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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紫微流年 -【一寸相思】《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0 11:36 PM     標題: 紫微流年 -【一寸相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3-5 12:41 AM 編輯

【書名】:一寸相思

【作者】:紫微流年

【內容簡介】:

  左卿辭不露聲色,「與我在一起很難受?」

  「你很好。」她的話語略停了一瞬,「可在你身邊,我永遠是個賤人。」

  他沒有再說,一掀錦衾將她裹了進去。

  --------------------------表示男主是個流氓不用懷疑的分割線-------------------------------

  文藝版:

  一個是妙手飛賊,正教棄徒,大道千條偏直行的愚者;

  一個是候府公子,風華無雙,任性涼薄無羈束的惡魔;

  一卷山河圖,開啟一段因緣邂逅。

  若是相思惟一寸,誰量曲中情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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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0 11:45 PM

上卷 第一章 停雲榭

  金陵八月暑氣未消,蟬聲正噪。

  長街上人來人往,玄武湖畔垂蔭深濃,離湖岸數丈之遙是金陵最負勝名的的停雲水榭。這幢酒榭建得精巧,斗栱飛簷落於數根深植湖中的巨木之上,坐於湖中卻離水而踞,全憑輕舟迎客往來,遠望去猶如落於雲水之間,盡攬湖光水色,四時風雅無邊。

  這本是金陵賞景一等一的去處,自落成之日即賓客盈門,歌樂不休,今日水榭依然喧笑如常,乾瘦的說書先生堂木一擺,正到興起。

  「本朝開國時便有定國三候之謂,指的正是靖安候、威寧候、昭平候。這三位均是武候,以軍功起家,世襲爵祿。其中威寧候長駐金陵,昭平候因禍被削,能領軍靖邊的唯有靖安候。這位左候爺用兵如神,殺伐狠決,有左天狼之稱,曾以三千兵馬破蠻族六萬大軍,令蠻人流血飄櫓,兵潰如山,十餘年不敢縱兵劫掠,邊塞百姓無不感恩。」

  靖安候勇悍之名已久,在朝在野甚得人望,說書先生講得鏘鏗有力,茶客聽得也是心馳神往,突然他鬍鬚一翹,話語忽轉:「不過今日所說一事,卻是一件新鮮事,靖安候的長子失蹤多年,突然歸來。」

  茶客紛紛交頭結耳,有年輕不解事的問道:「長子?靖安候府現下只有一位公子與一位小姐,何以又來一位?」

  說書先生得意的撫鬚:「這樁秘辛說來話長,也難怪各位不知端倪。」

  茶客興致大起,叫嚷著要細說,錢幣叮噹如雨飛落案上,說書先生吊足了胃口,這才從頭說起來。

  「左候早年入營未襲爵之時,一次逢邊關羅幕人來襲,兩軍在夜啼山交戰,眾寡懸殊,左候身受重傷又逢沙暴,失途於荒野,人人只道已無生理。誰料候爺福大命大,率殘部潛伏於戈壁荒漠之上,數月後以奇襲大敗羅幕人,此事諸位應該都曾有聽聞。」

  底下的茶客叫好:「不錯,我聽聞候爺斬了上千人頭,殺得羅幕人奔逃千里。」

  「候爺在那時偶然邂逅了一位紅顏美人,在邊塞誕下一子。幾年後老候爺病逝,聖上詔旨襲了爵位,又賜婚安華公主。候爺重情,將相伴多年的紅顏也迎入了府中,可惜美人薄命,不多久在生女時難產而亡。」說書人嘖嘖嘆道,不無惋惜,「她留下的左小姐後來被送入宮中教養,而長子或許是福薄,體弱多病染了咯血癆,公主費盡心思延請名醫,不知怎的一天夜裡竟被人擄走了。那時左候在邊關征戰,無暇歸來,京兆府尋了數年始終不得,案子虛懸至今。」

  茶客中有年長的聽過一些傳聞,年輕的多是首度知曉,咋舌道,「誰人如此大膽,敢劫擄候爺唯一的血脈,聽聞候爺夫妻不睦,難道就是因此而生隙?被過繼的那位倒是走了鴻運。」

  說書人拈鬚別具意味的訕笑:「可不正是,公主後來一直無所出,便從宗族裡挑了一位過繼,總不能讓左候就此斷了香火。過繼的那位公子也十分知禮,勤修武藝弓馬精熟,行事又端方,頗得世家讚譽。公主數年前染了怪疾不良於行,他早晚問安,侍奉如親母,確實也對得起這一番造化。」

  茶客中有人嘩笑,「那又如何,而今候爺的親子突然冒出來,繼子可是尷尬得緊。」

  另一人駁道,「親子不過是庶出,又失蹤多年,誰知品性怎樣。安華公主為聖上親妹,身份何等高貴,若她堅持讓繼子襲爵,只怕候爺也未必能逆。」

  底下亂鬨哄的交頭結耳,有人支持繼子,有人支持候爺親子,一時各有道理,爭得臉紅耳赤,說書先生胸有成竹的喝茶,待議論低下去才又開口,「這確也是兩難,公主愛重從小養在身邊的繼子,可候爺必然更看重自家血脈。聽說那位長子是被世外高人帶去醫病了,如今病癒回返,猶如遺珠復得,豈有不喜,只可惜此子不曾習武,長成後弱質彬彬,全無候爺勇武之風。」

  茶客中有人聞之搖頭:「左候爺一世英雄,如何能將爵位傳給文弱之人。」

  也有人持相反意見,「染了咯血癆還能痊癒,此子可謂命大,不會武算什麼,靖安候府世襲爵位,此前不也曾數代未出將軍,直至左候出世才算實至名歸。」

  還有些茶客關注的更為實際,「不知是哪位神醫這般高明能醫死癆,只怕與方外谷的聖手相比也不差,若是此子能召來神醫給公主解去沉痾,說不準公主一喜,爵位就定了。」

  說書先生嗤之以鼻,「就算有偶有奇人,如何能與方外谷這等聖地相較,若不是實在難尋,早被求醫的貴人擠破頭了。」

  眾廂茶客隨之嘆息,傳說方外谷醫道精絕,聖手雲集,能活死人而肉白骨,然而隱於群山之中,兼又開價奇高,且不說尋常人診不起,就算有達官貴人願以千金續命,也難覓其途而入。

  茶客們噓嘆了一陣,話題零落,說書先生自然不會讓場面冷下去,堂木一拍又起了新話頭:「若說近日武林,也有樁趣事。」

  一句話又吊起了胃口,茶客們紛紛催促,說書人搖頭晃腦:「諸位可知,當前江湖上最厲害的賊是誰?」

  茶客中立時有人叫嚷起來:「飛寇兒!」

  說書人喝了一聲讚道:「台下所言不錯,飛寇兒來無影去無蹤,飛簷走壁神出鬼沒,正是近年緝榜上的頭一份。河東趙公伯家藏百步外可見寒光的夜明珠一枚,愛若珍寶,時常把玩,一次與友人共賞後不翼而飛,遷疑於摯友幾至破臉,直到發現屋角掉落的一枚墨絲盤雲結,才恍然明白竟然是飛賊下了手。汴州金刀門掌門錢開泰為賀淮南太守的生辰,重金購得白玉觀音一尊,那觀音頰上玉色微沁,望之栩栩如生,端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至寶,卻在進獻的前兩日不翼而飛。藏珍庫重鎖完好如初,淮南太守閉鎖城門連搜十餘日,巨額懸紅至今無人能領。」

  說起寶物,說書人滔滔不絕,意興難遏,堂內眾人聽得也是興致勃勃。

  「太原柳中池家貲逾萬,富甲天下,豢養高手無數,擋不住飛寇兒空空神技,痛失心頭寶愛的南海珊瑚樹,氣得柳中池三屍暴跳;再有襄陽解候夫人的嵌金火狐裘、通州陳家珍藏的銜碧翡翠鳥,還有這次雲陽趙家失竊的綠綺琴,無一不是罕見的至寶。趙老太爺親自上門請了神捕燕歸鴻,這神捕果然不凡——」

  底下有人嘩笑起來:「神捕追索飛寇兒數年,飛賊依然逍遙法外,就算趙老太爺把他請出來又有何用。」

  說書人提高聲量將雜音壓下:「只怪那賊太狡猾,每次現身形貌不一,各處畫影圖形厚厚一摞,竟無一張相同。此賊精擅易容,行事又滴水不透,如果不是他太過張狂,在案場均留有一枚結扣,不少失主甚至疑為內賊所竊。尋常捕役連飛賊的邊都摸不著,而燕神捕此次在雲陽一舉將其擊傷,離擒獲僅有一線之差。」

  「好容易交上手,怎麼還是讓這賊跑了。」一名茶客遺憾的搖頭。

  另一茶客哈的一聲笑道:「莫不是神捕大人那日喝了酒,有些手軟?」

  堂木重重一拍,說書先生正色道:「莫要小瞧了此賊,武林榜中無庸手。鬼眼羅迦黃泉引,一匠雙老三絕手,九戟追魂玉狻猊,修羅燕捕素青顏。這四句中所提到的武林中最頂尖的十餘人,無不各有所長。」

  說書人對這些武林人物瞭如指掌,說來熟極而流,「鬼眼羅迦遠去東瀛,黃泉引數年未現江湖。除開這兩個凶名最盛的,餘下的天地雙老,修羅刀,玉狻猊,九紋戟,追魂琴,素手青顏,哪一個不是名震一方。三絕手中的妙手飛寇兒神出鬼沒,除了燕神捕,還有誰能捉到他半分影子。」

  茶客中有人起鬨:「這賊出名不過是因為能偷,論功夫如何及得上其他英雄。」

  說書人嘿笑一聲:「我且問一聲,這賊來自何處?師承何人?身手如何?是老是少?歷年可曾有一次失手?」

  茶客面面相覷,竟無一語回答。

  說書人的氣勢頓時盛了幾分,揚頭道:「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決勝,這賊如此神秘,作案無數,卻在神捕手上吃了苦頭,可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茶客一聽確有道理,三三兩兩附和起來。

  說書人精神大振,仰首將殘茶牛飲而盡,開始道起神捕的傳奇事蹟。

  邊角一名不起眼的灰衣少年站起來,默不作聲的往茶盤裡丟了幾文錢,挑開垂幔走出了茶堂。

  正在閒磕的店夥見幔簾一晃,驚覺該讓船伕送客上岸,追出去卻不見人,只見湖水淡淡起鱗,近岸蟬聲陣陣,一切全無異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0 11:55 PM

上卷 第二章 飛寇兒

  停雲水榭第三層,右邊一溜雅間,中間的場子開揚軒敞,擺上十餘席毫不擁擠,今天卻收揀得格外空闊。

  三面湖光,絲簾半卷,清風徐來,僅坐了一個錦衣玉服的青年。

  青年輕逸的把玩摺扇,彷彿在等什麼人,象牙雕成的扇骨瑩潤如脂,名貴非凡。

  隨著一陣風過,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個少年,樣貌平凡,市井中隨處可見。

  青年毫不意外的瞥了一眼漏壺。「戌時二刻,不錯,你還是那麼準時。」

  少年沒有回應,在他對面坐下。

  青年輕鬆自若的打量:「自盜綠綺琴後數月未見,近來可好?」

  半落的垂簾濾淡了陽光,映在少年的灰衣上,讓他看來如一個沉寂的影子,聲音也如影子般虛淡,「要什麼,酬金多少?」

  青年不答反問,「你對靖安候府知道多少?」

  少年怔了一下。

  「放心,不是讓你去偷,誰敢不要命了開罪靖安候府。」青年夷然一笑,在案上叩了叩摺扇:「真有人敢開這樣的盤口,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敢接。」

  不是目標,那就是僱主?少年微蹙起眉。

  青年給了答案:「不錯,靖安候府是此次的東主。」

  沉默了一下,少年僅有一句簡單的回語。「你清楚我不接這種生意。」

  「我知道你有不接權貴的慣例,這一次事有不同。」青年精擅說服之道,拋出極具誘惑力的條件:「靖安候府極為慷慨,開出的酬金非比尋常,足有二千兩黃金之巨。」

  這個價碼令人震駭,少年的眼眸不由自主的睜大,一雙眸子在日影下極黑,沉沒的似乎能吞沒光線,怔了一瞬後道:「我不去。」

  對方回絕的乾脆俐落,青年不惱不怒:「理由?」

  或許不習慣解釋,少年想了一想才道:「有重酬,必有奇險。」

  「你聽那個死騙子的話已經夠多,實在不用每件事都遵從。」青年毫不掩飾的嘲諷,摺扇一收,翡翠扇墜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弧:「再加一條,除應許的酬金之外,事成之後靖安候會上書請旨,將你過往所犯的重罪一律勾銷,如何?」

  不等少年說話,青年先行截口:「任務並不複雜,與幾名武林人一道替候府公子取一份東西。」

  他將內容說得很模糊,少年也無意深問,搖了搖頭:「我不與人合作。」

  青年全然不接受拒絕,侃侃勸誘:「你盡可放心,此行之人均是武林中有名頭的人物,受靖安候府約請而來,絕不會對你不利。」

  任對方百般勸說,少年始終毫無興趣。

  意識到抗拒過於強烈,青年緩了一緩,又道,「不為別的,借此銷了前罪,免去天羅地網的緝拿,落得一身輕鬆難道不好?飛寇兒這名號可不怎麼好聽。」青年的話語精明而狡黠,每一句似敲入心坎,「我也替你斟酌過,雖然搭上一些時間,但一舉可得兩千黃金,算下來又無甚風險,值得一試。」

  他又說了幾句,少年垂下眼睫,忽的打破了沉默:「文思淵,你能拿到幾成好處?」

  面對責問,文思淵渾若無事,答得全無破綻,「候府給的佣金確實不少,勸你卻是因為這一趟有利無害,你剛盜了雲陽趙家的綠綺琴,燕歸鴻這一陣追得緊,何不去關外避一避,等回來罪名全銷,又有大筆金銀入袋,豈不兩全其美。」

  任是文思淵巧舌如簧,天花亂墜,少年並不上鉤,看了他半晌才道:「燕歸鴻難纏,我還能應付;候府難測,太危險,免罪沒有必要,我總是要繼續偷的。」

  少年說完就閉上了嘴,跳躍的話語文思淵也聽懂了,接道,「何來危險,這次有數人同行,拚殺另有高手,說不得比你平日行事更為安全。再說你留在中原也無事可做,綠綺琴獲利雖厚卻惹得風頭太緊,近期要接生意是不易了。」

  聽出話中的脅意,少年黑沉沉的眼眸多了一絲警意。

  文思淵從果盤取過一枚核桃,揉在掌心把玩,神氣彷彿帶上了三分消沉無奈。「你也知道我做的是偏門財,靠的就是各方關係,萬一這次惹得靖安候府不快,唯有罷手一途了。」

  水榭寂靜得針落可聞,少年的眉頭緊緊蹙起來:「為什麼是我。」

  文思淵似乎也有些納罕,帶著似真似假的疑惑。「誰知道,公子指名要你。」

  想了很久,少年放棄了再問:「好。」

  他一鬆口,文思淵頓時釋然,「你盡可放心,這樁生意你絕不會吃虧。」

  少年又回復了木訥,文思淵全不在意,沏了一杯香茗遞過去。「這是我新入手的春茶,特地攜過來,與你一同品一品。」

  少年對茶不甚有興趣,掀開茶蓋啜了一口,忽然定住了。

  文思淵拈杯未飲,似在窺視他細微的反應,「天都峰的蒼瀾茶生於雲海交匯之處,大半都貢入宮中,價比黃金,我可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弄到,覺得如何?」

  少年的肩背硬了一瞬,托著香茗的姿勢發僵,聲音沉沉,「你不會那麼容易受人箝制,方才都是謊話,只為攀上靖安候府?」

  文思淵一停,片刻後展開摺扇徐徐輕擺,不復之前的郁態:「這麼快猜出來,近兩年確實長進了。」

  少年撂開茶盞,低頭沉默了一會,摸起文思淵放下的核桃,「這些年我也替你賺了不少。」

  文思淵不見半分被拆穿的愧色:「不錯,沒有你,我絕難有如今的地位。」

  核桃在手心無聲無息裂了,堅硬的外殼碎得極勻,每一片幾乎是同樣大小,少年看了半晌,「偷東西的是我,聲名雙收的是你。」

  文思淵對答之間一派灑然,「銀錢落袋才是最要緊的,若非我消息精準,你又豈能次次得手。」

  或許覺得再說下去徒費唇舌,少年放棄了這一話題,「候府要什麼。」

  文思淵避而不答,居高臨下點了點窗外街景:「時辰還早,先看看風景,瞧這街上有幾人值得留意?」

  一天之中最熱的時辰已過,從水榭望去,岸邊一派繁華。大小攤主鋪陳著綾羅絲緞,釵鐶珠玉,年輕的店夥高聲炫貨,貌美的胡姬當壚賣酒;賣蓮子羹的、賣糖果的、賣糕餅的小販星散攬客,街頭街尾人群攢動,熙攘不絕。

  扇骨遙遙一指,文思淵當先點出一人:「你看那人如何?」

  扇下所指的是一個街頭緩步而行的高大男子,年過三旬,濃眉方頷,一身褐衣風塵僕僕,行止間有一種淵停峙岳的氣勢,所牽的馬疲態盡顯,顯然是遠道而來。

  男子抬頭遠望似在辨認方向,文思淵道:「此人足帶紅泥,應是從南門入城,餘下的你能看出幾分?」

  少年沉默的倚欄,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文思淵豈是輕易作罷之人:「說說看,讓我瞧你現今眼力如何。」

  對峙了好一會,文思淵也不催,少年終於開口:「此人每一步兩尺三寸,下盤沉穩,長於外門功夫,造詣頗深,馬側懸的布包至少有七十斤以上,依份量而視應該是短斧或短戟,披鞍的形制是魯地一帶所用。」

  聽完話語文思淵也不點評,指向街心另一人,「那一位又如何。」

  那是一個雙眉如刀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目陰沉。

  這一次少年側過頭看得稍久:「很危險,行走時身直步弓,隨時都在戒備,目光在掃視街市利於伏擊之處,此人警惕性極高,懷中藏有武器,可能是短刀或短劍,這樣的習慣必定是刺客。」

  文思淵欽讚的一點頭:「再看看那兩人如何?」

  象牙扇骨在陽光下一引,掠起一道炫亮的光,指向一對剛從街角轉過的男女。

  那一對腰懸長劍的青年男女十分出色,男的身形挺拔,劍眉星目;女的儀容清雅,秀美端莊。兩人氣質迥異於常,如一對傲然出塵的鶴,在喧嚷的街市中格外觸目。

  黑沉沉的眼眸乍然收縮,少年下意識身形一退,又突然醒起,看向身側的文思淵。

  簷影下,文思淵也在看他,精明的面孔帶著毫不掩飾的窺探。

  空氣似乎凝凍了,又彷彿是錯覺。

  半晌之後少年別過頭,嘴唇乾乾的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文思淵收回視線,泛起一縷隱秘的笑,話語間有一絲欣然得意,「沈曼青、殷長歌,號稱天都雙璧,正陽宮掌教金虛真人之徒,你看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09 AM

上卷 第三章 風華貌

  正陽宮是什麼,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

  問一個老嫗,她會躬著腰虔誠的告訴你,那是靈山上一座有求必應的道觀。

  問一個老漢,他會捋著鬍鬚告訴你,那是一座仙府,裡面有無數得道的真仙。

  問一個壯漢,他會祟敬的回答,那是武學聖地,在那裡學到一招半式便可橫行江湖。

  問一個少女,她會痴痴的發呆,說那裡有無數鶴衣廣袖,俊美出塵的青年。

  三個字,落入耳中,似乎連空氣都多了一層空靈渺遠。

  正陽宮究竟是什麼?

  它是巍峨浩蕩的天都峰上的一座道觀。

  如果沒有百年前一位從古籍中得到秘藏道經,悟出道家早已失傳的劍法及輕功身法的道士,正陽宮僅是一座香火冷落,名不見經傳的小觀。

  沒人知道那位道士是如何發現了那本秘藏,更無從得知他是怎樣潛心暗修,直到年屆四十才離開天都峰踏足紅塵。

  一襲道服,一柄古劍,隻影入江湖。

  一夕之間,名動天下。

  十五年後,他封劍退出武林,回到天都峰修道,挑選靈慧的孩童收為弟子傳習劍藝,更以過人的智慧研修道藏經卷,十餘年後不但未老,反而日益輕捷矯健。人們傳說他已上窺天道,跳出三界,儼然如神仙中人。

  無數仰慕者遠道而至,小小的正陽宮客似雲來,香火日盛,天都峰成了遠近聞名的靈山,正陽觀也成為了武林中一處聖地。

  建安三十六年,武宗好道,親上天都峰。

  或許也唯有皇帝的身份和威儀才能讓絕足紅塵的仙人破格相見,武宗皇帝在天都峰停了三日,其間品茗敘詩,談經論道,問天下大勢。天子留於山上的最後一日將天都峰賜予正陽宮所有,敕令地方不得輕擾。

  從此正陽宮車馬不絕,前山有達官貴人進香陳願,後山有高人隱士坐而辯道,紅塵方外各得勝境。若干年後先人化去,天都峰依然興盛,歷經五十餘載依然香火不衰。

  天下好道者,好武者盡慕其名,不少世家將後人送入觀內修身學藝。然而正陽宮一直稟開宗祖師訓令,唯有最出色的英材才能被收為真傳,以至凡有弟子入世,必然藝業驚人,名動江湖。

  文思淵腰帶上的玉飾燦然生光,嘴角盈著心照不宣的笑,看來正如他奸滑掮商的身份,「這二人與你同為武林榜中人,不妨點評一二。」

  少年的視線掠過,突然一暗:「玉狻猊殷長歌,素手青顏沈曼青;魯地用短戟的想是九紋戟陸瀾山,還有——」

  「修羅刀商晚。」文思淵恰到好處的接口。「與你一樣,受靖安候府約請而來。」

  少年的神情悚然而變,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你和商晚是我約談,其他的全是衝著候府的面子。」文思淵語氣圓滑,不慌不忙的解釋,「商晚刀法詭奇,心性狠辣,當年直取連環寨十二位寨主的項上人頭,刺殺之術精絕;陸瀾山曾誅殺哪吒臂及鬼煞等魔頭,其人行事穩健,中正公道,讚譽頗多,候府借其摯友重託才請動了他;殷長歌與沈曼青是正陽宮青年一代的佼佼者,靖安候親筆修書才說動了金虛真人。這場金陵之約,武林榜中的高手請動了四人,加上你飛寇兒——公子指定的第五人,可謂空前絕後。」

  少年默了一刻,忽然身形一折如電掠出,在數步外一間雅座門上連擊兩掌,整扇隔扉驀的轟倒了下去。

  看似堅厚的隔扉竟是竹片漆制,薄如紙絹,房間內坐著一個青年,牆倒了半點不驚,徐徐立起。

  日影映在一襲淡青衣上,猶如月華滿襟,未辨其容已覺得清俊無倫,一雙上挑的長眸光華流轉,風姿如玉,一時間湖光山色都黯了下去。

  少年的脊背僵直,繃了一刻才道:「候府公子?」

  青年微微一笑,淡然清貴之氣迫人而來,語音清越動聽:「好眼力,不才正是靖安候府左卿辭。」

  一個侍從自樓梯口現身,利落的躬身通傳:「稟公子,陸瀾山、商晚、殷長歌,沈曼青四位已至,在樓下等候。」

  文思淵適時一拱手:「金陵玄武湖八月廿九,戊時三刻停雲水榭,應公子之令所邀齊至,在下幸未辱命。」

  失蹤多年的候府長子左卿辭。

  一個癆病多年的人不該這樣好看,一個庶子更不該有這樣優雅的儀態,簡潔的衣飾襯得他氣質殊然,文思淵與之一比,立時顯得雕琢過度,落了下乘。

  他衣著簡雅而低調,隨身僅帶了幾名侍從,並無多餘的排場,卻有不容錯辨的尊貴,猶如天生的王候。

  縱然久居天都峰,見慣了門中才俊,沈曼青仍禁不住心底暗讚,更驚訝的是同座者居然還有劣名遠颺的飛賊,當文思淵引見到那個其貌不揚的少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帶上了錯愕與鄙夷。

  玉狻猊殷長歌疑惑更重,第一個開口:「承蒙候爺相邀,師門譴我與師姐下山襄助,對事情與因由一無所知,還請公子明言。」

  連飛賊都請了,沒人知道這位神秘的公子到底想做什麼。

  修羅刀商晚環視場中,冷眉一剔:「此事需要數人合力?」

  殷長歌性子傲岸,聽此言頓生不快,神情一肅,「這是什麼玩笑,本門中人可不敢與飛賊為伍。」

  幾人之中九紋戟陸瀾山年齡最長,性情穩重暫未開口,不過也皺起了眉。

  靖安候府雖然地位尊貴,座中儘是一方之雄,各有氣勢與性情,豈會輕易聽憑指派。

  局面一滯壓力陡生,左卿辭如似未覺,淡淡的一點頭,「殷少俠稍安勿燥,此事關係重大,非同小可,既已到此何必著急,不妨聽完首尾再行決定。」

  他的言語並不驕人,話語從容平靜,不動聲色的壓住了場中的波瀾,陸瀾山生出了一分欣賞,隨之應道:「公子所言有理,陸某願聞其詳。」

  殷長歌看了一眼,捺下話語轉為靜待。

  左卿辭在主位坐下,文思淵輕咳一聲,緩步上前:「幾位應該聽說過,數月前的蜀中之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16 AM

上卷 第四章 山河圖

  數月前,雄踞蜀地的劍南王謀逆,興兵而起,蜀中烽煙大亂。

  蜀地形貌如盆,山川險固接控巴夷,物產豐沃。劍南王受封多年,在當地一手遮天。蜀地苗夷眾多,時有紛亂,劍南王以平亂為名橫加賦稅,積斂多年,廣蓄兵器糧草,最後引起重臣疑忌,聯名彈駭。

  聖上召其輕騎入京詢問,劍南王不肯領旨,甚而斬殺欽差,以清君側為名率兵攻伐。起初頻頻得勝,帝心震怒,徵調大將譴兵圍擊,終於借火攻重創叛軍。劍南王兵敗如山,潰逃途中急火攻心,疽發於背命喪黃泉,如今僅剩了殘部四散逃竄。

  這些事沸沸揚揚傳了數月,街巷無不聽聞,座中自然也不例外,殷長歌再次發問:「王廷大勝,劍南王身死,此事天下皆知,有何相關?」

  文思淵正等這一問:「世人只道大患已去,卻不知此人遺毒無窮。劍南王有一子名段衍,受封世子,在長安為質。舉兵之時劍南王使人密囑,讓他先一步逃離了長安,出逃之時還帶走了從宮內盜出的錦繡山河圖。此圖以秘法製成,薄如絹紗,繪有疆域各處地形及軍防,收起不過盈寸見方,抖開來三丈餘長。圖中山川溪流歷歷可見,關隘險要無不詳盡。幸好大軍封阻,段衍無法入蜀,劍南王死後他一路潛行,竟然越過邊境逃去了吐火羅國。」

  陸瀾山聽出利害,眉關緊鎖:「此圖既然如此重要,又於皇宮深藏,怎會被段衍盜出?」

  文思淵清楚要說服這些人必須足夠詳盡,答得十分細緻,「段衍初抵京時尚年少,受命為皇子伴遊。他善矯飾,表面謙遜卑伏,對上下奉禮極厚,與皇子貴戚親密有加,頻繁出入宮禁。這一次事起突然,防範未及,以至天顏震怒牽連無數,好在他未能逃入北狄一族,否則明年烽煙來襲,北狄必定長驅直入。」

  殷長歌氣息凝重。「此圖已落入吐火羅王之手?」

  文思淵的話讓眾人心頭略鬆,「據傳段衍確有將此圖進獻,試圖挑動吐火羅侵略之心,好在國主暫無此意,僅受了珠玉將他奉為上賓。」

  話已至此,文思淵也等於道明了將眾人募集而來的目的,陸瀾山沉思片刻,「此圖為禍亂之源,國主稍有理智便不會輕受,然而賊子有如此重寶,豈肯甘休。」

  左卿辭接過話語,淡淡一笑風華過人,「正是如此,段衍暫棲於吐火羅,一旦無望定會通過色蘭轉道諸國,輪番挑動。」

  殷長歌出身道門卻無道家的淡泊,聞言拍案而起,「好一名國賊,倘若真引來外敵,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殷長歌激於義憤,沈曼青靜聽半晌,道出疑惑,「公子希望我們赴吐火羅取回錦繡山河圖?此事危及社稷,關係非比尋常,朝中為何不譴高手前往?」

  左卿辭長眸一閃,不疾不徐的解釋。「沈姑娘所慮確有原因,其一是他身邊有三名厲害的高手,出入相隨,擊殺並非易事;其二是段衍久居皇宮,機警狡惕,對宮中之人相當熟悉;其三是吐火羅王好大喜功,受其重帛相賄已允諾予以回護。如果由內廷出手,容易激化為兩國紛爭,吐火羅在西域份量頗重,若因此事導致他與敵國結盟,更多一重禍端,相較之下,江湖俠客行事更為隱秘。」

  陸瀾山正直端方,殷長歌出身名門,俱有俠義之心,聽完內情已有幾分意動,陸瀾山喟然一嘆。「間關萬里,異國奔襲,確非一人所能為。」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然而沈曼青縝密,又問出另一則疑惑,「不知公子今次相邀究竟是靖安候之意,還是宮中之令?」

  「是與不是,此刻無法回覆各位,權當是我靖安候府所托;不過我可以保證,一旦事成宮中必會知曉。」左卿辭高深莫測,並沒有直接回答,「有些事不便言說,但卻不得不做。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沈女俠以為如何。」

  雖然言辭隱晦,左卿辭卻有一種矜雅高貴的氣質,讓人無法不信任。

  「說得好!」話語切中殷長歌胸懷,他心神一激,隨之而讚:「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我輩英雄正當如此。」

  他一番話慷慨激越,沈曼青頓時問不下去了,左卿辭順勢道:「如此說來殷少俠願往?我代黎民百姓在此謝過。」

  殷長歌觸動性情便十分爽快:「靖安候曾為保一方安寧血戰沙場,殷某欽佩已久,如今有機會效仿英賢盡一份力,豈敢相辭。」

  沈曼青仍有疑惑,然而殷長歌已然意氣的許諾,她也不便再多言,唯有笑了笑。好在陸瀾山也想到了同一點,直接問出:「吐火羅國形勢如何,我們一無所知,風俗人情更是全然不通,縱然有心,莽撞而去未必能有助益。」

  湖風捲著水氣而來,拂動左卿辭的衣袂,他的話語也似和風,足以化去一切顧慮:「陸兄所言極是,常言道謀定而後動,我已令人於數月前收集消息,籌劃周密,只要即時起行趕至吐火羅,必能成事。」

  即時起行?誰也沒想到這樣急迫,商晚脫口置疑:「這樣倉促?」

  左卿辭的語氣輕緩而堅定:「必須在春季之前趕至,段衍如今對吐火羅王仍抱有期望,一旦確定對方無攻伐中原之意,必然去往他國,唯一的延阻就是冬季道路冰封。若延至春日雪化,他必已逃入色蘭,待錦繡山河圖流散於西域諸國,此行再無意義。」

  時間的急迫出乎所有人意料,理由又相當充分,誰也無法辨駁。

  場中寂靜了片刻,一直不曾言語的飛寇兒竟然說話了。「經隴西道至金城,過四郡出陽關,穿白龍堆至樓蘭、鄯善至疏勒,西逾蔥嶺後方至吐火羅。」

  左卿辭神色不動,沒有接話。

  飛寇兒低著頭,口齒有些慢拙,似乎不習慣一次說這樣多,「蔥嶺一帶冬季漫長,十月後商旅絕跡,冰雪封凍,那是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酷寒,許多地方是永不融化的鹽地,山口積雪覆蓋,渺無人跡,稍有聲響便雪潰冰崩,傾落萬仞冰霜,飛鳥難逃——」

  隨著話語,座中人的臉色漸漸都有些不太好看。

  「宮中的高手不會送死,唯有江湖客才會賭命。」飛寇兒最後一句話語像一瓢冰水澆下,瞬間封凍了氣氛。

  三樓靜得針落可聞,文思淵面色微變,掠了一眼身側的左公子,刻意嘆息一聲:「我知你不願去,何必矯辭誇張。」

  飛寇兒不再說話,除了他所有人都在看左卿辭。

  左卿辭很平靜,俊逸的臉龐如良玉生輝,不見半分陰霾,「說的不錯,若此事簡單易行,又何須處心積慮的約請諸位。雪山對常人而言天塹難逾,各位身懷絕技,自能逾險如夷。我已備下經驗豐富的嚮導,全程引領攀山之路,不會有半分差池。」

  鎮定的氣勢加上言語,左卿辭自然現出一種令人服膺的氣度,「若為私利,我斷不會請各位以身犯險。然而事關蒼生,朝廷不便譴內廷高手遠涉他國,唯有借武林之力。家父曾言事成後各位英雄可薦為宮廷供奉,我卻以為此事不計功利,但憑一心,千萬百姓在一念之間,諸位的去留也在一念之間。」

  一番言辭誠摯而高貴,又是出自儀容非凡的候府公子,格外令人動容。

  凝滯的氣氛鬆散下來,陸瀾山沉默了一瞬,嘆息道,「公子不必再說,關山險阻也好,九死一生也罷,此事陸某應下了。」

  殷長歌劍眉一揚,隨之道,「算上我和師姐。」

  商晚彷彿在想什麼,眉間有些意動,半晌後冷聲道:「商某願往一試。」

  沈曼青望了一眼殷長歌,婉聲道,「既然師父命我們來此,自當遵行。」

  接連的應諾讓幾人頓生親近之感,唯有一人始終不曾開口,眾人的目光逐漸定在灰衣少年身上,激起的情緒漸漸冷卻。

  數息之後,飛寇兒道出了三個字,「我退出。」

  左卿辭不置一辭,眸光掠向文思淵。

  無形的目光蘊著深長的壓力,文思淵咳了一聲:「公子且容我與他私下一談。」

  殷長歌本就看不上飛賊,截聲道:「何必多言,欲成大事必經奇險,怯懦畏避之人不去也罷。」

  文思淵沒有理會,趨近少年身側:「半個時辰前,你已應諾。」

  飛寇兒聲音很低,「那時你並未提及吐火羅,也不曾道明與何人同行。」

  前一句還算平淡,後一句就有些刺人,座中群雄何等耳力,每一個都聽得分明,頓生三分不快。

  「若我事先道明,你早已不見蹤影。」無視旁人,文思淵極有耐性的勸說:「你能在太白山出入自如,又何懼雪域之險,公子借重的是喬裝易行之術,遇敵甚至不須你動手。」

  飛寇一徑的低著頭,衣袖上幾塊明顯的污跡顯得潦倒而疲沓,一如他輕暗的話語:「我不想再去那麼冷的地方,更沒那麼多時間砸在關外。」

  文思淵直接忽略對方的回答:「算我欠你一次如何。」

  飛寇兒搖了搖頭,「我欠不起你,也不用你欠我。」

  文思淵又道,「你關心的東西已有幾分頭緒,說不定從吐火羅回轉便有佳音。」

  飛寇兒撫了一下腰肋,話中有點倦,「你一向唯利是圖,有線索必然開價,豈會留到現在。」

  饒是能言善道,文思淵也不禁一時無詞,殷長歌聽得不耐,「道不同不相為謀,文兄何必再勸,宵小隨他自去。」

  商晚一直也瞧著飛賊不太順眼,見百般勸說無效,冷聲道:「依照江湖規矩,聽了不該聽的又想抽腿,必須留下點東西。」

  飛寇兒本是倚欄而坐,聽了這一句便要起身,文思淵神色一緊,抬臂一阻,在飛寇兒耳畔短促的說了幾句。

  大概是用了傳音入密,旁人聽不見內容,只見二人離得很近。情急之下,文思淵的姿勢顯得有些異樣,他一手扶著欄靠,身形壓的很低,幾乎是將少年圈在臂懷之間。

  長眸不動聲色的觀察,左卿辭將一切收入眼底。

  飛寇兒微啞的聲音透出來,分明有著不快:「你既然清楚緣由,何必還迫我去。」

  文思淵似乎又說了一句,水榭之中驀然一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22 AM

上卷 第五章 千金酬

  文思淵驀然退開了數步,座中人無不察覺氣氛有異,同時陷入了警戒。

  飛寇兒站了起來,他的姿態已經與前一刻完全不同。微佝的身形挺得很直,像一枚落滿灰塵的棄箭搭上了弓弦,激生出一種異常可怕的凝肅。

  飛寇兒的眼眸極黑,平時幾乎有些木訥,這時多了一縷森寒,靜靜的盯著文思淵,身形暫時未動,彷彿在思索動手的後果。

  一剎那的靜止令人肌膚起慄,商晚已經反射般按上了刀柄。

  文思淵的臉色異常難看,話語力持鎮定,「想殺我?別忘了這裡有哪些人。」

  半晌,飛寇兒才眨了一下眼。

  文思淵抑住心跳,繼續說下去,「你也清楚那件事洩露出去是什麼後果,何必一時衝動,何況你還需要我這邊的消息。」

  飛寇兒依然沒有說話,眸光微微垂下來。

  文思淵覺察到對方的殺意已然減退,接著說下去,「只要你這次應了,不管吐火羅順遂與否,我必會守口如瓶,絕不再提。」

  飛寇兒慢慢的坐下來,按住腰肋似要把情緒壓下去。

  氣氛漸漸鬆懈下來,文思淵知道這一次的冒險成功了。

  飛寇兒抬起眼皮,眸中冷而淡,毫無表情,「你以為能成事?就憑這一盤散沙?」

  一句話激得旁聽的群雄盡生不快,不等有人開腔,左卿辭出乎意料的接口:「閣下盡可放心,此行我將一路跟隨,與諸位共商共議,共同進退。」

  一言落地,所有人都被驚住了。

  吐火羅與中原相去萬里,凶險難以估量,沿途要護著一個不諳武功又金嬌玉貴的候府公子,麻煩可想而知。何況他儘管目前與常人無異,到底是纏綿病榻十餘載的人,路上染個風寒時疫,或碰上險境受了驚嚇,惹出個三長兩短,即使成功取回山河圖也難抵左候責難。

  眾人無不覺得不妥,又不宜明言,一刻尷尬的沉默後,商晚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何必親涉險地,我等自會將一切處置妥當。」

  「多謝各位關懷,我已康健如常,在外也遊歷了一段時期,不懼風雨寒暑。另外兼以醫道自娛,或許在行途中還能略有助益。」左卿辭彷彿早已洞悉眾人所想,「山河圖攸關社稷,諸位俠士都能慨然涉險,我又何惜此身,此前已向家父陳明心意,縱有不測也是天數,絕不會遷罪各位。」

  無人回應,顯然這一番解釋效果欠佳,左卿辭也不在意,淡然一笑:「恕我多言,此行須協力共度艱險,不得不再問一遍各位的心意,如有不便,但請直言。」

  這次沈曼青第一個出言,她容顏秀美,決斷時有種柔婉的英氣,「我與師弟願往,助上一臂之力。」

  陸瀾山長嘯一聲,嘯聲不大卻傳得極遠,激得湖面微漾,嘯聲過後他沉聲道:「陸某願往。」

  修羅刀商晚接道,「既然候府瞧得起,商某願往。」

  商晚說完場面沉寂下來,所有人都等著飛寇兒,默了半晌飛賊終於啞聲道:「黃金先付一半。」

  場中無人言及私利,飛寇兒一開口便索要黃金,聽得沈曼青秀眉微蹙,殷長歌目露鄙夷,陸瀾山與商晚均有幾分不屑。

  文思淵也不覺恥,居然立時詢問左卿辭:「公子以為如何?」

  左卿辭不曾直接回答,他一雙長眸極好看,眼角輕佻,蘊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灑落,「黃金是區區小事,不過這位的內傷有些不尋常,適才又凝聚真氣,只怕——」

  彷彿被他一語牽動,飛寇兒突然咳起來,一聲又一聲嗆咳迸出,劇烈而難以止息,少年脊背微弓,一手緊緊按住胸肋,咳得十分辛苦。

  見飛賊形容狼狽,場中均有些幸災樂禍。

  左卿辭語氣和熙,適度的展現關切:「內腑之傷絕非三兩日可癒,必須儘早調冶,可需要我把個脈?」

  聽著飛寇兒的咳聲越來越瘖啞,殷長歌快意的冷笑:「看來神捕燕歸鴻的摧脈指有幾分厲害,滋味似不太好過。」

  商晚隨著殷長歌一道嘲諷:「也難怪不敢應去,不如找個野洞窩起來養傷罷。」

  「不敢勞煩公子。」文思淵望著飛寇兒代為回答,話語圓融,滴水不漏:「商兄多慮了,此去行程數月,抵達之際些微內傷早已痊癒,必不致有誤。」

  咳聲漸漸止息,飛寇兒按住肋深吸了一口氣,一旁的明譏暗刺似乎全未聽見。

  左卿辭有一種絕不讓人難堪的風度,「文兄言之有理,想來應是無礙,還不知這位究竟該如何稱呼。」

  這樣簡單的一句,文思淵居然無辭以對,飛寇兒沉默了一瞬:「落。」

  左卿辭微笑不變,復又問道:「落兄的名諱是?」

  這一次少年索性沒有回答。

  不論是形象、話語還是態度,飛寇兒都讓人異常不喜,殷長歌難掩厭惡,出言冷諷:「公子何必再問,哪個做賊的敢以真名示人。」

  沈曼青對此人也無甚好感,並未制止師弟的刺詰。

  左卿辭不在意的一笑,「多謝各位,無論未來是否順遂,我在此先行謝過。勢急如火,不日就要起行,若有家人及手邊事務需要安頓,候府定會全力以助。」

  陸瀾山也不客氣:「此去歷時甚久,我要修書一封交給家人。」

  左卿辭應諾:「正該如此,陸兄但請放心,信件定會呈至府上。」

  殷長歌與沈曼青奉師命而來,別無羈絆;商晚獨來獨往,也少有罣礙,惟有飛寇兒又生事端:「我有事要辦,兩個月後在金城驛館會合。」

  飛賊又一次打破了平和的氣氛,眾人難忍恙意,幾個人的目光都冷下來。

  唯有左卿辭語氣平和如常,「落兄有急事不妨道明,定會安排專人奔走,畢竟吐火羅事急,不宜橫生蹉跎。」

  飛寇兒默看了一眼文思淵。

  文思淵嘆了一口氣,笑容幾乎有些發苦,上前一步長揖:「公子見諒,他確有要事另行處理。煩請將黃金兌成銀票,放在朱雀大街上的通記錢莊,一個時辰後自有人去取,金城驛館必不相誤,文某願為擔保。」

  「何必徹辭掩飾,不外是賊性難改,想騙了錢就走。」 殷長歌簡直聽不下去,冷傲的話語鄙夷極濃。「文兄在江湖上也是有名號的,奈何偏與小人為伍。」

  沈曼青聽著有幾分不妥,百曉公子的武功不算高強,消息探聽之術卻是一流,兼又圓滑玲瓏,結交無數,沒必要輕易得罪。

  收到師姐的示意,殷長歌暫時抑了怒氣,不想飛寇兒居然開口。「我本就是拿錢行事,你眼紅,不妨向候府直言。」

  一句話像點燃了一桶火油,殷長歌怒上眉梢。「誰如你一般貪婪卑瑣,見利忘義!」

  沈曼青同樣不快,但為口舌之爭動手到底不宜,她冷淡的看了一眼飛寇兒,按住了殷長歌。

  「無妨,我相信落兄言出必踐,不會讓文兄為難。」左卿辭又一次化去了緊繃的氣氛,轉首對飛寇兒道。「也請落兄信守時限,金城驛館再會。」

  飛寇兒不再理會任何人,逕自下樓而去,文思淵也不再留,對左卿辭及場中眾人略一揖辭,隨之而退。

  殷長歌滿心怒火發作不得,猶有餘恨:「這兩人編排作戲,一搭一唱,盡在耍滑腔。大事豈可托於逐利小人,公子恕我多言,此人嗜錢如命,貪生怕死,僱請又有何益。」

  左卿辭只是一笑,俊美的面龐深遠難測:「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多謝殷兄提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30 AM

上卷 第六章 萬里行

  左卿辭是一行人中最弱的,毫無疑問是個拖累,但他出身貴胃卻不辭艱險萬里奔走,性情又謙淡隨和,甚得眾人好感。這一次他攜了六名侍衛,還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隨侍,名喚白陌,伶俐機警,不僅會武,更兼顧馭車與日常照應,一應服侍細緻妥貼。

  商晚生性孤冷,與人相處總有一層隔膜;殷長歌與陸瀾山一個氣盛一個沉穩,性情迥異居然意外的投和,隨著旅程越來越交好;沈曼青則是人緣最佳,她是唯一的女子,身為正陽宮掌教首徒,年紀輕輕聲名鵲起,加上少見的溫柔貌美,一行人無不對她照顧有加。

  金城地處西北,已然入了秋,瀝瀝陰雨不絕,過往行人全著上了厚衣,傍晚時霜風拂面,寒意森凜,與風光明媚的金陵猶如兩個世界。

  一行人在驛館休整,車駕早已備好,改為適宜野地行車的重轅,廂體寬大堅實,厚錦飾壁、重裘為墊,陳設柔暖舒適。

  靖安候府的安排極盡周到,金城最好的裁縫為眾人量體裁衣,幾日便已制妥,塞外常見的胡服樣式,折領緊袖,修身束腰,成衣輕暖而無半分雍腫,又承胡服一貫的鮮豔明麗,沈曼青試了幾件,竟有些愛不釋手。

  離開金城之日天色陰鬱,片片細雪宛如游絲裊空。沈曼青一襲新裝,晨光下眉目盈盈,皓齒如玉,風帽上的細絨襯著雲鬢娥眉,較平日的端莊多了一份華貴,殷長歌終日見慣都禁不住看愣了。

  左卿辭的近侍白陌走出來,他年紀最少,一路與眾人混得熟稔,話語無忌,「沈姑娘好容貌,也唯有這樣的衣飾才配得上。」

  陸瀾山在馬上看了幾眼,半讚歎半是打趣:「那是自然,素手青顏之名豈是虛傳,還記得上一屆試劍盛會,沈姑娘劍氣如虹,容顏如玉,不知傾倒了多少武林豪傑。」

  沈曼青早已習慣了讚譽,含笑而受,並無半分小兒女的羞怯。

  殷長歌將她的行囊綁上馬背,抬眼便見飛寇兒自驛館走出。

  飛寇兒昨夜二更趕至,身上一件灰塵僕僕的裌衣,掮著一個略大的包袱,被從頭到腳整飾一新的眾人一襯,顯得格外粗陋,幾乎像隨隊僱傭的僕役。

  即使歇了一宿,他的神氣仍帶著明顯的疲憊,運氣似乎也不大好,留給他的灰馬雖然高駿偉岸,卻有一副暴烈的脾氣,套上了轡頭仍壓不住野性,稍有人接近便連連趵蹄,馬鼻憤怒的噴息,隨時準備將人掀下去,三個馬伕合力才能拉住。

  眾人冷眼旁觀,各自整理行囊,並不言聲。

  左卿辭在馬車旁駐足,緩聲道:「這匹馬腳力極足,若落兄早幾天到,馭熟了必能得心應手。實在覺得性烈難馴不堪驅使,可以讓下人換一匹。」

  飛寇兒打量著燥動的灰馬,半晌,比了一個手勢,示意牽馬的僕役放開。

  馬伕狐疑的望瞭望,一時不敢領命,這馬野性難馴,一鬆手立刻就要縱蹄傷人。直到他再度示意,馬伕才鬆開韁繩,果然灰馬唏律律長嘶,前蹄高高揚起,駭得馬伕慌忙走避。

  一按一躍,飛寇兒已上了馬背,姿態流暢而輕妙,身形彷彿沾在鞍上任憑縱跳紋絲不動。一盞茶後,他掌心一捺,生生將馬兒逼得前蹄落地,灰馬狂性大發,順著長街奔雷一樣縱了出去。

  儘管清晨人少,烈馬在市井狂奔也不是玩笑,只見馬蹄縱落,險之又險的擦著攤位行人而過,竟然無一磕傷,陸瀾山悚然動容,脫口驚道:「好騎術。」

  三柱香之後,馬又沿著長街回來了。

  灰馬一改先前的桀驁,馬鼻冒著白氣,渾身見汗,奔到近前飛寇兒一扣韁,灰馬應勢而停,馴順如臂使指。飛寇兒拍了拍熱氣騰騰的馬頭,俯身將包袱繫上了鞍側的懸勾。

  眾人盡有一刻的失語,陸瀾山由衷的想讚一聲,看對方的樣子又著實贊不出來,訥訥的上了馬。

  左卿辭瞧了一會,彎身進了馬車,厚重的錦簾垂落,擋去了凜寒的風。

  撲捲而來雪風裹著細小的冰粒,刮在臉上猶如刀割。

  即使身懷武功,這樣的天氣持續趕路也絕不好受,沈曼青是女子,被左卿辭請上了馬車,餘人冒雪前行,好在備足了裘皮軟氅,抖開來裹在身上頓時緩和,寒風再難侵體。

  飛寇兒罩著一件路邊老農處買的蓑衣,一路不言不語,抵達宿處的時候低咳了一聲,斗笠上的冰塊滑落下來,濕地上跌得粉碎。令人疲憊的疾行之後,誰都不再有聊天的興致,草草用完餐各自回房宿下。

  待主人湯沐已畢,白陌開了一線窗散去煙氣水氣,將暖好的被爐放入床褥,忽聽得左卿辭開口:「把我那件玄色軟氅找出來,給飛寇兒送過去。」

  白陌登時詫然:「給那個飛賊?他哪配穿公子的衣服。」

  左卿辭半披軟氅,倚上邊榻,「你覺得那賊如何。」

  「瞻前顧後,輕義貪利。」水榭那一日白陌也在場,聞言不假思索道,「不過那一手騎術當真了得。」

  左卿辭接著問,「既然貪利,為什麼黃金都請不動。」

  「因為他畏死,發現路險難行就怕了。」白陌輕快的在衣箱中翻找,覺得自己的答案很合理。

  左卿辭挑了挑眉不置一辭,相較於那幾個一腔熱血的傢伙,這飛賊倒很明白要面對的是什麼。

  玄色軟氅製作精良,入手厚密柔暖,白陌捧在手中禁不住惋惜:「公子,現在送過去?我瞧那傢伙一路神色未變,似乎不畏冷。」

  「飛寇兒號稱千面,從不露真容,那張臉自然是假的。」左卿辭漫不經心的翻開一本古籍,「他臉色未變卻指尖青紫,呼吸滯重,咳嗽空綿無力,間有雜聲,這兩個月內傷不但未癒,反而更重了,在路上病倒可是一樁麻煩事。」

  白陌一直存著好奇:「那些傳聞我也聽過,可偷瞧他的臉完全不見破綻,或許他並未矯裝,近日用的正是本來面目。」

  左卿辭拾起銀簽剔了剔燭芯,淡淡道,「若能被你瞧出來,飛寇兒就是浪得虛名,要來何用。」

  白陌將抖開的軟氅疊好,終是問出了最深的疑惑,「那傢伙除了精擅易形之外沒什麼能耐,又受了傷,遠不如其他幾位,公子何以這般厚待?」

  燭影搖動,映得左卿辭的眉眼幽深難測,「他能在燕歸鴻的追緝下遁逃數年,足見有過人之長。昔年孟嘗君門客三千,出函谷關卻全仗雞鳴狗盜之徒,別小看賊拓一流。」

  白陌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道,「可他不願涉險,全是被百曉公子挾迫而來,難保不存異心。」

  漂亮的唇角無聲的勾起,左卿辭話語輕淡:「那又如何,為我所馭當然上佳,若是不肯我自有手段。把衣服送過去,言語客氣些。」

  白陌領命而去,不一會又捧了回來,大概是削了顏面,捺不住滿腹怨氣:「公子,那傢伙簡直不知好歹,別管他的死活了。」

  以候府公子之尊,折節施惠於卑瑣的小賊,竟然被拒之不受。白陌覺得飛賊簡直不可理喻,更多了一重鄙夷:「他不聽公子安排,又傻到明知出關也不備厚衣,凍死也怨不了旁人。還說什麼已有冬衣不勞費心,不過是個賊,還擺什麼架子!」

  左卿辭稍感意外,思了一刻便放下,再度將視線投向了書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38 AM

上卷 第七章 冰雪域

  越向西北行進越是寒冷,地上雪盈數尺,空中飄飛的雪花大如鵝毛,村村閉戶沓無行人。逼人的嚴寒已經不適合騎行,一行人全數改換馬車,另僱車夫,頂著漫天風雪沿官道踽踽前行。

  冬日裡晝短夜長,走不出多遠便得歇宿,給了飛寇兒養息的時機,十餘日下來已恢復了幾分。他與商晚同車,兩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整日相對竟無半句言語,車內安靜如空,不是閉目養神就是打坐行功。

  餘下幾人卻是融洽無間,時常擠在一輛車上聊得意興飛遄。

  「正陽宮聲名卓著,卻少有弟子行走江湖,其中可有什麼緣故?」正陽宮在江湖中地位超然,鮮少有內聞流出,頗為神秘,這一日偶然言及,左卿辭也微感好奇。

  「家師曾言正陽宮為世外清觀,又蒙天恩眷賞,首重潛心養性,修身悟道才是根本。習武是為先代掌門留下的絕學不可斷絕,若恃藝而行好勇鬥狠,便是本末倒置,亂了修行的根源。」殷長歌說得很平,以他的銳氣自負,當然無法認同這般保守自束的門規。

  正陽宮真是如此超然?左卿辭不予置評,隨言讚道:「掌教真人看淡名利,不愧為方外高人。」

  陸瀾山是知道根底的,從旁解釋,「正陽宮訓持極嚴,惟有少數真傳弟子才能習得絕學,又有藝未成不許下山的規誡,所以能行走江湖的極少,儘是人中英傑。公子不是江湖人,未聞昔時之盛,十餘年前僅劍魔蘇璇一人,武林便無人敢掖其鋒。」

  陸瀾山無心一語,殷長歌與沈曼青盡皆沉默,左卿辭不動聲色的接續話題:「我多年閉居,確是孤陋寡聞,劍魔這一名號聽起來好生霸氣。」

  陸瀾山談意正盛,也未注意旁人神色,洋洋灑灑道來:「近百年來正陽宮英材無數,卻無一人能及蘇璇的聲勢。據說他師從上一代正陽掌教,天份極高,少年時已劍術過人,天都峰上無人能敵。下山以來罕有敗績,江湖中叫得出名號的高手多半折於劍下,單人匹馬誅殺雁蕩七害、嶗山雙魔、玄月僧、南疆鬼母等魔頭,武林中聞名色變。」

  陸瀾山一時說得心馳神往,流露出無限憾意:「那時我技藝未成,若在今時,必要與之一會,一瞻風采。」

  陸瀾山別無所好,唯沉迷於武技,一路相處左卿辭早已熟知:「好一位不世英雄,為何今時少有聽聞?」

  陸瀾山一滯,忽然一嘆,發自內心的惋惜:「此人年紀輕輕身負絕學,前程無可限量,不知怎的竟然瘋魔了,親仇不分行事顛狂。偏生他功力非凡,誰也禁不住,屢屢傳出瘋癲中拔劍傷人之事。各大派一起找上天都峰,正陽宮不得已譴出長老,連同各大派的人,將蘇璇截於洞庭湖畔,一戰之後從此絕跡,江湖再無劍魔其人。」

  一席話道盡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左卿辭隨之輕嘆,「如此英傑,正陽宮竟然忍心自弒弟子?」

  沈曼青螓首微側,秀美的臉龐一無表情,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殷長歌罕見的猶豫,掙扎半晌艱難的開口:「並非如此,當時各大派齊上天都峰聲討,正陽宮所受壓力極大。洞庭之圍,眾位長老本是想廢去師叔的武功,將他帶回山靜養,未料他劍術已臻化境,根本制不住——」

  馬車碾到石子震動了一下,沈曼青忽然截過話語,不同於殷長歌的晦澀,她的言語鎮定輕柔,「師叔之事為正陽宮早年憾事,各位尊長少有提及,我們小輩也不清楚詳情。我與長歌下山之際家師還曾叮囑,讓我們引以為戒,慎思慎行,守端正寡言之道。」

  沈曼青看起來溫柔隨和,這一次綿裡藏針,話中潛意分明,說得殷長歌面露慚色,緊緊閉上了嘴。

  陸瀾山咳了咳,也有些尷尬。

  左卿辭輕描淡寫的調轉話頭,三言兩語化開尷尬,與殷長歌擺起了棋局,陸瀾山一旁觀戰,氣氛轉瞬融洽如初。

  「公子,是車軸裂了,已經無法修繕。」白陌額上見汗,呼吸間霧氣瀰散,睫上掛著細碎的冰屑。

  左卿辭披著重裘極目眺望,莽莽雪山高可摩雲,崖壁陡峻,千里連綿不絕,紫灰色的雲層宛如硯上凝墨,低低的壓在天穹,寒冽的風掠過,透骨的冰寒僵滯了所有活物。無數蒼鬱的雲杉被凜冰凝固了枝椏,彷彿披霜載雪的巨人。

  險惡的山道,狂暴的天氣,這片難以征服的山脈唯有行商的駝隊路過,但他們絕不會在冬季踏入這片死亡之域。儘管選了最結實的車,依然抵不過自然的摧折,沿路車馬不斷陷落,數天前載著輜重的車掉入冰層下的裂隙,讓行程更為窘迫,如今最後一輛也壞了。

  長眸映著萬仞霜雪,一片波瀾不驚,左卿辭扔掉手爐:「不必要的東西都扔了,照料好馬和嚮導,現在只能靠雙腳了。」

  拋下損壞的車駕,馬馱著剩餘的物資頂風前行,人隨在馬後。積雪的山巒危陡的綿延,長時間在深及大腿的厚雪中跋涉,帶來體力上極大的消耗,此前的輕鬆不復存在,一行人沉默而艱難的蠕行。

  重金雇來的幾名嚮導裹著厚衣仍然凍得臉色青白,指點各人籠上護目黑紗,濾去雪地刺目的白光,又反覆叮囑絕不可在雪域揚聲。沉悶的氣氛籠罩,殷長歌走在隊前,沈曼青隨在其後,後方綴著商晚,陸瀾山步子闊大,步履稍慢落在隊尾;飛寇兒時前時後,有時甚至會消失一陣,不知在做什麼。

  左卿辭曾言及不會拖累行程,誰也沒想到這位金玉之體的公子竟然真能做到。他從金城開始捨去侍衛,獨留白陌一人,棄車步行後由白陌扶持而行,速度居然不落於人。

  這對主僕對連日的艱苦從不抱怨,安之若素,讓人更多了一層欽佩。

  日復一日枯燥而艱辛的行進,又有嚴寒的折磨,個個熬得蒼白消瘦,疲累不堪,好容易到了瓦罕山谷,嚮導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前走了。

  「瓦罕山谷的盡頭是阿克蘇雅,那一帶水草豐美,往來商旅盡在此休整,從阿克蘇雅去吐火羅道路通暢,車馬便給,行程會輕鬆許多。」左卿辭盤坐在羊皮墊上,以樹枝在積雪上繪出地圖,臉上一片沉靜,絲毫不受嚮導辭去的影響:「瓦罕山谷地形狹長,即使無人引路也不會迷失,我們還剩七日左右的乾糧,只要以最快速度穿過山谷,此行就成功了一半。」

  帳篷不大不小,然而一群人盡在其中,便顯得格外擁擠。帳外是漫天肆虐的狂雪,儘管已經重重加固,牛毛帳篷仍隨著暴風雪劇烈的搖晃,彷彿有個頑皮的孩子在上面蹦跳。

  酷厲的環境逼得每個人都到了極限,殷長歌不放心的檢試固定篷幕的長釘和皮索,商晚臉色陰沉,與天氣一樣難看;陸瀾山在鍋邊等雪水沸騰,手中捏揉著冰硬如石的麵餅。

  沈曼青有些憔悴,數日無法修沐,她鬢髮散亂,柔唇乾裂,早已失卻了笑容。

  飛寇兒幾乎不說話,也不與眾人歇在一處,他入夜時消失,清晨才又出現,直到一次陸瀾山無意中撞見,才發現他竟然睡在臨時掘出的雪洞裡。問什麼他都不大回答,這種感覺當然不會愉快,久而久之,眾人都習慣將他視同空氣。

  惟有左卿辭是唯一的例外,他對不合群的飛賊始終保持和顏悅色,從不在意對方冷漠的反應。

  狂風呼嘯中,商晚打破了僵局,陰霾密佈的臉龐有壓抑的怨氣:「七天走得出去?馬已經全死了,嚮導把山谷說得跟雪獄一樣,還有成群雪狼出沒,冬季根本不可能通行。」

  左卿辭清減了一些,眉目也有倦意,依然顯得矜貴從容。「既已至此,前進是唯一的選擇,若等雪化春消,萬事皆休。」

  商晚驀的揚手,一杯初滾的水潑出帳外,騰起一簇白霧,未落地已化為一逢細小的冰屑:「瞧這該死的雪,等人埋進去什麼圖都沒用,真刀真槍的拚殺就罷了,這完全是白送性命,如今我算是懂了,飛寇兒說得沒錯,內廷的人根本不會到這裡來找死。」

  激烈的話語中有鮮明的怨懟,左卿辭神色不變,鎮定逾恆:「諸位是不世高手,必能成逆天之事,難道商兄沒有信心?」

  若在中原,商晚當然不會輕易退縮,但一路以來的險惡讓他不敢再存半分僥倖:「就算夏季通過山谷也要十五日,方才若是把那幾個嚮導殺了,留下口糧還能撐久一點,現在前路凶險又無食裹腹,怎麼走?」

  陸瀾山眉頭一皺:「商兄說什麼話,那些山民能帶我們到此已是不易,殺人奪糧豈是正道所為。」

  商晚被逆境磨得戾氣橫生,冷笑:「正道?等快餓死的時候人肉都啃得下去,充什麼好漢。」

  殷長歌越聽越是不對,當先駁道:「因一已之需胡亂殺人,與惡徒有何分別。」

  商晚本就一肚子火,受兩人一責,更多了陰冷的怒氣:「這種時候還講什麼大義,說的倒是好聽,就不知——」

  「我只知盡人事聽天命。」左卿辭一語截斷了他,矜冷的俊顏傲意分明,壓得人心頭一沉。「眼前不過是小礙,若輕易可達,又何須諸位親往,不願前行的但請回頭。」

  僵冷的耳邊唯有狂風在呼嘯,過了許久,陸瀾山沉聲道:「雪獄冰海又如何,陸某就不信闖不過去。」

  殷長歌喝了一聲彩,冷冷的瞧著商晚:「公子堅毅,陸兄勇魄,我與師姐要是在此退逃,還有什麼面目回去見師長,定當奉陪到底。」

  沈曼青擁著裘氅默不作聲,將自己又裹緊了一些。

  飛寇兒彷彿什麼也沒聽見,眾人也不指望他有反應。

  商晚臉肌抽了抽,半晌才沙嘎的道:「商某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既然公子執意前行,聽天由命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43 AM

上卷 第八章 天威變

  瓦罕山谷又名死亡之谷,幽深綿長,兩壁儘是高逾百丈的陡坡,被層層積雪覆蓋,時常有雪塊從坡上簌簌滑落。

  人在空茫的雪谷細如微芥,無邊的寂靜籠罩著天地,這個鬼地方一旦有聲音引發冰雪崩落,便是飛鳥也難逃生天。人們拋掉了一切,僅帶著隨身包裹,在絕對安靜中前行了六天,枯燥與疲乏、酷寒與死寂、大片刺目的純白,無一不是對精神意志的折磨。

  從遮目的薄紗中望過去,一切都蒙上了暗影,綽綽宛如死域。殷長歌煩燥起來想扯掉又強自抑住,忽然前方的飛寇兒停住了,取下了眼際的薄紗。

  很快,所有人都發現了異常,卸去障眼紗幕警戒起來。

  遠處的雪坡上出現了幾十個小點,在雪地上幾乎不可察覺,它們迅速的移動,很快已經近到能看清楚形貌。尖耳獠牙,目光猙獰,渾身灰白的皮毛,這是一群飢餓的雪狼,在雪上安靜無聲的奔跑,如幽靈般飄忽迅捷。

  狼群三三兩兩躍近,形成了一個散落的包圍,腹部劇烈的起伏,噴著息一點點趨近,紅色的眼睛貪婪而兇殘,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望。

  如果是普通商旅,無疑會被嚇到魂飛天外,然而狼群碰上了見慣凶險的江湖客,最初的驚異過後人們很快組成了陣形,將左卿辭護在中央,白陌緊守主人身邊,拔出了長劍。

  冰冷的風捲起了細小的雪粒,帶著低嗚的輕嘯掠遠。

  對峙良久,一隻最前方的雪狼終於按捺不住,拉開了襲擊的序幕。它猛然躍起,齧向看上去最柔弱的沈曼青,銀亮的尖牙猶如來自地獄的惡魔。

  雪狼速度極快,可是人比它更快,一道冷電般的霜芒閃現,狼影猝然自空中跌落,雪地上多了一具狼屍,切開的咽喉汩汩流出熱血。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接連躍起的狼群瘋狂的撲過來,試圖用爪牙撕開獵物的防禦,飢餓讓它們無懼死亡,狂暴的發起攻擊。

  沈曼青素手執劍,一道又一道劍光掠起,準確的切斷試圖越界的雪狼咽喉;相較之下,殷長歌的劍更有力,結果也更血腥,每一隻撲向他的雪狼都被斬成了兩段,他身前的雪地腥氣撲鼻,一片狼籍。

  陸瀾山的武器是短戟,連包裹武器的粗布都懶得解開,死在他手下的雪狼頭骨俱被震碎,癱如軟泥;陸瀾山身邊的商晚用著一柄黑色的刀,刀身薄而短,一次次劈開了雪狼的頸。

  及至看到飛寇兒,白陌頓時無語,這飛賊退在內圈身形不動,全仗別人料理狼群,眼神全飄在雪坡上。白陌輕鄙的撇了一下嘴,見局勢盡在掌控,放鬆下來,轉頭發現主人也在遠眺,不禁順著望過去。

  公子在看什麼?無須詢問,白陌發現了凝望的目標。

  那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雪狼,皮毛雪白,在雪坡上宛如一體,額際有一縷鮮紅的絨毛。這隻奇特的雪狼遠遠蹲在後方,相較於正激烈攻擊的同類,它顯得異常安靜,猶如亙古以來就踞坐在那裡。

  白陌曾聽說狼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隔著數十丈與狼對望,這種感覺越發強烈,那隻沉默的雪狼彷彿在觀察,又像是思考。

  「它想幹什麼?」白陌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問得荒謬,再聰明也是隻畜生,滴水不漏的殺戮之下,狼群已經死了一小半。

  左卿辭不曾回答,他依然在注視那隻不同尋常的野獸。

  無盡銀白的雪谷狹長空遠,撲襲的狼群猶如撞上了堅壁的潮水一波波破碎,被熱血融化的雪水浸著狼屍,瀰漫著濃重的腥氣。那隻巨大的雪狼突然動了,它站起來,伸長脖子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哮叫。

  狼群的攻勢突然緩了;第二聲哮叫,狂亂的狼群停下了攻擊;第三聲哮叫響起,靜下來的狼群轉身奔去,丟下同伴的屍骸,丟掉包圍中的獵物,搖著尾巴向發出召喚的頭狼奔去。

  頭狼跳躍奔跑,帶領狼群爬上了一處坡頂,黑色的山脊突出雪面,像一隻潛伏的巨鯨,它就在鯨背踞坐下來。

  白陌不明白這群畜牲想做什麼,隔得極遠仍能感覺到頭狼的視線,卻見左卿辭的臉瞬間煞白。

  飛寇兒忽然開口,話語僵而快:「向東南走,衝到突起的石壁下。」

  一句未落,飛賊手臂一扣一甩,在他身側的左卿辭猶如一塊輕薄的石頭陡然而起,身不由已被拋擲出去。

  白陌脫口驚呼:「公子!」

  幾乎同時,頭狼向著灰冷的天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號叫。

  不同於方才的低哮,號聲尖利而曠遠,迴蕩在寂靜的山谷,彷彿有風從雪坡上浮掠而過,帶下簌簌的雪粒。

  雪地上響著飛寇兒最後一聲斷喝:「走!」

  喝音未落,飛寇兒的身影已經在數丈外,如流光掠向左卿辭落下的方向,白陌張大了嘴,眼睜睜的看見墜地的主人被飛寇兒凌空扣住,一路疾掠向東南。

  主人的身影越來越遠,白陌反射性的拔足追上去,陸瀾山雖然不明其意,聽得喝聲也跟了上去;仍在原地的殷長歌與沈曼青怔了一怔,雙雙跟綴而行,商晚緊隨其後。

  同一時刻,所有的狼仰起脖子,隨著頭狼一起號叫起來。

  悠長的狼號充滿了不詳,空氣凝固而緊繃。

  突然之間,純白的雪坡上出現了一道狹長的裂縫。

  這一剎所有人都省悟過來,激出了一身冷汗,生死一線,個個用上了全力。正陽宮本以劍法和輕功見長,沈曼青和殷長歌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後發而起,居然超越了陸瀾山,綴在白陌之後;商晚的輕身術雖不比殷沈二人,但與專注於內功的陸瀾山相較略勝一疇;奔得最快的還是飛寇兒,拖著一個人依然捷如流星。

  奔掠到了極致,仍趕不上雪坡裂縫擴大的速度,更可怕的是隨著裂縫出現了奇怪的聲響,莫名的令人耳鼓生痛,整片沉眠的雪層開始滑動。

  疾奔中殷長歌回頭看了一眼,臉龐刷的慘白,眸中無限驚駭。

  巨大的雪塊滾落,無情的向渺小的人砸去,人們狼狽的躲閃,隨著轟然一聲巨響,大地搖顫,日色陡暗,雪層完全傾落下來。

  從高高的天空俯視,傾瀉而落的雪猶如奔湧的洪水,兇猛的撲向谷底,自然的天威之下,微不足道的人類猶如螞蟻,瞬間被崩落的冰雪吞沒。鋪天蓋地的雪崩持續的時間很短,沒過多久,天地間再度恢復了平靜,谷底徹底改變了形貌,茫茫的冰雪覆蓋了所有低凹,猶如一隻巨靈之掌,抹去了一切生靈的痕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50 AM

上卷 第九章 劫後生

  左卿辭的頭很暈,對不諳武功的人而言,從半空墜跌是種可怕的體驗,更難受的是冰冷的疾風灌進口鼻,幾欲窒息。他從未這樣難受,卻很清楚沒有抱怨的餘地,後方震耳欲聾的轟響充分彰顯了稍有遲滯的後果。

  飛寇兒奔得再快,也敵不過千萬冰雪崩落的速度,撲天蓋地的寒意從背後壓上來,左卿辭背心一沉如著重捶,連帶牽得飛寇兒身形一滯,眼看重雪覆頂而來,飛寇兒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幾分,積雪如滔天巨浪追逐而來。

  東南處突起的壁隆是一塊碩大無比的長形巨石,塌坍在幾塊較小的岩石上,一半斜翹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間隔出了一塊空隙,外圍長著幾棵松樹,覆著薄雪,巨石邊緣垂著層層冰掛,成了一塊天然的庇蔭。

  石隙越來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氣自脊後襲來,耳畔墜雪的轟鳴聲震得人目眩神暈,左卿辭心跳如鼓。飛寇兒的手指異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無數的雪塊從耳際擦過,少年全力一躍,帶著他撞裂冰掛滾入了石隙。

  巨大的衝力讓兩人跌撞的滾了幾圈,左卿辭胸口發悶,意識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壓著一個人,能感覺到對方汗濕的頸項和凌亂的呼吸心跳。無邊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斷裂的冰棱紛紛墜地,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搖顫,黑暗瞬間覆落。

  冰冷的感覺逐漸退去,某種氣味引得他從昏迷中醒來。

  睜開眼左卿辭並不急於起身,掃視了一圈,發現自己身處於巨石下的空隙中,這道石隙高逾十數丈,外圍被冰雪封填,西側掘開了一個向外的雪道,洞口幽黑,想是已經入夜。

  洞中生了一堆火,驅散了黑暗也帶來了暖意,裊裊升起的薄煙彷彿被無形的手牽引,從另一處挖通的雪隙盈散。火焰上懸架的狼肉正在烘烤,飛寇兒正盤坐火邊,身畔一卷剝好的狼皮,一側躺著昏迷的白陌。

  空氣中瀰漫的烤肉香氣讓人立刻產生了飢餓感,左卿辭撐坐起來,脊背傳來疼痛,按了按發現是雪塊砸出的外傷,眉略蹙了一下,探視白陌並無大礙,而後才開口詢問:「可有見到其他人?」

  飛寇兒從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個,他埋得最淺,狼刨開了雪。」

  說完飛寇兒檢視了一下烤肉的火候,將熟肉從火堆上撤下,動作之間,左卿辭發現對方左腕衣衫破碎,隱隱有血跡:「落兄受傷了?」

  垂頭看了一眼,飛寇兒放下狼肉,捲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傷不算深,血已經乾了,他從隨身包裹中摸出藥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手。

  手掌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指形勻稱而漂亮。

  俊顏在火焰的暖光中溫潤如玉,左卿辭顯得很誠摯,「大概是冰掛劃的,傷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盡綿力。」

  不等他從懷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飛寇兒已經回絕,「不必。」

  似乎也確實不需要幫手,少年直接從袖裡撕下一塊舊布,覆上藥粉後敷扎,動作流暢熟練,最後以牙齒咬住布巾打結收攏,大概年少骨骼尚未長成,他的腕極細,緊緊勒綁之後更形單薄。

  飛寇兒一貫隨意,衣飾粗劣從不修飾。比起殷沈二人的高華、陸瀾山的磊落,氣質可謂雲泥,就連商晚都比他多幾分整潔幹練。或許是盜賊生涯使然,他像一隻獨來獨往的野獸,本能的遠避人群。

  不動聲色的自對方腕上收回視線,左卿辭接過遞來的熟肉,致謝後開始品嚐。狼肉很粗,但烤得很好,鹹香適度,對連日以乾糧裹腹的人是意外的驚喜,左卿辭自己都為胃口驚訝。

  將另一份擱在白陌身旁,飛寇兒也開始進食,他在啃削肉後剩下的骨頭,撕下每一縷殘留的筋肉,比平日咀嚼的更久,像一隻駱駝在緩慢的反芻,從細碎的食物中攫取養份。餘下的肉被他收在一側,左卿辭敏感的覺察:「落兄擔心食物不足?」

  飛寇兒剔得很專心:「狼會避人,很難捉,乾糧已經沒了,必須留一些肉。」

  左卿辭瞧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狼腿,飛寇兒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你沒用,要多吃一點。」

  這大概是候府公子聽過最直接的話語,左卿辭面上微笑,擱下了狼腿:「多謝關懷,好歹我也是一介男兒,又未受傷,既是食物有限,自當與落兄同甘共苦。」

  飛寇兒看了他一眼,扔下骨頭,以雪擦去指上的油膩,「不用硬撐,你病了會很麻煩。」

  被視為麻煩的左卿辭涵養一流,風度絕佳的跳過了這個話題:「我該感謝落兄,適才雪傾地變,若非落兄相救,我必是性命難保。」

  從牆角抱過一堆枯枝扔在火堆旁,飛寇兒半晌才道:「我不想死。」

  左卿辭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落兄何出此言?」

  卡拉一聲將一根枯枝折成兩段拋入火中,飛寇兒大概累了,聲音混著倦意:「文思淵說不能讓你死,不然回去我也會死,其他人能自保,不用我救。」

  左卿辭停頓了半晌,眯起的長眸辨不出意味,好一會才道:「原來是文兄一番好意,憐恤我身無武功。」

  顯然對飛寇兒而言,救了人已是仁至義盡,他在火邊鋪開狼皮,沒有繼續談下去的興致:「你有裘氅,狼皮我用了,天明後我去找人,你看火,狼來了叫我。」

  他居然真睡了,毫不客氣的讓左卿辭通宵守夜,也不管對方身份如何,是否情願。左卿辭也不惱,在火邊靜坐了一陣,開始觀察對面沉睡的人。

  乍然一掃,飛寇兒各方面顯得平平無奇。他穿著從店夥手中買的舊襖,累贅闊大,又沾了一些洗不掉的舊漬,潦倒邋遢,猶如市井粗役。左卿辭的目光並未被表相所蔽,流連在各處的細節。

  以男子而言,飛寇兒身量不算高,身形瘦弱,至多及他耳際。這個人似乎多半時間低著頭,即使在睡眠中也是如此。飛賊的頭髮始終裹在粗布中,唯有一點細碎的茸髮散在頸後,脖頸長而細緻,看上去有幾分脆弱。露在衣袖外的指形纖秀,靈活有力,殘留在他腕上的指印足以證明這一點。

  火靜靜燃燒,朦朧的煙氣輕拂,左卿辭悄無聲息的趨近,探向飛寇兒的腕脈,在觸及對方的衣袖的一剎那,沉睡的人突然睜開了眼。

  左卿辭定住了,他俯得極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頭髮懸在半空,被飛寇兒的呼吸拂動,一絲絲搖顫。

  這樣的對峙不在預料之內,一時靜滯,誰也沒有說話。

  停了一瞬,左卿辭對著那張木無表情的臉開口,話語和微笑同樣輕柔,如一縷無辜又無害的春風:「抱歉,我擔心落兄是否還有其他暗傷,冒昧之下反而驚擾了。」

  臉龐籠在他投下的陰影裡,飛寇兒什麼話也沒說,手邊用力一扯,左卿辭才發現自己無意中壓住了對方的衣角,他起身讓開,還未及進一步解釋,對方已經翻身背對而眠,全然懶於理會。

  佇立片刻,左卿辭回到了火堆另一側,望著對面橫躺的背影,目光沉下來。

  天亮了,石隙外依然冰冷,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靜的山谷猶如一個純白的夢境,那場狂暴的雪崩不見半分痕跡。

  留下左卿辭和初醒的白陌,飛寇兒獨自出去尋人。

  白晝的雪域依然寒意凜人,完全離不開火堆,白陌在火旁暖了一夜,狼吞虎嚥的啃完熟肉,體力已然恢復了七成:「那群狼太狡猾,簡直成了精,險些把所有人活活埋死,所幸公子平安無事。」

  左卿辭彷彿有些心不在焉:「狼並不比人笨,尤其在這種環境,它們比我們更熟悉雪。」

  厚暖的裘衣避免了凍傷,卻避不過肢體被雪砸到的疼痛,白陌揉著腿上的淤傷,問出此刻最揪心的問題:「公子覺得其他人還活著?

  這一問題左卿辭也在思量:「正陽宮的內息心法據說有獨到之處,即使被雪埋也未必會喪命;陸瀾山內功深厚,應該能撐得更久,商晚有幾分難料,一切看造化了。」

  想起雪崩,白陌餘悸猶存:「當真是天威難測,假如其他人不幸罹難,我們該如何是好。」

  左卿辭語氣很淡,冷漠如異路:「他們還活著最好,也能省點事,運氣不佳死了也無所謂,到了吐火羅我另想辦法。」

  這樣的回答白陌並不意外,畢竟同行了數月之久,他有些惋惜:「那幾位早已服膺於公子,偏偏下落不明,這最麻煩的傢伙倒安然無恙,不愧是慣賊,逃命的功夫一流。」

  左卿辭淡道:「這個人騰掠極精,見機又快,確有幾分本事。」

  白陌儘管不喜飛賊,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悻悻道:「幸好這小人還知道分寸,護住了公子。」

  「我的手法對他竟是無用,這確是奇了。」目光掠過飛寇兒留下的狼皮,左卿辭低喃,聲調有一線鋒銳的冷嘲:「不過也無妨,是人就有弱點,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什麼。」

  他從不怕慾望和野心,有慾望就有弱點。

  沈曼青與殷長歌出身名門正派,有師門與道義之縛;陸瀾山重義重諾,成就了俠名也必受其絆;商晚冷血而惜命,但有意攀結權貴就不難掌控;唯有飛寇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2:56 AM

上卷 第十章 獵妖狼

  白陌出去張望了一番,死寂的雪谷感覺不到任何活著的生靈,唯一的動靜是飛寇兒燃在洞外的枯枝堆,然而夜間起了大霧,模糊了煙柱的輪廓。無風的雪谷,霧散得極慢,白陌挑旺火堆又加上兩把濕葉,依然效果不彰。

  守了半晌,雪域靜悄悄的全無聲息,白陌怏怏的鑽回洞內,午後霧氣逐漸稀薄,裊裊升起的煙柱開始分明,過了一陣,洞外終於有了動靜。

  陸瀾山與商晚相偕尋過來,除了商晚腿腳一瘸一拐,其餘尚算安好,兩人又飢又乏,除了隨身武器,一應物品盡失。劫後餘生,相見格外驚喜,迫不及待的分食了剩下的狼肉,幾人圍在火邊閒敘起來。

  積雪壓頂的一瞬,陸瀾山拼盡畢生功力劈開數掌,渾厚內力將覆雪壓成了冰壁,儘管被重雪掩沒,卻留下了一個勉強支撐的空間,不至於窒壓而死。等雪崩完全靜止,他放緩呼吸,慢慢的掘開雪層鑽出地面,正遇上濃霧籠罩,全然不辨地貌。他不敢揚聲呼喚,繞來繞去反而走遠了,直至霧散後看到煙柱才又折返。

  相較之下商晚要狼狽得多,他落入一處冰雪裂隙,僥倖逃過沒頂之災,但因滑跌致使腿骨脫臼,內腑也受了撞傷,費了不少力氣才爬上來。幸好碰上陸瀾山,替他行功運氣打通經絡,略好些才相攜找過來。

  左卿辭僅餘懷裡一卷銀針,替商晚簡單處置了一下,自然的浩劫之下,死裡逃生已令人足夠慶幸,隨行物件的失落根本不值一顧。

  話敘到尾聲已近黃昏,食物成了首要難題。

  陸瀾山嘗試著打獵,然而雪地荒涼空蕩,野狼又在他們手上吃過虧,格外機警,躲得極遠,商晚裝死躺了小半個時辰都引不來一隻。縱有一身絕學,兩人折騰良久仍是空手而歸,飢腸轆轆之下頗為無奈。

  入夜,飛寇兒回來了。

  或許洞外足印的提示,見到商陸二人他並未露出驚訝,默不作聲的卸下肩上的東西,甫一入眼,白陌不由自主的一聲驚呼。

  拋在地上的是一隻純白的雪狼,身形碩大,骨肉沉重,合不攏的嘴角露出森然利齒,即使死去,樣貌依然十分兇殘。

  雪狼渾身不見一絲傷痕,惟有頸骨處綿軟,想是被飛寇兒空手扭斷了脖子。白陌拔弄翻看,驗過狼額上的血毫,正是那隻狡如妖鬼的頭狼。

  陸瀾山反射性的拔出短刀準備皰肉,商晚往火堆裡扔柴,腹內空空的兩人配合默契,卻被飛寇兒攔下,他接過短刀仔細剝下狼皮,而後才交給兩人接手。

  左卿辭不動聲色的解下裘氅遞過去,溫言提醒。「把衣服換下來,這地方穿濕衣會要命的。」

  眾人這才發現飛寇兒嘴唇呈現出怵人的青色,外衣初時凍硬了看不出來,火邊一烘,整件衣裳都是深色的濕痕。想起洞外寒凜徹骨的冰雪,白陌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這次飛賊沒有推辭,脫下外衣用裘氅裹住了身體,在火邊烘了半晌才開始發抖,他抖動的如此劇烈,甚至牙齒都在輕響,白陌幾乎擔心他的骨頭散了架。

  四個人全看著他,誰也不知該說什麼。

  半晌,陸瀾山忍不住開口:「你在雪地裡伏了多久?」

  過了好一陣,飛寇兒才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三個時辰。」

  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氣,陸瀾山一臉震愕,商晚停下清理狼肉的手,均是難以置信。

  白陌衝口而出:「你瘋了,就為殺這隻狼?也不怕活活凍死!」

  飛寇兒沒有回答,在火邊縮得更緊,凍成青紫的指尖勒著手臂,頭緊緊伏在膝上,精緻的裘氅裹在身上不倫不類,看起來十分可笑。

  左卿辭低頭看著他,俊美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沉默片刻,轉頭吩咐白陌。「外衣脫下來給他,再揀一些落葉枯枝,讓火旺一點。」

  商晚烘烤的手藝不佳,但狼肉來之不易,眾人勉強嚥下去解了飢謹,餘下的部分熟肉充作乾糧。一群人默契的將火堆讓給了飛寇兒,他一直不曾進食,也不說話,只在眾人食畢閒談的時候撥了撥火,丟進去幾塊乾柴。

  火燎著枯葉跳動,淡淡的煙氣飄散,或許是損耗過度精神不濟,不到一柱香的時間,所有人都進入了夢鄉。

  萬籟俱靜,曠野無聲。

  石壁上一個模糊的影子忽然動起來。

  火焰一躍,光一黯又轉亮,兩根枯枝搭成了立桿,掛上一塊墊布,形成了一個垂落的隔幔,火焰劈叭燃燒,隔幔上映出了一個深濃的影子。

  隨著裘氅滑落,影子開始瘦起來,一件又一件衣物卸去,最後一件衣物拋下,一個赤裸的輪廓映在幔布上,薄得似乎風一吹就會消逝,空懸的幔底露出一雙玉琢般的腳,十趾玲瓏秀致,線條極美,唯有足跟到趾尖顏色十分怵人,呈現一種黯淡的紫褐。

  影子低下頭,小巧的腳趾蜷了蜷,伴隨著一聲輕微的吸氣。

  地上的衣物被熱力烘烤,升起一縷縷潮濕的霧氣。細瘦的雙臂環住身體,影子微微佝僂起來,彷彿被風雪壓彎的樹枝,空寂的石隙驀然響起了低低的嗆咳。

  迷迷糊糊的意識裡,白陌總覺得有絲不對,等終於省起,驚得一彈而起。懊惱自己竟不知不覺睡去,將守夜一事忘得乾乾淨淨。

  左卿辭倚著石壁而坐,沉默的凝思著什麼,見他醒來並未責備,比了個手勢示意禁聲。白陌轉頭四望,火堆仍在旺盛的燃燒,一應人等盡在沉睡,與先前毫無不同,悄悄鬆了一口氣。

  飛寇兒也在睡,他裹著裘氅,臥在腥臊的生剝狼皮墊上,在火邊似乎仍覺得冷,蜷得像一隻過冬的刺蝟。顯然這席價值千金的裘氅已經廢了,毀在一個粗蠻而不惜物的傢伙手中,白陌忍不住疼惜了一刻。

  靜默了一會,左卿辭起身鑽出石隙,霧已散盡,蒼穹下星光漫野,四下空曠,寂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白陌跟出來,想起殷長歌與沈曼青仍生死不明:「公子,假如殷沈二位一直沒消息?」

  一抹比夜幕更暗的黑影自天空游掠而過,彷彿宿鳥飛度,左卿辭仰首而望,話語如霜雪淡薄:「明日午時再不見人,立時起身前行,此地沒有食物,再怎麼省狼肉也不夠,必須盡速出谷。」

  白陌雖不在人前抱怨,私底下終究忍不住:「公子不該親身前來,這裡實在是過於凶險了。」

  一把蓬鬆的雪粉捏成了塊,轉瞬又被左卿辭隨手拋落,他輕淺一曬:「無人籌劃,再厲害的高手也是一盤散沙,段衍有三魔在側,豈是輕易可近;若不是我親至,入雪谷前已有人生出退意,萬事皆休。」

  事實如此,白陌確也無言,半晌才喃喃道:「難怪那飛賊死活不願來。」

  左卿辭淡笑了一笑。「他倒是個聰明人,可惜落了把柄,不得不受人拿捏。」

  白陌瞥了一眼洞隙,壓低了聲音:「公子,他是不是瘋了,就算為了狼肉,伏在雪地裡三個時辰也太蠢了。」

  雪崩時飛賊見事極快,白陌自問不如,可他其後行事顛倒,為小利損身,全然讓人不懂在想什麼。

  左卿辭良久才開口,幽冷的低語如雪上掠過的風:「你以為雪崩只有一次?那隻狼不死,我們走不出山谷,狼群會故技重施,讓獵物被雪埋死再刨出來分食,你有幾條命?」

  冷誚的話語讓白陌怔住了。

  左卿辭瞥了他一眼,淡漠的俊顏竟有種竦然的威儀。「別人救了你該懂得感激;做不到感激,至少也得學會尊重,否則不必再跟著我,回金陵去吧。」

  白陌瞬時跪倒,以頭觸地冷汗涔涔。「公子恕罪,屬下再不敢妄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01:05 AM

上卷 第十一章 出絕谷

  帶好餘下的狼肉離開洞隙,一行人繼續跋涉前行。

  天藍得不見一絲雲彩,綿長的雪坡瑩白光潔,毫無半分凶險之感。縱然如此,短短幾天少了兩個人,誰都難免心緒不佳。

  雪地裡出沒的動物極少,見人即遠遠的逃開。行了幾日,狼肉消耗殆盡,眼看就要斷糧,儘管誰也沒有道破,憂慮悄悄籠罩了心頭。

  又行了半日,商晚突然佇足觀察雪地,似乎發現了什麼,他順著一些細微的痕跡斜行數十步,轉過一塊背風的大石,商晚忽然回身,壓低的聲音蘊著激動:「是殷兄和沈姑娘,還活著!」

  倚在石後的是沈曼青,她的情形並不算好,數日間困頓憔損了許多,見到眾人,明眸溢出了狂喜。在她身後是昏睡的殷長歌,面色潮紅,眼窩深陷,嘴唇燎起焦泡,額上覆著雪水浸濕的素巾。

  左卿辭很快診出了病因,崩落的雪塊砸傷內腑引起了高燒,有醫者療治自然不難,金針過處,殷長歌的呼吸立時平緩了許多,沈曼青終於放下了心。

  「雪崩時師弟全力護著我,我們被埋得很深,仗著斂息秘術堅持下來,掘開雪層的時候四週一片漆黑,師弟昏過去,我辨不清環境,也不知其他人是否還活著,擔心雪層不穩再次崩塌,就離開了那裡。」沈曼青深吸一口氣,縱然冷靜自制,孤身在雪中負著昏迷的殷長歌而行,前路茫茫,同伴生死不知,心理壓力之大非比尋常。此時猝然鬆弛,語聲禁不住顫抖,秀目也有些濕潤。

  左卿辭收起針囊,和聲安慰:「托天之幸,兩位安然無恙,也多虧商兄細心不曾錯過。」

  一隊人聚齊,個個欣悅,連商晚都帶上了笑意,飛寇兒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直到眾人的談話至尾聲才冒出來,隨手一拋,扔下了三隻長耳雪兔。

  場中一靜,所有人看著兔子,又盯住飛寇兒。

  陸瀾山首先忍不住:「你是如何捉到的?」

  天知道這些機警的兔子有多難纏,雪地又無遮擋,遠處稍有動靜就鑽入四通八達的雪洞不知所蹤。

  飛寇兒的回答一貫的簡單,「運氣好撞見了幾隻,用暗器。」

  幾個人面面相覷,各有疑慮。商晚翻看雪兔腹背確實有傷口,卻辨不出是何種暗器,飛寇兒顯然也不打算從細節上描述是如何施為,唯有捺下迷惑。

  為了越冬,雪兔長得碩大肥厚,滋味遠勝狼肉,沈曼青數日不曾進食,儘管吃相依然秀氣,吞嚥的速度卻比平日快了許多,晚間殷長歌醒過來,高燒已然退去,待他吃完半隻兔子,所有人都放下了心。

  或許厄運已去,接下來的行程極其順利,當瓦罕山谷外的褐黃沙岩和灰綠的野苔落入視野,宣告已脫離了死寂的絕域,驚心動魄的雪谷之行終於結束。

  正如左卿辭的描述,阿克蘇雅是一處豐足的綠洲,大大小小的屋宇環繞著一個個湖泊形成了城鎮。往來阿克蘇雅的漢人商旅不絕,更有不少人厭倦跋涉,索性在此定居,整個小鎮有不少人能說漢話。

  嚴冬大雪封山,驀然一行人穿越死亡山谷而來,正處於半年休憩期的鎮民驚訝可想而知,盡皆聚攏過來好奇的詢問。及至有人無意間瞥見飛寇兒行囊邊露出的雪狼皮,驚訝瞬時變成了轟動。越來越多的人議論紛紛,一個中年漢子更是越眾而出,請求看一看狼皮。

  碩大的狼皮抖開,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嘩贊,豔羨之聲不絕於耳。雪白豐厚的毛皮晶瑩柔暖,絲絲如玉,狼額上鮮紅的一抹分外奪目,從頂至尾完美無暇,縱是外行也能看出珍罕,當鎮中耆老確定這是瓦罕山谷中的妖狼之皮,人群的讚譽又變成了空前的興奮。

  傳說山谷中的妖狼是天上降下的精怪,兇狠殘暴又狡詐成性,不知有多少過往的旅人死於狼口,最勇猛的獵手也難以捕捉,如今竟被幾個中原人屠戮剝皮。

  轟亂的議論過後,開始有人試圖買下它,阿克蘇雅的人久經商旅,眼光精到,都清楚這張狼皮的價值,繼第一個開價者出價之後,接二連三的叫價不停迸出,越來越高,嘈雜的叫喊震耳欲聾。

  面對洶湧的索買之聲,飛寇兒僅是搖了搖頭,收起狼皮捲回肩上。既使這批漢人已明確表示拒絕出售,珍貴的皮毛仍是太過誘人,轟鬧的人群不肯散去。直至左卿辭出面與鎮長談了幾句,年邁的鎮長才遺憾的摸著長鬚譴散了周圍,帶領一行人進了旅舍。

  充裕的休養加上左卿辭的妙手施治,殷長歌很快已徹底痊癒。

  白陌重新購置了車馬行裝,乾糧食水均已備全,左卿辭卻並不急著趕路,數日盡在與鎮長閒談,彷彿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吐火羅王繼位二十餘年,起先還好,後來越來越浮誇無度。最愛旁人讚頌,每逢宴會必然炫耀自己的武力與功績,近些年只聽羅木耶這個奸臣的話。王最寵愛一位叫雪姬的絕色美人,傳說她像冰雪女神一樣美麗,王簡直為她著了魔,給她建了一座金光閃閃的宮殿,珠玉綾羅堆成了山,成群的侍女晝夜服侍。」談到傳說中的美人和皇宮,鎮長精神一振,蒼老的臉龐興趣極高。

  「你問這女人是什麼來歷?誰也說不清,她是羅木耶獻給王的,似乎是焉支人,聽說她不怎麼笑,對誰都是冷冰冰的神氣,或許真是冰雪女神的化身。羅木耶之前是個地位低微的小官,現在竟然做了宰相,這匹人形的惡狼暴戾無恥又嗜財如命,吃人不吐骨頭,吐火羅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弄得家破人亡。可惜老天不長眼睛,不給惡人降罪,反倒讓他一天比一天風光。」老人啐了一口,每一條皺紋都寫著鄙夷,感慨的抽了一會水煙。

  「吐火羅人都說日子不好過,可也沒辦法,家在那走不了,你們去經商賺不了什麼錢,稅抽得太重了,換個別的地方吧,貴霜或烏孫好一些。」

  左卿辭不置一辭:「多謝長者指點,那邊中原人可多?」

  生滿壽斑的手磕了磕煙灰,鎮長回答:「有,過得不怎麼樣,吐火羅王不像別的國主仰慕天朝,他認為中原人狡詐,必須嚴加管束,反倒是羅木耶只認錢,聽說近期一個有身份的中原人送了他大筆金銀,得了不少好處。」

  左卿辭順著話語道:「或許這個中原人想做官,希望通過羅木耶在國主面前進言。」

  老人笑得咳了咳,叨起煙桿又吸了兩口,沙著嗓子嘲笑。「那是做夢,吐火羅王根本不信外族人,只有蠢透了的人才去找羅木耶,那隻惡狼貪婪無比,胃口永無盡頭。聽說那個中原人有幾個厲害的手下,吐火羅沒人贏得了,否則早被羅木耶投入監獄抄光財產了。」看出斯文有禮的青年並沒有聽進勸告,老人哼了一聲,帶著幾分頑固的惱怒:「聰明人都會避開喝血的惡狼,我那個蠢小子去年想到吐火羅販沙棗,被我狠狠罵了一頓趕去烏孫了。」

  對老人指桑罵槐的責備,左卿辭只是微笑,他打量鎮長的臉龐,目光掠過發暗的額角,泛烏而鬆弛的嘴唇,稍稍停了一下才道,「少抽些水煙,讓兒子回來吧,長者年事已高,異地再好也不及親人在側。」

  走出鎮長的屋子,簷下一陣夾雪的風掠過,左卿辭擁著手爐,沿著窄長的街道信步而行。

  隨在身後的白陌近日話少了許多,侍奉也更謹慎小心,牽著馬低聲道:「稟公子,今日殷少俠和沈姑娘在集市上看中了一柄彎刀;陸大俠對焉耆馬極有興趣,與馬商契談了半日;商先生在房中練功,不曾外出;飛寇兒……」

  白陌的話語略停,左卿辭多了一絲興趣:「飛寇兒如何?」

  不敢流露半分觀感,白陌盡力讓語氣平常:「他仍在鎮上的妓館內,似乎打算待到啟程才出來。」

  左卿辭居然笑起來,「這個飛賊倒真有幾分意思。」

  賴在窯子胡天胡地算什麼,白陌無聲的腹誹。

  左卿辭繼續緩步前行:「還有什麼?」

  「他似乎喜歡混跡大廳,有時會請所有客人狂飲,這段時日花了十來片金葉子。」近幾日的印象又刷新了下限,那個飛賊猥瑣無恥,整日嫖宿,還叫白陌出面付一應開銷,簡直臉都丟盡了,他默默將飛賊鄙視了一千遍。

  左卿辭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些瑣碎,「他可有喝醉?」

  白陌一怔,細想了一番:「我見到的時候身上有很重的酒氣,但眸光未變,言語清醒。」

  話未說完,一陣輕浮的嬉笑傳來,白陌抬眼一看,頓時無語。

  漫散而行的左卿辭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妓館門外,一個滿腮鬍子的嫖客擁著妓女在路旁狎笑,三五個年輕的胡姬在樓上嬌聲攬客,兩行豔紅的燈籠高掛,脂香襲人,胡樂頻傳,雪夜一派春色盎然。

  左卿辭定住腳步,白陌剛要開口,樓上砰的開了一扇窗。

  一個人探出來,似乎深深的透了口氣,背著窗內的旖旎柔光一動不動,似乎在眺望天上圓月。或許是喧笑的映襯,那個姿態竟然讓白陌覺出幾分寂寥,接下來他就想翻白眼,因為影子側過頭,正是那個薄行無恥的飛賊。

  發現了樓下的一主一僕,飛賊的身形頓了一剎。

  左卿辭仰首,紅紗燈籠透出豔色的光,給俊雅的容顏蒙上了一層綺麗的色澤,奇異而魅惑。「落兄好興致,可願共飲一杯?」

  飛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似乎有點發呆。

  左卿辭拂了拂襟袖,淺淺一笑,竟然真的走進了妓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01:13 AM

上卷 第十二章 鬥酒會

  阿克蘇雅的妓館是鎮上最熱鬧的銷金窟,整座院子地龍燒得極暖,猶如初夏,來自各地的胡姬身披輕紗,足踝和玉臂套著層層纍纍的金環,毫不羞澀的露出雪白的肌膚,豪放得令人咋舌。

  胡姬豐腴,風流又熱烈奔放,調笑顧盼中風情萬種,綠棕藍褐各色明眸繽紛亮麗,配上奇特的胡音,未近身已酥倒了半邊。

  儘管中原也多胡姬,但受漢風熏化,遠不如此地的大膽直接。

  左卿辭的姿態隨意,既不拘謹也不輕褻,他在一群半露酥胸的舞妓及淫靡歌樂中談笑風生,僅在美人放肆偎蹭時才由白陌將人斥開。飛寇兒原本在大廳享受,怎奈左卿辭實在過於注目,引得狂鶯浪蝶瘋魔而動,只好另闢了一間雅室。

  飛寇兒一身酒氣,枕在一個豐滿的胡姬胸口,緩慢的嚼著美人餵來的蜜棗,看他的眼神有點飄,很快又落下來轉到別處。

  任白陌斥退幾個意圖糾纏的胡姬,左卿辭在案前坐下,笑吟吟道:「有酒無戲未免無趣,我與落兄試試划拳賭酒如何?」

  飛寇兒遲疑了一瞬。

  左卿辭的眉長而筆直,挑起的時候極英氣:「小戲而已,落兄怕了?」

  幾名陪伴的胡姬紛紛笑謔起鬨,約定輸的人要飲下整盞馬奶酒,場面變得更加熱鬧,飛寇兒彷彿有些不知所措,在推波助瀾哄鬧聲中,左卿辭伸出了白皙修長的手,遊戲自此開始。

  頭幾次均是左卿辭敗北,他也不推,舉盞在胡姬的喝彩聲中飲下,一線清亮的酒液溢出唇邊,順著線條完美的頸項滑下,沒入被美人扯鬆的襟領,在場的女人全都直了眼。

  放下盞,他俊顏微醺,唇色染著水跡呈現出豔麗的薄紅,聲音也有些不同,聽得人心頭發癢。「落兄勝得好,再來。」

  飛寇兒呆了一呆,聽到話語才又劃下去。

  馬奶酒甚烈,左卿辭接連飲下去,唇色越來越紅,一雙長眸波光流動,春意盎然,一眾胡姬被迷得神魂顛倒,捨不得這風華絕代的男子醉倒,爭相攀附著要代酒。怎奈紅粉多情,左卿辭卻不受用,甚至將一干人等盡數屏退。

  兩人對座而飲又是另一種氣氛。

  左卿辭連扳幾場,笑容漸漸輕漫不羈,閒閒的看著飛寇兒飲酒,或許是之前飲多了有些昏然,他襟口輕敞,清貴的閒雅化為了半醉的疏狂。

  飛寇兒輸多了也沒什麼表情,也不推賴,一盞又一盞的喝。他平素極少與人對視,飲酒也是半垂著眼眸,待喝多了眼神就有些發直,長久的盯著對面的人。

  左卿辭迎著他的視線,時而漫不經心的啜一口酒,薄醺的姿態分外慵懶。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半醒,眼看多一杯就會傾倒,十餘盞後卻依然如故。

  一次次劃下去,飛寇兒竟然輸多贏少。

  空壇越堆越高,左卿辭的目光也越來越驚異,及至東方微白,飛寇兒擱下酒杯的手已經開始發抖,眉眼蘊著朦朧的恍惚:「再喝下去就醉了,停手吧。」

  左卿辭迷離的長眸忽然亮起來,哪還有半分醉色,輕勾的唇角帶著挑釁:「既然應了賭鬥,落兄又何必懼醉?」

  飛寇兒呆呆的看著他,又看向他面前的酒杯,最終彷彿想到什麼,「你是方外谷的人?鬼神醫的徒弟?」

  左卿辭眸子驟凝,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來,「你怎知我師從鬼神醫,又怎知鬼神醫擅酒。」

  鬼神醫,醫鬼神,方外谷的主人,也是江湖最神秘的杏林聖手。據傳他一身醫術超凡,卻毫無醫心,曾經袖手看病者活活死在面前,更立誓絕不出谷。汝南王一度病重,託人以萬兩黃金加上十餘件珍寶相請,使者甚至自刎於谷外,他依然無動於衷,更是落實了鬼神醫乖僻之名,誰能猜到這翩翩貴公子竟然與其有師徒之誼,傳至武林中必是一場熱議。

  「我怎麼會蠢到跟你喝酒。」飛寇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將頭埋在臂彎裡好一會才抬起,舌頭都鈍了,「算我輸了,放心,我不會說出去。」

  大概是真醉了,他不再理會左卿辭,慢慢的扶案而起,打開了門扉。

  妓館內的眾多西域美人儘管被白陌板著臉強斥出去,始終眷眷難捨風姿玉貌的中原公子,無時不在留意著雅間。此時見得門開,群情歡悅,熱情迸發,越過飛寇兒一擁而入,白陌滿眼是雪白豐腴的胸臂,束手束腳的哪攔得住,濃膩的脂粉香氣混著西域人特有的體味,沖得他險些窒息。

