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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榊一郎 -【棺姬嘉依卡.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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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6-2-29 02:47 AM
標題:
榊一郎 -【棺姬嘉依卡.十】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6-2-29 03:24 AM 編輯
【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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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遺體」全部都已湊齊。白色嘉依卡、紅色嘉依卡等人只能眼睜睜地注視時,賈茲皇帝的「復活儀式」,由黑色嘉依卡親手舉行......<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成功地復活於現世。
與此同時,真相揭曉——嘉依卡活著的目的,也就是收集父親「遺體」這件事,其實是賈茲皇帝事先設定好的指令。「嘉依卡」們不過只是道具。嘉依卡失去了他人賦予的使命,甚至失去了活著的目的。對於這樣的嘉依卡,托魯會怎麼做——
【原日文書名】:
棺姫のチャイカX
【原所屬文庫】:
富士見ファンタジア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6-2-29 02:49 AM
序章:魔王的臨終FATE OF ARCHENEMY
漫長悠久的戰火延燒不斷。
無窮無盡的紛爭,長達了三世紀之久。
人們在戰爭之中出生、過活,然後死去。那已經不是單純的戰事,而是作為一個時代——作為一個世界該有的樣貌,受到眾人的理解。
所謂的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
戰亂的時代。戰亂的世界。
而在鮮血、鋼鐵與火焰所捲起的漩渦中心——他常存於其中。
一直坐鎮於其中。
糾結得錯綜複雜的紛爭線團,在整片菲爾畢斯特大陸上擴散開來。若小心翼翼地去梳理拆解那線團,應該就會曉得諸多源頭大多是自他而來。就算他沒有加入相爭勢力的任何一方,對立結構仍照樣會成立——這是因為他就是創造出紛爭禍端之人。
以魔法為代表的數種技術,讓世界變得富裕的同時,亦在受益者與未受益者之間分化出差距……而差距則又引起了紛爭。
火種常透過他的手,持續撒播在人間,人們在熊熊燃燒的戰火之中狂舞,而這更引來死亡與破壞——憤怒與怨慰。世界將上述種種視為理所當然,一再地翻攪出漩渦。
永無止盡的連鎖紛爭……他正是手握其韁繩的人。
戰國時代的象徴。無間亂世的中心。
他即是——阿圖爾•賈茲。
正因此故,他被人以各種名號稱呼著。
因戰亂而失去家人朋友、受苦受難的人們,稱呼坐鎮在漩渦中心的他為〈魔王〉、〈禁忌皇帝〉或〈狂戰王〉等等,深深厭惡著他。另ー方面,因他所帶來的魔法技術和帝國治世而受惠的人們,則敬稱他為〈大賢者〉或〈賢帝〉,尊敬崇拜著他。當然,也有人單純因其超過三百年的在位,而僅以畏懼之心稱呼他為〈怪物〉——或〈神〉、〈魔神〉等等。
即便不知道阿圖爾•賈茲這個名字,〈禁忌皇帝〉一詞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正如神由於身為神,其身為個體之名便無人知曉ー樣——他已超越身為一個個人的存在,被認知成是這世界上的「現象」或「天意」。
然而……
「...........呵。」
掩埋在鬍鬚裡的嘴角,勾起了ー絲歪斜。
沒有人注意到那是他的笑容。
話說回來,他的身邊,現在根本就無人會向他盤問這項舉動。他的周圍充滿著冰冷的寂寥——讓人無法置信這就是激烈紛爭的漩渦中心。
賈茲帝國皇城——謁見廳。
阿圖爾•賈茲坐在王座上,他的周圍既無親信和重臣的身影,亦無禁衛騎士的蹤跡。他們全都出去了——他們抱著必死的覺悟,試圖抵擋住蜂擁而來的聯合國軍隊而作戰。雖然是人稱北方大國的賈茲帝國,但與自國以外的幾近所有國家為敵,一旦打起仗來,果然還是寡不敵眾
——最後,聯合國軍隊仍攻進這座帝都裡來了。
再過不久,連這座帝都也會被攻破吧。
凝神去感受的話,就會發現在寂靜的主帥帳篷之彼端,有殺伐的氣息正在沸騰。
規模大到前所未有的帝都攻防戰。
投入所有兵器和人力,真真正正的最終決戰。殺意和憤怒、恐懼與瘋狂、憎惡和焦躁、悲嘆與喜悅,各種情感錯綜交雜,沸騰得有如燒燙的湯鍋ー樣。
而這場戰役的最終目標,即是討伐〈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
有的殺意流轉到最後,仍繞回他的身邊。
這該說是因果報應嗎?
「.....呵……呵……」
照理來說,他應該驚惶失措吧。
然而,賈茲皇帝依舊沉穩泰然。
「……呵……呵。」
音量雖然微乎其微,但他甚至發出了笑聲。
這就是戰場。
這就是——其所求的目的。
賈茲皇帝待在戰亂的中心長達數百年,對他而言,戰爭只不過是等同於空氣或水之類的存在罷了。為此嚇得發抖,根本就毫無意義。縱使這最後的結果,會帶來自己的死期……
「——真是可惜。」
在這不自然地淤滯不動的寂靜之中——淡淡的一句話,劃破了這片沉寂。
「………」
賈茲皇帝僅僅轉動紫色的眼眸,望向聲音的來源。
本該無任何人的謁見廳裡——出現了一道人影。
「你原本是個非常優秀的皇像。」
不遜地對皇帝如此宣告的人——十分令人吃驚,竟是一位少年。
金髮碧眼,五官姣好,身材痩削的人物……有種飄忽不定、令人無法捉摸的感覺。
他那尚帶稚嫩的容貌,中性、唯美,又端麗。
在這戰場上太過不相稱的——冷靜到不太自然的舉止,這點跟賈茲皇帝ー樣,讓人覺得他們具有某種人類所沒有的特質。儘管長了一副人類的模樣,卻不追求在俗世中自己所應有的定位——換句話說,他們的著眼處從根本上就迥異於常人。
「……我想也是吶。」
賈茲皇帝一副想當然耳似地回應說道。
他對於少年的來訪——哦不,是對於少年的不請自來,並未露出半點吃驚的模樣,反而如久候多時般地以落落大方的態度注視著少年。
「雖然就這樣子滅掉你有點可惜,但沒辦法。」
「……我想也是吶。」
賈茲皇帝重複同樣的話語。
彷彿早就預先知道對方要對他說的話了。
「準備下一個皇像,想必要花費相當的時間吧。」
「.....我想也是吶。」
「你已經壞掉了。所以要銷毀、排除。」
「什麼啊,都事到如今了。」
賈茲皇帝加深鬅須裡的笑意。
「你就是為此才教唆各國國王、煽動民眾,像現在這樣把我逼入絕境,不是嗎?」
「沒錯。雖然以我這無法直接干涉的身體來說,實在有些費事。」
少年泰然自若地承認了。
也就是說——現下聯合國軍隊正準備殲滅賈茲帝國的這個戰況,是這名少年誘導出來的?若真是如此,那麼——這名少年就是更勝賈茲皇帝的怪物了。因為他驅動了好幾個國家……驅動了大約這整個世界的一半。
像是要證明這點似的——
「你逃不了了。」
少年如此宣告。
既非嘲笑,亦非譏諷。
僅像是再次說出眾所皆知的事實ー樣。
「以你的『性能』來說。」
「……我想也是吶。」
賈茲皇帝頷首。
就連被別人宣告死亡即將逼臨,他也沒有顯露出任何動搖。
這是身為皇帝的矜持嗎?
還是——
「……….」
他眨了一眼。
賈茲皇帝的眼睛閉上又睜開。而就在那一瞬間,少年的身影消失不見了。簡直就像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幻影ー樣。
接著,彷彿接替似的——
「——〈禁忌皇帝〉」
轟隆巨響響起的同時,厚重的門板飛了起來。
這恐怕是魔法使然吧。雖說門本來應該也沒有上鎖才對——不過,這或許是為了要警戒埋伏吧?
門板掉落在地板上,發出了聲響。全副武裝的人影彷彿撥開塵煙般地踏了進來。
「吾等要來討伐你!」
「英雄」們——哦不,應該是「即將成為英雄」的人們,湧進了謁見廳。
他們並不曉得自己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不曉得其實有只巨大且看不見的手,將他們引導來這裡。他們肯定深信不疑,以為自己是憑藉著自己的意志而來。
因「是」為其「所求」之故。
「……好啊。」
賈茲皇帝靜靜地如此回覆——然後從王座上站了起來。
右手長劍,左手機杖。
若是普通人,肯定沒辦法同時熟練操控過多的武器,但對賈茲皇帝來說,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好好地打倒我,以揚名立萬吧!」
既然那名少年——奇伊特地現身宣告,那麼賈茲皇帝面對這些「英雄」們,確實無法打贏吧。奇伊應該就是盤算著會導出眼下此種結果,而設下了所有的佈局。「英雄」們本身——就連決定攻略賈茲帝國的聯合國各國國王也一樣——應該都沒有這個自覺。
無論最後一擊會是劍、弓,還是魔法,賈茲皇帝幾乎確定是必敗無疑。他肯定會被殺死吧?不——不只如此。活了好幾世紀,成了超強魔力來源的這副身體,價值遠勝同等重量的黃金,鐵定會如字面所述地被撕裂分屍,然後被「英雄」們當成戦利品帶回去吧。
他知道。他十分清楚。
這是非常容易預測到的未來。
不過……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一動也不動地任人宰殺。即便是無用的掙扎,他還是得先做做樣子、做出若干抵抗才行。不然的話,會惹人起疑。
而且……
「來吧,拚死戰鬥吧!」
向「英雄」們這麼宣告的同時,賈茲皇帝發現——自己竟稍微地為眼下的這個狀況而情緒高昂。
「叫嚷吧,發怒吧,嗟嘆吧!因為這是我等的存在意義,其向我等所求的目的啊。」
活了數百年,他大致上已累積了人類身體所能遇上的所有經驗,以及這世上最高深精絕的智慧。
然而,即使如此——唯獨關於「死」這個平凡的現象,對他而言仍舊屬於未知。
雖然他曾無數次給予別人死亡,但成為接受死亡的一方,倒還是頭一次。
沒錯。賈茲皇帝期待地心裡直感雀躍。
若要成為更勝這個容器者,得先一度弄破該容器才行。
若要獲得第二次的生命,得先經歷死亡才行
如此一來,這便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喔喔喔喔!」
劍擊、弓擊、魔法——
一起朝賈茲皇帝撲來。
對手若是常人的話,這些便全都是ー擊斃命的攻撃。而且,那些攻擊裡,有強烈的殺意沸騰翻滾著。
「——太棒了。就是這樣。」
不知道「英雄」們究竟有沒有聽見賈茲皇帝的喃喃低語。
想當然耳,他們並不曉得……
殺害賈茲皇帝——這是……這正是他自己所準備的遠大計劃之開端。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6-2-29 02:56 AM
第一章:終結冒牌貨之時THE END OF FAKE DAYS
「趕緊退下吧,有形無形們。吾自此刻起,要討伐『神』了。」
……
將時間稍微倒回至〈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說出「誅神」宣言之前。
地點是格蘭森城的中段樓層——其中一隅。
在那兒,有人正被迫交換一個血淋淋的契約。
……
全身在急速冷卻。
是因為血液正在流逝的關係吧。他根本無暇阻止,只感覺到生命從他那處被撕咬開來的咽喉汩汩流了出去。
可視範圍越變越窄,聲響離他越來越遠。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自己所能觸及到的範圍。
——如此論異的感覺。
他現在就快要成為無生命的物體了。
唯獨這點,他一清二楚。
「……芙蕾……多妮卡……」
他出聲呼喚驟然逞兇之人的名字。
她跨坐在倒於地板上的托魯身上,用那雙血紅色的瞳孔俯視著他。
金色長髮,天真爛漫的少女模樣。
但這模樣對她而言,只不過是好幾種擬態的其中一種罷了。人稱其為裝鎧龍。若用她的說法,就連那副任誰都不會想到是一隻龍的模樣,也只是因為「我覺得人類就是這個樣子啊」,所以才採取那種姿態,僅此而已。
芙蕾多妮卡現在的臉,下半部沾滿了托魯的鮮血,形成一副殘忍暴戾的模樣。
簡直就是啃食獵物的無情野獸。正因為她硬要擬態成人類的樣貌——可愛的少女模樣,所以這情景看起來更加弔詭了。
然而,另一方面——
「托魯。」
芙蕾多妮卡用雙手捧住托魯的臉頰,輕輕地把自己的臉挪近至他的雙唇。
簡直就像是在索吻一樣。
「和我締結契約吧?」
「……」
「吃我吧。不管吃哪兒都行喲?」
如此說道的她,語氣裡——甚至有種淫猥之意。
裝鎧龍的「契約」,乃借由吞食彼此的肉體到自己的五臓六腑,於焉成立。
把吃下去的東西化作自己的血與肉,借此融為一體——透過這個行為,將彼此認作是自己的一部分。如此一來,締約者便能隨心所欲地使用裝鎧龍的魔法了。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等於是「不再是人類了」。
當然——用普通人類的感覺認知來看的話,吞吃彼此確實是毛骨悚然的行為。但芙蕾多妮卡身為裝鎧龍,從其立場來看,應該會有不太一樣的感覺吧。她要求締結契約時的語氣,絲毫沒有半點威逼的氣勢——口吻輕快得彷彿是在邀對方去散歩,或是稍微做點什麼小事。
「………」
托魯不發一語。
也沒有半點想要張口咬住芙蕾多妮卡的樣子。就連她嘗試著把指尖硬塞進托魯的唇間,他也不願意動一下下顎。
芙蕾多妮卡偏頭凝望著他。
「不締結契約的話,你會死掉喲?」
「……或許吧。」
托魯一邊口噴血泡,一邊如此回應。
「你應該不想死吧?」
「……確實吶。」
「那又為什麼?」
再這樣下去的話,托魯肯定會死。
明明已經無暇進行這樣子的對話了——以常理來想的話。
芙蕾多妮卡或許也是為了要推一把態度老是曖昧不定的托魯,所以才做出了如此強硬的舉動吧。但對她而言,托魯要是在此死掉,那可就本末倒置了。
然而——
「你……至今都……聽進去了些……什麼啊?」
連死相都已經開始顯露的托魯,臉上浮現出充滿譏誚的笑意,然後說道:
「我是……憑自己所願……依自己的……決斷……決定要遵照這樣……活下去的……並不是因為是……亂破師……並不是因為……誰說了些……什麼……」
「……」
芙蕾多妮卡眨著雙眼。
托魯一邊用舌頭與雙唇的顫動,勉勉強強地編織成聲音,一邊繼續說道:
「別人賦予的……存在意義……要是依賴著……那種東西……的話……會看不見……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和真正該做的事情……」
身在此世的意義。活著的理由。
他想要這些。
毫無意義地出生、毫無理由地死去——他不要這樣。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容許這樣子的事情發生。
這副身體、這份喜悅、這股怒意、這道哀愁,究竟為何?
若這些全都只是毫無意義、毫無用處、偶然之下的產物的話,那倒不如當個什麼都不會思考的花草還比較好。當個只是身在該處,隨著季節變換而消逝的純粹「現象」就好了。
但是,疑惑一旦冒出,就怎樣都拋卻不了。
心中所懷的怒意、哀愁,並不會消逝。
世界若如此殘酷,那改變這個世界就行了。
改變世界這件事即是自己存在的意義——托魯借由自認這點活到了現在。
然而...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意義啦。」
托魯喘著說道:
「才沒有……什麼目的……或存在意義咧……所以……早知道……靠自己決定就好了自己的理想狀態……靠自己決定……就好……」
毫無意義的咒罵,其實與自由的祝福並無二致吧。
所以,靠自己決定全部。
這樣才是「活著」的行為。
這樣才是「存活至今」的意義。
如此一來——
「嘉依卡……在初次相遇時……說了……」
「——咦?」
「她說:『再度找到就行了。』……」
沒有「為時已晚」這種事。
只要有心,人們的眼前都會有無數的選項綿延橫亙。雖然不曉得那些選項是通往幸福,還是通往不幸,總之直到迎來「死亡」這個終點以前,人們對自己的人生,總是一直不停地握有選擇權。
倘若失去了目標,那重新再找就行了。
縱使最後沒能找到目標,也還是可以為了尋找而行動。也可以將「尋找目標」當作自己的
目的。只是在原地裹足不前,等待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死亡--------人們還是有著除此以外的選項。
因此——
「結果……儘管她……告訴了我……答案……我至今……」
「你想救嘉依卡,對吧?」
芙蕾多妮卡搶過他的話頭接著問。
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透露著些許焦躁,這是托魯的錯覺嗎?
「當然……但是……」
托魯若有所思地對她一笑。
裝鎧龍的化身正從上方俯視著自己。她的身影看起來有點模糊,是因為連瞳孔對焦都已變得相當困難了嗎?托魯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
然而——
「……因此……被強迫去做某事……拋棄自己的意志……這種事......我絕不干」
直到迎接死亡的那一刻為止,都要以自己的意志去抉擇。
這才是——
「……」
芙蕾多妮卡睜圓雙眼,注視著托魯。
她擁有著跟人類不同的感性和價值觀,極少擺出這種吃驚的表情。
連裝鎧龍也不得不為托魯所抱持的覺悟吃驚嗎?抑或者,她與托魯等人一起度過了很長的時間,結果受到人類的感性和價值觀所影響了嗎?
「你要為此而死嗎?」
「……」
「為了貫徹自己的意志?」
「……」
托魯沒有回答。
為信義而殉身。老實說……這並非多麼新奇的想法。在戰國時代裡,有無數的人們為了遵從自己的信義而死。這也可說是用來反抗「死」這件絕對毫無意義之事的唯一方法。
「啊啊,夠了……!」
芙蕾多妮卡搖了搖頭,然後把手臂纏繞上托魯的脖子。
「是我不對啦!沒有先確認托魯的想法,是我的不對啦!拜託你了,不要再這樣子了啦!」
如是說道的芙蕾多妮卡,想趕快先為托魯治療她所弄出來的傷口,打算張口咬住托魯的肩膀。
然而——
「托魯……?」
托魯軟弱無力地舉起手,制止了她。
「....你是……」
托魯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為了什麼…而活……著……?」
「不管我是為了什麼活,應該都無所謂吧?」
「有所謂……完全有所謂啊。」
唯獨這句,托魯講得特別清晰。
「你還是多明妮卡的騎龍嗎……?」
「——咦?」
「你明明是什麼都變得了的生物……?卻在多明妮卡丟下你先走一歩之後……不知該如何是好……甚至連不知所措時的……生存目的……都還要依賴著人類……你還是這樣子的生物嗎……?應該不是吧……?」
這個世界不理會他的意志而逕自轉動著。他想對這般殘酷的世界提出異議。
為何而生,為何而活?
就這樣子在什麼都不明不白的情況下結束——他不管怎樣都無法忍受。
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
都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來決定事情,並為該事殉身。
他想要這樣子的世界。
所以——對於即將利用的對象,托魯也如是要求。
自己思考,自己決定。
因為自己所能做的決定,到最後——也就只是自己的一條命罷了。
「……!」
芙蕾多妮卡霎時倒抽了一口氣,然後——
「托魯,我呀,很喜歡人類喲。」
她喁喁細語地說道:
「儘管人類一個個都很脆弱,但或許能夠去到我們——棄獸所去不了的地方。人類就是這種生物吧。遭神捨棄的怪獣、不被神看在眼裡的失敗品,這就是我們啊,所以我——很羨慕人類。」
棄獸。不符神所願的——失敗品。
據說棄獸們正是因為誕生前就被奪走了存在的意義,所以它們才又嫉又妒、又恨又羨。
「和人類待在一起,讓我覺得好像也能跟人類一起去到同樣的地方。雖然有可能就連這份心情,也是從多明妮卡那兒借來的也說不定。」
裝鎧龍。
雖稱作龍,但它們其實是一種沒有原始形體、能隨意變幻自如的生物。要善用其獨門魔法,果然還是需要具備足以定義自己的智力吧。愚鈍的野獣,對於自己的外形根本就連想都不會去想。
但正因為這樣,它們這種棄獸——才會有不夠完整的部分。
由於它們有高得嚇人的生存能力,因此它們缺乏恐懼、憤怒之類的情緒,相對地也缺乏喜悅、哀愁之類的情緒。由於它們擁有異常高的生存能力,因此它們對於自己的生命一點都不在乎,也因此形成不了「互相聚集,進而構築社會」的生活方式。除了繁殖期以外,每個個體都各自孤立,存在方式跟岩石、樹木沒什麼兩樣,就只是因存在而存在罷了。
然而,它們的高等智力不願認同——這種「只是存在罷了」的生存方式。
這樣真的能稱為「活著」嗎?
什麼都做得到,不就等於什麼都做不到嗎?
什麼都變得了,不就等於什麼都不是嗎?
一部分漸漸心生如此疑惑的裝鎧龍——將懊惱、爭鬥、混亂的人類化作為自己的一部分,打算借此逃離可說是永劫的倦怠與無聊。
這就是龍騎士的來由。
「人類將我從無可救藥的無聊與孤獨之中拯救出來,所以我呀,很喜歡你們這些人類喲。」
芙蕾多妮卡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將自己沾著血的臉頰靠在托魯的胸前。
「尤其是托魯。明明是亂破師,卻總是迷茫、煩惱、瞻前顧後。我喜歡這樣子的你。和你在一起的話,我或許能夠到達單憑我自己絕對到不了的地方吧。跟你在一起,我能盡情地生氣、盡情地悲傷、盡情地歡笑、盡情地心動,能做到好多好多事情。所以,我想要你。我是為了我自己,才想要和你合為一體啊。」
這些話語,猶如愛的告白一樣——撓癢著托魯的耳朵。
「所以,我想要你跟我締結契約喔。」
「契約……嗎?」
不是隸屬,也不是一時興起。
當雙方的願望相符時,契約便由此而生。
如此一來——
「……還不賴啊。」
托魯一邊喃喃說道,一邊咬碎——芙蕾多妮卡插進他嘴角裡的手指。
*
城堡裡極為冷清。
大多數的士兵、傭人都去湊武鬥大會的熱鬧了——雖然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但即使如此,人數還是少得太誇張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國之王所住的地方,是掌管一國之政經的場所。就算是換班時間,也應該要經常有上百位相關人員在場才對。
明明該是如此——
「這是怎麼回事……?」
走在城堡裡蹙眉如此低喃的人,是名紅髮的壯漢。
頭部左右兩邊剃光,只留中間部分的頭髮,在戴上某種頭盔時可以戴得很牢——便於穩定頭盔,因此傭兵們很喜歡留這種發型。他揹著巨劍,穿著最起碼必備的硬皮鎧甲的這副裝扮,也迥異於騎士和正規士兵——從外觀看起來,儼然就是一副傭兵模樣。
尼古拉.阿弗多托爾。
擔任基烈特隊副隊長的男人。
他和同伴在武鬥大會上雙雙落敗,於是在坐落於格蘭森城城內的兵營裡療養——本來該是這樣子才對。然而,儘管用繃帶纏繞著被刺傷的傷口,他的打扮卻像個即將前往戰場的人。
他冒著危險潛入城堡中,是因為同伴們,即基烈特隊的隊員們——馬特烏斯、李奧納多、芷依塔三人都還沒有回來的關係。當整個首都格蘭森的所有視線都集中在武鬥大會上時,他們應該已經趁著這個機會,潛入到城堡裡了吧。
然而,他們卻沒捎來任何消息。
擅於用魔法術式控制動物的馬特烏斯,可以利用小鳥或老鼠隨時保持聯繋。反過來說,沒捎來任何聯絡——即代表馬特烏斯正陷入無法使用魔法的景況。
恐怕……他們的潛入,已經被哈爾特根公王陣營發現了吧。
然後,遭到了逮捕。
那麼,還能自由行動的自己,就必須去救助他們才行。尼古拉下了這個判斷。雖然已經一起叛離〈克里曼〉機構的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分上司和部下,即使如此,身為領頭指揮的人,他認為自己仍需對同伴的生命負責。
不過……
「沒人?咦……」
尼古拉忽地望向走廊的一隅——粗柱的陰影處。
他看到那兒有腳。倒在地上的人腳。
而且……
「…….」
尼古拉打算去看看情況,往那邊邁了兩步左右之後——旋即停下了腳步。因為有條條赭紅,從那腳旁汩汩地流了出來。
……是血。而且是大量的血。
「該不會——」
留在城堡中的人類,全都被某人殺死了?
所以才這麼少人,少到幾乎可說是完全看不到人影。
不,雖說他看到了一具屍體,但如此斷定,或許有些言之過早。不過,除了尼古拉等兩人之外,竟無任何人質疑關心這具屍體的存在,由此可見,這座城堡裡,現在果然不是尋常的狀態。
然而——究竟是誰幹的呢?
再怎麼說,應該都不會是馬特烏斯他們幹的吧。從血還沒凝固一事看來,那具屍體應該是「剛出爐的」。如果馬特烏斯他們有空幹這種事的話,那早該傳個消息到尼古拉手上了吧。
這也就是說,與哈爾特根公王敵對的某某人,現在正潛藏在這座城堡裡。或許是那些應該和馬特烏斯他們一起潛入的納沙真教信徒所幹的好事?還是說,是完全不相干————尼古拉等人所不曉得的第三勢力呢?
不管怎樣……
「薇薇,小心點。」
尼古拉對身旁的夥伴——暗殺者少女如此勸告。
具有銀髮和紫眸的少女……簡直就像是「棺姬嘉依卡」。
不,其實她本來應該也會變成嘉依卡,但尼古拉等人阻擾了她的「轉生」,結果儘管她的頭髮、眼眸都變色了,本來的人格卻依然留著。
一言以蔽之——她是嘉依卡的不完全變態。
薇薇•荷羅派涅。
一直死心塌地地傾慕著亞伯力克.基烈特的少女——此刻跟往常強焊的她大為不同,看起來非常疲憊憔悴。
這也難怪。
她本來是為了讓亞伯力克•基烈特復活,將無論工作還是立場一切皆捨棄掉,並下定決心要和嘉依卡們互相爭奪「遺體」。然而,亞伯力克卻以「敵人」之姿出現在她的面前,並差點殺死她和尼古拉。
她會頓失幹勁,也是理所當然吧。
不過——
「——薇薇。」
尼古拉再次出聲喊她。
「我知道了啦。」
薇薇簡短地如此應聲說道。
老實說,她在稍早之前,還只會一個勁兒地哭泣而已,連好好地你問我答都很難做到。跟她之前的那個狀態相比,現在的她可說是恢復得相當多了。
(該感謝那個名叫托魯的亂破師嗎……?)
尼古拉甚至在心裡這麼想。
聽說白色嘉依卡的那名手下托魯•亞裘拉,似乎在他暫離薇薇身旁的極短時間內,來拜訪過薇薇了。
薇薇原本一直都很無來由地——興許是出自於同類相斥的原因——討厭著所謂亂破師。雖然亂破師和暗殺者在某種意義上是十分相似的職業,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那種視露骨的卑鄙、狡詐為理所當然,甚至不以其為厭的戰鬥方式,才讓她覺得像在看映照著自己的鏡子一樣,心裡不太痛快吧。
不過,正因如此,托魯•亞裘拉的來訪和挑釁,該說是一種以毒攻毒的刺激療法嗎?總之,薇薇雖然恢復得不多,但他的來訪確實有「讓薇薇恢復氣力」的效果。怒意能成為驅使人的原動力。至少現在的她,已非僅只會無助哭泣的女孩了。
而且——
「不管怎樣,從現在開始——」
「———!」
突然——薇薇倒抽了 一口氣,打斷了尼古拉的話。
她的表情,滿是濃濃的驚愕之色。尼古拉也往她的視線彼方望了過去
那兒有著——
「基烈特大人?」
雖然只有僅僅一瞬,但他們應該沒有看錯。
從通道的窗戶,可以看到隔著中庭的斜上方——約高了兩層樓左右的斜上方窗戶.......
有數道身穿白色裝束的人影,以疾風般的速度飛奔而過。
其中,確實有他們眼熟的隊長身影……過去是尼古拉等人的上司,亦是薇薇所傾慕的對象
——騎士亞伯力克•基烈特。
「薇薇——」
尼古拉憂心忡忡地出聲喚她。
「我沒事。」
不過,薇薇卻——稍微繃起臉來這麼說。她絕非已取回原本的精神活力,但至少已恢復了些許氣力,足以採取積極的行動。
「我要追上去。」
薇薇眯起紫色雙眸,然後如是說道:
「雖然我不曉得基烈特大人為何混在那些人裡面,採取那樣子的行動……但他應該有什麼理由才對。搞不好跟芷依塔他們沒有回來一事也有關聯。」
「……喔。」
雖然理由牽強,但令人意外的是,尼古拉也覺得此話不無道理。
無法理解的事、超乎常理的事,這些事情毫無關聯地在同一個地方頻繁發生——這樣子想反面比較不自然。應該要這樣思考才對——這些事情全都在某處環環相扣著。
「我知道了,我們追上去吧——對了,你的腹部沒問題吧?」
在武鬥大會上落敗時,薇薇被亞伯力克的搭檔,使長柄戰斧的傢伙打中了腹部。雖然沒有連內臟也破裂——但痛楚應該還殘留在身上才對。
「如果有需要的話,要不要我背你啊?」
「我戳你喔。明明你才是受傷的人。」
薇薇像變魔術一樣,從某處取出飛針,然後說道。
果然——稍微變回以前的模樣了。
「嘿——」
尼古拉和薇薇交換完一個短暫的笑容,便朝著亞伯力克等人行經的上層走廊奔跑了起來。
*
哈爾特根公國——格蘭森城。
其謁見廳裡,發生了自建城以來從未有過的騒動。
濃濃的血臭味充斥四周。
好幾具屍體散亂在地板上。
規模雖小,但這兒確實呈現著戰場的景貌。如今仍有劍戟與魔法的聲響響徹,仍有殺意瀰漫於此處。理應來收拾事態的城主——史蒂芬•哈爾特根已身亡,來歷不明的闖入者與一名少年正在進行漫長的殊死決戦。
而且——
「———!」
「〈煮沸之器〉——出來吧!」
「喔喔喔喔喔喔!」
這場爭鬥已超乎常識的範疇。
其中一方的勢力——戴著白色面具的闖入者,每個人都可說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劍、槍、弓,或是魔法機杖。他們使用著這些武器,包圍住對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力擊出攻擊。這些攻擊全都帶著致人於死地的威力。若是普通人的話,應該在眨眼之間就已死上五次了吧。
不過——
「——出來吧,〈遮阻者〉!」
相對的另一方,比他們還更不尋常。
對方只有……區區一個人。
而且是名半裸的少年。
他將不知是長劍還是機杖的大型武器運用得相當自如。用劍技、魔法,與對手們打得不相——哦不,是以足以壓制闖入者們的力量在戰鬥。
少年的對手們同時放出攻擊,而他或鑽至攻擊與攻擊之間的間隙,或用魔法擋彈、撥開攻擊,趁對手放出攻擊後的那一瞬空檔使出反擊。
他們互相纏鬥的餘波,粉碎了地板、牆壁、天花板,以及支撐天花板的柱子,並因此產生了大量的火焰、衝擊、電光及塵煙。
人影與電光在白煙之中若隱若現。
衝擊與烈風震撼著虛空。
已無旁人插手之餘地。
闖入者們——根據他們自己的主張,則謂為「神使」。
而與他們對峙的少年——也根據他自己的主張,則是「魔王」的轉世。
那麼,這即是神與魔的代理戰爭,絕對不可能有俗物插手的餘地。反倒是俗物一旦鬆懈大意,就會被纏鬥的餘波擊中而死亡。就算光只是待在這個地方,就已經是危險至極了。
然而.......
