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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煙雨江南 -【永夜之帝國雙璧】《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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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16 AM
標題:
煙雨江南 -【永夜之帝國雙璧】《連載中》
【書名】:
永夜之帝國雙璧
【作者】:
煙雨江南
【內容簡介】:
張伯謙和林熙棠,秦帝國二十七國柱上將中最年輕的兩位,並稱「帝國雙璧」。兩人曾是軍校同學、騎士團同袍,也分別是帝國新貴和老牌勛貴的年輕一代領頭人,互為政敵,以及下一任帥位最大的競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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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17 AM
楔子 勝負
「張伯謙,你輸了。」
「可我還沒有敗。」
張伯謙滿不在乎地回答,他肩背數道傷口深可見骨,半身披血,瀝瀝在軍靴下積成一畦深紅,染得戰甲看不出本色。
周圍是鏖戰已久的戰場,屍骨堆疊,旌矛倒伏,血水融入黃土攪成一片泥濘。
張伯謙身邊只剩下十幾名帶傷近衛,對面卻還有半支完整的輕騎兵。他眼中的戰意反而燃燒得更加濃烈,舉重若輕地揮了揮長刀,鋒刃指向前方戰陣中的林熙棠。
「來,再戰!」
林熙棠淡淡一笑,「老師,申請結算本次模擬戰爭學分。」
張伯謙飛揚的眉眼頓時凝固、愕然,「喂!你……」
話音未落,除了張伯謙和林熙棠兩人之外的一切事物景緻都開始扭曲變形,然後模糊淡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虛空。
一道散發出幽幽藍光的原力屏在兩人之間落下,幾排數字飛快變幻著,最後靜止成一個結果。
張伯謙剩餘戰力八十一,林熙棠剩餘戰力九十九。
本局林熙棠勝。
學年累計,張伯謙一百零九勝一負,林熙棠一百一十勝零負。
接著,虛空徹底散去。
張伯謙不等意識轉換的暈眩消失,就大步邁出虛擬格鬥艙,滿臉不爽。
他抬眼一看,隔壁的虛擬格鬥艙艙門大開,裡面已經沒有人了,不由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林熙棠竟然走得比他還快,顯然知道他心裡有何打算。
此時,外面已是議論紛紛。正值帝國天啟軍校年度大考,各項對抗賽的比分會實時顯示在武裝大廳的原力屏上。
張伯謙是這一屆最令人側目的新生,他偏科得厲害,軍略、戰史、政論之類的課程徘徊在及格線邊緣,偶爾還會掛紅,但在個人大比和模擬戰爭兩項上一直保持著不敗戰績,而且他還是五姓之一張氏的嫡系子弟。
大秦帝室與世家同治,千年以降,有五姓從未自上品世家行列跌落,張氏就是其中之一。而最近百年,張氏一直保持著有實無名的第一世家地位。
相形之下,林熙棠就不起眼得多,他出身偏遠之郡的小貴族旁支,本家都只有世襲子爵爵位。
當然林熙棠的各科成績均為優秀,但也僅此而已,直到他打出模擬戰爭全勝的成績,才進入眾人視野。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贏了張伯謙。
隨著詳細戰報披露,對於這個結果,人們頓時分裂成兩派吵起來。
模擬戰爭是以最終戰場上兩軍殘存戰力對比判斷輸贏,除了一方將領被俘或死亡,當對抗雙方戰力都降到一百以下時也可視作戰爭結束。在真實戰場上,戰損到這個程度,實際上也打不下去了,軍校培養的是帝國未來將星,不是炮灰。
從戰報上看,張伯謙和林熙棠兩軍的將領都沒有陣亡,張伯謙之所以被判輸是因為他剩下的部隊太少。雖然在這樣的戰況下,換個人領軍基本不存在翻盤可能,然而惟有張伯謙是個例外。
模擬戰爭中,將領分數是根據個人武力折算的,一般人都在二十至三十分之間,張伯謙卻是拿到了封頂的五十分。
但是大部分人也都承認,真刀實槍的戰場上,張伯謙殺力並不止於此。以他當時狀態,正面衝擊林熙棠那半支輕騎兵,勝負如何,猶未可知。
於是,武裝大廳裡爭論得越來越熱烈,一派義憤填膺地指責計分方式存在漏洞,另一派則認為,規則就是規則,結果就是結果,輸了就是輸了。
聚集的眾人突然噤聲,全都轉頭望著一個方向。
張伯謙正從右邊迴廊大步走來,少年的他身量已比大多數成年人都高,一雙鳳目凜然生威。他出身顯赫,性格剛硬凌厲,氣勢比起軍校的那些戰將老師們都不弱。
他在原力大屏前略停了停,一眼掃過那個刺目的一負,隨即穿過廳堂走出去。人群中也有幾個與張伯謙相熟的世家子弟,但是誰也沒膽在這個時候過去和他打招呼。
等張伯謙背影消失在青石步道盡頭,武裝大廳裡才重又恢復了熱鬧喧囂。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19 AM
節一 終點
虛空中一場大戰接近尾聲。
以黑金兩色為主基調的秦帝國鋒線,正壓著對面藍白相間的風狼大軍,緩慢而堅決地向前推進。
戰場中央,一個巨大的雲團緩緩旋動,如磨盤般研碎任何被捲入的血肉和生命,在激烈殺場上碾出一片數平方公里的無人區。
忽然一道足有百米粗的紫色雷光貫穿雲團,纖毫畢現地映出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影,正徐徐收回擊出的右拳。
那是一個身量偉岸的年輕男子,原力在他指掌間凝練未散,具現成一道道亮眼欲盲的閃電,跳躍過的空間陣陣扭曲,像要把虛空都扯出縫隙。
裂空擊!
帝國上將張伯謙的成名絕技。
在他前方,由五名風狼大將和百名精英戰士構成的防線已經完全潰敗。
整片空域猶如闖入了一條小行星帶,狂暴的能量波衝擊、碰撞、撕扯著每一個角落,到處是火光、爆炸和飄浮物,大到一艘失去動力的浮空艇,小到一柄斷裂的軍刀。
戰場後方,風狼旗艦「月之琴弦」上,年邁的君王喟嘆道:「這就是大秦的帝國雙璧啊,如此年輕!每一次對戰,他都變得更加強大。時間,為何偏不肯站在我們這一邊?」
君王的面容已經足夠蒼老,眼睛卻如年輕人般燎原著野心。他遠眺虛空戰場,只沉默了不到一分鐘,就抬起手,下令道:「撤退,一直退出河西地帶。」
所有人都屏息了剎那,旗艦一時陷入靜寂。
風狼,虛空遊牧民族,以劫掠為生,千萬年來從一個星域流浪到另一個星域。直到旗艦上的這位偉大君王,風翼,登上族長之位後,風狼於熒惑星立國,短短三十年間就席捲半個西玄星系,吞掉了附近三個國家數十邊境星球,徹底擺脫了如候鳥般四處遷徙的宿命。
然而如果現在退出河西地帶,就意味著將完全離開秦帝國的界外空域。這道命令不僅僅是一次戰略性撤退,而是標誌著風狼長達三十年的開疆拓土就此走到了終點。
不過開國的君王雖然已經老邁,仍擁有絕對權威。旗艦上的凝滯很快被打破,人們迅速行動起來,把命令毫無質疑地執行下去。
號角響起,悠遠蒼涼,彷彿來自荒古原野的鎮魂歌,風狼大軍開始撤退。
年邁的君王最後向戰場投去一瞥,平靜地合上滿是皺紋的眼皮進入假寐,彷彿遺憾也不曾存在。
時間是最有力量的存在,但他剩餘的太過有限,已不足以撼動秦帝國這樣的龐然大物。接下來他要做的是固本守成,休養生息,而沒有被徹底安撫的野心,只能連同權杖一起交給繼承人。
這一年,風狼的征服步伐終止於秦帝國邊境,那個名為張伯謙的年輕男子面前。
這一場風狼立國的最終之戰,雙方陣亡超過十萬人,損毀戰艇盈千,在永夜世界的史冊上,留下一段不超過二十個字的記載。
張伯謙剛踏上自己的旗艦「踏風」,就聽到裡面傳來陣陣嗡嗡話語,竟是多人在議論著什麼。
走在他身後的副手,少將計航則是聞聲一愣。張伯謙本人極有威儀,又治軍嚴明,平時都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說笑,更遑論在戰地如此隨意交談。
計航緊走兩步到了艦橋邊,才想喝止,冷不防聽到一句話,「林熙棠的失蹤還不明原因?」
他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回頭,卻看到自己頂頭上司徑直往內艙去了,只剩一個背影。
計航定了定神,這個消息實在衝擊太大,實際上,他心中的茫然還要大於吃驚。
林熙棠與張伯謙並稱「帝國雙璧」,同為大秦二十七名國柱上將中最年輕的兩人。國柱在帝國武將序列中位居第二階,再往上就只有坐鎮一方,堪比裂土封疆的四名元帥了。
這樣身份的重臣,手握重兵,鎮守要塞,可能因戰而傷甚至陣亡,又怎會不明原因地失蹤?
計航剛要開口發問,一低頭,看到艦橋下方的導航台邊有人轉過臉來,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屬於一名眼睛圓圓的年輕人,笑容十分討喜,絲毫沒有大世家子弟高高在上的矜貴。
見到這人,計航不由瞳孔一縮,知道真正的麻煩來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20 AM
節二 傳書
張伯謙的堂弟,張氏現任家主徽國公幼子,張佑笙好像沒有注意到計航的表情完全談不上歡迎,身形一晃,從下方竄了上來,翻過欄杆,落在計航身邊。
他笑吟吟地道:「這一路上真是夠嗆!」一攬計航肩膀就往走廊深處去。「走,見大堂兄去!」
計航正要沉肩擺脫,張佑笙已是陡然剎住步子,橫在他們身前的是一條修長結實的大腿,線條柔韌優美,緊緊裹在黑色金邊的軍褲內。
腿的主人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光頭女子,左半邊腦殼上紋著一簇盛開的紅色蓮花,枝蔓葉繞,一直延伸到後頸衣領下,說不出的詭異美麗,遠遠看去好像火焰在燃燒。
她雙手抱在胸前,一腿直立,一腿橫抬,沒有半點讓路的意思,斜睨著張佑笙的眼中,還帶幾分戰場上未散的硝煙殺氣。
「賀蓮。」張佑笙摸了摸鼻子,笑道:「不用這麼如臨大敵吧?」
「這裡是前線,你怎麼過來的?」賀蓮問得毫不客氣。這個張伯謙親衛隊隊長性格就像她的紋身般如火。
帝國軍紀嚴明,戰時更是鐵律如山,別說徽國公幼子,哪怕帝國皇子也無法做到不聲不響,穿過重重關防,跑到張伯謙的旗艦上來。
張佑笙的笑容變成苦笑。
賀蓮和計航都是張伯謙母族王家為他培養的班底。王氏和張氏是通家之好,可自從張伯謙八歲的時候,不知怎地自己跑去黃泉訓練營待了兩年,雖然就此激發出驚豔絕倫的天賦,但從那以後,王家的人看張家總有些像防賊。
張佑笙還沒來得及說話,賀蓮又問:「林熙棠的消息是你帶來的?」
「不是我!」張佑笙連忙擺手,擾亂軍心的罪責他可擔不起。
計航沉聲道:「不是他。」
這時負責文書的中校已把最新公文交到了計航手中,他匆匆翻閱,大多是周邊防務變動和軍備調度,就連林熙棠失蹤這樣驚人的消息,也只佔了兩行字而已。
畢竟這邊是正在交戰的前線,張伯謙又向來不耐煩庶務,時日久了大家都明白,在這位上將出征的時候,部發公文千萬得簡潔再簡潔。
計航頓了頓,說:「十二少拿的應該是帝都樞密院的使節令牌。」
張佑笙頂著賀蓮懷疑的目光,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
世人眼裡,徽國公這名幼子,在素以門風嚴正著稱的張氏中實屬異類,他倒並非紈袴,反而一筆青綠山水畫堪稱當代大家,只是偏愛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常年在外遊歷,不擔族務、不參軍、不入朝。這樣的人突然搖身一變成什麼樞密院使節,簡直撲面而來陰謀的味道。
賀蓮眯起眼睛,伸手摸摸背後粗如嬰兒頭顱的槍管,張佑笙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脊背穿過。
正僵持間,一個聲音從走廊盡頭緊閉的艙門後傳出,「十二,進來。」
賀蓮聞聲放下一直橫著的長腿,張佑笙一溜煙從她身側跑過,鑽進艙房。
屋裡沒有開燈,窗外沙場上戰火仍未完全熄滅,映得室內也一片亮堂堂的火紅。
張伯謙站在那裡,專注地看著隔了一層透明屏障的虛空世界。
一個個小型風暴席來捲去,一片片殘骸游來盪開。偶爾會有扭曲的人體殘軀潑血而過,又有火星跳躍的碎片劈頭撞來,最終都變成虛空風暴中的一捧灰燼。
張佑笙叫了聲「大堂兄……」,回頭看看緊跟在身後的計航和賀蓮,露出幾分為難。
張伯謙轉過身來,「我事無不可對人言,難道十二你想說什麼需要滅口的話?」
張佑笙劈頭碰了個硬釘子,窒了一窒,立時摸出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玉牌,開門見山地道:「這是王謝廷王相給你的密信。」
那是一封用來傳遞絕密消息的岩心玉書,只能由收信人的原力解開。
張伯謙沒有絲毫伸手接過的意思,只淡淡問:「你為王謝廷做說客?」
張佑笙頭皮一陣發麻,立刻拿出另一塊玉牌,嚷道:「這是海密長公主給你的信!大堂兄,我真的只是來送信的!」
王謝廷和海密在朝堂上分屬壁壘分明的兩派,張佑笙這信倒送得別開生面、左右逢源。
張伯謙做了個手勢,計航上前接過兩封岩心玉書,連同剛收到的最新公文一起交到他手中。
張伯謙首先展開的卻是軍部快訊,目光在林熙棠失蹤消息的那兩行字上停留了一會兒,突然冷笑出聲,「度假?他還真有閒情逸致。」
張佑笙則偷瞄了一眼被張伯謙捏在指尖把玩的岩心玉書,多少有點擔心,那兩塊玉會在下一刻碎成屑。
張伯謙把公文擲回給計航,彈指兩道原力打入兩封岩心玉書中,濛濛青光泛起,一道道字跡從光滑的玉面上閃過。
艙室裡一片寂靜,張伯謙看完兩封密信後,足足沉默了一刻鐘。空氣越來越凝重,彷彿下一刻就會結露成冰。
計航和賀蓮站得筆直,就像兩根廊柱。張佑笙原不是那麼耐不住性子的人,但心裡有事,忍不住就想換個站姿,剛一動,就聽見張伯謙的聲音響起。
「計航,傳令下去,風狼那邊的戰線繼續壓過去,陳兵河西星雲一三零六度,不受攻擊不得出戰,無令不得出戰。」
「是!」
「賀蓮,妳帶上全部後備隊,再調三分之一快速艦,把周邊星域給我搜一遍,那些小行星裡不管藏的是什麼東西,格殺勿論,不用留活口。」
「是!」
張佑笙心中一凜,他到的時候正看見風狼國主的旗艦開始撤退,戰爭大局已定。
而張伯謙派兵搜索星域,是為了把周邊窺伺戰事的各方探子一併清理掉,在如此強硬的姿態下,那些小國們應該會老實上一陣子,張伯謙這是急著徹底結束這場戰爭。
計航和賀蓮離開的關門聲,打斷了張佑笙的思緒,他一抬頭正對上張伯謙炯炯目光。
「王相叫我馬上回帝都,又不想打眼地從明面上調動,暗示必要時甚至可以和風狼暫時議和。而海密長公主卻說邊境未靖,不宜離開,只要我在這裡待到明年春天,她就將名下一半黑金收益轉贈給我。」
「這兩樁每一件都是大事,偏偏兩位貴人都忘記說原由,我也聽得沒頭沒腦。十二,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張伯謙口氣出奇平和,張佑笙卻聽得額頭差點冒出汗來。
國務右大臣王謝廷是世家勳貴的一面旗幟,和新帝重用的以林熙棠為首的新貴,在朝堂上向來對立。
王謝廷連任兩朝文官之首,門生眾多,姻親遍佈五大姓,與張伯謙母族還是遠親,當面見了,張伯謙稱呼他一聲表舅都不為過。
長公主海密則是先帝嫡女,肅帝一生立了五位皇后,卻沒有嫡子,只誕下兩名嫡女。其中又以海密母族出身最高,她本人盛容華姿,武力出眾,帝后還給她留下豐沃封地和強大私軍。
照理說,老謀深算的王謝廷,怎麼都不會和身份如此高貴超然的帝室血脈結怨才對。但是,幾乎整個帝國上層貴族都知道,海密長公主一直未婚,是因為她傾慕林熙棠。
現在兩人分別給張伯謙送信,意思截然相反,顯見帝都有大事發生。而最近稱得上大事,能夠勞動這兩位同時出面的,也只有林熙棠失蹤一事了。
張佑笙已經趟了這個渾水,當然不能回答不知道,硬著頭皮說:「帝都那邊的消息,王相有意讓你領銜調查林上將失蹤一事,海密長公主不想你插手。」
這事顯而易見,但並不值長公主名下一半黑金收益。
張佑笙輕輕吐出口濁氣,「林上將失蹤第二天,他的防區小行星帶西音走廊遭到卡瑪拉議會聯合軍襲擊,據傳,逃出的殘軍說區域防圖洩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21 AM
節三 真實
國柱上將都有自己的防區,張伯謙和林熙棠兩人新晉後,張伯謙被派來阻擊風狼入侵,戰爭結束,河西地帶就將成為他的防區,林熙棠則接手了一名退役國柱上將的防區,西音走廊。
不管林熙棠的失蹤究竟怎麼回事,防區失守都是重罪。
張伯謙面容平靜,雙眼幽深如淵,看不出絲毫波瀾,「既然你站在這裡了,族中有什麼說法?」
張佑笙一掃有點輕佻的散漫,正色肅容,然後緩緩道:「張氏不介入此事,族老們也不干涉張氏子弟的私人行事,只請大堂兄記得自己丹國公世子的身份。」
張伯謙神色不動,應一聲:「知道了。」
張氏以文治武功立千年世家,幾乎從不在廟堂之爭中站隊,但並不禁止張氏子弟各出機杼謀求晉身之道。可是這種縱容也是有底線的,若行事太過肆意,顯然會影響家族對這些年輕人的考核評分。
就如張伯謙,他是遺腹子,一出生就被立為丹國公世子。至今沒有襲國公爵,不是功績不夠,而是因為他同時也是張氏下任家主強有力的競爭者之一。按張氏傳承之法,張伯謙若能摘取繼承人資格,承襲的就不是丹國公,而是徽國公了。
忽然腳下劇烈的震動一下,張佑笙猝不及防地晃了晃,等穩住身形,發現浮空艇竟已開始移動。他看向舷窗外,收拾完殘局的大軍正在虛空中重新展開,而旗艦的行駛方向卻是在掉頭。
張伯謙淡淡道:「我們回去。」他負手而立,靜靜注視著蒼茫虛空,恢復了張佑笙進門時看到的站姿。
張佑笙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回航的速度極快,張伯謙把所有高級將領和成建制編隊都留在戰區,只帶了一個中隊護衛艦。半夜時分,就已進入內河星系,中轉港口所在的飛陸遙遙在望。
「踏風」沒有進港,張伯謙只是傳令過去,調出來數艘大型運輸艇做空中補給,臨行時,把以前留在中轉港擔任後勤及情報的人手和艦隊也一併召回。
新來的人帶來了新的消息。林熙棠失蹤一事已經在帝國掀起軒然大波,各種流言愈傳愈烈。
原來西音走廊遭襲後,連三天都沒挺住,被卡瑪拉議會聯合軍接連攻破第一道、第二道防線,大半個戰區淪陷。
最後是已退役的夏定商上將趕到,才指揮敗軍堪堪頂住攻勢,守住了第三道防線。然而,夏定商上將當場戰死,以身殉國。
聽到這裡,張佑笙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林熙棠這次麻煩大了!夏定商就是駐守西音走廊的前任國柱上將,林熙棠從他手中接過戰區的時間連一年都不到。
後續報告證實了張佑笙的預感,隨著時間推移,林熙棠的失蹤變得微妙起來,防區圖洩露的說法越傳越廣,越來越多聲音指稱他是叛國者。
如今朝野已經一片混亂,帝都殿堂上為了失蹤事件調查組的成員吵得大朝會延續整整兩天,還沒有得出結果。
「現在西音走廊那邊誰在主持大局?」張佑笙問。
「宣元公趙玄昀。」
張佑笙臉色一變,「趙家?!」
趙氏也是五姓世家之一,且與張氏從不送嫡女入宮不同,趙氏歷朝歷代出過多任帝后。
只不過當今在位的皓帝身為皇子時,母族身份太低,元后是個小世家的旁支嫡女,這兩年帝都時時暗傳廢后之風,顯然是新帝在和諸世家博弈。趙氏這個時候摻合進來,難不成仍有母儀天下的野心?
從頭到底一言不發的張伯謙霍然站起,大步走上甲板。
艦隊正在外空域航行,所有原力法陣滿負荷啟動,一道道明滅不定的原力如水波般蕩漾在頭頂和側舷。
張伯謙躍出欄杆,縱入虛空,淡青色的原力屏障把他偉岸的背影扯成片片虛像。
緊跟著走出艙門的張佑笙微微蹙眉,他雖然原力等級不低,卻沒有在虛空中長時間行動的能力,況且張伯謙不想被人跟的時候,恐怕徽國公親至都會甩開。
這時,剛才向他們報告最新消息的軍官也走了出來,好像明白張佑笙心中所想般,躬了躬身,道:「十二少,無需擔心,世子或許只想獨自走走。」
張佑笙聽到那人對張伯謙的稱呼,目光微微一凝,這才發現對方身上的軍服沒有軍銜和徽章。
那人察言觀色,微微一笑道:「十二少以前應該沒見過我,在下戰平江,並非軍團序列的人,一直以來都為世子辦些私人瑣事。」
每個世家都有專門幹髒活的人,也必然是主家心腹,眼前這個年輕人顯然就是這種角色。
張佑笙在看到張伯謙甩下正規軍團,一路召集自己的私軍,就多少有了些猜測,他也無意窺探張伯謙的勢力,心中嘆口氣,問:「我們現在去哪裡?」
「溫泉星。」
張佑笙雖然已有心裡準備,仍眉頭一跳。
「溫泉」是大秦一處邊境星球,所在星域有「虛空極光」之美,常年不息的虛空風暴折射出無比美麗的光影色彩,也構成了死亡星路。
這裡有多條虛空走廊通向附近的國度,但是航道狹窄僅能供小型浮空艇小心通過,空間結構也十分脆弱,根本不能承受稍微激烈一些的原力波動,因此沒有絲毫軍事價值。
第一個來開發溫泉星的大秦貴族已不可考,但是經過數百年悉心經營,風光優美,地熱充沛的溫泉星,已是一處著名諸國的度假勝地,黑市和各國探子諜報交易活躍。
林熙棠就是在那裡失蹤的。
張佑笙覺得自己又想嘆氣了,看了看一臉純良在等他吩咐的戰平江,無力地擺擺手,道:「我沒事,你隨意吧。」
這個時刻,世界的某個角落。
引發這一切軒然大波的林熙棠正在和暖的夜風中行走。
鼻端縈繞著濃膩甜蜜的花香,耳邊充滿了煙火市井的聲音,腳下是水洗般乾淨的青石板路,向前方一直彎彎曲曲地延伸出去。
影影綽綽間可以看到,有一座小橋,更遠些是樹木扶蘇的剪影。
這是一處小城夜市,行人擦肩而過,大多博服寬袖,衣佩當風,就連兩邊的小販也盡著古服,露天的小攤琳瑯滿目擺放的都是手工品。
如此繁華的景象,即使大秦本土內陸大郡都不多見,可能只有帝都幾條著名的古董街才能比肩。
林熙棠的腳步越來越慢,目光一點點從周圍的人事景物上掃過,看得專注而仔細,卻始終沒在哪裡停駐下來。只是他走得再慢,青石鋪就的街道終有盡頭。
前方拱如弦月的小橋上站著一個人。
林熙棠拾階而上,「是你?」
那人微笑,「為何是我?」
「這虛妄的世界,惟有一點真實。」
「呵,這真是……」
兩人的對答彷彿觸動了什麼神秘的咒語,夜風、花香、市井,整個世界都凝固了。
「林熙棠上將,歡迎來到文王山河鼎的小世界。」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23 AM
節四 局中
那人站立的角度恰好無法看清楚容貌,但林熙棠望見對方第一眼,就好像有一隻大手從眼前的世界上揭起一層無形的紗。
那一刻,真實和虛妄之間如此明顯。
林熙棠停下腳步,回頭環視身後靜止的小城。天上沒有月亮,不知從何而來的光源給街道撒上一層柔輝,精緻完美得如同一個超大型的沙盤。
當日,他踏入溫泉旅館房間,下一刻就站在了這個世界裡,這些天走過六個如此般古風盎然的城鎮,沒有語言隔閡,能夠正常食宿,金製品也可通用做貨幣,就好像不慎落入時間隧道。
然而即使吃下去的食物五味俱全,觸摸到的事物會涼、會熱、會痛,遇到的人會動、會哭、會笑,林熙棠依然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直到看見小橋上佇立的這個人,剎那間虛與實清晰無比。
這時,橋上人緩緩從陰影中走出來。
那張靜止世界裡惟一鮮活的面孔,屬於一名容貌和氣質都普普通通的男子,只有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格外剔透純淨,好像晴朗的高遠天空。但是林熙棠見過它殺戮時候的模樣,翻騰的血河遮蔽了晴空,一如想要脫枷而出的困龍。
林熙棠眼神頓時冷了下去。小世界無月的天穹忽然一陣明滅,原本空落落的天幕上,不知何時已是漫天星雲緩緩旋轉,倒映在他清澈如冷泉的眼中,星輝紛落成海。
領域「星極逸流」。
林熙棠認識這個貌似無害的男子。哈布斯,古老種族的聯合體卡瑪拉議會中最年輕的血公爵,屬於撒克遜家族,也是黑暗世界近百年來最出色的天才。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血腥殘忍的「血宴」現場,大秦軍人對於以人族為食的異族,向來只有八個字,以血還血,不死不休。那時林熙棠初踏神將位階,經歷了他畢生遇到的最艱苦的幾場戰鬥之一,最終兩敗俱傷收場。
至此,林熙棠已明白自己在踏入陷阱前為何會毫無警兆,只有和現世界一樣擁有自我法則的小世界,才會讓他的大衍天機術失效。況且主持者是與他位階相同的血公爵,還不顧危險地也真身進入,幾方面疊加的力量可能連天王大君都會被一時干擾。
哈布斯走近到了一個危險的距離,才在林熙棠沒有一絲溫度的眼神下止步。他的神態優雅閒適,微微含笑欠身行禮,彷彿面對的不是生死大敵,而是社交宴會上的賓客。
沒等哈布斯再次開口,漫天星雲突然飛速轉動,眨眼間形成一個巨大漩渦,挾洶洶之勢劈頭擊落。血公爵的身影一陣扭曲,頓時撕扯成無數團絮狀血霧。
與此同時,天象有異。黑絲絨般的夜幕邊緣忽然染上緋紅亮色,眨眼間就擴展到大半個天穹,淹沒了半天星雲。然而光幕垂落到靜止的小城上,卻詭異地變成了淡金色,一時間,飛簷瓦頂、青石板道都跳躍著細碎光點。
領域「黃昏國度」。
林熙棠靜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數百米外的街道上,一簇淡金光點凌亂跳躍著拉長,凝固成血公爵的輪廓。
兩人這次交手,一上來就張開領域全力以赴,仍是勢均力敵。
林熙棠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陣疑惑。剛才雙方都施展出了完整領域,可見這個小世界並不排斥黎明和黑暗原力。
雖然他的大衍天機術被小世界法則壓制,但從方才一擊之力來看,哈布斯的種族血脈同樣受到壓制。這意味著,即使被困於此地,哈布斯還是無法輕易殺死他。
對於一個前續如此精心編織的陷阱來說,這是絕不該有的失誤!除非卡瑪拉議會想要的不僅僅是他的命。
哈布斯仍微笑如儀,「林上將不關心外界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了嗎?」
林熙棠問:「過去幾天了?」
哈布斯坦然回答:「第八天了。」
林熙棠突然道:「文王山河鼎?大秦千年國祚,沒有任何一名帝君王公以文為號。」大秦以武立國,文這個字可不是什麼好寓意的封號。
哈布斯笑笑,說:「這是小世界刻在法則中的真名,說起來,這個名字確實更像你們人族的東西。」
在永夜世界中,小世界的形成和運行,與最高等級的空間法則息息相關,如今就連那些古老種族都在漫長的歲月中遺失了大部分傳承。然而直到一千兩百年前,人族還是古老種族豢養的家畜,黎明戰爭後才擺脫可悲的命運,又從何而來這樣宏偉的遺蹟。
林熙棠沉默了一會兒,轉身離去,全然不管哈布斯是否會出手攔截。
哈布斯也確實沒有動,目送林熙棠的背影消失在小城並不高大的城門外,眉宇間仍是笑得一派溫和無害。
遠遠地有風從曠野吹來,夾雜著細碎得沒有含意的聲音,彷彿荒原深處靈魂的吐息。
血公爵的臉色卻凝重起來,佇足傾聽,時間不知過去多久,隨風而來的紛亂雜聲中已能分辨出高高低低的音階。
「生無名兮濁濁,役豚犬兮食饌,天命有秦服袞衣,服袞衣兮流生祭。世無道兮煢煢,濯哀靈兮蔽日……」
哈布斯輕輕吐出一口氣,湛藍的雙瞳泛起氤氳血色,隨後又緩緩平息,恢復成高遠晴空。
那是大秦帝國的戰歌,千年之前,覺醒了黎明原力的人族先驅,就是吟唱著這樣悲涼沉重的歌調,用億萬骨血鋪就了一個種族的輝煌。
此時,虛空極光剛剛掃過溫泉北部,夜晚來臨了。
大地上,人工照明次第亮起,醒目無比的動力塔噴吐出大團大團蒸汽,又將進入滿負荷運行時間,城市一片繁盛平和的景象。
紅石城主府燈火通明,人流如織,正在舉行一場盛大宴會。這也是目前掌控溫泉的三方勢力解決爭端、分配利益的例會,每半年召開一次,由三方輪流坐莊。
這次輪到的地主紅石城,幾代城主都被尊稱為溫侯,據說是大秦帝國世襲侯爵,不過也從來沒有人深究其真正的封號。在這魚龍混雜的邊境之地,實力就是身份。
裝飾奢華的大廳,佔據了底層整個樓面,靠牆擺放的長桌上滿是各種各樣精美食物,數十名衣著清涼的侍女端著盛滿酒水的托盤在人群中走動著。
這是長桌會議開始之前的狂歡。空氣裡瀰漫著菸草、美酒、香水、胭脂交織的氣息,聚集在這裡的是溫泉星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們,和最美麗風流的女人們。
落地長窗邊一角,垂地的帷幕把一個英俊的年輕人遮住大半,他掃過大廳的眼中滿是譏誚。「林熙棠在紅石的『深岩』失蹤,溫侯倒是沒事人一樣,真沉得住氣。」