  飛寇兒一晃一跌,已消失在一群豔麗的嬌軀後。

  啟程前一夜飛寇兒才回到客棧,別人已整飾一新,他還是敝舊的裝束,沾染著數日縱情玩樂的酒氣與胭粉氣。

  白陌實在看不順眼,乾脆別過了頭,發現主人也在遠遠的打量飛賊,不多久左卿辭便轉開視線,改與沈曼青談笑。

  左卿辭近日的心情不算好,白陌很清楚這全是混帳飛賊的錯。若不是他,公子怎會在鬥酒之時被一群俗豔的胡姬近身。不過縱使白陌心中有千般怨氣,也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唯有不去理會。飛賊或許也明白自己不招人見,驅著駱駝與阿克蘇雅雇來的嚮導混在一處,前行探路,遠離了駝隊。

  從阿克蘇雅至吐火羅,一路處於荒原和山嶺之間,駝隊一行歷時良久,翻越最後一座雪峰,眼前終於出現了吐火羅城的輪廓。

  高高的山嶺上所有人勒住了韁,俯瞰遠方的大地,被壯麗的景象攫住了。

  晴藍天空下的吐火羅猶如一塊被神所眷顧的領域,不見絲毫冰雪的痕跡。

  厚重的赤色沙岩築成了壯闊的城郭,城內屋宇盡為白色,造型奇特優雅,密佈星羅,如神之手撒落了無數精緻的貝殼,別處冰雪皚皚,這裡竟然碧樹簇簇,綠意蔥籠,一座雄健而不失優美的宮殿在城東拔地而聳,渾圓的穹頂宛如天成,五彩的宮幡在風中飄揚,鮮豔明亮,彷彿一個異域的夢境。

  一路從冰刀雪獄中闖過來,乍見這樣的地方竟然有些不適,陸瀾山慨嘆道,「冬日如春,得天獨厚,蠻夷之境能造就如此壯觀的城池,吐火羅不愧是西域一霸。」

  商晚抱刀遠眺,聽不出是抱怨還是羨讚:「我們一路爬冰趟雪,這群吐火羅人卻是會挑地方。」

  殷長歌與陸瀾山有同感,更多的是如釋重負的輕鬆:「好容易到了,不枉這千里跋涉。」

  前方拂來的暖風帶著木葉和碧草的清香,令人心臆舒爽,左卿辭悠悠道:「傳說吐火羅地下有熱泉,國度終年和暖如春,永無冰雪之患。」

  女子天性喜愛美麗的事物,沈曼青看得秀目生輝,觀察也更為仔細:「西側可是入城之處?駝隊似乎不多,中原人在這裡會不會太顯眼?」

  一言提醒,幾個想到了同一問題。大雪封山,中原來的商旅必已絕跡,一行人難免顯得蹊蹺,只怕一露面城衛和城官就會悚然警惕,急報王廷。

  左卿辭顯然早有準備:「沈姑娘所言不錯,我們必須扮作胡地行客,白陌已備好矯裝的衣飾,至於改形易貌之舉,就要倚仗落兄施為了。」

  餘人恍然頓悟,一時盡望過去。

  飛寇兒還在沉默的眺望,嘴角銜著一根草莖,聽著點到自己,拍了拍駱駝頸側,龐大的駱駝溫馴的跪倒,任少年偏身落地。

  俊顏笑容和熙,話中有著觸探,也有不容拒絕的要求,「吐火羅人的樣貌,想必落兄在阿克蘇雅早已研究通徹,此番入城是否成功,全看落兄妙手。」

  這是命令,也一場考驗的最初試手。

  解下駝背上的包袱,飛寇兒看了看天色,「我要頂邊開口的帳幕一座,還需要清水淨布、人太多,要快。」

  中原人的形態與西域人截然不同,胡地無論男女都身材高大,面狹眉突,鼻陡而長,髮色也是完全相異,差別如此大,形貌轉變並不容易。

  將僱請的嚮導打發回轉,白陌搭起帳篷,備好物件,飛寇兒打開了一直隨身,從不在人前攤開的包裹。作為第一個改容者,左卿辭見到了內裡的全貌。

  大小瓶罐膏粉、假眉假鬚假髮,還有如膚色的塊狀軟膠,粗細不同的筆,各種古怪的事物,林林總總匪夷所思,最難得的是如此紛雜,竟然收得一絲不亂。

  左卿辭盤膝坐於在氈毯之上,目光逐一巡過,又看向眼前的飛寇兒。他知道對方在仔細打量自己,那張少年的面孔和金陵初見時一樣,只彷彿更削瘦了一點,他忽然很好奇喬裝下會是怎樣一張臉。

  飛寇兒大概不喜歡與人對視,簡單的命令:「閉上眼。」

  左卿辭依言闔上眼,感覺視線縈繞良久,忽然頂上一鬆,髮束被挑散,髮絲瞬時披散下來。

  一隻手按在額角,而後是眉骨,鼻樑,顴弓,頷骨……輕巧的指尖在肌膚上一觸即收,彷彿在研究一件精緻的瓷器,甚至挑起一縷頭髮審視了片刻,最後少年轉過身,捲起袖管開始調弄一堆瓶瓶罐罐。「公子要扮做管帳的?」

  「不錯,有勞落兄。」清亮的長眸無聲無息的睜開,看著飛寇兒熟練的調配易容用料的手,纖細勻長,腕骨秀薄,起落靈巧如蝶。

  銅鏡裡映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棕黃色的髮,眉毛和睫毛與之同色,皮膚呈一種暗白,雙鬢連著一些細碎的鬚毛,高聳的眉骨緊挨眼窩,深勾的鼻尖襯著細薄的唇,顯得精明而苛刻。左卿辭試著笑,發現鏡中人也笑,只是再怎麼笑都是一副刻薄的感覺。明知是假,形貌卻十分自然,望之毫無瑕疵,頓覺大是有趣,由衷的讚佩:「落兄真是神乎其技。」

  「這張臉只能用兩天,卸去必須由我來,藥水是特製的。」飛寇兒拎起一塊長布巾,三兩下將左卿辭的頭髮包起來,纏綁成胡地常見的樣式,將多出來的髮絲掖入巾角,又半跪下來,對已完工的面孔做最後的檢視。

  近在咫尺的少年極專注,天光又亮,瞳眸中的影子清晰可辨。離得這樣近,近到左卿辭甚至發現少年的瞳眸有些奇特,最深處蘊著一抹墨藍,如幽潭底汪著一脈寶石,異常乾淨,又異常神秘。

  易容能更改相貌,卻無法更換雙瞳,毫無疑問,飛寇兒生了一雙好眼睛。

  左卿辭不動聲色的開口,「落兄從哪學的這些?」

  彷彿覺察到什麼,飛寇兒退開一步垂下眼。

  左卿辭仿若無事的詢問,「可曾有人識破?」

  拈起一把極小的剪刀,修去左卿辭鬢角略長的幾根髮絲,飛寇兒終於給了回答,「既然是假,當然有風險。」

  左卿辭語聲微揚,似乎純然的好奇:「落兄手法天衣無縫,誰能有如此慧眼?」

  飛寇兒又不言語了。

  無視對方的沉默,左卿辭繼續猜測,「神捕燕歸鴻?」

  少年沒有回話,算是默認。

  左卿辭輕謔道:「縱是神捕也屢次落空,落兄又有何懼。」

  收起剪刀,飛寇兒聲音有點低落,「不一樣,他可以一再失敗,只要一次成功就夠了。」

  左卿辭莞爾,「明知凶險,落兄何不收手。」

  飛寇兒靜默了一剎,取下披在左卿辭肩頭的蔽布。「我天生就是賊,這是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1:17 PM

上卷 第十三章 蜀域三魔

  陸瀾山化為深棕色皮膚,獅鼻闊口,耳戴金環的虯髯大漢;商晚被喬裝成一個雙目深陷,膚色黝黑的西域僧侶;殷長歌成了一個翹下巴留捲鬚的商人;沈曼青被掩去五分清麗,增了三分俗豔,化成一個身材略為雍腫的商人妻子;白陌成了帳房的外甥,厚唇高顴,看起來土頭土腦。

  每一個面目全非的人走出來都會引發一陣哄笑,一陣驚嘆,帳幕最後一次掀開,晚霞已是一抹暗紅的餘韻,人群圍著篝火談笑,胡楊樹下的駝群悠閒的休憩。

  陸瀾山在研究自己的膚色,又轉頭取笑商晚。殷長歌摩挲自己的翹下巴,十分不習慣,沈曼青不喜歡矯飾的樣貌,但也覺新鮮,許久仍在攬鏡自照。

  最後出來的飛寇兒完全尋不到之前的影子,他頂著一頭蓬亂的捲髮,典型的西域樣貌,眼光轉動之際,活脫脫是一個狡猾低賤的小廝。

  一群中原人轉瞬成了各具特色的胡人,目瞪口呆之餘,白陌由衷的讚佩,「公子睿智,如此安排,在吐火羅一定無往而不利。」

  飛寇兒在火邊坐下,沒有理會旁人,也不見得意,只接過左卿辭遞來的水囊飲了幾口,倦倦的啃咬麵餅。

  白陌尤在興奮的臆想:「假如喬裝成吐火羅王,錦繡山河圖豈不是唾手可得!」

  左卿辭聽得忍俊不禁:「如此說來,落兄已是天下無敵了。」

  一行人全笑起來,還是沈曼青打破了白陌的無限憧憬:「怎麼可能,喬裝畢竟是偽技,上不了正場。」

  「為什麼不能?這臉根本毫無破綻。」白陌抓過鏡子看了看,甚至試著揪了一下面皮,「萬一國主太顯眼,還可以喬裝成王公大臣或內侍,說不定真能瞞天過海。」

  陸瀾山搖頭失笑,「哪有這般容易。」

  左卿辭唇角輕揚,存心要將飛寇兒拖入議論,「落兄以為?」

  飛寇兒眼皮都沒抬,「太假。」

  「怎麼會假。」白陌完全不覺得有問題。「除開易容的行家,一般人哪瞧得出來。」

  大概是連續處理數張臉頗為費神,飛寇兒的神態顯出了疲累,他本就不愛言語,無意答腔,左卿辭卻不放過,「落兄不妨說說看,也可避免我們入城時無心中露出破綻。」

  一句話提起了眾人的興趣,盡在等著下文。

  飛寇兒勉強抬頭掃了一圈,離得最近的是商晚,「行腳僧多半謙卑,遇事退讓,而你眼神凶厲,姿態警惕,更像刺客。」

  商晚頓時愕然,飛寇兒沒有停留,轉向一旁的殷長歌,「你習慣下頷略抬,顯得倨傲張揚,又不言笑;真正的遠途商人通常油滑世故,見人即笑臉逢迎。」

  這一次輪到殷長歌怔住,飛寇兒又望向沈曼青,「胡地婦人步子大,走路臀擺搖晃,語聲高昂,目光昂然直視,看人不知羞澀,你——」他停住了沒再說下去,搖了一下頭,顯是不以為然。

  沈曼青秀頰微紅,一半是窘,一半是惱。

  飛寇兒看了看陸瀾山,難得的沒有貶抑,「你還好。」

  陸瀾山頓時鬆了一口氣,見其他幾人的臉色不佳,禁不住想笑。

  白陌看對方眼神掃過來,不自覺的挺直了一下,只聽飛賊道,「你扮的是鄉下人,偏又動作伶俐,眼神活絡,反而像騙子。」

  這些話語雖然無惡意,但將陸瀾山之外的人全批了個遍,個個都不太舒服,左卿辭笑了,端著水碗輕咳一聲,「依落兄看,我又如何。」

  眾人心底均憋著勁,等著飛賊評論這位尊貴的候府公子。

  「你動作太好看,不像。」飛寇兒掠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這算什麼評斷,分明是諂媚之語,聽得眾人無不暗噓,左卿辭卻像極有興致,「落兄可否細說一二?」

  飛寇兒似乎想不出怎麼說,滯了好一會,取過一隻水碗,將隨意盤起的腿換了個坐姿,衣袖捲了卷,腰脊一挺,肩膀平直舒展,頸項稍傾,臂端略收,忽然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氣質,竟有幾分似左卿辭。

  端碗的手勢也有了變化,三指略托,無名指與小指一斂,顯得指形纖秀薄長,露出的一點腕極白。一個簡單的托碗,不知怎的恁般好看。

  一瞬間竟然讓人忘了他平庸的臉,場中全看怔了,而後飛寇兒放下碗,身形一散,又變回了鄙俗的西域小廝。

  駝群依舊安靜,篝火依舊在燃燒。陸瀾山驀的大笑起來,忍不住撫掌喝彩,「好!易形之外更能擬神,不愧是妙手飛寇兒,當真是開了眼界!」

  不比陸瀾山心無芥蒂,眾人的目光儘是驚異。原以為飛賊氣息猥瑣,怎樣易容都難免流於卑下,誰知他舉止一變,氣質風儀迥然不同,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左卿辭望著低頭進食的飛賊,若有所思。

  吐火羅,一座極具風貌的繁榮之城。

  巍峨的山嶺擋去了北風,清澈的納木河穿城而過,河上有十餘座拱橋,橋欄雕著獅子與蓮花。地熱讓空氣暖意充盈,綠樹婆娑,芳花無數。

  吐火羅人尚白,喜穿緊身短坎配闊腿綢褲,無論男女都有健美的身材,隨處可見女子露臂露臍,頭頂水罐或陶盤婀娜多姿的穿越馬蹄形拱門,如一道悅目的風景。

  這裡的女子衣著大異於中原,全不在意袒露的肌膚。左卿辭視而不見,神色如常,沈曼青卻是有些尷尬;殷長歌與陸瀾山都是守禮君子,刻意將目光偏離吐火羅女子,看向街市建築。商晚沒那麼多避諱,但也不像飛寇兒,飛賊肆無忌憚的打量,一雙眼轉來轉去,看人遠多於看景,十分襯合粗鄙小廝的身份。

  被飛賊毫不留情的評斷過後,眾人各留了一分心,入城時商晚努力扮出慈顏善目,殷長歌擠出笑意,沈曼青學著西域的婦人,讓動作略為粗魯,畢竟初入異國,誰也不希望生出波瀾。

  一行人偽裝成來自烏孫的商旅,白陌操著一口生澀的吐火羅語,拿著預先備好的入關文書和檢官溝通,塞過賄賂,經歷了一點小周折,總算順利的入城。

  城內的宿地是一幢隱在老巷中的宅子。這幢宅子位於背街暗巷,門上有鎖,這當然難不倒飛賊,飛寇兒隨手一撥門已洞開,裡面是一座標準的吐火羅院落。

  木骨泥牆,雕飾柱樑,頂上嵌著天窗,樸素雅潔而不失明亮,顯然是暗諜預先置備。滿院空寂無人,臥房衾被齊整,廚房糧罐滿溢,後園蔬果豐盈,生活用具無不周全,院內還有一口潔淨的水井。

  左卿辭推開門扉,逐一巡過各間屋子,檢視用具,而後微微一笑,「王廷之力無遠弗屆,也算為此行略增便宜,這裡可供安憩,各位不妨先行休整,稍後再行計議。」

  一入城即有如此隱秘而豐足的宿地,對眾人而言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對奪圖之事更增幾分信心。

  卸去矯裝沐洗過後,眾人聚在主廳議事。真到商議的一刻,才發現千辛萬苦的抵達吐火羅不過是個開始,兩國殊異情勢不明,縱然再英雄也難免束手無策,俱有些茫然。

  左卿辭並不急於行事,他細緻的叮囑,「為防行跡外露,這裡一切飲食起居均須親為。各位務必謹慎,想出去遊逛要易容為當地人的樣貌,再由白陌相伴,絕不能顯露任何與中原有關的形態。」

  商販的胡語吆喝,騎兵的叱馬巡遊聲不時從宅外傳來,提醒人們身處言語不通的異域,氣氛隱約滯重起來。

  梳洗後的沈曼青容色煥發,如一朵瑩然秀致的梨花:「飲食之類的小事我們盡可自行處理,閉門不出也無妨,可是對此地一無所知,後期如何行事?」

  左卿辭微笑不語,示意白陌先奉上了兩盤瓜果。

  吐火羅的各類瓜果極多,又是冬日依地熱長成,不僅中原聞所未聞,即使在西域也享有盛名。切開的瓜果盛在琉璃盤中顏色各異,甜香撲鼻,分外誘人垂涎。

  等眾人開始品嚐,氣氛稍鬆之時,左卿辭才道:「我已知悉了部分吐火羅王廷之事,稍後安排白陌出去打探,加上暗諜協助刺探,擬出對策再請各位施為。」

  這一回答合情合理,卻不曾透露半分細節。

  陸瀾山並不氣餒,當先開口:「光等也不是辦法,不如公子將所獲消息說來聽聽,或可商議出幾分頭緒。」

  左卿辭沉吟了一瞬,淺淺一笑:「據目前所知,似乎段衍在吐火羅不甚得意,儘管獻了大批金珠賄賂宰相羅木耶,僅被吐火羅王賞了個虛銜,本地貴族也對他多有排擠。」

  殷長歌冷曬:「逆賊托庇於佞臣合當如此,我們不妨探出他必經之路伏擊,逼出錦繡山河圖後一劍殺之。」

  商晚陰鷙中流出一縷殘冷:「如此甚好,逼供我來,不怕他不吐實。」

  場面瞬時一冷,片刻後陸瀾山道:「行大事不顧小節,此法倒也可行,不知段衍身邊的隨護有多少,最好不要驚動吐火羅人。」

  左卿辭神色不動,緩聲道,「陸兄說的不錯,必須避開吐火羅人,另外還有一個難題,段衍身邊有蜀域三魔相護,未必能輕易擒獲。」

  淡淡一語猶如驚雷,聽者盡皆變了顏色。

  四十年前,蜀地有三個可怕的魔頭。

  三人是同宗兄弟,本以盜墓為生,據說從一處古墓內學到了奇詭的古蜀秘技,學成後第一樁便是將他們自小生長的村莊屠之一空,事因僅僅是窮厄時曾被村人取笑。離村後三魔殺人如麻,蜀地為之一赤,許多門派甚至一夕滅門,連路過勸阻的少林耆老皆遭了毒手。倖存者將消息傳出,引起武林群情激憤,請出武林中極富盛名的五名高手圍殺。一戰之後,落羽神君和玄冥子身亡,慧音禪師回寺靜養了十餘年,華山君夫婦因傷退隱,張狂跋扈的三魔也從此銷聲匿跡,人人只道此獠已除,不料竟在吐火羅猝然聽聞。

  寂靜半晌,陸瀾山眉宇深蹙,前所未有的慎重。「這幾個老怪物還沒死?」

  殷長歌也是震駭,霍然起立:「不可能,慧音禪師曾說三魔不可能再為惡中原!」

  商晚牙關緊咬,面目暗沉如水。「會不會是弄錯了。」

  左卿辭從容平靜:「消息可以確定,我接到的密報是三魔曾被逼得發下毒誓,所以絕足江湖,轉投劍南王麾下,正是有他們接應,段衍才能一路出逃。」

  沈曼青俏顏青白,喃喃道,「怎麼會是——」

  商晚齒間一響,頷際繃出一條棱線,「公子為何不早說。」

  爾雅的臉龐適度的流露出輕詫,左卿辭反問,「難道集各位之力,還對付不了這三人?」

  陸瀾山悶了半晌,待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嘆息一聲,「公子不是武林中人,魔頭逞兇又在多年前,也難怪不知,這三人成名極早,實在有些棘手。」

  不能怪商晚抱怨,蜀域三魔惡名昭著,積威太盛,誰能不為之悚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1:24 PM

上卷 第十四章 巧策謀

  場面一片冷寂,眾人無不犯難,連勇悍如殷長歌都一言不發。

  左卿辭也不在意,一個個看過去,目光停在了離得最遠的飛寇兒身上。

  飛寇兒似乎對這些事不甚關心,除了剛聽到三魔時停了一瞬,之後一直在默不作聲的啃咬瓜果。

  長眸掠過一絲詭芒,左卿辭忽然發問,「落兄以為如何?」

  飛寇兒呆了一下,並不覺得這場難題與自己有何關聯,偏偏左卿辭接連追問。「敵強我弱,身處異國又眾寡懸殊,落兄認為該怎樣應對?」

  遲滯了片刻,飛寇兒嚼完甜瓜慢慢道,「你有辦法。」

  左卿辭也不否認,微微一笑,「眼下確有一計。」

  一時眾人都豎起了耳朵,左卿辭慢條斯理道,「落兄喬裝神形兼具,不如扮作段衍引開三魔如何?」

  眾人還以為有什麼良策,一聽竟是這樣的方法,禁不住浮出了失望。

  飛寇兒看了他半天才道,「不可能,我不熟悉他,高手輕易就能辨出不同。」

  左卿辭態度溫雅,話鋒卻是罕有的咄咄逼人:「落兄怕了?」

  眉間漸漸皺起來,飛寇兒彷彿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左卿辭三言兩語,將計劃說得易如反掌,「身處險地唯有以奇兵致勝,想來想去,還是落兄的妙術最為合宜,只要調虎離山,段衍便能手到擒來。」

  飛寇兒沉默了一會:「易容不是神術。」

  左卿辭豈容他推卻,「落兄的手法已臻化境,何須畏怯。」

  飛寇兒垂下眼不再說話,氣氛格外僵硬。

  陸瀾山聽得搖頭,三魔何等難纏,貿然挑動無異於送死,不能不說這一計謀可行度極低,純屬貴介公子不著邊的幻想,他開口勸道,「此事還須多方思慮,與三魔正面衝突絕非上策,易形為段衍也太冒險,畢竟三魔與其朝夕共度,難以輕易矇蔽。」

  陸瀾山行事穩健,平日言語頗受重視,左卿辭也非專斷獨行之人,這次卻異常固執,竟是聽而不聞。「陸兄所言差矣,事在人為,眼下不過區區小礙,若落兄連冒險一試的勇氣都沒有,何談其他。」

  白陌接到主人的眼色,立刻出言附和:「事事退避來此何益,既然應承下來,就不該臨敵畏怯,否則算哪一門的江湖規矩?」

  陸瀾山啞然,不知該如何對這一主一僕說明。易容雖然神奇,卻絕非如左卿辭所希翼的無所不能,一旦被三魔看破,飛寇兒再有能耐也難逃生天,必死之事誰肯相就,豈能僅以膽怯相責。

  飛寇兒低著頭,拭去指上的甜瓜汁,半晌才又開口,「說你真實的目的,不過份的我做;做不了的我走,黃金還你。」

  飛賊公然以退出相挾,白陌怒氣激生,脫口而斥,「你這是在威脅公子?」

  飛寇兒根本不予理會,只等左卿辭的回話。

  不同於白陌的憤意,左卿辭長眉輕佻,有一種靈動的狡黠,話鋒倏然轉折:「既然落兄覺得飾為段衍過於勉強,那麼換一策,扮作歌女,助我面見雪姬,如何?」

  剛想進一步勸解的陸瀾山愕住了,在場眾人無不以為自己聽錯。

  儘管傳說飛寇兒化身千面,但從未聽說他扮過女人。所有人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飛寇兒——場中那個猥瑣的胡人小廝,神色皆變得十分怪異,難以想像他扮成女人是什麼樣。

  寂靜一陣,陸瀾山嗆咳一聲,改問緣由,「公子為何要見雪姬。」

  「段衍最大的靠山是吐火羅王,既然他已入朝,通報王廷只會適得其反,直接暗襲,我方又力猶未逮。我想先見一見吐火羅王最重視的寵姬,或許能另闢蹊徑。」左卿辭的解釋有理有據,言辭流暢,顯然絕非一時起意。

  陸瀾山是老江湖,立刻琢磨出了關竅,最初那個的荒唐提議只怕純屬鋪墊,這一刻所言才是真實,然而越看飛賊,陸瀾山越覺得不妥,「公子言之有理,可男扮女恐怕不太妥,不如由沈姑娘——」

  不等陸瀾山說完,殷長歌已經變了臉,話泛冷意一句截斷。「師姐長於道門,行止有儀,嫻靜端雅,扮歌女怕是不適宜。」

  硬生生一噎,陸瀾山撞了個沒趣,摸了摸鼻子不再說下去。

  沈曼青雖不曾出言,卻是笑容已斂,明顯不喜這一提議。

  左卿辭不動聲色,從善如流的把話圓過去:「沈姑娘的確不太適宜,扮作歌女不僅要能歌,還須臨機應變,通徹吐火羅語。」

  既然對方並未把主意打在沈曼青身上,殷長歌面色稍霽,「不如在街市雇買一個?」

  左卿辭笑了一笑,緩聲道,「此人要見王廷中人而不變色,還要能見機行事,避過羅木耶的耳目,打動雪姬私下召我們入宮。雪姬的性情我等一無所知,假使突然翻臉,這位歌女若無全身而退的本領,便要有死士的勇魄,殷兄覺得這樣的人輕易可得?」

  殷長歌登時啞口無言。

  陸瀾山明白此前的提議是想得簡單了,「公子思慮甚詳,只是除開公子與白陌,我們都不諳吐火羅語——」

  「落兄卻是不同。」左卿辭輕妙的打斷,俊顏愉悅,「他在阿克蘇雅已粗通了吐火羅語,又一路隨嚮導研習,加上文思淵曾道落兄有變聲之能,只消再學上幾首胡曲,必可成事。」

  幾道目光同時落在了飛賊身上,帶著驚疑與不可置信。

  飛寇兒剎那抬頭望向左卿辭,暗沉的眼眸多了一絲警惕。

  左卿辭仿似未覺,欣然讚道,「妓館是人脈最雜的地方,不僅能學胡語,也極易知悉西域各類消息,落兄處事細謹,未雨綢繆,實在令人欽佩。」

  他越是滿口相贊,飛寇兒越是戒慎,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難當大任的怯懦,商晚甚至在心底輕嗤了一聲。

  「我已探聽仔細,每逢雙月十五雪姬必往城西的摩尼寺焚香,這是唯一能在王宮外接觸她的機會,落兄可願試上一試?」左卿辭笑吟吟道,語氣是誠摯的請託,說了半晌全為敲釘轉角的一句,「我也知落兄有些為難,不過事已至此,為了社稷安危與天下蒼生,還請落兄委屈一次。」

  看不透飛寇兒木木的在思索什麼,隔了半晌他道,「我不懂操琴。」

  眾人正等得心急,陸瀾山聞言一喜立即接話,「這個簡單,雇一位吐火羅琴師即可。」

  飛寇兒搖了搖頭:「普通人會慌,會怕。」

  又是一個難題,聽得人直犯愁,難道還要再去尋一位深藏不露的琴師?

  左卿辭忽然笑了,光華流轉的長眸高深莫測。

  飛寇兒下一句就釘在了他身上,「貴胄世家必習琴,公子可為琴師。」

  這一要求匪夷所思,白陌怔了,反應過來險些氣結,「放肆,你竟想讓公子充做賣藝的琴師?!」

  摸過一隻蜜柚,飛寇兒垂下眼剝開外皮,「既然心繫社稷安危、天下蒼生,委屈一次又如何。」

  白陌覺得此人簡直不可理喻,「公子何等身份,這種事根本不需親為。」

  飛寇兒回了一句,「不過是暫時從權,事事退避,來此何益。」

  這些話很耳熟,由飛寇兒一本正經的說出來,變得格外諷刺。白陌被噎得啞口無言,第一次發現這賊竟是如此難纏。

  飛寇兒不再說話,慢吞吞的褪去蜜柚的膜衣,吐火羅的柚子帶著甜香,色如瑩蜜,在他手中剝開來如晶珠滿簇,鮮澤誘人。

  陸瀾山在一旁頭疼,縱然飛寇兒再能言,候府公子也不可能充作樂師,他在苦思措辭勸解,忽然有人動了。

  飛賊面前多了一個人,左卿辭不疾不徐的取下一瓣蜜柚,噙入齒間啃咬。漂亮的長眸隱然挑釁,染著柚汁的唇角輕揚。

  「既是如此,我願操琴,為落兄助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1 11:57 PM

上卷 第十五章 琴與歌

  吐火羅城最大的寺院摩尼寺人聲鼎沸,寺門外寬闊平直的獅陀大街堵得水洩不通。傳說摩尼在十五這一日誕生,求禱倍加靈驗,成千上萬的信徒攜家帶眷前來上香祈願。洶湧的人潮吸引了無數商販,雜耍藝人雲集,場面熱鬧非凡。

  街角一座宅院簷下立著一個年輕女子,一身賣唱女的裝束。

  鑲邊頭巾下是一把漆黑捲曲的長髮,額間點著一枚鮮紅的吉印。做工粗劣的刺繡上衣飾著流蘇,寬鬆飄逸的緞褲齊踝收緊,裸露的腰肢極細,可惜肌膚的顏色偏黃,頓時減了美感。

  她哼唱著吐火羅時興的小調,身前的小碗丟著幾十枚銅幣,旁邊一個琴師拉著烏德琴伴樂。琴師看來二十餘歲,年輕甚輕,腰束鑲邊板帶,一襲普通的白袍被他穿得俊朗飄逸,落拓中仍顯英挺,他雙目勒著一條蒼蘭色的寬布,一旁還放著一根竹仗,顯然是個盲人。

  如此年輕英俊卻身帶殘疾,見者無不憫然唏噓,不時有或老或少的女人駐足,嘆息著丟下錢幣。歌女儘管容貌普通,反應十分伶俐,總會及時躬身致謝,待小碗盛滿便將錢幣倒進隨身的布袋,舉止嫻熟老練。

  日頭漸高,街北一輛奢華的金車緩緩駛近。

  四十名衣甲鋥亮的侍衛開道,二十四名侍女簇擁左右,十六個膚色黝黑的健奴挑著香燭綴行。金車四圍曼麗的薄紗後,隱約能窺見一個美人的輪廓。

  喧鬧的街市更加轟嚷起來,人人都伸長了脖子,明知看不清,還是想多瞧幾眼傳說中的絕代豔妃。

  女歌者掃了一眼,等車駛近時足下一踢,琴師的調子悠然一變,從情歌過渡為一支柔婉的小曲,歌女的聲線也變得呢喃動人,雖然聲調不高,在喧鬧的街市卻如一根柔韌的絲,細細縈繞入耳。

  行駛的金車忽然停了,健奴和宮女佇足不前,圍觀的人群不明所以,轟鬧聲漸漸小了,盡在疑惑的張望。唯有琴師眼盲,不辨四周仍在拉琴,嘈雜一歇,歌聲更為清晰,金車薄紗後的美人一動不動。直到一曲終了,麗影側過頭對車外的隨侍的宮女吩咐了一句,金車再度向前行駛,一眾侍從隨之而去,四周恢復了熱鬧。

  噹啷一聲,一塊碎金子落入女歌者面前的小碗,一個方臉宮女留在最後,倨傲的命令:「雪姬夫人要聽歌,明天到王廷北門外候著,真是兩個幸運的賤民。」

  整條街的人轟然開了鍋,其他的賣藝人無比羨慕,嫉妒兩人輕易獲取了黃金和貴人垂青,撲面而來的話語挾著嘲罵與妒惡。這樣的場面顯然不適合再唱,兩人很快收了攤,盲琴師執起身邊的竹杖,由歌女牽著杖頭向街外擠去。

  這兩人一個是弱女,一個目盲,在洶湧的人潮中行走,不時還有各種含妒的擠撞,頗為不易。奇怪的是試圖擠絆或輕薄歌女的全落了空,她身形輕巧,像泥鰍一樣滑溜,可憐盲琴師被高壯的吐火羅人擠得東倒西歪,趔趄難行。

  左卿辭渾身冒汗,肩背撞得發疼,竹杖幾欲折斷,足下被人一絆,身不由已撲跌下去,全仗一隻手及時提住肩膀才沒跌成嘴啃泥。他沒出聲,心知這份狼狽有一半緣自同伴的刻意旁觀。不等站穩他又受了一撞,身子一仰,右手空揮,忽然觸握到了一抹溫熱的肌膚,柔滑細膩,彷彿是女子的腰。

  觸感僅有極短的一剎,瞬間就被打開,隔了半晌,歌女終於垂下引導的竹杖,改扣住他的手腕。雙目失明的琴師依著歌女的牽帶而行,轟鬧嘈雜的街市再也無人能襲近,誰也不曾發現,他輕輕彎了一下手指,無聲的微笑。

  左卿辭支著竹杖踏入院門,白陌立刻迎上來扶持,將他送入房內坐下,正待解下矇住雙眼的布巾,被左卿辭制止。「不必,他似乎在眼上黏了什麼東西,解去也是無用。」

  見主人被飛賊刻意折騰,白陌哽了滿腔怨氣,又不敢多言。「公子受苦了。」

  左卿辭不甚在意,「他扮歌女,我扮瞎子,倒也公平。」

  那個賊算什麼身份,也配與公子相較?白陌心底不知將飛賊罵了幾遍。

  緩緩用熱巾拭手,左卿辭的神情十分奇特,似覺有趣又似在回憶。

  白陌越看越是納悶,忍不住問出來,「公子,飛寇兒到底扮成了什麼模樣?吐火羅女人的衣飾裸露極多,他可有被人看破?」

  什麼模樣?以飛寇兒一貫行事的風格,必然是平淡庸常,貌不驚人,讓人過目即忘。左卿辭沒有多說,微微笑起來,「怎麼,你也想當瞎子?」

  白陌悻悻然道:「我就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見那副怪樣才硬要公子扮作目盲,還要求任何人不得跟隨,真不該聽他的。」

  左卿辭以指尖輕撫,寬布下的眼部彷彿塗了一層凹凸不平的厚膠,將眼皮完全覆住,不透半點光。近兩三日都無法視物,這樣的情形不在預想內,偶然體驗倒也有趣。

  覺察到主人的心情近乎愉悅,白陌才敢多問幾句,「公子今日可還順利?」

  左卿辭垂下手,隨口道,「很不錯,明早去皇宮面見雪姬。」

  主人的謀劃歷來成算極高,白陌早已信服,但還是難免不解,「公子如何得知雪姬會因一支胡曲而垂目?」

  左卿辭起身,任白陌替他寬去外袍,換上輕便的布履才道:「傳聞雪姬倍受寵愛無所不有,卻罕見笑容,又定期去佛寺朝拜,必有心事。那支胡曲是焉支女子安撫嬰童所用,她被獻給吐火羅王時年僅十五,多年從未回返,乍聞故土之音怎會不駐足。」

  幾句話讓白陌心服口服:「公子果然策算如神。」

  左卿辭笑了笑,「這本在預料之內,倒是飛寇兒頗讓人有幾分驚喜。」

  「公子怎麼知道他學會了吐火羅語。」這一疑惑白陌已經存了許久。

  左卿辭莞爾,給了提示,「還記得入城的時候有個軍士要逐一查問?」

  那是至吐火羅後第一次遇險,白陌自然印象極深。「屬下記得,那個隊正見我們是異地商旅,想挑毛病,堅持要問訊全隊,幸好隔鄰商隊的驚馬鬧出亂子,險些衝了城門,才讓我們僥倖過關。」

  左卿辭淡淡的點了一句,「你就不曾奇怪,馬群為何恰好那時驚亂?」

  一問之下白陌張口結舌,好一會才道:「是他做的?」

  左卿辭薄曬,「你與軍士說話期間,他已混入鄰隊伺機而動,拿捏得如此精準,不懂吐火羅語才是奇事。」

  白陌啞口無言,訕訕的將一杯溫度合宜的香茗遞至主人手中。

  左卿辭待要品飲,發現目不能視著實有些不便,轉手擱下,眉間漾起一絲興味,「他暗地學了胡語,又見事留心,悄無聲息的化險為夷,卻不欲人知,你說這是何故?」

  「此人存有私心,不肯全力施為。」白陌脫口而出,細想更是可怕,這飛賊太過深藏不露,「公子不宜與他單獨赴內宮,這賊如此狡儈,一旦有什麼不利,他只怕先逃了。」

  「文思淵的箝制份量不輕,只要不逼到極處,他不會輕易捨棄任務。」左卿辭私心有些可惜,這樣出色的一枚棋子,怎麼竟落入了文思淵那個掮商手中。

  「百曉公子聲名不佳,與他關聯的更不可靠。」白陌權衡之下,作了與陸瀾山相同的建議,「或者請沈姑娘暫時委屈,扮作歌女相陪?反正有公子同往,她會不會吐火羅語也無關緊要,以她的武功必能護得公子無恙。」

  左卿辭笑而不語。

  沈曼青是什麼人?正陽宮掌教的首徒,芳名遠颺,眾星捧月的武林仙子,何等愛惜已身。以正陽宮的矜傲,殷長歌的護短,沈曼青的清高,如何肯放下身段,矯充下九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3 01:36 AM

上卷 第十六章 初試手

  兩人在宮門外候了許久,終於由一個宮役引進去。

  途中經歷了幾重搜檢,每一重都有侍衛例行訊問搜身。饒是歌女容貌普通,膚色乾黃,身材扁平,還是被侍衛捏了兩把。一個侍官見琴師頎長英俊,瞧著頗不順眼,足下不懷好意的一絆,盲琴師頓時狼狽跌倒,引起侍衛群一陣轟笑。

  另一個侍官也生出惡作劇的興致,粗暴的扯下琴師雙眼的綁帶,人們笑聲驀然一寂,只見盲琴師眼部滿佈大塊紫紅色的疤痕,纍纍交錯,猶如被數柄利刀劃過,望之異常可怖,侍衛們看得噁心,連連揮手斥令他們離開。

  畏縮在一旁的歌女拾起布帶,重新替琴師繫上,扶著他繞過侍衛,戰戰兢兢的向內苑行去,踏過最後一重門,他們終於進入了王廷最隱秘的花園。

  高矮錯落的碧樹矮林形成了籬牆,密植無數奇花異草,自成一個廣闊而奇麗的世界。沿著圓石鋪就的小徑前行,耳畔不時有鶯啼鹿鳴,忽而有彩蝶悠然飛過,圍欄上蔓生的藤枝繫著銀鈴,隨著飛鳥落足而輕響。

  一座巨大的石台出現在眼前,層層長階鋪著織錦絲氈,猶如通天玉道,歌女扶著琴師逐級而上。最高處是一方軟榻,錦帛為頂懸玉綴金,色澤宛如朝霞,極盡奢靡。六名侍女環繞塌邊,畢恭畢敬的侍奉著榻上的金髮麗人。

  雪姬身份尊貴,賤民不可面見,琴師與歌女被指令停在數階以下的位置演奏。

  盲琴師並不在意,幾聲彈撥過後他漫聲開口,伴著悠揚舒緩的琴曲,清沉的歌聲猶如詩人在星光之野低徊的吟唱,玉台上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醉,連琴師身邊的歌女都聽怔了。

  柔軟的金髮似流動的黃金,雪姬毫無瑕疵的臉龐猶如自然精心的雕琢,一雙夢幻如冰海的藍眸,高高的瓊鼻下是玫瑰色的唇,她有冰雪般的容顏,也如冰雪般冷漠,彷彿凌駕於眾生之上的女神。

  這位聞名西域的豔姬靜靜的看著眼前的東西,沒有喜悅也沒有好奇。

  那是一卷金緞般的織物,從烏德琴盒的夾層取出,層層疊疊,華美絢麗,日影下盈著炫目的光輝。

  「我們初到貴國,冒昧以這種方式拜見,還請夫人見諒。」吐火羅語咬字極重,由左卿辭口中道出居然十分優雅,他身著粗衣目不能視,氣質卻似一位從容不迫的王候:「這是捻金辟塵被,曾為中原前朝皇后所珍愛,金蠶絲密制,被角綴有四粒寶珠,塵灰不染,進獻夫人作為面見之禮。」

  上方的美人終於開口,以一種傲慢與任性糝雜的腔調,嬌甜而冰冷,令人極想征服:「你們是那個中原人的朋友?」

  左卿辭恭敬有禮,「曾經是,直到他盜走了我們最重要的東西。」

  纖纖玉指攏起一縷散落的金色髮絲,美人掠了一眼受命退到階下的侍女:「你們想要什麼?讓我說服王把他交給你?」

  左卿辭答的極有分寸:「夫人深受寵愛,天下重寶無所不有。我們奉上薄禮僅是希望能讓夫人有所印象,別無他意。」

  冰藍色的眼睛泛起薄嘲,麗人毫不客氣的譏諷,「你們該去找宰相羅木耶,王的每一個決定都由他左右。」

  「我們更期盼得到夫人的信任。」左卿辭淺淺一笑,不疾不徐的話語意味深長:「請夫人不要拒絕異邦的友誼,說不定能帶來一些特別的幫助。」

  雪姬似乎想到什麼,停了片刻,姿態有一絲微妙的變化:「你手下有中原的勇士?」

  儘管目不能視,無法知悉雪姬的神情,但這一句讓左卿辭明白此行已經成功:「夫人可有什麼心願?」

  美人不答,轉而道:「我想見識一下勇士們的能耐。」

  這是機會,也是試練,左卿辭略一側首:「如夫人所願。」

  一旁的歌女沉默的上前。

  絕美般的嬌顏現出一絲驚訝,打量了一番,雪姬抬起纖手,指向庭院遠方一棵樹。那是一株醒目的巨樹,足有數人合抱之粗,枝椏參天,濃蔭蔽日,超拔於眾林之上,唯有高台上才能窺見全貌。「那棵樹上有無數飛鳥,我最喜愛其中一隻紅嘴白翼的小鳥,希望能聽到它的歌聲。」

  歌女望了一眼,從一旁的花池拾起一塊拳頭大的卵石,甩手一擲,遠處的大樹彷彿被無形的力量震了一下,樹影搖顫,落葉瀟瀟,棲宿在巨樹上的鳥群轟然而起,漫天遍佈鳥影。

  幾乎同時,歌女消失了,彷彿一抹淡影在巨樹上空掠過,輕盈的轉折而回,一來一去不過瞬息。她立在階下,雙手微攏,掌心一隻雪白的小鳥拍打著雙翼,鮮紅的嘴喙正驚惶的鳴叫。

  階下的侍女還在茫然張望天空,為鳥群突然驚起而詫異。

  雪姬櫻唇微張,半晌才接過小鳥,俯首望了許久,冰藍的眸子異光閃爍。

  眼障頑固的隔阻了視野,切斷了一切光感,於是左卿辭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

  屋內有衣物悉索的聲音,有層層手鐲卸下的撞擊,還有細碎的金屬片輕響,來自歌女胸衣上的綴飾。他知道這些物品的細節,白陌置備的時候他曾一一檢視,卻想像不出使用物品的人是什麼樣。

  換衣聲結束後,是各類瓶罐起落的聲響,左卿辭極有耐心的等待。

  終於有人解開他眼上的蒙布,將一塊浸著溫熱藥水的軟布敷上臉頰,而後是一隻手輕輕按捏塗飾邊緣,過了好一會,眉際的皮膚彷彿被什麼提拉了一下,開始有光透入。

  左卿辭緩緩睜開眼,做了兩天瞎子,乍然間竟有些不習慣。

  窗緣已拉上帷幕,光線並不強烈,唯有案上一枚掐短的燭芯燃著一豆暈光,映著一個栗髮挺鼻,鼻尖兩側散著些許雀班的西域少年。對方正在仔細的審視,一手拎著揭下來的飾疤,另一手替他除去眉眼間殘餘的膠滯,低柔的燭光消減了疏離,室中一片安靜。

  飛寇兒已經換回了男裝,新面孔顯然是倉促而成,邊角還帶著一點粗糙。

  左卿辭首先開口,「落兄今日功勞不小。」

  西域少年似乎沒有聽到,指下自顧忙碌。

  左卿辭存心挑起話頭:「我那段歌如何?」

  飛寇兒停了一瞬,看了他一眼:「很好,用的是焉支語?」

  「不錯,用以道明我們是中原來使,請她譴開宮女私下面謁。」藥水拭過眉際,左卿辭眼眸輕垂,長長的睫彎出精緻的弧線,「多虧落兄展示身手,打動了雪姬。」

  不論是指責或誇獎,飛寇兒都沒什麼反應,看著他絞洗布巾,左卿辭閒閒的調侃:「據說雪姬有傾城之色,落兄瞧著如何?」

  少年並不關心,敷衍道,「非常美,你想讓她做什麼。」

  「以她的身份地位,不需要真做什麼,幾句話足矣。」左卿辭解釋了一半,微微一笑。吐火羅王年事已高,妄自尊大,不允許女人干預政事;雪姬無子,看似風光,根基卻很薄弱。一個聰明的女人絕不會甘心做任人享樂的玩偶,非常好。

  飛寇兒不曾多問,「既然你見過她,我的任務已了?」

  對飛賊這種全然置身事外的態度,左卿辭風度極佳:「落兄在瓦罕山谷獵獲的雪狼皮可有意出手?我願重金以求。」

  飛寇兒答的很直接。「不賣。」

  左卿辭從善如流的改口,「那麼可否借我暫用,事成一定完璧歸趙?」

  飛寇兒點了點頭,確定易容的殘漬已清理乾淨,轉去銅盆處沐手。

  左卿辭瞧了半晌,忽然道:「今日如此順遂,落兄可有興致對飲一杯?」

  飛寇兒低著頭清洗手指,半晌道:「誰都不醉,有什麼意思。」

  俊秀的眉一剔,左卿辭打趣道,「在落兄看來,同我飲酒竟如此乏味,除了一醉別無他趣?」

  飛寇兒似乎不知怎麼答,停了一下才道:「你太聰明,和聰明人飲酒,很容易後悔。」

  左卿辭莞爾:「不該問的我絕不會多言,如何?」

  搖曳的燭影映著他,衣襟鬆鬆的半敞,漆黑的長髮披散肩臂,拭洗過的俊顏潤澤如玉,一雙長眸半是謔笑半是輕佻,偏又有種奇異的吸引,隨意一坐已是無限風流。

  飛寇兒抬起眼看了很久,終於緩慢的回答,「可我怕管不住自己,忘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3 01:40 AM

上卷 第十七章 庭中會

  如果說左卿辭私心遺憾當日雙眼受蔽,未能見到飛寇兒是如何折服雪姬,殷長歌卻無意中幫他一解好奇,見到了飛賊從不展露的身手。

  那日天氣晴好,中庭花木扶疏。

  兩個人影上下翻飛,劍意與戟影縱橫,氣息激盪鬥得正酣。餘下的幾人皆在廊下弈棋品茗,看兩人較技。

  銅爐初沸,茶霧升騰,沈曼青在棋坪上落了一子,瞥了眼場中的爭鬥。「這局只怕師弟要輸了。」

  左卿辭隨手應了一粒白子:「何以見得。」

  這段時日不便出門,幾人窮極無聊不知切磋了多少次,以諸人現今的聲名,能鬥得旗鼓相當又不必計較勝負的機會委實不多,白天比完,夜裡琢磨更精妙的應招,竟有些樂此不疲,連商晚都忍不住下場應了幾局,互為增長之外,關係也較從前更為融洽。

  沈曼青一心二用,一邊落子一邊評析:「師弟擅的是快劍,若被他的劍招弄花眼,亂了心智必敗;陸兄前幾次吃了虧,這一次心神極穩以慢打快,主客易位,已穩踞不敗之地。」

  一旁觀戰的商晚贊同的附聲,「殷兄的劍法實在太快,也唯有如此才能應對。」

  左卿辭觀察了一刻,殷長歌的長劍儘管快逾閃電,始終攻不破陸瀾山的短戟,「大智若愚,大拙勝巧,若沈姑娘碰上陸兄這樣的對手又當如何。」

  沈曼青雖在弈棋,另一半心神也在思量應對之策,聽得詢問柔顏綻笑:「同樣不易,陸兄內力沉厚招式穩健,心毅又堅,極難攻破,要勝只能以奇招而破。」

  說話間嗆啷一響,人影已分,殷長歌氣息略促,縱聲笑起來。「陸兄厲害,在下甘拜下風。」

  陸瀾山衣上無數劍痕,儘管無一傷及皮肉,卻也是幾度驚險,他洪聲而笑:「這場鬥得甚是痛快,殷兄好劍法,逼得我一身狼狽。」

  雙方默契的點到為止,鬥完一場並不甚耗力,互有服膺之處,均是愉快。

  陸瀾山見外衫破碎不雅,自去回房更衣,殷長歌至簷下倒了杯茶,剛飲到一半,飛寇兒自外歸來,進了中庭。

  連日以來,一應人等皆在宅院內隱匿,唯有飛寇兒時常外出盤桓,也不知在做什麼。殷長歌本就看不慣此人,見他邁步往寢居而去,心念一起,揚聲道:「落兄且慢!」

  飛寇兒一停,一言不發的望過來。

  殷長歌扶劍踏前,氣息凌人:「在此長日無聊,我與陸兄商兄均有切磋,受益良多,卻從未與落兄較技,如不嫌棄,可願下場一試?」

  飛寇兒似乎連回答都懶了,徑直往內宅走。

  殷長歌存心挑釁,豈容他走避,一聲銳響劍已出鞘,竟是不管不顧的直攻過去。飛寇兒身形一展避過,殷長歌不依不饒,招式展開勢落如雨,鐵了心要逼得對方應手。

  左卿辭望著中庭一追一躲的兩人,撂下棋子,眸中興色一閃。

  沈曼青秀眉一蹙,並不贊成師弟如此莽撞,然而不出片刻目光已經被戰局吸住,商晚也站起身,在廊下全神觀戰。

  殷長歌動了真章,長劍縱橫如雪,劍意所至無遠弗屆,庭中的花草樹木盡透出肅殺之氣,然而他的對手一直在躲避,身法迅疾如風,形影難測。

  殷長歌以快劍聞名,可飛寇兒竟比劍還靈動三分,轉瞬已在中庭兜了十幾圈,連片衣角都沒切著,這份輕功簡直駭人聽聞,庭中鴉雀無聲,沈曼青和商晚洞悉厲害,俱是凝肅起來,瞬也不瞬的盯著兩人激鬥的身影。

  殷長歌大出意外,連番落空之下激起了火氣,劍勢漸挾風雷之聲,趁著飛寇兒真氣轉換身形稍滯,他一聲長嘯,劍芒大漲,劍影漫天鋪卷,清光如雷霆自九天傾襲而下,威凜赫赫奪人。

  這一劍聲勢非凡,沈曼青霍然起立,張口欲喝又忍住了。

  換衣歸來的陸瀾山正巧望見半空落下的一擊,與商晚均是悚然動容。

  眼見避無可避,籠在劍網中的影子忽然淡了,宛如朦朧縹淡的堂上煙靄,聚而又散的山間霧華,似幻非幻,似實非實,看不清飛寇兒究竟用了何種身法,竟讓劍鋒盡數落空。

  沈曼青神色大變,滿目驚駭,秀美的臉龐神情難以言喻。

  衝破劍網,飛寇兒閃電般騰掠而起,落在牆簷胸口急促的起仗,顯然避過那一擊極是耗力。他目現寒芒,聲音低啞而凌厲,也是動了真怒:「殷長歌!你不要逼人太甚!」

  殷長歌沒有追擊,他怔在原地,長劍低垂,彷彿見鬼一般瞪著對面的人,迷惑而震訝,半晌後才遲疑的開口:「你怎麼會——你——難道——」

  「師弟!」一記清喝打斷了他的話語,沈曼青語聲急促,眉間陰晴不定。

  殷長歌仍在怔忡,側過頭道:「師姐,你也看到了,他怎麼會——」

  「師弟!」沈曼青又一次打斷,清容暗沉,當著眾人直斥:「你太過份,怎麼能切磋時用天道九勢,還不致歉!」

  殷長歌似乎有些急,「師姐!剛才他——」

  「住口!」沈曼青厲聲而喝,第一次呈現出師姐的威儀,前所未見的強勢:「立即致歉,跟我回房間!」

  殷長歌一滯,不敢再說下去,轉過頭已不見了飛寇兒的身影。

  「各位見笑,方才是長歌行事太過,稍後再行告罪。」沈曼青鬆了一口氣,向眾人行了一禮,立即回了內宅,殷長歌遲疑片刻,又望了一眼飛寇兒之前所立的牆簷,默默的跟了上去。

  陸瀾山還沉浸在方才的激鬥中,喃喃道:「好厲害的一劍,商兄你怎麼看。」

  「正陽天道九勢,那不過是其中一勢。」商晚沉默了半晌,冷嘿了一聲:「真傳弟子才能習得的絕技,好一個正陽宮,劍魔之後依然高手輩出,無怪能稱雄武林。」

  陸瀾山來得晚,僅見了尾聲,心癢之下索性研究起庭中打鬥的痕跡,漸漸又多了一重驚訝:「殷兄的快劍急攻如此猝厲,姓落的居然步法絲毫不亂,商兄可看出他源自何派?」

  「他一直沒還手。」商晚乾笑一聲,迸出一句不知算抱怨還是慨嘆:「從金陵同行到此,我連他用什麼武器都不知道。」

  陸瀾山無言以對,好一會才道:「這個飛賊,當真是深不可測。」

  多個疑惑不得其解,鬥技也失了興致,幾人散開來各自回房。

  廊下還留著半壁未完的棋局,指尖撫過黑白棋子,左卿辭重憶了一遍方才的情景,陷入了沉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3 01:45 AM

上卷 第十八章 君入甕

  白陌壓低了聲音稟報:「公子,最近殷少俠有些奇怪。」

  左卿辭漫不經心的審視著雪狼皮,經匠師巧手鏇制後更顯精緻:「說說看。」

  白陌道,「殷少俠找過飛寇兒好幾次,不過都撲了空,又不肯說是什麼緣故。」

  豐軟的毛皮在掌下觸感極好,左卿辭不動聲色,「那又如何。」

  「公子不覺得奇怪?」這幾日暗流湧動,白陌實在覺得詭異:「殷少俠之前可是完全瞧不上飛寇兒,沈姑娘似乎也有些異常。」

  左卿辭對此不置一辭:「淨留意些無關的,交待你的事可做好了?」

  白陌立刻斂了神情,恭謹的回答:「安排好了,明日段衍於府中宴客,藉以攀結朝中大臣,屆時必有驚喜。」

  左卿辭淡問,「選的是什麼人?」

  白陌答道,「一個外地來的胡商,蓄意在宴會上炫示寶物而博名。」

  左卿辭略一頷首,「務必要做得天衣無縫。」

  白陌看了看狼皮,禁不住道,「公子,我們也帶了一些重寶,為何非要用這雪狼皮?再珍貴也就是張皮料,吐火羅又有地熱,除了病弱之人誰用得上,論價值如何能及得上珠玉寶石?」

  輕捋雪狼眉心一線鮮紅的絨毫,左卿辭微微一笑:「寶石明珠算什麼,要多少有多少,傳奇珍罕和引人注目才是至緊要的。」

  白陌似懂非懂,左卿辭不再解釋,「飛寇兒近日在做什麼?」

  「近期常去各類酒肆和藥坊。」這個飛賊的行徑屢屢與人不同,白陌頗為費解,「酒肆還能說是在探聽消息,藥坊就有些怪了,難道他內傷仍未痊癒?」

  左卿辭略一沉吟,片刻後否認了猜測:「從中原至今也有數月,早該復原了,何況那日他與殷長歌交手全無滯澀,應該不是為此。」

  暫時將疑念擱在一邊,左卿辭放下雪狼皮,目露冷意。「去吧,給人送過去,讓段衍等得夠久,戲也該開始了。」

  從清晨起,段衍的眼皮就在跳,不知為什麼總有些心神不寧。

  他身形高健,濃眉朗目,本身有一種公候子弟的驕然,又在長期為質的生活中練就了忍耐謙從,心思深沉,氣質多變,這樣的人很容易吸引涉世不深的少女。

  雖然經歷了一番顛沛流離的逃亡,段衍在異國依然過得相當優裕。他所購置的華宅錦繡垂障,璧飾珠璣,滿目雕饋鋪陳,比當地的吐火羅貴族猶勝三分,隨著邀請的賓客陸續而至,三三兩兩就座,場中漸漸熱鬧起來。

  一切恍如昔日的長安,那時座上是皇親貴戚,現在換了鬚髮濃密,深目高鼻的胡人,耳邊響起的也不再是中原雅韻,取而代之的是塞外胡樂;高髻束髮的吐火羅少女在胡旋舞的歌調中飛速旋轉,裸腰上的銀鏈帶起燦亮的流光,竟讓他有了身在故國的錯覺。

  段衍定了定神,收攏游離的思緒,去國萬里又如何,只要三位耆老還在,就沒什麼值得憂心。

  一個又一個名字通報,他依胡禮迎接,與每個來客談笑寒暄。假如還在中原,這些化外蠻夷他根本不屑理會,現在卻必須滿臉笑容,慇勤逢迎。雖然給吐火羅的高官顯貴皆遞了請柬,但他心底清楚,真正顯赫的根本不會來,與宴的多半是一些低級官吏,看中的是自己從中原帶來的財富。

  宰相羅木耶僅僅派了管事與宴,段衍無聲的咬牙,平白餵了那個貪婪的蠢貨大把金銀,只換來這樣漫不經心的怠懈。一口怒氣鬱結心頭,他又說服自己嚥下去,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一旦說動吐火羅王聯同諸國攻襲中原,就能為父親與家族一血前仇。

  段衍擊了擊掌,又一群披著薄紗的少女隨著靡靡胡樂踏上絲毯,纖腰款擺,舞姿柔媚,足踝銀鈴脆響,正式開啟了華宴。

  胡人好酒,又好誇誇其談,未過三巡,已經有十餘人起身相祝。

  段衍一一笑應,期間一個大腹便便,包頭濃鬚的富商舉著闊杯說了一長串話,那人醉得舌頭都大了,段衍勉強聽懂了一半,大意似乎是在感謝主人的慷慨,讓他剛從外地返回就受到如此隆重的邀請,為了表示謝意,特地送上一件珍貴的禮物。

  一介富商而已,段衍全未放在眼中,出於禮貌他仍是保持著笑容,直到對方取出一個碩大的錦緞包袱,解開一層層華衣般的軟緞,場中所有人都被吸引了。

  包袱裡是一張完美的皮料,豐厚潤澤的皮毛從頂到尾一色的雪白,狼毫纖長分明,根根晶瑩如玉,彷彿散著淡淡的光,鏇制得也極好,平滑柔軟,令人愛不釋手。

  狼皮最是保暖,越壯碩的狼越難以捕捉,段衍見過無數珍物,但這張雪狼皮實在太過美麗,連他也移不開視線。

  胡商見了更是得意,開始誇耀狼皮的來歷。

  他誇誇其談的講解,說瓦罕山谷有一隻額間鮮紅的妖狼,是上天降下的精怪,它是如何可怕猙獰,如何的兇殘狡猾,咬死無數路人,屢次從精悍的獵手圍捕下逃遁,這張珍罕的皮料又是費了何等千辛萬苦才到手。

  聳動的傳奇聽得滿堂賓客無不咋舌,盯著雪狼皮目不轉睛,明知吐火羅並無凜冬,仍是心蕩神馳,難以平復豔羨。

  滿堂喧笑贊慕,段衍得了一個極大的顏面,心情極好的接過狼皮,親自將富商延入上席。胡樂與歌舞再度繼續,這一小插曲引起的轟動漸漸平息。餘光見一名小廝將狼皮捧下去,段衍綻出笑容,再度舉起了杯。

  羅木耶的突然宣召讓段衍意外而驚喜,他推演了數次說辭,攜帶重禮依召登門,終於見到了長期以來,他一直竭力討好的吐火羅權相。

  昏暗的室內有一張奢靡的軟榻,權傾朝野的宰相躺在軟榻深處,身邊倚著兩個美人,一個妖媚的扶著煙筒,另一個溫馴的替他揉捏肩膀。四名身著薄紗的侍女跪在榻邊,雙手托著碩大的銀盤,盤中盛滿葡萄美酒和奶糕酥點,濃郁的香氣自純金蓮花爐升騰而起,熏出滿室氤氳的氣息。

  過了半晌,半閉著恍如昏睡的宰相吸足了煙膏,緩緩睜開了眼。「世子近來可好?任職可還習慣?」

  不管內心有再多厭惡,段衍表現的絕對恭順,按吐火羅人的習俗撫胸彎腰致禮後才答道:「多謝大人的關懷,同僚都待我十分親厚。」

  「世子且安心的在吐火羅為臣,未必會遜於中原。」羅木耶不甚經心的安撫了一句,臉龐隱在模糊的煙霧中。「至於上次所提的攻伐中原之議,國主暫時無心於此,唯有日後再行勸諫。」

  段衍內心一沉,話語越發恭順有加:「倘若如此,實在有些可惜,在下深知中原富饒,又是昏君當道外強中乾。如今有錦繡山河圖在手,邊關佈防盡在眼前,衛戍形同虛設,完全不足為懼,我王縱兵而去,必能掠奪大批金銀與美人,一揚吐火羅國威。」

  羅木耶聽若罔聞,懶懶的享受侍女的揉按:「勞師襲遠豈可輕率而為,我知你復仇心切,可惜國主的心意已定,難以更改,不過——」慢悠悠的話語打了個坎,他稍稍起身,一旁的侍女立刻奉上唾壺。

  段衍一顆心彷彿吊在蛛絲上,欲問又不便,只能沉住氣等。

  咳了半晌吐出一口痰,以溫茶漱齒之後,老奸巨滑的權臣才徐徐道:「倒也不是完全無法可想。」

  段衍心知必有後話,「請大人示下。」

  「雪姬夫人是國主心尖上的人,只要她展顏一笑,國主心情大好,進讕也會容易幾分。怎奈夫人天生羸弱,近期更是體怠難調,夜裡屢屢驚醒,聽說世子有張珍罕的雪狼皮,附有狼神之力,能令病者康健,定神助眠——」羅木耶言語和藹,宛如一位慈詳又費煞苦心的長輩,耷拉的眼皮下是蛇信般的目光,「再過數日即是夫人的生辰,若我能尋到合乎夫人心意的妙禮,世子所繫之事有望可期。」

  段衍心底冷笑,面上卻是一派驚喜的欣悅:「區區皮毛若能得貴人青眼,實在是無上之幸,明日在下即差人送來,一切仰仗大人費心了。」

  「公子。」白陌從街市回來,推門而入,難掩興奮之色。

  正研究棋譜的左卿辭目光一掠,示意他說下去。

  白陌道出暗諜探來的消息,「聽說段衍發現東西不見了,大發雷霆砸了不少物件,末了將屋內的侍女下役鎖拿,報了失竊,第二日親身去向羅木耶解釋,出來的時候面色極是難看。」

  左卿辭毫不意外,隨手撂下一子,棋坪上孤勢難突的白子被無數黑棋圍困,生機已絕。

  白陌著實難平幸災樂禍:「說是失竊未免太巧,羅木耶定然不信,我看那賊子以後再難逢迎媚上,日子絕不會好過。」

  無聲的勾了一下唇,左卿辭話音極冷:「這算什麼,過幾日再讓飛寇兒送回去,單憑這一取一送,我要讓段衍從此無法在吐火羅立足。」

  白陌一愕,不明所以:「送回去,那豈不是白偷了?」

  「取不過難堪幾天,送才是殺人無形。」左卿辭淺淺一笑,溫雅的俊顏透出寒涼的嘲諷,「他以為仗著蜀域三魔就能保命,我倒要看看,這幾個老不死的與吐火羅精兵孰強孰弱。」

  純白的狼皮安靜的伏在案上,雪色絨毫瑩瑩閃光,漆黑的眼洞妖異而不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3 01:52 AM

上卷 第十九章 喋血變

  不管段衍如何憤怒,如何挫敗,雪姬的生辰依然如期而至,他只能另尋了一份厚禮奉上,禮物在眾多的賀儀中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漣漪。

  吐火羅王大宴群臣,頒佈喻令全城共慶,這一日珍肴如山,美酒如水,焰火如雨直上雲霄,映得星月都失了顏色。為一介寵姬如此揮霍,足見雪姬在吐火羅王心中的地位,或許是被這令人豔羨的愛寵之舉打動,雪姬突然溫順起來,這給吐火羅王帶來了極大的愉悅,連帶羅木耶也更為受寵,凡有所奏,無不順利異常。

  羅木耶當然明白近期的順遂因何而來,特別挑出幾件珍寶,親身送去王廷,向那位任性的寵妃示好,然而一進內苑權相就怔住了。

  坐在娑欏樹下的麗人美豔絕倫,正慵懶的逗弄一隻紅嘴白翼的小鳥,不經意的美態更為撩人。引起羅木耶注意的卻是一張純白的狼皮,搭在雪姬的玉臂上,襯得她高貴嬌柔,雍容非凡。

  「夫人這件狼裘從何而來?」盯著狼皮額上鮮紅的長毫,羅木耶陰沉的詢問。

  即使面對權勢熏天的宰相,雪姬仍是輕慢而佻達,帶著一絲不經心的薄詫:「這個?似乎是那個中原來的世子送的。」

  羅木耶兩腮緊了緊,「可有禮單一起呈上來?能否容微臣過目。」

  宮女領命捧來禮單,羅木耶一把扯去翻開。

  雪姬隨手梳弄小鳥的翅羽,妖妖的閒話般道,「前陣聽說有件狼皮十分珍奇,才想勞煩大人尋一尋,後來報稱失竊就罷了,誰料生辰那日給送過來,或許是不知怎麼又找著了。」

  大紅的禮單蓋著段衍的徵記,翻開來一行行列明了各色禮品,最上方便是通體雪白瓦罕山谷頭狼整皮一張。

  羅木耶的牙齒咯吱響了一聲,腦門的青筋突突跳動,啪的一下合上禮單,辭出來疾步而走,直到吐火羅王書房外才停下。深呼吸了一陣,他命侍從通報國主,而後整衣而入。

  吐火羅王剛過五旬,身材壯偉,濃密而捲曲的棕髮上覆著金冠,正在看近日呈上來的文牘。

  羅木耶先是說了幾件無關小事,最後才似偶然想起:「王上,關於那個中原來的世子,臣下有事稟報。」

  吐火羅王略感詫異:「不是給了他一個官職?中原人甚為狡猾,難道還有他求?」

  羅木耶露出慚色:「正如王上所言,中原人生性狡詐,屬下一時不察,險些中了他的奸計,還請王上降罪。」

  吐火羅王皺起眉,不待詢問,羅木耶已然說下去:「段衍初至我王轄下,倒還安份,說是中原奸人橫行不容於內,不得已去國避禍。我憐憫他際遇坎坷,主上更是仁慈,賜了官職讓他安身,誰知此人竟包藏禍心。」

  羅木耶老邁的臉龐顯得愧疚不安,似乎難以啟齒:「原來他與中原皇帝有私仇,挾軍防要圖出逃,妄想利用吐火羅勇士的鮮血替他復仇,近日甚至在私下收買大臣,不少人已深受蠱惑。我得知後曾私下勸阻,誰知此人心腸險惡,打算挑唆不成便去往周邊諸國,進一步鼓動興兵侵掠。」

  羅木耶不著痕跡的轉眸,窺伺國主的神情,同時憂心忡忡的嘆息,「一旦有鄰國被他巧言挑動遠征中原,必然要借道於我邦,屆時無論勝敗,吐火羅都難以置身事外。假如因此而激怒中原皇帝還擊,我邦即是首當其衝,難逃兵禍之災。」

  吐火羅王近年儘管有些昏匱,對影響權位之事卻是極敏感,立時勃然大怒:「該死!此人好生無恥!給他立身之處竟然反咬一口,立即遣武士拿下處死!」

  「主上慎重。」羅木耶神色一緊,頓顯惶然之色,出言勸說:「此人身邊有武功極高的護衛,不易擒獲,還是——」

  「我吐火羅精銳衛士無數,難道還除不掉這幾個人。」吐火羅王恙怒的截斷,抓起信符擲下,洶然不容半分違逆,「調三千披甲重弩精兵抄剿,此事著卿辦理!」

  羅木耶拾起信符,撫胸深躬,藏起眸中的得意,「謹尊主上意旨。」

  火把熊熊,兵車遴遴,數千名吐火羅精兵封死了街道,人聲馬聲喧譁雜踏,居住於城內的人不明緣由,駭怕的鎖宅閉戶不出,人人惶惶難安。

  段衍所在的宅邸突然受重兵圍困,他措手不及之下緊閉門戶,負隅頑抗,任憑重弩勁射仍是堅守不出。衝進去的士兵無一倖免,激烈的交戰之後,吐火羅人放棄了攻入,轉為使用火箭。

  火苗很快舔噬了屋宇,然起簇簇烈火,逃出來的人被綿密的箭雨射成了刺蝟,火越來越盛,及至半夜終於燒坍屋宇,揚起漫天灰煙粉塵,方圓數里難以視物。

  待到火散煙消,堂皇的屋宇僅剩了焦瓦殘桓,十幾具灰黑的骸骨相摞,場面慘不忍睹。燒成這樣,自然無法再辨出誰是段衍,官長唯有如實上報。羅木耶下了軟轎逐一檢視,又巡過一片焦黑的廢墟,輕拈長鬚,浮出滿意之色。

  訓練有素的士兵分批撤去,吐火羅城終於安靜下來。

  第二日,宰相羅木耶依例朝見君王。

  一行馬車自宰相府駛出,奔馳的馬車行過長街直驅宮門。一路駛過甬道,穿越廣場,越來越快,將隨隊的護衛遠遠拋開,完全無視宮規和禮儀。

  羅木耶一向驕橫跋扈,儘管明顯逾制也無人敢阻攔,誰料馬車最後竟衝向吐火羅王理政的內殿而去,侍衛發現不對,大聲呼喝斥停,警告的哨音此起彼落。

  駕車的是一個褐衣人,竹笠覆頂看不清面目,一味揮鞭驅車直闖,根本沒有勒停之意。驍勇的吐火羅侍衛匯聚攔阻,驀然一聲銳響,一個意欲斬馬的侍衛胸口穿了個血洞,睜著眼倒了下去,隨後接連尖嘯不絕,一個又一個宮侍隕命當堂。

  突變並沒有嚇住吐火羅人,更多精銳侍衛勇猛的衝上來瀝血死拼,終於將馬車阻在了殿外。殿內聚集議事的吐火羅君臣被突然的變故驚住,相顧驚駭失色。

  隨著侍衛統領厲聲號令,幾十名宮侍湧入大殿護衛王上左右,更多的精銳在殿外蓄勢以待。

  車內一聲冷笑,一個人筆直的橫飛出來,接連撞開了三名攔在殿門的宮侍,最後跌入大殿。落地之處人群轟散,見其一動不動才敢上前翻看,有宮侍驚叫起來。「是宰相大人!」

  被甩入大殿,筋骨盡折鮮血敷面,早已氣絕身亡的可不正是羅木耶。

  車中有人邁步而下,段衍的衣衫焦黑,染著血與灰漬,通身狼狽不堪。他面如嚴霜,雙眉冷戾,盛怒中顯出桀驁的殺意。「想殺我!看看你們這些蠻夷之輩有沒有這個本事!」

  原以為歿於大火的段衍突然凶神惡煞的闖宮,簡直令人匪夷所思。誰也不知他是怎樣逃脫了精兵重圍,羅木耶被虐殺卻是血淋淋的事實,權相悽慘的屍骸橫陳,滿殿朝臣皆陷入了悚恐。

  斗笠飛出,切斷了一名宮侍的喉嚨,人們才發現車伕竟然是一個褐衣的蒼顏老人,隨同車內飄然而出的還有另一名葛衣老者,兩人一左一右隨在段衍身側,徑向大殿而來。

  葛衣老人背上還嵌著兩枚弩箭尾羽,衣袖浸滿鮮血,兩人皆是鬢髮蓬亂,滿身塵灰,惟有目光亮如妖鬼。褐衣老人足尖輕點,平移數丈袖袍一拂,三個宮侍彷彿被大力撞擊,口吐鮮血的迸飛出去,落地時已氣絕身亡。

  侍衛統領又一次厲喝,立即有侍衛合力關上了大殿的門,一群緊急趕至的重弩衛兵單膝跪地,應令而發,只聽嗡的一陣勁響,箭如飛蝗急雨傾瀉而出,壓得日影為之一黯。

  兩名老人身影倏分倏合,大袖起落,漫天飛箭過後落了一地箭矢,不等衛兵換箭,葛衣老者挾著段衍一縱而起,褐衣老者手掌翻飛,當者披靡,將侍衛組成的人牆擊出了一條血路,落至殿前掌心勁力一吐,丈餘高的朱門轟然而塌。

  塵灰漫起,吐火羅王僵硬的縮於王座,一群朝臣簇擁在側,無不面如土色。

  段衍咬牙冷笑,挾著末路的殺意與絕望踏進來,話語令人不寒而慄,「不識抬舉的夷人,今日我就將吐火羅王公大臣逐一殺個乾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3 10:18 AM

上卷 第二十章 債清償

  大殿的氣氛宛如冰窖,兩名老者一左一右,各亮出了一柄烏黑無鞘的劍。近侍官嘶聲一喊,殿內外的侍衛彷彿被突然驚醒,群起撲上,開始了血腥的博殺。

  慘烈拚殺不停有斷肢殘腿飛出,鮮血飛濺的聲音混著呻吟哀號響徹了大殿,一批披甲重衛的加入讓殺戮稍稍變緩,依然挽不回頹勢,隨著甲衛一個個倒下,王公朝臣的心也逐漸冰涼。

  葛衣老者雖然僅有一臂好用,奪人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劍攪入了衛兵的胸骨,正待甩開,一道閃電般的劍光掠上他受傷的背。

  劍芒侵人,冷峻而犀利,絕非吐火羅衛兵能為。

  葛衣老者雙目暴睜,剛要避又一襲冷風襲左肋,同一時刻另一道勁力侵向後顱,他極力騰挪躲開了兩下暗襲,左肋未能避過,雪亮的利刃深深切入,激出了一聲爆吼。葛衣老者不顧傷勢迸裂,將身邊的敵人震開數尺,猙著臉怒吼。「何方宵小!」

  一個披甲衛士抬起頭,盔甲下一張英氣煥發的臉,劍眉冷銳如利劍出鞘,「蜀域三魔,到此算你們氣數已盡。」

  意外聽得中原語音,段衍臉色劇變,脫口而出:「你們是內廷中人?」

  另一名披甲衛士手執短戟,長笑一聲,疏朗豪邁的嘲罵:「鬼的內廷,是要你命的祖宗。」

  位於葛衣老人的側方的第三名披甲衛士較為纖細,身姿端凝,長劍斜指,劍尖猶在滴血。

  忽然間幾人對峙,大殿內的朝臣與侍衛一時難免發懵,他們聽不懂漢話,卻能看出凶魔的神色有了變化,發現葛衣老者肋間濺血,明顯受了新傷,頓時精神大振,近侍官驚喜的高喊:「不管是何方勇士,能護衛王上,誅滅逆賊的都有厚賞!」

  吐火羅王也醒悟過來,隨之道:「不錯,只要殺死這幾名逆賊,本王定封高官,賞賜珠玉黃金!」

  第一個開口的甲衛正是殷長歌,他冷笑譏嘲,「枉你受封世子,到哪裡都被視為逆賊,換了我早就羞得一頭碰死。」

  葛衣老者本就背後受創,猝然間又中了暗算,血染遍體不改面目冷梟,他運指連點止住血,沙嘎的開口:「豎子也敢狂言,今天就讓你們盡數埋骨於此。」

  陸瀾山性情豪拓,對手越強鬥志越旺,聽此言揚聲嘲弄:「三魔僅剩了兩個還如此張狂,重弩的滋味可還好受?」

  褐衣老者一言不發,烏劍一橫平平削出去,招式極簡,卻讓殷長歌連變了七種身法仍無法擺脫,不得已硬接了一記。

  三魔能橫行武林,自有其過人之處,劍上的伏勁如大浪激湧,殷長歌手臂一震竟是扛不住,陸瀾山與沈曼青同時出招攻其要害,迫使褐衣老者轉換劍勢。幾個回合下來,幾人均是暗驚,無怪魔頭凶名極盛,不僅內力深厚,武功路數更是詭異毒辣。待葛衣老者執劍加入,幾人更是壓力倍增,連呼吸都困難起來。殷長歌一手快劍竟被黏滯得展不開,陸瀾山勁力雄渾,碰上這兩個老怪物也僅能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競鬥的劍氣與掌力激盪,宮人和衛兵避到了遠處,轉瞬間三人處於下風,沈曼青忽然劍招一變,如飛雪貫日,襲向遠處的段衍。

  這一劍迅疾無倫,眼看觸及段衍,劍尖忽然被大袖盪開,葛衣老者已攔在了段衍身前。沈曼青劍式疾變再度刺向段衍,招招不離要害,決意要將段衍斃於劍下,葛衣老者儘管功力高絕,畢竟半身受創,沈曼青劍招又變勢極快,一時竟拿她不下。

  殷長歌與陸瀾山也捨了褐衣老者齊攻段衍,用的全是決絕兩傷之招,兩個魔頭反而被動起來,為護段衍連番束手束腳。纏滯良久,褐衣老者凶性大發,捉住段衍往殿角一拋,與葛衣老者雙劍聯擊,威壓大盛,生生要將幾人重創當堂。

  轟然一聲過後,陸瀾山退了七八步,口角溢血;殷長歌面如金紫;沈曼青臂上受創,雖有軟甲遮攔仍是鮮血淋淋。

  三人形容狼狽,對手也不輕鬆。褐衣老者還好,葛衣老者重創在身,連番運力終是難支,神情已然委頓下來,他眼角餘光一瞥,更是心頭劇震。

  段衍被巧勁拋在殿角,四周原本無人,此刻有十餘名勇猛的侍衛衝過去,意欲將之擒下為質。眼看段衍危殆,葛衣老者縱躍過去,一劍將離段衍最近的侍衛斬為兩段,另一掌捏碎了一個侍衛的喉骨,忽然一抹森然烏光從已死的宮侍背後捲出,悄無聲息,迅捷無倫,如死神冰冷的指尖劃過魔頭的胸膛。

  一聲鈍響如中朽木,借宮侍遮擋偷襲的商晚跌出去,手上的刀盪開,內腑被反震之力擊傷,瞬時吐了一口血。

  葛衣老人立在原地,鮮血如泉湧濺而出,胸膛幾乎被剖成了兩半,僵了一刻,花白的頭顱垂落,縱橫一世的魔頭頹然栽倒,殞命當堂。

  商晚口角噙血,呼吸急促,神情興奮而激昂,他已經成功的誅殺了強敵,讓這強橫的魔頭成了修羅刀下的亡魂。

  雙魔折一,段衍面色慘變。殿中的吐火羅人來不及歡呼,褐衣老人見兄弟身亡,憤怒欲狂,爆發出一聲狂烈的咆哮,掌力盡吐聲勢驚人,一擊震死了數名侍衛。

  四人不敢輕掖其鋒,仗著身法躲避。

  商晚狙殺既成,臨敵的壓力頓時輕了許多,幾個人索性將硬戰變成了纏鬥。隨著褐衣老人狂怒的攻擊,瓦礫簌簌而落,大殿一片狼籍。江湖客藝高膽大無所畏懼,吐火羅的王公貴族卻受不了,不時有人被墜瓦砸中,發出受傷的慘叫,人們唯恐大殿坍塌,護著吐火羅王紛紛逃出,如一群倉惶走避的螞蟻。

  段衍也想逃,然而動彈不得。

  他被制住了要穴,眼睜睜看著一個少年在自己懷裡摸索,扯出一個玉盒,將裡面華光如雪的長圖抖開驗看,而後對自己身後恭敬的稟報:「公子,確是此圖。」

  段衍極想回頭,僵硬的身體無法移動分毫,似乎明白他內心所想,身後的人踱出來,清貴優雅的公子漾起一抹深長的笑。

  這張面孔著實過於陌生,段衍流露出愕然和不甘。

  翩翩公子從容恬淡,與段衍的狼狽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段世子不認識我,但應該記得出逃那一日,那個被你推落階下的人。」

  段衍靜了一瞬,彷彿想起了什麼,眼珠突出,喉間發出荷荷之聲。

  「狼皮是我送過去,又著人換了禮單。」左卿辭善體人意的解惑,話語不緊不慢,「若非如此怎奈何得了蜀域三魔,總要不枉這一番千里跋涉。」

  段衍面目扭曲,鼻翼翕張,目光變得怨毒而猙厲,不是被制住必定已破口咒罵。

  四周紛紛墜瓦,左卿辭輕彈了一下指,薄淡的長眸如霜:「讓我一路追這麼遠,世子可是頭一個,自然要給點回報才是。」

  段衍知活命已無望,臉色青灰,奇怪的是左卿辭僅對他笑了笑,什麼也未做,帶著少年飄然出殿。

  段衍身子一鬆,發現穴道已解,狂喜之下正要逃走,忽然膝蓋一軟,身不由己跪倒。血從鼻子裡湧出,他本能的去拭抹,怎麼也止不住,眼睛似乎也多了一層紅霧,模糊的看不清,耳際彷彿有什麼流出來。

  彷彿有什麼墜落,他拄地極力看去,竟然是一雙耳朵,反手去摸,原本是耳廓的地方僅剩了血肉模糊的傷口;驚恐之極時又一聲輕響,地上又多了一隻鼻子,他想發出慘號,喉嚨一片瘖啞,有東西從眼眶裡滾落,臉上一片溫熱的潮濕,排山倒海的劇痛襲來,淹沒了每一寸肌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3 04:07 PM

上卷 第二十一章 義何存

  四名高手聯手惡鬥良久,吐火羅王宮莊嚴的正殿震頹了半邊,終於將最後一魔斬於劍下,徹底平了亂局。經段衍這麼一鬧,宰相橫死,朝臣受驚,侍衛死傷不計其數,吐火羅王廷元氣大傷。

  待局面落定,左卿辭道出中原來使的身份,言明因段衍盜走寶圖,一行人追索而來,覺察段衍狼子野心,欲窺吐火羅王廷,這才跟綴其後入宮相護。

  吐火羅王震愕之餘滿心稱幸,著人喚來禮官,驚魂未定的禮官將一行勇士送至驛館,凡有所求無不應諾,態度極盡謙恭。

  幾個人或多或少的受了傷,情緒依然高漲,直至入夜仍談興極佳。三十年前,圍殺蜀域三魔的武林頂尖高手死重慘重,今日四人卻是全身而退,無一折損,僅落了些許輕傷,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談及那場驚心動魄的激鬥,陸瀾山讚道,「到底是殷兄的快劍厲害,一劍就斬下了魔頭一臂。」

  共歷一番生死,殷長歌比平日謙遜了許多,也頗為慶幸,「若無陸兄的短戟牽制,何來一線機會,也虧了商兄隱忍良久,一擊得手,不然雙魔聯手結局就難說了。」

  商晚一洗平日的陰沉,難抑歡欣得意。

  沈曼青臂上傷勢不輕,容顏因痛楚而略為蒼白,聞言笑道:「全是公子妙計,借吐火羅重兵驅虎吞狼,誅滅其一,令敵人神魂俱疲;又借雪姬之力潛身入宮,以段衍為餌誘殺其中一人,這才穩住了局面。」

  眾人俱是點頭,三魔已去其一尚且如此艱難,俟其全盛時硬碰硬,足以想見會何等慘淡。

  快意之餘,陸瀾山有一絲美中不足的惋惜:「可惜段衍的屍首遍尋不著,該不會又被那賊子逃了。」當時大殿內的情勢極為混亂,四人專注於纏鬥,及至拚殺結束時又逢大殿傾頹,誰也無暇留神段衍的下落。

  殷長歌不甚在意:「既然被白陌點中穴道,必定逃不了,大概是給傾塌的屋瓦砸中,與現場的屍體相混難以辯認罷了。」

  陸瀾山聽著有理,一笑而過也不再思慮。

  門傳來叩響,白陌通報後推門而入,後面跟著一人,正是飛寇兒。場面瞬間冷寂下來,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變得奇怪,此前的意興飛揚盡化作了沉默。

  左卿辭正為沈曼青施藥裹傷,唯有他的神情平和如常,「落兄今日去了何處?怎麼不在大殿之中?」

  飛寇兒似乎沒感覺出隱隱的排斥,或許覺察了也無所謂,「我見三魔僅剩一人,勝局已定,先回去歇了。」

  左卿辭停了一刻,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看飛賊全無羞慚之色,將臨陣脫逃說得理所當然,商晚冷嗤了一聲。

  陸瀾山也被氣笑了,他豁達爽直,言語雖帶了些責備,倒不甚介懷:「我和殷兄、商兄、沈姑娘人人帶傷,費盡力氣才僥倖得勝,你可好,遇險時不管不顧的先溜了。」

  殷長歌與沈曼青俱是沉默。

  飛寇兒也不辯解,點了點頭:「恭喜,回中原必得厚賞。」

  商晚哼笑,陰陽怪氣的嘲諷,「圖什麼厚賞,不想背一個貪生怕死的名聲罷了。」

  撫了一下敷扎完畢的傷臂,沈曼青淡淡的明勸實諷,「商兄內傷不輕,何必與無關之人多言。」

  飛寇兒本不愛接話,沉默了一瞬突然還了一句,「既有能人,難道還要做賊的上去拚殺。」

  飛寇兒確實與眾人疏離,不算和睦,但分得這樣清還是太過刺耳,這一句連陸瀾山聽著都有幾分不快。

  殷長歌欲言又止,忍不住劍眉深蹙,低聲道,「何必這樣說,即使如今你——也不該袖手旁觀,終究是同——」

  「終究有同行之誼,該協力共襄應對。好在事情已畢,無謂再提何人怯懦不前。」即使帶著鄙厭,沈曼青的話語也挑不出半分毛病,她截過殷長歌的話頭,「我等雖是經歷了一番辛苦,到底未墮中原武林的聲名,也算對候府和師門有個交待。」

  飛寇兒無表情的聲調忽然有了嘲諷,「正陽宮的顏面是萬不能損的,幸好還有天都雙璧。」

  沈曼青秀顏一沉,色如寒霜,冷聲而斥:「你有什麼資格說本門?似你這模樣倒是什麼臉面也不要了!」

  沈曼青予人的印象一直是溫和婉秀,突然這般尖銳的譏諷,著實出人意料。

  「師姐!」出言喝止的竟是殷長歌,他似乎有無數話想說,最終低了聲音,「別再說了。」

  沈曼青望向殷長歌,話鋒依然銳利,「說了又如何,他平日所為可有半分讓人看得起,座中有誰肯與之為伍?」

  殷長歌沉默了。

  飛寇兒環視了一圈也沒回話,徑直又走了,他本就不在驛館歇宿,僅過來探個虛實。

  儘管誰也不喜飛賊,但這樣公然面斥,又是出自沈曼青,總讓人覺得有些怪異,人走後氣氛低迷了一刻,殷長歌起身返回了房間,餘人也各自散去。

  這一夜一日長得讓人疲憊,直到屋內僅剩主僕二人,終於有了塵埃落定後的清靜。

  案上攤著錦繡山河圖,銀白的軟帛上繪的山川河流清晰入目,左卿辭隨意瞥了一下,令白陌收了起來。白陌手腳俐落的收拾完畢,一輕鬆話也多了,「圖已尋回,段衍也已伏誅,公子不妨好生歇息一陣,一覽吐火羅風物。」

  左卿辭倚榻閉目養神,指尖輕捏鼻樑,白日的宮變已不在心頭,此刻想的是後續,「還有一場官面上的敷衍,近期必會宣召,將進獻吐火羅王的禮物備妥,屆時送上去一併辭行。」

  白陌一怔,覺得有些倉促,「凜冬方過,冰雪初融,路上正泥濘難行,公子何不等一陣再走。」

  左卿辭淡道,「吐火羅王剛愎自負,久恐生變,不宜多留。你先準備乾糧食水等物資,一旦齊備盡速啟行,到阿克蘇雅再休整。順便知會一下其他人,近日不要外出,留於驛館養傷,以免吐火羅人生出不必要的疑慮,橫生枝節。」

  局面方定又要起行,待辦的事宜實在不少,白陌應了,一邊盤算一邊忍不住道,「幸好幾位皆是小傷,不礙騎乘,假如飛寇兒不曾臨陣退卻,今日應該更為順遂。」

  左卿辭聽完似笑非笑,意味深長,「想來他那時也忙得很。」

  白陌一頭霧水,「他不是躲回去了,忙什麼?」

  左卿辭悠悠道,「吐火羅王廷的藏寶秘庫,傳聞有五重門禁,稍有錯漏就會將人鎖死其中,真想見識一下他是如何溜進去。」

  白陌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公子是說他趁亂去了藏寶庫?」

  「既入寶山,他豈會空手而歸,今日王廷大亂守衛鬆懈,正是天賜良機。」左卿辭長眸半闔,越想越覺得有趣:「他在入宮時記下路途及守衛,此後一定暗中潛入多次,利用段衍大鬧皇宮之時行竊,吐火羅人怎麼查也算不到我們頭上。」

  白陌簡直難以置信,訥訥道,「公子是如何猜出來?」

  「送狼皮入宮前,我給了他一張從宮侍手中買來的王廷地圖,一柱香後讓他憑記憶復繪。」左卿辭低低一笑,流露出欽贊,「他給出來的圖多了兩條隱秘的小徑,顯然對王廷早已瞭如指掌;另據暗諜呈報,他流連的酒肆生意極好,客人多半是宮中的侍衛將官,除了吐火羅聞名西域的藏寶庫,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讓他這般費心。」

  從頭到尾尋思了一遍,等白陌想透又覺著憋氣,「公子一點也不介意?他扔下正事去行竊盜,萬一正殿有什麼閃失?」

  「算計的如此周全,還能有什麼閃失?四名高手拿不下兩個疲憊之敵才是奇事,再凶名昭著也是七旬的老傢伙,何況還有段衍這個累贅。」左卿辭一手支頤,漫不在意的回道,「飛寇兒本是為酬金而來,份內的事完成的遠超期望,何必再苛求其他。」

  白陌一時失語,掙扎道,「可這飛賊未免私心太重,行事也全無義氣。」

  左卿辭莞爾,片刻後才開口,輕淡的話語蘊著一分譏誚:「一路上你們對他諸多輕鄙,時常疏冷嘲諷,如此應待,還想他以國士報之?」

  白陌徹底說不出話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8:30 AM

上卷 第二十二章 奪錦鶯

  吐火羅人用了數日收拾整飾王廷,平復驚悸,而後設下盛宴。唯有飛寇兒不曾於大殿露面,泯然不為吐火羅人所知,在宴請名單之外,正中左卿辭下懷。

  衝突之後,飛寇兒不曾再來驛館,隻身獨居於舊宅。他雖不受人待見,卻是此行獲利最多的人,候府給出的重酬加上異域奇珍,所得令人咋舌。

  一行六人與宴,華宴之盛,禮敬之隆不必言說。吐火羅王率群臣相迎,受了左卿辭奉上的禮物,顏面大悅,許以更重的回禮。吐火羅王攜著眾人逐一敘話,欣贊中原人的勇武,對辭行之舉殷切挽留,君臣贊語無數。

  身為六人中唯一的女子,沈曼青尤為引人注目。

  為了與華宴的場合相襯,她一別於平常的素雅,改穿一襲豔色海棠紅胡服,佩玉色耳墜,胭脂淡掃,唇染丹朱,她本就以容顏秀美著稱,裝扮後更是光彩照人,引來無數傾慕的目光。

  平日舉宴,最吸引人的無疑是吐火羅王愛寵的雪姬,今時卻多了一位中原佳人,麗質天成,又有一身不凡的功力,儘管不諳吐火羅語,她仍被高官貴族簇擁攀談,結絡示好。連吐火羅王都頻頻投視,甚至忽略了身邊同是華服盛裝的冰雪美人。

  金髮麗人獨坐席上,毫無被冷落的怨懟,冰藍色的眸子仔細打量六人,在沈曼青身上停留得尤為久。終於在滿堂喧譁無人留意時,她向左卿辭舉起杯,玫瑰色的唇帶著隱秘的笑。「聰明的琴師,為什麼不見你那隻會飛的雲雀?」

  即使容顏已改,雪姬仍從聲音和儀態中辨認出了他的身份,左卿辭略一撫胸,無懈可擊的致了一禮:「多謝夫人的垂顧,它已經飛回了中原。」

  「留下一隻嬌豔的錦鶯?」蜜唇的微笑加深了,冰藍色的眸子益加詭麗。「這可不一定是正確的決定,我王最愛羽毛豐美的小鳥。」

  左卿辭心下瞭然,側首望了一眼華宴最熱鬧的中心,「夫人說的是,我的確犯了一個錯。」

  人群中的吐火羅王正與沈曼青交談,白陌在一旁代為傳譯。吐火羅王異樣的熱情,金冠華服下,某種高昂的興致催釀出微妙變化。雪姬凝視良久,忽道,「記得你說過,異邦的友誼會帶來一些特別的幫助。」

  左卿辭長眸一閃,聲調依然謙和如初:「夫人可有什麼心願?」

  雪姬安靜了一剎,以唇就酒。

  一句極輕的細語在耳邊滑過,幾乎隱沒於喧鬧的雜音中,如煙火消然明滅。左卿辭眉梢瞬時一跳,片刻後他緩緩開口。「我理解夫人的心意,但這未必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如果這是錯誤——」,絕豔嬌顏上的笑容消失了,雪姬冰藍色的眼眸逐漸凝凍,如百丈深海盡頭的冰霜:「那麼俊美的琴師,你和你的錦鶯,或許都無法再回到中原。」

  結束了紛鬧的宴會,回到驛館,送行的吐火羅人一離去,左卿辭立刻開口:「回程的物資準備得如何。」

  為解譯吐火羅語忙了半夜的白陌正感疲倦,瞧見主人的神色,突的一凜:「目前僅齊了五成。」

  陰霾與冷峻在眉宇交織,俊顏格外懾人,左卿辭冷道,「明日一早,城門一開立即啟程。」

  白陌情知有異,小心的探問:「公子,出了什麼事?」

  「是我大意了。」俊美的臉龐毫無笑容,話語帶上了冰霜,「吐火羅王只怕不會讓我們輕易離開。」

  這一驚非同小可,白陌變了顏色:「為什麼?」

  左卿辭停了一刻,薄誚道:「經過大殿上那場逆亂,他一定很希望身邊有個武藝高強的美人。」

  白陌錯愕而不可思議,「他看中了沈姑娘?」

  「今日她確實太過顯眼。」左卿辭不可察的蹙了一下眉,「是我疏忽,該讓飛寇兒為她稍作矯飾。」

  想起席間盛情洋溢的吐火羅君臣,白陌幾欲罵出來,恨道,「這吐火羅王未免太過無恥,是我們救了他的命,竟然恩將仇報。」

  「此地去國萬里,一行廖廖數人,就算有什麼萬一,中原也不可能因此興兵,吐火羅人盡可肆意而行。」左卿辭不再多言,直接下令:「輜重不齊就罷了,最要緊的是盡快離開,到下一個水源點再補足。」

  忽然門一動,商晚閃身而入,臉色鐵青的壓低聲音:「驛館被圍了,附近全是重兵。」

  陸瀾山隨在其後,神情凝重:「商兄發現的,我遠遠探了一下,是披甲弩衛,行動很小心,一點聲音也沒有。」

  從華宴貴客到孤館伏圍,翻轉在頃刻之間,白陌冷汗涔涔而出。

  也是不巧,被刺殺驚嚇過度的吐火羅王幾日內調集了全國的披甲衛入駐王廷,令喻一下,來得異常迅速。

  商晚壓著情緒冷笑:「看來要把我們當蜀域三魔辦了。」

  到這一步,局面絕難善了,陸瀾山面沉如水:「我已經知會殷兄,他和沈姑娘隨後即到。」

  須臾,殷長歌與沈曼青相偕而來,殷長歌目中隱怒,先開了口:「吐火羅人是什麼意思,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沈曼青素顏蒼白,唇上猶有殘妝,略微鎮定了一下。「我不明白,既然對我們有殺意,為何還要宴請,宴上又不見一絲端倪。」

  「或許是想讓我們鬆懈。」陸瀾山也有幾分費解,喃喃的低咒:「早知這吐火羅王如此陰險,就該讓三魔把他宰了。」

  左卿辭從窗口看去,屋外是黑沉沉的夜,思了半晌他緩道:「他們接到的命令應該是困住我們,暫時不致攻擊,如果所料不差,今夜不會有事,明日一早必有使者傳話。」

  四人面面相覷,儘是疑惑,殷長歌問出來:「使者會說什麼,公子為何確定他們是圍而不攻?」

  左卿辭不置一辭,「多猜無益,屆時便知。」

  正如左卿辭所料,一夜平靜無波。

  除了左卿辭,誰也沒有睡著,萬千利箭在黑暗中蓄勢待發,極致的壓力逼得人透不過氣。黎明破曉前,商晚掩身遁去瞧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重弩精卒覆蓋了數條街,令人心如死灰。

  巳時,禮官在驛館大門外宣讀了吐火羅王的文書,所有人都明白了精卒彈壓的緣由。

  殷長歌拍案而起,目現厲芒,怒火激揚如沸。「這昏王竟然宵想師姐!」

  雖然吐火羅人的趁夜圍困之舉陰狠毒辣,文書的措辭還是十分委婉客套,言及用黃金換美人,甚至許諾只要沈曼青留於王廷,必會珍視禮待,絕不遜於雪姬,餘人可獲重賜,隨時即能起行。

  沈曼青秀顏毫無血色,絞握的指節緊得發白,僵硬的一言不發。

  陸瀾山怒色難抑:「未免欺人太甚,當我們是什麼人!」

  商晚陰沉沉道:「條件很清楚,或者交人,或者一起死,這裡是吐火羅人的地盤。」

  殷長歌忽的沉寂,冰凝的氣息宛如雷霆將至:「商兄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瀾山不讚同的看了一眼商晚,濃眉一皺截聲道:「殷兄放心,我們決不會如吐火羅人所願,縱然陸某不才,也不至出賣女子以求生,何況是沈姑娘,真如此以後還有何顏面在江湖上立足。」

  萬千重弩的壓制下,驛館的大門再度合上,沉重的閉鎖聲猶如喪鼓,白陌輕道,「禮官說吐火羅王容我們考慮三日。」

  殷長歌氣恨得胸臆生痛,極想拔劍飲血,「不用三日,給我一日殺上王廷,足夠把那些禽獸全宰了。」

  商晚獨立一隅,雙臂環胸冷聲道:「能出驛館再提殺人不遲,火攻、重弩加披甲衛,蜀域三魔也不過撐了一夜。」

  沈曼青美目一片絕決淒烈,極力維持鎮定:「不妨先答應下來,等眾位脫身,我在王廷伺機劫了吐火羅王出城。」

  殷長歌不假思索的駁回:「要我拋下師姐先走,我寧可萬箭穿身!」

  陸瀾山也不讚同:「既是同來,自當同歸。」

  商晚臉肌抽了抽似乎想說什麼,見眾人的神情又嚥了下去,良久道:「或者我們詐降,一得機會便擒了吐火羅王。」

  相較於四人的情緒洶湧,左卿辭異常冷靜,淡淡道:「不可能,吐火羅王經過前事之變,必會萬般謹慎。」

  陸瀾山深以為然:「不錯,縱是沈姑娘甘願入宮,對方也會預設箝制之術,諸如藥物或機關械具一類,到時候沈姑娘就如飛禽入網,難出生天。」

  沈曼青容顏更是慘白,纖秀的雙肩微微顫抖。

  殷長歌心頭大痛,一手扶住柔肩安撫:「就算我拼了這條命,也絕不會讓師姐受人欺凌!」

  白陌突然想起:「也未必絕望,飛寇兒不在驛館,或許——」

  「區區一個飛賊能有什麼作為,外邊是吐火羅最精銳的甲衛。」商晚低哼一聲,冷誚的譏嘲後突然心中一動:「他不是扮過歌女?如果他願意矯飾為沈姑娘入宮,或許能——」

  話未說盡,所有人都聽出了潛意。以飛寇兒代沈曼青或許能瞞過一時,但畢竟不是女子,識破僅是早晚之別,同樣是有去無回。

  「不行!」殷長歌出人意料一言否決,斬釘截鐵的駁回,「師姐和——誰也不能入宮!若有人執意相迫,先問過我手中長劍。」

  商晚禁不住冷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姑娘是你心頭至寶就罷了,難道那飛賊也去不得,殷兄倒是俠義,不知能當重弩幾射?」

  一聲輕嗡,刃虹猝響,商晚已不在原處。他退於最遠的壁角身形緊繃,滿面殺意,指掌撫上了刀鞘。

  殷長歌拔劍並沒有攻擊,劍尖指地,冷目如冰,每一個字都緩慢而清晰:「要向吐火羅人屈膝求生不妨自己去,若有人執意強迫同伴就往死地,我殷長歌——必以劍斬!」

  剎那之間,兩人劍拔弩張,和睦的表相徹底撕裂,空氣一片僵冷。

  對峙了半晌,陸瀾山咳了一聲,起身隔在兩人間勸解,「殷兄稍安勿燥,商兄也休要再提,無論如何我們該共同進退,此時內爭無益於事,反而讓吐火羅人看了笑話。」或許是為緩和氣氛,陸瀾山停了一瞬,打了個哈哈:「況且這主意本就不能當真,以那傢伙的個性,得知驛館被圍,只怕第一時間已趁亂逃了。」

  片刻後,商晚長出一口氣,放開了緊握的刀柄,殷長歌也收劍入鞘,兩人均不再言語。

  僵局依然無法破解,房間一片死寂。

  左卿辭空前的沉默,既使殷長歌與商晚反目成仇,險些白刃相向,左卿辭也沒有勸止。直至此刻他終於開口,話語多了一抹薄寒:「驛館被圍何等大事,街頭巷尾必已傳遍,落兄一定會來探看,只要時機得當,遞個話應該不難。」

  旁人未覺出什麼,白陌悚然而驚,小心翼翼道:「公子想遞什麼話?」

  「讓他去尋雪姬,那女人既有所求,必有所助。一切舉動由落兄自行決斷,假如順利離城,酬金再加千兩。」左卿辭的長眸蘊著奇異的光,淡然而輕狂,「若實在無法可解——所有人都不必再回中原。」

  白陌肢體冰涼,冷汗滲透了衣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8:50 AM

上卷 第二十三章 脫枷牢

  消息遞出去,誰也無法預料飛寇兒會怎麼做。

  勸服雪姬進諫君王?冒險挾制高官重臣?還是索性隻身逃回中原?無形的壓力逐時遞增,一行人成了度日如年的困獸,心頭均有了焦燥,沈曼青尤為憔悴。

  時間一點點滑過,鐵桶般的圍困分毫未減,驛館內外安靜凝肅,每一個人繃得極緊。唯有左卿辭宛如平常,連帶白陌也穩住了心氣,或許是不諳凶險,又或是看淡生死,這一主一僕鎮定得讓老江湖都汗顏。

  第三日是一個極好的晴日,陽光明亮,空氣澄澈,已經有了春天的暖意。

  宜灑掃、除塵、晾曬,也宜殺人。

  大廳中殷長歌劍眉冷凜,將劍擦了一遍又一遍;陸瀾山閉目靜坐;商晚側耳傾聽街面的聲音;沈曼青容色蒼白,隱帶淒絕,纖手緊緊握著長劍,彷彿是最後的依憑。

  漸漸日近午時,本該前來詢問的禮官遲遲不見蹤影,已經度過了文書勒定的時限,依然不見半分動靜。

  眾人皆有些納罕,又猜不出是何種情形。忽然間蹄聲雜踏,街上傳來兵甲移步之聲。最糟糕的一刻來臨,氣氛凝窒而靜穆,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各尋了最宜於動手的位置。

  一柱香後,驛館大門轟然而開。

  滿佈的弩弓和甲兵不見了,門外十六個高大黝黑的健奴抬著一方垂金結絡的軟榻,兩名宮女挑起紗簾,榻上金髮雪膚的麗人盈盈而笑,冰藍色的眼眸燦若晴空。

  最前方的禮官撫胸躬身唱諾,悠長的聲調難掩緊張:「漢使歸國——」

  殷長歌的劍尖已經貼上了禮官的脖頸,聽見前四個字險險變招,硬收回去,激出嗡的一聲輕響。

  禮官知道裡面幾位都是凶神,乍然間脖頸一涼,幾乎沒厥過去,半晌後才神魂歸位,發現眼前立著一個殺氣凜凜的青年,神色冰冷的瞪視。他一個激靈,舌頭突然利索起來,扯著嗓子喊道,「王命雪姬夫人禮宴相送,請諸位貴使整衣相候!」