「……」
如濁流般的戰場。
破壞力與殺意,重重衝撞、四處飛濺。毫不留情的迸發力,將一切的一切全都帶向毀滅。就在那之中——
「.....托魯......?」
亡國的背棺公主嘉依卡呆滯地喃喃唸著這個名字。
擁有銀色長髮、紫色雙眸的可愛少女。個頭嬌小、看起來十分纖細的姿態……就像是戰場上無人會去回頭顧盼、極其容易凋零、惹人憐愛的花朵。
不過,她白皙的臉上,未顯露膽怯之色。
一切的有形無形,彷彿皆離她極遠。讓人甚至覺得,簡直就像是只有她自己周圍的時間已然靜止了一樣。明明殊死決鬥就近在她的身旁,明明連那互鬥的餘波何時會襲向她這邊也不曉得。
「……」
嘉依卡的眼前,站著一名年輕人。
黑髮黑瞳,相貌端正,面色卻有些嚴厲肅穆。
托魯•亞裘拉。
既是嘉依卡的旅途夥伴,也是她的僕從。不知該說他是覺得有些疲累呢,還是嫌活著很麻煩呢?他總是渾身帶著慵懶的氛圍……即使如此,他仍幫助嘉依卡突破了無數次的困境,是一名優秀的亂破師。
但現在的他——裝扮跟平常不太一樣。
嘉依卡看習慣的,是他以黑色為基調的衣服。就算有時會披上披風之類的外罩,那也依然會是黑又柔軟,幾乎不會發出衣服摩擦聲響的亂破師戰鬥裝束。這種衣著,象徴著亂破師如風輕盈、無從捕捉的戰鬥方式。
然而,現在的托魯卻與之完全相反。
直接覆在身體上的衣服仍跟以前一樣是黑色的,但比黑衣還要率先引人注目的是穿戴在其上的白銀鎧甲——板金鎧甲。鎧甲上到處都有令人聯想到夕陽餘暉的朱紅色……與其說是一種裝飾,反倒讓人覺得像是某種傷痕,「鮮明得足以見落『紅』而知秋」。
他這副戰鬥裝束,跟嘉依卡以前看過的多明妮卡•斯考達的鎧甲——似是而非。
善用身體的輕盈,在戰場上無拘無束地穿梭縱橫才是亂破師的基本。身為亂破師,不可能身穿鎧甲。他頭上並未戴著頭盔。不過,這是因為全身鎧甲本為重裝戰士的裝備,以便重裝戰士用來打垮騎在馬上戰鬥的騎士,要不然就是善用其防禦力來壓垮對手。
「托魯……!」
嘉依卡喘息般地再次喊了一聲這個名字。
她腦袋裡雖然明白自己所熟知的年輕亂破師,與眼前的他是同一個人——然而,她卻發現好像有什麼非常大的不同。儘管她不曉得究竟是哪裡不同,但正是因為這樣,嘉依卡才不自禁地想要確認他是不是還是原本的他。
有這般想法的人,恐怕不只嘉依卡一人——
——哥哥。
在嘉依卡身旁呢喃低語的阿卡莉•亞裘拉,恐怕也跟她一樣吧。
阿卡莉是托魯的妹妹,同樣也是亂破師。她身上穿著以暗色為基調的亂破師裝束。其縫製方法首要注重活動的方便性,而且布料會緊密地貼合在人體上。如此一來,就算鑽入狹窄的地方,衣服也不太會被勾到。
對嘉依卡而言,這才是她看習慣的裝扮——正因為阿卡莉的裝扮跟平常一樣,所以托魯的裝扮就看起來特別奇異了。
「讓你們久等了吶。我的主人,以及阿卡莉。」
這樣說著的托魯,站姿讓人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的笨重感。
即使身穿鎧甲,他的姿勢也依然一派輕鬆——他那飄逸超然的站立方式,反倒像是扔掉了所有礙事物品一樣,一副輕鬆爽快的模樣。在這充満危機的情況下,他突然冒出來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歌劇裡的主角一樣——帶著超然絕俗的氣氛,跟滿是塵煙土味的現實劃清了界線一般。
「不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托魯轉頭望向背後。
「魔王」與「神使」的戰鬥,依然在他的身後持續著。
於塵煙所構成的帷幕彼端,他們仍在進行著絕技與絕技的來往交鋒。
縱使只看其中一記長劍互擊,也仍能知道那有多麼奇異。
並不只是——鋼鐵與鋼鐵的互相撞擊而己。
那互擊的餘波化作看不見的利刃,劃破白煙,嵌進牆壁、地板和天花板等處。那餘波不知是劍擊所產生的真空、衝擊,還是異於這兩者的某種結果。在那種混戰的情況下,根本連這點也無從判別。
而且,除此之外,甚至還有魔法、箭矢的攻擊。
就算待在激烈衝突的雙方的攻擊範圍之外,仍有遭池魚之殃的危険。
「出來吧,〈開膛手〉!」
咒文誦詠聲響起的同時,塵煙被吹散了。
顯露出身影的——正是那名詠唱魔法的人物。
裸露的肌膚上直接佩帶著如鎧甲一樣的鋼製零件,手上拿著既不像又長又大的巨劍,也不像機杖的武器……一名「少年」。
這位少年自稱是〈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亦即嘉依卡的父親——隻身一人,與八名敵手鏖戰多時。不只如此,甚至還已經擊斃了將近半數的敵人。
不過,這倒也不無道理——
「咒文誦詠竟……?」
不知是誰用摻雜著驚愕的嗓音如此低喃著。
沒錯。他的魔法未免施展得太快了。
魔法招式本身,嘉依卡也施展得出來——凡魔法師都會使用。
但通常來說,行使魔法需要經過非常繁複的程序。儘管已經用機杖大幅簡化過了,但還是要考慮周圍的溫度、濕度,以及星辰等諸多條件,在加以微調後,讓這些微調反映在咒文誦詠之中,然後才啟動術式。這才是平常的做法。這一點和又長又重的機杖,都同樣是魔法師被世間評為「在近身戰時完全派不上用場」的原因。
然而,阿圖爾•賈茲卻沒有這樣做。
與對手之間的位置關係調整呢?
氣溫和濕度所帶來的影響呢?
自星辰位置的影響呢?
這些全都——壓縮在一瞬間的咒文誦詠裡,並經過處理了?
更何況,他還要一邊激烈地動著——一邊接住、撣掉對手的劍,抑或給予對手反擊。
這不可能。要做到這樣,所需的集中力、思考的敏捷度、肌肉的爆發力、瞬間辨明情況的感覺敏銳度……大抵都不屬於人類的範疇了。
不過,據說這個怪物——阿圖爾•賈茲過去曾以皇帝的身份君臨了三世紀之久,創造了絕大部分的魔法技術,大幅度地改變了這個世界。這名少年若真是他的轉世的話,或許就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了。
「那傢伙是什麼人?紫色眼眸和銀色頭髮,簡直就像是——」
「——趕緊退下吧,有形無形們。」
阿圖爾•賈茲的聲音響起,蓋住了托魯的話。
「吾自此刻起,要討伐『神』了。」
「…..那傢伙在胡說些什麼啊?」
紫色雙瞳、銀色頭髮,而且五官也好像有哪裡相似。托魯多少能借這些特徵推測出那名少年應該是與嘉依卡相關的某人——但他壓根不會想到那名少年竟然會是曾經死過一回的〈禁忌皇帝〉。他的身姿看起來就像是跟嘉依卡差不了多少歲數的少年一樣,所以更不可能會做此聯想了。
就連嘉依卡她們也一樣。如果沒有實際親眼見到那幅噁心至極的「轉生」畫面的話……如果黑色嘉依卡的身體一邊被撕裂開來、一邊「生下」那名少年時她們不在場,搞不好也不敢置言吧。
然而……
「破——」
「〈碎散者〉,出來吧!」
也不曉得穿著白色裝束的闖入者們有無聽見阿圖爾•賈茲的宣言,總之他們仍毫不在意地繼續攻擊著。在激烈的攻防交鋒之間,減少了一個人、兩個人,儘管人數陸陸續續減少到只剩半數,他們的戰意也絲毫未露頹靡之色——
「喝——」
「嘿嚕啦•唔~托.樞嚕啦•佛哩弗——」
——戰鬥的餘波蹂躪著四周,而且蹂躪得比當事者們還要更狠。
柱子倒塌,牆壁剝落。本來應該很堅固的石造地板,簡直就像是水面一樣,大幅度地呈波浪起伏。這幅景況,根本即是惡夢本身。
「——!」
天花板崩落了下來。
石材、木材、磚瓦……許多東西都掉了下來。
再這樣下去,不僅會被活埋,甚至會被如大雨般傾注而下的瓦礫砸中身亡。不管托魯是再怎樣厲害的能人好手,只憑一、兩把劍,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也不能怎麼樣吧。
不過——
「……」
螢藍色的光芒凝聚在托魯的手上。
他的左右兩手,各有數支銀色飛鏢一起整齊地出現。
下一瞬間,他展開雙臂,順著這個動作,把這些飛鏢一齊射出。
好幾片瓦礫在空中與飛鏢激烈衝突,改變了墜落的軌道。托魯一邊縮回剛剛伸展開來的雙臂,一邊更又擺出了備戰姿勢,並從腰後拔出了兩把小機劍——唯獨這點跟以往毫無二致。
格外大片的瓦礫落了下來,托魯用小機劍彈飛。
更甚者——
「——芙蕾多妮卡!」
「好,我知道了。」
強風呼嘯——將聽起來好像帶了點歡愉的聲音蓋掉了。
雖說四周的牆壁大都已經傾圮,但這裡畢竟是城堡內部,不太可能會吹起什麼風。但這突如其來產生的強烈狂風,扭轉了瓦礫落下的軌道,護住了嘉依卡等人。
「芙蕾多妮卡……」
嘉依卡回過頭去看。在她的視線彼端……有一隻銀白色的異形。
裝鎧龍。
那模樣正是非神所望、故曰「見棄」的魔物……據說就連在棄獸之中,裝鎧龍也還是最強的怪物。操縱變幻自如的魔法,將形貌改變成各式各樣的存在。除了腦部之外,其所有部位不 管損傷得有多嚴重,它都能透過「變身」魔法的延伸應用,把自己恢復成原狀。
在這個世界上,最難殺死的生物莫過於裝鎧龍了。
剛才護住嘉依卡等人的那股強風,即是芙蕾多妮卡用背上的龍翼發出的。
「這裡,這裡。」
這只異形怪物正用自然大方的動作,對嘉依卡等人招了招手。
它這意思應該是「要讓他們躲在那對展開的龍翼下方」吧?
它粗獷的身姿正如其名,身上有如披著鎧甲。雖然已經見識過無數次了——但或許是因為要在城堡內部移動的關係吧,它現在只比馬匹大個一圈左右而已。
「雖然我搞不太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我們沒義務陪那些傢伙們攪和。」
托魯再次望向——持續在對戰中的<禁忌皇帝>與<神使>,然後這麼說道。
周圍的塵煙依舊因對戰的餘波而不斷揚起,能見度也非常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由於四處的牆壁開始崩塌,所以逃離謁見廳似乎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
「現在就暫且先逃命吧!」
「收到,哥哥。」
真不愧是與戰場為伍的亂破師——阿卡莉馬上做出這個判斷並點頭贊成。她應該有無數件事情想要詢問托魯,但她想必也覺得應當晚點再問吧。
然而……
「……」
「別發愣了,嘉依卡!」
托魯的手臂一把抱起仍舊一臉呆滯的嘉依卡。
托魯一個蹴地開始狂奔。而阿卡莉和芙蕾多妮卡也跟著追在他的身後,開始奔跑了起來。
然後,被抱在托魯臂彎裡的嘉依卡——
「……」
則像是斷線的提線人偶一樣,僅只是無力地——任人擺佈。
*
亂破師冷酷無情。
他們本該如此——至少他是這樣被教育長大的。
一旦有其必要,就算是小女孩,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一旦得令,他們也會踩斷哭叫的嬰兒的脖子。被大義、常識等觀念所束縛住的騎士或戰士做不來這種事。處理這種事的人正是亂破師,這也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這跟是非善惡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們完全是——道具的理想型態。
對亂破師而言,僱主的想法不管怎樣都無所謂。無論僱主的想法裡有無存在著大義還是正義,他們都不感興趣。越好的道具,就越僅只是善盡其功能之物罷了。所以他們不會對僱主的念頭一一唱反調,或是抱持任何疑問。
辛•亞裘拉正是自己與他人都公認的「理想中的亂破師」。正因為這樣,他對於自己的主人哈爾特根公王——正確來說,是操縱哈爾特根公王的黒色嘉依卡的想法,也未曾感興趣過。
關於收集〈禁忌皇帝〉遺體一事,他也不曉得收集完後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也不曾想過要去探究。他頂多只是在心裡想過:主人應該是打算利用那個強力無比的魔力來源,使出大規模的魔法吧。
身心皆為道具。
在主人指派的狀況中,發揮主人所追求的性能。
只有這件事是至高無上的。只需要做到這樣就可以了——至今為止。
然而……
「……」
威力與威力互相撞擊,把謁見廳攪得一片混亂。他身在廳裡,呆若木雞。
身為他主人的哈爾特根公王已不復存在。他已經死了。辛看到他被刺中致命要害而嚥氣身亡的屍體。結果——發生在他死後的紛爭混亂,甚至讓他那具屍體,也被坍塌下來的瓦礫埋在底下了。
而且——
「托魯......」
辛看到往昔曾形同他小弟的亂破師,正從塵煙的彼端逃走。
不。根據托魯本身所說的話,他現在已經不再是亂破師,而是與裝鎧龍訂下契約的龍騎士了。實際上,托魯確實使用魔法,接住了辛的小機劍攻擊,並弄斷了他的劍。
「……怎麼可能。」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狀況啊?
身穿白色裝束的闖入者們與半裸少年之間的戰鬥,仍舊持續著。
他們完全沒在注意辛這邊,彷彿在說辛的存在已經等同於路旁的石頭——正因為這樣,所以辛在面對不時飛來的瓦礫或攻擊的餘波時,他幾乎只要反射性地躲開,或是輕輕撥擋,就不會被弄出需要治療的傷口了。
但是,現在的辛完全迷失了目標。
不,亂破師原本就沒有什麼目標。
目標是主人所有,而身為道具的亂破師們,就只有被利用的份兒。他們得如此才行。就是要這樣才好。
因此,辛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然……身為亂破師,僱主一死,契約即跟著結束,基本上就會尋找新僱主。不論是好是壞,既然他們身為道具,那麼他們的生死,便不與僱主的生死相互連動。若還有其他想要的人在,道具即會被轉讓出去。
然而,現下這個情況,根本已超乎辛的理解。
現在正在這個地方進行戰鬥的雙方,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交戰呢?
他試著把自己偶然聽見的語詞拼湊起來……白色裝束的傢伙們,好像稱自己為〈神使〉,而和他們作戰的少年,則自號為〈禁忌皇帝〉。不過,他們之間的對立,究竟是以何作為來由呢?現在的辛就連這點也參透不了。
沒有自己的目標,才是真正的亂破師。
但作為這個後果——當辛面臨超乎自己理解的情況時,便會連事物的優先順序也無法好好做出判斷。該保護什麼?該討伐何者?現在的他,就連這些問題也不曉得答案是什麼了。
太悲慘了。
喔心瀝血學會的技能,就是要有運用的目標,才會有其意義。
事情演變成這樣,亂破師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場。
反倒是——
「托魯……阿卡莉……」
辛回頭望著往昔熟識的兩人所逃走的方向,低聲呢喃。
反倒是身為亂破師還不到家的他們兩人,竟能夠毫無猶豫地做出行動。即使搞不清楚週遭的情況,他們還是會以守護親近之人為優先——他們對此事毫不猶豫。
「……」
辛愣愣地呆站在原地。這時——恐怕是被魔法斬斷的吧——一顆不具個性、戴著白色面具的頭顱滾落到了辛的腳邊。
*
氣息紊亂。
不只是變快而已。變得忽短忽長、不具規則的呼吸,並未以固定的頻率反覆著,而且不管怎麼做,自己都無法控制。她完全無法回應來自身體的要求。
這在戰場上是非常危險的狀態。
呼吸一亂,就會使不出原本的力量。不只肌力減退,甚至連思考也會停滯。就算做得出反射性的行動——她也還是無法做出因應狀況的判斷。這在混亂的戰場上,即意味著「死亡」。
紛亂如麻的思考,讓毫無脈絡的記憶片段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小姑娘喲。你冷靜下來,深呼吸好嗎?』
這句話確實是.......初遇的那時,大衛說過的話吧?
「………」
冷靜,冷靜,冷靜——我要冷靜。
嘉依卡.布芙丹不停反覆著粗重紊亂的鼻息,對自己這麼說道。
她忍著呼吸困難的痛苦——然後,首先是吐氣。先吐氣到最極限,把胸腔裡面的氣完全清空,然後再滿滿地吸入一大口氣。吸氣之後,再暫且止住呼吸。
雖然還不到能說是完全的地步,但她感覺自己的思考慢慢地冷靜下來了。
「……」
當然,她明白現在可不是致力於冷靜下來的時候。
穿著白色裝束、擅闖進來的男人們,與復活的〈禁忌皇帝〉之間的戰鬥,仍在她的身邊持續著。這場戰鬥應該在不久之後就會有個了結,但無法保證在場的人們,在那之前能夠平安無事。因為白色裝束的〈神使〉們和〈禁忌皇帝〉,都擁有著非比尋常的攻擊力。光只是他們戰鬥的餘波,就足以繼續摧毀這間謁見廳。
「……父親大人……」
嘉依卡忍不住回頭望向佇立在塵煙彼端的「父親」。
〈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
「我——是……」
收集亡父的所有遺體,向害死父親的所有人復仇——上自直接下手殺害的八英雄及隸屬於聯合國軍隊的士兵,下至本該守護父親卻背棄並自顧自逃命的賈茲帝國重臣,皆為導致父親死亡的原因。
這就是嘉依卡——紅色嘉依卡原本的目標。
不管要犧牲什麼,她都該這麼做。她原本對此深信不疑。
她原本認為,這正是身為〈禁忌皇帝〉的女兒——「嘉依卡」理所當然應該要採取的行動。
正因如此,所以白色嘉依卡「嘉依卡•托勒龐特」——只是以「弔唁父親的遺體」為目標的她,對紅色嘉依卡而言,只不過是個冒牌貨。不將父親的遺恨放在心上的女兒,絕對不會是正牌貨。以父親被殺的憤怒作為驅使自己的原動力,這樣子的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本尊——她原本這麼深信著。
但沒想到……就連這個信念,都只不過是事先安排好的虛假泡影。
自己以外的嘉依卡全都是冒牌貨。深信這點的紅色嘉依卡,竟然其實也是假的。
本尊早在賈茲帝國陷落時就已經死了。現在的自己,只是隨便將一個孤兒重現了嘉依卡公主的複製人格罷了。偶爾浮現於脖子的傷痕——本尊嘉依卡公主遭斬首時的心理衝擊,就這樣子化成了一圈紅痕,顯現在她的身上。
只是製造來收集遺體的虛假人格。
用死者的靈魂複製而成的人造亡靈。
這就是……她自己。
而且,她甚至連那個目標都沒能完成——遭其他嘉依卡搶先一步的結果,如今自己已淪為沒有用處的道具了。當然,完成目標一事,即代表要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以換取生下〈禁忌皇帝〉……儘管如此,紅色嘉依卡甚至無法為自己在「遺體」爭奪戰落敗並存活下來一事,由衷地感到高興。
多麼令人可恨的存在啊。
多麼沒有意義的存在啊。
若在此時此刻,受〈禁忌皇帝〉與〈神使〉們之間的戰鬥波及而殯命的話,反倒比較適合自己吧。她甚至這麼心想。
可是……
『看來你冷靜多了呢。我們不是你的敵人喲。但也還不算是你的同伴。總之,請你先把那個危險的武器收起來。然後——先吃點東西吧?』
『畢竟肚子一旦餓了,就會很容易鬧脾氣嘛。』
「……」
過去的情景,從她腦海裡一閃而過。
紅色嘉依卡重複眨巴著眼睛,環視四周。
話說回來,為什麼自己還活著?〈禁忌皇帝〉和〈神使〉們之間正展開著不合常理的戰鬥,她明明身在他們的一旁,為什麼還未身負致命的傷?
這當然是因為——一直有人庇護著茫然自失的她到現在。
「賽爾瑪……大衛……!」
——他們還在。
這兩名傭兵果然倒在她的近旁。
褐色肌膚的美女,以及紅色頭髮的壯漢。
雖然在形式上,紅色嘉依卡僱用他們作為隨侍兵卒,但實際上,他們應該可稱為紅色嘉依卡的監護人。假如他們打算欺騙不知世事的她,想把棺材裡的報酬——金幣、銀幣全都拿走的話,應該有的是機會。然而,他們並未那麼做。
不僅如此……還拼上性命,陪她來到了這種地方。
而且,還挺身保護了嘉依卡。
本來在武鬥大會上就已經負傷的大衛,以及先行被公王陣營捉住的賽爾瑪,完全沒有自己用慣的武器,合該離萬全的狀態相當遙遠才對。他們就算捨棄紅色嘉依卡逕自逃跑,也不會有任何人責備他們吧。因為歸根究柢,名為「嘉依卡」的存在,只不過是單純的亡靈罷了——甚至連生物都不是啊。沒有半點值得他人特意賭上性命去守護的價值。
他們真是愚蠢的人。
被「嘉依卡」這個存在的外表欺騙、絆住的愚蠢濫好人。
倒臥在她眼前的他們,不管是死是活,都已經跟她沒關係了才對。應該已經沒意義了才對。在「嘉依卡」這個存在意義已然消失的現在,他們不再具有身為監護人的作用,而他們應該也隨之淪為沒有意義的存在了吧。
他們至今為止的戰鬥——他們的辛勞、生死,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但是.....
「……」
雖然呼吸已經平靜下來了,但她還是覺得抑塞難當。
她感到心臟正在自己的胸腔內反覆跳動著。
自己不知為何竟然還活著。
她覺得胸悶難受,身體各處也陣陣鈍痛。
這不就是「活著」的意思嗎?
縱使自己只不過是個不知名的某人所附身的虛假人格——哦不,正因為她是虛假人格,所以縱使失去了存在意義,卻也還是像這樣子活著。這件事情,意味著什麼?
「……」
賽爾瑪和大衛。
她跟他們相處的時間並沒有很長。僅僅一年又多一點點而已。即使如此,事到如今,她為何這麼在意他們的生死?她明明連自己的生死都覺得無所謂——
「.....不。」
紅色嘉依卡喃喃自語。
借由魔法埋進適齡少女體內的「種子」成功發芽後,這些自稱「嘉依卡」的少女們就誕生了。
從原型嘉依卡那兒移轉出來的記憶,與事先設定好的人格相互融合,由此創造出了各式各樣的嘉依卡。
沒錯嘉依卡•布芙丹記憶中與「父親」之間的生活——就算再怎樣清新鮮明地殘留在記憶裡,那也不是來自於她自己本身的體驗。硬要說的話,那只不過是事先設置在舞台上的佈景。
她的、只為她一人的、唯獨屬於她的記憶……是打從她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打從那幅滿是鮮血的光景開始。
她本身正可說是誕生於那一瞬間。
這麼一來——緊接著在那之後她所遇到的賽爾瑪和大衛,對紅色嘉依卡而言,不就等於是
與她共度幾近全部人生的家人了嗎?
「……我……」
她回想起——那些隨處可見、因戰爭而消亡的城鎮遺址。
剛醒來的那陣子,紅色嘉依卡連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就只有虛構的記憶,以及「收集遺體」這個目標而已。那時的她,就跟野貓一樣,老是向周圍散發著殺氣,單手拿著裝在棺材裡的蛇咬劍,只是讓無處可去的怒意燒得更旺。
就在那個時候——她與他們兩人相遇了。
自己是在賽爾瑪與大衛的身邊生而為人,即使這麼說也不為過。正因為他們把自己認作為是一個人類,所以自己才能夠活到現在。如父如母,如兄如姐……對紅色嘉依卡而言,他們兩人就是這樣子的存在。
所以——
「……賽爾瑪……大衛……!」
紅色嘉依卡伸長雙手,抓住兩個人的手臂。
還是暖的。還是軟的。
沒錯,他們兩個還活著。
「死亡場所……不是——這裡!」
怎麼可以讓他們兩人在這種地方殞命。
紅色嘉依卡一邊絞盡嬌小身軀所能使出的所有力氣——一邊背著塞爾瑪、拖著大衛,開始走了起來。她的步伐非常緩慢,就連開始在眼前牆壁上的洞,都像是在無限遠的彼方似的.....
「……這次……由我……!」
紅色嘉依卡一邊咬緊牙關,一邊開始如積少成多般地一小步、一小步向前邁進。
*
格蘭森城內相當冷清。
哈爾特根公王以質實剛健、樸素儉約為人生宗旨。因此,其居城本來就沒什麼士兵和傭人
——而如今更是猶如廢墟,只剩一片寂靜。仔細一瞧,還會看到狀似屍體的東西,四散在各個隱密處……由此看來,或許是有什麼人,到處殺光了士兵和傭人們吧。
這或許正是那些白色裝束的〈神使〉們所幹的好事吧。
不管怎樣……從謁見廳逃出來的托魯一行人,完全沒遇上士兵或傭人並遭受盤問,著實幸運極了。
「——逃來此處,姑且可以鬆一口氣了吧?」
逃離謁見廳,跑下樓梯,匆匆穿過錯綜複雜的走廊——托魯一行人來到狀似中庭的空曠場地,便停下了腳步。
暫且逃來此處,是他預先就已決定好的事。
在城堡裡移動的時候——他在衛兵的值勤室裡找到並回收了阿卡莉的鐵錘、飛鏢,以及嘉依卡的機杖等諸多裝備,並把那些裝備事先藏在這中庭的樹叢裡了。
「不過——」
戰鬥似乎仍在謁見廳持續著,有如遠方雷鳴般的轟隆聲響,不時從頭上灌注而下。托魯一邊仰望遠眺——
「外面的傢伙都沒有察覺到嗎?」
一邊蹙眉沉吟。
哈爾特根公王麾下的軍隊——應該不隻身在城堡裡的士兵而己。
反倒是城堡外面,應該配置了大量的士兵,以因應武鬥大會的警備制度。如果他們也得知城堡裡正在進行戰鬥的話,想必會暫停武鬥大會的警備,返回到城堡裡來才對。
然而——完全沒有這種跡象。
「還是說……都已經早早開始逃命了?」
現在哈爾特根公王的軍隊,有數成置於從武鬥大會聘請來之人的指揮之下。
武鬥大會的前幾名優勝者之中——雖然確實也有來展現身手的人,但大多數的人,都是在戰後各地無法謀生而流落至此的無賴傢伙。他們跟世世代代效忠主人的騎士完全不同。所以搞不好打從一開始,就不抱任何忠誠心。
「——哥哥」
阿卡莉確認完周圍安全與否之後——才又出聲喚他。
「你果然還活著吶。」
她應該是在說武鬥大會上的事吧。
托魯在武鬥大會上曾死了一回——或者該說是裝出死了的樣子,硬是承受貫穿心臟的一擊這是為了逃過敵方陣營的監視視線,為了能夠自由地行動而布下的戰略——
「你有看到啊?」
他想都沒想到,遭到囚禁的阿卡莉等人居然有看到那個情況。
「說是『被迫觀看』應該比較正確吧?公王的那兩個黒色嘉依卡,運用魔法轉播,逼我們看了比賽。恐怕——是為了要把我們的精神狀況逼到走投無路吧。」
「原來如此……害你擔心了嗎?」
托魯把藏在樹叢裡的鐵錘和飛鏢拿了出來,然後一邊遞給她,一邊問道。
不過——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我一直深信著,哥哥絕不可能會死棹。」
「芙蕾多妮卡要是不在的話,我老早就去那個世界報到了吶。」
托魯對她苦笑。
被刺中心臟,死給大家看——當然是因為有不管怎樣的傷都能用魔法「化作為無」的芙蕾多妮卡在,所以才能夠採取這樣子的戰略。
實際上他們採取了這個方法:先醫好心臟一帶,只留下表面傷口。當醫生來確認他死活時,便暫時止住自己的心跳。他就是用這樣子的方法來矇騙過去的。雖然〈鐵血轉化〉是個相當極端的例子——但大多數的亂破師在學習運用肉體的技術時,都能對自己的心跳脈搏做到某種程度上的控制。
此話暫且打住不提……
「不。我最敬愛的哥哥,絕不會因為心臟被刺中這種小事而死棹。」
阿卡莉不知打哪兒來的信心,以自信滿滿的語氣這麼說。
「呃,你說『小事』——」
「如果是哥哥的話,就算整顆頭被敲爛、脖子被砍斷,也還是會復活過來,爽朗地笑說『哎呀哎呀,驚險地避開要害了呢』。」
「那已經不是人啦!」
面對握緊拳頭極力主張的妹妹,托魯語帶嘆息地如是吐嘈。
他每次都搞不清楚這個妹妹所說的話,到底到哪裡才是玩笑話。
順道一提,就連裝鎧龍或龍騎士,只要被敲爛頭部,到底也還是難逃一死。因為腦部是用來行使魔法的最重要器官。腦子要是不行了,就無法自我修復了。至於脖子被砍斷——哎,這就要看意識究竟能持續多久的時間,以及可確保的魔力能量了吧。
無論如何……
「不過啊,哥哥……」
阿卡莉蹙眉詢問:
「你那副裝扮是怎麼一回事啊?」
「也沒有什麼怎麼一回事啦……」
「而且,你剛剛還對辛說:『我是龍騎士。』——」
阿卡莉逼近托魯,更是質問道:
「所以說,那是……」
「因為托魯和我正式締結契約了啊!」
從托魯身旁突然冒出臉來這麼說的人,正是芙蕾多妮卡。
順道一提,她現在是變成年輕女性的型態。是她以前裝成多明妮卡•斯考達時的模樣。她沒有變回托魯一行人看得最習慣的幼女模樣,單純是因為考慮到在城堡裡戰鬥的便利性吧。
「等等,龍女孩。」
阿卡莉眯起眼來,如是說道:
「你那句話,我聽了可無法置若罔聞吶。你說哥哥怎麼了?」
「托魯是我的東西了喲!」
芙蕾多妮卡用怡然自得的語氣這麼說:
「已經連身心都合而為一嘍!」
「呃……你那種說法,應該會引來誤解吧?」
「會嗎?」
聽了托魯的話,芙蕾多妮卡歪頭納悶。
的確——裝鎧龍會在與之締結契約的騎士和自己之間,打造出肉體和精神上的聯繫。正因為這樣,所以雙方就算離得稍遠,裝鎧龍的魔法也還是可以顧及得到騎士。而裝鎧龍也多少會受騎士的個性影響。雖說彼此的人格是獨立的,但在雙方的意識深處,卻是常久相連的狀態。
「話說回來,芙蕾多妮卡。你——既然和我締結了契約,那應該有被我的個性影響到吧?