旁邊立了一個眉宇間有些操勞神色的中年人,聞言道:「在大秦特使到來前,誰都不敢妄動。」
那個年輕人看著年齡不大,實則是溫泉三大勢力之一「黑水商會」首座長孫驥,他不是大秦人,來自南方一個小國瀚海,不過也有傳說這名年輕的強者出身海盜。
長孫驥淡淡說:「就算什麼都不動,大秦就會和我們講道理嗎?」
忽然整個大廳晃動了一下,人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一聲咆哮響徹夜空,餘音綿綿,由遠及近,聲勢竟越來越凌厲。
長孫驥神色陡變,他是溫泉排進前五的強者,聽出那咆哮的第一聲竟起自虛空,能在虛空行動自如,來人至少是一名神將!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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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25 AM
節五 突擊
溫泉外虛空已經炸開了鍋,這示威之意再明顯不過的咆哮聲初起,多處航空港拉響警報,戰艦升空。
林熙棠在此地失蹤後,當天溫泉所有航空港禁空,每架浮空艇起降都必須由「紅石城」、「黑水商會」、「浮游聯盟」三大勢力聯合簽署許可。溫泉表面上一切如昔,暗地裡氣氛極為緊張,甚至各大勢力之間相互戒懼,一觸即發。
然而最先升空的幾艘浮空艇艦長看清外虛空情況後,全部大驚失色,一支完整的艦隊出現在他們面前。
中央旗艦和拱衛的護衛艦外殼是樸素的鋼鐵原色,但線條流暢充滿壓迫感,兩舷黑洞洞的炮口不時閃過令人頭皮發麻的原力冷光,經驗豐富的艦長們一眼就認出那些艇艦都是最新型號。在大秦帝國,能夠裝備它們的除了帝國序列號前三分之一正規軍團外,就是大世家的精銳私軍。
驚魂剛定的幾名艦長開始打出旗語,他們絕沒有和這支艦隊開戰的信心。
可是對面的艦隊恍若未見,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迅速衝進千米距離。溫泉方戰艦緊張無比,大都抬起原力炮口,開始充能。
一名導航員忽然瞥見了什麼,飛撲到舷窗口使勁向外看。這時中央旗艦和護衛艦也進入了千米範圍,行駛角度轉過一個銳角,這下導航員看清楚了原力風帆上的標誌,尖叫出聲:「帝國戰艦!那是大秦正規軍團的戰艦!」
溫泉一方其它幾艘戰艦也都發現了不速之客的身份,艦長們無一例外慌了手腳,紛紛中止開火指令,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溫泉是法外之地,大秦不收稅、不派官、不駐兵,但名義上仍屬帝國境內,他們要敢對帝國正規軍團開火,搞不好連申訴都沒機會,就被視作叛亂直接剿滅。
紅石城航空港警報同樣拉響,城主府的宴會當然進行不下去了,眾人大都走出廳房,向天際張望,強者們更是紛紛升空而起。
長孫驥沒有跟著人群出去,只是拉開落地長窗,走到外面廊柱下。
虛空中,外來的艦隊井然有序地展開隊形,撲向各個航空港,不敢抵抗的溫泉戰艦全被壓回地面。一艘快速艇不知道是慌亂中跑錯方向,還是有意逃跑,航行方向朝著外空域,結果被一個點射打成一團火,這下更是無人敢亂動。
這時人們忽然發現,外來艦隊的旗艦直奔紅石城而來。
長孫驥突然喃喃道:「來了。」
他聲音低得近乎耳語,身邊中年人沒聽清,剛想詢問,天地間一聲霹靂炸響,所有人失去了剎那聽覺。隨即一道亮眼欲盲的白光橫穿天幕,向紅石城劈落下來。
地面上一片混亂,剛被霹靂聲震懾的人群,幾乎是失去神智般地奔跑躲藏,驚叫聲、跑動聲直要刺破耳膜。就連城主府都亂了起來,能保持鎮定的強者不出兩手之數。
中年人著急地一把抓向長孫驥的手臂,「首座!快離開這裡!」
長孫驥仍背靠著廊柱,只微微側身,讓過中年人的手,低喝道:「鎮定!裂空擊不是衝我們來的。」
他的聲音雖輕,卻如清越鐘鳴在中年人耳邊敲響,中年人陡然清醒過來,臉上慌亂神色未褪,心有餘悸地看向城主府西方。那一道白光落點是城主府西側的街區。
中年人沒有血色的臉一片慘白,「那裡!是深岩旅館!」
他頓了頓,忽然發現長孫驥剛才提到一個名詞,蒼白的臉上泛起青氣,「裂空擊!張……張……張伯謙!」
長孫驥神色平靜,目光深邃地注視著西方。
最初的騷亂和驚慌堪堪過去,沒有受到實質性傷害的人們終於恢復了一點神智,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艘差不多有半個街區大小的戰列艦懸停在城市西部上空,無數繩索從艇身蕩下,除了不斷躍出的戰士外,還晃晃悠悠地吊出來幾十口一人高的金屬箱。
落點下方則連續不斷地閃過各色原力光芒,衝擊波隔了幾條街依然晃動著城主府的建築,一連串爆裂聲不是很響但連綿不斷,偶爾幾記聲線清晰的長鳴,是原力槍發射的聲音。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那邊怕是正在進行一場小規模戰鬥。
戰鬥結束得很快,歇斯底里的人群尚未完全平息下來,那邊街區的光波就完全消失了。
「是深岩?」一個略為低沉,但音色優美的女聲突然發問,「那邊不是一直由林上將的親衛隊守著嗎?」 這個看不出年紀的美婦是溫泉另外一大勢力,「浮游聯盟」的本屆主事人衛夫人。
長孫驥點頭為禮,他現在沒有絲毫心情和衛夫人寒暄,只答了兩個字:「是的。」
林熙棠失蹤的事情極為蹊蹺,若當真是被人暗算,在溫泉有這能力的就數他們三家嫌疑最大。
也正因為如此,事發後各大勢力難得齊心合力封鎖了對外交通,就連他們自己的人都不能進出,希望到時候能在帝國特使面前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們最擔心的是,不管林熙棠失蹤真相如何,這塊小小大陸都承擔不起帝國的遷怒。
然而,現在,他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張伯謙是帝國歷史上屈指可數,以兵伐訣五十輪突破戰將的武道天才,如果沒有一個林熙棠,可說是同時代無人能比肩。但是關於他的風評毀譽各半,所謂性情「靜若淵停,動若火山」的另外一個意思就是「目無餘子,肆無忌憚」。
這位年輕的國柱上將行事和他領軍風格一般無二,手段強硬凌厲至酷烈,絲毫不留餘地。這次他一出現就用雷霆手段控制溫泉空域,緊接著武力突入林熙棠失蹤的「深岩旅館」,此刻,那邊留守的林熙棠親衛隊怕是已經全部落在他手裡,明顯來者不善。
只不知道,張伯謙是要一個結果,還是要查出一個結果。
這個結果,又需要多大的代價來背書。
對於長孫驥的冷淡反應,衛夫人連一根眼睫毛都沒有動,若有所思地轉身環視廳內屋外的人群,道:「溫侯……沒有出來,他還真是篤定。」
的確,短短時間,府內城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紅石城城主卻一直沒有出現在人前。
被兩位大佬反覆提起的城主就在三樓的書房裡,這一代的溫侯正當盛年,蓄著威嚴的短鬚,不過他此刻的表現一點也不鎮定,話音急促,顯是心慌氣短,「張伯謙!為什麼來的是張伯謙這個殺神!」
屋裡還有一個錦袍華服的年輕人,五官英俊,只是兩道眉間略窄,壓得整個面相有些陰鶩。他的神態就輕鬆得多,「來的是張伯謙才對,看來帝都那邊的大人們,已經完全控制了局面。」
「可是,一句話都不說,直接用戰艦封鎖外空域!」溫侯驀然站起,團團轉了個身,「這是要幹什麼!難不成想抓我們做替罪羊?」
「他剛才可是直接突擊深岩旅館,把林熙棠的衛隊全抓起來了,這衝著誰來的還不明顯嗎?我們安心作壁上觀就是了。」
溫侯聽了年輕人胸有成竹的說詞稍稍安心,走到窗邊向外看了看道:「我們下去吧,張伯謙可能很快就要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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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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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26 AM
節六 殺人
年輕人站起,好整以暇地道:「姐夫,張伯謙身為丹國公世子與侯爵同列,而你也是帝國正式授銜的侯爵,身份毫不遜於他。只要紅石城清清白白的,這事就牽連不到我們頭上。」
溫侯帶著年輕人匆匆走到底樓大廳,不少驚魂未定的賓客已經回到室內,女人們手腳發軟地坐在椅子裡休息,男人們人手一杯酒鎮定心神。
此刻溫侯儼然又是大氣威重的城主風範,先是與長孫驥、衛夫人說了大段場面話,接著就在人群中穿插走動,安撫賓客。他作為紅石城的主人,不僅要派出人維持秩序,打探消息,還將代表溫泉向大秦特使交涉。
長孫驥依然懶洋洋地站在角落裡,抬眼看見溫侯身後緊跟著一個英俊倜儻的年輕人,表現得比溫侯還要應對自如、長袖善舞,不由扯出一抹冷笑。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又迅速平息,剛恢復了一點熱烈氣氛的大廳立刻安靜下去,眾人目光唰地聚向門口。
幾名城主府護衛狂奔進來,不等他們開口,就被前後腳跟進來的一隊戰士推搡到旁邊。
那些闖入的戰士個個帶著一股有若實質的煞氣,一看就是久經戰場的精銳之師,軍靴在大理石地面踏出的聲音,就像踩在每個人心頭。他們在大廳中迅速分站成兩列,緊接著一行數人走了進來。
居中一人身量偉岸,比在場大多數人都高出足足半頭,氣息凜冽如飲血無算的上古神兵,大部分人一眼望去就再不敢看第二眼,只覺撲面而來的鋒銳之意恍惚會切開自己的血肉之軀。
溫侯僵硬了剎那,深吸一口氣,露出不自然的笑,準備迎上去,發麻的左腿卻是差點一軟。緊跟著他的年輕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相比之下,那年輕人倒是鎮定自若得多。
戰平江從右側急走幾步,站到隊列前方,對著溫侯行了個軍禮,道:「這位就是紅石城主人扈均侯吧?」他一口叫出溫侯正式封銜,然而話語中的輕慢也清晰可見。
溫侯忍不住看了一眼身邊的年輕人,後者踏前一步,展開瀟灑笑容,道:「諸位貴人蒞臨,是我紅石城之幸!」
他風度翩翩地側身,伸手向溫侯虛讓了讓,「溫侯蒙帝恩世居扈均侯,在此地經營已超過五代,貴人若有差遣,莫不從命。」他又朝一旁人群中抬了抬手,道:「即使有溫侯力所不能及之處,尚有『黑水商會』長孫公子和『浮游聯盟』衛夫人在,定可助力貴人將帝國公務順利完成。」
被點到名的長孫驥和衛夫人只是矜持地略略頷首,「黑水商會」和「浮游聯盟」其他人臉上就免不了露出各種神色,心中大罵他把大家都拖下水。
可眾人也不能不承認這據說是溫侯妻弟,名為孟蹇的年輕人的確有一套舌燦生花的功夫,難得是不卑不亢,一上來既表明了態度,又站足了立場。帝國特使再嚴峻不近人情,也該留個回寰餘地吧?
戰平江似笑非笑地道:「諸位既然有這樣的認識,甚好,省了我們不少手腳。」
即使全場都被來人所懾,戰平江一出口仍是引起小小轟聲,與孟蹇之前侃侃而談相比,這話說得可謂無禮之極。
孟蹇臉色微微一僵,隨即恢復從容,就像沒注意到戰平江言詞中的不善,道:「還請各位大人們出示公函,示下身份和所屬番號,紅石城當盡力安排。」
大廳中忽然響起幾聲短促的驚呼,但都只發出一兩個音節就像被什麼直接掐斷。
一道濃重威壓如幕帷陡然自天垂落,所有人頓覺陷入泥濘,全身原力膠滯。
而長孫驥、衛夫人這樣級數的強者受到影響最大,好似面對無盡瀚海,滔滔巨浪遮天蔽日撲來,下一刻就是滅頂之災。所幸他們都保持了一線清明,意識到這來自張伯謙的威壓不是衝他們去的,死死克制住出手的衝動。
一片窒息般的壓抑中,戰平江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你,孟蹇,深岩的主事人?」
隨即狂暴的機槍聲吞沒了人們的聽覺。
一道道金屬火流傾瀉在孟蹇身上,硝煙裊裊伴隨著嗆人的火藥味,一顆顆子彈在他軀體裡跳舞,有的鑽入,有的被彈開,傷口被反覆撕裂,血花四濺漫流,甚至還被高熱蒸成霧。
放在平時,火藥武器不管轟擊多少次,也無法撕開一名十三級戰將的強韌身體,就算孟蹇被張伯謙一出手就廢了,三名戰士也打光手中重機槍滿箱彈夾,孟蹇才嚥下最後一口氣。
籠罩大廳的威壓已經散去,眾人仍像沒有恢復行動能力般噤若寒蟬。
戰士們開火前,戰平江就把溫侯拉到一邊,後者雙眼直愣愣地瞪著地上那具無數彈眼的殘缺屍體,好像瞬間老了十多歲。
溫侯突然激動地揮舞雙臂,大叫起來,「你們怎麼敢!我要去帝都申訴!」
戰平江的表情從頭到底就沒什麼變化,似笑非笑道:「申訴什麼?國柱上將軍事行動中的傷亡指標嗎?」
溫侯通紅的眼睛轉向戰平江,深藏不安和惶恐。
大廳中忽然又是一陣騷動,溫侯茫然抬眼望去,正看到張伯謙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這位國柱上將竟只是過來殺了一個人,就一言不發地離去。
這時,長孫驥和衛夫人走出人群,聯袂走向戰平江,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們再袖手旁觀。張伯謙行事果如傳說,剛厲幾近殘酷,只希望他手下人多少講點道理,否則整個溫泉都前途堪憂。
長孫驥更想深了一層,那個孟蹇五年前出現在溫侯身邊,深受信任器重,接手打理溫侯名下多處營生,其中就包括深岩旅館。這人做生意很有一套,把那些地方重新規劃修整後,確實吸引了更多的客戶。
不過長孫驥曾因一次很偶爾的機會,得知孟蹇此人身份應該有點問題,然而再有問題,現在他都是一個死人了,翻不出任何浪花。
只不知道張伯謙這算是殺人立威,還是殺人滅口。
「深岩」旅館所在的街區格外平靜,張伯謙的私軍佔領「深岩」後,就把周圍住戶全部驅走。
雖然剛剛經過一場激烈戰鬥,旅館並沒遭到多大破壞。張伯謙一記毫無預兆的裂空擊,壓制住了林熙棠親衛隊大部分戰士,只剩少數幾名高級軍官還能反抗,很快就被強者數量佔絕對優勢的私軍制服。
旅館門前的街面上,每隔五十米擺著一個先前從戰列艦上吊下來的金屬箱,箱體完全打開,裡面是繁複的機械,青瑩瑩的原力光芒一陣一陣閃過,每個箱子邊都圍了數名忙碌的技工。
張伯謙停步,目光掃過一台台快裝置完成的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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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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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27 AM
節七 密諜
張佑笙在不遠處正和兩名技工說話,一回頭看到他,迎上來道:「再過半小時,這些原力法陣就能全部裝好。」
張伯謙點了點頭,對身後一名副官道:「其它地方的明天中午前全部到位。」那名副官應了聲是,立刻奔走傳令。
張佑笙跟著張伯謙走進旅館,「大堂兄,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空間波動有問題的?」
他是真的很好奇,照理說,張伯謙一直在前線,根本不可能知道溫泉上的情況,可張伯謙召集私軍時,恍若未卜先知,叫人帶來大批原力法陣。
張伯謙淡淡道:「我不知道。」
張佑笙一愣。
「此事如果是林熙棠自己策劃,就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如果他為人所陷,就不可能找不到痕跡。」
張佑笙無言,張伯謙的邏輯還真是簡單至極,沒有異常,林熙棠的錯;測到異常,不是他的錯。好吧,再想一想,也許並非全無道理。
林熙棠大衍天機術已成,行事佈局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否則又怎能在新帝勢微的情況下,與勳貴抗衡,步步走到今日格局。
同樣,以他之能也不該悄無聲息被害,神將級戰鬥留下的原力波動,至少十天半月不會完全消失,而陷殺神將的圈套也是一樣,所需人力、物力露出的馬腳更多。
「深岩」旅館內部曲徑通幽,山石湖橋,硬生生在城市裡營造出一份野趣。尤其貴賓區,是一個個自帶一處溫泉的獨立小院,花樹成景,各不相同。
林熙棠預訂的房間名為「重樓」,院中一泓月牙形溫泉,水邊遍植重樓,正是花期,披針形的綠色萼葉中抽出同色花瓣,分不清花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極淡,略帶苦澀的藥香。
張伯謙走進院子的時候,看了一眼那片綠意蔥蔥的植物。重樓性微寒,本身帶毒,又可以毒攻毒解熱毒。黃泉修煉室所在谷地,常年蒸汽瀰漫,半山的砂礫土壤上就長了大片重樓。
原本佈置素雅的房間,此刻變成一間陰森血腥的刑室,地上一具扭曲得不自然的軀體蜷縮在血泊裡,生死不知。旁邊還豎著一副刑架,上面纏著鐵鏈綁了一個人。
屋裡幾名私軍都是張氏這方面的好手,見到張伯謙和張佑笙紛紛行禮。為首的高瘦中年人稍顯惶恐,過來請罪。原來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竟沒能從那個林熙棠親衛隊隊長口中問出一個字。
張伯謙低頭看看地上昏迷的林無,也沒說什麼,只揮了揮手。
高瘦中年人會意,和同伴一起將林無架起來,然後打開旁邊一個狹長的金屬槽把人扔了進去。
張佑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如果他沒看錯,那個金屬槽是肌體修復液專用容器。對於武者來說,只要不是傷到原力節點或原力漩渦,肉體傷勢再重都不致命,哪怕斷手、斷腳都接得回去。只是期間傷勢帶來的痛苦依舊,半點不會減輕。
被綁在刑架上的人倒是完好無損,看來還沒有被刑訊過。高瘦中年人走過去,拿掉那人嘴裡為防意外的堵口物。
那人咳嗽幾聲後,頗有些氣急敗壞地道:「丹國公世子,你這是要幹什麼?!」
會這麼稱呼張伯謙的,多半也是大世家子弟,搞不好和張氏還有轉彎抹角的關係。張佑笙忽然覺得那人有些面熟,連看了好幾眼後,忍不住皺眉。
對方果然不是普通軍官,這人名叫時應來,官居少將,還是張伯謙和林熙棠天啟軍校的同年,目前在林熙棠軍團裡擔任參謀長。
張伯謙口氣平淡地問:「林熙棠來溫泉幹什麼?」
時應來被氣得臉色通紅,同時又一陣頭皮發麻,他和張伯謙同學數年,對這位毫無顧忌的性子知之甚深,知道自己若是不回答,絕對會吃眼前虧。
張伯謙又問了一遍,「林熙棠來溫泉幹什麼?」他語調沒有半分變化,甚至聽上去很是心平氣和。
時應來臉色數變,深吸一口氣,道:「將軍是來度假的。」
張伯謙一雙鳳目微眯,恍若驚電閃過。
時應來被刺得雙目劇痛,移開眼睛飛快地道:「將軍曾經提過,或許會在這裡見見久未謀面的老友,不過並未說究竟是誰。將軍出事後,溫泉就再無人能進出。所以說不定還能找到那人,但這應該和將軍失蹤並無關係。」
張伯謙不置可否,「你們是怎麼發現他失蹤的?」
時應來道:「此事十分奇詭,我們當時剛到『深岩』,一半人還在外面整理裝備收拾車輛,剩下的有人安排住宿,有人處理瑣務。林無向來不離將軍左右,也是他和幾名近衛跟將軍前來重樓安置。據說將軍進屋休息,再敲門時裡面就沒人了,但他們一直在外面守著,根本不曾見到有人進出,也沒聽到任何異常動靜!」
張伯謙淡淡道:「我不信。」
時應來陡然感覺一道無形的龐大力量當胸壓至,像要把他胸腔中的空氣全部擠出去,不由駭然色變,叫道:「張世子!你就算拿了我的供詞,也結不了案!」
叫出這句話,時應來只覺馬上就要崩裂的胸口一鬆,連忙大喘一口氣,接著說:「張世子,我有下情要單獨回稟!」
張伯謙微微垂目,面上喜怒難測,過了一會兒才抬手示意。
張佑笙臉色有點難看,但沒說什麼,和幾名私軍一起退了出去。
時應來不等張伯謙催促,立刻道:「我是陛下的人!」
張伯謙驀然抬眼,他氣息一動,周圍空間全生感應,無形氣漩帶起嘯叫聲,像有無數利刃切開空氣。
時應來嚇了一跳,顧不得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烈疼痛,急急解釋,「我的暗職掛名在樞密院監察司,陛下派我在林上將身邊只是觀察,其餘諸事不動。所以,張世子你如果要用我的供詞做什麼佐證,到了陛下面前可過不了關。」
張伯謙突然哂笑出聲,威壓消散,「做什麼佐證?我要查的是真相。」
時應來忙道:「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這事確實毫無線索可尋,否則我們也不會在這幾天裡一無所獲。」
張伯謙盯了他一會兒,叫人進來將時應來從刑架上放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28 AM
節八 演化
時應來此刻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眼中滿是逃出生天的後怕,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衷告道:「張世子,你我同殿為臣,還是聽我一句。此事非同尋常,你若直下論斷,只怕到了朝會之上不好收尾。」
時應來這番話說得誠懇,張伯謙也沒再給他難看,只叫屬下送他出去休息,和林熙棠其他部屬隨員禁閉一處,仍是不能自由行動。
屋裡剩下張伯謙和張佑笙兩人,張佑笙皺眉道:「時老二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總覺得他話裡味道不對?」
大家都知道張伯謙和林熙棠不和,說不定就會心有成見,胡亂定案。時應來擔心被屈打成招,倒也不奇怪,可張佑笙在人情世故上十分敏銳,總感到哪裡不對勁。
張伯謙卻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剛才都聽見了?」
張佑笙愕然,忽地聽見水聲,轉頭看見金屬槽中一蓬水花飛濺,站起一個人,剛才被扔進去的那個林熙棠親衛隊隊長竟然醒了。
林無全身上下都滴著水,黑髮濕漉漉地貼在額頭臉頰上,一片凌亂中連面容都不怎麼看得清楚,只有一雙眼睛明亮如刀,好像野地裡覓食的獨狼,充滿野性和不馴。
他傷痕纍纍的右手搭在槽邊一用力,跨出來,站到地面上,然後按住自己左肩,順著臂膀一路摸到手腕,陡然間一抬一按,骨骼哢嚓聲中,自行將脫臼的左手復了位。
林無直視著張伯謙,一言不發,渾似感覺不到面對神將級強者的壓力。他不說話,張伯謙顯然也沒有和他多費口舌的興趣,直接叫人把林無帶了出去。
張佑笙對這一幕完全摸不到頭腦,忽聽見張伯謙問他,「你覺得時應來是什麼意思?」
張佑笙道:「他好像要引你去查什麼東西。」說著,不由笑了笑,「無論林熙棠那個所謂朋友,還是光天化日下的失蹤,聽起來就是無頭案,不知道查了以後會有什麼驚喜發現等著我們?」
張伯謙漠然道:「查到什麼都毫無意義,此事讓林熙棠自己來收場,我不給他收拾那筆爛賬。我只需找到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被挫骨揚灰,總還有原力結晶剩下。」
張佑笙被噎了一下,摸摸下巴,忽然發現這個簡單粗暴的主意也不壞。複雜精巧的謀局,解起來至少花三倍心力,他知道張伯謙絕對沒有這個耐心,若能直接找到林熙棠,不管對方無辜與否,至少這個局的本身已經破了。
張佑笙晚上睡覺前,突然發現自己忘記了一件事,張伯謙對林無說的那句話不知道又是什麼意思。不過他雖然當時不明白,但很快就看到了結果。
當天半夜,被囚的林熙棠親衛隊突然暴動,強行破獄而出,混亂中,時應來死亡,林無脫逃。
小世界,荒野,好像永遠籠罩著薄霧。
天空無日無月,城市裡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天光,或明或暗代替了晝夜,荒原上就永遠是一種說不上明亮,但也不是完全暗淡的灰。
前方地平線上出現起伏的黑色剪影,漸漸近了,顯示出又一座城市的輪廓。
林熙棠站在城門口,趕早的小販、進進出出的旅人從他身邊走過,面前是第八個城市。
然而在不辨方向的荒野上行走,為何每次都能在一段時間後,準確地找到一座城鎮?而第八天,第八個城,是巧合?還是這個小世界的某種規則?
忽然林熙棠轉身離去,隨便挑選了一個與來路不同的方向,再次走進茫茫荒野。
這次他不準備進城。
林熙棠沒走出多遠,就停了下來,不遠處的薄霧裡忽然凝出一個人影。
哈布斯微笑道:「林上將不進去休息一下嗎?」
年輕的血公爵容貌普通,但是舉止優雅,還帶著高位黑暗貴族少有的溫和。當被他那雙湛藍一如晴空的眼睛凝視著,會給人格外誠懇真摯的感覺。
林熙棠道:「不。」然後就繼續向前走去。
哈布斯神情中沒有一絲不悅,反而跟了上去,「那我就陪著林上將走一段吧。」
荒野寂寥而單一,眼前是迷霧,腳下是荒草,行走其間,感覺不到時間,也感覺不到方向。
哈布斯走在林熙棠一側,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始終保持著兩名神將級強者默認的安全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一座城市。
林熙棠慢慢停下腳步,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城門,微微蹙起眉,這和他過門而不入的第八座城市,一模一樣。
哈布斯在一邊微笑道:「林上將不進去休息一下嗎?」
林熙棠沉默了一會兒,「好。」
進門的隊伍不是很長,兩人很快就踏上了入城大道,兩邊黑瓦白牆的建築鱗次櫛比,人流如潮。
哈布斯突然問:「林上將現在看到的是什麼呢?」
林熙棠微微一怔,隨即反問:「閣下又看到了什麼?」
哈布斯笑笑,眉間不知為何流露出幾分無奈和悵然,「古老的,榮耀的,聖山之上七座皆存的時代,血宴,仍然純正、莊嚴、聖潔。」
林熙棠聽到血宴兩個字臉色陡變,迸發出極為凌厲的殺氣。
而哈布斯如恆的微笑這時變得彷彿假面,溫柔撕開後都是嶙峋棱角,他的聲音仍然和緩低沉,其中卻有什麼激烈的壓抑的東西正在嘶吼,恍若火山下一刻就會爆發。
「你見到的那種,只剩獸性本能,沒有理智渴求任何血肉的進食根本不是什麼血宴,我們本該高貴的血脈後裔,墮落得和血奴一樣毫無尊嚴……」
林熙棠愕然,他剛才就明白過來,文王山河鼎或有自演世界的玄妙之能,因此,他和哈布斯種族不同,來自生命烙印,血脈最深處的記憶所幻化出的世界也不相同。
但是,哈布斯為什麼會看到完全不一樣的血宴?那是幻覺臆想,還是上古真實有過的存在?那麼他自己看到的人族世界又從何而來?在人族還沒有文字記載之前,在黑暗世界的古老種族們都已經忘記的歷史中,那最本初的起源究竟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哈布斯那雙藍寶石般眼睛裡很快就陰霾盡去,他看著林熙棠道:「林上將……」
就在這時,一聲驚雷驀然炸開,響徹天地,整座城市都好像晃動起來。頭頂仍是一成不變的天光,在這他們兩人都有些無法站穩的劇變中,顯得格外虛假。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29 AM
節九 裂空
林熙棠和哈布斯都沒有猶豫,飛快奔出城市,一出城門就好像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荒野在劇烈地晃動扭曲,迷霧彷彿被無形大手揉捏,不停變化。
驚雷猶未停歇,轟隆聲不絕於耳。
在這彷彿天地都將傾覆的震動中,一道亮眼欲盲的白光橫過整個天空。一明一暗之間,磅礡蒼茫的虛空氣息垂落,剎那間的浩瀚幾乎令人窒息。
「伏」的一聲,哈布斯身上燃起黑火,每一朵焰苗中央都有一顆鮮紅的血滴,接著他就吐出一口血。
這場劇變來得快,去得也快,驚雷聲止,白光淡去,整個世界又變成了原來的模樣,身後城市仍是柴米油鹽,運轉如常。
林熙棠站在原地,抬頭仰望剛才虛空裂開的地方,在那一瞬間,他體內蟄伏已久的大衍天機術轉動了一下。
而那道斬開虛空,踏驚雷而現的白光,則帶著他很熟悉的氣息。
張伯謙的「裂空擊」!
裂空擊能夠傳遞到這裡來,說明這個小世界仍然錨定著他們的本來世界,但是張伯謙的力量再強悍,也無法憑空劈開一個擁有完整法則的小世界,所以,只有一個可能!