  衣飾鮮亮的宮人整飾大廳,擺佈席位。點上華燭,熏上暖香,置妥軟墊漆桌,一盤又一盤珍肴美味流水般捧進來,色澤和香氣誘人食指,前一刻一觸即發的驛館,轉瞬已成了流光溢彩的宴場。

  一時間眾人皆陷入了茫然,弄不懂吐火羅人究竟是何用意。

  雪姬不笑時如霜雪之姿,美得凜人,笑起來若霞璧生輝,豔奪心旌。此時歡顏呈露,連陸瀾山都有些不敢直視。

  眾人雖然依席入座,到底情勢不明,均在暗自戒慎。

  唯有左卿辭從容不迫的與雪姬談笑,一如數日前賓主盡歡的宮宴。「未想此番離別竟得夫人親身相送,實在是驚喜。」

  雪姬未語先笑,冰藍色的麗眸謔意宛然:「聽聞各位貴使在驛館煩慮,我王也是心下難安,幾日未得安眠。此去兩寬,往昔皆逝,惟願吐火羅與貴邦永為交好。」

  左卿辭半句不提這三日兵甲森嚴的封禁,也不問何以情勢倏轉急變,「既然這是君王所願,當如夫人所言。」

  「所需的一應行輜,我王均已備好,歡宴之後禮官親送各位出城。」這位任性的寵姬心情極佳,掠見眾人僵硬的模樣,居然嗔笑調侃。「此去千里,若是過於矜持,各位恐怕要到中原才能再享盛饌了。」

  左卿辭微微一笑,當先把盞而飲:「夫人說的不錯,良宴難得,自當盡歡。」之後竟似拋開一切,當真享受起華宴來。

  眾人最初難免戒備拘謹,後來見左卿辭舉止隨意,漸漸也放鬆起來大塊朵頤,只是默契的滴酒不沾。獨有沈曼青飲食一概不碰,蒼白的秀顏戒慎如一,殷長歌知她心有餘悸,也不勉強。

  飲宴過半,歌樂暫歇,雪姬瞥了一眼日影:「歡時將盡,長宴終別,為答謝當日相救之情,我王為諸位備下了一份薄禮。」

  隨著禮官擊掌,六名宮女捧著銀盤蜿蜒而入,在每個人席前跪下,銀盤中滿盛黃金珠玉,琳瑯奪目,大廳瞬時寶光生輝。良宴與恩賞來得太離奇,眾人疑惑更深,無一人去接,均看著左卿辭。

  左卿辭大方起身,優雅的行了一禮:「王上所賜,卻之不恭,多謝王及夫人盛情。」

  「這是我王之禮,至於妾身——」雪姬冰藍色的眸子一轉,漾起促狹的巧笑:「唯有讓宮人代為祝酒一杯,還請貴使勿棄。」

  受了命令,雪姬身邊一名侍女跪地倒了一杯酒,托起銀盤裊裊行來。

  或許是不便正視,左卿辭長眸一閃,倏然垂落在侍女的雙足。

  那是一雙套在牛皮絆鞋裡的裸足,秀致嬌美,足趾似小小的貝殼,足踝的銀鈴隨著步履迸出脆響,聲聲撩人心弦,可惜足緣有一些紫痕,稍許破壞了美感。

  定了一瞬,左卿辭的視線緩緩上移。

  柔滑的綢褲寬綽飄逸,邊側開口,露出了光潔的小腿,瑩白的腰肢幼細玲瓏,臍上鑲著一枚碧玉飾,緊身馬甲勾出優美的線條,襯著衣上輕晃的垂纓,像一場誘人失足的心跳,可惜吐火羅的宮人在外均以薄紗掩面,無從窺見真容。

  侍女始終低著睫,直到停在左卿辭面前才抬了一瞬。

  通明的燭光映出一雙安靜的眼,瞳眸深處隱隱有一泓墨藍,彷彿最幽深的湖水,唯一的缺憾是大概許久未曾休憩,蒙了一層薄薄的血絲。

  左卿辭凝視著她,接過酒緩慢的飲下去,眉間有抹奇異的神采。

  飲完他將盞置回銀盤,道了兩個字。

  「多謝。」

  天空藍似一塊透亮的寶石,雲彩高遠,四野安靜而詳和。

  直到離城百餘裡,陸瀾山仍然覺得難以置信,經歷的一切皆不可思議:「就這樣出來了?」

  殷長歌也是一般茫然:「竟然沒有陷阱,吐火羅王在搞什麼鬼?」

  行囊中食水俱全,驗過全無問題,白陌望著輜重齊全的駝隊發呆,懷疑自己在幾日憂心中產生了幻覺。

  商晚緩下緊繃的戒備,難抑死裡逃生的興奮:「管他怎樣,我們出來了。」

  「飛寇兒他——」白陌說了半句又嚥下去了,想不通那個飛賊用了什麼辦法扭轉乾坤。

  不單是他,幾人都在疑惑,殷長歌猜想,「或許是他說動了雪姬。」

  陸瀾山贊同一半,點點頭又搖頭:「即使如此,讓一國之君改換心意也非易事,不知他是如何斡旋。」

  白陌滿腦子困惑,喃喃道,「他怎麼一直沒露面,我們已經出城了,他還是不見蹤影。」

  所有人皆在猜測,殷長歌不語,劍眉多了一線隱憂。

  陸瀾山拍了拍跨下的駱駝,不甚擔心:「那傢伙懂吐火羅語,又有一手妙術,換個形貌,偷張文牒出城易如反掌,一時未至,想是有什麼耽擱了。」

  好容易脫身,商晚一心想離吐火羅越遠越好,不耐煩久候:「現在要如何,難道一直在這裡,等到吐火羅王派出追兵?」

  「商兄要走,盡可先行。」殷長歌瞧都沒瞧他一眼,語氣淡漠,「我等他出來,畢竟是為我們才滯留城內,真有追兵還能接應一二。」

  眼見兩個人又嗆起來,陸瀾山也不好說什麼,不等不妥,久等又不知要到何時,兩廂為難。

  左卿辭見天色將暗,沉吟片刻,望了一眼遠方的吐火羅城郭:「若是未猜錯,落兄在城中還有事要辦,我們先去車木措,離吐火羅不遠不近,也方便通過暗諜打聽,或許落兄會把訊息傳到那裡。」

  車木措是個小城,雖不如吐火羅繁盛,也有幾千居民,城中與吐火羅人往來頗多,很快即有訊息回傳。

  對於飛寇兒究竟在王廷做了什麼,人人都滿腹好奇,私下也有各種猜議,終是難以確定。所以當白陌拿著密報衝進左卿辭的房間,殷長歌先跟過來,接著是陸瀾山、商晚,沈曼青猶豫了片刻,也隨之跟了進來。

  濟濟一堂一個不少,左卿辭掠了一眼,拆開了密信。

  使者來宣讀吐火羅王的諭旨後,吐火羅城出了一樁異事。三名吐火羅高官在自家宅邸醒來,均發現枕邊釘了一把短刀,刀身深入床板,幾乎直貼頸項,刀旁還留了一枚中原才有的結絡,其中一人當場就嚇暈過去。第二日吐火羅朝中議論紛紛,無不惶然。

  第二日夜裡,這個數字變成了七名。

  從高官到皇親貴戚,恐懼擴散了十倍。謠言瘋一般蔓延,全城兵衛被支得左巡右守,第三日晚間,滿朝王公大臣無人敢於安睡,城中燈火徹夜通明。

  吐火羅王被煩慮弄得難以安眠,直到曉星將沉才朦朧闔眼,不到半個時辰就被雪姬慌張的推醒,側頭望去,他驚恐的發現頸邊多了一把雪刃冰寒的短刀。

  誰也不清楚刺客是如何進了戒備空前的深宮,將刀投在吐火羅王枕側,更不懂究竟有多少中原人潛在王城。

  被急召來的群臣噤若寒蟬,人人悚恐,滿殿無一開言。

  吐火羅王徘徊良久,終於決意將惹不起的瘟神禮送出城。王令頒下,甚至沒有一個高官敢於領命,還是雪姬主動請纓代為送行,才有了那一場華宴。

  密信敘述詳盡,讀來驚心動魄,左卿辭看完後眾人一一傳閱,好一陣無人開口。

  陸瀾山一目十行的看完,回憶了一刻,突然大笑起來:「我說怎麼禮官一直青著臉,動不動就發抖,原來是被嚇破了膽。」

  商晚看了兩遍猶覺不可置信,「全城戒備,他還能以一人之力夜刺七名,在君王枕邊留刃,怎麼可能。」

  殷長歌神色異常複雜,既自豪又有傷感,摻雜著難以言說的惋惜,他身畔的沈曼青異常沉默,緊緊抿著唇。

  能想通其中關竅的唯有左卿辭,他思索了一陣,「落兄大概與雪姬有所交易,從她那裡獲悉了吐火羅皇親貴族的住邸。前兩夜是落兄親為,最後一夜國主枕邊那把刀,應該是雪姬所置。」

  一番剖析入情入理,眾人盡皆信服,陸瀾山激賞又欽讚的笑罵了半晌,感慨萬分:「等這小子回來要喝上一杯,平日裡蔫頭搭腦,一轉眼不聲不響弄得吐火羅人仰馬翻,好能耐,好膽色,這個朋友我交了。」

  殷長歌忍不住笑起來,穩了穩情緒:「陸兄好興致,只怕他未必飲酒。」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陸瀾山酒癮大動:「哪個江湖漢子不飲酒,不過那傢伙比大姑娘還話少,說不定真不會,也無妨,強灌下去更有趣。」

  見陸瀾山一臉豪邁,摩拳擦掌意圖惡整的模樣,殷長歌一則好笑,一則仍有些牽懸,「既然事已順遂,為何他仍在城內。」

  這原因旁人不明,左卿辭心中有數,「殷兄不必憂掛,落兄定是有事尚未完成,否則吐火羅人哪留得住。」又見陸瀾山好酒之態,左卿辭笑吟吟道,「待回中原必定要擺上一桌,請諸位喝一頓慶功酒,只是落兄酒量極好,千杯不醉,陸兄想灌倒可未必能如願。」

  殷長歌聽得一怔:「千杯不醉?公子如何得知?我怎麼——」

  他沒說下去收住了口,左卿辭也沒有問,轉而回到正題,「密信中讓我們盡速回轉,在阿克蘇雅會合,為防節外生枝,我們明日就啟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1:59 PM

上卷 第二十四章 掠美歸

  來時隆冬,歸途已是雪化冰消,泥濘滿佈。

  這一時節道路軟淤,駝馬時常陷落,同樣不適於行走,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提前探路。車木措雇來的嚮導抱怨連連,奇怪這些中原人竟然甘之如飴。卻不知這點麻煩與來時的艱險相較,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比起經歷過的料峭冰風,偶然拂面的春寒簡直是種愉快的享受。

  說是盡速,實際走得並不快,殷長歌甚至刻意讓嚮導放緩了速度,二十餘日後依然不見飛寇兒的身影,眾人不禁又生出揣測,多了懸掛。奈何此時音書斷絕,想探聽也無從著手,唯有靜等。

  日子隨著駱駝的腳步一天天滑過,離開吐火羅月餘,難得碰上了一口乾淨的泉水,索性提前歇宿下來。

  各人分頭忙碌,有的獵野羊,有的取水,有的拾柴生火。

  枯柴聚攏起來,在荒原的風中引火極是不易,白陌想找幾塊石頭遮擋,抬眼掃視四周。雪已經全化了,枯敗的野草被夕陽染成了亮黃,高遠的天穹籠罩四野,熔金般的落日緩緩墜下,衍生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壯美,令人目炫神迷。

  美景奪人,白陌卻盯住了日色邊緣一星模糊的輪廓。

  那是一個極淡的影子,幾乎隱沒在燦亮的金黃中,隱約的輪廓像是人在遙遠的騎行,讓他忘了升火,也忘了喊叫。

  那是確實一匹馬,隨著落日的餘暉逐漸趨近,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寒涼的風貼地而卷,升起一層瀰散的塵霧,甚至能看到白色的頭巾在空中飛揚,一人一馬彷彿乘著漠漠的風而來。

  直到影子到了跟前,白陌才脫口叫出來:「飛寇兒!」

  勒住馬的人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從來沒有弄清過這個人的長相。

  白陌看對方騰身下馬,輕巧的從馬上抱下一個人,風掀開蒙頭的白布,撩起一頭金子般的長髮,在荒漠上比落日更明亮。

  白陌徹底傻住了,手中的火石砰然落地,衝向帳逢直著嗓子叫喊。

  「公子!飛寇兒回來了!還拐了雪姬!」

  真的是雪姬。

  所有人目瞪口呆,僵硬的看著冰藍色眼眸的美人巧笑倩兮,偎在飛寇兒一點也不雄壯的肩上,姿態親暱而信賴,毫不在意對方僅是個其貌不揚的少年。

  不錯,飛寇兒又換了一張臉,比起過去的平凡,現在的模樣勉強稱得上清秀,但在雪姬身旁就如戈璧上隨處可見的雜草。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雪姬的依偎,一手扯起軟毯裹住美人,一手將一塊烤黃羊遞過去,雪姬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又吐出來,軟儂的抱怨了一句。

  飛寇兒沒說話,或許是因為太疲憊,連說話的意願都消失了,對美人任性的挑剔也不勸,翻開包袱找出調料,將幾塊生肉串好,開始架在火上自行烤制。

  陸瀾山側過頭低聲道:「商兄,她好像嫌你烤得味道太差。」

  商晚臉頰抽了抽,無表情的回答:「我記得那塊是出自殷兄之手。」

  這樣不著邊的對話殷長歌懶得接口,直接橫了他們一眼。

  左卿辭大概是唯一神情自如的人,眾人都佩服他的定力,即使看到雪姬纖細的雙手摟在飛寇兒腰上也面不改色。「夫人何時離開吐火羅?」

  美人被照顧得很好,完全不似飛寇兒的髒累疲倦,除了衣上略帶沙塵,豔麗的面龐嬌嫩如昔,彷彿經歷了一場新鮮愉快的出遊:「大約二十日前,雲落帶我離開了王城。」

  她的一顰一笑是那樣迷人,有眼睛的都會醉倒,可左卿辭彷彿成了瞎子,對這位絕世麗人甚至不及阿克蘇雅的老鎮長親切:「路上可有凶險?」

  「碰上了幾十撥追兵,大多認不出我們。」雪姬似深覺有趣,咯咯笑了出來:「可是也有幾撥硬要搜身,我一生氣就罵了他們。」

  左卿辭不動聲色的望了飛寇兒一眼,「後來如何?」

  雪姬側了側頭,雪白的額蹭著飛寇兒的面頰,姿態愛嬌而依賴:「後來雲落帶我逃走了,我真喜歡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還有一些討厭的人一直在追,不過沒什麼好怕的,雲落會把他們解決掉。」

  這樣不避人的親近,在中原幾乎可算冶豔放蕩,連旁人看著都尷尬。

  飛寇兒一徑沉默的烤肉,灰撲撲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彷彿掛在身上不是軟玉溫香的美人,而是一截毫無生趣的木頭。

  不知為何,白陌忽然很同情他。

  左卿辭彬彬有禮,卻明顯比平時冷淡:「吐火羅王對夫人愛若珍寶,予取予求,夫人為何一定要離開。」

  「叫我瑟薇爾。」藍眸美人撩開披落的金髮,優美的坐直身體,宛如戈壁上絢麗盛放的波斯菊。「我討厭雪姬這個稱呼,討厭那個國度,更討厭那個男人,誰會想留在那裡。」

  「夫人想回故土?」

  「我不想在囚牢裡過一生。」她側頭望了一眼荒涼的遠方,冰藍的眼眸裡有種低徊的惆悵,一瞬間覆蓋了妖媚的任性。「還有焉支的家,我想再看一看滿城的胡楊。」

  美人的憂鬱分外惹人憐惜,然而左卿辭簡直是石頭做的心腸:「多年未歸,夫人不怕物是人非?」

  「無論怎樣我都要離開吐火羅。」玫瑰色的蜜唇漾起嘲諷,雪姬輕哼一聲,跡近不屑:「我知道你只為利用,現在又嫌麻煩想把我扔回去。沒關係,雲落答應了幫我,從雲落來找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們完全不一樣。」

  冰藍色的美眸盛滿嘲弄與輕鄙,讓白陌極想駁刺,又因不願跟女人鬥口而忍了。從來沒有人會將飛賊看成寶貝,卻對公子如此貶低。

  左卿辭大概也懶於再跟她說下去,轉向了飛寇兒,溫雅的話語似在平述,又似一絲含蓄的輕責:「相識這麼久,才知道原來落兄並非是真姓。」

  眾人不懂吐火羅語,這一句漢活卻是聽得分明,殷長歌眉目低抑,喉結動了一下又忍住了。

  飛寇兒沉默了一會:「名字本來也沒什麼用,我叫蘇雲落。」

  他沒有再說,將烤好的黃羊肉遞給身畔的麗人,肉烤得脂香四溢,色澤金黃,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嚥口水。

  飛寇兒彷彿聞不到香氣,抄起水袋灌了兩口,又拿起之前被麗人嫌棄的冷肉三兩口咬完,簡單的交待,「我先休息,馬背上有瑟薇爾的錦墊。」說完,他扯起一塊敝舊的軟毯徑直倒在火邊,幾乎瞬間就陷入了沉眠。

  眾人看著沉睡的身影,安靜了半晌才開始交談,聲音均壓低了許多。

  夜裡安排雪姬頗費了些口舌,原本男子均是露天而宿,獨有沈曼青是女子,享用了唯一的軟帳,可是這位難纏的美人無論如何也不肯與沈曼青同宿,居然自行搬下錦墊依偎著飛寇兒,讓人頭痛不已。

  左卿辭根本不理,白陌束手無策,只好任兩人宿在一起。

  夜深人定,絲絨般的天幕廣闊無邊,璀亮的繁星低映,除了火堆旁的左卿辭,均陷入了安眠。

  暖黃的火光映著兩張沉睡的面孔,雪白無暇的嬌顏另一側,是一張朦朧暗淡的臉,被寧靜的夜色籠罩,彷彿覆滿灰塵的礫石。

  近乎一整天死一般的沉睡,再醒來又是黃昏。

  漫天金紅的雲霞綺麗無匹,極盡奪目的鋪陳,彷彿一切光彩都凝煉於此,蘇雲落目光渙散的看了半天才爬起來,腰脊和腿還殘留著策馬奔逃帶來的酸疲。駝隊散在四周,悠閒的啃著剛鑽出地面的青芽,零星幾個人離得極遠,或在戲逗野羊,或在漫談,或在練功,一路的凶險拋在身後,忽然生出了無所適事的茫然。

  頭還有些昏沉,蘇雲落走到泉水旁洗臉。

  染滿風砂的頭髮髒污糾結,混著多日未洗的異味,蘇雲落索性彎腰解開裹頭的布巾,兜了一瓢泉水澆上去。冰冷的水讓脖頸激靈了一下,也讓神智略為清醒,他這才想起根本沒有沐髮的東西,只能澆幾瓢水胡亂揉弄,儘量沖下砂粒。

  沖了半晌成效不彰,忽然有人取走水瓢,將一隻瓷瓶放入他手中。

  瓷瓶裡是上好的澡豆,散著清新的香氣,蘇雲落隨手抹入髮端揉搓,頭髮實在太髒,沐洗了很久,那人也極有耐心,汲起泉水一點點沖淋。涼澈的水流滌去了重重污垢,當髮際的感覺終於清爽,蘇雲落擰乾濕髮,拭去眉眼上的水,直起身微微呆了一下。

  地上有一道深濃的影子,連著一個頎長的身形。

  暮光給左卿辭的輪廓鍍了一道金邊,彷彿一道不真實的幻象,他的臉在暗影中模糊,能隱約看見長眸中流轉的光,非常神秘,又出奇的俊美。

  「雲落!」嬌柔的身體從背後撲上來,瑟薇爾細軟的金髮拂過頸,打斷了一剎那的靜謐。

  「你在沐髮?泉水太冷,用來沐髮不好,應該用半溫半涼的水,那樣才不會損了頭髮。」冰藍眼眸的美人以軟布替他擦拭濕髮,一邊嬌嗔的碎語。「雖然你的頭髮又黑又密,可是髮尾焦枯,是不是被火灼過?必須要用最好的橄欖油,加上蜂蜜和蛋清來養護,再抹一點玫瑰香露,這樣頭髮才會光澤柔軟。梳子也極有講究,琉璃梳僅是珍奇好看,不如象牙潤養……」

  白陌在一旁暗暗翻白眼,哪個男人會像女人一樣在頭髮上花心思,飛寇兒,不對,該叫蘇雲落,倒是沒脾氣的任她折騰。只是在旁人看來瑟薇爾太過親暱,倚在他背上偎蹭,指尖又不時拂過耳際的肌膚,毫不避忌男女之防,委實讓人咋舌。

  心不在焉的聽了半天,蘇雲落終於開口。「明天你們往阿克蘇雅,我送她去焉支。」

  一句話讓眾人全看過來,唯有金髮美人聽不懂,仍在梳弄手中厚密的黑髮。

  左卿辭輕緩道:「我們能安然出城全仗蘇兄奔走,已是艱辛不易,如何能在脫困後又讓蘇兄一人辛勞。」

  陸瀾山也有同感:「公子說得不錯,救急的事全是你擔了,後續的事正該由我們來,此地往焉支不過十數天的路程,走一趟也費不了多少功夫。」

  沈曼青自從驛館之圍就變得沉默少言,誰也沒有怨責,她卻始終鬱鬱,連蘇雲落歸來也沒有半句言語。殷長歌宰完黃羊,收起劍拎著生肉走近火堆。「自當如此,萬一路上遇到吐火羅的追兵,也能出口惡氣。」

  蘇雲落略感意外,但沒再說什麼。

  瑟薇爾對他們的話不感興趣,捧過一隻羊腿放在蘇雲落面前,美目盛滿了期盼,斂去傲慢任性之後,她猶如一隻天真嬌弱的寵物,呈露出全心依賴,讓人越發想撫慰呵護。

  蘇雲落已經習慣照料她,拎起羊腿就開始處理,陸瀾山見勢掩住期待,若無其事般道:「若是蘇兄精神尚好,不如把剩下的一點肉也順手烤了吧。」

  蘇雲落詫然抬頭,一隻洗剝乾淨的整羊被拎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2:12 PM

上卷 第二十五章 荒原舞

  堅硬的鹽磚輕輕一叩,跌下一塊,蘇雲落隨手捏成粉末隨灑隨抹,抹完又揉了一刻,指節在羊身有節奏的彈叩,刷了一層煎出來的羊油,又上了一層香料,蘇雲落抽掉兩塊柴,待旺火轉柔才架上去緩慢的翻烤;

  一旁另起了一堆火,懸起吊鍋,清水滾開後蘇雲落剔下幾塊小骨,削下一塊羊後腿,撕得極細一併扔進去,撇去浮沫,彈進鹽和一些不知名的香料燉了許久,香味越來越濃郁,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勾著腸胃,饞得人心癢難耐。

  被文火熏烤的羊轉成了金黃,不知蘇雲落從哪裡尋來了野生的漿果和蜂蜜,擠抹在肉上,更是噴香撲鼻,誘人食指大動。

  瑟薇爾吃得冰藍色的眸子瑩亮,淺笑如蜜糖,哪還有半分冰山美人的冷峭,若是吐火羅王見了,只怕骨頭都化了。

  火堆邊的人無一注目,全在撕咽羊肉,一隻整羊瞬間剩了殘骨,雖礙於風度不至爭搶,卻也毫無禮讓之意。羊肉爭完又開始分羊湯,那湯色澤清亮,一人僅得一碗,入口鮮美之極。兩個嚮導本來被美人迷得七暈八素,現在卻把臉全埋在碗裡,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去。

  左卿辭緩緩品啜,若有所思的看著飛寇兒:「蘇兄好手藝,此前真是錯過了。」

  陸瀾山剔著牙,飽餐美食之後心滿意足,只覺這是離開中原後最為享受的一餐:「妙仙樓的名廚不及蘇兄一半手藝,今天這隻羊可謂死得其所。」

  蘇雲落低頭撕著一條羊肋,被誇了也沒什麼表情:「野羊肉嫩,易烤。」

  殷長歌失笑,出言揭破:「那天陸兄還說這裡的羊肉太粗劣,遠遠不及中原。」

  商晚咬著一塊羊骨涼涼道:「殷兄烤的,豈有不粗之理。」

  殷長歌一窘,陸瀾山大笑起來。

  車木措人習慣早睡,嚮導自去另行歇宿,其他人背靠著駱駝閒聊。

  仰首看戈壁廣褒的天幕,一輪高遠的斜月如鉤,與漫天星辰交相輝映,偶然三兩聲黃羊的低鳴,氣氛漫散而慵懶,一時之間各自神遊,盡在享受這一刻的愜意。

  忽而一陣樂聲如泉水盈散,左卿辭拉起了烏德琴。

  還是他充作琴師時所用的一把,操琴的姿勢極優雅,荒原冷月下恍如謫仙,修長的手靈巧的撥弄,夜風似在指尖輕柔起來,星光下俊顏沉靜,低雅悠長的樂聲宛轉欲訴。

  所有人都在凝神細聽,藍眸麗人望著左卿辭,嬌豔的臉龐突然盈盈一笑,卸下軟毯,長袖一舒,竟隨著樂聲翩然舞起來。

  亙古的長夜,亙古的荒原。

  金髮飛揚的美人在夜風中妙舞,姿態宛似流風,飄如飛雪,折腰翹足,華美曼妙無方,看得人心醉神迷。一曲終了,左卿辭停下手,瑟薇爾的舞也停了。

  藍眸麗人呼吸略促,美好的胸形起伏,旖旎的媚姿撩人心旌,她風情萬種的拂了拂金髮,胸有成竹的一笑:「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雲落是我的,你搶不走。」

  這一句猶如雷亟,白陌的下巴掉了下來。

  更可怕的是左卿辭居然神色不變,淡淡道:「何以見得?」

  藍眸美人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生得確是俊美,可是太狡猾,不適合雲落。」

  左卿辭微微一笑,漫然拔了下弦。「這些卻是不勞夫人過慮,夫人的意願是離開王廷,如今已心遂所願,還要如何。」

  「自由很好,可是我需要有人陪伴。」瑟薇爾下頷輕揚,淡去了無依的柔弱,流露出嬌矜得意,「你身邊已有錦鶯,何必還與我爭雲雀。」

  左卿辭雖是在笑,長眸不見半點溫柔:「以夫人的美貌,不知有多少男子夢寐以求,甘願捨命相伴,何以非要執於一人,未免過於自私了。」

  「那又如何,你不也是如此?你這樣的男人是最要命的毒藥,沒有心卻偏能醉死人。」瑟薇爾格格嬌笑,紅唇吐出話語卻是十足的噎人:「有意時百般相誘,無情時棄若敝屐,落在你手上必然心碎,還不如由我來憐惜。」

  垂了一下睫又抬起,左卿辭語氣益發柔和,字字誅心:「可惜夫人再憐惜也是女子,夫復何益,雲落畢竟是中原人,不可能長留西域,去了焉支便要分道而行,夫人還是另尋寄託為好。」

  被刺中隱憂,瑟薇爾氣得跺腳,冰藍色的美眸狠狠的剜著他。「雲落答應過不會扔下我不管,再說就算回中原又怎樣,雲落心上沒有你,笑得再好看,琴彈得再動聽都沒用。我若得不到,你更得不到。」

  左卿辭掠了一眼,瞬時長眸一沉,不再理會瑟薇爾,把琴扔給白陌起身去了宿處。

  其他人不諳吐火羅語,察顏觀色還是有幾分。見這對俊美的男女說了半天,儘管兩人言笑款款,氣氛明顯越來越不對,皆覺察出了古怪。

  陸瀾山湊近呆滯的白陌,壓低聲問:「他們在說什麼?剛才還一個彈琴一個跳舞,怎麼好像突然吵起來了?」

  白陌僵硬的側過頭,見商晚、殷長歌及沈曼青無不盯著他,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目光無意間掃過,徹底啞然。

  那個引起紛亂的罪魁禍首,竟然倚著駱駝睡著了。

  蘇雲落是真的睡著了。

  先是數日不曾交睫,後來又要躲避吐火羅王精銳盡出的追捕,持續的逃亡耗盡了心神,以至於在精神和環境放鬆後,很長一段時間處於半昏半醒的狀態。儘管如此,當瑟薇爾的尖叫響起,蘇雲落還是瞬間醒過來。

  一條灰蛇被商晚釘在地上,尾端仍在顫動,晨起梳沐的藍眸美人倒在泉邊,嬌容慘白,驚惶的捂著左踝。蘇雲落撕開她的褲角,雪白的肌膚上有兩個小小的齒印,幸而被衣服遮擋,入肉不深。看了一眼,蘇雲落立刻封住她腿際的穴道,切開傷口吮出毒液,接連兩三口毒血吐在地上,瑟薇爾已經暈了過去。

  荒野的蛇是極危險的,蛇毒的效力很快顯現出來,瑟薇爾的傷口變得紫脹可怕,肌膚燙熱,整個人陷入了昏沉。兩名嚮導看了看蛇,搖了搖頭低聲議論,對美人充滿了憐恤和惋惜。照嚮導的說法,這種蛇應該猶在冬眠,不知怎會暴起傷人,一旦咬中幾乎無法救治,性命只能靠天神保佑。

  隨身藥物不齊,左卿辭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唯有將她安置在軟帳中靜養。

  蘇雲落把瑟薇爾攬在懷裡,每過一刻就更換一次敷帕。幾日下來瑟薇爾依然未醒,她神智模糊雙頰紅燙,蜜唇焦枯,似一朵被烈日灼傷的花。

  又是黃昏,幕簾一晃,左卿辭鑽入了軟帳。

  軟帳本就不大,他的到來益發顯得帳內狹小,左卿辭遞過烤肉及乾餅,還有一個盛滿泉水的軟袋:「蘇兄已熬了幾日,不妨休息一陣。」

  蘇雲落著實也累了,軟帳中又無可倚靠,唯有換了一個坐姿舒緩僵硬的腰,接過皮袋喝了口水。

  診脈完畢,左卿辭開了口,「眼下只能等高燒自行退去,蘇兄也不必過於牽懸,這本是一場意外。」

  蘇雲落一貫的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把她從王廷帶出來。」

  左卿辭的眉間有一絲藏得極好的淡諷,「她自己不知死活,毫無自保之能卻堅持要逃離吐火羅,與蘇兄何干。」

  蘇雲落沒有說話。

  「一行人出城確實蒙她助力,可若非她存有私心,蓄意挑唆吐火羅王,我們又何至於受困驛館。」左卿辭清悅的聲音娓娓道,不動聲色的蠱惑:「蘇兄費盡力氣助她遂了心願,雙方各得其所,交易兩清,難道還要連帶護她終身?」

  蘇雲落揉了揉額,看向懷中憔悴昏迷的嬌顏。

  左卿辭彷彿關懷,又似別有深意的勸誡:「不管她本名叫什麼,做了雪姬十年,她已經習慣受人供奉。一時遷就無妨,日久卻是不妥,總不成真讓蘇兄做了她的奴僕。」

  探了下敷帕已無涼意,蘇雲落另絞了一塊換上去,突兀道:「你說得不錯,不過既然她已守諾,我也該依約保護。」如今好端端的美人死不死活不活的吊著一口氣,怎麼看也不算善盡諾言。

  左卿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如果焉支是善地,她怎會被轉賣至吐火羅,大概她自己心底也清楚那個家未必能歸,所以才死死攀住蘇兄,蘇兄可想過萬一焉支不能留又如何?難道陪她在西域諸國之間流浪?」

  蘇雲落默然半晌,忽然看了他一眼。

  左卿辭拋出詢問,自然也備好了答案,「實在放不下,蘇兄又礙於信諾,不妨將她攜回中原。」

  蘇雲落想了好一會,眼眸垂下來,「胡姬在中原地位卑微,人人輕賤欺凌,她受不住的。」

  中原胡風盛行,粟特商人通過絲綢之路販來了數不清的異族女奴,或者賣入秦樓楚館,或者賣入酒肆歌台,以賣笑陪酒與歌舞宿夜為營,成就了風流豔縱之名,然而地位也極卑下,被侮被戲司空見慣。

  「此行順遂,她也算有功之人,不如由候府上報皇廷,請鴻臚寺出面安置,如此一來她依舊可享錦衣玉食,也好過在西域顛沛流浪。」左卿辭輕而易舉的化去了難題。

  半擰的眉鬆開了,蘇雲落望著他,似乎有一絲意外。

  「她又不是蘇兄一人之責,設法安置也是份所當為。」左卿辭輕謔道,半真半假的調侃,「倒是她略示柔弱即能贏得蘇兄傾力相護,令人好生羨嘆,不知我何時有幸,能得蘇兄一諾。」

  蘇雲落一時不解對方的話意,隱約茫然。

  左卿辭也不再說,淡淡一笑,起身離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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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小劇場:

  小左的內心——真有趣,真好用,驚喜很多嘛,呵呵達

  雪姬的內心——我達!我達!這能幹的傢伙是我達!!!騷包的刷臉流氓退散!

  小左淡定——你丫有本事不刷臉啊,扮柔弱了不起啊,裝,繼續裝。

  雲落的內心——好累,好睏,不想說話,這兩人在說什麼不是很懂,ZZZ~~~~~

  白陌的內心——我聽錯了聽錯了聽錯了,公子看上男人了?看上這個猥瑣的賊?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2:24 PM

上卷 第二十六章 輕離劍

  持續數日的高熱褪去,冰藍色的眼眸終於睜開,連嚮導都驚訝於這一奇蹟。

  瑟薇爾依然極其虛弱,但不再有性命之危,在蘇雲落的悉心照料下,金髮麗人日漸恢復,腿部褪去了腫脹,切開的傷口開始癒合,唯有兩枚齒痕宛如死神的指印,永遠留在了足踝上。

  日落之後,蘇雲落將病懨懨的美人抱出帳蓬,倚在軟墊上看明月初升。好容易死裡逃生,眾人皆對瑟薇爾頗為憐惜,並無一人因行期延誤而不滿。

  風吹荒原空寂如銀,浩蕩的夜風下,青霜與白虹縱貫。

  石灘上密佈劍痕,兩個輕捷的身形翻覆起落。這是一場同門之間的磨礪,殷長歌迅捷,沈曼青輕靈,彼此又熟知技藝,劍意一發即收,招式未至身法已幻,似在月下共繹了一出賞心悅目的劍舞。

  鬥技終了,眾人均在喝彩,殷長歌收了劍真心欽讚:「恭喜師姐,劍藝又有精進。」

  近日沉寂寡歡的沈曼青掠了一掠秀髮,螓首略偏,神情淡淡,「你我二人交手多次,到底熟極,難有進益。」言畢話語一轉,望向火堆邊的蘇雲落:「蘇兄深藏不露,必有過人之處,可願下場切磋,容我討教一二?」

  蘇雲落彷彿不曾聽到,仍在照料懷中的瑟薇爾,手邊還端著一碗湯。

  藍眸美人聽不懂漢話,也不明白場中是何種情景,倚著對方的肩臂,就著手嬌弱的喝湯。

  沈曼青神色一冷,秀美的臉龐一片凝肅。「蘇兄可願賞面,容我討教劍藝。」

  四週一片僵滯,幾個人鴉雀無聲,無不覺出了怪異。

  蘇雲落低眉垂目,舀起一勺湯等夜風吹涼,僵峙的氣氛感染了瑟薇爾,她流露出疑惑,藍眸不解的逡巡。

  身形一動,沈曼青到了兩人面前,長劍倏抬,鋒刃如霜雪冰寒,直指蘇雲落雙眉之間,話語間鋒芒畢露:「還請蘇兄不吝賜教。」

  「師姐!」殷長歌實在忍不住:「蘇——他既不願,你又何必相強!」

  情勢猝然間一觸即發,瑟薇爾嬌顏發白,隱現驚惶,緊緊抱著蘇雲落的手臂。左卿辭冷眼旁觀,觀察兩人細微的神色,並不勸止。

  陸瀾山疑惑非常,儘管不明情由還是出言圓場:「蘇兄或有不便,若沈姑娘不棄,陸某願代為下場。」

  雪虹般的劍芒吞吐,彷彿月華凝成了實物,沈曼青言語客氣,劍尖分毫不移:「多謝陸兄好意,我是見蘇兄過於低調引動了好奇,同行這麼久,當不至於較個技都藏藏縮縮。」

  這一點眾人確是心有慼慼,摸不清的何止武技,甚至連飛寇兒的習性都拿捏不準,但這樣咄咄逼人的邀劍終是不妥,陸瀾山蹙了蹙眉,一時無話。

  凜凜寒鋒直侵眉睫,蘇雲落終於抬頭,話語縹淡如水:「這把劍,你就這樣用?」

  似積滿冰雪的樹梢突然顫動,沈曼青的容色有了一絲變化,殷長歌也似想到了什麼,看向她手中的劍。一咬牙沈曼青還劍於鞘,扔在蘇雲落面前,反手拔出殷長歌的佩劍。「借你用又如何,我決不在兵刃上佔你便宜。」

  「收起來吧,根本毫無意義。」蘇雲落執著匙撥了撥湯,帶著一種疏冷的厭倦:「我早已不用劍了。」

  閒適的夜憩不歡而散,蘇雲落將藍眸美人送回帳中,沈曼青與殷長歌不知去了何處,只餘幾人在原地漫談。敘完一些零散的話題,左卿辭自然而然的道起:「沈姑娘那把劍瞧著似有些特別,陸兄可認得?」

  陸瀾山摩挲著下巴,想了半天才道:「之前我還未曾留意,現在看來倒有幾分像是輕離。」

  商晚悚然動容,脫口而出:「劍魔蘇璇掌中的輕離劍?陸兄沒看錯?沈姑娘怎麼可能有這把劍!」

  陸瀾山一擊掌,益加肯定:「不會錯,就是二十年前試劍大會上被蘇璇一舉奪去的輕離。玄青劍鞘,霜雪白芒,隔年日久我竟未想起來。」說著陸瀾山嘆息一聲,無限神往。「當年蘇璇執此劍縱橫江湖,當者披靡,真英雄莫過於此。」

  商晚的呼吸急促起來:「神匠鴉九所鑄的四大神兵之首的輕離?不是聽說此劍已隨蘇璇沉於洞庭?」

  陸瀾山聳聳肩:「傳言未必盡實,蘇璇本就折於正陽宮長老之手,一旦亡故,輕離劍也被門派一併收回,不足為奇。」

  商晚的面色陰晴不定。

  被武林舊事所動,陸瀾山禁不住唏噓,「四大神兵誰不垂涎,正陽宮竟然沉得住氣封藏多年,輕離一出,只怕江湖轟動不小。」

  「輕離劍,斬魄刀,天羅束,碎魂鐮。」商晚喃喃念出的名字,每一件都曾轟動江湖,引發腥風血雨,讓無數人為之瘋狂。

  「蘇璇奪了輕離,又重創屠神休葦,殺得這魔頭多年來絕跡江湖,說不定碎魂鐮已換了主人;斬魄刀去向不明,天羅束據說已被天地雙老攜隱。」武林人誰不視兵器如命,陸瀾山說得心潮湧動。

  異樣的心思轉了幾遍,商晚最終還是按捺下來,掠了一眼沈曼青之前所坐的位置:「正陽宮掌教竟然將此劍下賜弟子,也不怕被人奪了去,看來沈姑娘在門中的地位——」冷嘿一聲,他不曾再說下去。

  陸瀾山是老江湖,豈會聽不出商晚酸妒之下的念頭,不輕不重的敲打:「她是掌教金虛真人門下首徒,天姿好又蒙長輩青眼,年少凌雲福緣深厚,旁人羨慕不來。再說她背後是正陽宮,就算蘇璇已逝,也不是常人可以輕侮,敢得罪那是嫌命長了。」

  商晚知他看破,悶了一會自嘲道:「輕離就算了,若遇上的是斬魄刀,商某還真不一定把持得住。」

  見對方收了心思,陸瀾山笑了,「可惜神匠鴉九意外身故,不然商兄說不定還能求一件趁手的兵器。」

  商晚心實有憾,忍不住咒罵。「都是朝暮閣那群雜碎,竟然逼得神匠身亡,誰也沒落到好處。」

  陸瀾山深有同感:「朝暮閣勢大之時,做下的惡事豈止一樁。後來捲入通謀西狄一事,被王廷清剿重創,何嘗不是報應。」

  倆人言語之間話題幾易,左卿辭靜靜的聽,忽道:「劍魔有無後人?」

  這一句問的是陸瀾山,他年紀較長,對江湖事比其他幾人所知更詳:「蘇璇瘋顛之時不過二十餘歲,獨身未娶,何來後人。」

  左卿辭又道:「連傳人也無?」

  「正陽宮從未有此傳聞,劍魔的傳人必非庸常,豈會寂寂無名。」陸瀾山敏銳的覺察:「公子懷疑蘇兄與蘇璇有所關聯?」

  商晚聞言好笑,有幾分不以為然:「雖說都是姓蘇,差別也太大了。」

  左卿辭笑了一笑,緩緩道:「我看蘇兄像是認得這把劍,與殷沈二位有些不尋常。」

  陸瀾山當時也覺得不對,聽這一問又尋思起來:「蘇兄本就流連於各路珍物重寶,輕離又極有名,認得出不足為奇。可方才的樣子確實有些怪異,難道和沈姑娘曾有過節?」

  「誰知道,那傢伙行竊多年,得罪的數不勝數。」商晚也加入了推斷,並不認同:「初見時我瞧殷兄對他頗有敵意,不像認識,不過那傢伙日日換臉,誰知道哪張是真的,蒙過去也不奇怪。」

  「難道蘇兄曾偷到天都峰上?也不對,那樣殷兄已經第一個拔劍了。」陸瀾山深想下去,漸漸的更多疑惑浮出來:「我記得中庭鬥劍後殷兄的反應就有些不對勁,這兩人以前必定交過手,沈姑娘甚至清楚蘇兄早年是用劍的——」

  越說下去越是離奇,陸瀾山的話語截然而止,篝火邊出現了一剎那的安靜。過了半晌,商晚訕笑一聲:「怎麼可能,正陽宮的人何等自傲,真出了一個飛賊,掌教都要活活氣死。」

  左卿辭一徑微笑,並不道出任何想法。

  陸瀾山也覺得絕無可能,打了個哈哈不再談下去,話題再度跳轉,然而心底終是有一抹難解的疑惑。

  經此一事,不單飛寇兒越發神秘,連看殷長歌與沈曼青都帶上了聯想,但誰也不好多問。待瑟薇爾病體漸癒,一行人折向焉支,送藍眸麗人回返家鄉。

  一如左卿辭所料,漫漫長路後的回鄉未必是喜淚。焉支有滿城的胡楊和密窄的小巷,瑟薇爾的母親見到愛女歡欣若狂,父親卻破口大罵。他把最美的女兒賣給人頭販子,多年重逢,滿心恐懼女兒的逃脫致使債主和災難降臨。這片既無良地又無名產,唯出美人的貧瘠之地,最盛行的便是賣女。留下一包金珠和怨憤的淚,瑟薇爾選擇了頭也不回的離開。

  深宮如牢,桑梓難歸,隨行回中原成了瑟薇爾唯一的選擇。

  驕傲的藍眸美人不容許自己沉湎於哀傷,開始主動學習漢話,瞭解中原的風俗習例。收起脾性之後,美人的宛轉求教異常迷人,每個人均有空前的耐心。

  唯有一點奇怪,瑟薇爾天天偎在蘇雲落懷裡,與其他人談笑盈盈,獨獨對左卿辭視若無物,連眼神都欠奉;左卿辭不在意美人的差別相待,但對她也僅是冷淡有禮,全不似平日的溫雅親切。

  想必是互相嫌棄對方相貌太好,所以彼此看不順眼,陸瀾山如是總結。

  不過美人帶來了另一項益處,大概連左卿辭也頗為樂見。瑟薇爾挑剔的玲瓏香舌根本吃不下旁人做的東西,迫使蘇雲落接過了沿途飲食。有了美人與美食相伴,再長的路途也不會滯悶。

  及至阿克蘇雅,瑟薇爾已能說些簡單的語句,與眾人也親近了許多,開始單獨騎乘馬匹。偶爾甚至會流露出幾分任性的傲慢,但她極聰明,懂得適時的收斂,一笑一嗔又銷魂奪魄,誰也不忍與她置氣。

  阿克蘇雅充斥著應季而來的商旅,比冬季熱鬧十倍不止。老鎮長病逝了,瓦罕山谷開遍明麗的山花,綠意漫野,春色安然,數月前的凶險猶如夢幻。

  白雪覆蓋的蔥嶺化為草木繁茂的嵯峨群山,融化的冰泉淙淙,野鹿呦呦,山貓出沒,新筍破土,樹下一簇簇雪白的野菇山覃。隨著人們一路前行,一重重厚重的冬衣拋下,艱險的旅途僅剩了尾聲。

  關外牛羊成群,牧草青青,一切與出發時大相逕庭。

  勒馬遙目,城關在望。

  高高的城牆飄揚著漢旌,日色澄淨,天際絲絲縷縷的雲彩舒展,令遠行的歸客胸臆舒展,忍不住縱聲長嘯。

  一群胡雁飛過長空又驀然驚散,一個高遠的黑點雙翼平展,越過雁群向眾人飛來,尖長的鳴叫自晴空傳來,蘇雲落驀然抬首,屈指就唇,打了一聲清亮的呼哨。

  黑影聞聲掠翔而來,蘇雲落策馬迎上去。一聲又一聲鳥鳴更急,高度極速下降。那是一隻矯健的灰隼,半攏雙翼在蘇雲落上方盤旋。他伸出手,灰隼在臂間穿梭,強健的翅膀不時拂過頭頂,一人一鳥彷彿在歡快的嬉戲。

  一行人遠遠的看,白陌喃喃道:「好像第一次見他這麼高興。」

  一人一鳥有一種將旁人隔絕的親密,瑟薇爾看了半晌,漸漸咬住唇,終於忍不住喊出來:「雲落!」

  呼喊在原野上傳開,蘇雲落停下動作,任灰隼落在肩頭,緩緩策馬過來,比常人更深的眸子映著晴空,有一種壓抑的歡欣。「瑟薇爾,我要走了。」

  冰藍色的眼睛滿滿的全是驚愕,美人叫起來:「你要去哪裡,你答應過保護我。」

  蘇雲落一直對她極有耐心,從不違逆,但告別的時候也無留戀,「在中原我是賊,被追捕,不可能照顧你。」

  「我不管!」瑟薇爾美目盈淚,語聲激動,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軟化。「是你把我從王廷帶出來,中原那麼大,我根本不會漢話,隨時會受人欺負,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公子有地位,會安置你,讓你比吐火羅王廷時更自由。」蘇雲落大概不習慣安慰人,說的有點費力,想一想又道,「他有很多黃金,不會貪圖你的美色,你會過的很好。」

  瑟薇爾哭得更厲害了,眼淚珍珠似的落,揪著他的衣袖不放。

  蘇雲落又勸了兩句,扯出衣袖驅馬退後數步,對眾人一點頭:「保重,再會。」

  說是再會,但以飛賊的習性,大概再也不會相見。

  告別如此突然,幾個人皆不知說什麼好,殷長歌策馬上前,忍不住道,「雲落,你還是別再——」

  一聲凌厲的鳥鳴打斷了話語,灰隼在警告意圖靠近的人,凌厲的雙翼將起未起,呈出現野性的桀驁,這種兇猛的飛禽被獵人視為鳥中之王。

  跨下的馬退了一步,不安的打著響鼻,殷長歌神色微悵,放棄了說下去。

  蘇雲落也沒有回應,抄起白巾覆住臉額,撥轉馬頭而去。灰隼騰翼而起,輕妙的隨之飛翔,不似歸途,倒像另一場起行。

  馬速奔行極快,轉瞬已無蹤跡,只餘遠方一聲悠長的鳥鳴。

  忽然間少了一個人,氣氛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百依百順的保護者毫不戀棧的抽身離去,瑟薇爾受的打擊不小,捂著臉啜泣良久,顫抖的肩膀柔弱而孤零。

  白陌禁不住發呆:「他就這麼跑了?把一切全甩了?」

  俊顏淡淡的看不出神色,左卿辭凝視著灰隼遠去的方向,許久不曾說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2:36 PM

上卷 第二十七章 巍巍正陽

  天都峰不僅僅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它由十餘座險峰並簇而成,重巒疊幛,生滿靈岩秀樹。山間雲纏霧繞,煙色空朦。山道起始處造化天成,傲然聳立著兩扇高逾百丈的山石,彷彿巨匠雕成的自然之門。

  這一日從山顛至山腳,山門次第而開,洪鐘撞響,雲鼓頻傳,只因天下三候之一,地位尊祟的威寧候薄景煥,奉皇命前來主持封賞之典。

  每隔數年,天子會例行賞賜正陽宮,既有禮敬神靈之意,又顯天恩浩蕩,通常是天子近臣前來,這次竟然是威寧候親至,因而格外隆重。王候之尊,儀仗自是非同一般,長長的車馬蜿延極遠,隨行的侍衛與宮人衣飾鮮亮,秩序井然,數百人無一雜音。

  正陽宮接引的門人是一位道裝青年,他身姿挺直,高冠長衣,面對王候貴戚依然不卑不亢,漫長的山道緣徑而行,步履輕靈矯健。

  黑底金漆的馬車在石階前停下,車衛卸去輓車的駿馬,在轅上穿入黑漆轎桿,一使力將寬闊的轎廂抬起來健步上山。轎中的器物穩穩當當,連矮几上的茶水都不曾濺出。

  一隻修白的手挑起淡綠金花飛鳥紋的轎簾,窗口現出一張俊逸如玉的臉龐,左卿辭讚道,「候爺這輛馬車設計的相當別緻,頗具匠心。」

  轎中對座的正是威寧候,他著玄色華衣,年近四旬下頷略方,氣質冷硬而威嚴,「奇技淫巧罷了,算不上什麼大用,左公子是第一次上天都峰?」

  左卿辭輕淺一笑,「久慕靈山聲名,可惜未曾一見,聽聞候爺曾伴駕來此,想必對此山十分熟悉。」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薄景煥剛肅的神色略動,隨即無痕。「只能說山色頗佳,還算值得一賞。」

  薄候冷峻疏淡,寡言少語,對下屬甚為嚴厲。左卿辭也無意與之深交,然而一路同行不得不敘上幾句,以免局面過於冷落,「這一路多承候爺攜行照拂,有幸沾光了。」

  連綿深遠的山路沿著山勢峭拔盤旋,直至隱沒不見。一階階由整塊青石鋪就,寬長齊整,兩側密植矮蘿,上有碧樹,垂蔭宛如華蓋。山風一來,木葉零星,落在黛色的石階上格外分明。

  薄景煥望了一眼簾外,不冷不熱道,「公子何必過謙,一出世即萬里奔走,取回山河圖功勞極著。令尊奏報時聖上龍顏大悅,對公子多有贊語,說起來本候此行倒是借了公子之光。」

  車外山氣漸涼,山風送來隱約的鈴鐺,益顯空靈澄境。草木清香沁人心脾,蟬鳴空山,鳥落幽澗,別無一絲暑熱。又行了一陣,眼前蒼翠連綿,芳花不斷。

  終於轎子停下來,車衛將簾幕挑起,左卿辭隨在薄候身後踏出,長眸在接引的道人身上停了一停,又看向山階盡頭巍然聳立的石坊。

  石坊重檐飛角,古意出塵,不知立了多少年,如今石腳生苔,風痕斑駁,益加沉肅莊嚴。

  坊下立著一群青衣道人,層列分明,寂然無聲。

  最前方的是一個鬚髮漆黑的中年人,氣質超然,儀相莊嚴,執玉柄拂塵,通身不染半分世俗,山風徐來襟袖飄飄,彷彿隨時將乘鶴而去,應該是正陽宮掌教金虛真人。

  威寧候身形高大,負手而立,自然而然就有一種不可違逆的氣勢。

  金虛真人迎上來,拂塵一揚,淡然稽首問安,同一時刻所有道人齊齊躬身而禮。

  山風拂袂,一群修道的男女在青山碧嶺間灑然而立,帶著安然不驚的氣質,面對王候也毫不遜弱,有敬儀而無恭色,猶如群仙在世外相迎。

  左卿辭將一眾盡收眼底,微微一笑。

  巍巍正陽,名不虛傳。

  一身道裝的殷長歌不復引路時的端然,朗笑道,「金陵一別已有多日,想不到這一次公子竟與威寧候同來,讓人好生驚喜。」他被譽為天都雙璧之一,在江湖中名聲斐然,又是掌教真傳弟子,青年一代中的翹楚,加上劍眉星目身形長挑,便成了接引貴客的不二人選。

  沈曼青同樣是一襲羽衣廣袖的道服,她淺笑生靨,柔似空山明月。「前幾日還與長歌說起吐火羅的趣事,轉瞬即見公子,無怪今朝枝頭喜鵲啼叫不休。天都峰不乏勝景,公子務必多留一段時日,容我們一盡地主之誼。」

  左卿辭微笑,「我在金陵長日無聊,聽聞威寧候領旨前來,思及故人隨隊而行,一路所見果然不負勝名。」

  沈曼青既有意外的欣喜,又有微憾,「公子來得節令極好,山間正宜賞景,可惜我近日要籌備典儀瑣務,怕是無法相陪。」

  殷長歌當仁不讓的接過去,「師姐放心,我與公子熟稔,必會帶公子四處游賞,善盡妥貼。」

  沈曼青抿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將左卿辭主僕引向歇宿的雅苑,「公子和威寧候同為貴客,有什麼不足之處儘管與長歌言說,一切均可隨意。」

  正陽宮有數千人,一重重院落綿延深遠,沈曼青身為掌教首徒,行事穩重,時常代師訓誡師弟師妹,在門派弟子中深具威望,行過的正陽弟子皆不忘駐足行禮,她逐一點頭相還,頗有大師姐的風儀。

  殷長歌又不同,山中祟尚清寂苦修,本就歡趣不多,又因封賞之典而有無數瑣務,他雖然在師弟師妹面前端謹自持,實則極不耐繁瑣,這一次能以陪伴左卿辭為由暫脫出來,私心極是慶幸。

  每日一練劍完畢,殷長歌大大方方的尋至雅苑,邀左卿辭漫山遍嶺的遊玩,指點勝蹟,賞日出瑰影,品山野素珍,萬般悠閒快意。

  天都峰險高峭拔,自古號仙人所居,千萬載白雲掠空,深青色群松如海,衍生出浩然蒼古之意,自有一種曠遠孤絕的氣勢。

  左卿辭在山巔的孤亭極目而眺,只見雲山相連,江河一線,遙遙海天在望,天地壯景無邊,不禁嘆道:「不上天都,難見天外之景,殷兄長年居於此,朝沐雲霞,夜宿星海,何等有幸。」

  這些景緻殷長歌早已見慣,仍覺自豪:「能成為正陽宮弟子,我確是極之幸運。」

  左卿辭似乎隨意而敘,「殷兄何時入的山?」

  「師尊早年雲游江湖,我四歲時得蒙青眼,被收入門牆。」殷長歌背倚亭柱,遙望漫山雲海,難免感慨,「入山已不易,下山更難,我所有的心力全用來練劍,足足修習了十五年,又碰上試劍大會,師尊才准許我和師姐下山。」

  左卿辭莞爾:「我聽說貴派門規極嚴,殷兄弱冠之齡即能行走江湖,實在是罕有的英才。」

  殷長歌受了讚譽,反而生出幾分慚色,「公子過譽了,我這點資質僅算平平,蘇璇師叔束髮之年已下山,我與之相較,無異螢火與皓月之別。」

  稀薄的雲霧在身側環繞,聚如淡煙,左卿辭輕拂衣袖,「記得殷兄一直對此人備加推祟,不知是何等風範。」

  「師叔是我今生最佩服的人。」殷長歌對這位貴公子全無戒心,又對蘇璇有一種近乎狂熱的祟拜,一旦說起就滔滔不絕,「他實是天縱奇才,本是拜於師祖門下,卻被太師祖破格親授,得此殊遇的後輩弟子僅此一人。無論何等高深的劍技,師叔均能融會貫通,發揮得淋漓盡致,二十歲後更是另闢蹊徑,劍術近乎自成一派,若不是橫生意外,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殷長歌心神激揚,說得眉揚意動,左卿辭微笑,「這般驚才絕豔,無怪陸兄想與之一會。」

  「江湖上傳蘇璇師叔性傲,其實他僅是執於劍藝,與陸兄必然投契。」殷長歌憶起往事,既懷念又惆悵,「師叔當年曾居於翠微池畔,練劍之時劍芒沖霄,相映雲海蔚為一景,時常有師弟師妹慕其風華,以求教之名請見,只要不影響練功,師叔都一一予以解答。」

  左卿辭似乎也頗有興致:「他也指點過殷兄?」

  殷長歌不無遺憾的搖頭。「我當時太小,稍長時師叔已極少留在山上,僅看過他留下的習劍筆錄,廖廖數句別有心致,從中受益匪淺。」

  左卿辭讚了幾句,輕喟一聲深為感懷:「如此奇才,貴派竟無人襲他一身藝業?」

  殷長歌一愕,竟然啞了一瞬。

  俊顏流露出薄憾,左卿辭彷彿極惋惜:「既然他盛名在外,又不吝於傳授劍藝,該有不少人欲拜在名下才是。」

  爽直的殷長歌突然變得語塞起來,滯了半晌才道:「確是如此,但師叔多半推卻了,只說浪跡江湖無暇授藝,收徒自隨機緣。」

  左卿辭長長的嘆息,「可惜令師叔太過堅持,不然至少還有人承其衣缽,也不至於武藝從此絕傳。」

  殷長歌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也不是一個都沒有。」

  左卿辭漾起訝色:「原來真有傳人?為何江湖不曾聞名,難道資質粗陋不堪造就?」

  殷長歌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又不能不答,硬著頭皮道,「那倒不是,當年師叔出事後,其徒也離山而去不知所蹤,藝業如何已非本門所能知曉。」

  左卿辭的語氣多了欣慰,「有這樣的師父,弟子必非尋常,不知是否能承續劍魔昔日的風彩。」

  「事隔多年又無人指點,寂寂無名也不足為怪。」殷長歌答的很勉強,仿似突然省起,「差點忘了,附近還有另一處景色殊麗的飛瀑,公子隨我來。」

  不等答話,殷長歌轉身離開了孤亭,步子邁得太快,看起來幾乎像逃走一般。

  封賞之典在即,各種事務千頭萬緒,正陽宮上下忙得不可開交。殷長歌躲了幾日還是躲不過,被沈曼青捉去協助,消失了一兩日。左卿辭落了清閒,攜白陌出舍略一打聽,沿途的道童就指明了方向。

  翠微池臥於一座險峰之上,與世隔絕,形如一片輕柔的羽毛。池處山巔,寒雲與濕氣交匯,水色似青透的碧玉,遠望猶如淡煙懸空,霧上凝翠,異常清雋秀逸。

  白陌看著禁不住讚道,「天都峰近日所見之景,此地可算前三。」

  左卿辭也有同感,然而隨眼一掠,發現這一帶景色雖好,卻鮮少有人來往,野花閒草繁蕪茂盛,板石小徑爬滿厚重的青苔,稍不留神極易滑倒。

  池畔有一落小院,屋瓦俱全,並無傾頹之態。院內葛蔓虯伸,野鼠簌簌而竄,廊柱漆色均已殘褪,顯然廢棄多年,大約蘇璇去後再也無人灑掃。

  屋內格局軒敞,陳設簡練,為借天光嵌了許多亮瓦。樑上懸著十數條長長的字幅,層迭交錯的遮了一半光,龍飛鳳舞的狂草懸在半空,氣勢崢嶸,彷彿要破壁而去,有一種自成一格的放誕瀟灑。

  左卿辭瞧了一眼,落款正是蘇璇,想是極盛之年,正當意氣風發。

  墨跡猶存,昔人已逝。架上置著十餘卷書,案上落了一層厚灰。灰濛蒙的硯台紋樣精美,殘留著乾涸的墨痕,筆架擱著狼毫,案上未留片紙,不知他最後寫了什麼。

  書房隔鄰是一間同樣簡單的臥房,榻上一鋪一卷,劍瓶中餘了幾柄舊劍,以外一無冗雜,除了那一方硯,蘇璇所用均是普通物件,看得出不甚在意起居。

  邊廂的側屋比主屋略小,葛色的幔帳挽得很整齊,案上有一些不值錢的小玩藝,幾塊半透明的石子,一個色彩暗淡的泥阿福,兩個草編的蟈蟈籠,時日久了,輕輕一捏就散了。還有一個鏽痕斑駁的手爐,刻紋精細,樣式小巧,彷彿是女子所用,左卿辭似乎頗有興致,拾起來看了一陣。

  白陌不懂主人到底為何而來,只見他將每樣東西細細瞧過,甚至打開衣箱,看了幾件半長的道裝,又翻了翻榻上滿佈塵灰的被縟,從枕邊拾起一枚童鼓,拿在手中審視良久。

  一隻極普通的撥浪鼓,兩枚小小的石珠為槌,鼓沿的銅釘早已蒙上了綠鏽,柄上漆色剝落,泛黃的牛皮鼓面畫的是一幅走繩賣解的市井圖,筆墨生動,活潑趣致,右下方廖廖幾個小字,看得出是蘇璇的筆跡。

  月出九皋,雲落天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2:43 PM

上卷 第二十八章 山月事

  正陽宮受皇室寵眷,為天下道門之宗,每次封賞之典在五六月間,數千名道人羽衣如雪,高冠雲履聚於殿場之中,如群仙朝會,蔚為一景。不少達官顯貴在典儀之後隨同佈施,更有數不勝數的香客湧入山中觀禮。

  此番聲勢更是非同一般,威寧候親來頒旨,紫蟒華服於三清殿外宣讀聖諭,將金虛真人及正陽宮上下盡褒獎了一番。賞賜素緞道衣千件,拂塵百枚,銅鶴銅鹿三十對,青玉雙璧二十對,珍珠九盒,貢瓷若干,另有宮器無數,極是豐厚。

  聖旨甚至提及了金虛真人門下弟子,殷長歌與沈曼青被贊為英傑,分賜了一對羊脂玉珮。天家厚賞,即使道門中人也覺榮耀非常。眾多正陽宮弟子見殷沈二人既得掌教看重,又承天子垂目,羨贊不已,更生敬慕。

  金虛真人領了聖旨,接過封賞,將威寧候迎入內殿禮敘,門外逐一唱響各位皇親貴戚佈施的名錄。沈曼青安排師弟師妹有條不紊的應承,逐一收點物品,直至黃昏才算忙碌完畢。

  退下來她略略鬆了一口氣,近期籌備封典的事宜壓在肩上,千頭萬緒繁瑣不堪。回房休憩片刻,她取出御賜的玉珮細看,玉質溫潤無暇,雕琢巧妙,仙鹿口銜靈芝獻壽圖栩栩如生,確實是一件上品。

  把玩了一會,她想起殷長歌與左卿辭,心頭一動,出房尋去卻撲了個空。問訊道僮亦是一無所得,只道殷長歌典儀之後便與公子相偕而去,說不清是往天都峰哪一處賞景。

  這兩人連日遊玩快活萬分,沈曼青不由得生出幾分羨意,索性出殿尋覓,一路問過去,始終不見兩人身影,不知不覺間一泓碧水闖入了眼簾。

  黃昏的夕光投在池面,倒映出萬里緋雲,兩隻白鶴在池畔覓食,偶然搧動雪色羽翅,極其安靜又極其逸雅,長長的細足半隱水中,彷彿棲在雲水之間的一彎明鏡裡。

  空無一人的美景釀生出一種錯覺,沈曼青禁不住恍惚了一下。彷彿有個身影凌空舞劍,劍芒激散瀟灑無倫,矯如游龍,凌厲而不可當。轉瞬幻影又消失了,眼前依然是鶴棲靜水,山抹緋雲。

  這是沈曼青曾經熟悉的地方,近年已經極少來此,她怔怔的看著半頹的院落,忽然發現院內行出一個人。那人略偏頭,彷彿在打量院內的陳設,黃昏的餘光勾勒出屬於男人的身形輪廓。

  沈曼青呼吸頓住了,額間乍出了一層汗,手按在腰際的劍上,忽而又火燙般鬆開。神思變得不受控制,她不由自主的走近,男人彷彿覺察,回過頭現出一張不怒自威的臉。

  「候爺!」沈曼青神色錯愕,甚至忘了行禮,「候爺怎會在此?」

  簷下所立的正是威寧候薄景煥,半日前才於大殿宣讀諭旨,此時卻孤身一人現身於翠微池畔。彷彿被打擾一般,他眉頭冷鎖,瞧過來的目光淡漠而不悅。

  這位候爺絕非易於親近之人,數日來的款待事宜均是沈曼青主理,她已十分瞭解。怎奈一時忘形,直到話語出口才發現跡近質問,有幾分冒犯,心下一惕。

  幸好薄景煥似乎並未留意,他舉目環顧四周,淡淡道,「本候閒來走一走,不巧迷了路,見這一處天光水色略為別緻,多看了一陣。」

  沈曼青緩了緩神,行了一禮,放柔了聲音。「這是本門失當,山上路徑錯雜,應該有人為候爺引路才是。」

  威寧候望了一眼金虛真人座下的首席女弟子,聽不出是喜是怒,「那倒不必,天都峰鐘靈毓秀,隨處是景,受人引導反而失了意趣。」

  這位貴人竟然連一個隨行侍衛都不帶,沈曼青暗中詫異,隨聲附道:「候爺風雅,只是天色將暮,再過片刻景緻難辨,寒露漸生,不如留待明日再賞。」

  威寧候也不多說,一頷首轉身而行,沈曼青立刻趨前引路:「我送候爺回苑。」

  行了片刻,威寧候隨意而問:「這樣好的地方,為何偏偏荒寂無人。」

  沈曼青柔唇輕抿,隔了一瞬回道:「此地僻遠又久未打掃,是以一直閒置。」

  威寧候平平的話語自身後傳來,「可惜了,與其留著一個廢院煞風景,不如平了另起新閣,也好襯這一池風致。」

  沈曼青心底一跳,沉默著並不言聲。

  威寧候抬眼一瞥,在山道上前行的女子身姿盈秀,風致楚楚,烏髮下一截粉白的細頸,縱是道裝也難掩好女兒顏色,他再度開口:「你上山多久?」

  沈曼青不卑不亢的回答:「回候爺,自三歲上山修習,至今已二十一載。」

  遠遠傳來一聲鶴唳,劃破了山中的清寂,威寧候緩緩道,「此次出行前,沈國公與我言及孫女長住道觀終是不宜,有意接你回家。」

  一句話似無聲霹靂,沈曼青一震之下心思驀的紊亂,片刻後才道:「多謝候爺相告,我自幼入道觀,多年來受師尊教導,不敢有負師長之望。」

  「我跟金虛真人提過此事。」威寧候語聲漠漠,不帶半分感情,一字字似敲在她心上,「真人言道你雖是女子,然而天資上佳謹慎勤奮,他也有心栽養;沈國公舔犢情深託人遞話,天倫亦不可奪,去留均看你個人心意,無須顧慮其他。」

  沈曼青的心越發亂了,恍惚間聽威寧候道,「既然你有奪回山河圖之功,歸於沈府後必能擇一良婿;若潛心修道,也有師長扶持,你自行思慮清楚,與家中遞個信。」

  好一陣後,沈曼青勉強回了一句,「多承候爺費心,我自當慎思而定。」

  威寧候話已帶到,不再開言,剩下的路途唯有靜默。

  直到行近殿苑,沈曼青才捺下紛亂的心緒,轉過殿角正撞見殷長歌與左卿辭二人,心緒莫名的一鬆。威寧候威冷的面龐稍和,等兩人見禮完畢後道:「左公子上了山即不知所蹤,想是發現了不少好去處。」

  或許是盛典即畢就被殷長歌拖走,左卿辭未及更衣,仍是一襲正裝,銀冠束髮,犀佩垂腰,越顯卓然清貴,他淺笑道,「全仗殷兄相陪,連日來伴我尋幽探境。」

  殷長歌神采奕奕,愉快的接口:「公子才學淵博言語生動,與之把臂同遊,連平日見慣的風景也別有趣味,當真是樂事。」

  這兩人一個俊逸非凡,一個英姿煥發,並肩而立異常惹眼,如一雙良璧生輝。威寧候疏了一下神,竟忘了言語,片刻後才道:「你們二人年齡相近,倒是投契。」

  殷長歌這一陣與左卿辭游賞正愜,意氣相投,聞言深以為然:「公子比我長上一歲,學識遠勝於我,要不是身份殊易,必當尊為兄長。」

  沈曼青禁不住笑起來:「長歌素來心高,而今卻如此拜服,甚至想與公子結義,可真是奇了。」

  左卿辭雖是候府公子,平素親切隨和,從不擺架子,又一同歷過生死,殷長歌不拘小節也未多想,順著話語笑道:「何奇之有,師姐正好替我作個見證。」

  左卿辭笑吟吟正待開口,未料威寧候面色劇變,不假思索的厲聲而斥,「結什麼拜,真是荒謬!」

  氣氛剎時極尷尬,三個人全愕住了。

  殷長歌遭劈頭一斥,險些翻臉相向,到底對方身份非同尋常,強行忍下了怒氣,僵硬著聲音道,「候爺此言何意,我不過打趣幾句,並無高攀之心。」

  左卿辭同是詫然,他知此人位高權重,城府頗深,喜怒從不形於色,這般無端的失態極是反常,不禁仔細打量。

  威寧候的面色異常難看,彷彿陷入了某種魔怔,一刻後才緩過神。「結拜豈是如此草率之事,況且你們——」頓了一下,他忽然撫額露出疲態,「本候倦了,一時失語,爾等自便。」

  言畢他轉身而去,既不解釋也無旁語,留下三人疑惑叢生。

  被權貴無故喝斥當然不是快事,殷長歌並非頭一次遭遇。天都峰終年進香的達官顯貴無數,多半對修士存有禮敬之心,但也不乏以勢凌人的驕狂之徒,殷長歌自有排解之道。

  一個時辰的練劍之後,殷長歌心境平復,胸中塊壘全消,拭去額上薄汗,他見沈曼青在廊下仰望天際星河,鬱鬱如有心事,不禁行過去,「師姐在想什麼?」

  沈曼青神思煥散,半晌才道:「師弟,你道這山上如何?」

  突逢一問,殷長歌略感疑惑:「師父待我們如親子,師弟師妹也尊敬有加,一切極好,師姐怎的突然這樣問。」

  「山中雖好,歲月久長。」沈曼青心中紛亂,目中也是一片迷惘:「眼下固然不錯,再過十年二十年又如何?」

  殷長歌年輕隨性,極少思及長遠,聞言脫口而出:「當然是武藝更為精進,本門在武林中威名更甚。」話一出口,他就見柔美的容顏泛起了一抹苦笑,殷長歌腦內靈光一閃,突然開了竅:「師姐不想留在山上?」

  正陽宮自有門規,門下弟子可選擇束髮正式入道,也可稟明師長後離山從俗,婚娶不禁,但從此與正陽宮無關,終身不得再以門人自居。

  沈曼青默然良久,低聲道:「我三歲入山,長於師門,家中族親無一記憶,回去怕也是諸多不慣,未必受得了拘束,更不知尊長如何安排。」

  殷長歌知她性子內斂,心事鮮少訴之於口,此刻竟然道出,必是憂慮糾結難安,他頓生憐惜,「那就留在山上,師父一向待你是極好的。」

  沈曼青輕嘆了一口氣,秀眉凝著徬徨的輕愁:「留下束髮為道?山中時光轉瞬過,此後青燈長卷,終老山巔,也不知會不會悔。」

  殷長歌沉寂了一刻,言語極是認真。「師姐有我,必不會寂寞。」

  沈曼青千思萬慮,只覺未來一片迷茫,無論如何抉擇都難以心安,好一陣她突然迸出話語:「再過數月是試劍大會,師父已接了帖子,安排由我們致賀,待涪州事畢,我要去金陵一趟。」一言既出,她的心頭奇蹟般明快了許多,後面的話也流暢起來:「祖父讓我回去,不管是作何安排,我想見一見家人。」

  山月映著她青春秀美的臉龐,殷長歌突然有一絲心疼。她是這樣美好靈慧,天生就該受盡疼護,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而不是寂寞的幽居深山。靜了一會,他輕聲道:「好,我陪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2:59 PM

上卷 第二十九章 風雨來

  一聲巨響劃破了重雲密佈的天空,金陵暴雨如注。天色如晦,雷聲轟鳴,天幕彷彿被捅了個窟窿,嘩嘩向下傾水。閃電頻頻明滅,照亮了暗沉沉的屋瓦。這樣可怕的天氣居然還有行人,一個影子撐著一把油紙傘,沿著玄武湖邊蜿蜒的小路而行。

  路邊樹影幢幢,濃密的枝葉猶如黑浪翻湧,在狂風中搖搖欲倒,雨水在坡道上奔流,影子走的很慢,最終來到路盡頭的一間宅邸前。

  這是一座極大的宅子,依山環湖,幾乎將半座山納了進去。

  影子在門外叩了叩門環,門立刻開了。

  兩行辟水琉璃燈風雨不熄,熒熒閃爍,燈柱沿著門內的路徑蜿伸,在黑暗中指示方向。這樣大的宅院,唯有風聲雨聲而無人聲,宛如一個隔絕的異域。影子緩慢走入,順著燈光行過幾重深院,停在了一間燈火通明的書房外。

  隨著門扉的推開,一個青年從書案後立起,飄揚而入的雨霧拂動了衣袂,他的姿態從容輕雅,俊顏漾起了笑意,「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想見蘇兄一面真是不易。」

  來客是個面生的黑衣少年,儘管撐著傘,仍被滂沱大雨澆了個透濕,聲音是左卿辭熟悉的平漠:「文思淵說,不來此地剩下的酬金也不用拿了,為什麼?」

  「停雲水榭的慶功之宴,唯獨蘇兄不至,一直深以為憾,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長眸隱著佻達的戲謔,左卿辭不見半分愧意:「誰想天公不作美,倒讓蘇兄受累,不如先換下濕衣再敘,如何?」

  黑衣少年正是飛寇兒,他從頭到腳像水裡撈出來的,木著一張臉,「不必了,酬金到底給不給。」

  左卿辭延客入座,對方全不理會,他也不以為意:「那些不過是玩笑之語,酬金早已備下,尚另有一樁請託,還望蘇兄不吝借力。」

  少年垂著眼,身形僵直,甚至不曾抹去臉上的水:「生意的事有文思淵和你談,我來拿金子。」

  左卿辭微微一笑,言語誘惑,「對蘇兄而言,這樁請託輕而易舉,報償也極豐厚,何必要讓文兄分一杯羹?」

  「我只是來取酬金。」少年彷彿一個字也不願多說,濕漉漉的頸微曲,腳邊還在瀝瀝滴水。

  左卿辭略一沉吟,將案上兩個漆匣推至對方面前。「黃金已兌成銀票,另一盒是吐火羅王辭行時賜的金珠寶玉。」

  少年啟開看了看,緩慢的將漆匣收入懷中,水順著鬢邊滑落,濕冷的指尖極蒼白。

  左卿辭下意識覺得有些怪異,一時又辨不出原因,「蘇兄可是有什麼難處?」

  少年沒有理會,一手打開了門扉,狂風捲著雨撲面而來,徒然間涼意襲人。不等左卿辭再開口,他已經踏出去,連告辭的話語都省了。

  盯著風雨中的背影,左卿辭疑惑更深,鼻端彷彿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他的視線猝然落在地上,飛寇兒之前所立之處殘留著一灘水漬,浸濕的地磚顏色極深,左卿辭俯身輕輕一拭,指尖竟染上了一抹淡紅。

  他霍然起身衝出門外,漫天雨幕傾瀉而落,立刻將左卿辭澆了個透濕,白陌從簷下現身,替主人擎傘,眼看那個模糊的背影將要走出苑門,左卿辭厲聲而喝。「攔住他!」

  白陌應命追上去,心知以飛寇兒的本領自己未必攔得住,刻意留了三下變招,誰料一掌順利的拍在肩上,對方竟一聲不響的倒了下去。

  大雨傾盆如注,左卿辭一手持傘,一手上來扳過少年的臉,只見他眼睫緊閉,唇色慘白,已然昏迷過去。

  風漫過翠羽般的池塘,掃開了薄淡的白霧。

  池畔有兩個道裝少女,一個膚色微黑,一個儀容秀雅。

  靈魂彷彿出竅,躲在松樹斑駁的樹桿後,斷續的話語被風帶入耳際。

  膚色微黑的少女開口,笑容依稀有幾分惡意,「師叔回來了,叫她去後山青廬,既然不在就罷了,可不能說我們未傳到。」

  秀雅的少女淡笑了一下,立在池畔神色矜持,有一種正直無邪的氣質。

  話音漸淡,人不見了,翻湧的白霧衝出一隻從未見過的猛獸,圓亮的雙目凶光畢露,利齒猙獰,彷彿要將人連皮帶骨吃下去,撲襲迅猛可怕,起落間利爪已劃破了肩臂,鮮血濺出,疼痛鋪天蓋地的捲來。

  白霧又漫過來,眼前是青磚地面,恍惚間她跪在地上,折斷的劍置在膝前,周圍的話語或諷或嘲,還有人在搖頭嘆息。

  「……祖師留下的雪狻猊,當世僅有的一隻……這丫頭竟然……」

  「……心太軟了,他根本不該收……」

  「……非我……資質平庸……索性逐出……」

  受傷的肩臂很痛,冷汗一絲絲蜿蜒,嗡嗡的責備像鞭子抽在她身上。

  光一晃,一個影子踏進來,滿屋俱靜。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心口有種無自地容的墜痛,恨不得將自己埋進石板。

  一個輕淡的聲音響起:「剛回山就聽說,我徒兒殺了雪狻猊?」

  紛亂的聲音又出現了,一個接一個響起。

  「……闖入青廬禁地……門規……」

  「……才兩年就犯錯……罰……」

  她的頭昏昏的,極想逃到一個安靜而沒有人的所在,可是她知道,世上沒有那樣的地方。

  一隻手扶住她的肩,運指如風連點幾處臂上的穴道,她忽然不痛了。

  那人隨手一挽,她身不由已的站起來,腰脊拔直,頭也被扶正。眼前是一雙風一般的眼眸,清越而驕傲,讓人忘不掉。「記住你是我蘇璇的徒弟,無論做錯什麼,都不要輕易彎腰。」

  彷彿一扇堅不可摧的屏障,擋去了整個世界的敵意。周圍的雜音驀然消失了,只剩下胸口溫熱的膨脹。忽然間那雙眼眸變了,冰冷而空無一物,一道雪色飛龍挾雷霆之勢劈來,她轉身要逃,背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怎麼了?」白陌放下了手中的銀盆。

  榻上的人覆著錦衾,眉睫輕顫,呼吸急促,卻是醒不過來。

  左卿辭掠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手中的物件上。那是一枚煙灰色的珠子,烏濛濛的如拇指大小,由一根古舊的銅鏈繫在蘇雲落的頸上,看起來晦澀無光,絲毫不顯奇異。

  「公子,這珠子有什麼來歷?」白陌雖然不識此物,但清楚能讓左卿辭看那麼久,必定不是普通之物。

  「盈寸之華,百毒辟易,原來是因為這東西。」左卿辭彷彿自語般低喃了一句,而後才道,「這是卻邪珠,據說是毒龍脊背所生,佩繫於身可辟天下之毒。」

  白陌禁不住多看了兩眼,又瞧向榻上的人,始終無法相信她竟然是個女人,「她還真會偷。」

  左卿辭將珠子放回錦衾內,又拾起了另一樣物件。

  那是一根異常精美的短棍,質地銀白堅實,入手沉沉,長度不及小臂,叩之似空非空。握柄鑄有旋狀淺棱,兩頭刻著凶戾的獸紋,雕飾精緻,底緣刻了兩行篆字。

  誰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

  字雖淺白卻難明其意,左卿辭翻轉打量,審視良久。

  白陌忍不住評論,「這東西應該是兵器,瞧著又不太像,似棍過於短險,且無鋒刃,無論攻防均極為不便。」

  榻上的人低吟了一聲,滿頭是疼出來的冷汗,彷彿在極力掙脫某種夢魘。左卿辭放下手中的東西,絞了一把濕巾,剛按上蘇雲落的額,忽然對方彈了一下,眼睛終於睜開了。

  起初似乎有些恍惚,漸漸的那雙昏沉的眸子從迷茫遽變為驚駭,眼瞳戒備的收縮,死死的盯著他,左卿辭覺得相當有趣,輕咳一聲,掩住好心情,「蘇姑娘醒了?我想現在似乎應該這樣稱呼。」

  淺笑的俊顏看起來溫和無害,地上一堆剪爛的濕衣,還有破碎的裹身長帛,蘇雲落目光掠過,眸子明顯的飄了一下。

  「蘇姑娘傷在背,衣服是我讓丫環去的,事急從權還請見諒。」左卿辭給了一個不失禮節又無懈可擊的解釋,輕巧的帶過尷尬。「背上這道劍傷若再深三分,只怕姑娘性命堪憂。」

  榻上的人唇色慘白,一言不發,冷汗已經浸濕了額髮,顯然是疼極了。

  左卿辭彷彿不曾覺察,話語有一抹勝券在握的閒逸:「方才探脈,發現蘇姑娘竟然身負正陽宮絕學,既然是同門,又受了這樣重的傷,可要給殷兄與沈姑娘捎個信?」

  這一句終於逼出了反應,她動了一下,觸動傷處發出了一聲輕嘶,喘息半晌勉強道,「不必,我早已背離了門派。」

  左卿辭俊顏詫異,流露出不解之色:「何至於此,我看殷沈兩位俱是俠義中人,古道熱腸,其中可是有什麼誤會?」

  蘇雲落不再言語,太陽穴突突的跳,咬牙抑住劇痛,眼睛已經閉上了。

  他又問了兩句,見對方始終不答,停了一刻換了話題:「姑娘之前用的藥雖然能止痛抑血,於療作效用並不大,這道劍傷非比尋常,背肌仍有細碎的勁氣伏藏,如不設法疏導,必會反覆撕裂難以癒合。」

  大概是失血過多,她的反應有些木,用了好一會才理解話中的意思,瞥了一眼枕邊的漆匣,極其緩慢的移動手臂,抓出一把寶石推至他面前。

  長眸眯起來,左卿辭半晌才道:「這是何意?」

  忍住脊背撕裂般的疼痛,她勉強動了一下嘴唇。

  「診金?」瞧著唇形他替她說出來,說完後靜窒了一陣,忽然綻出涼淡的笑,半挑的長眸盈出幾許嘲諷:「若不是為了酬金,蘇姑娘也不會罔顧重傷之軀登門,這些金銀幾乎是以命相換,我怎敢收受。」

  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譏諷因何而來,想了想,將整隻盒子推過來。

  這一舉動讓左卿辭的笑容越發詭異,一個手勢,白陌帶領丫環退了出去,一併掩上了門。

  「診金稍後再提,蘇姑娘的傷不能再延,我先施針。」左卿辭彬彬有禮的說完,不等回答手上一揚,覆在她身上的錦衾已掀到了腰際。

  她的臉仍然是少年,身體卻截然不同。

  錦衾下的身體完全赤裸,柔潤瑩白如一塊軟玉,薄薄的肌膚附在蝴蝶般的背胛骨上,腰脊最低處深深凹下去,彎成一個誘人的弧度。然而揭開覆在背上的素紗,一道深長的劍傷殘忍的橫過背脊,破壞了美感。

  那是一道極可怕的創口,清理乾淨後更為觸目驚心,鮮紅的肌理向兩側綻開,幾乎可見白骨。

  左卿辭持起銀針三兩下起落,激出了伏藏在肌理中的劍氣,劍傷旁突然炸開一道寸許長的新傷,鮮血汩汩流出。她的脊背猝然繃緊,痛吟了半聲,肌膚暈起了水光淋漓的薄汗。

  左卿辭連下數針,她的背上又多了幾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呼吸斷斷續續,墊在褥上的軟布漸漸浸開了血色。

  左卿辭視而不見,落針頻繁,間或以淨布吸乾傷口處的汗,一柱香後收針上藥,又絞了一塊濕巾,替她拭去背上的汗。敷上去的藥粉開始清涼鎮痛,她的氣息緩緩平復,痙攣的肢體逐漸放鬆。

  濕巾浸透了血汗,左卿辭扔入擱盤換了一塊,三次之後,他凝視著慘不忍睹的背,打破了沉寂:「能把你傷成這樣,究竟是誰?」

  直到寫完藥方,這個疑問仍懸在心中。左卿辭擱下筆,待墨跡稍乾後遞給白陌:「先照這個煎五日,到期再換方子。」

  白陌也算粗通藥理,接過藥方一掃,暗中咋舌,「怎麼會傷的這麼重?」

  「是個用劍的高手,已至劍氣化形之境,這樣的人定是威名極著,我卻一時想不出。」指尖無意識的輕叩桌面,半晌後左卿辭眉微蹙:「難道——」

  白陌不禁動了好奇:「公子猜是誰?」

  片刻後,左卿辭又搖了搖頭:「罷了,想是遇上了厲害的對頭。」

  白陌推斷道:「既然傷在背脊,大概逃命的時候慢了些,或許是行竊的時候失了手。」

  左卿辭不置一辭,忽道,「被雨一淋,確是傷得狠了。」

  白陌不以為然,「是她自己笨,不會遣人遞話改個時日,偏要硬撐著過來,如何能怪公子。」

  左卿辭眉梢一剔又平下來,淡淡的笑了笑:「就算真是如此,我怎麼可能信,不過徒費口舌罷了。」

  白陌想了想也是,忍不住嘀咕,「為了金銀,這傢伙居然連命都不要了。」甚至在療治結束後,她立時讓人將所得的珠玉銀票存入指定的錢莊,見到字據才肯休憩,簡直像擔心候府賴帳一般。

  左卿辭也生出了三分微惑。她冒險而來必是因為急缺,此前已得了千兩黃金,又從吐火羅寶庫竊了藏珍,如此巨資仍是不足,她究竟在做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3:08 PM

上卷 第三十章 冰華露

  她像一個安靜的啞巴,順從的將苦藥一飲而盡,裸身換藥也聽之任之,毫無羞澀扭捏,更不會多說一個字。想來在她心中,候府公子與路人毫無分別,縱然萬里同行同歸,也不過是偶然交錯,激不起半分情緒。

  這當然不太令人愉快,收起藥瓶膏粉,左卿辭的長眸掠過一絲詭芒,決意打破冷局,「當年你為什麼離開?即使蘇璇已逝,正陽宮也不至於虧待自己的門人。」

  他的話語激不起任何反應,她沉默的俯臥,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左卿辭自然不會讓話題就這樣掠過,他在榻邊的軟椅坐下,「前一陣在天都峰聽說了一些舊事,不免有幾分好奇,權作診金如何,我以名譽起誓絕不外傳。」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靜,左卿辭全不動氣,溫文爾雅的加了一句,「若雲落實在不願提,我也可以向殷兄與沈姑娘打聽。」

  這一句終於逼得她動了,側過頭漠然看著他,「你想知道什麼?」

  左卿辭從藥箱取出一物,雙指一錯,室內響起了兩聲悶悶的撲嗵。她的表情一瞬間凝固了,盯住了他手中的撥浪鼓。

  他對這一反應十分滿意,大方的將小鼓交過去,任她在枕上翻看。鼓已經極舊,鼓緣的銅釘生著綠鏽,帶著陳年的灰垢,她的瞳眸有種奇異的恍惚,彷彿是在夢遊一般。

  左卿辭任她看了半晌,悠然道,「翠微池是個好地方,朝雲暮霞俱是美不勝收。」

  她凝視著褪色的鼓面,指尖極輕的撫過下方的小字。

  左卿辭挑了一個平緩的開頭:「殷長歌和沈曼青與你誰長誰幼?」

  僵持了好一陣,左卿辭耐心的等,終於聽到了回答。

  蘇雲落開了口,「他們入門在先。」

  既然有了回應,第二個問題就順理成章,左卿辭再度開口,「你討厭他們,為什麼?」

  這是清晰可見的事實,雙方似乎都無甚好感,即使溫柔如沈曼青,對她也並無多少同門之誼。

  她忽然答非所問:「那邊知道了?」

  左卿辭當然明白她在問什麼,「殷兄和沈姑娘似無意將此事告知尊長。」

  撂下撥浪鼓,她的目光投過來,帶著警惕與戒備,「你到底要問什麼?」

  左卿辭淺淺一笑,話語意味深長:「我想知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她呆了一陣,說不出是什麼神色,半晌才道:「什麼佳人,我本來就是個賊,遇到師父時就是如此。」

  左卿辭輕佻了一下眉,等她說下去。

  大約太久不曾回憶,她的思緒有點遲緩,好一會道:「我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誰,跟著一個賣藝的班子流浪,一個城一個城的換,平日走繩賣藝討幾個錢,下了場就在街市裡偷東西,晚上交給班主。年紀小,被抓住頂多受些打,不會送去見官。」

  一個問題換一個回答,左卿辭接著問下去,「你是如何遇上蘇璇?」

  她沉默了一會,又去撥弄那隻小鼓:「記得在鳳陽,兩天沒有偷到東西,班主不給吃的,我餓得發昏,走繩的時候一腳踏空,不是師父路過接住就沒命了,後來師父給名字,說我是從半空掉下來的,就叫了雲落。」

  左卿辭問的很細,「他當場就決定收你為徒?」

  她的話語停了一剎,良久嗯了一聲,「師父看我可憐,就收了我。」

  好心的遊俠路上揀一個累贅,這種事不算罕見,但肯收為徒弟的不多,左卿辭打量著她的神色,「當時你幾歲?蘇璇比你長上多少?」

  她蹙了一下眉,最終勉強道,「師父說我可能四五歲,那時他剛下山沒幾年,大約十七。」

  左卿辭看出抗拒,換了另一個話題,「為什麼離開正陽宮?」

  她的回答沒有半分留戀,「世上待我好的只有師父,師父走了,我也不想再待下去。」

  左卿辭拾起被她跳過的疑問,「沈姑娘和殷兄與你曾有過節?」

  暗色的瞳眸一片漠然,她答的很疏淡,「我入門比其他人晚,出身低,學劍的天份也差,他們認為我不配做師父的徒弟。既然已經遠離,我不想再有任何關聯。」

  想起大漠中沈曼青邀劍的姿態,左卿辭心下一動,「難道沈姑娘對你也是如此?我看她在天都峰對師弟師妹極有耐心,行事公正,不像是狹隘之人。」

  她一無表情的垂下了眼。

  沒有辯駁,也毫無爭論的意願,反應與預期有些不同,左卿辭望了一瞬,改道,「雲落不曾想過收手?若有一天激起正陽宮自清門戶——」

  她沉默了很久,「我不會讓他們捉到,至於收手,不可能。」

  左卿辭不予評論,微微一笑,「即使正陽宮聲名受累,蘇璇泉下難安?」

  「不會有人知道。」她說的很肯定,眼眸卻暗下去。

  左卿辭不動聲色的收入眼底,「為什麼做飛賊?」

  她的話語又低又輕:「我想要金子,別的什麼也不會。」

  左卿辭有一分好奇,「你到底需要多少金子,臨行前不是已得了一半?」

  蘇雲落猶豫後才道:「已經用完了。」

  尋常人一生受用不盡的金銀轉瞬即空,如此揮霍,無怪收不了手,左卿辭心下起疑:「從吐火羅王廷秘庫裡取的珍寶也用完了?」

  她錯愕的瞪著他,警惕之色幾乎溢出來,好一會道:「你怎會——」停了一刻她緩過神,終是認了。「我確實進了秘庫,可東西未能帶回中原。」

  這確是出乎左卿辭的意料:「為什麼?」

  「碰到一群精銳的追兵,把珍寶散了藉著混亂才衝出來。吐火羅王追得太緊,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她的語氣略微遺憾,但沒有過多的惋嘆。

  「好容易開了重重秘鎖盜出來,竟又被追回去,平白空忙一場,原來是被我們牽累了。」左卿辭含笑輕謔,話中蘊著幾許揶揄,「假如那些珍寶還在,雲落只怕也未必會來此。」

  這個人似乎能看透一切,她沒有否認,「我有急用,等不了。」

  「抱歉,是我過於輕率,致使雲落傷情加重。」左卿辭溫文的致意,語氣歉疚而誠摯:「不過確實有需要雲落襄助之處,傷癒之後不妨重新考慮,酬金盡可隨意。」

  俊美的臉龐神色溫雅,言辭柔軟,道出的請求幾乎讓人難以拒絕。

  可是蘇雲落沒有看,她垂下睫,指尖輕觸陳舊的鼓柄,「確實無暇,請公子另選高明。」

  端謹自持的正陽宮偏偏教出了一群性情各異的弟子。

  劍挑天下的蘇璇,率直意氣的殷長歌,聲名狼藉的蘇雲落——

  正陽宮的棄徒,蘇璇唯一的弟子,是個沉默少言,從不露真容的女人。那雙異常乾淨的瞳眸所泛起的戒備與惕慎,真是相當有趣。

  左卿辭將手上的藥草配完,交給白陌:「這味藥工序繁雜,一不留神就敗了藥性,仔細盯緊了。」

  藥草中有幾樣貴逾百金,價值不菲,白陌應下後不解的詢問:「冰華承露藥性易散,難以久置,公子確定要煉這樣多?」

  放下捲起的寬袖,左卿辭漫然收攏藥具:「她背上的傷口過於深長,又裂傷數次,要減輕疤痕必然用量極多,怎麼可能久置。」

  白陌呆了呆,一句話險些順嘴冒出來,好在及時回神忍住了。

  左卿辭淡掠一眼,清楚隨侍在想什麼,並不解釋。

  待藥煉好,蘇雲落的劍創也已收口,長出了嫩紅的新肉,左卿辭審視傷處:「外肌已合內裡未癒,此時最是關鍵,我新制了一味藥,正宜今日施用。」

  蘇雲落沒什麼反應,她習慣了將自己當一個死人。然而她沒料到這一次他並未以角板敷塗藥物,伴隨著一股清雅柔馥的香氣,一隻修長溫熱的手直接觸上來,她的背肌立刻僵硬了。

  她分明感覺到他的指尖蘸著涼沁沁的藥液,從後頸到背脊直至凹陷的腰弓,一寸寸在肌體上緩慢的揉捏,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顫慄從指下泛起,撩動心靈燥熱難安。

  她俯臥多時身體僵麻,被按一按應該是極舒服,可這樣的摩挲卻讓她不自覺的繃緊了想躲避。他停了一下,取過藥瓶又傾倒出一些,白皙的指尖染著金黃的藥液,看起來異常悅目,隨後指尖落下來,奇異的靡軟從指下滋生,逐漸蔓延至每一根神經。

  她不清楚藥的好壞,只覺忍無可忍,聲音都有些啞了。「還是用之前的藥吧。」

  「莫非敷塗的時候雲落有些不適?實在是傷口太深,不用此藥將來極易再度裂傷。」左卿辭不緊不慢的觸弄,唇角微笑更深,語氣宛如平常,「我也知男女授受不親,奈何此藥必須輔以特殊手法才能讓藥力滲入,唯有不拘了,想來雲落久經江湖,不會在意些許小節。」

  心神越來越燥,身體深處彷彿有異物在騷動,她無心留意他在說什麼,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眼前一片模糊,肌膚開始發熱,她的呼吸越來越重,險些忍不住呻吟。

  左卿辭不動聲色的觀察,榻上的人瞳眸水光瀲灩,氣息急促不安,像一隻按捺不住想逃的獵物。這讓他十分滿意,為了避免挑弄過度導致前功盡棄,他換了一種手法:「雲落可知此藥何名?」

  她無心聽他說什麼,只覺得難耐的異狀突然退了,儘管背上的手仍在按捏,卻不再有令人刺激不安的魔力。

  左卿辭娓彷彿隨意而談,娓娓道來:「此藥採三百年以上的雪參、七十年以上的靈芝、輔以赤火棘、服常子、指星木、楮實等藥材秘製,名為冰華承露,去毒生肌極具神效,依雲落目前的情形,大約用上八九瓶也就痊癒了。」

  一長串話語說完,她終於清醒過來聽出了重點,靜默了一會道,「此藥價值幾何?」

  「不過一瓶百金而已。」又一泓冰涼的藥液抹上脊背,左卿辭輕描淡寫。

  空氣一片沉寂,半晌後蘇雲落開口,「上次提到的那樁請託,是要做什麼。」

  一言入耳,斜挑的長眸瞬時漾起了笑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3:17 PM

上卷 第三十一章 試劍會

  鋥亮的鏡面映出了赤裸的背,蘇雲落側過頭觀察,傷痕斜斜的落在背脊的肌膚上,像一道硃砂色的畫跡,指尖撫過異常平滑,完全不見最初的猙獰。她受過許多傷,從不曾癒合得如此完美,左卿辭的藥儘管古怪又昂貴,確實極具靈效。

  合攏衣襟,蘇雲落看向榻邊平置的一套女子衣裙。

  躊躇半晌,她抖開穿置妥當,輕軟絲滑的衣料覆上肌膚,感覺陌生而不慣。她的目光掠過鏡中那張少年的面龐,翻開了使人從指定的地點取來的包裹。

  白陌在門外叩了叩,門內停了片刻,傳出一個女聲。「稍待。」

  聲音全然陌生,白陌一時沒會過神,當是有外人侵入,指下卡嚓一聲震斷門栓,踏入了屋內。

  夏日的陽光透過窗紙,映得屋裡半明半暗。

  案前坐著一個人,細白的指擎著筆,正安靜的對鏡描容。

  漆黑的長髮遮去了眉睫,露出半張朦朧的側顏,她的臉頰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白,鼻尖挺秀,頷線清晰優美,緋色的唇上凝著一點光,室中盈著一股靜謐專注的氣息,異樣的輕柔。

  混入人群就找不著的飛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白陌怔住了。

  女人依然凝視著鏡面,唯有話語傳過來:「出去。」

  肩臂驀然被拍了一下,白陌回頭看見主人才清醒過來,左卿辭深望了案前一眼,攜他退出去合上了門,唇角有一絲隱約的微笑,在中庭的石凳坐下。

  兩柱香後門開了,現出一張清秀娟薄的臉。

  眉目寡淡,勉強可算中人之姿,精緻的衣裙穿在她身上,不顯半分光彩。

  白陌看了幾眼,訥訥撇開了視線。

  飛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女人,完全找不出昔日的痕跡,錯身而過的時候,白陌甚至能聞到對方髮上的香氣,著實百味雜陳。把她當男人顯然不合適,當女人又有說不出的彆扭,他情願自己仍是面對那個惹人厭的少年,而不是眼前步履輕盈,低眉垂首的安靜女子。他也忘不了那張驚鴻一瞥的側顏,弄不清究竟是不是真實。

  懷著紛亂的疑惑,白陌怏怏的騎馬,綴在車輛後方。

  馬車內的左卿辭心情極好,興致盎然的研究對方的新面孔:「雲落形影百易,聲音隨之而換,教人歎為觀止,此刻所用的可是真聲?」

  她此刻的聲音不難聽,也稱不上悅耳,只能說清晰中正,不高不低。

  到底是一場療治欠了情份,過去根本不予理會的問題,這一次蘇雲落答了,「或許。」

  「這般神秘更讓人好奇,雲落真正的聲音,天都峰外是否有人聽過?」風姿玉貌的男子淺笑吟吟,話中蘊著著期待,「我可有此幸?」

  蘇雲落想了一想,柔唇一動,「這般真聲,公子以為如何?」

  聲音粗戾而洪邁,宛如車內突現了一個豪壯的莽漢,左卿辭非但不曾被嚇到,反而縱聲大笑,一時幾不可抑。

  這位貴公子實在是閒極無聊,蘇雲落無甚意趣的把頭轉向了窗外。

  馬車外形樸素雅緻,內裡舒適,車內的矮几盛著茶水點心,除書卷外還散落著若干軟枕,左卿辭隨意倚靠,姿態從容輕逸:「這些技巧是何處習來?江湖只道令師劍藝極高,從未聽聞兼擅易容。」

  蘇雲落答的很簡單,「離山後學的。」

  左卿辭繼而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炫亮的日影從車窗映入,玉一般的俊顏宛然生輝,一縷光影落在眸中,格外令人心動,蘇雲落不知不覺竟然答了,「他很厲害,擅長詭詐之術,能讓物主將寶物拱手而獻,見我學不來才教了易容和竊術。」

  左卿辭當然不會錯過她的閃神,泛起一縷笑意,「這位奇人如今何在?」

  她頓了一刻,「死了。」

  看來問得不太湊巧,左卿辭略感惋惜的挑了一下眉,「雲落是如何識得他?」

  蘇雲落垂下了眼睫。

  左卿辭聰明的換了問題,「卻邪珠也是他讓你偷的?」

  她僵了僵,隔了一會道,「不是偷,是他給的,說藏寶的密室多半伏有毒藥迷香。」

  左卿辭讚許中別有深意,隱含觸探,「難得他想的這般周到,又肯傾囊而授,只怕師徒也不過如此,必是雲落合了他的眼緣。」

  不知是否聽出,蘇雲落靜默了一瞬,忽道,「他還教我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替貴人做事,無論他們許諾了什麼。」

  顯然過多的探詢勾起了她的警惕,左卿辭不動聲色的轉開,「我見雲落與百曉公子十分熟悉,想必已相識了數載?」

  她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文思淵是一介掮商,追名逐利無所不為,明知雲落不喜權貴,又對正陽宮百般迴避,依然不顧情義迫你遠行。」左卿辭不緊不慢的挑撥,切中她的隱憂,「此人以利字當頭,難保將來不會再次出賣,雲落可想過屆時如何應對?」

  蘇雲落停了很久才道,「你想說什麼?」

  「以雲落之能,應是海闊天空任逍遙,何以偏偏受人箝制?」左卿辭呈露出三分惋惜,適度的展露關懷,「我只是覺得可惜,再加上數次蒙雲落相救,想助上一把,畢竟靖安侯府還有幾分薄力。」

  她看了很久,左卿辭微微淺笑,親切和熙,長眸彷彿盛載著無盡的誘惑。

  最終,蘇雲落什麼也沒說,沉默的側過頭。

  左卿辭的請託說簡單也簡單,說麻煩也確實有些麻煩。

  這位貴公子心血來潮,要她護送至涪州觀賞五年一度的試劍大會。從金陵出發,走一趟少說也需兩個月,更不提沿路武林人無數。他以不喜拘束為由,途中僅攜白陌打點起居,安危繫於蘇雲落一身,不可謂不大膽。

  天下英雄會九州,八方試劍賭豪強。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慣例,每五年就有一方世家承攬武林最熱鬧的盛會。以重寶為綵頭,廣發名帖,邀各地豪傑一顯身手。一來顯揚宗派聲名,二來結交四海英雄。一樁萬眾矚目的江湖盛事開場,各方英傑都期望在試劍台上一露頭角,就算奪不了頭彩,博一個名揚天下也是美事。

  此次發帖的是涪州的武林豪族沐家,日子定在七月中旬。消息一出,江湖人絡繹不絕,如百川入海,盡向涪州匯去。左卿辭或許是最悠閒的一個,沿途住最好的旅店,賞評各地風物,品鑑各類美食,全然一派世家公子微服遊樂之態。

  這一日馬車駛入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鎮子。白陌在當地最出名的客棧勒馬,掌櫃一見便知這一行人是闊綽的金主,慇勤的迎上來躬腰問安。

  客棧極大,一樓的酒肆人頭攢動,場中有七八個嬌麗的胡姬勸酒,眾多江湖人把盞傳杯,划拳猜枚,混著胡姬的嬌聲笑語好不熱鬧。白陌將馬車交給店夥,隨手拋過一塊碎銀。

  「多謝爺的賞賜,小店必揀最好的物件奉上,還望貴人不嫌此地粗陋。」掌櫃見了銀錢更為歡喜,打起十二分精神逢迎,「正好近日收了兩個乾淨的胡姬,擅長鬆筋捏骨,必能為貴人稍解勞乏。」