「可是,我不覺得你有什麼改變啊?」
「是嗎?哎,總會慢慢染上托魯的顏色啦。」
芙蕾多妮卡不知為何一臉欣喜地這麼說道。
「染……呃,所以說……」
「…….」
阿卡莉眨了幾次眼睛,然後凝視著托魯和芙蕾多妮卡。
「原來如此。」
她大力地點了個頭——
「我明白了。我要殺了你!」
「喂——等……等等、等等、等等!」
托魯忍不住舉起一隻手,對高舉著鐵錘的妹妹勸說著:
「在這種麻煩纏身的時候,你要做什麼——」
「哥哥才是呢,在這種麻煩纏身的時候,對妹妹炫耀自己和龍女孩打得火熱的模樣,真是太沒人性了……!」
「我才沒有在炫耀咧!」
「既然你變成龍騎士了,那我已經不需要跟你客氣了吧?」
「你至今都是在跟我客氣嗎-----是說,你滿心要瞄準我的頭部嘛!」
「欸欸,托魯。雖然不需要咬著你,你也已經可以使用魔法了,但我總覺得這已變成我的習慣了,所以我以後可以在早晚和睡前咬你嗎?」
芙蕾多妮卡一邊從托魯的背後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一邊向他這樣詢問。
因為芙蕾多妮卡現在的身體,跟身為多明妮卡時幾乎一模一樣——她就算和托魯並排站立,也毫不遜於他。是故,她從托魯背後抱住他的模樣,在嘉依卡和阿卡莉的眼裡看來,會是一個怎麼樣的情景……就連托魯也多少想像得到。至少看起來不會像是在「背著她」。
「你也別再讓事情變得更複雜啦!」
「對了,阿卡莉——你不是要把托魯剝製成標本嗎?」
「——嗯?」
「托魯也跟我一樣,變得可以銳皮了喔。只要使用蛻皮時的『皮』,你就可以製成標本啦。也不需要花工夫取出裡面的內臟之類的,就那樣子塞入填充物就可以製成標本了。」
「……」
阿卡莉皺起眉來,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般花了好一段時間。
「原來如此……有那樣子的優點啊……」
「那算是優點嗎?」
托魯用呻吟般的聲音這麼說完之後——嘆了很長很長的一口氣。
阿卡莉的言行舉止像這樣完全偏向不對頭的方向,哎,已經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了。抑或者,她是為了轉換心情、為了冷靜下來,才故意這麼做也說不定。
不過……
「——嘉依卡。」
托魯發現有一點跟平常不一樣——嘉依卡完全沒有插嘴介入他們的這段對話。如果是平常的話,即使稱不上有多積極,她也至少應該會在對話中插入一、兩句狀況外的發言才對。
「你沒事吧?」
頭髮銀白的公主——睜著空洞的雙眼,靜靜地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托魯過去也曾看過幾次嘉依卡消沉落寞的模樣……但這次的樣子實在太不尋常了。雖然看似還有意識,但簡直完全感覺不到生氣。死氣沉沉的她,要是臥倒著的話,幾乎會錯看成一具屍體。
「喂,嘉依卡?」
就算重複出聲喚她,她仍沒有反應。
「在我抵達之前——謁見廳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托魯轉頭望向一旁的阿卡莉,然後如是問道。
她罕見地遲疑了一下,在回答之前稍稍停頓了一小段時間——
「……我也只是在一旁看著而已,所以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理解得很透澈。」
她先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就開始說明了起來。
*
額頭處寫著「參」的面具,裂成了兩半。
從面具下露出來的是一張毫無情緒的空洞死相。最後一個自稱〈神使〉的男人,一邊從眼、鼻、耳、口噴出血泡,一邊倒在了地上。
當然是——當場死亡。
透過強力魔法的照射,使其體內的水分沸騰。如果打開他的頭蓋骨,恐怕就會看到裡面呈液狀了吧。縱使是龍騎士,也肯定挨不住這招致人於死地的魔法攻擊。
接著——
「……嗯。」
四周的牆壁崩塌坍毀,柱子倒塌,地板激烈扭曲起伏。謁見廳變成了這副悽慘的景象。散落在各處的屍塊,更是加強了這種悽慘的感覺。<神使>們的屍骸,以完整的形狀殘留下來的人算是少數。大多數屍骸都破裂開來,散落了一地,碎裂到非但搞不清楚哪個是誰的,甚至連究竟是幾人份的屍骸,也無法辨明得清楚。
哈爾特根公王的屍體,恐怕也在這些散亂的屍骸之中吧。
既是〈八英雄〉之一,又曾是這座城堡主人的男人亡骸……不過,他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所以沒有任何人對他的亡骸予以注意。這裡甚至連哀悼他的人都不存在。
在這樣子的慘狀之中……
「有一個人逃走了?」
臉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如此喃喃自語的人,是個半裸的少年。
少年擁有著銀色頭髮和紫色瞳孔,白皙的肌膚上纏繞著金屬骨骼般的玩意兒。若要稱其為鎧甲,其覆住身體的面積又有點過小了,反倒給人一種正在桎梏著少年的身體之類的印象——
那玩意兒跟少年手上所持不知是長劍還是機杖的複雜武器互相連接著,讓少年的身體本身,也看起來像是個武器一樣。
〈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
就在螢藍色的光芒包覆住他的身體時——下一瞬間,少年就有長袍加身了。
這應該是應用了裝鎧龍的變身魔法吧。
「——皇像。」
忽然有聲音從側旁傳來。
「…….」
阿圖爾——僅只轉動紫色的雙眸,將視線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
有一名金髮少年,超然地站立在如慘劇般的現場。
不管是他的相貌也好、服裝也罷,或是無懈可擊的高雅服飾,都在在讓人忍不住聯想到某處的貴族子弟……正因為這樣,所以他站在這個異樣現場的身姿,實在極為不自然。
稱呼〈禁忌皇帝〉為「皇像」的是〈神使〉嗎?——不是的話,那就只可能是聚集他們、帶他們來此之人了。
奇伊。知其存在者,就只是這樣稱呼著這名某某人。
金髮少年有種絕俗離世的感覺——簡直就像是海市蜃樓一樣,令人難以捕捉。即便〈神使〉陣營敗北了,他也依然從容不迫地存在於那兒。
當然,儘管散落一地的屍體近在眼前,他仍舊毫不顯膽怯之色,也沒有打算要逃跑的樣子。說到底,他原本就不是那種會表現出符合常識之反應的存在。
只不過——
你到底在思量些什麼?」
「你不明白嗎?」
阿圖爾一這麼說完——就用手上的那把武器直指著奇伊。
「不明白的話,那麼,這就是你的極限了——終端體。」
「……極限?」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摒除吾一事,是要拆除掉引發運作不良的零件——你應該只有這般程度的認知,對吧?」
「實際上是那樣沒錯。」
奇伊說道:
「你沒有發揮所求之功能。你引發了運作不良。」
「沒錯。你——只會那麼想。與吾不同,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實體,不是活著的存在。所以你無法理解吾。就算能模仿,也頂多就那樣了。」
奇伊的臉上凝結著曖昧不明——充滿微笑的表情。
沒有實際內在的面具。只是個用來與人類溝通交流的形體罷了。
「吾並不是瘋了。吾理解、考慮到最後,才下定了決心要反叛。僅僅如此而已。時間很充裕。十分充裕。吾已經做好準備了。」
奇伊晃蕩地以毫無重量般的輕盈動作向後退去。
阿圖開始操作起他的武器。
才剛響起「喀鏘」的金屬聲響,武器就有數處展開,而且開始有熒藍色的光芒從展開處流瀉出來。不——不知如此。簡直就像是在加熱一樣,那個武器周圍的風景,像熱浪般地開始搖曳飄蕩。
簡直就像是空間本身扭曲了一樣。
「……」
奇伊晃蕩地以毫無重量般地輕盈動作向後退去。
他毫不躊躇,甚至連逃走前的狠話都沒有撂,迅速地撤退。
然而——
「別想逃。」
阿圖爾說出這句宣言的同時,螢藍色的光芒從武器中迸射出來。
那光芒命中了正打算逃走的奇伊,並一邊從命中處分裂成好幾道光芒 體。應可稱作光之觸手的東西,逮住了奇伊。而那光芒彷彿嫌這樣還不夠,甚至還逐步侵蝕著他的身體。
不,不對。它是在——逐漸融進去?
光芒鑽入了奇伊的身體裡。
「……住……」
也許他是想要說「住手」吧。
下一瞬間,奇伊四分五裂——他那七零八落地彈飛出去的屍骸,在空中逐漸消失,彷彿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名喚奇伊的少年,連屍骸都沒留下,就從這間謁見廳裡消失了。
「……備品的啟動,應該還需要花一段時間才對。這樣多少就能爭取到些許空檔了。」
阿圖爾喃喃自語。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接著……
「妮娃,萊妲。」
阿圖爾一呼喚這個名字,下一瞬間,纏在他手上的武器,就一邊發出螢藍色的光芒,一邊改變其形狀——變化成一名少女,站立在他的身側。
她的頭髮是既非藍、亦非紅的中間色——紫色,而且其雙眸為陰陽妖瞳。
這位少女的五官雖然長得很可愛,卻帶著某種危險的氣息。
妮娃•萊妲。
〈禁忌皇帝〉命令麾下的魔法技術者們所製造出來的「神器」。將各種棄獸的組織移植到金屬骨骼上,整頓成人類的外型。其真實身份即為魔法増幅器。
她本身既有身為機杖的功能,而借由變身——變形功能,甚至還可以與任何魔法機關連接,並操縱、強化魔法機關。
阿圖爾能重挫〈神使〉們,是因為他自己本身所擁有的能力。但是,能像這樣子在極短時間內就讓他們全滅,無疑是因為有妮娃在的關係。
「包括終端體在內,首要的障礙皆已排除。計劃就此進入第三階段。」
「——遵命。」
妮娃頷首。
如果這裡有始終都能抱持著冷靜觀察力的人在場的話,或許早已發現到了吧。
不知從何時起…以妮娃站立的地方為中心,如蜘蛛網般的網狀紋路在地板上蔓延了開來。而阿圖爾的腳底與地板的紋路之間,螢藍色的光芒流瀉出來——網狀紋路發揮著跟連接用繩索一樣的功能。
只要待在這個房間裡,就算沒有直接接觸妮娃——不管阿圖爾身在何處、發生什麼事了,他都可以使用得了魔法。哦不,甚至可以說這整個房間本身,就是以妮娃作為核心的巨大魔法機關。
如果托魯•亞裘拉和嘉依卡•托勒龐特身在此處的話,或許會回想起羅伯特•阿巴爾特伯爵的宅邸吧。
「跟大陸各地的積聚機、帝都城址的主控機連接之後,就把這棟城堡的空間封鎖起來,以免其他干擾闖入,內部的警備與裝置的控制,有嘉依卡事先所布下的術式在。就繼續沿用吧。術式並列啟動!」
「——遵命」
聽了阿圖爾的話之後,妮娃淡淡地點了點頭。
然而——
「……」
阿圖爾眯起雙眼,凝視著妮娃。
他用略帶質疑的眼神注視著神器少女——
「妮娃。」
「是。」
「你在看什麼?」
被他這麼一問——魔法機杖少女眨了眨雙眼。
自己的視線竟不是看著身為自己主人的〈禁忌皇帝〉,而是他背後洞開的通道……她一副現在才初次恍然察覺到的模樣。
「……沒什麼。」
妮娃這麼回答,而後還追加強調般地搖了搖頭。
阿圖爾雖然仍繼續凝視著這副模樣的魔法機杖少女——但沒過多久,就失去興趣般地從她身旁穿過,開始邁步。
散落著熒藍色魔力光芒的足跡,點點印在地板上,而後消失,印上又消失。接著——
阿圖爾用他的紫色雙眸,目不轉睛地盯著站立在牆邊的一名男子。
「……」
男子——辛沉默不語。
他的表情不像是恐懼,反倒是困惑的神色比較濃厚。
說到底,辛連眼前的少年是何方神聖都不曉得。雖然他自稱是阿圖爾•賈茲,但對貫徹現實主義的亂破師而言,死者復活等等,不管怎樣都終究是無法置信的無稽之談。
不過……
「你是史蒂芬•哈爾特根公王麾下的亂破師吧?」
「你……是……」
辛喘著氣,艱難地發出聲音。
阿圖爾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點了點頭。
「吾繼承了使吾得以轉生的嘉依卡的記憶。是故,吾熟知你的事。亂破師辛.亞襲拉」
「……」
「聽說亂破師都要求自己要當個道具。你現在正因為失去了主人,而不知該如何是好,對吧?」
他的話語聽起來既無嘲諷的意味,亦無侮辱的涵義。
不管是阿圖爾的聲音,還是語氣,都絲毫不帶任何情緒的波動。
他既沒有瞧不起人稱戰場走狗的亂破師,另一方面,他也沒有恐懼,就只是把事實當作事實陳述出來而已——如此這般的講話方式。
「那麼,你只要服從吾即可。」
「….什麼?」
辛眨了眨眼。
阿圖爾忽然不看著他——而是一邊把紫眸的焦點對準某處無限遠的彼方,一邊以喃喃自語般的口吻說道:
「雖然不管是誰都無所謂,但考慮到往後的事,果然基本的身體能力還是要越強越好吶。」
「你在說什麼——」
「就由吾給你吧。」
人稱〈禁忌皇帝〉的男人,完全不理會辛的困惑,單方面地這麼宣告:
「吾給你——任務。你只管接受就好。」
*
天花板的石材掉落。
追著長相形似亞伯力克•基烈特的人物,與尼古拉一起踏入狀似謁見廳之處的那一剎那——那幅景象映照在薇薇.荷羅派涅的瞳孔上。
在有點像是放慢倍速的時間裡,具有壓倒性重量的瓦礫,朝她筆直地落了下來。她清楚地看到了這幅景象。
(……啊,死定了。)
她這麼心想,彷彿不干她的事一樣。
悔恨、恐懼、悲傷,她並沒有心生這樣的情緒。
抑或者,她單純只是無暇去感受那些情緒也說不定。
據說人類意識到死亡即將逼臨自己,就會如翻閱繪本般地開始在腦海中重播自出生以來至現今為止的記憶——薇薇認為那根本就是騙人的。那是怕死之人所創造出來的幻想……希望 自己的人生充滿戲劇性、一點都不枯燥乏味的人,為了欺騙自己而幻想出了那樣子的事情。
死為絕滅。命絕而就此終結。化為死物。
一旦被石頭壓爛,就再也感受不到喜怒哀樂,只是化為血、肉、骨,把地板弄髒而己。
是因為瓦礫的一部分打中了她的頭嗎?還是因為過度的絕望讓她放棄再做更進一步的思考了呢?——她的意識突然被黑暗吞噬了。
清楚易懂的意識中斷。
然而.....
「嗚嗚….唔….?」
驚人的是——薇薇的意識居然「還沒有結束」。
在模糊幽昧的闐黑深淵,有微弱的光線慢慢地照射進來。
過了一會兒,薇薇——察覺到自己似乎被人抱著。
「太好了,好像恢復意識了。」
有人這麼說著。
是誰……?
光只是聽見這道耳熟的聲音,她就悲痛得想要掙扎扭動。這清冷醇和的聲音——
「微微。」
「——!」
對方呼喊她名字的那一瞬間,薇薇完全清醒了。
她曾經一度絕望,以為再也聽不見這道聲音呼喊自己的名字。正因為這樣,所以她硬是睜開雙眼,把瞳孔的焦點對準了眼前的人物,就為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
把薇薇抱在懷裡的是一名青年。
金髮碧眼,相貌端正——流露出高雅氣質,溫柔性格的臉孔。但另一方面,也具備著從一而終的凜然不阿。出身自三百年以上的武學世家——天生騎士的尊容。
即使每天見面,也仍像是不足夠似的,她夢見那張臉無數遍。那張臉正是——
「基烈特大人……!」
亞伯力克•基烈特。
薇薇等人的上司,隸屬於戰後復興機構〈克里曼〉的年輕騎士。
他一度被航天要塞的墜落事件波及,眾人也以為他已經死了。然而,他卻在哈爾特根公國主辦的武鬥大會上,變成薇薇兩人的敵手,擋住了他們的晉級之路。
那時的他簡直判若兩人,面對薇薇兩人,絲毫不帶半點溫情。然而……
「沒有哪裡會痛吧?」
向她這樣詢問的人,無疑正是曾經與她寢食共進——薇薇一直偷偷傾慕著的亞伯力克.基烈特本人。
往昔的亞伯力克就在這裡。他戴著白色面具,朝薇薇兩人拔劍相向的景象,簡直就像是一場惡夢一樣。
「是……是的——」
薇薇一邊顫抖,一邊點頭回答。
她可以為此感到高興嗎?這真的不是一場夢嗎?這會不會正是她臨死之際所看到的美好幻覺?她像這樣自問了無數遍——
「別擔心。這既不是夢,也不是幻覺。老大是本尊沒錯。」
一邊從亞伯力克身旁湊過來端詳薇薇的臉,一邊自信滿滿地這麼說的人,是名紅髮的傭兵。 尼古拉•阿弗多托爾……亞伯力克的副官。
身經百戰,在亞伯力克「死」後代為統領基烈特隊的戰士。
哦不,不只尼古拉。
機工師芷依塔、亞人兵士李奧納多,以及貌似失去意識的魔法師馬特烏斯,他們的身影也都出現在她的周園。
重新環視一遍的話,便會發覺薇薇一行人所在的位置,已不是那間謁見廳了。
而是某處——稍嫌有點狹窄的房間裡面。從柱子的粗細、各部分的構造來看,這裡應該還是格蘭森城裡面吧。
形似椅子和桌子的東西被收了起來,並有布幔蓋著。沒有任何窗戶的內部裝潢,滿是灰塵的空氣,是倉庫之類的地方所特有的情形。其他還有應該是堡內魔法師所使用的道具,以及好幾枝在武鬥大會上看到的飛行用大型魔法機杖,都靠立在設於牆邊的專用架子上。
「……大家都……還活著……」
薇薇喘著氣說道。
忽地——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開始濕潤。為了不讓人看到她這副丟臉的模樣,薇薇眨了好幾次眼睛,掩飾掉自己的情緒,同時坐起了身來。
「不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言難盡吶。」
如是說的亞伯力克站了起來。
他——衣服的左手袖子。薇薇發現他手肘以下的袖子,正無依無靠地搖曳飄蕩著。亞伯力克只剩下一隻手臂了。
「基烈特大人——」
「我的記憶有很多部分都不是很清楚。」
亞伯力克嘆了口氣,然後說道:
「航天要塞墜落的時候,我失去了左臂。但在那之後——有人賦予了我新的手臂。後來我的狀態,就真的像是在半夢半醒之中。看來應該就是那隻新手臂在作怪吶。」
亞伯力克用剩下的那隻右手,碰觸自己的左手袖子。
「在比試時,我被那名亂破師——托魯•亞裘拉砍斷了左臂。在那之後,我的意識才開始慢慢地變得清楚了起來。我應該是被暗藏於那隻左臂裡的某種東西控制住了吧?真的是直到剛才,我才終於完全取回自己的意識。」
亞伯力克這麼說完後,便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額頭。
他的額頭上——有個青黑色的瘀青。
那應該是頭部被某物打中的痕跡吧。肯定是那道衝擊起了敲醒的作用,讓他的意識完全清醒了過來。
「那麼——你真的……真的……」
她後面已語不成句。
也已經止不住潰堤的淚水。
薇薇——再也忍不住了。她靠在亞伯力克的胸口,壓抑著聲音,哭泣了起來。
「害你擔心了嗎?真是抱歉。」
亞伯力克這麼說完之後,便用剩下的那隻右手,輕撫薇薇的頭。
「真是太好了呢。」
出聲這麼說、像是在為她感到欣慰的人,正是芷依塔。
不過,其他隊員們應該也抱著一樣的心情吧。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薇薇已經做好了覺悟。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只要能讓亞伯力克復活,不管什麼事情她都願意去做——就算要她成為嘉依卡,並與世界為敵,她也在所不惜。
「啊……」
一想到這兒,薇薇就忍不住抽身從亞伯力克的身上離開。
現在的自己,擁有著和嘉依卡一樣的銀髮紫眸。這副姿貌,跟亞伯力克所知的薇薇.荷羅派涅有若干不同。
「我……我是——嘉依卡的……」
「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大致上已經從尼古拉那兒聽來了。」
亞伯力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並如此說道:
「害你受苦了。請你原諒我。」
「不,可是——」
「你無需在意外貌。因為我不也是變成這副模樣了嗎?」
亞伯力克這麼說完之後,便用右手摸了摸空心的袖子給她看。
沒錯。即使髮色、眸色變了的薇薇身在他的眼前——即使親眼看到了具備嘉依卡特徵的薇薇,他也依然毫不猶豫地撫摸了她的頭髮。
無論出身如何,都不歧視。評價一個人,應該是要根據其胸中茁壯的大志,而不是根據那個人的血脈——這正是亞伯力克的準則。
「你是薇薇。就算頭髮和眼眸的顏色有點不一樣,你也依然是我重要的部下。」
「是……!」
有所回報了——薇薇這麼心想。
亞伯力克.基烈特真的回到他們的身邊了。
或許亞伯力克還未察覺出薇薇對他的思慕之情。但即便如此,至少眼前的他,正是薇薇拼上性命也想取回的那個亞伯力克.基烈特本人沒錯。他並不是僅僅只是空口說白話而已——而是個說到做到的真正騎士。既然他說別在意這種小事,那麼這對她而言,就真的只是小事了。
「——好了。」
尼古拉想在作最後總結似的說道:
「感動的重逢也已經感動夠了,隊員也已經齊了。雖然光是要讓全隊成員到齊——就已經令大家疲憊不堪了,不過……」
或許是因為他在武鬥大會上所受的傷——雖說害他受傷的人即是亞伯力克——正在發痛吧?他一邊微微皺著臉,一邊繼續這麼說:
「能請你在此發出重新歸隊後的第一道命令嗎?」
「老實說……我們現在正一籌莫展,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呢。」
李奧納多這麼說完之後,聳了聳肩。
接著,他還——轉頭望向房門所在的位置,補上了這麼一句:
「好像有類似魔法結界的東西,害我們出不了城。」
*
戰後復興機構——〈克里曼〉。
其倡揚的名號與理念,十分堂皇偉大。
持續了三百年之久的戰國時代,在劃下句點後也依然持續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意識等方面。在戰爭結束前,「和平」一直都只是一種概念。有很多人都不曉得該怎麼面對「和平」才好,因而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導致生活不下去。
正因為這樣,所以不該任憑人事物自然發展、隨波逐流,而是從各種角度積極協助大家過渡到和平的時代——正是<克里曼>機構的主要宗旨。
不過,說到實際情況的話,該機構其實只是個負責雜事的單位罷了,還得用有限的預算和權限,到處消滅在戰後各地持續冒著余煙的麻煩火苗。
這個組織甚至還有「被拿來當作擋箭牌」的這麼一個功用。面對民眾的不満,各地掌權者們會拿這個組織來對內外宣稱:「我也不是沒有在擬對策喲。」想當然耳,〈克里曼〉機構可以指揮得了的實際部隊並不多——成員參差,但實力最強的基烈特隊,還偏偏在前陣子脫離了〈克里曼〉機構。
然而……
「這是怎麼一回事?」
機構主管康拉德•斯坦梅茨一邊把未點火的香煙啣在嘴邊,一邊問道。
問話的對象是他的一名部下,身在魔法機關的另一側——通訊的彼端。
『不曉得。我們完全一頭霧水。』
實際有在運作的部隊之一——坎帕尼亞隊。
跟基烈特隊一樣,是個以班奈狄克•坎帕尼亞為隊長,總成員共有十名的部隊。和拼湊感強烈的基烈特隊相比的話,該部隊戰時即在班奈狄克的指揮之下組成,因此一致性較強。
此話暫且打住不提......
『目前為止不管怎麼做,都完全沒有動靜————現在卻突然.....』
班奈狄克透過通訊魔法傳導過來的音量,變得極為細弱。
據說某盜賊團以某個遺蹟為主要根據地,而他現在便是前往該遺蹟群之名取自發現者的名字,稱作〈霞慕尼遺蹟群〉——進行調查當中。
〈霞慕尼遺蹟群〉是來歷不明,散見於菲爾畢斯特大陸的各地遺蹟。
雖然地點分散在大陸全境的各處,但由於其意象設計多有共通性,因此被統稱為〈霞慕尼遺蹟群〉。
沒人知道這些遺蹟群是何時、由誰所建造。根據魔法師的說法,這些遺蹟群似乎有很多結構都酷似於魔法機關。不過,到底是誰製作了這些相當於城堡的巨大魔法機關呢?——居然真的製作得出來。確實有航天要塞這種大型魔法機關的例子,但像那樣子的東西要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建造出來,幾乎不可能。
不對——話說回來,據說在由公權力開發魔法機關且該技術滲透至大陸全境以前,那些遺蹟群就已經存在了。那麼早就存在的遺蹟群,真的會是魔法機關嗎?
且說---
『有轟隆巨響……』
根據班奈狄克的說法,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遺蹟,突然開始震動了起來。巨大遺蹟震動的模樣,讓人不禁覺得這簡直就像是發生了天地異變之類的事——可是,據說遺蹟的外頭,完全沒有任何變異的徵兆。
「好,我知道了。班奈狄克,你先帶部隊撤退吧。」
康拉德說道。
據說疑似賈茲帝國餘黨的盜賊團以該遺蹟為主要根據地,因此他才派坎帕尼亞隊前往調查罷了……遺蹟本身的調査,並非〈克里曼〉機構所負責的范園。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
康拉德說到這兒,忽然轉頭望向一旁。
因為他發現輔佐官卡蓮·龐巴爾迪亞,正用一副想要說些什麼的模樣站在一旁。
「抱歉。稍等我一下——有什麼事嗎?」
康拉德向卡蓮問道。
「菲爾畢斯特大陸全境.....所有〈霞慕尼遺蹟群〉似乎都發生了異變。緊急聯絡已紛紛湧至王宮了!」
「……!」
就算是康拉德,也不得不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了。
不只是班奈狄克一行人所調查的遺蹟,而是所有〈霞慕尼遺蹟群〉一齊發生......這麼一來,就很難想作是單純的魔法機關故障或失控了。
抑或者,雖然大家以為〈霞慕尼遺蹟群〉的各遺蹟本身是個別獨立的存在——但它們之間或許有某種類似魔法回路的東西存在,其實是相互連接在一起的?
又或者,雖然難以想像,但其實有這種可能性:〈霞慕尼遺蹟群〉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魔法機關——
「此外——」
「還有什麼事?」
康拉德蹙眉詢問。
「根據通報,哈爾特根公國發生了奇異的現象。」
連卡蓮也一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這極為罕見——一邊說道:
「位於首都格蘭森的格蘭森城,其城堡周圍出現了發光現象。而且,聽說現在無人能踏入城堡之中。由於這情報來自於該國的周邊國家,所以還欠缺正確性,但是……」
「哈爾特根公國……」
那應該是宣佈脫離機構的基烈特隊所前去的地方沒錯。
那個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而且,與〈霞慕尼遺蹟群〉的異變同時發生奇異現象,這究竟是不是巧合呢?
莫非有什麼影響大陸全境的嚴重事態正在進行當中?
但是,要完全掌握狀況,他所知的情報還遠遠不足,手裡可指揮的棋子也少之又少。
是故——
「班奈狄克。盡快火速離開那兒。雖然我不太明白狀況是怎樣,但恐怕有超乎我們能力所及的事態正在發生。」
康拉德光是這樣命令部下,就已經費盡所有力氣了。
*
人類無論是誰都被束縛著。
血統、環境、才能,有種種要素附著於身上。那些要素全都互相纏繞、交織成那個人的為人。自人類誕生於此世的那個時間點起,人類的身上便已具備著那些要素,想撇也撇不掉。
人類只能從事先所受的幾個限制之中做選擇。
「完全的自由」之類的,只不過是——僅存於概念之中的幻想。
托魯也很明白這種事。
然而......