「這裡並非完整的小世界,只是一個碎片。」林熙棠及腰的銀髮無風自動,雙眼中星辰流轉,周身氣勢飛快攀升。
他手中出現一把長管左輪,七級槍中小有名氣的「阡陌煙華」,不過槍體完全沒有名字的柔和感,格外厚重寬大,就像縮小了的原力手炮。
荒原再次瑟瑟發抖,野草倒伏,一接觸地面就融化成一灘灘黑水,迅速沒入土壤,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所不在的迷霧像失巢小動物,凌亂地上竄下跳。
突然所有事物都定格了一瞬,隨即林熙棠的身影分裂成數十道,鋪滿了目所能及的空間。這是他得自大衍天機術的神將技能,「重影迴廊」,可以疊加到彈道、身法、冷兵器中,一旦施展幾乎無法捕捉軌跡。
「阡陌煙華」轟擊的聲線極為清越,整個空間裡,數十個人影同時打出了這一槍。
「被發現了啊,真可惜,就差最後一點點。」哈布斯輕笑,右手虛按在身前,飛快地從左向右一記一記抹動,像在拂拭看不見的塵埃。
隨著他的手勢,一道道符文光帶從掌下流出,在空中凝停,很快聚起一面符文牆,成為林熙棠捲起的原力風暴中,惟一平靜的空間。
符文越來越多,閃爍的光芒越來越凝實,到後來彷彿變成一人多高的光繭,終於轟然炸開,原地已經沒有了血公爵的蹤跡。
數十道人影如氣泡般一一破滅,最後只剩下一個靜靜佇立半空,狂亂的原力風暴也大大減弱,以林熙棠為中心緩緩旋轉,一點一點收入他體內。
林熙棠注視著哈布斯消失的地方,那裡已經是一片空白,然而光繭上的符文仍像在眼前跳躍。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文字和符號,但在雙方原力對沖剎那,他忽然有了一陣明悟,彷彿觸摸到這個小世界碎片的規則,進而讀懂其中含義。
文王山河鼎,自演世界,煉化虛無。
最後好像還缺失了一段,不知是碎片本身就沒有,還是他未能看到哈布斯顯示出來的全部規則之力。
時間在荒原上早就失去意義。當一切平息後,林熙棠繼續向迷霧深處前行。
他有預感,當第九個城市出現,就會與掌握著小世界碎片「鑰匙」的哈布斯再次相遇,那裡將是他們的最終戰場。
瑰麗的極光從溫泉天穹層層褪去,黃昏來臨,萬家燈火的城市恍若浮於星海,一如往常般靜謐美好。然而溫馨如旅人燈塔的暈黃光芒下,遮蓋著無數恐懼到麻木平靜的靈魂。
從半夜發生在「深岩」的暴動開始,整個白天張伯謙的軍隊把溫泉幾乎翻了一遍,到處安裝原力法陣檢測異常能量波動,看不出任何章法地挖地三尺進行搜查,緊接著就開始大肆抓捕異族。
雖然大秦和卡瑪拉議會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處於戰爭狀態,但並沒到了看見對方就要抓人的地步。況且溫泉是度假星,默認的中立地帶,不僅有許多各國遊客,就連經營者也不乏來自卡瑪拉議會成員。
一開始還有人抗議,然而敢於出聲的,張伯謙的軍隊連身份都不問一句,就直接殺人,不反抗的倒只是登記後羈留,沒被刑訊,也沒受到其它人身傷害。三大勢力的首領又都滯留在紅石城,無人主持大局,於是很快就沒有反抗了。
紅石城城主府的客房面對著一片玫瑰園,被溫熱天氣燻蒸了一天的花朵,在黃昏散發出濃郁至微微發膩的香氣,就像正當最成熟盛放年紀的美豔貴婦。
長孫驥坐在窗檯上,雙手抱在胸前,目光放空地看著遠方一點。
對面沙發上,衛夫人已經坐了一個下午,終於沉不住氣,「長孫首座打算這樣等待下去嗎?」
「張伯謙雖然新晉國柱上將才一年,但據說戰力已能排進前三,昨天他那跨越虛空的一擊,證明傳說並不誇張。」長孫驥神色平淡地陳述事實。
溫泉沒有神將級強者,如長孫驥那幾個名列前茅的強者,也只是堪堪站在神將大門之外。雖然作為一片獨立大陸,溫泉擁有制衡神將的手段,可神將也有強弱,面對張伯謙這樣驚才絕豔的人物,那點手段恐怕不夠看。
衛夫人一默,隨即有些煩躁地道:「那位大人究竟想幹什麼?就算他想找林熙棠的罪證,這麼幹也太過分了!」
長孫驥眼底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光芒。
衛夫人掌管的「浮游聯盟」是類似獵人公會和傭兵的組織,人員混雜,良莠不齊。他們發佈並承接任務的經營方式,免不了和溫泉諜報交易有密切聯繫。張伯謙大肆抓捕異族,說不定裡面就有什麼人和他們有見不得光的關係。
而「黑水商會」主營黑市,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乾淨多了。況且商會由長孫驥養父一手建立,傳到他手中擴張成今天的規模,在組織內部,無論掌控力還是絕對威信,衛夫人都無法和長孫驥相比。
就算這樣,長孫驥能保證自己和親密盟友不曾沾手此事,可也不敢說商會外圍所有人都清白無暇。
當衛夫人失望離去後,一直跟隨在長孫驥身邊的中年人送上一頁薄紙。張伯謙鎮壓異議的手段血腥殘酷,但若順從了他的要求,對其它事務他一概不理,包括各種消息傳遞。
這是一個清晰的信號,張伯謙根本不在乎溫泉本土勢力會不會聯合起來反抗他,也不在乎他的所作所為被人告到帝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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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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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30 AM
節十 放肆
長孫驥看完最新情報,沉思著道:「時應來是林熙棠的軍團參謀長,按理說,這個位置應該是親信心腹。可是所謂越獄時候意外身亡,如果沒有張伯謙默許,純屬意外的機率也太低了。而另外一個被殺又有份量的人是孟蹇,孟蹇身份有問題,可『深岩』是他在管理,正常情況下,無論要哪一種口供,不應該把人留下來嗎?」
他抬頭問道:「品誠,你覺得呢?」
中年人垂手立在長孫驥身側,道:「首座,定案不見得都需要口供。」
長孫驥驀然大笑起來,「是了,張伯謙根本不想要什麼口供,但是其中原因,大概和你正在想的有些不同。」
中年人很是不解,「那他究竟想幹什麼?說實話,這裡的空間結構不穩定,以往正常時候,每年都會有持續兩三個月的虛空風暴,這次弄了這麼多原力法陣,大家都有點擔心會不會哪裡空間崩潰。」
長孫驥苦笑,「空間崩潰?我擔心的是整個溫泉能不能保住。」
中年人吃了一驚。
長孫驥站起來,道:「孟蹇不是普通人,他出身天機術大派東澹台,希望這個消息,能讓張伯謙那邊主持原力法陣的人早點測出有用信息。」
河西走廊大捷和張伯謙直接跑去溫泉的消息同時送達帝都,頓時給原本就不可開交的朝堂澆上了一瓢熱油。
王謝廷一派趁機使力,拉攏那些搖擺不定的中間派,最終廷議結果,對張伯謙戰後不歸予以申飭,擊退風狼的戰功暫扣不賞,同時命他將功折過,在溫泉就地查清林熙棠失蹤一案。
朝會散後,群臣三三兩兩走下長長殿階。
國務右大臣王謝廷面容清臒,鼻挺目邃,兩鬢染霜,非但不呈老態,還因著久居高位,更顯威儀。今天廷議終於了卻七八天爭執不下的棘手事情,即使以王謝廷的城府,也免不得露出一絲輕鬆。
他一抬頭,看到面前一人,身著黑金兩色王服,長身玉立,貴氣凌人,不由緩了腳步,拱手道:「臨江王殿下。」
那青年軒昂俊朗,眉宇間帶幾分不經意的倨傲,看到王謝廷後,倒是顯出幾分親近,「恭喜王相今日心想事成。」
王謝廷微微一笑,矜持地道:「不敢不敢,老夫不過固守職司,盡力不負此身而已。」
臨江王挑了挑眉,忽然壓低聲音道:「舅舅,丹國公世子那脾氣,不會壞事吧?」
王謝廷正容道:「伯謙性情剛直方正,嫉惡如仇,正是處理此事的最好人選。況且國柱上將乃我大秦國之重器,鎮守一方無法輕離,只有伯謙恰可騰出手來,而以他的武力也足以震懾宵小。」
臨江王見王謝廷義正詞嚴、莊重肅然的模樣,不由笑容加深。
這時一名內侍從上面匆匆走下,朝著兩人而來,向臨江王一躬身道:「殿下,陛下接了您的奏摺,請一刻鐘後至小瀾殿候見。」
臨江王點點頭,與王謝廷告別,轉身向帝宮西路行去。
小瀾殿不像凌雲正殿那樣過於莊嚴肅穆,殿前植了兩棵比宮室還要高大的銀杏,如金黃色的華蓋,遮住了小半個廣場。
殿後則是一個四季花園,常年運轉的原力法陣保持了適宜的溫度濕度,繁花似錦,經年累月之後,那些植株似乎都忘記了本身該有的花季,常開不敗。
臨江王準時到了小瀾殿,內侍出來將他帶進書房。一路走進去有點進深,兩側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作為帝王日常辦公場所,這裡的藏書多了些。
那是因為這處宮宇原本就是佈置用來讀書的,當今陛下即位後的頭三年,先帝還活著,退位為太上皇卻並未放開權柄。陛下在這裡讀了三年書,親政以後也沒有挪去御書房,將此殿做了退朝後處理政務的場所。
皓帝沒有在書桌前,落地長窗外有輕微水聲,一個人影在彎腰澆花。
臨江王擺擺手,沒讓內侍驚動皓帝,抬頭四顧,打量著房間裡熟悉的擺設。他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和當今陛下年紀相當,以前也曾經在這裡讀過書。
臨江王目光落在西牆一幅字上,正想走近去看。
長窗一動,皓帝已經走了進來,從內侍手中接過毛巾擦手,道:「王叔有何事要見朕?」
皓帝和臨江王都是美男子,有著帝室血脈的典型輪廓,乍看去眉眼還有五六分相似。不過兩人氣質大相逕庭,尤其站在一起的時候,反倒是臨江王儀容更顯貴重,皓帝就內斂得多。
臨江王行了禮,神態隨意地道:「臣在帝都也待了大半年,想明天就回封地,特來向陛下辭行。」
皓帝笑笑道:「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星辰祭,王叔何必急著走。」
臨江王漫不經心地道:「星辰祭,每年都是那個樣子,也沒什麼新鮮事。」
皓帝仍是笑笑道:「王叔的封地風平浪靜,也沒什麼新鮮事。」
臨江王道:「其實這個季節外出度假很不錯,我回去以後說不定可以四處走走。」他的封地在印池,附近最有名的度假勝地就是溫泉。
皓帝的笑容慢慢淡去,聲音也冷了下來,「王叔說的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臨江王露出一個邪肆的笑容,語調緩緩變沉,「也對,陛下在林侯身邊放了人,難怪對林侯的下落好像不是太擔心的樣子。」
皓帝垂在寬袖中的雙手陡然握緊。
臨江王仍在道:「林侯若發現陛下其實不是那麼放心他,也不知會怎麼想?說起來,集文武之職於一身的,百多年來也就他一個人,而更早一些,歷史上那有數的幾位權臣,下場都不怎麼好……」
皓帝陡然打斷了臨江王,眼中滿是壓抑的怒氣,「王叔!林師身兼文武雙職,爵封鎮國侯,都是父皇給他的殊榮!」
臨江王憐憫地看著他,冷冷道:「是啊,可是皇兄的遺命能夠赦免他叛國之罪嗎?」
「他沒有!」
「陛下自己心裡都不是那麼肯定吧?否則為什麼要用趙家和李家呢?」
「臨江王,你太放肆了!」
「臣這就告退。」臨江王冷笑一聲,拱了拱手,轉身揚長而去。
皓帝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袖底的手掌心滿是汗水。他忽然耳朵一動,眼中閃過凜然殺意,喝道:「誰在那裡!」
通向外間拐彎處有個小小空間,用屏風遮擋著,候見的大臣極偶爾會在那裡歇腳,平時就連內侍都不會停留。皓帝沒想到今天竟然有人這麼大膽,也不知他和臨江王的對峙被聽去了多少。
環珮輕響,人影未見,先有一陣香氣飄來。
皓帝臉色變得更難看,但是收起了殺意,只眼底冷色一如化不開的玄冰。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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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32 AM
節十一 正位
「母親,妳不該到這裡來,若被大臣宗親碰上,又是一場口舌。」
盛裝高髻的婦人,臉頰仍如少女般嬌嫩,明眸顧盼靈動。她的衣飾十分華美,大片繁複的手工繡紋從胸口繞過纖腰,逶迤著一直拖到地面,各色寶石密集而精緻地鑲嵌在暗紋中,顯得低調奢華。
只不過這種大禮服款式,人們一般只在出席隆重的盛典時才會穿著,如今套在她身上,又站在原本是圖書室的書房裡,顯得過分正式。
「母親」兩個字入耳,貴婦神情有剎那扭曲,一下子在唇周顯出深深刻紋,面容拉長變得傲慢苛刻。
但是比起這個稱呼,她更不願意聽見皓帝叫她「母妃」,說起來就像一個笑話,先帝傳位給了她的親生兒子,卻只封她一個順太妃頭銜。以至於她身為皇帝的兒子,不能叫她「母后」。
而且由於這是當時身為太上皇的先帝親自下的旨意,所以,即便現在皓帝親政,她想得到太后封號,也還是遭到絕大多數貴族和重臣聯合抵制。
順太妃不悅地道:「皇帝這是哪裡來的話,你已經有三、四天沒進後宮,那個姓武的女人也不知道過來照拂一二,太沒有眼色了。」
皓帝神色更加漠然,所謂姓武的女人是皇后,一個小世家遠支嫡女,順太妃早就看不上她的身份家世。而皓帝繼位後,武家女沒有什麼波瀾地封后,或許是順太妃看她更不順眼的另外一個原因。
年輕帝王心中滿是剛才和臨江王的交鋒,沒有心思跟順太妃糾纏,淡淡道:「前朝之事,她有什麼資格置喙。」
皓帝話中之意半點都不隱晦,順太妃臉色一變,卻隨即擠出笑容,「你二嬸嬸來了,自家人應該多親近一些,皇帝再忙,一盞茶時間總能抽出來吧?」
皓帝眼底閃過不耐之色,順太妃動以親情,說得委婉,還不是又打算給他介紹誰家貴女。
武后出身不高,家族力弱,也沒有得力父兄,越來越坐不穩后位。皓帝親政,收攏權柄,也需要與各大姓氏互為邀約,後宮那些封號和朝堂上的位子,其實沒有什麼區別。
順太妃是皓帝生母,當然也有走夫人路線的,比如這個所謂二嬸嬸,和順太妃的惟一關係大概就是夫家也姓曹。
順太妃曹姬出身只是一名歌姬,某次新年大典上,有宗親獻復古禮樂,送了許多歌舞伎入宮表演。至今都沒有人知道,曹姬是怎麼在重重殿宇、森嚴宮禁中爬上了肅帝的床,還在十個月後生下一名皇子。
曹姬這種出身根本沒有家族可言,但世上多的是拉得下臉皮的諂媚之人,曹家就是其中之一。曹氏一個旁支和曹姬聯了宗譜,敘了輩份,這兩年儼然以親戚身份走動起來。
而皓帝對順太妃的算計心如明鏡,她的執念無非是太后之位,那些跑到她面前吹風的家族,無不是拋出支持上位做條件。
聽順太妃絮絮叨叨好一會兒之後,皓帝覺得夠了,打斷她道:「帝后是國之根本,不可輕動,那些流言蜚語怎能採信,母親在後宮應該比我更明白才是。朕待會還要和內閣議事,就不送母親了。」
順太妃聞言驀然睜大眼,很快一層水氣蓋過了眸中熊熊怒火,她尖叫了一聲,「寄安!」隨即用手帕矇住眼睛,帶著泣音道:「在這未央宮裡,還有誰的血緣能比我和你更親近!就算陛下已經忘記當年艱辛,可臨江王他們從未放鬆過虎視眈眈,況且這朝堂之上又有多少人看得起我們母子呢?就算先帝……!」
順太妃說到這裡,聲音低了下去。
皓帝沉默不語。曹姬得不到太后之位的原因再清楚不過,肅帝根本不以她為妻。而宗親勳貴反對,也是因為那些傳承千年的姓氏,不能接受向一名歌姬折腰行禮。
順太妃從手帕邊上露出一隻眼睛,按了按發紅的眼眶,輕聲道:「宮中艱難,陛下若也和我離心,我還能依靠誰呢?陛下這些天來日夜顛倒,弊衣簞食,所為之人,對陛下也要是十分忠心才好。那些在你面前獻媚臣服的人,有幾個看到的是大秦帝君,又有幾個看到的是寄安你呢?」
皓帝陡然一個激靈,目光再次深邃起來。
順太妃在影射誰?
皓帝送走曹姬後,沒有馬上回殿中,他站在銀杏樹下,仰頭看著漫天華蓋,任由金黃色刺痛自己的眼睛。
帝黨中對順太妃晉位看法也有分歧,有人認為要正其名以示正帝位,有人則認為多事之秋不宜為此事得罪朝堂上的大批中間派。
林熙棠對他是怎麼說的呢?
「陛下的正位與否,只取決於陛下自己,其餘皆是末節細行。」
皓帝輕輕嘆了口氣,轉身緩緩向殿內走去,進了書房不免想起和臨江王的一場爭執。高位者在臣屬身邊放人監視是很平常的事情,武將出征還會有監軍。
時應來雖然進了林熙棠的軍團,得到的命令卻是不用主動報告,皓帝有事垂詢才需反饋消息。上一次密報恰是關於林熙棠這次出行,皓帝看到軍部送來備案的假條好奇心起,忍不住問了問時應來,得知林熙棠去溫泉是為了見一位老友。
然而,這樣幾乎不動的密諜,臨江王是怎麼發現的,又為何要說破?皓帝在桌前坐下,靠進高高椅背中,目光變得幽深冷凝。
帶著帝室宗王標記的車隊風馳電掣般駛過一個個街區,很快來到帝都北部,那裡每一處宅院都擁有廣大土地,有的甚至還包括丘林湖泊。
忽然半空中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停車!」
那是一個女聲,即使寒若霜雪,仍音色極美,彷彿金玉相擊。
與此同時,寬大可容八車齊驅的道路,詭異地朝著中間捲曲起來。頓時響起一陣陣刺耳的剎車聲,那是司機猝不及防下做出的本能反應。
然而車隊裡的強者卻知道,眼見的一切只是錯覺。那是龐沛原力擾動了空氣,以至於扭曲視線。
呼嘯聲起,前方空中大片光芒飛來,倏忽到達眼前,離得近了,可以看見那竟是一片光矢,似虛還實,聲勢洶洶,不啻於一個中隊的原力弩箭齊射。
車隊中躍出數條身影,各色原力擋向光矢。可人們還是低估了這記攻擊蘊含的強大力量,光矢只被抵消了一些尾焰,光芒稍稍黯淡,仍然撲向中央車輛。
那是一輛加長型的黑色越野車,頂窗玻璃悄無聲息融化,一道修長身影沖天而起。臨江王虛立空中,衣袂翻飛,從寬大的袍袖中伸出手,作勢一把抓握。
劈哩啪啦脆響爆起,不絕於耳,一個個巴掌大小的小型颶風生成又湮沒。那片光矢居然緩緩向中間聚攏,最後被臨江王抓在掌中,用力一握,碎成無數光點,紛紛飄落。
臨江王眼中戾氣一閃,冷然道:「海密,妳就是這麼對待長輩的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34 AM
節十二 斷局
青雲裊裊,由遠及近鋪展如卷舒,恍若天路。一道風姿綽約、極致優美的身影,衣帶生風,踏空而來,懸停在臨江王面前。
那是一個如日光般華采耀眼的年輕女子,面容幾近完美,明豔不可方物。而她的氣度高華懾人更甚於容貌,就像高崖險峰上盛開的瓊玉之花,皎潔奪目,不可攀折。
她手中持著一把通體透明的大弓,若非墨青色原力餘波還在弓體中游動,可能都無法看清這把武器的形狀。
海密聲音冷冷,如碎冰濺玉,「長輩?效仿宵小之徒擄人妻兒的長輩嗎?」
臨江王皺眉道:「什麼?」
「鎮國侯夫人及其幼子在闕下失蹤,王叔想說不知道嗎?」
臨江王怔了怔,英俊的臉上閃過一絲黑氣,忽然他糾起的眉頭鬆開,嘴角挑出一個略帶輕佻的笑容,「那對妳來說,不算壞事吧?」
海密一雙美目燃起燎原怒火,切齒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她手中剔透無形的大弓發出嗡嗡低嘯,如雲絮般的墨青色次第浮現,右手在弓背上一搭,指尖隱隱透出亮芒,眼看一道光矢就要形成。
臨江王神色冷了下來,漠然道:「妳又以為我是什麼人?海密,妳找錯人了。」
「堂堂臨江王殿下,這點瑣事當然不用你親自動手。」海密顯然不信他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冷冷道:「王叔,你和未央宮那位折騰得捲進半朝重臣宿將也就夠了,放過那些婦孺罷。」
臨江王雙瞳墨色濃郁得像要滿溢出來,與海密對峙了一會兒,忽然嗤笑出聲,「侄女兒,妳莫非在林侯身上碰壁碰得傻了?他去度假,卻沒帶妻兒也沒帶姬妾,出事之後,立刻一堆線索指向他,前線陣亡一個國柱上將,老家妻兒失蹤,這一件一件環環相扣,幾乎就要坐死他的罪名。如此大手筆局面若全是我造成的,未央宮裡那位還能坐得像現在這麼安穩?」
海密臉上血色褪去,慢慢變得蒼白如雪。她是先帝寵愛的嫡女,朝堂宮闈之事年幼起既耳濡目染,前段時間亂了心神,此刻被臨江王一語道破,立時發現以往忽略的細節。
「海密,林侯從來不是純臣,他是一個權臣,被他擋了路的可不止一人兩人。然而人心既多就難一同,若成聯盟無非權、錢兩字,聲勢越大,利益越大。妳與其在這裡找我麻煩,還不如回家好好想想何事才是此局關鍵。」
臨江王身周原力暴漲,拂袖轉身,一步踏出已在百米開外,扔下一句話,「這些人留給妳出氣,本王就不奉陪了。」
海密聞言氣結,一眼掃去,地面車隊果然無人敢動,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仰頭望著她。海密右手一按弓背,在指尖徘徊多時的光矢轟然射出,貼著眾人頭頂飛過,把路旁地面砸出一個深坑,再看空中已經不見人影。
臨江王一路速度不減,直接從空中落入王府,觸動原力法陣警報,把各處暗哨都驚了出來,看清是王府主人,才面面相覷地退下。
臨江王踏入書房,吩咐道:「叫王元昊來。」
人來得很快,就像早就等在小院門口。王元昊出身世家,是臨江王最寵愛的側妃兄長,這樣身份當然不是普通附庸家臣,年紀輕輕就擔任了王府典儀,地位僅在左右長史之下。
側妃得寵甚至超過正妃,王元昊也和臨江王關係親近,在他面前向不拘束,但今天卻像有心事,進門後就有幾分不明顯的侷促不安,對答之間也不甚流暢。
臨江王恍若未覺他的異狀,說過幾件日常事務後,直接問道:「林侯闕下家中夫人幼子失蹤是怎麼回事?」
王元昊眉毛和嘴角一起耷拉下來,道:「這是天都先生的主意!」
天都先生是王家謀士,也是一名天機術士,他提議擄劫鎮國侯夫人,理由是為了把罪名更加證死。林熙棠去溫泉沒帶任何家眷,若老家正妻嫡子一起失蹤,更能坐實他是蓄意叛逃。
臨江王面上神情不動,心中卻有些狐疑,王元昊的神情不像在表功,難道中途出了紕漏不成?隨即他就聽到事情始末。
原來去辦事的人買通林家族人,將林夫人誘出家族聚居地,關在城郊一處偏僻小院,等待浮空艇前來接應。林夫人當時懷抱幼兒,死也不肯鬆手,他們見她才三、四級原力想也翻不出什麼風浪,就給她打了原力抑制劑,又用鐵鐐將她左手銬在房柱上,就去各自休息。
誰料第二天一早發現林夫人已經脫逃,現場血跡淋漓的鐐銬中留下一隻斷手,竟不知這個失去原力的女子是如何硬生生弄斷自己被銬住的左腕,也不知她又是如何拖著重傷的身體,抱著幼兒悄無聲息逃出小院。
臨江王垂下眼睫,徹底遮蔽了眼底的所有情緒,他斜斜坐著,一手支頭,另一手輕叩桌面。
王元昊見臨江王一言不發,更加慌亂,急急道:「那頭已將辦事不力的傢伙全處理掉了,況且就林家現在的情況,哪有能力查究,此事絕不會有遺患。」
臨江王晾了他一會兒,才淡淡問:「這事是那邊點頭辦的?王相本人知道嗎?」
王元昊神色有點茫然,這個問題他還真答不上來。
臨江王於是不再多說,揮退王元昊。他獨自坐了很久,從筆架上拿下一支舊毛筆把玩,手指緩緩撫摩筆桿上的篆字。
過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那些蠢貨就會畫蛇添足,而那個鄉下女人,呵,林侯,你看人就從來沒有錯過嗎?」
林熙棠很早就定了親事,那時他家世不顯,本人尚未嶄露頭角,聘的是同郡一名鄉男之女。他岳父的實際封銜已算士族之列,只不過所在家族還是世家而已。
當林熙棠進入天啟軍校,一飛沖天,步步走到今天地位,人們都以為他會另結有力姻親,最多念及舊情將那鄉下女子納為妾室,最終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林熙棠還是履了那場婚約。
林夫人很少出現在社交場合,帝國貴族們看這位出身低微侯夫人的目光,充滿好奇趣味,卻很少敬意。她容貌只是清秀,天賦平平,地處偏遠的小郡又資源缺乏,原力不過三、四級,無論哪一方面都與林熙棠毫不匹配。
所有人都輕視她,那些去擄劫的人也不例外,一個柔弱如斯的女子,變成普通人的身體,懷抱不滿週歲的幼兒,又能做出什麼來呢?
然而斷腕脫身,這該需要多大的勇烈。
她這次脫逃並不如王元昊所說全無影響,或許林家無力追究,或許帝黨忙於自保,或許海密也騰不出手去追索幕後之人,但是栽贓林熙棠的精巧連環終究斷了一個缺口。
暮色緩緩爬上窗櫺,漫過地板,沿著書桌桌腿向上,臨江王將舊筆小心地放回原處,敲了敲一個青銅質地鑲嵌原晶的小鈴,叫人進來。
「我要這段時間關於王相的所有情報,另外看著王典儀,他若和王家接觸,無論鉅細都來報我,側妃那邊也不例外。」
臨江王口氣平淡,聽命的人卻是一凜,把頭埋得更低些。
書房裡又只剩下臨江王一個人,他沒有點燃原力燈,就這樣靜靜待在黑暗裡,一雙眼眸深邃到了極處,泛出淡淡藍意。
「第九天。」他喃喃說,嗓音帶著無法言說的韻律,彷彿古老祭司的吟唱。
小世界,第九城。
一座雄關從林熙棠眼前崛起,野風沖刷著城牆,斑駁石縫間,青苔蒙上歲月的灰色。
這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太平盛世,市井百態,前方一隊一隊鐵騎從高大城門下馳出,旌旗遮蔽了天光,赤色鎧甲如川流蜿蜒向大地。
不知道這世界的第九座城市本就戰意烈烈,還是林熙棠篤定在此和那血公爵一戰的心境,造就了面前景象。
林熙棠垂頭靜立,彷彿可以就此站到世界盡頭。
毫無預兆地,他感到被一股大力撞了一下,身體實際上沒有紋絲移動,這一記就像直接推中靈魂,隨時會脫體而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36 AM
節十三 枷鎖
這記撞擊來得突然,不過林熙棠大衍天機術已突破高階,浩瀚星辰運轉中都不會迷失,此刻也只是本心晃了晃,就恢復如鏡面般的平靜和清透。
他看到眼前雄關向後倒下,連同高牆後的重樓玉宇,如首尾相連的骨牌,一一傾伏,激起沖天煙塵蓋過了荒原不變的迷霧,遮蔽了不知來源的天光。
遠遠近近的霧氣就此變得稀薄,露出大地原貌。一馬平川的土地,彷彿沒有盡頭,視線可以無限延伸出去,八座形態各異的城市正在同樣傾頹倒塌,正是他曾經走過的那些地方。
這就是小世界碎片的全貌!
林熙棠忽然感到了極致的危險,這還是他陷入這個世界後,第一次心現警兆。他張開雙手,鉛灰色的天空亮了一下,空無一物的穹頂星星點點閃爍,一開始還是稀稀落落,幾個呼吸之間就變得越來越密。
一道漩渦般的星雲在天空中央緩緩形成,所過之處星墜如雨。
然而星辰未能最終落下,大地上方不知何時張開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掉落的星子在上面撞出了一團團五顏六色的風暴,恍如夏日夜空的煙花。
就在這時,林熙棠臉色微微一變,感到體內正在運轉的「大衍天機訣」出現異常。
張伯謙的「裂空擊」震動了這個小世界後,他被壓制的「大衍天機訣」就有了復甦跡象,從第八城到第九城的路上,慢慢恢復小半力量,不能推衍天機,但已可攫星辰之力強化領域。
但是現在「大衍天機訣」的運行軌跡發生偏移,一道道極為陌生、不受掌控的星辰之力湧進他身體,就連他迅速攏住原力漩渦,散去領域,都停不下來。
與此同時,林熙棠覺察到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侵入了他的世界,正在觸摸他的意志。
大地上異變突起。
九座廢墟煙塵減散,凝固成了九座通體純黑的大鼎,表面一道道流光閃過。從鼎口飛出無數道細鏈,色澤暗紅像凝固的鮮血,鋪天蓋地砸來。
林熙棠極為堅韌的心志把那道精神力量彈了出去,腳下剛要挪動,那些細鏈卻像能夠跨越空間般,來勢快得異乎尋常,只一動念間,就鑽入他體內。
極為狂暴的原力炸開,形成一個小小龍捲風,撕裂著一切有形的物體。地面呻吟著裂開,無數道縫隙爬向四面八方,就連頭頂那一部分天穹都震了震,落下幾顆正在爆炸的星辰。
突然虛空中出現一團血光,快若流星,一頭撞入龍捲風,出奇地無聲無息,無波無瀾。
又過了一會兒,龍捲風慢慢減弱、消散,現出林熙棠筆直屹立的身影。
他一頭銀髮有些凌亂,髮根處完全變黑,就像暈開的墨跡,還在向下蔓延,眨眼間就大半轉黑。
林熙棠右手緊緊按住左胸,鮮血從指縫中湧出,讓他痛苦的不是表面的傷,而是正在體內肆虐的一道鮮血之力,無比冰寒,帶著冷到極處的灼痛。
從九座大鼎裡飛出的無數暗紅色細鏈只剩下每座一條,其中八根穿透了林熙棠的手腳身軀,卻沒在體表留下傷痕。還有一根游離空中,往他手臂和小腿上撞了好幾次,都無法透體而入,如有生命般洩氣的趴地扭動。
林熙棠的髮很快全部轉成墨色,他胸前傷口已經停止流血,但痛苦沒有半點消減,隨著時間流逝,比萬載玄冰更寒冷的寒意不斷侵襲著肌膚和血脈,他眼睫上甚至出現了薄薄霜花。
「為什麼不坐下呢?」一個溫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林熙棠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刻,頭也不抬,右掌一翻,一道淡淡流光準確無比地刺向來人。
「噗」地一聲輕響,林熙棠握在掌心的「星牙」短戟刺中了堅韌的人體。與此同時,穿透他身體的細鏈瘋狂舞動起來,在崩裂和修補中反反覆覆,一條細鏈突然徹底斷開,在虛空中拚命扭動,但再也沒能接駁起來。
然而林熙棠已經再支持不住,悶哼一聲,被鏈條拖拽著重重摔在地上。
哈布斯把短戟從肩膀上拔下來,傷口燃起一片黑色火焰,拔除了上面的黎明原力,很快就只留下一道疤痕。
「真可惜,就差最後一點點。」哈布斯抬起手,暗紅細鏈的另一端紛紛脫離大鼎,隔空飛來,全被他握入手中,游離在外面的兩根則噗地一聲碎成了粉末,緊接著哈布斯掌上的暗紅細鏈次第消失。
林熙棠慢慢支撐著坐起來,在一種陌生的聯繫下,他知道那些暗紅細鏈仍然存在,只是轉化成純能量形式,在特殊秘法下才會顯形。
哈布斯站在不遠處,微笑看著他,卻沒再試圖靠近,即使他現在的模樣前所未有的羸弱。
林熙棠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我第一次知道血鏈枷鎖可以對血族之外的人用。」
血鏈枷鎖在血族內戰中並不罕見,這是只掌握在純血手中的強大秘法,依靠多個戰士合力壓制目標等級。由於雙方受到壓制的力量都是相當的,因此枷鎖越多壓制效果就越好,這是一種犧牲大量低位者壓制真正強者的戰術。
林熙棠銀髮轉黑,並非受了過重的傷,而是從神將位階上跌落,但剛才那記近身攻擊,他卻發現哈布斯的位階也下降了。
即使以林熙棠的智慧也茫然不解,一對一用血鏈枷鎖,雙方力量都受壓制,對於公爵級血族強者來說,十分危險,也沒太大意義。古老種族內鬥更甚於和人族的世仇,實力下降就意味著死亡的威脅。
哈布斯回答得十分坦率,「人族戰將以上,就很難被聖血聖化,除非本人願意放開血脈接受洗禮,而即使本人願意,神將以上也幾乎無法被聖化。但有兩種例外,一種是給予初擁的長者位階在公爵以上,還要肯拿出公爵級別的源血,另外一種,則是進入長者血脈所屬的古老血池。」
林熙棠聽得皺了皺眉,人族被稱為短生種,和那些古老種族相比,生命的長度稱得上極為短暫,無論歷史如何血腥可悲,總有一些渴望長生、渴望額外力量的人族強者墮入黑暗。
哈布斯笑笑,又道:「我只是想試試有沒有第三種例外,聽說天機術相當於預言術,都是靈魂之力,如果剛才九鼎成功異化了你的天機術,或許我的源血就能完成初擁。」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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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37 AM
節十四 斬虛
林熙棠忽地恍然,自他踏入這個世界,就踏入了天機術本身的陷阱。大衍天機訣從來沒有被壓制,只是在不同法則下的運轉,他一時還不能理解,這就是心底那縷一直捕捉不到原因的異常感覺的來由。
這個小世界以外來者靈魂印記為藍本,幻化出真實生動的世界,而天機術本質即窺探世界法則。他每走入一個城市,就在無知無覺中被小世界的法則侵染一點,直到烙下全部九城印記後,大衍天機訣就會記住新的法則。
然而做為這個小世界碎片開啟者的哈布斯,掌握著法則「鑰匙」,可想而知最後結果。
這個佈局者可謂登峰造極的天才,將不同種族不同屬性的頂尖能力,天機術和小世界技術極致完美結合。只不過再縝密的謀局,都抵不過意外,張伯謙一記「裂空擊」斬入這方天地,剎那間溝通兩個世界,打斷了大衍天機訣被完全異化的過程。
想到這裡,林熙棠心頭閃過明悟,文王山河鼎那段缺失的法則浮現。
魂歸混沌,往始不息!
這個來歷不明的小世界擁有的竟是煉魂之能!