  隨著一聲招呼,兩名胡人少女猶如鴿子翩然而來,俱是腰肢纖細、胸脯豐盈,帶著青春少女特有的稚嫩。見客人竟是這般英俊的公子,兩名少女眼眸一亮,笑容越發燦爛。

  蘇雲落無聲的退開,左卿辭淡淡的瞥了一眼,白陌不必吩咐已將人攔了,三言兩語斥退。

  掌櫃馬屁拍到馬腳上,搓著手訕訕的笑,一疊聲的驅使店夥收拾房間,白陌不放心,親自跟過去檢視,左卿辭與蘇雲落被迎至窗邊小坐等候。酒肆酒客頗多,左卿辭的氣質形貌引來了不少武林人的視線,見他身側僅跟了一個尋常女子,不似與江湖有關,也就不再關注。

  左卿辭聽了一會,座中的談話均與試劍大會相關,多半在猜度今年沐家拿來做頭彩的是何種寶物,深覺有趣,「雲落可有興致下場一爭長短?」

  她有一點愕然,而後才領悟他在調侃。

  左卿辭帶著置身局外的閒逸,漫然謔道,「聽說五年前殷兄與沈姑娘在試劍大會極受矚目,分獲玉狻猊和素手青顏的名號,雲落若是肯一亮身手,未必遜於二人。」

  突然隔座一個醉醺醺的胖子拍案,激聲嚷道:「什麼寶物也抵不過神匠鴉九的神兵,劍魔蘇璇要不是有神劍之助,焉能橫行江湖!」

  整個酒肆一剎那極靜,突然爆出哄議,人群開始譁笑,有人叫道:「據說輕離劍重現江湖,就在正陽宮的素手青顏掌中,有本事你趙老三去奪,橫豎劍魔已死,還怕什麼!」

  胖子趙老三明顯是喝多了,唾沫橫飛的誇口,「別說是個女的,就算劍魔在又如何,我三兩腳就讓他跪地求饒。」

  劍魔的名號非同凡響,聽得胖子橫吹,酒客盡皆嘲弄起來。「他瘋是瘋,照樣能一劍劈掉冷蟬君的手,你有幾隻手讓他砍。」

  趙老三被激得滿面通紅:「那不過是僥倖,一個瘋子能抖什麼威風,要是換了我,覷得他癲病發作之時手起刀落,哪還需要正陽宮清理門戶。」

  眾人再度喧笑,紛紛閒議不再理會。

  蘇雲落異樣的靜默,她盯著仍在大放厥詞的趙老三,瞳眸有一種怵人的森冷。這一瞬的意外讓左卿辭唇角輕揚,饒有興趣的觀察。

  然而最終她什麼也沒做,不再聽下去,起身走向客棧內院。

  左卿辭不出聲的笑了笑,也行了過去。剛剛步出廊外,她忽然回頭,五指輕舒迅捷的在他頭上一攔,收回來時掌心多了一隻沉甸甸的白石花盆。抬首看去,二樓欄杆處全無人跡,一片空靜。

  左卿辭的笑容淡了,俊顏如被暮色侵染,模糊晦暗難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3:28 PM

上卷 第三十二章 波雲譎

  白石花盆雕飾著南方常見的紋樣,盆中植的蘭花綠意盎然,盈了數個小巧玲瓏的花苞。土壤微潮,似乎不久前才澆過水,擱在案上毫無挑眼之處,可半個時辰前險些要了左卿辭的命。為了護衛左卿辭身側,蘇雲落並未去追索暗中隱藏的人。從表面上看,遊山玩水的公子被誤墜的花盆砸中身亡,似乎是一件偶然又純粹的意外。

  「雲落又救了我一次。」左卿辭打破了沉寂,似已淡忘了意外,指尖觸撫葉間青碧的花萼。「這花生得極好,大概栽養的人有心。」

  完美的笑顏彷彿從來不會驚悸,這個人蘇雲落始終摸不透,也不願多想。

  左卿辭悠然道,「據說此地所出的酒有些特別,我已定了雅座,雲落稍後不妨品一品。」

  蘇雲落搖了搖頭,「我不飲酒,你可以找白陌。」

  「雲落能一盡千杯,卻不愛飲酒?」左卿辭呈露出一分輕訝。

  蘇雲落答的很無趣,也很乾脆,「我仇人太多,不能飲。」

  這個理由確實也說的過去,左卿辭放棄了再勸,打趣道,「要醉倒雲落談何容易,不知如何練出的酒量,難道是師門淵源,令師好酒?」

  最後一句置疑讓她躊躇了一刻,忍不住解釋:「師父從不飲酒,說耽迷長醉會引發手抖,與劍無益。」

  又一次成功的誘出答案,左卿辭隱然愉悅,「那雲落的酒量從何而來?」

  她又不說話了。

  左卿辭微微一笑,「說起來,雲落怎知鬼神醫有好酒之癖?」

  「偶然聽聞。」蘇雲落頓了頓,望了他一眼,「你不想被人知道與方外谷有關,我不會說。」

  「多謝雲落,方外谷名頭太大,我性好清淨,醫道僅學了些許皮毛,並不想因此惹上麻煩,不得不隱秘些。」左卿辭莞爾,斟了兩杯茶,推了一杯給她,「此地已近涪州,山陵起伏多生雲霧,所產的茶也極佳,據說僅比蒼瀾稍遜。」

  蘇雲落低頭看了一眼,並未品飲。

  「據說天都峰除劍法之外,還推祟茶道棋奕等雅事,雲落當年在山上大約也常替令師烹茶?」左卿辭啜了一口,輕謔之餘又跟了一句:「或許不止茶,還兼帶烹食制膳?」

  每句話都似有所觸探,然而又是無關緊要的枝節,蘇雲落凝視著碧色的茶湯,空前的沉默,良久道,「入山前我隨師父浪跡江湖,時常露宿郊野,習慣了處理食物,至於烹茶、弈棋、品茗與談詩論道一概不會,其他的同門應該精熟。」

  左卿辭宛如閒敘,「為何雲落不學?難道不好此道?」

  她的眉間一動,彷彿被什麼刺了一下,最終平平道,「我入門晚,資質魯鈍,學武已經耗盡力氣。」

  看著她的神色,左卿辭輕淺一笑:「劍魔的徒弟,看來並不好當。」

  蘇雲落沒有聽出調侃, 「師父能收我,是我幾世修來的造化。」

  提起蘇璇她總是極認真,無形的敬畏已溶入骨髓,左卿辭正要進一步誘探,門外店夥叩門相請,道雅座已備好。

  雅座外是人來人往的街市,難免有些吵鬧,好在店家在簷下巧妙的懸了一串五色風燈,既不過份炫目,又映得窗內光影迷離,獨具風情,足以讓人忽略些許不足。

  這一地酒確實釀的不錯,菜餚卻是偏重辛麻,左卿辭嘗了幾口不甚喜,撂了筷子緩慢的抿酒,看蘇雲落進食。她大概也不習慣,但也不言撤換,就著茶水安靜的將飯粒嚥下去。儘管擅於烹膳,她似乎從來不會為自己費心,日常過得粗糙而隨意。

  零落的燈光映在她的側顏,左卿辭突然發現那雙眼睫與記憶中不同,長了許多,如墨羽般纖美勻翹,嵌在素淡的面龐上有些出挑。

  或許視線停得太久,她覺察到,輕觸了一下明白過來,「近日忘了修剪,稍後會整理。」

  俊顏似笑非笑,左卿辭帶上了三分淡嘲:「扮男人的時候也就罷了,現在好歹是女子,何須一雙眼睫都不肯放過。」

  蘇雲落早已習慣了隱蔽,沒有在意他的輕諷,「惹眼了會帶來麻煩。」

  左卿辭薄曬,辨不出是揶揄還是真心建言:「終年行竊風險太大,終有一日會成為眾矢之的,雲落何不用更好的方式獲取金錢。」

  蘇雲落看了他一眼,「這是我所知最快的辦法。」

  左卿辭不動聲色的試探:「有沒有一個價碼能讓你放棄竊盜?」

  蘇雲落沉默了一下,「有。」

  左卿辭半挑長眉,興致盎然,「說說看。」

  蘇雲落躊躇片刻,終道,「赤眼明藤、鶴尾白、錫蘭星葉。」

  這樣的條件大出意料,左卿辭禁不住詫然:「你要這三味藥做什麼。」

  蘇雲落略略垂下了眼:「據說這些靈藥有奇效,可以令人武功倍增,天下無敵。」

  左卿辭打量著她的神色,心底疑雲叢生,「這是何處聽來的荒誕之辭,赤眼明藤主效理絡歸元,尋常人根本無用;鶴尾白確實於武林中人頗有助益,僅生於萬丈蔭木之上,異常難尋;錫蘭星葉為至毒,容易引來毒物相伴,連採摘都要冒生死之險。這幾樣藥性不一,服食後天下無敵未必,倒有可能白日飛昇。」

  尋常醫者根本不知為何物的奇藥,左卿辭一一數出,蘇雲落專注的凝聽,寂暗的瞳眸突然有了活氣,越來越亮。

  左卿辭疑惑更重,正要探問,忽然雅座外一聲泣叫,一個人踉蹌的跌撞進來。

  來人身形窈窕,臂挽的籃中盛滿了花束,顯然是一個賣花女。

  她生得彎彎的兩抹挑眉,圓面孔豔紅唇,一襲樸素的衣裙裹在成熟豐腴的身段上,風韻十足,如一朵引人採摘的嬌花。如果走在街市,必會吸引許多江湖客的目光,或許這也是肇事之源,她慌慌張張的撲進來,門外傳來猥笑,幾個放浪的醉鬼隨之追了進來。

  酒肆本是魚龍混雜之地,美人又身份低微,誰都可以輕狎的調戲,引來幾匹惡狼也是順理成章,她被扯住了衣袖,花容失色,淚眼盈盈的望向左卿辭,「公子救我。」

  賣花女楚楚可憐,眼波欲墜,彷彿座中風儀高貴的公子是唯一的救星,可惜這位公子不知是不是嚇傻了,僅是不言不語的旁觀。

  醉鬼放肆的拉扯,撕得美人衣袖碎裂,露出了半截雪白豐腴的臂腕,活色生香的誘人,掙扎中更顯出玲瓏浮凸的身段,她連聲泣道,「求公子救我,奴家願粉身以報。」

  嬌聲動人,偏偏這公子若不是石頭心腸,就必是個聾子,全然一無反應。

  她咬了咬牙,不甘心的一掙,從醉鬼手上掙脫,眼看要撲進公子懷裡,突的身子一仰,硬生生以一個奇怪的角度跌出幾步外,疼出了一聲嬌呼。

  嬌脆的驚叫分外憐人,美人勉力仰身,想攀住左卿辭的衣襟,膝部又是一絆,硬生生跪跌在地上,一口泣聲沒哼出來,硬生生憋在胸腔,俏臉都青了。

  動靜大了,終於引來隔廂一位粗曠的俠士,路見不平之下三拳兩腳讓幾個醉漢滿地翻滾,俐落的解決了麻煩,順便對左卿辭這無用又怕事的公子哥丟了老大一個白眼。賣花女一邊輕泣,一邊被好心的俠士熱情的扶了出去,臨去的眼波瞟向左卿辭,盈滿含怨帶訴的委屈。

  地上落了一枝纖長的花,彷彿一場混亂的見證。

  蘇雲落一直沒動,直到對方離去後,她合上薄扉,拾起花端詳了一刻。碧梗帶著微刺,重瓣深紅,花芯半闔,有一種茬弱顫搖的美。

  「雲落可真是無情。」左卿辭綻出一線別有意味的深笑:「若殷兄在此必會出手,雲落卻是驅之不迭。」

  賣花女跌了兩次,正是蘇雲落所為。她出手隱蔽,雅座內光影散亂,左卿辭居然看得分明,等閒高手都未必有如此靈敏的五感。蘇雲落彈了一下花萼,問出潛藏已久的疑惑:「你不諳武功卻感官敏銳,呼吸深斂,為什麼。」

  左卿辭也不隱藏,大方的承認:「早年病弱,被師父持續數年以靈藥沃體,換了旁人想必已是武林天驕,我僅得耳目略勝尋常罷了。」

  蘇雲落默了一會,冷不丁道:「你為什麼不救她。」

  左卿辭莞爾,「我手無寸勁,那幾名醉徒儘是粗悍凶蠻之徒,豈敢貿然而動。」

  這理由著實敷衍,不過蘇雲落沒有再問,隨手將花拋入桌底。半閉的嬌花跌在地上一撞,花芯滾出一隻黑色甲蟲,僵直的細肢一動不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3:35 PM

上卷 第三十三章 步步敵

  第二天,蘇雲落發現左卿辭身邊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二十餘歲的秀氣青年,身姿俐落,有一種洗練後的精悍。

  「這是秦塵,跟了我數年。」左卿辭作了引見,「還不見過蘇姑娘。」

  比起白陌,秦塵更為內斂精幹,出現的時間也很突兀,左卿辭並未詳述。蘇雲落瞧了一瞬,袖尾在茶案上一拂,整張桌案猝然彈起。

  秦塵沉腕一按,桌子頓時定住,不料大大小小的茶盞碗盤激跳而起,連茶帶水撲面而來;眼看飛襲將至,秦塵並指虛拂,勁力掠過激起數下叮啷之聲,十餘樣物件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撥弄,夷然無損的落回了桌面。白陌剛要讚好,突的譁嚓一聲桌面傾頹,盤碟俱碎,茶湯瀉了一地,桌案三腿盡折,惟餘一根支著殘板搖搖晃晃。

  這是一場無形的競鬥,秦塵輸了一著。

  蘇雲落離去後,白陌臉都黑了,憋了一肚子濁氣。「她分明是故意給秦塵難看!」

  左卿辭微微一笑:「秦塵覺得如何?」

  儘管受了一個下馬威,秦塵依然平靜,稟道,「她一起手就震酥了案腳,卻到最後暗勁齊出才崩斷,控勁之術異常精妙,正式交手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那女人的武藝竟這般高明?白陌聽得愕住了。

  憶起白陌的言語,秦塵有幾許疑惑:「果真是劍魔的徒弟?以她的武功盡可在正道揚名,何必要做賊。」

  左卿辭無聲的笑了笑,「這一點我也很好奇,她藏這麼深,正陽宮也從不提蘇璇還有傳人,究竟是為什麼。」

  「公子確定她是安全的?」這些秦塵不關心,他要確認的僅有一件事。

  左卿辭自然清楚他在問什麼:「她對權貴很警惕,不會蠢到輕易被收買。」

  除了寶物和蘇璇,她大概對任何人或事都毫不關心。

  這一趟涪州之行注定不會太平,秦塵盤算片刻,「屬下定會全力護衛,但一路龍蛇混雜,敵暗我明,公子還是慎——」

  「無妨,我正希望再有趣一些。」左卿辭輕淺一笑,奇異的弧度促狹而危險:「何況太過平淡怎麼試得出,多點變數,最妙不過。」

  俊顏那一抹盎然的興奮,彷彿開啟了一個趣味十足的遊戲。

  秦塵琢磨良久,等手上的事情處理完畢,去馬廄裡尋到了白陌,單刀直問,「公子對她有意?」

  白陌正在料理馬匹,手上一重駿馬一嘶,險些回頭趵了一蹶子,他趕緊按住馬頸安撫,對秦塵回以一個見鬼的表情。

  秦塵接過手,持著馬刷細細刷開鬃毛。

  白陌閒下來,倚著圍欄接續了話語,「我覺得是因為那傢伙有些本事,公子想收為已用。」

  秦塵的手很穩,刷得馬兒舒服的搖晃長尾,「看來不止如此。」

  「公子就算是有心思也不可能瞧上她,你沒見過她在西域的樣子,比男人更邋遢,又悶得像個啞巴,哪有半點像女人。」風華照人的公子與劣跡斑斑的飛賊,白陌從直覺上拒絕任何曖昧的聯想。

  秦塵撫了撫馬脊,中肯的評論,「她是劍魔之徒,不會輕易屈從於他人。」

  「公子是什麼人,憑他的手段哪有收不服的,再說跟隨公子難道不比做賊好上百倍。」白陌撈起一捧草料餵馬,又有些遲疑:「不過她不識好歹,性情又怪,說不準還真有幾分麻煩。」

  秦塵扳起馬腿檢視蹄鐵,探察磨損的程度,「不識好歹?」

  「不管旁人怎麼瞧不起她,公子一直很客氣,結果在她眼裡好像沒什麼分別,一入關就分道而行,一句場面話沒有。」難得能吐一次怨言,白陌揀了幾件事說了,「前一陣她受了重傷,若不是公子醫術超凡,只怕都救不回來了,用的全是最上等的藥,也不見她有半分感激。」

  秦塵忽然覺得有些奇特,「公子可有不滿?」

  一提這個白陌就洩了氣,「公子的心意誰能揣測。」

  拍了拍馬臀,將檢視過的馬匹趕到一邊,秦塵不再過多的討論,「這一個先放下,近期路上要多留意。」

  白陌冷哼一聲,「還不是那邊在弄鬼,真當公子好性情。」

  「錦繡山河圖一事朝野盡知,難免會激出一些事端。」秦塵丟開馬刷,同樣倚在欄邊,「或許還有一重原因,侯爺在考慮公子的婚事,我行前被叫去問話,問及公子可有心儀之人。」

  這一重白陌全未想到,驚詫道,「你是如何回答。」

  秦塵的話語很平靜,「公子心多,不知儀哪一位。」

  白陌哈的一聲嗆笑出來:「這一句極妙,侯爺怎麼說?」

  「沒什麼,僅是讓我保護好公子。」秦塵想起當日所見,「公子從吐火羅歸來後名噪一時,主動議親的不少,我看侯爺的書房已經堆了不少金陵名門閨秀的畫像,不過以公子的性情——」

  他收住了未再說下去,白陌已然明白,罕見的添了三分憂慮。「這些豈是你我所能觸碰,千萬不要在公子面前提,他最厭的就是旁人自作主張,你是侯爺給公子的人,難免要應侯爺之命,這一次趕過來已經悖了公子吩咐,好在他近日心情不錯,免了責罰,下次就難說了。」

  秦塵沉默著,良久點了一下頭。

  駿馬噴了個響鼻,驅開了一隻縈繞的蠓蟲。蠓蟲在昏暗的馬燈下騰起,掠過廄欄,飛上了夜空下的廄頂,廄頂上有一個凝定的影子,驀然抬手籠住了蠓蟲,細巧的指尖彷彿有種無形的勁力,看似疏落,卻怎樣也飛不出去。

  蠓蟲驚惶的撲騰,突然那隻手一鬆,它再度獲得自由,忙不迭的逃離,飛向了無盡的夜空。

  夜至三更,萬籟俱寂,半開的窗櫺夜透著夜風的涼意,也方便了不速之客。

  朦朧的月光下,一隻掌心大小的蜘蛛無聲無息的爬入,通體長滿黑茸,背上生著人面狀的白紋,它爬過窗櫺緣牆而入,伏在地上安靜了一會,細茸微微顫動,彷彿在捕捉什麼,長長的足肢一揚。

  等蘇雲落看見的時候,蜘蛛已經死透了,毛茸茸的身體依然怵人,距床榻僅僅三步之遙,足以想見凶險。

  險遭毒物侵襲的左卿辭才用過早食,神清氣爽,「這是昨夜秦塵所見,似乎不像本地所有,雲落可知來歷?」

  「像是南疆的——」蘇雲落說了幾個字又停住了,默一瞬終道,「大概看錯了,涪州武林人太多,難保不會有意外,不如回轉金陵。」

  「縱然無用,我也不致被一隻蜘蛛嚇上歸途。」左卿辭也不追問,莞爾一曬,「難道雲落已畏懼前路,不願相伴?」

  白陌的目光已經帶上了責備。

  蘇雲落不答反問,「公子可曾與誰結仇,或得罪過什麼人?」

  俊美的臉龐一笑,輕慢而不在意:「恕我實在想不出,誰會刻意為難我這樣一個無能之人。」

  既然他不願言明,蘇雲落也不多說,「近期多留神門窗,夏季濕熱,時有蛇蟲鼠蟻。」

  明明是有人刻意豢養的毒蛛,偏被她敷衍帶過,白陌頓時一股氣哽在喉間,左卿辭居然笑了,「說的不錯,可惜我不比雲落身懷卻邪珠這樣的寶物,想避也避不開。」

  這或許是句玩笑,聽在她耳中卻是另一層意思,蘇雲落遲疑了一下,「珠子我還有用,不能給你。」

  「卻邪珠是雲落愛重之物,豈敢相索。」左卿辭漫聲道,語調帶上了曖昧,「不過要是能得雲落常伴左右,或許我也能分潤一些寶珠之力,百魅不侵。」

  輕謔的聲音說不出的誘惑,每個字都似含著三分挑逗,蘇雲落的耳根莫名的發癢,她下意識的揉了一下,乾巴巴道,「你有護衛,會護你周全,用不著這個。」

  左卿辭半真半假的調侃,「這話有幾分傷情,原來護衛一來,我的生死就與雲落全不相關。」

  蘇雲落豈是他的對手,被說的一時無言。

  左卿辭的長眸流光淡轉,蘊著笑讓人無端心跳,又看不分明,「我以為我們相識日久,幾度互為援手,也算朋友了,雲落覺得可是?」

  明知他在戲弄,她還是禁不住摸了一下耳朵,移開了目光。

  「難道我有何處令雲落不喜?」左卿辭笑意更深了,聲調越發柔軟,宛如繾聲低訴。

  蘇雲落連頸後的細髮都豎起來,退了兩步,終於擠出話語,「這事有點蹊蹺,我去探察一陣。」

  她走得實在太快,以至於白陌傻了眼,莫名其妙的看著空空的窗口,不解之下甚至生出了憤然,「她怎麼突然跑了?是不是看前路凶險刻意遁走了。枉公子替她診傷研藥,悉心善待,一有難躲得比兔子還快,這無情無義的傢伙——」

  秦塵將蜘蛛的屍體收起來,睨了一眼白陌,又掠過主人。

  左卿辭的唇角無聲的輕抿,噙住一抹笑痕,看上去心情異常好。

  儘管那雙睫毛再次修短,眸子飄忽,臉上不顯任何異樣,仍有地方會顯露出細微的情緒。

  那片薄白秀小,染上了胭色的耳垂,異常可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3:44 PM

上卷 第三十四章 遠道劫

  她這一去居然數日未現,公子也不見半分懊惱,白陌實在不懂,不過很快他沒心情琢磨主人的情緒,接連而至的意外像一齣驚悚不斷的鬧劇。茶壺裡撈出一隻通體碧綠的蜈蚣,門縫裡一群瑩彩的茸毛小蟲,浴桶浮出數十隻軟塌塌的螞蟥。

  各種要人命的毒物頻出,左卿辭氣定神閒,秦塵面不改色,唯一的變化是褥子多抖一抖,行囊多翻幾次。連日下來白陌漸漸沉不住氣,開始心浮氣燥。直到一日宿前,左卿辭道了一句:「你跟了我三年,仍是歷練太少,不要涪州未至,卻折給了幾隻蟲子。」

  白陌一悸,猶如從障中驚醒,冷靜下來不再被意外牽動,暗裡的人卻捺不住有了動作。

  越近涪州,四野山林愈盛,道路兩側林木粗壯,濃蔭蔽日隔阻了天光,縱是白晝也暗如暮色,秦塵駕著車奔馳了半日,猛然急劇的勒停。

  白陌情知有異,探窗望去,見兩個陌生人擋在了路上。

  一男一女,男人一雙三角眼陰毒殘忍,古銅色的肌體異常壯碩,臂上勒著一枚嵌滿倒刺的鐵環。女人妙目盈盈,兩彎挑眉,肌豐而腴白。

  一望即是來者不善,車駕上的秦塵一手執鞭,勁力內蘊,已是全神戒備。

  「小哥好馭術,讓我們一路追得好生辛苦。」女子妖嬈的笑,媚態撩人:「車裡那位俊俏的公子,可否讓奴家瞧一瞧?」

  左卿辭睃了一眼前窗,漫聲道:「姑娘可是又要賣花?多謝了,不必。」

  女子飛過一個風騷的眼波:「奴家僅是想和公子親熱的說說話。」

  連番意外的幕後人終於現身,白陌禁不住心跳。

  左卿辭懶得廢話,低喝一聲:「衝過去!」

  秦塵閃電般揮了一鞭,四匹良駿長嘶一聲,揚蹄而動,奔向山道上的兩個人,急衝之下聲勢驚人。

  一男一女冷笑著並不閃躲,馬車到眼前才突然左右分掠而起,空中飄然一旋,凌空折向車內,足尖剛要點上車椽,忽然雙雙一退,凌厲的鞭影擦衣掠過。

  秦塵心分二用,一邊馭車,一邊以長鞭驅趕,逼得兩人騰挪躲避,良駿又奔馳極速,一時竟進不了車廂,墜在了車後追趕。

  「這位小哥好生不解風情。」女人嗔了一句,長袖一抖,一群異彩紛呈的蝴蝶自袖口飛出,傾撲車內。

  車門寬大,錦障未落,這一群蝴蝶色彩豔得詭麗,靈動輕忽撲入,教人措手不及。這種彩蝶極小,飛速極快,為中原少見的異種,一旦蝶翅的毒粉觸上人的肌膚,必是潰爛蝕骨。

  女人心頭還在惋惜那張少見的俊顏,忽然見群蝶如潮水般退回來,剛逃出馬車就紛紛跌落,雙翅無力,如鋪了一路錦毯。男人大為驚詫,右臂一振,一隻亮黃的毒蛙落入車內,待要躍動突然停了,哀鳴一聲便往外蹦,彷彿車中有什麼可怖的事物,轉瞬如彩蝶一般跌死車外。

  男女二人望去,車內的人好端端的坐著,並無什麼異樣的舉動,女人俏顏色變:「怪了,毒蟲竟然無用,強殺!」

  兩人縱身一引,向奔馬甩出一蓬毒蒺藜,秦塵如背後生了眼,長鞭一揮砸落大半,奈何數量太多,仍有一兩顆自鞭縫透入,打中了馬臀。四騎中的兩騎驚嘶著痛跳,沒幾步便哀嘶跌倒,馬車在巨大的衝撞下磕停。

  白陌在馬車失控的一瞬扶著左卿辭翻出車廂,躍上一匹馬,揮斷車韁疾奔而去,秦塵不聲不響,上前阻住了兩人,眼前目標逃遁而去,女人神色一厲,發出了一聲尖銳的長嘯。

  奔出數里,後方寂然無聲,白陌稍緩了緩韁。前方的道路空無一物,層層樹蔭間望去淡塵氤氳。白陌正要前行,左卿辭止住他,凝目打量了一番:「前道布有無相塵,一旦吸入生靈立斃,不可踏入。」

  一經提醒,白陌霍然驚覺,周邊的山林呈現出一種詭秘的靜寂,鳥啼蟲鳴全無。

  道邊的一顆大樹後轉出一個穿大紅緞衣的孩童,梳著沖天辮,雙袖捂臉嗚嗚的哭。彷彿被嚇壞了,跌跌撞撞的向人攏過來。空道幽林,這孩子未免來得太過蹊蹺,白陌以鞘點向孩童肩臂,對方根本不知躲閃,他疑是料錯剛要撤劍,左卿辭突喝:「廉泉!」

  白陌反射性的轉攻廉泉穴,待思過來心頭一驚,廉泉是要穴,就算是用鞘也足以取這孩子的命了。眼看鞘尖堪堪點上穴道,孩童身體忽然一移,白陌本能的變招連刺,數下均被閃避,孩童也被逼退了數步,見勢已露,孩童索性不再掩飾,垂下了掩臉的雙袖。

  白陌頓時嚇了一跳,對方一張臉枯扁乾黃,皺紋縱橫,哪裡是天真孩童,分明是個成年的侏儒,穿著大紅衣說不出的詭異。

  此人形貌如此特殊,白陌幾乎立時知道了對方的身份,脫口而出:「鬼童子!」

  南疆一帶有幾個血腥人物,鬼童子就是其中之一。傳聞其年幼時被人囚於籠中,數年後雖被釋出,身量已定,加上昔日的凌虐致使心性大變,手段極是殘毒。乍遇惡名昭著的兇徒,秦塵又被人纏住,白陌雖然外表鎮定,心底著實有些慌了,一咬牙衝了上去。

  鬼童子何等老到,看出白陌是個經歷不多的雛兒,枯瘦的手一展,烏黑指甲猶如一雙鳥爪,揮來划去極其陰詭,觸上利劍如金石相擊,竟然分毫不損。

  白陌的劍術受過名師指點,儘管經驗稍遜仍是撐住了,只盼穩住局面拖到秦塵來救。鬼童子是幼童身形,畢竟不如成人,鬥了一陣氣力不支,被他逼入密林。白陌一時信心大增,忽然鬼童子冷嗤一聲,避過一劍刺擊,烏黑的長指借力在劍上一點,劍勢頓時一歪,長劍沒入巨樹。

  白陌眼前一空,鬼童子已騰身而去,閃電般掠向左卿辭。

  猝不及防之下慢了一拍,等白陌棄劍追上去已經遲了,他霎時冷汗涔涔,眼見鬼童子已逼落左卿辭身前,長指如刀並切而落。「公子!」

  左卿辭背抵樹身,眼眸深而微涼。

  鬼童子的冷笑在空中迴蕩,索命的長甲滿佈漆黑的劇毒,只要劃破一點肌膚——

  或許真有什麼聽到白陌驚喊,瞬息之間,左卿辭消失了。鬼童子的長甲劃空,樹身多了幾道獰白的裂傷。他驀然抬頭,陰森森的目光射向密林,聲音蒼老而粗唳:「何方賤種,壞我大事!」

  靜悄悄的樹林沒有半點聲音,鬼童子正待撲入察探,遠道出現了一襲妖嬈的豔裳,正是此前攔住車架的女人,衣飾有幾處破碎的血痕,她來得極迅捷,轉瞬已至樹下,劈面便問。「可有得手?」

  鬼童子滿臉的皺紋彷彿擰起來,陰狠而詭厲:「點子扎手,老解呢?」

  「老解栽了。」女人銀牙恨咬,話語怨毒:「那小子不是一般人,不過中了我的毒,趁他未至,立刻把事情了結。」

  白陌聽得又急又氣,橫劍上前:「就憑你們也想加害公子,作夢!」

  女人看著白陌,俏面多了一絲驚疑,「老鬼,是這小子扎手?」

  鬼童子冷聲一笑:「老子還不至於連個雛兒都收拾不了,林子裡還有一個作梗的。」

  女人彎眉一緊,戾氣橫生:「一起上,誰得手誰拿老解那份。」

  鬼童子也不廢話,直接動上了手。

  局勢驟緊,白陌左支右絀擋了幾個回合,被鬼童子踢中肋下摔落丈外,眼睜睜看著兩人撲入林中。密林驀的亂起來,勁風迸射,枝椏紛落。白陌看不清情景,一顆心懸在半空,忍痛爬起來想衝進去,忽然豔裳女人彈身而出,矮小的紅影也隨之而退。

  白陌定晴一看,鬼童子十根長甲折了六根,女人腰肋腿上多處有傷,兩人均是狼狽。

  兩三株高大的槐樹經不住力量的摧折,轟然倒落,揚起漫天落葉。落葉止息後,密林現出了一塊空地,碧茵茵的草地焦萎發黑,遍佈枯葉與鳥雀殘屍,同時還多了一個人。

  蘇雲落垂手而立,布衣素裳上有兩道裂傷,不見血跡。白陌頓時鬆了一口氣,連看她寡淡的面龐都變得順眼起來,這女人雖然品性惡劣,但總算是出來了。

  豔裳女人的笑容早沒了,死死盯著她:「你到底是誰,不可能是無名之人。」

  撣了撣衣上的碎葉,蘇雲落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半空一劃,黑色的火粉在身前落了一個弧形的圈,隨後火摺一晃,一點火星飛墜,轟的燃起了一圈火線,火中傳來輕微的吱響,令人頭皮發麻。

  女人的臉色更難看了,俏白的面孔鐵青。

  直到火燃盡,蘇雲落才開口:「雇你的人是誰?」

  女人舔了一下齒尖,冷惻惻的盯著蘇雲落,「老娘今天栽了,至少要知道栽在誰手裡。」

  蘇雲落袖中有什麼輕啷一響,女人立刻退了一步,又恨又怵道:「你使的什麼鬼東西?」

  蘇雲落自然不會回答。

  女人顯然是恨極了,咬牙切齒道,「上一次也是你這賤人作梗,這一次又破了老娘的齧心蟻,兩次三番壞我大事,終有一日教你求死不得。」

  齧心蟻?白陌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誰,「蠍夫人祝紅裳?」

  遠道一個迅捷的影子掠近,看身形正是秦塵,白陌不禁大喜。

  鬼童子也看見了,知道時機已逝,惡狠狠的啐了一口:「小娼婦,等落在我們手上,有你生受。」撂完狠話,兩人惡毒的瞪視了一眼,雙雙掠身而去。

  秦塵沒有追,與白陌會合劈頭便問,「公子呢?」

  白陌驚覺過來四下張望,只見林木深重,形影難覓,唯有瞪住了蘇雲落。

  蘇雲落還在看兩人離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麼。半晌後她掠上數步外的一株大樹,撥開密匝匝的枝葉,現出了樹椏上的左卿辭。

  左卿辭似被點了穴道,倚坐著一動不動,神情倒是很平靜。

  夕陽斜斜的映在林中,四野清寂,倦鳥返巢,氣氛有種激鬥後的鬆弛。

  樹上的兩個人乍看居然頗為悅目,男的神姿俊秀,女的身姿輕盈,一坐一立,靜謐的空氣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意韻。忽見蘇雲落手一動,將左卿辭拎起來望空一拋,任對方毫無反抗之力的跌下去。

  他嚇得心跳失了一拍,秦塵已經搶上去接住了左卿辭。

  白陌悻悻然瞥了她一眼,暗罵自己腦子抽風,竟把粗悍的蠻女當作了佳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3:50 PM

上卷 第三十五章 何所圖

  逼退刺客後,蘇雲落再度隱去。白陌半是慶幸半是慚愧,及至在投宿的客棧安排停當後,他訥訥的向主人請罪。

  左卿辭並未寄望他禦敵,自不會責怪,轉而問起另一樁,「可曾見到她用的何種武器。」

  一問白陌更為汗顏:「屬下無能,趕過去的時候爭鬥已經結束了。」

  言下之間是什麼也沒看見,左卿辭默然思索,過於濃密的枝葉遮擋了視線,他僅能靠聽覺推測,難以判斷。更奇怪的是那樣近的距離,蠍夫人竟然辨不出對方用的是何種武器,委實不尋常。

  見主人沉思,白陌不敢再問,唯有暗地腹誹,想不通那女人出於何種怪癖,要將救人弄得跟做賊一般。

  「樹是被震斷的,但有些枝椏斷的很奇怪,枝幹上還有極細的劃痕,應該是出自一柄罕見的利器。」秦塵從懷中取出半根斷枝放在左卿辭面前,截口異常乾淨,青綠的葉片僅餘一半,猶如被利刃所裁。

  拈起枝葉審視,左卿辭思量許久。她隨身的物件僅有幾樣,唯有那枚銀色短棍有些蹊蹺,然而棍身並無鋒刃。

  白陌靈光一閃:「或許是柄短劍?我記得她將鬼童子的指甲弄斷了,那指甲極硬,能生接長劍,她不可能空手而折。」

  左卿辭不語,修長的指尖無意識的輕叩扶手,難釋疑惑。

  今日幾番起落,白陌緊張過度,得了空就忍不住勸誡:「這次一出就是三名兇徒,也不知下次會來什麼人,萬一那女人遇上強敵畏避不出就危險了,還是讓秦塵跟緊些。」

  左卿辭聽而不聞,漫不在意的一笑,隨手推開了窗櫺。一彎明月映著重重飛檬,四下幽暗,響亮的蛙鳴預示明天將是一個極好的晴日,左卿辭忽而揚聲,「有事相敘,雲落可否近前一語。」

  清朗的話語聲調不高,在夜色中傳的也不遠,片刻後,對面客棧的一扇窗開了,一個影子停了一息,倏忽而起,起落間已來到了窗前。

  左卿辭作了個手勢,白陌與秦塵立刻退出了房間,他輕淺一笑,「雲落,這次又該如何相謝。」

  她立在光照不到的斜簷,並不近前,刻意的疏離很明顯,左卿辭停了一剎,俊顏盈出歉意,「我以為此行僅是遊山玩水,誰料變故頻生,無端牽累了雲落。」

  蘇雲落又回復了惜言如金,「可要易容?」

  左卿辭淡淡道,「雖不清楚緣由,但既然敵人是衝著我來,我又豈能因怯懦而負了候府的聲名。」

  無數念頭在心中轉過,最終蘇雲落一片沉默。

  「至今我安然無恙,全是雲落之功。」左卿辭流露出溫柔的信賴,足以讓最冷情的人動心。

  蘇雲落的回答乾巴巴的毫無意趣,「我只依約送到涪州。」

  左卿辭取過燭台,柔光溢出窗外,照亮了她低垂的眉目。「雲落覺得我惹厭?」

  蘇雲落抬起眼,晚風拂動左卿辭的髮帶,清俊如玉樹,她半晌才道,「不是。」

  「我視雲落為友,不知雲落如何看我?」他姿態柔和,話語卻是步步相追。

  她隔了許久才道,「我沒有朋友,也不知道什麼叫朋友,但我知道君子不會與賊為友。」

  左卿辭的眸子閃了一下,避過話鋒反問,「文思淵算什麼?」

  蘇雲落說的很平淡,「互為交易,各取所需。」

  「可我不希望與雲落僅是利益之交。」左卿辭低悅的話語如春柳,一分分旖旎相纏。

  蘇雲落不出聲。

  左卿辭似乎有些無奈的微笑,「我甚至碰不到你半片衣角,何必如此警惕。」

  蘇雲落終於開口,「我交不起朋友,也不需要,此行是為了回報療傷,如果你覺得不妥,明日我會隨車同行,其他的不必再提。」

  飛賊對於白陌而言,是個不甚喜歡但又無法迴避的存在。在他看來,左卿辭對她的態度也很奇特,似乎帶著一種獵奇的興致,異常寬容。即使蘇雲落歸來之後明顯變得淡漠,與停雲水榭初見時無異。

  她不再答話,不論左卿辭如何親切,甚至連目光都避開了接觸。

  幾日下來左卿辭神色未變,白陌卻是忍不住了。

  一日歇宿,白陌特地接過小二的油燈,引領她至廂房,途中刻意放慢了步子,「蘇姑娘,我家公子一向待你極好,受傷時也是不計靈藥悉心醫治,從無疏怠得罪之處,可是如此?」

  天已經暗了,客棧走道狹窄,燈影明滅不定,更形昏暗。蘇雲落在後方跟著默不作聲,白陌越生惱怒。若公子真看上她,白陌第一個覺得不配,但現在百般親切卻被視若如無物,更教他意氣難平:「近日蘇姑娘連公子的話語都不答,到底是哪裡不快。」意氣之下,白陌聲調都較平日高了三分,幸好走道並無旁人。

  大概是被語調震動,身後終於有了回應:「他很好,是我不配結交。」

  聽起來雖然跡近敷衍,但總算減了白陌三分怨氣:「我家公子又不嫌棄你。」

  樓板在足下吱啞輕響,伴著她平靜的聲音,「你是覺得我若稍有良心,就該感激涕零,粉身相報?」

  這一言正中白陌的心坎,他不由自主的反詰:「難道不該如此?」

  蘇雲落忽然問:「他為何如此待我。」

  白陌一怔,端著油燈一時答不出話。

  看不見背後的人是什麼表情,只聽她淡淡道:「我以前聽人說,大凡位尊者對人好,都是要回報的,燕太子丹尊荊柯為上卿,斬美女之手相送,何等禮遇,荊柯無以相報,只好去死了。」

  白陌氣勢瞬時弱下來,隔了一會才辯道。「誰說公子對你好是別有所圖,要你回報,就憑你有什麼可圖的。」

  她答的很淡,每個字都讓白陌心跳。「你說的不錯,我也在想有何可圖。」

  白陌結舌半晌,終於道,「好歹你也是個女的,或許公子是——」對著這個連正臉都沒見過的女人,他實在說不出公子源於愛慕一類的話語,強撐著道,「公子是欣賞你,你怎麼不識好歹。」

  走得再慢廂房也到了,蘇雲落手一動,白陌手上的油燈瞬間已到了她掌中,「我當不起,我只是個偷東西的賊,整日東藏西躲,幾手功夫也是為了自己保命,受不起好情好意,只想把肝腦留著,不願去塗了旁人的地。」

  白陌徹底啞口無言,直到門在眼前合上才醒過神。他在黑暗中瞪了半天,卻再想不出話語,唯有垂頭喪氣的回房。看著公子,他想將她那番冷情少意的話語上報,又有些氣短,最終嚥下去什麼也沒說。

  秦塵守在門外,正用一塊淨布拭劍,見他一臉糾結的退出來,忽道,「不用說了,公子聽見了。」

  白陌傻住了,不由慌亂起來。

  秦塵秀氣的臉龐如常,然而每個字都像在興災樂禍:「方才公子就在樓梯下方,聽得清清楚楚。」

  白陌臉都綠了:「公子沒說什麼?」

  秦塵搖了搖頭,還劍入鞘,「看來不易。」

  白陌莫名其妙:「什麼不易?」

  遙望了一眼對面的廂房,秦塵幾乎有些愉快的期待:「無論公子想要什麼,都不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3:58 PM

上卷 第三十六章 劫難重

  蠍夫人之後很是太平了一陣,不管蘇雲落如何疏淡,左卿辭仍是溫和親切。凡有美食或珍罕之物必然邀了同賞,蘇雲落也不推拒,但距離並不因之而近。

  隨著涪州漸近,林立的山峰越來越多,大大小小的丘陵拔地而起,山頭綠意漫野,雲帶環繞。一條湧動的江水自群峰間流過,波光瀲灩,水面扶搖浩蕩,兩岸山色相疊,點點白鷺翩然來去,讓人心醉神馳。

  晚霞餘韻中左卿辭風流玉立,明逸生輝,成為江畔最炫目的風景。蘇雲落的視線彷彿被吸住了,不自覺的呆了一刻,直到對方望過來才側轉頭,問了一聲秦塵:「你會水?」

  秦塵正在逡巡地形,眉目一警,「我會,但公子與白陌不識水性。」

  四野清平,漁樵暮歸,一切全無異樣。

  隨著一聲漁哨,寬大的渡船緩緩擺近,一日將盡,這已是最後一班渡船。

  說不出是什麼緣由,一縷警兆在蘇雲落心頭縈繞不去。江是必定要過的,對岸就是涪州城,雲集著赴會的八方武林人士。此次承辦試劍大會的沐府就在城中,報出靖安侯府的名號,必能得沐府全力襄助,然而黑暗中的劫殺者,會不會放任他們順利抵達?

  渡船極舊,破爛的地方用木板補了幾處,簡直讓人懷疑會在江心散架,當地村民坐慣了,毫不在意的群擁而上,船老大粗聲吆喝,幫助他們將馬趕上去,鬆鬆繫在船尾。

  人多馬多,船有些擠。

  一個稚齡的孩子被母親摟在懷裡,胖手不甘心的掙動,鼻涕口水糊了秦塵一袖。年輕的母親一邊道歉,一邊紅著臉偷看左卿辭,甚至忘了公公就在一旁抽水煙。老頭子不快的板著臉,煙筒冒出一陣陣濃烈的煙氣,熏得白陌直咳,只能痛苦的把頭扭到一邊。

  一個腳伕似乎與船伕是鄰居,古銅色的手臂幫著搖擼,兩人熟稔的談笑。幾隻雞捆著雙翅扔在馬腳下,時不時咕咕幾聲,雞的主人是一個佝僂的老婦人,正叨叨的和旁邊的村婦訴說,要去江對岸看剛出生的外孫女。俗世的各種嘈雜濃縮在一條船上,落日映流水,隨著江面鱗鱗起伏,顯得庸常而平和。

  船至江心,蘇雲落忽然聽岸邊傳來幾下極小的水聲,她立時警覺起,看了一眼秦塵。

  秦塵十分機警,起身將最要緊的包袱挽在身上。

  白陌瞧著不對,跟著緊張起來:「怎麼了?」

  秦塵眼瞳收縮,盯著遠處的江水低聲道:「有人入水,提防鑿船。」

  彼岸江闊數十丈,輕功再好也難以飛度,蘇雲落測算了一番,回首見船中談笑的村民,停了一刻對秦塵道:「你帶著他,我助白陌上岸。」她眼角瞥見左卿辭要起身,徑直一掌按落,強迫對方又坐了回去。

  這動作粗率而無禮,換了平日白陌必然出言相責,但此時勢頭不對,他只能瞪著眼,看蘇雲落自貨郎身邊擠過。到了船弦邊,她從袖中取出一包縫衣針,拆開拈出數根細針。

  過了半柱香,細巧的手一振,指間的針不見了。

  江中傳來水響,幾團黑影撲騰出水,穿黑色水靠的人攀著船沿躍上,被等候已久的秦塵掌風一掃,未立穩便跌了下去。

  其中一個倒在船頭,頸上臂上各露出半截針尾,黑衣人用粗壯的手指勉力拔出,低哮一聲翻入江中,只餘江水飄出的一縷血色淡痕。

  船上的村民被劇變驚住了,男人張惶,女人尖叫。船頭的往船尾擠,船尾又一片亂,雞叫馬嘶人聲雜踏,局面驚惶譟動,混亂不堪。

  針不停的射入水中,接二連三的黑影在水中翻蕩,秦塵將上船的水鬼盡數逼退,白陌心神緊繃,忽覺船身傳來了劇震,知是賊人在叩鑿,不由大急。一抬頭,蘇雲落已欺近身前:「船要散了,我把你扔到近岸,或許有伏兵,自己保命。」

  話音未落,她扣住船篷一掀,嘩啦一下扯下了整個船篷,勁力一激,五六塊作為支撐的木板飛射而出,落在了浩浩江面上。白陌肩膀一緊被她帶起,如飛鳥一般縱躍數丈,落足正在一塊飄板上,借力又起,憑浮板之力接連數下近了彼岸,離江岸約數丈之遙,她手腕一拋,白陌在空中打了個轉,落在淺灘濺了滿身泥水。

  顧不得一身狼狽,白陌緊張的尋找主人,所見讓他鬆了一口氣,秦塵輕功不及蘇雲落,帶著左卿辭一路鳧水,堪堪也抵達了江岸。

  白陌來不及思索,等人近了搶上前接應,將主人扶上江灘,左卿辭渾身透濕,回眼望了一眼江流,深暗著長眸一言不發。

  石灘上出現了十餘抹黑影,直直騰掠而來,方位異常明確。秦塵直接迎了上去,秀氣的臉龐殺氣畢露。白陌心底叫了一聲苦,回首一看,蘇雲落居然還在江心,正游向渡船。

  渡船已經半沉,會水的不會水的盡在江裡撲騰。

  儘管附近的漁船趕近了救人,一時也顧不過來。蘇雲落將淹得翻白眼的溺者提起來,抽醒了塞過破碎的船板,讓他們抱住不至下沉,又將一個孩子送到鄰近的漁船上。往返幾次,人救得差不多了,探女兒的老婦又在漁船上大哭,念叨著自己的雞。那幾隻雞綁在一起被江水沖遠了,雖一時未沉下去,哪還夠得著,旁人苦口相勸,老婦人只是號哭。

  蘇雲落提一口氣順水勢趕過去,撈住了往船上一擲,有兩隻乖覺的半空張開翅膀,跌進艙裡時仍在撲騰,被老婦人上前一把摟住,哭聲頓時轉為歡喜。

  江灘的黑衣人倒下了幾名,鑿船的水鬼也追上了岸,兩下一合凶勢徒漲。這些人行事殘毒,連幾個鳧游上岸的村夫都殺了,斷肢殘血在石灘上灑了一路。秦塵儘管劍術精熟,但以一已之力對抗一群人,難免落了下風,情勢漸漸危急。

  白陌護著左卿辭左支右絀,在愈來愈烈的攻勢中險象環生,眼花耳亂之中眼光乍然一掠,心頭氣苦又忽的輕鬆,蘇雲落終於上了岸。

  她只看了一眼,俯身揀了一把碎石劈面擲來。呼嘯而至的碎石逼得雙方倉惶躲避,她縱身掠近,提起左卿辭便走,輕功精妙又極迅捷,猝不及防之下竟去了數丈遠,將一干人盡數拋卻。

  刺殺目標一失,局勢頓時一變,顧不得再鬥,所有人全追了過去。江畔野生的蘆葦蕩連橫成片,寬達數百畝,蘆葦高可蔽人,她一頭紮進去,轉瞬不知所蹤,唯見漫野白花花的葦芒搖曳。

  敵人追散了,白陌與秦塵也迷失了所在,又不敢大聲呼喊,在葦蕩裡盲目穿尋。天邊暮色將盡,只剩些許黯淡的餘光,江水拍岸,憂急沉甸甸的壓在白陌心頭。

  忽然一個影子穿出來,將一個人摔在兩人腳邊。

  白陌險些失口叫出來,秦塵搶上去扶起跌在地上的人,那人衣衫全濕,疾奔之下受了風,臉色泛白,壓抑的輕咳了兩聲,正是左卿辭。

  蘇雲落也是衣衫透濕,緊緊貼在身上,她的胸膛急劇起伏,話語都岔了音,微啞中帶著惱怒,對著左卿辭低喝,「把衣服脫下來。」

  秦塵與白陌盡怔住了。

  左卿辭剛被扶至一塊大石畔坐下,俊顏也有一絲愕然。不等回答,她不耐煩的按住左卿辭撕扯起來,幾下剝掉了他的外衣,連腰帶都扯了下來,白陌目瞪口呆,竟忘了阻攔。

  隨手撕去過長的衣擺,蘇雲落穿上潮濕的青衫,繫上腰帶,三兩下將頭髮挽成男子的髮髻,缺了束髮的物件,她又毫不客氣的扯過左卿辭的玉冠,裝束完畢,暮色中極似一個略小的左卿辭。

  她看向秦塵,低啞的語聲挾著一種森然的寒意,聽得人一凜:「離開葦蕩向西走,在三里外等著。」

  散落的長髮披下來,素白中衣被扯得凌亂,左卿辭任白陌除下外衫替他覆上,「你打算怎麼做。」

  正待離開的蘇雲落停了一停,驀然一掌壓得他身形向後一仰。兩根蔥白的細指捏住他的下頷,指尖著力極重,一雙瞳眸煞氣畢露,字字冰冷如珠:「我去把他們全殺了,你最好安分點,別再玩什麼以身為餌的把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4:03 PM

上卷 第三十七章 見君候

  出了葦蕩,視野終於清明。

  秦塵是一貫的沉默,白陌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方才的情景太過詭奇,讓他頭腦混亂。那樣肆意的舉動,強勢粗暴的威脅,居然出自一個女人之口,他簡直不敢看主人的表情。一半在尷尬,一半在困惑她撂下了大言不慚的狠話,會怎樣應付眾多窮凶極惡的殺手,他心裡七上八下全無頭緒。

  崎嶇的江灘拋在身後,夜色籠罩了三人的身影,江風吹在濕淋淋的身上,激起了陣陣寒意,左卿辭忽然問:「她能贏?」

  「她想誘擊。」秦塵有自己的判斷,「但那些人訓練有素,兇殘又不畏死。一旦未能速決,落入包圍,眾寡懸殊會更凶險。」

  白陌禁不住心頭一沉,廣闊的蘆葦吞沒了一切身影,也蔽去了血腥的搏殺,隱約中傳來兵刃磕碰,凌亂的叱喝。

  「她既然放了話,必有所恃。」左卿辭宛如自語,淡的看不出情緒,「先看她到底有什麼手段,實在危急,你見機行事,這些人一個都不用留。」

  秦塵應命而去,然而葦海實在太大,即使極目搜索,一時也難以分辨蘇雲落隱身何處。

  風聲,江聲,怒喝聲,交擊的拳腳聲中偶爾又挾著一種奇異的嘯聲,伴隨著人體墜地的聲音。

  很快,兇徒們發現了黑暗的不利,在葦蕩中點起了火。

  光越來越亮,一簇簇鮮明的黃色盛開在無邊的葦叢,灼亮無比。葦芒易燃,火勢一起便不可收拾,捲著江風越燃越烈,火焰吞噬著大片江葦,不斷蔓延,映亮了天地。

  火光映亮了一個穿青衫的身影,揚聲發出一記叫喊:「來人,有兇徒要殺我!我乃靖安侯府堂堂公子,誰敢放肆!」

  叫聲在暗夜中分明,成了火海中清晰的目標,聽上去完全是左卿辭的聲音,唯一的不同是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惶急。白陌全身僵硬,看著數個比夜色更暗的影子從葦蕩中飛撲過去,視野中猝然出現了一副奇異的畫面。

  那幾個人的身影還在半空,猝然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割裂,斷頸折臂,肢體滾落墜地,鮮血如水從半空潑灑而下,澆在了著火的葦芒上。

  詭異的場景讓人通體生寒,白陌甚至無法確定是不是看錯。

  僅剩的兩個活人也嚇愣了,隔了一瞬才厲喝著向青影撲上去,火焰隔斷了身形,躥動的熱浪中時而透出扭曲的人影,彷彿在跳著某種古怪的舞蹈,忽然一顆頭顱從火海中飛出,一個身軀栽倒,接著是另一個。

  死一般的江岸再沒有半點聲息,片刻前的廝殺不復存在,彷彿一個鬼魅輕巧的收割了生命,白陌喉嚨收縮,冷汗涔涔而下。江濤拍岸,江風寒涼,血腥味和肢體燃燒的焦臭被風席捲而來,火越來越盛,漫天濃煙和星火翻騰,籠罩了大半個江灘。

  一個單薄的影子從烈火中走出。

  熱氣捲裹著衣角,熾亮的火焰勾勒出她的身形,大片葦桿燒得畢剝啪響,火舌瘋狂的擴散,彷彿隨著她的足跡蔓延。

  左卿辭靜靜的看影子走近,火光下的俊顏與平日有些不同,長眸裡有某種奇異的東西,璀璨得讓人害怕。

  他在看的那個人一點也不美,奪來的外衣碎成了布條,衣角還有火灼後的焦痕,半邊臉被煙氣燻黑,身上幾處傷仍在滴血,束冠不知掉在何處,拾荒的叫花子都比她齊整。

  白陌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很陌生。

  明明一身狼狽,卻散發出一種凌厲狂放的狠意。裹挾著難以言喻的壓力與殺氣,讓人悚然退避,彷彿一隻潛藏的野獸,終於現出了獠牙。

  葦火漫天,熱浪撲面而來,她在三步外停下。

  對峙了一刻,左卿辭忽然動了。

  他身形頎長,一旦趨近就成了俯視,沒有片刻猶豫,直接低頭吻了下去。看不清他是否成功的觸碰到那雙覆著煙灰的唇,只見他猝然間挨了重重的一摑,跌退了兩步。

  那是極短的一剎,白陌愕然過度已經傻了,忽然被挨打的脆響驚醒,本能的要衝上去,秦塵不知何時返回來,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必妄動。

  白陌頭腦發昏,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轉過頭去看主人。

  左卿辭嘴角滲出了一絲血,抬手撫了一下臉龐,泛紅的俊顏突起了分明的指痕,這樣重的力道,只怕牙齒都有些鬆動。

  他居然沒有惱怒,反而笑了,邪氣的舔去唇角的血,熾熱的目光比火海更燙。

  入夜的沐府依然是人聲鼎沸,車馬喧囂。

  作為涪州名重一方的武林世族,這一次籌辦試劍大會可謂盡了全力,所有弟子均派出來協助款客,門房幾十人輪班尚且應接不暇,在一個月內接引了不計其數的武林豪客。

  但像這樣糟糕一行人的還是首見,連名帖都是隨手寫就,據說是渡江時運氣不佳,行裝馬匹全落入江中。兩個侍從僅著透濕的中衣,一個髒兮兮的女人披著男人的外袍,唯有一名青年公子能入眼,儘管他失了束冠長髮披散,卻如芝蘭浸水,玉宣染墨,難掩通身風華。如果不是見他儀容不凡,守門弟子早將幾個人驅出去了。

  主事的沐府長子沐英聽完弟子稟報,瞧到名帖上的靖安侯府頓時一震,立時將來客迎入偏廳,同時遣人至府內通報。幾人在偏廳候了一盞茶時分,沐英親自執燈,請入了一個左卿辭意料之外的人。

  薄景煥見到他第一眼就蹙起了眉,冷峻的面孔有一絲詫異,「我還道是弄錯了,原來真是左公子,怎麼如此狼狽。」

  左卿辭見了此人也有一分意外,落落大方的一揖:「原來侯爺也到了涪州,見笑了,我聽聞此地英雄雲集,本擬瞧一瞧熱鬧,沒想到渡江時不慎落水,行裝盡失,客棧又悉數爆滿,唯有來沐府一擾。」

  被沐英引來的正是的威寧侯,身側還跟了一位成熟的美人,儘管年歲稍長,依然風致楚楚,氣質清華,令人過目難忘。

  「這是左候的長子,名卿辭。」薄景煥側過頭望向身畔的美人,化去了嚴冷,聲音意外的柔和,「失蹤多年,不久前才尋回來,從吐火羅奪圖的也是他,朝野俱是一片誇讚。」

  這位美人的風儀不凡,應是哪一家的貴女,左卿辭當先施了一禮:「侯爺過譽了。」

  或許是麗人在側,薄景煥顯得隨和了許多,竟然難得的笑了笑:「這是琅琊郡主,算起來比你長上一輩。」

  琅琊阮氏?果然是門第極高,阮氏一族名士輩出,雖然已不如魏晉之盛,卻也遠不是新晉的豪族可比擬。

  琅琊郡主含笑還禮,她神情溫雅,雙眸明澈:「取圖一事我也有所聽聞,一直好生欽佩,如今一見,公子的確是青年俊傑,卓然出眾。」

  哪怕再窘迫,左卿辭也有一種從容灑落的氣質,趣謔道,「不敢當郡主一讚,似我這一身泥一靴水,在街上確是卓然不同。」

  場中眾人盡笑出來,沐英立時致歉:「是本府失當,我已喚人清理舍弟的宅院,左公子稍後即可入往。」靖安侯府誰能小視,既然已驗明對方身份無誤,沐英哪還敢怠慢。

  對方恭敬且誠意十足,左卿辭同樣風度絕佳,「不敢,來此本已是勞煩,哪有還讓主人驚擾的道理,隨便找兩三間偏屋即可。」

  沐英自是一迭聲的客套,薄景煥至涪州有七八日,對當地的情形也有幾分瞭解,聽了半天冷眉一蹙,「此時不僅城內人滿為患,沐府也早住不下了,何來空屋,若公子不欲過擾,本候的院落還有兩間空房,暫住應是無礙。」

  左卿辭略一思忖,琅琊郡主心細如髮,望了一眼蘇雲落:「公子擔心這位姑娘不便?不如將她安置在我那裡,屋子寬綽,多加一榻即可,尋幾件現成的衣物也非難事。」

  左卿辭眸光一掠,見蘇雲落並無表露,隨即長揖一禮:「如此極好,多謝侯爺與郡主的美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4:23 PM

上卷 第三十八章 洗新妝

  香膏澡豆、玉梳銀盆、黃亮的銅鏡、素白的綾巾、一整桶溫熱的清水,以及一小罐以對方指定的藥草熬成的水。點了點物件無缺,茜痕退出浴房合上門,悄悄按了按胸口。

  她活了十七年,從沒見過這麼髒的女人,長相也是駭人,不說一身煙灰草泥,那張臉簡直不堪入目,半垂的眉,燻黑的頰,連顴骨都一邊高一邊低。茜痕一邊懷有同情,一邊也難免困惑那位俊美無儔的公子怎會帶這樣的女子隨行。

  琅琊郡主見她從浴房回來,溫婉的吩咐。「茜痕,收幾件我不常穿的衣服,給蘇姑娘備著。」

  茜痕覺得似有不妥:「小姐心善,可是那位姑娘身份不明,未必適合華貴的料子,不如將我的衣服勻兩件給她?」

  琅琊郡主不以為意:「這裡又不是府中,何必那麼多規矩,此次出門你也沒帶幾箱衣物,就在我的衣篋中挑一挑,她的容顏有些缺憾,未必喜歡明亮的顏色,你擇幾件深青墨藍之類的。」

  茜痕依言挑撿起來,想起又憐惜的嘆了一口氣,身為女子,生就那樣的容貌著實不幸,只怕穿什麼都難以入眼。

  捧著一襲深黛的衣裳,茜痕叩了叩浴房的門扉,等到應聲才推門而入,抬頭見地上一堆泥沙色的破衣,數步外一個著白綾中衣的背影,垂落的長髮黑如鴉羽,襯得腰肢細軟,柔若無骨。

  茜痕怔了一怔才省起:「蘇姑娘,外衫送過來了,試一試合不合身。」

  背影轉了過來,茜痕傻了半晌,木頭人一般擱下衣服退出來,倚在門上發呆。

  琅琊郡主不經意的瞥了一眼,見侍女的神色不由詫異:「怎麼了?」

  「小姐,那個蘇姑娘——她的臉——」茜痕回過神,結結巴巴的一時說不出,不懂怎麼一次沐浴就換了一個人。

  那位蘇姑娘確是相貌不佳,但如此失態就有些過了,琅琊郡主蹙起眉:「茜痕,你平素也是個有分寸的,失禮之語不可在人前言說。」

  「不是,她——」茜痕正要解釋,門扉傳來了叩響,她斂了一下神前去應門。

  門外是左公子身邊的少年,客客氣氣的詢問:「請恕冒昧,蘇姑娘是否已休整妥當?我家公子有事相議,想邀她一晤。」

  沐府無處不擠滿了人,戌時過後仍是相當熱鬧。左卿辭沐浴後,換上成衣鋪購置的新衣,特意去向薄候致了謝才辭出來。

  白陌已返回來稟報:「公子,茜痕說蘇姑娘道今日已晚,有什麼話改日再敘。」

  這個回覆不算意外,左卿辭眸色微動,半眯起眼,「可提及我有事相談?」

  這一神色通常顯示不太妙,白陌小心起來,「說了,蘇姑娘仍是說疲倦,先行歇宿了。」

  此刻不算早,她又是與琅琊郡主同住,再請確實不合時宜,白陌候了半天,觀察主人的神情:「或者公子今天暫且安歇,我明日一早再請?」

  「明日還能見到她才是奇事。」左卿辭低哼一聲,說不清是笑是諷,「白陌隨我去見過郡主,秦塵去院後看緊些,別讓她逃了。」

  廂房燈火通明,顯然裡面的人還未宿下,煙霞色的窗紗透出嬌旎的女兒情致,有一種美好得令人不忍打擾的靜雅。

  然而左卿辭全不介意做個煞風景的人,他親自叩門,與茜痕談了幾句,靈巧的丫環流露出納罕和為難之色,返身進去稟報。隨後琅琊郡主斂袖而出,清麗的臉龐不掩詫異,話中有柔和的責備,「左公子究竟有何要事,蘇姑娘受了寒氣,疲倦非常,實在不願見人,貿然相強未免太過失禮。」

  左卿辭從容而答,言辭異常堅定,「請郡主見諒,並非在下不知禮數,確實有要事與蘇姑娘相商,否則豈敢寅夜打擾。」

  溫婉的娥眉蹙起,琅琊郡主躊躇半晌,終於讓步了,「夜深了,女兒家終是不便,有什麼話就在院內說。」

  院內有碧樹如傘,下設一方石桌,白陌將桑紙燈籠掛在樹枝上,挑出了一方明淨。

  等了好一陣,終於一個黛色的纖影緩步而來,被燈籠的清光逐漸映亮。

  那是一張彷彿自長夜最幽深的夢境浮現的面孔,漆黑的長髮襯著玉脂般皎白的臉,眉眼出奇的精緻。深秀的輪廓明顯帶著異族血脈,美麗的瞳眸輕垂,睫下一顆小小的淚痣,像雪瓣上一星祭紅。暗夜下比月色更靜,比月光更涼,讓人忘了呼吸心跳。

  白陌徹底怔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左卿辭微微一笑,「今夕何夕,得見雲落真容。」

  千變萬化的飛賊竟然是個胡姬,無怪天都峰對她諱莫如深。

  一剎那左卿辭竟有些佩服,蘇璇究竟是何等縱性,竟然給中原最嚴正自律的正陽宮出了這樣一個難題。

  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如果不是深諳她有驚人的武藝,很容易將她視為歌宴上驚豔的美姬,一價千金,任人輕擲。美到極致,也低微到極致。

  年少盛名的蘇璇,偏收了一個過於漂亮的徒弟,又出自以色事人的異族,極易讓人生出曖昧的聯想,衍生為門派醜聞。天都峰上曾因她而漾起怎樣的波瀾,激生多少冷淡與隔絕,都不難想像。

  蘇璇才華絕世,即使最後顛狂而逝,正陽宮上下也不會以他為恥,卻絕不會認同一介胡姬混入門牆。沈曼青的鄙夷排斥,殷長歌的晦莫如深,悉數有了答案。

  那一瞬的桀驁已經隱沒,她安靜的低眸而坐,再也無法被忽略。

  仔細的審視會發現這張容顏並不完美。長期不見天日,她的肌膚白得毫無光澤,大概黏塗假飾太久,眉額髮際處有不少細小的潰傷,睫毛也有些短,唇色過淡也減了神采,可依然讓人移不開視線。

  揮退了發傻的白陌,左卿辭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瓷瓶,「其他的行囊都失了,惟有這一瓶是我隨身攜帶。」

  淡綠色的瓶身十分眼熟,一瞥之下,她的背似乎突然癢起來。「我已經上過藥。」

  左卿辭也不多說,指尖一彈挑開瓶塞,「冰華承露一瓶百金,開啟後若不及時使用,三天內藥力散盡,化為清水,雲落要讓這百金虛擲?」

  她清楚額上有些潰傷,但不覺得需要治療,更不想再欠人情。

  左卿辭彷彿看透了她的內心,「你易容太久,肌膚不見日光,已經十分脆弱,再不留心,待顏面潰爛,什麼假飾都黏不上了。」

  她沉默了一下,索性直言,「這藥太貴,我用不起。」

  左卿辭一曬,淡道,「再貴也不過百金,以雲落歷年所賺,以之洗沐都綽綽有餘,怎會用不起。」

  他的話語有一絲輕諷,她分辨不出原由,保持了靜默。

  「身上的傷記得敷塗。」左卿辭將瓷瓶推至她面前,恢復了溫和,「價值一說純屬戲言,蒙你多次相救,真算起來我又該如何回報,雲落不必再拒。」

  蘇雲落想了一想,終於將藥瓶收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4:32 PM

上卷 第三十九章 脅佳人

  她一直不曾抬眼,但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長久的停在臉上,漸漸開始不自在。

  左卿辭無聲的笑了笑,在她開口前優雅的致歉,「此前是我情不自禁,一時失禮了,雲落勿怪。」

  她終於望了他一眼,雖然盛怒時力道十足,俊顏未過多久已平復如初,尊貴的侯府公子也不見半點怒意,這一刻的言笑與平日無異,彷彿全未覺察面前是個卑賤的胡姬。

  隔了半晌蘇雲落終道,「我不喜歡人接近。」

  左卿辭似笑非笑,逗引般低喃,「雲落是不喜歡?還是不習慣?」

  她突然說不出話,耳根漸漸紅了,「你已抵涪州,交易已了,我——」

  「雲落想走?」左卿辭輕描淡寫點破,悠悠道,「這城中充斥著各色輕狂之徒,孤身貌美的胡姬等同於逃奴,以你眼下這般形貌,想不引人注目都難。何況燕歸鴻也到了左近,盛會將啟,涪州城幾乎是有進無出,若執意逆行引來神捕留意,可未必是雲落所願。」

  聽到神捕的名字,她的神色一凝,須臾垂下了眼。

  左卿辭似能窺透心底,每一句都切中利害,「雲落隨身行裝俱失,此地又不比金陵物產豐富,極難尋到合宜的易容之物,不如暫且留下,待試劍大會結束再作計較,就算神捕也不敢輕疑我身邊的人。」

  她只是沉默,明知他說的有道理,仍是一分一秒也不想留,那雙永遠微笑的深眸越來越奇異,讓她本能的想退避。

  左卿辭也不再深勸,另起了話題,「雲落可知今天的狙殺從何而來?」

  蘇雲落立刻起了警覺,「你已平安入城,這些與我無關。」

  燈影下,俊顏似微笑又似刺詢,「雲落半分也不好奇?累及你出生入死,我尚欠一個解釋。」

  蘇雲落靜默,還需要什麼解釋,等閒人誰敢與靖安侯府過不去,連文思淵且再三叮囑,不敢輕犯的世家貴胄,能這樣肆無忌憚的追殺,主使之人來頭必然不凡,沾惹再深無異於自尋死路。

  左卿辭斂了笑,眉間似有一份輕悵,「我大約能猜到來自何處,然而總不願信,雲落說我以身作餌,也確有幾分,因著一份意氣牽累了旁人,是我的失當。」

  她依然不出聲。

  既然示弱引不來同情,左卿辭換了方法,「雲落,我需要你在身邊,酬金隨你開價。」

  俊雅清逸的公子溫言細語的懇託,讓拒絕變得異常困難。

  「你有楚塵和白陌,可以請威寧侯送你回金陵。」蘇雲落勉強挪開眼,即使貴公子也有自己的困境,可這與她並無關聯,她的已經麻煩太多,不願再捲入任何複雜的糾葛。

  「雲落不願?」左卿辭眉間掠過一絲不可察的輕諷,「這樣乾脆的拒絕,總該有個理由。」

  蘇雲落過了一會才極慢的回答:「護衛之事非我所長。」

  左卿辭聽若罔聞,「我一路以誠相待,至少該值一個真實的原因。」

  一言輕淡,卻迫得她不能不回答,蘇雲落停了好一陣,終於低道,「教我竊術的人曾告訴我,他最後一次出手,是受一個有權勢的朋友請託。他本不想接,但出於義氣還是應承下來。費盡心力辦成了,那位朋友很滿意,而後他就到了天牢,三日內肢骨盡碎。」

  即使除去矯飾,她依然少有表情,如一個精緻的人偶,幽暗的瞳眸裡不見一點光,「作賊的命賤,死了也不算什麼,他唯一不能原諒自己,是愚蠢的做了別人手上的棋子。」

  氣氛靜滯了一瞬,左卿辭神色不變。「雲落擔心重蹈覆轍?」

  「我不接權貴的生意,吐火羅已經是破例。」她從石凳起身,退了一步,「如果你需要護衛,文思淵會薦一個更合適的人。」

  左卿辭全然不予理會,輕描淡寫的撂下要挾。「我要你。你若不願,自有文思淵與你談,如果還是執意離開,我有十成把握讓你三日內返回。」

  他的語氣依然溫和,威脅卻字字分明,毫無轉圜,神情顯示絕非玩笑。

  她似怔了一瞬,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燈籠投下的光影模糊,左卿辭的話語多了一分惡意的戲謔,「不想被挾制就不該授人以柄,縱然雲落無慾少求,文思淵卻自甘為棋,你又如何掙得開。」

  俊逸無雙的臉龐盈散著邪氣,奇異的似換了一個人,彷彿在等她憤怒的拍案而起,指責咒罵。

  最終她什麼也沒說,深楚的眉眼似乎染上了倦意,激紅的頰一分分淡下去,惟有睫下的小痣依然鮮豔,如一點胭脂色的淚,帶著將墜的脆弱。

  「他可見過你的真實樣貌?」左卿辭的目光被吸住了,修長的指尖在她睫下虛虛一拂,低喃宛如私語。「這顆痣,生得很美。」

  盛會未啟,涪州已然沸騰,沐府成了整座城最為熱鬧忙碌的地方,甚至還要遣出弟子在城中巡視,以免一些性情粗野的豪傑一言不合生了粗焐,不顧場合大打出手。

  接待絡繹不絕的江湖客的同時,更不能怠慢王候貴客,涪州城的地方官員誠惶誠恐,幾乎日日至沐府向威寧侯問安。靖安侯府的公子也是拜訪的重點,連日來左卿辭各類宴請不斷,大半時間都耗在了酬酢上,蘇雲落留在宅內足不出戶,整日與琅琊郡主主僕相對。

  世人多半輕賤胡姬,琅琊郡主阮靜妍是罕見例外,她溫婉隨和,話語不多,隨身的侍女茜痕也是活潑巧慧,伶俐而不失分寸,照料主人之外對蘇雲落細緻有禮,從未流露過輕忽之態。這讓蘇雲落頗為意外,一來二去逐漸熟悉,她陸續瞭解不少。

  這位郡主門第高華,至今雲英未嫁。她性子文靜,頗得家人疼愛,日常淡妝素服,修心養性,常讀佛道經卷以自遣。歲月彷彿不忍心在這張完美的面孔留下痕跡,儘管年過三旬,依然是雪膚畫鬢,清貴高雅,惟有眉眼處盈著淡淡的愁思,似一朵獨居世外的幽蘭。

  她的長兄與威寧侯年少時即已相識,兩家甚為熟稔,此次一位至親的姨母病重,琅琊郡主才離了長居的府邸,由威寧侯護送至涪州探望。

  茜痕捧入水晶盞,下方墊著碎冰,上方盛滿一簇簇紅馥的果實,「小姐,這是侯爺從宴席上遣人送來的丁香荔,據說是此地獨有,極是芬芳鮮甜。」

  琅琊郡主手不釋卷,眉目清淺,不甚在意:「侯爺費心了,我才飲了茶,荔果請蘇姑娘用吧。」

  與宴在外依然不忘院內的佳人,威寧侯可謂心細如髮,可惜佳人無意,盡入了蘇雲落之口。

  茜痕一轉頭,見她倚在躺椅上剝食,束著鴉頭襪的纖足輕翹,足踝細白如霜,姿態全不似尋常閨秀,覺得十分有趣,不禁抿嘴而笑。

  琅琊郡主瞧過來也是笑了,「荔果是冰過的,雖是夏日也不可過份貪涼,替蘇姑娘換杯熱茶。」

  蘇雲落坐直了一些,謹聲道。「多謝。」

  這個年輕的女孩是胡姬,卻沒有面對尊貴者常見的卑微侷促,性子也是沉靜孤落,並不親人。琅琊郡主見過的人物不少,直覺她彷彿有些異於尋常,「蘇姑娘是江湖中人?」

  蘇雲落道:「我是左公子的護衛。」

  一個擅武的胡姬?琅琊郡主捺下了驚訝之色,茜痕則要直接得多,脫口道,「蘇姑娘這般傾城之姿,怎麼可能是護衛?」

  蘇雲落自然不會解釋,低眉而坐,指下又剝開了一個荔果。

  茜痕實在好奇,逡巡了半晌,看不出這美麗的胡姬哪一點像江湖俠女,又見她少有言語,當是羞澀矜持,越發想左了,「公子定是想將蘇姑娘繫在身邊朝夕相伴,才用了這個藉口。」

  蘇雲落沉默,茜痕當是猜中了,禁不住眉眼盈盈帶笑,瞬間已在腦內補完了一本男女身份貴賤相殊,卻難抵相思情長的曲辭話本。

  蘇雲落當然不懂她在笑什麼,更未發現琅琊郡主在訝異的打量,被侍女影響,阮靜妍確實也生出了誤解。畢竟從外貌看來極有可能,數日前又見兩人之間氣氛微妙,她隱約生出了感觸。「難怪蘇姑娘氣質不俗,江湖何等自在,見到我們這些人,定會覺得拘束乏味。」

  阮靜妍的話語中有羨慕,也有感嘆,蘇雲落不明所以:「不會。」

  琅琊郡主神思有些飄忽,柔雅的臉龐籠上了輕淺的悒色,「其實世族與江湖並無不同,有時還極羨慕你們快意恩仇,灑脫自在,傲嘯天地。」

  那樣的江湖,對蘇雲落而言從來不曾存在,只道,「那都是假的。」

  「蘇姑娘觀我似籠中鳥;我見蘇姑娘似雲間鵠,視野不同,自是感受不一。」琅琊郡主也不爭辯,彷彿想起什麼,漾起一抹微愁的笑,「就算我自挾年長貿然道一句,左公子待你確似與眾不同,若蘇姑娘也有意,請記得門第階位俱是浮雲,唯真心不可不重。」

  眷眷的話語一片誠摯,卻是風馬牛不相及,蘇雲落放棄了再說。

  琅琊郡主低廖寂落,輕轉腕上的白玉鐲,鐲中嵌著一抹似龍眼狀的瑩紅玉脈,襯得皓腕勝雪:「是我冒昧了,蘇姑娘一定很奇怪,不知為何我對你一見如故,又因自身際遇,常覺人間多憾,所以見你和公子相配,禁不住多言了。」

  這位郡主似乎藏了無限心曲,但無關之事蘇雲落絕不會多問。

  還好茜痕打斷了對話,她自門外走回通稟,「蘇姑娘,左公子相請,在庭中等候。」

  或許是以為兩人有什麼情話,嬌俏的侍女臉龐帶著曖昧的笑,琅琊郡主亦是莞爾,「想是宴席已散有事相談,蘇姑娘去吧。」

  將最後一個荔果填入口中,蘇雲落起身拍了拍衣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4:39 PM

上卷 第四十章 煙水綠

  砌下有一個人長身而立,俊逸的身姿襯著花木亭台,似花園裡賞心的一景,待他翩然轉身,尋常的景緻突然有了令人眩暈的魔力。「數日忙碌,未能相顧,雲落可覺無趣?」

  蘇雲落回過神,無表情的沉默,目光落在徑邊一蓬矮柳上。

  左卿辭笑吟吟的毫不介意,從寬袖中伸出手:「雲落愛食鮮果,今日宴上所供的有些特別,想你必然喜歡。」那是一掛鮮潤可愛的荔枝,紅綃般的荔果粒粒渾圓,與威寧侯遣人送的一般無二。

  「聽說這一品種頗為珍罕,所產極少。」左卿辭身上散出酒氣,俊顏如良玉淺暈,勻秀的指形似白玉琢成,托著紅寶石般的荔果,如一幅賞心悅目的畫,蘇雲落看了一瞬沒有接,「威寧侯給郡主送了一份,我已經嘗過了。」

  左卿辭意外了一剎,隨即笑了:「果然威寧侯待琅琊郡主亦是別有不同。」

  這個亦字用得意味深長,他將荔果放於石桌,閒適的坐下來:「才飲了酒,此時還有些熱,雲落可願陪我散談幾句。」

  溫柔的神情如一張隨時可卸的面具,言笑時格外惑人,左卿辭不在意蘇雲落的冷漠,「這些時日你與琅琊郡主相處還好?阮氏一族尊貴,她兄長為琅琊王,自己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才情出眾,尤以琴藝稱絕,宗室之間極富盛名。」

  蘇雲落沒有說話,儘管她對郡主觀感甚佳,終是萍水路人,無謂多餘的好奇。

  左卿辭知她性情,微微一笑,「雲落不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她才貌雙絕,卻是至今未嫁。」

  那雙低垂的瞳眸閃了一下,左卿辭不動聲色的接下去,「據說她無心姻緣之事,若非家人阻攔,早已遁入道門長伴青燈黃卷。可嘆威寧侯用心良苦,竟是半點打動不了佳人。」

  蘇雲落在入府之初見過薄候一面,記得是個冷愎剛嚴的男人,想到他伴在恬淡柔雅的琅琊郡主身側,總覺著有些異樣。

  「威寧侯每年必往琅琊山消夏,明裡是與摯友琅琊王一晤,實則是為郡主,他苦候佳人多年,不惜正妻之位空懸,金陵人盡皆知。」左卿辭漫散的談著逸趣,忽而轉成了調侃的戲謔,「雲落可羨慕有這麼一個人,深情不移,永遠追慕左右?」

  蘇雲落奇怪的看了一眼,好像他突然抽了風。

  左卿辭莞爾,話語一轉,「瑟薇爾一直很惦記你,屢次向我打聽。」

  提到那位令人頭痛的金髮美人,蘇雲落終於有了回應:「她可好?」

  「她是鴻臚寺的貴客,供奉豐足,隨心所欲,豈有不好。」不知想到什麼,左卿辭眉梢輕佻,似笑非笑:「雲落當日對她何等照料,一轉頭拋諸腦後,關外一別,她已被你視同路人?」

  蘇雲落略略一怔。

  長眸凝在她臉上,左卿辭道,「對雲落而言,所有相遇皆為浮雲,轉瞬即逝。瑟薇爾、文思淵、甚至昔日的同門全在心境之外,可是如此?」

  蘇雲落聽得出他話中有刺詰的輕嘲,但不明所以。

  一錯眼俊顏的淡諷消彌無痕,左卿辭道:「是我多言了,今日晚間沐府設宴,想請雲落陪我同往,白陌已經備好了易於掩形的衣飾,稍後送過來。」

  難以捉摸,善變無常,毫不在意憑藉身份縱性而為,又有最具迷惑性的外表,受制於他比文思淵更糟。左卿辭離去後,蘇雲落默默的想了一會,食完桌上的荔果回了住所。

  茜痕見她歸來,俏顏梨渦隱現:「蘇姑娘回來了,沐府說有人送了東西過來,指名蘇姑娘親啟,我替你擱在案上。」

  案上是一方精美的漆盒,蘇雲落啟開一看,一掛渾圓分明的鮮荔映入眼中,碧綠的枝葉還帶著水氣。

  茜痕驚訝的輕咦了一聲:「也是丁香荔?」

  拎起荔果看了看,蘇雲落取出盒底的一枚短闌,墨意盎然的小字躍然於上。

  「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茜痕在一側瞧見,下意識的念出來,她久侍書房見慣筆墨,禁不住搖頭:「雖是詠荔果,此地卻非錦江,生搬硬套來贈人好生奇怪,怎的也不見落款。」

  蘇雲落一言不發,隨手將短闌在燭上燒了。

  聽見茜痕的自語,琅琊郡主從書中抬起頭,望了一眼蘇雲落。

  花滿涪洲城,酒醉三千客。

  試劍大會在即,五湖豪傑齊至,沐府傾其所能,舉辦了一場最熱鬧的盛宴。

  火把爍爍躍動,酒罈層層疊疊,一個院子連著另一個院子,長宴如水一般流瀉到街上,雲集的遊俠壅塞了數條街道。煙氣、酒氣、人聲鼎沸,笑語不絕,來日的生死競鬥無礙眼前的歡娛,千餘豪客推杯換盞,鬥拳耍鬧,喝得不亦樂乎。

  內院又是另一番佈置。

  十幾席漆桌緣地而設,每一桌都對應著一位身份顯赫的貴客,有執掌一方的重吏,有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更多的是名動江湖的武林尊長,由沐府之主親自款待。

  這樣的場面當然不可能有蘇雲落的席位,她隨在左卿辭身後,看著他與威寧侯及各方貴客談笑風生,這個男人以完美的外形與君子之風贏得了眾人交相稱讚,不知多少驚豔的目光縈在他身畔。

  左卿辭的目的是什麼,她不清楚,也不關心,安份的扮演一名不起眼的侍女,面紗蔽去了她的臉龐,對襟窄袖緊身的胡服不露半點肌膚,胡姬在外著此類裝扮司空見慣,並不引人注意。

  兩個標緻的胡女穿著藍色卷草紋薄裳,雪白的額上描著花鈿,跳著歡快的拓枝舞,幾個稚齡胡姬在一旁或歌或舞相合,另有數十名漂亮的姬人在席間款客勸酒,美人的嬌言笑語是最有效的調劑,很快鬆散了略為拘謹的氣氛,場面輕悅而隨意。

  蘇雲落沒有看歌舞,目光安靜的落在地上,左卿辭偶然回眸,掠過一抹無從覺察的淺笑,揮退了前來敬酒的胡姬。美人失望得幾乎溢出來,又不敢不尊從,捧著銀杯怏怏的轉去了下一席。

  酒宴過半,忽然外間一陣喧聲,似乎又有訪客到來。

  不一會,沐府的長子沐英陪著一行人走入庭中,這群人衣飾精美,或懸劍或佩刀,俱是神采飛躍的青年,一股昂揚的英風撲面而來。

  當先一名青年形貌英朗,一舉一動有一股豁達灑脫的氣勢,不待介紹已向沐府家主揖行一禮:「不請自來叨擾了,靖安侯府左傾懷,率友人見過各位尊長。」

  沐府之主十分驚訝,下意識的望了一眼左卿辭,起身還禮:「二公子剛到涪州?歡迎之至,正好令兄也在。」

  令兄?那個青年完全怔住了,順著指引的方向望過來。

  左卿辭從容起身,對著那張年輕的面孔綻出微笑,長眸湧動著極近才能窺見的晶芒:「原來傾懷也來了,不期而會,驚喜之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4:45 PM

上卷 第四十一章 宴上會

  左傾懷素有爽直練達之名,在外也是廣交朋友,極少有惶然無措的時候,然而此刻的神色難以言喻,彷彿處於空前的怔忡和眩惑之中。

  一個是失蹤多年的親子,一個是安華公主親選過繼的嗣子,兩人從未謀面,突然在宴上相見被介紹為兄弟,確也是尷尬之極,令人無法不錯愕。

  倒也不怪左傾懷,他在軍中效力,近期一直駐防於邊邑,月前受命調回,連侯府都未及返回,僅僅是約略在書信中得知,這位傳說中的長兄在去年突然現身,並且在吐火羅做成了一件大事。

  威寧侯薄景煥也知道幾分靖安侯的家事,對這位二公子不算陌生,淡淡的圓了一下場,「二公子還未見過你兄長?既已聚首,不妨好生敘一敘。」

  左傾懷強笑著應了,在左卿辭身側新增的一席入坐,對著一個被尊為兄長,實際卻一無所知的陌生人,簡直坐如針氈, 「大哥——何時來的涪州?」

  相較之下左卿辭一派安然自若,毫無尷尬之態:「數日前方抵,讓傾懷意外了。」

  額上滲出了汗,左傾懷盡力抑住侷促,「大哥失蹤多年,如今痊癒歸來,真是可喜可賀。」

  左卿辭莞爾,「的確有幸,讓我遇上了一位良醫。」

  絞盡腦汁的找話題,左傾懷道,「還未恭喜大哥從吐火羅取回了山河圖,立下奇功。」

  左卿辭隨口謙道:「僥倖而已,全是仰仗一群江湖俠士之力。

  定了定混亂的心神,左傾懷取過酒盞滿斟:「今日在此一會,我先敬大哥一杯。」

  左卿辭飲了畢也斟了一杯:「離家多年,聽說多了一個弟弟,我也甚為歡喜。」

  他俊雅風流,舉止落落有風致,宛如天生的貴胄,左傾懷一時竟有些自慚形穢,甚至生出了窘迫,「我曾聽說過——大哥自幼便聰慧過人。」

  左卿辭停了停,眉梢輕揚。

  左傾懷更窘了,惶然道,「還有晴衣,你去吐火羅期間她一直惦記,信中屢次提及。」

  左卿辭微微笑了一笑,氣氛似乎鬆了一些,「我知道,你對她極好。」

  晴衣是他一母所出的妹妹,流著同樣的血,離別時她還只有半歲,他在昔日的家似乎也僅剩了這麼一點牽掛。

  左傾懷終於找到了一個安全的話題,又有些不是滋味,十餘年來他把晴衣視如親妹,然而終不是血脈相繫,眼前這個才是她真正的兄長。「晴衣善良乖巧,我疼愛她自是應該的,大哥怎麼想起到涪州?」

  左卿辭說得雲淡風輕,「久病無趣,瞧什麼都覺得新鮮,之前又聽幾個朋友說了一些江湖趣事,索性過來開闊一下眼界,沒想到傾懷對試劍大會也有興趣。」

  「我剛接到回金陵的調令,正巧路過涪州,與一幫朋友看看熱鬧。」左傾懷欠了欠身,「大哥在外若有不便,或有什麼所需盡可與我說。」

  左卿辭爾雅的頷首,「據傳這場盛會可謂龍爭虎鬥,精彩之極,傾懷來涪州是想一試身手?聽說你弓馬嫻熟,金陵少有及得上的。」

  「我這兩下把式軍中混一混還行,在這只有丟人的份。」左傾懷微郝的坦承:「全是順道湊個趣,大哥若是不棄,不妨一道觀賞。」

  左卿辭不動聲色,拈杯一笑:「難得躬逢其盛,有何不可。」

  長宴散去,左傾懷婉拒了兄長的邀請,與友人在城中尋了宿處,重金換得幾位遊俠騰出了兩間房。歇下時已是半夜,幾個人擠在一起,左傾懷也不挑剔行宿,隨意與友人抵足而眠。

  「傾懷的兄長真是好儀容,好風姿。」楚寄來自宣州世族,想起宴上左卿辭的風姿,禁不住讚嘆。

  翟雙衡來自滄州名門,與左傾懷為軍中袍澤,更為親近,冷哼一聲,「儀容好又如何,看起來未免太羸弱了一些,還帶著胡姬。」

  左傾懷心思散亂,喃喃代兄長出言辯解,「出門在外,他身邊自然需人照料。」

  「什麼照料,不外是離不開女色。」翟雙衡不屑道,「吐火羅的傳聞恐怕是誇大其辭,單憑他這相貌就不似經得起異域之險,想必是重金雇了幾個人,歪打正著的成了事。」

  楚寄也覺得世家公子萬里斬逆的傳聞有些離奇,「即使如此,他也是有功之人。」

  翟雙衡尚武,本來就不太瞧得起文弱之人,又偏向一同從軍的兄弟,「僥倖得了聲名罷了,真要讓一個文武不就的弱質公子襲了爵,哪對得起靖安侯府的聲威。」

  這一點楚寄亦是贊同,如果不論血脈,確是左傾懷更為肖似左候的勇武,適宜承續爵位。

  左傾懷一句句入耳,心亂如麻。

  他自懂事起已入了侯府,這位消失的兄長就如一個夢魘般的影子,他從不敢試探尋問,府中更無人提及。嫡母安華公主雖然選了他作嗣子,卻是高貴矜冷,難以親近,身邊的嬤嬤猶如最嚴厲的訓師,曾是他年少時的惡夢。

  左候話少,比安華公主更疏淡。然而一次在他受責過度,昏迷了兩天之後,左候將他接過去教養,親自教他弓馬,傳授槍法武藝。在他第一次撂倒教習師父之後,左候輕拍他的肩,臉色有些微的喜,也有複雜的晦澀。他不知道那個時候,左候是否想起了失蹤的親子。

  安華公主選中了他,左候造就了他,天長日久,他越來越像左候,也越來越敬愛這位名義上的父親。他在晴衣面前是一個好兄長,在公主面前恭順謹慎,極力將一切做到最好,用了十餘年博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稱讚。作為偶然得逢機會的幸運兒,他沿著命運設定的路前行,可是突然間一切紊亂起來,那個影子回來了,失蹤得離奇,出現的更是蹊蹺。

  如果不是蜀中動亂前,晴衣被段衍誘騙,替他攜出了錦繡山河圖;如果不是她被段衍推下重階摔傷腰脊,癱軟無法行走;如果不是流言惡議迫得晴衣精神崩潰,幾度尋死,或許這個消失的兄長永遠不會出現。

  當時在軍中效力的他,唯一能做的僅是全無意義的書信勸慰,左卿辭卻留下了讓晴衣能重新站起來的方子,甚至自萬里之外取回山河圖,一洗宮中不堪的議論。

  載著榮耀和讚譽,侯府消失的大公子橫空而現,左傾懷身邊每一個知道消息的人,都變得閃爍其辭,暗露憐憫惋惜。左傾懷心底說不出的複雜,他知道與對方不可能不見,卻又怕見,更不知見了如何自處。

  當年左卿辭究竟因何失蹤?為什麼多年不聞音訊,直至去歲才現身?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相逢是偶然還是刻意?