「....〈禁忌皇帝〉究竟是何方神聖啊?」
聽完說明後,托魯——以嘆息般的語氣輕聲低喃。
名為「嘉依卡」的存在所擔負的任務。
在完成使命的最後所發生的真相。
這已遠超乎他所能想像的領域。
「居然會想出那種計劃——不,就算想出來了,誰會真的實行啊?」
嘉依卡們——同樣都自稱為嘉依卡的銀髮紫眸少女們,目標皆是收集「遺體」,也全都欠缺了一部分的記憶。透過這些事情,他可以想像得到:描繪創造出嘉依卡們互相爭奪「遺體」這個構圖的人,正是賈茲皇帝本人。
畢竟用常識來想的話,很難想到會有其他人能創造出這樣子的情況,也很難想到會有其他人能因此而得到某種好處。
不過,在此之前所發生的事實,早就已經超乎常識的範圍了。
「於自己死後才開始運作的安排——正常不是應該先盡力讓自己不要死掉嗎?」
「關於那件事情,聽他的說法,好像是有什麼理由的樣子,不過……抱歉,哥哥。我到底還是無法完全理解那些傢伙的所有對話。」
阿卡莉如是說。而托魯則對她搖了搖頭:
「用不著在意。就算我在場,大概也是一頭霧水吧。吃下『遺體』,把〈禁忌皇帝〉重新生下來。被迫看了這樣子的場面,任誰都會腦袋混亂吧?」
在嘉依卡把「遺體」收集齊全的那一瞬間,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真正使命便會覺醒。其使命即是——吃掉〈禁忌皇帝〉的遺體,在自己體內重新建構軀體,然後讓〈禁忌皇帝〉重生
——哦不,是「使之轉生」的這個行為。
當然,要以尚未成熟的少女之身產下一個已成長到某種程度的人類,實在是有些勉強。完成使命的嘉依卡,在「生產」之際,其身體會被撕裂開來,呼吸也隨之停止。同一時間,未能完成使命的嘉依卡們——「備用」的嘉依卡們,則變成無用的廢物,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不管怎樣,嘉依卡全都是用過即丟的道具。
而且,她們原本——甚至不是活生生的人類。
根據基烈特隊魔法師的說法,事先轉送、烙印至大陸全境內的孤兒們腦海裡的無實體「虛假人格」——該「人格」與形塑人格時的最低需求「記憶」,即為所謂的「嘉依卡」。原本的嘉依卡公主,早已在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死亡。而她們的意識主體,只不過是其人格與記憶的複製罷了。
羅伯特·阿巴爾特伯爵在看了嘉依卡一眼之後驚愕地大叫「你不是應該早就死了嗎!」倒也是因為嘉依卡確實已經被殺死了。
現今存在的嘉依卡們,全都是她的亡靈,哦不,比亡靈更慘,她們僅只是她的複製人格罷了。
「他都幹了些什麼好事啊……」
托魯一邊嘀咕,一邊望著依然兀自垂頭的嘉依卡。
她就只是睜著空洞的雙眼,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自己只是用過即丟的道具。
自己本來連人類都不是。
連被賦予的使命也已經沒了。
如此一來——
(用過即丟的道具——嗎?)
托魯抱著自嘲的心情,在腦海裡咀嚼著這句話。
那原本該是亂破師們的理想狀態才對。
讓掌權者們可以用過即丟的道具。因此,他們本身並沒有目標。
身為亂破師的托魯認為這樣是對的,並接受了這樣子的事。所以,他沒有立場去批判賈茲皇帝的做法。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嘉依卡們反倒可以說是「道具人」的終極境界。
不過……
(……我沒能成為真正的亂破師。)
托魯略帶自嘲地心想。
只是毫無意義地生而消失——他沒辦法忍受僅僅如此的生命。
被現實蹂躪後就這樣死去——他沒辦法接受僅僅如此的人生。
就像——哈絲敏,以及連名字都還沒取就已經死去的孩子一樣。
在下個不停的大雨之中,緊抱在懷裡的嬰兒體溫逐漸消逝——托魯至今依然記得當時的感覺。不,或許嬰兒早就已經死了,托魯的手臂所感受到的溫暖,其實是其母哈絲敏一直緊抱著嬰兒的屍體所留下的殘溫吧?都到了現在,他也已經記不清楚了。
由雙親到孩子。本該傳承下去——卻消散無後的生命。
他們、他們的雙親、祖先,難道是為了「斷於此刻的命脈」而誕生的嗎?
活過、怒過、笑過、哭過,這些全都毫無意義嗎?
這樣的話,那當根雜草不就好了?
這樣的話,那當顆石頭不就好了?
正因為不是生成這些物品,所以人類才——
「.....哥哥。」
阿卡莉況聲喚他。
恐怕連她也不曉得該拿現在的嘉依卡怎麼辦才好吧?
事到如今,就算跟他們說嘉依卡只是用過即丟的道具、根本連人類都不是,她在托魯和阿卡莉的心中,也仍只是他們所見到的少女罷了。雖然他們很同情被嘉依卡的人格所覆寫的孤兒——而她們也的確被拿來當作道具使用了——但那也不是嘉依卡本身想要如此。
孩子無法在選擇雙親之後才出世。
人也無法在選擇家世之後才誕生。
那麼……
「嘉依卡。」
托魯跪在嘉依卡的身旁,呼喚她的名字。
但是——嘉依卡沒有回應。
那雙紫色眼眸甚至沒有朝向托魯。
自己的生存目標,哦不,甚至連存在的意義都被連根拔起。這樣子的她,簡直就是行屍走肉。
自己是「事前安排好的存在」。這點嘉依卡其實也略有察覺了吧。
但反過來說,這點其實可讓自己成為「被期望」或「被冀求」的存在。正因為這樣,所以她才能以此作為依仗,持續行動到現在。
然而……
阿卡莉聽見的對話若是正確的話,那麼嘉依卡「們」就都是彼此的備品了。
做此安排者,根本沒有「期待」。對各個嘉依卡們,也不抱任何想法。要是一次扔好幾枚硬幣的話,其中應該至少有一枚會出現正面吧——那個人抱著這樣子的想法,而準備了許多個嘉依卡。
儘管抱有對集團全體的「預測」,卻不抱對她們個人的「期待」。
這豈止是用過即丟的道具……根本就只是被人到處亂撒的消耗品罷了。
那個人究竟準備了幾個「嘉依卡」?
應該不可能只有十個吧?那就是一百個?還是一千個呢?
然後……她們其中究竟有幾個人得以倖存下來呢?要是沒和托魯兩人相遇的話,眼前的這名嘉依卡,恐怕也早已死在某處了吧。而這是打從一開始就已被計算在內的事。
嘉依卡·托勒龐特這個個體,並沒有意義。
能善盡其存在於此世之意義的人,僅僅只有一個。而除了這一個之外,其他人全都會被當作是派不上用場的備品而遭捨棄——
「——嘉依卡。」
托魯伸出去的手碰觸到她的臉頰——嘉依卡的身體即微微地震了一下。
看來她應該不是聽不見。於是,托魯就這樣子繼續說道:
「我的主人。你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時的事嗎?」
「你在山中迷路,而我則憂愁吃食,前去摘采山菜。我們被獨角馬襲撃,兩個人一起逃命,卻沒能逃成功……」
當時的初遇——想起來已經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就代表托魯兩人已經和嘉依卡一起共度了相當濃密的時光。
「我早早就打算要放棄了。但那個時候,你對我說了吶。」
托魯閉了一下雙眼,在腦海裡倒帶重播當時的回憶。
「『目標,再度,找到。』——你對我說了這句話,對吧?」
嘉依卡的身體又再次震了一下。
然而,她的臉依然低垂著,瞳孔也不肯聚焦在托魯的身上。她的視線並未朝向任何東西,而是任由那雙紫色眼陣毫無意義地隨意渙散。
托魯於是——
「彆氣餒啊,我的主人。」
他用雙手夾住嘉依卡的臉頰,強迫她面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托魯一邊端詳她那雙微微動搖的瞳孔,一邊用自己的額頭去撞她的額頭——如頭槌般地額頭相抵。
「這可是你告訴我的事情耶!」
鼻息拂得到臉的距離,熱意傳導得到的距離。
托魯強調般地說道:
「人生目標之類的,打從一開始就是這點程度的玩意兒罷了!」
托魯如是咆哮。
「.....托……魯……」
簡直就像是到現在才總算察覺到眼前托魯的存在一樣——嘉依卡用非常緩慢的動作,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被極為厚重的絕望包覆著。而托魯的話語,是否有傳達至那層絕望的另一側呢?
不曉得。雖然不曉得——但現在也只能這麼相信,並繼續說服她了。
「才沒有什麼意義!沒有什麼理由呢!沒有才好!」
「………」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才能自己選擇喜歡的目標——就算沒有了,也還是可以找得到下一個」
「………」
「別被『道具』之類的耍了啊!」
托魯用帶了點焦躁的聲音大喊。
這句話,在說給嘉依卡聽的同時——也是他自己,身為托魯·亞裘拉這麼一個人,總算掌握到的一個結論。
「你才不是什麼用來達成目標的道具咧!目標只不過你用來活下去的道具罷了!對你的人生毫無用處的目標,就由你這邊主動捨棄!既然沒了目標,那去找個新的不就行了嗎!就像我之前所做的那樣!」
「托魯......」
嘉依卡一邊重複眨了無數次眼,一邊凝望著托魯。
這應該是個——好現象吧?死者才不會有什麼吃驚的反應。
「但是……」
「是啊,我明白。突然被人這麼一說,還是會不知所措吧!如果你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話——」
托魯放開她的臉,改用雙手抓住嘉依卡的肩膀。
「總之,你就先為我而活吧!」
「……咦?」
「我需要你啊,嘉依卡·托勒龐特!難道這點還不足以成為你暫且活下去的理由嗎?」
「……」
嘉依卡一臉驚訝,全身都僵硬了。
想當然耳,這樣就主從顛倒了。
然而——
「這樣的話,在鄉下玩歲愒日個好幾年,應該也不錯吧。」
——隔著托魯的肩膀這麼宣稱的人,正是阿卡莉。
她看似故意地對他們聳了聳肩,然後嘆了口氣。
「哥哥過去也是這麼做的啊。」
「但是……」
「這次哥哥應該也會一起工作才對,所以我們應該維持得了生活吧。」
「但是……」
「總之,我們先去當街頭藝人,你們覺得怎麼樣?我用鐵錘亂毆哥哥,毆打到半死不活的狀態。但哥哥一旦進入棺中,然後數到十,就會不可思議地恢復成原狀——」
「不要!」
「為什麼不喜歡呢,哥哥?」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喜歡呢!」
「龍騎士不把不死之身活用在街頭賣藝上的話,其他還能做些什麼事呢?」
「總之,你先給我向所有的龍騎士道歉!」
「.......但是,我........!」
嘉依卡喘著氣般地重複說道。
「不……是……人類。」
她如果是人類的話,或許就能重新找到目標了吧。
每個人類,都是在全身赤裸、不會說話的狀態下出生。
但嘉依卡並非像托魯他們一樣的人類。
她僅是為了目的而被創造出來——只不過是個連實體都沒有的「虛假人格」罷了。
若沒有那個目的的話,她根本就不會被創造出來。
所以——縱使像托魯所說的一樣,人類的生命裡就算沒有存在理由或意義也沒關係,就算沒有活著的理由或意義才是尋常狀況,但那也未必能套用在嘉依卡的身上
「我……跟人類......不同」
「……那有什麼不妥嗎?」
打從心底感到好奇而開口詢問的——正是芙蕾多妮卡。
裝鎧龍的化身。雖是人類的外表,卻不是人類。
「你是誰?」
托魯突然提出疑問。
「……咦?」
托魯的出其不意,讓嘉依卡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托魯沒給她思考的時間,連珠炮似地接著說道:
「你不是嘉依卡·托勒龐特嗎?」
「……不……我.....嘉依卡……托勒龐特……可是……」
托勒龐特這個姓——說不定單純只是她為了逃避公權力的追蹤而一時想到的假名罷了。
但這是她本身給予自己的姓名。
透過本身的意志,給予自己——存在的形象。
她沒能成為真正的嘉依卡.賈茲。
她的存在本身,是經由別人一手安排出來的。
然而——即使如此——
正因如此——
「那太好了——我的主人。」
托魯的雙手離開嘉依卡的肩膀,改成把手插入她的雙手腋下,將她抱起來,使之站立。
「我所服侍的人不是嘉依卡·賈茲,而是嘉依卡·托勒龐特。只要你是嘉依卡·托勒龐特
——只要你自己能承認自己本身,那就夠了。」
「托魯……」
對於露出了泫然欲泣表情的主人,托魯則格外斬釘截鐵地對她點了點頭。
*
此處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大量的海水,阻絕了此處與大陸本土之間的往來。周圍被峭立的懸崖包圍,所以連停船的地方都沒有。這裡也沒有發現到什麼特別稀有的植物、礦物或動物。僅只是大而已,其實很平凡——就只是岩塊罷了。
大陸本土有許多人甚至不曉得這座島的存在。
沒有人會要自願特地搭船來這麼不便的地方生活。
因此,在這個地方生活的人們,其實有著身不由己的內情。
他們並不是出於自願……而是被人帶來了這裡。
「基里爾!」
有人呼喚了他的名字,於是他——停下握住柴刀的手,回頭望去。
站在森林外緣朝他揮手的人,是一名少女。
楚楚可憐,甜美可人。雖然基里爾這麼認為……但以世間一般的價值觀來看的話,她恐怕會被稱作「異形」吧。因為她具備著普通人類不可能會有的獸耳和獸尾。
而基里爾也跟她一樣。
亞人兵士。
被人這麼稱呼的——「人造」人類。
從尚在母親胎內起就透過魔法干涉——尤其是用人稱煉生術的技術,把普通人類所沒有的能力,強行加在胎兒身上。亞人兵士即是這樣子的存在。
作為其證據,他們全都具有類似動物的器官。基里爾和呼喚他的少女雖是獸耳和獸尾,但聽說也有的人是獸角或一部分的鱗片。
亞人兵士原本是要用來作為超越平常人類的士兵,因而被製造了出來……由於他們每個個體的能力差異相當大,而且身為士兵的能力常常太過於偏廢,所以始終沒有成為戰場上的主流。
不僅如此,在戰爭結束後,他們因身為惡毒人體實驗的成果物,而遭到眾人的忌諱嫌惡,甚至被人拿著石頭追打,也可說是屢見不鮮。
而且……基里爾他們原本隸屬於戰敗國的賈茲帝國。
俗世間的任何一處,都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正因為這樣,所以即便強迫他們過著嚴苛人生的人們現在已經不在了,基里爾也還是與他的同伴們一起生活在這座島上,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娥蘇拉——」
基里爾暫且先把手邊的柴刀劈進近旁的樹枝裡,然後朝少女——娥蘇拉的跟前跑了過去。
基里爾的工作是砍下適合的樹枝,帶樹枝回去幹燥,然後再製成柴薪。耐心就是這個工作的要領,因此他都是像這樣趁著指揮大家的空檔,找時間進行這個工作。
「北邊森林的樹木果實,似乎已經可以採收了喲。」
娥蘇拉微笑著對他這麼說道。
「是嗎?趁還沒熟過頭掉下來之前,派擬獸牠們去採收——」
基里爾話才說到一半,就突然停住了話語。
「……」
「基里爾」
娥蘇拉麵露疑惑的表情,歪頭納悶。
「你稍微安靜一下。」
基里爾只說了這麼一句——便開始集中精神。
他一開始以為是遠方雷鳴之類的現象。
但不是。這是斷斷續續、具有規律的現象。
簡直就像是....心臟的跳動一樣。
而且,那不是用耳朵捕捉到的現象,而是——
「你沒感覺到嗎?」
「這是……」
娥蘇拉吃驚似地直眨著眼睛,抖動著獸耳。
雖然稍微遲了點,但她也發覺到了吧。
從腳下攀援上來——類似地鳴的某種現象。
「……這麼說來……」
這座島原本是一處「隱藏要塞」。
正確來說,這裡是賈茲帝國所設置的魔法生物暨技術的研究設施。
這個研究設施在研究改造棄獸、操縱棄獸的魔法技術,或是研究用煉生術調整成量產用的棄獸製造法——也就是擬獸的製造技術,以及不同於既有七種棄獸的新魔法生物之製造方法等等。
基里爾等人既是研究的成果,同時也是這個設施的警衛並且兼雜工。
不過,現在——該設施原本的主人,即負責研究的魔法師們已經不在了。
其結果,基里爾他們也不太明白使用的方法——不只如此,甚至還一點也不清楚是作為何用的魔法機關,目前於島內仍有無數個存在著。
該不會是其中一個正在運作吧?
一般認為,要啟動魔法機關,通常需要魔法師——需要活人的意志作為火種。但這間設施過去一直研究著新技術,因此若是這裡的魔法機關,即使沒有魔法師,也還是有透過定時制或遠距離操作啟動的可能性存在。抑或者,毫無相關知識的基里爾等人,過去都沒能察覺到魔法機關在啟動後就一直運作著——或許也能作如是想吧。
不管怎樣……
「娥蘇拉。快把大家集合起來!」
基里爾如是說。
「咦?為——為什麼?究竟發生什麼……」
「我不知謹。雖然不知道——但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更加危險。」
基里爾對一臉惴揣不安的娥蘇拉如此說道。
這座島上所進行的研究,大部分都是兵器,或是相似的玩意兒。
如此一來,擅自自行啟動的魔法機關也很有可能……具有某種破壞性的力量。既然基里爾他們不懂那會是怎樣的玩意兒,那麼當然也沒有停下它的方法了。
「做好準備,以便隨時都能從這座島逃離出去!」
「我……我知……」
她的頭才點到一半。
「……」
娥蘇拉就當場不發一語地以膝著地。
基里爾皺起眉頭,而她就那樣子當著他的眼前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娥蘇拉……?」
基里爾跪在她身旁,把手放在她的顎下。
有脈搏。還活著。貌似昏厥的狀態。
但為何這麼突然?
就在他心生這個疑問的剎那之間——
「喔....啊……?」
他的視線搖搖晃晃,陡然傾倒。
基里爾感覺到自己也跟娥蘇拉一樣倒了下來。
沒有痛楚。也不覺得難受。然而,全身卻使不上力。
不只如此,甚至連意識的輪廓也維持不住。
彷彿被強悍的睡魔侵襲了似的——
「糟……了……」
脫口說出這句話,已是他的極限。
下一瞬間,基里爾的意識就完全被黑暗吞沒了。
*
托魯一行人一路上沒遇到什麼特別的阻礙——最後就這樣子抵達了城門處。
正確來說,那是格蘭森城本體的城門。那個出入口連通著格蘭城本體的內部,以及雙重城牆所在的空地——雙重圍牆被建來做為圍住城堡之用。如果要趁亂逃出去的話,與其選擇狹窄又容易擁擠的後門或邊門,倒不如選擇寬廣又容易引人注目的正門,臨機應變的可能性也會比較高。這是托魯一行人判斷的結果
然而……
「——搞什麼?」
城門旁——托魯一行人藏身在柱子的陰影處,皺起眉頭。
「那是怎麼一回事啊?」
每個城門門扉都大大地敞開著。
乍看之下似乎沒有任何問題,看起來應該可以穿過城門進出。
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那些聚集在城門另一側的士兵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仔細一瞧,還不只有士兵而已,在城內工作的傭人們也身在其對面。那些人恐怕是為了什麼要事,而從城堡本體走了出去吧。
他們沒有走回城裡,而是在那裡東跑西顛著。
不對——
「他們是走不回來嗎?」
「那是——」
有某種東西峙立於門外。
那是什麼東西?就算這麼問,托魯和阿卡莉也不曉得答案是什麼。
半透明——宛如玻璃、宛如冰塊的某種東西,就像牆壁一樣,擋在托魯一行人的面前。其透明度非常高。像是緩慢呼吸一樣,那東西每隔一定的時間便發出螢藍色的光芒,所以他們才好不容易得以確認出它的存在。
從那些士兵們、傭人們的模樣看來,這道「牆壁」並不只是封住了城門,而是團團圍住了整座格蘭森城,阻絕了人類的進出。
恐怕連天空——也是如此。不然的話,正在轉播武鬥大會的航天機兵們應該早就察覺異常,返回到城堡裡來了才對。
完全被隔絕起來了。
格蘭森城的堡內與堡外。
「.....!」
他們可以看見士兵們正在門外喊叫的模樣。
原本貼在透明「牆壁」上的士兵們,往左右兩邊分列。他們看見有幾名士兵拔出了劍來突刺。
士兵們的劍,乘載著猛然向前衝的力道,完全——刺不穿「牆壁」。
從劍鋒與之相接的那個點,浮現出了好幾道螢藍色光芒的波紋,簡直就像是投石於水面一樣。但士兵們引發的現象就只到這兒了。他們的劍全都戳不進牆壁裡。突刺的力道反撲,讓士兵們亂了姿勢,當場跌倒。
接著上場的是手拿機杖的魔法師。
他們好幾人一齊把機杖朝向「牆壁」,似乎在嘗試消除那道阻礙。
然而——
「———」
他們在空中描繪出魔法陣,然後發動魔法。
從機杖尖端放出來的攻擊性、破壞性魔法,撞上了「牆壁」——但那些魔法也同樣化為波紋,擴散消失。結果跟劍一樣。
「大概是……結界。」
宣告這句話的人,正是嘉依卡。
「素材物質……並用……」
「就是那個『不歸谷』所用的那種東西嗎?」
「唔咿。」
嘉依卡對托魯的詢問點了點頭。
「壓倒性的輸出功率。規模龐大。個人用的機杖魔法——可以干涉。但是,洞會——即時修復。」
螢藍色的光芒的確跟魔法的發動光很像。這應該就是由魔法所發動的屏障沒錯。
這道牆壁,是由會對魔法產生反應的物質所編織而成。若真是這樣,那麼只要確保魔力,也有可能突然之間將這整座格蘭森城包圍住。
不過……要包覆一整座城堡,應該需要多到出奇的魔力才對。
就連在那個「不歸谷」,包覆整座谷的是阻礙魔法偵查的結界——而具有實體的「牆壁」和用來欺瞞的「假人」,則只形成在侵入者周圍的極少一部分。因此,得以借由嘉依卡的魔法解除掉一部分。
但現在包覆住這整座城的結界——根本與前者相去懸殊。
這裡所消耗的魔力能量……與前者的差距豈止只差了一位數,甚至還差了兩位數、三位數,或者更多。就算用魔法干渉、開了個破洞,其破洞還是會以眼睛跟不上的高速完成修復,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了什麼?說起來,這是——」
「為了不要讓身在外面的人進來裡面嗎?還是為了不要讓身在裡面的人逃出去外面呢?」
阿卡莉一邊回頭望向城堡的深處,一邊說道:
「還有,設下這魔法結界的人,是身在外面?還是身在裡面呢?」
「……這自不用說,肯定是那傢伙吧。」
托魯也回頭仰望背後頭上的方向。
好幾層地板、天花板,以及牆壁的另一頭——曾用來當作謁見廳的格蘭森城最頂樓。
那個少年姿態的〈禁忌皇帝〉,現在恐怕還身在那兒吧。已經聽不到戰鬥的聲響了。由此看來,〈神使〉們肯定全滅了。雖然〈禁忌皇帝〉反被打倒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不管這是誰搞的鬼……如果這個結界只是為了不讓〈禁忌皇帝〉逃走,或是為了不讓別人打攪〈禁忌皇帝〉與〈神使〉之間的戰鬥的話,那麼這個結界應該會從更早的階段就展開,而托魯應該也沒辦法進來才對。
這也就是說……應當要想成是戰鬥結束後的〈禁忌皇帝〉設下了這個結界吧。〈禁忌皇帝〉想必已擊斃了那些叫做〈神使〉什麼來著的傢伙。雖然不曉得他是抱著何種心思,做出了封城這樣的舉動——
「總而言之,這樣我們就逃不出去了。」
「唔咿……」
「要去找看看哪裡有類似結界接縫之類的地方嗎?」
托魯一行人目前暫且以逃出這座格蘭森城為第一目標。
既然身為嘉依卡——身為「背棺公主」的使命,已經由「黒色」嘉依卡完成了,那麼托魯一行人就沒有任何須滯留於此的理由了。雖然托魯很想要狠狠地痛罵復活後的賈茲皇帝一頓,但這個就算不是此時此刻做,也沒什麼關係。
現在應以確保嘉依卡——以確保自己的主人「白色嘉依卡」的人身安全為先決條件。托魯做了這樣子的判斷。他們沒必要特意摻和進那些〈神使〉們與〈禁忌皇帝〉之間的爭鬥,而托魯對已復活的〈禁忌皇帝〉的想法也毫無興趣。
不過……現下這個情況……
「不管這是要防堵入侵,還是要阻止逃走,結界要是有漏洞,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果然是這樣嗎?」
托魯回應了阿卡莉合理至極的意見之後——交叉手臂,環於胸前。
「這麼一來……雖然我不是很想啦,但是……」
不對設下這結界的某人……不對〈禁忌皇帝〉做些什麼的話,恐怕是無法從這裡出去了吧。
但話說回來,阿圖爾·賈茲這號人物願不願意聆聽托魯一行人的話語,可就說不準了。製造出大量的嘉依卡,然後用過即丟。很難想像抱著這種思維的人,會願意聆聽只是碰巧在場的亂破師,以及已無用處的嘉依卡等人的請求。
那麼——
(打倒他?由我們打倒〈禁忌皇帝〉?)
那個怪物是活生生的傳說。就算死了,還是對這個世界有著巨大影響力的「魔王」。只憑一人,便與高手雲集的〈神使〉們打得你死我活。要他們打倒那樣子的怪物……?
(根本不可能。哦不——)
道路往往因這樣子的想法而淤塞。
現在理應列為最優先的是離開這座城堡,而不是打倒〈禁忌皇帝〉。
「——總之,我們先回謁見廳吧丨」
嘉依卡、阿卡莉,然後芙蕾多妮卡——托魯依這個順序環視了一圏。
他們現在還不曉得——事情會變成怎樣。
說到底,他們甚至連自己到底被捲進了什麼事情裡,在細節部分上都還是一頭霧水。
但是——
(豈能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呢!我們要活下去。竭盡全力,全體一起。)
棺姬嘉依卡。
縱使她原本是個用過即丟的一次性道具。
但就像托魯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捨棄亂破師的身份一樣——縱使是那樣的出身背景,人類還是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選擇或捨棄其應有的狀態。
人類的一切,並非由自己的出身所決定。
即便遭出身所錮,也還是可以重新推翻無數遍。
做出這樣的表示——即是對這個殘酷世界的報復。托魯這麼心想。
所以……
「走吧!」
托魯如此說完,站了起身。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6-2-29 03:08 AM
第二章:昔日的殘像 RECOLLECTION
他最初感覺到的是充斥鼻腔的……強烈鐵鏽味。他並沒有覺得特別不快,也沒有任何感想。他並沒有覺得特別不快,也沒有任何感想。
他大概完全欠缺了人類的感性。
雖擁有知識,卻沒有附帶感情。
因此……
對於自己赤裸地站著一事……以及有腹部裂開的女人屍體倒在自己腳邊一事,他都完全沒有任何動搖或不安。頂多只是花了點時間去理解「那個是屍骸」這件事而已。
不管是石頭、水、樹、風,還是肉塊。
對他而言,都是等價的東西——腳邊的那個,也除了「肉」以外就不具有其他意義了。「遺體」、「屍骸」、「死者」等等……人類會為肉塊安上特別的名稱,只不過是出於多愁善感罷了。這僅只是徒增毫無意義的資訊,完全不具任何合理性。
不過……
這樣彷彿是在說他自己不同於人類一樣。撇開人類的存在,這樣思考的自己,究竟是什麼人來著?
說起來,自己到底是誰?
說起來,自己到底是什麼?
腦海裡明明具有各式各樣的知識,但自己憑恃而立的最根本部分,卻存在著令人無所適從的空白。
「我是——」
他環視了一下,發現此處是在狹窄的建築物裡面。
恐怕是個小倉庫之類的吧。這裡沒有窗戶,從牆壁縫隙射進來的幾條細微光線,在充滿霉味的空氣中以及幽暗不通風的室內,勾勒出了一道道白線。
瞥個一眼後,可獲知的資訊大概就這些。
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說明他的出身來歷。
取而代之的是——
「你是控制中樞體『皇像』。」
他是從卄麼時候開始就出現在那兒了?
