作用,再加上她放下長髮在窗外嚇人,袁窮奇一口氣滅了風燈,才教她因驚懼而迷了心神。
她的幻覺不全是因為龍爪花,而是她內心的恐懼,自己嚇自己。
「我差人將那位戲角扮成你以往的模樣,總有幾分像吧?」他指著那正偷偷溜走的天仙戲角。
他向戲班借了戲角,目的就是為了色誘高惟庸,算定他懼內的軟弱性子,必定會差侍衛全都戒備在彎月湖邊,才能讓曹瑾娥喚不著人,嚇得魂不附體。
「不,我可比不上她渾然天成的媚態,希望她別往京城走,否則——」
「該是無妨吧,那是個男人。」
「……嗄?」男人長得比女人還嬌媚?
正在錯愕之時,就見一人身穿大紅斗牛服,腰鸞帶配繡春刀,她不禁道︰「那不是錦衣衛嗎?」
「他是,不過他是齊賢的義子田尚寶,是安插在錦衣衛裡的敗類,要不是他,睿王在邊境一戰也不會被俘。」袁窮奇說著,牽起她的手。「走,咱們立刻離開這裡。」
「得上街找睿王和祝涓才成。」
「放心吧,我說他們上街,實際上是要他們先走,持我的令牌就可以順利進京城。」袁窮奇一把抱起她,加快腳步離開。
而彎月湖畔,田尚寶到時,侍衛和驛卒已經將曹瑾娥和高惟庸給拉上岸,兩人身上用布巾裹著,卻還是不住地打顫。
「世子爺,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田尚寶不解的問著。
「得問她,真不知道她在搞什麼?」高惟庸不快地道。
「我……」曹瑾娥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總覺得這視野似乎清晰多了,不像方才那般晦暗,彌漫著一股陰森氣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一個司禮監的太監拿了月季花瓣給我,我泡了澡後就……」
「司禮監太監?怎麼可能,宮中太監怎會跑到這麼遠的驛站來?」
「他說他是受督主之命,前往平朗慶王府取物的,他也在驛舍裡投宿一夜。」
「胡扯,慶王早已入宮,督主怎可能派人到慶王府取物?」田尚寶暗忖了下,隨即朝身後的東廠番子喊道︰「給我到南館查個清楚。」
「是。」
「來人,趕緊送端王世子和世子妃回房。」田尚寶喝道。
侍衛們趕緊上前,攙住狼狽至極的端王世子夫婦,高惟庸雖覺臉上無光,但還是該打聲招呼。「不知道田大人怎會在這時分來到八里驛站?」
「是督主要我走一趟到遞鋪查查各處傳回的消息,怎會一路上都找不著袁窮奇和睿王,得知兩位在此,想打聲招呼,豈料……」看著兩人的狼狽樣,他也就不多說了,要人趕緊將他們送回房,省得染上風寒。
一會,前去查探的東廠番子回稟,「田大人,驛卒說對方是持銅鐘令入住,有兩番子護送兩個司禮監太監,可小的進了南館卻不見半個人。」
田尚寶聞言,沉默了下,像是想通什麼,急聲道︰「追!他們可能就是袁窮奇一行人喬裝的!」
邊境東廠駐所傳回消息,一開始說袁窮奇未死,而後又說在杏花鎮審了案,結果莫名的就連鞏令陽也死在杏花鎮,番子連迭上報,沿路都派人搜查,卻一直沒能找到人,想不到他們竟然大膽地喬扮太監和番子,簡直是要氣死他!
官道上,袁窮奇縱馬狂奔,祝湘就坐在他的身前,讓他以斗篷護得牢牢的,一路不敢停歇,直到天色由深黑轉為靛藍,他們終於來到西城門外,就見已有一票錦衣衛狀似等候多時。
「大人!」龐得能向前喊著。
「睿王和祝涓可已到了?」
「到了,已經接進郭大人府邸了,郭大人令我等在這兒,定要等到大人歸來不可。」龐得能喜笑顏開地道。
「那就走吧,還等什麼?」
他駕了聲,一馬當先,其他錦衣衛跟上,待一行人進了西城門,田尚寶才帶著幾個東廠番子趕到,見狀只能咬牙暗罵,估算著也只能先進宮向督主稟報此事。
而袁窮奇一行人進了西城門,一路朝二重牆而去,如入無人之境地轉進了位在城東的指揮使府。
「窮奇!」郭庭邵就站在大門前迎接著。
「義父。」袁窮奇拉住韁繩躍下馬背,才回頭抱著祝湘下馬,牽著她走到郭庭邵面前。
「終於回來了。」郭庭邵開心地拍著他的肩頭。「走,先進來再說。」
「嗯。」
應了聲,牽著祝湘踏進府裡,主屋大廳裡,齊昱嘉和祝涓早已等候多時。
「姊,你終於來了。」一見祝湘平安無事,祝涓這才放下心來,低聲埋怨著齊昱嘉。
「都他啦,跟他說要等你一道,他偏是不等。」
齊昱嘉啜了口茶。「我說了,要怪就怪袁窮奇,是他要我帶你先走。」而原因就出在袁窮奇要戲弄端王世子夫妻。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曹瑾妍的怨氣,但眼看著就要進京了,他實在不願節外生枝,可是在袁窮奇說過計劃之後,他也只能答應,只好帶著祝涓先走,省得他騎技不佳,跑得不夠快,反倒是連累了袁窮奇。
「袁大哥,你到底是在做什麼?」祝涓扁起嘴質問著。
她早已從齊昱嘉口中得知他們的身分處境,所以雖說一路上大伙還是笑鬧走來,可實際上她心裡是擔憂著,因此跟姊姊分開行動便教她更加不安。
「祝涓,你真是不識風情,也不知道要給咱們一點相處的機會。」袁窮奇煞有其事地說。
祝涓愣著,祝湘已經毫不客氣地朝他肩頭打下。「不要胡說。」
「在我義父面前打我,這樣好嗎?」袁窮奇以眼示意著。
祝湘這才想起郭庭邵就在面前,羞得垂下臉。全都是和這不正經的人在一塊,害得她都忘了禮教。
「無妨、無妨,都是自己人。」郭庭邵爽朗大笑著,他方頭大耳,十足武人身姿,個性也似武人般不拘小節。「待會用過膳後,要歇息再歇息。」
祝湘聞言,這才發覺他似乎早就知曉他們即將到來,不禁望著袁窮奇。
「你以為只有東廠的人才會散布在各驛站裡?」袁窮奇笑道。「雖說錦衣衛是比不上東廠可以分布全國那麼廣,但愈接近京城的各大驛站遞鋪裡,都會有錦衣衛的分駐所在,我每到一個驛站就會托錦衣衛傳遞消息給我義父,先前安排計劃時,我已經先差人通報了。」
祝湘點了點頭,心想這人心細的地步簡直是無人能及,什麼計劃都能安排得天衣無縫。
今兒個要不是田尚寶突然到訪,這計劃就臻至完美了。
「義父,這位是祝湘,是祝涓的姊姊,也是我未來的妻子。」袁窮奇正式地跟郭庭邵介紹著,預計晚一些會跟郭庭邵道出她的真實身分。
祝湘小臉微羞地朝郭庭邵福身。「見過郭大人。」
「真是太好了,想不到你這邊境一戰,竟還帶回了新娘子,這事待會得跟你義母說說,她一定會很開心。」郭庭邵從兩人互動的舉措就略略猜出,但聽他親口證實才教人打從內心開懷。
正說著,一旁郭夫人適巧從廊外走來。「窮奇回來了,你這老頭也不差人跟我說上一聲,爺兒倆就在這兒聊開啦。」
祝湘回頭望去,郭夫人看似四十開外,保養得當,眉目極為清秀,而眉宇間那股英氣,直教祝湘讚賞這兩人真是天生一對。
「還來不及差人說,你過來瞧瞧咱們窮奇未來的媳婦。」郭庭邵對她招著手。
祝湘突然緊張了起來,見她來到面前便朝她福了福身。「見過郭夫人。」
「在咱們這兒不需要這麼多禮,你叫什麼名字啊?」郭夫人性情爽朗,主動地牽起她的手。
「我叫祝湘。」
「家住何方,家中還有誰?」
「我……」
「婆子,待會再聊,早膳弄好了沒?」郭庭邵見她連珠炮地問,趕忙打斷她。
「弄好了,已經差人送到偏廳裡了,走走走,咱們一道走。」郭夫人熱情地牽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招著祝涓。「祝涓姑娘,一道來吧……啊啊,都姓祝,眉眼有點像,你們是姊妹吧?」
「是啊,人家都說我跟姊姊像。」
「啊,你們的爹娘真是好福氣,有你們這對姊妹花,真是羨煞我了,往後就在這兒待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知不?」郭夫人一手挽著一個,邊走邊說。
幾個男人被拋在後頭,不禁對視一眼,搖頭笑嘆。
用過早膳後,祝涓已經昏昏欲睡,郭夫人早已差人備了客房,便先帶著她進房。
而幾個人也從偏廳移到主屋後方的書房裡頭,郭庭邵正不解袁窮奇怎麼不讓祝湘跟著妹妹去休息,便聽袁窮奇開口解釋著。
「所以祝湘……就是她。」袁窮奇說完,盡管沒點出名字,但也足已讓人知曉祝湘的真實身分。
「這天底下真有這等事?」郭庭邵驚嘆道,突見她跪下,對自己行了大禮,趕忙將她扶起。「祝姑娘……不須多禮。」
「祝湘感謝郭大人為曹家所做的一切,祝湘會永遠銘記在心。」
「曹大人一心為民為朝廷,卻讓閹狗迫害,教人怎麼吞得下這口氣?」郭庭邵直睇著她,雖說面貌不同,但那神韻確實是相似的。「老天給你重生的機會,就是要你忘卻之前苦難,重新來過。」
「祝湘可以忘記苦難,卻無法漠視齊賢在朝興風作浪,甚至放任手下的人在各地荼毒百姓,一個縣令膽敢如此造次,更何況其他的郡城縣主官呢?齊賢不除,百姓無以安身立命,朝綱將會違逆顛倒,所以除去齊賢乃是首務之急。」
郭庭邵拉著她坐下,自己才坐在主位上,道︰「眼前皇上的龍體微恙,已經月餘沒有早朝,齊賢也已將慶王給接進宮裡,意圖極為明顯。」
「義父,我在邊境時拜訪了東諸城的傅總兵,他答應了我的請求,會聯合邊防所有總兵伺機而動。」
「如此甚好,但邊防畢竟離京城較遠,有時事發突然,遠水救不了近火,但至少他們不會應付咱們,也是個好消息。」
「事態至此,那我要是進宮的話,豈不是等於自投羅網?」齊昱嘉嘆了口氣。
「倒也不至於,齊賢早已得知睿王安好的消息,所以他積極拉攏慶王,等著皇上殯天拱上慶王,屆時再對付睿王還不嫌晚。」郭庭邵頓了下道︰「我打算盡早帶王爺跟窮奇你們進宮見駕,如此一來,至少可以讓朝中官員知曉他們還可以有其他選擇,雖說大半官員倒向齊賢,但是跟隨也懼怕,要是有人能將齊賢除去,對他們來說不啻為好消息。」
「所以咱們要趁這當頭避開齊賢耳目,先拉攏朝中幾位重臣。」
「這不是件易事,太多官員都在觀望,勢漲勢微都逃不過他們的眼,一旦睿王的實力不夠,恐怕反逼他們更傾向齊賢。」郭庭邵身在朝中,自然是對朝中派系最為清楚,尤其是這一個月來皇上病倒,百官更是蠢蠢欲動,準備選邊站。
「既然如此,那就要讓那些官員知道咱們有足夠的實力可以和齊賢抗衡,進而支持睿王。」袁窮奇低聲說著。
「該怎麼做?」齊昱嘉問著。
東廠在這幾年內興起得太快,讓百官恨之入骨卻又不敢反抗,就怕自己成了下一個被抄家滅族的人。
「兵符。」郭庭邵突道。
三人不約而同地望著他。「什麼意思?」齊昱嘉問著。
「一直以來齊賢最想要掌握的是兵符,但慶幸的是皇上雖昏庸,但兵符一直抓在手中,藏在齊賢找不到之處,也正因為如此他才需要一個傀儡供他差使,鞏固他的勢力,否則他要是兵符在握,早就不管皇上死活了。」郭庭邵環顧三人,再道︰「所以這段時日,我在朝中暗暗拉攏幾個官員,尤其是首輔何川流,只要咱們可以拿到兵符,他們自然就會倒向咱們。」
「連齊賢都找不到?會是放在哪裡?」齊昱嘉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皇兄,竟能藏到讓齊賢找不到之處。
「……兵符是不是一個像虎狀的令牌?」祝湘突道。
「你見過?」郭庭邵詫道。