  他究竟為何而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4:58 PM

上卷 第四十二章 棋手局

  長夜無邊,幽雨漫漫裊裊的灑落,江岸空寂的淺灘籠在雨中,細細的聲籟如春蠶食桑。江畔一座孤亭明燭高燒,清輝瑩瑩,成為暗黑的天地間唯一的光明。

  文思淵在亭中憑欄而立,指際把玩著一枚精巧的玉鳩。

  一個比夜更深的影子悄然而現,布巾矇住了臉龐,露出一抹令人心動的雪額深眸,帶著晶瑩的雨霧,似化外天女踏破重霾而來。

  文思淵目光一跳,半是驚異半是驚豔,「你在公子身邊竟未易容?」

  蘇雲落沉默以對,並未摘下覆面的蔽巾。

  文思淵視線在她眉眼間流連良久,神色漸沉,摻著一縷微妙的妒意:「你連我都防得緊,居然肯在他面前露真容。」

  蘇雲落無意解釋,僅道,「這次又是什麼?」

  文思淵啞了一瞬,忽的斂了神態,恢復了談生意的腔調,「聽說你近日跟他有些不尋常,我還當是謬傳,看來也並非無根之言。」

  亭外的世界是一片無盡的黑暗,話語彷彿落入了虛空。

  「既然你攀上了高枝,想必幾件生意得另做安排了。」停了一會不見蘇雲落接腔,他心下閃過無數猜度,滋味越發難忍,出言嘲道,「靖安侯府地位尊貴,內底卻不簡單,更不可能容許一介胡姬登堂入室,基於多年的交情我提醒你一句,別對美色寄望過高。」

  她抬起睫,眼眸又黑又靜,蘊著天光初透時的寒冷,「我想離開,他不讓,用你來質挾我。」

  文思淵一怔,陰鬱瞬時轉為興奮,左卿辭對她的興趣顯然超乎預計,他立刻有了盤算。「是他扣著你?不必理會,你先避一避,待他來找我再談其他。」

  她默了一會,聲音有點澀。「你無非是要賣個更好的價,去吐火羅前你承諾過什麼。」

  文思淵自知理虧,然而他老於世故,豈會為一句質問改變主意,當下轉了話題:「鶴尾白有消息了。」

  蘇雲落明顯專注起來,衝口而出,「在哪?」

  優勢又回到了文思淵手中,他帶著商人慣有的精明,不慌不忙的轉動指間的玉鳩。

  蘇雲落穩住了神,「你要什麼。」

  文思淵早已想好,從懷中取過一個木盒推過去,徐徐開出條件,「替我取一面雙蝶透光寶鏡。此鏡相傳為花蕊夫人所有。鏡明如玉,叩之如磬,正午時光影可透,現為涪州城外的桑園主人杜夫人所有,鏡圖和藏匿之處在盒中,兩日內我要見到實物。」

  兩日?試劍大會在即,江湖豪俠雲集,當前又難以易容,蘇雲落默然良久,「燕歸鴻在附近。」

  玉鳩自文思淵指際彈起,被他一揮收入寬袖,起身走入雨幕,留下一句縹淡的話語:「那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次對上他,不想做盡可放棄,但規矩你也清楚,我不會等。」

  蘇雲落悄無聲息的回到沐府房中,卸去面巾和浸濕的外衣。

  文思淵的條件充滿了惡意,挑在這一時刻迫她行竊,無疑是為了激怒左卿辭,一旦侯府公子發現她不再受控,作為中間人的文思淵也就擁有了議價的籌碼,贏取了重新進入交易的機會。可左卿辭豈會聽憑擺佈,一路上他有形無形的試探,全是為了拋掉文思淵,更直接的操縱。

  不想受制其中,唯一的辦法是如左卿辭所言,除掉文思淵。可她需要掮商的消息,也需要他將竊來的寶物出手,儘管狡詐無常,重利忘義,百曉公子畢竟是合作最久,江湖中人脈最廣,而且——又有了鶴尾白的消息,她已經別無選擇。

  夜隨著漏聲一寸寸流逝,蘇雲落發了好一陣呆,直到黎明前才在榻上盤坐下來。

  半個時辰之後,對面繡榻上的人翻動了一下,琅琊郡主彷彿碰上了什麼噩夢,額際滲汗,從沉眠中醒來,朦朧的光影穿透紗幔,將屋內的情景映入她的眼。

  一個在胡榻上跌盤的影子在淡淡的曙光中,手掐子午,足分陰陽,雙腕置於膝上,食指虛觸,掌心向天,雙目七分閉三分睜,姿勢奇異,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琅琊郡主清眸驀然睜大,纖指無意識的掐入了掌心,直到看清對方有一張深秀皎白的胡姬臉龐,她才清醒過來,心頭仍在悸亂的跳動,臉上一片濕涼,抬手一拭,不知不覺竟已淚流滿面。

  直至中午,阮靜妍還是有些恍惚,總是不自覺的瞧著蘇雲落發呆。茜痕忍不住輕咳一聲,琅琊郡主這才收回目光,發現左卿辭正微詫的望過來。

  茜痕不清楚主人為何異常,靈巧的圓場:「就算昨日探望見著杜夫人病勢不淺,小姐也不宜憂思過重,時時牽慮。」

  左卿辭隨言勸慰了幾句,今日威寧侯與左卿懷被請去宴飲,唯有他以疲累為由推卻,令涪州最好的酒樓送來一桌席面,邀琅琊郡主及蘇雲落在內院小飲。

  蘇雲落沉默的進食,一言不發,她例來話少,旁人也不覺意外,剛咬入一塊糖醋小排,她突然頓了一下,抬手撫住了腮。

  左卿辭停下箸:「怎麼了?」

  蘇雲落閉口不言,一雙深黛的眉尖緊緊蹙起。

  琅琊郡主身畔的茜痕一打量,忽然醒悟:「蘇姑娘今晨似有些牙痛,會不會是荔果食多了,引得虛火積聚所致。」

  左卿辭有一絲意外:「雲落可容我把個脈?」

  突如其來的疼痛激得蘇雲落瞳眸漾起水意,比平日更為幽深動人,聽見他的話語,遲疑片刻才伸出腕。

  左卿辭的目光凝在她臉上,唇角隱現笑意:「果然如此,才食了幾個荔果竟會這樣,稍後我替你開張方子。」

  茜痕跟著琅邪郡主多年,頗愛寵愛,言語也較為隨意,聞言笑道,「也不止幾個,侯爺送來的荔果不提,還有晚上送至房中的一盒,此物火盛,我也忘了提醒,不想竟害得蘇姑娘生了牙痛。」

  蘇雲落略略僵了一下。

  左卿辭的三根長指還按在皓白的細腕上,不動聲色道,「昨晚有人送了一盒荔果?」

  茜痕無心而答:「也不知是什麼人,短闌也沒頭沒腦的——」

  「茜痕。」琅琊郡主柔聲截斷。「替我盛碗湯。」

  茜痕何等乖覺,立時替郡主盛湯換盤,再不開口。

  左卿辭的視線在幾個人面上轉了一轉,也不再問下去,換了話題:「杜夫人如今情形如何?」

  想起姨母的病情,琅琊郡主頓時心頭沉墜,薄嘆一聲,「姨母憔悴得很,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問了問侍候的丫環,起先僅是羸弱體虛,後來外邪入侵,寢食不調。桑園那樣安靜,姨母仍是難以入眠,境況越來越差了。」

  左卿辭寬慰道,「我也略懂歧黃,若郡主信得過,我願略盡綿力。」

  琅琊郡主第一次聽聞他懂醫,雖不瞭解手段如何,仍是禮貌的致謝:「公子有此心,我替姨母謝過,明日我還要去一趟,若是有暇——」

  左卿辭知情識趣的接下去:「正好明日無事,自當與郡主同行。」

  蘇雲落執著筷,低著頭久久沒有動。

  杜夫人嫁入世家,平日裡養尊處優,所衣必是錦繡,所用必為金玉。及至年長地位更尊,一群子媳環伺左右。然而病勢一沉,富貴全無半分作用,金碧奢華的器皿映襯著枯槁的容色,益發顯得悽慘。

  杜夫人在榻上氣息奄奄,瘦得臉目深陷,半昏半沉,絲帕下的腕臂乾瘦如柴。

  待診完脈,左卿辭轉至隔間,琅琊郡主及杜夫人長媳正在房中靜候,左卿辭緩緩而述,「杜夫人本是氣虛,後來又染了傷寒,表面上似熱症,骨子裡卻是寒症。醫經有陰盛隔陽於外之說,杜夫人體內陰氣極盛,虛弱的陽氣受迫於表,常醫按熱症調冶,越治越是危險,如今我見她指尖發青,正是虛陽將散的徵兆。」

  一番話聽得琅琊郡主目露驚駭,玉指緊握:「原來竟是被庸醫所誤,姨母現下可還有救?」

  左卿辭鋪開箋紙筆走龍蛇,藥方一揮而就:「立即取薑片炙穴,我先為夫人施針,按方煎好湯藥盡速送來。」

  這位侯府公子太過年輕俊美,全不似平日延請的皓首白鬚的醫者,長媳杜何氏雖然將信將疑,到底不敢怠慢,依言囑人照方辦理。

  炙穴之後杜夫人服下湯藥,不多久汗出如漿,汗止後竟生出了食慾,這是數月來的頭一次,杜府上下無不大喜。杜何氏喜出望外的致謝,突然一個大丫環匆匆而來,附耳數語。

  杜何氏眉尖一擰,端秀的面孔驚愕而憤怒,聲音也厲起來:「怎麼會好端端的不見了,再找一找。」

  丫環駭得腿一軟跪倒,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各處都尋過了,確是尋不著,請夫人息怒。」

  侍奉病人本就贅累煩瑣之極,家事又橫生枝節,杜何氏氣得胸口窒悶,狠狠絞住手中的絲帕:「再去找!實在找不著就報官,好端端的家裡居然鬧賊,看來是要治一治了!」

  內外一片亂鬨哄,丫環又是一副大禍臨頭的悚泣,琅琊郡主禁不住尋問:「這是怎麼回事?」

  郡主身份尊貴,又是交好的親眷,杜何氏也不避諱,強笑著解釋:「妾身治家無方,讓郡主見笑了,四妹行將出嫁,前陣娘清醒的時候說將家傳的雙蝶透光鏡給她壓箱陪嫁,也多幾分體面。這幾日正在翻檢收拾,婢僕說寶鑑不見了,若是發現哪個刁奴擅自盜出,我定是嚴懲不饒。」

  話到末尾杜何氏的聲音又厲起來,嚇得丫環哀聲乞訴:「是奴婢掌著鑰匙,卻實在不知是何時失盜,求夫人明鑑。」

  一旁的左卿辭心下一動,突然有了某種預感。

  杜何氏恨聲道:「哭什麼!等我查出來,該發落的一個也少不了。」

  丫環伏地拚命叩首,雙手顫巍巍的托起一物:「稟夫人,鏡盒裡留了這個,府中似未見過,想是賊人留的,請夫人明查。」

  一枚墨絲盤雲結臥在丫環汗濕的手心,異常觸目。

  侍立在側的白陌瞬間瞪圓了眼,險些脫口而出,他硬生生忍住,下意識的向左卿辭望去。

  斜挑的長眸幽寒,左卿辭薄唇半抿,淡淡的俊顏彷彿什麼都不在心上。

  白陌看得心驚肉跳,那該死的賊,這次真惹得公子動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5:03 PM

上卷 第四十三章 雙蝶鑑

  天光暗淡,漠漠的江面偶然一隻水鳥飛過,轉瞬消失在朦籠的薄靄中。

  文思淵已經看見了亭中的身影。

  那個窈窕的影子在江亭內,衣襟被江風拂動,彷彿等待了許久。深灰的亭簷上棲著兩隻亮黃的小鳥,在似有似無的雨霧中梳理著羽毛,遠遠望去,一人一景靜如亙古江流。

  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文思淵志滿意得,剛邁開腳步,突然指際發麻,傘從手中滑落,在風中打了個旋跌翻在地。

  文思淵一驚,待要去拾卻發現腿也麻起來,身體彷彿成了別人的,使不上半分力,竟被一個小石頭絆倒。他狼狽的跌跪在泥濘的地面,陰冷的雨霧籠在臉上,空氣說不出的詭異,莫名的恐懼在心頭蔓延,他想揚聲引起亭中人的注意,可是喉嚨似被禁住,拼盡全力也僅能發出粗呵的喘息。

  背後有人行近,踏入水窪濺起小小的水花,文思淵的衣領驀然一緊,竟被來者一把拎起。他僵硬的看著自己像布袋般受人拖曳,無力的雙足在地上劃出兩條長跡,出自天衣坊的烏皮六合靴糊滿了污泥。

  他看不見對方的形貌,感覺出對方手臂沉穩,拎著他毫不費力。朦朦的雨霧消失了,文思淵發現自己被拖進了一處空棄的建築。身體一空,文思淵仰面跌落,撞得胸口一窒。

  這裡離江岸並不遠,屋頂的櫞木積著厚塵,失修的屋頂有幾處裂隙,透入了暗淡的天光,隱約可見漆塗剝落的木像和彩繪,似乎是一座破落的江廟。

  一張幽暗中依然風華絕倫的臉龐在視野中出現,噙著淡笑居高臨下的俯視,「文兄別來無恙。」

  文思淵一眼認出這位翩翩公子,震驚之餘心思電轉,吐火羅一事他賺足了利潤,得了不少行事上的便利,自問也算有功;依蘇雲落的性情,斷不會將兩日前的事透出,並無明面上的理由令這位貴公子動怒,頓時安定了三分。彷彿應證了推斷,他發現自己除了內力受制之外已恢復如常,穩住神起身見禮:「公子何時來了涪州?早知在此,我該前去拜望。」

  文思淵隻字不提被人拖過來的狼狽,左卿辭似也忘了,一派彬彬有禮的風儀,「何必多禮,文兄也是為試劍大會而來?」

  「來此處理一些私人瑣事。」文思淵掃過對方身後,隱在廢廟暗處的兩名隨侍隱約顯出輪廓。

  左卿辭輕飄飄的挑破虛詞:「我還當文兄與人有約,才冒雨至此。」

  文思淵力持鎮定:「公子說笑了。」

  「尋常趣事說笑也無妨。」左卿辭慢條斯理的一揚眉,「不過文兄使人去盜雙蝶寶鏡,未免就有些過了。」

  文思淵一驚,猜不出他通曉了幾分,「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左卿辭也不打啞迷,「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那一掛荔果是文兄所贈?」

  文思淵佯作不解,「什麼荔果?請恕在下愚昧。」

  「這一句詩雖風雅,語出卻有深意。」左卿辭溫雅的道來,淡逸如在品詩論文:「看似與荔枝相關,實則在後一句,萬里橋邊多酒家,遊人愛向誰家宿;用以贈人,潛意責備受贈人東食西宿,見新忘舊,文兄以為然否。」

  文思淵見他說得如此透徹,唯有不語。

  左卿辭莞爾,話語盈出輕謔,「蘇雲落之於文兄,就如一棵源源不斷的搖錢樹,不想放手也是人之常情。」

  文思淵覺得唇舌有些燥,乾澀的一笑:「原來公子瞧上了她?想不到一介胡姬能有這樣的福氣。」

  左卿辭凝視著對方眉間晦澀的郁色,深覺有趣,「文兄結識她多年,覺得蘇雲落是怎樣一個人。」

  文思淵將每個字在腦中過了一遍,才含糊道,「除了生意往來,其他的倒是不瞭解。」

  「在我看來,她實在是天下最蠢的人。」相較於文思淵的謹慎,左卿辭言語隨意,漫不經心的評議,「空有一身非凡的本事,偏偏受制身不由已,遭人百般利用而不得解脫,何其可悲。」

  文思淵怎會聽不出含沙射影,強笑了一下:「此話有些言過其實了,江湖上各有所長,合作各得其益,如何談得上利用。何況以她的本事,若是無意誰能相強。」

  俊顏流露出薄淡的傲意,左卿辭略一點頭,「不錯,這也正是我想請教,文兄是用了何種方法,將她鉗弄於股掌之中?」

  「公子誤會了,我——」文思淵仍在申辯,可是他的聲音斷了,咽喉彷彿被什麼扼住了,張開嘴也沒有半分空氣進入肺中。轉瞬間他面色青紫,額頭脹痛,雙手不由自主的摳住喉間,整個人跪跌在地,瘖啞的咯聲伴著輕嘶在廟中迴響。

  左卿辭的笑容依然完美,卻多了一股森冷的詭意,猶如玉面修羅在九重天上遙遠的俯窺。

  文思淵的雙眼漸漸模糊,喉嚨被他抓出了血,在他以為自己將窒息而亡的一剎,忽然間又有了空氣湧入。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涔涔而下,餘悸猶存的撫著喉結,看著左卿辭猛然想起了一個人,面色遽然慘變。這不可能,他明明探過對方確為左候親子,當年涉及內爭而失蹤,雖然牽連到權門密辛未敢深查,失蹤十幾年內的情形一無所知,但怎麼竟會是——

  眼前的人一派清貴優雅,彷彿片刻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涪州一地武林豪客眾多,難免生出意外,若是江湖上從此少了百曉公子,可真是一樁憾事。」

  春風般的話語聽在耳中字字催命,文思淵越想越怵,無數傳聞迸散腦海,心神劇震如墜冰窟,再難以維持鎮定,「公子就不怕有損侯府清譽?」

  左卿辭容色輕慢,全不在意的撣了撣衣袖:「一時三刻後,再無人能認出文兄的模樣,這清譽自然不會有半分折損。」

  他的話語雲淡風輕,文思淵聽得徹骨寒涼,一時竟有些脫力。

  彷彿有什麼無聲無息的存在,文思淵鬢邊忽然有數十餘根髮絲無由自斷,飄然在風中墜落。

  文思淵面色青黑,幾乎不敢呼吸。

  「文兄堅持守口也無妨,不知下一個掉落的是什麼,等鼻子眼睛墜下來,可是後悔也無用了。」 左卿辭微微一笑,殺機分明的話語被他說的溫文爾雅,又奇異的融和。

  文思淵悚極而恐,冷汗浸濕了衣襟,他知今日生死一線,活下來只能憑運氣,唯有把心一橫:「控制她的人不是我。」

  左卿辭輕淡的挑了一下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5:10 PM

上卷 第四十四章 江畔尋

  不等對方言語,文思淵立即接著說下去:「她所以做賊,全是為了尋藥。」

  既然對方如此知機,左卿辭顯出了良好的耐心,「說來聽聽。」

  一線生機在此一言,文思淵唯恐不詳盡:「這些藥自她出道時已在尋找,共為八味,分別為碧心蘭、幽陀參,佛叩泉、風鎖竺黃、赤眼明藤、漢旌節,鶴尾白、錫蘭星葉。」

  碧心蘭生於極熱之地,佛叩泉為千年地脈所凝,赤眼明藤長於萬仞絕澗,風鎖竺黃出自極北的深山……這些藥用途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異常珍罕難尋,左卿辭心下起疑,「她要這些做什麼?」

  「她對這些藥空前執著,我也曾問過,她僅道有人告訴她這些藥可以讓她成為絕世高手。」文思淵不敢有半分虛辭,有問必答,「我以為想找齊純屬作夢,沒想到她陸陸續續得了大半,如今僅餘下三味。」

  「絕世高手,文兄會如此輕信?」左卿辭毫不留情的嘲謔,這些藥雖然各有奇效,卻無法造就武林神話,她更不是狂熱追求力量的人,真正的理由絕不會這般可笑。

  文思淵以為左卿辭會追問細節,誰知對方根本不提,唯有道:「她不願多說,只讓我打聽這些藥的消息,我也不便多問。」

  左卿辭淡諷的一曬:「為了得到消息,她必然要用異寶奇珍來換,文兄這生意做得真是妙極。」

  「各取所需而已。」文思淵冷汗滲衣,小心翼翼的解釋:「一個消息只換一件,此外的竊盜是她自己需要錢,我僅是抽一點佣金。」

  左卿辭算是接受了解釋,又詢出另一個問題,「她的錢都用在何處。」

  「不瞞公子,我對此一無所知。」文思淵觀察對方的神色,苦笑道,「或許公子不信,她戒備心強,又生性寡言,除了生意不會多說半句,實在無從瞭解。」

  廟外細雨淅淅瀝瀝,左卿辭的聲音也似雨幕般輕忽淡遠,「這話就是推脫了,以文兄的心機手腕,合作多年還探察不出端倪,豈能在江湖上存身至今。」

  不經意的話語蘊著可怕的壓力,文思淵如臨深淵,哪敢再飾辭:「並非欺瞞公子,她確實從我這裡得了錢就化形遠遁,遣人追蹤也一無所得,不過時久了,我私下也有幾分猜測,此事大概與她師父有些相干。」

  左卿辭不見半分驚詫,長眸微微一沉:「果然劍魔未死。」

  這位貴公子所知的比預料中更多,他與蘇雲落之間——文思淵辨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澀道,「公子既然清楚她出身正陽宮,師從蘇璇,想必對當年的舊事也有所聞。」

  清俊的眉峰半聚,左卿辭的神色極為不愉:「不是說蘇璇已瘋了,還用得著費心思去覓藥?瘋病豈是醫藥所能治癒,簡直愚蠢透頂。」

  聽得對方低罵,文思淵竟然生出一絲隱秘的快意,他捺住情緒低眉順眼,「她自幼孤僻,極少近人,唯一在意的就是蘇璇,除開此人以外,世間哪還有什麼能讓她竭盡心力如斯。」

  左卿辭淡掠了文思淵一眼,「就算蘇璇還活著,依他顛狂殺人的瘋魔,如何匿得了形跡,多年不為世人所知。」

  「或許她將人送去了方外谷。」文思淵說出了長久以來的推斷,「公子想必也聽說過,方外谷中續生死,一診一藥一千金,那裡醫術神妙,然而在谷中停留須耗費重金,她每年要湊齊兩千兩黃金,必是與此有關。」

  左卿辭沉默了一刻,轉道,「你與她如何相識?」

  文思淵深知唯有引起興頭,才能在對方面前顯出價值,回答極詳盡,「近十年前,一名江湖同道設宴,中途有人傳報,有個胡人少女想購他手中的風鎖竺黃。此藥有延壽奇效,等閒誰肯出讓,何況是身份低微的胡姬來求,根本未曾放在眼裡,沒想她居然硬闖了進來。」

  左卿辭果然聽得頗有興味:「後來如何?」

  文思淵繼續道,「那時她尚未及笄,劍術精妙,然而單純不諳世事,那位同道便提出三月為期,指名索要珍器玉蓮花作為交換,將她騙離了宴場。」

  單衫烏鬢,身形初長的胡人少女,美麗而稚澀,在眾人的嘲諷喝斥中倔強的煢立,一試白虹滿座驚,該是何等風情,左卿辭忽然有一瞬的分神。

  文思淵道,「我覺得有趣,就留人探看,三月後她確然持寶而至,那位江湖同道貪圖寶物,又見色起意,發現她衣衫透血,竟然趁勢下手,意圖人財兩得。」

  初出江湖的雛鳥折於小人之手,在江湖中並不鮮見,左卿辭道:「你救了她?」

  文思淵想點頭,但在那雙長眸的凝視下無法說謊,唯有坦白:「人是她殺的,我僅是將她揀回去養傷。」

  左卿辭瞬間想透了關聯,浮起淡淡的嘲諷,「而後見她根底上佳,唯獨欠缺經驗,起了心栽培,索性從牢中弄出慣盜,教她易容與竊盜之技?」

  未想到他知悉得這樣深,文思淵面色發白,脊背汗出如漿。

  左卿辭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文兄好手段,成功養出了一名傀儡,帶來源源不絕的金錢。」

  文思淵僵了僵,過了半晌才咬牙道:「如公子所言,我確有私心,但這對她也並非無益。她執意尋藥,經驗太少又行事莽撞,若不是我幫佐籌劃,她早已身陷囹圄,更何談助公子域外之行。」

  左卿辭一曬,確也不否認,「這話不錯,過去的就罷了,而今既然我瞧上了她,就容不得背後有人弄鬼。」

  他說得如此直接,儼然已將蘇雲落視為禁臠,文思淵反而無詞,好一會才勉聲回道:「既然公子不喜,明日起我定會遠避,絕不再現。」

  這個人精明識勢又懂進退,無怪能在江湖中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左卿辭無聲的笑了笑,「如此知機,文兄真是聰明人。」

  文思淵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會落到如今的局面,他舌根發苦,「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公子不計冒犯,留我一命,將來或許還有供驅策之處。」

  話語說的很懇切,可惜左卿辭似乎全無寬諒之心,悠然一嘆,「江湖中少了文兄確是遺憾,可文兄手眼通天,消息遍天下,卻讓人不得不憂。」

  文思淵立即撩衣跪地,舉手盟誓:「我願發下毒誓絕不外傳,如違此誓,教我貧病交加,潦倒終身,死無葬身之地。」

  左卿辭淺淡一笑,顯是不以為然。

  文思淵心知再無法打動就是必死之局,甩出最後的籌碼:「自快雪樓江岸截殺失手後,安華公主惱恨非常,前日遣人密會天誅閣,意圖進一步狙殺公子。侯爺似有所知,攔下了密使,並傳書二公子與公子結伴而返;另外金陵傳聞公子行將議親,候爺也與幾家世族有所言及,想是因此刺激了公主。」

  不知是哪一句令左卿辭失了笑容,眉宇倏沉。

  冷汗從文思淵脊上滑落,他盡力讓聲音如常,「公子手段非凡,但暗算難防,公子又不願顯露,難免束手束腳。若能容情暫文某留一命,江湖上的消息但凡文某所知,無不入公子之耳。」

  左卿辭終於沉吟了一刻,這人知機惜命又消息通達,確還有幾分用,「文兄若能言而有信——」

  文思淵何等精道,「文某不敢違誓,公子自有一百種手段取我性命。」

  「文兄言重了,如今我潛心醫道,也不宜隨意重歸舊行。」左卿辭慢悠悠的踱了幾步,忽而一笑,「今日讓文兄受驚了,此後有暇,不妨每隔三個月與我一敘,也好安彼此之心。」

  輕緩的話語傳入文思淵耳中,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雖然留了後患,好歹躲過了眼前的死劫,他暗自鬆了一口氣。「多謝公子,文某自當謹尊。」

  暮色中的江柳似綃霧輕柔,草叢中幾隻夏蛙低低的咕鳴,四十八骨的油紙傘跌在地上淋了許久的雨,終於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拾起。

  蘇雲落已經等了許久,始終未見文思淵的身影。

  她沒有焦燥,只要有希望,她有近乎無限的耐心。

  懷中的銅鏡被體溫烘暖,她漫散的思考是否該趁夜出城。竊鏡之舉徹底得罪了左卿辭,待消息散開,神捕也會追蹤而來,涪州已不適合再留,必須盡速離開,這一身衣裳太過精緻,不適合繼續穿著。想到這裡,她輕撫了一下寬袖繁密的紋繡。絲滑的衣料色澤明麗,是她穿過最好的衣裳,來自琅琊郡主的餽贈,她卻恩將仇報,盜了郡主的親眷。

  一絲絲愧疚從蘇雲落心底泛起,那個溫婉的女子一旦知悉真相,一定會非常失望。

  覺察到有人接近,她收住心神抬頭,一瞬間愕然僵硬。

  亭外,頎長的身形如臨風玉樹,俊逸的臉龐盈著淺笑,左卿辭優雅的舉傘相邀。「江畔風冷濕重,不宜久羈,回去吧。」

  江風吹得烏髮繚亂,有幾縷落在頰上,襯得蘇雲落的臉驚心的白,她怔了半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左卿辭莞爾一謔,「自是心有靈犀,不管雲落在何處,我都能尋到。」

  蘇雲落沉默以對,左卿辭全不著氣,笑吟吟的給了答案:「說破了也無奇,有種特製的香露,沾衣數月不散,常人難察,稍加馴化就可使飛鳥循香引路。」

  見她呆立不動,左卿辭又道,「寶鏡你要想把玩,留幾天也無妨,琅琊郡主和杜夫人那邊我已置了話,屆時再還即可。」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眸中一片茫然。

  左卿辭好整以暇的欣賞了片刻,拋出了誘餌,「不必再等了,鶴尾白的出處,隨我回去自會知曉。」

  這一句擊穿了防衛,她徹底紊亂了心神,以至於他的手挽過來,她居然忘了躲閃。

  左卿辭將她迎至傘下,攜著纖影在飄飛的細雨中漸漸行遠。

  亭上的兩隻黃鳥輕盈飛起,拍著翅膀嘰啾追逐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5:18 PM

上卷 第四十五章 雲深亂

  雨打重檐,花木幽深。

  不知左卿辭用了什麼手段,涪州最好的客棧挪出了一個獨苑,一溜的粉牆黑瓦水簷,濕漉漉的青石板鋪地,透著暖光的庭燭映亮了高低錯落的灌木,自成一苑幽靜。

  左卿辭推開一間屋子的門扉,「儘管郡主親切,那間院落還是太擠,不如客棧自在。你隨身的東西我請茜痕代為收拾,一併搬了過來,回頭看看有沒有疏漏什麼。」

  她卸去面巾,環視了一眼屋內,儘管是倉促而就,一切佈置得井井有條,擺放有序,連郡主贈的幾件釵飾都擱在案上。竊鏡之舉形同背叛,他竟然不見半分怒意,反而安排得這般細緻周到,甚至免去了面見琅琊郡主的尷尬,她越發茫然。

  白陌送來一壺君山銀針,幾樣剛做好的點心,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簷下水簾連綿成線,左卿辭不疾不徐的斟了一杯茶,並著雨落的聲音開了口:「關於鶴尾白的下落,純屬欺騙之辭。」

  他一出言就如巨石落潭,激得她瞬間抬頭。

  「因為明日試劍大會開場,整個武林均會知曉。」左卿辭從容而道,似乎預見她每一個反應,「沐府將以珍藏的鶴尾白作為勝出的綵頭,此藥有易髓煉筋之效,於武林中人極有助益,必然使爭鬥更為精彩。」

  她立刻明白是上了文思淵的當,激怒了一瞬即冷靜下來,陷入了思索。

  「動手唯有在試劍大會之後。」左卿辭清楚她在想什麼,微微一笑,「就算雲落不怕成為天下公敵,眼下的時辰也不對,沐府此時水洩不通,人多眼雜,如何探得了寶物匿處。」

  蘇雲落沒有接話。

  左卿辭抿了一口茶,候了半晌才道,「你擔心靈藥落入他人之手即被服用?我可以讓沐府家主在公佈的時候順帶一提,此物以惠州玉泉水煎服最見靈效。」

  蘇雲落凝視著他,問的很直接,「條件?」

  越是不易上勾的野隼,越是讓人有捕捉的慾望,左卿辭漾起淺笑,答非所問,「此前不讓你走,雲落可是怪我?」

  蘇雲落沉默。

  左卿辭略帶一絲輕謔,「這一點舉手之助,可能平復雲落些許怨氣?」

  這般俊美的男子放低姿態軟語相就,簡直能醉死世上大半女人,她垂下了眸,「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直率又煞風景的問話被左卿辭輕易化去,「我只是存了私心,不願讓你隨意拋捨而去。」

  蘇雲落滯了一瞬,半晌道,「你幫了我,我很感激,可我不想受制於人。」

  「不想?那雲落何以甘受文思淵欺弄?」唇角輕勾,俊顏流露出曖昧的薄嘲,「難道我不如他?」

  她又不說話了,良久道,「你怎會清楚這麼多,你見過文思淵?」

  他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算是默認。

  她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臉色微變,「他和你說了什麼?」

  「鶴尾白、銅鏡、還有藥。」左卿辭隨口敷衍,抬手拔下了她的髮簪。

  她心神正亂,竟忘了阻止,醒過神長髮已經披落下來,鴉翎般墨黑,襯得眉眼分明,膚如瑩玉,一雙深瞳不知所措。

  左卿辭身形略傾,離得極近,她不習慣的退了一步。

  他如影而隨,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發近,「雲落的眼睛有些特別,可知父母是哪一族?」

  這般欺近幾乎讓她汗毛倒豎,然而竊鏡在前,她又對這人心存忌憚,勉強忍下來,話語有壓抑的不耐,「我生下了就被扔了,誰知道。」

  左卿辭似乎不曾覺察她的反感,含笑謔逗。「若我助你得到鶴尾白,今後但凡相見,雲落都以真實的形貌相對,如何?」

  條件很不錯,然而長眸閃著危險的光芒,讓她本能的想退離。

  左卿辭的話語宛如誘惑。「說說看。」

  她不明白對方要自己說什麼,「你到底——」

  剛說了三個字,他好看的眉梢挑了挑,她默了一會,再開口已變了聲音。「你到底要做什麼。」

  這一次聲音是左卿辭從未聽聞,與清脆二字全不沾邊,甜軟而微啞,絲絲熨著耳際,釀出一種異樣的柔靡。

  左卿辭停了一瞬,「再說幾句。」

  她又退了一步,背後已是牆壁。「我與你並無關聯,幫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靡軟的聲音氤氳入骨,睫下的淚痣落在瑩白玉肌上,宛如一痕被世情觸破的豔傷。左卿辭似乎有三分心不在焉,「誰教你把臉和聲音全藏起來,那個賊?」

  蘇雲落默認了。

  左卿辭低喃。「居然藏到現在,真是奇蹟——」

  她沒有聽清,他離得太近,近到能看清他狹長微挑的眼際線條,睫毛優美的弧度,以及長眸令人迷亂的光,她的手不自覺的握成拳,「別離我太近,我不習——」

  一隻拇指帶著溫柔的力度,撫過她的唇,封住了她的呼吸。

  榻上的左卿辭衣衫半解,袒露著肌理分明的背。淡褐色的液體從半空一線傾落,順著挺秀的脊線流淌,匯聚在低斂的腰窩。

  白陌放下藥瓶開始按摩,左卿辭一聲低哼,他立即放輕了力道,對著主人背肌上一大片青紫咋舌。「公子怎麼會跌成這樣?」

  左卿辭不曾回答,彷彿在細細回憶什麼,忽然開始發笑,笑得肩骨一聳一聳,連背上的疼痛都止不住。

  白陌越發疑惑,「公子笑什麼?」

  左卿辭依然沒說話,指尖輕摩自己的唇,似乎在品味某種隱秘的歡愉。直到推拿完畢,那一抹神秘的笑意仍在唇角,久久不曾退去。

  白陌不敢貿然追問,退出來去找秦塵:「公子背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秦塵實在不想說,無言的睨了一眼同伴。

  白陌送完茶點就出去辦事,才回來又被秦塵趕去買藥酒,為主人塗藥散淤,已經憋了一肚子疑惑,豈是一個眼神所能打發:「你適才在替蘇姑娘修門?那扇門明明是好的,怎麼會突然塌了,是不是與公子有關?」

  秦塵清楚接下來好一陣不得安寧,索性坦白:「是公子被扔出來的時候撞的。」

  「她把公子扔出來!」白陌一驚,繼而勃然大怒:「這胡姬怎麼這樣不識好歹!?」

  秦塵無聲的翻了個白眼,他就在門外,哪還有猜不到的,「公子輕薄了她。」

  「那又如何,公子又不會武功,她怎能這般粗暴,一介胡姬而已,公子瞧得上那是她的造化。」白陌越加氣憤,一迭聲的抱怨傾出,「我就不懂公子怎麼了,上次吃了一記耳光,這次青了整片脊背,再下去豈不是連命都送了。以公子的風儀,無數美人願意主動投懷送抱,何必偏要自找苦吃。」

  「你最好對她客氣些。」相較於白陌,秦塵要淡定得多,「我看公子興致不淺,少不了還有糾纏。」

  白陌一噎,險些要哀叫出來:「難道我們就看著公子斷骨頭折胳膊?公子也是,想做什麼盡可制住她,怎麼偏要生受。」

  秦塵哧笑一聲,「若有姑娘讓你中意,她一時又未必喜歡你,就該被綁住手腳強行輕薄?」

  一句哽得白陌無言以對,半晌後不服氣的嘀咕:「誰會喜歡這樣粗蠻的女人。」

  對一個不諳男女之事的愣頭青,秦塵懶得多說,「公子被摔了可有半分怒意?」

  不問還好,一問白陌越發堵心,良久悻悻然道,「就算圖新鮮,公子也實在該挑一挑。」

  秦塵點了點頭,將一把鎚子塞入他手中,「你說的不錯,挑人是公子的事,聽差是你我的事,那扇門還差一枚鐵鈾,你去找店夥要來,再擰結實些。」

  白陌瞪了鐵鎚半晌,哀嘆一聲,徹底沒了言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5:26 PM

上卷 第四十六章 鶴尾白

  籠罩下來的氣息染著淡淡的藥草味,每一寸的感官異常清晰,他的唇覆上來,似有似無的誘引,帶著熱意滑入齒間,變為肆無忌憚的吮吻,顫慄隨著脊骨爬升,陌生的火焰燒得她心間發癢,在激烈的糾纏下眩暈而昏亂。

  他定住她的頷骨更深的侵入,氣息越發靡亂。衣襟不知什麼時候散了,濡濕的舌尖劃過她的頸,酥靡的感覺一路向下——

  蘇雲落一瞬間從沉睡中驚醒,暗夜一片靜謐,夢魘般的氣息似乎仍在籠罩,唇上殘留著熱意,耳垂和頸項還能感覺到綿密的吮吻,她的身體翻湧著燥動,肌膚竄起了異樣。

  黑暗中彷彿有一雙魔鬼般的長眸,曖昧而放浪,洞悉她的悸亂。

  她低吟一聲,緊緊在榻上蜷起來。

  為了避免局面動盪難以控制,試劍大會的競場選在了城外不遠的一座險峻的孤峰。孤峰巨石巍峨,山巔蒼松競秀,山泉萬載奔騰,借自然造化之儀氣勢天成。浩蕩的山風下是萬仞深澗,膽小一點的根本不敢俯視。

  試劍場是一塊數不清有多少年的赭色石台,石台背倚山壁,兩側為斷涯,台身沉厚堅實,能接納自然的霜雪雷電,也能承應人類的劍嘯斧劈。

  石台前方的空地成一個極大的看場,中間開闊,側旁的緩坡如臂環繞,與劍台平齊。沐府頗具匠心,在坡上視野最好的地方設置了十餘座軟帳,以錦障隔開,內設舒適的坐榻及茶點,供身份顯赫的貴客及女眷使用,還派遣弟子在附近巡守,避免莽撞的遊俠誤入。

  沐府的安排可謂竭盡心力,然而數萬人全數匯聚於山巔,依然難免擁擠。

  威寧侯與琅琊郡主列席於最華麗的軟帳,其次為靖安侯府的兩位公子。近日這對名份上的兄弟同進同出,連番酬酢,左傾懷處處尊重,對這位半路而出的兄長照料有加,然而到底不算熟悉,帳中獨對尤為拘謹,沒多久就坐不住,尋了理由與一幫好友擠去了台前。離帳後左傾懷大概輕鬆了許多,姿態明顯舒朗,不時與友人把臂戲鬧。

  左卿辭遠遠的看著,眸色微妙,很難分辨出意味,忽然側頭一瞥,揶揄道:「雲落心急了?」

  白陌與秦塵在帳外侍立,帳中僅剩了左卿辭和蘇雲落,她被突如其來的話語問得一怔,左卿辭微微一笑,「台上亮出來的東西,不正是雲落夢寐以求?」

  蘇雲落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走神了,台上沐府家主的開場宣陳已經結束,一名弟子捧上了一方晶瑩的玉盒。

  隨著盒蓋開啟,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物體顯露在眾人眼前。形如鶴尾,生滿紫色密絨,尖端呈灰白痕。這一枚小小的物件彙集了無數目光,成千上萬的武林人興奮的交頭結耳,摩拳擦掌,場面轟然沸騰。

  台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一張張面孔帶著雄心勃發的豪情,台上的沐府家主欣然得意。他如此不惜重寶的炫示,自是為顯揚家族,穩固一方豪強之位。這一場盛世英豪爭雄的大戲上演,未來的數日有人風光,有人折墮,刀劍無情生死難料,然而無論最後的勝者出於哪一門派,沐府的聲威都會更上一層。

  左卿辭別有意味的打量著身邊人,從鶴尾白展露的那一剎,纖秀的身形倏然坐直,全部心神集中在台上那一方萬眾矚目的寶盒上。

  左卿辭開口,三分提醒,七分告誡:「此次涪州高手盡出,絕不容此物有失。」

  長睫一眨不眨,她似乎什麼也沒聽見。

  修長的指尖叩了叩扶手,左卿辭掠過一絲淡諷,「看會場北側,殷長歌與沈曼青也來了,真要局面不可收拾,正陽宮將不得不出面。」

  這一句終於喚起了反應,她飛速的望了一眼北角,抄起身畔的幕籬戴上。

  殷沈二人形貌出眾,在人群中極易辨尋,同一時刻殷長歌也在掃視,鋒銳的目光無意中掠上緩坡,一眼望見帳外的白陌,隨即流露出驚喜之色,遙遙揚臂示意。

  見主人頷首,白陌立即迎上去接引。

  掃了一眼幕籬的垂紗,左卿辭笑了笑,「聽說十五年前的蘇璇,五年前的殷沈二位均在試劍大會一顯身手,博了滿堂彩,至今傳為佳話。雲落不妨也下場一試?拔個頭籌正可以大大方方的取走鶴尾白。」

  聽出嘲弄,她略低下頭。

  見她不語,左卿辭曼聲道,「到底也是劍魔之徒,雲落連一試的膽量也沒有?」

  蘇雲落依然沉默。

  一反平日的溫潤有禮,左卿辭言語中諷刺的意味甚濃,「試劍大會連鬥數日,人人想一舉揚名,重寶在上,競鬥在下,另有神捕作壁上觀,雲落仍敢當著天下群雄謀劃掠寶,果然是青出於藍,令師都未必有這樣的膽色。」

  各種難聽的話蘇雲落早已習慣,幾乎不會再激起情緒,可這一次胸口竟然窒悶起來,終是答了,「師父是當世英雄,唯一不該的就是收了我這個徒弟,污了英名,所有人瞧不上我,本來也沒錯。」

  左卿辭頓了一頓,正要啟口,咣鏜一聲宏亮的鑼響,場上轟然鬧起來。

  記名台前擠滿了人,各路豪傑在箋紙上寫就名諱,投入籤筒,等明日抽取定下較量的次序。一張張面孔有對勝利的期待,也有一競長短的激昂,場面熱鬧而混亂。

  殷沈二人近了,左卿辭漾起慣常的淺笑,起身迎接:「沒想到殷兄和沈姑娘也來了,兩位是來此較技?」

  殷長歌灑然一笑:「前次試劍大會已登過場,今年僅是代門派拜望沐府,以全禮數罷了。」

  正陽宮聲威不凡,殷長歌與沈曼青也是赫赫有名,階下不少人認出來,竊竊道出玉狻猊與素手青顏等字號,投來讚羨的目光。

  沈曼青見慣場面,自不會為旁議所動,清麗的俏顏盈笑調侃,「長歌素來好武,這種盛會最是喜歡不過,不是師父嚴令他不得參與,只怕還要擠上去投籤呢。」

  左卿辭聞言莞爾,「這次的綵頭是鶴尾白,四方豪傑心動者無數,場面定是精彩紛呈,無怪殷兄技癢。」

  「昨日我們去沐府拜望,才知威寧侯也居於府內,適逢侯爺不在,未及拜謁,公子是與之同行而來?」沈曼青說笑之際,視線已不動聲色窺入了帳內,在罩幕籬的女子身上掃過,但見對方薄紗垂掩,難見真容,唯見身形纖柔。

  左卿辭隨著她一瞥,微微一笑,居然毫不避諱,「我與薄候也是在沐府偶遇,原本同住一苑,後來過於喧鬧,就與雲落搬至了客棧。」

  一句話宛如無聲驚雷,殷長歌與沈曼青俱是怔住了,神情各是異常。

  左卿辭仿若未覺,談笑如常,「來此一路有些波折,全仗雲落護衛,男裝不便,就請她改了女子裝扮。」

  殷長歌的臉色變了又變,不知左卿辭猜到了多少,想起他在天都峰時曾問及蘇璇,頓覺心驚肉跳,半晌才道:「原來如此。」

  沈曼青的臉色也不好看,滯了一陣勉強笑道,「公子和——怎會相偕到此。」

  對著兩人驚疑的目光,左卿辭避重就輕,「與兩位一樣,過來瞧瞧熱鬧罷了。」

  場中出現了片刻靜默,氣氛異常詭異,蘇雲落忽然起身,「我先回去了。」

  左卿辭並不阻攔,長眸似笑非笑,意味難測。

  殷長歌忽的省起,話語壓得極低,帶出一線關切。「我在城中聽說有人見過神捕,你——小心些。」

  幕籬的薄紗一動,沒有回語,轉瞬離了緩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5:40 PM

上卷 第四十七章 化卿心

  毫無疑問,燕歸鴻是被失竊的雙蝶古鏡引來。儘管左卿辭將寶鏡歸還了桑園,但飛賊在城中的信息已不脛而走,再留下去險之又險。然而鶴尾白現於此,她只能潛在左卿辭身側,深居簡出,等一個獵取靈藥的時機。

  文思淵沓無音訊,左卿辭諱莫如深,他似來瞧熱鬧,卻又似不喜歡人聲鼎沸的場合,對觀賞比鬥興趣缺缺,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趕去試劍會場一睹競技。唯有白陌年少心性,每日興致勃勃的前去觀賞,歸來興奮不已。

  少了江湖客,涪州街市的店舖清靜了許多,蘇雲落獨自尋覓,剛踏入一間門庭軒敞的鋪子,忽而一輛馬車在身側勒停,車簾一挑,轎廂內正是外出處理事務的左卿辭,他抬眼打量,「雲落想買飾物?」

  見她沒有回答,他下了車隨她行入鋪內,瀏覽了一圈,看了幾樣首飾,拿起案上一根華光四射的鳳頭釵,長眸含笑,宛似有情,「喜歡什麼,我送你。」

  這人有時細緻體貼,有時又冷峭諷詰,以讓人落入尷尬的境地為樂。溫文爾雅的面具下似乎另有一個人,輕狂任性,隨心所欲。

  蘇雲落不想多言,僅搖了搖頭,她入店是為選幾樣飾容的膏粉,怎奈涪州膏粉甚粗,色澤也少,試了都不太合意,她失望的撂下了瓷罐。

  見她已無興趣,左卿辭隨道,「難得出來,不妨選幾款心儀的飾物,我瞧這枚紫玉簪頗為別緻。」

  蘇雲落從不留意衣飾,她的穿戴或是成衣店購置,或是琅琊郡主所贈,全不覺得有採買飾物的必要。「不需要,用不上。」

  左卿辭輕佻眉梢,「你從不著女裝?」

  蘇雲落所想顯然與他不同,「女裝也用不著這些,太顯眼。」

  左卿辭歎為觀止,緩步出店。「還有什麼想逛的,我陪你走一走。」

  蘇雲落下意識迴避,「不必,我先回客棧。」

  左卿辭抬手一挽,理所當然挽了個空,他不在意的一笑,「雲落既然無事,不妨隨我去沐府一趟。」

  她不解其意:「沐府的人不是都去了試劍大會?」

  直到她也進了馬車,左卿辭才悠然而釋,「沐府所居的可不僅是沐府的人,記得琅琊郡主?前日她親筆傳信,說想再見你一面。」

  蘇雲落呆住了。

  她自然不會忘記那位溫婉解意的琅琊郡主,然而她為了私心做出了可鄙之事,走得時候更是不告而別,儘管左卿辭代為掩飾,到底還是無禮。即使郡主未必知曉竊鏡一事,她也不知該用何種顏面相對。

  她內心有愧,不願前往,左卿辭是何許人,自有無盡的方法,終是讓她再度踏入了沐府。

  郡主依然親近和善,語笑寒暄,似乎她從不曾莽撞離開。

  蘇雲落極不自在,左卿辭在一旁笑吟吟的品茶,神色看戲般有趣。

  敘了一會話,琅琊郡主從茜痕手中取過一隻漆光柔亮的木匣,推至她面前:「幸蒙公子妙手解恙,前日姨母病癒,閤府皆為感念,連帶我也受贈了不少東西,挑了一件出來分贈蘇姑娘,還望合意。」

  蘇雲落本就心虛,如何肯受,偏偏郡主極堅持,幾番推卻不掉,她硬著頭皮啟開了木匣。

  匣中置著一枚古雅的銅鏡,泛著遠年的幽光,雙蝶圖案清晰峻拔,邊紋簡逸中見風骨,正是她不久前才竊過的雙蝶寶鏡。唯一的不同是鏡鈕加了挽繫的絲絆,兩枚碧綠的翡翠珠綴在玉色絲穗上,更顯精緻不俗。

  蘇雲落徹底怔住了,整個人都僵繃起來,幾乎想拔足而逃。

  左卿辭眸光一動,也有幾分驚詫,但看了一眼郡主的神色,選擇了靜觀。

  琅琊郡主見蘇雲落沒有反應,拉起她的手將銅鏡放入掌心:「不知為何,我見著蘇姑娘便覺得十分親近,這一點心意還請勿棄。」

  或許郡主早已看破,蘇雲落頰上彷彿受了一記耳光,驀的激紅。她知道接下來或許是一場謾罵,譏諷,捉捕和圍堵。然而郡主柔顏關懷,全無異樣:「蘇姑娘是嫌此鏡粗陋,不堪相贈?」

  蘇雲落說不出話,手被燙似的避開了。

  郡主略略露出了訝色,秀顏一片真摯,蘇雲落滯了許久,不由自主的低下了頭:「是我心性淺薄,配不上珍物。」

  「蘇姑娘雙眸乾淨明澈,心中自有丘壑,絕非淺薄之人。」琅琊郡主莞然一笑,盈著令人不忍拒絕的溫柔,「此鏡雖然精巧,並非什麼重要的器物,我與蘇姑娘投緣,何以拘於俗禮,徒顯生份了。」

  蘇雲落想過各種可能,卻從未想過會得到毫無芥蒂的贈予,一時間徬徨難安,整個人尷尬之極。

  左卿辭在旁側觀察,見形勢至此,按捺下疑惑微笑道:「既然郡主一番心意,過辭反為不美,雲落不妨收下。」

  蘇雲落訥訥無言,好一陣才接過銅鏡,「多謝,如果郡主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

  琅琊郡主不甚在意,「我一介閨中女子,與人無尤,想來不會遇到什麼紛爭,倒是江湖風險難測,蘇姑娘要多愛惜已身,碰上什麼難處也可與我言說,就當多個朋友也好。」

  琅琊郡主越是大度,蘇雲落越是無地自容:「我身為胡姬,自知卑微,不敢與郡主相交。」

  琅琊郡主稍怔,隨即展顏一笑,「蘇姑娘不妨告訴我,胡姬與漢女有何不同。」

  蘇雲落默然無言。

  「我有一位朋友曾道,人所謂異族異貌,同樣是上天所生,何分高下,何謂尊卑,偏偏世間多歧見,但凡不同便欺凌排擠,最是可笑,我一直深以為然。」琅琊郡主嘆息了一聲,抬手理了理她鬢邊的細髮,流露出真切的憐恤:「然而眼下世情偏狹,非一時所能扭轉,蘇姑娘受累了。」

  蘇雲落抿住唇,深深的垂下了頭。

  既然不必再與文思淵交易,郡主又大方相贈,這面鏡子真正屬於了她。這般精緻珍貴,卻不曾挾帶任何利益與交換,唯有溫暖的關懷。

  她不記得有什麼真正屬於自己的珍物,這枚鏡子就如每個女兒家的玲瓏細巧的妝鏡,看一次就多一份歡喜,幾至愛不釋手,她忍不住輕語。「郡主對所有人都這樣好?」

  回程的馬車轆轆駛動,左卿辭在車內支頤思索,冷眼旁觀,心底也存了解不開的疑惑,「郡主生性溫婉和善,但並非無度,通常對外人僅是淡然有禮,大概真的與你投緣。」

  鏡中映出一雙明亮的深眸,這與常人迥異的眉眼曾讓她遭受無數次輕鄙,今天卻被憐恤相待,她不由自主的低喃:「她真好,和師父一樣。」

  「難道我對雲落不好?」這句話聽得左卿辭頓生不快。

  她的心緒有一半在神遊:「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俊顏似笑非笑,左卿辭的語氣多了一分危險。

  「郡主無所求。」她不假思索,大概自己都未覺察在說什麼,「也不是為利用,我對她沒有任何助益和價值,又是個胡姬,她依然那麼好。」

  不過幾句真誠軟語和一點善意的餽贈就讓她這樣愉悅,左卿辭冷冷的想笑,可不知什麼緣故,刺詰的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瑩白的臉頰還殘留著紅潤,帶著不敢置信的小小歡愉。她摩挲著那一面銅鏡,將額頭抵上去,彷彿藉著鏡面的冰涼來平息情緒所致的熱度,眼角的小痣被深睫掩住,唇角有一絲拘謹,連欣喜都顯得誠惶誠恐。

  左卿辭忽然想起少年時在簷下的一隻蝸牛,長久的乾旱之後偶然得了一點露水,小心翼翼的沁潤著觸角,那樣笨拙而珍惜。

  馬車顛動了一下,他再沒有開口,靜靜的看著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5:49 PM

上卷 第四十八章 誰為雄

  對蘇雲落而言,近日的左卿辭似乎有些細微的不同。

  斂去了時不時的刺諷,他變得更有趣,也更耐心。邀她品鑑涪州風物及美食,展露烹茶的技巧,配上鮮甜的瓜果及形式精巧的點心,讓每一日閒適而風雅。持續數日的談敘,他不再觸及任何令她警惕的話題,純粹溫柔的陪伴。蘇雲落漸漸鬆懈了心神,以至一次他拉過她的手,她居然忘了躲閃,由著他研看掌紋。

  他略低著頭,挺直的鼻尖如玉,長睫呈現出誘人的弧度,溫潤的指尖劃過她的手心。說了什麼她完全不曾入耳,異樣的熱癢順著肌膚蔓延,她突然間口舌乾燥。

  他漫然而談,薄唇輕動,時而泛起笑,讓她無由的想起那夜迷亂的吻。她越來越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在他未曾覺察的時候偷眼相窺。

  歡謔的語言、親暱的姿態、細緻的觀察瞭解。他像一個耐心十足的獵人,不慌不忙的布網。

  然而試劍大會傳來的意外,打破了所有計劃。

  昔年名噪一時,殺人無算的屠神休葦,在沉澱多年後捲土重來,在試劍台上震驚了全場。

  當日逍遙神龍、無雙劍、林大先生,亡。

  三場死了三名高手,一人割喉、一人斷肢、一人開膛破腹,血染劍台,場面極為慘烈。

  入夜的涪州城不復熱鬧喧囂,少了鬥酒划拳的呼喝,江湖客們意氣消沉,場面一片低迷。

  公開較技有勝有敗不足為奇,這般血腥的殘殺卻是極為少見,聽著外廂傳入的議論聲,觀戰歸來的殷長歌神情沉鬱,劍眉有一抹壓不住的恙怒。「如果不是碎魂鐮,屠神豈能如此囂張!」

  異地重逢,這一場邀聚本是左卿辭提議,不巧撞上了試劍大會生變。沈曼青同樣心思沉重,但較師弟更為冷靜,「碎魂鐮是奇門長兵,對敵時已佔了優勢,屠神力勇,將長鐮使得迅疾如風,尋常應對難以奏效,加上鐮口沉厚鋒利,屢屢斬斷對手的兵刃,三人皆是因此身亡。」

  誰也無法忘記那柄黑色長鐮揮掠的景象,霸悍無匹,當者披靡,悶了半晌殷長歌恨聲道,「師姐可有破解之法?」

  沈曼青尋思了半晌,輕嘆一聲:「我想不出,那件兵器確實太過霸道,有道是一寸長一寸強,就算以同類重兵相抗,也難及他的靈巧,除非技藝遠超其上,當年——」

  簾外有人激聲而起,充滿憤慨:「都怪蘇璇當年不曾一劍砍死他,留下這賊子今日猖狂!」

  靜了片刻,簾外譁然響起了議論,眾口交雜,盡在談論同一個名字。

  殷長歌的臉僵了僵,握杯的手一緊,在雅座內仰首而飲。

  沈曼青對著左卿辭勉強一笑。「公子見笑了。」

  聽了片刻外廂的議論,左卿辭約略瞭然,「休葦曾與令師叔有宿怨?」

  殷長歌快言直道。「不過是師叔的手下敗將。」

  沈曼青嗔了他一眼,解釋更為細緻,「師叔早年曾與休葦一戰,將其折於輕離劍下,休葦重傷敗走,從此銷聲匿跡,江湖中多半以為他已經死了,誰料竟在這裡重現。」

  「難啊!」又一個蒼老的聲音自簾外傳入,有深深的惋惜,「你們可知那碎魂鐮專克刀劍,鐮刃以異鋼打造,鐮柄是百年玄金木所制。鴉九曾道這是他所鑄造的第一凶兵,落入屠神這惡徒之手,更是如虎添翼。」

  見左卿辭側耳傾聽,殷長歌出言釋疑,「那是百機老人,他曾與神匠鴉九交好,今天許多人向他打聽碎魂鐮的破解之法,他可好,說要以兵器相破,除非第五件神兵出世,誰知道那是什麼玩藝。」

  左卿辭微微動容,「第五件?不是說僅有四件神兵?」

  殷長歌搖了搖頭,「鴉九臨終前鑄成了最後一件,聽說樣式十分奇特,迥異尋常,可惜隨著神匠身故下落不明。」

  沈曼青所思的方向又不同,「其實到了師叔的境界,已不受器形所制,也無所謂神兵,只怪我們學藝不精。」

  彷彿觸動了心臆,殷長歌盯著沈曼青,忽然道,「師姐,明日——」

  「不行!」沈曼青截斷他的話語,秀美的臉龐一沉,「師父讓我們下山只為一全沐府相邀的情面,吩咐了不許出手。」

  殷長歌握杯的指節一響,桀驁的心氣幾乎壓不住。「師父不讓出手是為避免正陽宮數屆顯揚,風頭太盛,可休葦下手如此狠絕,全是為復仇而來,存心攪了這場盛會,難道就眼看他橫行。」

  沈曼青蹙起秀眉,「你有應對之策?」

  殷長歌素來悍勇,一語道,「若師姐借我輕離,或可一博。」

  沈曼青看著他,極慢的搖了搖頭。「你不是他的對手。」

  「師叔當年對陣無數,難道每一個都有必勝的把握?」殷長歌鋒芒畢露,言語中氣勢逼人,「狹路相逢勇者勝,師叔能為,我為何不能。」

  這般率性的理由如何說服得了沈曼青,她隨即駁道,「師叔當年已領悟了劍氣化形之境,不受兵器所制,遠非你我修為可及,何況屠神蜇伏多年,精進不可計數,貿然相較,無異以卵擊石。」

  殷長歌對沈曼青歷來敬重,極少針鋒相對,這一次不肯輕讓,「明日是最後一日,難道就放他在台上猖狂,欺我正道無人?」

  「那也好過看你送死。」沈曼青的聲音也利起來,秀顏如風侵嚴霜,「如果你有應對之策,我拼著師父責罵也不會攔你,你捫心自問,勝算可有三成?」

  殷長歌的臉龐交織著不甘與鬱憤,卻沒有再接話。

  左卿辭安靜的旁觀,直到兩人的衝突沉寂後,他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長眸掠過窗外,看向遙遠的虛空。有這樣一位強橫的勁敵現世,那個一心唸著鶴尾白的人,只怕要失望了。

  蘇雲落聽說了盛會的變故,她不關心勝負,只在反覆思考一旦屠神獲勝,該如何從對方手中竊出靈藥,孤身獨行的魔頭是最難纏的目標。試劍大會的最後一天,她隨左卿辭上了孤峰,與數萬名沉默的武林人一起,等待盛會的終結。

  即使屠神強大至斯,武林中從來不乏勇者,然而那柄漆黑霸道的長鐮,絕不是輕易能擊敗。

  落雁刀、青城劍客、金鞭太保,亡。

  當金鞭太保被屠神的長鐮一揮兩斷,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靜。血泊裡翻滾的半截殘軀發出嘶啞的呻吟,成為無數人揮之不去的夢魘。

  在第一場對戰開始之前,威寧侯已經替琅琊郡主放下帳簾,隔斷了血腥的場景,唯有嘶號和慘叫遮不去,聲聲清晰入耳。郡主儘管極度不適,仍是力持鎮定,婉拒了威寧侯護送下山的好意。

  全場鴉雀無聲,空氣彷彿凝固了,屠神的長笑冷唳而狂傲,如寒風捲過山巔,他花白的虯髯踞張,立在台上高大魁梧,粗礪的臉龐帶著跋扈,聲如金石撞擊,「還有誰敢上台?」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唯有陣陣松濤在天風中翻響。

  屠神桀聲厲笑:「放眼天下,竟然再無英雄?」

  台下的殷長歌身形一動,被沈曼青按住。

  屠神又一次縱聲長笑,膨脹的快意讓他愈加張狂,「少林,點蒼,崆峒,青城也就罷了,正陽宮都無人敢應?」

  殷長歌目光冷厲,指節緊扣,手背青筋湧起。

  「不要中了激將,今日他存心要拿各派人頭一洗聲名。」沈曼青壓住他的肩低聲而勸。「回頭自有法子收拾他,不必急於一時。」

  寂寂多年,一朝得意,屠神豈會就此罷休,獰笑道:「全是一點血性都沒有的龜孫王八!玩什麼刀劍,不如回去一頭撞死。」

  台上口沫飛濺的嘲罵,台下是一片難堪的安靜。

  琅琊郡主的臉色極其蒼白,威寧侯皺了皺眉出帳,遙遙對沐府家主做了個手勢,示意對方結束令人不快的僵局。一場轟轟烈烈的盛會如此收場,只怕今後無人願意提及,沐府家主的臉色難看,卻又無計可施,捺住沮喪勉強邁步。

  「一群窩囊廢,只會抱著掌門的大腿發抖,呸!等我一個一個門派殺過來,第一個就是正陽宮!告訴金虛子這個廢物,要麼把蘇璇的屍骨拖出來燒了,要麼等我去天都峰把他的徒子徒孫砍乾淨!」

  沈曼青腦中嗡的一響,絕望的閉上眼,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

  殷長歌氣血激湧,震開她的手,拔出她腰畔的輕離掠上試劍台,半空中長劍厲震,劍嘯如刺。「老匹夫!敢辱我正陽,拿命來!」

  休葦張狂的道出蘇璇兩字的同時,蘇雲落的臉也變了,抬手摘下了冪籬,秀白的臉龐冰寒凌厲,幽暗的瞳眸沉沉盯著台上狂言的身影。

  殷長歌縱身上台,她的神情不僅不曾放鬆,反而更為凝肅。

  孤峰之上,萬人寂靜,唯有天風吹過的呼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5:56 PM

上卷 第四十九章 碎魂鐮

  殷長歌在試劍台下怒髮衝冠,上台後靜如淵岳。

  輕離劍在他掌中嗡嗡輕響,因殺氣而震盪,彷彿神兵也有怒意。

  屠神休葦踏前一步,戾氣橫溢的臉龐戰意正烈,烏黑的長鐮從半空劈下,劃過一道不祥的弧光,「正陽宮的人?很好。」

  黑色的鐮影如山壓下,卻滅不了輕離的光輝。

  如果說碎魂鐮是鋪天蓋地的毀滅之斬,輕離劍就是踏過雪泥的飛鴻之翼。三十六路雲步,四十九式變幻,劍嘯不絕於耳,劍氣激散如飛雪碎芒,密密籠住敵人。屠神兩日內六場競鬥,殷長歌是第一個以攻勢壓得他被迫採取守勢的對手,台下群雄無不目不轉晴。

  劍芒繚亂,劍風侵膚,交織的劍網密佈如一朵燦然盛開的劍花,逼得休葦步步後退,突的一劍穿心,帶著勁風直奪休葦雙眉之間,眼看將中,猝然間黑色長鐮嗚的掃近,那樣沉重卻迅捷如風,劍鋒被鐮刃擊開,激出一聲錚響,遠遠蕩了開去。

  如果是普通武器,此刻已經被斬為兩截,同為五大神兵的輕離僅是錚然一響,劍身依然完好。

  長鐮上挾著毀滅的力量,殷長歌被勁力掃中真氣逆行,險些嘔出一口血。若是吐出來或許還能緩一緩傷勢,他一心求戰,硬嚥下去,五臟六腑說不出難受。

  「正陽天道九勢,我做夢都在拆這幾招。」可怕的壓力驟然止息,休葦厲笑,「今日就拿你祭我的鐮!」

  殷長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鐮影帶起的勁風讓他失去了聽覺,安靜得宛如一座空台,沉重的長鐮在休葦手中,如一枚輕盈的蘆葉,偏偏又有極端強橫的力道。

  他不知道當年蘇璇師叔是如何戰勝了這樣可怕的敵人,深斂一口氣,執劍的手換了一個古怪的握姿,輕離猝然迸出雪亮的星霜,劃出了一劍。

  天道無常,天心有憾。

  一別於之前的迅疾,這是殷長歌最慢的一劍,劍身濛濛如霧,竟然看不清形狀,隱挾風雷之聲。

  休葦前所未有的吃力,黑鐮彷彿被輕離劍吸引,竟然偏離了擊來的軌跡,他厲喝一聲,沉腕一擊,寬刃叮的一聲撞上了劍芒。這一招曾斷過無數武林人的武器,此刻卻如泥牛入海,勁力全失。剎那間殷長歌劍尖一顫,爆出九芒,如飛星突破鐮影而來,從極慢到極快,幾乎是瞬息之間。

  眼看休葦難以應對,他怒喝一聲,飛鐮驀的從中間分錯為二,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折而出,正中殷長歌的肋骨,震得他身軀飛起,跌落試劍台下。

  殷長歌感覺不到疼痛,一切變得輕如鴻羽,一剎那後,沉重感驀然襲來,半邊身體彷彿被撞得粉碎,已經完全不受控制。

  誰也沒想到黑鐮能有如此變化,人群齊齊驚呼,沈曼青接住了殷長歌,像托住一個易碎的寶物。她的眼睛紅了,牙齒止不住輕顫,一隻手扶住他的腰。如果不是角度受限,屠神未能擊出全力,殷長歌恐怕已命橫當堂,饒是如此,他肋際的骨頭也碎成了數段,被勁氣震裂的傷口血肉模糊,抖上去的藥粉完全止不住血。

  「師姐——」殷長歌想安慰,聲音喑弱的猶如衰蟬。

  這是天都雙璧之一的殷長歌最慘烈的一場敗仗,也是正陽宮的精英首次被打落試劍台。

  輕離劍落在台上,散出寂寂霜華。

  休葦大踏步走近,拾起昔日宿敵的劍,呸的照劍身吐了口唾沐,縱聲狂笑起來。

  那一剎同時激紅的,還有軟帳中另一雙眼。

  左卿辭瞬間開口:「燕歸鴻在台下,出手你就脫不了身。」

  蘇雲落似乎什麼也沒聽到,她的心神已經被試劍台佔據,嚴霜冰封了深楚的眉睫,凝成了一種悚人的煞,三分似雪,七分嚴殺。

  左卿辭沒有攔,他清楚自己攔不住,加了一句,「一旦你戰死或被擒,蘇璇就完了。」

  這句話讓她側眸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有驚愕與警戒、遲疑與顧忌,最終全被濃烈戰意吞沒。

  「穿上這個。」左卿辭放棄了勸說,解開外衫脫下一件淡銀的薄衣,裹上她的身體。

  「玄明天衣,水火刀箭不入,但對碎魂鐮別硬扛。」左卿辭替她整衣,收緊軟甲的束腰,長眸深處映著她小小的影子,最後停了停,「別死。」

  蘇雲落神情鬆動了一點,彷彿第一次認識他,而後點了點頭,「我會還你,幫一下我師兄,別讓他死。」

  猶如一隻凌空掠起的飛隼,她義無反顧的投向了台上。

  試劍台上,屠神猶在狂笑,滿地血腥中忽然落下了一個影子,輕如片羽,不驚塵埃。

  一襲淺粉的襦裙,外籠一件銀色軟衣,姣美的身形更顯纖細,儘管素紗蒙去了半張臉,依然可見深目秀睫,雪膚雲鬢,竟是個年輕的胡姬。

  寂靜了一剎,台下轟然激起了議論。

  「胡姬?」屠神別了一下頭,頸骨發出一聲脆響,露出猙獰的笑,緩緩打量,「這是哪家酒肆失了管教,逃出來的歌姬舞姬?」

  胡姬看起來與血腥的試劍台格格不入,身法卻不容小視,屠神言語輕蔑,姿勢已在全神應待,扔下輕離劍,執鐮的手骨節突起,蓄力待起。

  蘇雲落一句話也沒說,頓足而起,一掠直擊過去。

  沈曼青在替殷長歌止血,無暇顧及台上發生了什麼,直到人群中關於胡姬的字句轟嚷入耳,她抬眼一看,徹底呆住了。

  「師姐——」懷中的殷長歌也聽見了,抓住她的手,虛弱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是她——扶我起來,我要看——」

  沈曼青回過神,眨去睫上的霧氣,聲音壓不住的哽咽。「別動,你傷的很重,斂氣靜心不要耗神。」

  「師姐——」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代她按住殷長歌,左卿辭毫無笑容,話語奇異的讓人安定。「白陌取細針灸腰腹的要穴封閉血脈,秦塵餵殷兄服一枚天心膽,再取紫玉膏,回生散外敷。傷勢還有救,沈姑娘不必憂心。」

  沈曼青突然淚盈於睫。

  左卿辭沒有看她,他緊緊盯著台上那個淡粉的纖影,在漆黑的鐮影中隱約閃動,隨時可能湮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6:04 PM

上卷 第五十章 一寸相思

  無論對手是誰,屠神都不會有半分容情,他蜇伏太久,恨意太深,誓將擋在面前的一切斬為碎塵。

  沉重的長鐮張狂飛舞如黑蛟,每一下足以讓胡姬筋骨碎折,漫天暗影吸去了光,越發顯出她肌膚的白。凌厲的氣息侵人髮膚,攻勢如急風驟雨,然而無論如何也咬不到她的半分衣角,她的起落轉折有種奇特的韻律,宛如一隻空靈的游龍,極盡精妙,極盡從容。

  忽然間鐮影一收,屠神停住手若有所思,橫蠻的臉肌抽了一下,一個字一個字宛如鐵斧鑿出,「蘇璇是你什麼人?」

  胡姬沒有回答,台下無數人聽見,驚訝的相詢,議聲漸漸大起來。

  緩坡上的軟帳內,在蘇雲落現身時已覺得不可思議的琅琊郡主脫口迸出了一聲驚呼,身形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目不轉睛的盯緊了她。

  薄景煥也怔住了,眉心無意識的深蹙,似一道怵人的刻痕,同樣仔細打量著台上的胡姬。

  「比起剛才的小子,你的身法更像他,是他的徒弟?」屠神陰戾的笑,宛如餓狼見到了血食,「連武器都不帶就來送死,很好。」

  殷長歌看得大急,緊了一下手,喘息中帶上了咳嗆。

  獰笑未完,屠神猝然覺得眉際一癢,伸手一撫竟然觸到了一縷鮮血,一道細細的裂傷從頂心至髮際,這樣輕微的傷勢幾乎不足道,卻來得異常蹊蹺。

  屠神受傷了,人群興奮的議論起來,又禁不住困惑。

  蘇雲落呼吸略促,額上有細小的汗,深瞳極亮,右手不知什麼時候挽住了一枚銀色的短棍。

  屠神的臉色終於變了,瞳孔收縮著盯住她的手,片刻後道,「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那鬼東西!像根細絲!原來是這賤人!」台下有人尖利的叫起來,穿透了喧譁的人聲,白陌看去,蠍夫人祝紅裳擠在人群中,一張俏面激恨非常。

  左卿辭眼眸沉了一下,話語唯有身邊人能聽見。「讓她閉嘴。」

  秦塵悄無聲息的隱去了。

  細絲?屠神仔細審視,然而什麼也看不出,索性一試,右手的重鐮帶起勁風破空劈來。

  一斬三折,黑鐮封死了所有可能挪移的方位,鐮刃橫掃腰際而來,眼看將中,忽然一線微光閃了閃,一股詭異的威脅感襲來。屠神厲吼一聲,黑鐮一封,鐮柄纏住了一根悄然襲向咽喉的銀鏈。極細的鏈子宛如活物,一擊不中立刻縮了回去,竟然在刀劍難傷的玄金木柄上殘留了一道劃痕。

  「這是什麼東西。」屠神暫停了攻擊,瞪著手中的鐮柄。「蘇璇教了個連武器都不敢亮的徒弟?」

  台下一片譁然,有罵屠神無恥的,有好奇胡姬身份的,更多的對那件神秘的兵器心癢難搔,伸長了脖子觀望。

  不管台下是何種反應,屠神成功的激將了對手,蘇雲落揮了一下腕,一線銀光驀現,空中瞬時裂現數道靈動的殘影。

  山巔出現了一剎那的絕對寂靜,許多人根本不曾看清是什麼物件,轟響的議論潮湧而起,一個老人突然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叫喊。「是一寸相思,那是一寸相思!」

  轟嚷聲稀落下來,人們盡皆向百機老人望去。白髮蒼蒼的老人兀自失神,老淚縱橫,「鴉九打造的最後一件神兵!一寸相思,終於出世了。」

  什麼是一寸相思?

  一條細絲,如何當得起神兵之謂?

  台上的纖影也不再掩飾,她身姿起落,纖手薄引,馭動變化萬方的一絲銀鏈。

  相思在何方,山長水遠知何處

  相思有多長,天涯地角無窮盡

  所有人都被台上的交戰吸住了,銀鏈破空,起先僅有三尺,後至九尺,至極處滿台電光裂空,奇異的嘯聲刺人耳膜。

  屠神休葦從未見過這樣詭異的兵器。

  碎魂鐮是長兵,柔絲更長。

  他想以重鐮擊斷,可她將正陽宮的內勁化入其中,游絲如有生命,竟是捉不住,偏又是那樣鋒利,一寸劃過便是入骨斷筋。

  屠神斷喝一聲,長鐮漫空一絞,繃住銀絲一收,纖影彷彿不著力的直掠而來,如果不是閃得快,飛舞的游絲險些割破他的咽喉,等避身過後,鐮上已經空無一物。

  斬盡空,收不住,千丈柔絲化作漫空的殺意,無形無跡,無孔不入。

  這是什麼絲,這是什麼兵器!休葦第一次生出了懼意。

  然而世上沒有無懈可擊的事物,蘇雲落的呼吸異常急促,雙頰激紅,汗濕髮梢。馭使這件武器極耗心神與真力,又是對陣空前的強敵,她還是太年輕。

  僅僅是力竭時的一瞬之差,黑鐮已經無可避讓,她兩手持住銀棍橫攔,在眉前硬生生將鐮刃擋下,細細的銀柄竟然扛住了未被劈碎,沉重的力道壓得她半跪在地,地面的碎石深深嵌入了膝蓋。

  她的頭髮散了,血從傷口中滲出,看上去格外狼狽,她緊緊的咬牙,雙手驀然一錯,借力將黑鐮卸了開去。

  重鐮帶著厲風劈下,鏘然嵌入了石台,漫地裂紋如蛛網延伸,隨著屠神吐氣開聲,堅石轟一聲炸開,尖銳的石子帶著致命的勁道激射而出,擊散了銀絲的軌跡,儘管極力騰挪,她的手臂腿側還是擦出了數道血口,更可怕的是森森黑鐮隨著碎石一同追來。

  她的身法快到極致,黑鐮還是追上了她,掠中左邊的背胛,人群齊齊發出了驚呼。然而奇蹟出現了,她受了一擊卻沒有任何鮮血,反而趁力而起,漫天銀光一閃一收,她墜跌下來,勉強一個空翻,狼狽的跪落於三丈外。

  坡上的軟帳內,琅琊郡主驚駭得險些暈厥,死死抓住茜痕的手。

  屠神奇怪的不曾追擊,虯髯之口微張,依然保持著揮鐮的姿勢。

  一切彷彿靜止了,她緩緩站起來,身形有些歪斜,忽然咳起來。蒙布的紗巾染上了鮮血,嗆咳中依然擋不住快意迸發,她第一次開口,低靡的聲音有痛楚,也有驕傲,「胡姬只會歌舞?我這一舞如何?」

  屠神臉色獰厲,暴喝一聲驀然一掙扎,全身肌肉賁起處猝然迸出了十餘條血線。

  人群驀的譁然,驚異的發現屠神從肩至足竟然被銀色絲鏈縛繞了數匝,這一運力,立時被銀絲殘酷的切裂,鮮血如小溪,從屠神綻裂的身體歡快的流淌,他轉瞬已成了一個血人。

  蘇雲落的形容是那樣狼狽,聲音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傲,激越而狂放,踏著滿台鮮血,有一種悚人的氣勢。「今日教你知道,胡姬不僅會勸酒,會歌舞,還會殺人!」

  哪怕是一介凶神,被這般絞殺的場面仍是太過可怖,人們看著屠神發出一聲不甘心的嘶吼,再度一掙,銀絲徹底嵌入肌骨,他再也站不穩,踉蹌跪倒下來。

  她在輕離劍邊駐足,拾起長劍輕輕一振,迸出一聲悠長的清吟。而後她抬手一擲,輕離化作一道雪虹飛落而下,釘入沈曼青前方三尺的地面,劍穗劇烈的搖顫。

  沈曼青扶著殷長歌,秀顏煞白,她沒有望台上,低眸盯著失而復得的輕離。

  血從屠神身上淌出,血泊越擴越大,胡姬在動彈不得的屠神身旁站定,幽眸裡燃著兩朵小小的寒星,起腕一收,無數血珠從跪倒的屠神身側飛散,漫天血雨中有清冽的銀光閃動。

  龐大的身軀頹然而倒,不可一世的凶神再也沒有生息,闔然而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6:12 PM

上卷 第五十一章 雲翼沓

  黑色長鐮跌落,砸得地面鏘然一沉。

  孤山之巔隨著屠神的死亡,從極度的安靜化為了極度的轟鬧。

  誰也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誰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無數激動的面孔在叫嚷。

  軟帳中的琅琊郡主終於鬆了一口氣,盈盈的淚水拭了又流,向一旁的薄景煥道,「侯爺,我去看看那孩子,您身邊的侍衛可帶了傷藥?」

  薄景煥神情僵木,喚了幾聲彷彿全未聽到。

  總算這一場盛會有了一個理想的收梢,雖然胡姬獲勝也有些怪異,但至少出身名門正派,又是大名鼎鼎的蘇璇之徒,沐府上下幾乎感激涕零。沐英正要上台恭賀,一個人忽的掠上台,揚臂作了個止步的手勢。「事情還沒完,沐公子稍安勿燥。」

  那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男子,相貌平平,身形如球卻異樣的輕巧,面上帶著習慣的笑,看起來如一個和氣生財的商賈,然而右手一掀衣襟,取出了一串黑沉沉的鐵鐐。

  這人如此形貌,加上鐵鐐一露,場中有七成都認了出來,沐英大吃一驚。「燕神捕?閣下也有意一爭長短?這位姑娘此刻只怕不能再戰。」

  「若她能再戰,我還真未必捉得住。」燕歸鴻宛然自嘲,望向立在血泊中的身影,他一雙眼睛略小,看人時極精利,「我從未想過,追了數年的飛寇兒竟然是個女人,持有這般厲害的神兵。」

  不止沐英變色,台下所有人一起愕住了。

  飛寇兒的名號實在太響,連茜痕亦有所聽聞,在軟帳中脫口驚呼,「蘇姑娘是賊?怎麼可能。」

  琅琊郡主怔了一下蹙起眉,秀美的臉龐一片憂心。

  沐英愕然道,「燕神捕會不會弄錯了,她難道不是正陽宮——」

  「我與她數次交手,不至於這點眼力也沒有。」燕歸鴻搖了搖頭,不再理會沐英,轉而對著飛賊,「你從不做顯眼的矯裝,這次倒是奇了,蒙面巾下是真容?蘇璇會收胡姬為徒也是怪事,看來有暇得上天都峰拜望一番。」

  蘇雲落退了兩步,倚著石壁沒有開口。

  燕歸鴻瞥了一眼台下的殷長歌,輕撫下頷的肉,慢悠悠的踱近幾步,有意無意堵住了她逃往山下的通路,「今日竟然冒大不韙在天下群雄面前顯揚,這義氣我倒要讚一聲,不過事到如今,我勸你還是束手就擒,也好讓彼此省些力氣。」

  青灰的面色褪去,劇痛也緩解了許多,這讓殷長歌有一種能站起來躍上試劍台的錯覺,可身體依然不聽擺佈,他只有急惶的催促沈曼青。「師姐,把她護下來——別讓她被神捕帶走——以門派的名義先帶回山——」

  沈曼青額上滲出了細汗,按住不讓他掙動,「不行,那樣勢必累及門派聲譽。」

  「她是為什麼上台!」殷長歌以目示意面前的輕離劍,情緒壓不住的激動。「你知道——」

  沈曼青的臉色極難看,柔唇緊咬。「現在是什麼情形,神捕在場,又當著千萬英雄的面——你我的聲名就罷了,你要天下人說正陽宮藏污納垢,袒護惡賊,為正道之恥?」

  殷長歌一窒,急道,「可她畢竟是師叔的弟子——是——」

  沈曼青低了聲音,「她做的惡事太多,沾上一點便是聲名全污,若引得各大派重上天都峰,師父何等為難,你和我都擔不起。」

  爭執如未浮出便已寂滅的水泡,殷長歌看著她,忽然失去了意氣,所有憤怒與不甘,焦灼與急迫,全黯下來化為了失望。

  燕歸鴻是老江湖,與飛賊鬥了多年,深知這賊骨子裡堅韌得可怕,就算成了困獸也絕不會輕易受擒,他並不急於動手,「你的左背胛已經碎了,武器縱然神妙,必須精微的內力馭使,如今已是窮途末路,還想怎麼逃。」

  被神捕點破,人們才留意她的樣子確實有些糟。

  胡姬的膝蓋血肉模糊,衣上多處染血,儘管殺氣猶存,看得出已是強弩之末。冷汗從她額上不斷滑落,然而聽見神捕的一番話,她什麼反應也沒有,深楚的瞳眸異常冷漠。

  她僅是手腕輕翻,一線銀光瞬間一掠,將案台上的玉盒捲到了懷中。

  「我是為鶴尾白而來,與正陽宮無關。」第一句話還算清晰,到後來彷彿有些脫力,她的語聲漸漸弱下去,成了喑弱的低語,「我贏了,東西是我的。」

  沐英傻眼了,頓時頭痛起來。有人贏了屠神確是幸事,可大會的頭彩最終落入飛賊囊中,同樣有悖原旨。不過儘管覺得不妥,他也不敢上前,強行索回太過冒險,畢竟屠神傷痕摞厲的屍體還橫在台上,唯有寄希望於神捕。

  「到這個時候你還在想寶物,惡行也該到頭了。」燕歸鴻不願再說,掌中鐵鐐銬一動,發出一串撞響。

  「王命已赦了她的前罪,不知神捕以何等名義拿人。」一個清淡優雅的男聲適時響起,左卿辭緩步踏上了石台,白陌隨在身後。

  台下的左傾懷見得這一幕,驚得眼睛都直了。

  他身邊的好友翟雙衡也呆了,忍不住問道,「令兄上去做什麼?他認識那個胡姬?那個胡姬——」一線靈光一閃,翟雙衡突然愕住,「劍魔的徒弟,剛殺了屠神的飛寇兒——是令兄身邊的胡姬?」

  左傾懷答不出一個字,他知道左卿辭身邊確實攜了胡姬,可她存在感極微,一直以絲巾覆面,根本不曾留意,哪辨得出是不是同一人。再說劍魔之徒是何許人物,豈會屈身為侍女;但若是無關,左卿辭又為何要插手?無數問題紛至沓來,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左卿辭可不會顧及台下怎麼想,兀自行過去,俊顏矜淡,別有一種疏冷的壓力。

  燕歸鴻自然認得這位前一陣名動金陵的公子,也清楚飛賊的赦令正是由靖安侯府奏請,今日竟然當眾出面袒護,顯然關聯非輕,一怔之後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禮,「左公子所言不錯,朝廷確實有過赦文,然數日前她又竊了桑園的雙蝶寶鏡,辜負聖意,更該罪加一等。」

  茜痕更愕了,「竊鏡的人是蘇姑娘?」

  「那是我送的,並非是她所偷。」琅琊郡主驀然立起來,惶急的頓足,她想去解釋,無奈所在的緩坡離試劍台看著近,實則要繞一大圈,近前時耗頗長,她急得無計可施,回頭瞧見威寧侯,「景煥,告訴神捕鏡子是我送的,不能捉蘇姑娘。」

  景煥兩個字讓威寧侯震了一下,嚴冷的臉龐宛如空白,沉默逾恆。

  好在琅琊郡主心急如焚的時候,左卿辭已經道出來。「想是神捕弄錯了,蘇姑娘確實得了一枚銅鏡,緣自杜夫人的族親琅琊郡主慨然所贈,不信盡可詢過郡主。」

  「那也要她就擒之後再行訊問。」燕歸鴻追索多年,豈會輕易退讓,「她畢竟是慣賊,左公子在萬人之前一味袒護,只怕於侯府英名有損。」

  燕歸鴻一番話不軟不硬,台下眾人本懷著三分對神秘的賊美人行將受擒的憐恤,此刻又轉成了對權門貴胄橫加偏護的不悅,紛紛點頭起鬨,左卿辭也不多爭,「燕神捕言之有理,不過她適才力戰兇徒,好生令人欽佩,我想代為裹一裹傷,應該不至礙了神捕辦案吧。」

  燕歸鴻能成捕役第一人,不僅僅是偵緝的手段高明,也在於明曉官場,善知進退,他並不想過於得罪靖安侯府,見試劍台兩側臨深崖絕淵,想逃也難,索性送個人情,「公子仁心,我暫候片刻又何妨。」

  底下的轟議的聲音越大,盡在納悶這位風華過人的公子為何替飛賊辯解,又得以讓神捕都遜讓三分。

  左卿辭全不理會,對燕歸鴻略一頷首,向蘇雲落走去。

  蘇雲落已經很難站穩,身上的冷汗一直流,眼前的一切彷彿籠在白色的虛光中,耳畔隱約生出了異鳴。她知道自己的境況糟透了。可是她不能倒,台下千萬人在看,無數嘴一張一合,議論紛紜,彷彿整個世界的惡意等著將她吞噬。

  恍惚中一個熟悉的人來到身側,將她的面紗揭開一條線,餵過一枚紫色的丹丸,沁人心脾的香氣讓她混沌的頭腦一醒,好一會才回過神,看了他半晌,將藥丸嚥了下去。

  左卿辭一手診脈,一手將一個瓷瓶置入她懷中,「剛才那枚藥保你兩個時辰精神不墮,玉瓶中的藥丸每四個時辰服一枚。」

  不知是什麼藥,效果出奇的神異,她身體似乎生出了新的力量,耳鳴消失了,冷汗也不再流。

  她的左背胛受了屠神一擊,腫脹而扭曲,他以身形遮擋,解開她身上的玄明天衣,從白陌托起的針囊抽出金針刺入她的肩背,三五針之後,疼痛奇蹟般消失了。

  左卿辭凝神將骨頭按捏復位,撕開她的衣衫,將一隻黑色玉瓶中的藥膏悉數抹上去,又替她將軟甲穿回,清俊的眉尖微蹙,「金針鎖脈只能管一時,左肩三個月內不要運力,否則會很麻煩。」

  他身形修長,存心遮擋之下,即使十餘步外的燕歸鴻也看不見兩人之間細微的動作。左卿辭替她將玉盒綁在纖腰上,拭去她鬢旁的汗,忽而低聲道,「你若是無計脫身,可以挾持我。」

  她的眼瞳微微動了一下,一無回應。

  他笑了笑,漫不經心道,「這個身份還有點用處,劫持在手中,燕歸鴻就不敢為難你。」

  一直安靜的任他療治的蘇雲落,這一刻終於開口。「你想要什麼。」

  左卿辭凝視著她,長眸蘊著奇異的光。「你。」

  她沉默了一會,右手驀然扼住他的咽喉,身形一擰,一把將他推在石壁上,撞出了一聲鈍響。

  兩人的位置驀然而易,誰也沒想到肘腋之間突生變化,飛賊驟然反臉,翩翩公子落入險境,人群發出了紛亂的驚呼。

  左傾懷顧不得自己的武功根本無法與敵人相較,一急縱上試劍台,「放肆!放開他,否則靖安侯府必將你碎屍萬段!」

  燕歸鴻是何等人,自不會被表面把戲矇蔽,胖臉瞬時掠過一絲陰霾,沒想到這位公子為了縱走飛賊竟然如此胡為,暗嘆一聲晦氣,礙於侯府又不能點破,只有敷衍的斥責,「你若敢對公子無禮,今日必死無疑。」

  左卿辭果然沒有一點怒意,即使是被壓在石壁上,長腿被迫半屈。他的眉梢依然帶著慵懶的輕狂,臉龐似明玉生輝,彷彿春華融盡最後的冰雪。

  蘇雲落的眼神有些散亂,殺掉屠神的興奮還在血脈裡湧動,受藥力激發的身體熱意輕盈,染血的指扣在對方完美的頸頷,玷汙了白皙的肌膚。

  這個男人像一隻狡黠的動物,誘惑而危險,有時甚至讓她覺得可怕。可現在她扼著他脆弱的頸,能感覺到指下脈搏的跳動,一運力就可以斷絕他的生息。

  他在看她,線條優美的薄唇輕啟,似乎想說什麼,長眸如摻著蜜糖的毒,致命的惑人。彷彿被魔鬼喚起了某種不可遏制的衝動,她猝然傾上去,隔著面巾咬住了他的唇。

  這大概是左卿辭所經歷最粗蠻的吻,全然沒有技巧,重重的啃上來。

  無數聲浪從台下席捲而來,左卿辭震了一下很快回神,不但沒有退避,反而扯下她的面紗,將舌尖探進來更猛烈的攫取,不同於她的生澀,他的吻狂放而直接,挾著明顯的慾望,險些讓她透不過氣。

  數步外白陌目瞪口呆,極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下去,簡直無地自容。這是什麼女人,在成千上萬武林群雄面前放肆,公子的臉都丟盡了。

  左傾懷也呆了,愕立當堂,看上去幾乎有些傻。

  驚世駭俗的場面讓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有在駭笑,有在唾罵,然而誰也不曾上前,畢竟她的手還扼著文質彬彬的公子脆弱的咽喉。

  她終於推開他,蒼白的臉頰變得一片潮紅,唇色鮮豔欲滴。

  「來找我。」左卿辭低而急促道,眼眸熾亮如火。

  他也只來得及說了三個字,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向燕歸鴻跌去,燕歸鴻不得不扶住他,臉色驀的一變,阻止已來不及。

  她像一片被風吹起的飛羽,在數萬人的注目下凌空翻掠,從萬仞絕壁飄墜而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4 06:20 PM

上卷 第五十二章 天都憶

  仰望著高不可攀的山崖,燕歸鴻禁不住嘆了口氣,他在數棵崖樹上發現了細細的勒痕,顯然她一路用那件奇異的神兵借力,變幻了數處著力點,已經安然從崖下離開,又一次逃了。

  毫無疑問,這飛賊早已踩探過路徑。涪州野外儘是深山密林,隨便一藏,找起來如大海撈針,盲目的搜緝全無意義,燕歸鴻搖了搖頭,下令收撤差役。

  近日的涪州城沸沸揚揚,話題多得數不盡。

  屠神、蘇璇、飛賊、神捕、一寸相思、神匠鴉九、足以令人一談再談,何況還有清俊神秘的靖安侯府大公子,最後一瞬的情景如爆炸般震撼,香豔的傳聞鋪天蓋地。

  即使飛寇兒掠起太快,根本沒法看清真面目,眾人依然將她傳成了一個絕色美人——不然如何解釋靖安侯府的左公子被她當眾輕薄,卻是神采盎然,全無半點羞惱。

  屠神點出胡姬出自正陽宮,不可避免的就有好事者將素手青顏拿來與她相較。同樣貌美,同樣藝業驚人;一個出道不久已揚名天下,一個潛影匿跡從不現於人前,雙姝並立,孰高孰低?沈曼青擁者甚眾,然而胡姬也用一戰證明了實力,再辯下去甚至從徒弟爭到了師父,變成金虛真人與蘇璇這對師兄弟之爭。

  蘇璇的徒弟為何寂然無名,她又如何擁有了神兵,正陽宮會怎樣看等待這一劣跡斑斑的門徒,會不會重演清理門戶的憾事?胡姬的來歷,胡姬的美貌,胡姬的放蕩大膽,與貴公子的豔粉糾纏衍生出千百種刺激的猜想,傳到後來又帶出了左卿辭的吐火羅之行,更是多了話題。

  傳聞最核心的幾人全在涪州,想清淨也難。殷沈二人棲於當地道觀,為了擺脫無盡的追問,沈曼青拜望了沐府家主,借沐府之口,將一些淵源傳至江湖。

  她坦承蘇璇當年確實曾因憐憫帶回一個年幼的孩子,輕描淡寫的將之化為門派偶然的善舉,至於女孩不耐山中清苦,幾年後失蹤也是人之常情,其後所有際遇與正陽宮無關,更不知鴉九最後一件神兵從何而來。三言兩語間,沈曼青將門派摘得一乾二淨,而後以養傷的名義閉門謝客,一應紛擾隔絕於觀外,任誰請見一概不納。

  唯一的例外是左卿辭,離開涪州前,他去探望了殷長歌。

  沈曼青將師弟照料的極細緻,殷長歌恢復的也快,然而他神色清寂,沉默少笑,迥異於平常,連言語都疏淡了許多,除了開頭的致謝,其他均由沈曼青應答,直到敘談至尾聲,殷長歌才開口,「師姐,我想單獨與公子一談。」

  他的態度平寂無波,沈曼青略現遲疑,蹙了一下秀眉避過話語,「師弟元氣大傷,當悉心凝養,這時辰也該行功了。」

  殷長歌並不多言,沉默的看著她。

  沈曼青語氣放軟,猶如哄勸一個心情不佳的病人,「方才半天又不見你言語,左公子也倦了,有什麼話不妨來日再敘。」

  兩人之間的氣氛極怪,左卿辭宛若不見,微笑接過話語,「沈姑娘客氣了,今日到訪除了辭行,也是放心不下殷兄的傷勢,儘管診脈尚算安好,經絡仍有些許阻滯,必須以銀針疏導,化去淤堵才是。」

  沈曼青怔了怔,勉強笑了一下,「怎好再勞煩公子費神,城中——」

  「城中雖有醫者,及上我的卻是不多,我與殷兄又是莫逆之交,沈姑娘何必拘禮。」左卿辭的言辭比沈曼青更完美,一番下來無懈可擊,「不過這套針法施起來要褪衣,少不得要請沈姑娘暫時迴避了。」

  饒是沈曼青口舌靈動,也落了個無詞以對,唯有深望了一眼殷長歌,退了出去。

  靜室中剩兩人相對,左卿辭不疾不緩的從袖中取出針囊,在案上鋪開。

  殷長歌當先開口,「多謝公子一番好意,師姐是關心情切,並無見外之意,施針就不必了,我想尋隙說幾句話而已。」

  「殷兄的經脈確需疏理,脫衣倒是不必。」左卿辭灑然拈起銀針,刺入殷長歌的穴位,「白陌攜了藥箱在門外隨侍,殷兄感覺有何處不適,但說無妨。」

  既然白陌在門外,沈曼青自然不可能窺聽,殷長歌聽出話意,靜了一會。「公子對蘇——雲落瞭解多少。」

  「與眾人一般無二。」左卿辭指間轉捻銀針,輕描淡寫而答。

  殷長歌明知他言不盡實,沒有再問,「傳言說的不錯,她的確是我師妹,蘇璇師叔唯一的弟子。」

  左卿辭知道,這些話殷長歌大概也忍了許久。

  「她是師叔在山外收的弟子,在身邊帶了兩三年,後來似乎有一次遇險,師叔不得已將她送回山上,甚至因此與派中生了極大的爭議。」殷長歌隱然失神,陷入了遙遠的舊憶,「師叔天資奇高卻不愛收徒,有許多人想讓子弟拜在名下,盡被婉拒了。唯有她是例外,偏偏是個胡姬,師長們拗不過,默許她留在山上,那些年——」

  殷長歌的話語停住了。

  他還記得那一張嫩白美麗的小臉,有時被打得頰面青紫,有時衣上糊滿了污泥,甚至冬日被踢入翠微湖,她只是一聲不吭的爬上岸,他甚至不記得曾在那張臉上看到過笑。

  她的眼瞳比一般人更大更深,從小就很漂亮,可是沒人會注意。她的存在如一個隱藏的污點,終有一日會損害門派聲譽,累及師叔的英名。派中越是看重師叔,小輩越是愛戴,就越加不能容忍。

  那時,他們是一群不滿十歲的孩童,比成人更直接,也更惡毒,趁蘇璇游劍江湖,變著法的各種欺辱,想將這個一無是處的師妹趕下山,師長們偶然發現,也僅是不關痛癢的忽視。

  「她的基礎打得很好,可師叔很少回山,其他的師長也不教,全靠她自己摸索,自然比不上其他的師兄師姐,經常有同門尋去切磋——」殷長歌再度開口,幾乎難以啟齒,又不得不說。「她過的很糟,後來似乎連話都不說了。師叔出事時,各大派齊至天都峰,正陽宮迫於壓力,商議由五位長老下山,她不知怎麼聽到風聲,在正殿外跪了整整兩天。」

  正殿中爭論的師長無暇顧及,小一輩的目睹了眾派逼宮,義憤之下受了門派嚴斥,誰也不敢違背命令踏入那一塊禁區。

  七月的驕陽,青石板炙燙的驚人,那一年她已經有少女甜美的身姿,汗濡濕了她濃密的烏髮,白嫩的頸被曬得赤紅脫皮,孤零零的跪在殿外。

  大概不希望被人發現胡女的相貌,她的頭垂的很低,跪的很拘謹,像一尊刻出來的石像。他很想走過去和她並肩跪在一起,為長久愛戴的師叔請命,向師長們乞求,從無常的厄運中留下一線生機。

  可是他沒有,記不清是不是被師姐勸走。他只是記住了那個他一直輕視的身影。

  一個人,跪對一座空山。

  沒有人留意到她,又或許看在眼中也如不見。正陽宮最出色的弟子將如星辰隕落,怎還顧得上一個可有可無的附贅。誰會想到十年後一介胡姬橫空而出,譁動江湖。

  「五位長老下山時,她也走了,從此再無消息。直到吐火羅鬥劍,我才發現是她。」殷長歌複雜的看著左卿辭,經此一事,他才明白這位貴公子貌似隨和,骨子裡深藏如淵,「公子與她究竟是何種關聯?」

  左卿辭爾雅的微笑,全無解釋之意,「殷兄既然好奇,何不問她。」

  對方果然避開了問詢,殷長歌抑住失望,澀道,「不瞞公子,我年少時從未將她視為師妹,如今她也視我如陌路,何來資格詢問。」

  如今她行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歧路,惡名纏身,絕然不提過往,他終是難抑內心的愧疚,假如當年曾稍有善待,假如不曾那樣冷漠的排擠——

  左卿辭彷彿看透了他的內心,「殷兄何必自責太甚。」

  殷長歌嘆了一口氣,放棄了試探把話挑明。「她做的事無法見容於門派,可她畢竟是我師妹,師叔唯一的弟子。公子身份尊貴,不是她所能觸碰,還望不要計較她當日的冒犯。」

  雖不知這兩人之間有怎樣的糾纏,但在殷長歌想來,蘇雲落自幼孤零,逢到俊逸的溫柔公子逗引,動心也是常情。可這不會有好結果,她是胡姬,不可能踏入侯府,注定僅是一段豔事糾纏。這類風流於男子不過是趣談,女子卻可能毀去半生,遑論她還於天下英雄前妄為。他唯有懇求,希望這位貴公子出於情份也好,憐憫也罷,高抬貴手斷了牽扯。

  殷長歌的蘊意,左卿辭自然聽得出來,他莞爾一笑,「舉世對她輕之笑之鄙之憎之,殷兄仍存著舊誼,實在是難能可貴。」

  一句話明贊暗刺,說得殷長歌沉默了。

  「可惜殷兄雖然關懷,於雲落並無任何助益,倒不如像沈姑娘一般推個乾淨,萬事不沾,也全了貴派聲譽。」雲淡風輕的話語中有分明的刺諷,偏又句句是實,殷長歌無辭可辯,臉色異常難看。

  左卿辭適言而止,並不過度,轉而道,「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數月前雲落來取酬金,我發現她背上有一道極深的傷口,應該是一位極高明的劍客所為,只怕已至劍氣化形之境,殷兄可知江湖中何人能有如此修為。」

  殷長歌怔了一怔,「神兵在手,誰還能傷她,難道——」

  或許是過於震驚,他沒有說下去,目中透出駭異,定定的看著左卿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12:28 AM

下卷 第五十三章 方外谷

  方外谷位於一處幽谷,谷外高高的青岩生滿藤蔓,綠意盈盈,覆蓋著古老的岩壁,一枚壁虎從葉間爬過,搖晃著黑灰的尾巴慢悠悠鑽入石縫,谷口的石壁間吊著一塊生滿銅鏽的雲板。江湖客來此求診,唯有在雲板上擊槌請見,至於谷中人是否願看在黃金的份上施救,全隨谷主個人喜怒。歷年來不乏試圖闖進去的高手,卻無一人能趟過谷口的迷陣與機關,陣內外的纍纍白骨繞生著野葛碧葉,寂寂的昭示出谷中醫者的無情。

  左卿辭將白陌留在谷外,隻身走入陣中,陣中景緻移步而換,教人目眩神迷,頓失所向。他全然不為幻境所惑,三折兩繞避過機關,用了半個時辰走出迷陣,待踏出最後一片林子,眼前現出了一座仙境般的山谷。

  晶瑩的水瀑從崖上傾落,如匹練飛墜成湖,化為數道清淺的明溪,將山谷分為數塊,溪中湧動著斑瀾的游魚,漫山遍野的花如火如荼,仿若雲霞鋪錦。各式簡雅結實的木屋散佈於花野中,屋外有人蒔花,有人修籬,也有人在樹下捧著書研讀,三三兩兩的圍聚討論,意態散漫閒適。

  一隻梅花鹿迎上來,親暱的頂蹭左卿辭,他拍了拍鹿頸,騎上去一聲輕叱,鹿蹄撒潑,輕快的跑起來。鹿鳴呦呦,載著他躍過清溪,奔過山地,一路經過不時有人回首,驚愕之後驚喜的叫出來。

  「是大師兄!」

  「大師兄回來了!」

  「大師兄,谷外可好?」

  坡谷深處有一株逾九百年的樹,枝椏粗壯,樹上築了一幢極大的樹屋,與樹宛如一體,綠蔭蔽頂,陰涼宜人。樹屋四面開窗,竹簾半卷,光線與視野極好。一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側身而臥,通身酒氣沖天,一邊還擱著酒罈,也不顧外邊日頭正高,兀自醉睡。

  左卿辭也不驚動,在中年人身邊盤坐下來,倒了一盞酒慢慢的細品。

  過了一陣,中年人動了一下,砸著嘴摸索酒盞,半晌沒摸著,睜開眼睛怔了一怔,一瞬間的神色似厭惡又似欣慰,摻在一起極為複雜。

  左卿辭只做不見,「又飲多了?今年的春水凍釀得不錯。」

  清矍的臉上猶有昏然之色,中年人坐起來,疲沓的揉了揉臉,語氣惡劣,「回來了?總算還未死在外頭。」

  左卿辭打量對方眼角的細紋,同樣沒好話,「上了年紀還是少發些酒瘋,難看得緊。」

  「事事不順心,不喝又能如何,我用十來年養了一匹狼,一句不對抬腳就走。」中年人怨氣橫溢的諷了一句,又有些後悔,僵硬的緩了口氣,「玩膩了就回來罷,外面糟污的很,谷中到底清淨。」

  左卿辭懶懶的托著盞,並不在意,「既然我是不長心的豺狼,去糟污堆裡有何不好。」

  中年人被他一梗,抑下氣嘆了一口,「你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也不知在外造了多少孽。」

  左卿辭漫不經心道,「近年已改了,人不犯我,我自不會犯人。」

  俊顏瞧著令人怨憎,姿態也是漫散得惹厭,這孩子是他一手養大,雖然聰明,心性卻是涼薄,臉也越長越像那個人,全無半點肖似——

  中年人凝視了好一會,現出頹色,眼角的細紋越發明顯,語氣變得陰鬱,「既然如此,你還回谷做什麼。」

  「有點事想問。」左卿辭無視對方陰晴不定的脾氣,閒閒道,「碧心蘭、幽陀參,佛叩泉、風鎖竺黃、赤眼明藤、漢旌節、鶴尾白、錫蘭星葉湊在一起可治什麼?」

  中年人習慣性的摸過酒罈,失望的發現空了,聞言一愕。

  左卿辭側頭支頤,「師父可知這是什麼方子。」

  清風穿堂而過,樹屋安靜了一陣,中年人皺著眉想了一會,「你遇上了什麼人?」

  左卿辭道,「一個胡姬。」

  「那就錯不了,這方子是我開的。」中年人點頭承認,徹底回想起來,「那個胡人丫頭有些意思。」

  果然是出於谷中,左卿辭有三分微疑,「師父還記得診的是何人?」

  雖然隔了許久,但情景太過特別,中年人仍然記得很清楚。「一個瘋子,武功之高是我平生罕見,可惜年紀輕輕就中了娑羅夢之毒。」

  「娑羅夢?」左卿辭半是自語半是詢問,「我怎麼從未聽說。」

  「誰讓你這臭小子半路離谷。」中年人有些不耐,從凌亂的書堆中翻出一本抄卷,擲入他懷中,「這本心得是近年整理出來,集我畢生所見,娑羅夢為西域王室秘藏,一個來求醫的閹官私下昧了一瓶,奉上作為診金,我覺得此藥甚是奇特,潛心研究了幾日。」

  左卿辭撈起書翻了翻,一目十行的掠過。「 這種藥能讓人發瘋?」

  討論起醫藥,中年人氣性平了些,也不再動輒刺語,「娑羅夢無色無味,唯有遇火呈紫色,時常被摻入飲食之中,初時不顯,隨著毒性累積逐漸發作,中者如墮鬼夢,神智漸潰,直至最後徹底顛狂,全不似尋常毒藥,西域王室多用以除去政敵。」

  如此聞所未聞的奇毒,絕非普通人能得,左卿辭若有所思,「依師父看,中原何人能持有。」

  「這問題我也想過,大概也只有涼州那個好收集各種異毒的狂藥僧,不過他早死了,藥窖也燒成了白地。」中年人有一縷傲然的得色,「這樣的奇毒不說療治,能診出來的醫者也沒幾個,我推敲了數日才擬了方子,假如能照方施為,有九成把握可以祛毒。」

  左卿辭靜默不語,半抿了一口酒,「師父不出谷,怎會開出這張方子?」

  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得意變成了怨怒,「還不是你當年悄沒聲息的跑了,我怕又像——不得已出谷尋找,碰到一處靈地泉水極好,釀出的酒味獨特,停下來喝了一陣。走得急沒帶幾兩金子,隨手治了幾位病人,誰知道有一天來了個胡人丫頭,拖著一個傷重的瘋子跪求我診治。」

  左卿辭淡淡道,「師父可不像如此善性。」

  中年人見慣生死,豈會為普通的跪求動容,冷嗤一聲,「我掙夠了酒錢,自然懶得理會,那丫頭死活不肯走,我實在煩了就隨口一說,除非她能連飲七壇秋露白。」

  秋露白名雖風雅,酒意極洌,尋常人半壇必倒,開出這樣的條件,當然是要人知難而退,左卿辭心下透亮。中年人回憶到興頭,接著道,「那胡姬模樣生得好,性子也有些特別,聰明人自然不會白費力氣,她卻是死心眼,醉了一日還不肯罷休,隔了一個月又來了。」

  左卿辭輕哼一聲,「她真喝下去了?」

  中年人搖了搖頭,「也不知她這一個月喝了多少,眼睛凹下去,酒量倒是練出來了。我也不好和一個丫頭反悔,既然把酒喝完了,我只好替她診了病人。」

  右手托盞本是要飲,不知怎的,左卿辭又擱了下去,聽見中年人的話語,「其實開了方子也無用,那些藥不可能集齊,瘋子也不是普通人,那丫頭堅持不肯廢他的武功,我這谷裡也不敢收。隨手給了一瓶天丞丸,讓她能將瘋子的武功壓上半年,時限一過必然生事,等成為眾矢之的,誰也救不了。」

  左卿辭默了半晌,心不在焉的道了一聲。「還差兩味。」

  「什麼兩味?」說了半天,中年人的心神又轉到酒上,從屋角摸出一壇拍開了封泥。

  「那張方子,她已經快集齊了,瘋子也還活著。」左卿辭半躺下來,目光落在樹屋幽暗的木頂,隱約的低語模糊難辨,「真是——蠢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12:35 AM

下卷 第五十四章 秋鴻至

       從盛夏到清秋,時光已逝去四月有餘。

  金陵城多了一位倍受矚目的貴女——沈國公的孫女沈曼青。她自小寄養於正陽宮,得蒙金虛真人青眼,長年拜在掌教名下教養,直至吐火羅一役而在朝堂聞名。良好的家世,清麗的容貌,又是出類拔粹的武林俠女,讓她多了一種傳奇色彩,大方溫婉的儀容又博得了一致讚譽,金陵的名門淑媛爭相邀游,一時間炙手可熱。

  而同樣因吐火羅一事而為人所知的左卿辭,則要低調得多。他隱於玄武湖畔的別業,深居簡出,並未入住靖安侯府。偶然現身於華宴之上,驚鴻一瞥,翩然風儀已傾落芳心無數。

  但凡與權貴相聯又模糊曖昧的訊息最是吸引,這位離奇歸來的公子傳聞不斷,近期不脛而走的就是偏好胡姬,身邊時時有蒙面的胡女隨侍。

  尋常的豔聞算做風流趣談,未必能持續多久,偏偏試劍台上乍現的那位胡姬美人比靖安侯府的公子更神秘,難免令人倍加關注,私下紛紛猜度隨在左卿辭身側的姬人的真實身份,有好事者甚至開出了盤口,可惜誰也不敢當眾驗證。畢竟他是靖安侯親子,極可能承襲侯府爵位。

  兩下相較,曾經在世家中讚譽頗多的左傾懷,悄然陷入了尷尬之境。一邊是天家貴胄安華公主親選過繼,一邊是戰功赫赫的左候親子,聖諭未明之前,很難說哪一邊贏面更高,人們的目光也有微妙的不同。

  即使左傾懷已經有所感覺,他也不曾表露半分,依然不時來玄武湖畔探望名義上的兄長。他的態度既不冷淡,也不過度熱誠,適當的表示出親近之意,言辭又通徹有禮。每次登門必攜來風雅的珍玩字畫,邀左卿辭參與世家聚宴,遊園小飲結束後又親自將人送回別業。

  「既然大哥喜歡,下次有類似花會的宴賞我再來邀。」左傾懷等兄長下了馬車,在門邊寒暄道別。「大哥生性靜雅,只是整日閉於宅中,難免少了歡趣,父親也不願你獨住清寂,待大哥熟悉了金陵風物,交上一些相投的友伴,必會更為適意。」

  左卿辭淺道,「傾懷費心了,實是前近一陣風言太盛,我有些不慣。」

  「不過是一些好事之徒在嚼舌,大哥不去理會便罷。」比起初見的侷促,如今兩人更為熟悉,左傾懷甚至偶然會打趣,「據我所知一多半盡在羨慕,說大哥手腕高明,收得神秘佳人侍奉左右,豔福不淺。」

  只要是個美人,極易衍變為紅粉佳話,男人的心態大抵如此。至於美人是否聲名狼藉,是否當眾血淋淋的殺人,一概無關緊要,成了增添刺激的調料。

  左卿辭微微一笑,不予置評。若是有人知道他識得她一年有餘,卻僅止於一兩次短暫輕薄,不知會作何想法。

  左傾懷又敘了幾句,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這才辭別而去。

  左卿辭目送他打馬離開的背影,片刻後忽然道。「附近的還在?」

  問的沒頭沒腦,秦塵卻明白話意,徑直而答,「有兩個隱在暗處,街角還有一個賣糖丸的小販。」

  左卿辭籠起雙袖,長眉一斂,「能堅持如此之久,燕歸鴻倒是有耐性。」

  秦塵道,「公子可要我去挑明?」

  「不必了,驅走了也不過是換人再來。」網撒了這樣久,也該收了,左卿辭思了片刻,薄薄一曬,「聯絡文思淵,我要知道她現在何處。」

  望了一眼天色,他轉身入府,黑漆大門無聲的閉攏。

  書房窗外是一方清池,入秋更增涼意,一陣冷風襲過,蕭蕭黃葉簌然而落,房內燭影搖搖。

  侍立一旁磨墨的秦塵覺察到寒風侵室,離案去閉攏窗扉,剛走兩步,忽然聽得窗櫺輕響。

  左卿辭正在抄錄古本,聞聲腕間一停。

  秦塵臉色一肅,凝神趨近查探,忽然在窗邊定住了。

  有異況,但似乎並非凶險,左卿辭心頭忽的一動,行過去倚窗而視。

  窗外的清塘芙蓉開盡,僅剩零星的殘荷,夜幕籠罩的水面極暗,被書房的燈燭一映,如一碗濃郁的墨。池中有一個人,半身隱沒水中,指尖攀著牆基,略仰起臉。

  濕淋淋的臉龐冰白似玉,烏檀般的眼瞳幽沉,長睫凝著水,胭脂小痣越發鮮明,或許是冷,她的呼吸帶著一點濛濛的霧意,稀薄的氤氳,彷彿池中煙水孕生的妖魅。

  一粒水珠順著纖白的細頸,滑入了夜行衣的深襟,她望見他,將一枚油布包裹推入窗內,「你的衣服,有人在監視,我只能這樣進來。」

  靜謐了一刻,左卿辭沒有說話。

  又一滴水從鬢邊滑落,她抿了一下唇,手臂放鬆準備潛下去。

  「雲落。」他終於喚了一聲,長眸比平日更深,益加難懂。

  她停了一下,詢問的看著他。

  輕喚之後,左卿辭似乎恢復了自如,「進來。」

  她猶豫了一下,「附近有人,我身上全是水。」

  「沒人敢闖進這裡搜檢。」左卿辭極輕的笑了笑,側首吩咐秦塵,「把浴房備好,其他人都屏退了。」

  秦塵瞬時回神,看了主人一眼,退出去合上了門扉。

  左卿辭從窗內探出身,修長的手懸在半空相邀,溫柔的話語似蠱惑又似命令,「雲落,你知道我要什麼。」

  窗內燭光勾出他的輪廓,有一種迷亂的魔性,彷彿被他異樣的目光燙了一下,她的心驀然亂了。

  僵持了好一會,她終於將手搭上去,順著他的力道從池中掠入了房內。

  綿軟的波斯地毯上多了一行濕印,耳畔傳來窗扉合上的聲音,她突然不安起來,「你——」

  一句話未及說出,他頎長的身體已經貼了上來。

  她想震開又怕傷了他,反而被他撲得跌倒,厚軟的地毯吸去了所有聲音。

  她一身池水淋漓,他一點也不在乎,貼在她頸上的唇舌是那樣熱,燙得她不自覺的發抖。她想推開,指尖被他抓住,按在了軟毯上。與溫文的外表截然不同,他肩寬臂長,意外的有力,游移的唇讓她身體發麻,他吻過她的頸,她脆弱的咽喉,又吻上她的唇,肆意擄獲她的舌尖。

  濕漉漉的領襟被撕開,脆細的銅鏈斷了,烏濛濛的珠子跌落地毯,一路滾入了桌底。她纖細的肩膀呈露出來,帶著水光的胸脯瑩白嬌柔,有最誘人的起伏。他狂熱的唇一路吻下去,輕易的剝開了一重重濕衣。

  她在陌生的刺激下輕顫,虛弱的推搡一無作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濕衣去盡,肌膚毫無保留的相觸,他的身形線條漂亮,緊致結實,直接覆落在她赤裸的胴體上。她驀然嗚咽,忍住了險些迸出的一聲痛叫,想推開卻被釘得更緊,被侵入的感覺是那樣鮮明,炙熱得彷彿貫穿了靈魂。

  俊美的臉龐繃得很緊,左卿辭微微咬著牙,似乎也不全是快意,箝住她的腰更深的揉入,彷彿被低弱的聲音刺激,他驀然動起來。她越是掙扎避讓,他的動作越發狂肆,大開大闔的撞擊讓她痛苦又迷亂,交疊的身體一片濡濕,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濕軟的羊毛長毯上,兩個人糾纏難分,書房內混著輕啞的呻吟和喘息。案上明燭的芯子越燒越長,燭光澄亮,引來飛蛾撲動,不幾下燃起了翅膀,化作一抹黑灰,隨燭淚簇簇而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12:42 AM

下卷 第五十五章 綠萼文殊

  浴房的湯池冒著溫熱的白霧,一旁的檀木矮几置著各色洗沐的物件,架上還搭著兩件乾淨的中衣,下置兩雙軟鞋。

  她大概不習慣這般赤裸,縮在池角,唇上還殘留著齒痕,顯出一種孤弱的狼狽,十分罕見。

  左卿辭眉目含笑,悠然閒適,彷彿片刻前的狂肆浪行屬於另一個人,「還疼嗎?方才是我心急了,稍後替你上藥。」

  話語讓她的脊背僵了一瞬,半晌都未能反應過來。

  左卿辭無視她的侷促,撫上赤裸的纖背,摩挲曾受傷的胛骨,「還有這裡,雖然骨骼已經長合,但徹底癒合還要一段時日,近兩年不要過度使力。」

  她沒有回答,耳根卻突然紅了。

  舀了幾瓢水草草沖淋過後,左卿辭修長的臂攬住細腰,將她勾入懷中。她很不習慣被人這樣觸碰,簡直像一隻受驚過度的貓,迷茫而不知所措。

  他似乎覺得她的僵硬格外有趣,忽而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氣。

  她立刻抖了一下,背後的胸膛震動起來,左卿辭笑了好一陣才緩下,慢條斯理的將她長長的黑髮撥到頸側。「四個月了,還以為雲落從此消失了。」

  他的話語平常,她隱約聽出了一絲責意,遲疑了一會,「我躲了一陣養傷,私下還有一點事。」嫩白的臉龐沾著水,胭色的小痣被睫半掩,有一點認真,也有點倔強,「我說過會還你衣服。」

  費這麼多心思,要的自然不是一件衣服,這勾鉺當真放得妙極,左卿辭的長指輕撫她的肩,微微一笑,「這時節潛在水裡進來,未免太冷了些。」

  她不自在的挪了一下,儘量靠近池邊,「你的訪客太少,不易混進來,盯你的人路數也有些怪,不像燕歸鴻的人,唯有這樣最隱秘。」

  左卿辭有一分意外,「你確定不是他的人?」

  她點了點頭,剛要回答,突然打了個顫,一隻男人的手劃過她的腰側,無聲的撩動。

  柔膩的肌膚觸感極佳,適才的銷魂又泛上心頭,他低笑一聲,半挑的眉梢有一種優雅的恣意,「雲落可知現在武林中是如何傳言?都道我軟弱無能,任胡姬輕侮,聲名流蕩無依,不知雲落要如何補償。」

  突如其來的質問輕佻又霸道,她聽不出戲謔,怔怔的呆了半晌,低下睫聲音淡了。「你看中了什麼寶物?」

  俊顏上的笑容忽斂,輕悅的氣氛倏然消失。

  她已經開始後悔,涪州的一剎彷彿昏了頭,及至見面又是錯,他強橫的奪取了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會無力推開。可那又如何,胡姬本就輕賤,所有的罪過全應在她身上。

  那一點混著痛楚的歡愉變成了苦澀,籠住了黯淡的心頭,她想離開了,抬手擰去髮上的水,微聲道,「你要什麼都無妨,我會取來給你。」

  大概——也僅有這點價值。

  左卿辭突然扳過她的臉,一個吻印上來,幾乎帶著撕咬的意味,又很快克制住。他踏出水池繫上中衣,開門吩咐了一句,須臾轉回,將一隻盒子放入她手心。

  玉盒做工精緻,入手略沉。蘇雲落在他的示意下啟開,只見一枚漆黑的葉片靜靜躺在盒中,形如楓葉,極細的脈絡豔紅如血。

  她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險些不敢置信,下意識的想觸撫,被左卿辭止住。「錫蘭星葉有劇毒,不可觸碰,方外谷中僅此一枚。」

  她恍惚了好久才抬起頭,唇被一根長指按住,左卿辭淡淡道。「無需任何條件,你想要,它就是你的。」

  或許是驚喜過度,她呼吸都亂了,左卿辭忽然扣住她的下頷,「除了它,你還想要什麼。」

  她的心神還在那枚黑色的葉片上,「只要這個。」

  左卿辭長眸半斂,像窺伺又像質問,「只要它?我呢?」

  她的心開始發慌,拿不準該怎樣回答才對,額角滲出了細汗,半晌才期期艾艾道,「你很貴,我要不起。」

  左卿辭停了一瞬忽而笑了,笑得她莫名其妙。

  她還是不敢置信,「錫蘭星葉是給我的?你什麼也不要?」

  他懶懶的倚在池沿,「真的。」

  她彷彿夢遊一般看著他。

  「有這麼高興?」這神色讓左卿辭很滿意,薄唇帶著輕淺的笑,又有點漫不經心,錫蘭星葉固然稀罕,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有點生澀,又有點不自在,任他低頭吻了吻眼角的淚痣。

  摩挲許久,她垂眸合上匣子,微顫的雙睫彷彿蝴蝶的雙翼。

  一隻灰隼在案上落下,昂著頭剔了剔翎羽,吃完盞中的水果,待左卿辭解下足上的東西,又揮開強健的翅膀撲棱棱的飛走。

  左卿辭拆開鳥足繫的布卷,裡面是一隻半透明的玉壺,精雕細鏤,僅有方寸大小,裡面繪著千峰疊嶂,略一搖晃,瓶中立刻湧起無盡煙雲,與山峰蔚然相映。

  白陌在旁邊好奇的窺看,「這次又是什麼?」

  「傳說中的飛煙玉壺,果然精巧。」左卿辭看了片刻,翻開布卷附帶的字條,一行小字入目。

  飛煙玉壺,一月歸還。

  左卿辭蘊著笑意把玩了一陣,啟開案上的漆盒,將玉壺放進去,漆盒的格柵已經放了數件形制精美的小玩藝。

  白陌將灰隼用過的盤盞收起來,退出房外忍不住對秦塵道,「又捎了一件過來,隔三差五的來一出,她簡直把公子當成了姑娘家來哄。」

  秦塵早已習以為常,「我看公子挺高興。」

  「也不看那些東西是怎麼來的。」白陌做不到同伴那樣超然,總覺得哪裡不妥,倍感頭疼,「江湖上最近都說飛賊改借東西了,要是有人猜出原因,只怕要笑脫下巴。」

  「公子又不在乎。」風越來越寒,秦塵望了一眼天色,估摸著是要下雪了,「與威寧侯約定的時辰要到了,你把公子那件紫色裘氅翻出來,置在馬車上備著。」

  白陌應了一聲,忍下絮叨自去準備。

  這份邀請來得有些突兀,左卿辭與這位侯爺僅為表面之交,薄候威冷剛愎,也不是喜愛宴遊之人,涪州一別,左氏兄弟二人同歸金陵,薄景煥則是護送琅琊郡主返家,又在琅琊盤恆數月始歸,剛一抵達私宴的帖子就送了過來,一時還真難拿捏緣由。

  冬日雨雪連綿,連月不見陽光,更覺寒意刺骨。

  馬車在威寧侯府外停下,厚實的氈毯一路鋪入府中,隔去泥濘濕滑的地面,侯府的總管迎上來,持傘遮去雨絲,躬身將左卿辭迎了進去。

  薄景煥在後苑的梅山相待,負手似乎在看景,又似乎在想心事。

  下方是一片高低錯落的梅林,雅軒內設了火盆,又有琉璃屏擋去寒風,若是換了晴日必是風致怡人,可惜今朝天公不做美,盛放的嬌蕊被雨幕一澆,花葉零亂,頓顯暗淡寂寥。

  等左卿辭一落座,侍從捧上銀盆沐手,熱巾拭面,十六色精緻的佳餚熱騰騰的上桌,金盤玉盞並著鑲寶犀箸,一應用具尊貴而奢華。

  「一別數月,左公子近來可好?」薄景煥不鹹不淡的起了話頭。

  左卿辭客套而應,「勞侯爺掛心了,諸事安好。」

  即使是私下閒聚,薄景煥仍是神情淡漠,言語不多,略略敘了幾句,待酒溫好,侍從滿盞倒上,薄景煥道,「這是我從涪州帶回,據說冬日品飲最是合宜,左公子不妨一品。」

  左卿辭舉盞一敬,淺啜了一口道:「侯爺風雅,涪州物產的確是獨具特色。」

  「說起涪州——」薄景煥頓了一下,威冷的臉龐難辨喜怒。「你與那名胡姬是怎麼一回事,竟把一個飛賊放在身邊?」

  話題落下來,左卿辭平和應對,「侯爺想必也清楚,為取山河圖我曾借助了幾位江湖俠士之力,她正是其中之一,事後論功行賞,聖命赦了她的罪衍,我便請她護衛了一段時日。」

  「一介護衛如此放誕無禮,公子怕是過於寬和。」薄景煥眉間掠過一絲森然,「區區胡姬,在試劍台上肆意妄為,令主人聲名受污,其罪可誅。」

  左卿辭一笑,「不過是些許戲弄罷了,真計較起來反而失了身份。」

  薄景煥冷淡一曬,「我早年也曾遊歷多方,見過一些江湖人,初時新鮮,後來才發覺這些人放蕩不羈,行事顛倒,德行極差,結交有害無益。」

  左卿辭也不反駁,「候爺說的是,武林中人隨心縱性,確與世家截然不同。」

  薄景煥瞥了他一眼,一字字當面敲打,「仁厚隨和是好事,然而公子離府多年,乍一歸來就落了耽迷賊色之名,平白受人指摘,實非吉兆。」

  左卿辭不動聲色,「依侯爺之見,我該如何?」

  薄景煥沉默了片刻,話語慢而沉,「我與令尊同殿為臣,又與公子相交,實不忍見靖安侯府清譽有失,公子是聰明人,知曉輕重自有分數,不必外人贅言。」

  左卿辭答的很客氣,「侯爺好意,在下自當領會。」

  薄景煥抬手自軒窗外折了一枝梅,只見嬌蕊半綻,含露凝香,沾水後更為婉麗。「據說令尊正在考慮公子的親事,六王的嫡女年方十七,尚未許配,不知公子可曾見過。」

  左卿辭眸光一閃,口中淡道,「六王何等尊貴,家中女眷豈可輕見。」

  薄景煥緩緩道,「我倒是在宮宴上見過一次,那位千金教養良好,秀美淑娟,可堪良配。我與六王也有幾分交情,他晚年得女,極為寵憐,一直想替愛女擇一位門弟人品俱佳的高婿。」

  左卿辭微笑不答,僅是靜聽。

  「花開枝頭,惟待君子,公子以為如何?」薄候帶著傲意,抬手遞過梅枝,話中一語雙關。

  薄候素來冷面冷情,絕不是多事之人,這一番勸誡來得奇突,甚至不惜拋出六王之女為餌,是篤定他需要這份姻親為助,對抗安華公主,奪下世子之位?這樣優厚的條件,交換的卻是——

  左卿辭思索良久,合上手中的書卷,「讓文思淵查一查伏守門外的探子是誰的人,威寧侯與飛寇兒可有過節。」

  白陌剛應下,忽然一隻灰隼拍了拍翅膀又來了,足上繫了件東西,落在案上不耐煩的琢弄布結。

  這一次布卷內是一枚方盒,細柔的絲綿束著一朵花,層層疊疊的花瓣熙然輕綻,花色是少見的淺碧,襯在宣紙上似一脈春色,邊緣卻又凝著一點雪意,入目清俏分明,異常獨特。

  白陌也見過不少好東西,悚然動容,「綠萼文殊?她又從哪裡偷來。」

  三十年一開花的奇株被她生生截下來,失主怕是要氣魔怔了。震驚之餘,白陌忍不住心下哀嘆,一枚錫蘭星葉激得她發了瘋,接二連三捎些賊贓過來,真不知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左卿辭卻是笑了,將花放在鼻端輕嗅了一下,眸色格外愉悅,隨後他落筆草就一張隨箋,綁上了灰隼的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12:49 AM

下卷 第五十六章 子夜思

  偏窄的街巷盡頭,有一棟老舊客棧。

  二樓的某間客房又陰又寒,陳設簡單。案上擺著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一個冷掉的饅頭,椅上坐著一個人,正捏著半個饅頭,瞧著一方短箋發愣,精雅的箋紙正中是一行輕逸靈動的字。

  卿似雲間月,何日入懷袖。

  箋紙很美,墨痕清峻,每一個字宛如他在淺笑吟吟。她又看了幾遍,白皙的耳根漸漸紅了,彷彿一個無形的影子從身後籠上來,侵入了每一寸肌膚。

  數日後的深夜,玄武湖畔萬簌俱寂。

  左卿辭的臥房窗扉突然掀動,映入了一線光,同時還有一抹輕悄的影子,猶如薄煙無聲無息的盈入了室內。

  博山爐中燃著不知名的香,地龍的熱力帶來一室溫暖,落在窗紙上的月光映出了屋內隱約的輪廓,不速之客靜了好一會才來到榻邊,正要觸上垂幔,又遲疑的停住了。榻上的人已經熟睡,像這般不告而至,寅夜驚擾,會不會過於冒失?