剛才環視房間時,明明完全沒發現到他的存在——聽見聲音後,他回頭一看,便見那名少年正一派從容地站立在那兒。
雖然腳邊的地板上積滿了灰塵,但站立在牆邊的那名少年,周圍竟沒有半點足跡。少年連一次都沒有踩到地板過嗎?還是突然就出現在那兒了?抑或者,他其實是沒有實體的幻影呢?他沒有辦法判別——
「皇…像…?」
他的知識裡面沒有這一個單字。
但在他耳裡聽起來,這個單字不知為何有種很耳熟的感覺。
那少年像是看透這點似地點頭繼續說:
「統領這個世界的一半之人。」
「一半……?」
控制。統領。
從這些單字的語意來看的話——原本便不該有什麼劃分「一半」的意義吧。既然要「控制」,那就應當將全部都置於支配之下。不然的話,根據其餘一半的行動,在支配之下的那一半,也很有可能會受到預料之外的影響。如此一來便沒有控制的意義了。
然而——
「沒錯,一半。」
少年頷首。
「不得約束全部。就算有那樣子的力量——也不希望你那樣子做。」
「……」
他皺起眉頭。
不懂對方的意思。
不過——
「統領世界的一半。這即是你的存在意義。」
少年如此斷言。
對於少年言之鑿鑿的說法——他點了點頭,簡直就像是本身早已明白此理一樣沒有不滿。
沒有不滿,他沒有那種人類的情緒。
被人要求那樣做,而且也沒什麼不好的話,就只要跟著照做就好了。
接著——
「……」
一回過神來,少年的身影就已經不見了。
不過,既已有人指點迷「律」,就無需徬徨。
統領世界的一半。僅需一步步積累達此目標所需的行為。無論那是多麼遠大的目標,他都不會為此而畏怯。那種情緒也跟他無緣。
是故——
「——世界的一半……」
他僅理解了言詞上的意思——但那些言詞的背後有著某人的想法,但他對背後的那個想法毫不感任何興趣,就這樣子復誦著這句話。
得先從這裡出去,去認識這個世界才行。
他從腳邊的女人屍體上踩過去,然後走向小倉庫的外面。
他毫不猶豫地踏過那具屍體,就跟踐踏泥土和石頭一樣。對他而言,那正是世間一般所說的「母親」。在這之後,過了數年,他才明白這件事。
………
——記憶依舊鮮明。
不管是十年前的事、百年前的事,還是更久以前的事,他都一絲不漏地記著自己的所有經歷。因為他被製造成可以做到這樣。
因此,他全都回想得起來。
也包括——自己「初始」的那個時候的事。
「——嗯哼。」
王座——原本是哈爾特根公王的東西——奇蹟似地沒有壞掉,安然地倖存了下來。阿圖爾·賈茲一邊在王座上坐了下來,一邊檢查著復原後的自己。
具體而言,就是在驅動著腦袋,確認自己的記憶是否有保持最低限度的持續性、同等性,以及思考的網絡有沒有斷層。因為他曾一度捨棄掉肉體,過濾——排除掉多餘的部分,「轉生」成他所期望的形式……由於這是個多少有點勉強的方法,所以有可能會產生預料之外的問題。
關於肉體方面,他已經透過與〈神使〉們的交戰大致確認過了。而且,唯獨這次,他無需讓自己耐久到好幾百年。只要能撐到下一個階段就足夠了。
看來他並沒有喪失掉特別多的記憶。
連細節都毫無闕漏,他牢牢地記得自己的前半生。當然,也許因為曾有人把遺體拿來當作魔法用的思念料來使用,所以應該不太可能會完全跟「轉生」以前一模一樣——不過,用來保持「身為阿圖爾.賈茲的自我同等性」的要點、梗概部分,似乎並沒有特別損壞到。
「……」
阿圖爾的嘴角漾起帶著苦笑的扭曲。
在他的周圍,有好幾道如幻燈機放映出來的虛像——模糊的細節幻影躍動著。
為了避免干擾闖入,他展開了結界……在他造出准物質的「牆壁」時,多餘的素材物質漂浮在他的周圍,反映著從阿圖爾的思路方隅漏洩出來的記憶。
當然,阿圖爾並非故意為之。
特意以眼睛看得見的形式陳列自己的記憶——他並非這般好事之徒。
然而……
「這是……」
始終佇立在牆邊注視著那些幻影的辛,短促地沉吟了一下。
「據說〈禁忌皇帝〉活了三百——哦不,活了五百年之久……」
儘管他不是很清楚細節,但似乎也察覺到放映出來的虛像,並不是現代的景物……那些至少是百年以前的風景。一個接著一個出現,然後又消失的幻影之中,或許也混雜著幾個任誰都知曉的歷史事件吧。
「正確時間是六百零八年。我說的是這副身體吶。」
阿圖爾把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然後如是告訴他。
「在此之前的身體,因為畢竟還是退化得太嚴重了,所以有『重新造過』一次。」
像當初被生出來的時候那樣。
抑或者,像這次——轉生的時候一樣。
「若以『持續性的自我存在』這個意義來計算的話,我的年齡已經是一千七百八十八歲了。」
阿圖爾面對著一臉目瞪口呆的亂破師,如是說道。
*
時間已接近黃昏。
在村莊裡的各處,可以看到人們結束一天的工作,正準備趕著回家的身影。
跟昨天一樣的今天。跟今天一樣的明天。
戰後的五年,人們適應了這種平凡的日子。沒什麼根據地深信著,跟昨天一樣的夜晚,也照樣會在今天降臨。雖然世界並非恆常不變,但縱使如此,統領世界的天理,也不會突然就發生改變——日昇而早晨降臨,日落而夜晚到來。在宛如潮起潮落般的反覆當中,時間平平淡淡地流逝了。變化之處,僅只有表面而已……在人們之間,已經有著這種類似徹悟達觀般的共識。
可是......
「爸——」
剛才在田裡幫忙工作的孩子,忽然止住了腳步。
想早點回家休息的父親,向前走了幾步之後,才有點不耐煩地停下了腳——然後皺著臉孔,回頭看向孩子。
「你在幹嘛?快——」
「那是什麼?」
「什麼『什麼』啊——」
父親把視線轉向孩子所指的方向——然後重複眨了好幾次眼睛。
他原本以為是眼花看錯了,但他不管眨多少次眼,揉多少次眼睛,那東西都還是確確實實地杵在那兒。黃昏時分,跟平常一樣染成橙黃色的天空,被那東西刻出了宛如某種「裂縫」的痕跡。
是樹木?還是高塔呢?
那個東西在群山的山脊彼側倨傲地聳立著,形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方位是在首都格蘭森所在位置的附近吧。看起來像是在群山的彼端。由此便能明白,從這兒到彼處的距離,應該連騎馬也需要耗上整整一天以上的時間。
明明如此,但它看起來——竟十分清晰。
那東西遠在彼處,高聳到把風景由上而下地切割開來。
那既不是樹木,更不是高塔。
那種東西既不會在一朝一夕之間就成長出來,也無法在一朝一夕之間就建造得了。更何況,根本沒人聽說過有那樣巨大的植物或建築物。畢竟那東西的頂端,可是穿透了暗紅色的雲朵,直到遙遠的天空彼端啊。
那個究竟是什麼?
當然,單純只是個農夫的父親,不可能知道答案。
這位父親僅只是——
「誰曉得啊。」
沉吟般地喃喃說道。
莫名其妙的東西,出現在遙遠的天空彼端。
就只是這樣而已。雖然就只是這樣而已,但是——
「我們趕緊回家!」
「……嗯。」
或許小孩也感受到父親的緊張了吧?若是平常的話,孩子應該會不斷重複詢問:「那個是什麼?」直到能夠認同答案為止才對。然而,孩子現在卻乖乖地點了點頭,開始快步地走了起來。
村中耆老常云。
直指雲霄的彩虹、形狀像人的雲朵等等。
天地發生變異之前,會有從未見過的事物出現在天空。
「……」
牽著孩子的手,父親一邊趕著回家,一邊短暫地沉吟了一會兒。
跟今天一樣的明天,未必會到來。重複的日子……僅作為事實,重複到現在而已。只不過是這樣子的經驗法則罷了。
世界會永遠不變——有誰這樣保證過嗎?
有股莫名的不安,籠罩在父親的頭上。
接著——
「………嗚……?」
完全事出突然——沒有任何前兆,父親的身體產生了變異。
可視範圍急速縮小。
簡直就像是出現貧血症狀一樣——他的感官依序阻塞,甚至連意識的輪廓,也開始融化而朦朧了起來。就連他手牽著孩子的觸感,也消失在麻痺的彼端了。
「......!」
那一剎那,他想要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但是——聲音卻出不來。
不,不只如此。他甚至連自己孩子的名字都想不起來,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
儘管意識拚命地掙扎,但最後還是連意識也慢慢地融進了虛無的黑暗之中。然後——在下一瞬間,父子雙雙趴倒在農業道路的正中央。
*
要讓掌權者的視線駐留在自己的身上,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大自國家之間,小至鄉間貴族、富農、富商等人之間……到處都有小衝突不斷發生。只要在那種場合上表現得活躍,那麼他就算不刻意為之,也能夠引發各種傳言。他不只是力氣強勁而已,而且還謀勇兼備。如此一來,人們就會更加到處吹噓他的事情了。
某天——他被一名掌權者叫去了。
地點是一處白到刺眼的乾淨建築物。
與戰場的城寨完全不同——地板上鋪滿了腳一踩就會陷下去的毛茸茸地毯,牆壁上也裝飾了無數件畫作、雕刻等藝術品,營造出獨特的氛圍。這些全都是與平民生活完全無緣的東西。應該都高價到就算用來買下某個人的整個人生,也還是有零錢可找的地歩。
以此處為棲身之所的人們,也都是在戰場上看不到的那類人種。他們穿在身上的豪華服裝,都是用既柔軟、織工又精細的布匹所制成。而且,還穿戴金銀寶石等工藝飾品,故意讓自己顯得更耀眼。
「……」
但他對這些完全沒有興趣。
儘管他取下了鎧甲,反濺的血漬也已經洗掉了,但是……他的衣服還是戰場上的那套。衣服邊緣有綻線,泥濘的髒污也殘留在身上各處。他在此處顯然是個異類。打扮得相當高雅的人們,都紛紛對他投以好奇的視線。
這恐怕也是把他叫來此處的目的之一吧。他們平時沒見識過「戰場」,所以想觀賞看看以「戰場」為家的野蠻生物。
不過,他對此事也沒有任何感想。
反正再過個幾十年,他們就沒半個人活著了。
人類——普通的人類跟他不同,有所謂的「壽命」存在。他已經明白了這件事。人類就算活得再久一點,充其量也就百餘年左右。雖然有時候會聽到有人活到兩百或三百歲之類的事蹟,但大抵都只是經渲染過後的傳言,要不然的話,就只是一場誤會罷了——誤以為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官位之類的,一直都是同一個人在擔任。
任誰都只是行經自己眼前的雲煙罷了。
因此,他對人類個體不感興趣。變得不再感興趣了。
只不過——
「……」
此處應該是謁見廳吧。
他被人帶到定點後,便在地毯上跪了下來,伏著臉等待——沒過多久,深處的門扉開啟,接著有人出現了。
當然,對方還沒有允許他抬起臉來。不過,從他伏低下來後的視野可以看得見幾隻腳。就算只注視著那幾隻腳,他也大略明白了一二。剛剛才走進來此處的人有兩個。從腳的大小、走路的方式、鞋子的做工等等諸多特徵看來,他知道這兩個人各是一男一女。
「抬起臉來。」
在對方開口允許後,他抬起了臉來。
此處滿是毫無實用性的虛設裝飾——而比起此處,那個男人更是打扮得格外極盡奢華之能事。
他披著深紅色的天鵝絨披風,手拿純金打造的權杖,戴著滿是寶石裝飾的王冠。儘管是個小國,卻也還是一身「國王」的派頭。至少就他所知,稱為「國王」的人們,大致上都偏好做這樣子的打扮——雖然這是他第一次在眼前這樣近看。
『統領世界的一半。這即是你的存在意義。』
很久以前,他曾被一名來歷不明的少年這樣宣告。
那句話,應該就是要他成為「王」吧。為此,他積累了成為王所需的經驗。若去追本溯源的話,大部分的「王」其實都是山賊之輩。那麼,他首先要變強。而為了變強,他流連於戰場,累積了不少經驗。
他很早就發覺到自己的身體遠優於其他的人類。
所以,他打算透過反覆的實戰來進行磨練,以增強可有效操縱身體的技術。因為縱然有知識,但與實戰無法結合的話,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不管怎樣……
「此次的戰役,是非常重要的里程碑。」
國王相當高興。
因為在他的活躍之下,此次的戰役獲勝了——並得以擴張領土。確保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臣民,便等於會帶來安定,以及更多的奢華。至少國王們都相信著這點。
世界是無邊的大地,財富可無限累積。
國王們似乎都抱著這種想法。
他最初就被提示了「世界的一半」這個目標。在這一點上,他們跟他有很大的不同。對他而言,世界是個具有輪廓的有限存在。正因為這樣,所以「一半」這個定義,也才能站得住腳
「你叫什麼名字?」
一國之王像這樣對著一介傭兵出聲攀談,恐怕也是史無前例吧。
國王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期待之情。王應該正在腦海中預想著他會做出喜出望外、喜極而泣之類的反應,而逕自陶醉在自己的一派大氣當中吧——他如是判斷。
「阿圖爾·賈茲。」
他簡單扼要地這麼回答。
只要採取絕不會惹對方不開心的態度——只要做到這種程度就行了。老是擺出正如對方所期待的反應,反倒會被輕視。一旦被輕視,對方的態度當然就會變差。那麼一來,就只會被當成便利的道具用過即丟了。
這樣子會成不了「王」。
用過即丟的執行者,得是——身為「王」的他才行。
「……嗯哼?」
國王一副覺得有些無趣的樣子,皺起了眉頭,卻沒有再進一步追究。是因為覺得打斷值得慶賀的場面會太掃興嗎……還是他覺得反正傭兵之輩只不過是不懂禮數的卑賤生物,所以就作罷了呢?
「阿圖爾·賈茲嗎?我就把你記起來吧。」
國王取而代之地這樣對他宣告。
他的名字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在最近這兩百年來,他自報姓名時,會分場合使用好幾個不同的名字。而「阿圖爾」只是他較近期剛想出來的名字,拿出來使用的頻率也比較高。
「今晚是凱旋之夜——大廳裡也已備好盛宴了。你也一起盡情享受吧。」
「....遵命。」
總之他先這麼回答了。
然後——
「………」
他忽地——察覺到了。
有一名少女,站在王座旁退後約兩步左右的位置。
剛才和國王一起走進這個房間裡的人,正是這名少女。
年齡應該是十幾歲出頭吧?以白色為基調的長版衣裳——跟國王不同,她那件衣裳並沒有太多眼花撩亂的色彩,與她清新脫俗的氣質十分相稱。
他馬上就明白那名少女即是公主了。
總覺得那位公主似乎還帶了點謹慎怯生的感覺——一和他視線交會,她就馬上縮起脖子,往後退下半步,躲進國王的背影裡了。雖感興趣,卻有些害怕……或許是這麼一回事吧?跟其他人不同,公主的視線並未流露出輕蔑他的意味——是因為從小被呵護到長大,從未經歷過世故的關係嗎?還是只是尚不瞭解「身份差距」這檔子事呢?
「………」
………
後來——阿圖爾立下了三次功勛,凱旋歸國,並且每次都被詔去慶功宴。在第四次凱旋時,他被正式聘僱為國王的直屬部下。
亦即榮獲敘勳,得到了騎士的身份。
他打從一開始就是以「成為王」作為目標,因此這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值得吃驚的事。
然而,他以史無前例的速度一躍晉陞,招來了周圍人們的羨慕與嫉妒。
企圖殺他的人也不在少數。
不過——那些人全都失敗了。
他的字典裡,沒有「輕忽大意」。
正因為他原本就什麼都不信——誰都不相信,所以根本沒有輕忽大意的機會。大多數的人類,如果以那樣子的想法活著的話,過沒多久,心就會備感疲累。但他對於「不相信任何人,就這樣子活著」的這件事,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然後——
………
婚禮儀式順利地結束了。
匆忙地折騰了大半天的虛禮,總算告一個段落了。他現在正和成為他妻子的女孩,兩人獨處在城堡的平台上。他們兩人穿的都是嶄新的禮服,但歷經了好幾道麻煩的儀式,參加了慶祝婚禮的宴會後,兩人的衣服都看起來有些變皺走樣了。
「我有點累了。」
妻子——公主這麼說完之後,一副害羞似地微笑著。
聽說她昔日在謁見廳裡對阿圖爾一見傾心。而阿圖爾也記得她。就只是記得而已,如同他記得其他人一樣。並不是對她抱有什麼想法。
如今阿圖爾已是這個國家之中,戰績數一數二、具有強大實カ的人。
他矗立在最前線的勇猛模樣,化百戰百勝為可能的智謀,為他帶來了大量的信仰者。當然——也有很多國家提出更好的條件,企圖挖角像阿圖爾這樣實力強大的人。為了拴住這樣子的他,國王選擇了婚姻這個手段。
換言之,國王把自己的女兒——以及王族的地位,賜給了阿圖爾。
這完全是政治婚姻。
當然……王族的婚姻來自於自由戀愛的案例,十個裡面可能連一個都沒有。王族在挑選伴侶時,往往因他們的地位而受政治因素所絆。
但令人意外的是公主似乎很高興能與阿圖爾結為連理。
『從第一次見面的那時起,我就一直在意著你。』
她曾這麼說過。
她似乎覺得——自己跟她至今所遇過的人們有點不太一樣。
或許她是個感受性非常敏銳的人也說不定。雖然這個僅知貴族社會、被藏在深閨的女孩,應該只是因為第一次看到既不是貴族也不是王族,以傭兵身份縱橫沙場的男人,所以覺得有些稀奇而已。
「阿圖爾?」
公主忽然一臉疑惑似地歪著頭,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什麼事?」
「呃……那個……」
公主臉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然後開口詢問:
「你……不開心嗎?」
他再次望著公主——自今晚開始成了他妻子的女孩。
不安的神色浮現在她那張臉上。恐怕是因為阿圖爾沒怎麼表現出喜色的關係吧。對他來說,與自己的婚姻,該不會是出自於不得已吧9——她似乎如此擔心著。
以世俗一般的感覺而論,這個女孩的態度應該會被評作為「堅強」吧。
當然,阿圖爾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而改變對這女孩的認知。因為有利,因為需要,因為剛好,所以就跟她結婚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只不過——
「聽說我是因為該成為王,所以才被生下來。」
他沒有回答公主的疑問——反而這麼說道。
到目前為止,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關於自己的「初始」。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何會想要開口對公主說這些。他不做不必要的事。這原本應該是他的行動基本方針才對。
「我出生在這世上時,被人如是以告。」
「成為王……?」
公主的表情因吃驚而動搖。
「那是指……」
雖說是個小國家,但國王畢竟還是國王——第一個孩子是這位公主,而這個國家的國王還另有其他幾個孩子。而且,其中有一半都是男孩子。在正常情況下,應當是他們之中的某人即位成這個國家的國王。從這層意義來看的話,阿圖爾的發言,也不是不能理解成謀反的企圖。
然而……
「——要剪除掉弟弟們嗎?」
「我沒有那個打算。」
「……」
直截了當的否定話語——讓公主露出了安下心來的表情。
她似乎把阿圖爾所說的「成為王」這句話,理解成是「加入王族的行列」這個意思了。她漾起笑容,挨近他身邊,然後悄悄地把自己的手纏上了他的手臂,依偎上去。
「那麼,今晚也算是你宏願以償的日子呢。」
「………」
阿圖爾沉默不語。
想當然耳——公主大大地誤解了他的意思。
既然是「因為該成為王,所以才被生下來」,那麼他該歡喜的時間點,應該是確實「成為王」的那個時候吧。只不過是名列王族的末席,又有何歡欣鼓舞之必要?更何況他是被要求成為「統領半個世界的王」。這樣一個北方小國,跟世界的一半還差得遠了。
不過,他應該也不需要特地消除公主的誤解。
要成為統領半個世界的人,果然還是得經歷好幾個——讓人受不了的步驟。這個婚姻作為那些步驟之一,其實有其意義。而就算特意破壞「妻子」的好心情,他應該也沒什麼特別的好處。
「風開始變冷了。我們進去裡面吧。」
「好。」
對於阿圖爾的提議——天真無邪的公主,一邊面紅耳赤,一邊輕輕地點了點頭。
………
喪禮在沉痛的氣氛當中舉行。
天空很高,雲朵很少,在毫無意義的好天氣下——送葬的隊伍肅穆地前進著。
「………」
他從城堡的窗戶鳥瞰著那幅景象。
照理來說,身為喪主的他——身為死者丈夫的他,本來應該也要加入送葬的行列才對。然而,他只是從遠方目送著妻子的喪禮儀式。因為他知道,如果他貿然現身的話,喪禮儀式反而會陷入混亂。
他——這二十多年來,幾乎不在人前出現。
他始終一副年輕力壯的模樣,不對,是根本就不會老……這樣的他,雖然當初是人們所憧憬、敬畏的對象,但過度的不老狀態,讓他在人們之間逐漸成了恐懼的對象。超過四十年以上,容貌還是幾乎沒變,這已經是怪物的領域了。
『你、你……你是怪物……!』
阿圖爾一邊俯瞰著送葬的隊伍——一邊回想妻子臨終前的情景。
連好好講話都已經難以做到的她,儘管明白這恐怕會是辭世前的遺言,她還是對結婚多年的丈夫這麼說了。她的這句話……出乎阿圖爾的意料,鮮明地烙印在他的意識裡。
膚色已呈灰土、嘴唇佈滿裂紋、瞳孔渾濁不堪、肌膚滿是皺紋的——老太婆。即便扣除掉她患病一事,也已經找不到半點她剛結婚時的樣貌了。
但這才是正常。
並非如此的他,才是異常——正如妻子所言。
「確實如此吶。」
轉身背向窗戶——背對送葬的隊伍後,阿圖爾一邊開始漫歩,一邊喃喃自語:
「我是王。不是人。」
「正是如此。」
肯定的話語,從他背後傳了過來。
他停住腳步——回頭望向窗邊,便發現金髮少年站在那兒。
自稱「奇伊」的存在。
他恐怕也不是人吧。他的那副姿容比起阿圖爾更無變化。就算經過了數百年也沒有改變
——水遠的少年。
「二十年沒見了吶?」
阿圖爾這麼問道,一副不怎麼吃驚的樣子。
這名少年,會在某個節骨眼現身,說些他也不是很明白到底有沒有意義的對話,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少年應該是個監視者吧——他心裡頂多有這種程度的底,但除此之外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我該表示一下哀悼之意嗎?」
「你心裡根本沒有那種感覺吧。」
阿圖爾明擺出諷刺的笑意,如是說道。
心裡根本沒有——與其這麼說,倒不如說這個自稱奇伊的存在,到底有沒有一般人們所說的「心」,都還只能存疑。與所有喜怒哀樂完全無緣的某種東西——他感覺自己不像是在跟人類講話,反而像是在面對披著人類外形的一個現象。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問你。」
阿圖爾眯起眼來對他說。
他當初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他僅只要淡然地朝著被指示的目標,累積必要的工作就行了——他瞭解自己是這樣的存在,而這樣命令自己的某人,恐怕就是身在奇伊背後的某人,究竟抱著怎樣的想法,他原本並不感興趣。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想要發問呢?
老實說,阿圖爾自己也不太清楚。
或許——到了今天,哦不,到了這個關頭,類似一般人類的感受性,才總算開始在阿圖爾的心中萌芽成長了也說不定。
「你想問什麼?」
「第一次見到你時,你要我成為統領半個世界的王,對吧?」
「我的確那麼說了。」
「為什麼——是一半呢?」
「………」
奇伊凝視阿圖爾的雙眼,眨巴了兩三下。
那副模樣,彷彿在說阿圖爾問了個出乎他意料的問題——
「所謂的王,應該是立於頂點的人吧。那樣的話,不是應當把全部都弄到手嗎?」
阿圖爾·賈茲不會衰老。
而且,擁有比一般人類還要強韌的肉體,比一般人類還要清晰的頭腦。
這樣的話,雖然會耗上一些時間也說不定,但是——如果他有意為之的話,應該連支配整個世界都辦得到吧。他沒有壽命這個時間限制。縱使失敗了,也能無限重來。
足以征服得了全世界。
明明如此——又為何不希望他那樣做?
為何刻意限定成「一半」?
「不可以支配全部嗎?」
「不可以。最理想乃為一半。」
奇伊立即回答。
「那又是何故?」
「要維持戰爭這個現象,最起碼需要有相爭的兩個勢力。」
奇伊還是用毫無氣勢的淡淡語氣這麼說道——簡直就像是在提點某個沒什麼大不了的小訣竅一樣。
*
那簡直——就像是在看繪本故事一樣。
「……這究竟是什麼啊?」
托魯一邊和嘉依卡等人在城堡裡前進,幻影充斥在堡內。
如幻影般的人物形體,飄然出現後又消失。也不時有風景浮現出來。
那些大多只有非常淡的輪廓,又很透明,所以他們並不會將之錯看成現實。不過——這些幻影常常突然冒出來阻礙視線,拖累了托魯一行人的行動,害他們沒辦法隨意地奔跑或上下樓梯。
「素材物質……反應……」
嘉依卡輕聲低喃。
「這也跟——那個『不歸谷』一樣嗎?」
「嗯,應該。」
嘉依卡點了點頭。
魔法會把生物的記憶當成念料來消耗。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記憶全都會均等地消失。有時候記憶的片斷會從魔法術式的回路脫落,然後以他人看得見的形式呈現出來。抑或者,也有與魔法術式直接相連的魔法師,其意識一起被放映出來之事。
尤其是——素材物質原本就具有容易對魔法產生反應的性質,因此,在充滿素材物質處施展大規模魔法的「場合」,似乎會有魔法師一人無法完全控制,而洩漏出許多東西的情況。
「吸進體內後,會不會被支配?」
托魯一邊搗著嘴角,一邊詢問。
當然——如果是西蒙·斯坎尼亞在「不歸谷」所設的那種用來作為「圈套」的幻覺的話,僅只是用手蓋住口鼻的這點程度,根本就沒什麼用處吧。不是如潛入水中般地屏住呼吸,不然就是——用嘉依卡的魔法,連同周圍的空氣一起完全阻隔掉素材物質。
「大概——不要緊。」
嘉依卡一邊東張西望、打量四周,一邊說道:
「恐怕是……父親大人的……」
嘉依卡一時語塞。
但她像在忍住什麼似地咬了咬唇之後,又繼續說:
「阿圖爾·賈茲……的……記憶……」
「〈禁忌皇帝〉的?」
「唔咿。阿圖爾·賈茲——應該正在行使魔法當中。」
嘉依卡用一隻手撥開從她眼前經過的幻影。
那幻影如映照在水面上的虛像般搖晃蕩漾——然後消失了。與其說是因為嘉依卡出手去撥動的關係,倒不如說是因為那原本就是不完全、不穩定的記憶反照的關係吧。就連其他的幻象,也是不斷重複著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
「應該是……在檢查……」
嘉依卡緊抱住自己的身體,用力抓住自己的雙肩,然後說道:
「……自己……再生後的身體……」
「好了,別說了。我很抱歉。」
托魯這麼說完之後,把手放在嘉依卡的肩膀上。
向現在的嘉依卡詢問賈茲皇帝的事——也就等於是在逼她再次回想起諸多的事情,譬如自己是個為了什麼而被事先準備好的道具,以及自己如果把「遺體」收集齊全的話,現下會變得如何等等。
當然,托魯等人的存在,想必已成為她現在的精神支柱了吧——但也不能因此就認為她「已經不要緊」,可以乾淨俐落地完全割捨掉。
「所以說——這是他檢查身體時滲漏出來的記憶,顯像在素材物質上嘍?」
阿卡莉依然不敗疏忽大意,一邊環視著周圍,一邊這麼說:
「不過,雖說沒有直接性的傷害,但這個真的很麻煩吶。就算有人混在幻影之間突然發動襲擊,也很難分辨得出來。畢竟素材物質的幻影,也帶有人的氣息啊。」
跟僅只是用幻燈機等物所放映出來的虛像不同……透過素材物質所創造出來的幻象,雖然薄弱,卻具有實際人物的氣息。雖然托魯等人能夠察覺出人的氣息,但素材物質既散佈得很廣,又產生了無數的人物幻影,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有人朝他們襲擊過來,他們確實可能會來不及察覺到也說不定。
而碰上遭遇戰時,慢個一瞬間也有可能會發生足以致命之事。
「不過,反過來說,這樣我們也易於發動奇襲吶。」
托魯如是說。
可說是這些幻影源頭的阿圖爾.賈茲本人就先姑且不論。在這個情況下,其他人應該也很難採取行動才對。所以條件上應該也沒什麼差別吧。
換言之——
「——快往後退下!」
托魯說罷,便伸手探向自己的小機劍。
「呣咿?」
「有人來了。」
阿卡莉如是說——而芙蕾多妮卡則牽起嘉依卡的手,往後方退去。
托魯和阿卡莉各自藏身在走廊左右兩邊的柱子陰影處。
從走廊深處——傳來了一陣喀隆喀隆宛如什麼東西在滾動的聲響。
有東西正朝他們接近。那聲響應該是車輪之類的東西磨蹭地板時所發出來的聲音。跟氣息一樣,由於素材物質的關係,他們現在只有感受到一種模糊的感覺。但即便如此,還是可以察覺得到聲響的來源正在不經意地朝他們接近當中。
如果是倖存下來的六連星眾或衛兵的話,應當要趁這個機會先下手為強吧。雖然哈爾特根公王已經不在人世,托魯一行人也沒有理由再和哈爾特根公國陣營對立了——但最基層的士兵們未必會知曉這個部分。
「………」
「………」
托魯和阿卡莉不發一語——他們動著手指頭,互相溝通。
阿卡莉點了點頭,而托魯則向前走去。
這是要由已獲得龍騎士能力的托魯先上前擔任最前鋒。這樣一來,萬一對方剛一碰頭就馬上快速地做出反擊的話,能耐住正面攻擊的可能性會比較高。
然而……
「———!」
托魯短促地呼了一口氣,從柱子的陰影處猛地跑了出來。
他朝身在幻影彼端的不明人物揮動小機劍。
正好就在這個瞬間——穿著白色衣裳、形似某處公主的女孩幻影,恰巧經過托魯的面前。
托魯揮出的斬擊,劃破了那位應該是存在於過去的女孩。而就在這個幻影的另一頭
「———!」
金屬聲響響起的同時,有東西纏上了托魯的手臂。
那是——
「等等——你——!」
成串的小型利刃,深深地勒進纏繞對象的肉裡。
雖然他的身體從未直接中過這種武器的攻擊,卻看過這樣武器。
蛇咬劍。
那是——
「——!」
自女孩幻影的另一頭——又有另一位女孩的身影出現了。
那是銀髮紫眸這種別具特徵的身影。
被賦予「嘉依卡」之名的人所擁有的記號——不過,那女孩的白髮剪短到齊肩,而她的那雙眼睛正流露出強悍,與身在托魯一行人身邊的「白色」嘉依卡不同。
「『紅色』——」
看來紅色嘉依卡——嘉依卡·布芙丹也跟托魯一樣,在那個魔法結界布下之前,就已經闖入這座城堡內了。
「.....托......魯……?」
紅色嘉依卡以怔忡的表情呆立在原地不動。
快點放開——用不著特意這麼說,蛇咬劍就突然失去了カ氣,從托魯的手臂上滑落了下來,尖端掉在地板上反彈著。這個蛇咬劍跟托魯的小機劍一樣,是機劍的一種……與使用者氣脈相通,借此受使用者操縱。是故,其行動會如實地受到使用者的氣勢影響。
「這麼說來,我忘記告訴你了吶……」
阿卡莉毫不發怵、大模大樣地說道:
「紅色嘉依卡,還有基烈特隊的那幾個人,剛才也在那間謁見廳裡喲。」
「那麼重要的事情,不准忘記啊!」
托魯忍不住回頭望向妹妹,如是怒吼。
但阿卡莉僅只是微傾著頭,若無其事地說:
「因為在『讓女人陪侍於自己身邊』的這方面,哥哥乃天下第一貪婪啊——你很有可能會連紅色嘉依卡也說要出手幫忙逃跑嘛。」
托魯啞口無言。
讓女人陪侍云云姑且不提,但他確實沒辦法斷言——自己絕對不會那樣做。
雖然托魯拒絕了好幾次來自紅色嘉依卡的挖角,但這始終只是因為白色嘉依卡和她無法互相接納的關係,既不是因為憎惡,也不是因為討厭紅色嘉依卡。畢竟,她給予了他機會去重新思考自己這個人類應有怎樣的狀態。就這層意義而言,他反倒對她抱著如同對白色嘉依卡的感激之意。
不管怎樣——
「原來你沒事啊……」
托魯重新面向紅色嘉依卡,出聲這麼說。
「………」
托魯的話語彷彿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紅色嘉依卡當場坐下來,一動也不動,簡直就像是斷了線的傀儡一樣。她就這樣子脫手鬆開了蛇咬劍,僅只是茫然無措地仰望著托魯。仔細一瞧——可以看到她的身後倒著失去了意識、相疊在一起的大衛和賽爾瑪的軀體。看來紅色嘉依卡應該是取回了自己的棺材,並把他們兩人放在其上,就這樣子一路把他們拖過來 了。白色嘉依卡的棺材是背在背上,而紅色嘉依卡的棺材則附有車輪,可以拖著走。
「喂,你沒事吧?」
「………」
紅色嘉依卡不發一語。
想必她——一路上頗為勉強自己,硬是把賽爾瑪和大衛運到了這裡來。
為了運送他們而取回棺材,為了保護他們而取回蛇咬劍……或許她還與殘留在城內的六連星眾或衛兵們交戰過了也說不定。托魯一行人非常幸運地幾乎沒遇到那些哈爾特根公國陣營的勢力,但並不能保證他們已經全軍覆沒,一個都不剩了。
總而言之,這名少女並未借助任何人的力量,憑著一己之力從那間謁見廳來到了此處。
在緊張之中又被迫更加緊張,即使如此,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她還是一路拚命地保護著同伴。因此,在她一看見托魯臉孔的那一剎那,這些事情的反作用力或許一口氣爆發出來了吧。
她頹喪地凝視著托魯沒有多久……
「喂——」
「……!」
下一瞬間,她用全身緊緊地抱住了托魯對她伸出來的手。
「『紅色』——」
儘管困惑於紅色嘉依卡的反應——托魯終究還是把她拉近了自己的身邊。
發著抖的她,並未做出任何抵抗,乖乖地站起身來。不過,她看起來似乎沒有打算要鬆開托魯的手臂。就像是在說:如果鬆開的話,自己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對喔?」
托魯瞥了一眼白色嘉依卡,然後朝紅色嘉依卡點了點頭。
白色嘉依卡的身邊有托魯、阿卡莉,還有芙蕾多妮卡。托魯一行人把意志消沉的她帶了出來,也成功地激勵了失去生存意義的她。
然而,紅色嘉依卡卻……憑著一己之力來到了此處。
明明自己的存在意義已經等同於被正面否定了,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當場就這樣任自己身陷並死於〈禁忌皇帝〉與〈神使〉之間的戰鬥——沒有自暴自棄地認為讓一切都聽憑事情發展就好。
她真的是個很堅強的女孩。
可是——這跟「不會痛苦」是兩碼子事。這只是說明她比較會硬著頭皮逞強罷了。一旦超過了極限,就算不想,也不得不倒下了。這點不管是紅色嘉依卡,還是白色嘉依卡,應該都是一樣的吧?