「我不確定,但皇上曾準許我到御書房找書,有次不小心踫落了一本書掉落一個像虎狀的銅制令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趕緊再塞回去。」她頓了下,再問一次。「是像虎狀的銅制令牌,底下還繫著如意雙結嗎?」
「是,的確是!當初皇上登基時,是上一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連同傳國玉璽一並交到皇上手中,我親眼所見。」郭庭邵喜出望外地站起身,但眉頭又隨之一皺。「可是御書房並不是閒雜人等進得去,再者齊賢倒是常待在那兒。」
如今皇上在寢殿養病,如無吩咐,是無人能踏進御書房的,而想要避開齊賢耳目踏進御書房更是件難事。
「不過那已經是三年多前的事了,說不準兵符早已移位。」齊昱嘉沉吟著。
「但至少是個線索。」袁窮奇倒覺得充滿希望。
「可是要常在宮裡走動,定會引起齊賢側目。」郭庭邵提出他的看法。
「那就讓我以進宮替皇上治病為由待在宮裡,如此一來,我一定可以找到空檔找出兵符。」祝湘噙笑道。
「不準!」三人異口同聲地道。
「太危險。」郭庭邵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哪怕山有險,她也非走一趟。
「你要是出事,我要怎麼跟祝涓交代?」他可是發誓再也不會讓祝涓掉淚的。
「我不會出事,因為在這當頭,齊賢會盯著你們,看你們想搞什麼鬼。」祝湘主動握住袁窮奇的手。「袁窮奇,你就趁這當頭低調地進行游說官員,然後我想辦法仿出齊賢的腰牌,用他的腰牌向平朗城、午周城、羅通城的知府與將領發派假消息,以防他用權限逼迫京城周圍擁有護京重兵的將領造反。」
「祝湘……」袁窮奇低吟著。
「袁窮奇,我要當你的妻子,可在這之前,咱們必須將齊賢除去,否則咱們永遠會活在惶惶不可終日的陰影裡。」祝湘直睇著他,非要得到他的支持。「齊賢不會知道我是誰,更不知道我知曉東廠的一些秘密,這是咱們的大好機會,要是放棄了豈不可惜?再者,咱們根本不知道皇上的狀況究竟如何,如果他三天後就駕崩了,咱們哪還有機會找兵符?慶王都已經進宮了,意味著齊賢知道皇上時日不多了。」
祝湘一席話,針針見血,教人不禁沉默了起來。
盡管知道她說得極有道理,卻不敢放任她去冒險,這賭注對袁窮奇來說太大,他輸不起,所以他猶豫,半晌都說不出話。
「……就這麼著吧。」良久,郭庭邵嘆了口氣道。
「義父……」
「屆時,睿王要避開祝湘,但是窮奇你可以利用職務之便,將北鎮撫司裡的奏章呈給皇上時,多少接應祝湘,咱們私底下就用錦衣衛聯繫,避開齊賢耳目,盡快將官員拉攏,再照祝湘所說將假消息傳遞給鄰近京城的幾個都司指揮。」
郭庭邵下了結論,黑眸直睇著祝湘。「可你要記得,要是狀況不對,就要立刻離開,千萬不可冒險,別讓我愧對你爹……當年我無力阻止你被送進宮,已是我這一生最深的愧疚,別再讓我含恨。」
「我知道,我會盡力而為。」
四個人在書房裡再擬了各種應對計劃後,郭庭邵便催促著他們各自回房歇息,等著晌午過後再帶他們進宮。
袁窮奇帶著她到客房,一進門便從身後摟著她。
祝湘愣了下,回頭笑睇著他。「別為我擔心,我可以的。」
「我怕。」袁窮奇深吸口氣。「如果再錯過,下次我得到哪找你?」
「你就這麼點本事,就這麼看不起我?」她沒好氣地瞪他。「袁窮奇,聽說你的武藝出眾,屆時就讓我瞧瞧你如何避開禁衛巡邏來找我的好本領,讓我對你更加傾心,更加確定選擇你是再正確不過的抉擇。」
「我會用生命保護你。」
「嗯,到時候我要把我爹娘再接回京城,讓我爹娘知道,有你在,我真的過得很好。」
她笑眯眼,回身偎進他懷裡。「窮奇,因為你,我才能這麼勇敢,你知道嗎?」
回宮對她而言,是場夢魘,可是為了他們的將來,她願意再踏回宮裡,去見她最不想見的人。
「我寧可你不要勇敢,你太勇敢只會顯現我的懦弱。」他嘆道。
他知道,回宮對她而言是場酷刑,她必須面對欺她傷她的兩個人,而他竟得讓她去面對這一切,教他心如刀割。
可是,無法否認的是,她說的確實是個好法子。
而現在……只能依計行事了。
近正午,袁窮奇幾個人被喚醒,起身梳洗過後,隨著郭庭邵準備進宮。
「你在看什麼?」袁窮奇不解從他踏出房外,祝湘就一直盯著自己。
「你這一身錦衣衛的打扮……好看。」香色飛魚服,腰繫鸞帶配繡春刀,束髮戴上黑皮弁,襯出他俊魅五官和高大身形,豐神俊朗得教她轉不開眼。
「是嗎?」袁窮奇聞言,不由笑柔了黑眸。
「嗯。」她輕應了聲,替他將衣襟拉整。
「裘帔暖嗎?正值仲冬,外頭的風勢雖不大,但寒意凍骨,要不我差人上街再幫你備上幾件?」他替她綁著繩,就怕穿得不夠暖,教她冷著凍著。
「待在宮裡,哪裡需要多添幾件帔子?」若無意外,她應該都會待在皇上寢殿和寢殿旁的小暖閣,裡頭暖烘烘的,多添帔子顯得多餘。
袁窮奇聞言,神色複雜地注視著她,好半晌才輕柔地將她摟進懷裡。「真不想讓你去。」她要真是在宮裡待下,難得見上一面外,更難防宮裡異變,他就怕自己會有力有未逮的時候。
「在胡扯什麼,不是都已經說好了?」輕拍他的滾邊精衣襟,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
「放心,我會小心。」
後頭突地傳來輕咳聲,祝湘立刻放下手,垂下羞紅的臉,暗惱自個兒愈來愈不成體統,竟然在大廳上替他整衣……這種夫妻間私密的舉措,她怎會做得這般自然?
「王爺。」袁窮奇沒好氣地喊著。
「郭大人說時候差不多了。」齊昱嘉身上穿的是赭紅色滾金邊繡蛟龍的王爺朝服,頭上戴著兩層金冠,整個人氣宇軒昂,雍容傲岸。
「知道了。」袁窮奇拉著祝湘走過他身旁,卻突地聽他低聲咕噥著——
「祝大夫,有空教教祝涓怎麼說話,別見著了我淨說些什麼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還是猴子穿衣服會變成人那種混話,哪是在褒我?分明是在貶我。」
祝湘聞言,不禁輕笑出聲,低聲道︰「祝涓是害羞了。」
「真的?」齊昱嘉也真是好哄,聽她這麼一說,心裡就快活了。
祝湘走到廳外和郭夫人辭別,拉著祝涓囑咐幾句,便隨他們幾人一道進宮。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6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9:06 PM 編輯
第十八章 冤家路窄
一行人進了宮,經通報後,來到寢殿之外,等候宣召的當下,齊昱嘉不禁與郭庭邵對視一眼,忖度皇上的病情恐怕比他們想像中還要糟,否則皇上不會在寢殿接見他們幾人。
「皇上讓睿王等人進殿。」守門太監通報後,急步走到外頭細聲道。
齊昱嘉微頷首,走在最前方,踏進寢殿內,就見皇兄齊堯任斜倚在錦榻上,隨即朝他作揖。「臣弟見過皇上。」
三人在後頭跟著垂首,直到聽見皇上沙啞喚道︰「全都平身。」
祝湘站在袁窮奇身後,緩緩抬眼,隨即微眯起眼,難以置信才短短三年,皇上竟衰敗如此,瞧那灰白氣色,分明是只剩一口氣了。
目光微移,瞧見站在錦榻旁的齊賢,她無聲哼了下。
齊賢本是個陰柔俊美的男人,約莫三十歲上下,經過三年,他仿似一點變化皆無,與皇上相較,反倒顯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皇上……」齊昱嘉抬眼,不敢相信自己不過才離開幾個月,皇兄竟變得面容憔悴,枯瘦如柴。
「朕聽說臣弟能平安歸來,袁窮奇功不可沒。」齊堯任說上兩句話便咳了起來,一旁齊賢隨即捧著蔘茶到他嘴邊餵著。
「微臣不敢居功。」袁窮奇低聲道。
「不過,幾個月前一度傳回袁大人和睿王爺皆死在兀術,如今兩人倒是精神抖擻地回宮,就不知道這段時日是上哪去了?」齊賢代替皇上意有所指地問著,彷彿他們在哪、做了什麼,他全都一清二楚。
袁窮奇不禁微噙笑意。「那是因為下官帶著人攻進敵營後,與屬下失了聯繫,所以他們才會誤以為下官和王爺生死未卜,可事實上,下官是帶著身受重傷的王爺在東諸城外的村落裡養傷,所以才拖了點時間回京。」
袁窮奇知道齊賢早已清楚明白他在杏花鎮做了什麼,東廠番子遍布全國,齊賢又一再地派番子追緝,欲置他們於死地,可這當頭,齊賢是不可能當殿提起巡撫之死,一旦提了,齊賢就等於是自打嘴巴了。
「既是如此,怎麼沒派人通報一聲,難道不知道這惡耗傳來皇上多心痛?」齊賢笑眯狹長美目,還不住地輕拍著皇上的背。
「是下官疏忽,還請皇上恕罪。」袁窮奇誠摯無比地道。
齊賢笑意不變,不再開口,已順了口氣的齊堯任則沙啞地道︰「袁窮奇護睿王有功,朕賞你——」
「皇上,微臣不需要封賞。」袁窮奇低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那你要什麼?」齊堯任微喘著氣息,彷彿說話對他來說是多麼艱難的事。
「皇上,微臣和睿王爺在東諸城外,幸運遇到一名女神醫,有她照料王爺,才能將王爺從鬼門關給拉回。」袁窮奇說至此頓了下,咬了咬牙把感情暫時拋到一邊,再道︰「這名女神醫伴著王爺回京,適逢聽聞皇上龍體微恙,微臣希望能讓這位女神醫替皇上診治,讓皇上龍體安康。」
「喔?」說到能將齊昱嘉從鬼門關救回,教齊堯任微眯的眼有了些生氣。
齊賢目光看向袁窮奇引見的外貌秀雅小姑娘,她眸色平靜無懼,倒是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邊境姑娘,她走到皇上面前,婷裊欠身。
「民女祝湘見過皇上。」
「你就是救了睿王的女神醫?」
祝湘面色淡然,不卑不亢地看了皇上一眼,然後垂下目光道︰「說是神醫,太過謬讚,不過是適巧知曉如何醫治睿王罷了。」曾經,她對這個荒淫無道,寵信佞臣的皇帝極為痛恨,可如今只覺得他可悲,明明正是男人最健壯的年歲,卻已像個老者即將走向死亡。
「皇上,既是女神醫,不如讓她替皇上診脈,聽聽她的說法是否如御醫診治一般。」齊賢在旁進言著。
「也好。」
齊賢替皇上微挽起袖,等著祝湘診脈。
「民女失禮了。」祝湘走向前,縴指按在皇上的腕間,眉頭隨即深鎖,再往大拇指末端的位置重重按去,無聲嘆了口氣。
果真是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更荒唐的是,他身上居然還有毒……依這狀況,最慢也拖不過一個月。
齊昱嘉、郭庭邵和袁窮奇直盯著她的神情,想從她的眉宇間猜出皇上的現狀,畢竟御醫恐怕不會真正道出皇上的病狀,而她也必須猜個七八分準確才成。
「如何,祝神醫?」齊賢噙笑道。
「皇上脈緩且微,乃是心血大耗之象,得先酌以烈藥祛血瘀,再以補藥補虛保氣,調養一段時日,必可康復。」
祝湘話落,齊賢不禁注視她良久,只因她把他交代御醫對皇上的說法,幾乎說得絲毫不差,這代表她確實懂醫,可她也知曉不得說出實話……袁窮奇和齊昱嘉帶著她進殿,到底想做什麼?