所謂煉化虛無,即是將所演化的無數世界中生靈、魂印一併碾碎,歸於混沌,再催生出新的世界,來而復去,去而復還。
此刻,林熙棠意識中忽然微微震動,大衍天機訣變得更加清晰、融合、玄奧,竟是有了突破跡象,而奔騰在血脈裡的黎明原力驀然掀起巨浪,撲向七條血鏈錨定的地方,像海中巨獸張開大嘴準備吞食獵物。
哈布斯同時生出感應,微笑著說:「時間還沒到,或許林上將可以看些有趣的東西?」
兩人目光相觸瞬間,轟然巨響,整個世界化作齏粉,每一粒塵埃都在按照自己的軌跡運轉,玄妙萬千,它們相互牽引、排斥、融合、分離,同時也在自我演變、異化、消亡和重生。
林熙棠覺得整個人一輕,就像失去了所有重量,五感卻前所未有的靈敏清晰,每一粒塵埃的細節都歷歷在目,一沙一世界,一塵一浮生,一眼一塵緣,一念一輪迴。
彈指之間,小世界又恢復原來景緻。林熙棠對身體的感覺卻沒有恢復,他現在處於一種十分奇怪的狀態,彷彿沒有了實體,意識卻格外清晰,甚至還能無限擴展,直到覆蓋整個世界。
他沒有半點慌亂,打量著眼前的世界。
廣袤無垠的荒原散去迷霧,又失了天光照耀後,顏色變得越來越深,終如墨海,此時忽有微光閃爍,恍若群星倒映。然而仔細看去,當真是群星倒映!
原本荒草黃土的地面已經消失,變成一大塊沒有邊際沒有縫隙的黑色水晶,裡面有各種各樣影子在流動,一部分是倒映天穹的星辰,另一部分竟是地面之下透出的影像,隱約可見山川城闕另有世界。
「文王山河鼎小世界碎片是域外來物。」哈布斯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
隨著這句話,地面之下的世界突然拉近,無限放大,然後把林熙棠的意識完全拉了進去。
林熙棠看到一個宏大的世界在面前徐徐展開,其廣袤浩瀚完全超出他理解之外,甚至無法分辨時間和空間的變化。他看到混沌之中,黎明和黑暗分裂,不對,那不是黎明,比黎明更加光耀。他看到極致的光明中,黑暗誕生。又看到永恆的黑暗中,黎明睜開了眼睛。
不知多少時間,萬物凝形,又不知多少時間,萬靈生發。
域外,在古老種族的傳承知識裡,是頂級法則時間和空間的疊加。最古老的聖山七族都有記載,此世界之外還有世界。這或許就是即使想像也無法描繪的世界。
他看到與人族形貌無異的種族,就像天機術士們在不可言說的星辰軌跡中看到的天人,御風而行,朝碧海暮蒼梧,移山倒海,辟虛空成世界。
他看到萬族林立,眾生爭鋒,一般無二地追求力量之道,腳踏鮮血之途,如同天劫般,崩壞星空,撕裂世界。
最茂盛的生命也會枯萎,最華麗的光芒也會黯淡,最強大的力量也會衰竭,最平靜的國度也會戰亂,最永恆的神明也會殞落。
哢嚓,像有什麼東西破裂,在瑰麗到妖異的世界中仍清晰可聞。
林熙棠眼前無數個時空的演化陡然消失,意識世界完全變成深邃虛空,星辰轉動,月行經天。在這一刻,他突破到了「大衍天機訣」「星月齊輝」之境。
異像一現即逝,所有多餘事物也都消失,好像回到某個世界的最初,只有光和暗。
林熙棠站在光明這邊,望向黑暗。只有看到這時景象,才會明白,在黑暗中,比黑暗更黑暗的會如此醒目。
在黑暗之光沐浴下,哈布斯的氣息晦澀、蒼茫、強大、極致危險,平凡面容變得虛假,彷彿只是一層浮起的面具。
兩人面面而立,距離在這裡沒有絲毫意義,好像觸手可及,又好像是整個世界那麼遙遠。
林熙棠突然笑了笑,一條血鏈在兩人之間浮現、碎裂。
「哈布斯閣下的膽量和自信真令人佩服,不帶任何人,就在小世界晉階大公爵。」
又道:「聽說撒克遜的古老血池一直沒有通過任何候選者,這次看來會等到空位已久的主人。」
哈布斯微笑,「我並沒有候選者資格。」
……
溫泉在靜謐中沉睡。
輕不可聞的腳步聲從「深岩」旅館外的街道上響起,一路走入,最後停在張伯謙房門外。
來人還沒敲門,門就打開了,張伯謙站在那裡,衣著齊整,亦無睡意。
「世子,原力法陣剛才又有一陣明顯異常波動,八號位置二號機。」
這是監測到的第三次變化。
張伯謙點點頭,走到院子裡,直接升空而起,俯瞰籠罩在夜色裡的城市。
除了各類公共照明設施外,私人燈光寥寥,整個城市安靜祥和地躺在秀麗山水中,就像初生不久的嬰兒。在那些星星點點的亮光中,幾道青濛濛光帶並不刺目,在城市數個方位上縈繞著,偶爾閃過幾道略明豔的流光。
八號位置上正是如此,光芒不算很強,但頻繁來回流動,交織出不明含義的符號。
張伯謙忽然握掌成拳,慢慢抬起,緩若提舉萬鈞,緋紅色原力光芒從他兩臂隱隱透出。潮汐之音如來自遠方,起時極為微弱,須臾濤聲漸響,最後如萬馬奔騰,雷霆之聲響徹空間。
到了此時,已有不少人被驚起。
張佑笙披衣而出,抬頭仰望夜空,臉色驀然一變,「兵伐訣!」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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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37 AM
節十五 破局
原力潮汐層層湧動,巨浪接天,往覆疊加,匯聚成海。
潮音如雷貫耳,天地間再聽不到第二個聲音。
蒼穹變成鉛灰色,龐大至無可形容的原力具現成形,就像海洋升上天空,緋色浪潮籠罩了方圓百里,奔騰呼嘯,澎湃洶湧,連綿不絕。
散逸的原力餘波不時自高空垂落,地面上的人們恍若置身傾盆大雨中,令人窒息的壓力撲面而來。
張伯謙站在原力海中央,這裡以他為中心正在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周圍潮汐已經疊加成讓人顫慄的恐怖巨浪,每一次起伏都接天蔽日,彷彿隨時會沖破虛空。
他的面容古井無波,雄偉身形即使在狂烈潮汐中,仍若一座不可踰越的高山。
然而如果有人目光能夠透過驚濤駭浪,會發現他的右臂自肩膀到拳鋒全都包裹在血光中。那實際上是無數細小血滴,隨著每一道龐大凌厲的原力透體而出,又被兵伐訣往復如輪轉的潮汐牽引著不能掉落。
兵伐訣已經超過五十輪!
可怕的潮汐之力不僅在天地間激盪,也在張伯謙的血脈中衝擊。緋色黎明原力如同即將滿溢出河床的大水,驚險無比地奔流,肺腑骨骼的堤岸在不斷產生裂隙,又在下一刻自行修復,點點滴滴血液滲出,然後被直接擠壓出皮膚。
張伯謙恍若未覺體內稍有差池就會崩潰的危險,他專注地看著拳鋒,好像能夠看透每一道原力潮汐起、升、落、轉、疊、聚。
天空中原力海洋已經形成一個慢慢旋動的巨大漩渦,內壁上無數符文明滅閃爍。
突然一道比之前所有浪頭更高更凶狠的狂濤飆升,沖天而起,一時不知將觸摸到多少高度。
鉛灰天穹的一角突然暗了暗,像有什麼東西掉落,隨即幾道黑色裂縫出現,接著道道古老、滄桑、廣遠弗界的氣息從虛空垂落原力之海。
那個瞬間,所有人的心臟彷彿有一刻停止了跳動。
只有張伯謙好像不曾受到影響,他的目光從拳鋒上收回,移向虛空中的一點,吐出一字。
「開!」
整個原力海沸騰起來,中央漩渦越轉越快,閃爍的符文化作道道流光,忽地轟然炸開,頓時波瀾起伏,駭浪滔天。
其間有一片巨大陰影緩緩升起,若有實質,在原力浪潮中,載沉載浮。
最終顯出全貌,竟是一只九耳巨鼎!
鼎形古樸,銘刻玄奧,觀之如見歲月蒼茫。顛簸間,鼎口微微傾斜,內裡虛空深邃,星雲流轉,恍若另有世界。
張伯謙神色平靜淡漠,眼前種種異象不能動搖分毫心神。他忽然收拳於腰間,然後手臂再次舒展,平平無奇的一拳擊出。
一團光芒極為耀眼,緋色近熾的原力轟擊在鼎身上。
「鏘」然撞擊聲,渾厚綿長。
鼎身緩緩變得透明起來,內裡有廣大世界,日月星辰、山川嶽瀆、地負海涵、鳳羽麟趾、眾生芸芸。
張伯謙一雙鳳目微微眯起,像是從那繁複無比的世界中看見了什麼,再次一拳擊出,然後收手,背負而立,整條右臂鮮血淋漓,順著他的手指滴落。
只有光暗的小世界裡,忽然泛起漣漪,就像一塊小石子投入靜止的水面,然而漣漪不斷擴張,彷彿沒有休止,瞬間達到世界每一個角落。
哈布斯悶哼一聲,臉上徹底失去血色。
林熙棠突然伸掌在面前一劃,一片星芒如光刃,所過之處,光暗一同消彌,只剩虛無。空間出現了一道詭異的口子,透出氣息如風,帶來另一個世界熟悉的味道。
哈布斯剛抬起手,忽然身體一晃,又是悶哼一聲,這次他唇角有血流出,殷紅中泛著詭異的金芒。「哦,真糟糕,竟然被人找到小世界錨定點了。」
林熙棠下一片星力之刃直接跨過光暗之界,向哈布斯飛去。
哈布斯掌中出現一團黑色光芒繚繞匯聚的光球,他雙手一合,整個世界一黑,然後瞬間暗席捲了光。
溫泉上空巨變突起,九耳巨鼎毫無徵兆地解體,片片碎塊落入原力海。每一塊碎片濺落就像一顆原力炮彈投入,爆炸次第而起。沒過多久,懸空的原力海洋徹底崩潰。
不受控制的原力向四面八方狂飆,很快造成一場席捲大半個溫泉陸地表面的災難。
地動山搖將人們從睡夢中驚醒,城市裡大片防禦性原力法陣亮起超負荷運行的刺眼光芒,差一點的地方已經有房屋倒塌,樹木拔起,道路翻開。郊外大片土地裂開,泉水噴湧,有的地方一段河流飛上半空,再重重砸下,變成澤國。
虛空中的傷痕還沒有完全彌合,像被下方的風暴牽扯影響,有幾處開始垂落天火,熊熊烈焰如瀑布般從穹頂流瀉,所到之處,強橫地抹去了大地上所有存在的痕跡,無論自然還是人工的造物,全部變成凝結的焦痕。
張伯謙負在背後的右臂再次鮮血如湧,手背肌膚裂開,露出來的骨頭上都出現裂縫。他的面容依然平靜得近乎冷漠,目光絲毫沒有分給下方如陷地獄的城市。
虛空中有一團極淡的黑暗出現,在這天地驚變中,不仔細看就會當作陰影忽略過去。
張伯謙好像就在等這一刻,一步跨出,即是百米,再一步,就踏到陰影邊緣。
陰影倏然變薄拉長,眼看就要移形換位,張伯謙掌中憑空出現一把長柄馬刀,毫無花巧,一刀斬落。
下方地面上突然躍起數條黑影,一起衝向張伯謙,這些人一出手就暴露了身份,黑暗滾滾的鮮血原力,顯然都是血族。
張伯謙馬刀斬落的軌跡沒有絲毫偏移,先一步把陰影切開。然後刀鋒劃出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將來自下方的攻擊全部擋住,反把那數名血族逼得飛快退出百米。
被切開的陰影分兩半拋飛出去。
一半在空中扭曲了幾下,拉成一個人影。哈布斯顯是早有準備,一出現就是鮮血之力提升到巔峰的狀態,他雙手抬起,左右虛虛一拉,繚繞著黑暗火焰的血氣一寸寸凝出一柄長槍,「永恆之槍」。
緊接著,哈布斯一槍擊出,淡金的槍芒如黃昏之光在虛空中滑行,所過之處,眾生靜默,一出手就是絕技「武神之眠」!
這時,林熙棠從另一半陰影中走出來。
張伯謙目光落在他全部轉黑的髮上,古井無波的神情微動。
然後兩人同時轉頭,「永恆之槍」已到眼前。
與此同時,剛被張伯謙逼退的血族又衝了上來,這次他們的目標是林熙棠。
張伯謙掌中馬刀「破軍逆刃斬」颼然彈起,一片雲團向那些血族壓去。一個接觸就把他們的鮮血之力切得七零八落,這片雲團竟然全是有若實質的原力刃!
隨即,「破軍逆刃斬」後發先至,與「永恆之槍」撞在一起。
「永恆之槍」突然飛快地縮水,一眨眼間聚成一團濃郁的黑暗,在「破軍逆刃斬」刀尖上停頓一瞬,然後被切開。
原力轟然炸開,但迸發出來的是詭異的昏黃光芒,威力也弱得出奇,連張伯謙的衣角都沒能吹起。
張伯謙陡然警覺,立時向林熙棠那側一步踏出。
但是已經遲了,「永恆之槍」的真正落點避開了張伯謙站立的方位,在附近空間引起狂暴的原力亂流,一條虛空通道在林熙棠腳下打開,六條暗紅血鏈浮出將他拉入,然後關閉。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3-9 01:38 AM
節十六 花都
「星路走廊」是已知最長的空中走廊,一端連接著大秦帝國,另一端通向卡瑪拉議會超過四分之三成員種族,整條星路中散佈著介於黎明和黑暗之間大大小小十七個國家。
「俱摩羅天」自由港位於「星路走廊」上最大的安全節點上,是多國政權緩衝帶,屬於同名獨立領,所處特殊地理位置,使得它在建立之初即聲明永久中立。只要有資源和實力,在這片土地上做什麼,都不會被干涉。
整個獨立領由主星「俱摩羅天」和它的伴星,以及四、五塊飛地組成。
主星直通星路,是天然適宜的虛空港口,但與伴星、飛地之間的地理形勢卻極為複雜,虛空暗流縈繞四周,浮空艇不能直接停靠,就算能夠來往虛空的強者也有危險,只能依靠定向原力法陣走虛空通道。
這種地形十分適合部署空間防禦,也是「俱摩羅天」長期以來得以保持獨立的重要憑恃。另外一個憑恃即是歷代領主都有大君威能。
「俱摩羅天」又被稱為「花都」,這個名字不僅僅是用來讚美當地多達萬種的特色花卉鬱金香,主星的中心城市「未夜城」是進出空港交通中樞,各類交易集中場所,也擁有星路上最大最全最美的銷金窟。
剛進入初夏的俱摩羅天十分美麗,這個季節裡虛空穩定,氣候宜人,不但商團密集如過江之鯽,還有大量遊客從各地趕來尋歡作樂。
主星天空是水晶般的淡紫色,即使到了夜晚也並非完全昏暗,彷彿在暗示每一個來到這自由港口的人,良辰美景,及時行樂。
地面各色鬱金香隨處可見,居民花園裡、窗檯上、道路邊,甚至野地裡,七原色衍生出深深淺淺千種顏色,構成城市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然而主星之外的伴星和飛地就像兩個世界,天然環境險惡,也是自由港所有暗面的聚集地。
伴星和主星之間的虛空通道相比之下還算穩定,長久以來,在此開發了幾種特色生意。其中之一就是狩獵。
伴星只是名為伴星,地域廣大不遜主星,二分之一面積被幻獸森林覆蓋,盛產各種原力獸,它們天生擁有原力,大部分屬性居於黑暗和黎明中間地帶,因此用途廣泛。
不過最受歡迎的還是「狩人」。伴星和飛地難以從外虛空接近的特殊地形,使得進出通道有限,相當於天然牢籠,每年這裡都會有來歷不明的俘虜、流放者、罪犯被投放進去,和森林裡的幻獸一起構成弱肉強食的殺場。
許多不透露身份和國籍的貴族都很喜歡這種狩獵形式。
幻獸森林並非伴星上最險峻的地方,在森林盡頭,遠離虛空通道的方向上,有一處「無岸石灘」。
那片區域的地面上佈滿大大小小岩石,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東西,連雜草都長不出來,最可怕的還是那裡天然禁魔,一旦踏入邊界範圍,任何屬性的原力都無法使用。
「無岸石灘」範圍也不小,據說有幻獸森林一半大小,不過那裡原力裝置啟動不了,稍微精密一點的純機械也會運轉異常,所以就連獨立領自己都不去探索了。
然而這個夜晚,「無岸石灘」上有人在慢慢行走。
地面的岩石白天看不出特別,晚上卻散發出濛濛微光,這絕非令人舒服的光芒,時間稍長就擾亂視線,讓人頭暈眼花,非但起不到照明效果,就連腳下方寸之地都看不清楚了。
行走的人似乎頗有經驗,他走得十分慢,但步履很穩,不像進入這裡的大多數人,走不出百米就會搖搖晃晃。
視野裡除了石頭就是石頭,多一種顏色和事物都沒有,這樣單調得近乎死寂的環境裡,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血液流動的聲音。
即使那人好像都最終走得有些累了,他左右看看,然後原地坐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陰影籠罩在那人上方,「我親愛的小傢伙,你現在的模樣可是有些狼狽。」
哈布斯抬起頭,微笑。
來人是一名頎長挺拔的男子,看不出年紀,鷹目高鼻,輪廓深邃,穿著一身大禮服,就像剛從宴會裡出來。
他把一個水晶盒子扔到哈布斯懷裡,金色瞳孔中閃動著好奇的光芒,「你傷得不輕啊?這次撒克遜家那幾個老頭子終於讓你吃到虧了?」
來人的口吻明顯幸災樂禍,哈布斯微笑不語,打開盒子,拿出裡面幾塊血晶直接吸收,這才有力氣站起來。
「他們只是把應急定向傳送陣落點改到你這見鬼的石灘來了,而逼得我明知這頭出口有問題,卻不得不跳進來的是大秦帝國那個張伯謙。」哈布斯說著,撣了撣衣擺,向來人正式躬身行禮,「晚上好,尊敬的法恩陛下。」
法恩,「俱摩羅天」現任領主,原力屬性中立偏黑暗,因此也算黑暗大君中的一員。他坐在這個位子上已經超過五百年,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年紀,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種族。
不過從這位領主外露的性格來看,應該還沒有進入老年期。他熱情、豪爽、富有情趣,深受各族女性歡迎,與他有過露水情緣的女人或許能夠塞滿一個小國。
法恩聳聳肩,「難怪我來的路上,看見有幾隻小蟲子在交界處鬼鬼祟祟,他們這是想把你和任務目標一起幹掉嗎?」
「我確信,他們想幹掉我,至於大秦那位林上將,議會懸賞裡活的比死的貴十倍。」
「哈,十倍!」法恩挑挑眉,「這點時間他應該走不出石灘,要我幫你把人找出來嗎?」
哈布斯搖搖頭,微笑道:「我受了不能行動的重傷,陛下只要給我一個隱蔽的棲身之所待上幾天就好。至於林上將那邊,巴羅夫大長老惟一的純血子嗣死在他手裡,肯定迫切想要親手報仇,我就不和一名悲傷的父親搶了。」
這簡直是睜眼說瞎話。
不過法恩也明白了哈布斯的意思,並無異議,兩人一前一後,向石灘邊界走去。
「我想起來了,林熙棠和張伯謙這兩個年輕人,最近幾年頗有名氣。但是,哈布斯,你連大秦一名上將都打不過嗎?」
「我和他們一樣都是年輕人,當然實力差不多,不是每個人都能和陛下您相比的。」
「這麼說起來,其實我也是年輕人……」
「哦,也許……陛下。」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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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9 01:39 AM
節十七 善後
溫泉滿目瘡痍,以文王山河鼎小世界現形的虛空所在為中心,受影響範圍四面八方輻射近萬里。
這差不多是整個溫泉大半土地,數千公里外另外兩大勢力的老巢也都沒有倖免,距離稍遠損失相對小些。
其中「黑水商會」又比「浮游聯盟」情況好些,長孫驥倒向張伯謙後,得到一些特許,他立刻把商會總部轉到戰列艦上去,讓人幾乎以為他要放棄這裡的基地。
「紅石城」是小世界錨定點,破壞最嚴重,整座城市幾乎全部變成廢墟,只有個別建築的防禦原力法陣足夠強大,勉強保留了框架形狀。
然而後果最嚴重的還是原本就不穩定的空間,提前颳起虛空風暴。外虛空到處是裂隙,溫泉上空大戰造成的傷痕也遲遲不能痊癒,每天都處於一種彌合一公里,又撕開半公里的狀態中。
在地面上維持秩序的仍是溫泉三巨頭,其中紅石城勢力差不多所剩無幾。當然有不少人對張伯謙憤慨不已,但若無有份量的人站出來,那也就僅止於私下怒罵幾句。
也有人正氣凜然地找到長孫驥面前,想說服他出來領頭抗議,並向帝都上書彈劾。
那位年輕的首座只是笑笑說:「溫泉無辜嗎?」
溫泉並不無辜。
張伯謙堅壁清野般大搜查後,仍有高位血族藏匿在城市裡。觸髮式定向傳送法陣是戰略級武備,連一些小國都沒有,為何會裝置在一個連神將級強者都拿不出來的邊境大陸。還有錨定在紅石城的小世界,亦非一兩人即可偷偷摸摸成事。
溫泉把自己當作中立之地太久,久到有些人已經不認為大秦是自己的國家。
張伯謙和張佑笙正在「踏風」旗艦的指揮室裡單獨密談。
張佑笙的神情難得嚴肅,「大堂兄,你應該知道,我這次跟過來,是為族裡擔任觀察之職。」
張佑笙在家族中並不如表面上悠閒,他常年遊走各處,同時也是對當地張氏子弟進行觀察,在家族裡擔任這類職司的不止他一人。
而這次被派到張伯謙身邊來有雙重因素,徽國公嫡長子,張佑笙的親生兄長,是這一代張氏家主繼承人候選中數一數二的驕子,將餘者遠遠拋在身後,用他來行監察之職,其實是一場同時對兩人進行的考試。
張伯謙道:「如實即可。」
張佑笙看張伯謙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會再多說一字,雖然明知這個結果,仍覺得腦袋一陣抽疼,伸手按了按額角,道:「大堂兄,接下來我就直接回本家,不跟你去帝都了。」
張伯謙點點頭,道:「代我向母親問好,平江那裡準備了一些河西特產,你替我一併帶去。」
張佑笙應了,猶豫一下,忍不住道:「丹國公夫人牽掛的也無非你的平安而已,大堂兄行事也要想一想才好,就如兵伐訣威力絕倫,但損身太過,易傷根本。」
一般人說這話很容易得罪人,張佑笙肯宣諸於口算得上誠懇。
張伯謙也沒有不悅之色,頗為隨和地點點頭,道:「無妨。」
張佑笙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嘆氣,家族裡負責觀風察情這一系,跟張伯謙的任務最不好做,一眾子弟多有抱怨,之前他因為身份關係,從來沒有被指派到,這次終於親身感受了一把。
張伯謙來溫泉的敕令是後補的,但既然通過大朝會決議,並由帝君簽發,就算正式公務。
雖然他本人實際上已在溫泉,可吏部和監察司卻不能把這項任務該配的人和該給的資源昧下,於是當所謂調查小組緊趕慢趕跑到,正是溫泉天崩地裂後的第三天。
張伯謙接見了吏部和監察司各自派出的副組長,就把繼續清查餘孽,恢復溫泉秩序的善後工作全部扔給他們,自己以重傷需要回帝都休養的名義當天就返航了。
那兩位還一頭霧水的大臣說不出半個不字,他們親眼看到整片大陸被破壞了一半,可想而知當時戰鬥激烈程度,受傷實屬正常,至於神將級別強者的傷勢沉重與否,僅憑他們怎麼看得出來。
張伯謙的回歸同樣讓帝都感到突然,他沒去張氏老宅,直接帶著衛隊住進軍部分配給將軍們的宿舍。雖然也是獨門獨戶小院,可軍官宿舍完全按照軍營風格建造,一個個小院像一座座營帳矗立在道路如棋盤格的街區中。
這種建築佈局下,每個上門拜訪的人等如是從整個街區的眼皮底下走過。再剩餘繼續鍥而不捨的人,則被張伯謙的閉門謝客全部擋在院外。
不過總有攔不住的人。
這天一早,被稱為將軍坊的整個街區道路幾乎被人潮淹沒。
戰平江接到報告,從二樓往外面一看,摸了摸下巴上還沒來得及刮的鬍渣,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
街面上水洩不通,站滿精英戰士,甲冑俱全,腰間佩帶儀刀和原力短槍,未攜重武器。如果數得清楚那密密麻麻人數的話,應該恰好是一名宗王的全副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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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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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2 12:16 AM
節十八 同盟
宗室王爵和掌兵權的國柱上將之間向來保持著距離,即使姻親也多會避嫌,不在人前表示親近。
但臨江王終究是帝室血脈,他這麼沒有半點遮掩地大張旗鼓、擺明車馬到了門外,張伯謙哪怕當了元帥也沒有把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當宗王最高規格的座駕在街道中央停下,這邊也做好了迎接準備,院門大開,所有戰士列隊兩側,出來迎客的是戰平江。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正規軍團編制擁有高級軍銜的那些被張伯謙扔在邊境,私軍裡具張氏高級執事身份的又被扔在溫泉。戰平江在外界名聲不顯,可好歹也算張氏執事名冊上有的人物。至於張伯謙本人,都勞動了臨江王親臨「探病」,病人自然是傷重起不得身。
臨江王是鎮邊藩王,又是先帝最寵愛麼弟,他的三衛人數在諸王中最多,重裝帶甲十萬加上兩個整編浮空艇艦隊。而能帶進帝都的儀衛也居諸王之冠,一千九百人輕裝編隊。
看到出來迎接的人,臨江王身邊幾名軍官和文士神情都有剎那微妙,反而臨江王本人毫無異色,不等眾人行禮,把所有隨從全部留在門外,獨自一人走進小院,神態親近、隨和、自然,就像世家子弟之間尋常走訪。
戰平江看著臨江王那無可挑剔的風姿,再想到三樓在「養傷」沒有挪動的世子,不由感覺有點胃疼,他沒讓任何人引路或跟從,一個人把臨江王迎進了主樓。
臨江王面色如常地走了三層樓梯,俊美臉龐上春風拂面般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看不出半點不滿。
這種統一營造的小樓格局極為單調,都是走廊和單側房間的營房模式。為了適合隨時能幹各種用途,所有房間一般大小,方方正正。
一踏上三樓,就正對著這樣一個房間,裡面一件家具都沒有,張伯謙席地而坐正在煎茶,紅泥小爐和整套茶具就直接擺在地板上。
張伯謙天賦過人,四歲開武蒙,十四歲正式上戰場,之後的歲月幾乎都在征戰中度過。但他出身五姓世家,落地即封爵,世家子弟該會的他也都會。
現在他著深衣箕踞而坐,沒有絲毫侷促之態,清水、杯盞在掌上流動,茶煙裊裊,細香暗浮,湯色一點點漾開,意態優雅悠閒,如處華堂盛會。
樓梯響動,張伯謙卻像沒有聽見似的,頭都不抬,目光全都落在淺碧色的茶盞中。
臨江王直接走到張伯謙面前,盤膝坐下,道:「紅泥爐當醅新酒。」指尖一點銀光彈向張伯謙。
那點銀光飛到張伯謙面前,在半空中一頓,是一個巴掌大小細長鍍銀銅瓶。
此時,清茶從壺嘴中傾斜地注入最後一個杯子裡,張伯謙抬手一抹,小瓶落在紅泥小爐的鐵網上,瓶塞彈開,一股酒香立刻瀰漫開來,和著茶香。兩股各自都極鮮明的香氣,一經混合竟隱約有了渺渺之意。
張伯謙抬眼看了看臨江王,道:「謝殿下。」
隨後室內寂靜,紅泥爐裡火星剝啄都清晰可聞。
時間一點點流逝,臨江王眼底閃過晦澀不明的流光,忽然他舒展雙腿,不再端著姿態,眉宇間笑意也褪去禮賢下士的溫文,染上邪肆,「丹國公世子,可願與本王一起對付共同的敵人?」
張伯謙靜靜注視他,道:「可。」
臨江王慵懶肆意的笑容有瞬間一凝,不曾預料會得到如此輕易的回答。
眾所周知,張伯謙和林熙棠從天啟軍校即開始針鋒相對,而臨江王和林熙棠結怨的事情就幾乎沒有傳聞,但在帝室勳貴的核心人物中也不是秘密,只因為其中牽涉到先帝和大位,無人敢明著提起。
肅帝晚年,諸子爭儲,引發掖庭之亂,未央宮封宮整整十天。在這場大劫中,成年皇子或死、或廢、或囚,最後竟然只剩下當今皓帝和幾個才四、五歲的小皇子。肅帝當時身體已經很差,一度曾有兄終弟及的流言甚囂塵上。
這個兄終弟及指的就是臨江王。
他是肅帝最小的弟弟,出生後不久,身為嫡長子的肅帝即登基。他對帝位毫無威脅,比肅帝排行居長的幾名庶子年紀還要小,差不多被當兒子養大,得寵程度遠超後宮中那幾個母家出身不好又被忽視的皇子。
而勳貴大臣對此事也在兩可之間,剩下的皇子中,年齡太小的主幼國疑,皓帝的親生母親身份又太上不了檯面,他本人也沒有任何帝寵,不說儲君教育,就連皇子教育能得幾分都成問題。
最後肅帝仍禪位於皓帝,又以太上皇身份主政三年,徹底平息了掖庭之亂的動盪。
然而一年前,皇太弟之事不但再次暗地流傳,還多了一個說法,據稱當年促成先帝最後下決心傳位皓帝的人正是林熙棠。先帝求決於天機術,並選擇了林熙棠「大衍天機訣」的推衍結果。
臨江王和新帝年齡差不多,一個是先帝寵愛的幼弟,一個是後宮透明到登基的皇子,本就面和心不和,傳聞出來後,勳貴宗親們觀察那涉事幾人大都覺得未必沒有端倪。
只不過,皇太弟的說法當初一直是傳言,不曾拿到大朝會上廷議,皓帝的帝冠又由肅帝親自加冕,若還不想謀反,就不會有人將此事宣諸於口。
這是關乎家族的大事,以張伯謙世子身份,以及在張氏繼承人候選者中的排序,再不理俗務,也會有幕僚提醒,他為何回答得這麼乾脆俐落?