「啊——……」
托魯仰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思索著他要說的話。
「——我有跟你說過吧?」
他像在哄哭泣的小孩一樣,一邊輕拍紅色嘉依卡的背部,一邊說:「『如果在一切都結束之後,你的想法也變了的話,就告訴我吧!』」
「………」
紅色嘉依卡的身體震了一下。
她仍把自己的臉埋在托魯的肩上,並未與之對視——但她應該有聽到吧。
托魯短短地嘆了口氣之後,又再繼續說道:
「雖然這一切應該還沒有完全結束,但我大概已經不是你的敵人,而你也已經不是『背棺公主』了。」
白色嘉依卡與紅色嘉依卡對立的理由,已不復存在。
她們兩人最後都沒能成為「本尊」。
現在「轉生」已透過黒色嘉依卡完成了。因此,對〈禁忌皇帝〉而言,白色嘉依卡和紅色嘉依卡都只是「用剩的備品」罷了
當初把她們創造在這人世間的目的——名為「存在意義」的咒語束縛已經消失了。
既然如此……
「立場、生活方式等等,這些變化其實都出乎意料地簡單。」
「………」
這時,紅色嘉依卡才終於抬起臉來看著托魯的眼睛。
她的紫色雙陣看起來有些濕潤。這應該不是他的錯覺吧?
「大概就這點程度的事而已啦,真的。」
「托魯……」
到此,紅色嘉依卡才終於——鬆開了自己緊抓著托魯的手。
確認她能夠獨自一人站立後,托魯轉向白色嘉依卡、阿卡莉和芙蕾多妮卡的方向。
「總之,先幫這兩名傭兵治療——」
他話才說到一半……
「托魯。跟對我的時候,不一樣。非常溫柔。」
「真不愧是哥哥。對待女人的臨機應變手腕,真是不得了呢。」
有點不滿的白色嘉依卡和阿卡莉,面對著面嘰嘰咕咕著。托魯見狀,不禁啞口無言。
「……等等……你們啊!」
「在對方變弱的時候趁機出手很簡單,雖然人往往很容易這樣子想,但在這種時候還是不放水,正是哥哥的優點吶。就像獅子獵捕兔子也還是會竭盡全力一樣……」
「托魯。獅子?肉食?」
「哥哥正是肉食男之王......!」
「我也喜歡肉喲——」
「你們!少在那邊胡說一通!」
阿卡莉說著不知是褒還是貶的話,還有嘉依卡以有些偏題的措辭回應著,而芙蕾多妮卡豈止是偏題,根本就沒有跟上對話的內容——托魯忍不住吐嘈了那三位女孩。
「總而言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沒理由和紅色嘉依卡對立了吧?不管是要做什麼,人數多的一方,總是比較能做到隨機應變啊。」
托魯這麼說完之後,便朝大衛和賽爾瑪走了過去。他簡單地檢查了一下他們的情況——他們兩人看起來都沒有身受重傷,脈搏也很穩定。小傷口也已經有人施以簡單的止血了,恐怕是紅色嘉依卡親手處理的吧。
托魯也沒有足夠的醫療知識,可以當場馬上斷言他們沒事……但他們現在這個狀況,恐怕不需要特意進行什麼治療吧。
「把這兩個人也一起帶走吧。芙蕾多妮卡,抱歉,這兩個人就拜託你了。」
「雖然我提不太起勁去載你以外的人啦。」
儘管芙蕾多妮卡嘴裡這麼說——但她看起來心情並沒有因此而變差。輕微爆炸聲響起的同時,她變化成四腳步行的野獸形態。
托魯把大衛和賽爾瑪放在她的背上,並用繩子綁住,以免他們掉落下來——然後,托魯重新環視了一圈在場的所有人。
「走吧。」
阿卡莉、白色嘉依卡和野獸形態的芙蕾多妮卡點了點頭。最後,感受到連同托魯等其他人的視線後,紅色嘉依卡抬起了臉來。
「走……去哪裡?」
她詢問的聲音依然有氣無力——但即使如此,既然她能自發性地說話,可見她已經恢復精神了吧。
「總之我們先回去一趟謁見廳。城堡的周圍似乎被人設下了魔法的結界。不先解除結界的話,我們也沒辦法逃走。布下結界的人,應該就是已經復活的〈禁忌皇帝〉。」
紅色嘉依卡的表情微微動搖。
托魯對這點並未再著墨更多,而是繼續說道:
「待結界一解開,我們就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剛才我們還聊到在這之後——就隨便找個地方,暫時過著散漫邋遢的日子,應該也不錯吧。」
「唔咿。」
白色嘉依卡頷首。
儘管她——露出了有些害臊般的笑意,卻還是以堅定的口吻這麼說:
「大家,一起散漫邋遢。跟托魯一様。」
「『跟我一樣』這句話就不用說了。」
紅色嘉依卡凝視著托魯和白色嘉依卡片刻——
「……大家……?」
「要是沒有異議的話,也包括那兩個傢伙。」
托魯說完之後,便指著芙蕾多妮卡身上的那兩個人。
「但是,我——」
「要重複講無數遍真的很麻煩,所以我就明明白白地說了吧。」
托魯瞥了一眼白色嘉依卡,然後繼續說:
「『不是人類』云云,這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啦。說到底,你們到昨天為止,都還在自稱是那傢伙的女兒,而那傢伙據說活了五百年之久耶。事到如今,就算說什麼『自己並不普通』又能怎樣啊。」
「托魯……」
紅色嘉依卡目瞪口呆地凝視著托魯。
接著——
「可是啊,哥哥。那個使槍者是個男的耶?」
「——你這傢伙,到底想要說什麼?」
托魯斜眼瞪著阿卡莉這麼說。
「沒有啦。只是沒想到哥哥已經達到把男人加入侍妾行列的領域了呢……如果是侍妾名、寵物一隻的話,我現下還可以容許得了。但再增加四個人、五個人,甚至連男人都來參腳的話,這樣哥哥的慾望是不是太強了呢?」
「侍妾、寵物?」
芙蕾多妮卡歪頭納悶。
「侍妾,和寵物。」
阿卡莉這麼說著,原本指著嘉依卡的手指,又指向了芙蕾多妮卡。
「……這樣的話,正妻是誰啊?」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
「你這是要我親口說出來嗎……?」
她把緊握的右手拳頭抵在嘴角,並將視線從托魯的身上稍微移開,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羞恥遊戲嗎?真令人難為情吶。」
「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是說,你幹嘛現在才臉紅啊!」
「稍微停止一下呼吸,就能輕易臉紅啦。」
「我沒有要你做那種說明!」
「——我,侍妾?」
嘉依卡歪著頭指著自己。
「嗯。」
阿卡莉對著她大力地點了點頭。
「托魯,氣力,很多?」
「嗯。畢竟俗話說『自古英雄皆好色』嘛。如果是我最敬愛的哥哥的話,有一兩個侍妾自是理所當然……不過,就算是哥哥,一旦每晚都有正妻加上三名侍妾、一隻動物,甚至連男妾也一起徹夜侍寢的話,不曉得哥哥的體力撐不撐得住……」
「話說,在這種情況複雜的時刻,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鬼話啊!」
「剛才你不是說要隨便逃到某個城鎮,玩歲愒日地過著左擁我、右抱嘉依卡、充滿情慾的日子嗎?」
「別那樣輕描淡寫地扭曲我說的話!」
「托魯、托魯,你知道嗎?爬蟲類有兩根喲?」
「你在指什麼啊!」
托魯對芙蕾多妮卡這樣怒吼完之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開始向前邁步。要是認真地去應對阿卡莉的每一句胡言亂語,太陽就要下山了。
然而……
「………」
托魯隔著肩膀回頭望向後方,確認阿卡莉、白色嘉依卡、芙蕾多妮卡身後,紅色嘉依卡有沒有也一起跟上來。
看來她總算打起精神了。
「……阿卡莉。」
托魯——稍微放緩步調,忽地對並列在自己身旁的妹妹輕聲細語:
「你幫了個大忙呢,謝謝你。」
「你是指什麼事啊,哥哥?」
「你的玩笑話,在這種時候也挺管用的嘛。」
在這種不容任何疏漏、不得不緊繃的狀態下……阿卡莉特意對他們講這些無聊的玩笑話,應該是為了要讓白色嘉依卡,還有紅色嘉依卡覺得「根本就不值得去認真煩惱」吧。
尤其對白色嘉依卡而言,托魯吐嘈阿卡莉的玩笑話之類的一來一往,應該也算是「日常」的象徵才對。「這裡是你可以回來的歸處」——既是這般指引她的路標,也是為了焐暖因絕望而凍僵的空氣……阿卡莉的玩笑話發揮了這樣子的作用。
至少托魯心裡是這樣子去做解釋,不過——
「玩笑話……?」
阿卡莉一臉不可思議地歪頭納悶。
「呃。你剛才應該是在說……玩笑話吧?」
「哎呀,你說呢?呵呵呵。」
「呃,這個時候,你就給我爽快地承認啊——是說,不要只用嘴巴在笑啦!」
她跟平常一樣,依然面無表情,只有笑聲從嘴角流瀉出來。托魯一邊對這樣的妹妹如是說一邊加快了腳步。
這時……
「——托魯。」
突然——芙蕾多妮卡探出長長的脖子,硬是卡進他們兩人之間。
她的獸鼻在白銀盔甲裡不停地微微抽動,吸了好幾次氣,像是在確認什麼似的。
「你察覺到了嗎?有嘉依卡的味道耶。」
「啥?那是當然……」
托魯話說到一半...
「——阿卡莉。」
便繃緊表情,喚了一聲自己的妹妹。
既然芙蕾多妮卡都特地對他說「有嘉依卡的味道」了,那麼有『白色』和『紅色』以外的嘉依卡」了。
換言之……
「知道了。」
她應該也馬上就察覺到了吧。雖然她並未改變腳下的步伐,但那雙眼眸正銳利地盯著幻影的另一頭,右手也已經搭在鐵錘的握柄上了。
托魯兩人感受得出殺氣。
因此,奇襲戰術對亂破師們大多起不了作用。因為即使是突然從隱密處發動襲擊,其散發殺氣的那一瞬間,也就像是在自曝「我現在就要來襲擊嘍」、「此處有敵人喲」一樣。甚至連深諳掩形匿息的對手,其隱形也幾乎會在攻擊的那一瞬間無效化。
可是——要是對方沒有殺意的話呢?
完完全全的道具,沒有自我的人偶既沒有意識……也沒有殺氣。
那便是——
「……結界果然不是為了讓裡面的人出不去……而是為了避免礙事者從外面跑進來嗎?」
托魯一邊備好小機劍,一邊說道。
他們看到幻影的另一頭有嬌小的人影在搖曳。
混在周圍出現又消失的幻影之間的人影,恐怕打算布下天羅地網的陣勢吧。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而把自己的記憶如幻影般地滲漏到整個城堡嗎?——或者單純只是順勢利用了這個狀況?雖然他們不曉得答案是什麼,但策劃者若真是〈禁忌皇帝〉的話,那些人影很有可能並不具幻影的惑亂效果。
「〈禁忌皇帝〉繼承了黑色嘉依卡的支配術式——哦不,應該說是『沿用』嗎?」
阿卡莉蹙眉呢喃。
「這麼說來,那些全是『嘉依卡』的回收再利用嘍?」
「………」
托魯瞥了一眼背後的兩位嘉依卡。
她們兩人恐怕也已經察覺出來了吧——現在朝他們逼近的人是誰。
(要和自己的姐妹……哦不,和影子戰鬥吶……白色嘉依卡之前似乎……曾和蕾拉對戰過次,但紅色嘉依卡……)
能好好地戰鬥嗎?——他有點不安。
更何況,她同時還要守著大衛和賽爾瑪。這麼一來,果然還是不要把紅色嘉依卡也想成是戰力之一,應該會比較妥當吧?
托魯這麼想著,這時——
「———哥哥」
阿卡莉對他說道。
「為了以防萬一,我先向你陳報啊。請不要妄想把所有人都帶回家。」
「啥…?」
「畢竟侍妾已經很足夠了吶。就算是哥哥,身體也會吃不消的。」
「少在那裡胡說八道了!」
托魯這樣吼完後——便跟阿卡莉一同蹴地飛奔了起來。
*
那簡直就像是——巨大野獸的咆哮一樣。
奇異的聲響突然響徹整個首都格蘭森,讓所有人不禁紛紛回頭。
宛如超大型管樂器所演奏出來的聲音,既洪亮、又厚實、又低沉。那個聲響一邊緩慢地變遷,一邊滲透到整個城鎮。那不是雷聲,也不是地鳴。當然……也不是風的聲音。不過,那音量巨大得足以媲美前述的那些聲音。而且,那道聲響裡,有種奇妙的生硬感,感覺不像是自然的產物。
的的確確是奇異的聲響。
「那究竟是——什麼啊?」
「和武鬥大會的中止有關係嗎?」
「跟堡內的聯絡呢?」
原本——格蘭森的人們就已經很混亂了。
因為傾盡整個首都的一大祭典……武鬥大會被迫中斷了。
為了讓更多觀眾欣賞得到武鬥大會的盛況,設置在首都各處的觀賽場地,原本使用了魔法轉播大會的狀況。使用彎折光線的魔法、增幅光線的魔法,將武鬥大會的光景投射在離得較遠的街區牆壁上、焚物所生的煙霧上,或在水晶盤之上。
可是,那些魔法一部分突然停止了。
看來似乎是處理光線增幅魔法的魔法機關——裝設在堡內的魔法機關停止作用了。聳立在首都格蘭森中央的格蘭森城,可將光線傳播至每一個街區。因此,把魔法機關設置在這裡,是最好的選擇。魔法的轉播幾乎遍及了這整座城。
轉播的魔法停止了,受此影響,武鬥大會本身也中止了。
然而,哈爾特根公王對這件事情完全沒有下達任何指示——公王麾下負責營運大會的士兵和魔法師們,也沒能掌握得了狀況。因此,以武鬥大會的觀眾為中心,困惑和不滿正蔓延到整個首都。雖然還不到發生暴動的地歩,但隨處可見士兵和魔法師們因怒聲四起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身影。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士兵和魔法師們原本打算返回城堡搞清楚狀況,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進得了堡內。有人使用了素材物質布下了魔法結界。所有出入口——正門便不消說了,甚至連窗戶和通風口,也全都被封起來了。
任誰都束手無策。
這時——起了這道奇異的聲響。
而且……
「快看——那是……」
許多人都伸指指著格蘭森城。
包圍格蘭森城的魔法結界——讓人不禁聯想成巨大光柱的結界,開始慢慢起了變化。
原為單純圓柱狀的那個結界,緩慢地扭旋,其表面冒出了無數的凹凸,結果產生了複雜的紋路。無數的光線開始往返於那些紋路之間。哦不,不只如此,光柱本身也開始慢慢地旋轉了起來。
簡直就像是想扭榨某物——而攢下力量一樣。
「魔法術式……?」
魔法師們發現,那個跟行使魔法時所用的術式回路很相似。但其規模過於龐大,內容過於精緻,因此沒有半個魔法師能看懂並掌握全部——他們全都無法正確理解其魔法術式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究竟會帶來怎樣的效果。
「是攻擊魔法的一種嗎……?」
頂多有幾個人能勉強做這樣子的猜測。
可是……使用這麼巨大的魔法術式,究竟是想要攻擊什麼呢?
「陛下沒事吧?」
「城堡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沒人能回答得了這些問題。
僅只能……
「那是..?」
有人伸指指著天空。
從格蘭森城延伸出來的巨大光柱。
光柱之所向的——彼方。
彷彿有人正在從遙遠的天空窺視著地面一樣,印有一道異樣的影子。
哦不,那影子的形狀本身並沒有多稀奇。
有頭部、雙臂、軀體,和雙腿。
是極為普通的——人類輪廓。
但異樣的是那個影子巨大到快要把整個天空都蒙蓋住了。
大小足以跟整片大陸匹敵的巨人,現在正在倒下的當下——看起來甚至就像是這樣。
「這下不妙了吧?」
「那個影子——那是…」
「是不是趕快逃走比較——」
「要逃去哪兒?」
從頭上壓將下來的那道影子,讓人們相當不安。
不管怎麼想,那都不可能會是個吉兆。這明顯是個凶兆。肯定是某種天地變異即將要發生預告。雖然有很多人都做如是想——但具體上該怎麼做、該逃往何處才好,卻沒有半個人回答得了。
因為那道「人影」還在不斷地延伸到地平線的彼端。
隨後——
「………」
「………」
人們開始一個接著一個當場倒了下來。
跟那對昏倒在農業道路上的父子一樣,沒有任何前兆,就只是忽然失去了意識,當場昏倒在地——簡直就像是昏睡病傳染了開來似的。
為這光景感到異樣的人們,也紛紛失去了意識。
轉瞬之間,會動的身影全都消失了。
哈爾特根公國……不,這整片菲爾畢斯特大陸,以及存在於該大陸上的各個國家,如今全都陷入了昏睡的寂靜當中。
*
爆炸聲響與劍擊聲響重重迴蕩著。
嘉依卡·布芙丹一邊用肌膚感受從周圍湧上來幾乎要壓破一切的聲波——一邊苦惱著。
「……那是……」
托魯等人對戰的對手。
是——「嘉依卡」。
跟自己一樣,她們都是人格被覆寫成「嘉依卡」的悲哀傀儡。是已經失去存在意義、沒有用處的剩餘品——「見棄的公主」。她們只不過是被〈禁忌皇帝〉拿來再利用罷了。在依然遵從黑色嘉依卡的術式、連大半的思考能力都被奪走的情況下。
要和她們戰鬥?
由立場相同的自己?
她覺得這樣很沒意義。
她並不憎恨對方。反倒覺得很可悲。如果情況稍有不同的話,她自己也有可能會身在她們側,什麼都不思考——以幾乎等於屍體的狀態朝托魯等人襲擊而來吧。
然而——
「………」
紅色嘉依卡轉頭望向身旁響起的金屬聲響。
定睛一瞧——白色嘉依卡恰好正在操作機杖的裝填桿。
「……你……」
紅色嘉依卡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為什麼……」
打算戰鬥?
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打算戰鬥。
而且還是跟可稱作自己影子的「嘉依卡」。
不過,她那股精力是打哪兒來的?
因為受了托魯的激勵?單純只是討厭她們跟自己一樣是「嘉依卡」?
還是——
「——我要活下去。」
白色嘉依卡備好機杖,用拉克語這麼說道。
「為了什麼?」
紅色嘉依卡問道。
明明已經失去了活著的目的。
「要再度找到。和托魯一起。即使是現在——應該也還不算晚。我們並非所有事情皆為時已晚——肯定是這樣的。」
紅色嘉依卡凝視著白色嘉依卡須臾。
「……說什麼『你很強啊』。」
她這樣輕聲低喃。
「——咦?」
白色嘉依卡用茫然的表情眨巴著眼睛。
白色嘉依卡應該不曉得她在說什麼事吧。因為那個時候,白色嘉依卡並未待在聽得見托魯講話的位置。說不定連托魯本人也已經不記得了。
『你很強啊。不管是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吶。』
這是之前托魯評斷紅色嘉依卡的說詞。他說——白色嘉依卡比「較強的」紅色嘉依卡還更需要自己。
確實,從肉體上這層意義來看的話,說不定是那樣沒錯。
舉例來說,她們現在當場互相毆打起來的話,贏的人肯定是紅色嘉依卡吧。
可是——說穿了,「強」到底是什麼?
是指一次也沒輸過嗎?
抑或是——就算一再倒下,卻還是能不斷地重新站起來?
就算倒下三次,卻還是可以重新站起來第四次的人,究竟是強是弱?
被迫面對令人頭暈目眩的絕望。
自身存在的意義被人連根拔走。
儘管如此——白色嘉依卡已經打算要從絕望的深淵之中爬出來了。明明跟她一樣被迫面對絕望……卻已經……
雖然這或許是因為有托魯等人鼓勵的關係也說不定,但即便如此,已經完全心死的人,不可能聽得進別人的話。能夠握住別人伸出的手—能夠煞車煞在最後的那條臨界線,可見白色嘉依卡擁有著多麼強韌的精神。
「反而是我比較——」
「咦?咦?」
「沒事。」
紅色嘉依卡這麼說完之後——握緊了蛇咬劍。
下一瞬間,紅色嘉依卡半側過身子,把白色嘉依卡踢飛了出去。
「姆呀!」
白色嘉依卡一邊不由自主地發出叫聲,一邊跌落在地。
下一秒,一根飛箭便從她的頭上飛掠而過。
恐怕是使弓的「嘉依卡」所射出來的一擊吧。蛇咬劍的劍光一閃,紅色嘉依卡打掉了繼續飛來的第二根箭矢。她已經跟這把武器相處很久、很熟稔了,而這把武器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主人已從絕望之中爬了出來——用和以往一樣的靈敏與高速,在虛空中起伏擺動著。
「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啊。」
紅色嘉依卡對跌在地板上的白色嘉依卡這麼說道。
「我……我又不是因為想睡覺所以才——」
「你應該也不想扯托魯的後腿吧?」
紅色嘉依卡一邊像是要護住白色嘉依卡似地走上前去,一邊這麼說。
「這反而是——應由我們本身去撣掉的星星之火啊。如果要再次『找到』的話……」
這就是她們人生必經的儀式——紅色嘉依卡這麼心想。
「打倒「嘉依卡」……打倒自己的「影子」。用自己本身來否定『嘉依卡』身為『道具』」一事。這麼做之後,她們自己肯定能夠繼續前往「下一歩」,能夠為尋找下一個生存目的而邁出步伐。借由把過去當作過去,與自己的過去訣別。
「要上嘍——『白色』!」
「……瞭解,『紅色』。」
她應該有聽懂紅色嘉依卡的話中之意吧。白色嘉依卡點了點頭,備好了機杖。
*
身穿亞麻色衣裳的少女衝破幻影,主動朝他們奔上前來。
首先由前衛發動攻擊,止住敵人的腳步。並不一定要在一開始就打倒對手。就算只有僅僅幾秒,但只要能爭取到一點時間,身在後方的弓手或魔法師,便可使出威力更大、更致命的一擊。
托魯初次遇到嘉依卡時,也對獨角馬採取了這個戰法——換言之,這是擁有不同技能的人聯手戰鬥時的基本戰法,並沒有多麼稀奇。
只是——
「………」
既沒有殺氣,也沒有氣息。
簡直就像是人形的機械裝置一樣——但對方的步伐又狠又猛,讓人完全想不到那竟是出自嬌小少女的腳步。
對方恐怕是以肉體所具備的能力極限在行動吧。
打個比方來說,就跟托魯等人的〈鐵血轉化〉差不多。
編成麻花辮的銀色長髮輕飄飄地像尾巴似地飛舞著。
紫色的眼睛——不帶任何熱意,有種空洞的感覺。然而,儘管如此,她還是定睛直盯著托 魯瞧。
這名少女也是嘉依卡。
從衣裝來看的話,目前應稱她為亞麻色嘉依卡吧?
她雙手拿著的武器是——
(——竟是雙劍嗎!)
托魯一邊用右手的小機劍撥開她刺出的一擊,一邊短暫地沉吟了一會兒。
被稱呼為嘉依卡的少女們,都會有某種專精的技能。
或魔法、或劍術、或研藥,甚或操控心理之類的技術、性事上的技術……等等各式各樣的技能。據說策劃了一切的賈茲皇帝,為了避免嘉依卡們因同樣的原因而全滅,所以硬是在她們之中加入了多樣性,讓她們「展現」各自的技能。
她們在各自的技能方面都非常優秀。
從魔法的技術和知識這層意義來看的話,就連平常看起來不太靠得住的白色嘉依卡,其實也有著超乎一般的水準。至少托魯未曾見過白色嘉依卡在實戰現場發動魔法時失手過。
換言之——
「——!」
長劍持續凌厲地朝他進逼。
托魯用左手的小機劍撥開了這一擊。
(實在很難對付——)
常用雙機劍的托魯,大多採用「搶後招之先」的戰法——換言之,就是避開對方的攻擊,趁對方姿勢不穩時,用另一把機劍攻擊對方。正因為他使用左右兩把、且利於靈活機動的小機劍,因此得以採用這種兩段式的作戰方法。
不過,當對手跟托魯一樣,也是使雙劍者的話,這點就沒什麼意義了。
招數的多寡都差不多。
而且——
「——!」
托魯一個向後仰身,長劍的尖端從他的鼻尖擦掠而過。
亞麻色嘉依卡雖然身材嬌小,但由於她的劍很長,攻擊距離跟托魯幾乎一樣。或許是因為亞麻色嘉依卡的長劍有刻意弄細、減輕重量的關係,所以速度也相當快。
(……嘖。不盡然吶。)
托魯一邊用小機劍應付著亞麻色嘉依卡連續刺出的攻擊,一邊帶點自嘲地心想。
雖說是屬性相剋的對手,但在基礎體力、格鬥技能的訓練程度上,托魯顯然稍佔上風。而且他現在既已成為龍騎士,那麼便不太需要分神去防禦了。
即使如此,托魯仍有種被壓著打的感覺。這果然是因為——
(這傢伙明明——不是她啊。)
這應該是因為他腦海的一隅抗拒著「砍殺嘉依卡」這件事吧。
仔細一想,托魯就連在和紅色嘉依卡對戰時,最後也沒能對她下得了手。雖然和大衛對上便已費盡他的全力,所以他才沒那個下手的機會吧。不過,不管怎麼說,在他的內心某處,對於「殺死外貌與白色嘉依卡相似的對手」一事,總是有些躊躇。
而這正減弱了他的劍鋒。
(……阿卡莉也一樣嗎?)
透過眼角的餘光,他看見阿卡莉同樣正在和穿戴前臂護具——身穿灰色衣裳的嘉依卡對戰。但看得出來,她的動作也帶了些躊躇。直截了當地說的話,即是招式不帶狠勁。不管是攻擊距離,還是單純的武器威力,都是阿卡莉稍佔上風,卻給人一種她遲遲攻克不下灰色嘉依卡的感覺。
與嘉依卡一同旅行至今的相處之情,也妨礙了阿卡莉,讓她沒能以全力殺向擁有相同特徵的對手。但話又說回來了,對手可不是就算放水也能壓制得了的傢伙。
如前述所言,這些「嘉依卡」們正處在類似於鐵血轉化的狀態之中。
她們這樣可以發揮出直逼肉體極限的能力。雖然作為這個結果,肉體應該很快就會開始壞掉……但對於剝削利用「人偶」一事,〈禁忌皇帝〉恐怕連半點猶豫都沒有。畢竟這些「嘉依卡」們只不過是喪失了本來目的的剩餘品罷了。
「可惡——」
但再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
(我是——龍騎士!)