「果真是神醫,和御醫的說法同出一轍,可朕已食藥多日,卻不見改善,不知道你有何法妙方?」齊堯任急聲問著。
「給民女一個月的時間,定能讓皇上改善良多。」她低聲道。
改善的方式有許多,而現在就是讓皇上少點痛苦。一切如她猜想,齊賢根本不打算讓皇上知曉自己的病情,在藥材裡下毒,想慢性毒死他,只是尚未成功她便已進宮。
又或者該說,待齊賢一切布署完畢時,就是皇上的死期了。不過現下她插手了,如此一來,當皇上以任何方式死去時,剛好可以把這罪名扣在她身上。
「好,朕就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就在宮裡待下,朕會差人為你打理。」
「民女遵旨。」祝湘垂著臉,隨即又道︰「民女先開帖方子,讓宮人替皇上熬藥,保證喝下後定會覺得渾身舒暢許多。」
「好好好,齊愛卿,還不快差人準備。」
「奴才遵旨。」
「皇上先歇會吧,臣等告退。」見齊賢離去,郭庭邵也順勢道。
「也好,朕也想歇會了。」
一行人退出寢殿外頭,祝湘本想抓緊時機,將她的揣測告訴袁窮奇,可齊賢的動作更快,攔住她並領著她朝寢殿旁的小暖閣而去。
「祝神醫,往後你就在這兒待下,我會派個宮人伺候你,現在就請你先寫下方子,好讓宮人到御醫館取藥。」齊賢領著她踏進小暖閣裡。
袁窮奇本也想走進去,卻被郭庭邵擋在小暖閣外,以眼神示意他別躁進,否則齊賢一旦看穿他們兩人關係,恐怕祝湘的處境更危險。
祝湘環顧四周,小曖閣和一般殿室相比格局略小,但有前室後房,已經夠用。
她走到桌面,提筆寫著藥方,嘴裡卻開始無聲地念念有詞。
「祝神醫是在念什麼?」齊賢就站在案邊,瞧見她念念有詞,卻又難以辨識她到底在念什麼。
「這是我的習慣,開藥方時會經由喃念而斟酌藥量。」祝湘大略解釋著,隨即又快速地念著。
齊賢本覺得奇怪,但瞧她真能寫出藥方,倒也沒再多說什麼。
「就先照這方子,先試個三帖再說。」祝湘將寫好的藥方交給齊賢。
齊賢接過手,輕點了點頭。「那就請祝神醫暫且在這歇下。」
話落,他拿著藥方踏出小暖閣,就見郭庭邵一行人已走在前頭,正巧和田尚寶打了個照面。
「義父。」田尚寶大步走到他面前。
「派人盯著他們,一有動作,立刻回報。」齊賢淡聲道。
「義父,不找個機會把他們……」田尚寶比了個滅口的動作。
「沒必要,等到慶王登基再一併處置也不遲。」齊賢冷哼了聲,將藥方交給他。「跑一趟御醫館,差人替皇上熬藥。」
「欸,這是誰開的藥方?」田尚寶忍不住問,因為皇上的藥皆會從御醫館那邊熬好送來,根本不需要再開方子。
「袁窮奇帶來的神醫,說能治好皇上的病。」他哼笑著,視為笑話。
「義父,這麼一來……」
「別傻了,皇上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了,哪怕是大羅神仙駕到,都沒法子在閻王面前搶人。」半年前他就發覺齊堯任身染重病,所以才會設計邊境一戰,想藉機除去齊昱嘉,如此一來他才能親自挑選下一個傀偏皇帝。
可偏偏齊昱嘉沒死,他得知後便開始在皇上的藥裡下毒,就等著他慢性中毒而亡,豈料還未讓他毒發身亡,齊昱嘉竟已回到京城。
袁窮奇在這當頭帶了個女神醫入宮,雖是暫緩了他的計劃,但齊堯任是不可能避開死期的,就算不病死,也會被他毒死,待齊堯任一死,他先扶正慶王,再以薦用女神醫醫治不力的罪名扣上袁窮奇、郭庭邵和齊昱嘉,屆時一個個都別想逃。
「既是如此,為何還要讓那個神醫留下?」
「她想留下就讓她留下,有何不可?」齊賢走了兩步,像是想到什麼,又道︰「對了,差兩個女官過來,讓她們跟在那神醫身邊,寸步不離地跟著。」
「我知道了。」田尚寶立即領命而去。
齊賢悠哉地倚在廊柱上,看著袁窮奇一行人正拾階而下,哼笑了聲,不管他們想做什麼,他都會讓他們知道,在利益權勢燻心的腐敗朝堂裡頭,公義正直只是笑話。
「祝湘真是這麼說?」坐上馬車之後,袁窮奇便將方才所見道出,郭庭邵不禁微詫問著。
「可是她不是說那是她在寫藥方時有念的習慣嗎?」齊昱嘉較難以置信的是,祝湘竟可以一邊寫藥方,一邊說著與藥方無關的事。
「那當然是拿來敷衍齊賢的說法罷了,事實上她認為皇上已經是無藥可救,因為皇上非但染上重病而且還已中毒。」這是他和祝湘不須言語的默契,因為她知道他無時無刻都看著她,所以才會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她認為齊賢之所以尚未動手,也許是因為布署未全,又也許是因為下手過慢,所以還留著皇上一條命。」
「齊賢太無法無天了,竟敢弒君!」齊昱嘉憤恨不平地罵道,雖說他和齊堯任向來不親,但齊堯任是他僅剩的同血脈的手足了,哪怕齊堯任昏庸得可笑,可畢竟是一國之君,豈能任一個太監玩弄於股掌?!
「王爺先別動氣,咱們得想想眼前該如何應付。」袁窮奇安撫著他,分析著局勢。「慶王雖已進宮,可就算齊賢真想扶正慶王,但睿王才是與皇上血脈最近的人,所以他必然不敢貿然扶正慶王,會想利用京城附近的各城都司指揮指揮入京鎮壓,如此一來定然會用東廠的腰牌連繫,那咱們就照著之前祝湘畫給我瞧的梅花令圖騰,仿造梅花令,傳遞假消息,讓所有都司指揮指揮按兵不動。」
「可是,要是咱們傳了假消息,結果東廠那頭又傳了命令,那豈不是要露餡了?」齊昱嘉點出疑問。
「那咱們要派人盯著,攔截所有消息,反正這一來一去總得費點時間,就算東廠那頭察覺不對勁,再傳消息也恐已不及。」袁窮奇早有應對之策,不疾不徐地解釋著,就是要齊昱嘉寬心。
郭庭邵聞言,輕點著頭。「那好,今晚我就立刻聯繫何川流,與他說說,哪怕他尚在觀望,他也不希望齊賢一直手攬大權,甚至權傾首輔。」
「那我呢?」齊昱嘉聽到最後,開始懷疑自己是個廢人。
「把自己保護好。」袁窮奇給予最中肯的建議。「還是乾脆先住進指揮使府?」
「搞清楚,我在宮裡才能時時護著祝湘。」他才不是廢人!「祝湘有所行動時,總要有個人照應,有我在,你才安心些,不是嗎?」
他把祝湘當寶,他可是看在眼裡,再者祝湘是祝涓的姊姊,總不能讓祝湘為了他而出事,屆時他要怎麼面對祝涓?
「但是,如果因為祝湘而殃及王爺,也不是我所樂見的。」他很兩難,為情為義,難以抉擇。
「可要是祝湘因為孤立無援而出事,你會如何?」齊昱嘉沒好氣地道,壓根不認為他有那般灑脫。
「待我殺了齊賢之後,我會去陪她,不管她在哪,我就在哪。」
郭庭邵聞言,不禁抹臉嘆了口氣,齊昱嘉則拍了拍他的肩道︰「珍寶易得,知己難尋,失去祝湘還得賠上你,那我可受不了。反正這一關過不了,大概下場就是到黃泉底下玩,沒什麼好怕的了。」
袁窮奇笑了笑沒搭腔,只是覺得齊昱嘉確實有所改變,就盼有朝一日他可以登基為帝,當個好皇帝。
祝湘重回宮中,但是身分不再是後宮的嬪妃,而是醫治皇上的大夫。
說來諷刺,有多少次遭她咒罵盼其早日歸西的皇上,如今卻是由她醫治;原本多麼不想看見他,但現在卻是日夜伴在他身邊,看著他油盡燈枯的枯模樣,她的心再似鐵也會為他心軟。
「祝大夫果真了得,雖是個姑娘家,但醫術卻壓根不輸宮中御醫,朕這幾日服用你開的藥方,才感覺舒服了許多。」齊堯任難得勾起笑意。
祝湘收下藥碗,不居功地道︰「是皇上謬讚了。」她開的藥方具有鎮靜和半麻醉的效果,他自然會覺得舒服。
他的毒已經深入五讚六腑,浸入骨子裡,所以她能做的只是減緩他的疼痛罷了。
服下了藥,一會齊堯任便沉沉睡去,祝湘要宮人將藥碗收下,便踏出了寢殿。寢殿位在通天宮的二樓,倚在廊桿邊可以眺望大殿前方的廣場,盡管寒風刺骨,她還是站在廊桿邊透口氣。
現在近正午,然而天候卻陰霾得像是隨時都會降下雨來,她吐出一口白煙,望著殿前廣場,瞧見三兩個人走動著。
「祝大夫,天候偏寒,還是進暖閣休憩吧,待會要用膳了。」身後女官啟口道。
祝湘無聲嘆口氣。「我不冷,透點氣較好。」說來齊賢防她也防得緊,竟在她住進小暖閣後就派了兩個女官跟著,不管她到哪,必定跟隨著。
這下子她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溜進御書房?況且至今還無法確定兵符是否有改放地方,要是已不在御書房,她又得上哪找?可皇上的病情是每況愈下,教她越發心煩。
更糟的是,她根本見不到窮奇。雖說睿王一得閒便會假藉探視皇上為由來看她,但隔牆有耳,什麼話都不能說出口,只能從睿王的眼神中大抵讀出一切尚還順利,也正因為他們在私底下運作著,又怕走得太近會連累她,所以窮奇一直是避開通天宮的。
可是她好想他,哪怕只有一面,什麼都不說也好。
懶懶倚在廊桿上,突地發覺有股視線射來,教她垂眼望去,就見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廣場石階上。
是他!她心裡激動著,卻不形於色,只是雙眼近乎貪婪地一再注視著他。距離有點遠,她的眼力不如他的好,只能從視線感覺出他,從那隱約的身形猜出是他,就算如此,知道他就在那裡,仍教她止不住笑意。
她的嘴動了動,無聲呢喃,訴盡相思。
然而此時,卻見有人靠近袁窮奇,親熱得像是挽住了他……她不禁眯起眼,想要看清楚來者,但只能從對方的衣著判斷是個姑娘家……這成何體統?這裡可是皇宮大內,怎有姑娘家這般不懂羞恥,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挽著男人的手……最可惡的是,袁窮奇居然沒撥開那位姑娘的手!
他到底在做什麼?!難道他背著她胡來嗎?