臨江王此時忍不住懷疑,張伯謙是否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臨江王臉上異色僅僅一閃而過,之前預備好的說辭顯然全部報廢,饒是他素有捷才,也頓了一頓才道:「世子現在可以告知本王,溫泉那邊情況究竟如何了吧?」
張伯謙點點頭,簡潔明瞭地說了四句話。他講到一半,饒是以臨江王的城府都有點繃不住臉色。
張伯謙等如是把他一抵達帝都就交去未央宮的報告內容讀了一遍,據說那半頁紙,四行字,是國柱上將本人親筆所寫,未由幕僚副官捉刀,包括時間、地點、參戰人員、傷亡,經典得可以放進教科書的戰報。
這種報告說是直接提交帝王,但有點辦法的人如臨江王,再如文件傳遞程序中涉及的部司大員,實際上都可能在帝王之前看到內容。
在張伯謙住進「將軍坊」,擺出如此明顯閉門謝客姿態後,還想盡辦法來拜訪的人中,不知有多少是看了這份報告,想搶在皓帝召見丹國公世子前做點什麼。只不過沒人像臨江王這麼大膽,敢於全然不顧未央宮裡那位至尊的目光而已。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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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2 12:17 AM
節十九 守夜人
張伯謙最後終於說了一句報告上沒有的話,「其餘事等皆無結果,尚待後續。」
臨江王眯了眯眼睛,微微沉吟,張伯謙言行莽直近乎粗暴無禮,實際細思之下又無可指摘。
他想了想,收起所有迂迴和試探,直入正題,「時應來是陛下的人,他死了會有些麻煩。」臨江王顯然也不相信什麼暴亂中身亡的說法。
張伯謙淡淡道:「死人才不會亂說話。」
臨江王心中一動,問道:「林侯何在?」
張伯謙道:「殿下若帶來了天機術士,即可進行卜算。」
臨江王皺了皺眉,道:「林侯也是天機術大家,推衍只怕很難得到結果。」
事實上,帝國不是沒有嘗試過,失蹤之事一出,帝都「天機閣」就在皓帝授意下開了最高規格的祭祀,但一無所獲。而私下裡出於各種目的,不乏勳貴驅使所供養的天機術士卜算此事,力量稍弱的人看到的全是空白。
張伯謙道:「他之前置身於一個小世界,算不到位置也就罷了,現在他受了傷,實力跌下神將位階,那些流派大家們,總不至於連一個戰將的大致方位都找不到吧?」
臨江王陡然一震,脊背倏然繃直,他忽然抬眼,發現張伯謙正注視著他,淡漠的神情中流露出幾分探究之色,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他隨即收斂心神道:「我這裡有人手,但需做些準備。未央宮那邊,最晚今天下午就會安排你覲見,世子恐怕沒時間親臨祭祀,我會派人將結果送來。」
張伯謙道:「聽說林熙棠老家妻兒也出了點事情,既然已經做到這種程度,殿下是下定決心了?」
世族是帝國基石,血親是世族根本,廟堂之爭向來罪不及孥。尤其林夫人這種情況,都算不上是林熙棠的助力,對她直接下手,顯然意味著這場政爭已無回寰餘地,到了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地步。
臨江王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後才道:「此事是底下之人自作主張,主事人已在數日前,酒後酩酊大醉,跌入大河中淹死。那人是一名散修的天機術士,謀劃此事很大部分出於覬覦『大衍天機訣』修煉法門的私心。」
張伯謙笑了笑,他一雙鳳目微棱四射,看人時自有一股睥睨,此刻笑起來帶出似嘲非嘲之意。他拿起瓶身燒得通紅的酒器,在兩個空茶盞中注入黏稠酒液,然後端起向臨江王虛讓示意。
臨江王一口飲盡,告辭而去。
張伯謙連半點起身相送的意思也沒有,戰平江倒是從旁邊房間轉了出來,不料臨江王走得極快,他追了兩步都沒趕上,索性停下來,既然臨江王本人都不計較,他也省了那表面功夫。
戰平江摸了摸下巴上越發扎手的鬍渣,轉頭道:「世子,這位殿下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好像就問了一個問題?這是不是說,其實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張伯謙淡淡說:「他控制不住局面了,如果他真是主謀此事的人。」
戰平江臉色變了變,忽然省道:「如果?」
這時,樓下奔上來一名侍衛,報告道:「未央宮來人宣召世子覲見。」
當林熙棠的意識清醒過來時,感覺一道道涼意如水流般不僅沖刷著他的肌膚,還在沖刷著內腑血脈,就像軀體的存在虛化了似的。
他沒有半分慌亂動搖,心神凝定,五感漸漸清晰聚練,不久恢復正常。
林熙棠坐起來,看見自己正置身於一望無際的石灘,到處流動著如煙如霧般濛濛白芒。隨即他就發現體內原力無法運轉,這裡竟是一處禁魔之地。
林熙棠站起身,流動的白芒沒到膝蓋處,像漲潮時漫上石灘的海水,一波一波湧動。他簡單查看一下自身,大衍天機訣觸摸到的世界規則倒是正常了,剛想到這裡,大衍天機訣就反饋過來一個詭異的信息。
這裡每個方向都是東!
即使以林熙棠的定力,都一時想爆粗口。
他突然記起,落入虛空通道時,在通道口即將關閉的最後一刻,哈布斯也跳了進來,雖然兩人距離很遠,但還是清楚地看見哈布斯對他說了一句話,那口型是:遊戲開始。
林熙棠環顧四周,視野所及之處都是波光粼粼的白芒,看得時間稍長,會有腳下一起晃動的錯覺,就像在真正的海洋中跋涉。
林熙棠閉上眼睛,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朝一個方向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淙淙水聲,林熙棠絲毫不為所動,依然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但是走出十多步後,他不得不停了下來,此刻水聲已經大得猶如雷鳴,從四面八方撲來,幾疑置身瀑布之下。
林熙棠緩緩睜開眼睛,被震得脹痛的耳鼓一下子輕鬆下來,水聲依然潺潺,循聲望去,不遠處煙霧裊裊白芒中有個窈窕的身影。
那是一個曲線極美的女子在出浴,無所不在的白芒彷彿真的變成流水,隨著她手臂、腰肢舒展,在細膩嬌滑的肌膚上飛濺、彈起、滾落。
她背對著林熙棠,微微彎腰,掬起一捧濛濛白芒,然後高舉過頭,鬆手淋下,每一根線條都在這猶如舞蹈的動作中,盡情散發出性感和誘惑。
然後那女子驀然回首,翡翠般的眼睛驚訝地睜大,玉樣面孔一層層染上粉絲漣漪。她高舉的雙臂陡然落下,交叉在胸前,可她正是側身而立,堅挺的胸脯和纖細的蠻腰扭出一道令人屏息的弧線。
她這時好像剛反應過來,蹲下身去,只剩滑膩的肩頭露在流動的白芒之上,然而如煙如霧中蜷縮擺動的身體若隱若現,更顯最原始的魅力。
最讓人怦然心動的是她面上表情,看清林熙棠的面容後,翡翠色眼瞳慢慢柔和得像要滴出水來,神色驚訝中帶微微喜悅,羞澀中有些許欲拒還迎,薄嗔中無盡情思綿綿。
彷彿一個純真少女,對驚擾了她的陌生人一見鍾情。
伴星邊緣,幻獸森林和浮空艇航空港之間,成片連綿建築中,最醒目的是中央一座城堡,古老、恢宏。
最頂部三層外牆帶著環形的凌空平台,欄杆上站滿形態各異的獸行雕像,每一座都散發出悠久歲月的滄桑氣息,只能從古老種族圖書館最深處的典籍中才能翻到這些虛空巨獸的記載。
法恩領主把自己舒適地埋在寬大沙發中,手掌撫摩著趴伏在他腳下美麗少女的裸背。
他懶洋洋的表情突然變得愉悅起來,道:「月光潮!我說我忘記了什麼,無岸石灘今天是月光潮。」
站在落地窗前的哈布斯轉過身來。
法恩微笑道:「他可能已經遇到守夜人了。唔,如果你們卡瑪拉議會那頭昂貴的獵物走不出無岸石灘的話,我可不會賠償哦!」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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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9 06:47 PM
節二十 蜃夢
「月光潮?醒來的是空蜃?」哈布斯藍寶石般的眼睛清澈空寂。「就連文王山河鼎的小世界幻象都沒能讓他迷失,不過做一場夢而已,總會結束的。」
法恩挑起半邊眉毛,「你終於找到辦法激活那塊碎片了?」
「人族天機術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效果。那個小世界有一條規則,九為陽之極數,九為道之大圓滿,而林熙棠本人役使的「大衍天機訣」一共激發出九鼎,大概就是碎片的全部了。」
哈布斯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個圓圈,裡面各種影像一一閃過,正是他在小世界中的記憶。
法恩雙手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饒有興趣地看完,伸手拍了拍腳下少女的翹臀。少女腰肢擺動了一下,回眸一笑,湊上去親了親法恩的手腕,然後退出房間,把門合攏。
法恩打了個響指,一道淡金色原力光芒撲向哈布斯。
哈布斯舉起雙手,沒有反抗,任由那道光芒把他推靠在牆壁上,像一條毛巾似的從頭到腳刷了一遍,隨即彷彿真有灰垢被拭去,晦澀強大的波動從哈布斯身上散發出來。
「唔,陛下,再鬧下去,鮮血長河就要共鳴了。」
血族公爵以上晉階都會引起鮮血長河共鳴,意味著血之後裔的力量和傳承得到承認,同時這一共鳴會被所有公爵以上的血族強者感應到,得知他們迎來了具有並肩資格的新成員。
法恩把淡金光芒收回去,哈布斯身上氣息恢復如前。
「居然已經是大公爵了,當年我第一次抱你的時候,分明只有那麼小一點點。」法恩比劃了一下,像是嘆息又像感慨,「既然你專門找了一個小世界晉階,就是暫時不打算公開了。那你不想要撒克遜家主的位置嗎?」
哈布斯微笑,隨後有點苦惱地道:「可是前次長老會上,我沒有通過候選者資格遴選啊!」
法恩眼神突然凌厲,閃動著鷹隼般噬人光芒,「為什麼?!你是安妮妲的兒子,尊貴的純血,就連原生種都不比你更強大。」
「陛下見過我的父親嗎?」哈布斯的語調依然平靜和緩。
法恩頓了頓,沒有馬上說話。
哈布斯也沒有等他回答,「沒關係,我的資格無需任何人來認定,我會拿到我要的東西。」
法恩看著哈布斯,流露出複雜神色,漸漸目光變得空茫,彷彿透過這個年輕身影搜尋著遺落在時光長廊中的記憶。
無岸石灘上,月光潮汐流轉。
林熙棠那雙星辰輝耀的眼眸,穿過煙雲,靜靜望去。
那女子帶著一股未經世事的天真,與她赤裸的胴體和誘惑的動作形成極為強烈的反差,她張了張小嘴,分明沒有發出聲音,林熙棠卻聽見有人在他意識裡說:「來!」
奇怪的是,分辨不出那說話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林熙棠搖頭,黑色的長髮潑墨般從兩肩流瀉而下,他穿著沒有徽記的帝國軍服,卻不顯絲毫殺伐之氣,容止清雅,端方華美。
「為什麼?」說話的人帶上幾分委屈。
「會迷路。」林熙棠實事求是地說。
他已經發現,這片石灘不知是天然還是人為的極點,所有方向都是一個方向,無論從哪裡出發,只要直線行走就能達到邊緣。然而一旦中途折向,極點就會重新算起,有可能永遠走不出去。
「那,我帶你。」說話的人又變得有幾分雀躍。
好像只是幾縷如煙如霧的流光晃過,一雙纖纖玉手遞到林熙棠面前,掌心托捧著半邊貝殼。
貝殼略呈扇形,邊緣如齒,表面色灰粗糙,內殼卻極為絢麗多彩,孔雀藍、粉紅、翠綠的鮮豔花紋泛著幽光,其上乳白色雲煙繚繞。
林熙棠一低頭,四周忽然明亮起來,碧海、蒼山、青空、白雲,先民濱海而居。
面前站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手掌心抓著一顆比她拳頭還大的金色珍珠,笑容如同初夏的梔子花,芳香甜美。「阿哥,看,今天摸到的珍珠,一定是個好天氣!」
先民世居空澤之濱,海陸三千里蜃氣繚繞,上接天穹雲煙,下連空山雨霧,拒陸獸海怪於樂土之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出海而食。
每當青壯準備出海捕食,採珠女會在日出前跳進海水裡,尋找孕育最大最美麗的珍珠貝母。
日出那一瞬間,少女托著貝母浮出水面,讓第一道陽光照耀打開的貝殼,吸取了流金之華的珍珠會變得更加絢彩奪目,得到的珍珠越美麗,預兆著這次出海的漁獲越豐富。
時光荏苒,繁衍更迭,先民安居此土。直到某天,出海的漁隊救回一個旅人,來自沒有聽說過名字的大陸,他口中的世界光陸離奇,危險但充滿誘惑。
旅人傷好以後,頭也不回地走向常年雨霧封路的大山,曾經和他在月下海邊竊竊私語的採珠女,藏身在他路過的大樹背後,直到秀美眼瞳中看不到背影,也沒有收回目光。
生活恢復平靜,只是先民們偶爾會聊起那個外鄉人,而年輕的男女眺望遠方大山的時間增加。
直到有一天,最膽大活潑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失蹤,他們留書而去的,正是旅人返鄉的方向。
又有一天,曾經失蹤的年輕人中的一個出現了,帶回來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他沒有停留幾天,就再次離去。
陸續有人離去,也有人回來,雖然那個外鄉人再不曾出現過。
先民們慢慢知道,世界大千萬倍,慢慢知道,他們用來占卜漁獲的金珍珠,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慢慢地採珠人多起來,每當第一縷陽光落在海面上,都會照亮很多很多張亮麗年輕的面孔。
金珍珠的光耀美麗黯淡了最昂貴的寶石,無上權力的帝王,用它點綴自己的宮殿和美人,法力強大的術士,用它祈求更加深奧的力量。
有一天,戰火席捲了海濱。毀滅和重建,只有三千里蜃氣,純白得不染絲毫血腥。
如今,金珍珠被稱為「空蜃」,據說是大陸上最強大的術士從天機中看到了這個美麗的名字,「空蜃」的這個唯一產地每隔幾年就會輪換主人。
有一年,黑甲鐵流的騎兵再次踏響海邊土地,列陣中央的戰車猙獰而華麗。
正當盛年的王者站在海邊,他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征服者,青蛟圖騰的權杖令行四分之三大陸。人們都說,十年之內,他就能加冕為這片大陸的共主。
然而他沒有等待,用名震天下玄甲軍一半傷亡的代價,在這個凌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之前,將自己的戰旗插上了大陸最南端海岸。
王者躍入海水中,當第一縷陽光落在海面上,糙灰貝殼徐徐張開,吐出璀璨的金色光芒,又一枚「空蜃」出世。
他走到戰車旁,將那顆陽光下愈發奪目的珠子遞進去。
車子內部舒適就像一座行走的宮殿,最柔軟的長毛毯上端坐著一個女子,她的容貌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會目不轉睛,繼而俯身行禮。
然而她的衣著簡單到沒有一段花紋,逶迤到腳面的長髮上沒有一件飾品,因為她久病的身體羸弱到承受不起一點點多餘的份量。
林熙棠突然發現那個手捧「空蜃」的王者正是自己,金珍珠在掌中散發出迷幻的光芒,對面女子的雙眸溫柔得如同一聲嘆息,熟悉得名字就在嘴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4-9 06:47 PM
節二十一 空
纖手輕輕搭上林熙棠手掌,指如羊脂,白得透明,尖甲暈出淡淡青紫,彷彿美夢中的一點傷痕。
林熙棠沒有任何動作,深深看到那雙美眸的最深處,指尖和指尖相貼的地方,寒意傳來,冰涼得沒有絲毫人氣,一直刺進心頭。
一時間分不清楚,這是王者的感受,還是他自己的。
「抱。」那個分辨不出男女老少的聲音,又在林熙棠意識裡說話。
林熙棠微微垂目,把捧著金珍珠的女子橫抱起來,她躺在他臂彎裡,輕盈得好像冬日來臨前最後一片花瓣。
空氣中還有硝煙和血火的味道,大地上鐵蹄奔騰的餘波剛剛平歇,十萬玄甲軍佇立如松,沉默如石,他們的王者坐在高高礁石上,腳下碧水捲擊,亂瓊碎玉,膝上白衣逶迤,烏髮鋪地。
「那些人問卜天時,為何有喜有悲?」
「天時關乎生死,遇生則喜,逢死則悲。」
「天時乃天道之序,既定之軌,生死悲喜有什麼用處?」
林熙棠低頭看她,再美麗容色都掩蓋不住眉間灰白死氣,但是那雙眼睛純澈如懵懂孩童,即使說著這樣無情的話,也不比說起花開花落多一點點情緒。有的時候天真才最殘忍。
這個和他說話的存在,當然不再是那個偉大王者的心上人。
「有時候,有些事,明知無用,卻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
「那些人不怨恨殺死他們的人,反而詛咒我,也是明知無用但還是要做的事情嗎?」
林熙棠眼中星雲流轉,恍若倒映萬物,這是那個聲音第一次提到它自己。
在空澤之濱的歲月變遷中,先民們一直以為那三千里純白蜃氣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庇佑,直到與外鄉的溝通從交易、繁榮、富饒走向侵佔、掠奪、奴役,他們哀告、祈禱、血祭。
然而接天遮山的雲煙並不會驅逐侵略者,它恆定不變地拒凶獸海怪於陸外,庇護了任何一個站在這塊土地上的生靈,無論先民還是外鄉人。
沒有什麼比發現自己並非天命之子,更加令人絕望。
林熙棠失笑,「當然不,那是一個很壞的例子。他們只是承擔不起他們的選擇而已。」
「哦,別管那個!」仰躺膝上看他的女子,忽然眼波流動,活潑起來,聲音輕巧得就像扔掉一件不合心意的玩具。
「你看,他和她會死在今天,死在這裡。不過現在你變成了他,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你可以得到這一切。」
林熙棠淡淡說:「我和你為什麼要去走別人的人生?」
那個聲音有點困惑,「什麼是別人?不都是我嗎?」
「她是前朝公主,他是藩屬國的王。」那個聲音忽然又說。
林熙棠目光微微一閃,這次他聽出來些許極細微的變化,聲音語調變得更傾向於女性,語氣則有點死板,像在照本宣科。
「天下大亂之前他們就有婚約,前朝覆滅亦不是由他之手,不過宗主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而已。她身體虛弱是當年城破之時服的毒一直沒有根治,你看,她可以恢復健康,沒有任何東西被破壞,這本就是他們想要的人生。」如此亂世,難得沒有國仇家恨,全是鶼鰈之好。
「不然的話,在他死後一年,帝國重新四分五裂,戰火燃遍大陸每一個角落,直至十室九空,最後被另外一個大陸征服。」
絕代佳人、不世霸業、救黎民於水火,還要再加上一段情深意重的結髮,幾乎囊括了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夢想。
林熙棠笑起來,他向來清冷,尤其那雙星辰輝耀的眼睛,把笑容映出一片冰雪之色。
容顏一如最美好夢境中的女子,伸出手指點在林熙棠胸口,劃了一個又一個圈。只要那裡有一點點心動,一點點不捨,一點點憐惜,就能拖著這個有趣的人一起沒入更深的沉眠。可惜昭昭萬像在他心中,如映鏡面,繁華紛呈,不可企及。
女子微微張開朱色小嘴,吐出唯一一聲真實嘆息,懷裡金珍珠流光溢彩的光暈漸漸擴大,然後淹沒了整個世界。
伴星城堡最頂層。
法恩一直保持著側耳傾聽的姿態,忽然說:「月光潮結束了。」他的神色十分愉悅,走到書架前,打開雪茄盒,問道:「要不要來一支?」
哈布斯體內忽然飄出一條暗紅色鎖鏈,在空中碎成片片段段,不等落地就徹底融化在空氣中。
法恩切雪茄的手一頓,哈哈大笑,「我就說血枷鎖鏈這種東西根本是浪費血液吧!離這麼遠都能被弄斷。」他目光驀然一凝,「嗯?這不是……」
哈布斯道:「若非您剛才教那個虛空巨獸幼年體說那段話,他也不會這麼快又有突破。短生種沒有我們生命漫長,卻能在其他方面的時間上戰勝我們。」
法恩不經意地揮揮手道:「沒有什麼區別,到了他們的巔峰,時間就又一樣了。」
「虛空巨獸大多是中性,您為什麼要引導它轉化?」
「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隻空蜃,即使後代注定血統混雜,也比完全斷絕傳承要好。況且,沒有人能左右虛空巨獸的進化,我也只是儘量讓它多看到一點這個世界。」
法恩仔細點燃手上的雪茄,吐出一團煙霧,看著哈布斯笑道:「下一次月光潮是一百五十年之後,但如果小傢伙想用成年體醒來,那這個時間至少是一千年。」
短生種平民的平均壽命是五十年,貴族八十年,神將一百二十年,天王不超過三百五十年。任何疾病、傷痛、意外都會縮短這個時間,而一千年,就連大部分有爵位的長生種也等不到。
無岸石灘上,月光潮汐緩緩退落,就像不知來處般,也不知去處。
還是幼年體的虛空巨獸空蜃,做了一個不太滿意但也不是不滿意的夢,再次陷入最深的沉眠,等待下一個夢。
她想,她很喜歡被那雙星辰輝耀的眼睛凝視的感覺,下次再見到,她一定要摸一摸那些星光。
世界不同角落裡的時間有快有慢。
花都俱摩羅天還是初夏,大秦帝都天啟已經入秋。
秋蟲的鳴叫裡,武后慢慢走在巨大空曠的宮室之間,桂花香味若隱若現。
整座未央宮都沒有一棵桂樹,那香氣來自皇城之外,不知道翻過多少宮牆才傳到這裡,原本濃膩的甜香變得清淡,帶出幾分雅緻。
武后走到「小瀾殿」門口,正看見一個英偉的男子邁出門檻。他比常人足足高出半頭,帝國將軍服把他的線條勾勒得格外肅殺,就像一把出鞘的鐵血長刀。
男子走路極快,送他出來的內侍,不要說帶路了,得使勁小跑才能跟上。男子目不斜視從武后身邊走過,後面的內侍氣喘吁吁,只在跑近武后的時候才做了個看不出在行什麼禮的動作,連減速都沒有地狂奔而過。
旁邊女官、女侍們嘰嘰喳喳一陣不滿,武后如同沒有聽見,有資格進入「小瀾殿」的大臣都是頂尖勳貴,她這幾年已經被忽略得習慣了。
她走上台階的時候,提了提裙襬,略略一停,轉過頭去,那個身量偉岸男子的身影已經快消失在甬道盡頭。
其實她認得這名將軍,國柱上將,丹國公世子,也是調查林侯失蹤案件的負責人,傳回帝都的消息說,那人差點屠滅了一座城市。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4-9 06:48 PM
節二十二 撲朔
張伯謙沒有注意到擦肩而過的武后,他無論爵位還是軍銜都有資格列班朝會,但很少單獨面聖。
剛才皓帝召見只有短短一刻鐘,這位至尊給他的感覺並非傳說中平庸軟弱,可也不像先帝那般果毅決斷。最令人費解的還是皓帝對林熙棠這次出事的真正態度。
張伯謙走出宮門外,大臣的代步座駕統一停在金水橋外廣場西側。朝會已經結束了有一會兒,大部分僕役都接走了自己的主人,那邊剩餘車馬寥寥。
戰平江早就侯在一輛越野車邊,他察言觀色,看到張伯謙的臉色就知道這趟王宮之行結果不怎麼樣,他也不多話,拉開車門後,自己飛快地轉到另一邊跳上駕駛座。
張伯謙此行極為輕車簡從,除了戰平江沒多帶一名侍衛。
「世子,您進宮期間,王相的大管家來過,還有幾位爵爺派人前來致意。」
王謝廷怎會不知道張伯謙何時受召,偏偏派人這個時候來「探望」他,還真是不愧他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首相之風。
張伯謙臉色冷漠,連問一句對方來意說辭都沒興趣。
戰平江知道張伯謙的脾氣,也不多說,繼續道:「臨江王殿下派人送來一個坐標。」
張伯謙這才略略動容。
戰平江道:「屬下已經讓人覆了星圖,那個坐標位於林上將防區西音走廊的西北方向,不管在軍事地圖還是商團地圖上,那裡都不是通航地帶,也沒有成規模的聚居地。我們一直查到百年前的記錄,那邊有一條曾被列入非公開採的小行星礦帶,不過出產並不豐富也不稀奇,且最近百年虛空風暴一直未散,早就荒廢了。」
張伯謙突然道:「去臨江王府。」
戰平江手上微微一緊,隨即穿過兩個街口轉彎,車身一直行駛得十分平穩。他繼續報告道:「長孫驥的黑水商會從溫泉全面撤出了。」
張伯謙點頭道:「讓他走。」
「他讓人送來了林無的消息。」
張伯謙眼底陡然電光大盛。
林無在那次說不清道不明的越獄事件中銷聲匿跡,如果說,張伯謙確實在某些地方給他行了方便,以達成自己的目的,但一開始並沒打算讓這個關鍵人物脫出視野。然而,林無居然躲過去了,即使在緊接著的大搜索中都不曾被抓到蛛絲馬跡。
戰平江從這人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隨後查林無的履歷,發現此人出身軍中刺殺營。
這種出身等同於沒有來歷的死士,能做到林熙棠身邊侍衛隊隊長,從黑暗中走到陽光之下,顯然不僅僅只有武力。而林無擊殺時應來的判斷準、下手狠,絕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是溫泉空路封航,林無再有天大本事,也無法完全不驚動長孫驥這樣的地頭蛇悄然離開。不過換而言之,若非長孫驥已決定放棄溫泉的根基,也不見得敢向張伯謙密報透露林無行跡。
戰平江道:「長孫驥判斷,林無應該是打算去中立之地,星路走廊。」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去處。
如果林熙棠倒台,林無這樣的近身親信絕不會有好下場,只看張伯謙首先拿他立威就知道,林無若落到其他人手中,結局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所以他想要逃往中立之地,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林無若當真是死士出身,或許有不為人知的與主人聯繫秘法,也可能知道一些未曾說出口的秘密,那他選擇的逃亡方向上說不定有什麼驚喜。
這時,車輛戛然而止,臨江王府黑漆油飾、金獸面環的大門歷歷在目。
張伯謙的來訪顯然不在臨江王府上下的預期中,從門子到迎客都有些不明顯的慌亂。
但是,上午臨江王那麼大陣仗去拜訪張伯謙的事恐怕大半個帝都都知道,現在張伯謙正式上門投帖,王府也不能把人直接攔在外面。況且這附近居民雖然寥寥,左鄰右舍卻幾乎全是宗室,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看著這裡。
張伯謙很快被迎了進去,臨江王在書房門口等他,身邊陪了一名一看就知道是天機士的中年男子。
三人坐定後,也沒說廢話,臨江王直接叫那名李姓天機士解釋了一通如何卜算得到坐標,除此外還看到什麼預兆。
可能因為有了林熙棠的下落,於是又在謀劃什麼,臨江王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而張伯謙更是不懂天機術,也沒興趣聽那些玄而又玄的說明,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臨江王身上。
臨江王此刻穿了一身常服,月白底色,銀藍花紋,衣料奢華,手工精美,除此外沒再戴多餘配飾,只束了一條極薄青玉磨成的腰帶,低調而貴氣。
然而張伯謙銳利如刀鋒的氣勢即使沒有刻意流露,時間長了也會對周圍人形成壓力,那名天機士說了一會兒,開始額頭出汗。
臨江王好像也有所感應,略皺了皺眉,抬頭正與張伯謙眼神對了個正著。張伯謙在宗王面前還不至於無緣無故放出威壓,但臨江王的表情已經有些不自然。
戰平江侍立在張伯謙身後,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突然心中一動,隱隱感覺哪裡不對勁。
這時,外面突然一陣喧嘩,極快地來到一門之隔的廊下,不等書房裡諸人有什麼反應,房門陡然被一股大力撞開。
看清來人,房裡包括臨江王全都站了起來。
海密公主面如寒霜,走進屋來彷彿帶進一股寒氣。身後小院裡,她的衛士攔住了王府侍衛,兩邊都有顧忌,不到拔劍張弩,也是面面對峙了。
海密公主第一眼就看到比常人高出半頭的張伯謙,眼神一冷,隨即掃向臨江王,卻突然面色一愕,張了張嘴竟然沒先說話。
一時間,書房內靜得繡針落地可聞。
忽然,屏風後傳來一聲金玉相擊,在寂靜的房間裡,聽得格外清晰。
臨江王淡淡道:「海密,妳且稍等片刻,我有點急事要處理。」說完,一拂袖,往後走去。
隨即後面傳來哢哢機括聲,透過四季美人圖的繡屏隱約可見一整排書架在移動。這是大部分世家書房裡都有的靜室設計,並不算特別隱秘的機關,只是像臨江王用得這麼落落大方的也不多見。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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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9 06:49 PM
節二十三 抽身
張伯謙突然轉頭看了戰平江一眼,揮揮手,後者會意,一言不發,繞過海密出了書房。戰平江一動,旁邊那名早就坐立不安的天機士像是終於抓到機會,立刻跟著埋頭往外走。
海密兩道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終於開始正視張伯謙。
這時,屏風後人影閃動,臨江王走了出來。他這一進一出,快得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
張伯謙忽然出聲告辭,「多謝殿下給的消息,既然殿下還有事要忙,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臨江王點點頭,客套了兩句,叫人進來送客。
張伯謙轉身之際,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臨江王玉帶上綴著的一個掛飾,那是一塊雕成古書的玉珮,樣式別緻,手工也精緻,但以臨江王的身份來說玉石質地有些普通。
走過海密身邊,張伯謙停了停,略略躬身行禮。海密點頭回禮,兩人都沒說話。
庭院裡,海密的衛士還在和王府侍衛對峙,知客膽顫心驚地引著張伯謙和戰平江從邊緣走過去,所幸一直走到大門口的停車場都沒發生什麼意外。
戰平江發動車輛引擎後,才道:「臨江王……」
「你看到的那個是替身。」
戰平江在張伯謙示意之下先離開書房的時候已有猜測,此刻聽到肯定答案仍是臉色變了變,大人物們有幾個替身並不奇怪,可大都只能應付下不熟悉原身的刺客殺手。
像臨江王這種敢出來會客的替身,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培養,而宗王身份特殊,雖然沒有明文律例限制他們來往各地,但宗王進帝都以及離開大秦國境,則按規定是要報告世祿宗府的。
若非海密長公主突然到來,臨江王可能已經出了帝都,他這是想幹什麼?