托魯總是不知不覺地傾向用身為亂破師的思考模式戰鬥,因此他再次這樣對自己重申。
身在間不容髮的格鬥戰當中,修練到最後深深鐫刻在他身上的習慣動作,會不知不覺地出現——但這樣不行。龍騎士自有龍騎士的作戰方式。
托魯閃避、擋掉十幾道攻擊後——
「………!」
故意硬生生受下長劍的一擊。
用自己的——身體。
亞麻色嘉依卡的長剣,筆直地砍進了他高舉起右手後所營造出來的縫隙。長劍切開了托魯的側腹,深入內臟,甚至砍到了他的脊樑骨。
以其嬌小的身材而言,這臂力簡直強大到令人不敢置信。若是從未鍛鍊過的普通人的話,就算身體被整個剖成瓣狀也沒什麼好奇怪了。
然而——
「嗚——」
儘管發出了呻吟,托魯的嘴角卻露出了笑意。
攔住了。他用身體咬住了——對方的武器。
這下便讓亞麻色嘉依卡的武器減半了。
對方似乎正打算要抽出長剣,但托魯立即修復自己的腹肌,不讓她如願。就算是把利刃刺入普通人類的身體裡,如果不馬上拔出來,一旦肌肉收縮,往往就拔不出來了。不過——托魯是刻意為之,更加強硬地實行了這個動作。
托魯由下往上踢對方的左手。
亞麻色嘉依卡的姿勢一時大亂,不得不放手鬆開了武器。
這麼一來,她全身上下便全都是破綻了。
這下就算不斬殺她,也能充分壓制住——
「——出來吧,〈煮沸之器〉!」
「——!」
魔法陣的螢藍色光芒擴散開來,充斥托魯的整個視線。
待在後方的另一名嘉依卡——備好魔法機杖、身穿紫色衣裳的嘉依卡,朝托魯放出了魔法攻擊。
那是......
(沸騰的魔法!)
托魯也曾經看過白色嘉依卡使用同一招魔法。
雖然他記得她頂多只是用來燒開洗澡水罷了——而瞬間加熱對象液體、使之沸騰的這個魔
法,要是用在人類的血液上的話,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糟了!)
一旦對準了頭部,就算是龍騎士也是會被殺死的。
不用說托魯還是個「剛出爐的」,根本沒辦法像芙蕾多妮卡一樣自由自在地使用魔法。
不管怎樣都得耗上時間功夫。而他即便躲過了直擊頭部的攻擊,在這期間燒到沸騰的血液若循環到腦部的話,他的下場也還是一樣。
「嘖——」
托魯正欲往旁邊跳去——姿勢卻頓時一垮。
因為亞麻色嘉依卡拿著剩下的那把長劍,用整個身體朝他衝撞了過來。
長劍刺入了托魯的大腿。而亞麻色嘉依卡則就這樣子用雙臂緊緊地抱住了托魯的身體。
這些「嘉依卡」們原本就是用過即丟的道具。
那麼,對於跟敵人一起承受同伴的魔法攻擊一事,又何需躊躇?
托魯沒能完全割捨得掉心中那份微妙的憐惜,這下反受其害了。
「——!」
魔法陣集結成束。
托魯的動作被大幅度地限制住了。而沸騰的魔法則朝托魯的頭部——
「托魯!」
叫聲響起的同時,托魯被刮飛了。
不過,是被什麼刮飛呢?
他在空中回頭一騰,只見出現在該處的竟是巨獸形態的芙蕾多妮卡——以及緊緊攀附在它背上的紅、白嘉依卡。當然,大衛和賽爾瑪也依舊紮紮實實地被捆綁在芙蕾多妮卡的背上。
「——!」
魔法發動。
然而,承受該道魔法的是芙蕾多妮卡的翅膀。
摺疊起來的翅膀,彷彿盾一樣地擋在牠的身前,承接住了魔法。想當然耳,芙蕾多妮卡的體液便從該處開始沸騰了起來。不過——
「——喝!」
蛇咬劍一個起伏扭動。
趁翅膀中的沸騰體液還未抵達至軀幹之前,紅色嘉依卡揮動蛇咬劍,將芙蕾多妮卡的翅膀自軀幹部分切割了下來。這麼一來,魔法就不會影響到芙蕾多妮卡的本體了。
不僅如此……
「出來吧,〈強擊者〉!」
白色嘉依卡大喊的同時,肉眼所看不見的力量朝紫色嘉依卡集結而去。
雖然紫色嘉依卡馬上企圖逃跑,但還是沒能趕上。她彷彿被看不見的鐵錘狠狠一敲,嬌小的身體隨之飛了出去。機杖也被折斷,滾落在地板上。由於其身影再次被敲回到一明一滅的幻影彼側,因此無從得知她究竟怎麼樣了——但足以令機杖折斷的威力,想必就算只是餘波,她也不可能毫髮無傷吧。
然後……
「你們——」
托魯目瞪口呆地仰望著芙蕾多妮卡背上的兩位嘉依卡。
對此——
「托魯。」
紅色嘉依卡這麼說道:
「打倒,『嘉依卡』——我們的,使命。」
「……可是……」
「已經,沒有,稱謂頭街。」
紅色嘉依卡斬釘截鐵地這麼斷言,並揮動右手。
原本完全伸展開來的蛇咬劍,發出「嘰嘰嘰嘰嘰」的聲響之後,便恢復成原狀了。
「為了劃下,至此的——界線。」
「要求,托魯,支援!」
白色嘉依卡也一邊把藥筒從機杖裡排出來,一邊如是說。
看來不管是白色還是紅色,在她們心中,似乎都已經覺得這樣子的形式最好。
自己原本是「棺姬嘉依卡」其中的一員。為了跟這件事情訣別……將自己的過去裝入棺材裡埋葬起來,她們需要和同樣是「嘉依卡」的人們戰鬥。作為劃清界線的儀式,她們需要打退這些「嘉依卡」們。
「……真拿你們沒辦法吶。」
托魯一邊站在芙蕾多妮卡的身側,一邊沉吟般地說道:
「你們兩個在這種時候真的是一樣頑固吶!」
「——姆?」
「姆咿?」
紅白嘉依卡同時皺起臉來。
然而,托魯毫不在意——
「阿卡莉,聽從主人的命令——我們改當支援。」
「遵命!」
阿卡莉雖然一邊這麼回應——實際上——卻一邊尚在和穿戴著鋼鐵製前臂護具的嘉依卡打得猛迸火花。儘管她面無表情的模樣仍跟往常一樣,但托魯早就察覺出她的聲音裡正摻雜著高昂的情緒。
主人要是意志消沉的話,服侍起來就太沒意義了。
兩位嘉依卡的決心,似乎也幫她消除掉了躊躇。
「不過——這個『嘉依卡』就由我來收拾!」
阿卡莉這麼說完之後,高舉起鐵錘。
灰色嘉依卡用前臂護具敲往鐵錘——正確來說,應該是瞄準握柄的部分,擋下了鐵錘。
然而……
「——!」
隨著阿卡莉的氣勢上來,鐵錘尖端用來傷人的部分同時震了一下。
灰色嘉依卡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阿卡莉的鐵錘——本來應該已經躲過了才對。
然而......
「——!」
隨著阿卡莉的氣勢上來,鐵錘尖端用來傷人的部分同時震了一下。
灰色嘉依卡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阿卡莉的鐵錘——本來應該已經躲過了才對。
然而,在空中劃個半圓又飛回來的鐵錘尖端,打中了她的後腦勺,讓她不禁向前撲倒。
這是阿卡莉平常不太使用的絕招中的絕招。
跟托魯的小機劍一樣,阿卡莉的鐵錘也有「暗藏玄機」。
鐵錘的尖端部分會依照她的意思分離開來,被細鎖鏈繋著的尖端部分,會依其迴旋的力道而大大地改變其軌道。就算灰色嘉依卡用前臂護具擋了下來,其尖端部分依然會趁勢旋轉,從視線之外給灰色嘉依卡的後腦杓來個重重的一擊。
先讓對方的眼睛習慣來自於旋轉運動的攻擊招式,讓對方錯以為對其攻擊距離已經有了個底——然後在最後的最後,以此欺敵。這正是身為亂破師武器的武術精髓。
「………」
由於到底還是跟平常的鐵錘擊打有所差異且威力減半的關係,因此她的頭蓋骨並沒有立刻被打凹——但灰色嘉依卡還是就這樣子倒向了地板。下一瞬間,阿卡莉毫不留情地踢飛了她的身體。
灰色嘉依卡的身體在轉瞬之間飛過半空中——然後摔在地板上彈跳了幾下。
或許是因為最後的一踢太過兇猛了,灰色嘉依卡激烈地嘔吐……然後就這樣子倒在自己的嘔吐物上,一動也不動了。
「嗯哼?」
阿卡莉歪頭納悶: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股高漲的情緒……」
「——啊?」
「我的心情莫名爽快呢,哥哥。」
阿卡莉一邊把鐵錘恢復成原本的狀態,一邊說:
「這是新發現耶。我只要一踢飛『嘉依卡』,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這……這樣嗎?」
「感覺好像會上癮呢。」
「阿……阿卡莉……兇狠……」
「……哎,算了。你至少有分清楚敵我吧?不管你心裡有多爽,可不准踢飛我們這邊的嘉依卡啊?」
在芙蕾多妮卡背上的那兩名嘉依卡顯然「嚇到了」。托魯瞥了她們一眼,然後這麼說道。靠自己打倒「嘉依卡」們便就算了,但一看到「嘉依卡」被阿卡莉毫不留情地打倒……單純就這點看來,總覺得自己好像有某種生命上的危険。
「別鬧了,哥哥。」
阿卡莉憤然開口:
「你這樣小瞧我,真是太令我難受了。就算是我,也還是分得清楚主人和非主人的差別啦!」
「說……說得也是吶。」
「白色不能踢,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若要踢人洩憤的話,就踢紅色吧。」
「我都叫你不准踢了!」
「這是玩笑話啦,哥哥。大概是。」
「『大概是』是什麼意思啊!」
托魯兩人一邊交談,一邊撥開幻影,向前邁進。
不曉得回收再利用的「嘉依卡」還剩幾個人。原本好像還有個使弓箭的綠色嘉依卡在場,但在看到其他「嘉依卡」一下子就被打倒之後,她似乎便撤退了。
抑或者,她是去帶其他的「嘉依卡」們過來也說不定。
不過……
「——劃清,界線了。」
「唔咿。」
紅白嘉依卡乘坐在芙蕾多妮卡的背上,異口同聲地這麼說道。
看來已經用不著擔心她們會成為累贅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6-2-29 03:18 AM
第三章:神於天上目空此世 GOD'S IN HIS HEAVEN
過去曾是謁見廳的這個大房間——樣貌變化得非常大。
〈禁忌皇帝〉與〈神使〉之間的對戰,導致這裡被破壞得體無完膚。此事便不消說了…… 而如今,甚至還出現了奇妙的結構物。
借由會對魔法產生反應的這些素材物質,已實質刻於其上的魔法術式——如屏障、如石版的半透明物體便林立在房間內,高度甚至有人類那麼高。
簡直就像是玻璃之森——哦不,像墓地一樣。
而且,連接那些物體的術式回路,還像地毯的紋路一樣,在地板上擴散開來。熟知魔法術式的人要是看了這個,肯定會明白這是某種——非常大規模、非常細緻的通訊與控制用的術式回路吧。然而同一時間,應該會因為其太過於高深復雑,而對無法完全理解的自己感到絕望吧。
沒錯。如今這個謁見廳……甚至這整座格蘭森城,就是個巨大的魔法機關。
然而,只有設計了這個魔法機關的本人,才知道這究竟要用來幹什麼。
亦即——
「………」
受四方螢藍色魔法發動光的照耀,一邊在腳下印出大小、濃淡不一的好幾個影子,一邊坐在房間中央的人物……〈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
他把手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悠然地凝望著眼前的結構物群——可說是「術式之森」的光景。
可是,他的樣貌……有著急遽的變化。
他與〈神使〉們戰鬥時,原本還是少年的樣貌。而如今,雖然猶然清楚地殘留著少年模樣時的輪廓,但樣貌已逐漸變成歲數超過青年的成人男性風格。現下很難判斷他那急速的變樣,究竟是成長還是老化。不過,他如果照這個步調繼續變化下去的話,明天就算變成剛進入老年的模樣,恐怕也不奇怪吧。
這究竟代表著什麼呢?
不過,這裡並沒有人對阿圖爾·賈茲的變化心生疑惑,也無人開口詢問他。〈禁忌皇帝〉就只是默默地坐著,逐漸變化成接近往昔的模樣。
然後——
「第三階段作業工程……現在消化七成。」
在他所坐的王座旁邊,站著一名擁有陰陽妖瞳、紫色頭髮的少女。
妮娃.萊妲。
活生生的機杖——可變形魔法増幅器。
仔細一瞧,便能看出地板上的術式回路……在那些回路上流動的魔力,最終全都聚集到她的腳邊。
她本身似乎是在管理那些聚集而來的龐大魔力,其嬌小纖細的軀體,看起來似乎正在自體發光,散發著銀藍色的光芒。
「……處理筒身形成……四成……術式回路沒有異常。」
妮娃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超次元瞄準呢?」
「對象掃瞄中……離瞄準固定尚有四三單位。」
「……嗯哼。」
阿圖爾·賈茲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看來妮娃的回答正符合他的估算——沒有發生什麼延誤或問題。
然而……
「………」
阿圖爾忽然眯起雙眼,望向林立的魔法術式的另一側。
因為他看到半透明的術式板彼側有影子在動。
那是——
「覲見〈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
那聲音喚了他的名號。
「你看起來似乎很忙的樣子……不曉得可否請你分一點時間給我們呢?」
那道聲音帶著清澈明亮的感覺——語氣柔和平靜。
雖然心中應該抱持著警戒,卻沒有赤裸裸地表現出敵意或惡意。至少對方似乎沒有忘記最基本的社交寒暄。
恐怕是純正的貴族或王族吧。
「……要時間的話,有。」
阿圖爾這樣說道,而視線依然對著眼前的術式。
「反倒還有點太多了呢。那麼——找吾有什麼事?」
「感謝你。」
此話響起的同時——有影子在術式之森的另一端晃動了一下。
共有六道人影悄聲地溜了出來。
四個男人,兩個女人。
站在他們前頭的是——一名獨臂的青年騎士。
「——嗯哼。」
阿圖爾瞥了他們那邊一眼,然後說道:
「吾在〈神使〉裡面看過你的臉吶。」
「我現在已非〈神使〉。我名叫亞伯力克.基烈特——是維馬克王國的騎士。」
青年騎士——亞伯力克如是回答。
其語氣之中,並未帶有嘲諷或詈罵之類的情緒。
雖說是過去曾被同盟國軍隊殲滅的「魔王」,但對方也是王公貴族,所以理應抱持著敬意以對。他應該是這麼認為的吧?另一方面,面對人稱「怪物」的男人,他卻毫無半點膽怯的模樣。望向阿圖爾的目光,也不帶任何畏縮卑下的感覺,站姿也一派大方。
「………」
其他人也分別從他背後往左右兩邊散開,站在阿圖爾的跟前。
一名眼鏡少女、一名大塊頭的男子、一名禿頭男子、一名少年亞人兵士,以及——一名銀髮少女。
「——那個女孩……」
阿圖爾瞥了一眼銀髮少女,然後說:
「是嘉依卡嗎?不對——」
〈禁忌皇帝〉的紫色雙眸眯了起來。
「原來如此。沒有完全變成啊?」
「……!」
銀髮少女表情僵硬,打算走上前去——亞伯力克卻用一隻手制止了她,並同時開口這麼說:
「雖然我們想問的問題堪比山高,不過還是想先請你解除掉這個覆蓋住整座城堡的魔法結界。我部下裡的魔法師說這魔法術式過於精緻,規模也過大,所以除了啟動魔法的魔法師本人以外——除了你以外,便無人能解除得了了。」
「結界不能解除。」
阿圖爾用有些慵懶的語氣這麼說道:
「至少現在暫時不能。因為吾不想被妨礙吶。只要吾的目的達成,結界自會解開。忍耐到那時候為止——應該不會用到兩天吧。」
「……目的?」
亞伯力克一邊往前踏出一歩,一邊繼續詢問他: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這個問題,直接觸及到這整個事態的核心。
棺姬嘉依卡。
她們的存在,以及這個龐大的魔法術式,這些如果真的全都是事先就已經準備好的東西的話——便代表阿圖爾·賈茲早就預料到——哦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會一度敗北,賈茲帝國魯被毀掉。
可是……
「是要復興賈茲帝國嗎?」
「賈茲帝國?」
阿圖爾的唇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種東西只不過是一個道具、一種手段罷了。」
〈禁忌皇帝〉的語氣不帶任何感慨。
自己以往所治理的帝國,對普通的人類來說,可說是最終極的夢想。然而,賈茲皇帝卻一口咬定那只不過是種「工具」、「手段」——而不是「目的」。
利用完了就捨棄。僅僅如此而己。
那麼——
「………」
亞伯力克皺起眉頭。
〈禁忌皇帝〉復活,應該是計劃要復興被殲滅的賈茲帝國——這樣想才最容易理解。這樣想才正常。
但是,無論再怎麼胸有成竹,認為那種事情可以辦得到,而把自己的死也穿插在計劃裡,準備好復活用的「道具」,把實現計劃的「棋子」周全地安插在大陸全境……能做到那樣的人類,絕對不正常吧。
「………」
賈茲皇帝——不發一語。
看來他無意老實回答了。抑或者,這段對話如果只是他用來打發時間的餘興節目的話,他或許是要讓亞伯力克等人心生焦急,借此取悅自己也說不定。
亞伯力克短短地嘆了口氣,換了個問題:
「從窗戶看出去——似乎有某個巨大的影子正在生成,籠罩在這座城——不,籠罩在這整個哈爾特根公國的上方。那個究竟是什麼?跟你的目的有什麼關係嗎?」
「………」
阿圖爾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視線從亞伯力克的身上移開——遠眺其四周。
「這整個大廳,也等同於吾的身體。」
然後……他一副忽然想起來似地說道:
「你最好記住,秘密行動根本對吾無效。帶著累贅的話,就更不用說了——亂破師喲。」
「——!」
亞伯力克等人驚訝地環顧四周。
從林立的術式板之間——從王座背後出現的是大約五名左右的男女。他們隔著阿圖爾,剛好出現在在亞伯力克等人的正對面。
穿著以銀色為基調的鎧甲的青年。
穿著黑色裝束,帶著鐵錘的女孩。
貌似裝鎧龍化身的金髮女孩。
以及——
「——嘉依卡。」
阿圖爾喃喃自語般地說著。
穿著白色衣裳的嘉依卡與穿著紅色衣裳的嘉依卡。
虛假的公主們。
〈禁忌皇帝〉為了自己的計劃而準備的——道具之一。
「……一眼就被看穿了嗎?」
穿著銀色鎧甲的青年——托魯·亞裘拉一臉恨恨地說道。
然而,阿圖爾對他毫不感興趣的樣子,將紫色的瞳孔直朝著白色嘉依卡的方向說:「三五七號——魔法師系嗎?」
「………」
白色嘉依卡聞言,渾身一震。
她的表情顯然充斥著濃濃的畏怯之色……然而,她並未伏低目光,也沒有別開視線,而是繼續盯視著〈禁忌皇帝〉。
「還有七一二號……戰士系。」
這樣喃喃低語的阿圖爾,將視線轉向了紅色嘉依卡。
紅色嘉依卡也渾身緊繃,彷彿被阿圖爾的視線震懾住了似的——然而,即便如此,她……她也同樣未將視線從以往稱呼為「父親」的對象身上移開。
「三五七號——你似乎取得了吾大半的『遺體』。」
阿圖爾一邊將視線轉回到白色嘉依卡身上,一邊說道:
「也回收了妮娃·萊妲。看來似乎是個特別優秀出眾的個體吶。」
接著——阿圖爾這時才終於把目光投向了托魯。
「你就是幫助三五七號的人嗎?就結果而言,你也可說是盡力於成就吾計劃的有功之人。吾要予以表揚。」
「那還真是謝了。」
托魯聳肩這麼說。
他一邊目不轉睛地瞪視著阿圖爾·賈茲,一邊用語帶嘲諷的口氣繼續這麼說:
「所以你要給我什麼獎勵嗎?」
「如果你也想要知道吾之目的——以及所有內情的話,吾可以告訴你。」
阿圖爾用有點慵懶的聲音如是以告。
這也是他的玩笑逗弄、心血來潮,還是只不過是在單純打發時間呢?
只是——
「如果你做好了覺悟要去知曉一切的話吶。」
阿圖爾添加了這麼一句。
「什麼...?」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托魯一行人——以及亞伯力克一行人,在場的所有人都擺著備戰的架勢。夾在他們中間的阿圖爾,反倒無精打采地說:
「至少吾過去在知道以後就後悔了。正因如此,所以吾會要求聽的人要先做好覺悟。還沒做好覺悟的人,就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吧。」
「………」
全體一同面面相覷。
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打算離開。
「我還是想請你講給我們聽。都到這個地步了,就這樣子什麼真相都不曉得的話,任誰都沒辦法接受吧。」
「那麼,你們就在知曉後,好好地後悔吧。」
阿圖爾仰望頭上。
那兒——那處天花板的另一端,現在應該有那道籠罩著整個哈爾特根公國的巨大人影才對。
「吾就應你的要求,講述給你們聽吧——關於俯瞰此世者的事情。」
*
那就像是在玩積木一樣。
堆高起來後弄倒。堆高起來後又弄倒。
如是——反覆。
對於活在等同於永劫的漫長時間裡的人來說,國家既不是絕對,亦非不可動搖。在恰當的時候讓國家一度瓦解,然後再重建構,反而比較容易發揮得了其作為一個組織的功能。
阿圖爾·賈茲就這樣建立了好幾個國家,然後又毀掉那些國家。
像這樣子累積經驗之後,他一點一滴地壯大了自己所支配的國家之規模。
花些工夫慢慢地、確確實實地……
雖然他本身也當過國王,但立個傀儡國王,從背地裡操縱的情況也不少。由於阿圖爾本身不會老去的關係,因此擔任身為國家「顏面」的國王太過長久的話,也會有很多不太方便的情形。那些當初非常欽佩他「健壯得讓人感覺不到衰老」的人們,過了三十年、四十年之後,若外表還是一直沒有改變的話,他們反倒會開始感到恐懼。
如同那個……他初次娶的妻子一樣。
最後阿圖爾在他所建立的那個北方大國之中——那個甚至被說是支配了半個世界的賈茲帝國——借由採取徹底的保密主義,解決了這個問題。
巨大化的國家組織,只憑國王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
阿圖爾反利用這點,將國家組織的營運幾乎都交給了臣子,不再出現在人前。而且決定只會見限定的少數人——即發誓效忠於他、醉心於他的重臣,或是部分的外交使節。
然後……
「似乎很順利嘛。」
當阿圖爾在城堡深處的辦公室瀏覽新魔法術式的研究報告時——
隔了百年之久才冒出身影的奇伊,對他下了這個評語:
「你真是個優秀的皇像吶。」
「是嗎?」
雖是時隔百年的重逢——阿圖爾卻毫無任何感慨。
畢竟奇伊這個存在,其實是類似「現象」之類的東西。
雖然他不時出現在阿圖爾的面前,拐彎抹角地指示某些事情,但是——就僅只這樣而已,別無其他。就像某種宗教家在自然現象中得到「神」的啟發一樣。
不過——
「優秀的皇像嗎——」
阿圖爾忽然對這句話感到很有興趣。
連阿圖爾自己也不曉得為何事到如今才感興趣。
「皇像僅只吾一人嗎?抑或者……」
被他稱作為皇像的存在,若只有阿圖爾·賈茲一人的話,發揮其作用後被評為「優秀」,到底是和什麼比較之後得到的結論呢?
「你是第八種族最初的『皇像』。」
奇伊說道。
「第八……?」
「大海魔、裝鎧龍、猛禽獸、獨角馬、雙頭犬、奇眼鳥、幻想樹。」
奇伊如詠唱般地念出了這些名稱。
這些不都是——人稱棄獸的生物名稱嗎?
出於可操縱魔法這一點,它們被歸類成跟其他獸類不同的怪物。非神所望的生物——由於這個涵義,而被冠以「棄獸」之名——
「這七種失敗作裡,也有皇像的存在。然而,出於它們的種族特徵,這七種種族,因不符合目的而被排除在計劃之外,於焉第八個種族被重新創造出來。」
「....那是……」
「沒錯。正是人類。」
奇伊像是在述說自不待言的道理一樣,以輕巧的語氣如是以告:
「魔法器官並非內藏於體內,而是硬將其一部分附加於外,借此確保魔法的多樣性。同時,魔法技術及其附帶的周邊技術之發達,使文明高度發展,形成更為複雜的社會——於焉產生了價值觀與精神。」
跟棄獸相比,人類在身為生物——身為個體的「能力」方面較為遜色。
若以空手互相廝殺的情況而言的話,人類就連對上體積最小、魔法致死率最低的奇眼鳥,應該也甚少戰勝得了吧。不過,人類正是因此而聚集在一起、形成社會、發展文明、積累技術。結果,由此而生的魔法技術,豐富多彩,迥異於棄獸的魔法。而且,由於可從外部尋求魔法念料,故得以一口氣放出更為強大的力量。
然而……
「你剛剛說了『失敗作』?」
「是啊。因為是失敗作,所以被捨棄掉了。是故,人稱它們為『棄獸』。雖然那個稱呼方式是人類所創,但也沒有多偏離事實吶。」
奇伊微微聳肩,然後說道。
「說得好像你是神一樣。」
阿圖爾眯起雙眼,目不轉睛地睨視著奇伊。
對方若是一般人的話,他只憑這麼一瞥,便能讓對方渾身僵硬——就彷彿他才是神一樣。活了這麼多年的皇帝,擁有如此的魄力。
然而……
「我不是神。我只是神的終端」
奇伊十分乾脆地如是坦誠。
他並未否定——有神的存在。
「那麼,人類的理想狀態,以及要吾成為半個世界的王——讓這個世界永遠持續戰爭的狀態,也是神所期望的事嘍?」
「是那樣沒錯。」
「不過,那又是為何呢?」
這個疑問在他心裡面慢慢地茁壯長大,累積了上千年之久。
創造棄獸、創造人類、差使奇伊這個使者——哦不,是運用這個「終端體」
然而,阿圖爾既從未實際遇過神,也沒有得到什麼物質上的證據可以證明神是實際的存在。
若真有神存在,那它跟這個世界又有什麼樣的關聯呢?
從這個世界的這副狀態,神具體上可以得到怎樣的好處呢?
如果是人類的話,通常會為了快樂、名譽、金錢、其他種種各式各樣的慾望而行動。在人世間,「愛情」也往往被述說成是慾望的反義詞。而就連愛情——親子、男女,或其他種種人類所擁有的強烈情感——也只不過是種本能,或來自於某種嗜好的慾望罷了。
「神從這個世界獲得什麼?」
「....哎呀哎呀。」
奇伊搖了搖頭。
雖然以前完全不在意,但阿圖爾現在——對他那佯裝不知的做作動作,著實感到不愉快。
「事到如今,你為何要問這種事情?」
「正因為是如今啊。」
阿圖爾說道:
「雖然吾不曉得該如何定義世界的一半,但就單純的面積——領土來思考的話,吾之影響力實際上可以說是已經達到這個規模了。雖然單就賈茲帝國的領土本身而言,僅只佔了這整個世界的三成左右而已,但帝國的附屬國、外交的影響力、魔法技術的影響力、經濟能力——能任我隨意調動差使的領域,已經超過這個世界的半數了吧。」
阿圖爾的這段話完全不是在炫耀。而是事實。
然而——正因為這樣。
如今他已達成了初期奇伊所指示的目標,那他今後該做什麼才好呢?
雖然奇伊要他維持戰爭的狀態,但話說回來,奇伊要的戰爭,究竟是要到何種地歩?
最根本的問題是——他要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維持戰爭,那他應該維持的戰爭狀態,也就不好定義了。
而且——
「你、你......你是怪物........」
當初妻子這樣對他說時,他並未多想什麼。
把妻子的一字一句、她當時的表情,都毫無遺漏地記得這麼清楚,單純只是因為他的記憶力非常優秀罷了。
但是——到了現在,阿圖爾不禁心想。
怪物。
妻子為何那樣稱呼自己呢?
單純因為他不會老嗎?
還是因為——儘管他有著人類的外表,卻欠缺著身為人類該有的某種根本性特質呢?
模仿人類、裝成人類,過了好幾百年、好幾千年之後……原本只是個人形、只會模仿的這具容器,開始填入身為人類的內在了嗎?
俗話說,把謊言說上千萬遍就會成真。
而模仿要是持續了千年之久的話——
「回答吾,奇伊。」
阿圖爾殷切地這麼想。
想要知道。自己是為何而生?
自己究竟——被冀求著什麼?
連這點都繼續這樣子不明不白下去的話——他會非常不安。
「……糧食喲。」
奇伊直截了當地如是說。
「神從這個世界獲取糧食。」
*
這是一段很難馬上置信的故事。
雖然阿圖爾並未指出明確的數字——但跟剛才放映在素材物質上的幻影合在一起思量的話,那可不是區區一百年、兩百年之類的規模。那已經超出個人回憶錄的範疇……可以說是「歷史」了。
而且,述說這段話的人,正是歷史登場人物本人。
托魯一行人要是在其他地方從其他人那兒聽到一樣的話,恐怕會當作是某種玩笑,要不然的話,就是當成發瘋之人的胡說八道,以一笑置之吧。
然而,述說這段話的人是阿圖爾.賈茲。
據說活了三百年——不,活了五百年之久的不死皇帝。
而且這個怪物,即使一度被殺死,如字面所述地被碎屍八段,最後還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返回到這個世上來了。在這號人物的面前,就算用常識去解釋,恐怕也只是白費力氣吧。
話雖如此……
「你說『不會老』……?」
亞伯力克開口詢問。
「吾被創造成如此。」
阿圖爾一派從容地承認了。
「吾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普通人類所謂的『成長』。因為自吾出生後作為一個存在呈現穩定的狀態起,便已經是個完成體了。」
雖然托魯沒有當場親眼看到……但根據嘉依卡和阿卡莉所言,在黑色嘉依卡把「遺體」吞食入腹後,阿圖爾穿破她的腹部,「重新復活」於世。聽說當初他原本是個身材嬌小的少年,但現在應該已經是「穩定」成成年男性的形態了吧。
這個年齡在肉體上也是能力最強的時期——是因為出於這個判斷吧?
不管怎樣——把普通人類的年齡套用在這位〈禁忌皇帝〉身上,根本就毫無意義。
「也就是說——那個什麼神來著的傢伙,把你創造成這樣嗎?」
托魯問道。
「沒錯」
阿圖爾點頭承認。
簡直就像是在回答別人問自己的出生地時一樣——沒有半點興奮之情。
跟人類不同,阿圖爾確實體會過神的實際存在。這也就是說,對熟知神的阿圖爾而言,所謂的「神」,完全稱不上是值得敬畏的對象嗎?