心裡正惱著,卻突地聽見陣陣交談聲從轉角處傳來,她側眼望去,就見齊賢負手走著,而曹瑾娥則是緊跟在後。
「本督主聽說端王世子前些日子染了挺嚴重的風寒,他該好生歇息才是。」齊賢淡聲說著,帶著幾分敷衍。
「督主,他身子壯得跟牛一樣,一點風寒不打緊的,早就好了,最重要的是這年度的校尉操演——」
「世子妃,端王世子是個文人,你要他掌旗演練,這豈不是太為難他了?」齊賢略嫌不耐地抬手示意她閉嘴。
「怎會呢?這軍中的參軍一職也多是文人,就好比行軍作戰也得有人謀略策劃,而端王世子熟讀兵書,他絕對能勝任。」曹瑾娥堆著笑臉替高惟庸說好話。
高惟庸雖是端王世子,等端王爺仙逝後,他就能世襲,但封地采邑各剩一半,曹瑾娥自然得替高惟庸另謀出路,問題是高門子弟向來是不允參加科舉,沒有功名,難得官職,只好厚著臉皮跟齊賢討個官銜。
「依本督主看,你的謀略策劃還比較像話些。」齊賢撇唇哼笑著。
曹瑾娥聞言,臉上忽紅忽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三日後就要校尉操演,如今要換下軍司頭,那是不可能的,你還是乖乖地回去當端王世子妃,畢竟這位置是你處心積慮得來的,你可要好生珍惜。」
曹瑾娥還想再說什麼,齊賢已經往前走去,她不死心的快步跟上,就見齊賢對一個眼生的姑娘問著——
「皇上可有好些?」
「回大人的話,皇上今兒個食欲不錯,吃了不少,方才喝了藥已經睡下。」祝湘垂著臉稟報著每日的狀況。
齊賢饒富興味地望著她。「你還真是挺有本事的,祝湘。」
「大人謬讚了。」
「督主,她是——」曹瑾娥走向前問著。
方才覺得她眼生,可仔細看了會,又覺得她眼熟得緊,像是在哪見過她。
「她是袁窮奇帶回宮的邊境神醫,聽說醫術一流。」齊賢語似誇讚,但眸底滿是鄙視。
「袁窮奇帶回的……是你!」曹瑾娥突道。
那日在八里驛舍裡,她出盡洋相,後來回京之後,她聽田尚寶說過,當時根本就是袁窮奇和另一個假扮太監的人戲弄她的。她難忍這一口氣,可又不知道上哪找人,沒想到今兒個竟在宮裡踫頭了。
祝湘聽她說著,佯裝不解地問︰「民女不知夫人在說什麼?」
「你不要再裝蒜了,在八里驛舍裡,你拿給我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泡澡之後卻出現幻覺?」要不是齊賢在場,她早就衝上前刮她兩個耳光了。
「民女真的聽不懂夫人的意思。」祝湘神色不變,老神在在地說。
「你!討打!」那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徹底惹火了曹瑾娥,就見她衝向前,高高地揚起手——卻被人抓住。「誰……睿王爺?!」
「端王世子妃這是怎麼著?難道齊總管沒告訴你,這位女神醫是本王的救命恩人?」齊昱嘉臉色不善地斥道。
老早就看端王世子夫妻的囂狂行徑不順眼,先前不想招惹,是因為不想節外生枝,但他現在已在宮中,站在他的地盤上還想對祝湘無禮,他頭一個不饒。
「我……」
齊昱嘉微惱地甩開她的手。「端王世子妃,你好歹是個世子妃,進了宮也該知曉禮儀,別像個沒上過秀女坊的粗鄙丫鬟,一點規矩都沒有。」
齊昱嘉絲毫不給面子地罵道,尤其當他想起袁窮奇告訴他,她是怎麼陷害自己的爹和親姊,他就覺得這種女人簡直厚顏無恥到他連瞧都不想瞧。
曹瑾娥被戳中痛處,卻又無法反駁。她是個庶女,沒有資格進京城的秀女坊,自然舉止儀態不比其他閨秀。
在旁看了一會戲的齊賢這才涼聲問︰「王爺近來似乎走得挺勤的,每天都能在通天宮見到王爺一回。」
「皇兄病得那麼重,我多走動探視,有問題?」雖說袁窮奇老要他沉住氣,可面對齊賢這種閹狗,他總覺得胸口這口氣快憋死他了。
「這自然是極好,皇上和睿王畢竟是親兄弟,多走動也是應該,只是就不知道今年的校尉演練,睿王上不上場?」
大盛王朝武風盛行,說是一年一度的校尉演練,事實上是宮中二十二衛、東廠和五都督府,甚或是皇室子弟都能參與的校尉對抗。用抽簽分成兩邊對抗,地點是艮冬門前的石板大廣場上,用的是真劍實槍,所以那一日宮中御醫幾乎會全在場慣待命。
「好啊,看是要掌旗還是戰鼓,甚至是前鋒軍都成。」他可是真正上過戰場,差點死在兀術人手中的,一場演練他沒看在眼裡,況且還有袁窮奇在。
「看來當初讓王爺與兀術一戰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讓王爺看起來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齊昱嘉撇了撇嘴,心裡啐著他今年十七了,當然是個男人,又不是他。
「反正就交給你處理了,本王要進殿探望皇兄。」說著,他順手拉著祝湘,保護意味深濃。
齊賢沒有阻止,任由他出入。
然而祝湘走到曹瑾娥身旁時,用只有她聽得見的嗓音道︰「曹瑾娥,你會不得好死。」
曹瑾娥瞠目結舌地瞪著她的背影,喊道︰「你說什麼?!」她聽錯了吧,聽錯了吧!這是曹瑾妍死前罵她的話,為何她——
祝湘充耳不聞,和齊昱嘉一道踏進寢殿裡,趁著兩個女官尚在外頭時,急聲問︰「校尉演練時,是不是宮中大半的人都會集中到艮冬門?」
「你問這個……」齊昱嘉話到一半,瞥見跟著進殿的兩名女官,只能揚笑道︰「是啊,就是這樣子。」
「多謝睿王。」祝湘朝他欠身。
太好了,她終於等到機會了……屆時只要把這兩個女官遣開就成了!
「督主,那個女人有問題,你非得要將她除去不可。」待祝湘一進殿,曹瑾娥便急聲跟齊賢進言。「留下她,一定會出問題的。」
齊賢哼笑了聲。「端王世子妃,你要不要讓這位女神醫好生替你把脈診治?要不你這疑神疑鬼的毛病愈來愈嚴重了,到時候要出糗的地方不知道會挑在何處。」田尚寶把她在八里驛舍的事告知他,他壓根不信有什麼幻覺,全是她自個兒疑神疑鬼罷了。
「督主……」曹瑾娥羞惱道。
「回端王府去,少來煩本督主,本督主還有很多事要忙。」齊賢擺了擺手,隨即朝前走去。
曹瑾娥站在原地,怔愣地看向寢殿的門,回想祝湘剛剛擦身而過說的話,還有她的口吻……那根本就是曹瑾妍的口吻!
但不可能……她死了,早就死了,就算投胎轉世也沒那麼快,可是她又覺得像極了她……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再這樣下去她非瘋不可,她非除去她不可!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7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9:30 PM 編輯
第十九章 驚險一瞬間
三日後,一年一度的宮中校尉演練在濛濛細雨中熱鬧登場。
從一大早就鼓聲隆隆,聽說這場演練會視最終結果決定加不加場,要是一方連連勝出,就會提早結束。
這件事之所以教祝湘在意,那是因為這一天是個絕佳的機會,她也幾乎篤定齊賢已經布好了局,準備要收網了,只因齊堯任的身體狀況在這兩天開始急轉直下。明明她開的藥方無誤,熬好的藥汁聞起也沒問題,但該出現的效果都消失了,她診脈過後,確定有人在藥裡下毒。
除了齊賢,她想不出這天底下還有誰如此大膽,企圖逆天弒君。
所以,今天這絕好機會,她絕對不能放過。
「拜托你,秋尚宮,我真的好想瞧瞧那校尉演練究竟是怎生的驚心動魄。」在皇上用過藥沉沉睡去後,祝湘不死心地央求著其中一位女官。
她打從昨天就有意無意地提著,可這兩個女官卻是冷淡回應,直到現在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不給她任何機會。
「你是皇上破例得以進宮的大夫,皇上這兩日病情不穩,你不待在寢殿裡照料,還想到外頭走動?」秋尚宮面有難色,她自己也想去,但司禮監總管要求得監視著她,豈可能任她們到艮冬門去觀戰。
「我……」祝湘嘆了口氣。
就是因為這兩日皇上的病情轉惡,她怕他是撐不過這幾天了,而且齊賢也來探視過皇上多回,彷彿為了證實所下的毒究竟有無效用。
所以,今日她非得動手不可,否則她特地進宮又有什麼意義?
「秋美,你就跟她去吧,你那心儀的男人不就是府軍前衛的人?去吧,別待太久就是。」另一名守在病榻邊的冬尚宮淡聲說著。
「可是冬美姊,皇上他……」
「皇上有我照看著,能出什麼事?快去快回就是。」
「多謝冬美姊,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秋尚宮喜出望外,笑意都藏不住。
祝湘慶幸自己的好運氣,秋尚宮竟有個在府軍前衛當差的心上人,才得以讓她順利離開寢殿,她搭上一件帔子,心想雖然有秋尚宮監視著,但只要離開寢殿,她就有法子引開她。
御書房就在通天宮的後殿,從這兒下到一樓,繞過長廊就到了,而前往艮冬門正好會經過御書房,只要給她一點時間,她就可以馬上確認。
一路下樓,她走得又快又急,繞過長廊時,她故意拐了腳讓自己跌地。
「祝大夫!」秋尚宮驚呼著,趕緊將她扶起。「你不要緊吧?」
祝湘痛得齜牙咧嘴,不住地按著腳踝。「我的腳……」
「你……」秋尚宮想要褪去她的鞋襪,卻見她痛得渾身打顫,臉色慘白得連話都說不出口。「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御醫全都到艮冬門那頭了。」
「秋尚宮,你就替我跑一趟,把御醫找來好嗎?」祝湘虛弱地說著,手就搭在秋尚宮的手肘上。
「可是你一個人在這兒……還是我去請殿前侍衛找把軟轎,將你給背回樓上,畢竟你是大夫,你也能醫治自己。」
祝湘聞言,思緒飛快轉動著。「我傷著的地方,想要自個兒敷藥並不容易,我是想說你去一趟艮冬門,不但可以讓你看到操練,又能幫上我的忙,豈不是兩全其美?我可以在這兒等你,橫豎你也不會待太久的,對不?」她努力地擠出笑。「去瞧瞧,再跟我說那操演是何等壯觀。」
秋尚宮猶豫了下,心想她都這麼說了,再者這裡距離艮冬門來回約莫近一刻鐘,只要她動作快些,瞥個一眼就帶御醫過來應該也是成的。
「好,祝大夫,我扶著你到邊上坐著,你就在這兒等我,我會在一刻鐘內回來。」秋尚宮扶著她在廊道的木階坐下。
「沒關係,慢慢來,不用急。」祝湘忍著痛,寒氣刺人的天候裡,額上竟已密布細汗,她直睇著秋尚宮離去的身影,環顧四周,確定四下無人,雙手抵在廊道,撐起身體,拐著腳朝御書房而去。
一刻鐘,夠用了,就算腳動不了,她用爬的也要爬進御書房。
今日校尉演練,大半宮人全都到艮冬門去了,就連宮中禁衛也是三三兩兩駐守在前殿,這時御書房外沒有半個人。
祝湘輕聲推開房門,忍著痛拐著腳踏進御書房裡。
御書房有三面書牆,書牆高到兩層樓高,想拿最上頭的書還得有長梯才拿得到……只可惜現任皇帝壓根不喜歡書,只喜歡玩樂,浪費了這御書房裡珍藏的書籍。
她先前之所以有機會踏入,那是因為齊堯任為了討她歡心,知道她喜歡看書,所以曾經差宮人帶她進御書房,她記得那時是在東邊的那片書牆底下找醫書,應該是在……
祝湘依循記憶尋找著兵符,但是卻怎麼也找不到。
「怎麼會這樣?」她喃喃自問著。
她記錯了嗎?不可能,確實是在這面書牆,她那時挑了神農本草,兵符就從夾縫裡掉出……可是神農本草她已經拿在手上,她再伸手往縫裡抓,卻是什麼都沒有。
找不到,教她的心更急,蹲在書牆前,壓根不管腳疼得厲害,快速地翻找著書,一方面從記憶裡不斷地尋找線索,到底是她記錯了,還是有人整理過這裡,甚至是齊堯任發現兵符動過,所以他又換了地方?
愈往壞處想,她越發心驚膽跳。
糟了,如果錯過今天,她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機會可以到哪裡去找兵符,而且齊堯任的身體已經撐不下去,要是齊堯任死了,她就會成了齊賢問罪郭庭邵和袁窮奇的最佳藉口。
所以,非找到不可,非找到不可!
她翻找著,沿著牆的右手邊找到盡頭,又不死心地拖著痛腳往左手邊再找一回,眼看著時間逼近,秋尚宮也差不多快回來了,她緊張不已,翻動的瞬間,一口氣撥落了好幾本書籍,她急著要撿起,一個重物從書裡頭掉出,她垂眼一看——
「兵符!」她低呼了聲,隨即將兵符拾起,餘光瞥見掉落的書竟是新修本草……原來真的是她記錯了!