反光鏡中,張伯謙端坐著,面容平靜,若有所思。戰平江也不敢打斷他思路,一直開進「將軍坊」,小樓出現在視野裡,同時進入視線的是樓前剛停下的一輛車,車門上噴塗的家徽熟悉無比。
戰平江左眼皮狠狠跳了幾下,無可奈何地提醒道:「世子,大公子來了。」
張氏一門四公,這一代統一排行的話,大公子是徽國公嫡長子,張佑笙的長兄,張佑辛。
王府書房裡只剩下臨江王和海密兩人。
臨江王意態懶散地往椅子上一坐,語氣譏諷,「聽說妳想用黑金權益和張伯謙做交易,剛才怎麼不當面問他。」
海密冷冷道:「我是小看他了,你不也是。」
「誰知道王謝廷看中的刀,鋒利得會噬主,能讓那隻老狐狸看走眼,也不容易。」
「那你還敢在他面前用替身,張伯謙剛才讓隨從先退出去,肯定已經看出端倪。」
臨江王苦笑,「我怎麼料得到張伯謙覲見後,連個彎都不轉,就敢直接到我門上來。」
朝堂之上有許多講究和規則,皇帝與臨江王不和,大臣們無論中立還是站隊,一般不會放在明面上。前腳邁出王宮,後腳踏進臨江王府,簡直是明晃晃地給臨江王送消息,這種事情就連與臨江王關係最緊密的盟友都不會做。
誰又相信,臨江王對張伯謙和皇帝說了什麼壓根不感興趣,而張伯謙實際上也一個字都沒提起。
海密看著臨江王的臉色,想及上午聽說他擺了全副宗王儀仗去找張伯謙,忽然覺得出了一口多日來壓在胸口的鬱氣。
臨江王臉色又冷了下來,「我給妳的信裡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清楚,妳還來幹什麼?」
海密微微一怔,轉而淡然道:「如果我不走這一趟,也不知道王叔要離開帝都。」
臨江王聲音冷漠中帶出一份厲色,「海密,我提醒過妳別為了林侯徹底昏頭。既然我說了帝都這邊我不再插手,就是不會插手,妳不盡快收攏勢力,倒來管閒事。我這人從沒有名聲可言,也不介意出爾反爾。」
海密臉上有些失色,花瓣似的嘴唇褪成淡粉,貝齒輕齧下才稍稍恢復顏色。
臨江王是沒必要騙人,就算要佈局也無需留下他自己的親筆書信,不管臨江王因何突然決定抽身,海密都應該抓緊時機,在王謝廷那邊的人沒反應過來前,把自己的棋子布下去。可是她要的從來不是權勢,這次牽扯的人和事她輸不起。
海密深吸一口氣,道:「王叔,夏定商一個國柱上將死在西音走廊,那不是文官能做到的事情。我相信你或許對一些權力利益不看重,但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這麼想要林侯死!」
臨江王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再次開口時,語聲冷銳如刀,「夏定商有他該死的地方,至於林侯,你放心,他不會死,只是他欠我的要還給我。」
海密不可思議地看著臨江王,半晌才道:「他欠你什麼?你不會把那個傳言當真吧?」
臨江王嗤笑出聲,「大秦千年國祚,只有爭儲,沒有爭位,我並不準備在史書上留名。海密,妳什麼也不知道。我離開後,妳還是小心一下未央宮裡的那位,別忘了,林侯是我老師,也是他的老師。而他若當真良善仁德,皇兄絕對不會把大位傳給他。」
此時,大秦帝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正在小瀾殿花園裡侍弄花木,皓帝給一片萱草除完雜草後直起腰,看到妻子被下午的陽光曬得臉色通紅,顆顆晶瑩汗珠從額頭鼻尖冒出來。
還好武后的妝容一向很淡,眼線和唇膏略略暈開,非但沒有變得可怖,反而帶出幾分打破循規守矩後的風情。
皓帝微微一笑,洗了手,又拿起一邊擺放的乾淨手巾,為武后拭去汗水。「阿悅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武后眼波柔情溫軟,臉上微微帶著笑,被皓帝親自送到殿門邊。
她有一個無可挑剔的丈夫,無論新婚時不受重視的皇子,還是現在的帝國至尊,無論以前在身邊出現美貌侍妾,還是如今背靠權勢的宮妃,皓帝都給足她正妻的體面。即使誰都知道廢后已經勢在必行,皓帝也沒對她有絲毫怠慢。
武后在女官和女侍們的簇擁下,踏上來路。慢慢走到看不見小瀾殿的地方,她才伸手摀住臉頰,輕輕揉了揉,同時抹去掛了快大半個小時的微笑。
今天皓帝溫柔一如既往,但武后仍然發現了細微的反常。
皓帝一個字都沒提起林侯,而丹國公世子剛剛覲見完畢。在林侯失蹤之後,武后從皓帝那裡聽得最多的,就是關於林侯的話題。
實際上,順太妃和另外幾位顧命大臣都對林侯要嘛不喜,要嘛態度微妙,皓帝唯一能說說話的,也只有武后這個沒什麼娘家背景,所以也牽扯不多的髮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6-8 12:24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6-6-8 12:25 AM 編輯
節二十四 無瀾
武后和皓帝是少年夫妻。一個是不受寵的皇子,一個是小家族的嫡女,兩人在偌大宮廷中沒有什麼存在感。
皓帝性格溫和,從不對武后大聲說話,身邊有美貌侍妾,但愛寵也不會越過嫡妻。對於一個本分安靜的女人來說,這樁婚事似乎無可挑剔。
那是一段十分平靜的歲月。
有一天,先帝突然心血來潮般將皓帝招去小瀾殿讀書。大秦的皇子們上學沒有特權,都和帝都貴族子弟一樣入太初學宮。先帝不過問皇子們的學業,只常常把幾個得他喜愛的子侄帶在身邊,小瀾殿就是他閒暇看書、提點子侄的地方。
先帝讓皓帝進小瀾殿的舉動原本應該令人側目,但在當時也沒有引起多長時間關注,年長的幾名皇子羽翼已成,儲位爭奪愈演愈烈,吸引了宗室和勳貴大多數目光。況且皓帝那幾個儲位有望的兄弟都在小瀾殿待過,就算未來儲位競爭者會多一個,起跑線也已經落後了許多。
掖庭之亂後,有人想起前事,不由心驚先帝是否早就有所準備,但那場宮廷之禍太過慘烈,沒人敢於再猜測下去。
武后記憶中最深刻的也不是皓帝進小瀾殿讀書後的身份提升,那天是她第一次聽到林熙棠這個名字。對丈夫的瞭解,讓她敏銳地感覺到,皓帝最高興的不是終於得到先帝重視,而是有了一名皇子侍講。
隨後的日子裡,武后從皓帝口中越來越多地聽到林熙棠的名字,那位永遠有著一張溫和面孔的年輕皇子,在她面前變得鮮活而有生氣。
又彷彿是很久以後,在一場宮廷夜宴結束的歸路上,武后看到了那個人,月下、銀髮、廣袖,清冷如謫仙,遙遠得無法觸摸。皓帝歡喜地叫了一聲「老師」,那人略略轉頭看過來,垂目一笑,側身行禮,剎那間彷彿沾染了紅塵。
武后突然從回憶中驚醒,前方宮道上一行人迎面走來,對方絲毫沒有避行的意思,距離越來越近。武后微微皺眉,停下腳步,抬手向後面示意,讓出左邊通道。
那行人從武后身側席捲而過,只有一些低位女官行了禮,順太妃更是連眼角都不向武后瞥一眼,華麗到刺眼的群裾倏忽闖入視野,又閃亮地退場。
若按等級,順太妃的妃位也不過位同三等國公,沒有帝后給她讓路的道理。不過順太妃的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先帝駕崩,皓帝親政,在後宮一向低調得彷彿透明人的順太妃就突然張揚起來,就像要把這麼多年的積怨全都一口噴出來。
順太妃從武后是皇子妃的時候就看她不順眼,如今在角逐后位的各世家追捧下,更是連臉面都不留。
只是武后心中毫無波瀾,她的去留、悲喜、幸或不幸,從來與那個女人無關。
身邊的女官和侍女毫不例外地又或義憤填膺,或輕慰安撫,在武后耳邊和秋日清風一起吹過。她的心思隨著桂花清渺的香氣再次飄遠,越過重重宮牆,風從鬢邊擦過,有一絲清涼,就像渭水行宮那個如火夏夜的涼意,並不寒心。
「看看這些奏摺,后位誰屬?!呵!林卿覺得呢?」
「后,帝之屬,陛下怎麼想才有意義。」
「是林卿你教我的,天家無私事,你對公事都不置一詞嗎?」
「有些事情陛下乾綱獨斷即可。」
「老師,你當初為什麼要履那個婚約?」
「……」
「老師,如果我不能守約,你會對我失望嗎?」
「陛下,臣並非帝師,不要再那樣稱呼。而且您已經親政,您的決定無人可以置疑,包括我。」
那一刻,意外聽到密談的武后本該忐忑,她卻奇特地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安心。后的命運從來不取決於他人,惟帝君耳。而她的願望從來很小很平凡,即使沒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運,至少可以坦然接受。
她想今後的日子其實不會很難過,脫離那些從來沒有習慣過的紛擾,不用再被家族突如其來的熱情包圍,不用再看那些無法掩飾野心的明眸,擺脫沉重的冠冕,或許她會更有勇氣想念那個人。
然後,不久以後,武后才發現,原來能夠那麼隱秘地喜歡,也是一種幸福。
遙遠的俱摩羅天,月光潮汐起落沒在主星上引起絲毫浪花。只有個別肩負特別任務,徘徊在幻獸森林的獵手,偶爾瞥見吞沒無岸石灘上的迷霧,沒人敢走進那片禁地。
林熙棠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平坦如桌面的岩石上,水流般的白霧已如落潮,稀薄得蓋不住腳下的石塊。十多步外就是石灘邊緣,大片森林在夜色裡投下陰暗的輪廓。
剛才並不僅僅是一場夢。
林熙棠坐起來,注視著不遠處的森林,當前視野中,目力可以分辨的樹種很像常綠闊葉林,樹冠旺盛,如微波起伏,地面灌木茂密,藤木發達。
森林裡並不很安靜,偶爾野獸和猛禽嘶鳴劃破夜空,帶著一股常常見血的暴戾。
這點觀察到的事物能說明很多問題,但還不足以分辨身處何地,而且古怪石灘「極點」特性對大衍天機訣的干擾,即使到了邊緣地帶仍然存在。
林熙棠並沒急著走到森林那邊去一探究竟,他檢視了一下身上,脫掉外套,將袋裡一些雜物和武器全部拿出來,然後把外套撕成碎條。
這件外套是帝國將軍服樣式,雖然防禦力不如真正的作戰服,材質也比普通衣服堅固得多。石灘上原力受到壓制,林熙棠用軍刀花了點力氣才把它徹底撕開,埋進岩石底下。
在溫泉中伏事出突然,他手邊什麼都沒有拿,所幸多年征戰養成良好習慣,武器和原晶時刻帶在身上,還有一些密諜常用的零碎小東西。
林熙棠收拾完畢後,站起來。現在他上身穿著件淺色亞麻襯衫,下面是軍褲和軍靴,雖然褲子和靴子的質地也不俗,不過除非是熟悉大秦軍隊後勤的人,否則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什麼。一頭銀髮還是全黑,被他隨手攏了攏束起來,看上去年齡倒像是小了好幾歲。
當林熙棠一步踏出石灘邊緣,還沒在黑色的土地上站穩,變故突起。
地面一叢疏落灌木的陰影蠕動了一下,爆出一片雪白刀光,對著林熙棠攔腰掃來。
這一次攻擊無論時間還是角度都極為刁鑽,林熙棠剛剛脫離無岸石灘影響,原力方能運轉,而刀勢攔腰而來,唯一空檔就是右後方,那裡有一塊孤零零的岩石,然而石塊表面正在活動,顯然有人埋伏。
但是攻擊者突然發現林熙棠的身影一直在刀光之前,陡然到了自己上方,就像始終貼在刀尖上,跟著刀勢空中劃了一道弧形。下一刻攻擊者的咽喉被切開,軀體如同空袋子委頓在地,就連鮮血都沒有噴濺出來多少。
與岩石表面同色的另一個襲擊者剛剛站起來,他根本沒想到自己同伴一個照面就被殺,眼看著原本由同伴操縱的那片雪白刀光,恍若沒有半點停頓,劃出第二個弧形,迎面飛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6-6-8 12:26 AM
節二十五 反殺
森林外的中央城堡裡,有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觀看這一幕。
原力陣列投射出來的影像上,岩石邊的伏擊者被雪白刀光切斷了喉嚨,緩緩仆倒。
林熙棠背對影像靜靜站著,沒有走避或覓地匿蹤,彷彿在等待什麼。過了一會兒,四下裡沒有別的動靜,他這才彎腰,開始檢視兩具屍體。
法恩笑道:「有趣,大秦軍校還教將軍們當殺手的嗎?」
一般人遇襲,第一反應本能地會去看襲擊者是什麼人。林熙棠非但沒有這個小動作,就連留活口的意思都沒有,乾脆俐落地把人直接殺了。對於一個正陷在迷局裡的人來說,這樣的反應不同尋常。
而且那兩名襲擊者都是有爵位的古老種族,看他們配合及伏擊的方式,顯然經驗豐富。可林熙棠在原力流轉還不很順暢的情況下,一個照面就直取要害,殺人奪命,死者連血都流得不多,也只有最老練的殺手才具備這樣不浪費一點氣力的手法。
哈布斯和林熙棠交過手,也看過這位帝國上將在大戰場上的影像,當然也發現了法恩所說的問題。他沉思著,一時沒有說話。
法恩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哈布斯抬起頭,影像中的林熙棠好像已經收拾完戰場,手中多了一個包裹,應該是從兩名襲擊者身上搜到的戰利品。
那個修長的身影突然回過頭,一雙星雲流轉般的沉靜眼睛準確無誤地直直望過來。
「被發現了哦。」法恩笑出聲。
監控型的原力陣列比定向空間傳送法陣還要稀罕,每次運行的花費都是一個天文數字,一般只用於大型戰場和軍事要害,俱摩羅天的伴星和飛地上,除了航空港外,僅此一處有監控,最初用意是為了防範無岸石灘裡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這個監控只有歷代領主偶爾使用,而需要一名黑暗大君才能開啟的原力陣列,按理說根本不該被發現。
林熙棠並沒有進一步行動,那雙彷彿倒映萬物,又始終無波無瀾的眼睛在影像中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回轉頭向森林走去。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濛濛發白,森林青黑色的陰影也隨之變淡,與晨間的霧氣交織在一起,變成髒兮兮的灰。那是整個「星路走廊」沿線最大、保留最完整的原始森林,擁有種類最多、等級最高的魔獸,也是最為著名的法外狩獵之地。
在這裡,被狩獵的不僅僅是獸。
無岸石灘到森林邊緣的緩衝帶很窄,林熙棠很快就走入林間晨霧,法恩看著原力陣列影像中那個越來越淡的輪廓,道:「他再深入幻獸森林,就連我也很難迅速定位了,你沒改變主意?」
哈布斯淡淡說:「哦,那本來就是計畫的一部分,既然狩獵隊前哨已經到了,主力也就在這兩天了吧。」他話音未落,突然抬頭看向原力陣列影像一角。
整個影像大半都是平靜的晨間森林,右上角即將脫離視野的地方有微弱波動。
法恩伸指虛點,畫面放大到極限,可以看見一雙站立的穿著軍靴的腳,腳下倒著至少兩具軀體,以法恩和哈布斯的眼力,立時判斷出躺倒的軀體肯定已是屍體。
站立的人彎下腰,黑色髮梢從畫面上掃過,在屍體上翻檢了一番,又拿走了什麼,然後那雙軍靴徹底離開影像範圍。
這時,沒有了遮擋的影像上能更清楚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體,雖然各有頭腳在畫面之外,不過能夠清楚地分辨出,這次死的是三個人。
哈布斯首先挑了挑眉,道:「前哨,全軍覆沒了。」
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常規作戰編隊方法,撒克遜家族的慣例就是主力戰隊一個小隊十人,前哨和斥候則是一個小隊五人。
平心而論,這次派出來的前哨其實不弱,五人都是有爵位的強者,並且在第一組兩人突襲失利後,其餘人沒有暴露行蹤。
要知道衝過開闊地帶進攻,容易被獵物脫離,不如在林中設伏守株待兔來得有利。他們一直等到林熙棠自己走過緩衝帶,才發起攻擊,不料正確的戰略,仍然沒有得到勝利的結果。
林熙棠的這次反殺,依然狠、準、不留活口。
然而法恩剛才看的分明,林熙棠不留活口的做法並非對襲擊者的身份不感興趣,在搜撿屍體上物品時,林熙棠著重查看的是那些能夠追蹤身份的特殊武器、原力陣列、帶徽記的標識飾品、以及黑暗世界特有的一些物品。
法恩笑道:「這位大秦將軍的風格讓我想起那些殺手公會的名言: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謊。哈布斯,你和他在戰場上正面交手過嗎?」
哈布斯搖了搖頭,他和林熙棠幾次短兵相接,都不是在正式的戰場上,雙方最多各有幾個輔助,沒有成建制軍隊。不過林熙棠是大秦有名的將領之一,卡瑪拉議會有他作戰影像和戰術分析,林熙棠以謀略著名,用兵風格如天馬行空,無法預測,每每佔據先手。
如果說到殺戮,大秦最出名的是張伯謙,卡瑪拉議會統計過,遇到張伯謙領軍,己方陣亡率比常規至少高一半。
誰知道林熙棠原力被壓制後,戰鬥風格竟然會變得如同兩人。
法恩道:「你打算收他做後裔的想法,如果不僅僅是糊弄卡瑪拉議會的話,我勸你重新考慮。你們血族的血契並非萬無一失,黑翼安度亞的那個學生就是個最近的例子。」
哈布斯道:「恐怕血契都很難達成,我用文王山河鼎小世界碎片的力量,才成功將源血打入他血脈,可他的反應只是受傷,沒有半點同化跡象。既然連公爵級源血都不行,那剩下最後一條路就是古老血池了。」
法恩露出驚訝之色,倒不是因為林熙棠沒有同化反應,人族這個種族起於微賤,發展到出現越來越多長生種都無法理解的現象。「你用掉一顆公爵級源血,居然還能晉階大公爵?哈,撒克遜家那幾個老頭子如果知道了,會直接被氣死吧?既然如此,你還和他們玩什麼,老老實實去沉眠,親王以後再出來。」
哈布斯微笑道:「那樣的生活多麼無趣。」
法恩失笑,順手關掉原力陣列影像,道:「這兩天貴客們就會陸續上門,你自己招來的,就自己去接待吧!」
※※※
帝都,將軍坊。
張伯謙在底樓陳設簡單的客廳裡接待張佑辛。
久未見面的兄弟兩人互相寒暄了兩句,張佑辛喝了口茶,剛想說明來意,就聽見張伯謙道:「大哥來得正好,我準備承襲丹國公爵位。」
張佑辛嘴裡剩下的半口茶直接噴了出來,這位在帝國世家中被譽為有君子之風的貴胄子弟,在如此驚人消息突襲下,連半點風度都沒能保住。
這個時候承襲丹國公爵位,意味著張伯謙放棄了對張氏下任家主的角逐。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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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8 12:26 AM
節二十六 前路
張佑辛道:「我不同意。」
張佑辛幾乎是無意識地說出這句話,他此刻心情極為複雜,沒有方向的茫然,不知該沖誰發洩的憤怒,多年來與眼前這名天才堂弟爭鋒所積累起來的苦澀,種種情緒淤積在胸口,唯獨沒有大敵將去的輕鬆。
張伯謙微微一怔,沒有料到第一個表示反對的會是張佑辛。
張佑辛瞪著他,重複了一遍道:「我不同意。」當這四個字被再次清晰吐出,張佑辛忽然鬆了一大口氣,有點扭曲的臉色恢復正常,儼然又找回張氏這一代嫡長子的穩重溫厚風範。
張伯謙面色如常,想了想,道:「大哥,如果張氏能出一名元帥,會更符合家族利益。」
張佑辛眼神微動,聽張伯謙的意思,放棄繼承人位置是對帝國元帥之位有野心。
元帥是大秦最高軍職,有裂土封疆之實,因此如張氏這樣五姓世家家主向來不能同時擔任元帥職務。而張伯謙年紀輕輕就是國柱上將,戰力名列前茅,以他往常攫取軍功的速度,張氏及其母家王氏雄厚背景,擁有在軍方登頂的絕佳條件。
難道他就此做出了在元帥之位和世家家主之間的取捨?
張佑辛此刻頭腦已經能夠清晰運轉,他並未被這個理由說服。事實上,以這個堂弟一貫桀驁的行事風格和脾性,居然老老實實坐在對面,拋出一個符合家族利益的解釋,他唯一的感覺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張氏這一代,真正能夠威脅到張佑辛繼承人地位的只有張伯謙。
即使很多人都認為張伯謙的性格並不適合成為一家之主,但是張氏榮耀千年的家規放在那裡,繼承人篩選的規則放在那裡,張伯謙的強大在於,只憑武力拿到的積分就彌補了所有短板,與張佑辛並駕齊驅,把其他候選者遠遠拋在身後。
不管其他人是否服氣,張佑辛本人對張伯謙造成的局面,並沒有嫉恨不忿,哪怕他從小的辛苦和努力,很大可能由於這個堂弟而付諸東流。因為他知道這種風光背後是多麼沉重的代價。
張氏的繼承方式在帝國世家中獨樹一幟,一門四公實行「借襲」之制。就像張氏家主無論出身哪一系,都會得到徽國公的爵位,另外三公也是一樣,並非僅國公本人親子可繼承,凡此系嫡出子女皆有爭一爭的機會。
「借襲」之制的優劣同樣突出,張氏屹立千年,無論五姓世家之間排名如何變化,其隱為第一的時間遠超其餘四家,然而張氏也是唯一曾經大規模分宗的上品世家。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非但張氏沒有降等,就連分出去的昊北張氏用了短短百年也躋身上品。
至於張伯謙成為遺腹子,也可以說是「借襲」之制的犧牲品。比起其他族系,丹國公一脈人丁有些單薄,張伯謙的父親是獨子,夫妻感情極好,沒有子女也不願納妾,直到中年,夫人才剛剛懷孕。於是一些等不及的心術不正者就在背後動了手腳。
事發後,張氏長老會很清醒地知道此風不可長,同時為了安撫丹國公夫人王氏的家族,於是打破常規,為剛剛出生的張伯謙直接請封世子之位。
但這樣的警告也就是一個警告而已,張氏的內部清洗也只誅首惡,懲從犯,不可能真正絕戶滅門。
生而尊貴,對張伯謙來說,難言禍福。比如他八歲那年怎麼去的黃泉訓練營,至今是張、王兩家的一個心結。所幸張伯謙天資過人,成長得比所有人預想的更快。
可是太過驚人的天資,加上桀驁不馴的性格,以及那些說不出口的往事,如今已慢慢成為張氏一份隱憂,有不少長老擔心,這樣的張伯謙終有一日會引起張氏第二次分宗。
如果張伯謙轉而謀取元帥之位,自動放棄家主角逐,幾乎所有人都會彈冠相慶,這彷彿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結局。
大概只有張佑辛不能接受,他寧可輸得明明白白,也不願意贏得糊裡糊塗。況且作為多年的競爭對手,他是極少數認為張伯謙不見得不適合張氏家主之位的人。
世人總喜歡拿張伯謙和另一名帝國雙璧比,從而得出「勇力有餘,而少謀」的結論,可是人們不曾發現,除了林熙棠,張伯謙不曾輸給過任何人。
首先出聲打破僵持的人居然是張伯謙,他平平淡淡地道:「大哥,我需要你的支持。」
張佑辛苦笑,支持這兩個字未免沉重,也太看得起他了,張伯謙只要把這個決定傳回本家,長老們肯定會在最短時間內促成。「你的決定,堂嬸知道嗎?」
張伯謙淡笑,「母親應該會高興地看著我承襲丹國公,她從來沒有很高遠的期望。」
張佑辛澀然道:「那你跟我回去,這麼大的事情,總要對嬸嬸當面交代吧?」
張伯謙道:「大哥,我今天下午覲見陛下的時候已經提出申請,並得到許可,正式封爵這兩日就會頒下。而我今晚就要啟程去一個地方,這期間,我希望你替我節制丹國公名下軍隊,那支隊伍會在三天之內到達西音走廊西北坐標。」
張佑辛乍然聽到張伯謙竟然已經不聲不響襲爵,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而帝君連國公兵符都給了他,此事既成定局,再沒有絲毫回寰餘地。
此時張佑辛突然意識到張伯謙之前所說的支持,並非繼承權亦非謀取軍權,而是節制軍隊,張伯謙顯然早就謀劃好了什麼。
張佑辛心頭狂跳,沉聲道:「王謝廷許諾了你什麼?值得你用繼承權去賭?」說到這裡,忍不住怒意外露,他這次匆匆趕來,就是提醒張伯謙離王謝廷遠點,不料張伯謙捲入的比他想像的深得多。
張伯謙微微垂目,道:「給我西北坐標的是臨江王,據他說天機士最新卜算到林熙棠行蹤在那個位置,不過我覺得他們搞錯了。雖然我打算去別的地方看看,但是那個坐標上說不定也有什麼驚喜。」
張佑辛陡然握掌成拳,手心一片汗濕。他的母族也是王氏,比起張伯謙與王謝廷那邊血統更近,這次西音走廊的破事,他知道得還真不少,正因如此,隱約猜到張伯謙想幹什麼。
張伯謙淡淡道:「大哥,你知道西音走廊發生了什麼事,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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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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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8 12:29 AM
節二十七 晦朔
「西音走廊邊緣一片空域常年颳著虛空風暴,那裡百年前有一條小行星礦脈,在記錄上是個黑晶伴生水晶的貧礦,當初虛空風暴來臨前,就已經差不多枯竭了。近些年,冒險者發現虛空風暴有減弱的趨勢,或許再過幾年就會徹底平息。」
說到這裡,張佑辛頓了頓,聲音一沉,道:「他們在邊緣發現了『晦朔』顆粒。」
「晦朔」!
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中立屬性礦石,能夠完美傳導各種永夜和黎明原力,通常用於虛空要塞級別的武器和防禦系統上。如果那條礦脈出產晦朔,就算只有幾百公斤,也是一筆無法純用金錢來衡量的財富。
「夏定商是知道的吧?」張伯謙忽然問,他說的是不久前戰死在西音走廊的前國柱上將。
張佑辛皺皺眉,他聽出張伯謙的言外之意,想了想,說:「此事之前當然隱秘無比,到了現在,至少帝室和五姓世家都多多少少聽見風聲。」
區別只在於,發現了局中之物後,有人斷然抽身,有人反而插足。巨大的利益背後是同樣巨大的風險,而利益又會聚集起各種目的的盟友。
張伯謙突然笑了笑,道:「如果真有『晦朔』礦脈,發起一場戰爭都是值得的,何況一個、兩個國柱上將的性命,我記得那個方向一百公里空域外就和黑暗國度交界了,卡瑪拉議會沒有過來分一杯羹嗎?」
張佑辛臉色立時變得十分難看。張伯謙明指帝國有人和卡瑪拉議會勾結,那勾結的人當然不是正被陷入局中的林熙棠,而他此刻也終於猜到了張伯謙的真正立場。
張伯謙抬眼看了看旁邊的原力鐘,道:「還請大哥幫我。我已經傳令,到達後無須做任何動作,受到攻擊即撤退。」
張佑辛苦笑,這支軍隊擺明了就是用來遮掩行蹤的。而若遇各方試探,也只有熟知帝國上層形勢,又身份足夠貴重的張佑辛才能隨機應變,鎮壓局面。
縱然還有滿腹話語,張佑辛卻一句也說不出口,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如果我沒來找你,你打算怎麼辦?」
張伯謙道:「我會派人把兵符送給大哥。」
張佑辛覺得一陣無力感襲上心頭,早該知道張伯謙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不管旁人支持與否,無論佈局是否完美,他都會朝著自己的目標,一往無前。
然而張佑辛聲音冷了下來,「原來這就是你的打算,用繼承權換我這點支持?伯謙,你不覺得代價太大了?」
張伯謙稍稍沉默了一下,緩緩道:「大哥,我只是決定走自己的武道之路。」
張佑辛看著堂弟凌厲傲然的眉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一個春日早晨。
小堂叔把年幼的他高高舉起,讓他趴上內院牆頭看小嬸嬸出來了沒有。精緻小樓前台階上,剛剛懷孕的小嬸嬸小心翼翼地拎起裙角,至今他還記得那輕盈粉紅比枝頭春花的顏色更明麗。
又過三天還是五天,小堂叔出征了,之後再也沒有人帶他爬過牆頭。而那個曾被小堂叔無比殷殷期盼,卻無緣得見的孩子,終於長成了和他父親一樣的軒昂男兒。
遙遠星路走廊的另一端,第一縷陽光透過茂密枝葉投向地面,在空中拉出一道美麗虛幻的金線,隨即更多陽光爭先恐後地垂落,喚醒幻獸森林中的生靈。
當其中一個光斑跳上少女長長的睫毛,瞬間點亮了一雙翡翠般晶瑩的眼瞳,純粹、剔透,彷彿有細碎的光芒飛濺出來。
隨即一聲尖叫劃破靜謐的早晨,少女纖白細膩的手以雷霆萬鈞之勢扔出一枚石子,正中數米外大樹根下半躺半坐的少年額頭。
「卓爾大笨蛋!你又在守夜的時候睡著了!你是想讓我們都餵幻獸嗎!」
少年凌亂微捲的褐髮完全遮住了左眼,不過另外一隻眼睛也沒有睜開就是了,他伸手胡亂揉了揉額頭,嘟噥著:「艾薇婆娘早啊!今天妳還是那麼美麗有活力,幻獸在哪裡?在哪裡?加個餐吧!兩天沒肉吃了,有無在呢有什麼好擔心的呀!」
「叫我名字的時候,不准說那兩個字!」少女從高高的樹椏上跳下,去勢快得猶如一道白影,下一刻一腳踹上少年肩膀。
噗通悶響聲中,少年身體向後一仰撞上樹幹。大樹連根晃了晃,需要兩人合抱的樹身開始連綿不斷地出現裂縫。
少年若無其事地抬起手臂,扭動著肩膀,左右晃動一下腦袋。這時他那隻沒有被頭髮遮住的右眼終於清醒地完全睜開,現出一片湛如寧靜深海的藍意。「哦!婆娘……」
「卓爾!!!不准說那兩個字!」
艾薇的聲音如驚雷緊貼著卓爾的耳朵炸開,這記攻擊就連懶散的少年都好像有點受不了了,一個側跳,躥到幾十米外。
卓爾掏了掏耳朵,「艾薇,妳吵到阿無了。」他一指自己先前依靠的大樹茂密樹冠,「無還沒起床呢!」隨即少年的手指僵住。
樹身上裂縫一直在不斷增加,此時已經開始整片整片地碎裂,崩潰在下一刻襲來,大樹倒塌,無數枝幹葉條轟然砸向地面,激起一人高的塵埃。
卓爾眼睛陡然睜大,急促呼吸把遮住左眼的頭髮掀起,露出一隻幽如暗夜的黑色眼瞳。
艾薇已在大樹倒下的前一刻逃出險地,仍被塵土嗆到,拚命咳嗽了好幾聲,看清眼前景象,也嚇住了,「無!」
「你們在找我嗎?」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上方響起,卓爾和艾薇抬頭,看到旁邊一棵大樹最靠近樹冠頂端的橫枝上站著一個黑髮黑眼的少年。
不,對於短生種來說,那應該已經是一名成年男子。他有一雙星辰輝耀般的眼睛,當被它們靜靜凝視,彷彿倒映出的是整個世界。
艾薇一喜立刻又是一驚,用力揮手,「無,下來!快下來!」
幻獸森林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地方,與潛伏在廣袤無垠林地間種類繁多的陸行獸相比,更致命的威脅來自空中。猛禽的視野幾乎無限,它們能在遙遠之處發現活物,然後以迅捷超越戰艦的速度衝過來捕食。
林熙棠忽然現出側耳傾聽的表情,同時向著地面上和他臨時組隊只有兩天的冒險者們做了個手勢。
卓爾和艾薇幾乎立刻本能地進入戰鬥狀態,艾薇伏進草叢,輕巧得就像一片樹葉,卓爾縮入樹後,彷彿和樹身合為一體,瞬間兩人連呼吸都好像融入風中,變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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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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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8 12:30 AM
節二十八 獵物
風越來越大,漸漸帶起「嗚嗚」響聲,彷彿不知名遠古凶獸的呼吸,方圓百米樹冠都開始凌亂地大幅度抖動。
一大片陰影自西而來,森林像是瞬間進入黑夜。林熙棠做了個引體向上的動作,倏然沒入陰影裡。
幾聲禽類的尖戾嘯叫穿透雲霄,遮天蔽日的陰影驀然扭曲、攪動、旋轉。
原地出現一個恐怖的黑色漩渦,在林間橫衝直撞,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一個個高大茂密的樹冠被絞成片枝碎葉,如傾盆大雨般密集掉落,期間夾雜著無數黑得發亮的羽毛。
漩渦中央有什麼東西在激烈地碰撞,不時爆出蛇形刺目白光,就像暴風雨中撕開天穹的雷霆。
那片陰影終於現出全貌,竟是一頭身長近十米的魔禽,雙翅平展開來,幾乎和小型浮空艇等長。
此刻,魔禽在樹頂空中不斷翻滾、飛撲,但是看不見它的獵物,白光仍在間歇爆裂,陰影中央也即是魔禽的胸腹部位。
無論何種獸、禽,胸腹都是要害,然而這頭魔禽卻像是根本無法把獵物驅離那個要命的地方。
這場特殊的小型風暴持續了不到一刻鐘,方圓數百米內的樹冠幾乎被一掃而空,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幾根稍微細點的樹木甚至整棵折斷,空中已經沒有什麼枝葉落下。
忽然墜物落地聲又變得大起來,砸進泥土噗噗作響,就像暴雨來臨,隨即空氣中瀰漫起極濃的血腥味道。
這是一場血雨!