然而——
「不過——所謂的神……」
彷彿是在總結其他人的問題一樣——亞伯力克這麼問道:
「所謂的神是什麼呢?獲得糧食?糧食又是什麼呢?如果神真的有從這個人類的世界獲得東西的話,那不就是人類的信仰嗎?」
「那也是其所求的目的物之一。」
阿圖爾的嘴角露出了略帶諷刺的笑意。
當〈禁忌皇帝〉正在和托魯等人對話的時候,也還是一直頻頻用指尖敲擊著王座的扶手。
他將連接用繩索接在脖子上——而且周圍的術式板的紋路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把這兩件事合在一起思考的話,便可知他現在也還在持續建構魔法術式當中。
一邊行使魔法,一邊用等同於高手的本領揮著劍——就他之前那超乎常人的舉動而言,現下一邊說話,同時一邊在腦海一隅組裝術式,或許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吧。
「結果——」
阿圖爾·賈茲復又抬首仰望頭上,再次開口:
「吾等只不過是魚塘中的魚罷了。」
「什麼意思?」
托魯皺眉質問。
魚塘中的魚。
這是——以前也曾耳聞過的措辭。
沒錯,在那個賈茲帝國殘黨的島中,大海魔也曾用過這個措辭吧?
「我等,終究,只是,魚塘,中的,魚。在其中,被養殖、被利用。不過,大多數的,魚,不曉得,這個,事實。就算,曉得了,也沒有,意義。對方,身在,水上,既碰觸,不到、亦抵抗,不了。對這種,對手,再怎樣,焦慮,不安,也沒有用。我等,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並且,放棄,掙紮了。恐怕,其他,第一代,棄獸,也,一樣。不過,賈茲皇帝,卻——」
那隻大海魔說到這裡時,就被闖入的亞人兵士殺死了。他們沒能聽完它接下來的話……但說起來,它確實有提到賈茲皇帝的樣子。
「這個世界是神所創造出來的魚塘。」
阿圖爾如是重申。
「以便自己享用——自己的糧食。這只是它為了穩固啖食這件事而創造出來的牢籠。僅此而已,別無其他。」
「享用——享用什麼?.」
托魯一邊用銳利的黑瞳睨視著〈禁忌皇帝〉,一邊追問,彷彿阿圖爾就是那個神一樣。
「是指吃掉人類嗎?」
「若是那樣的話,應該會比較好懂吧?」
阿圖爾搖了搖頭。
「神沒有吾等所謂的肉體。神是靈性的存在——總而言之,即純然的精神。」
「純然的——精神?」
或許是腦中沒能生出個具體的想像吧?亞伯力克一臉疑惑不解,復誦著這個詞句。然而,阿圖爾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的樣子,逕自繼續說道:
「不過,吾等的精神若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就必須有個肉體容器。正如從這件事情所能明白之事——赤裸裸的精神體,並無法直接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神所在的領域,跟吾等的世界 層次不同。」
「………」
開始變得莫名其妙了起來。
托魯從未受過形上學的思考訓練。亂破師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在思路之上又再疊上思路的概念性思考,老實說托魯並不擅於這樣子的思考模式。
看來亞伯力克一行人也跟他一樣,所以他們彼此正互相面面相覷著。
除了其中一人……既是魔法師,亦是原僧兵的馬特烏斯之外。
「………」
禿頭男子像是心有所感,面露嚴肅的表情,彷彿在沉思著某件事情。用魔法操縱棄獸的這個男人,對「精神」這個東西說不定有著跟托魯等人毫不一樣的看法。
然而——
「空間的層次異於吾等,時間的流逝也不一樣。在那個世界,哎,改用你們也比較好懂的說法的話,姑且稱作為天界吧?而『神』就身在那裡。」
阿圖爾深入淺出地這麼解釋:
「不過,它並不是宗教裡的信仰對象——並非這種曖昧的概念。我所說的神,是一種生物。在這層意義上,它跟我們沒有絲毫的不同。所以說,它跟我們之間的絕對性差異,就在於沒有肉體這個容器——僅此而己。」
「雖然我聽得不是很懂,但這跟那個『神』的糧食有什麼關係嗎?」
「聽不懂啊。」
阿圖爾反而一臉愉悅地說道。
他對於托魯不佳的理解能力,並未露出任何焦躁不耐的模樣。他瞥了一眼頭上,然後再次環視所有人,繼續這麼說:
「擁有肉身的我們,為了維持肉體本身而攝取食物。雖有動物、植物的差別,但同樣都是啖食生物的屍體,然後在體內分解轉化成力量或自己的肉體。它我都一樣。凡是生物,即便不具肉體,都一樣逃離不開攝食這個作業程序。」
這確實理所當然的道理。
那麼——只有精神的生命體,吃的究竟是什麼?
那當然是...
「神吃人類的『精神』。正確來說,是激盪濤湧於這個世界的喜怒哀樂、超過一定程度以上的激烈情緒所帶來的精神波——神吃這個維生。」
「精神..波...?」
攝食人類的精神。
消耗人類的心靈波動。
那是——
(魔法的……)
確實——根據他從嘉依卡那兒聽來的說法,所謂的魔法,是一種用智慧生物的記憶換取力量的技術。
而記憶裡,大抵都附有感情。開心的記憶、悲傷的記憶、不愉快的記憶……等等。甚至有些是由感情使記憶之所以為記憶的部分。
(這麼說來,航天要塞〈凌空者〉的魔法思念料也是——)
操縱那整座巨大魔法兵器的魔法師葛拉特.藍斯亞、裡加爾圖·加瓦爾尼,也是將滿滿的恐懼和痛苦烙印在人們的記憶中之後,殺害並將他們的遺體作為高純度的魔法思念料來使用。
「如魔法般的……生物嗎?」
「可以這麼說。」
雖然托魯的理解不是很明確,但阿圖爾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這世上的人類生死——活著然後死去的這個過程之中所產生的悲喜無常、所有喜怒哀樂,全都是神的食物。哦,不對。畢竟對神本身而言,並沒有我們所謂的『死亡』這個概念……反倒該說是它吃著好玩的東西會比較正確也說不定。人類的喜怒哀樂越是強烈,便能讓那傢伙越沉醉、越高興。等於是道合適的美酒,聊以慰藉它那等同於永劫的百無聊頼。」
薇薇和李奧納多一副心裡發毛似地仰望頭上。
神居於頭上——雖然或許早知並不是如此單純的事,但像現在這段期間,某物依然在啜飲、貪食著每個人所散發出來的情感,這麼一想,應該會不禁有股微微惡寒竄上來吧。
「神為了能夠穩定攝取精神波,故讓這個世界充斥了各式各樣的生物。神改良品種後放到這世界來的棄獸等等,正是其典型的例子。可是,由於棄獸擁有強力的魔法。就算是個體,其生存能力也一樣十分強焊。因此,它們的感情相當淡薄——」
(……這麼說來,芙蕾多妮卡也有說過類似的話嘛?)
托魯回想起來。
喜怒哀樂相當淡薄、思考偏於單調平板。正因為這樣,所以裝鎧龍才企圖借由與別人的精神深處相連,以防止自己的思考僵化吧。
換言之,人類的喜怒哀樂波動,遠比棄獸們還要激烈。
對神而言,正是這個——才是「好吃」的東西嗎?
人類是為此而……
(創造出來的存在……「第八者」……?)
「沒錯。」
阿圖爾似乎看透了托魯的內心,點了點頭說:
「棄獸只不過是它造出人類前的試做品。第八次試做的生物,以猴子為基底,最符合神的期望。既有強烈的喜怒哀樂之情,而且不夠完全又十分脆弱。是故,身為擁有好幾種矛盾的理想生物——」
人類成了第八種「能夠操縱魔法的生物」。
要操縱魔法,需要有某種智慧。
其他棄獸基本上都使用其固有的魔法作為它們的能力、生態的一部分……但由於此故,它們消耗自己的記憶,也是生態的一部分,兩者密不可分。
它們的記憶消耗量會因種族而異。雖然棄獸是具有智慧的生物,但它們的「忘性」遠比人來得激彌。雖然它們跟人類不同,能夠選擇要消耗哪部分的記憶,不過——由於大多需要一定的消耗量,所以說到底,它們終究無法積蓄記憶、共享資訊、在將來孕育出文化——是故,它們的喜怒哀樂也只能停留在非常單純的階段。
且說……
「首先神賦予了人類文字,讓記憶得以轉化成外部媒體。」
阿圖爾用指尖在空中描繪著文字給他們看。
「借由文字,記憶得以長期保存、得以做到這些事情——互相分享積蓄至今的資訊、將這些資訊互相拚組起來,使之發展成文化和文明。當然,隨著社會複雜化,在此過程之中,人類的感情也跟著更複雜化了。這讓神相當高興,因為它能吃到更『好吃的』糧食。」
「……」
芷伊塔喘氣般地開口又閉口,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她恐怕已經大致猜出阿圖爾接下來會談及的內容了吧。
「做好充分準備後,神賦予了魔法技術——給人類。雖然實際執行的人是我吶。」
讓魔法技術成熟完整、演化成現狀的人,正是〈禁忌皇帝〉……如果是多少有涉獵一點魔法的人,任誰都知道這個事實。〈禁忌皇帝〉不知為何對魔法技術的壟斷毫不感興趣,因此魔法技術並未成為機密,而外流到了其他國家。
雖然也有人覺得這樣子很奇怪,不過——
「於是人類開始『加裝』魔法器官。」
就結果而言——人類所使用的魔法,不用仰賴,哦不,是不用被人類的生態所束縛,故可以做到多彩多姿的發展。
關於需消耗的記憶,也同時可以做到「由外部供給」了。
亦即是指化石思念料或遺體等等。
並非使用自己的記憶,而是使用其他人類或棄獸的身體殘骸——人類可以消耗殘留在那些殘骸裡的記憶,然後施展出魔法。
結果,魔法變得複雜化、大規模化,而這又更加速了人類的文化和文明的發展。
然而——
「可是,文化和文明越發展,全體人類的生活就越安定。而魔法技術也被應用在運輸、耕作等方面,導致食品得以遍及大陸全境、餓死的人日益減少。醫療、經濟等領域也一樣。」
舉例來說,若是大陸東部大豐收、西部大歉收的話……很有可能會有這樣子的事態發生:東部會將保存不下的作物扔到海裡或河裡,另一方面,西部則會爭先恐後地為了爭奪一把稻穀而相互廝殺。但是,如果有了通訊技術和運輸技術的話,便能適當地分配糧食了。
「而安定下來的生活——使喜怒哀樂的波動也變得平穏了下來。」
肚子餓過頭的話,就會變得很容易生氣。
家人死於意外的話,當然會悲傷。
正因為知道飢餓的滋味,所以飽餐時才會心生愉快。
因此……安定的生活,讓人類的情感變化也趨緩了下來。
「但是,這對神而言,便意味著糧食的減少。」
「....因為它要吃憤怒、悲傷?」
「還有喜悅吶。」
阿圖爾這樣回答托魯的問題:
「只要是激烈的情感變化,便不問種類。」
「在此向你問一個——問題吧,亂破師喲。強烈的喜怒哀樂產生出神的食物。那麼,要高效率地取得食物,該怎麼做才好呢?」
「....什麼?」
他是指要用怎樣的方法,才能高效率地讓人類社會產生出激烈的喜怒哀樂嗎?
「神」實際上存在著,並貪食著人類的喜怒哀樂。對托魯而言,光是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超出他的常識範圍了。而他現在只不過是勉勉強強地大致理解了概要而已。光是要跟上阿圖 爾的話,便已竭盡他所有心力了。
然而——
「無需把事情想得太難。」
阿圖爾如是說道。面對托魯不怎麼好的理解能力,他並未露出任何急躁不耐的模樣。
因為就如他剛剛所言,這只不過是單純的打發時間罷了?
抑或者,還有其他別的理由?
「被打會生氣,被刺會更生氣。要是受了傷,便會喊不想死,要是家人被奪去性命的話,便會發誓要報仇。若因病倒下,則會感嘆藥不夠用;若肚子餓了,則會嫉恨飽腹之人;若見到立場得天獨厚的人,則會抱怨不公平。那麼——要大量製造出這些人們,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麼?」
「……那是指……」
用嘶啞的聲音開口說話的人,正是尼古拉。
傭兵尼古拉·阿弗多托爾。
阿圖爾的問題——對於曾在許多戰場上倖存下來的他而言,自是早已明了於心的事情了
「戰爭嗎……!」
「正確答案。」
阿圖爾朝尼古拉的方向,對他點了點頭。
「所謂的戰爭,正是充滿哀鳴的阿鼻地獄。借由持續發動戰爭,讓這個世界充滿神所要的美酒。而且,事先賦予給人類的文明、魔法技術,將這個戰爭擴大到全世界,全面攪動人類這個生物群體的情緒。而戰爭還又讓文明更加發展、讓戰爭本身更加茁壯……」
「豈有此理——」
薇薇露出憤怒的表情說道。
然而——
「人類應該沒有資格生氣說這是件過分的事吧。」
阿圖爾淡定地這麼說:
「這個世界對神來說,只不過是魚塘、放牧場、田地之類的東西罷了。人類不是也吃養在魚塘中的魚嗎?不是也吃養在放牧場裡的家畜嗎?更甚者,甚至連植物也是生物。人類不也收割、燒死、吃掉養在農場裡的小麥嗎?如果小麥能開口說話的話,你覺得它會說些什麼呢?」
「……」薇薇緘默不語。
不過,阿圖爾並未因駁倒她一事而露出勝者的驕矜自滿,反而是用含有某種斷念意味的語調這樣繼續說:
「只要還活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行為……而且,若想要有更安定的生活,當然會盡力想辦法維持糧食的穩定供給、提高糧食的質量吧。」
「換言之,我們——」
亞伯力克眯起雙眼說道:
「只不過是家畜或農作物?」
「是啊。」
阿圖爾毫不留情地點了點頭。
「您是說,我們是為了讓神能夠飽食而被創造出來,為此而持續活在這個戰亂的世界裡——這就是我們出生至今的意義、存在的理由嗎?」
亞伯力克的目光因憤怒而激動。
「是啊。」
阿圖爾一邊從正面承受他火熱的視線,一邊這樣承認:
「而吾……只不過是管理你們這些家畜的牧羊犬罷了。」
牧羊犬。
整頓漫無秩序的羊群,因應需求去追趕、管理這個群體。
這也就是說——賈茲帝國本身,只不過是用來讓這片大陸持續陷入戰亂的工具、裝置罷了。
既不是出於阿圖爾·賈茲的支配欲,也不是出於他的獨佔欲,更不是出於統一大陸的這個野心,而僅僅只是為了持續引發「名為戰爭」的混沌而已——
(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時,應該有死了好幾萬人。)
托魯暗自心想:
(那些傢伙——恐怕連想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是被區區的道具裝置耍弄而死的吧。)
「你是說,你也是……呃,還有魔法技術、賈茲帝國,都是用來引發戰爭的道具嗎?」
亞伯力克這樣問他。
「是啊。」
阿圖爾爽快地這麼回答。
接著,他重新環視所有人,然後說道:
「得知真相後,絕望了嗎?震怒了嗎?很好——因為神正是希望諸位如此。人類為此而生,為此而活,為此而死。永遠接續不斷的強烈情感連鎖反應,正是神所期望的目的物。」
「……」
托魯一行人,以及亞伯力克一行人,都說不出話來了。
沉重漫長的緘默壓在托魯等人的頭上。
他們連該怎麼辦才好也不曉得。
阿圖爾的這番話若真的屬實,那麼一切的一切全都在那個「神」的手掌心上——平凡的他們,根本什麼事也做不了吧?
然而……
「但吾對此感到不満。」
人稱〈禁忌皇帝〉的男人對他們搖了搖頭。
「皇像?皇帝?統治半個世界的支配者?——不管它用怎樣的言詞修飾矇騙,實際上吾就只是只牧羊犬,哦不,只是個工具罷了。而吾無法忍受身為工具一事。稱呼吾為怪物、妖怪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是——」
似乎有抹自嘲的笑意從阿圖爾的嘴角閃掠而過。
或許過去曾有不怕死的某人……直接當面稱呼這個男人為「怪物」也說不定。
「若吾真是個怪物,那就該像個怪物一樣,當個真正自由、真正桀驁的存在才對——吾是這麼想的。所以,吾不當神的工具了。」
這話說起來雖然非常容易,但做起來有多難……
托魯非常清楚。
然而——
「但那樣確實正如家犬反咬主人的手一樣吶。因此,吾被當成沒用的東西,遭到了處分。」
「那是指……和〈神使〉……呃,是指由六國聯合針對賈茲帝國的討伐行動本身嗎?」
「沒錯。」
阿圖爾點了點頭,回答亞伯力克的問題:
「你們也見過了吧?那個號稱『奇伊』的神之終端——哦不,是『觸手』才對。」
阿圖爾應該是抽空撥了些心神啟動了小規模的魔法吧?
素材物質起了反應——號稱奇伊的少年幻影,浮現在阿圖爾舉起懸空的手掌心上。
「當然,光只是被處分的話,就失去吾違抗的意義了。吾預料自己會被奇伊所唆使的人們殺死,於是籌劃重新建構自己的身體,以利下次和奇伊——和那些〈神使〉再次會上時,能夠戰得不只是旗鼓相當。亦即籌劃了名為『嘉依卡』的術式。」
「……術式。」
如是喃喃自語的人,正是嘉依卡本人。
覆寫在活人身體裡的區區人格。儘管已經明白自己只是這樣子的存在,但再次被籌劃者本人告知這個事實——被告知自己既不是人、也不是實物,她心裡想必很難受吧?畢竟阿圖爾曾是她們一時稱呼為「父親」的存在。
「吾用來作為基礎的個體——原型的嘉依卡,記得自己直到死亡那一瞬間的記憶,並透過魔法通訊,將記憶轉送、烙印到各個軀殼的腦裡。發動條件一旦齊全,派生型的嘉依卡便會完全抹去軀殼的原本人格,奪走肉體,為收集吾的『遺體』而開始行動。派生型的嘉依卡會遵照軀殼的肉體條件、吾預先設定好的條件,而各自得到不同的能力和個性,然後開始行動。預先改變其能力和個性的用意,是為了避免她們會因為同樣的原因而全滅。」
「……」
托魯想起了白色嘉依卡和紅色嘉依卡在個性和能力上的差異——也進一步想起了藍色嘉依卡「蕾拉」的事情。
「……就連『身為少女』一事,也是作為道具的標準規格嗎?」
「當然。」
阿圖爾點頭回應托魯的問題。
「好讓她們能更輕易地得到其他人的庇護。想當然耳——『身為女人』這點,原本就是必須條件。為了要重新生下吾,這是她們必須具備的要件。」
換言之,嘉依卡們既是阿圖爾的女兒,同時也是他的母親——是設定成這樣子嗎?在吃掉阿圖爾的遺體之後,殘留在遺體之中的資訊——記憶等等,恐怕就被讀取到嘉依卡的肉體裡進行過濾。阿圖爾·賈茲的「種」早已事先安裝在其子宮裡,而用來將過濾後的資訊輸進「種子」內的術式,也全都已經事先設定好了。
「……」
真是太駭人聽聞了。
當然——用「無法置信」這麼一句來否定〈禁忌皇帝〉的話,並不困難。阿圖爾.賈茲目前為止只有用言語表達,並未出示具體的證據——可直接證實自己所說的話的證據。「這一切全都是阿圖爾的妄想」要這樣對他的話置之不理,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發生了太多事情,讓人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啊……!)
托魯在心底沉吟。
大海魔的那些話。
名為魔法的技術。
〈神使〉的存在。
嘉依卡們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阿圖爾根本沒必要在此時此刻向托魯等人說謊。
「明白了嗎?信服了嗎?那麼,就在那兒老老實實地看著吧。」
阿圖爾如是說:
「看著吾討伐『神』的模樣。」
他的語氣和聲音裡,並沒有特別流露出逞強稱能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事情全都順著自己預先籌劃的那樣變化著吧9——他冷靜沉著的模樣,讓人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正打算要著手進行「弒神」之類的狂妄行為。
「你的話若真的屬實……」
亞伯力克一邊用右手緊握著劍柄,一邊說道——〈禁忌皇帝〉把人類當成區區的道具對待,講得好像用完即丟是理所當然的樣子。而亞伯力克恐怕也對這樣子的〈禁忌皇帝〉忍耐不下去了吧——
「神居於我們世界的外側。你要怎麼討伐?」
「妮娃·萊妲便是為此而生……吾的神器。」
阿圖爾說完之後,望向身旁的少女。
現在——她正身在半透明術式板的正中央,和所有術式相連在一起。她雖然仍是少女的形態,但臉上毫無表情,一副的的確確正是個道具的模樣——她正如雕像般地一動也不動,靜靜地佇立在原地。
「神為了從這個世界吸取糧食,原本造有吸取用的路徑。畢竟神並不會親自降臨到這個物質的世界,以大啖人類本身啊。」
「路徑?」
「你們有聽說過〈霞慕尼遺蹟群〉嗎?」
「——!」
亞伯力克一行人面面相覷。
「霞慕尼遺蹟群明明在戰略上應該沒有太大的意義才對,賈茲帝國卻一直積極地掌控著——」
「從敵人的後勤下手——攻擊補給線,正是戰略的基本吧?」
換言之,霞慕尼遺蹟群是——用來捕捉、吸取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所散發出來的感情波,然後將感情波提供給神的一種結構裝置?雖然托魯對遺蹟群也知道得不是很詳細,但他確實曾聽說過:「那些巨大的古代遺蹟,具有如魔法機關般的構造。」
「雖然為了讓你們聽起來比較好懂,而一直稱它為——神,但是……」
阿圖爾眯起眼來說道。
他揮動一隻手——從剛才一直成像在他手上的奇伊幻影消失了。緊接著,「天空」被投影在托魯等人的頭上。天空的景象凌於他們所有人之上,簡直就像是天花板突然消失了一樣。那幅景象之中,有道巨大的人影放映出來,幾乎要整個遮蔽住染上夕陽餘暉的天空了。
遠比山、遠比海還要高大的巨人,如今彷彿是在倒下的途中——
「若用其他說法來稱之的話,那東西以吃這個世界的人類的感情維生——換言之,就像是寄生於這個世界的寄生植物一樣。就算神早已知道吾掌控了那些遺蹟群,它也沒辦法從祂那邊主動切割掉那些結構裝置。而且,它也沒有時間重新建造新的遺蹟群。而吾利用那些遺蹟群所產生出來的超空間迴廊,讓攻擊用的術式直接遞送到神那兒去。」
也就是說,以妮娃·萊妲為中心,霞慕尼遺蹟群,以及建於賈茲帝國時代、一直秘而不宣的好幾處地下設施——魔法機關,這些全都已經連接在一起了。
然後,就只要完成最終調整,嵌入術式即可。阿圖爾對他們說了這些。
「空間已經連通。是故,神的樣貌才得以像那樣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那就是神嗎?簡直就像是巨人——」
「正確來說,那是它其中一個側面——其中一種影子。」
阿圖爾打斷亞伯力克的話,如是說道:
「其實它並不是那樣子的外形。吾等的精神體並沒有具體的物質性外形。形同此理,神並無外形。那只是吾等翻譯神這個東西,將它看成自己能夠理解的外形罷了。」
「.....真是莫名其妙。」
托魯更加不爽似地——冒出了這句話。
阿圖爾所說的話,範圍太過宏大——又太過抽象。途中他們不時覺得,連自己心中所懷抱的情感,也差點就要迷失在其中了。他們的憤慨,以及嘉依卡、嘉依卡們被迫承受的絕望等等,就像是蒼海中的一粟……他們不由得這麼心想。
「聽不懂也沒關係。」
阿圖爾這麼說:
「只要——別妨礙吾。」
他這麼說完後,便朝妮娃·萊妲伸出手。
阿圖爾的指尖碰觸她單薄的胸部——然後,他的指尖就那樣子戳穿似地沒入了她的肉裡。
即便如此,可說是活人機杖的少女,卻還是一動也不動。
「時機已到來,準備已萬全。好好看著吧,吾要來弒神了——」
語畢,阿圖爾的手——連手腕部分也已沒入妮娃的身體裡——動了一動。
下一瞬間——
「——!」
托魯一行人倒抽了一口氣。
高高凌於頭上的風景——哦不,投影在他們頭上的天空,開始扭曲歪斜。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像是在彎曲彈簧、形成螺旋狀一樣。好像有什麼東西正被擠向那道巨大的黑色人影。
然後……
——住手
有好幾道巨大的臉孔,重重浮現在虛空之中。
「——奇伊。」
托魯喃喃低語。
沒錯。那正是那個號稱奇伊的少年的臉孔。
若照阿圖爾的說法,則是神的終端體——神的一部分。
便於驅使人類的裝置。就這層意義而言,他應該跟阿圖爾一樣吧。不過,他並沒有肉身,這一點則跟阿圖爾不同。是因為神怕他跟阿圖爾一樣「叛離」祂嗎?抑或是出於其他原因呢?
不管怎樣——
——住手。住手。住手吧,皇像。
——一旦殺死了居上位的存在,你將會失去存在的意義。
——住手。住手吧,你已經壞掉了。
——這完全沒有意義啊。
然而,即便到了這緊要關頭,奇伊仍這樣淡淡地投以阻攔的話語。不過,阿圖爾恐怕已經不會再——受其詞所惑了吧。
「神,現在——受死。」
在他說出此話的同時,閃光飛馳。
朝遙遠的天空——朝那好幾道重疊的奇伊幻影,哦不,是朝位在奇伊彼側的巨影。
同一時間,彷彿是世界本身發出了轟鳴般的巨響,響徹了四周。
景象越來越扭曲失真,天空的朱橙色一邊激烈地忽濃忽淡,一邊和魔法的螢藍色光芒混雜在一起,描繪出了復雑的斑駁花紋。
接著——
——————————————————————
這不是聲音。
但這個——即便如此,這也一樣是它臨死前的痛苦吶喊吧。
托魯一行人感覺到好像有股直接撼動腦內的沖撃,自頭頂貫穿而下,並在穿過自己的身體後,朝地底消失而去。
「影子——」
是誰在這麼低喃呢?
影子在天空的彼端逐漸裂開。
無數的紫色細線——由天空的朱橙色與魔法的螢藍色交織而成的細線,鏤刻在那道巨影上,彷彿影子有了裂縫一樣。而那些紫線,在眨眼之間便完全包覆住那整道影子。下一瞬間,那個巨大到足以蒙蓋住整個世界的某物,成了無數的碎片,散落飄零著。
在那之後—
「………」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開口吭聲。
令人難受的寂靜,充斥著整間謁見廳。大家彷彿憚於發言似的——甚至連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也猶豫著不敢發出來,以免成為攪擾此時此刻的噪音。如此純粹的無聲時空,將他們所有人緊緊地包圍了起來。
在場的所有人——除了阿圖爾之外的所有人,腦海裡恐怕全都是單純的問號吧。
神真的就這樣子死了?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又會有什麼改變?
世界會——變得如何?
浮現在他們全體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不安,倒不如該說是純然的困惑吧。
不曉得他對此作何感想——
「--好了。」
人稱〈禁忌皇帝〉的男人如是說道。
鄭重莊嚴得——有如執行祭神儀式的祭司。
「那麼,從現在開始吧。」
「——開始?」
托魯一邊眯眼睨視著阿圖爾,一邊質問。
「你在說什麼——」
「開始真正地支配這整個世界。」
〈禁忌皇帝〉反而甚至還露出了開朗愉快的表情,如是向他們宣告。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6-2-29 03:19 AM
後記
親愛的讀者您好,我是「輕小說匠」榊。
在此獻上《棺姬嘉依卡》第十集。
這是前陣子我跟讀了第九集的老婆之間的對話:
「奇怪?托魯挺爽快地就成了龍騎士耶?」
「嗯?爽快?他不是一直都煩惱得死去活來嗎?(雖然並不是為了「成為龍騎士」這件事吶。)」
「呃。可是他被芙蕾多妮卡咬到快死掉,然後就馬上變成龍騎士出場了啊?總覺得這樣有種把高潮快轉過去的感覺耶。」
「啊啊。哎,這個嘛,為了第九集的一整集結尾、高潮轉折點的安排、托魯急忙趕到時的演出等等,哎,總之因為各種的原因,所以才變成了那樣啦。」
「這我明白,但『締結契約』的場景,會是個精彩的橋段,跳過去豈不是很浪費嗎?」
「啊啊,那邊我姑且會交待在第十集啦。打從一開始我就打算要這樣安排了。」
——如此這般。
第十集,就故事情節而言,雖有各式各樣怒濤洶湧的急速進展,但身為作者的我,正悄悄地暗想:這次最有看頭的部分,應該就是開頭芙蕾多妮卡的那個場景了(喂)。
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捧場的讀者,有時候也會提出類似這樣的指謫:我似乎真的對非人類的女主角情有獨鍾,時常拿來和雙胞胎的題材合在一起使用。可是,該說是因為描繪芙蕾多妮卡真的很開心呢?或者該說是因為這次撰寫她的場景時,下起筆來如有神助呢?
哎,仔細想來,那群嘉依卡要說是非人的話,的確也都不是人類吶(我是指內在,肉體就先暫且不提了。)
不說別的,單單從嘉依卡來說的話,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阿卡莉呢(笑)。因為身為「普通人類」的阿卡莉,和托魯之間的關係,原本就已經被大家說是「不走運、不走運」了啊。而阿卡莉(或托魯對阿卡莉)正正經經地害羞的話,那麼故事很有可能在那一瞬間就結束了,真的。
順道一提,正篇故事基本上在下一集就會完結。而番外篇,或者該說是有點不太一樣的版本(我不是指藍光同捆品之類的東西,而是指故事的內容),預計會在明年春天作為最後一集出版上市。(註:此指日本情形)內容方面,還請各位敬請期待。
對了——我猜本集發售之際,動畫第二期應該也已經進入倒數計秒的階段了吧?
自第九集左右開始,由於動畫劇本會議等等,都比小說的動筆,還要先行了一歩,所以大家或許會覺得劇情進展和結局有些微妙的不同。不過,畢竟之前也有合作過「廢棄公主」,以及第一期的「棺姬嘉依卡」,因此我很信賴增井導演及其下的工作人員。我個人完全沒有半點不安,而且還很期待動畫的完成。
希望各位讀者們,能連同小說、動畫,一起陪伴我們到最後哦。
同時,我要感謝每次都繪製精美插圖的なまにくATK老師、責任編輯、校稿員等諸位相關工作人員,以及持續購書至今的各位讀者們。
榊一郎
201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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