正開心之餘,腳步聲接近,她連忙將兵符藏進懷裡,把地上的書撿起,尚未擱進書架裡,門已被推開——
「祝大夫,你在這裡做什麼?」齊賢噙著教人頭皮發麻的笑,問道。
祝湘的手微顫著,她抓著書牆撐起身子,回頭對上齊賢逆光不明的神情。「我……」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心跳加速,汗水幾乎濡濕了她的掌心。
她沒料到會是這境況,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齊賢徐步走向她,掃過她腳邊掉落的書籍和凌亂的書架。「你在找什麼?」
祝湘暗抽口氣,隨即力持鎮靜,不讓半點驚恐緊張展現在外,可是她還想不到任何應對之策,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你懷裡的是什麼?」他目光落在她略鼓的腰側。
冷意從背脊竄起,祝湘尚未開口,門口便有人喊著,「督主?」
「王爺還請在外頭稍候片刻。」齊賢頭也沒回地道,微勾猩紅的唇,問︰「藏了什麼呀,祝大夫?」
「督主,能否讓御醫先看祝大夫的腳,祝大夫的腳受傷了。」外頭響起秋尚宮的聲音。
齊賢回頭望去,祝湘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門口,就見秋尚宮帶著御醫來了,一旁還站了個陌生男人,但齊賢會喚他王爺,他應該就是慶王齊承浩了。
「秋尚宮,本督主不是說過了,必須形影不離地跟著祝大夫,為何竟讓她踏進御書房?」齊賢冷聲問。
秋尚宮瑟縮了下。「回督主的話,祝大夫想見識校尉操演,奴婢心想和她一道去便不成問題,豈料祝大夫怕離開太久所以走得太急,扭傷了腳,奴婢便扶著她在外頭廊階坐下,不知道她怎會踏進御書房。」
「喔?」齊賢微揚眉。「你過來,搜她的身上。」
祝湘聞言,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禁緊握成拳。雖說齊賢並不懂武,但是他好歹是個男人,外頭還有人在,她想逃根本逃不了,可是兵符要是落在他的手上,窮奇他們的下場就……
「奴婢遵命。」秋尚宮踏進御書房裡,看了祝湘一眼,像是惱她胡亂走動連累自己,往她的衣襟伸入,直朝腰側的位置而去。
祝湘渾身僵硬如石,長睫微顫著,心跳急促得無法控制。
秋尚宮一摸果真藏有東西,怒瞪她一眼,一把抽出,竟見是——「書?」
祝湘深吸口氣,調勻氣息,才平淡無波地道︰「那是神農本草,近日皇上龍體急轉直下,我想不出原因,適巧睿王探視皇上時,說御書房裡珍藏了不少的醫書,方才我在外頭拐了腳,瞧見這兒便是御書房,便趁著秋尚宮去找御醫時,想到裡頭找醫書,從醫書裡找出應對之策。」
齊賢掃了眼凌亂的書架,擱在最底下的書架存放的確實都是極為珍貴的醫書,不過——「既是如此,你方才為何不說?怕什麼?」
「我是怕擅闖御書房會遭責怪,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
「是嗎?」盡管她說得毫無破綻,但他就是覺得哪兒不太對勁。
「總管,能否先讓御醫替我診治腳?」祝湘大膽提議著。
齊賢彈了彈指,御醫隨即踏進御書房內。「陳御醫,替她看看腳到底是扭得如何,嚴不嚴重。」
「下官遵命。」陳御醫蹲下|身,手才剛踫到她的右腳踝,她便痛得眯起眼。「督主,她的腳扭得挺嚴重的,恐怕傷及筋絡,這得要先推拿再敷藥,靜養個幾日。」
齊賢揚高濃眉,心裡依舊存疑,問著秋尚宮。「你確定她懷裡只有一本書?」
祝湘聞言,心都快要從喉頭跳出,不敢相信齊賢竟多疑到這地步,還要再搜……再搜下去,那可真的是糟了。
「奴婢只搜到一本書,還是奴婢再……」
「奴婢見過慶王,不知慶王能否——」
門外傳來冬尚宮的急切的聲音,教齊賢回過頭,打斷她未竟的話,「發生什麼事了?」
「督主,不好了,皇上嘔出一大口污血,氣息微弱得像是……」冬尚宮不敢道出大不敬的話,一臉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外。
「來人,把祝大夫架回皇上寢殿,先替皇上看診再處理祝大夫的腳傷。」齊賢一聲令下,隨即朝外走去。
到此,祝湘才終於呼出一口氣……真是天助她也!
太好了!
回到寢殿,陳御醫替皇上診脈後,只是搖搖頭,明知實情卻什麼也不能說,只能開出固氣的藥方要宮人趕緊熬藥,回頭處理好祝湘的腳傷後,陳御醫隨即離開。
秋尚宮和冬尚宮在床邊照料著皇上,整理著吐出的穢物,殿內沒有任何對談,安靜得只聽得見火盆燃燒的啪啦響。
祝湘坐在錦榻上,兵符就在她懷裡,心想就等著齊昱嘉探視皇上的時候交給他,只是今日有校尉演練,就不知道他會不會過來一趟,而皇上的情況,看來……大概就在這兩天了,但如果湯藥裡再添了毒,那就難說了。
她的腳受傷了,再者現在不管她說什麼,秋尚宮都不可能任她到外頭走動,要是齊昱嘉不來,這兵符到底要怎麼交出去?
要是待會齊賢又疑心大起,轉進寢殿要她倆給她搜身,該要如何是好?
祝湘徑自想得出神,直到寢殿大門被推開,她略受驚嚇的抬眼,以為是齊賢又踅回,但仔細一看,竟是——
「你們兩個都給本妃出去。」曹瑾娥冷聲道。
秋尚宮和冬尚宮對看一眼,有幾分猶豫。
祝湘微眯起眼,瞧見田尚寶就守在殿門外,直覺得古怪。
「還不出去?她有本妃看著,還能出什麼岔子?」曹瑾娥不耐的斥道。「兩個不機伶的丫頭,難怪一輩子都是奴才。」
「要是這裡頭出了任何岔子,可得要世子妃擔起,別要咱們奴才擔罪。」冬尚宮也不是好惹的,毫不遮掩對曹瑾娥的鄙夷。
「本妃都說了,難不成還要本妃發誓?」曹瑾娥啐了聲。
冬尚宮搖了搖頭,和秋尚宮一前一後地離開寢殿。
在門掩上的瞬間,她瞧見田尚寶依舊站在殿門外,狀似要在外頭守門。
「本妃站在你的面前,你還不知道要請安?」
祝湘緩緩調回目光,噙笑道︰「方才兩位女官似乎也沒對世子妃行禮問安,不是嗎?身為宮中女官都如此不拘小節了,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死到臨頭竟然還敢嘲諷本妃!」曹瑾娥說著,抽出預藏的短匕。
祝湘哼笑了聲,還真的和她想的一樣……「曹瑾娥,你當這裡是哪裡?以為這裡是你可以撒野放肆之處?」
「大膽,你竟敢直呼本妃的名諱!本妃是端王世子妃,本妃——」
祝湘毫不客氣打斷她的話。「怎麼還是一樣愚蠢可笑,自以為成了端王世子妃就會變得不同,卻壓根不明白榮華富貴加身的全都是虛幻,端王世子妃又如何?你真的快樂嗎,曹瑾娥?」
曹瑾娥聞言,麗眸直直地瞪著她。「你……到底是誰?」
「你說呢?」祝湘撐著扶手站起身。「曹瑾娥,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你會不得好死?」
曹瑾娥倒抽口氣,倒退數步,隨即緊握著短匕。「放肆,你竟敢詛咒本妃,本妃絕饒不過你!」
祝湘緩緩地朝床的方向退去。「曹瑾娥,不需要我詛咒你,像你這種出賣親爹與親姊換取榮華富貴的人,老天自然會制裁你。」
「住口、住口!是他們該死,誰要他們都不為我著想,我在家裡就像個孤兒,跟個丫鬟沒兩樣,是他們對不起我,是他們該死!」曹瑾娥形色猙獰,握著短匕直朝她而去。
「來人啊,還不快來人,世子妃瘋了!皇上有危險,快來救駕啊!」祝湘喊著,忍著痛急步退到大床邊上,閃開曹瑾娥的刺殺,但她簡直像是殺紅眼,高揚短匕非置她於死地不可。
而門外一點動靜皆無,該是田尚寶遣開所有的人,就為了要讓曹瑾娥殺了她……簡直荒唐,這些人眼裡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你不用叫,沒有人會來的,本妃就要讓你知道,像你這種人就跟螻蟻沒兩樣,本妃要殺你,誰都救不了你,受死吧!」曹瑾娥神色癲狂,噙著懾人的殷紅,揚起短匕直朝她身上刺去。
祝湘爬上了床,狼狽地躲過一擊,隨即翻過身,伸手抓住她的手,氣喘吁吁地瞪著她。
「曹瑾娥,你真的是瘋了!虧我當年帶著你一道習字念書,教你女誡婦德,可你到底讀了什麼?!」
父親性情敦厚,待人有禮,母親慈祥和藹,家裡上下沒有人苛待她,可為何她的心思會扭曲得如此可怕?