魔禽那巨大的身軀驀然在空中一個停頓,引頸長鳴,尖利得像要刺破耳膜。
林熙棠的身影出現在魔禽脊背上。
激烈的戰鬥只停止了剎那,下一刻魔禽的動作變得更加瘋狂、激烈,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再次形成漩渦,恍若要撕裂虛空。
然而那一個剎那的停頓,足夠觀戰者找到突破口。
一道藍光和一道綠光從地面激射而起,不分先後突入陰影中,劇烈的原力爆炸拉出蛛網般的光芒,把陰影切割得七零八落。
卓爾和艾薇的身影首先從陰影中倒飛出來,落回地面,大口大口喘息。
先前魔禽翻滾撲擊,方圓百米內猶如掀起一場狂暴的小型龍捲風,他們兩個居然不但在原地藏住了身,最後還抓住一閃即逝的空隙,成功突襲。
陰影徹底消散,魔禽龐大身軀如一片黑雲轟然壓下,地面上倖存的樹木紛紛折斷。
林熙棠自空中徐徐落下,腳下虛踏著魔禽黑亮羽背。
「啪啪啪」一陣掌聲傳來,在這混亂還沒有平息的區域中顯得極為突兀。
古怪的是,那掌聲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一片樹木斷裂,重物落地,紛雜摩擦聲裡,依然清晰無比地傳入耳中。
林熙棠微微轉頭看過去,他的呼吸尚未平復,臉色有些反常潮紅,顯然剛才的戰鬥消耗了他不少體力。
此刻原力風暴和空間亂流還沒平息,他黑色的長髮猶在身後飛舞,恍若大團海藻舒展水中,莫名給他清俊的面容渲染上一層妖異。
不遠處站著一個髮色淡金的高大青年,雙手抱在胸前,漫不經心的神態中流露出一絲與生俱來的傲慢。
更遠處,重重密林中,隱約還有人聲,雖然那些人沒有靠近的意思,但依然能夠感覺到屬於強者的威壓。
「一個人族,還有兩個雪特……人。」青年說。
說到「雪特」兩個字,青年的口氣明顯有點變化,頓了頓才加上最後一個名詞。
旁邊卓爾和艾薇的臉色全都變了變,艾薇握起了小拳頭,但是脾氣火爆的女孩卻抿住嘴唇沒有出聲。
那名青年雖然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徽記,但是他的衣著配飾,長短武器,都表明對方非但是一名永夜貴族,還是魔裔名門。這在卡瑪拉議會中,乃至整個黑暗種族,都是貴族中的貴族。
而「雪特」並非一個種族,這個詞本身帶著侮辱的含義,那是血脈混雜的意思,而且是超過三種以上不同的永夜和黎明血脈混合。
在黑暗國度,永夜和黎明的混血兒毫無立足之地,他們是各種意外的產物,最終不是逃到中立之地,就是在成年過程中,體內一種血脈徹底吞噬掉另外一種。
但是中立之地也並非樂土,環境更艱苦,生存更殘酷,經年累月之後,出現這樣一個群體,他們非但沒有國家,也沒有種族,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被人們輕蔑地稱為「雪特」。這個群體的風評極差,他們是小偷、騙子、強盜、出賣者的代名詞。
林熙棠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一雙恍若星辰流轉般的眼睛注視著淡金髮色青年,彷彿在等待後話。
青年忽然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人類,你的身手很漂亮,不過你搶了我的獵物,該怎麼辦呢?」
林熙棠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魔禽,這是一頭十八級的羽烈鳥,是幻獸森林已知最高等級魔禽,當之無愧的空中王者,一身黑亮羽翼防禦力等同於小型炮艇,還擁有天生的風暴領域。
他剛才在戰鬥的時候已經發現這頭魔禽受過傷,否則以他現在的力量,很難用一點外傷的代價就完成斬殺。
而且林熙棠還想起,剛才卓爾和艾薇兩人起床動靜那麼大,如果是前兩天,早就引來野獸,實現卓爾加餐的願望。他本以為是羽烈鳥在附近出現的氣息,威懾了所有走獸飛禽,現在看來,與這名青年圍獵清場不無關係。
如此說來,青年說自己獵物被搶,也不全是訛詐。
「那獵物就歸你!」一陣強風吹過,卓爾突然衝到林熙棠身前,搶著回答,然後一把抓住林熙棠的手,「無!我們走!」
林熙棠垂了垂眼,清冷的眸中暗光一閃,他沒有阻止,任由少年把自己拉走。
放棄獵物是極為示弱的表示,不過在這裡又不算什麼。
法外之地的俱摩羅天,合法狩獵的幻獸森林,進入這裡的活物只有兩個分類,獵人和獵物,劃分的唯一標準就是力量。不是權力,不是血統,不是其他附著物,而是純粹的力量。
青年仍站在原地,沒有攔阻的意思,只是話語中依然充滿惡意,「雪特識時務得讓人厭煩,不過能不沾那些骯髒的血,倒也說不上好不好……」
卓爾少年抓著林熙棠的手十分穩定,就連掌心也依然溫暖,彷彿根本沒有被青年說的話影響。
這時,林熙棠突然轉過頭,正對上青年的眼睛,後者綻開一個爽朗笑容,意味深長地說出了後半句話,「只是在這個鬼地方,竟然有雪特認得我,還真是一個意外驚喜。人類,你說呢?」
作者:
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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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8 12:31 AM
節二十九 馬腳
人族不像永夜貴族那樣,對種族血統有近乎潔癖的偏執,但是魔裔青年這番話很耐人尋味。
在黑暗國度出生的雪特人大多活不到成年,其他地方的雪特人境遇也好不到哪裡去。
雖說混血天生無法擁有精純的力量,但是活下來的雪特人都不是弱者,會得到一些詭異的特殊能力。他們一般在中立之地和其他國家邊境從事冒險活動,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深入黑暗國度。
魔裔青年顯然自信著,以他的身份平時根本沒有和普通冒險者接觸的機會,更遑論被永夜貴族視為骯髒垃圾的雪特人。
只不過,這位出身高貴的永夜貴族是否知道,他自己的言行更反常,那太過直白的挑撥完全顛覆了魔裔一貫冷漠倨傲的形象。
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林熙棠想了想,哈布斯、小世界碎片、禁魔區域、刺殺者、中立領地、自由獵場、冒險者,以及面前這位大人物,還缺哪一環?把這些全部串起來?
卓爾拉著林熙棠風一般跑進林間,艾薇速度比他們更快,輕盈的身影在灌木叢上方閃爍幾下,就去得很遠。
後方密林中,現出一隊戰士身影,為首者走到魔裔青年身邊。
「大人。」
「留幾個人把那頭羽烈鳥收拾一下,東西單獨放開,我以後有用。」
「是。」
「哈布斯還沒有消息?」
「溫泉法陣啟動後,撒克遜家族那邊就再也沒有得到哈布斯閣下的訊息。我們的人和他們一起去檢查過,確定法陣落點應該是在俱摩羅天沒錯,不過,這個地方有很多不在地圖上的區域。」
「哦?!」魔裔青年眼角微睨,似笑非笑。
「您也知道,在尊敬的法恩陛下跟前,撒克遜家族可沒什麼面子,我們是否要用議會的名義幫他們一把?」
「撒克遜家的內務你去湊什麼熱鬧,那些老傢伙巴不得哈布斯消失,可惜哈布斯比魔裔更像一個魔裔呢!」魔裔青年的笑容十分愉快,「來,讓我們先離開森林,回航空港去,我有預感,血宴開始前,那些吸血蝙蝠就會演一場好戲給我們看。」
戰士首領的臉色黑了黑,「大人,請您不要給我們的盟友隨意起綽號,更不要在正式場合說漏嘴,那會引起外交糾紛!」
魔裔青年大笑,伸手拍了拍首領的臉頰,「古斯通,我親愛的侍衛長,總是板著臉也不會少幾條皺紋的。」
兩人身後的戰士們,全部低頭瞄著地面,彷彿茂密的灌木會開出一叢珍稀的花,而侍衛長如岩石般線條剛毅的臉龐,已經快變得和黑曜石一個顏色。
早晨的森林已漸漸醒來,卓爾拉著林熙棠一路疾行,跑出兩、三公里後,灌木草叢裡各種野獸開始多起來,偶爾還可以瞥見其他冒險者的身影。
三人在一條溪流邊停下,氣氛有剎那凝滯。
艾薇面色有些尷尬,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無意間和林熙棠對上,立刻如受驚的小鹿般轉開。
林熙棠神色清冷,不辨喜怒,垂了垂眸,眼神落在卓爾依舊緊緊抓住他的手上。
卓爾衝著他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圓圓的貓瞳眯成月牙形狀,眉宇間尚未完全脫去少年稚嫩的面孔,飛揚著初升太陽般的朝氣。
「啊!親愛的無,魔裔都是藏在黑暗裡陰惻惻搞見不得人事的陰謀家,他們靠吃靈魂長生不老,你可千萬不要信,否則靈魂就會被他們搶去的!」
林熙棠淡淡道:「他?你是指那位『預言者的末日』,無輝之魘最後的瑰寶,普瑞特蒂克閣下?」
卓爾臉色有瞬間僵硬,艾薇則張大小嘴,忘記了合攏。
林熙棠注視著他們兩人,眼底閃過意味不明的沉色,卓爾和艾薇的反應其實有細微不同,艾薇是純然吃驚,卓爾則不一樣,他確實認出了那個魔裔。
林熙棠從卓爾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唇邊露出一抹極為清淡的笑意,「早飯吃什麼?」
「可以烤月行鳥翅膀!」艾薇條件反射地回答。
「嗯。」林熙棠說:「我去採點小茴香。」
看著林熙棠走向溪水,卓爾和艾薇互相看了一眼,臉色各異。
艾薇揉了揉臉,低聲道:「哇,阿無真是溫柔的人呢!」
「溫柔?」卓爾又變回懶洋洋的模樣,「艾薇婆娘,妳的心和妳的胸一樣大。我每次看到他笑,就覺得骨子裡發冷。」
「那是因為你自己一肚皮的陰暗。」艾薇捧著臉望向水邊的林熙棠。
他正站在一大叢藤本植物邊,彎腰摘下十幾枚指甲蓋大小的茴香果,在水中洗淨,然後用原力烘乾至完全脫水,放到一片葉子上。這種藤本植物香料在森林的水邊隨處可見,配上肉食,有一種奇特的微澀香氣,很受冒險者們歡迎。
隨即林熙棠脫去上衣,走進溪流中,縷縷淡紅血絲在水裡漾開。羽烈鳥畢竟是十八級魔禽,即使事先受傷,力量削弱,但凶性不減,他還是多處受傷,胸腹要害也被劃出一道斜切的傷口。
不過外傷對於一具神將軀體來說怎麼都不嚴重,最大的隱患還是血鏈枷鎖。林熙棠已經發現哈布斯的秘法不同一般,血鏈先後斷裂了三根,但是自己的力量不僅沒有恢復,還隨著時間流逝一直在衰減。
而他的處境越發詭異凶險,幻獸森林本就不是善地,再加上不斷出現居心叵測的各色人等,彷彿置身於隨時會沒頂的漩渦。
林熙棠沒怎麼管傷口,又向前幾步,走到水深齊腰處,略略側頭,清洗長髮。他彷彿感覺到被注視,轉過頭向那邊投去一眼。
艾薇摀住眼睛,「天哪!真不想看到那雙漂亮的眼睛,以後對著我露出失望的表情。卓爾大笨蛋,你就不能晚點漏出馬腳嗎?」
卓爾切齒,壓低聲音道:「婆娘!妳以為他為什麼在我們面前承認,他也認出了無輝之魘的普瑞特蒂克?!」
艾薇一巴掌拍在卓爾後腦勺上,「不準叫那兩個字!快去撿柴生火,否則沒有早飯吃!」
很快,空氣中飄起燒烤肉類的香氣。
林熙棠在水中直起腰,濕漉漉的長髮隨著他的動作揚起,晶瑩水珠在手臂和脊背上跳躍出華麗的軌跡。
他是在離開無岸石灘的第二天遇到這兩名冒險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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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5 11:54 PM
《節三十》 算計
那時林熙棠已經知道自己身處俱摩羅天的幻獸森林,這片大陸地形特殊,與外界只有幾條固定通道,意味著他即使能夠安全走出森林,也很難不驚動他人地離開伴星,更不用說回到帝國。
大秦在自由港有常駐使者,但在當前形勢下,也不知是否可信。而且林熙棠身為帝國國柱上將之一,他受傷降級落單的消息一旦傳出去,無疑會招來更多暗殺者。
林熙棠想過,最好的辦法莫過于頂替某個外來冒險者的身份,或者加入一個冒險者隊伍,先混出伴星,到了人流雜多的“花都”未夜城,不管隱匿還是脫身就方便得多。
只不過實踐起來並不那麼容易,幻獸森林是個自由獵場,比一般的無序之地還要血腥,為了資源和懸賞進入的冒險者,也相互之間戒備。敢于獨行的莫不是頂尖強者,結隊而來的也都是合已久的團隊,陌生人很難接近。
林熙棠踫到過幾波冒險者,大都互相保持安全距離,最好的也只是交換了一下信息和物資,直到遇見卓爾和艾薇。
這兩人年輕活潑脫跳,看上去很像是被哪家大型公會或佣兵團帶出來見世面的小輩,這種人就是麻煩的代名詞。雙方在通過一窩風狼盤踞地的時候相遇,林熙棠本來連招呼都沒準備和他們打,結果斬殺狼群後,就被兩人自來熟地纏上了。
林熙棠最終沒有拒絕他們的同行邀請。卓爾和艾薇自稱是獨立冒險者,這麼毛躁冒失的性情,在一般冒險者中都不多見,何況是生存環境艱難的混血兒,很有趣的同伴,不是嗎?
身後傳來艾薇清亮歡快的聲音,“阿無,吃飯啦!卓爾大笨蛋,一邊去,不準偷吃。”
林熙棠走向溪岸,一邊用原力蒸干頭發和身上的水。不遠處,卓爾又一次開始抱頭鼠竄,少年的身影在火堆上來回縱躍,活力四射,和這片森林的早晨一樣充滿生機。
林熙棠眼中現出一絲隱秘的笑意,思緒轉到剛才那名囂張飛揚得不像魔裔的青年身上。
無輝之魘是魔裔中最特殊的一個家族,從來沒有出過大君,但在整個魔裔種族一直享有極高地位,因為他們是天生的預言者,比永夜世界任何種族的預言秘法和血脈都要強大。
預言師是卡瑪拉議會的戰略武器,他們基本不在戰場出現,公開資料極少,即使永夜陣營的中小貴族也沒有機會接觸他們。
無輝之魘更是如此,身具最偉大的預言師血脈,異能之一就是不被窺探,任何影像和圖畫都無法把他們的外貌描摹記錄下來,力量差點的,即使見過本人,也會遺忘他們的長相。
然而這個強大家族在最近三百年即將走到盡頭,無輝之魘的嫡系純血只剩下兩人,一個是佔據了卡瑪拉議會預言師首席一千五百多年的格雷大師,一個是剛成年的普瑞特蒂克侯爵。
格雷大師已經老得隨時會自然衰亡,而那位萬眾矚目的侯爵,成年時覺醒的第一個始祖能力竟然是“幽冥”,那同樣是魔裔最罕有、最強大的力量之一,可比起“預言”又意義不同。
如果無輝之魘的預言血脈在永夜世界消失,對卡瑪拉議會乃至整個永夜陣營都是無法計算的損失,這也是“預言者的末日”稱號的由來。所幸普瑞特蒂克侯爵具有頂級天賦,也就是說,他百年內還會有二次覺醒的機會。
這樣被翹首期待的人自然受到魔裔和卡瑪拉議會的重重保護,普通永夜貴族都沒有接觸他的機會,誰想到會這麼突然地出現在一個不可控的中立領地上呢?
而且還被一個人族和一個雪特人認了出來。
“阿無,阿無!”少女的聲音再次響起。
林熙棠應了一聲,微笑,向前走去。
沒有人喜歡被當做貓爪下的老鼠那樣戲耍,卡瑪拉議會既然這麼自信,在算計他的同時,還加上一石數鳥的劇目,那麼他不收這份禮物都過意不去。
當普瑞特蒂克侯爵提前結束狩獵,興致勃勃奔向航空港的時候,幻獸森林里的消息通過隱秘渠道,一天一夜之後送到了哈布斯手中。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中午,餐桌擺放在空中花園葡萄架下,哈布斯剛放下刀叉,侍者就用托盤送上一個方形水晶片。他輸入一縷血氣,頓時冒出來大堆文字,一段一段快速浮現,幾乎沒有停頓,和卓爾少年本人加農連擊炮般的說話方式一模一樣。
“……大人,您真的沒有拿錯資料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長長的報告到此結束,隔著水晶片都能感覺到報告人的郁悶心情,最後浮現出來一段很模糊的影像。
坐在對面的法恩拿起餐巾擦了擦手,笑道︰“你從哪里撿來的聒噪小東西?話這麼多的密諜可真少見。”
“反正不管什麼類型都瞞不過他的眼楮。”哈布斯平淡地道︰“活潑點的,留在身邊還能解個悶。”
“無輝之魘的普瑞特蒂克又是怎麼回事?”
“他是這次行動的‘觀察者’。”
法恩皺皺眉,“卡瑪拉怎麼把他派出來了,我這鄉下地方可不歡迎這麼麻煩的大人物。”
哈布斯微笑道︰“普瑞特蒂克不在默示法則範圍里。”
自由港為中立領地,默示法則是它與各國簽訂的外交書中一項重要條款,又被稱為“強者禁止令”。
各國副公爵以上及同等位階的大人物入境,必須事先發出外交照會,否則俱摩羅天對其安全一律不負責。同時,俱摩羅天的所有角斗場所,如幻獸森林、死亡契約拳場這些地方則拒絕他們進入。
這份約束強者的律令,違背者將被視為挑戰法恩領主的權威。
當然任何律令都不會被不折不扣地執行,法恩也只是以此表明俱摩羅天永久中立領地的姿態。至于各國台面下的小動,大人物們在灰色地帶匿名往來和密會,原本就是自由港存在意義的一部分。
若論重要程度,永夜陣營幾大氏族里的副公爵地位遠不比上普瑞特蒂克,但是這位魔裔剛成年不久,目前只有榮耀侯爵的爵位,在議會中也尚未取得資深議員席位,恰好不夠默示法則標準。
法恩輕叩了一下桌面,忽然道︰“格雷那老家伙,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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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三十一》 獨幕劇
哈布斯沉吟道︰“您的猜測或許是對的。我正在想,普普和我認識了近百年,結盟也已三十年,究竟是什麼樣的利益讓他做出這種明顯得罪我的事情。”
看上去那只是一場普通偶遇,可林熙棠是什麼樣的人物,從認出普瑞特蒂克開始,已不知推測出多少幕後事。而普瑞特蒂克會不知道他貿然現身的後果?
“大秦那個姓林的小家伙,在天機術上成就如何?”
“若論排名,林熙棠剛剛躋身一流。不過大秦的天機術流派比卡瑪拉預言血脈要復雜得多,據說最近百年領餃的是東澹台和星羅軌儀兩個大宗,大秦排名靠前的天機士由這兩家分佔了十之七八。而林熙棠修習的大衍天機訣雖是人族著名的秘術之一,可他本人似乎並非出身于哪個名門。”
也就是說,排名這個東西未必可靠。林熙棠沒有顯赫師承,或許會被低估。
“很顯然,普瑞特蒂克不想讓你得到這個後裔。這究竟只是他私人的小動,還是卡瑪拉議會反悔了,你自己最能判斷清楚。”
哈布斯垂目道︰“是普普。”
雖然在外人眼中,普瑞特蒂克尚未成長起來,但以哈布斯對他的了解,這個魔裔名門怎麼可能被議會所左右。何況在血族規則中,初擁一名人族神將幾乎不會成功。普瑞特蒂克為什麼要為了一點渺茫的可能性,全然不顧與哈布斯的多年友誼?
“看來你想要的那頭獵物價值不俗啊……”正說著,法恩忽然神色一動,臉上笑意淡下來,威壓突重。
花園拱門處傳來急促腳步聲,近侍送來一份打著緊急標識的報告。法恩站起身拿過報告,卻看都沒看一眼,扔給哈布斯,道︰“跟我去‘水晶’看看,最近貴客來得太多了。”
哈布斯展開羊皮紙一掃之下,深深蹙眉。
報告來自主星“未夜城”,大秦駐節在那里的使館被炸,原因不明,損失頗重,首席使者昏迷不醒。如此明晃晃的挑釁行為與其說是沖著大秦去的,實則是給了俱摩羅天的大君一個耳光。難怪以法恩的城府也不由動了真怒。
“水晶”是伴星上惟一允許售酒的場所。“幻獸森林”有兩個官方出入口,“水晶”就位于其中之一的門口,因此這里也是伴星上最大的人員匯流以及情報交換場所,幾乎每個來往伴星的人都會到這里來喝上一杯。
“水晶”底樓大廳挑高十幾米,奢華氣派,可同時容納數千人。二樓全是一個一個大小包房,有可以將大廳一覽無遺的,也有私密封閉還配置了獨立對外通道的,林林總總,布置格局充分考慮到各色人等的需求。
哈布斯站在法恩身後,面前是一堵雙面牆,這邊可以清晰看到樓下大廳全貌,另一邊看過來就只是一堵石牆,和其它飾面沒有任何區別。
“水晶”的老板是個看不出年齡的優雅女性,雖然衣著款式更接近人族,配飾卻有魔裔之風。她手里捧了大疊資料,輕聲而快速地向法恩匯報最近五日內進出自由港的各種族特殊人物。
事情剛發生不久,就能拿到如此齊全的資料,可見法恩對整個俱摩羅天的掌控力。
法恩面容沉靜,沒有一絲外露情緒,然而稍稍了解他的人,都能看出這位大君正處于盛怒中。剛才一路過來,幾個路遇的從屬見了他腿肚子直打顫,引路的侍者還差點平地摔倒。
而“水晶”的這位奈麗夫人神態從容,語調如常,實在不是簡單人物,難怪能成為這一魚龍混雜場所的主事人。
哈布斯一邊聽著,一邊掃視下面的大廳。午後的“水晶”人不多,門口一直斷斷續續有客人進來,差不多也有三分之一的上座率。隨即他在人群中看見了普瑞特蒂克。
發色淡金的魔裔青年穿著一身典型的永夜貴族獵裝,單獨佔了一張四人桌,散坐附近的幾名魔裔的面孔哈布斯看著大都有點眼熟,應該是他的侍衛。
普瑞特蒂克神情一如既往的散漫,他突然對著旁邊一桌舉了舉酒杯,嘴唇開合好像在說什麼。
哈布斯循著方向望去,眼神微微一凝。
普瑞特蒂克的目標是個單身客人,在室內都把旅行斗篷的風帽拉過頭頂。這樣的打扮看著就鬼祟,不過在自由領上掩飾身份是很尋常的事情,無論裝飾如何古怪,只要應付得了看不順眼來找茬的人,即便頂著鐵皮罐頭進門,“水晶”都不會干涉。
就像下面正在發生的一幕。
那個單身客人一動不動,好似一座雕像,壓根沒有搭理普瑞特蒂克的意思。魔裔青年毫不氣餒地繼續在說著什麼,還伴隨著誇張的肢體動,然後單身客的風帽就突然掉了下來。
風帽下面是一頭月光般顏色的銀發,還有一個遮住了上半張面孔的金屬面具。僅憑露出的下頜和唇形,就可以看出那單身客應該是個清秀的年輕男子,人族的可能性很大。
面對如此挑釁,銀發的年輕男子仍然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般人就難免被看懦夫了,然而這人的氣質半點不顯委曲求全的軟弱之意。反倒是挑起事端的普瑞特蒂克不知為何變得有點尷尬,他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沒有繼續去揭對方的面具。
這邊的劇目還沒決定好該怎麼演下去,旁邊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插一手。
大廳東側一片區域聚集著十多名血族,也沒帶任何身份標識,不過他們的舉止間明顯看得出層級,被拱衛在中間的兩名老者顯然是上位貴族。
此刻,這十多名血族站起來一多半,迅速向普瑞特蒂克和銀發男子那邊走去,行動隱隱形成包圍之勢,顯而易見來者不善。
坐在普瑞特蒂克側後方的一名魔裔霍然站起身,普瑞特蒂克頭也不回地抬手勢,那名魔裔愣了愣,又神色不豫地坐了回去。
而普瑞特蒂克神色一斂,重又變得散漫悠閑,還將酒杯放到嘴邊,品了一口。
幾名血族互望一眼,象征性地避開普瑞特蒂克的座位正面,以示禮貌。雖然看不出這幾個魔裔的實力深淺,但肯定是貴族身份,他們也不想節外生枝,與之發生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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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三十二》 示威
“拿掉面具。”為首的血族沖著銀發男子陰惻惻地道︰“這麼見不得人嗎?就像陰溝里的小老鼠,果然——是人族吧!”
此刻,這邊非同尋常的氣氛吸引了“水晶”里不少客人的目光,聽到人族兩字,均是神色恍然。血族和人族那點仇怨眾所周知,而種族矛盾是最容易演變成流血沖突的。其他種族的人一臉事不關已,少數同為人族的卻是眼神一緊,有幾人伸手去摸自己的武器。
那血族冷冷拉出一個陰笑,身周緩緩升起猩紅血氣,那氣息竟然是一名榮耀侯爵!
幾名人族頓時被鎮住,汗流浹背,不敢稍動。
在戰將到神將這個區間,黑暗貴族佔了長生種的優勢,普遍比同級短生種戰力略優,榮耀侯爵戰力可比人族神將,在場的冒險者哪有能望其項背的。
銀發男子仍如一尊雕塑,紋絲不動,只一雙黑黝黝的眼楮緩緩張開,暗若深夜。
忽然門口傳來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人族?怎麼了?這里也有一個!”
所有人目光轉向“水晶”大門口。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簇如火焰般盛開的花朵,定定神才能看出那居然是一道紋在光頭上的紅色蓮花。紋身的主人是一名極為高挑的女子,個頭比在場大部分男性都高,身高腿長,光頭紋身,渾身上下充斥著說不出的詭異美麗。
而她身後站著一個更為偉岸的身影,甫一出現,甚至奪走了人們對那詭異美女的注意力。大多數人在剎那間感覺像是看到了閃電雷暴,眼球刺痛。
這一男一女都穿著普通的大秦風格武士服,也沒有如血侯爵一般放出氣息,卻給人莫名驚悚的危險壓力。尤其是那名偉岸男子,一眼望去有立足于峻峰危岩下的恐懼感,仿佛巨石隨時會兜頭砸來。
看到來人,哈布斯眼皮一跳,竟有種要被瞬間引動氣血的感覺。
張伯謙!居然是大秦的國柱上將張伯謙,此等人物竟如此毫無預兆、毫無遮掩地跑到自由領來,還直接進了伴星!
奈麗夫人微微張開嘴,臉上變色,身為俱摩羅天的情報中樞之一,當然認得出這兩個特征明顯的人族,正是張伯謙和他的親衛隊隊長賀蓮。但是剛才的報告中並沒有對方到港的消息。奈麗夫人顧不上去想這次出得岔子會被如何問責,勉強鎮定心神,盡職地準備向法恩報告對方身份。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法恩低語道︰“大秦的,帝國雙璧?”
一道浩瀚磅礡的威壓從伴星整個航空港區升起,輻射向幻獸森林,漫過緩沖區,朝更深處推進,這股無可比擬的力量仿佛沒有盡頭,也不會枯竭。
被威壓籠罩的所有人都在瞬間明了,這是來自“俱摩羅天”的主人,“優曇君王”法恩的意志。向每個踏足這片土地的外來人宣告,自由領永久中立的法則無可侵犯,黑暗大君的威嚴不容冒犯。
而在默示法則範圍里的大人物們還接收到了更進一步的信息。重申強者禁止!拒絕他們進入所有角斗場所,尤其是幻獸森林。
無論各個種族的強者們心中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在這一刻,全都向領地的主人表達了敬意。
血侯爵早在大君威壓出現的那一刻,就迅速收斂了氣息,饒是如此,他還是受到極大沖擊,膝蓋一直在微微顫抖,要不是靠著最後一點意志死扛,搞不好會當場跪下。
但是血侯爵絲毫不敢有不滿,他多少猜到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示威原因,不由暗嘆倒霉。法恩大君想必此刻也在“水晶”,親眼目睹了之前正拉開序幕的沖突。
要知道“俱摩羅天”還有一條規矩,除了特定的決斗場所,所有建築物室內不允許發生直接武斗,一旦有人違反,就會招來自由領衛隊的干涉。原本血族依仗武力,自認可以在衛隊出現前結束戰斗。誰能料到事情會有這麼巧,居然被法恩大君看了個正著。
而比血侯爵身份更高的另兩個血族老者和他想法差不多,頗為後悔已方操之過急,如果把那銀發男子引出門再動手,就沒有這麼多麻煩事了。
現在法恩大君剛剛重申了默示法則,還特別點名幻獸森林,接下來,他們兩人,一個是撒克遜家族大長老,巴羅夫大公爵,一個是巴羅夫的親密盟友,艾瓦公爵,都超過了強者禁制令的限制,還怎麼進去狩獵。
君王的威壓如潮汐般退去。
就在這一剎那,大廳中又生變故。銀發男子突然沖上通向二樓的樓梯,他的動敏捷輕巧,連片桌布都沒撩起。
血族們臉色變化,想要拔腿追趕,又有了方才教訓,不敢動太大,生怕再次驚動大君,就在一猶豫中,銀發男子的影蹤徹底消失。
哈布斯本能地動了動手指,法恩抬頭看了他一眼,哈布斯沒再有什麼動,安靜地垂首而立。
法恩放出一道淡金色原力光芒,就像一只手掌搭上哈布斯的肩膀。
哈布斯感覺頭突然暈了一下,視野里出現另一番場景,就和通過遠程監控的原力陣列觀察遠方的情形一模一樣。他立時明白,這是法恩在和他共享感知。
大君感知覆蓋“水晶”綽綽有余,種種事物可謂縴毫畢現。
那銀發男子正置身于一間包廂,面前是兩個人族,三人似乎相互認識,但說不了兩句,銀發男子和其中一名青年就差點動手。隨即被第三人喝止,三人一起從那個包廂的秘密通道離開。臨走之時,那第三人掃過空空無物的牆壁,目光幽深,像是覺察到了什麼,又不能確定。
接著,大君的感知掃過外面二樓走廊,撒克遜家族的幾名血族探頭探腦出現,顯然不甘心放棄追索,又不敢鬧出太大動靜。會用包廂的人大都身份特殊,就算沒有法恩大君的怒火,他們也不想無緣無故地與其它國家或種族的大人物結怨。
底層大樓恢復了原有的井然秩序,賀蓮大刀金馬地在撒克遜兩名公爵級長老附近坐下來,似乎根本不怕雙方超過三級以上的原力差距,而張伯謙卻沒有進門,不知去向。
“七號包廂是誰在用?”法恩問。
奈麗夫人飛快地回答︰“登記的是大秦越陸安鄉侯。不過正如之前向您報告的那樣,大秦有一名帝室親王也秘密來了俱摩羅天,我們懷疑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那位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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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三十三》 替身
此事嚴重程度與張伯謙這樣等級的人物出現在中立土地上差不多了。
雖然大秦貴族體系與永夜不同,親王只是一種封號,不代表力量等級,但大秦親王大多屬于帝血,即使沒到神將,身份地位和重要程度也可能不弱于國柱上將。再聯系剛剛被炸的大秦使館,這背後的水可就深了。
法恩不辨喜怒地呵了一聲,“他們真把這里當法外之地了?”
奈麗夫人額頭冒出細細汗珠,硬著頭皮道︰“那位親王的身份還在核實中,估計明天會有進一步消息”。
“不用管他了。既然大秦沒發公函,誰知道一個連神將都不是的無名小卒是什麼身份。”
奈麗夫人心中猛地一跳,大君這句話可是能有好幾種理解方式的。
法恩忽然又說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一揮手,連同哈布斯一起從房間里消失。
奈麗夫人似是陷入沉思,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方才開門離去。
“水晶”後面就是通向幻獸森林的緩沖帶,當然這片區域並不是空無一物,分散布置著許多工事和倉儲類的簡易建築。這是用來抵擋獸潮的,不過最近幾十年風平浪靜,自由領會定期維護建築,但是不駐扎士兵。
在一個類似掩體的牆邊,冒出三條人影。
銀發男子剛踏上地面,就立刻一個側跳與另外兩人拉開距離。
兩人中年紀略長的青年頓時惱了,“莽夫就是莽夫,連善意都分不出來。”
銀發男子一言不發。
另一名青年抬手止住同伴的話頭,看著銀發男子道︰“你的身形和側臉確實很像林熙棠,原力氣息也有幾分意思。不過,你知不知道,他受重傷掉落了神將位階。”
銀發男子猛然抬頭,黑黝黝的眼明亮而野性,就像荒原獨狼,仿佛隨時會發起攻擊。他面朝著兩人,突然開始倒退而行,身法極為迅捷,眨眼間消失在森林邊緣。
年紀略長的青年目瞪口呆,隨即氣急敗壞地叫道︰“這人,這人怎麼似塊頑石,話都沒聽完就跑了。林侯的替身就是這種水準?殿下,現在該如何是好?”