  躊躇了一瞬她收回手,剛退了一步,帳內忽然傳出一個聲音,帶著三分淺笑,七分初醒的慵懶。「既然來了,為何要走。」

  她的心驀的一顫,耳根又熱了起來。

  帳中一隻修長的手挑開了垂幔,現出枕上玉一般的臉,黑髮披散,長眉俊目,根本沒有起身的意思,只向床內讓了讓。

  儘管已有過親密,她依然腦子空白了一瞬,回過神全身都燙起來,結結巴巴道,「外面落雪了,我身上寒氣重。」

  他沒有再說,一掀錦衾將她裹了進去,黑暗與溫暖的男子氣息籠上來,將她拖入一個迷亂的世界,瞬間飛散了意識。

  畢竟是踏著霜寒雪夜而來,她的肌膚真的很冷,好在年輕的身體熱起來也極快。

  起初她還能忍著,漸漸的抑不住呻吟,到最後幾乎是靡軟的嗚咽,在激烈的歡愛中痙攣浮沉,一次又一次崩潰。這一夜是這樣長,又是這樣不可思議,她第一次懂得男女之事的美妙,等一切終於平息,窗櫺上已是曙色初透。

  她筋疲力盡的一根指頭也不想動,極倦的乏累從骨縫中透出來,又異樣的舒服。

  「想睡就睡吧。」枕著她的長髮,左卿辭的聲音比平日更低,「燕歸鴻去了益州,近一陣不會回返。」

  「你怎麼知道。」她忍不住問,軟軟的聲音帶上了瘖啞。

  他驕然一笑,笑中有征服的滿足,也有縱慾後的慵懶。「我自有辦法。」

  那種笑容讓她有些發呆,他的嘴角忽然輕勾,撫過她眼角鮮紅的小痣,「雲落想要我,自阿克蘇雅起?」

  她微微一震,眸子飄了一下,算是默認了。

  左卿辭將她攬在懷裡,溫熱的肢體相纏,有種親暱的曖昧,「既然喜歡,為何又總是不願看我?」

  她有一點怔忡,不知該怎樣回答。

  他太過俊美,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一種誘惑,看多了便心旌動搖。她以前不懂,直到此刻才明白,那是欲望——蜇伏在靈魂深處,受警惕的本能壓制,卻禁不住想侵奪佔有。然而這樣的綺思她說不出,只有道,「你太耀眼,身份又高,不是我能沾惹的人。」

  左卿辭低笑了一聲,「現在又如何?」

  她沒有開口,短暫的觸了一下他清俊的眉眼,很快又收回。

  有了肌膚之親又如何,他能給自然也能收。他是那樣捉摸不定,越被吸引越是難測,眼前衾枕相纏軟語謔笑,一轉頭風捲塵銷散去無痕。天際的流雲與潭底的濁泥,雖然同在一個世界,卻是截然不同的事物。

  深楚的瞳眸帶著情事後的迷茫,卻不見依戀,她的身體已經屬於他,心中仍有防衛。

  「雲落在想什麼?」長眸斂了一下,左卿辭語氣更柔,拉過她的指尖輕琢細吻,「還是說,怕忘了什麼不該說?」

  她不習慣這樣的親密,不自在的別開眼,緋紅漸漸從耳根暈上了瑩白的頰,讓人怦然心動,然而他是個冷靜的獵手,決意揭破她隱藏的秘密,穿透最後一層防衛。

  定了一下心神,左卿辭緩聲道,「不該說的,大概是你親愛的師父還活著,依然瘋的那麼徹底,甚至連自己的徒弟都不認得——」隨著話語,修長的指尖沿著她背部的劍痕一路劃過,在脊柱的凹陷處停住,兩指一嵌按得腰骨一麻。「險些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她險些彈起來,瞳眸中多了驚悸和脆弱,她清楚他猜到了許多,可他從不曾點破。在她的經驗中,這樣的直言相伴而來的通常是要挾。她的第一反應想逃走,可赤裸的身體被他禁在懷中,沒有一寸遁逃的空間。

  左卿辭漾起笑,藏往快意溫顏細語的安撫,「別怕,我不會說出去,我是想知道這麼多年你隻身一人,到底經歷了什麼。」

  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蘇雲落陷入了恍惚。

  從來沒人問過這個問題,她的嗓子突然哽住了,就像許多年前在極北的雪山尋藥,無盡的冰雪中擁著一隻幼熊取暖,那種厚重的溫暖壓在胸口,又酸澀,又寂寞。

  在天都峰的日子像一片孤獨的長夜,沒有人願意靠近她,一切冷漠而排斥,唯有一顆燦爛的星辰掛在天邊,成為唯一的光明,即使光亮如此遙遠,但只要存在,世界就不是一片荒蕪。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那顆星星會突然隕落。

  他也不催促,等了好一陣,她終於開口,低得幾乎聽不清,「十年前,師父出了意外,各大派齊上天都峰,門中決議要清理門戶。我偷偷下山,想先一步找到師父,讓他逃走。」

  她頓了一下,浮出一線苦澀,「那是我第一次下山,什麼也不懂,帶的一點銀子又被人騙走,等終於在洞庭湖邊尋到師父,他已經跟幾位長老交上了手。」

  一路是怎樣狼狽,蘇雲落已不復記憶,只記得閃電撕裂了長空,洞庭的天幕濃雲密佈,黑得如同暗夜,湖水激起連天高的巨浪,彷彿凶悍的蛟蟒在猙獰翻湧。「師父的樣子很可怕,長老們合力以劍陣絞制,最後三位長老受傷,師父也因重傷自堤岸跌落,被風浪捲入了洞庭湖。」

  一瞬間黑色的巨浪吞沒了熟悉的人,隨著敘述,她的身體僵硬起來。「我跳下去想救他,可是風浪太大,幾個時辰後才在一處礁岩上發現了師父,如果不是正陽宮功法獨特,真氣能自行護脈,只怕已經——」

  她有些說不下去,指尖一片冰涼,好一會才又道,「我用了所有藥,將師父的外傷穩定下來,四處去找大夫,稍有名氣的都去求過,沒有一個能診出師父神智昏亂的原因。直到一次聽說鄰鎮有名外來的游醫極高明,大概是上天開眼,讓我遇上了鬼神醫,才得知師父竟是中了毒。」

  左卿辭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假如當年未曾負氣出走,師父也未因擔心而跟綴出谷,一切又當如何。「你就這樣相信那張藥方?」

  她沒有半分猶豫,「只要還有任何一線希望,我絕不會放棄。」

  左卿辭不動聲色,「為什麼不廢去他的武功?尋藥並非朝夕之功,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武學是師父的命。」她沉默了很久,垂下睫聲音微微發抖,「師父很好,人緣和聲望極高,可下山後我才發現許多人對他嫉妒而仇恨,因為他太耀眼。毒也不知是何人所置,只知道一定是出自最親近的人。」

  左卿辭緩緩撫弄烏檀般的長髮,放鬆她的情緒,「雲落不曾去探查到底是何人所為?」

  抑住喉間的哽堵,她澀道,「師父性情放達,交遊遍天下,我對他一無所知,這毒又聞所未聞,根本無從查起。」

  左卿辭的話語聽起來溫柔而憐惜,「這麼重的包袱,雲落一背十年,不惜聲名俱裂,不覺辛勞?」

  「很累。」她答了兩個字,隔了許久才又喃喃道,「可看師父還活著,就覺得什麼都值得。」

  長眸浮起一線輕諷,左卿辭淡笑了一下,又道,「你是如何做到讓他多年不為江湖所知,文思淵曾道你每年要湊齊兩千黃金,與此相關?」

  「我請了兩個人。」這般肌膚相貼,似乎什麼也藏不住,她遲疑了一刻,「天地雙老,地姥手中有天羅束,至柔至韌,夫妻聯手可以制衡師父的劍氣。」

  用盜來的黃金買得高手效命,換來時間走遍天涯尋藥,左卿辭終於解開了疑惑,望著懷中人美麗而不安的臉,他輕謔的調弄,「放心,我會替你守密,只要雲落這次多留幾日。」

  她怔了怔,抬起眼看他的神色。「在金陵也有人偷襲你?」

  一個吻落在她睫下的胭脂痣上,又印上柔唇糾纏良久,直到情慾漸燃,她整個身體都敏感起來,他才略微放開,低笑道。「因為你來得太少,僅有一夜遠遠不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12:58 AM

下卷 第五十七章 金籠縛

  長髮鬆鬆的綰起,蘇雲落趴在浴桶邊緣,額上冒汗,露出的肩頸受熱氣蒸騰,加上滿桶黑漆漆的藥水一襯,更顯瑩白水嫩。

  藥力侵入肌膚的感覺並不好受,她神色萎靡,想睡又睡不著,忍不住道,「還有多久。」

  「這一桶秘藥貴逾千金,雲落連多浸一刻都不肯?」左卿辭笑吟吟的調侃,說是陪伴,倒似在戲謔她取樂,慢悠悠的拈起一塊鮮梨餵過來,「你受創太多,又從不曾調養,十年內必有痛患。不說別的,單是燕歸鴻的摧脈指已給你留了暗傷,一旦心絡再次受創,你就知道其中的厲害。」

  她對十年後的事不甚上心,只覺得這一刻渾身煎熬,咬入梨塊有氣無力的嚼了幾下。

  左卿辭似乎覺得極有趣,連書都不看了,時不時給她餵上一口果子點心。

  經脈彷彿被無數螞蟻啃齧,又酸又麻,秀眉越蹙越深,她忍不住輕哼一聲,「這滋味真難受,只怕蠍夫人的齧心蟻也不過如此。」

  左卿辭替她將散落的髮絲挑起來,俊目含笑,「再忍一陣就好。」

  一語言及,蘇雲落倒是想起來,「奇怪,江湖中為什麼有傳聞說蠍夫人是我殺的。」

  蠍夫人死在涪州城外的野林中,屍體數日後才被人發現,這女人長於驅蟲及毒術,武功算不上高強,加上為禍多年,死了不知多少人稱快。然而她曾自稱出身於詭秘與凶戾著稱的血翼神教,不管這些話是為震懾對頭還是顯揚身份,總難免惹來一些猜議。

  「好事者捕風捉影的妄傳罷了,誰教她害人太多,惡貫滿盈。」左卿辭神色不動,漫然道,「雲落擔心惹來報復?文思淵查過,她不過是個叛教的逃奴,還未至於。」

  蘇雲落又被餵了一塊酥點,左右與她關聯不大,也就不再思索,拋至了腦後。

  左卿辭的目光掠過桌案上的銀色短棍,轉了話題,「有一事我也很好奇,雲落的兵器是如何得來,真是鴉九所贈?」

  這一件神兵的由來,文思淵也所知不多,僅說她早年私下接過一樁生意,與神匠鴉九相關。

  她懶懶的在桶中直了一下脊背,緩解骨骼中的酸麻。「也談不上贈,他托我偷東西,這是給的酬勞。」

  以神兵為酬,這一單可謂大手筆,左卿辭不禁動容,「他讓你偷什麼?」

  蘇雲落答了一個字。「人。」

  風華如玉的俊顏難得的錯愕,「什麼?」

  她忽然抿了一下唇,轉瞬又如常,「他有一個四歲的女兒,被扣在朝暮閣為質,托我偷出來。」

  左卿辭生出了興趣,「說說看。」

  「當時他受困於人,遞消息給文思淵,說有生意又不肯透露內容,要求私下敘談,我那一陣正好無事,就設法溜進去見了一面。」她伸手取過短棍,在指尖輕靈的打了個旋,「他是個可憐人,鑄器之術天下無雙,卻護不了自身,甚至連累身懷六甲的妻子死在了朝暮閣手中。」

  左卿辭業已瞭然,「他有死志,唯獨放不下女兒,所以請你出手?」

  她補充道,「還有朝暮閣勾結藩王的證據,讓我一併偷出去呈於御前。」

  這一著令人不得不讚,左卿辭道,「好一招借刀殺人,難怪朝暮閣後來覆於王廷之手,你將人偷出去置於何處。」

  任他取過神兵細看,她道,「鴉九有一個姐姐嫁在福州,我按約定把孩子送去,幾年後去看,過得極好,被視如親出。」

  「誰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短詩著實不吉,想必是在他妻子過世後所鑄。」銀色的短柄上獸紋生動,左卿辭輕喟一聲,撫過底緣的小字,「這件武器形態如此奇特,確是聞所未聞。」

  蘇雲落伏在桶邊,心神在對答上,倒忘了浸藥的不適,「他說昔年於大荒得了一塊異於尋常的隕鐵,他苦思良久研出製法,熔鑄為絲鏈,百斬千折不斷。又有無形無跡,纏綿縛骨的特性,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幸好外形奇巧,才逃過了朝暮閣的監看。」

  左卿辭微笑,「百機老人事後說,鴉九曾道這件神兵形影如迷,鋒銳無雙,唯獨馭使極難,甚至比名噪武林的天羅束更難控制,可謂軟兵之最,雲落棄劍而習,一定費了不少心思。」

  「確實不易,若不是用劍太容易被人看出來歷,給我神兵也不換。」半路改換武器,其中的艱辛言語難以道盡,唯一稱幸的是天羅束的主人近在咫尺,用重金換來指點,終是摸到了決竅。

  接過他遞來的神兵,纖指輕勾機簧,銀光驀的流瀉,如一縷冰冷的華光纏上了左卿辭的手腕,見過銀鏈噬血的鋒利,饒是左卿辭也隱然一悚。

  她解釋道,「這銀絲很怪,輕輕觸摸不會有分毫損傷,但若貫注力量,就可以切金斷玉。」

  左卿辭依言觸撫,只覺似絲又似金屬,銀光閃爍,美而柔韌,看上去全不見半點凶戾。隨著她腕動一收,銀光斂去,又是一根不起眼的短棍。

  左卿辭忽然笑了,低低道,「果然是器如其人。」

  她不明所以的望著他,一雙瞳眸藏著墨藍的光,像最幽深的寶石。

  左卿辭並未解釋,抖開一卷潔淨的綾巾,「可以起身了,明日再接著浸。」

  一言入耳,她的眼睫懨懨的垂了下去。

  大雪覆沒了金陵,馬滑霜濃少人行,屋內獸香暖幄,絮語低談,似夢似幻分不真切。

  品茗、猜枚、鬥酒、打圍、雙陸。他似乎無所不知,永遠有無盡的新鮮,夜晚又是異樣的纏綿心跳。儘管天性的警惕提醒她不該久留,卻敵不過他的誘惑,在廝磨中逐漸沉淪。

  白陌從簷下過,望著漫天飛雪緊了緊袖子,對秦塵道,「二公子的帖子來了,邀公子聽戲。」

  「公子不會去的。」秦塵連通報都省了,兩人都知道,公子近日無心於應酬。

  美人在懷,誰還願寒天凍地的出去敷衍。只是這一陣邀請頻繁,再推下去,白陌已經快尋不出藉口,「下一次或許二公子會親至,邀這麼緊,你猜是什麼緣故。」

  秦塵漫道,「大約是想說動公子回府。」

  白陌也隱約有所感,「這次要在金陵過年,不回府說不過去,可真要是應了,只怕麻煩更多。」

  其中的利害沒人比公子更清楚,秦塵懶於多想,「香要燒完了,稍後進去換一換,順便把新得的蜜柑揀幾個送上去,晚上加一道剪雲斫魚羹。」

  這時令的蜜柑不僅昂貴,更非一般人能購得,白陌嘖了一聲,「也不知公子這次能新鮮多久,要是最後弄得崔家九妹一般要殺人,你可得當心了,屠神都死在她手上,那件奇怪的兵器不好應付。」

  秦塵白了他一眼,彈起一塊銀炭,擊在對方額上啪然一響。

  暖榻上的婦人膚白貌美,半身覆著裘毯,帶著長年養尊處優的氣度,手邊纏著一串玉佛珠,「他還是不肯應?」

  屋子門扉緊閉,香熏得極濃,幾乎讓人有些噁心,左傾懷早已習慣了這種味道,垂手而立,目光落在足尖,「大哥最近受了些寒氣,不便見人。」

  戴著金甲的指緩緩拈過玉珠,婦人的神態有一種矜貴的傲慢, 「過幾日再去請,既然是一家人,怎麼偏要獨居在外。」

  「是。」左傾懷只應了一個字。

  「多帶些朋友,讓他們也幫著勸一勸。」婦人的話語盈著淡淡的不屑,「見府而不入,知親而不敬,這是什麼道理。不管他立了多大的奇功,總為人子,若是連親長都無視,不知禮數,不明孝悌,我看他也不配再姓左。」

  左傾懷在這個房中一貫的惜言如金,不到不得已不開口。

  婦人靜了一會,輕哼一聲,「早年他體弱,我也是極疼這孩子,後來不知被什麼人劫去,病癒歸來卻被教得妄行無禮。侯爺大概是驚喜過度,什麼都縱著他,我身為嫡母,不能放任不理,你可問過當年帶走他的是誰?」

  左傾懷字斟句酎,「僅說是拜了一個山野師父,並未道出是什麼人。」

  一旁的侍女奉上湯藥,隨身的嬤嬤接過來送至案邊,婦人沒有理會,「聽說在涪州出了些不合禮數之事?可是真的?」

  這是在問試劍台上的事了,左傾懷儘量小心,「是有些意外,大哥風采不俗,引得胡姬戲弄了一番。」

  這樣的回答顯然無法令人滿意,婦人端起藥碗,指尖搭在蓋上,冷淡道,「你翅膀硬了,什麼話都不愛說,是不是瞧著我半癱了,什麼也管不了,索性當我是個聾子。」

  左傾懷一身冷汗,立即跪下來,不敢申辯,「孩兒不敢。」

  婦人又疏淡的笑了,對著身邊的嬤嬤道,「這孩子怎麼說跪就跪,我不過抱怨一句,要教外人見了,只怕還以為他受了什麼刻薄。」

  左傾懷愈加不敢抬頭,「孩兒行事無方,母親教導自是應該。」

  婦人慢慢飲了藥,侍女們依序服侍清茶漱齒,拭手整衣,忙碌了好一會,最後又含了一片丁香,婦人才緩緩道,「起來吧,你若能領會,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侯爺近期似乎在為你們斟酌婚姻之事,你可有心儀的姑娘?不妨與我說一說。」

  左傾懷心一跌,捺住不安,「大哥的事為先,我還不急。」

  「你也不小了,可惜我身骨不佳,不然早該為你操辦了。」婦人眉宇微舒,威嚴稍減,顯出兩分慈和,「六王的嫡女年方及笈,不僅家世出眾,性子也是婉淑柔和,與你年貌相當,覺著如何。」

  六王?左傾懷暗中吸了口氣,試探道,「六王門第何等尊貴,孩兒只怕配不上。」

  婦人略現滿意之色,「你是侯府嗣子,將來是要襲爵的人,如何配不上,不必妄自菲薄,只要謹守本份,我自會為你徐徐圖之。」

  左傾懷默然,唯有低聲應是。

  「這些瑣事就無需勞動侯爺知曉了,先讓他回來,與那些山野人斷了糾纏,省得弄出笑話折損了侯府的聲名。」短暫的和緩消失了,婦人不冷不熱道,「靖安候府可不是沒規矩的地方,等人進來,我再細細教吧。」

  左傾懷辭出去了,婦人望著他的背影,目中透出厭惡和輕鄙。

  一枚長成的棋子卻有自己的心思,忘了身份和恩主,已然是最大的罪衍,婦人默然了一會,淡道,「候爺想薦他入光祿勳?替我擬書給皇兄,就說他還太毛燥,行事無方,適宜再磨一磨。」

  嬤嬤和聲應了,又稟道,「公主,依時辰該炙足了。」

  婦人的臉龐陰雲頓起,抗拒中帶著說不出的煩憎,最終還是點了一下頭。

  宮嬤揭開安華公主膝上覆的紫裘,錦繡衣料如霞光絢麗,奢華尊貴。隨著襪子褪去,露出婦人一雙養護極好的腳,兩名侍女擺上熏爐,用玉片挑出紫色的藥膏,炙化了抹上足底,又用燙熱的銀杵著力按揉。

  異樣的惡臭從炙軟的藥膏散出,安華公主痛得臉龐扭曲,五官猙獰,將身畔的小侍婢拉過來又掐又抓,小侍婢不敢反抗,更不敢出聲,疼得渾身顫抖。婦人猶不解恨,拾起銀針重重的戳她的手,鮮血飛濺出來,一應侍女垂首恍若不見,滿室唯有婦人的粗喘。

  足足炙了小半個時辰,侍女收了藥具,捧來銀盆為婦人沐足,小侍婢忍著淚跪行退出,地上的血也被迅速抹淨。更濃的熏香壓住了室內的惡臭。

  安華公主一身汗水淋漓,倚在榻上好一陣才回復元氣,侍女捧過銀盆,不知是否水溫稍異,婦人猝然厲斥,叫人將侍女拖下去責打,又抓過一旁的玉盞砸了個粉碎,眉間的煞氣駭得一屋子人跪伏於地,個個面無人色。

  僵了一刻,年長的宮嬤小心翼翼的勸慰,待公主容色稍倦,這才將下人斥退,細細的為婦人重梳髮髻,口中低勸,「公主受苦了,唯有這個法子能通暢經絡,不得不忍耐些許。」

  安華公主迫於病勢,日日與惡臭為伴,自覺連肌體呼吸都帶上了臭氣,越發燥怒,聲音蘊著激氣所致的尖銳,咬牙切齒道,「以前只是膝蓋疼痛,如今連腰下都動不了,越發嚴重了,宮裡的御醫半點用也沒有,真該砍了他們!」

  宮嬤閉口不言,梳髮的手越發輕柔,不敢有一絲疏漏。

  安華公主數年前得了一種怪病,從足趾開始疼痛難當,寢食不安,宮中的御醫束手無策。雖然傳說江湖中有一處方外谷醫術精絕,可裡面的醫師從不出谷,又隔著迢迢山水,金枝玉葉的公主不可能冒險前去,唯有在民間遍請良醫。好容易重金懸賞覓來一張古方,按上載的藥炙之法施為,儘管炙的時候如萬針戳刺,炙過之後尚可維持數個時辰無痛。

  然而一日三炙僅能治標,壓不住足痺之疾向上蔓延,初時的不良於行已經變為必須倚榻斜臥,來日更不樂觀,加上每一天的施治如同苦刑,無怪公主的脾氣日漸惡劣,暴虐無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01:0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3-5 12:32 AM 編輯

下卷 第五十八章 前塵債

  稱病多時的左卿辭終於見了一回客。

  在左傾懷看來,這位兄長不僅未現病態,反是俊顏生輝,風華更勝平日,眉梢仿似帶著三分輕訝。「雪後遊湖?這時節會不會冷了些。」

  左傾懷一肚子心事又無法言說,強作歡顏道,「大哥或許不知,金陵一地的景緻,以雪後為最,畫舫以琉璃為窗,寒氣不侵,加上銀炭火爐,溫玉暖席,即使嚴冬也不致受冷。馬車就在府外候著,只等大哥登船賞景,邊敘邊游,也算冬時雅聚。」

  左卿辭的視線收入對方的神情,微微一笑,居然應了。「既然傾懷如此美意,卻之反為不恭,你且在此暫候,容我稍事休整。」

  只要他肯去,左傾懷已經是額手稱幸,何況僅是小候,立刻如釋重負的應了。

  左卿辭轉回臥房,室溫驟暖,一個玉人擁著白狐軟氅,蜷在榻上研究半局雙陸,看的很認真,豐盈的墨髮鬆散的披在肩上,狐毛邊緣露出皎白的足趾。見他歸來,她抬起睫,深目有一點恍然,「我知道你是怎樣贏了。」

  他笑而不語,走過去握住她的足趾,這幾天的藥水沃體極具良效,連凍傷的舊痕都消失了,觸手柔膩如軟玉。他的指沿著足踝一路滑上去,她大概覺得癢,踢開他又縮回狐氅內。

  雙陸盤亂了,他攬住她,唇舌間廝磨良久才放開,語氣有點惋惜,「雲落,陪我出去一趟。」

  她的呼吸有些不穩,然而很快清醒過來。「現在?我的夜行衣?易容的東西也不在。」

  「不用那些。」他笑了笑,掀開屋角一隻半人高的黑漆衣箱。  

  濃密的烏髮束成一條長辮,絢麗的蜀錦華光盈動,裁作高領窄袖的胡服,腰身掐得極好,配上雪絨小蠻靴,別緻而俏麗。

  這一箱衣服精緻華美,均是當季新裁,卻又意外的合身,她在鏡前覺得不妥,「這衣服太顯眼了,我在涪州露過身份,人人都知道我是胡姬。」

  左卿辭也換了一身湖青華服,束玉冠,更顯清俊非凡。聞言打量了一眼,似乎嫌太素,拈起一枚辮飾繫上她的髮結,兩枚碩大的明珠鑲著通紅的珊瑚墜,與覆面薄紗的紋飾相映生輝,添了幾分貴氣。

  欣賞了一會他放開手,漫然中透著矜傲,「那又如何,誰敢當面動我的人。」

  她依然蹙著眉,望著鏡子良久不語。

  左卿辭按下銅鏡,一派悠然的篤定,「我每次出入必攜胡姬相伴,金陵人士早已司空見慣,只要不動武功,絕不會有人猜出你是誰。」

  她怔了怔,目光掠過絢美的衣裳,又看向那隻半人高的衣箱。滿箱錦繡流光煥彩,小衣、中衣、外衫裘氅無不齊備,打開的飾匣滿眼寶光盈耀,釵鐶珠餌件件名貴雅緻,全不知他是何時置下。

  在她身側,俊顏淡淡一笑,彷彿一切都逃不出掌控。

  雪後的玄武湖銀妝素裹,不見春風十里的旖旎盛景,唯見一色冰清的明淨。湖中大大小小的遊船甚多,湖瀾美景映著雪色天光,煙波堤柳盡化了玉樹瓊枝,遠山凝秀,近亭飛霜,恍若月界寒宮。

  這幢畫舫去年才落成,內裡鋪設雅緻,載了十餘名友人,邀了琴師歌姬,甚至還有妙仙樓的名廚親燴的席面。美酒佳餚,麗人佳景,又有絲竹雅樂賞心,說不盡的風流自在。

  歌姬軟曲鶯聲,舞姬雲袖娉婷,舫中氣氛歡悅而輕鬆。中心人物當然是左卿辭,拜前幾次參與的游宴所賜,這一次列席的金陵世家子多半曾照過面,不外是一些場面上的應付,左卿辭自是遊刃有餘,一應賓客俱是開懷。

  雖然他在旁人眼中略顯神秘,但儀容著實過於出色,連偏好胡姬的傳聞也格外風雅。滿船美人,一多半都在留意這位貴公子,可惜他僅是與來客把酒談笑,能近身的女子唯有隨行的胡姬。

  那位胡姬深目長睫,身形輕靈曼妙,衣飾精雅。儘管掩去了半張臉,依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暗暗逡巡面紗下的輪廓,猜度是何等絕色。

  比起船上鶯鶯燕燕的喧笑,胡姬異常安靜,不言不看,僅在一側執壺倒酒。即使有美人倚近左公子也不阻止,反而是另一個隨侍的少年上前斥開,幾番下來,連倚紅樓千嬌百媚的花魁都折了顏面,再無人敢自討沒趣。

  酒過三巡之後,船到湖心,眾人各自隨意,有人賞雪吟詩,有人投壺較技,也有人盛讚曲詞,或與姬人嬉鬧,左傾懷終於在無人留意之際切入了正題。

  左傾懷問的艱難,又不能不說,「大哥打算何時回府?年節將至,一家人分散也不像樣。」

  左卿辭漫然把盞,將飲未飲,靜了一刻沒有答話。

  左傾懷深躬一禮,「我已整好院落,大哥歸來立時可居。」

  左卿辭終於有了反應,一手扶起他,俊顏和熙,「傾懷一番心意,令人愧煞,我如何能受。」

  左傾懷知他必有顧慮,「大哥要是怕不慣,我願抵足而眠,與大哥同餐共飲,日日相伴。」

  左卿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左傾懷索性把話說開,「我雖是被挑選入府,成長全仗父親訓持教引,一直深以為感。後來有幸在涪州相見,雖無血脈之緣,心下仍覺得十分親近。請大哥恕我直言,你平安歸來是閤府之幸,但一味蟄居別業,不拜親慈,難免引來流言,再拖下去有害無益,大哥可曾想過。」

  左卿辭波瀾不動,掠了一眼滿船笙歌和靜湖遠山。「金陵世族公子集於此舫,若我不肯,傾懷可會當著眾人之面求請?」

  那雙精緻的長眸映著天地茫茫雪色,似笑非笑,彷彿看透了一切。

  左傾懷胸臆驀然一緊,幾乎無言以對,半晌澀然道,「我安排友人相伴,僅是希望有足夠的誠意請動大哥出行。至於肯不肯回府,全在大哥心意之間,挾眾以求,非君子所為。」

  船頭隱隱傳來陣陣喧譁,呼叫之聲不絕,這一方格外安靜,左傾懷眉目坦蕩,與左卿辭對視毫不閃躲。

  左卿辭凝視半晌,略一點頭。「好一個非君子所為,傾懷在兩難境地仍能存有真性,可謂不易。」

  這一句直接點破,左傾懷驀的心酸,一時無言以對。

  左卿辭又道,「既然你直言,我也不作虛辭,其中利害干係我亦有所思及,待手邊事盡,年前自會有所安排,還望傾懷不要催促。」

  左傾懷原以為無望,突然聽到這句模糊的承諾,喜動顏色,「大哥只要肯回府,怎樣都好。」

  左卿辭薄薄一曬,盡了杯中酒。

  左傾懷心事既去,頓時放鬆了不少,正要再敘幾句把話問清,幾個友人笑呼過來,將他拉去了船頭,原來竟是逢上了翟雙衡與楚寄,這兩人也在陪友伴遊湖,見靖安侯府的旗幟便令船伕駛過來,上演了一齣相見歡。

  左傾懷立刻使人放下軟梯,等人登船後一番寒暄笑鬧,又帶過來與左卿辭見禮。

  左卿辭正漫不經心的賞景,忽覺身側影動,一直安靜的蘇雲落不知怎的退到了角落。

  「大哥,這是翟雙衡與楚寄,在涪州曾會過,還有一位是江南季府的公子季書翰。」左傾懷的手臂攬著楚寄的肩,熱情的為雙方引見。

  翟雙衡風流大方,楚寄端正瀟灑,季書翰儒雅斯文,三人俱是世族公子,皆有世家涵養出的形容氣度,全不拘謹,見過禮就要敬酒。

  左傾懷命侍從取來空盞,瞥見角落的胡姬,隨口差遣:「還不替幾位公子倒酒。」

  胡姬靜了一剎,默然執壺近前。

  季書翰接過滿盛的酒盞,偶然掃了一眼,本已移開的視線忽然轉回,似乎被什麼揪住心神,忘了周圍,怔怔的盯著斟酒的胡姬。雪後的湖光澄亮,映得她一雙深睫濃翹分明,睫下的小痣鮮紅欲滴。

  季書翰手中的酒盞潑簌而落,被灑了半身的翟雙衡叫了一聲,狼狽的退避,幾個人都注意過來。

  季書翰無暇旁顧,胸口像塞了一團厚絮,柔軟而窒痛。「小落?」

  這一角瞬時安靜了,左傾懷疑惑的看著季書翰,又瞧看胡姬。

  被眾人注目的胡姬一動不動,頭垂的極低,僵得像一塊石頭。

  「抬起眼,讓我看看你的臉。」季書翰忘形的抬手,竟是不顧禮儀,要取下她遮面的薄紗。

  幽深的眼瞳說不出的慌,她退了兩步,背後已抵上了牆壁。

  左卿辭翩然一攔,將她擋在身後,推回季書翰的手臂。「季兄失態了,她是我的侍姬。」

  季書翰回過神,猶如從夢中醒來,神情散亂:「抱歉,她是一位故人。」

  「季兄大概是認錯了。」左卿辭的話語客氣而疏冷,明確提醒對方的逾距。

  季書翰停了一瞬,再度看向他身後的人,盯著她低垂的眉眼,惹人輕憐的胭脂痣,啞聲開口:「不會錯,這名胡姬與我有舊,公子可否割愛,我願以重金相易。」

  猝然的變化讓旁人全呆住了,左卿辭極淡道,「季兄不覺得有些過了?」

  季書翰咬了咬牙,深長一揖,「還請公子見諒,容我不情之情,多少金都無妨。」這一請求雖然突兀,卻也不算過於逾禮,侍婢或姬人與玩物無異,用以贈人也是屢見不鮮,名士之間往往視為雅事。

  左卿辭長眸略沉,又笑了,清貴中添了一份矜傲:「季兄實在慷慨,我倒不知閣下竟然如此愛重,願以黃金萬兩,珠玉百斛為易。」

  旁聽的人盡皆錯愕,雖然是見慣場面的世家子弟,也聽慣了豔姬換名馬,明珠贖美人一類的趣談,但開出這般昂貴的價碼,著實過於驚駭了。

  翟雙衡第一個冷哼出來:「公子好手筆,我竟不知什麼樣的絕色美人值得黃金萬兩、珠玉百斛,容我等品評一番如何。」

  楚寄沒有應聲,暗中遞了個眼色,翟雙衡驀然想起這位左大公子身邊臥虎藏龍,其中就有一位在試劍台上斬了屠神的。當時的情形猶在眼前,翟雙衡禁不住收了口驚疑的打量,但若真是那位神秘的胡姬,又何須躲在公子身後,翟雙衡越發疑惑。

  左傾懷未想那麼遠,見氣氛僵滯,他從旁勸解:「大哥,或許季兄確實認得這名胡姬——」

  「若捨不得重金,就等成了季府之主再來說話。」左卿辭俊顏冰冷,怫然打斷了左傾懷的話語,「此姬是我所愛,今日初見季兄便要強索,欺我左卿辭無能?」

  這一句說得極重,幾人悉數啞然。

  季書翰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長揖致歉。「是我失態了,還請兩位公子見諒,可否容我瞧一瞧她的容貌。」

  左卿辭受了一禮也不客氣,冷淡的一口回絕,「抱歉,也請季公子見諒,能見她面容的唯有我。」 

  好好的一場游宴,平地起了不快,左傾懷頭疼不已,唯有與另兩位友人將季書翰連拖帶扯,到船舫另一頭幾個人私下勸解。

  左卿辭遙遙的掠了一眼,回味季書翰的眼神,炙熱而紊亂,執著得令人不悅。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人,嬌柔的胡姬安靜馴順,不言不語。

  指尖把玩髮辮上的明珠,左卿辭貼近玉白的耳垂,輕聲道:「雲落可有什麼要說?」

  她沉默了一會,「九年前,我盜過江南季府的玉蓮花。」

  這個答案不算意外,左卿辭道,「當時你還未習易容?」

  聽不出藏著怎樣的情緒,她的聲音很輕,「除了劍術,那時我什麼也不會。」

  左卿辭不動聲色,臂間略收,將她環得更緊:「季府為江南大族,不是等閒人家,你用了什麼法子?」

  或許不習慣在人前這樣親密,她稍掙了一下,「季府買了一批耍百戲的伶人。」

  胡姬要入府,確實也只能混為下役,左卿辭道,「你在府裡留了多久?」

  她道,「三個月。」

  左卿辭心下瞭然,拇指撫過她睫下的小痣,長眸凝光:「蘇雲落,你可害人不淺。」

  她垂下睫沒有答話。

  過了片刻,左卿辭再度開口,清沉的低語似帶著謔笑,「歷時九年仍能讓季府公子魂牽夢縈,一眼識出,你對他做了什麼?」

  她靜默不語,他也不需要回答,不緊不慢的推敲,一點點抽絲剝繭:「按季公子當時的年紀,未必能得知家族秘寶藏於何處,你既是為盜寶而去,自不會引人關注,更不是招惹是非的性情,那麼——是他對你做了什麼?」

  她的身體微微一動,他摟住她,依偎的姿態更親暱:「別動,那幾位公子可是想尋機問個清楚,更想驗證你是不是飛寇兒,一個不巧,弄到從結冰的湖裡逃走,滋味可不會太妙。」

  帶著譏諷的話語和男子氣息一起鑽入耳中,分不清是戲是怒,她不由自主的顫了一下。

  爭論似乎結束了,左傾懷當先走回,後面跟著季書翰,斯文的臉龐仍有不甘,直直盯著偎在左卿辭懷中的人,洩露出難言的情愫。

  左卿辭的神色很奇異,唇角的微笑彷彿嘲諷,又像是漫然的輕浮,他的指尖挑開她覆面的薄紗。

  儘管清楚半側的姿勢還算隱秘,她仍是反射性的想奪回面紗,剛抬起手,一張俊顏壓下來,覆住她錯愕的唇。他的手握在她頸後,彷彿在控制一隻隨時可能逃走的獵物,舌尖探入齒際,席捲而來的是征服般的掠奪。

  她的神思亂起來,一瞬間眩惑而無力,分不清他在想什麼,當著旁人的面又不便推開,細指緊緊的握成拳,抵在他胸膛上。

  等他終於放開,重新替她覆上面巾,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雙矜冷的長眸,莫名的讓人心慌。

  數步之外是季書翰的身影,他僵怔一旁,俊容蒼白,說不出的痛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01:14 AM

下卷 第五十九章 故緣淺

  「我家主人不便見客,季公子請回吧。」

  白陌又一次婉拒了季書翰,無視對方失望的神態,退回府內。

  待僕役合上門,他轉頭去了書房,立在門外小心的稟報,「二公子送來了帖子,邀公子冬至一聚。」

  左卿辭在桌案後配藥,他以繩結收束寬袖,露出一截白色中衣短腕,修長的指尖挑起一桿紫銅小秤,稱量完畢,將藥材傾入一隻玉臼。案上有許多奇形怪狀的藥具,置著數十枚藥瓶,令人眼花繚亂。聞聲他頭也不抬,「暫時先放著。」

  白陌知機的改了話題,「臘月將近,這府中燈籠幔帳之類也該換得喜氣些,我已備下——」

  左卿辭挑出一枚截片觀察成色,又丟入藥臼繼續研磨,淡道,「年年這個時候滿屋大紅,看著生厭,讓我眼底清淨些。」

  白陌被堵的無話,默默的退了下去,及至看到秦塵,忍不住傾出抱怨,「全是那女人惹出來的麻煩,姓季的也不懂眼色,頻頻請見,害得公子近日心情極差,誰都不好過。」

  秦塵不置一辭,擦了半天劍才道,「公子還是不肯見姓季的?」

  「我哪敢上稟。」白陌滿腹牢騷,苦悶之極,「公子心情不好便會製藥,你去看看書房的桌案,我都不敢進門。」

  秦塵思了好一會,「你覺得公子為何不悅?」

  「還不是她遊湖後不聲不響的跑了,八成是去見那個姓季的。」白陌沒好氣道。「你沒見當日的樣子,一看就是舊情重逢,誰知道私下做了什麼,枉公子對她那般好,真是不值。」

  秦塵搖了搖頭,「如果是那樣,季府公子又何必數度求見。」

  白陌聽著他一說,越發不解,「那你說公子在氣什麼,她以前又不是沒走過,公子可從不在意。」

  秦塵彈了彈手中的劍,忽然笑了。

  一陣輕風掠過,吹得案上墊藥的桑紙一動。

  煉藥時不容半分驚擾,左卿辭抬頭瞥見一扇窗不知怎的開了,眉頭微蹙,剛要斥喚白陌,忽然一頓,片刻後收起藥具,淨了手緩緩行過去。

  臨窗的桌案多了一張銀亮的雪狼皮,還有一枚晶瑩通透的兔兒冰雕,刻得生動細緻,嘴裡銜了一枚小小的蘿蔔。

  狼皮是瓦罕山谷所出,左卿辭並不陌生,無表情的俊顏有細微的變化,彷彿和風吹過冰封的湖面,唯有聲音依然淡淡。「人已經來了,還躲什麼。」

  窗外翻入了一個纖細的身影,幽圓的瞳眸似乎有些侷促。

  左卿辭沒說話,靜靜的看著她。

  她彷彿應該解釋,但又不知說什麼,最終只道,「天冷,狼皮送你,我先——」

  「冰雕是你做的?」他突然打斷了她。

  她停了停,點了一下頭。

  左卿辭自顧自的拈起冰雕細看,冰飾花樣繁多,這隻兔兒冰雕儘管漂亮,但也不算特異。「何時有閒情學這個。」

  「以前在山上無事,會取一些冰塊雕著玩。」看不出他心情好壞,她低聲道。「山上冷,可以放很久,一個院子擺滿,燃上燈很好看。」

  兔子的耳朵半豎半垂,別有幾分趣致,左卿辭瞥了她一眼,「你一個人住那間院子?」

  她不明其義,還是答了,「還有一個灑掃的嬤嬤,不過她畏冷,一近初秋就下山了。」

  長時間的寂靜讓氣氛變得尷尬,左卿辭終於開口,「這冰兔很好,可惜我從未見過院子裡置滿冰雕,點上燈燭的盛景。」

  即使有些茫然,她也不會發問,只是靜聽。

  「還有幾日就是冬至,白陌心粗,也不懂章法,宅子裡不見半分裝飾,全不像樣子。」左卿辭輕淡的似在責備,又像解釋,不知怎麼話鋒忽轉,「若是雲落有暇,可否稍事辛苦,讓我見識一下所說的滿院冰燈之景?」

  她愕住了,左卿辭不等她開口,「雲落不願?」

  她沉默了很久,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最終低下了頭,「金陵不比山上,未必有足夠的冰。」

  左卿辭輕淺一笑,分不清是何種意味,「我當雲落不肯,原來僅是區區小礙,這有何難。」

  對尊貴的侯府公子而言,一切都不是難事。

  浩蕩的湖面是一座天然冰庫,役夫鑿開厚冰拖上滑鍬,由專人運上馬車,一輛輛冰車沿途不絕,引得路人側首,後院的廊下很快堆起了一座冰山。

  冰山透出的寒氣極冷,幾乎像冬日的天都峰。那一時節山巔滴水成冰,石徑峭滑,尋釁的人也消失了,世間似乎僅剩她一個人,日子安靜而漫長。冰雕曾是她打發時間的遊戲,那時她很孤獨,但很平靜,從未想過有一天,要趕製足以擺滿一院的冰雕。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拒絕,年節一天天近了,街外時常響起零星的鞭炮,帶著等不及的喜悅,在孩童們的歡呼中炸響。而她坐在空蕩的後廊,將堅冰劈開,一塊塊雕琢成型。

  每隔一陣,白陌就會將完成的冰雕收走。左卿辭彷彿消失了,只剩她機械的,不停的將堅冷透明的冰鑿成各種形態。

  仙鶴、香爐、古鐘、劍筒,然後是她曾記得的一些寶物形狀,如意、珊瑚、玉屏、古琴;最後她開始雕雪狼、駱駝、黃羊——大大小小的冰雕一個接一個,無數零星的記憶隨之湧現,她的手臂越來越重,心口彷彿被什麼堵著,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她隱約知道,這一地的冰雕根本毫無意義,他不過是心頭不悅,用這種方式懲責。而她甚至不懂他不快的原因。她的心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想扔下冰鑿轉身而去,遠離這難堪又可笑的境地;另一半朦朧的不捨,貪戀他曾經給予的溫柔。

  一塊塊鑿下去,恍惚中又回到了山巔,所有晨鐘暮鼓、雲板傳召都與她無關,屬於她的僅有一院的寂落。有時亂極了,她就將頭埋在膝上蜷一會,熨平胸口的酸澀。

  翟雙衡,楚寄均是羈旅異鄉,見好友季書翰連日苦悶,索性一轟而起,將他拖去酒樓會飲,也算一解異地的無聊。三人並未叫歌妓相陪,辟了間雅座,喚了七八個下酒的小菜邊飲邊敘。

  季書翰話最少,喝的最多,很快已有醉意,翟雙衡看不過去,「區區一個胡姬,季兄何以如此牽念,過幾日我與楚寄去花坊挑幾個清倌人送你,保管比那位更美。」

  季書翰搖頭,拍了一下朋友的肩,既是感激也是惋傷,「多謝翟兄,我已想開了,前一陣是我魔怔了,既然左公子眷寵,一味苦求反而於她無益,如今只想求證她別後是否安好罷了。」

  「不好又如何。」本是交好,翟雙衡也不避忌,潑了一瓢冷水,「公子地位在你之上,又對她護得那般緊,形如禁臠,豈容你接近。」

  楚寄早已好奇了多日,「你與她究竟有何過往,不妨說出來,假如確有曲折別情,兩心相悅,或許還能有一個勸解公子的說頭。」

  臉龐掠過一絲苦笑,季書翰望著朋友期盼的眼,終於陷入了回憶。

  在他十七歲那一年,祖母的壽辰為宗族之重,家中籌備的事務極多,親眷往來頻頻,他被一群表妹纏得不勝其煩,躲到了西園一角的偏亭。偏亭僅是地勢略高,周圍並無勝景,附近被劃為下役居所,那群鶯燕般多舌的表妹絕不會踏足於此,終於得以耳根清淨。

  他看了一會書,亭下經過了幾個綵衣少女,他記起小廝似乎曾提起家中買了一批舞姬伶人,瞧著確也是俏麗活潑,只是脂粉甚重,遠遠仍有低劣的香氣拂過。

  幾個女孩嬉笑著將一件東西拋入了院角的枯井,很快又結伴離去。他也未在意,半個時辰後又來了一個女孩,孤身一人在草叢與樹下行行覓覓,最終在枯井旁停下,想是發現了要找的東西在井底。

  他知道那口枯井極深,加上廢棄已久,井繩俱無,見女孩望了一眼四周,扯下繫髮的紅繩綁紮衣袖,側身坐上井沿,竟是要跳下去拾撿。他頓時心驚,立刻趕過去制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01:20 AM

下卷 第六十章 初心劫

  許多年後,他還記得那張雪白稚嫩的容顏,帶著輕愕仰起,瞳眸深圓,睫下生著一顆小小的紅痣,有一種讓人心跳的脆弱懵懂。一瞬間有什麼突然撞入了心坎,世界變得明亮而柔軟,一花一樹從此有了不同的色彩。

  他讓小廝取來長繩,從井底撈起了失物——兩枚拳頭大的綵球,綴著五色絲穗,是她演百戲時的用具,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小落。

  這兩個字盈在齒間,是那樣惹人憐愛,她是府中買來演百戲的胡姬,擅拋綵球和走繩。

  她連聲音都與尋常女兒家不同,低迷而柔軟,帶著三分齒拙的遲疑,格外可愛。這致使她頻頻被其他女孩取笑,越是如此,她越少開口,也不與旁人說話,愈發寂落而不合群,屢次受人欺侮。

  可他從沒見過她哭泣,更不會怨訴,也不會翼求他去懲戒欺凌者。她像一枚秀小的玉簪花,芬芳心口,隱秘而美好,安靜得讓人心疼。

  他情不自禁,越來越多的去往西園。有時她在練習拋球,有時在走繩,聽著教習的喝令在繩上翻躍,美妙的身姿軟若無骨,讓他迷眩神迷。管束這群伶人的是他奶娘的侄媳,豈會看不出少年的心思,常常找個由頭將她遣出,給了他接近的機會。

  「季兄太魯莽了,季府素來重視聲名,此女身份過於低微,私相授受又不避人,必會出事。」楚寄覺出不妥,忍不住插口。

  翟雙衡正聽得津津有味,頗覺煞風景,「去去去,一個年少,一個多情,我聽了都心動,何況季兄。事事拘謹,瞻前顧後,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季書翰澀笑了半聲,良久道,「楚兄說的是,當時是我莽撞了。」

  她是那樣青澀,連躲避的意圖都不會隱藏,可他情思萌動,怎容她避退。不吃他帶來的小食,他當面拋入水塘;不接他送的東西,他當場摔卻;甚至連射禮時長輩所賜的翡翠扳指都險些砸碎,率性而忘形。

  最終,她收下了扳指,他握住她柔軟秀小的手,帶著難以自抑的心跳吻上她的額,那種清甜而迷亂的滋味,無數次輾轉入夢,一生都不會忘卻。他滿心計劃,等祖母壽辰過後將她要過來放在身邊,母親對他萬般疼愛,必會依從。

  季書翰帶著醉意的話語突然停了,翟雙衡聽得入神,忍不住催促,「後來如何?」

  楚辭心細,發覺季書翰神色有些不對,「季兄?」

  「是我害了她。」季書翰終於開口,忽然顯出痛楚的瘖啞。「我自私妄為,卻不知許多事已落入他人之眼。」

  兩人相覷,楚寄猜測,「莫非她與季兄的私情遭人撞破,因此而被轉賣?」

  「我記得離祖母的壽辰還有十餘日,我與友伴出遊,暮時方歸,回來後去找她,才知道——」季書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艱難的說出,「她被打了二十脊杖。」

  兩人齊齊色變,一個柔弱的小丫頭受二十杖,這已經不是懲誡,而是要命了。

  翟雙衡激起了怒氣,「誰這樣狠,總該有個緣由。」

  季書翰飲了一杯酒,似飲下滿腔苦澀,「我一位表妹,對家母說在西園不慎掉落了一枚金鐲,隨身丫環又說見著胡姬路過,家母便令僕婦去搜檢,結果搜出了我送的翡翠扳指,以為我與她——」

  季書翰話語未完,兩人已然洞悉,季夫人必是以為愛子與胡姬生了苟且之事,傳揚出去污了聲名,索性藉著由頭打死。

  「我奔去探視,她脊背全是血,高燒無人照料——」季書翰的手顫抖起來,清晰的記得幾欲瘋掉的恐懼,可再是驚怒,他也僅是個少年,對尊長全然無能為力。「我在母親屋外跪了一夜,求著母親請個大夫,最後終於應了,等結束了禁足我再去尋她,已是人去屋空。」

  楚寄同情的替他斟了一杯,季書翰啞聲道,「我質問母親,母親硬說她是賊人的內應,我只能寄望她或許是被賣了。」

  賊?翟雙衡對這個字格外敏感,「為何令堂如此一說,當時季兄家裡丟了東西?」

  「那一陣江南鬧賊,母親以此為由推脫罷了。」季書翰豈容心上人遭疑,幾乎生了恙意,「雖然祖母壽辰期間確有遭竊,這又與她何關,她才剛受了責打,連起身都不能。」

  楚寄自然明白翟雙衡在推測什麼,出言開解,「季兄勿怒,上次也跟季兄提過,左公子身邊有一名胡姬頗有來歷,為劍魔之徒,真身是轟動武林的飛賊,若是——」

  「若她如此厲害,何必忍杖脊之刑。我倒寧可是這樣,也免了她顛沛流離,橫遭欺凌。」季書翰怒氣稍歇,苦笑了一聲,低郁的聲音喃喃道,「她眉眼和當年一樣,看我的眼神也是——她還認得我——」

  隔室的雅座,有人飲了一杯暖酒,平靜的擱下盞。「傾懷今日相請,只為讓我聽這些?」

  對面坐的可不正是左傾懷,英朗的臉龐顯出幾分尷尬,「大哥勿怪,我別無他意,事關友人,借個機緣請大哥聽一聽首尾而已,至於如何處理,我絕無置喙之意。」

  隨著左卿辭起身,一旁隨侍的白陌抖開軟氅替主人覆上,俊美的臉龐不喜不怒,左卿辭淡淡的開口,「久聞傾懷待友熱誠,果然不錯。不妨轉告隔座,他心上所繫的那一位,如今是我的人,再不是旁人所能沾惹。瞧著你的顏面以往的事就罷了,下次再來相擾,休怪我翻臉無情。」

  一路馬車轆轆,左卿辭一言不發,白陌屏息靜氣,一聲不敢出。

  回到府中,左卿辭徑直尋到後廊,忽然站住了。

  形形色色的冰雕置了一地,細碎的冰屑鋪落如銀。廊柱旁倚著一個人,抱著膝半蜷的睡去,臉頰在風裡凍得發紅,身邊還散著幾枚冰鑿。

  不知什麼緣故,一簇簇亂焚的心火突然熄了。左卿辭看了許久,緩步近前,她驀的醒了,見是他才放鬆下來,又說不出什麼,「已經雕好了,我走——」

  「你累了,先睡一陣。」他的聲音很柔,修長的手捂在她眼上,她忽然覺得疲憊極了,意識也開始昏沉。軟綿綿的柔軀滑入了左卿辭的臂彎,他橫抱起來,一路走回臥房,白陌知機的合上門退了出去。

  左卿辭將她安置在榻上,替她脫去靴子與外衣,正要覆上錦衾,忽然停了一瞬,解開她的小衣檢視瑩白的脊背。肌膚一片柔細光滑,舊傷已被藥浴消去了痕跡,但指尖略為著力的撫過,仍能感覺到肌理細微的起伏,凸凹不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5 01:26 AM

下卷 第六十一章 琉璃夢

  漫天漫地的鞭響將蘇雲落從夢中炸醒,她不知自己怎麼會睡得這樣沉。屋子黑暗而溫暖,她的心頭有點空,剛掀開錦衾,門叩響了幾下,她又縮回了帷幔後。

  須臾,八扇門扉齊齊而開,光亮與寒氣一起湧入,很快又被地龍的暖熱逼退。一行僕役有序的依次而入,很快又退出去,屋內再度安靜如空。

  正對著門扉的軟毯上多了一扇紗屏,高足銀燈立在屏後,如一輪明月相映,投下柔暖而恬淡的光。屏前有一方長案,置著熱騰騰的一桌席,紅泥火爐上溫著酒。

  幔帳掀開,左卿辭的微笑依然是那樣完美,「今日冬至,雲落再睡下去,可要錯過了。」

  她分不清笑容中藏著什麼,他似乎變得遙遠而陌生,他有難測的心思,無盡的聰明,她永遠不懂。她覺得累,也失去了應對的心力。「不必了,我——」

  左卿辭永遠清楚該如何拿捏一個人,為她覆上一襲軟裘,輕巧的截斷話語。「你送我的東西已經佈置妥了。」

  她怔了一下,才發現天已經暗了,窗外卻依然明亮,與平日有些不同。

  隨著他推開窗扉,一個綺麗流光的夜境映入了雙眸。

  白石碧葉,奇松異竹映襯的庭院中,多了無數瑩亮的冰雕,如琉璃般純淨通透,在院落各處爍爍生輝。有的在樹梢,有的在花間,飛鳥走獸千姿百態,亭台廊下無所不有。翠柏枝下懸著冰鐫的雲板,流轉的雲紋被蜜燭照亮,折射出炫目的光;亭角墜有冰鈴,澄淨明亮,薄得能隨風而動,彷彿一個孩童最美又最離奇的想像。

  她披著輕裘走到窗前,眼眸忽然有些酸楚,又有些潮熱,分不出是什麼滋味。幽深的眼瞳蒙一層薄薄的水色,映著絢麗的冰燈,極亮,也極孤獨。

  一雙修長的手環上來,替她收緊了裘衣,溫柔的籠住了她。

  細雪飄落,淡化了硫磺硝火帶來的煙氣,滿庭幽光中似輕絮般綿綿無盡,鋪得階下一片雪白,階上卻是暖意氤氳,酒香浮動。一種溫暖輕恬的靜好,讓所有的悲苦辛勞煙消雲散。

  他在漫天的煙花爆響中軟言漫語,眉梢眼角含笑,不動聲色的撩撥心弦。

  他的誘惑一直是這般不著痕跡,又多變難測,彷彿一劑甜美的毒藥,明知後果,依然禁不住嘗飲,交換一刻醉夢般的歡愉。想到醉,蘇雲落真的開始意識模糊,算來不過飲了半壇而已,她勉強撐著一線清明。「這是什麼酒?」

  左卿辭也似半醉,長眸斜掠,眼角帶著一點飛紅的醺色,說不出的好看。「春水凍,我師父親手所釀,如何?」

  酒鬼釀的酒,果然是滋味極好,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的意識不受控制的飄蕩,心神好像在雲端,他好像問了什麼,半晌才聽清。

  「雲落,你已經有了七味藥,各是怎樣得到?」

  怎樣得到?漫無邊際的舊憶湧上心頭,她一樣樣開始追溯,「碧心蘭是在東野,幽陀參是在菩提院的地宮,佛叩泉在極北的雪山中尋得,風鎖竺黃是用東西換的,漢旌節是九涵洞中盜出,鶴尾白來自試劍大會——」

  「哪一樣最難?代價最大?」他抿了一口酒,托盞的指節白皙分明,染著酒的薄唇分外動人,她越看越是心跳,幾乎想上去啃一啃。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湊了上去,甚至攬住了他的腰,至於代價——她遲鈍的想了一想,「碧心蘭不算難,但它的消息是用隨候珠換的,竊的時候被毒刺傷了腰肋;幽陀參要過三十六刀陣,差一點被斬斷雙腿;取佛叩泉最險,在一個萬仞冰洞裡,又黑又冷,費盡周折才攀出來——」

  一樣樣數過,每一樣都歷盡艱辛,左卿辭靜靜的聽,及到話終才接口,「風鎖竺黃呢?既是用東西換的,該是極容易?」

  她的脊背忽然僵了一下,被他按住一口酒哺過來,唇舌帶著熱意糾纏良久,意識再度渙散。

  輕撫她緋紅的臉頰,左卿辭拾起話題,「告訴我,你是如何換的?」

  她的身子軟軟的趴在他懷裡,呼吸綿亂,「玉蓮花。」

  「取的時候可有受傷?」

  她摸了一下肩背,眉間無意識的蹙起,彷彿依然感覺到疼痛。「那時我很蠢,什麼也不懂,好容易求人應了三月之期,怕時限一過別人反悔,又怕露了武功,季府將玉蓮花換了藏匿,什麼都忍了。」深楚的瞳眸變得朦朧,迷離而脆弱。「等我帶著玉蓮花如期而去,那個人——他想——想——」

  她有一點顫抖起來,但還是控制住了情緒,「我把他殺了——」

  左卿辭撫摩她繃緊的背,「那是你第一次殺人?」

  她慢慢鬆弛下來,點了點頭,「得到每一種藥都很難,我已經習慣了。」彷彿想到什麼,她的唇角輕翹了一下,「你給我的錫蘭星葉最容易,真好,我還以為要最後才——」

  話語到尾聲含糊不清,左卿辭半垂著睫,看她溫軟無力的依偎,吐息之間儘是甘甜的酒氣,又道,「如果文思淵扣著藥,索要一夕之歡,你會不會應?」

  她醉意朦朦的在他胸口蹭了蹭頭,「不會的,他要的只有寶物,胡姬的身子又不值錢。」

  眉梢一挑,他勾起小巧的下頷,語氣有點危險,「你肯讓我親近,也是因為這不值什麼?」

  她沒聽出來,懶懶的回答,「不是。」

  左卿辭繼續問下去,「那是為什麼。」

  長睫半睜半閉,她將睡未睡,已經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看著你,我會變的很奇怪。」

  他調整姿勢讓她更放鬆的依偎,「怎樣奇怪?」

  她不知該怎麼形容那種欲望與破壞糝雜的衝動,迷糊了一會才道,「我想要你,想咬破你的嘴唇讓你流血,撕開你的衣服把你吃掉。」模糊的話語到最後,她的眼睛已經闔上了,「可是我不敢,你很可怕,明明很弱——為什麼——」

  未說完的話語消失了,雪夜中唯有燈花爆響的聲音。

  「吃掉我?」凝視著睡去的人,左卿辭的長眸深而危險,指尖輕描她眉間的弧度,「真有趣,原來我們想的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04:24 PM

下卷 第六十二章 雙絲網

  朝陽初升,厚重的宮門逶迤開啟,紅色的宮牆高不可攀。積雪被清至道邊,露出了地面潮濕的烏磚,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闌綿長深遠,曲尺形的廊廡連起一座又一座宮殿,雄渾而壯闊。

  前殿的建築莊重威嚴,內苑則是秀雅精巧,池苑中有玲瓏假山,引入渠水遍植密柳,築就泉流連環宛轉,淡化了宮禁中無形的壓抑。

  曲徑邊的軟椅坐著一個少女,她披著灰貂軟裘,容顏姣美,雙眸明湛,額角猶帶稚氣,突然間眸子一亮,喜叫出來。「二哥!」

  英武的青年快步走近,可不正是左傾懷,在他身後又現出另一個頎長如玉的身影,少女瞪大了眼,倏的站起,踉蹌奔了幾步。「大哥!」

  左傾懷嚇了一跳,立即趕上去扶住,「晴衣別鬧,仔細跌傷,你這腿——」他不確定的打量,驚訝而又喜悅,「你已經能走了?」

  「你們怎的一起來了?」左晴衣雙眸盈起了淚,又禁不住笑,「我每日都在練習,大哥說的果然是真的,我的腿已經好了。」

  噙著淚的笑顏令人憐愛,左卿辭審視一番,嘉許了兩句,薄責道,「天這樣冷,怎麼在外面等。」

  他喚過一旁侍立的嬤嬤,攙扶著左晴衣向樓內行去,兄弟二人緩步隨行,雖然腿腳稍慢,但她確實已能行走,不久可望與常人無異。

  「我等著心焦就出來候著,本來只想嚇一嚇二哥,誰知見到大哥就忘了。」左晴衣翹著嘴抱怨,語中有難抑的歡悅。

  儘管並無血緣之繫,然而這麼多年左傾懷定期探視,早已將這個活潑善良的幼妹視出親出,兩人情誼極好。如今見她與左卿辭見面不過寥寥,卻這般親熱,他心底酸澀,表面無事的打趣,「要是提前告訴你大哥同來,只怕晴衣要奔到宮門邊去等了。」

  左晴衣也不否認,「大哥上次來已經隔了許久,早知今日入宮,我昨夜定會喜得睡不著。」

  拋開複雜的情緒,左傾懷見她神采飛揚,深覺安慰。「虧得大哥在江湖上覓來的良方,那群御醫還說什麼無法可治,簡直是庸徒。」

  左卿辭輕描淡寫,「大概機緣巧合的對了症,其實全仗晴衣自己苦練,定然不少艱辛。」

  左晴衣不無得意的點頭,「那是自然,我摔了好多次,胳膊都跌紫啦,娘娘心疼得說了我好幾回,可一想到大哥為了我去那麼遠,我在宮裡走幾步尚練不好,太沒臉了。」

  自她跌傷了腰脊,左傾懷一直牽懸憂掛,如今終於放下心。「娘娘一定喜壞了,父親知道了也會很高興。」

  左晴衣喜孜孜道,「娘娘說我痊癒了要多走動,年節期間宮宴又多,特別為我制了一批新衣。」

  左傾懷心頭一動,晴衣已及笄,若不是橫生意外,也該訂下親事了。如今山河圖一事塵埃落定,一些流言也已散去,想必淑妃娘娘也有了打算。他下意識的望了一眼左卿辭,見對方僅是微笑,仿若全然不察。

  左晴衣沒想那麼遠,卻是記起另一事眼眸一亮,「說起宮宴,我上次見著沈國公家的孫小姐,人長得美,舉止秀雅大方,聽說曾與大哥同往吐火羅,可是真的?」

  左卿辭漫不在意,「確有此事。」

  左晴衣點了點頭,心無誠府的坦言,「若是她,倒也配得上大哥。」

  左傾懷在一旁聽著不妥,「晴衣胡說什麼,這些哪是姑娘家該說的?」

  左晴衣略為委屈的辯解,「哪裡是我胡說,沈小姐時常被邀至宮中,她容顏出色,氣質不凡,娘娘們都極口稱讚。據說是因山上學道,至今尚未婚配,娘娘們私下議論,說她一路護送大哥去西域,年歲相近,又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合當匹配,所以好奇才多留意了一些。」

  「宮中真有此意?」左傾懷聽她言語鑿鑿,半信半疑,下意識心頭一咯,沈國公雖無實權,但頗有地位,為人老練油滑,顯然是要將未來的靖安候爵押在左卿辭身上了。「大哥覺得如何?」

  左卿辭對上兩人好奇的目光,神態波瀾不驚,「我邀她同行,不外是看重她身為金虛真人高徒的藝業,並無其他。若說年歲相近,又何止我一人,沈姑娘的師弟與她一同學藝,豈不更為適宜?」

  左晴衣失望的扁了扁嘴,「大哥不喜歡?我瞧著她挺不錯,還以為能當嫂嫂呢。」

  左傾懷說不出是失望還是輕鬆,心底百味摻雜,若他就勢應了聯姻,承爵一事上無疑能得沈國公府的傾力相助。可他隨口推脫,又遲遲不肯回府,到底如何作想,全然無從揣測。

  沈曼青與宴歸來,先去見了祖父,辭出來後又向北苑而行,過了三重院子,進了殷長歌所居的獨苑,一入苑就看見一個矯健的身形如鷹擊長空,攪起漫天劍影。

  她在一旁等候,殷長歌直到一路劍法練完才歇下,收劍後略點了一下頭,神色平淡。「師姐。」

  沈曼青覺出異樣,若無其事的詢問,「這幾日家中有些瑣事,或許疏漏了幾分,長歌可覺得有哪裡不適之處?」

  殷長歌活動了一下左肩,心不在焉道,「都很好,勞師姐掛心了。」

  沈曼青試探道,「明日大約無事,我陪你去桃葉渡游賞,可好?」

  殷長歌靜默一刻,答非所問。「師姐近一陣可曾練劍?」

  沈曼青頓生尷尬,近日她頻繁與金陵淑媛交遊,晚間又有家中的姨嬸伯娘連番敘話,幾乎連獨處的時間都沒有,如何還有心思練劍。

  殷長歌問的很直接,「師姐已無心於劍,是打算嫁入世家,從此絕足江湖?」

  乍逢質詢,沈曼青意外而狼狽,她力持鎮定,「我並未作如此想,師弟何來此問。」

  殷長歌凝視著她,言辭句句逼人,「我與師姐同入師門,朝夕練劍寒暑不易,而今僅止數月,師姐已棄了舊習,大約金陵之安樂,遠勝過天都峰之清苦?」

  「長歌!」殷長歌一直待她尊敬愛重,從未如此鋒利的指責,沈曼青羞惱生怒,漲紅了面頰。「我廿載未歸,初回府眾多親眷往來,人情酬應纏身,疏了練劍確有不是,回頭自會去向師父請罰,不敢當你這誅心之責。」

  殷長歌凝視著她,尊貴明麗,珠玉盈身,儼然是金陵世家貴女,唯有那一身大方嫻雅的氣質,依然與昔時無二,他忽然軟下心。「師姐,你可知外界所傳紛紜,均道你與左卿辭有情?」

  沈曼青靜了一靜,她當然清楚,甚至也知道消息從何處散出。

  雙親辭世早,她自幼被傳剋親寄養山上,多年來家中不聞不問。她以為此生終不過仗劍江湖,息隱山巔,誰知吐火羅一役後,靖安侯親子現身世人之前,她又蒙聖上詔中提及,國公府突然發現還有一個孫女。

  她儘管是國公府謫出,卻是摽梅已過。江湖女俠的名號聽來風光,並不合尋常世族擇媳的標準。靖安侯府為武將世家,大公子既已歸來,即使安華公主不喜,侯爺也必會想盡方法讓親子襲爵。而這位不諳弓馬,翩翩文弱的未來世子,正需要一個強悍的媳婦主理中饋。

  這一類的話府中的姨嬸伯娘說了無數次,她如何能對殷長歌開口,唯有勉強道,「都是些無根之謠,長歌何必污了耳朵。」

  殷長歌看她的神情,澀然一笑,「是不是謠言,師姐心底清楚,左公子看似隨和,實則城府極深,若他有心於你,也不會明知你在金陵,卻無往來之意。」

  不等回答,殷長歌又道,「何況他與蘇雲落之間的糾纏,師姐在試劍大會上也是親眼所見,縱然尊長有結親之議,師姐又如何面對?」

  同門師姐妹爭一個男人,還是出自正道之首的正陽宮,怎麼看都難免淪為江湖笑談。

  沈曼青沉默,這些事她何嘗不曾想過,然而——

  殷長歌一言切中她心頭所思,「不錯,她是個胡姬,最多僅能為妾,可她畢竟是師妹,以師姐的清華,去和同門師妹爭奪公子的寵愛?忘卻師門教導,只為一個候門命婦的虛名?」

  「長歌!」她喝止了他,心亂如麻,竟是百口難辯。「你不懂,我——」

  她不願面對被人洞悉的窘迫,卻又說不出口,際遇和身份讓她處於一個異常尷尬之境。或者潛心修劍,安守黃卷青燈,孓然一身向隅求道;或者入世為婦,生兒育女終老家宅,放下叱馬江湖的夢想。

  她正青春,擇前者如何甘心,擇後者,以她的出身如何能嫁凡夫。家中遲來的熱絡雖為利用,又何嘗不是為她鋪了一條世俗之路。

  「明日我動身回山,至於師姐是走是留,全隨心意。」殷長歌等了半晌,見她久久說不出話語,漸漸的熄了心,「桃葉渡我是不去了,倒是有句詩不知師姐是否聽聞。」

  他停了一瞬,終道,「南望水連桃葉渡,北來山枕石頭城。一塵不到心源淨,萬有俱空眼界清。師姐的心與眼,所思所看,實在太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04:34 PM

下卷 第六十三章 半山亭

  刮了兩日北風,籠罩多時的霧靄突然散了,視野空前的清明起來。

  左卿辭所居的這幢別業依山而建,從地勢較高處望去,層層碧瓦飛甍,可眺玄武湖千傾煙波,積雪擁晴川,浮影融天光,山河盛色盡入懷中。

  左卿辭閒來無事,起興讓白陌在半山亭設了書案筆墨。邊角置著暖炭,配上香茗果盤邊繪邊敘。畫了一半或許是倦了,左卿辭收了笑,漫談閒敘也歇了。

  宅院凝雪未化,亭內炭火燒得極旺,甚至烘得人微微沁汗,蘇雲落將裘氅卸了,枕在美人靠上,取出雙蝶古鏡把玩。鏡中的眼睫又長了,她看了一會,隨手取過一把裁箋的細剪,正要修短,左卿辭傾身握住她的腕,拿開剪子丟在一旁,不輕不重道,「好端端的剪什麼。」

  他也在曲欄坐下,將她攬在懷裡,溫熱的手緩緩摩挲她的頸。俊顏彷彿在凝思,眉眼深遂,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蘇雲落覺得他與平日似有些不同,「你心情不好?」

  「雲落在關心?」他忽然挑了一下眉,「這可是頭一遭。」

  分不出他是調侃還是輕嘲,她想看他的神色,卻被按住了後頸。他解開她的長辮,指尖恰到好處的揉捏,清悅的聲音轉開了話題,「喜歡這樣?」

  半晌,她輕輕嗯了一聲。以前從不知道,被人觸撫的感覺是這樣好,讓她全身鬆散,不由自主的伏在他膝上貪求更多。

  螓首斜斜的伏著,濃密的烏髮披滿薄窄的肩,一截小巧的耳垂從髮絲中透出,白生生的惹人,左卿辭輕拈了一下,「過兩日我們離開金陵,去琅琊賞游一番。」

  她略有點詫異,冬日裡誰都不愛在外奔波,他又是極講究舒適的人,「那邊有事要辦?」

  他的回答悠然閒散,「琅琊八景久有勝名,正好消冬,這個時節金陵無趣得緊。」

  她想了一想,「你不想回去。」

  顯然這場出遊是為了躲開年節必須回府的難題,左卿辭並不否認,「雲落這般聰明,對我的事知道了幾分?」

  她遲疑的沒有接下去,他心思多,既然從未言及,她也絕不會起意詢問。

  俊逸的臉龐半傾,左卿辭垂目一笑,「告訴你也無妨。」

  理了一下思緒,他起了個頭,「三十年前的靖安侯府並沒有如今的聲威,老侯爺昏匱無能,正妻無所出,養了一大堆庶子,軍中的聲望也泯滅無形。庶子間為爭爵花樣百出,流為市井笑談。我父親的生母身份低微,他不想再受欺凌,自請邊關從軍,在一場征戰中受了傷,被我娘所救,兩人在當地成婚,隨後有了我。原以為一家人就此長居邊關,沒想到父親軍功越來越盛,將一眾兄弟比得越發不堪,待祖父過世,聖上欽點父親襲爵,將安華公主下嫁。」

  話語到最後有點沉,他停了一刻才說下去,「尚了公主,不可能再留駐邊關,父親唯有攜著家人回到金陵,母親也由妻變成了妾,其實當年若是和離倒好了,可惜——」他的眉間漾起一絲薄誚,淡諷道,「有時過於情深反受其害,頭一年還好,第二年邊境不穩,父親被迫出征疆場,雖然留了親將守護,母親還是在生產時出了意外,她痛了很久,那時我在門外——宮裡的嬤嬤不讓進。」

  長眸暗而冷,輕緩的字句寒意侵人,看得她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氣息稍緩,嘲諷的笑了笑,「半年後我也開始咯血,被診為癆症。府中一切由公主掌控,她親問飲食起居,若我真是生病,她必可得一個慈和之名。可惜我娘庇佑,又或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她的師兄鬼神醫心血來潮,出谷探視師妹。一路從邊關尋至金陵,發現她已亡故,又診出我身中異毒,設法將我帶離了侯府。父親戰事結束後返家,留守的親將當堂自刎,第二日父親入宮面聖,將小妹晴衣送與姑母淑妃娘娘撫養。此後父親與安華公主日漸冷落,數年後她大概也絕了念,從宗族中擇了傾懷過繼。」

  蘇云落安靜的聽完,「你回來是想復仇?」

  左卿辭一曬,「是為給晴衣診病,她是我一母所出,被段衍傷了腰脊,沒有父親的協助,我無法入宮。另一則也是為段衍,他逃得太遠,我需要一個身份召集合適的人。」

  他不曾道明是否想對公主復仇,可他既非懦弱之人,又豈會忘卻殺母之仇,然而安華公主是皇帝親妹,連靖安侯亦無能為力——她想了很久,「你想做世子?」

  左卿辭帶著奇異的諷刺淡道,「安華公主不會容許,她是個極驕傲的人,靖安侯是她此生最大的挫敗,作為報復,她會盡一切力量毀去我父親在意的人或事。」

  他又一次避過了正詢,蘇雲落道,「是她授意涪州的一路襲殺?你想怎麼應對?」

  左卿辭沉默了一瞬,漫散的開口,「談不上應對,我本也未——」

  一句未完,忽然間白陌飛縱而至,氣息急促,「公子,侯爺來了,下人不敢攔。」

  左卿辭抬眼一望,院門邊已經出現了幾個身影。

  靖安侯左天狼是一個傳奇。

  年少時不受重視,索性負槍北行,屍山血海裡博命殺伐,將祖輩的聲名重新豎起來,提起來誰都讚一句,又在聲譽最盛時尚了公主。可惜娶了公主是榮耀,卻未必宜家宅,縱然勇如左候也難有歡顏,未至中年已雙鬢星白。患難之侶早亡,子女散落他方,夫妻多年不與言。換了另一個人,只怕已被各種磨折壓垮,他卻沉如山嶽,不露半分憎怨。

  左候深長的眉宇略鎖,蘊著歷經歲月摧折,染遍風霜血雨後的倦淡。除了輪廓略剛,他的容貌與左卿辭極為相近,俱生著一雙上挑的長眸,即使是外人,也能一眼看出兩人之間的血緣。

  此刻,曾經鐵血征伐的將軍微微仰起頭,看著遠山亭中的一雙人。

  俊美的男子風華照人,慵散的倚欄而坐,懷中擁著一個人,漫把青絲,淺笑相謔,連灰冷的山色都生出了旖旎。然而溫馨的歡謔僅只一刻,隨著兩人望過來,空氣似乎驀的緊繃。

  一瞬之後,玉人掠身而起,衣袂輕翩,彷彿一隻輕靈的白鶴,驚鴻一瞥間隱入了山林。

  摒退了所有人,院子僅剩了父子相對。

  左候一身半舊的常服,未披軟氅,背過身看一座冰雕,那是冬至時蘇雲落所刻,線條已經有些融化,仍能看出是一隻黃羊,溫馴活潑,好奇的趵蹄回首,彷彿在遙遙的觀察。

  看了好一陣,左候打破了沉默,「我記得當年也堆過雪。」

  左卿辭微怔了一下,眸色略深,好一會才道,「是一隻熊,留了很久,天熱後化了。」

  左候彷彿陷入了回憶,「好像有一人高,鼻子用的銅符,眼睛是——」

  他一時想不起來,左卿辭平靜的接過話語:「是黑色清珠耳飾,嵌上去光澤極好,像活的一樣。」

  零散的回憶浮掠而過,左候的神情隱帶遺憾,「可惜那一年雪不厚,連簷上的都掃下來用了,到底不如邊塞。」

  左卿辭頓了一瞬,隨之低語,「邊塞除了風大,其他的確是不錯。」

  一問一答沒頭沒尾,奇特的相契,無形間浮出了一個親密無間的世界。

  左候似乎想起什麼,泛起笑意,「那是你太小,一出帳就被吹滾了,你娘也是,她身子輕柔——」

  聲音突然停了,隔了許久,左候輕輕嘆了一聲。誰也說不清嘆息是什麼意味,氣氛卻突然生出了悽楚,空落而無憑。許久後他才又開口,「事到如今,你到底做何打算。」

  風捲起了落葉,貼著衣擺簌簌而過,左卿辭雲淡風輕道,「我還未想好。」

  左候彷彿早有預料,也無怒色,半晌才道,「你的年紀也該成婚了,沈國公的孫女,六王的嫡女,金陵世家淑媛盡可議親,可有誰你意中所求。」

  左卿辭唇角輕勾,說不出的諷意,「父親以為,我該娶何人。」

  父子倆對面而立,身形一般無二。年長的滄桑中現沉毅,年輕的風華中隱桀驁,兩個人那樣相似,又是那樣生疏。

  左候斂去了感傷,無形的氣勢隨之而生,「那個胡姬,薄景煥與我提過。」

  左卿辭不動聲色,「薄侯怎麼說?」

  「煙視蕩行,猖狂無狀,犯案纍纍,論罪當誅。」左候淡敘了十六個字,半晌後道,「我可以不予理會,但你也該明白——她不過是個胡姬。」

  左卿辭不置一辭,笑了笑。

  他的神色落在左候眼中,自有另一番意味,左候沉默了一陣,微喟一聲,「罷了,其中的得失,你自行想清楚。」

  說完也不多言,左候轉身行向了院門。

  左卿辭有一絲意外,望著他漸遠的背影,忽道,「若我所求與侯府聲名相悖?」

  「人生在世,所求不過已心,我年輕時不懂,事到如今也無甚資格約束你。」左候停了一下,三分平淡兩分溫和,帶著倦然輕寂的灑落。「想做什麼就做吧,一切自有我承當,我這一生受縛良多,你盡可隨心而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04:43 PM

下卷 第六十四章 明昧閣

  又過了三五日,年關越來越近,化雪之時異常寒冷,主婦們忙於張燈結綵、籌備年貨,洗刷整理,街市空前的興旺,充滿了節慶將至的喜意。

  靖安侯府安靜如常,左候夫妻各處一苑,除非必要絕不往來。左候的書房更是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左傾懷早已習慣在門外請見。「父親回來了?兵部著人送了文書,我正好碰上就一併攜過來。」

  左候淡瞥了一眼,「進來吧。」

  左傾懷這才踏入房中,將文書匣子呈上來,又稟了幾件近日所遇的難題。

  左候一一回了,儘管話語不多,卻犀利精到一語中的,左傾懷悉數記下。

  談到末尾,左候緩道,「羽林衛是天子親衛,既在御前行走,又是與一群世家子共事,不可因官職不高而輕怠。凡事傾力而為,際遇自有機緣,長遠看來也未必遜於光祿勳。」

  左傾懷聽出撫慰,心頭一暖,遲疑了一會道,「今日接到大哥傳訊,說要出行一段時日,也未道明要往何處,父親看是不是要遣幾個親衛暗中隨行?」

  見左候不答,左傾懷終是忍不住,「大哥此時出行,只怕易落人口實。」

  「懷兒也是有心了。」左候凝目一刻,輕喟一聲,「無妨,此事我自有分寸。」

  僅是一聲淡喟,在左傾懷心底卻起了波瀾,他低著頭,又酸楚,又慚愧。

  對答既畢,左傾懷退去了。

  晚膳的時辰已至,廚房將幾樣簡單的菜餚送至左候書房,處理完手邊的公文,左候剛起身,發現房中多了一個人。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素巾覆面,正將一罈酒擱在席案上。

  深目長睫清晰的彰顯出她的身份,左候打量了一眼,微微蹙起眉。

  「他讓我把這兩樣東西送來。」胡姬卸下包袱,抖出一張雪白的狼皮搭在椅上。

  豐軟的皮毛華美細密,軟茸茸的觸感異常溫暖,左候取過看了很久,又瞥了一眼酒罈,不知不覺間平緩了眉頭,「他可有說什麼?」

  她搖了搖頭。

  左候以一種特殊的目光審視她。「你與他相識了多久。」

  她本已要走,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停了一下,「一年有餘。」

  左候又道,「在你眼中,他是個怎樣的人。」

  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回答,遲疑了一會道,「很好,但也容易生氣,很難捉摸。」

  那孩子的心性並不似喜怒不定之人,左候頓覺意外,「他時常不快?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些微猶豫,道出了長期以來的困惑不解,「他對旁人都很好,只是——」

  只會因她而不快?左候漾起了三分微訝,「一年有餘,你對他仍一無所知?」

  她聽出對方話中的薄責,但不明白緣由,也不想再對答下去,抬手推開了窗扉。

  一句淡語從身後傳來,「你可有想過與他長久?」

  她古怪的回望一眼,像在看一個發昏囈語的人,沒有理會的轉身掠出,瞬間不見蹤影。

  左候靜默片刻忽然笑了,低頭輕撫酒罈。褐青的壇形渾圓,帶著古樸的釉光,貼著一張素箋,書有忘憂二字。不知他想到什麼,一雙長眸微生感慨,隱隱的溫和下來。

  蘇雲落無聲的潛回玄武湖邊的宅邸,聞得笛聲悠遠低婉,遙見樓閣上一個青衣身影修身玉立,橫笛而奏,在鬱沉的暮色中分外惹眼。

  她望了片刻,輕盈的縱掠而上,在欄邊一勾飄然而近,他放下短笛一手扶住,將她納入了臂彎。

  「送過去了,他似乎有點意外。」蘇雲落開口。

  左卿辭沒有多問,「琅琊比金陵更冷,給你添了兩件裘衣,一會去試一試合不合身,這次要在路上過年,東西得置齊一些。」

  她沒什麼反應,這一陣的新衣比過去十餘年加起來還多,件件製作上乘,繡紋華美,大概這樣的衣著才適宜隨在左卿辭左右。

  他從懷中取出一條絲鏈,替她繫在頸上,將墜繫的烏珠放入她襟內,「雖然慢了些,好歹修好了,用的貴霜所出的宛絲,不會輕易斷落。」

  宛絲是貴霜國界山上獨有的異蠶所吐,這種蠶產量極少,所出的絲至輕至韌,尋常刀劍都斬不斷,加上色澤美麗,所以極珍罕。她瞧著絲鏈有一點訝異,不過沒有詢問。他看出來,彈了一下她小巧的額,「這絲本是金色,你必然又嫌太過顯眼,特地讓他們染成了灰黑。」

  這大約是最醜的宛絲,與冰涼的卻邪珠一同貼著肌膚,又異常的安心,她不由自主的撫了一下。

  他看著她,淺笑而問。「雲落還有什麼想要的?」

  她詫異的抬眼。

  「卻邪珠本是你的東西,物歸原主罷了,算不得禮物,新年要到了,可有什麼喜歡的物件?」他解釋了一句,言畢莞爾一曬,「赤眼明藤我可變不出來。」

  她長年各地飄泊,時常要躲避追捕,一切在她身邊都留不久,也就無所謂想要。「不用,這個絲很貴呢,已經很好了。」

  他挑起眉梢,忽的想到一個問題,「雲落通常怎樣過年?」

  年節於她除了有些不便,與平常並無兩樣,答的自然毫無意趣。「找間不起眼的旅店,備一批饅頭醬菜,街市全歇了,白日裡鑼鼓鬧的厲害,唯有晚上能清靜些。」

  左卿辭望了她好一會,「你對過年的印象僅止如此?」

  她確實想不出其他,也就沒再接口。

  他的神色多了幾分和熙的溫存,「無妨,等到了琅琊,那裡有最好的景色,你一定會喜歡。」

  左卿辭居然真的走了,在年節前夕悄沒聲息的離開了金陵。

  不告父母,不拜親長,來去渾若無物。

  不出三日金陵已傳遍,世人皆知靖安侯的長子目無尊長,驕狂縱性,不諳禮法,引起無數評議;靖安侯府的陳年宿辛也被人再度翻起,一路甚囂塵上,成為臘月最轟動的話題。

  不管外界紛紜,左卿辭已經遠遠拋開。灰濛蒙的天幕下,馬車停在山崖邊,正值細雨初停,霧雨朦朧,遠山交疊,在浩然雲海中似幻似真,蔚然壯觀。

  左卿辭立在煙雲瀰漫的崖邊,山風拂衣,飄飄如仙,「郡主真是選了一處好地方,這裡的景緻頗有幾分似天都峰。」

  在他身畔披著輕裘的自然是蘇雲落,長睫被雨霧濡濕,愈發顯得瞳眸深楚,肌膚潤白,濛濛的白霧簇擁身側,彷彿隨時會隱去。

  左卿辭向雲山深處望去,一堆玲瓏疊錯的樓宇顯出模糊的影子,「那一處院邸名為明昧閣,雲落可知出處?」

  蘇雲落神色微動,左卿辭玩味的一笑,「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出自道德經,一介女子用這樣的閣名,郡主端的是品味不凡。」

  一路望著樓影行過去,山緣兩側白梅次遞而綻,一路冷香浮動,讓人想起那個風華殊異的清雅女子,同樣美麗,同是自開自謝,隱息於深山幽處。

  靖安候府的名號,無論在何處都十分響亮,通報之後,阮府的管家立刻將客人恭敬的迎了進去。明昧閣名為閣,內裡極大,院落幽靜深遠,建築精奇,宅內所用物件雖非簇新,卻樣樣是上品,毫無半分刻意雕琢之態。一路所見的僕役也是衣飾潔淨,見客有禮而不卑,舉止大方合宜,足可想見主人涵養。

  管家禮儀周到的敬茶問敘,然而問及郡主面露難色,最後終是道出主人染了風寒,臥病已有月餘。

  蘇雲落雖不知左卿辭為何而來,但對郡主印象極好,聽得這一意外,不自覺的現出了牽掛。左卿辭瞥了一眼,不動聲色的與管家敘了幾句,不出一刻,茜痕被人喚了過來。

  郡主沉苛難愈,茜痕也是憂心忡忡,加上侍奉與守夜,俏麗的臉瘦了許多。然而一聽僕役傳報,她立刻趕了過來,幾乎是喜出望外,一則在涪州親眼見識過左公子的醫術,二則他與郡主心繫的蘇姑娘頗有來往,說不定能對主人有所開解。

  及至見面更是心花怒放,茜痕一眼認出靖安侯公子身後的倩影,如見救星,未說幾句已迫不及待的拉著蘇雲落奔去了郡主的閨房,扔下了尊貴的侯府公子留在花廳,由管家作陪。

  見了郡主,蘇雲落才知茜痕為何如此急迫。

  阮靜妍靜臥繡榻,清麗的臉龐病容憔悴,玉肌清減,神魂衰弱,一眼望去竟似毫無生氣的蠟人。

  茜痕放輕聲音喚了兩聲,郡主始終未醒,不禁有些發急,又對蘇雲落解釋道,「小姐儘管終日昏昏沉沉,卻時常惦記著姑娘,好在蘇姑娘終於來了,小姐一定異常歡喜。」

  蘇雲落有些茫然,她被莫名其妙的帶進來,又不似左卿辭擅醫,全不懂能做什麼,見著郡主蒼白的清容,她唯有按住病人心口,功法流轉,將一股溫熱的真氣渡過去。

  過了半晌,緊閉的睫毛動了一下,琅琊郡主緩緩睜開了眼。

  見主人醒來,茜痕一喜立時稟道,「小姐,蘇姑娘來了,左公子將她帶來了!」

  阮靜妍的清眸初時恍惚,漸漸看清了人,果然露出一縷寂然的歡喜,纖指微顫,勉力拉下了蘇雲落障面的素錦。「果然是你。」

  琅琊郡主嘆息了一聲,說不盡的欣慰,又有些釋然,「上天垂憐,讓我離世前還能見到想見的人。」

  蘇雲落不懂郡主話中之意,然而見她面上那份平靜絕望神態,頓時心頭一墜,「郡主不必過憂,左——他也來了,就在外邊,必有法子治好郡主。」

  琅琊郡主玉手一緊,握住不讓她離開,呼吸微促。「不必了,讓我瞧瞧你。」

  手腕的力道很輕,更顯出病人的衰弱,蘇雲落不忍掙開。

  阮靜妍眼神溫暖,彷彿帶著無限疼憐,「我聽左公子說,這麼多年你一直一個人?」

  郡主彷彿對自己的病毫不關心,心神全繫在她身上,讓蘇雲落越發迷惑。

  「我竟不知——難怪一見你就覺得投緣。」琅琊郡主話中多了自責,撫了一下她的臉,像對一個懵懂的孩子,「當年他出了事,我心裡太亂,全然忘了他還有一個徒弟,讓你飄零江湖受苦了。」

  彷彿被一個落雷擊中,蘇雲落徹底驚住了。

  「他曾經提起過你,卻沒說你原來生得如此美麗。」琅琊郡主語聲溫和,神色柔暖動人。「他說你是天下最乖的徒弟,自己卻是天下最不負責任的師父,時常覺得愧疚。」

  深楚的瞳眸錯愕的睜大,蘇雲落幾近失語,半晌才啞聲道,「郡主認識我師父?」

  「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你該稱呼我一聲師娘,那時我們已有白首之約,以為終會隨他天涯——」阮靜妍的目光散亂而失神,片刻後澀然輕謂,「罷了,事隔多年還能見到他的徒弟,我已然很歡喜。」

  這場驚駭非同小可,對著琅琊郡主,蘇雲落驀然想起自己做過的事,一時近乎無地自容。

  「以前我就很想見一見你。」看出她的不自在,阮靜妍柔聲道,緊了緊握住她的手,「他說你是個好孩子,可世人心濁,他又是男子,將你帶在身邊必有流言,對你不宜,想等我們成婚後再攜你下山。」

  蘇雲落心尖驀然一暖,又一酸,長睫垂落覆住了眼眸。

  「我知道他已經去了,可心底總不甘心,逆了親慈與兄長之意,也愧對友人,如今患病也是天意。」阮靜妍的眉目盈著無力的倦,似一朵風中無憑的落花,「你那些逾法之事太危險,以後不要再做,回頭我修書一封,將你托給我兄長,不管有什麼難處,瞧在我的面上,他必會照拂一二。」

  蘇雲落越聽越驚,「風寒僅是小恙,他也在——郡主悉心調治,一定會好起來。」

  琅琊郡主也不爭辯,「傻孩子,你可願叫我一聲師娘。」

  柔美的清眸盛滿了期盼,蘇雲落忽的酸楚難當,半晌後低低的喚了一聲。

  「我從不曾照拂你,其實當不起你這一喚,可看著你,我就想起——」阮靜妍清淚簌簌而落,聲音哽住了,她本就體虛,情緒激動之下氣息一弱,竟然昏厥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04:50 PM