曹瑾娥瞠圓麗眸。「你真的是曹瑾妍……」這些事,如果不是曹府的人不會知道,可曹府下人早在當年就已經被遣散,曹瑾妍的父母已被流放邊境,而她……那眼神和口吻,確實是教她又妒又恨的曹瑾妍。
「曹瑾娥,你摸著良心問,到底是誰苛待你?我沒將你視為親妹嗎?我帶著你進端王府,你卻勾引世子,甚至為了成為世子妃而出賣我……你的良知到底在哪裡?」和祝涓相較,祝涓雖是書讀得少,但她全都讀進去了,她也融會貫通,待人有禮親和,可曹瑾娥讀得再多,腐敗更深。
「良知又不能當飯吃,不能給我榮華富貴,我要良知做什麼?!」說著,她抬腳踹了祝湘的腹部,祝湘吃痛地微鬆手,她立刻抓住時機,雙手緊握短匕,直朝她而去——
祝湘翻過身,翻到皇上身旁,眼見短匕再落,再次她抓住她的手,與她較勁著要搶下短匕,就在這時,殿門被踹開,祝湘側眼望去,喊道——
「袁窮奇!」
她的力氣不夠,撐不下去,只能奮力撥開曹瑾娥,卻見她失去平衡,手中的短匕直朝皇上胸口刺下。
曹瑾娥見狀,不禁驚愕地放開手連退數步,不斷地搖著頭。
「來人,擒住端王世子妃!」跟在身後的齊昱嘉見狀,隨即放聲吼道。
跟隨而來的禁衛立刻入殿逮人,袁窮奇快一步將祝湘給護進懷裡,抬眼怒瞪著曹瑾娥被禁衛給押下。
「不是我、不是我!」曹瑾娥狀似瘋狂地喊著。
「還有田尚寶,他在外頭守門,千萬別讓他給跑了。」祝湘急聲道,輕拍著袁窮奇的胸口,趁機將藏在懷裡的兵符從他衣襟塞了進去。
「眾校尉聽令,端王世子妃行刺皇上,田尚寶亦是同謀,一併拿下。」袁窮奇怒聲咆道,輕撫著胸口,隨即知道她已經將兵符拿到手了。「將兩人押進大牢候審。」
「遵命!」一隊校尉隨即離開逮捕田尚寶,適巧和趕來的齊賢擦身而過。
「發生什麼事了?」齊賢入內就問。
「端王世子妃伙同田尚寶行刺皇上。」齊昱嘉臉色鐵青地道,走到床邊察看皇上的狀況,隨即又道︰「祝湘,你先瞧瞧皇上。」
「好。」看祝湘跛著腳,袁窮奇趕忙攙著她到床邊。
祝湘察看皇上的傷勢,短匕刺入胸口,雖未傷及要害,卻也血流不止,脈象也變得更虛,她臉色凝重地看了眼袁窮奇,盡管沒有開口,袁窮奇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看來,今晚就是動手的時機了。
「皇上情況如何?」齊賢走向前詢問著。
「不妙。」祝湘據實以報,並動手幫皇上止血包紮。
其實,也不需要她多說,光看齊堯任的氣色便知道,他只剩一口氣殘喘著,隨時都會嚥下。
「齊賢,田尚寶和端王世子妃幹下弒君一事,該要如何處置,你可千萬別徇私包庇。」齊昱嘉橫眼瞪去。
「齊賢明白。」齊賢說著,難得露出慍色,仿似怪他倆壞了他的好事。
話落,齊賢轉身要走,齊昱嘉隨即喊住他。「你上哪?」
「我準備派人召集六部首長和首輔大人商議。」
「先傳御醫過來,把他們全都叫到這兒來。」齊昱嘉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心想皇兄已經撐不下去,召集重臣只是為了確定誰接位罷了。
「齊賢遵命。」齊賢恭敬福身,轉過身後撇唇哼了聲。
見寢殿裡只剩幾個宮人伺候,齊昱嘉才低聲道︰「祝湘,皇上還能撐多久?」
「恐怕只有幾個時辰。」她沒有把握地道。「短匕直入胸口,哪怕不拔出短匕,以藥續命,也不會超過四個時辰。」
「四個時辰。」齊昱嘉沉吟著,看向袁窮奇。「袁窮奇,今日校尉演練,二士一衛的精英都在宮裡。」
他倆都參與了演練,自然清楚這場演練共有多少人參與。而齊昱嘉之所以這麼說,那是因為除了錦衣衛之外的二十一衛要是倒戈,恐怕不需要地方都司指揮指揮進宮,就能輕易發動宮變。
袁窮奇沒吭聲,湊近他,拉開衣襟。
齊昱嘉先是不解,而後想通,隨即湊前一瞧,不禁喜出望外。「祝湘,真有你的。」
「其他事可都聯繫好了?」
「放心,我已經安排好,倒是你,腳怎麼受了傷?」打從方才他就覺得她的動作古怪,如今一瞧,才見她的腳紮著布巾,就連鞋也沒穿。
祝湘見有宮人在場,含糊帶過後,反問︰「你們怎麼會趕來寢殿?」
方才千均一髮,要不是他們趕到,她真懷疑自己要再一次死在曹瑾娥手中。
「還不是袁窮奇說艮冬門那裡少了一名御醫,直說非過來瞧瞧不可。」齊昱嘉能說什麼?只能讚嘆袁窮奇的心細如髮,連這般微不足道的事他都觀察入微。
祝湘聞言,不禁輕噙笑意,總算可以鬆口氣偎在他懷裡。
盡管陰霾,也總有放晴時。
齊賢大步回到東廠,差人通知六部首長和首輔前來,隨即又問︰「平朗都司指揮指揮那頭可有動作?」
「回督主的話,番子尚未回報。」東廠百戶低聲道,然一見他臉色敗壞,直覺有異,便又問︰「督主,發生什麼事了?」
齊賢哼了聲,隨即又道︰「除了錦衣衛之外的其他二十一衛指揮,全都給本督主找來,快!」
「屬下遵命。」
約莫兩刻鐘後,六部之首和首輔陸續來到東廠。
「諸位大人,皇上龍體微恙,如今又遭端王世子妃行刺,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請諸位大人到東廠一趟,為的是想知道諸位大人心底可有人選。」齊賢也不囉唆,待人都到齊了,開門見山地問。
六部之首聞言,不禁面面相覷。
慶王在日前便已經入宮,齊賢之心早已昭然若揭。但是,一旦支持慶王,意味著齊賢可以繼續在朝中翻雲覆雨,不禁教六部之首有些遲疑。
百官之中追隨齊賢者不少,但更多的是懼他忍他,私底下企圖削減他的勢力,就可惜皇上把大權給了齊賢,任他陷害忠良,在這情況之下,百官只能一再應和,只為明哲保身。
但,真要再如此繼續下去?
正猶豫著,外頭突地響起,「見過督主,諸位大人。」
眾人回頭,見是府軍前衛指揮使,而他身後二十個皆是其他衛指揮使,這豈不是意味著齊賢早已威脅利誘宮中二十一衛?換言之,齊賢支持慶王是勢在必得,哪怕有變數也不惜動用武力鎮壓。
「來人,先帶諸位大人到偏廳候著。」齊賢擺了擺手。
既是如此——
「慶王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兵部尚書第一個出言支持。
「其他諸位呢?」
「慶王甚好。」
「首輔大人呢?」齊賢像是執意要個承諾,也像是測點風向,決定這些人等的去留,可見權勢之大幾可蔽天。
「又有何不可?」何川流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齊賢勉為其難地點著頭。「那麼待會就請諸位大人先到皇上寢殿外候著,本督主晚一步就到。」
一行人離開東廠朝通天宮而去,路上,何川流瞧見郭庭邵就在垂花徑旁候著,待六部之首皆走過後,才走向郭庭邵。
「皇上恐怕是捱不過今晚了,齊賢要咱們都支持慶王,方才也召了錦衣衛除外的二十一衛進東廠……你那頭到底進行得如何了?」
「放心,拿到兵符了。」郭庭邵道出第一手消息,要他全心支持齊昱嘉。
第二十章 新皇登基
掌燈時分,寢殿內外,燈火通明,除了齊昱嘉和齊承浩被帶進寢殿內,六部之首和首輔等人皆在寢殿外候傳。
御醫以金針先穩住心脈,企圖讓皇上可以清醒,道出承繼皇位之人,但已經一更天了,皇上非但沒有轉醒的跡象,甚至心脈越發虛弱。
「冷嗎?」寢殿外,袁窮奇低聲詢問著祝湘。
今兒個晚上分外寒凍,空氣中有沁冷似冰的氣味,彷彿快要下雪。
「我不冷。」祝湘淡噙笑意道。有他護在懷裡,她怎麼會冷?
「再忍一會。」他知道她腳疼,本該送她回指揮使府,但是他不願意再有任何差池,所以才會將她帶在身邊。
「不礙事。」她偷偷把臉往他懷裡靠了下。
突地殿門打開,齊賢喊道︰「皇上駕崩。」
守在殿外的宮人隨即哭成一團,有的則趕緊通報敲打喪鐘。
「請諸位大人入殿。」齊賢朝諸位官員頷首,隨即先轉身回寢殿。
就見所有人踏進寢殿,袁窮奇牽著祝湘站在殿門邊,只見齊賢走到床邊才回身,環顧諸位大臣,那眸色彷彿他才是真正的主事者,正準備下旨意。
「諸位大臣,皇上已殯天,可惜事發突然,皇上沒有留下遺詔,唯有日前身體健朗時,曾對我提起慶王是個人選,不知道諸位大人意下如何?」齊賢假裝悲痛,但眸色卻冷鷙地瞪著眾人。
「既然皇上提起過,那麼繼任者自然是慶王。」兵部尚書一開口,其他尚書隨即連迭認可。
齊昱嘉在旁觀察著,等待他繼位後,就要一個個秋後算帳。他冷冷道︰「這可奇了,我連日來天天探視皇兄,他倒是沒跟我提起此事。」
「恐是睿王和皇上較不親近。」齊賢勾彎猩紅的唇。
「齊賢,你搞錯一件事,在場所有人只有本王和皇上是同一血脈,慶王乃是皇叔之子,豈比得上我和皇兄,否則皇兄也不會把——」說著,他把先前袁窮奇逮著機會塞給他的兵符從寬袖抖落,握在手中。「兵符交給我。」
眾人見狀,莫不抽口氣,首輔何川流隨即箭步向前看個仔細。「這確實是兵符,兵符向來由皇上執掌,如今出現在睿王手上,必定是皇上親手交予,也意味著傳承之意。」
齊賢直瞪著齊昱嘉手中的兵符,不敢相信他找了多年的兵符,竟然會出現在齊昱嘉手中!
「既有兵符,便是吾皇。」兵部尚書見狀,立刻倒戈。
雖說睿王至今尚無建樹,但一則因為他年歲輕,二則因為齊賢大權在握,根本不會給他任何機會磨練,不管怎樣,睿王絕對好過慶王,因為睿王險些死在邊境便是齊賢所策畫,他斷然不會再寵信齊賢。
但,兵部尚書一語道出,卻沒有獲得連鎖反應,只因殿門外不知何時竟已聚集了未經傳喚便到來的各衛校尉。
齊賢低低笑開。「可惜,沒機會問了,否則我還真想問先皇,他到底是把兵符藏在哪裡,竟然可以讓我搜遍通天宮還找不著。」
「是可惜了,但說到底是皇兄與我較親,對不?」齊昱嘉只能說皇兄雖昏庸,但至少還知道要留住兵符,箝制齊賢,所以皇兄才會把兵符藏在他甚少踏入的御書房裡,饒是齊賢也猜不到。
「睿王爺真以為已經拿到皇位了?」齊賢哼笑了聲。
「要不然呢?」齊昱嘉一臉勝券在握的與他對視。
「來人啊,將睿王爺押下,本督主懷疑他伙同端王世子妃和田尚寶行刺皇上。」齊賢一聲令下,殿門外的校尉立即踏進殿內。
何川流見狀,不禁疑惑地看向始終不發一語的郭庭邵,然下一刻卻見眾校尉竟然是朝齊賢而去,將他團團圍住。
「這是在做什麼?」齊賢沉聲問。
「沒什麼,只是以通敵叛國,陷害皇家血脈,毒殺皇上等罪名將你押入北鎮撫司詔獄。」袁窮奇走向前,俊魅寒厲地瞪著他。
這一天……他等這一天等了多年!除去這朝中惡瘤,大權才能重回君主,讓百姓得以安身立命。
「你……」齊賢不敢相信他能夠說服其他二十一衛,更不敢相信他竟能猜到他下一步棋。
「以惡治天下,反遭惡噬,你自以為呼風喚雨,殊不知早已搞得天怒人怨,否則我不會有機可趁。」說服二十一衛指揮使不算輕鬆的任務,但只要有機會,他就不會放棄,所以才能在今日演上這齣戲。
齊賢哼笑了聲。「所以東廠聯繫各都司指揮的事,也是你阻撓的,是不?」所以早該進城的各都司指揮才會至今都沒有消息。
「這種雕蟲小技是跟督主學的,學藝不精,還請見諒。」袁窮奇笑意不達眸底的道。
齊賢直瞅著他半晌,突道︰「袁窮奇,你那雙眼真討人厭。」
「請多包涵。」袁窮奇哼笑著,隨即又道︰「將他押下。」
校尉立刻動手,但齊賢卻突地朝祝湘的方向跑去。
「祝湘!」袁窮奇見狀,急聲吼著,大步流星地要趕在齊賢之前。
祝湘想動,可是她的腳傷實在是教她無法俐落地移動,幾乎是同時,齊賢和袁窮奇都來到她面前,齊賢突地從袖子灑出一把白粉,教站在她面前的袁窮奇毫無防備,首當其衝的被灑了一臉,他隨即閉上眼口,但還是有少數吸入鼻內,鼻腔裡頭隨即泛開陣陣辣痛感。
「窮奇!」祝湘驚喊著,忍著腳痛護在袁窮奇面前,就怕齊賢再有動作。
袁窮奇張不開眼,一旦無法張開眼,他就等於不知道旁人說了什麼,又是誰靠近自己,只能緊繃防備著。
「袁窮奇,一個聾子,如果連雙眼都看不見,我看你怎麼活!」齊賢放聲大笑著,壓根沒打算要逃,因為他早知道自己是逃不了的。
因為活不了,他就要讓袁窮奇嘗到比死還要痛苦的滋味。
「你這個混蛋!」祝湘罵道,而郭庭邵已經箭步向前,抽出校尉的佩劍,趁齊賢無防備時毫不留情地斬下他的首級,隨即丟下長劍直睇著臉上出現紅腫、燙傷般的袁窮奇,想接近他卻又怕傷了他。
祝湘噙著淚,先輕觸著他的手,他沒有掙扎,她才輕輕地在他的掌心裡寫字。
袁窮奇鬆了口氣,點了點頭,想跟她走,但刺痛鑽入鼻腔直往喉頭而去,瞬間教他不能呼吸,意識隨即被抽離,整個人往後倒去。
「窮奇!」郭庭邵趕向前,將他托住。
「來人,把御醫全都找來,郭大人,你先把袁窮奇抱到隔壁暖房,我搜看看齊賢的身上有沒有解藥。」齊昱嘉立刻蹲下翻找著齊賢的屍身。
祝湘噙著淚跟著郭庭邵踏進暖閣裡,想替他診治,可她對毒物了解不多,根本不清楚齊賢到底是使了什麼毒粉。
太大意了!以為齊賢不懂武就能輕易將他制伏,卻沒想到齊賢要死也要拖個墊背的,簡直是可惡至極!