臨江王淡淡道︰“林侯就算有替身,如今形勢下,也不可能神通廣大地跑到這里來。聽說林侯的親衛隊隊長從張伯謙手里跑了,這人應該就是林無,故意如此裝扮,一來應是混淆視聽,試探有哪些敵人,剛才那幾只老蝙蝠不就自己送上門去了,二來是放風聲吧,估計他也不知道林侯的確切位置。”
青年想了想,恍然大悟。
臨江王驀然若有所覺,轉頭看向側後方,正遠遠對上張伯謙的炯然目光,後者看似緩緩行來,實則兩步就跨過百米距離來到近邊。
只聽見張伯謙說︰“殿下來此,是要和本公繼續合嗎?”
接著便是一陣氣氛極為緊繃的沉默。
臨江王忽然笑了,“這次大概合不了了。我正準備進幻獸森林,丹國公恐怕就不能成行了吧?”
張伯謙一雙鳳目微微眯起,“原來是你干的。炸使館以激怒大君重申強者禁制令,就為了阻止超限強者進幻獸森林?”
臨江王道︰“真該讓那些誹謗國公徒有勇力的家伙過來聽聽,就知道他們自己是多麼有眼無珠了。”
張伯謙道︰“比不了殿下運籌帷幄于萬里之外。”
臨江王默了一默,道︰“本王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怎麼想丹國公都沒理由插手這麼深吧?”
張伯謙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殿下乃萬乘之子,不也自履絕地嗎?又有什麼理由?”
臨江王還沒說話,旁邊的青年怒了,“丹國公,你這是怎麼說話的!”
張伯謙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向前邁出一步,忽地一記雷音輕鳴,周圍空氣如被亂流擾動,出現人眼可見的扭曲、沉澱、厚重,雲煙乍起。
那青年陡然睜大眼楮,驚怒變成不可置信的驚恐,張伯謙竟然在他們面前直接張開了領域!青年一握拳,體表溢出�鞁餉 鑫鋅 即蔚詰懍痢br />
就在此時,臨江王一伸手,舉重若輕地搭在青年肩上。
就像動力塔突然失去能源,青年身上已經在運轉的原力漩渦全部一暗,隨即整個身體被拋起,像斷了線的風箏般,晃晃悠悠朝著森林方向飛去,目測落點肯定掉進林子里去了。
臨江王衣袂鼓動,縷縷雲絮在他身周緩緩旋動,並且向內側不斷擠壓。他立在原地,俊美的面孔上一片寧靜之色,右掌一托左肘,空間臂環啟動,一把長達兩米的原力槍憑空出現,橫在他雙手之間。
槍體雖然尚未調整到可以出擊的位置,凌然氣勢已然勃發,槍身盤繞一條栩栩如生的騰蛇,此刻竟然眼皮翕動兩下,像是要張開眼楮。周圍越來越密集的雲團停頓了一剎那,正對著臨江王的那邊陡起亂流,將將有被吹開之勢。
張伯謙一眼認出那把長槍,饒是以他的鎮定也臉色驟變,道︰“你……”
臨江王雙手橫捧長槍,霧狀白光從他腳下翻騰涌出,期間有山河社稷、乾坤地理之像。
他少時亦有天才之名,初入戰將就能修出神將級別的領域“聚落浮屠”,不過因身份貴重,輩分又高,外界很少議論他,更少見他出手。今天只看這領域氣象,已是摸到了神將天關的門檻。
綿延山河忽地拔地而起,巍巍之勢沖向雲團,瞬間如同暴雨前的天空,天光明滅,雲氣蒸騰,兩道領域之力糾纏在一起。而臨江王卻一言不發地脫離,徑自向著幻獸森林方向遁去。
張伯謙眼中炸開漫天雷霆,舉步前行。忽然他停下腳步,緩緩轉頭看去。
法恩從虛空中走出,風度翩然,神情欣然,就像是好客的主人正在迎接貴賓。
張伯謙停了片刻,才轉身點頭為禮,道︰“法恩陛下。”他身周雲團涌動了一下,然後一點點淡去,仿佛雨滴匯水,融為一體。
“大秦的張伯謙上將,歡迎來到花都,希望此行能讓您充分領略永久中立之土的美麗和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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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5 11:58 PM
《節三十四》 公平
張伯謙朝“水晶”方向投去一瞥,道︰“不敢當陛下親至,今天貴客可不少。”
法恩微微一笑,“以俱摩羅天之名,我保證一切都會是絕對公平公正的。”
張伯謙一哂,“這世上哪來絕對公平。力量制定規則,力量裁決公正。”
法恩失笑道︰“牙尖嘴利的小家伙,要學會對年長者持有起碼的尊重。不過,我很喜歡這兩句話。所以我答應你,只要在規則之內,你會得到絕對公平。”
張伯謙微微躬身,然後道︰“好。”
法恩目送張伯謙離去,伸手在旁邊的空氣里一抹,哈布斯露出身影,在大君的氣息掩蓋下,即使強如張伯謙也渾然不覺一直有個旁聽者。
“我親愛的孩子,你都看到了。那個大秦親王雖說等級低了點,但他手里拿的很大可能是一把名槍。”
“屬于大秦帝室的名槍?沒聽說‘曼殊沙華’有主人,也不像是那把……難道是‘人皇’?”哈布斯也不由皺了皺眉。
“這位親王就是和你們交易的人族嗎?”法恩意味深長地道︰“聽說大秦貴族與黑暗世界交易的時候好像更喜歡用中間人,他怎麼自己跑過來了,而且就算他是來參加狩獵的,為什麼帶名槍?”
哈布斯微蹙的眉頭忽然散開,攤了攤手,輕松地道︰“管他是不是,那是議會的大人們需要考慮的事情。”
法恩無奈地笑了一聲,“我還真想禁止你進幻獸森林。”
哈布斯眨眨眼楮道︰“我現在的鮮血之力只有侯爵位階,並沒有超限呢!況且巴羅夫和艾瓦都進不去了,我留在外面才危險吧。”
法恩搖搖頭,“算了,無論哪個種族的幼崽都是要離窩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小心張伯謙,我承諾他絕對的公平,估計他盯上了你們氏族的那兩個家伙,可我總覺得,他還會弄出什麼讓人驚訝的事情。”
這是與中立領土息息相連的黑暗大君感覺到的預兆。哈布斯慎重地點頭應了。
當哈布斯也離去後,法恩獨自在空無一人的緩沖區站著,目光從顏色變幻的天穹緩緩移向蒼翠無邊的密林,長久地注視著自己的領地。
身為中立領地的主人,他所擁有的力量也不過僅能維護規則而已,不可以也不該參與到五族紛爭的漩渦中去。
普瑞特蒂克趴在欄桿上看著“水晶”寬闊的大堂,鬧劇結束後,他就把座位換到了二樓。
這個包廂是半敞開式的,對著大堂的那面沒有做實體封閉,只掛著厚厚帷幕,必要時可以拉攏以阻隔視線。包廂里只有他一個人,侍從們在隔壁另外開了一個房間。
包廂門被輕輕敲響。
普瑞特蒂克道︰“進來。”
他沒有回頭,搖晃著手里還剩個底的酒杯。“酒在桌上,自己倒。”
哈布斯在桌邊坐下,看到那酒裝在一個外形古樸的瓷瓶里,這包裝是典型的人族風格,倒在玻璃杯里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不過他沒說什麼,拿過一個空杯,倒了大半杯,開始慢慢品嘗。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
普瑞特蒂克終于回過頭,注視著自己認識了近百年的朋友,“你不問我為什麼嗎?”
哈布斯一雙眼楮純粹如最無瑕的藍寶石,問道︰“為什麼?”
“議會的十倍懸賞提到了十二倍,里面包括一批戰兵級的血脈種子和曾經屬于一名魔裔大巫師的頭骨。”
這新增加的獎品一聽就來自人族。魔裔是最喜歡做各種研究的種族,血脈和古老力量是他們最感興趣的方面之一。
哈布斯沒有說話,普瑞特蒂克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笑容,道︰“當然這是表面理由。”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哈布斯問︰“那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魔裔不能讓一個未來有望親王的血族得到一個會天機術的後裔。”
哈布斯緩緩道︰“事實上,普普,你應該知道,如果我在小世界里都沒能成功,之後也就基本沒可能了。”
“可你不會放棄,如果你能捕獲他,不管有沒有用,還是會把他放進古老血池試一試。而這次事情結束後,你毫無疑問會成為第五氏族古老血池的主人。”
哈布斯沒有否認。
普瑞特蒂克突然煩躁起來,把酒杯重重扔到桌上,抬手抓了抓頭發,道︰“這也就是說,哈布斯你不會殺他。可是林熙棠必須死!”
哈布斯臉上沒有絲毫吃驚之色,藍寶石般的眼楮寧靜得近乎死寂,點點頭,問︰“那是格雷大師看到的未來嗎?”
“真正天機士的命運之線和預言師一樣,充滿亂流、偽像、陷阱。不,我們從來不會去看那必然虛偽的東西。卡瑪拉議會在這次布局背後準備了一場局部戰爭級別的軍事行動,這你也知道。”
哈布斯點了點頭。他的議員級別沒到與聞機密,但是不妨礙他得知一些深層次的情報。
“可你肯定不知道,這場戰爭的觀察者是格雷叔叔。”
哈布斯挑了挑眉,中型以上的陣營戰爭即有預言師參加,也就是所謂觀察者,他們不一定會出手,主要還是和大秦的天機士對峙,防止莫名其妙失去大勢。卡瑪拉議會這次行動居然請格雷大師壓陣,顯然所圖非小。
原來格雷大師已經走到了生命盡頭,在最後彌留的這段時間里,他對命運軌跡的觀察反而更加敏銳清晰,有一次居然被他看到了大秦核心,那里的天機風雲翻涌,竟有自殘自噬之兆。
卡瑪拉議會悄悄動用密諜,捉摸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大秦的天機士宗派很可能正在內亂,並且這種內亂已經大到了擾動命運軌跡的地步。
于是格雷大師提出發動一場由他為觀察者的戰爭,他將用最後的生命力給這場天機之亂加上一個致命的砝碼,從而重創大秦。
哈布斯看了看普瑞特蒂克,預言和天機之爭是一個神秘的領域,雖然現在那場計劃中的戰爭還沒打響第一槍,但雙方對于天時大勢的爭奪可能已經塵埃落定。
他于是問︰“結果已經出來了?”
普瑞特蒂克臉上悲傷之色一閃而過,快得讓人難以覺察。“是的,結束了。我們贏了可也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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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三十五 友誼》
“大秦的天機大勢已不可逆,凡在這次亂流範圍里的天機士將隨著事態發展受到重創,力量越強的受傷就越重。但是,格雷叔叔想要繼續加深影響的時候……他被人發現,受到了致命反擊。”
也就是說,格雷大師成功讓大秦天機之亂的軌跡無法恢復,但是他所剩不多的生命也全部消耗掉了。像他這樣的預言師,只要活著就對黑暗世界有重大意義,意料之外地提前死亡,損失確實極大。
哈布斯握住的手指,互相摩擦了一下,問︰“這場預言術對決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到達溫泉的時候。”普瑞特蒂克嘆道︰“如果不是你緊接著就把林熙棠陷進了小世界,格雷叔叔可能連最後的遺言都來不及說。也就不會知道大秦還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天機士。”
哈布斯道︰“如果林熙棠的威脅大到這種地步,別說十二倍懸賞,二十倍議會都會立刻放棄。”
普瑞特蒂克苦笑道︰“哪有這麼簡單,我們無輝之魘再超脫也有敵人,格雷叔叔的首席之位也不是人人服氣。比如岡薩大師就認為林熙棠只是恰好遇上叔叔最虛弱的時候,完全沒有必要為此調整早就開始啟動的程序。”
岡薩是一名著名魔裔預言師,有望在格雷大師之後坐上首席之位,和他齊名的是另一位韋伯大師。
哈布斯若有所思地道︰“大秦不是拿林熙棠出來交易嗎?為什麼還要把他活著買回去?”他在議會里的排位比普瑞特蒂克低很多,一些事情不如對方知道得清楚。
普瑞特蒂克看了他一眼,“籌備今年仲夏夜狩獵的時候,最早提出把林熙棠加入獵物名單的是你們撒克遜氏族,聽說巴羅夫大公爵要血親復仇?議會正好和大秦那邊在交易一個新礦及控制區劃分,提了提這個要求,對面一口答應。後面具體布局階段你就參加進來了。至于懸賞,公布狩獵獎品清單的時候已在里面,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哈布斯道︰“巴羅夫沒反對?他為了在這次狩獵中舉辦的血宴,請了不少人來。”
普瑞特蒂克道︰“據我所知沒有。你們的血宴雖然一般沒有活下來的,但是也可以留口氣的吧?懸賞只要人活著。所以議會很多人認為,交個廢人回去沒什麼關系,何必與對面的盟友鬧得不愉快。”
哈布斯垂目,問︰“人族這次來參加狩獵的都是些什麼人?”
“兩支戰隊,一支是虛空海盜‘硯蛟’,另一支有大秦貴族背景,不過這種資料屬于絕密,除了議會巨頭沒人知道。”普瑞特蒂克深深嘆了一口氣,站起來,道︰“我明天一早就離開俱摩羅天,岡薩大師將接手後半部分戰爭的觀察者。接下來,我要回家族聖地閉關,直到第二個始祖能力覺醒。”
這會是一段少則三五十年,長則百年的漫長時光,即使對長生種來說也不是轉瞬即逝的。
哈布斯點點頭,起身相送。
普瑞特蒂克伸手搭在門把上,轉頭道︰“哈布斯,請相信,我十分看重和珍惜你的友誼。”
哈布斯溫和地說︰“我知道,我也是如此。”
普瑞特蒂克回身張開雙臂與哈布斯擁抱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哈布斯沒有送出門,他們兩個都還沒有成長到足夠強大,身份卻又都足夠特殊,相互往來最好不要引人注意。
等包廂門在眼前完全合上,哈布斯出了一口氣,低低自語,“最讓人懷念的是幼崽的友誼啊!”
當幼崽漸漸成長為種族中堅力量,背負的就不僅僅是自己了,于是,魔裔就是魔裔,血族就是血族。
伴著徐徐和暖的夜風,愈發濃郁的暗香,“花都”腳步輕盈地走向仲夏,迎來一年中最繁盛的季節。
主星上商團接踵而至,游客如過江之鯽,每一處場所都擁滿了狂歡的人群,美酒的氣息甚至要蓋過花香彌漫整個星球表面。
伴星則如往年一樣,礪戈秣馬,武風升騰。在這個時候,踏入這片土地,就是進入了“仲夏夜狩獵”的獵場,任何人都是獵人,任何人都是獵物。
正是這樣舉目皆敵的刺激,年年都引來許多隱姓埋名的貴族參與其中,到後來,有的部落氏族甚至將一些嚴重糾紛的處理都放到這里來,先殺上一場,再行談判。
除了亡命之徒,普通人是不敢此時進入伴星的,所以大多數人都沒有感覺到今年的俱摩羅天有什麼變化。惟有想要前往伴星的人,在走進航空港的時候,就發現檢查嚴格起來,並且被反復告知俱摩羅天的治安規則。
這種非同尋常的信號,讓大多數桀驁不遜的強者都稍微收斂了些,反正進入獵場以後有的是樂子可找,何必對抗一位身在主場的黑暗大君呢?
雖然獵手還沒有大規模進入幻獸森林,但緊張的殺戮氣氛已傳遞開來,可以感覺到凶獸更加警惕,一觸即發,就連一些相對溫和的原生動物都增加了攻擊性。
一只三瓣嘴,長長垂耳,眼楮如紅寶石的雪地兔從卓爾的腦袋上跳下來,砰地一聲悶響踏裂一塊石頭,又 地更響了一聲,把一棵大樹的樹干撞出個窟窿,然後流星般消失在森林深處。
卓爾愁眉苦臉地揉著腦袋,看看石頭又看看樹干,他的頭倒是比這兩樣都堅硬,只紅了一片,連塊油皮都沒擦破。
艾薇在一邊大聲嘲笑他,“笨蛋,想抓活的話,得打斷腿才行啊!”說著揚了揚手里拳頭粗的木棒。那是一段鐵骨木的樹枝。
卓爾牙疼般嘶了一聲,仿佛自己的小腿骨也隱隱痛,“艾薇婆娘不要這麼張牙舞爪啊你是女孩子女孩子知道嗎對那麼漂亮的小可愛也下得了手?”
艾薇冷笑,“小可愛?雪地兔沒踩裂你的腦袋是吧?這家伙的咬合力和荒原狼一個等級,你可以下次試試看!”
至于為什麼在幻獸森林里出現雪地兔,那是因為他們現在正處于一個奇特的地貌範圍。
幻獸森林七大奇觀之一,“冰粟谷”。
眼前是一大片谷地,狹長而突兀地橫在森林里。兩側坡度陡峭向下,靠近地面還是闊葉植被,十多米以後就覆蓋著皚皚冰雪,偶爾露出黑色深岩和雪地苔蘚狀植物,完全推測不出這種陷坑般的地形是怎麼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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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三十六》 永凍之傷
曾經有人推測地下「冰粟谷」可能有極寒之物,但是負五十米左右環境溫度就降到了可怕的永凍線,原力裝置也完全不起作用。碰壁次數多了,也就沒人再下去探索。
平時很多獵人會來這片區域碰運氣,特產的雪地兔行動迅若閃電,很難捕捉,但它們外形可愛,性格溫馴,是各族貴女都很喜歡的小寵。
不過,獵人們也有共識,仲夏時節絕對不能來惹它們,每到這個季節,雪地兔會變得焦躁不安,有一點點動靜就炸毛,堪比荒原狼的咬合力簡直是噩夢。
艾薇看看四周,森林又恢復了平靜,陽光透過枝葉縫隙投射下來,被切割成一道道淡金色光芒,朦朧恬靜,有種歲月安穩的錯覺。
艾薇蹲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手邊的長草葉子,「無到哪裡去了啦!怎麼還不回來,這裡還是很危險啊!」
卓爾卻一反常態,雙手抱在腦後,靠著一棵大樹假寐,「急什麼,冰粟谷裡沒有凶獸,該出現總會出現。」
艾薇陡然抓起一把草葉扔向他,「你什麼意思!」
卓爾藍黑異色雙瞳冰冷,「艾薇,控制你自己。仲夏夜的篝火很快就要燃起了。」
仲夏夜的篝火點燃,宣告著狩獵正式開始。
艾薇臉色白了白,抱住雙膝,把頭埋進去。
「冰粟谷」永凍線附近,岩壁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石穴,附近冰雪覆蓋,爬滿根莖糾纏的蕨類植物,不走到跟前什麼都發現不了。
石穴不大,深大概兩米左右,像是冰川侵蝕天然形成。
林熙棠蜷縮在石地上,整個人閃爍著微微細碎的光芒,仔細看去,竟是身體表面凝結著一層薄薄冰霜,而冰霜下全是若隱若現的黑色火焰!
他雙眼緊閉,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顯是在忍受痛苦。
突然又一陣劇烈發作,他修長的手指張開,一把抓向旁邊的石壁,岩石表面瞬間蔓延出一層薄冰。而黑色的火焰彷彿重油般黏/膩地附著上去,在那已經存在萬年的堅岩上侵蝕出一道焦黑痕跡。
這是黑暗原火的傷勢第一次發作。
用鮮血點燃的,世界上最黑暗的火焰,比黑暗更黑暗,比極寒更冰冷。靈魂就像被禁錮在永凍之土,每一分每一秒都承受著冰流沖刷。軀體觸碰到常溫事物,猶如置入火山岩漿,就連空氣都是灼燙的。
即使現在身處所謂永凍線,對林熙棠來說,也只是環境溫度的感覺稍微好一點,可是那些植物乃至石壁,摸上去仍然是熱的。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人聲,傳到林熙棠的意識裡是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
「……這裡有人……」
隨即是刀劍出鞘和子彈上膛的聲音。
「咦……死的活的……」
「管他……」
「等等……看看……值錢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道悠長的高地風笛聲從森林上空掠過,就像山風打擊著金屬哨片,主音英武有力,裝飾音嘹喨高亢,彷彿可以看見集結的武士們即將執戈出發。
仲夏夜號角,遊戲開始了。
人聲變得不耐煩,「快快,搜了就走,還有氣的話,殺了就是。」
同時腳步聲越來越接近。
林熙棠的意識仍掙扎著想要擺脫永凍之土的禁錮,忽然聽見一聲淒厲慘叫,與此同時,他徹底清醒過來。
地上,有個冒險者正在慘叫著打滾,他半邊身體籠罩在一層黑濛濛的微茫中,下面皮甲、織物、肌體都在緩緩融解!只這麼一眨眼功夫,就露出了森森白骨。
石穴口邊還站著四、五個冒險者,外貌、衣著和武器都有一種大雜燴的感覺,這也是冒險者們的常態。有人手裡拿著武器,但事發太突然,所有人都呆站在原地沒來得及動作。
林熙棠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仍是覆著一層薄薄冰霜,右手肘部的冰霜不知何時消失了巴掌大小的一塊,有數朵黑色火焰爬出來,火焰過去很快就再次凝結起來。
顯然地上那個冒險者剛才伸手碰了他,然後就像周圍的岩壁那樣,被宛若重油的黑火灼燒。
冒險者們終於回過神來,咒罵著撲過來,有人伸手去拉自己的夥伴,有人揮刀砍向林熙棠。
刀鋒尚未碰到林熙棠,去拉自己夥伴的冒險者也發出一聲悚人的慘叫,他還算警覺,一發現不對立刻後退,但手掌上已經黏了一朵黑火,慢條斯理地在食指和拇指間舔掉了一層血肉,還有往手腕上方蔓延的勢頭。
那冒險者無論如何都無法熄滅這朵只有指甲蓋大小的黑火,不管是催發自身原力去中和,還是使勁甩動手臂,全徒勞無功,眼睜睜看著自己血肉一點點消融。擴散速度比地上他的同伴慢多了,傷口比起以往的戰鬥其實也不算嚴重,但是其中的驚恐無法用語言形容。
小小石穴中已是一片混亂,先前一刀砍向林熙棠卻沒砍中的冒險者也不敢再出手,一個反身大跳回到自己同伴中,接著所有人都拿出原力槍,充能、發射。
林熙棠勉強發動「重影迴廊」,極為狼狽地躲過第一輪原力彈,他的手足關節都還僵硬著,最後一個動作慢了一步,感覺後腰上被什麼東西用力擦過。
「噗」的輕響,一顆彈頭完全融化,原力法陣變成焦炭絲的原力彈掉在林熙棠腳邊。
他確實沒能完全避開最後一顆子彈,可這枚倒霉的小東西也沒能扛過黑暗原火,在造成傷害前就完全報廢了。
這次傷勢的發作真是與眾不同,林熙棠心裡最後也只剩下這個評價了。
恢復了行動能力的林熙棠絕非這幾個冒險者所能抵擋,他只一個突進,堵在石穴口的冒險者就再無一人能夠站立。
林熙棠沒有花時間去確認他們的死亡,也沒有給那兩個被灼傷的傢伙再補一擊。黑暗原火爆發的痕跡太過明顯,在有心人眼裡,怎麼都不可能完全掩蓋掉。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永凍線,向上方岩壁攀去,很快就走出黑岩雪地,重新踏入闊葉林。
森林裡的卓爾忽然一躍而起,轉著頭掃視著森林,像是在感受林風,以及隨風而來的什麼信息。然後他又趴下,將右耳緊緊貼上地面。
這門辨音秘術在森林環境裡不太好用,看似平靜的林地,其實有無數視線捕捉不到的活動,都會對聽覺造成干擾。但如果集中到一定人數,活動又有規律,落在熟悉的人耳中卻會如同目見。比如撒克遜家族的戰陣!
艾薇在仲夏夜號角響起後,神情變得愈加萎靡,這時看到卓爾的臉色,不由抬起頭,問:「是無嗎?」
林熙棠此刻位置是在谷地對面的那側,並且正在離他們所在的方向越來越遠。他沒能在森林裡休息多久,就遇到了一組血族狩獵者,然後發現一個很糟糕的情況,恐怕這組狩獵者不是獨行的,周圍還有夥伴。
好像有一張大網,已經悄無聲息地籠罩了冰粟谷。
林熙棠仍處在傷勢發作的最後階段,關節會時時發麻,這嚴重影響到了行動能力和近戰戰力。他剛剛擺脫了一組狩獵者,這組帶著一名狙擊手,從槍型看還是中長距的狙擊手。林熙棠儘量沒有驚動對方,脫離了他們的搜索區。
可這只是暫時的安穩,區域裡還不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小組在逡巡。一旦驚動一方,就會像漁夫提網般,所有的線頭全都纏繞上來。
林熙棠在林中穿梭著,突然一個踉蹌,右膝關節發麻,差點跪了下去。他隨手扶住一棵樹身,深吸口氣,運轉原力,以應對接下來的傷勢發作。
這時林熙棠突然吃了一驚,看見樹身另一側靠著個人,那悠閒的神態,像是在這裡歇息很久了。然而在看到他之前,林熙棠居然根本沒有覺察到附近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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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6 12:00 AM
《節三十七》 靜流
入眼是一張典型的魔裔面孔,輪廓鮮明,鼻樑直挺,眼窩微陷。旅行者常穿的灰色連帽斗篷下露出一綹金髮,還有半張天空豎琴。
這名魔裔身上就像普通人一樣捉摸不到半點氣息,天空豎琴卻顯示了他的身份,一名游吟詩人。
在冒險者中,這是一個頗為獨特的群體。
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種族都要苦苦掙扎才能艱難生存,藝術完全是奢侈品,是上層人物才能擁有的東西。雖然天賦也可能在平民身上顯現,但是戰鬥天賦比藝術天賦更能得到培養也是不爭的事實。
因此絕大部分游吟詩人都曾經是或仍然是貴族,只不過他們由於種種原因,選擇了漂泊不定的生活。一名真正的游吟詩人,會是一個很不好招惹的強者。
林熙棠定定看了那人數息,然後沉聲道:「走開。」就緊貼著樹幹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從野外互不認識的旅人來說,後來者驅趕先到者是很無禮的舉動,幾乎立刻就會演變成一場流血爭鬥。然而那名魔裔連眼珠都沒轉動一下,更不用說其它反應了,就像是一尊被誰遺忘在那裡的雕像。
林熙棠閉上眼睛後,感知裡就完全沒有那名近在咫尺的魔裔存在,十分詭異。只是他現在完全沒有餘力多想,多做些什麼了,永凍之土的冰流再次襲來,將他的靈魂溺入。
魔裔微微下垂的眼瞼忽然眨了眨。
他看見,若隱若現的黑色火焰將樹下的人族包裹起來,火上凝結出一層晶瑩剔透的冰霜。那是比黑暗更黑暗的氣息,不過力量還是很微弱,就像剛長成的幼崽。
那個人族的表情沒有太大扭曲,可眉心微蹙起來,顯然是很不舒服的。奇怪的是,如此濃郁的黑火卻沒有在黎明生物脆弱的身體上顯出傷來。
大樹卻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了黑火。焦色如黑潮般迅速從底部向枝頭蔓延,蒼翠的綠只在幾次呼吸間就被吞沒。像是什麼被燒融了,又在剎那凝固,保留住了樹幹和主支的形狀,黑黝黝地矗立在那裡,有幾分猙獰怪異。
魔裔好奇地看著自己斜倚的樹幹變成了岩石般的物質,黑潮從他肩背上方漫過,有一滴停留了下來,清楚現出火焰的形狀,試探著想要爬向他的手臂。
然而這小小的獠牙沒能像先前在永凍線的石穴裡那樣,再次收割生命。黑暗火焰被魔裔摘了下來,捏在指尖,甚至漸漸露出了火焰核心,是一顆鮮豔的、生機勃勃的血滴。
魔裔的表情突然變得生動起來,事實上,他仍然沒有露出明顯的情緒,只不過和剛才相比有了人氣,就像是死物活過來一樣。
「久違了啊!黑暗原火。」魔裔喃喃自語,「鮮血長河又要醒了嗎?真是個令人不快的消息。」
他一把捏熄了指尖的黑火,低頭看看林熙棠,所以剛才這個人族那句「走開」,其實是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發出警告?
哦,恐怕那樣單純的好心是根本不存在的。
魔裔感覺到周圍的原力正在發生極細微的變化,他轉頭四顧,視野中或青翠或蔥鬱的景物漸漸退去,露出一個純粹原力構成的世界。以樹下的人族為起點,一張星光閃爍的網,正向四周緩緩擴散,靜若水流。
它的存在基本與環境原力中的黎明氣息融合,若不是魔裔這樣用原力解析世界,就不會被發現異常。而網中的區域,就像是進入一個鏡像世界,外來者在接觸到邊緣時就會被牽引,不知不覺行走方向會產生些微偏離,最終避開這塊中心區域。
一個十分精緻的誤導型法陣,雖然覆蓋範圍不大,但很適闔眼前幻獸森林的自然環境。值得稱道的是,它的延遲啟動機制,尤其是佈陣人已經陷入昏迷。
魔裔想了想,把感知一口氣向外推出去數公里,刷過整個「冰粟谷」。沒有太意外地看到不少已經進入捕獵狀態的小隊,其中氣息最明顯的是血族,他們人數最多,搜索的方向正朝著這邊。
魔裔無聲地笑了笑。他想他應該能夠還原大部分真相了。
如果換了其他人在這裡,若被那句「走開」激怒,就會受到黑暗原火的無差別攻擊,若是個不想惹事的,看到那個人族的詭異狀態,也會遠遠離開。那時候,延遲啟動的法陣就會隔離追蹤者,給這個人族爭取到喘息之機。
如此倉促的時間裡,能做出這麼多預判,完成全部佈置,真不簡單。
魔裔忽然冒出了孩子惡作劇般的念頭,這個人族如果醒來後,發現他還在,會是個什麼表情?
遠處,有一個血族的狩獵小組已經快觸碰到無形的星網。
魔裔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下一刻,覆蓋了整個區域的星網悄無聲息地消融,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如果有人能看到這個時候的原力世界,會吃驚地發現虛無中伸出許多黑暗觸角,將星網小心翼翼地從每個節點上切割下來,然後包裹、吞噬。這種方法需要近乎傳說級別的原力微控能力,好處就是不會洩露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原力波動。
血族的狩獵小組無知無覺地踏出下一步,繼續向前走著,離林熙棠和魔裔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
魔裔恢復了初見林熙棠時候的休憩姿態,背靠變成黑化石的大樹,懷抱天空豎琴,全身都裹在旅人斗篷裡,微低下頭,像是要打個盹兒。
不一會兒,森林這一角的安靜被腳步聲打破。血族狩獵小組踏過一道從頭頂枝葉中投下的光線,以搜索隊型,不緊不慢地推進而來。
這個小組的核心是一名血族侯爵老者,身材高瘦,頭髮雪白,沒有一絲雜色,臉格外方和長,雙眼眼角深深下垂,帶著濃郁亞平寧大陸風格。他目光隨意四顧,但落點卻都是一些有活動痕跡的地方,顯然是一名追蹤高手。
奇怪的是,一組七八人看到這片區域裡惟一一棵變成黑化石的大樹,居然沒有一人露出詫異神色,更是對樹下的林熙棠和魔裔視而不見,彷彿他們完全不存在。
血族狩獵小組就這樣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最近的時候,距離僅三十多米。
在即將完全離開的時候,落在隊伍最後的侯爵老者忽然停了下來,他用力在空氣中嗅了嗅,露出一絲疑惑。
前方有人叫道:「朱利奧大人,有什麼不對嗎?」
侯爵老者再次掃視身後的森林,終究收回目光,道:「沒什麼,我們走。」
接下來的半天裡,就再也沒有狩獵小組如此接近這個區域,離得最近的也是在幾百米外經過。
當夜幕降臨,「冰粟谷」的這個角落已經完全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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