下卷 第六十五章 柔腸損

  左卿辭在花廳等了好一陣,也不著急,慢條斯理的品茶。

  忽然人影一閃,蘇雲落撲進來,一把拉起他向閣內掠去,等立定已是在琅琊郡主的閨房,屋內外侍女一片混亂,見有男子闖入,更是譁亂。

  榻上的郡主昏迷不醒,面色異常蒼白,頰上淚痕宛然。

  蘇雲落少見的惶亂,「你救救她。」

  左卿辭瞧了她一眼,轉而對茜痕道,「事急從權,恕在下失禮了,請將多餘的人清出去,容我為郡主把脈。」

  茜痕到底最受琅琊郡主信重,被一言穩住了神,喝退了一眾沒頭蒼蠅似的侍女,僅留了另一名較穩重的,屋內頓時安靜下來。

  左卿辭凝神診脈,半晌後道,「郡主雖染了風寒,及時服藥不應如此嚴重,似乎是憂思過度,傷神損脾,氣機鬱結,病勢屢次反覆所致。」

  幾句話切中事實,茜痕忍不住飲泣,「公子說的不錯,小姐的病確是心病,不知可有良方。」

  左卿辭沉吟片刻,「我先開張方子緩一緩,還是要設法解開郡主的心結,否則再是靈藥也難醫心病。」

  診敘事畢,茜痕使人照方烹藥,安排左卿辭在客苑住下。窗外空朦的山色逐漸轉暗,室內掌起了銀燈,門扉終於開了,蘇雲落心事重重的踏入,欲言又止。

  左卿辭一個眼色,白陌退了出去。

  她的心思似乎有些紊亂,好一會才低道,「原來郡主與師父有情,該是我師娘。」

  那樣高貴清華的玉人卻傾心於劍客,置家族勸說於不顧,大好芳華空擲,細細想來無限酸楚。

  他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

  她終是問出了疑惑,「你是不是早已猜到,所以才帶我來這裡。」

  他笑了笑,並未接話。

  她也沒有追問,恍惚低喃,「還有人和我一樣惦唸著師父,真好,你能治好她?」

  左卿辭不置可否,「心病最是難醫,她又拖得太久,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蘇雲落聽著一急,「有什麼用得上的靈藥?我去盜過來,或者你想要哪種寶物來換診金——」

  她的下頷突然被捏住,對上一雙詭異的長眸,左卿辭極慢的開口,「你現在還跟我提診金?」

  她認得這種眼神,是他發怒的前兆,心裡頓時慌起來,又不知錯在何處,「沒什麼是不需要代價的,你的醫術極好,自然——」

  左卿辭打斷,「蘇璇呢?他可有向你索要報償。」

  她一怔,長睫顫了一顫。「師父是不一樣的,師父只有給予。」

  左卿辭話語輕漫,蘊著奇異的危險,「除了蘇璇,所有人給你的都是交易?」

  他又生氣了,她的喉嚨有些發乾。

  「那這副身子也是為了換東西?」他忽然笑了一聲,氣息有些詭秘,「這段時日,雲落一直任我予取予求,衾枕不離,是為什麼?」

  在頭腦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本能的退了兩步。

  左卿辭挑了一下眉,淡淡的彷彿在看一隻想逃離的寵物。

  好半晌她才捺下惕意,「那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你對我很好,也幫了我許多,可我知道終有一天要償還,我不能再欠下去,師父未癒前我還不能死。」

  聽完她的話語,左卿辭神色怪異,「在你眼中,我一直在放債?」不知為何他忽而失笑,「這樣說也沒錯,依雲落看來,我會要你如何償還。」

  她拿不準該不該道破,垂眼猶豫了一會,「安華公主。」

  靜了片刻,左卿辭的語聲變得平緩,「過來。」

  她遲疑了好一陣才靠近,被他攬住,低笑混著暖熱的氣息拂過耳際,「雲落果然聰慧,可惜猜過頭了,那種事何須你動手,你想救琅琊郡主?」

  她輕應了一聲。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她反而有些不確定,但又不敢問。

  「蘇璇是你師父,他什麼也不會索取,可是我不同,知道我要什麼?」左卿辭微頓,薄淡的話語驕傲而縱性,「我要你的身與心,要這兩者裡都有我。」

  「小姐的病與琅琊王,也就是小姐的兄長有關。」茜痕下了決心,道出緣由。「小姐多年前因蘇公子而傷情,發誓決不另嫁,決意入山奉道以度餘生,最終礙於親慈未能成行,避居明昧閣。數月前薄侯送小姐從涪州回返,順道與琅琊王一晤,突然提出求親,不知怎的就定下了親事,六月即是迎娶之期。」

  茜痕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啜泣起來,「從那時起小姐就不想活了,天寒地凍的,小姐大半夜僅著單衣在庭中佇立,第二日就受了風寒,藥也不肯喝,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小姐的兄長請出嬸娘伯姨連番過來勸,甚至有狠心的說,哪怕病著也不能誤了佳期——左公子說小姐是心病,確是再真切也沒有。不是怕我們這些侍奉的下人受責,小姐連湯藥都不想沾,勉強喝了也是吐出來,病勢一日沉似一日,再這樣下去別說六月,只怕冬日都熬不過。」

  茜痕滿心氣恨,不敢出口的怨聲盡道了出來,「這哪裡是結親,分明是催命,萬幸蘇姑娘來了,你是蘇公子的徒弟,但凡開口一勸,小姐必是聽得進去的。」

  蘇雲落聽得臉色煞白,連殺氣都透了出來。

  左卿辭詢道,「薄侯對郡主傾慕已久,一向愛重,怎會如此魯莽,他可知郡主如今的近況?」

  茜痕抹去頰上的淚,「郡主聽聞此事,立刻修書過去言明無意婚嫁,薄侯並未回信,頻頻遣人送禮物過來,就是不肯退親。琅琊王與小姐是親兄妹,感情極好,這次被薄侯說服,竟成了鐵石般的心腸,連小姐死活都不顧了。」

  左卿辭心底自有分曉,「雲落先設法讓郡主安了心,鬱結一去,療治自可事半功倍。」

  不知蘇雲落私下說了什麼,郡主突然有了變化,神氣與從前截然不同,整個人都現出了活色,臉上有抑不住的笑容。加上左卿辭的針藥,初時的衰弱垂危已然淡去,過了幾日甚至能倚坐起來,看蘇雲落編制絲絡。

  絲線是茜痕找來,上等的三十六色絲,色澤明豔,纖逾毫髮,在蘇雲落細白的指下密密匝匝的織繞,如蝶穿繁花,靈動萬方。她額上隱隱透汗,一條三指寬的束帶逐漸成型,繁複的花紋比織機所出更為密緻,眼看將成又被她隨手拆解,抽絲還原,循環反覆了近一個時辰。

  別開生面的手法讓琅琊郡主歎為觀止,「雲落竟還有這等絕技,真是要讓織娘羞死了。」

  「一點小技,練一練眼力和控勁。」蘇雲落放下絲線,替她換了一盞熱茶,觀察她的氣色。

  琅琊郡主心情極好,含笑道,「坐一會不妨事,多虧了左公子的診治,這一陣你與他費心了。」

  儘管已在恢復,阮靜妍秀美的臉龐仍籠著幾分未散的病氣,蘇雲落不由自主的歉疚,「是我不好,讓師娘苦了這麼些年,要是我早——」

  琅琊郡主打斷了她,「說什麼話,原該是我照顧你,可惜我是太無能,一味沉浸在悲傷中,於事無益。」 微嘆了一聲,阮靜妍又道,「我去試劍大會,原想看看他曾經歷的一切,卻歪打正著見到了你,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蘇雲落又拾起了絲絡,認真的回道,「師娘這麼好,是師父之幸事。」

  阮靜妍見她雙頰淺緋,粉頸薄汗輕透,不禁生出憐愛,「你與左公子今後做何打算?」

  她禁不住怔了一下。

  琅琊郡主看出她的茫然,清容微凝。「他是侯府公子,此刻雖未成婚,來日親長必有安排,屆時你如何自處,他對你全無承諾?」

  幾句話猝不及防,問得她愕了一陣,「我和他又不會長久,沒想過那麼遠。」

  這一次反是琅琊郡主怔了,「為何這樣說,我瞧著你們十分親密,難道雲落不喜歡他。」

  「我喜歡過很多東西,它們都不屬於我。」蘇雲落答的平淡,有一種習以為常的平靜,「沒關係,時間久了就不會掛念了。」

  她說的那般理所當然,琅琊郡主驀的心頭一酸,半晌才道。「我看左公子對你很好,既是有心,必不會相負。」

  好和愛,原本就是兩回事。他那樣出色的人,如何會愛一個胡姬,何況他性情多變,心緒深斂,她連他想什麼都不懂。

  既然終是過客,懂不懂似乎也無關緊要。

  她低下頭,手中的絲絡不知何時亂了,散如紛蕪的蓬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04:58 PM

下卷 第六十六章 香雪浴

  蘇雲落的神智似乎浮在半空,俯看著床榻。

  長長的黑髮凌亂的鋪散在兩具汗淋淋的肢體上,靡亂的姿勢近乎羞恥,她聽到自己破碎的喘息,在他激狂的起伏中顫慄。

  忽然間四周的牆不見了,只剩赤身裸體的她,被困在長街上一個狹小的籠子裡,受無數人指點笑罵,爛菜碎瓦下雨一般飛來,他遠遠的在人群中看,青衣如水,俊顏如玉,皎然風姿無雙。

  驀然間她從惡夢中掙脫出來,全身冷汗淋漓,左卿辭點亮了榻邊的燭火,「做夢了?」

  她的指尖冰冷而輕顫,他仔細打量她,「夢見了什麼?」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夢境中的場景像一個可怕的警兆,默然良久,他吹熄了燭火。

  她在漆黑的靜謐中浮沉,許久才又睡去。及至天明,她朦朧中睜開眼,空中有一股冷香,窗紙上映著淺淡的樹影,案前一個人正信手整理陶瓶中的梅枝。

  初醒的昏殆和零星的回憶讓她模糊了意識,一瞬間回到了稚齡,彷彿長久的等待後,突然在某一日清晨驚喜,「師父?」

  俊顏側了一下,左卿辭沒有表情的看過來。她立時心口一忐,知道自己大概又說錯了。

  他走近在榻邊坐下,「蘇璇通常怎樣喚你?」

  她半坐起來,扯過中衣披上,聲音很低,「阿落。」

  左卿辭停了一刻,又道,「如果真是蘇璇,剛才你會怎麼做?」

  問話很平靜,可蘇雲落清楚,下一瞬就會迎來刻薄的諷刺。她低著頭不想說話,周圍忽的一暗,一個溫暖的胸膛擁住她,還有一聲柔和的呼喚。「阿落。」

  她僵住了,理智告訴她不是同一個人,懷抱卻是一樣的暖。

  寬闊的肩膀像一個世界,充滿理解與寬諒。

  她僵了又僵,突然間某種情緒如洪水破閘而出,再抑不住,張開雙臂抱緊了他,像一個孩子,把頭埋進了世間唯一可以依賴的胸懷。

  她抱了很久,他居然沒有不耐,也沒有預料中的輕諷與尖刻。

  人的心境非常奇妙,那種迷亂的、帶著欲望與佔有、讓人燥動的感覺悄然生出了變化,化為清淺的甜意熨貼著心口,讓萬物異常美好。

  僅僅是一句輕喚,一個擁抱,卻比無數次纏綿更暖。她抑不住的更想接近他,想觸碰他的手指,親近他身側,即使什麼都不做,似乎也有了與過去不同的戀悅。

  例行診完脈,左卿辭敘了幾句,由茜痕送回了客苑,蘇雲落與往常一樣,留下來陪伴琅琊郡主。

  琅琊郡主瞧著她的臉龐,忽然漾起了微笑。「雲落整日陪我,可會無趣?」不等回答,阮靜妍又道,「當年我總盼著你師父來,數日如年;等他真到了,又覺得辰光飛度,彈指即逝。明明他是個傲嘯天下的英雄,我卻希望世界只剩這一間院子。」

  蘇雲落聽得神往,「師娘和師父感情真好。」

  「也有過爭執,他任俠放達,喜歡交友鬥游,我好詩詞書畫,喜歡靜賞山水;連飲茶也不同,他愛真臘犀明、我喜蒙頂甘露。」琅琊郡主清顏恬淡,柔暖的回憶,「後來才發現,那些差異微如芥塵。」

  因這一點私心,她堅持去了試劍大會,即使那與她本性不合,充盈著驚心動魄的鮮血與慘叫,她還是想看一看,他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他所經歷的,他曾經存在的一切,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全部。

  琅琊郡主收回思緒,望著面前的女孩,憐惜中存了思量。左公子儘管親切有禮,畢竟是侯府貴胄,骨子裡藏著傲意;雲落不諳情事,性子又內斂自守,這樣下去——

  琅琊郡主心思轉了幾道,「我瞧昨日你織的束帶十分漂亮。」

  蘇雲落不知就裡,取出了絲線,「師娘想要?喜歡什麼顏色。」

  琅琊郡主道,「黛色,荼白,雪青,玉青。」

  蘇雲落依言挑出,「會不會太素?」

  琅琊郡主自有主意,「這四色雅緻,不妨比昨日的窄些,更顯精緻。」

  蘇雲落指尖引動絲線,開始織起來,這次不為練手,她放緩了速度。

  琅琊郡主越看越是疼憐,「雲落在江湖上,可有碰到過其他親近的人?」

  「沒有,謝離讓我不要與人深交。」蘇雲落坦陳,隨即解釋道,「他是我下山後結識的人,已經過世了。」

  琅琊郡主惑然不解,娥眉輕蹙,「他為什麼這樣說。」

  「他說我太容易被利用,與人接觸多了會死得很快。」她看著花紋在指下成形,交錯的絲絡猶如一張落拓不羈的臉,毒舌的嘲罵。

  漂亮的小胡姬,長成這樣還會劍術,簡直奇貨可居。

  姓文的究竟從哪撿到你,不及早甩脫,他絕對會把你的骨肉皮都拆零了賣。

  笨丫頭,越是想求的東西,越要守密,否則必然受人拿捏,百般敲骨吸髓。

  知道像你這樣最適合用來做什麼?美人計,死間。

  他不惜代價把我從天牢裡弄出來教你,就是為了用你謀求更大的利益。

  想知道怎樣避免徹底受他擺佈?喊兩聲好哥哥來聽聽。

  囂張的笑聲似乎還在耳畔,蘇雲落慢慢將絲線收束,「他教了我很多,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琅琊郡主訝然道,「這麼多年你不與人往來,不覺寂寞?」

  「一個人更安全,以前在山上也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繫完最後一個結扣,她將束帶理順。「師娘是用來束髮?這個紋樣可好?」

  琅琊最出名的不僅有山,還有熱泉。

  泉在沂水之畔,大大小小星羅而列,阮氏在此築有別業,院外諸峰綿延,重嶺疊翠,宅內樓閣連棟,遍植清奇的梅樹,至冬季破蕊盛放,雪海天香,華光浮動,為當地盛景。

  這一幢別業奢貴清華,專用於招待琅琊王的嘉客貴友,院宅內有溫泉十餘眼,其中最出色的香池為阮氏一族自用,這次破例迎入了外人。

  這間泉池處於一座獨院後廂,泉眼露於白雪皚皚之中,精美的錦障四圍,池畔有一顆數百年的梅樹,蒼老虯勁,古枝盤繞,密密層層的香花舖了半邊天。

  花影浮動,飛珠濺玉,碧池生煙。

  錦簾之外天地肅寒,簾內暖意氤氳,梅酒半斟,說不盡的風雅。左卿辭倚在池內,赤裸的胸膛浸在水中,俊顏被泉水蒸得薄紅,慵懶的半閉長眸,時有梅花飄墜於身側。

  溫泉水輕軟滑膩,熱力熏得血脈湧動,蘇雲落心跳的很快,不僅是溫泉與眼前的美景,也是因為琅琊郡主私下叮嚀的話語。含笑的柔音宛在耳邊,字字分明。

  ——既然左公子待你親厚,雲落也該有所回贈。物件不在太小,唯見心意,這根束髮的絲帶是雲落手織,正合相贈,明日你們去溫泉小憩,務必送出去,不然不許回來見我。

  她的中衣散在池畔,絲帶藏在裡面,可他身份尊貴,什麼樣的珍物沒有,這般微薄的贈禮,她委實難以啟齒。

  左卿辭沒有睜眼,聲音也似被溫泉浸酥,分外動人。「雲落有心事?」

  她的臉紅了,慢慢蹭過去,環住了他清窄有力的腰。

  左卿辭垂眸看了一眼,她小巧的面孔低垂,細緻的臉頰紅如粉桃,無意識的咬著唇。她的表情一向極少,近期才有細微的變化,觀察起來別有意趣。

  「在想什麼。」水中的肌膚格外滑膩,他不動聲色的將她圈入懷中。

  她想了又想,還是說不出來,換了話語,「我在想師娘該怎麼辦,離了明昧園,必然會異常辛苦,師父現在也不適合見人,極可能傷了她。」

  左卿辭意趣減了一半,漫道,「那倒是,若是她也挨上一劍,我可沒把握能救回來。」

  她喃喃道,又添了心事。「師娘已經很苦,師父中毒的事我也不敢說,真要離開,就不可能再回頭,也不知——」

  左卿辭言語略淡,「雲落不妨多用三分心神考慮自己,郡主與蘇璇的私情家族盡知,你又在試劍台上露過相,待郡主無故失蹤,薄景煥探到我曾攜胡姬來此,立時會猜出是你所為,到時候重金獵鋪,差役傾出,你可受得住?」

  她的思緒沉甸甸的,半晌才答非所問,「威寧侯會不會遷怒於你。」

  左卿辭懶懶的一曬,「以靖安侯府的地位,只要無實據,他又能奈我何。」

  她答的很認真,「我會儘量小心。」

  左卿辭眉間漾著淡誚,嘲諷道,「你要擔負的真不少,既要藏匿瘋子師父,又要四處尋藥,現在更要安排你師娘。蘇璇收你為徒,當真是一本萬利。」

  聽出他情緒不佳,她沉默了。

  他的心忽而生出燥意,正要再說,她忽道,「市井中勸酒的胡姬,見人即卑微的逢迎,你可會有半分留意?」

  他頓了一下,沒有言語。

  「歌場中賣笑的胡姬,任人肆意嬉弄,你又會如何應待?」見他不答,她望著他,輕翹的深睫下有依戀,卻也異常清醒,「那本是我的命運,如果不是師父,我根本不值得你多看一眼。」

  他靜了半晌,終於道,「你說的倒也不錯。」

  氣氛略略鬆散下來,他依然情緒散漫,眉眼有一分涼薄的淡漠,又挾著三分不經心的狷狂。

  她知道,一切僅是他心血來潮的遊戲,可是那些溫柔與痴纏異常美妙,一分分滲入心臆,讓人沉癮。縱然一瞬也無妨,她貼上他,用舌尖輕描他的唇,化去他漠然的無謂,一絲絲勾起搖顫的心火,束起的髮散了,一如甜醉的慾望,無聲的覆落下來。

  一陣風吹過,漫天的梅花簌簌而下,一片片輕盈的落入熱泉,或沉或浮,隨水迭蕩,宛如一場盛世傾舞的狂歡。

  -------------------------------------

小劇場:

  小左:把你的心給我,有機率得到真心獎勵成就喲;

  阿落:啊?給了又不一定得到,不要;

  小左誘惑:給了就能得到頭獎喲,獎勵內容可是英俊多金溫柔公子真心相愛大禮包喲;

  阿落想了想:既然如此,你先把禮包給我;

  小左:給心;

  阿落:給禮包;

  小左:給心;

  ………………

  阿落蹲牆角畫圈圈:不先給就不要了,反正你長得也很像騙子,哼。

  小左閉了閉眼,溫柔微笑:……你過來我保證不毒死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05:06 PM

下卷 第六十七章 風色暴

  怒放的古梅枝葉蔓伸,從庭外望去,如雪雲蔽空。

  阮氏一族在琅琊地位尊榮,自然不乏來客,別業管事的應待之道熟極而流,但對眼前這一位紅衣女子,更是十二萬分的謹慎仔細。紅衣女子鳳目明亮,紅唇豐而輕翹,通身有一種矜傲的英氣,在步向別院的路上駐足仰首凝望,讚道,「這間院內可有泉眼?定然景緻絕佳。」

  陪同的管事誠惶誠恐,「崔小姐好眼力,下方確有泉眼,但郡主已用來款待了其他貴客,請小姐見諒。」

  盛景當前卻不得入內,女子有幾分不甘,「是哪一方的貴客。」

  趙郡崔氏為名門望族,崔家小姐的性情卻是出了名的跋扈,管事越發小心,「靖安侯府的大公子。」

  「那個迷戀胡姬的紈褲?」女子想起前一陣轟動的傳聞,輕嗤一聲,紅唇輕翹,流露出鮮明的不屑。剛要轉身離去,忽見一個侍從自曲徑而來,沿著院牆進了梅樹下的院落。

  崔小姐的神色一剎那變了,粉臉厲色橫溢,阮氏管事心驚肉跳,兩股戰戰,不知是哪一處惹到這位姑奶奶,翻臉就成了要命的祖宗。

  白陌不知道自己落入了旁人之眼,他辦完事,回院見秦塵在廊下摟劍靜坐,身邊放著一小瓶酒,配著炙鵪子脯,蓮花鴨簽及酥豆各一碟,頓時笑了,「公子還未出來?」

  秦塵點了一下頭。

  白陌在同伴身邊坐下,晃了晃瓶中還有酒,拎起來飲了一口。

  閒來無事,又有小菜就酒,端的是一種享受,泛泛的散談了一陣,白陌還是沒忍住,「三個月了吧,以往的女人最長也僅一個月,公子對她還真是破了例。」

  話中不甘的意味甚濃,秦塵咬著鴨簽不予理會。

  白陌匝了匝嘴繼續抱怨,「一個胡姬,又沒什麼才情,唯一的長處就是偷東西,不知公子喜歡什麼,以前那些才女淑媛,曲意溫柔,知情解語,哪一個不比她可愛。」

  懶得聽他牢騷,秦塵拋出一句,「公子已經讓她去見過侯爺了。」

  酥豆從白陌筷了上滾落,他愕了一瞬,「不會吧,難道真讓一個胡姬為——」

  秦塵雖然在對答,眼睛從未疏漏過迴廊,見有人行出,不等白陌反應過來已起身,「公子。」

  左卿辭束起的髮梢略濕,襟口微軒,他似乎心情極好,瞧了一眼天色,「去要幾色小菜,溫一壺酒,三刻後送上來。」

  白陌應了一聲正待去辦,庭外一聲尖哨,七個黑影從牆外撲了進來。

  打翻的梅酒汩汩而淌,熱氣升騰的半空除了花香又添了酒香,越發熏人。

  蘇雲落浸在泉裡,綿軟的半昏半睡。

  突然一道電光破空,厚重的錦障從中而裂,分兩邊倒了下去。

  冷風從裂口捲進來,同時踏入的還有一個執槍的女人。

  驕傲、冷豔,一襲紅衣。

  同一瞬,蘇雲落從水中掠起,倏忽間避到一角,原本散落地上的中衣也裹住了濕淋淋的身體。

  「原來他迷戀胡姬竟是真的,賤人,憑你也配!」紅衣女人冷笑,美目透出戾氣,「我先殺了你,再去擒他。」

  銀槍又疾又狠,帶起了刺骨的寒意,蘇雲落的武器壓在翻倒的錦障下,唯有在暴風驟雨般的攻襲中騰挪閃避。頻密的攻擊次次落空,紅衣女怒火更熾,「一臉媚相的賤人,還用些魅惑的伎倆學了幾手功夫,等我劃爛你的臉,看你還能拿什麼勾引他!」

  女人罵得越來越難聽,蘇雲落剛要推開錦障,奪的一聲銳響,她一個滾身避過,銀槍擦著腰側刺入地磚,留下了一個淺坑。

  白陌衝進來時正看見這一幕,一聲叫喚憋在了胸口。

  美人打架實在不算多見,尤其是一個紅衣勁裝,一個衣不蔽體。

  穿紅衣的銀槍耍得獵獵生風,英姿颯爽,活脫脫一頭漂亮潑辣的胭脂虎;穿白的幾乎讓人不忍看,她僅披了一件中衣,異常狼狽,一雙裸足踩在地磚上,一手還要按住襟口,難免縮手縮腳。

  白陌自知身份不便插手,揚聲道,「崔九小姐,你貿然闖入委實太過無禮,還請立刻罷手。」

  「等我殺了這賤人,自會停下來。」崔九小姐柳眉倒豎,氣息凌厲,「卓公子呢?叫他出來說話!說說他到底是誰,哼!靖安侯公子,騙得我好苦!」

  「有什麼衝著我來。」一個淡漠的聲音響起,左卿辭在秦塵的伴護下現身,看見場中的情形,眸中掠過一絲冰冷的怒意。「崔心芙,住手!」

  蘇雲落的耐性到了極限,她驀然一折,從白陌身側掠過,拔出了他的佩劍。

  三尺青鋒在手,她陡然多了一種流瀉的端逸,整個人都不同了。

  普普通通的一把劍,突然有了秋水凝清光的冰寒。她的劍姿輕妙從容,劍花一挽一奪,逼得崔九退了三步。纖腕一振一引,銀槍頓時失了方向,剎那間崔九的咽喉、臂關、手腕血痕迸現,銀槍鏘然落地。又一記劍脊拍上崔九的頷骨,生生抽得她暈了過去。

  劍風息止,滿樹梅花被劍氣激盪,浩蕩紛落而下。

  破碎的錦障,打爛的器具,殘斷的枝椏,盡數淹沒在了花雨中。

  衣衫不整的勝者在池邊立著,長劍虛垂,嬌軟的胸脯急速起伏,面上還帶著羞窘與惱怒混成的殺意,蘇雲落漸漸的紅了眼,緊抿的唇帶著說不出口的委屈。

  一把劍咣啷甩過來,砸在左卿辭身前,同時迸出一聲低啞的厲喝。「滾!」

  秦塵回過神,立刻挾著主人退走,白陌同樣迅速,誰也沒敢多停一息。

  「公子,那七人均為崔九手下,目前暫未驚動阮府,該如何處置。」崔九看來是兵分兩路,一批在前院困住侍衛,她從後院潛入池畔擄人。結果公子不在,卻撞上了蘇雲落,這一次胡姬氣得不輕,如果不是秦塵反應及時,大概公子又要吃一記耳光。

  眼下她無聲無息的一走了之,白陌簡直替公子慶幸。

  「除了崔九其他的都殺了,處理乾淨一些。」左卿辭毫無火氣道。

  這樣的聲調顯示出主人情緒極差,白陌嚥了一下口水,「崔九已經知道了公子的身份,只怕會不依不饒。」

  左卿辭冷冷一哂,「給她上點化筋散,讓她癱幾天收收性子。」

  夜已經暗了,秦塵回來有條不紊的稟報,「據我探到的消息,崔九偶然至琅琊游賞,發現公子後,立刻借了由頭辭出阮宅,大概是怕阮宅知曉後不利於行事。如此一來,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尋她。不過蘇姑娘不見蹤影,是否該想個說辭通報郡主?」

  熱泉的硫磺氣息壓過了她身上的暗香,一時間已無法追尋,左卿辭沉默了一瞬,「明日回明昧閣見郡主,白陌找間乾淨的客院,等出了阮府立刻搬過去。」

  白陌的腦子還未反應過來,剛要說話被秦塵掃了一眼,頓時省悟。弄成這樣,胡姬一時半會怕是消不了氣,再留住閣中未免尷尬,不如搬離了再慢慢計較。

  左卿辭沒心情理會,一拂袖屏退了二人。

  思了一會心氣浮燥,他抑住煩亂淨手拭面,換上了寢衣軟鞋,扯散束髮在榻邊坐下,片刻後似覺察了什麼,將扔在一旁的絲帶揀回來,挽在指間細看。這根束帶並非晨時所用,玉青為底,黛色荼白雪青為輔,紋樣繁複雅緻,窄窄的一條,織得極精細。

  左卿辭看了半晌,指尖若有所思的輕撫,長眸漸柔了一絲。

  明昧閣前一段時日籠在郡主病重的愁雲慘霧中,好容易陰雲散去,又變得忙碌不堪。這一次從溫泉別業回返,白陌發現閣內眾多僕役在整理物件,廊下四處散擺著檀木箱,彷彿在借天光翻曬收撿。

  白陌忍不住納罕,三月未至,凜寒仍濃,這個時節整理箱籠也未免太早了些。

  茜痕看出他所想,眨了一眨眼,俏顏梨渦隱現,「郡主說今年春早,把該曬的該清的全理一理,免了到時候忙亂。」

  左卿辭掃了一眼心照不宣。郡主已然在做離開的準備,這一走就不可能回頭,誰能想到金嬌玉貴的世族千金有這樣的勇絕,從此天涯零落。

  及至踏入郡主所居的院落,內裡更是凌亂,連桌案上也堆著各色玉盒錦袋,字畫珍玩。

  琅琊郡主倚在軟椅上,捧著一個鏤銀茶筒,清眸迷濛而惋傷,彷彿正陷在追憶中。見得來客,她恬然綻出笑意,然而對方所述讓她頓生意外,禁不住疑惑。「公子要搬離此地?怎麼不見雲落。」

  左卿辭說辭委婉,「還請郡主見諒,恰好有一些小變故,不得不如此安排,新的住所就在山下,郡主但凡不適,均可隨時遣人傳訊。雲落偶然暫離幾日,過一陣自會來探視郡主。」

  琅琊郡主極好的抑住了失望,片刻後道,「既然公子已決意,我也不便強留,若有什麼需要之處,公子盡可直言。」言畢,她從案上取過錦盒,「正好翻出了幾樣東西,這是早年所得的一方古硯,公子將雲落攜來,又為我的病費心良多,請容我以些許薄物為謝。」

  左卿辭也不多言,略一揖讓接了過來。「不過是隨手之舉,郡主何必多禮。」

  「女孩家沒有不佩玉的,這枚玉飾是我少時所喜,可供雲落隨身。」琅琊郡主遞過一枚錦袋,最後輕撫掌中的鏤銀筒,「還有這枚銀筒,盛的是真臘的犀明茶,當年——有人愛重其滋味醇厚回甘,若她能攜回去——」

  阮靜妍不曾再說下去,清眸淡婉,又含著一絲溫柔的希翼。

  左卿辭自能領會,不必多言,「郡主的心意,她定會明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06:23 PM

下卷 第六十八章 陌上塵

  崔心芙又一次試著支起身,酸麻的手足讓她瞬時跌回了床榻,她急促的呼吸,狂亂的怒火盈滿胸膛,明眸睚眥欲裂。

  她出身的崔氏一族雖不如靖安侯府尊貴,但在趙郡一帶為翹楚,說是勢可遮天也不為過。她是長房嫡出,上頭有八位兄長,全加起來也不如她得寵。世族小姐從無習武一說,可她自幼愛舞槍弄棍,家中不讚同,她倔強的三天不飲不食,逼得父親默許,兄長專程請來北地第一槍教她習武。

  家人的殊寵和愛護,讓她從來不必像其他淑媛那樣鎖在深閨,而是意氣風發的與兄長策馬傲游。紅衣白馬御銀槍的崔九小姐,趙郡人人盡知,在那一方廣闊的天空下,她隨心所欲,睥睨縱橫,不曾受過半分委屈。

  可是數年前,她實實在在的跌了一跤,痛徹心脾。

  那一載四哥得子,崔氏一門舉家至柏林寺還願,她被無趣的誦經吵得心浮氣燥,拋下家人躲去後院,卻無意中碰上了此生的魔障。

  一個皎如明月的男子自青翠欲滴的竹林緩步而出,翩然與她錯肩而去。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她第一次懂,從此萬劫不復。

  她很快知悉了他被稱為卓公子,文采不凡,風華絕世,帶著兩名隨侍在月前遊歷至趙郡,時與柏林寺的慧明上師辯禪。有人猜他是深藏不露的世家貴胄,有人猜他是微服潛行的豪族子弟,卻無人能說清他的來歷。

  她刻意讓六哥安排,在一場游春中結識了他。他既不像常人那樣畏懼她,也不似夥伴一般奉承討好,始終不遠不近,客氣有禮,就如對待所有傾慕他的女子。

  那一時期他是趙郡閨秀最愛言及的人物,他的風流雅逸,謔言片語,折落了無數芳心。她的愛慕坦率而直接,天天尋去言敘,那些傾慕的女子漸漸噤寒退卻,全城盡知一個不明根底的雅士擄獲了驕傲的崔家掌珠。

  然而,他並不因之而喜悅。越是挫敗她越是執迷,越是冷淡她越是渴望,即使他連名字也不肯示人,即使他直言無意久長,只要露水之緣。

  雲髻墜,鳳釵垂。髻墜釵垂無力,枕函欹。

  呼吸相纏,衾枕與共,纏綿的溫存讓她以為得到了他,誰料想美夢般的歡愉那樣短。她不過是將一個意圖接近他的賤婢劃花了臉,不過是發脾氣不允他獨自去詩會,不過是追問他的家世,想讓他上門提親。

  她一腔旖旎熱望,換來日漸冷淡的疏離。最後她橫槍在手以死相迫,他依然是那樣平靜,多情時似水,轉顏之後也真個無情。

  她下不了手,他毫不戀棧的離城而去。崔家精銳四出,一路追一路折損,她竟不知他身邊的侍從這樣厲害,硬生生護著他遁去無蹤。她恨的幾欲顛狂,數日不睡不食,笞死了十餘個下人。母親以淚洗面,兄嫂輪番守候,連盛怒的父親都放棄了斥責,唯恐她失控的毀掉自己。

  她以為此生已過,卻在琅琊撞見了他的隨侍,才知他竟是爭議無數的靖安侯府大公子,將她棄如敝屐,反攜著卑賤的胡姬共浴。

  人生至辱,莫過於此。她恨得發狂,想毀掉胡姬的臉,用槍穿透賤人的身體,用血來洗清她的極至憤怒。可她被困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日日癱軟在榻上,僅有一個啞婆子服侍,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開始恐慌。

  天黑了,晚膳的時刻近了。

  門咿呀一聲開了,一個端著托盤的影子投進屋內,她絕望的將臉扭到了一邊。

  有人在榻邊坐下,耳際傳來碗勺的輕響,須臾,半勺蛋羹送到了崔心芙的頰邊。

  她懨懨的一瞥,意外見了一張愛極也恨極的面孔。

  俊顏溫逸從容,一如當年。

  她忘了憤怒,戀戀的盯著他,滿腔的心火化為了委屈至極的心酸,忽然間淚珠就落了下來。

  他取過枕邊的素巾,替她拭去淚,又將銀匙遞過來,她下意識的嚥下去,一勺接著一勺,她捨不得移開眼,盡數吞了下去。若是家裡人見到脾性火辣的九妹竟然如此乖馴,一定大為跌足。

  待蛋羹餵盡,左卿辭擱下碗。「回趙郡去吧,徒留無益。」

  崔心芙的火氣又上來了,狠狠的盯著他。「用不著你管。」

  他只笑了笑,像對待一個幼稚任性的頑童。

  崔心芙咬咬牙,「那個賤人呢?你殺了她,我就走。」

  他的長眸似笑非笑,說不出是哪裡不同,奇異多了涼意。

  「捨不得?」崔九昂起頭,帶著三分意氣挑釁,「那也罷了,我讓父親修書靖安侯,說有個低賤的胡姬傷了我,自然會有人替我處置。」

  他的指尖劃過她頷際的淤傷,腫脹早已消了,殘留著一道劍脊印下的淺痕,漫聲道,「若她的劍一側,你可不止這點輕傷,只怕半個腦袋都不見了。」

  崔心芙半點不懼,冷笑道,「她有那個膽子?就憑她敢傷我,把我弄成這個樣子,我就要劃爛她的臉,將她賣到軍帳去當營妓——」

  臉頰驀然一疼,迫得她住了口,他慢條斯理的鬆開箝制的指,從懷中取出絲巾拭了拭手,彷彿沾染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的傷並無大礙,過幾日自會痊癒,不過若是落在人販手上,將你劃爛臉毒啞賣掉,大概很難再逃出來,就算有一天崔氏一族尋到,你猜他們會不會認一個接過無數恩客的崔家么女。」

  崔心芙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威脅我?竟然將我跟那個低賤的胡姬相提並論。」

  俊顏連微笑都是涼薄的,「我只是好奇。」

  無情的話語讓崔心芙心緒激盪,又是激怒又是委屈,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有什麼好!我有什麼不好?憑什麼你這樣衛護她。」

  他淡淡的看著她,任她哽咽啜泣,直到哭聲零落才又開口,「當年之事是我不該妄為,時至今日,彼此糾葛也無意義,就此罷手吧。」

  崔心芙高傲拗烈,聽他說的這樣淡然,頓時恨極,「罷手?作夢!我不會讓你好過,更不會放過那個賤人!這是你欠我的!」

  左卿辭眉間掠過一絲諷意,「你要如何?一路糾纏,讓全天下知道崔家小姐被人始亂終棄,嫉恨發狂,連帶趙郡崔氏一族淪為笑柄?」

  無視崔心芙氣得幾乎瘋狂,他從榻邊站起,帶著置身事外的冷漠,「若是怨恨難平,儘管記在我頭上,要什麼補償盡可開口,唯獨重歸舊時絕無可能,息心歇著吧。」

  門在眼前合上,他又一次毫不留情的離去,崔心芙胸口窒痛,情緒越來越激烈。他果然出身高貴,足堪與她相配,卻對她輕而賤之;而那卑賤胡姬在千萬人前吻他,不知羞恥,放蕩得驚世駭俗,卻得到了他的寵護,她從不曾這樣想得到一個人,也從不曾這樣憎恨一個人。

  極度的憤怒催生出了奇蹟,崔心芙空蕩蕩的丹田隱約聚起真氣,癱軟的身體居然坐了起來。

  整個獨院被白陌包下來,院中三間屋宇,一間由白陌秦塵所居,一間安置著崔心芙,最大的一間自然是左卿辭的寢居。房間內畫瓶紙鎮,熏爐錦屏,霜炭暖盆樣樣齊備,掌櫃極有眼色,侍奉得格外盡心。

  左卿辭在翻看琅琊郡主的贈禮,那一塊紅絲硯古樸自然,紋理密緻鏘若金石,色美如澤玉,相當難得。他僅看了兩眼就隨手扔在一旁,拾起了玉飾。

  玉飾僅有拇指大小,金葉為邊,整體琢如桃形,玲瓏飽滿,寓意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上等的和闐羊脂溫潤生光,如此澄淨的並不多,應是出自家族珍藏。

  銀筒也是精雕細鐫,比起這兩者的價值則要遜色許多。不過內裡的茶葉極為難得,歷時十年依然烏黑曲亮,香醇撲鼻,正是最上乘的犀明茶。犀明茶並非中原所出,而是真臘國所產,與中原相去千里,其間峻嶺險道不可勝數。大凡茶葉總是以新茶為宜,犀明卻是越陳越香,小小一點茶葉,到了中原貴逾黃金,幾乎是傳說般的存在。有品飲者贊其甘滑醇厚,色如琥珀,能以此茶為常飲,可見琅琊郡主在一族中的地位。

  白陌的稟告打斷了靜賞,左卿辭不動聲色的將玉飾收入袖中,出言傳進。

  兩名阮府的管事入室行禮,「公子傳召不知有何要事,還請示下。」

  左卿辭輕描淡寫的開口,「昨日我在道邊救了一位女子,似乎是趙郡崔家的小姐,據說曾在阮府暫居,弄不清怎的流落——」

  話未說完,一桿銀槍劃空奪的一聲釘在書案上,驚得兩名管事魂飛天外。

  一個紅衣女子隨之衝進來,她髮髻散亂,形態顛狂。徑直向左卿辭撲去,被他一步避過,退到了丈外。

  崔心芙大怒,拔起銀槍一掃,桌上的東西譁然墜地,紅絲硯磕得鏘然一響,銀筒翻倒,價值千金的茶葉潑散而下,大半落入了案邊的火盆,火焰一炙,憑空躥出了紫焰,空氣散出燒糊的氣味。

  長眸掃過微微一凝,左卿辭又躲了一下撲襲,兩名管事哪見過這種場面,駭得膽顫心驚,汗如漿出。

  威風僅僅持續了一瞬,崔心芙力竭難支,頭也開始發昏,她晃了晃撲跌在地,銀槍也摔開了。

  屋裡恢復了平靜,一片橫掃過後的狼籍,兩名管事驚魂未定,左卿辭長嘆一聲,「兩位也看見了,崔家小姐大約受了什麼刺激有些瘋魔,我畢竟是男子,身邊也沒幾個人,唯有請貴府將她送回趙郡,以免家人憂掛。」

  崔家不是普通世家,嫡出小姐突然在阮氏的地頭發瘋,這護送返家之責,阮府的確也推不過。可她方才的凶蠻著實嚇人,九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潑悍難纏,難保路上不會再折騰生事,兩名管事面面相覷,均覺棘手,不敢輕易應承。

  左卿辭何等善解人意,「我這裡有一盒寧神香,早年得一位友人所贈,常人嗅了靜慮定思,心神迷亂之人則另有鎮定奇效,適才兩位也見著了。」

  熏爐的鶴嘴盈著蘭麝般的淡香,崔九躺在地上昏迷未醒,兩下一對照,管事登時鬆了一口氣,立時爽脆的接了香盒,應諾下來,喚來婆子將崔九小姐抬上了阮府的馬車。

  待送客完畢,白陌開始收拾屋子,這位崔小姐鬧騰時間雖短,威勢不小。狼毫筆斷了,汝瓷杯碎了,紅絲硯撲磕在地,白陌逐一整理,待揀起跌落的銀茶筒,被左卿辭攔住了。

  垂眸望著火盆邊零落的茶葉良久,左卿辭的神色越來越奇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11:26 PM

下卷 第六十九章 飛鴻遠

  喧鬧的酒肆,吵嚷的酒客,摻雜著各種複雜的聲浪,場面混亂不堪。

  左側一間雅廂內,文思淵語氣複雜,「他要見你,讓你去樂遊湖畔的君臨客棧尋他。」

  對面的人沒有回答,文思淵帶上了明顯的刺諷,「看來你將左公子服侍得不錯,才幾日已讓他食髓知味的離不了。」

  對面依然沉默,文思淵冷笑道,「怎麼,你現在見我已無話可說?山不轉水轉,別哪天被貴人甩了,又求到我頭上。」

  對面的人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才道,「開春後我要開始籌金子。」

  文思淵的眸光驀然一跳,又迅速壓抑下來,「這可是奇了,得了恩寵還要自行籌錢,區區兩千金,左公子難道如此小氣?」

  嘈雜的聲浪從簾外襲來,對面默不作聲,良久緩慢道。「你若不願,我另尋他人。」

  赤裸裸的利益固然誘惑,懸在頭頂的威脅更可怕,文思淵思索的同時探問,「左公子可知此事?」

  對面的人回答,「這是我的事,與他無關。」

  文思淵譏聲嘲道,「與他無關?他有權有勢有手段,若是妄自安排觸怒了他,你在榻上獻媚撒嬌一番也就罷了,我卻說不準會如何倒霉。」

  對面沉默良久,「這麼說你不接?」

  文思淵略一頓,態度又圓滑起來,「那也未必,此事稍後再商議,你與他是怎樣生了分歧,居然打算重拾舊業。」

  這樣的問題當然不會得到回答,文思淵打量了幾眼,不掩幸災樂禍,「他的身份本不是你所能臆想,逢場作戲的消譴幾日而已,根本不會讓你踏入侯府,想清楚了也能少犯些蠢。」

  對面的人沒有駁,低道,「這一陣我不想見他。」

  文思淵登時覺得不妥,他是被遣來傳訊的,若她堅持不去惹怒了那位煞星,未必不會牽連到自己,命還捏在他人手中,不宜冒險。輕咳一聲,他隨機應變找了個由頭,「去不去隨你,他尋你似乎與琅琊郡主有些關聯,我記得郡主曾替你在神捕面前解釋了銅鏡一事,應該也算有幾分交情。」

  對面的人終於抬起眼,突道,「一個叫崔心芙的女人,被稱為崔九小姐,你可知她是什麼人。」

  第二日的黃昏,一個纖影走入了君臨客棧,在廊下停住了腳步。

  白陌現身一躬,「蘇姑娘但請入內。」

  蘇雲落仍在門上叩了叩,直到裡面的人發話,才推開門扉踏了進去。

  白陌自去準備茶水,忍不住私下秦塵嘀咕,「她突然這樣客氣,我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

  秦塵也看在眼中,難得的點了一下頭,「公子那邊,只怕有些不妙。」

  左卿辭在書案前,一剎那也覺出了變化。

  她換下了華服,改著一身素淡的衣裳,到了房中也未卸下面紗,無形的距離橫亙在兩人之間,氣息疏遠而安靜。

  「那一天讓你受委屈了,是我之過。」左卿辭的話語清悅柔軟。「你送的束帶,我很喜歡。」

  他的髮上束著玉青的絲帶,她垂著眼睫並沒有看,「待師娘安頓好,我要籌今年的金資,大概不會再有餘暇,你有事可以讓人傳話,我會盡全力而為。」

  左卿辭靜了一瞬,「黃金之事我與谷中傳個信即可,你無須再冒險。」

  她想也未想出言拒絕。「我習慣了銀貨兩訖的交易,沒有必要更改。」

  左卿辭奇異的笑了笑,一語道破,「雲落寧肯行險也不願欠我半分,是打算以後再不相見?」

  她沉默的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長眸輕合了一下,左卿辭的語氣格外溫柔,「是因那一日受了欺侮?可還有什麼別的緣故?」

  「那些不算什麼,我見慣了。」他的聲調讓她無法再沉默,勉強道,「你對我很好,可是——」

  左卿辭薄抿了一下唇,「可是如何?」

  她想了很久,低低的道,「我不懂怎樣和人相處,只要我存在就會有人不喜,起先我總疑心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後來日子久了,就會遠遠的避開,唯有距離能讓我覺得安全。」

  左卿辭不露聲色,「與我在一起很難受?」

  「你很好。」她的話語略停了一瞬,與他在一起的歡愉和酸苦都是那樣鮮明,讓她的心紊亂又滯澀。「可在你身邊,我永遠是個賤人。」

  沒有名字、最卑賤的胡姬,以色事人的玩物,可以任人輕辱,也可以重金相索。

  「你想我怎麼做。」左卿辭凝視著她。羽扇般的長睫已經再次修短了,輕垂的時候甚至掩不住胭脂痣。

  「什麼也不用。」她輕出了一口氣,摒棄了無用的情緒,「月出九皋,雲落天都。這是師父給的字,他養我教我,不是為了讓我依然成為女奴,我不想最後連自己都看不起。」

  她說的很乾脆,沒有半分猶豫,深楚的瞳眸明澈堅定,一瞬間的決絕綻放出驕傲的光華。

  俊顏異彩飛閃,左卿辭沉默了一陣,柔聲道,「可我心悅雲落,又該如何。」

  她躊躇片刻,拉下面紗吻上他的頰,靡軟的低語是依戀,也是告別,「像從前那樣傳訊,如果方便我會來探你,只要你還未娶妻。」

  她留的時間不長,走的時候僅取了琅琊郡主贈的玉飾,那些絢麗的錦衣輕裘,珠玉釵鐶,似乎與她全無關聯。左卿辭撫過自己的臉頰,那裡還殘留著柔櫻般香潤的觸感,佇立良久,他忽然微微笑起來。

  有些事他忘了說,大概也無關緊要。

  生命有無數旖旎甜美的陷阱,誘人貪圖,誘人墮落,誘人以自由和尊嚴去交換浮華安逸。可那一隻美麗的灰隼,卻是掙開束縛,毫不猶豫的飛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11:35 PM

下卷 第七十章 心匪石

  五月,一件離奇的消息震驚了琅琊與金陵兩地。

  久閉深閨的琅琊郡主宣告失蹤,這位郡主以才情和儀容著稱,執意虛擲韶華閉守閨中,在世家之中也曾引起各色紛議,年前與威寧侯的婚訊散出時,轟動不小,引起不少人感慨,然而在這場倍受矚目的嫁娶即將來臨之時,郡主竟與隨身侍女在佛寺後廂神秘失蹤,僅留下粉壁上一筆清麗的簪花小楷。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琅琊王盡一切力量搜尋,人卻彷彿憑空消失了,逝去得毫無痕跡,紛紛揚揚的猜議沸騰多時,甚至傳至了深宮。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宮中都說郡主心裡有一個人,所以才不願嫁給威寧侯,大哥覺得可是這般?」左晴衣倚窗托腮,嬌憨的思索,宛如春日一道明媚的風景。

  左卿辭只是微笑,「或許。」

  不痛不癢的回應惹得晴衣抱怨,「大哥怎麼這般無趣,二哥說得可生動了,還說薄侯自出事以來茶飯不思,親赴琅琊不眠不休的查找,府中侍衛傾出,連淑妃娘娘也為之噓嘆呢。」

  左卿辭不予置評。「我怎的聽說薄侯已離開了琅琊?」

  「尋了月餘依然不見,再留下去又有何益。」貴為王侯卻落得一片深情空擲,左晴衣頗為同情,「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薄侯與阮家均是顏面無光,聽聞侯爺依然不肯取消婚約,一心要將郡主尋回。」

  左卿辭漫不經心的垂下眼,薄侯所為可不僅如此,他將所有行經之地封鎖攔查,懸重賞嚴緝飛寇兒,可惜對方從吐火羅深宮尚能弄出一個大活人,這次又是蓄謀數月,薄景煥的一切佈置全成了徒勞。

  左晴衣搖了搖頭,「薄侯正妻之位空懸等了那麼多年,郡主怎麼就如此固執絕情。」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有些事強求也是無用。」左卿辭輕飄飄道,眉梢有一絲藏得極好的輕諷。

  宮中私下有傳言說郡主實是與人私奔,左晴衣對此滿是好奇,但畢竟未嫁,不太好問,明眸溜溜一轉,「大哥見過郡主,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左卿辭怎會不懂她在想什麼,莞爾道,「郡主端莊嫻靜,氣質如蘭,清雅非常。」

  廊下懸的銀架驀動,鸚鵡伸開翅膀嗄嗄的叫起來。「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從曲徑翩然行來,穿杏黃色宮裝的正是淑妃,身後還有一個娉婷的身影,隨著臨近越來越清晰。

  左晴衣起身驚訝的自語,「娘娘身後是——沈小姐?」

  左卿辭目光掃過,果然是沈曼青。

  宮中所見的氣質與江湖時又有不同,沈曼青淡掃雙眉,白玉壓裙,一襲紫纈襦青裙襯得膚如凝脂,纖和秀美。連行走的步伐都較往日收窄,儀態更為嫻靜。

  淑妃走入了雅軒,雖然年歲已長,行止依然儀態萬千,可想年輕時的風華。她本是左侯的長姐,膝下並無子息,早已將晴衣視為已出。左卿辭少時失蹤,及至入宮探望晴衣才見了這位姑母。因有血緣之繫,又憐他命多坎坷,淑妃對他格外關懷,風姿猶存的臉龐和善而愉悅,「我本是請沈姑娘過來講一講經,正逢卿辭也來了,可真是趕巧。」

  「姑母是在御花園撞見了沈姐姐?我早想請姐姐過來坐坐,一直不得時機。」左晴衣拉著沈曼青言語親熱,絕不讓客人冷落,「上次姐姐送的香清冷出塵,我十分喜歡,金陵可有哪家店舖販售?」

  沈曼青端雅親和,「那是正陽宮古方秘製,從不外傳,既然合左小姐心意,回頭我再送一些過來。」

  左晴衣立時道謝,淑妃笑斥,「這丫頭真是被我寵壞了,一見面就討東西。」

  晴衣愛嬌的攬住淑妃的手臂,「可不只是我貪好,沈姐姐的東西格外別緻,上次七公主得了一串山核雕的珠子,整日愛不釋手呢。」

  淑妃嗔了她一眼,轉頭對左卿辭道,「別讓晴衣這丫頭吵暈了,左公子與沈姑娘是舊識,雖在宮中,也不必有太多避忌。」

  「娘娘說的是。」左卿辭淺淺一笑,回話極有分寸,「只是我與晴衣敘話多時,時辰也不早了,不宜再打擾娘娘聽經,該告辭了。」

  淑妃明知左卿辭今日探訪,攜沈曼青來得這樣巧,晴衣如何會猜不出。私心裡她也不拒絕這樣一位長嫂,不過左卿辭既然有意退避,她拿不準情況,便不說話了。

  淑妃一心撮和,豈容左卿辭輕易退走,「離宮門下鑰還早,卿辭若無急事,不妨稍待一陣,也好替本宮送沈姑娘一程。」

  左卿辭也不堅持,隨語應了。

  淑妃略為滿意,轉而與沈曼青敘談養生修性之道,晴衣在一旁湊趣。期間淑妃試了兩次,左卿辭僅是微笑,始終不怎麼回應談話,也不好再勉強,只當他是內斂自守。三個女人又聊了好一陣,沈曼青終於尋機辭了出來。

  不管是否知曉淑妃之意,沈曼青表現的落落大方,全無攀結之色。「淑妃娘娘一番好意,勞公子久候,沈府的馬車就在宮門外,我自行過去即可。」

  左卿辭淺淡一笑,「我也要往那邊去,本是同路。」

  兩人沿著長廊而行,左卿辭起了話頭,「一直未及恭賀沈姑娘重歸國公府,天倫得慰,朝野傳為佳話,如今一切可還習慣?」

  沈曼青回答得十分圓融,「家人都對我極好,只是時常還是會思念山上。」

  真要思念又豈會留在國公府,頻繁入宮與后妃交遊,左卿辭也不點破,「一邊是師恩,一邊是親長,的確是兩難之擇,沈姑娘也是重情,這一陣怎麼未見殷兄。」

  沈曼青掠過一絲低晦的悵色。「師門不宜久離,他前一陣回山了。」

  左卿辭似乎略帶憾意,「可惜了,此前正巧出行,也未及和殷兄聚上一聚。」

  沈曼青心思一轉,試探的輕問,「蘇——雲落近來可好?」

  左卿辭自然而然的流出微詫,神色全無破綻,「她例來行蹤飄忽,唯有借助掮商才能僱請,我還以為沈姑娘既是同門,應當更為瞭解。」

  沈曼青一滯,有些許不自在的解釋,「她是師叔的弟子,離山早,我們來往不多,再見時她也從未透過身份,大概——我也不配作她師姐。」話到尾音,她輕輕一嘆,彷彿有無窮的未盡之意。

  左卿辭不動聲色,「沈姑娘性情好,當年必是諸多包容。」

  紫纈襦青的裙襬如細波盈動,沈曼青緩步而行,仿若遺憾的嘆惋,「她自小不愛近人,有時想想,或許是我們這些師兄師姐專注練功,對她關懷太少。」

  左卿辭笑了笑,也不再多說。

  行至宮門邊,一個侍衛過來躬身相請。「左公子,威寧侯有請,請借一步說話。」

  抬眼瞥見十餘丈外遙遙一輛馬車,左卿辭知來者不善,辭了沈曼青自行過去。

  馬車內正是薄景煥,傳言說的不錯,他確實消瘦了一些,或許是遍尋不著的挫折,他的眉宇較過去更為陰沉,隱隱透出戾氣,車也未下隔窗單刀直問。「數月前,左公子在琅琊山明昧閣作客,可是帶了一位胡姬?」

  左卿辭全不受對方質詢的語氣影響,神色不變,「確有此事。」

  薄景煥額間聚起厲紋,「與涪州試劍大會奪寶的可是同一人?」

  左卿辭並未急於回答,這位侯爺既然此時才尋來質問,顯然已經查得足夠詳盡。

  薄景煥冷笑,目光銳如鷹隼,「想來不會錯,敢一劍擊暈崔家九妹的胡姬,天下間不會有第二個。」

  左卿辭既不承認也不否定,薄侯的神情越發冷硬,「我與令尊可有仇怨?可有得罪左公子之處?」

  左卿辭的態度極是客氣,「侯爺何出此言,讓在下汗顏難安。」

  薄侯一拍車窗,聲色俱厲。「既然從無得罪,公子為何執意與本侯作對,甚至指使她掠走了郡主!」

  「侯爺之責,請恕我不敢當。」左卿辭長身而立,不卑不亢的應對,「我既不知郡主為何人所掠,更不知此事與她有何關聯,還請侯爺示下。」

  薄侯冷惻道,「是不是她你心中有數,我只問你為何將她攜去琅琊,如今她又在何處!」

  左卿辭的話語始終不疾不徐,「侯爺不知就裡,難免生出誤會。昔時我離開涪州之時,郡主專程請託,言及我同行的胡姬似一位故人,囑我務必讓她再見一面,其後還為此事數度修書。」

  左卿辭略一躬身,彷彿避人耳目般壓低了聲音,「郡主尊貴清和,如此懇切的請託,我豈敢不應,是以才有年前的琅琊之行。至於郡主其後失蹤,遠非我所能預料,侯爺實是疑錯了人,若不信,我手中還留有郡主的數封信闌,可為證鑑。」

  薄侯滯了一瞬,面色越發青厲,卻是半晌不語。

  左卿辭心底通明,又道,「侯爺對郡主關心情切,心急也是在所難免,若執意認定郡主的失蹤與她相關,不如追索郡主為何執於見她,或可探出些許端倪。」

  「無論如何,她終是難脫干係,你請下聖命赦了她的罪,卻縱得她膽大妄為,公然劫掠貴人。」薄景煥沉默良久,顏面板得似鐵一般,字字剛硬。「如果左公子能有消息,人情我自會記下,若仍耽於美色與賊牽連,必受其咎,勿謂本侯言之不預。」

  縱然這般赤裸裸的威脅,清俊的臉龐依然水波不興,左卿辭淡淡一笑,「多謝侯爺提醒,惟願侯爺早日得遂心願,尋回郡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11:42 PM

第七十一章 龍潛淵

  蘇雲落攜著琅琊郡主與茜痕輾轉潛行,歷時良久,越走越是僻遠。最後來到一個群山環繞的村落暫時歇了一宿,接著在山高林密的野徑走了一日,傍晚時才抵達一處奇特的山口。山口極狹,看不清內裡,外緣的緩坡上起了一幢灰色石屋,籬笆圍了一落院子,茅簷低小,碧茸茸的春草鋪了一地,一條清溪從山間漫出繞坡而過,山野爛漫,一派自然。

  茜痕全身痠痛,她走了一腳血泡,坐驢更顛得難受,路上已然歇了十餘次,她雖是侍女,自小長於豪門,形同於半個小姐,從不曾經歷過粗累之事。不是當著主人的面強撐早已癱軟下去,見著屋子終於鬆了口氣,眸子險些泛起淚花,只覺腿腳重逾千斤,再也挪不動。

  琅琊郡主從蘇雲落背上落地,她本是病後氣弱,躲藏奔逃的驚悸又加劇了虛耗,前幾日開始低燒,神思猶有些昏沉。她換了一身農婦的粗衣,小衣儘管是細布,仍將她的肌膚磨得紅痛,在山溪中洗去易容藥粉後,細嫩的臉頰也現出了曬傷的紅暈。這一陣可謂郡主有生以來最為艱苦的時光,然而她顧不上休憩,抬起頭眺向山口,「他在裡面?」

  蘇雲落應了一聲,將茜痕扶到一處殘樁坐下,卸下隨行的兩隻驢背上的駝載的糧食及各種用具,毛驢脊背一輕,歡快的鳴叫了一聲,踢踢達達走開自行覓食。

  夢中人近在咫尺,琅琊郡主神思不屬,捺不住往山裡走,石屋內忽然步出一個老頭,蒼老的眼一瞥猶如冷電,驀然一記沉哼。

  這一聲猶如一記重鎚,擊得人心口一悸,琅琊郡主踉蹌跌倒,茜痕也是臉色猝白。

  「師娘!」蘇雲落扶住她,真氣一送護住她的心脈。「不能進去,師父還認不了人。」

  「臭丫頭,再不回來就讓你那瘋子師父死在裡頭。」老頭粗聲咒了一句,話語嘔啞難聽,卻不再有先前窒重的衝擊。

  蘇雲落恭敬而拘謹,「前輩,這是我師娘,要勞煩兩位照拂了。」

  老頭聽得雙眉一豎,登時顯出了兇殘的不耐,「我和老太婆看管那個瘋子已經去了半條命,還要顧這兩個婆娘?」

  石屋又鑽出來一個瘦小的老嫗,頭髮花白,腰身挺得筆直,惡聲惡氣的一頓木拐。「吵什麼,老婆子耳朵都被你叫聾了,叫你抓隻雞,雞呢。」

  她一出來,老頭的氣勢立刻低了,頗有點灰頭土臉的意味,弓著背向十丈外的一處矮林走去,那裡有一圈竹籬,圍了二三十隻雞。

  斥走了老頭,老嫗拄著拐走過來,眼神一掃彷彿一把刀刮過,茜痕禁不住抖了一下,好在老嫗的目光並未在她身上停留,轉去看琅琊郡主。「好俊的丫頭,是那瘋小子的媳婦?」

  「正是我師娘。」蘇雲落低聲答道,更是小心,「我會留一段時日,安頓好之後就要外出,屆時就請前輩幫忙照看了。」

  琅琊郡主正要施禮,老嫗嘆息一聲,已然轉身走向石屋,隱約聽見她喃喃道,「造孽,都瘋成這樣,來了有什麼用。」

  琅琊郡主驀然酸楚,險些要落淚,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蘇雲落的腕。「我想去看一看他,哪怕一眼也好。」

  蘇雲落盡力安慰,「師娘放心,師父在裡面很好,過幾日我尋個時間,讓師娘望一眼。」

  山重水遠,歲月倏忽,好容易到了這裡,那個人依然不可及。

  琅琊郡主淚眼模糊的望著幽翠的青山,忍下了一聲哽咽。

  茜痕自小隨在琅琊郡主身邊,阮府客人眾多,時有盛宴,她見過貴氣襲人的宮妃,見過精明強幹的俊傑,也見過各形各色的英雄美人,可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大刀闊斧的忙碌了幾天,蘇雲落已經築起了一幢屋子。她伐下大樹剝去枝椏,將截好的圓木嵌入地下,立起樑柱搭上頂架,截竹為壁,油布蒙頂,又鋪上一層層茅草,日昇日落之間,屋子現出了輪廓。

  青碧的屋子別有一室清雅,竹壁散出木葉的清香,竹子鋪就的地板懸高兩尺,隔絕了地面的潮氣,踩上去咿呀輕響,猶如樂韻。前室設了火塘,頂上開了一片天窗,右側一間雜室,後廂是幾間臥房。此地有一種極細的燕草,被她曬乾鋪成床榻,躺上去竟然相當舒適。

  她又在屋子四角埋下雄黃等驅蟲的藥石,點燃艾草香葉將整間屋子徹底熏過,而後正式搬入了屋內,三人不必再搭軟帳而憩。茜痕看得驚嘆不已,琅琊郡主強著蘇雲落坐下,心疼的替她上藥,那一雙細巧的手滿佈血口,淤青斑駁。

  第二日早上茜痕醒來,三面竹窗已經懸上了細簾,還有兩扇靈活的竹扉。

  又過了數日,一些預先從明昧閣運出的物件被她從藏好的地點取回,還從山外運回了桌案竹椅、盆桶杯碗、絲棉細布等生活用具,連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又買了一個半大的村童,幫著料理一些雜活。

  做完一切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屋內清爽宜人,阮靜妍在一旁做針線,茜痕自火塘邊盛起一碗雞粥。「蘇姑娘先飲些粥,溫了半日,也不知還鮮不鮮。」

  不等詢問,茜痕笑道,「我向對面的婆婆借了半隻雞,說好等我們養的長成了再還她。」

  阮靜妍嘆了一口氣,既是感動,更多的是憐惜,「你這孩子,何必這樣辛苦,只要有東西能遮頭就足夠了。」

  茜痕竟然會下廚,這真是一樁驚喜,蘇雲落嘗了嘗,「比起師娘從前的居所,這間屋子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能離他近一些,我什麼日子都能過,這樣已經很好。」比起家中的養尊處優,此刻自然不可能同日而語,阮靜妍粗衣布裙,安之若素,只覺清水素粥也是喜樂,遠勝獨處閨中的滿腹思愁。」

  曾於綾緞上挑針刺繡的纖纖玉手,而今在縫一塊靚藍土布,用的是村人紡出的白麻線,這或許是阮靜妍曾接觸過最粗糙的料子,她依然縫的很細,最後咬斷線頭,讓茜痕與村童掛起來。

  門上多了一副素雅的半簾,阮靜妍的臉龐有一種柔潤的光,寧靜而平和。

  蘇雲落放下碗,「師娘,我帶你去見師父。」

  老頭子開道,老婆子拄著木拐跟著,步子緩慢而沉穩。

  「師父武功太高,必須控制在山內。山中有飛瀑靜潭,入山不遠有平台,將衣物放在那裡,師父自會取用,飲食有山果野魚。雖然失了神智,但師父生存的本能還在,師娘不必擔憂。」蘇雲落伴著阮靜妍行在最後,慎重的叮嚀。「師父見人就會攻擊,平日由兩位前輩守在山口,師娘千萬不可自行進入,通道裡的荊棘是鐵骨藤,刀劍都難以斬斷,刺在身上會腫痛不堪。」

  阮靜妍儘管點頭,卻一個字也未聽進去,昏昏的心在狂跳。

  山內像個長嘴葫蘆,通路高陡而狹窄,黑沉沉的荊棘繞生,密密牽滿了銅鈴,蘇雲落抬臂一扯,岩上鐵鏈轆動,垂下了大大小小的鐵環,蜿蜒伸至通道深處,四人踩著鐵環避過了荊藤,又行了幾轉豁然而開,飛瀑的轟落聲隨之而來。

  山花蔓野,碧草連幽,四壁陡峭如一個天生的巨碗,山壁寸草不生,縱然是猿猴也難以攀越。

  飛瀑下有一處深潭,潭邊有一個玄衣男子披髮而立。

  孤潭照影,看不清他的臉容,卻有一種奇異的氣勢。彷彿龍游於淵,蟒伏於林,危險而孤落。

  那是阮靜妍睽違已久的身影,她目不轉晴的看,胸口痙攣的發痛。

  男子彷彿感應到有人,驀然望過來,眸子開合似電,天地為之一寒。

  蘇雲落將新衣置在石台上,抬眼一看立刻扣住阮靜妍向後退去,「師娘快走。」

  男子已經掠身而起,右手破空一劈,凌厲的銳風撲面而來,阮靜妍的肌膚激起一陣寒慄,老嫗雙手一展,一條煙羅般的薄紗一兜一攔,硬生生將銳風截了下來。

  那張臉龐一如記憶中的熟悉,卻毫無表情,似乎僅餘攻擊的本能。老嫗一人格擋顯然力猶未逮,老頭子亮出一枚沉重的飛環,加入了戰圈。

  阮靜妍轉瞬被蘇雲落帶離戰場,淚盈盈的看著魂牽夢縈的人越來越遠,不一會已在山外,蘇雲落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句叮嚀,又已閃身入內。

  即使在山外,叱喝與劍氣破空之聲依然如厲嘯傳來,無形的撕裂耳膜,撞得心口突突的跳,阮靜妍臉色慘白,說不出的難受,茜痕跑過來要摻扶,腿一軟與主人跌在了一起。

  待翻江倒海般的氣嘯終於平息,谷口現出了三個疲憊的身影。

  老頭子背也佝了,疲憊的嘆了口氣,「臭丫頭,你也看見了,他人雖瘋,武功越發厲害,你在還能助上一臂,平時簡直得我和婆子拼上老命。」

  蘇雲落立住腳,低聲道,「辛苦二位前輩了。」

  老嫗啞啞的咳,扶杖慢慢的走回了石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11:49 PM

下卷 第七十二章 冷雨急

  一個月過去,竹屋越來越完善。蘇雲落教會了村童捕魚殺雞,下簡單的獵套,又砌了一方水池,用竹筒從清溪引水而至,灌溉屋後一小片菜地。籬笆也圍起來,甚至還在大樹下以粗藤編了一個鞦韆,置了一張躺椅。

  日色晴朗,蟬聲輕鳴,野鳥啄枝。

  一群小雞長得半大,園子裡鑽出了綠油油的菜苗,茜痕在窗下懸掛驅蚊蠅的藥包,清澈的水流淌過,竹管一落一翹,擊在圓石上傳來叭嗒一聲輕響。

  蘇雲落做完活,在阮靜妍身邊坐下。「師娘,明日我要走了,下次再回來可能要數月之後。」

  阮靜妍理解的寬慰,「不必擔心,這裡一切都很好。」

  蘇雲落又一次叮囑。「師娘千萬不可擅自入谷,釀成大錯,我百死也難贖。」

  阮靜妍靜了一會,眼睫輕顫,「我總會想,或許他能聽出我的聲音?能有一線熟悉?至少他懂得換衣進食,並非全無理智。」

  蘇雲落斬釘截鐵,「不可能,師父心緒盡失,這麼多年不曾有一次能與人平靜相對。」

  阮靜妍沒有反駁,清眸中虛渺的期盼依然存在。

  蘇雲落急起來,解開衣轉過去,「師娘你看,有一次我沒來得及躲開,隔空被劍氣所傷,若是落在師娘身上就危險了。」

  背脊上的長痕斜斜而下,雖然色已轉淡,仍足以想見曾經的重創。阮靜妍驚住了,怔怔的看了半晌,眼淚驀然而落,「天,你為了護著他,受了多少苦。」

  沒想到她會如此激動,蘇雲落著實不擅長安慰,嗑嗑巴巴的勸解了半晌,阮靜妍仍擁著她止不住啜泣,像一個脆弱的長姐,毫無保留的心疼與憐惜。

  被擁住的感覺讓蘇雲落想起一個人,心湖深處彷彿有風拂過,泛起了細微的漣漪。

  山中一片清寧,山外風聲急唳。

  王侯一怒非同小可,然而兩三封捏在左卿辭手中的書信卻如警鐘,遏住了薄侯的滔天怒焰,畢竟靖安侯府與其地位相當,真翻了臉於事無補,況且郡主主動勾結飛賊一事散出,傳聞會更難聽。投鼠忌器,薄景煥選擇了隱而不發,滿腔憎怒全指向了罪魁禍首的飛賊。

  半個月內,又一起消息爆炸般傳開。西夷使者千里跋涉前來朝貢,攜來預備進貢的媧皇杯意外失竊,房中一枚青線結扣,瞬時鎖定了竊者何人。

  事涉國體,案子呈於御前,天顏震怒下旨嚴捕,又聽聞此賊出自正陽宮,甚至欲遣內宮使者赴天都峰問責,被大臣勸說後才作罷。風高浪湧,八方重緝,飛賊的賞格之高,饒是老江湖也不禁眼紅,人們為這一次天羅地網的捕拿而驚嘆,盡在猜測她何時落網。

  這一手借刀殺人做得相當漂亮,連左卿辭也不能不欽贊。蘇雲落近日藏匿還來不及,當然不可能有暇竊杯,薄侯偽造了一枚青絲結扣即可廣為張捕,又不至牽扯出琅琊郡主,可謂妙棋。聖意之下,即使靖安侯府也不能公然有違,左卿辭每次出行必有眼線跟綴,他也不急不惱,暗中自有人將訊息陸陸續續傳過來,這半個月的秘報同樣如期而至。

  七月十四,現於益州,遇赤鱗雙蛟。

  八月初三,現於天府,逢金鐘島四護法。

  九月廿一,潛行至洛水,遭快雪樓伏擊。

  左卿辭屈指暗算,眸光微沉,距她最後一次現身已有二十餘日,以她的易容之能,這般頻繁的遇敵必是有人出賣了行蹤,不得不被迫一路逃躥,境況越來越危險。

  燭影一晃,房內驀然翻入了一個黑衣人。

  外苑的秦塵竟然不曾示警,這讓白陌大驚,按劍全神戒備。黑衣人沒有進攻,似乎氣息有些散亂,行動間滯澀,合上窗扉後卸去了面紗,露出了一張深秀的胡姬臉龐。

  白陌頓時釋然,然而一想到此人背後的無數嚴緝,又禁不住緊張起來。

  左卿辭同一瞬出聲,「秦塵,去清一清周圍。」

  門外應了一聲,隨即隱去。

  蘇雲落在窗邊立著,容顏異常蒼白,她略帶猶豫的看著左卿辭,左小臂上裹著一層粗布,彷彿有些異樣的腫脹,左卿辭的目光停了半秒,「白陌,取我的藥囊,準備銀剪清水。」

  說話間他快步上前,解開她裹傷的粗布,凝固的血痂簌簌而落,呈露出來的細臂觸目驚心。兩根烏黑的長針穿透而過,皮肉一片烏紫潰爛,連指尖都成了黑色。

  「噬魂針。」左卿辭眉間一蹙,迅速翻開針囊,抽出銀針封閉了血脈。這種奇特的長針是翰海堂秘煉的暗器,針身有暗孔,入肉彈出毒刺,出了名的陰毒。

  足足費了半個時辰,左卿辭才拔出第一枚,略鬆了一口氣。

  其後就容易得多,待兩枚長針躺在銀盤的淨布中,左卿辭化開一枚白色的丹丸為她沖洗傷口,血水混著劇毒湧出,銀盆變得烏黑。等敷扎完畢,左卿辭淨手後取了一枚藥丸餵給她,這才收起銀針。

  因手法精妙,蘇雲落並未流多少血,僅是被拔針時噬骨的劇痛逼出了滿頭汗,上了藥之後疼痛淡了,她看著恢復了正常顏色的手,餘悸猶存,「我還以為這隻手保不住了。」

  左卿辭斜挑了她一眼,「算你運氣好,不曾傷到骨頭,加上卻邪珠幫你壓製毒性,否則不單是手,連命都要沒了。薄侯給的通告應該是活捉,怎麼會下手這麼狠。」

  「我不能讓他們逃走。」精神一懈,她變得極疲倦,在椅上半蜷,「過來的時候很小心,不會牽累到你,歇一下我就走。」

  白陌收起銀盆退了出去,左卿辭按著她的脈,確定餘毒已清才收手,「我還不至於怕這點事,這時節用本相太危險,怎麼不易容?」

  蘇雲落低著頭,嘗試一根根活動手指,「來前才卸的,答應過用真面目見你,出去後我會重新裝扮。」

  左卿辭默了一瞬,將她抱至榻上,自己也半倚上去,「翰海堂的長老你殺了幾個?」

  她有些尷尬的僵硬,他一向好潔又挑剔,大概一時忘了她身上髒的很,衣衫沾著血污,還有多日未洗的塵灰,「來了三個。」

  那就是全殺了,左卿辭將試圖移開距離的她撈回懷中,淡淡的提醒,「還想要命就藏起來,這一陣風頭太緊,再露行跡就是找死。」

  「我知道。」摟在腰上的臂膀強硬,她也不再掙,略略放鬆下來。近期的追襲讓她筋疲力盡,幾度險死還生,強烈感受到觸怒王侯的可怕,「好幾個往來的掮商都反目了,到處是陷阱。」

  「找文思淵,我有辦法讓他不敢賣你。」溫軟的身體依在他的胸口,帶著薄汗氣息讓人想起睽違的甜美,左卿辭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蘇雲落回過神看著他,未受傷的手攬住他的頸,與他唇舌親暱良久才分開。她的神氣還染著蒼白的倦怠,呼吸也有點亂,一雙墨藍的瞳眸盈著光,唇色鮮潤如初擷的櫻果,微微揚起美麗的弧線,剎那間驚豔了視線。

  「你會笑了?」他驚訝的盯著那一彎淺弧。許久以前他就覺察出來,她的情緒有些缺陷,反應也淡。儘管會喜會怒,會思考會感傷,卻鮮少像正常人一般哭笑。

  乍然一問,她有點惶然,笑容又不見了。

  左卿辭知道自己用錯了方法,改為溫柔的誘哄。「雲落方才很高興?為什麼。」

  蘇雲落怔了一下才道,「大概是手還能用,而且——」

  她不曾說下去,左卿辭半是猜測,「我親了你?以前不也經常這樣?」

  柔嫩的頰暈上了淺緋,她簡直不知怎麼回答,最後才道,「你讓我不疼了,又不嫌我身上髒。」

  看他有些發愣,她禁不住又笑了一下,微郝的笑顏有一種笨拙的天真。

  左卿辭看了良久,又吻上去,這一次他似乎也忘了控制。

  她明明累極了,連日的奔逃如驚弓之鳥,可這一刻的感覺異常的好,忍了無盡的苦頭,她也想嘗一點點甜。兩個人廝磨漸深,衣襟散亂不堪,身體也燥熱起來。

  「想要?」左卿辭心火躥動,捺不住在她腰胸處揉捏,語聲模糊,「你的傷——」

  這大半年間見面異常難,等三長老的屍體暴露,人們發現她在這一帶,他會被無數人監看,不可能再有機會再接近。她戀戀的觸撫他的臉,下意識想索要更多,「你有辦法,對吧。」

  他啞聲一笑,氣息低靡而曖昧,如羽毛拂過心尖,「來,坐上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11:54 PM

下卷 第七十三章 山外山

  山中無日月,流光容易拋。

  種在籬下的花陸陸續續開了,轉瞬已過了百日,阮靜妍也習慣了簡單質樸的生活。

  青野碧巒,淺溪竹屋,雨霽山光,流雲變幻,一一入了筆下的畫。她的心境融入了山色,所愛的人又離得那樣近,只要一想到他在身側,心房便有一種甜蜜又酸楚的溫柔。

  與往常一樣,阮靜妍將一盤山兔肉盛好,茜痕捧過一碟切好的甜瓜,與另兩樣小菜一起放入食盒,將啟壇的花釀倒出一瓶。等各色備齊,阮靜妍解下包頭的青布,親自將菜餚提至石屋前,斂妝施禮,在門檻外放下,又默默退出小院。

  她從一無所知到試著生火,烹食,洗衣,涮碗,如今也能做一手可口的小菜。昨日如天際不染塵的雲,今日是溪野生趣盎然的花,一蔬一飯的煙火人間讓指上生出了薄繭,也磨就了安然靜待的心。

  遠遠眺望了一陣寂靜的山口,阮靜妍轉過身,忽然一聲木杖頓地的聲音,一個年邁的聲音在身畔響起。「你想進去?」

  從不與她言語的老嫗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皺紋叢生的臉龐嵌著一雙精利的眼。

  阮靜妍又望了一眼山口,平靜的回答。「不。」

  老嫗意外的掃了她幾眼,「你不想看那瘋小子?」

  阮靜妍淡道,「他安好,我等他,這樣已經很好。」

  老嫗眼光何等老到,自然看得出她來歷不凡,一句話如利刀戳心,「你也是大家出身,這樣拋家傍路守著一個瘋子,也不嫌羞恥?」

  阮靜妍臉色發白,挺直了柔軀,「他是我心許的夫君。」

  老嫗黯然良久,氣勢稍退,背也佝了下來,「那瘋小子運氣倒是不錯,有個好徒弟,又有個好媳婦,不像我孫兒,只有一對行將就木的爺奶。」

  阮靜妍看出對方並無惡意,「您的孫兒現在何處?」

  「在方外谷等著黃金續命。」老嫗嘆息一聲,又有些奇怪,「你什麼都不知道,那傻丫頭沒跟你說?」

  阮靜妍生出了微惑,「我只知兩位前輩是雲落請來,守著他以免闖禍。」

  老嫗冷笑,「不錯,那瘋小子雖然中了奇毒,一身修為卻是世間少有,要不是老婆子的天羅束正剋劍氣,換了誰也攔不住。」

  阮靜妍心神一悚,幾疑聽錯,「中毒?!誰能害他?」

  「世情濁惡,人心難測。」老嫗哼了一聲,頗有些不屑。「過高人越妒,那小子少年成名,風頭太盛,被人算計有何奇怪。不是傻丫頭替他奔走,早死透了。」

  阮靜妍越聽臉色越是蒼白,「是誰害了他,前輩可知是什麼毒,可有解藥?」

  「誰知道何人下的毒,解藥那丫頭一直在找,太白山、極北之地——」老嫗舉杖遙指阮靜妍所居的竹屋,「這屋子是昭越一帶的樣式,想是她連那裡都去過,這麼些年還未收齊,大概確是不易。」

  阮靜妍怔怔的看著山口,又望向竹屋,眸中漸漸聚滿了淚,「她什麼也沒提,我都不知——」

  老嫗的嘴角動了一下彷彿是笑,可皺紋太多,實在看不出來,「那丫頭是個不會說話的,答應的事就會撐到底,我和老頭子守在這裡九年,也沒聽她說過幾句,簡直是根又蠢又笨的木頭。」

  無數疑惑塞在阮靜妍心口,一張嘴就有一行淚滾落下來。

  看著她失態的說不出話,老嫗嘆息一聲,衰老的臉龐第一次顯出了憐恤,「不要慌,一切有她,那丫頭雖然木,卻是個天塌下來也能擔得住的。」

  石屋的院子相當開闊,又有樹蔭遮頭,格外陰涼宜人。

  花釀呈淡淡的粉,蘊著清洌的酒香,盛在粗瓷碗中如一瓣桃花。老頭子慢慢品飲,臉相還有些凶,眉間的紋路悄然舒開,看得出頗為享受。

  老嫗就著碗啃著兔丁,「老頭子喜歡酒,偏偏這裡荒的很,什麼都沒有,一蹲這麼多年,也是難為他了。」

  茜痕靈巧的為老人續斟了滿碗,「我家小姐最擅釀酒,怎奈春季唯有花,再過些時日做些果酒,比這花釀更入味,前輩一定喜歡。」

  老頭子目光一亮,又抑下來低哼一聲,冷冷道。「吃了你們三個月的酒食,也該有所回報,想問什麼就問吧。」

  「兩位前輩在此地辛勞,幾樣酒菜實在不算什麼。」阮靜妍抑住情緒,淺淺笑道,「起先是怕您不喜,既然合意,我再多做一些。」

  茜痕心敏嘴甜,馬上接過話語,「前輩喜歡山味還是時蔬?今早陷阱裡捕到了一隻野雉,不知前輩中意何種風味。」

  老頭子有些繃不住了,又自持身份,掃了一眼老嫗。

  「他喜歡燉肉。」老嫗沒好聲的嗆了一句,話中有怨氣。「這老不死的挑嘴,愛吃入味的葷食,又嫌僮僕粗笨,將人趕跑了。」

  阮靜妍心下已有了幾分計議,茜痕慧黠,笑應道,「兩位前輩不必再自己動手,左右每日都要舉炊,正好一併做了,今晚就將燉肉送過來。」

  美食美酒的誘惑非同小可,老頭子狼狽的咳了兩聲,老嫗白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了一些,「我們從不做白工,守在這是收了重金,你們也不用過於客套。」

  阮靜妍試探的詢問,「您在這裡是為了孫兒?」

  老嫗長長嘆了一口氣,現出憔悴的老態,「我們夫妻早年行走江湖,結了不少仇家,一次不留神被仇人尋上了門。等我和老頭子回來,兒子媳婦都去了,唯有小孫兒被媳婦護在身下,還剩半口氣,我和老頭子日夜兼程,將他送到方外谷才保住了一條命。」

  方外谷之名阮靜妍也曾聽聞,頓生惻然。「谷中的神醫可治好了他?」

  「他心脈俱損,必須靠谷中的靈藥和針方活命,年年不能斷。」老嫗呷了一口酒,頹然搖了搖頭,「方外谷,方外谷,黃金能換閻王避,我那孫兒一年的藥金就是兩千黃金。我和老頭子捨了老臉,除了打家劫舍什麼都做,也湊不起這麼多,當時險些想帶著孫兒一同死了算了,結果那丫頭找上了我們。」

  阮靜妍驀然明白過來,聲音有些發顫。「她,她從哪得來金子,難道——」

  「她想求我們在山口看守,不讓瘋子出來惹禍。」老嫗喟然,誰會信一個年紀輕輕的胡姬,原本只當是瘋話,直到她一出手五百兩黃金,這才將信將疑的應了。「至於金子從哪裡來,你大概也猜到了。」

  阮靜妍緊緊絞住了手,指節繃得發白。

  花白的頭顱有些脫力的垂下,老嫗喃喃道,「她確是言出必行,每年的黃金都給了,反而是我們——有一次她被瘋小子一下劈在背上,我看著方外谷的時限快到了,不等傷好就惡言把她趕出去籌錢,她一聲沒響就走了。」

  老頭子開了腔,略為彆扭的撫慰老伴,「是她沒把金子湊夠,怎麼能怪你。」

  老嫗勃然大怒,「死老頭子,還不是你當時死命的催,你背上裂著傷口爬出去試試。」

  被老伴劈頭一斥,老頭子立刻蔫了,半晌才小聲辯解,「我還不是擔心孫兒的藥。」

  兩人的話語阮靜妍已經聽不清了,纖手扶住額,盈盈的淚似泉水湧出,無聲的跌落衣襟,無邊的愧疚與痛楚交織,心口滯澀難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6 11:59 PM

下卷 第七十四章 伏黃雀

  燕歸鴻在威寧侯府的花廳等了很久才被管事引至書房。

  薄景煥神情陰鬱,冷傲而不近人情,劈頭便問,「近日追緝的情形如何?」

  燕歸鴻心中嘆了一口氣,恭敬肅容道,「侯爺明鑑,飛寇兒目前暫無消息。」

  這樣的回答不可能讓薄景煥滿意,下一句如濃雲隱雷,挾著無窮的壓力,「已經數月了,耗了無盡的人力,連一個賊都捉不住?」

  燕歸鴻沉得住氣,不急不燥的回稟,「飛寇兒並非普通小賊,侯爺一定也聽聞過她精擅易容,畫影圖形根本無用,如今她隱而不出,與江湖中斷絕來往,實在難覓形跡。」

  薄景煥一拂袖語氣冷梟,「那又如何,神捕久有盛名,追緝多年,想必對此賊十分瞭解,當不至於束手無策。」

  這一句話扣上來極重,燕歸鴻的胖臉生生一窒,抑下情緒道,「此人雖是師出正陽宮,但我懷疑她與無影盜謝離有一定關聯。」

  薄景煥慢慢蹙起眉,氣息更為陰沉,「神捕何以如此推斷。」

  燕歸鴻的地位遠不及威寧侯,但在刑吏浸淫多年,面對王倨並不卑弱,侃侃而道,「我詢過正陽宮,飛寇兒離山時對易容一竅不通,能有今日的本事,必受過高人指點。無影盜精擅技藝極雜,聽聞他曾與人賭鬥,顯露過矯形之術。據刑部紀錄所載其人入天牢後不久病亡,同牢囚犯證言他當時已關節盡碎,然而我開墳檢驗,卻發現墳中屍身骨節完好。」

  薄景煥靜了一瞬,頷線猝然繃起棱線,蘊著無聲的憎怒,「好一個李代桃僵,竟然膽敢在天牢動手腳,神捕可查出幕後者何人。」

  燕歸鴻不卑不亢的一躬身,「隔年日久翻查不易,謝離病入膏肓,救出去也未必能活多久,不過足以佐證與飛寇兒或有關聯。無影盜在江湖為患多年,竊騙無數,膽大包天又心細如髮,教出來的自非庸常。飛寇兒師從蘇璇,又有神兵在手,為了獵捕已折了十餘名江湖高手,翰海堂三名長老一役盡亡,要短期之內拿下她,屬下確無把握。」

  一番話語聽完,薄景煥的神情越發僵冷,「難道神捕臨敵退縮,坐視賊子猖狂?」

  若非壓力空前,燕歸鴻確實不願過度追索。飛寇兒細心警覺,兵器也詭異陰狠,防不勝防,拿下她必然要付出極高的代價;況且媧皇杯失竊一事疑點頗多,手法也不合飛寇兒的習慣,很難說究竟是何人所為。然而種種疑惑在薄侯的高壓下無法宣之於口,他唯有道,「侯爺言重了,職責所至在下必會傾盡全力,然而期限太緊,賊人過狡,難免力不從心。」

  薄景煥的目光一瞬間凌厲如刺,燕歸鴻躬身垂手,恍若不覺。

  僵持了半晌,薄景煥重重一拍扶手,厲聲道,「既是如此,我借出六名郎衛助燕神捕行事,若這樣還緝不到,可見食祿的刑捕上下俱是飯桶,當好好理一理。」

  燕歸鴻的圓臉終於凝重起來。

  同一時刻,玄武湖畔的別業又是另一番光景。

  文思淵親身前來,一入書房即跪伏於地,咬牙懇求,「求公子救我。」

  左卿辭不動聲色的使了個眼,令秦塵扶起,而後才和顏詢問。「文兄何出此言。」

  「試劍大會之後,因吐火羅一事是我牽線,威寧侯傳我去詢了一番飛寇兒的情形,被我含糊過去。」文思淵近日左衝右突,惶惶不安,再無法維持鎮定瀟灑。「這一次郡主失蹤後,威寧侯在江湖上施壓,找尋所有與飛寇兒有關聯的掮客,再次帶話要我去侯府。」

  雖然帶話之人說的輕巧,文思淵又不傻,自是分得清利害,他已經躲了好一陣,形勢越來越緊。薄侯恨極了飛寇兒,這一去絕無善了,想活命唯有將功折罪,協助薄侯誘捕到她,那樣一來又得罪了左卿辭,必然死得更慘。何況謝離被換出天牢之事遭人翻查,雖然知情者早已處理,但燕歸鴻老到犀利,難保不會追索到源頭。等發現飛寇兒是他一手栽養,薄侯的十分怒火,只怕有五分要落定在他身上。

  誰會知道薄侯與劍魔曾有那般複雜的糾葛,直到受命探查琅琊郡主的舊事,文思淵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惹來了滔天大禍。他無數次恨自己鬼迷心竅,還以為栽養她是拾到了寶,一步錯,步步錯,如今一切悔之已晚。

  左卿辭玩味的看著立在案前的人,若不是自知無論如何也難以倖免,文思淵大概已同其他掮商一般向薄侯跪地投誠,哪怕蘇雲落是他最得意的棋子,也敵不過千鈞壓力之下的保命本能。

  文思淵心下清醒,橫豎已經得罪了威寧侯,面前的魔頭儘管可怕,卻是唯一的生機,若是此人肯保蘇雲落,他連帶也可無恙,「公子可知薄侯已經召令十二郎衛中的六名出府追緝,他們個個身懷絕技,非同小可,我從天牢弄出來教她的無影盜謝離,當年就是栽在他們手上。」

  左卿辭明白文思淵的心思,挑了挑長眉。「除此之外,薄侯還做了什麼,近日可有異常?」

  「薄侯盡各種方法在江湖上查探與她相關的人,還有她近年所為的每一樁事。」文思淵滿是苦澀,薄侯查的何止是她,連帶自己也被探得鉅細不遺。

  左卿辭沉吟片刻,「雲落所尋的八味藥,你可曾對旁人透露,是否會落入薄侯之耳?」

  文思淵清楚對方要問什麼,「那些藥有幾味是她自己去絕域尋的,有些是從我這裡得知,我的消息也是經江湖同道而來,薄侯若查的細,大概逃不出耳目。」

  薄侯想來也猜出了蘇璇未死,左卿辭薄哂,「現在他們往何處追緝?」

  文思淵道,「她最後一次行蹤是在湘楚,所以燕歸鴻與六名郎衛追去了雲夢。」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景緻是出名的好,可惜那一帶民風剽悍,並非善地。」左卿辭靜了一陣,淺淺一笑,徐淡的話語不帶半分煙火,「我瞧薄侯是太閒了,越俎代庖的干涉刑名之事,也不怕手下折在那裡回不來,落了江湖笑柄。」

  俊顏的神情神秘難測,文思淵心頭一寒,又突然安定。

  「本來有些舊事想請文兄代為一查,但如今風聲緊,權且放一放,文兄也無須過慮,實在憂心就多藏一陣。」左卿辭漫不經心,宛如隨意而道,「至於薄侯,大約是有些焦心過度,假使郡主的消息多一些,他一歡喜,或許就無暇旁顧了。」

  文思淵腦中轉了幾轉,暗自吸了一口氣,「多謝公子指點,在下明白了。」

  望著他的背影,左卿辭輕諷一笑。聰明人都能活得久,遇上強權自會玲瓏屈膝,求個趨吉避凶。唯有那個滿腦子師父的傻瓜,才會不管不顧,再厚的牆也一頭撞上去。

  只是這世間聰明人太多,傻瓜太少,若就這麼死了,未免太過無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06 AM

下卷 第七十五章 血荼靡

  十二郎衛如今雖食了威寧侯府的俸金,根底上還是江湖人。

  他們皆是一方之雄,被薄侯以各種手段收服,歷盡十餘年,僅留了十二人。這群人被薄侯賜姓郎,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所行所做均為秘事,在今日的江湖中洇滅無聞,然而若有人能認出一二,必會譁動江湖。

  十二郎衛,前者為尊,這一次領隊出來的是郎三,他是個中年人,臉長而目狹,目色凶戾,是郎衛中心最狠的一個。殺人的時候不會有絲毫變化,即使在十五年前,在伏波山下殺死鐵甲凌家滿門,其中一個不足百日的嬰兒的心頭血濺在他臉上,他的手也沒有半分猶豫。

  這一次出門,他第一個挑了郎九。

  郎九最擅長的是探痕追蹤,於細微處辨識易容偽裝。他最厲害的戰績是捉住了無影盜謝離。如果不是他從一筐梨子上發現了蛛絲馬跡,一路緊迫追伏,讓謝離最終現出了形跡,只怕這名即使廢了武功,仍從三重深牢中越脫而出的慣賊已然逃出生天。

  郎三挑的第二個人是郎七。

  郎七是個看起來病怏怏的瘦子,擅使刀。郎七的刀很奇特,是一把剔骨刀,這把刀可以完美的剝下一張人皮,也可以細如毫髮的剔出一根腿骨。他最喜歡的除了殺人就是刑求,只要人是活著落在他手上,保管祖上三代的秘密都會吐出來。當然,刑求時如何讓人不死也是一門學問,他們都清楚這次要捉的飛賊,藏著很多薄侯感興趣的秘密。郎七在,可以確保哪怕飛賊連皮都沒了,依然能活著帶回金陵。

  郎三挑的第三個人是郎五。

  郎五精熟大開碑手,長年戴著一雙獨特的緬絲手套,這雙手套色澤如烏鋼,為一處上古遺墟所得,哪怕是鴉九神兵也難以輕易毀傷。他指力雄渾,配上手套可以擊碎堅石,正克制一寸相思這樣奇特的軟兵。當年謝離落入他掌中,全身關節的骨頭均碎在他指下。

  除此之外還有郎十及十一,各有所長,無一不是好手。關於胡姬的所有消息線報也已被反覆熟知,留在金陵的郎四與郎八全力搜拿百曉公子文思淵,斷了她所有助力,這一番出手誓在必得。

  一行人一路順暢,這一日抵達了一個鎮子,鎮上為數個郡縣交匯之點,往來客旅極多,正是街市最熱鬧的黃昏,六人在客棧安歇下來,要了三間上房。按規矩兩人同宿一間,但凡有任務在身,出入必須兩人同行,不可落單。

  待幾人用過膳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郎七好色,進鎮時見紅橋上一名妖媚的煙花女子飛了個眼波,按捺不住要去花樓,與他同住的郎五只好跟了去,郎十和郎十一自行回房歇宿。

  郎三與郎九結伴,郎三自律,習慣每日晚間必練功,他嫌客棧吵,順著店夥的指引去了河畔,多年如一日的習練刀法。郎九挑著一盞風燈在河堤的短亭內等。夜漸漸沉了,風輕輕晃動亭角的鈴,灑下零星的聲響。

  郎三一路刀法使到尾聲,一隻野狗跑過短亭,彷彿聞到什麼,一路嗅到郎九面前,忽然哀鳴一聲,夾著尾巴逃走了。

  郎三驀然停下了刀,他清楚郎九幼時被惡犬咬過,養成了一個怪僻,碰上野狗必會打殺。那隻狗靠得極近,險些蹭上郎九的膝,亭中人竟然紋絲不動,明顯不對勁。

  風無聲,鈴輕響,四周突然靜得可以聽見心跳。

  郎三不由自主的握緊刀柄,喚了一聲。

  郎九依然一動不動,手中的風燈暈著一團光,映得他低垂的面孔滲白。

  郎三穩了穩神,以刀背托起了郎九的臉,隨著舉動,忽然有兩行血從郎九鼻中溢出,他的眼睛還睜著,放大的瞳眸猶如灰珠,唇角勾起,帶著奇怪的笑。

  這已經是一個死人,郎三手一顫,倏的退後。

  四週一片空寂,不見半個人影,河岸的風幽冷。

  郎三的眼眸迸出惡狼一般的殺氣,驀的折身向客棧的方向縱去。

  被拋下的郎九依然靜靜的坐著,掛著僵冷的詭笑,一絲蜿蜒的血緩緩從耳洞滲出。

  偌大的客棧徹底亂了,不停有宿客驚駭的逃出,在他們身後,兩個人在拚死搏殺,從二樓到客堂,一路砸得稀爛,飛濺的鮮血殘肢濺了一地。

  郎三掠進來瞥了一眼,如墜冰淵。

  那兩個人,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郎十和郎十一。

  他們本是朝夕相處的同伴,這一刻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口中荷荷有聲,眼眶眥裂,眼珠彷彿蒙上了一層血色紅翳,猶如吞噬一切的凶獸。

  郎十的左手已經斷了,郎十一右肩被刀劈開,兩人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仍在血淋淋的對砍。

  郎三衝上去,刀尖一挑一壓,試圖將兩人分開,卻瞬間成為兩人攻擊的目標,一溜腥鹹的血珠濺上郎三的臉,瘋狂的攻勢迫得他不得不退開,好在兩個人並未追擊。

  郎三胸膛起伏,腦子幾欲爆開,直直的瞪著兩個紅著眼的人繼續殘殺,血肉四下飛濺。場面詭異而殘虐,彷彿一場不死不休的僵局,郎三驀然轉掠出去,疾奔向遠處的花樓。

  花樓靜悄悄的,唯有樓外紅燈高懸,懸在夜空宛如一顆滴血的眼珠。

  明知異常,郎三仍然控制不住,一頭衝了進去。

  樓裡應該是賓客滿堂,然而所有的客人是那樣安靜,在樓梯、桌案、門檻、廊下或歪或倚,或倒或伏,似乎前一刻還在宴飲,後一瞬已被抽離了神魂。

  傾倒的銀壺瀉了一案,滴滴答答的淌落。

  空氣中有一種發膩的香,像脂香又帶著腥氣,籠罩住了口鼻,郎三下意識的摒住了呼吸。他佇立了一瞬,從崩亂中冷靜下來,斂刀於側,一步步上樓,找尋同伴的蹤跡。

  他的腳很輕,手很穩,哪怕出現一隻惡鬼,他也能立即將其斬卻。

  當終於尋到最裡面一間房,他無法自制的顫抖起來。

  郎五已經死了。

  屍體倚著牆半癱地上,腰以下的骨頭軟碎如綿,這是大開碑手的威力,這樣的形狀曾在郎五無數對手身上呈現,而今卻落了他自己身上。郎五一雙戴著烏色緬絲手套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喉結上,雙目翻白,臉色黑青,面目腫脹扭曲,看起來竟是自扼而亡。

  數步之外是垂落了紅幔的繡榻。

  一隻染血的手從帳內探出,骨節突露,痙攣的半彎,彷彿想抓住什麼。

  郎三定了半晌,挑開了幔簾。

  床內躺著一個半身赤裸的煙花女子,細嫩的皮肉在昏黃的燭光下粉白刺目,凌亂的黑髮覆面,不知是昏是死,同樣赤裸的郎七就趴在她身上。

  輕輕一挑,郎七被翻了過來。

  郎七的另一隻手摳在嘴裡,大片的鮮血順著下頷淌出,順著胸膛流了一床。一塊東西掉落下來,軟軟的,混著淋漓的血水,那是郎七的舌頭,被他自己活生生拔出。

  床榻邊有幾個沾著血寫的字,幽暗的看不清。

  郎三腦中一片昏亂,晃亮了火摺,火苗呈現出奇異的幽綠,他立刻屏住了呼吸,然而已經晚了,那種膩柔的香氣已絲絲滲入肺中。

  他的手開始發顫,掐熄的火摺跌落在地上,他痙攣的摳住發緊的胸膛,無論怎樣運功,不知名的毒依然一絲絲蝕入血脈。

  隔室的桌案響起了倒酒的微聲,郎三驀然轉頭,一個俊美的青年在腥氣撲鼻的房中安然而坐,神色自如,輕巧的擱下酒壺,彷彿全未見兩具可怖的屍體。在他身後,一名隨侍垂手而立,沉默的守衛。

  郎三被慘景吸住了心神,竟不曾注意到隔室有人。這個人他不算陌生,然而此時此刻出現於此地,卻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忍不住激聲道,「是你?你——」話未說完他突然啞住了,剎那間想起了什麼,目光瞬間迸出了無邊的恐懼,「不,不是你——是——你是——」

  清逸的俊顏一無波瀾,優雅的托起酒盞,望空一劃,「你的兄弟在奈何橋上等,這杯酒,算我為你送行。」

  郎三額角發青,青筋棱起,血從喉間漫出來,心口劇烈的搐痛,「為什麼——你怎麼會是——你與侯爺——究竟有什麼恩仇——為了那個胡——」

  對方似乎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待清亮的酒液從半空瀉盡,他淡然起身,從容而去。

  郎三大口大口的嘔吐,黑色的血液中夾雜著破碎的臟腑,他雙眼暴突,用最後一點力氣拎起刀,匍匐的向門口爬去,他很不甘心,很想告訴千里之外的侯爺,這是一個極可怕的秘密,靖安侯公子——然而他的意識停滯了,再也無力動彈,眼前一片昏暗,明晃晃的光躥起來,帶著異樣的灼熱與焦煙瀰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16 AM

下卷 第七十六章 信相托

  近日各路消息探子密報迭出,揚州,蘇杭,越州……多個地區有人傳訊,曾見過一個氣質殊異,樣貌清麗的美人受人挾制而行。這讓薄侯空前關注,甚至離了金陵前去追索,連對飛賊的緝拿都放在了其次,不想忽而一封急報遞來,去往雲夢的六名郎衛死於非命,無人能想像薄侯當時的盛怒與震駭。

  直至燕歸鴻從雲夢歸來,親自入府陳報。「稟侯爺,當時我在鄰鎮辦了一些公務,得到消息過去的時候已經遲了。事後探查現場,六人其中一人死於客棧外,兩人死於客棧內,另有三名死於花樓。據說客棧內的兩名郎衛瘋魔般互鬥,儘管報了當地差役,但誰也不敢接近,直到兩人互相砍殺身亡,接著客棧、花樓、河亭三處俱燃起了大火,無人能說清是怎麼一回事。」

  薄侯每一個字鋒透出冰寒,「難道神捕也要對本侯如此應答?」

  燕歸鴻殊無半點笑意,頂著風暴說下去。「客棧只有幾個客人逃出來,問不出所以,花樓中的人無一生還,所有死者均成了焦骸,經研判應是中毒無疑,不過毒性異常奇特,施毒手法也極巧妙,滿城仵作和郎中全驗不出是何種毒。」

  薄侯面色森冷,氣息凝滯,「何人所為。」

  燕歸鴻知道此次壓力空前,該說的還是得說完,「不是飛賊,她長於隱匿而不是狙殺,更沒有用毒的習慣。」

  這位尊貴的侯爺捺著狂怒聽下去。

  燕歸鴻娓娓而析,「這場局如此精巧,顯然是將六名郎衛的習慣徹查清楚,定下了分而應對之術。據客棧外的果鋪老闆說,郎七在橋上看到了美人,於是向他打聽,得知了花樓所在,我問了鎮上的人,當日在橋上的美人叫小春娘,她的兄弟說她前一日心情極好,似得了一位陌生恩客的一筆重賞,說第二日還有生意。可惜事後花樓大火,無法判斷是否有人授意她在橋端相誘,恩客的身份也已不可考。」

  不等薄候詢問,他接著說下去,「郎三練刀的地方也有些蹊蹺,河畔離客棧較遠,當地人都清楚客棧百步外就有一塊圈起來的棄地,郎衛捨近求遠,或許是被人故意引開。然而客棧與花樓一般無二,掌櫃和店夥已然葬身火海,線索斷絕,追查無門。」

  薄候聽得心火上湧,厲聲道,「難道大火之時,街坊巷裡來救,那麼多眼睛一個也未發現異樣之人?」

  燕歸鴻唯有苦笑,「花樓臨河,縱火之人趁前樓喧雜,自後門登舟而去,夜裡船篷密掩,就算有人注意,又如何看得清,事後棄舟登岸,將船鑿沉於水中,哪裡還能尋到半點痕跡。」

  這樣處心積慮的謀劃,精細無痕的安排,影射出的訊息驚人,薄景煥沉默了。

  燕歸鴻見對方終於斂了威壓,「這些遠非飛賊一人能為,六名郎衛一路也並未與旁人衝突,只怕是猝不及防的受了有心人的伏擊。」

  薄景煥陰鷙的目光凝成了冰。

  「這樣的手法很像江湖上一個人。」燕歸鴻略低聲,道出了一個名字。

  薄景煥一震,知道對方想問什麼,良久道,「本候從未與此人有過交集。」

  燕歸鴻默了一陣,一橫心俯首,「侯爺明鑑,如果連此人也牽涉入內,燕某已無能為力。」不管這人是否與飛賊相關,連郎衛都折了,刑捕更拿不下,不如暫歇。

  薄侯顎骨緊繃,良久道,「蘇杭一帶的消息又是怎麼回事。」

  燕歸鴻頓了頓,「有人故佈疑陣擾亂眼目,扮作郡主的女子均是從花樓中贖買或擄掠,人被灌了藥,昏昏沉沉受制而為,及至追緝者近,挾持者就將她們棄在客棧,自己逃之夭夭。」

  「這兩邊不管是何人弄鬼,想方設法查清楚!至於飛賊——」薄景煥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陰沉鬱怒抑了下去,「是本侯想岔了,緝拿之事自有關聯之人,既是正陽宮的門徒,就讓正陽宮出來收拾!」

  不知算不算一個輪迴。十年前,蘇璇被正陽宮清理門戶,十年後,同樣的命運似乎又將降臨在他唯一的徒弟身上。

  天都峰上,寬廣威嚴的正殿靜肅無聲,裊裊的煙柱升起,緣著銅鶴的長喙蜿蜒,飄向高遠黑暗的殿頂。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玉清元始天尊像,兩側是上清靈寶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三位仙師俯看微塵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渺遠。

  暗淡的殿堂內立著一個鬚髮漆黑的中年人,他仰首凝視著無喜無怒的神像,搭在左臂的拂塵泛著霜雪般的微芒。

  殷長歌從殿外踏入,立在中年人身後喚了一聲。「師父。」

  過了許久,金虛真人終於開口,「那個孩子,如今是個怎樣的人。」

  殷長歌當然明白師尊問的是誰,正色道,「獨來獨往,不喜與人接觸,但心中有師門,行事自有分寸。我重傷的時候,她明知神捕就在一旁,依然上了試劍台。」

  金虛真人緩緩道,「你師姐信中的說法有些不同,她說是因為屠神辱了輕離。」

  「輕離難道不是我正陽宮之劍,師叔難道不是我正陽宮之人?!」殷長歌胸中湧起複雜的情緒,話中透出激意。「師叔的長劍曾令門派如日中天,師妹的一搏讓狂徒血濺三尺,怎麼能將其與本派割裂。」

  金虛真人嘆息了一聲,久久未曾言語。

  「當年我心性狹隘,對她百般欺凌,自問不配為師兄。」殷長歌難抑激動,言中儘是不平,「師叔唯有這一個徒弟,她從不曾蒙受門派看顧,雖然誤入歧路,卻一力隱藏來歷,唯恐累及師門聲譽。若要我依從權貴號令,將自家師妹追迫至死,我寧可折了掌中劍。」

  彷彿被殷長歌的話語所激,山頭的暮鐘撞出了清越的宏聲,在山野間漾起陣陣回聲,如潮水湧遍殿堂。金虛真人看著愛徒,年輕人英姿煥發,道衣如雪,身形如劍,落落坦蕩的據理而爭,讓他想起多年前的某個人。

  鐘聲停止了許久,正殿響起了聲音。金虛真人話語緩慢,帶著無形的張力,「威寧侯地位尊祟,然而到底不是聖喻。他的指令正陽宮可尊,也可不尊。」

  殷長歌的眸中霍然閃出了驚喜。

  「既然她所用的不是劍,也就未必是本門武學,行惡自有捕頭差役,本門不便擅逾。」金虛真人轉過身,面龐端寧,三綹長鬚無風自動,「你下山一趟,替我將這句話帶給威寧侯。」

  殷長歌的心臆豁然開朗,立刻道,「謹尊師父之意!」

  金虛真人加了一句,「此事必會讓威寧侯有所芥蒂,你提醒青兒,在金陵萬事留心,不可有半步踏錯,一切好自為之。」

  殷長歌應了一聲,情緒卻低落下來。

  金虛真人瞧在眼裡,淡嘆一聲,「青兒溫良勤勉,心性卻少了磨礪,小事尚可,逢大事易浮搖不決,迷失本心,是為師不該愛護太甚,讓她過於順遂,如今在紅塵中歷一番世事也好。」

  殷長歌嘴唇動了一下,不知能說什麼,她似乎已經選好了另一條路,棄劍從俗,嫁入豪門,做一個賢淑榮華的命婦。

  金虛真人不再多提大弟子,轉為思慮其他,有些事本不該讓徒弟知曉,但此去金陵面對那位陰鷙的薄侯,又不能不防。「江湖傳言琅琊郡主被劫,威寧侯百般嚴緝,甚至施壓於本門,原因我也能猜出幾分,這一切大概與你蘇璇師叔有關。」

  殷長歌一怔,「師叔曾得罪過薄侯?」

  金虛真人的聲音似天都雲頂的霧,淡而遠,「十年前各大派齊上天都,正是薄侯暗中挑動,他與蘇璇,本是結義兄弟。」

  走出幽暗的正殿,天光白的有些刺目,殷長歌穿過長橋,行過演武場,年輕的師弟師妹在凝神練習劍招,輕捷如靈鶴翻飛,他腦中還迴蕩著適才獲悉的一切,忽然想起封賞盛儀之後,聽聞他提到結義,威寧侯失態的厲斥。

  一對親密無間的結義兄弟,因戀上了同一個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在一方瘋魔後依然不肯放過,暗中策動將之置於死地,該是怎樣一種深恨。

  事隔多年,這宿恨似乎又落在了蘇雲落身上。

  左卿辭那一句隱晦的暗示,他一直在想,能在她背上留下劍痕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那個人。如果那人還活著——

  他仰起頭看著灼目的驕陽,握劍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遠遠回望了一眼正殿。模糊而沉重的懷疑被他壓在心底,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不曾對任何人言說,包括他最尊敬的師尊。

  如果——如果是真的,她這些年究竟做了什麼。

  飛賊成了一滴融入江河的水,渾然不見蹤跡。

  大張旗鼓的追緝失去了目標,持續良久終於低落下來,玄武湖別業附近監看的人也少了,一日午後,一封特殊的信遞被人遞來,同時還有一個黑黝黝的精鐵匣子。

  白陌一看信封的記號就接過來,將匣子抱入書房。「公子,蘇姑娘送來的。」

  信中僅有一張薄箋,沒有抬頭落款,廖廖幾個字顯然是倉促而就,左卿辭一眼掃過。

  明藤有信,數月即歸,此箱請君善藏,勿失勿忘。

  信箋在燭上一燎,輕飄飄引著了火,左卿辭將殘箋甩入筆洗,精緻的唇線呈出三分冷淡。威寧侯仍在,八方緝捕未平,她竟然棄了伏藏,前去追索赤眼明藤。那些藥像無邊誘惑的餌,足以讓她忘卻威脅,蠢頭蠢腦的撲過去。

  細細思索了一陣,左卿辭倒也不甚擔心,經雲夢一事,威寧侯有所忌憚,不致再輕易派出郎衛,就算設陷也不會遠離金陵,而箋上寫明需數月之久,必是位置甚遠,至於這箱子——他打量了半晌,指尖輕觸箱體,沉厚的精鐵隱隱透出寒意,頓時心頭一動,待撕去封印啟開,果然不出所料。

  箱子小而厚重,顯然是特別訂製,已經快置滿了。其中有玉瓶,也有錦袋玉盒,他逐一翻看,有些著實太過希罕,即使方外谷中的醫書也僅記載了形狀,頗是開了一番眼界。

  一枚異形果實,外層似赭色的魚鱗密覆,最頂端是鮮明的碧色,應當是傳說中的碧心蘭;另一枚通體發灰,散著奇異的香氣的塊莖應該是幽陀參;盛在一個圓肚玉瓶中的是地脈所凝的佛叩泉,尋常一滴已極為難得,她居然得了近乎一瓶;那塊份量極輕的軟黏黃膠必是風鎖竺黃;而長僅一指,通體如玉的藤狀物,大約是漢旌節;加上鶴尾白與錫蘭星葉,這一箱子正是她耗盡心血,用性命搏回來的靈藥。

  白陌看得眼發直,喃喃道,「這些東西她居然肯託過來?當真是信重公子。」

  左卿辭閃了一下眸,無表情的闔上了匣蓋。她會將這個送來,大概是前一陣風聲太緊,匿處盡被勘破,她即將遠去尋藥,別無可靠之人相托。

  至於信重,左卿辭淡諷的笑了笑,再是信重,也遠不如一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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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薄候:那誰,這貨你們宮出來的,自己收拾

  金虛:擦,忍你很久了啊,又來這一手

  薄候:別BB,就說幹不幹吧

  金虛摔杯:兩個字,不幹!