安靜無聲。
對他而言,靜寂的世界一直與他為伴,但他的眼可以充當他的耳,讓他得以讀出別人說出的話,但是,如果他的眼看不見……他就像是被囚在一個黑暗的箱子裡,被隔絕凌遲著。
如此一來,他豈不是要變成一個廢人了?
但是,幸好……掌心有著輕柔的踫觸,像是在上頭寫著字,溫柔的撫觸將他的知覺一點一點拉了回來。
「祝湘?」他張開眼,側過頭去,啞聲喚著。
祝湘聞聲,激動地趴伏在他胸膛上,連日擔憂在見他清醒後,教她鬆了口氣卻也淚流滿面。
當時他的脈象好微弱好微弱,甚至連眼睛對光線都沒有反應,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他,可她不想放棄,和宮中御醫聯手救治,不敢輕忽,才終於在鬼門關前把他給拉了回來。
「祝湘……怎麼了?」她的淚水浸濕被子,教他不捨地輕撫著她的髮。
祝湘聞言,趕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盡管明知道他可能看不見,但她還是揚起笑,在他的掌心寫著——別擔心,你身上的毒已經祛得差不多了,再靜養幾天就可以下床走動。
「嗯,我知道了。」他問著,目光垂至掌心,面色猶豫,像是有所疑問,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問出口。
祝湘見狀,扁著嘴,無聲流著淚,在他掌心寫著——你不要擔心,雖然你的眼睛暫時看不見,但總會有法子的,我會找出法子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我照顧你,我保護你,你不要怕。
她很急,但又怕他難以辨識,只能忍著心痛慢慢地寫。
他應該發現了,張開了眼卻什麼都看不見……她不能也不敢想像他現在的感受,只能不斷地握著他的手,想給予他勇氣和力量,聽不見又看不見,就像是被外界給隔離,她可以想見他的恐慌和驚懼。
袁窮奇緩緩地伸出手,她在半空中便緊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她就在他的身旁。袁窮奇握著她的手,緩緩地貼向她淚濕的頰。
祝湘趕忙在他另一隻手的掌心寫著——房裡的火盆太熱,流了一身汗。
袁窮奇直瞅著她,向來戲謔的眸沉靜無波,教她不捨地抱住他,寫著——沒事的,我會醫好你的眼,不管用多少的時間,我一定會醫好,你別怕,我會在你身邊,一直在你身邊,哪裡也不去。
袁窮奇不捨極了,掌心的字是烙進血肉的誓言,教他激動地將她緊摟入懷,捧著她的小臉,忍遏不住地吻上她的唇,她嚇了一跳,趕忙將他推開,又怕他誤會,趕忙再寫道——房裡有人,郭大人和郭夫人、祝涓都在。
袁窮奇勾起唇角,笑得有些壞心眼,「我知道。」
祝湘愣了下,疑惑地注視著他。「……什麼意思?」
「我看得見。」明知道義父義母和祝涓就站在她身後,他依舊情難自禁地親吻她。要他如何遏制?如此甜美的誓言,要他怎能不心旌動搖?
祝湘注視他良久,伸手在他眼前揮動,他精準無比地握住她的手,她愣了下,突然光火地往他胸口捶。「混帳,你為什麼不說?!你害我好擔心!」
袁窮奇趕忙抓住她的手,就怕她傷到自己。「祝湘,是你沒給我機會說。」
「我沒給你機會說,你就不會說嗎?御醫說你中的毒是見血封喉,那是種無藥可治的毒,但慶幸的是你吸入的毒粉不多,所以還能搶救,可御醫又說你的眼恐怕會看不見,我才以為……」罵著說著,她突地趴在他胸膛上嚎啕大哭,像個孩子般地放聲大哭,像是要把連日來的擔憂害怕一股腦地宣洩出來。
祝涓愣愣地站在她後頭,她從未見過姊姊這般哭過,明明是哭著,但她可以感覺到姊姊的喜悅,一如三年前姊姊死而復生,她也是哭得聲嘶力竭。
「祝湘,對不起,別哭了。」袁窮奇輕撫著她的背,卻怎麼也安撫不了她。
「你這孩子真是的,竟還開這種玩笑,是要教咱們擔心死嗎?」郭夫人走向前安撫著祝湘,斜瞪了袁窮奇幾眼,要不是見他正體虛,她肯定要替祝湘討個公道,揍他兩下。
「義母,抱歉。」其實他一開始還挺疑惑祝湘為何一直在他掌心寫字。「對了,這裡是——」
「這裡是祁毓殿,是睿王……不是,是新皇的殿所,因為你受了傷,皇上便要你暫時在這兒養傷。」郭庭邵走向前解釋著,順便說起在他昏迷這幾日所發生的事。
齊賢已除,齊昱嘉理所當然地登上皇位,齊承浩則回到屬地依舊當他的慶王。而後再以曹瑾娥行刺先皇為由,將端王府滿門抄斬,田尚寶亦被處了絞刑,在首輔的輔佐之下,齊昱嘉正在學習朝政,準備將朝中無能官員慢慢肅清。
而這段期間裡,郭庭邵派人前往榆川鎮,準備將楊安平夫婦和楊莫愁接回京城,另一方面郭夫人則開始著手籌辦婚禮,就等著楊安平夫婦抵達京城,便能舉行婚禮。
趕在臘月末,楊安平夫婦終於來到京城,齊昱嘉則替楊安平平反,讓他重新改回曹柏祥的身分,並得以重掌戶部尚書一職。而袁窮奇則因為邊境護駕有功,拔擢為正二品都指揮使,賜大紅飛魚蟒袍,而郭庭邵為主謀略,拔擢為五軍總督。
只是這些封賜必須等到元旦,齊昱嘉正式登基之後才生效。
曹柏祥不敢相信自己竟還能回京,重回職位,甚至還能與逝去的女兒相逢,大喜之餘接受袁窮奇的建議,把祝湘和祝涓收為義女,再讓祝湘風風光光地從戶部尚書府出閣。
當天宴請的賓客並沒有宮中大臣,只有袁窮奇最親的錦衣衛兄弟們和齊昱嘉,還有曹柏祥夫婦和曹莫愁。
新人三拜之後,本該將新娘子送進洞房,就在袁窮奇拉著同心結欲帶祝湘回喜房時,卻被郭夫人給攔截了。
「我說兒子,你沒娶過親,所以你不知道這時新娘子要是進了房會有多無聊,最重要的是她會餓肚子,你捨得嗎?」郭夫人問。
「那……」袁窮奇有些猶豫,但他這個武將之後的義母,行事本就不按牌理出牌,會有什麼悖禮的舉措安排,他也不會太意外。
「快快快,掀她的紅蓋頭,讓大伙瞧瞧今日的新娘子有多美。」郭夫人催促著。
「如此好嗎?」曹柏祥向郭庭邵求助,實是於禮不合,豈能讓新娘子未進洞房前就讓人瞧見她的模樣。
「無妨、無妨,在座的各位都是自家人。」酒席還沒開始吃,郭庭邵已經喝下幾杯黃湯,整張臉漲紅著。
見郭庭邵都這般說了,曹柏祥也只能雙手一攤。大廳上,本來坐在位子上的幾個錦衣衛戰友隨即鼓噪了起來,直嚷著要看新娘子。
袁窮奇沒轍,只能應大伙的要求,掀開了祝湘的紅蓋頭,露出精雕玉琢的羞怯玉容,教大伙莫不讚嘆祝湘冷蘊的氣質之美。
「義母,然後呢?」袁窮奇知道今晚這場婚禮全是由她作主,主動請教著。
「自然是要留下來和大伙同樂用膳啦。」郭夫人親熱地拉著祝湘坐在身旁,另一隻手則拉著祝涓。
坐在對面的曹柏祥夫婦不禁道︰「既然郭夫人這般不拘小節,那麼至少也該讓祝涓坐在咱們這邊吧。」
秦氏是打從心底喜歡祝涓,覺得她那沒心眼的爽朗性子討喜極了。
「曹夫人,這話不是這麼說的,本來我是想要把祝涓收為義女的,可誰知道你們夫婦一來,招呼也沒打上一聲就把祝涓一起給認做義女,我心裡嘔著呢。」郭夫人半真半假的說著,還不忘捶胸頓足以表她的不甘。
那模樣逗得席間大伙放聲大笑。
「既然讓郭夫人嘔著了,那就讓老夫敬郭夫人一杯,作為賠罪。」曹柏祥趕忙舉杯敬她。
「說什麼賠罪來著?不如就讓我也收祝涓為義女,往後她就一個月住在尚書府,一個月住在都督府。」郭夫人以退為進,一把將祝涓摟進懷裡。
祝涓受寵若驚,沒想到自己竟能受到諸多長輩疼愛。
「祝涓,你意下如何?」秦氏笑問著。
「我……」她看了祝湘一眼,瞧祝湘眸色溫柔地笑著,像是鼓勵她勇於表達己見,她便道︰「我娘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若我現在能有兩個義母,那真是老天厚待我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兒個一早找我敬茶,從這個月開始就住在這兒。」
「那怎麼成?要過年了,祝涓自然是要跟咱們團聚,郭夫人有窮奇這個義子,自會帶著祝湘和你們一家團圓,不能連祝涓都帶走。」秦氏趕忙道。
「那朕呢?」坐在同一桌的齊昱嘉悶悶地道。「要過年了,誰陪朕?」
事實上今兒個還是他硬跟太傅和首輔告假才能外出,等到他回到宮裡,又得要埋頭苦學那些乏味透頂的帝王學。
「那就大伙一起過年呀。」祝涓一溜煙地跑到齊昱嘉身旁,拉起他,笑眯眼道︰「咱們在杏花鎮的時候,每逢年節時,一些街坊都會聚在一塊唱歌跳舞,就像這樣。」
祝涓穿著粉杏色長襦衫羅裙,踩著小碎步,嘴裡哼著邊境小調,羅裙隨著她翩然起舞如花朵般盛開著,在齊昱嘉的身旁轉過一圈又一圈。
見狀,幾個錦衣衛戰友跟著又跳又唱,雙手打著拍子,學祝涓掐起蓮花指,學她轉圈,大伙撞成一團,席間哄堂大笑。
就連祝湘也被逗得大笑,偎在袁窮奇的肩頭上,從沒想過原來婚禮也能這般有趣。她曾經出閣,是以皇室規格,八人大轎被抬進端王府,拜堂之前繁文縟節多得教人頭疼,壓根忘卻緊張,而洞房花燭夜裡,她獨自一人從一更天坐到五更天,才見人把高惟庸給抬進喜房裡。
在這裡,沒有繁文縟節,沒有冷硬的禮部誓詞,有的是最真的承諾和最溫暖的家人圍繞,這些都是她最想要的,曾經離她那麼遠,如今老天竟把一切都賜給了她,她是何其幸運能擁有。
「姊,一起來!」祝涓正在興頭上,不住地朝她招手。
祝湘用力地搖著頭,珠冠不斷地輕顫著。她什麼都會,就是這種唱歌跳舞完全學不來。
「大人,今日慶賀你終於抱得美人歸,從今而後,你就可以真正地定下了。」龐得能轉圈轉得頭昏,趕緊逃到桌邊抓了杯酒,企圖以敬酒逃過轉圈的命運。
「多謝。」袁窮奇舉杯敬他。
「不過咱們京城裡的名門千金肯定心都碎了,先前咱們到尚書府迎娶時,我還瞧見王大人千金躲在街角看呢。」龐得能沒心眼地說著,壓根沒瞧見袁窮奇瞬間變得冷銳的眸光。
「我還看見那個吳大人的千金哭紅了眼呢。」另一個不知死活的戰友跟著道出第一手消息。
袁窮奇瞪著這些瞎眼的戰友,餘光瞥見祝湘褪盡笑臉,冷聲問︰「這是為什麼?」
「嫂子,你有所不知,以往大人在城裡多吃得開,是眾名門千金青睞,一再示好的對象,而大人也總是來者不拒,周旋在她們之間……」龐得能說到最後,終於瞧見袁窮奇殺人般的目光,嚥了嚥口水後,從善如流地道︰「但其實大人是透過那些名門千金得知一些消息,大人其實也是很辛苦的。」
救命啊……他可不可以假裝喝醉,直接倒下當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祝湘似笑非笑地看著袁窮奇,冷聲道︰「相公,辛苦你了。」
袁窮奇啞口無言。
大伙還在吃吃喝喝,熱鬧歡騰,但是袁窮奇卻感覺陣陣寒意。
而席間祝湘一直保持笑容,直到酒席結束回喜房,祝湘拉著祝涓一道進門,就把門當著袁窮奇和他的兄弟們的面關上。
本來想鬧洞房的眾人,各自找了理由四處逃命,轉眼間門外只餘袁窮奇和齊昱嘉。
「祝涓,開門,新郎倌要進喜房了。」不敢叫祝湘,只好要祝涓充當和事佬。
「想要我開門,就教新郎倌唱首歌聽聽。」
「祝涓,你不要忘了袁窮奇聽不見,你隔著門說話,他怎麼聽得見?先開門再跟他說。」
祝涓不疑有他,隨即開了門,但還沒刁難袁窮奇,已經被齊昱嘉直接抱走。
袁窮奇得隙進入門內,卻見祝湘早已褪下喜服,側躺在床上狀似入睡。他不禁嘆了口氣,自個兒脫了喜服,輕巧地躺在她的身側,規規矩矩不敢踫觸她,打算待她睡醒之後再好生跟她解釋。
當然,讓他洞房花燭夜過得這般冷清的好兄弟們,他肯定也會好生伺候。
祝湘瞪著內牆好半晌,自覺得自己何時變得這般幼稚,竟跟他賭起氣來了,今天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就這樣入睡不是好采頭……再者,她也相信他周旋在眾千金之間,確實是為了打探消息,一如這一次他游說其他二十一衛,多少還是利用了一些名門千金牽線,所以她實在沒必要生他的氣。
他愛她,愛得可以連命都不要,這一點誰都無法比她還篤定。
可問題是她現在背著他,就算她說話,他也聽不見,可是要她轉過身去,她總覺得心裡有點懲屈。
正猶豫著,突地聽見鳥叫聲,她不禁失笑出聲。
現在什麼時候了,怎會有鳥叫聲?可他倆有過共識,那些羞人的話不準他再說出口,所以他便以鳥鳴為憑……這個人真的是很知道怎麼逗她。
她索性拉起他的手,在掌心上寫著字,手才剛停,帶著酒香的溫熱氣息在她耳邊吹拂著。
「我答應你,這一輩子,我只會有你一個,絕不可能有任何的妾。」
她滿意地再寫著,便又聽他說︰「嗯,我知道你愛我。」
祝湘愣了下,轉身抗議著。「我才不是寫……」話未出已被封口。
他的吻總像是春風掠過,帶著醉人氣息,挑誘她欲醉,最後只能放任他煽風點火著。
洞房花燭夜,沒有一對佳偶會任其冷清的。
元旦,齊昱嘉的登基大典後,再過一個月,就是祝涓及笄欲出閣之時。
出閣前夜,兩姊妹在房裡說些體己話,聊過去,談將來,有時笑著,有時只是緊握著彼此的手,什麼都不說。
「姊,齊大哥要是欺負我,怎麼辦?」盡管齊昱嘉已經登基,她還是習慣稱他齊大哥,壓根不覺得他是一國之君,而自己即將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祝涓,皇上已經允諾,他不會有後宮,只會有一后,如果他敢毀諾,我會要窮奇揍他。」
門外,兩個男人偷聽著,可事實上聽得見的只有齊昱嘉。
齊昱嘉微揚起眉,認定祝湘是被這一票錦衣衛給帶壞了,竟然要臣子打君王,這世道已經反了嗎?
「她真這麼說?」聽完齊昱嘉轉手告知,袁窮奇有些微愕。
「你會怎麼做?」他現在比較想知道袁窮奇的說法。
袁窮奇嘆了口氣。「只能請皇上多擔待了。」
齊昱嘉眼角抽動,不敢相信他竟是個妻奴……
而門內,突地傳來祝湘不安的聲音問︰「祝涓,如果我不是你的姊姊,你……」
「你是,你教養我保護我,你就是我的姊姊。」
祝湘動容地抱著祝涓,因為她知道祝涓已經察覺,但從未過問。
門內,兩姊妹夜半私語,手足情深,門外,兩個男人無聲交流,患難養成的情分比石堅比海深。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21 04:49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22 09:40 PM 編輯
番外 回憶如花,艷而不凋
第一次遇見她,那是在城西的胡同裡,正巧是在秀女坊隔壁一條街。
他手臂被劃了一刀,死命地在胡同裡跑著,想要甩開東廠的追捕,一輛馬車突地從小巷竄出,車簾隨即掀開,她喊著,「上來,快!」
為保命,幾乎不假思索的,他跳上了馬車,她隨即吩咐馬車照原本的速度慢慢繞出胡同,與東廠番子擦身而過。
「讓我看看你的傷勢。」她說著,已打開身旁的竹盒,裡頭是一瓶瓶的藥。
他戒備地看著她半晌,問︰「你是誰?」
她朝他揚笑。「我是戶部尚書千金曹瑾妍,而我也知道你是錦衣衛千戶袁窮奇。」邊說話時,她已經用短匕割開他的袖子,以乾淨的布巾先拭去傷口的血,再輕柔地替他上藥。
「其實真正的窮奇之意,你知道嗎?」
「真正的窮奇之意?」他不禁哼了聲。「哪有什麼意思,不就是頭凶獸?」
「誰說的?我就說窮奇騰根共食蠱,我就說窮奇是頭馳逐妖邪的善獸。」她邊說邊替他包紮著傷口。「袁窮奇,你要記住,是善是惡,操之在己。」
袁窮奇怔怔地看著她。她明明就是個年紀比他還小的小姑娘,可為何她會懂得這麼多?
為何那一雙眼會恁地澄淨無垢,仿似可以吞噬所有的黑暗,任何的骯髒都不可能進入她的眸底。
「好了,我包紮得很漂亮吧,這可是我外祖父只傳授給我的八字包紮法,獨門絕活,只此一家。」她打趣地道,見他直瞅著自己,她也不覺得有何不妥,態度依舊落落大方。「你要記得,雖說已經上藥包紮,但是後頭的照料也很重要,要是沒照料好的話,反而會讓傷口惡化。」
他依舊沒吭聲,心裡湧現的是他不曾有過也無從解釋的激動。
直到她送他回到城東讓他下車時,「這一瓶金創藥送給你,要記得上藥喔。」
他瞪著藥瓶好半晌,還是她親自塞入他的手中,然後馬車徐徐離去,他怔望著,直到再也瞧不見馬車的身影。
此後,他像是中了邪,有事沒事便會刻意繞到戶部尚書府邸前,為的是能再見她一面,然某一日,他知道她原來已經有婚配了,對方是端王世子。
他的心,毫無理由地痛著,他不解,卻又無法可治。
沒多久,戶部尚書竟被東廠督主以貪瀆一罪嚴辦,義父與戶部尚書頗有交情,所以前去求情,甚至不惜向齊賢下跪。
他怒不可遏,不懂為何義父要向閹狗低頭,但是一思及此事可能會株連九族,別說義父,連他都可以下跪,只為求得曹瑾妍留得一命。
義父的下跪換來戶部尚書流放,沒有罪延其家眷,甚至能讓曹瑾妍依舊風光出嫁。
那一日,他站在街頭,看著她身穿大紅喜服,以宮制坐上了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地迎進端王府。
他內心五味雜陳,但只要她活著,就好。
可是,同一年,他驚詫得知,她竟被以一頂小轎給送進宮中。
「義父,真有此事?」他向郭庭邵確認著。
郭庭邵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瞬間,他怒不可遏,抓緊繡春刀,打算衝入宮中,卻被郭庭邵阻止。
「義父,她已經出閣了,她是端王世子妃,怎能再被送進宮?!」他的心像是被刀給剜著,凌遲著。
「那你能怎樣?」郭庭邵揪著他大吼。「救她?然後呢?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後果?如果去救她,禍延錦衣衛,你也無所謂?」
「可是她——」
「那是她的命!」郭庭邵的雙手緊握著,指甲掐入掌心肉。「當務之急,我們現在要想的是如何除去東廠,繼續放任下去,往後就會出現無數個曹小姐!」
他無法反駁,因為義父說得沒錯,齊賢才是禍源,齊賢不除,他就算救了一個曹小姐,往後依舊會出現無數個曹小姐,可是……她是他的恩人,她是他所愛的女人,要他怎能眼睜睜地看她受盡欺凌?
那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足足醉了三天才清醒。
醒來後,他改變了以往的做法,不再像塊頑石只會硬踫硬,他變得圓滑,能夠察言觀色,結識更多官員,培養自己的勢力,等著有朝一日,他可以將齊賢拿下,可是那一天尚未到來,來年義父卻跟他說,曹瑾研快要死了。
他腦袋空白著,覺得地面像在碎裂般,他不斷地往下墜卻不打算掙扎,直到義父對他說,曹瑾妍央求義父為她收屍,他便向義父請命,由他前去。
濯蓮殿上,記憶中那朵盛開的花,在他眼裡依舊清白無垢。
在他眼裡,她美得不可方物,美在其質,美在其韻,美在那無私的魂魄。
他強迫自己鎮定以對,強迫自己必須面無表情,收下她每一項請托,然眼見她倔強噙在眸底的淚水,他再也無法隱忍如刀割般的痛,於是順著她的命令背過身,不敢再看她的淚眼。
等他再轉過身,只看見已斷氣還張著眼的她,顫抖的手輕覆上,讓她閉上了雙眼,在這最後的相處裡,他輕柔地抱起她枯瘦的身子,崩潰的哭著。
何謂心碎?
這瞬間的痛,碎了他的心,他無能為力,救不了她,讓盛開的花凋零了。
她從不知道,在他無聲的世界裡,她是他僅能聽見的細柔軟語,打進他晦暗的心裡,暖著他,可今天,他失去了她。
這天地之間再無一個人會對他說︰窮奇是頭馳逐妖邪的善獸,是善是惡,操之在己,但他會照她所望去做,他會吃下所有的惡官閹狗,成為她手中的善獸。
抱起她,擱進了棺,是他請的火,將她燒成灰燼,他偷了一撮骨灰,擱進她送的小藥瓶裡。
這一世,他們相遇不逢時,他只盼有日他死去時,這骨灰可以隨他葬下,成為來世再相逢的羈絆。
如果可以再相遇,他會用命愛她保護她,如果她已是人妻,他會遠遠地守護著她,如果她尚未出閣,他會傾盡一切以愛感動她,讓兩人可以相守一生……
「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有雙小手在他眼前揮動著,他回神,魅眸漾著寵溺。「看好了,大娘不礙事吧?」說著,他替她繫上斗篷的繫繩。
寒風刮動她的斗篷,他換了個方向,替她擋去刺骨勁風。
「不礙事,一點小毛病。」她笑道,拉著他,回頭向劉家人告別,隨即朝山下小風村而去,手中的搖鈴輕輕搖著。
袁窮奇牽起她的手,在寒風中的赤霞山裡走著。
她說,她的命是偷來的,是老天給的,所以她必須回報老天,得閒時便回到邊境村落,繼續她鈴醫的使命。
而他,任由她,只盼她的善良能讓老天留下她。
她搖著鈴,他發出鳥鳴,伴隨著她羞澀笑意,在這無垠天地裡,隨風吹送著。
【全書完】
有趣的新嘗試
這次的男主角是個錦衣衛,雖說寫過許多宮廷類的作品,但從沒想過動筆寫錦衣衛這一類的角色,適巧這次有機會,來個架空設定的錦衣衛也挺有趣的。
動筆之前,想起曾和風人編聊起她家中養了一對兄弟貓兒,但其中一隻貓兒是天生失聰,好玩的是牠想把風人編叫醒時,就會故意跳到梳妝台上,把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給掃下地,制造聲響把風人編吵醒。
多聰明的貓兒啊!牠像是知道自己聽不到聲音,很清楚別人一定聽得到,所以透過這個舉動制造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這段閑聊的話我一直擱在心上。
所以,這個男主角的設定,有那麼一部分的壞心眼就從這兒冒出來了……換言之,我的男主角其實是一隻貓?!(大誤)
咳,事實上,我只是藉此替男主角設定了一些與女主角之間的暗語。
寫這本書時,我一直重複地聽著張宇唱的「這一生我只牽你的手」,總覺得就是那麼地對味呀,所以也就這麼順順地寫完了,希望看倌們會喜歡。
即將邁入2015年了,希望全新的一年可以掃除所有陰霾,也希望大家都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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