  薄候摔杯:有種啊,走著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23 AM

番外 臨時小劇場

  八卦紫將夜行歌、薔薇之名、一寸相思三本書的男女主角召集起來,午後輕鬆訪談如下:

  女方問答:

  1、請用一句話概括自己的心上人。

  迦夜:非常溫柔體貼

  伊蘭:強大又溫暖

  蘇雲落:很迷人,也很善變,不是好人

  2、說說對方做的讓你暖心的事。

  迦夜: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離不棄

  伊蘭:為了我,他甘願捨棄權力

  蘇雲落羞澀:他願意讓我抱,也願意抱我,不嫌髒呢

  某紫默默的淚了:閨女你這是多容易滿足啊,這叫事嗎

  3、初H時的想法?

  迦夜:想償還他的感情

  伊蘭:渴望逃避壓抑的現實

  蘇雲落想想:算是——完成交易?

  4、對方H後的反應?

  迦夜:很溫柔

  伊蘭:不說話,但讓人安心

  蘇雲落:他找我要補償,可是最後又沒有要,好奇怪

  左魔頭一口老血哽在胸口。

  5、覺得自己對對方的意義是?

  迦夜:類似執念吧

  伊蘭:兩段生命的彼此見證人

  蘇雲落猶豫:呃,互相暖床的——

  直播中止了,有人暴走了,來人哪開通風口排毒氣叫救護車,嗶——

  ---------------------------我是驚魂甫定的分割線------------------------------

  男方問答:

  1、請用一句話概括自己的心上人。

  謝雲書溫柔:沒有人比她更優秀

  菲戈深情:我夢境中的女人

  左卿辭淡淡:蠢透了,不過有時還蠻可愛

  2、說說對方做的讓你暖心的事。

  謝雲書:太多了,說不完

  菲戈:她給了我另一次生命

  左卿辭:一個也想不起來

  某紫拍桌:最後那個差不多一點,阿落送你那麼多東西你丫全忘啦

  左卿辭冷淡的扭過臉:嘖,那一點小驚喜也算?

  3、從認識到H的時間?

  謝雲書微赧:七年

  菲戈驕傲:第五次見面吧

  左卿辭撇嘴:一年多吧,比樓上某個笨蛋稍強點

  雲書的胸口中了一箭:誰和你這個毫無節操的流氓比,你丫有本事不用藥?

  左卿辭剔了剔指尖:切,輸給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很不甘心吧

  4、對方H後的反應?

  謝雲書:從未有過的柔軟害羞

  菲戈:臉紅了,然後在我懷裡安睡

  左卿辭靜默: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某紫竊笑:不就是談到賠償金了嘛,可見技術太差,妹子不中意,你那也叫百人斬叭啦叭啦

  左魔頭忽然微笑,某紫消音了,某紫狗帶了。

  5、覺得自己對對方的意義是?

  謝雲書:她的羈戀

  菲戈:她需要我

  左魔頭陰陰蹙起眉,寒氣聚集中———

  某紫善解人意:扯後腿的?潑涼水的?鬧酸氣的?時不時需要哄一哄的小公主?咳咳,另據場外提示,備選答案還有——炮友/小護士/保險箱/醫藥代表——嗶——(以下畫面過於血腥暴力,不適合觀眾繼續欣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32 AM

下卷 第七十七章 明月夜

  灼人的驕陽直投下來,曬得肌膚火辣辣的痛,長劍遠遠的落在地上,反射出的白光異常刺目。

  這一次門中較技,有多位長老在場評議,也讓同輩師兄師姐稍有顧忌,僅僅是擊飛了她手中的劍。對手已經俐落的離場,她低著頭,慢慢拾起劍,耳際的議論又開始湧入。

  「……天資不佳,學了三年依然不成器,不堪造就。」

  「……習劍已晚,又心智愚鈍,難有大成。」

  刺人的議論一句句烙在心上,她聽得麻木,卻無法不去想,昨日才回來的師父是何種神色,在高高的看台上見自己的徒弟這樣無能,會不會覺得恥辱。

  忽然一片衣袖替她遮住了陽光,抬起頭,她看見世上最親近的臉,與平日一般平和隨性,「比完了就好,師父今天弄了隻羊,回去烤給你吃。」

  她的心頭忽然就酸了,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跟著師父轉身而去,將練劍場拋在後方。

  一名年長者從高台追下來。「蘇璇,此女畢竟是胡人血脈,根本不具習劍的資質,將來只會辱沒師長,不如另收良材,我那裡有幾個根骨不錯——」

  「多謝長老好意,我懶散無狀,有一個徒弟已是誤人子弟,哪還敢再收其他。」她身畔的人說的很隨意,蘊著不羈的灑落。「她學劍不精,自然是我這師父之過,何況就算不成器又如何,有我在,必會讓她一生不弱於人。」

  最後一句還在耳際迴蕩,蘇雲落睜開了眼。

  窄小的木船隨著海波搖晃起伏,她取下覆面的布巾,漫天的雲霞映入眼簾,深藍的大海無邊無際,衣上凝著乾涸的鹽粒,唇舌乾燥如火灼。她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裡衣,取出一個層層包裹的水晶匣,裡面一枝赤紅如珊瑚的短藤,滿佈奇異的黑色斑紋。

  一切傷痛都被遺忘,她摩挲了許久才小心翼翼放回懷裡,轉為處理腿際的傷。敷帕浸透了滲出的傷液,她揭開看看,又覆了回去,嘴角不自覺的翹起來。

  左卿辭給了許多靈效的傷藥,小腿已經褪去了黑紫,不復撕心裂肺的痛楚。

  赤眼明藤在東海的蓬萊閣,那是一座孤島,最大的難處是入島與離島,她已經成功了大半,只需劃至海岸,安全的踏上陸地。茫茫大海上,辨別方向並不容易,好在她有一個出色的助手,灰隼雙翼一展,長唳一聲,從高遠的天穹滑過,她拾起漿,在暮色沉沉的大海上劃開,朝著飛鳥指引的方向駛去。

  漫天的星光熒熒爍爍,一如她心頭溢不盡的歡喜。

  藥已經齊了,她所牽掛的人會再度醒來,執劍君臨天下。

  那枚最璨亮的晨星,將重新回到蒼穹。

  適逢皇后壽辰,宮中設下盛宴於內庭歡慶,同時邀了數百皇親貴戚,重臣親眷。滿宮錦繡鋪陳,雲裳鬢影,笙歌陣陣,更在御花園內設了詩詠台、華燈閣,兼有投壺猜枚等遊樂,處處歡笑人聲。

  左卿辭本不愛這種場合,但這一次也恰逢晴衣生辰,他避過盛宴,到遊園時分才入宮,一襲簡雅的玉色錦衣,引來無數淑媛流連注目。

  「大哥!」一身淺粉宮裝的晴衣似一隻明麗的蝴蝶,相當惹眼,她等得心急,好容易見到翹首以盼的身影,喜出望外又忍不住抱怨,「爹爹不來,二哥近日當值也是忙得緊,我盼了大哥好久,怎麼這時才來。」

  左卿辭但笑不語,遞過盛著生日賀儀的錦盒。

  左晴衣接過,交由侍女捧了下去,引著長兄向略為僻靜的宮池行去,愛嬌的嗔道,「明明在金陵也不來看我,若不是生辰,想見大哥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既逢佳節,宮池畔亦是精心裝飾,絲帛纏枝,絲氈鋪道,池畔的枝椏間還懸了金絲鳥籠,置著畫眉鶯歌,聽取脆聲清啼。

  左卿辭隨著她緩行,「頻繁入宮易落人話柄,你既已安好,我也放心。」

  晴衣十分敏感,「難道大哥以後都不來看我?」

  左卿辭挑開池畔垂落的長枝,讓晴衣行過,「再兩年晴衣就要嫁人了,我也未必會長留金陵。」

  左晴衣一驚,「大哥要去哪裡?」

  左卿辭摘下一枚青葉,抿進唇吹了一個短音,如一聲悠婉的鳥鳴,「去何地我也不知,大約是有好風景之處。」

  左晴衣頓覺惶急,「你離家那麼多年,好容易回來,為何又要走。」

  見妹妹焦然無措,左卿辭輕笑一聲,「又不是永不再見,我終會去探你。」

  左晴衣只恨自己言辭無力,二哥又在值宿,情急之下亂不擇言,「大哥不要走,我瞧著沈姐姐很好,你娶了她,在金陵安家可好。」

  左卿辭當她說的孩子話,根本未放在心上。

  左晴衣執著的苦勸,「我說的是真話,淑妃娘娘也覺得沈姐姐相宜,除非大哥另有意中人。」

  一彎上弦月映在湖水中,隨著水波變幻著形影,左卿辭沒有回答,長眸蘊著月色看不分明。明明他是那般溫潤可親,這一刻又異常神秘,左晴衣看不透,禁不住脫口道,「真有這樣一個人?是誰?為何大哥從來不提?」

  幽寂的水面倒映出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左卿辭居然給了答案,「她是個傻瓜,心裡有另一個人。」

  左晴衣聽得傻了半晌,瞪著兄長俊逸的臉龐,「還有這樣沒眼睛的女人?她哪裡值得你喜歡?」

  左卿辭莞爾,半晌後淡淡道,「晴衣說的不錯,我也膩了,正好到此為止。」這句話本是隨口而出,卻衍生出一種惡意的快感,彷彿某種糾結的煩亂驀然一空。

  左晴衣鬆了一口氣,然而見他的神色又難解疑惑,試探的勸解,「世上佳人無數,既然大哥已經放下,何不多看看其他。」

  樹下的畫眉聽得人語,揚翅撲動,左卿辭漫然不經心的逗了兩下。

  左晴衣見他並無不快,心氣又定了一些,「沈姐姐美貌溫柔,大哥覺得如何?」

  左卿辭不動聲色,「看來晴衣近日與她往來頗多?」

  左晴衣臉一紅,吱唔了幾句才道,「她時常出入宮中,我見她和氣聰慧又武功高強,做了大嫂正可以保護大哥。」

  左卿辭輕哦了一聲,俊逸的臉漾起一分似笑非笑的諷,「原來我在晴衣心中如此無能,甚至需要妻子傾身相護。」

  話中的嘲弄太過分明,左晴衣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她絞盡腦汁的繞開話題,抬眼瞥見前方一座宮燈高懸的石台,石台上人影交錯,笑語譁然,其中有晴衣交好的女伴,眼尖瞥見,揚帕笑喚。

  依左晴衣的安排,她本是要將兄長引過去,此際反而躊躇起來,一心想問個明白,「大哥為什麼不肯留下,是怕——」

  不等一句說完,兩名女伴已經迎出來,將兄妹二人笑迎至了台上。

  台上有十餘位青年男女,有陌生也有熟悉,左晴衣各自見過,她的禮儀是淑妃教養出來的,一舉一動高雅合度,誰見了都挑不出毛病。

  沈曼青赫然在座,但見她一席曳地月華裙,挽雲鬢束寬袖,被眾人簇擁,落落大方的在台心烹茶。她顯然諳熟茶道,姿態流暢而優美,碾茶、煮水、加入茶末,杓去沫餑;三沸之後復澆,香氣散開,均勻的斟入碗中,碧綠的茶湯色澤賞心,視之心曠神怡。

  「素瓷雪色飄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名青年當先品飲,帶著毫不掩飾的愛慕,「今日一品何其有幸,沈小姐烹茶之技可謂爐火純青。」

  沈曼青謙柔的回應,「駱公子過譽了。」

  左晴衣在兄長耳邊介紹,一圈下來左卿辭已瞭然,座中並無皇子皇女,多半是世族公卿子弟,場面也較為隨意。隨著兄妹二人的到來,座中的氣氛不知怎的有微妙的變化,女兒家似乎羞澀起來,比方才更顯文靜端莊。

  唯有沈曼青神色如常,將兩杯茶湯分至二人面前,婉然一笑。

  左卿辭致了謝,接過來不疾不徐的淺啜,偶然回應幾句。

  座中的幾名青年男子也覺出了異樣,發現一眾女子的目光盡投在左卿辭身上,隱生不快,駱公子首先發難,「方才見識了眾位小姐的詩文,也品了沈小姐茶,不知左公子有何才藝,容我們有幸一瞻。」

  另兩名世家青年隨即附和,左卿辭淡淡道,「駱兄抬舉了,左某並無長才。」

  駱公子存心要掃一掃他的顏面,豈肯輕易作罷,「二公子能百步穿楊,左小姐能雙手同書,閣下既為兄長,必是更為不凡,何必過謙。」

  左卿辭第一次聽聞晴衣還有此能,倒是輕訝了一下。

  左晴衣見兄長被人刁難,頓時起了護衛之心,她雖然年少,但出身侯門,又得淑妃疼愛,在宮中也不怯弱,花容一沉剛要開口,突然一個悅耳的聲音插進來,奇特的異國腔調傲慢而嬌噥。

  「他長於琴藝,卻只為引誘雲雀而奏,就憑你,也配聽?」

  一個金髮雪膚的麗人悠然而現,冰藍色的美目過處,滿座男人盡失了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39 AM

下卷 第七十八章 肘腋襲

  撞見這位美人,左卿辭確實有三分意外,眉間難以覺察的淡了一下,「瑟薇爾公主近來可好。」

  這女人聰明狡黠,初入中原之際,她很清楚一旦被左卿辭以吐火羅王寵妃的身份上奏,必然不會有什麼地位,索性給自己安了個焉支公主的名號,反正中原與焉支少有往來,也不怕被拆穿。

  正如她所料,一國公主受到的待遇自又不同,王廷封賞極厚。憑著惑人的美色,她成了王侯公卿的座上賓,輕易攏了一大票裙下之臣,每次與宴如眾星捧月。不過她知道左卿辭不好相與,極少與他照面,像這般主動接話可謂例外。

  華貴的衣飾讓瑟薇爾豔麗的容貌更為奪目,獨特的媚姿加上三分倨傲,金髮麗人輕易懾住了全場,她瞧了一眼沈曼青,道出了一句吐火羅語,「怎麼如今你身側只剩錦鶯,不見雲雀?」

  「夫人而今傾慕者多如過江之鯽,尚對故人唸唸不忘,實在難得。」左卿辭被刺了一句神色不變,優雅一笑,同樣以吐火羅語答,「假若那些追求者獲悉夫人的舊事,必會十分感佩。」

  雪顏的笑容立刻減了七分,瑟薇爾輕哼一聲,不敢再招惹,改回了漢話,「我瞧見故人,不請而來,冒昧擾了各位。」

  駱公子被美人迷得心神俱亂,哪還計較一句輕斥,不過擠兌左卿辭卻是沒忘。「瑟薇爾公主方才說,左公子精通琴藝?」

  左卿辭輕描淡寫的挑轉了鋒芒,「不敢,倒是有幸在西域見過瑟薇爾公主一曲妙舞,如天女臨凡,至今難忘。」

  一聽美人妙舞,滿座的男子均生出了興趣,悉數開言纏著佳人求舞,這一干人瑟薇爾全不放在眼裡,哪裡肯輕許,胡亂找了個理由,終是推脫而去。

  經她一攪和,場中已無甚意趣,左卿辭藉口時辰已晚,喚來宮侍將晴衣送回淑妃殿中,自己沿著湖徑轉去,果然不多久就見金髮麗人在水邊等候。

  左卿辭也不客氣,「公主有事?」

  瑟薇爾撇了一下豔美的紅唇,「真慢,我有事詢問,你可知雲落在何處?」

  左卿辭半笑不笑,「這話問得有趣,她行事莫測,來去倏忽,我如何能知。」

  瑟薇爾本能的不喜歡這個人,又不敢過於挖苦,悻悻道,「世人都知道她被你騙到手,我要尋她,自然唯有問你。」

  左卿辭不甚經心的敷衍,「公主尋她何事?」

  不提吐火羅,就算在中原瑟薇爾也鮮少受過這樣的怠慢,脾氣一躥又強自壓下,知道對他發作也是無用,「前日我聽到一些事,那隻笨雲雀怕是有危險。」

  左卿辭挑了挑眉,不置一辭。

  瑟薇爾斂了神色,難得的嬌容凝肅,「前陣我在陳王宅中飲宴,避出去醒酒,正好聽見隔廂有人在低議,似乎在說什麼毒,還提到了飛寇兒。」

  左卿辭心下一動,面上淡淡,「是什麼人議論,公主可有看到?」

  「沒聽完就被發現了,還好我裝醉騙了過去。」瑟薇爾道,「陳王愛結交三教九流,客人雜的很,那幾個人瞧著有點凶,面孔也生。」

  陳王?左卿辭思了一瞬,心下冷嗤,不可能是陳王,雲落最厲害的對頭只有一個,那位侯爺近期也的確太安靜,必是藉著陳王的名頭作掩。細想左卿辭又覺出了怪異,聽聞殷長歌傳遞了正陽宮的意思,婉拒了薄侯的訴求,可想薄景煥惱怒更甚,出什麼計策都不足為奇,怪在居然處心積慮的借他人行事,難道六名郎衛一朝折損,致使薄侯謹慎過度,其中必有蹊蹺。

  至於施毒,雲落遠去他方尋赤眼明藤,薄候如何覓得了行跡?何況她有卻邪珠在手,尋常毒物難傷,所謂的陷阱究竟從何而來。

  從宮中辭出來,左卿辭在馬車上反覆思量,始終不得其解。

  車行轆轆,夜色深晦。

  馬車有節奏的晃動,他緩緩揉著額角。腦中浮起一雙深楚的眉睫,頰似瑩玉,笑顏如新雪初生。莫名的燥動揮之不去,他閉上眼靠向了軟枕。

  午膳過後,淑妃例行小睡。

  左晴衣換了一身宮侍的衣裝,溜至苑外的小徑等了一陣,一輛軟轎行過略略一停,她熟練的掀開轎簾躲進去,依在轎中人身側。轎伕如若未見,起轎悠悠向前行去,出了宮門換了馬車,左晴衣長出一口氣,笑嘻嘻的喚了一聲。「沈姐姐今日來得好快。」

  沈曼青取出一套便裝讓她換上,替她理好腰上的束帶,「上次令晴衣久候了,這次特地選了一段略短的道經,待德妃娘娘聽完,我便提前告退了。」

  左晴衣已經不是頭一次隨沈曼青出宮,依然覺得處處別緻,隔著轎簾喜孜孜的張望。「難怪大哥二哥都不願入宮,還是外邊有趣。」

  沈曼青婉顏含笑,「這本與禮不合,讓他們知道定會責怪我了。」

  左晴衣立時道,「沈姐姐是好心才攜我出來開一開眼,我怎會說出去,絕不讓旁人知曉。」

  沈曼青相處下來,已然深諳她的興趣,待馬車行至一間牌樓外,「你不是喜歡各色紙宣?前幾日我瞧這裡又有了新樣式,據說是南邊流傳過來的雅色箋,有深紅、明黃、深青、淺綠、淺雲等十色,別有韻致。本想替你捎進宮,又怕不合喜歡,不如讓你自己挑。」

  左晴衣聽得明眸晶亮,興致勃勃,挽著沈曼青的臂膀,「好姐姐,等選了箋紙我們一人一份,用來寫短詩再好不過。」

  沈曼青攜她入樓選了箋紙,挑了幾管狼毫,接著去逛畫坊、胭粉鋪子等,左晴衣對各種東西都懷著無限新鮮,買了幾枚珠花,一環手串,雖然不及宮中的精緻,勝在樣式奇巧,甚至還替淑妃挑了兩包茶葉,各種歡喜。

  最後入了酒樓,左晴衣嘗了幾味招牌鮮膾,試了一點酒,忍不住道,「人都說宮中是最好的,可在我瞧來,市井著實比宮中多了無盡樂趣。」

  沈曼青移開她面前的酒盞,淺笑道,「可不能再飲,若是娘娘聞到,下次休想出來了。」

  左晴衣略為遺憾,仍是乖巧的點了點頭,又有些好奇,「沈姐姐可見過我大哥飲酒?」

  沈曼青應道,「從吐火羅歸來的慶功宴酎過幾杯,左公子飲得不多。」

  「大哥平素到底喜歡什麼?」左晴衣頗為苦惱,被這個問題困擾已久,「我也想給他挑幾樣東西,實在不知他愛什麼,像二哥就容易多了,只要挑與武學與兵器相關的就好。」

  這是將沈曼青也問住了,她從頭細思了一遍,竟想不出左卿辭的喜好。「或者買幾本少見的古籍?」

  左晴衣能想出的也僅是如此,便轉了話題,「在沈姐姐看來,我大哥是個怎樣的人?」

  沈曼青中肯的評述,「左公子是個溫文有禮的君子,遇事不驚,待人寬和,從未說過一句重話。」

  左晴衣深有同感,「沈姐姐性子也好,若是你們在一起,必定舉案齊眉,從來不會爭吵。」

  沈曼青被說得紅了臉,「晴衣胡說些什麼,瞧我下次還帶不帶你出宮。」

  左晴衣笑嘻嘻替她挑了一片魚膾,「好姐姐,是我錯啦,我二哥說喜歡大哥的淑媛極多,不過他好靜不愛出宅,更不沾惹紅粉韻事,將來成婚了必是宜室宜家。」

  沈曼青一口茶全嗆在嗓子裡,氣笑皆非,重重的擰了她一把。

  一番笑鬧過後,左晴衣斂了神色,泛起一絲低悵,「宮裡瞧著人多,其實冷情的很,我真想和大哥二哥同席共餐,可他們幾個月才能進宮一次,最多留半個時辰,說幾句話罷了。」

  沈曼青柔和的勸慰,「他們時常探望,也是牽掛你。」

  「我自小寄在宮中,娘娘對我極好,然而至親遠離,沒見過幾次父親,更不提大哥,唯有二哥時常探望。直到我跌傷了腰,大哥持著父親的信物入宮,我才頭一回見他。」晴衣有點傷感,忍著鼻酸道,「不怕沈姐姐笑話,那時宮中風言風語難聽的很,我也癱了,直想死了算了,就是怕娘娘傷心。沒想到大哥原來這樣好,覓了方子讓我重新站起來,又為我遠赴吐火羅,幸好沈姐姐護著他平安歸來,沒讓蠻人傷了他。」

  明眸盈著一抹淚意,左晴衣說著又笑了,「後來我才知道二哥也置了氣,拔拳打了幾個在軍中口舌生瘡的世家子,受了好一頓責罰。」

  沈曼青觸動身世,神色黯了一瞬,隨即恢復了自然,「有這樣的兄長真是福氣,不過為何一家人至今依然分散,左公子長居別業,難道不打算回府?」

  說起這個,左晴衣也不太明白,「二哥幾次想接他回去,還讓我幫著勸,可大哥只是笑。」

  沈曼青試探道,「晴衣可知左公子當年為何會離家?」

  這次左晴衣真答不出來了,略帶苦惱的支頤,「聽說是被人劫走了,又似乎不像,大哥從不提自己的事,我也不敢問父親。」

  沈曼青些微的失望,那個人看似一泓清溪,卻無法窺底,然而仍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自回沈府半載,追慕者無數,其中泰半是輕浮的世家子為獵奇求歡而來,門第相當的俊彥不多。唯有他,無論人品風儀、家世年歲均是相宜,更何況還有承襲爵位的可能。

  唯一的麻煩,大概是與胡姬的傳聞,然而沈曼青私下試探,發現左晴衣對胡姬一事一無所知,顯然兩位兄長從未言及。雖然不知蘇雲落是如何糾纏上了左卿辭,推想不會長久,畢竟她不僅身份微賤,性情也不討喜,他遲早會厭棄而另聘淑媛,一些年少風流不足道的韻事,終如輕薄桃花逐水流,過眼無痕。

  想到近日的情形,沈曼青的心又有一絲紛亂。這一次師父派長歌來金陵,他的神情與過去截然不同,顯得生分而有距離,更不肯入沈府。他客氣的致禮,將師父的話語轉述,卻沒有多一句問詢,親近的師弟變得異常疏遠,讓她陌生而抑悵。從來世事難兩全,清遠的山門與俗世的煙火,她終只能擇其一。

  抑下心緒,沈曼青與晴衣談笑了一陣,眼見日影將斜,她會過帳,攜晴衣登上馬車返回。

  馬車行經一處巷道,突然一聲銳響,車伕撲然而倒,背心一根短箭深嵌入肉。沈曼青反應極快,將左晴衣按下,手在腰際一撫,才想起自己已經久未帶劍,抬目掠視巷道兩側,數個黑影洶洶撲襲而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46 AM

下卷 第七十九章 兩難抉

  一聲脆響,置在書案上的五色琉璃盞突然無緣無故的裂了,斑斕的杯盞化為千萬枚碎片,細熒熒的落了一案。

  左卿辭心頭一動,忽然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白陌叩門急稟,「公子,晴衣小姐與沈姑娘在宮外遇襲!」

  事發之地離沈國公府不遠,也是國公府最早得信,將兩人接入了府中。

  左卿辭一路上不知想了些什麼,長而直的眉微蹙,一直不曾舒開。待踏入沈府,左晴衣淚漣漣的奔過來,身邊還跟了幾名沈府陪伴的女眷。「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沈姐姐,那些人本是要殺我,沈姐姐極力護著我才中了毒。」

  左卿辭長眸掠了一眼,沒有答話。

  左晴衣從未見過長兄這樣冷漠的神情,瑟縮了一下,「我知道錯了,是我不該私溜出宮,以後我再不敢了,若沈姐姐有什麼不測,我——」她急得一額汗一臉淚,忍著啜泣份外自責,瞧上去稚楚可憐。

  左卿辭的臉龐終於有了一絲溫度。「這不是你的錯。」

  左晴衣嗚的哭出來,哽咽的不成聲,「父親和二哥在與沈國公討論,沈姐姐昏迷了,御醫說是中了極厲害的毒,我知道大哥一定有辦法——」

  左卿辭撫了一下她的髮,沒有過多的勸慰,半斂的長眸彷彿藏著什麼,幽沉沉的窒人。

  殷長歌守在苑口,對著左卿辭一拱手,儘管不曾開口,神情顯露了千言萬語,滿是焦急憂慮。

  左晴衣請出在沈曼青閨房中的女眷,將兄長引見,忍淚道,「我大哥也懂歧黃之術,可否容他替沈姐姐診一診,或許能有什麼法子。」

  一介貴公子,如何比得過御醫,未出閣的女兒家閨房也不宜讓男子進入,幾名女眷均覺不妥。但見他人材出眾,溫雅如玉,若沈曼青安好,當真是一雙璧人,不禁暗自唏噓,又卻不過左晴衣的苦求,勉強應了。

  僕婢環繞的閨房內,一個鬚髮皆白的御醫正在收起藥箱。

  沈曼青靜臥榻上,秀麗的眉間有一層青灰之氣,唇色發紫,一側臂腕的袖子剪開,現出一截烏黑腫脹的皮膚,血流不止。

  肇因是一枚細如牛毛的毒刺,泛著藍汪汪的詭芒。

  左卿辭診脈僅搭了片刻就收回指,半晌未開口。

  御醫本有些不快,見對方診完一言不發,不免暗生嘲意,但既知是靖安侯府的公子,非但不敢得罪,還要客氣的代為圓場。「沈小姐所中之毒極為凶險,名為青龍涎,救治極難,然而也並非無方。比如以鶴尾白強護經絡,再用天下至毒的錫蘭星葉壓製毒性,以毒攻毒,輔以十餘種靈藥相佐拔除,沈姑娘可望無恙,不過這些藥太過罕見,宮中俱無,只怕——」

  御醫不曾說完,未盡之意很明顯,左卿辭也不多言,「御醫所言不差,依我診來也是如此,恕我愛莫能助。」

  沈府的女眷原本未抱多大期望,客氣了兩句將他送出房外。

  左晴衣大急,牽著他的衣袖忍淚道,「大哥何以如此草率,不妨再細診一下。」

  左卿辭不置可否,「我送你回宮。」

  「我不回去,我要看沈姐姐好起來。」左晴衣還要再說,一雙淚汪汪的眸子突然重如千斤,眨了兩下竟是昏迷過去,被左卿辭挽抱起來。

  左卿辭對快步迎過來的殷長歌略一致意,「今日連生意外,我先送舍妹回去。沈姑娘的毒非我所能,還是另請高明吧。」

  一言出口,殷長歌的神色瞬時灰暗下來。

  寂靜的屋內唯有指尖輕叩桌面的聲音。

  白陌知道近幾天主人的心情空前的糟糕,他屏息斂氣,遲疑著思索如何開口。

  秦塵進來回報,打破了僵滯的氣氛。「公子,淑妃娘娘說晴衣小姐情緒低落,食不下嚥,執意要出宮去沈府探望,雖然娘娘已經攔下,小姐仍連日哭泣,鬱結難安。」

  左卿辭面無表情,秦塵接著道,「至於沈府,沈小姐忽發高熱,甚至開始咳血,御醫束手無策,殷少俠似乎想送她去方外谷,但路途太遠病勢又急,怕撐不到。」

  輕叩的指尖停頓了一瞬,左卿辭心下分明,咳血是毒入肺腑之兆,這樣下去最多不過五六日,待傷及心竅便是藥石無效。

  秦塵說完,遞上一封書信,「侯爺傳信來,言及殷少俠去了府內拜望,信中提醒公子務必盡力襄助,畢竟沈姑娘救了晴衣小姐,上次為山河圖又得了金虛真人鼎力之助。」

  白陌隨在秦塵話尾,終是將要呈報的說出了口,「公子,殷少俠今日又來求見。」

  左卿辭接過書信並沒有拆,默了好一陣,做了一個手勢,白陌將殷長歌請了進來。

  殷長歌幾日不曾交睫,跑遍了金陵的藥鋪,又在江湖上遍詢消息,全無半分線索,眼見沈曼青日漸衰弱,他陷入了巨大的絕望。然而對著左卿辭,他儘量緩和了情緒,「恕我冒昧又來相擾,公子可有雲落的消息。」

  左卿辭平和得近乎平淡,「請殷兄見諒,她被嚴緝多時,早已音訊斷絕。」

  明知會是這般答案,殷長歌抑住澀嘆,難以壓制心底的頹喪。那枚蘇雲落於千萬人眼前取走的鶴尾白,是沈曼青生存的唯一機會。即使錫蘭星葉更為無望,但能尋到一味是一味,說不準便有奇蹟,殷長歌強振精神,「左公子可有辦法探出她將鶴尾白用於何處,或是賣給了哪一位。」

  左卿辭凝視著他,淡淡搖了一下頭。

  絕望到極處,殷長歌心緒越來越焦燥,逼出了郁恨,「左公子可知刺客是何人指使?」不等左卿辭開口,殷長歌冷道,「這次左小姐險生意外,刺客是衝著靖安侯府而來,公子不可能不詳查,可否將內情告知在下。」

  左卿辭一語不發,面對質問選擇了沉默。

  殷長歌郁氣攻心,疾聲道,「就算我師姐不該帶左小姐私下出宮,也是無心之過,如今她為護令妹而性命垂危,難道不值公子一言!」

  左卿辭神情渺遠,不知在想什麼,俊顏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

  殷長歌踏前一步,聲色俱厲的質問,「左侯一封信,我與師姐萬里奔走,任公子驅策,入雪域拼三魔從無退避,公子如今萬事袖手,隻字不答,可對得起我正陽宮?」

  左卿辭望著殷長歌激憤的臉,心底淡漠而嘲諷,多麼完美的陷阱,原來不是對她,而是應在他身上。借陳王門下的散客行事,原來是為將薄侯府撇得一乾二淨,讓靖安侯府尋不出半點證據。

  這一著得手,將正陽宮、靖安侯府與雲落盡捲了進去。

  挑青龍涎這種毒,自然是根本沒打算讓中毒者活下來。那一枚毒刺若是落在晴衣身上,左侯府必會如今日的殷長歌一般,千方百計試圖救治。他將被迫召來雲落,向她逼索靈藥,待兩人反目成仇,等著她的就是府外薄侯布下的天羅地網。

  薄侯算得極精,已經先將人置於死地。就算成功獲取了鶴尾白,缺了錫蘭星葉,一切也是徒勞。待晴衣殞命,攜她私下出宮的沈曼青便是責無旁貸,靖安侯府勢必與正陽宮生出裂隙,正陽宮失了朝中親貴的支持,加上飛賊一事的影響,薄侯盡可以在御前進言挑動,將正陽宮貶落塵下。

  一石三鳥,薄侯的佈局毒辣精準,又根本尋不出半點與威寧侯府相關之處,連揭破都無從著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蘇雲落遠在異地,受毒傷的也成了沈曼青,薄侯更不會想到,錫蘭星葉與鶴尾白俱在雲落手中,而今就在他書案上。

  殷長歌彷彿又激憤的說了什麼,左卿辭不曾聽進去,只是忽然覺得煩燥。

  蘇璇行事不知自惕,與薄景煥結下了宿仇成了瘋子,與他何關;

  她一心要救師父,又為琅琊郡主得罪了薄候,與他何關;

  薄候處心積慮報復,拿晴衣做餌,卻落在沈曼青身上,與他何關;

  一切糾葛皆因正陽宮而起,殷長歌卻將矛頭直指靖安侯府,與他何關;

  何以他要在這裡應付殷長歌氣勢洶洶的問罪,應對父親的責備,應對晴衣的傷心欲絕,在左右兩難中抉擇,被一堆不知所謂的麻煩纏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53 AM

下卷 第八十章 雲夢碎

  兩個月後金陵天色初暮,各坊陸續關閉,人潮猶未散去,依然帶著白日的囂鬧。

  一處稍偏的客棧來了一位不起眼的客人,滿面風塵,蓬亂的頭髮散出久未清洗的異味,全然一派遠途奔波的邋遢潦倒。

  一桶熱水抬入房間,小二受了賞錢退出門外,這位潦倒的行客攬鏡自照,一點點卸去易容藥物,現出了一張深楚動人的面孔。

  蘇雲落細細的沐髮,洗去一路塵灰,久不見日色的臉龐被熱氣一蒸,泛起一絲淺暈,疲倦的肢體在熱水浸潤下格外舒適,她雙臂搭在桶邊,枕著下頷險些睡去。直到熱水漸涼才起身,換了一套潔淨的衣物。

  等不到宵禁,她見夜色已沉,輕悄的潛入了玄武湖畔的別業。謹慎的習慣讓她先探察了一圈,周圍似乎一無監視,這讓她有些微的詫異,指尖一勾,武器滑入手中,更為小心的溜了進去。

  書房窗櫺半開,燭光輕透,她偷眼看了看,發現左卿辭正在練字,依然是青衣玉冠,俊逸中帶著慵散,彷彿有些心不在焉。

  她抬手叩了一下,左卿辭從案前望過來,似乎有一剎那的凝定,而後揮退案邊的秦塵。可這一次秦塵居然並未遵從,僅僅避了兩步改立屋角,目光複雜的看著她。

  一縷無從分辨的情緒自左卿辭眉間掠過,他開了口,「出去。」

  秦塵額角微微滲汗,仍然沒有動。

  長眸忽然有了陰冷的戾氣,左卿辭左手將抬未抬,秦塵倏的動了,退出書房合上了門扉。

  奇怪的情景看得蘇雲落莫名其妙,但室內僅剩二人,讓她輕鬆了一點,從窗外溜入了屋內。

  柔黃的燭光映在他的輪廓上,呈現出玉般的質感,每一分線條恰到好處的精緻,她微紅了頰,忍不住趨近偎了一下。

  左卿辭低頭看著她,長眸幽淡,並不似以往那樣就勢擁住她。

  她有一點失望,不過並未影響心情,「赤眼明藤已經拿到了,在東海費了些周折。」

  她實在太過歡喜,沒注意他的沉默,忍不住臉額在他的肩頸蹭了蹭,說不出的欣悅滿足,「等師父痊癒,我可以不用再偷了。」

  他依然沒有反應,直到她覺得不對勁而抬頭,他忽然箝住她的頷,力道大得幾近疼痛,她猝不及防要推開,他已經覆上來,在柔唇上啃吻齧咬。蠻橫的親熱全無平日的溫柔,蘇雲落不自覺的蹙起眉,扶肩用力一推,他半身一仰,臂彎仍箍緊她的腰。

  指尖輕觸被咬痛的唇,她愕然望著他不明所以。

  俊顏隱去了所有情緒,左卿辭緩緩鬆開,退後一步,拂開案上的精鐵匣,聲音又淡又冷。「匣子還你,錫蘭星葉我另做了他用,還動了鶴尾白,其他的都在。」

  她的腦子似乎一瞬間成了空白,過了很久才懂得每一個字的意思,僵木的垂頭去看鐵匣。匣子裡應該是七味藥,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懷中的赤眼明藤,正可以讓師父復原如初。

  可這一次,她數了幾遍,怎麼也數不出。只知道盛著錫蘭星葉的玉盒真的不見了,拚命奪回來的鶴尾白也被切了一半,俐落的斷口彷彿劃在心上,淅淅瀝瀝的淌出鮮血。

  蘇雲落覺得自己大概是跌入了一個噩夢,所有圓滿的歡喜都化成了諷刺。或許這僅是他的一個玩笑,一次慣常的戲謔,她惶惶的抬頭,只得到一片冷寂,俊逸的臉龐疏遠淡漠,宛如一張完美的面具。

  她的呼吸變得格外困難,憋得臉都青了,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屋子靜得讓她眩暈。啞了半晌,她忍著胸口的絞痛,哀求般看著他。

  時間變得異常漫長,他突然成了一個陌生人,沒有話語,也沒有任何表情。

  她的手開始發抖,心似乎裂開了,再也待不下去,抱著匣子跌跌撞撞的奔向門外,不留神踢到凳子一個踉蹌,撞得門扉一響。

  門瞬間開了,秦塵彷彿時刻留意著屋內的動靜,甚至扶了她一把。

  那一扶碰到了匣角,被她一手揮開,彷彿有什麼東西掉了,她無暇顧及,模糊的意念讓她惶亂的逃走,像一隻被追趕的喪家之犬。

  薄淡的月色落在簷下,映出地上一枚精巧的短棍,散著濛濛的銀光,被一隻修長的手拾起。

  棍身還殘留著一許溫熱,漸漸的在指尖涼去,如一縷隨風而逝的思戀。

  一聲沉悶的撞響,駿馬唏律律的長嘶,伴著凌亂雜踏的人聲和吆喝囂鬧一併闖入蘇雲落耳中。她心神俱亂,竟弄不清身在何方。

  一記長鞭揮落身側,擊在地面抽起了一潑塵灰,伴隨著車伕的粗罵。「小賤人不要命了?沒頭沒腦的亂撞,沖了貴人,剝了你的皮都擔不起!」

  車伕厲聲喝罵,下一鞭已要抽在盲目衝撞過來的胡姬身上。

  一個金髮美人扶著腦袋從車窗望出來,本是滿面嬌怒,看見跌在地上神思滯亂的人,驀然睜大了眼,吐火羅語脫口而出,「雲落!」

  顧不得禮儀,美人從馬車跳下,奔到身邊挽住她的肩,皺著眉打量,「你怎麼這副模樣,丟魂了?」

  一頭金髮即使在夜裡也異常鮮明,嬌媚的紅唇連聲詰問,終於喚回蘇雲落的神智,她的喉嚨澀得發痛,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擠出一聲低喚,「瑟薇爾。」

  美人絕麗的風姿引來了夜市上的人潮,迅速圍攏了一大圈,驚豔的交頭結耳。

  「你的臉色好難看,你不是武功很厲害,怎麼還會撞上馬車。」瑟薇爾上下打量,驚詫轉為了憂心,見人潮越來越多,立即喚過侍女扶起她,「來,先跟我回去。」

  瑟薇爾的住邸佈置得典雅奢華,正配襯她公主的身份,連臥房的漆案都鑲著象牙,可想所費不貲。金髮美人皺著眉指揮侍女剝去她滿是灰塵的外衣,拭淨手臉安置在胡榻上,塞過一杯熱漿。「你究竟在哪裡撞鬼了,你的腦子傻了嗎?幸好沒幾個人認得你,不然早被捕役拘走了。」

  見她蒼白又魂不守舍的樣子,冰藍色的眸子轉了兩轉,瑟薇爾忽然醒悟,「你不會是聽說那個錦鶯要嫁給左公子,氣迷了心竅吧。」

  耳朵裡有什麼在嗡嗡作響,她好像又一次失去了氣力,低低的喉間帶著破音,「什麼?」

  瑟薇爾有一點竊喜,又有點擔憂,邊說邊觀察她的神色,「前一陣宮中頒旨,將那隻錦鶯——沈曼青指婚給了左公子,她幾個月前不是拚命救了靖安侯府的小姐?如今傷好了旨也下了,可算是得償所願,風光的很。」

  胸口似乎塞了一團敗絮,手指儘是潮意,蘇雲落的心頭恍恍惚惚,彷彿什麼也聽不見,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心口生出燒灼般的劇痛,呼吸變得異常艱難。瑟薇爾握住她的手腕急促的說了什麼,又解開她的領襟,然而並沒有任何用處,一股腥甜的味道湧出喉間,蘇雲落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1:05 AM

下卷 第八十一章 終成空

  蘇雲落彷彿又回到了極北之地,在萬仞冰淵中費力的攀爬,四周又黑又冷,冰壁時而崩落,不知何處傳來淒厲的風號,彷彿無數惡鬼在身邊徘徊。視野一片漆黑,她最終墜落下來,驚駭中她驀然張開眼。黑暗與昏沉退去,她發現自己身在瑟薇爾的臥房,僅僅清醒了一剎,心房的絞痛閃電般襲來,脊背滿佈痙痛的冷汗。

  瑟薇爾有些魂不守舍,她在接待一位突然的訪客,新近的裙下之臣——出自滄州名門的翟雙衡。雖然對方目前僅受了閒職,但翟氏一族中有數名高官在朝,多方結交更為有利,自是要敷衍一二。

  翟雙衡是來請人的,自一次宴上見了金髮麗人,他被迷得神魂顛倒,成了不貳之臣,近期喜愛交際的美人閉門不出,令他心癢難耐。「瑟薇爾公主無心與宴,難道是有何處安排不當,令公主不喜?」

  瑟薇爾懶懶的拂了一把金髮,男人她見得多了,翟雙衡出身大家,相貌與行止可算上佳,對她而方也僅是一枚或可利用的棋子。「翟公子誤會了,我有一位族妹自遠方來,染了時疫身子不適,一時離不了陪伴。」

  妖媚任性的美人令翟雙衡神迷,可無論如何勸說,美人始終不肯點頭,他不禁生了疑惑。「就算公主心繫族妹,也不宜長閉家中,權當出門散一散心,幾個時辰即可回轉,絕不會久耽。」

  藍眸麗人以嬌笑掩住不耐,正要將翟雙衡打發出去,忽然侍女急忙忙趕過來,附在耳邊數語,她臉色一變,顧不得客人,立即向內院奔去。

  翟雙衡對美人頗為不捨,又存了刺探之心,趁著內院忙亂無人阻止,竟然跟了進去。只見內庭的臥房門扉大開,瑟薇爾匆匆奔進去,譁啷一聲傳來碗碟破碎的聲響,稍後傳出美人軟儂的胡語,彷彿在耐心的哄勸什麼人。

  翟雙衡從未聽聞這驕傲的美人恁這般溫存的語氣,不由疑心大起,他踏上石階向室內望去,但見藍眸美人倚在藤黃的胡榻上,懷裡正摟著一個掙扎的年輕胡姬。

  胡姬有一張蒼白精緻的面孔,長睫半闔半閉,黑檀般的濃髮鋪了一身,失色的唇角染著血,有一種令人驚心的脆弱。

  翟雙衡聽不懂瑟薇爾在說什麼,他直直的盯著榻上的兩個人,完全移不開視線。

  一個金髮,一個黑髮,截然不同的風情,卻是同樣絕美傾城,都擁有白如初雪的肌膚,難以描摹的眉眼,人影交迭,肢體相擁,混著軟語輕喃,畫面極美又極誘惑,令人綺念叢生。

  黑髮美人突然痙痛的蜷起來,一絲血順著唇邊蜿蜒而下,面色越加慘白。瑟薇爾一手托住她的臉,側首召喚侍女,突然瞥見門外窺視的人,她大為惱怒,揚聲以胡語厲斥。立刻有兩名侍女合上門扉,受令的健奴直接將翟雙衡請出了府第。

  被驅趕出來的翟雙衡提不起一絲怒氣,心神仍殘留在兩位美人身上,奈何已不可能再次入宅,怏怏的上了馬車。馬伕驅車徐徐駛遠,另一輛馬車自對巷而來,擦身而過,停在了翟雙衡離開的宅邸前。

  瑟薇爾已經將翟雙衡拋出腦海,她接過侍女燒好的玉煙管,湊近懷中人的唇邊,柔聲引誘,「雲落,吸一口這個,能治你的心口痛。」

  古怪的甜香在鼻端瀰漫,蘇雲落溫順的吸了幾口,不一會陷入了迷糊,靈魂彷彿在雲端飄蕩,所有苦痛不復存在,只剩甜美空虛的暢快,她緊蹙的眉心散了,不再掙動,沉沉的依著金髮美人睡去。

  又一次成功的安撫,瑟薇爾毫不意外,她以絲帕擦拭著懷中人汗濕的額,姣美的臉上露出了奇異的笑,柔媚的聲音彷彿魔女的誘哄。「可憐的雲雀,忘了那個男人,他不配得到你,等你醒來——」

  一聲突如其來的裂響,門扉被暴力震開,滯住了屋內所有人。

  一名青年侍從踏進來,一瞬間幾個侍女悉數倒地,整幢屋子彷彿僅剩了瑟薇爾一個活人,儘管她連聲喝叱,屋外的健奴仍然一無反應。

  一個風華卓逸的男子走入,長眸掠過瑟薇爾懷裡的人,又看了一眼置在榻邊的銀燈、玉煙管及打開的金色煙膏,停了一瞬向軟榻行來。

  瑟薇爾臉色泛白,極力維持鎮定,緊擁著雲落的雙臂在不可覺的輕顫。

  她討厭被支配的感覺,命運給她送來了一隻雲雀,幫助她獲取了自由。這隻雲雀是那樣強大,又是那樣沉默溫馴,只要抓住它就再無畏懼。可同樣想捕獲雲雀的還有另一個人,這個人她難以探觸、不可掌控,讓她莫名的畏悚。

  左卿辭似乎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一把將瑟薇爾拖下榻,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的氣息彷彿換了一個人,瑟薇爾敏感的覺察,甚至不敢發出一聲嬌呼。

  突然間她的身體傳來劇痛,像一條烈焰炙烤下的魚,被無形的鐵刷一層層撕去皮肉,又叫不出半點聲音。金髮散了,冷汗濕了一臉,美豔的臉徹底扭曲,瑟薇爾痛得險些斷氣,彷彿活生生落入了地獄。

  突然間疼痛又奇蹟般的消失了,她聽見頭頂傳來一個聲音。「再給她吸芙蓉膏,我就要你的命。」

  他的聲調清淡高遠,宛如生殺予奪的神邸對著渺如芥塵的蜱蟲。瑟薇爾的眼淚流出來,絕望而恐懼,囁嚅道,「她心口痛,大夫治不了。」

  這是辯解,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芙蓉膏會讓人神思昏怠,多服上癮,但也兼具定神鎮痛之效,足以安撫她頻繁發作的絞痛。

  左卿辭在榻邊坐下,按上蘇雲落的腕脈,診了一陣他放開手,白陌從身後遞上藥箱。

  「她是情緒過激引發了風眩,觸動了心脈的舊傷。」他淡淡的交待,取出一枚玉瓶傾出藥丸,捏開蘇雲落的頷餵進去,取金針灸過幾處要穴,「藥稍後送過來,按方子煎給她服,敢弄花樣,你會懂什麼叫生不如死。」

  無邊的懼意懾住了她,瑟薇爾抑不住的發抖,左卿辭不再理會,他的視線望著榻上的人。

  沉睡的胡姬異常憔悴,睫下有兩抹烏青,有種奄奄一息的頹靡,芙蓉膏帶來了短暫的放鬆,她睡得很安靜,細頸半斜,鎖骨分明,顯得單薄而孤弱。

  看不清長眸是什麼神色,左卿辭停了一刻,起身離去。

  屋內恢復了寂靜,瑟薇爾驀的癱軟,渾身的冷汗湧了出來。

  隨著傷勢逐漸好轉,蘇雲落飄在深淵的意識也一點點回到了軀體。

  彷彿有些細微的變化,比如安撫靈魂的甜香消失了,烏黑的湯藥開始有效,寢前的一碗總是能讓她睡得很沉;又或是瑟薇爾一改過去有意無意的刺激,絕口不提左卿辭。

  心口的絞痛止息了,然而蘇雲落還是在消瘦,喉間彷彿哽了什麼,讓她很難嚥下食物。

  瑟薇爾的目光越來越憂心,從侍女手中端過琉璃碗,叉起一塊蜜瓜餵給她,她儘量張開口,剛咬了一下就忍不住,吐在一旁的銀盆裡,虛弱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她能硬撐著灌下去的,只有藥和一點粥。

  金髮美人嘆了一口氣,正要去取藥盞,身後傳來一句低語,「瑟薇爾,謝謝你。」

  聲音有點啞,聽起來氣弱游絲。瑟薇爾心頭一酸,她還記得這隻雲雀初見的樣子,靈活矯健,無所不能,無懼君王和萬千精騎,她轉過頭勉強一笑。「你要快點好起來,男人算什麼,到處都有。」

  剛出口,瑟薇爾又打了個寒噤,那個男人真的會放過她?即使已經被賜了婚,那人依然毫無顧忌,將一切控在掌中,根本不容旁人染指。

  轟隆一聲驚雷炸響,砸下了幾個雨點,院內樹影搖動。

  左傾懷瞧了一眼天色,抬手將窗扉扣上,「這個時節怎麼還有雷,也是奇了。」

  晴衣本覺得心裡悶,倒是希望風吹一吹才好,「也不知大哥現在做什麼,他再過幾個月就要娶妻,我怎麼覺得他一點也不歡喜。」

  左傾懷任了羽林衛,事情異常繁雜,近半年忙得腳不沾地,夜裡沾床即睡。習慣了卻覺得這樣的日子極好,不必再聽安華公主的訓辭,也不必在面對左侯時愧疚難當。

  眼看左卿辭即將與沈國公府聯姻,襲爵之路更穩,左傾懷也知自己逆了安華公主之意,前途已然無望,心境反而一天比一天坦蕩,覺得終身做一個羽林衛也無不可。因在宮中值宿無法擅離,他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甚瞭解,只知賜婚一事似乎是沈國公府所求,「沈小姐要是真有你說的那樣好,大哥怎會不滿意。」

  左晴衣說不出來,隱約終是不安,懨懨的嘆了一口氣,「二哥還是說說威寧侯是怎麼回事,怎麼就出了意外。」

  這件事左傾懷碰巧知道的很詳細,那一日羽林衛任翼護之職,他正好在場。

  一年一度的冬狩,天子行獵,文武百官皆有參與,正是男兒一逞勇武的時機,隨扈中諳熟弓馬的無不摩拳擦掌,著意在御前一顯身手。

  他還記得威寧侯騎的是一匹神駿的棗紅馬,負箭引弓準頭極好,很快已獵獲了不少。「薄侯原本行獵順暢,未出一個時辰已獵了十餘隻稚雞野兔,誰知竟在林中碰上了一隻凶性大發的熊,熊皮厚重,難以射穿,它緊追著侯爺不放,座騎驚嚇過度,竟然將侯爺摔下來。侯爺雖然奮力相搏,奈何野熊凶蠻力大,終是受了些撕咬,若不是其他人及時趕至,只怕性命難保。」

  左傾懷將當日的情景說得活靈活現,晴衣明眸圓瞪,「冬狩怎麼會這樣驚險,那一日大哥也去了?」

  「狩獵本就有風險,之前明明已敲鑼鳴山,將大型的凶獸驅出,偏巧那隻熊意外闖進來,為此外圍的護衛還受了責罰。」左傾懷詳細的解釋了一番,又道,「大哥雖也去了,不過並未佩弓,一直與人群在一處,安全自是無虞。」

  左晴衣又生出另一個疑惑,「薄侯傷得真有那麼重?」

  左傾懷照搬御醫的話道,「撕咬的外傷確實不輕,怕是要長期調養,慢慢療愈。」

  左晴衣目露同情,「可我聽說他醒了也不能言語,可是真的?」

  「確是如此,御醫說大概是林中墜馬,頭顱撞到了石頭樹樁,淤血未散所致,聖上還下旨慰勉了幾次。」左傾懷在戰場上見過各類情形,似這等並不少見,只是難免慨嘆一個矯健勇武的男兒,一夕之間成了躺在床上的廢人。

  左晴衣聽完首尾,唏噓了兩句不忘提醒,「二哥以後騎馬也要小心些。」

  左傾懷失笑,「你二哥還不至於那般無用。」一言出口,他頓時發現不妥,倒似嘲了薄侯一般,頓時尷尬的咳了一聲,舉盞飲茶掩飾。

  左晴衣明眸眨了半晌,終於忍不住,「二哥,他們說大哥曾與一個胡姬交好,可是真的?」

  左傾懷正一口水入喉,這下直接噴出來,還好及時側頭,避開了桌面。

  左晴衣傻了一下,暗道反應這樣大,只怕十有九成是真的,一連串問題脫口而出,「胡姬和沈姐姐是同門?治沈姐姐的藥也是胡姬從英雄大會上奪來的?她是個江洋大盜?真有那般厲害?」

  左傾懷竟不知她從哪裡聽來這些傳聞,被一串話逼得哭笑不得,見她一派嬌稚,又不忍斥責,唯有苦笑。「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大哥不是已經和沈府小姐定親了。」

  左晴衣情緒略低下來,「大哥曾說有喜歡的女子,但不曾透露過是誰,我事後打聽才知道關於胡姬的事,會是她嗎。」

  左傾懷怔了一怔,「他何時與你言說。」

  「我以為沈姐姐很好,可大哥對她從來沒什麼不同。」左晴衣心底隱憂難釋,答非所問,「這次賜婚全是我私下出宮而惹起,萬一大哥並不喜歡——」

  想起涪州的情形,左傾懷也有些猶疑,終道,「這與你有何關聯,大哥的身份本來就不可能娶一個胡姬,賜婚也是天恩榮耀,既然沈小姐溫柔秀美,與他又有舊誼,豈會不喜。」

  左晴衣沉默了,悵悵的望向窗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1:14 AM

下卷 第八十二章 不相逢

  竹門傳來一聲咿呀輕響,阮靜妍抬起頭,示意推門的茜痕收聲。

  茜痕放輕了腳步,端著水盆走近,將布巾浸入溫水,絞乾了遞給主人,憂心忡忡的詢問,「蘇姑娘怎麼會瘦成這樣,需不需要從山外請個郎中來看看。」

  也難怪茜痕嚇得不輕,數日前,蘇雲落突然回山,未至竹屋已倒了下去,憔悴得像換了一個人,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匣子,手腕磕青了都不肯放。好容易掰下來,匣子裡的東西件件古怪,還是石屋裡的老嫗過來才辨認出是一些藥材。

  阮靜妍解開她的衣裳,一點點替她擦拭。

  這具身軀很年輕,卻能清晰的看出骨頭的形狀,還有一些細碎的擦傷,阮靜妍用布巾拭過,眼淚漸漸滲出來,一滴滴落在形銷骨立的身體上。

  蘇雲落茫然的睜開了眼,幽黑的眼瞳空空落落,半晌才緩過神,拉住了阮靜妍的手,「師娘,師父,對不起,」

  阮靜妍心頭大慟,「說什麼傻話,全是我和他拖累了你。」

  蘇雲落的聲音虛弱無力,神思似乎在飄浮,「錫蘭星葉——沒了,師父本可以復原,是我做了蠢事——」

  單薄的身體瘦得一具髏骨,還唸唸惦著藥,阮靜妍悲從中來,哽聲道。「那不算什麼,沒什麼比你的平安更重要。」

  她好像沒聽見,喃喃的道,「是我錯了,我不該把東西交給別人,我以為給了就是我的——我對不起師父。」

  阮靜妍聽得更生酸楚,益發難過,眼淚簌簌而落。

  「——原來他喜歡她,為什麼要對我好——」她的思緒游離而混亂,話語顛倒,「——因為我是胡姬?我——」

  阮靜妍見她神色不對,不禁暗驚,緊緊擁住她,「雲落!」

  紊亂的話語停了,蘇雲落安靜下來,任阮靜妍的眼淚浸濕了肩頭。

  過了許久,她再度開口,聲音已恢復了平淡,「師娘別哭,我只是有點累,我會再去找藥——鶴尾白還能用,我知道錫蘭星葉在哪,我會讓師父好起來——」

  阮靜妍再抑不住,抱住她放聲悲泣,「是我和他對不起你,讓你這樣辛苦,受這麼多傷,過這般可怕的日子,你還這樣年輕——」

  琅琊郡主哽咽的不成句,擁著她的懷抱是那樣溫柔,帶著無盡的愧疚疼惜。

  似乎應該是悲酸的,可蘇雲落的胸口彷彿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將所有情緒漏得一乾二淨。她靜默的坐著,像一個失去生命的木偶,墨藍的瞳眸空無一物。

  在谷中住了一個月,蘇雲落漸漸恢復了精神與力氣。

  她加固了竹屋,又伐了許多木頭堆在後院,淘淨了引水的溝渠,打了許多野物,將皮子硝起來存好,每一天都找了許多事忙碌,偶然休息的時候坐在簷下,彷彿與之前沒什麼兩樣。

  然而她越來越不說話了,簡直成了一個啞巴,阮靜妍忍不住憂心,不等想出辦法,蘇雲落又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山內,遠遠看了一眼那個孤獨的影子,又去石屋談了一陣,阮靜妍攜著茜痕將她送出去。等轉回來,發現老嫗也出來了,拄著拐望著已經消失的纖影,第一次露出了憂慮。

  那樣的神色,讓阮靜妍驀的生出了不詳之感。

  這一年的金陵注定精彩起伏,趣聞迭出。

  比如沈府小姐為救下出宮賞玩的左侯千金不惜已身,一度中毒垂危,御醫束手,最終卻奇蹟般痊癒,更蒙聖上賜婚,即將嫁與金陵最俊美的公子。

  又比如崔家的胭脂虎崔九小姐與左公子有舊情,聞得婚訊,執槍闖入沈府宴上挑釁,被沈小姐當眾教訓,落了個顏面無存。眾人皆贊沈家千金到底是名門高足,一度執劍叱吒江湖,縱然入了深閨,依然不是崔九可以匹敵。

  風流奇趣之事人人津津樂道,有的感嘆美人難惹,有的羨慕左侯府的公子豔福不淺,還有的議論左卿辭癖好奇特,明明是一介溫文公子,偏愛舞刀弄槍的佳人,崔九、沈曼青、以及蜚聲江湖的胡姬莫不如是。

  儘管蒙聖旨賜了婚,左卿辭仍在玄武湖畔居住,似乎根本不曾想過搬入侯府,連左傾懷都覺出不對,特別抽了一天請假過來探一探長兄之意。

  左卿辭淡然應待,與平日一般無二,全不見即將娶新婦的喜悅。

  想起晴衣的話語,左傾懷禁不住探問,「大哥近期是如何打算?成親的禮數總是不能少的,要籌辦的也極多,這個時節也該開始準備了,再不回府難免引起非議,反為不美。」

  左卿辭答的風輕雲淡,「多謝傾懷關懷,我新近得了幅字畫,聽說是漢代真跡,不如一同賞析。」

  他竟然就這樣把話題錯開了,在書房賞了半天畫,左傾懷按捺不住又道,「大哥,就算三媒六聘由父親籌辦,有些事還是得你親自處理。」

  左卿辭漫聲道,「自然是要辦的,不急。」

  這不疾不徐又不吐實的態度簡直愁死人,左傾懷乾脆直問,「大哥到底什麼時候回府,我讓管家來接,東西不用收了,家裡都有。」

  左卿辭莫測高深的笑了笑,「這婚又未必能成,何必著急。」

  左傾懷聽著不對,將畫軸撇到一邊,「大哥此言何意,聖旨已下無可更改,豈能視同兒戲。」

  左卿辭慢悠悠的捲起古畫,「我若成了親,傾懷又當如何,六王的嫡女怕是無望了。」

  一言戳心,左傾懷臉色都變了,半晌才緩過神,「我有幸入府蒙侯爺教導,儘管魯鈍,也明白一介男兒存世,全仗立身所為,自身當不起的榮華虛名,我不敢要,做一個羽林衛足亦。」

  左卿辭看他良久,略一點頭,「我相信傾懷此言出自真心,不過就算你想退,旁人未必許。」

  既然話已至此,左傾懷也不再避忌,「安華公主與我有恩,又是嫡母,我自當尊奉;可侯爺教我騎馬彎弓、兵法武略,教我立身處世為人之道,同樣是恩。若大哥不放心,我願效侯爺當年,自請從軍駐守邊關。」

  左卿辭不動聲色,「父親雖是早年駐邊,誰知世事峰迴路轉,反倒意外襲承了爵位。」

  左傾懷聽出淡諷,心氣一急被堵得一窒,「大哥要我如何盡可開口,我立時棄職浪跡天涯也無妨。」

  左卿辭避重就輕,忽而又飄開話頭,「玩笑話罷了,傾懷這般熱血意氣,竟比我更像父親青年時。」

  左傾懷被他說得左右不是,氣悶難當,換了人只怕已經拔拳打上一架,偏生左卿辭手無寸力,磕碰不得,唯有尋個由頭告辭,自去找友伴飲酒散氣,至於此來的目的,早已被三堵兩繞,忘到了天邊。

  左傾懷含怒而去,左卿辭全不在意,送了客人懶懶的在銀盆淨手。

  白陌稟道:「公子,文思淵有傳書。」

  左卿辭一個眼色,白陌抽出信箋唸起來,越念聲音越慢,心驚肉跳,忍不住偷眼暗覷主人。

  信中列了十餘起案子,失竊的不僅有巨額黃金,更有多件價值連城的寶物,竊者行事之放肆,失物之貴重,無不轟動江南。豪族悚恐,紛紛廣招護院拳師,然而再是設防,依然擋不住妙手空空。神捕急赴,差役傾出,一個名字又一次轟動朝野。

  文思淵信中已證實,下手之人確鑿無疑,正是飛寇兒。

  布巾重重砸入銀盆,濺起透明的水花,左卿辭氣息冰冷。「叫文思淵過來,立刻!」

  文思淵在案前頭垂得很低,經薄候一事,他對這位魔星徹底懼伏。「公子明鑑,我並未提供半點消息。一切均是她妄自而為,所竊之物下落不明,也不曾在江湖上轉賣。」

  「我看她是不想活了。」左卿辭冷笑一聲,聲音極寒,「她有錫蘭星葉的消息了?」

  文思淵一驚,頓了一頓道,「我並未收到關於錫蘭星葉的傳聞,她從何得曉。」

  左卿辭冷冷的閃了一下眸,「她這樣發瘋必然有因,文兄不妨好生想一想。」

  文思淵漸漸滲汗,更不敢隨意回答,默了好一陣才道,「我實在不知,但她既是最後向西南方去,我大膽猜測,若是有失,請公子勿怪。」

  左卿辭毫無表情,「說。」

  文思淵定了定神,「西南是昭越之地,深山疊嶂,並非富饒之所,數年前她已去過,且在那一帶徘徊許久,最後並未帶回什麼珍寶。」

  左卿辭何等心智,立時明白他未盡之意。西南若無珍寶,能讓她投注大量時間與心力的東西可想而知,「錫蘭星葉在昭越?」

  文思淵哪敢隨意接口,模模糊糊道,「我也僅是猜想,也許她有發現一些痕跡,只是得手太難,不得已放棄,畢竟那裡並非善地。」

  西南,昭越。

  左卿辭長眸驟凝,良久冷笑半聲,「連破釜沉舟都使出來,看來是奔著血翼神教去了。」

  神秘的昭越山林茂密,瘴氣密佈,異常排斥外人,西南最可怕的血翼神教就盤踞在那一帶,控制著十萬大山,神秘而殘虐,死去的蠍夫人祝紅裳據傳就自神教而出,從來沒有中原人能闖入那一塊滿是蠱蟲與毒物的領域。

  文思淵衍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個美麗又沉默的胡姬或許不會回來了,那些瘋狂的盜掠,更像一場預知命運的後事,她就這樣孤身一人絕然而去,除去蘇璇,世上再沒什麼能讓她牽掛。

  左卿辭氣息漸變,優美的長眸蘊著陰戾的暴怒,又異常靜默。

  文思淵喉頭一顫,極力壓抑住悚恐,秦塵見著不好,立即將他送了出去。

  白陌在書房門外,詫異的看文思淵幾乎是逃出了院子,驀然一抹銀光穿破窗紗,跌在廊下的石板上滾了兩滾。

  定晴一看,白陌愕然,那枚一寸相思竟然被公子當棄物般扔出來。

  他拾在手中不知所措,門內譁啷一陣碎響,彷彿書案上的東西被悉數拂落在地。

  白陌嚇了一跳,從窗邊窺去,望見一張煞氣凌人的臉,「公子,這——」

  「扔了!」左卿辭摔上窗扉,字字如冰珠迸碎,「那蠢女人的腦子都被鼠啃蟲食了,還要這東西做什麼。」

  白陌垂頭望了一眼手中的神兵,隱約有一絲悵然。

  一夜之間,曾經的羈戀蕩然無存,她連掉落的神兵也棄之不顧,斷得這樣乾淨,將過往悉數拋卻。依公子驕傲的性情,大概——再也不會相見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1:21 AM

下卷 第八十三章 血翼神教

  古之西南有昭越,氣候終年溫熱,千萬座群山連綿,草木青碧繁茂。

  這一帶有幽深的古林,也有被當地人視為聖峰的雪山,岩脈起伏疊嶂,林中生息著奇形異狀的生物,散佈著數十萬人昭越人,中原也曾試圖將其納入轄制,歸為王廷治化,然而無論是戰爭還是教諭,均以慘烈的失敗告終。山中千萬年以來落葉和枯泥形成的瘴氣隨著時辰聚現,足以吞噬一切莽撞的外來者。

  這裡依然保持著古時的風貌,被視為蠻荒化外之地,以強悍血腥的蠻俗聞名。統御一方的不是官吏,而是古老的神靈,當地人尊奉一種肋生血翅的金蛇,被稱為血翼黑神,代行神靈威權的血翼神教在西南一帶至高無上。

  傳說血翼黑神性情苛厲,法力無邊,西南一帶各村各寨尊循百年以來的習俗,將最好的食物和獵獲獻給神教,虔誠的奉上精壯的男子和美貌的女子入教為奴僕。

  昭越密林連綿,村村相望互為倚仗,憑著哨音與角號傳訊,逢戰各村群起而攻。村人溫馴如牛羊,也勇悍如凶獸,人人能挎弓射獵,對異地口音抱著天然的警惕。他們憎惡中原人的狡猾,卻喜歡來自中原的物產。走村的貨郎帶來雪白的鹽,晶瑩的糖,百煉的鋼刀及各種精美奇巧的物件,有時甚至會販來美麗的中原奴隸,換走大量珍貴的皮毛。

  從散落的各村寨沿河上行,山徑越來越高,樹木黑暗濃密,樹身攀滿古藤,纍纍的藤鈴低垂,掩映著釘死在樹幹上的野獸屍體,無論是凶暴的野狼還是強健的豹子,全化成了乾枯的毛皮和交錯的枯骨,唯有猙獰的頭顱不朽不腐,空空的眼眶深凹。一串串紫黑色的藤花在屍體旁綻出,宛如惡靈的微笑。

  屍體和烏曼藤花是神教無聲的警告,再往上是神教的領域,沒有村人敢踰越這條分界,唯有血翼神教的奴衛能在這片領域穿行。

  一個刺面的粗壯漢子身著短襟,強健的臂膀烙著血翼,看了一眼天色,兇殘的執鞭驅趕幾名今年收上來的奴隸。對神教和瘴癘的恐懼讓這些習慣攀爬山徑的男女奴隸步伐磕絆,人人都是一身汗。

  穿過數重密林,眼前出現了一彎黑河,河中陣陣腥風熏人欲嘔,河對岸立著一座哨寨,引路的奴衛打了個呼哨,一片轆轆聲響,機括牽動,懸在兩河間的長索收緊起來,從河底牽出了一條索橋。

  濕淋淋的索橋懸在半空,滑膩膩的並不好走,一名男奴腳下一滑又未撈住繩索,失足跌了下去,還好他諳熟水性,墜下去後很快從水裡冒出來,畏縮的看著橋上的奴衛,不知自己會不會受到懲罰。

  暴燥的奴衛僅是罵罵咧咧了一句,隨即露出一個趣味的笑,彷彿在等什麼好戲。

  轉瞬間,男奴由不知所措變成了極度恐懼,他發出慘烈的號叫,彷彿被什麼東西撕咬,拚力在水中掙扎,污濁的河水染成了深暗的紅,當他最後一次從水中躥起,腰肋間現出了森森白骨,十餘條藍色的怪魚附在上面兇狠的啃齧,離得極遠仍能看見魚嘴裡的尖牙。

  這些新到的奴隸都是普通村人,哪見過這種場面,嚇得癱軟在索橋上一步也走不動,直到河中的倒霉者徹底沉下去,引路的奴衛才咂了咂嘴,揮了一記鞭子,不懷好意的威嚇,「都起來,爬不動的下去餵刀棘魚,也不用想逃走,入了教就要一輩子侍神,不然只有蠱池和魚嘴兩條路。」

  面無人色的奴隸互相扶持,終是顫巍巍的爬過了索橋,被引路的奴衛驅到一處廣場,這裡已經匯聚了近百名大小村寨來貢來的新人。

  神教每年都有新的奴隸貢入,大部分留在外山,做最粗笨雜活,淪為地位較高者肆意欺凌的對象。另一些面貌清秀姣好的,被挑中進入內教服侍,則等同於神教上層的專享,不再是低微的奴衛能夠染指。

  經過粗暴的篩選,進入內教的奴隸被驅至一方墨綠的水池,洗沐更衣後,由一男一女兩名內教的血侍帶領,向昭越最神秘的所在行去。

  沿著關卡上行,穿越數層守衛,層林深處巨大而巍峨的石殿漸漸展現在眼前,碧林深濃,妖紅與暗紫的花在殿邊盛開,時有豔麗的晰蜴出沒;門廊上盤著藤蔓,棲著翠色的長蛇,懶懶的在葉間吐著信子,琥珀色的蛇眼盯著廊下行過的人。

  女血侍年紀較長,地位也比男血侍略高。她長髮挽髻,斜插木梳,穿著緊身裹胸,下著筒裙,腰上纏著花布,昂然道,「這裡的毒蟲與蛇獸全是教中靈物,比你們的命還貴重,必須恭敬以待,不得傷害。不過也不必畏懼,入過聖池沐浴就不會被咬。」

  行過半里,視野出現了一片寬廣無比的廣場,正中以黑色曜石鋪成了一方高壯巍峨的神台,神台上置著一方巨石鑿成的王座,居高臨下,威嚴而空蕩。台畔有一尊逾十餘丈的血蛇神像,形象鷙猛而猙獰,昂首而立,眼眸猶如活物,竟然是由碩大的紅寶石鑲嵌而成。

  女血侍率領眾人虔誠的跪拜,起身後才道,「這裡是黑神台,也是神祭之所,不可輕褻,路過必須跪拜行禮。」

  一行人繞過數座石殿,來到一處蒼灰色砌台邊,奴隸們在指引下一看,無不面色慘變,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嘔吐起來。

  下方是一座深陡的凹池,爬滿了色澤詭異的蛇蟲蠍蟻,有些在互相撕咬,有些在啃食池中散落的腐爛的人類肢體。這些毒蟲比尋常山林野生的更大,看上去更為兇殘,池底白骨相摞,新舊交疊,不知已吞沒了多少冤魂,散發出惡臭的氣息。

  領過來本就是為震懾,見新入的奴隸恐懼至極,女血侍提高了聲量,「這裡稍有行差踏錯,下場就是推入蠱池,受萬毒齧咬之罰——」

  突然一聲大哭打斷了血侍的話,一個女奴崩潰的哭叫起來,「阿瓦的骨牌,阿瓦!我等了三年,原來竟已經被蛇蟲吃了!」

  女奴錯亂的失聲號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池底有一枚橙色的骨牌,在雜亂的白骨和蟲蛇黏液間依稀可辨,想是昔日情人的身上的信物。

  男血侍眉頭一厲,狠狠一記耳光手摑在女奴臉上,打得對方險些昏厥。「哭什麼,這裡是什麼地方,容得你號叫,再不閉嘴一併扔下去,既然情深意重,正好死在一起。」

  跌倒的女奴無人敢扶,女血侍對著一旁的奴衛厲喝,「把她扔進黑牢敗一敗性子,再不懂事就送去神潭做藥人。」

  一排奴隸盡數跪下來,眼看著犯事的被拖走,大氣不敢出。一個眉目伶俐,烏眸豐唇的女奴戰戰兢兢道,「請大人息怒,我們絕不敢有違神侍的話語。」

  女血侍怒氣稍歇,掃了她一眼,帶著倨傲再度開口,「你倒是個聰明的,叫什麼名字。」

  女奴伏地叩首,「納香。」

  女血侍見她姿態恭順,冷哼一聲,「你們初來乍到,地位是最低的,機靈些才能活得久,一會將你們分去各處,不許私下議論,不許四處亂走,違者重罰,記清楚了!」

  眾奴隸哪敢不應,納香腦筋靈,見女血侍話裡已有了緩和,鼓足勇氣拉過身邊的女子,「血待大人,這是我堂妹夷香,不會說話,但聽得懂吩咐,手腳也勤快,我怕她剛開始出錯,能否將我和她分在一處。」

  女血侍意外的看了一眼,見她身邊的女子雖然駭怕得低頭,但容色秀氣,身骨纖瘦,也算是個美人,可惜肌膚略深,不如其姐白皙,想是在村中勞作久曬所致。

  男血侍一鞭子抽去,正中啞女手臂,只見她吃痛而口唇張合,卻僅能發出啞啞的破聲。

  納香被異變嚇得臉色發白,跪在另一側的一名男奴目中流露出擔憂,又不敢言聲。

  男血侍見果然是個啞巴,輕褻道,「啞巴能有什麼用,不如送到乘黃大人那邊算了。」

  女血侍斜了一眼,心知他見對方是個漂亮的啞巴,起了淫心,看著姐妹倆顫顫相偎,她心下一恤板了臉,「各殿都在說缺人,這批先發去灑掃整理,啞巴能幹活也無妨,實在蠢笨再另行處置。」

  納香跪在地上一手摟著堂妹,聽得命令,暗暗鬆了一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1:30 AM

下卷 第八十四章 情人怨

  昭越的習俗是以竹為屋,有的竹樓修繕精緻,築有三四層之高,掛上紗幔銅鈴,住起來涼爽宜人。有些潮矮破敗,奴隸所居自然是最差,所用的竹料年代久遠,陳腐不堪,又是十餘個人擠在一間,氣味更是混濁。

  納香從簷下走出來透氣,見熟悉的身影回來,「夷香,東邊的神殿掃完了?」

  等對方點頭,納香囑道,「那你歇一陣,晚一點還要去浣衣,千萬不要亂走,知道嗎?」

  啞女又點了點頭,乖順的進屋休息,納香這才放下了心。

  她的堂妹確實叫夷香,卻不是眼前這一個。

  當她和堂妹被定為入教的貢奴,一家人沮喪又無可奈何。神喻不可違,一入神教就再不可能回返村落,無異於骨肉永隔。沒想到堂妹心有所屬,竟然乍著膽子拋下家人,同鄰村一個鄉民私奔了。

  被定了身份的奴隸不告而逃,無異於是一場潑天大禍,不提家中所受的責罰,一旦神教動怒,整個村子都會受牽連。

  一大家人正惶惶不可終日,阿媽湊巧在溪畔揀到了一個與夷香年紀相近的姑娘。大概是別寨裡不小心失足落水,在溪裡撞到頭,什麼都忘了。她是個天生的啞巴,性子安靜溫馴,家人私下商量,索性心一橫,將她充作了夷香。

  村裡今年貢了三個人,除納香與夷香之外,另一個是阿勒,他與納香從小玩到大,當然不會說破。心驚膽顫的入了教,幸運的是兩人分派到一處,啞女比真正的夷香要聽話得多,從不惹是非,讓納香頗為安慰。

  這裡處處毒蟲蛇蠍,看慣了也就不再懼怕,飲食與村子裡差不多。雖然也有血侍仗勢欺凌,納香言語討巧,總比其他奴隸稍微好過,只要小心,不犯什麼錯就能平靜的度日,漸漸安定了心。

  經過近一段時日,納香大致明白了內教的等級,管理她們這些奴隸的是血侍,往上是十六名長老與三位護法,最尊貴的是教主。教主是女子,多年閉關練功,不問教內事務,育有一女一子。女兒是血脈純正,又是頭胎所生,被尊為聖女;目前教中的一切由三大護法裁度,聽說性情不一,各居一殿,納香至今還未見過。

  屋外傳來沉重的腳步,一個精壯的青年拎著兩大桶水,嘩的一聲倒進了院內的水缸,納香禁不住嗔道。「不是跟你說了不用你擔,阿勒自己的活都忙不過來。」

  「我力氣大,幾桶水不算什麼。」阿勒拭了一下汗,不以為意,他一直戀慕納香,見了佳人笑臉,喜孜孜的想找些話題示好,瞥了一眼竹屋想起來,「她近期聽話嗎?」

  納香當然明白他問什麼,含糊的答了一句。

  阿勒見她的神色無異,比了比拳頭,「要是不乖,我替你揍她。」

  真是個莽漢,納香沒好氣的推了他一下,催著他離開,教中規矩嚴,阿勒確也不敢久留,聊了幾句拎著空桶去了。

  納香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誰知那一日突然生出了意外。

  血侍分派她至一處偏殿修剪花叢,看著簡單,修起來頗為繁難,一邊要修持花形,一邊要避過出沒的各類毒物。納香剪到午時,腰也彎疼了,抬起頭赫然發現遠處有一對男女在爭吵。

  男人高大英武,青布包頭,瞧上去挺拔健美,肩臂壯碩,紋著繁複的神咒,腕上一隻寬闊的銀鐲,鑲著圓大的綠寶石,腰間繫著長鞭。

  女的年紀甚輕,玲瓏俏美,身段婀娜多姿,衣裳織紋豔麗,水蛇般的腰間繫著鑲寶銀腰帶,同樣佩著軟鞭。

  兩人似乎吵得頗為激烈,男人要擁住女子,卻被她一拳打在胸膛,男人苦惱的皺眉又不敢還手,為難中帶著愛憐的模樣幾乎讓旁觀的人都心軟了,女子卻毫不動容,指著他的鼻子叱罵了幾句,轉身就走,無巧不巧衝著納香的方向而來。

  男人自然不捨,幾番爭扯,被女子一掌摑在臉上,打得他頰都紅了,到底嚥不下氣,「阿蘭朵,我對你百依百順,偶然一點小錯你就發惱,平日千百樣好全成了豬心狗肺,這算什麼。」

  女子嬌冷的呸了一聲,「你是什麼東西我還不知道?就算日頭跌進山溝裡,也改不了你赤魃花狗一般的性子。」

  「只不過和女奴調笑幾句罷了,人你也殺了還要如何。」男人低聲下氣仍哄不了佳人,也積了一肚子氣,「哪個男人不花,我眼中最重要的惟有你,又發誓以後再不和別的女人來往,你還有什麼不滿。」

  女子驕傲的抬起俏頷,「你這話聽得我得耳朵都起了繭,噁心的緊,你會找女人,難道我不會找男人?明日我也去找一個,看你可笑得出來。」

  男人俊朗的面上也添了怒氣,「教中還有哪個男人比我更出色,甚至滅蒙那個老東西也要對我禮讓三分,你還能瞧上誰。」

  女人咬著銀牙諷笑,「就算你再能耐,那些賤奴把你當金珠寶貝,我阿蘭朵可瞧不上,當世間就只你一個男人?」

  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納香駭得魂飛迫散。

  她一時聽得忘神,等想到這兩人的身份,恨不得將自己抽上兩耳光。哪怕不聽話語,見著鐲子和腰帶也該知道不對,教中地位高者才能佩戴鑲寶的飾物,赤魃這個名字正是三大護法之一,而這女子如此年輕,面對護法毫無敬意,由著性子喝罵,除了聖女阿蘭朵還有誰。

  納香正後悔不迭,忽然頭頂上有人嗤笑了一聲,這聲音如此清晰,同時驚住了三個人,吵架的兩人停住瞭望過來,發現了納香,頓時目露凶厲之色,將她駭得幾欲昏死。

  一條綠烙蛇從樹上溜下來,伴著一句懶淡的話語。「赤魃,你不知道在女人氣頭上千萬要躲遠些麼?這時再賭咒發誓也無用,即使變成一條狗,我姐姐也只會踢上幾腳,何必再浪費時間。」

  「朱厭!」阿蘭朵一聽就知道是誰,頓時沒好聲氣,「你躲在樹上做什麼。」

  樹上飄落下一個俊俏少年,「我不過是睡個覺,結果吵死人。」

  一場爭吵竟然一個又一個旁觀者,兩人俱是不快,又不好發作,半邊憤恨全轉到了納香身上。

  少年嗤笑了一聲,他容貌不錯,話語卻有一種冷淡的惡毒,伸手捏了捏納香慘白的頰,「不就是一個女奴,我要是你,就當著她的面再睡一個,反正千哄萬哄也是無用,何必還熱臉去貼冷鍋。」

  赤魃忍了半天冷言冷語,又見阿蘭朵滿面輕鄙,也生了意氣,「你說的不錯,橫豎討不了好,我又何必死賴活求,天下的女人多的是。」

  他也不看阿蘭朵,居然一把將納香提起來,甩在肩上大步而去。

  阿蘭朵恨恨剜了一眼赤魃的背影,側頭打量朱厭,對著親生兄弟流露出一種厭惡和嬌橫相混的神色。「我看你真是太閒了,這麼偏的地方都能出來廢話。」

  朱厭根本不在乎她,「原來你話說的難聽,卻不想真把他趕走,女人果然是口是心非。」

  阿蘭朵的俏顏擰了一下,透出惡狠狠的意味。「要你管,你算什麼東西。」

  朱厭諷刺的拖長的聲調,「怕什麼,反正那傢伙蠢透了,勾勾手又會搖著尾巴一臉賤相的貼上來,這把戲可是好玩的緊。」

  阿蘭朵氣得胸口起伏,明媚的眼波猝然變得陰森,刷的一記鞭子掠過,撕破了他一角衣襟,「你這個流著賤血的雜種,要不是乘黃護著你,早被抽爛了嘴,滾回去抱他的腿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1:51 AM

下卷 第八十五章 雙姝花

  一場情人間的波瀾起伏,僅僅是無數爭吵中的一次,不管是阿蘭朵還是赤魃、朱厭,全未曾放在心上。對阿勒卻是無法置信的劇變,他從別的奴隸處輾轉聽聞了消息,跑去納香所住的屋子反覆尋找,終是一無所獲。

  想到心繫的佳人變成了高高在上的護法禁臠,阿勒陷入了完全的絕望,在院子裡呆了半晌,情緒糟到極點,發現屋門旁的啞女,忍不住咒罵出來,「為什麼不是你!為什麼納香那麼漂亮,你這樣醜,赤魃大人看中的是你就好了!」

  啞女深黑的眼眸安靜的看著他,不管如何痛罵,始終不見半點反應,阿勒幾乎懷疑對方不僅是啞巴,還是個聾子。

  兩個女奴從院外行來,奇怪的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啞女身上。「你是夷香?」

  啞女點了點頭,女奴道,「納香血侍吩咐我們帶你過去,她讓你將東西收拾一下。」

  阿勒驚愕而激動。「納香讓你們來的?她在哪裡?」

  女奴愛理不理,被追問得不耐煩,終是答了他,「納香蒙赤魃大人寵幸,如今已是血侍,當然不會再住這裡。」

  阿勒木了一瞬,突然開了竅結結巴巴道,「我送她去,我們是一個村子的人。」

  儘管阿勒顯得有些失態,但看在他是新上任的血侍同村的情面上,女奴們到底還是應了。

  再見到納香,阿勒幾乎認不出,兩三天之內,平凡的村女已經變了。

  納香搬到了赤魃所在的石殿後方,分到了一間獨立的竹屋,一旦受到傳喚,她可以隨時服侍。她的長髮高高挽起,髮髻環著鮮花為飾,襯得臉龐潔白嬌嫩,胸前掛著亮汪汪的銀飾,十指染上了蔻丹,整個人似盛開的花,分外嬌美。

  阿勒張了張嘴,一時茫然,納香看起來神氣昂然,隨意指使女奴,再也不用卑微的順服旁人。

  「謝謝你送夷香過來。」納香對阿勒致謝,大約礙於人前,她的姿態顯得略為疏遠。

  阿勒難免生出了頹喪,「納香,你還好?」

  納香綻出一個笑容,「赤魃大人對我很好。」

  阿勒木了半晌,又問了幾句閒話,再說不出別的什麼,心灰喪氣的辭去了。

  納香將夷香安置在自己的居所內,將服侍的女奴揮退,惶然的心終於有了一點安定。

  赤魃毫不憐惜的讓她疼痛,待她粗魯而隨意,可她別無選擇,只能用身體和奉承取悅主宰命運的人。她的馴順討好換來了慷慨的賞賜和寵愛,從其他奴隸眼中見到明顯的嫉妒,卻沒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多麼不知所措。

  唯有這一刻,她替啞女梳理滿頭長髮,才真正有了放鬆的感覺。連過去都忘卻的夷香比她更弱,更卑微,又不美,必須仰賴她而生存,足以讓她放心的絮叨一些私密的話語,夷香安靜的聽,忽然指了指她肩上的刺青。

  納香知道她在驚訝,解開裹胸,一隻碩大而詭豔的神獸盤踞在她柔膩的肌膚上,從肩胸蜿蜒至上臂,甚至攀上了柔嫩的乳,納香愛惜的撫過自己的身體,「赤魃大人喜歡刺青,被他寵幸過的女人都有。」

  看啞女的口型,納香自憐的嘆息,「刺的時候當然痛極了,又不能動,紋匠的脾氣很差,好在熬過來了。」

  理好衣服,納香又囑咐了她幾句,「教中規矩多,如今你不必再勞作,衣食自有人送過來,你不會說話,不要在殿中亂走,以免誤犯了什麼錯。」

  夷香照例點頭,納香拔下一朵花,替她簪在耳畔,滿足的笑起來。

  汗淋淋的脊背呈現出古銅色,赤魃矯健的線條充滿張力,身上紋的猛獸彷彿要騰躍而起,他連衣服都未脫,在野外幽林發洩著燥動慾望。

  這本是一場心血來潮的打獵,赤魃忽然起了興致,與新寵的女奴幕天席地,百無禁忌。納香伏在樹幹上,嬌柔的身體極力逢迎,讓赤魃慾望更熾,忽然他的動作停了。

  一個身裹粗布的人從林外移近,越來越顯出詭異,他的皮膚呈現一種不詳的冷灰,每一步僵硬而木訥,彷彿被無形的提線操控的木偶。

  等終於看清對方的臉容,納香忍不住驚悸的尖叫起來,只見那人神氣木然,眼角裂開卻不見血,臉肌僵化半潰,將腐未腐,完全不似活人。

  更可怕的是這活屍般的人居然還能開口,一字一頓宛如木雕,「乘-黃-大-人-邀-您-至-神-殿-議-事。」

  赤魃當然也看見了,被攪得興致全無,極度不快的罵了一句,隨意整好衣服跨上馬背。

  納香花容失色,「大人——」

  赤魃存了火氣,話語不甚耐煩,「這是乘黃搞出來的藥人,不會把你怎樣,我先去議事,你自己回去。」

  他一揮鞭毫不戀棧的走了,納香一身赤裸,旁邊又是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山風一吹寒慄頓起,眼看這藥人轉頭望過來,空洞的眸子流下了一縷血,禁不住迸出一聲尖叫,抱上衣服連滾帶爬的跑出了野林。

  山林離赤魃的石殿甚遠,納香走得香汗淋漓,髮髻也散了,雙足痠痛欲折,總算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筋疲力盡的在廊下歇了一歇,聽見轉角兩個女奴在閒談。

  一名年齡較長的女奴道,「——看不慣那副賤樣,赤魃大人貪新鮮玩了幾天,她就得意起來,也不看自己的身份。」

  另一名年輕女奴道,「赤魃護法不是一直戀慕聖女?怎麼讓她得了甜頭。」

  年長的女奴顯然知道更多,「大人魅力無窮,時常惹得聖女妒忌,聽說前些日子又起了爭執,可巧被這賤奴趁虛而入。」

  年輕的女奴恍然,「這樣說來她風光不了幾天,等聖女回心轉意,哪還有她的機會。」

  年長的女奴嘖了一聲,「可不是,其實親近赤魃大人就等於得罪聖女,從來沒有好下場,誰知道怎麼時候就被扔進蠱池。」

  年輕的女奴幸災樂禍,「她可真是蠢,我若是她連覺都睡不著,哪還樂得起來。」

  年長的女奴譏嘲,「她還把那個啞巴族妹一起弄來,想姐妹倆一起迷惑大人,也不看看啞巴長得那樣黑,哪是大人瞧得上的。」

  惡毒的話語聽得納香如墜冰窟,一陣陣的悚恐。她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得了寵愛,往日盛氣凌人的血侍也變為唯唯諾諾的恭敬,誰知私底竟是這樣的惡語。她一片慌悸,顫抖的險些站不住,偌大的神教全是一張張惡意的面孔。納香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強迫自己去找夷香,儘管夷香一無是處,卻是這可怕的神教中唯一能讓她安心的人。

  偏偏夷香不在,空蕩蕩的屋子宛如最後一擊,讓納香徹底崩潰。她在屋子裡崩潰的叫喊,衝出去尋了兩個路過的奴隸詢問,得不到任何有用的回答。她變得歇斯底里,狠狠的抽奴隸的耳光,將所有憤怒和恐懼發洩出來,宛如一個瘋子。

  那兩個女奴哪裡敢反抗,納香看著對方的臉紅腫起來,眼淚迸出,神情乞憐而畏懼,心裡生出一種狠毒的快意。然而這還不夠,受人譏笑和冷嘲帶來的憎怒吞沒了理智,驅使她拎起鐵刷劈頭蓋臉的抽過去,她要用這兩人的血來洗刷所受的恥辱。

  忽然有人抱住她奪下了鐵刷,那雙手臂纖細微黑,屬於納香熟悉的啞女,卻有從未覺察的力量,全然掙不開。

  或許是夷香示意了什麼,兩個被打的奴隸連滾帶爬的跑走了。

  納香被拖入屋內,她的情緒依然激動,不甘心的爆罵與廝扭,彷彿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仇敵。無論她又捶又咬,甚至將夷香的手臂掐得紅紫,啞女也沒有半點聲音,只是安靜的摟著她。

  納香漸漸力竭,忽而抽抽嗒嗒的哭起來,漂亮的眼睛腫了,氣力也在哭鬧中耗盡,她又成了一個惶恐的村女,忍不住對著夷香啜泣,語無倫次的傾訴。

  「夷香,我好害怕,赤魃大人根本不在意我,等厭倦了就會把我扔去餵蛇蟲。」

  「她們都在看笑話,等我什麼時候死。」

  「我的腳好痛,走了好久,他竟然就那樣扔下我和可怕的行屍在一起。」

  「他愛的是聖女,我僅是一個奴隸,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我以為他至少有些喜歡,原來全是假的,我做了一場可笑的夢,夷香,你根本想像不出我的心情。」

  「夷香,我該怎麼辦。」

  夷香沒有回答,眼眸如鬼魂一般沉寂,或許她什麼也沒聽懂,畢竟連這個名字也不屬於她。她僅是絞了濕巾替她拭洗臉龐和手足,找出傷藥敷塗她被草葉劃破的小腿。

  納香依著這個比自己更卑微的人,彷彿被一種沉默的力量安撫,散去了狂燥不安的情緒,只剩沮喪絕望的訴語。「夷香,我好想回寨子裡去,阿媽一定也很想我,可是我們再也出不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9:31 AM

下卷 第八十六章 贈金蛇

  赤魃策馬穿過的路徑,所有奴隸紛紛跪下來誠惶誠恐的伏拜,他根本不予理會,像一陣風橫掠而過,直至神殿外才跳下馬,疾步走了進去。

  教主的王座依然空蕩,下方置著四張椅子。

  讓他又愛又恨的阿蘭朵坐在上首,嬌美的身形挺直,俏顏看見他後明顯的沉下來。

  在她對面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褐布纏頭的老人,額頭溝壑縱橫,眉頭郁然深蹙,彷彿心事重重。他的手比常人粗大,指節青黑,像一個低賤的農人,然而教中誰也不敢小視這一雙手。阿蘭朵曾親眼見到這手按在人身,不到半刻,那人五官溢出黑血,死時骨頭已蝕如爛藤。

  另一張椅上坐著一個身形高挺的男人,他戴著一張奇特的銀面具,完全覆住了臉容。昭越氣候濕熱,人們多半衣著裸露,他卻從頭到腳籠著一襲寬大的黑衣。唯一露在外面的耳頸,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蒼白,看起來異常冰冷。

  老人第一個說話,「赤魃,你總是來得最遲。」

  「誰知道要突然議事。」赤魃不以為然,在阿蘭朵身邊的空位坐下,望了一眼銀面具的男子。「以後別用藥屍找我,噁心的很。」

  阿蘭朵冷笑一聲,「你去向不定,又從不告知下人,若不是乘黃大人有法子,誰尋得到你。」

  赤魃看她俏面冷橫,本來有氣,心念一轉又邪邪一笑,「是我不對,新近得的女奴還有幾分滋味,被打斷了難免不太舒爽,說錯了話。」

  阿蘭朵如何聽不出他在炫示,嬌容越發難看,「三位護法只有你最張狂,什麼都不放在眼中,是不是看阿娘久未出關,就將自己當做教主了。」

  神教規矩極大,尊卑不可逾,這一句扣上來,縱是赤魃也變了神色,「阿蘭朵,教主閉關期間滅黑夷,平惡水部,哪一樁不是我親力而為,你這般污我是什麼意思,你瞧不得我,我就避遠一些,難道連這也犯了你。」

  阿蘭朵被他一窒火氣更旺,但也明白自己失言,見旁人一聲不出,再吵下去有害無益,硬生生強抑了話語。

  老人這時方咳了一聲。「好了,這一次聚議是為中原人的事,不要扯太遠。」

  氣沖沖的怒顏另有一番嫵媚,赤魃隔了一陣也頗有些心癢,捨不得再鬥口,就坡下驢,「依滅蒙大人議事,中原人如何?還有不長眼的蠻子敢來?」

  滅蒙天生的老相,神色總似沉鬱愁苦,「有個王侯之子犯了大罪,他逃到昭越,希望能獲神教之助,免於回去受刑。」

  這倒是一個意外,赤魃嘖了一聲,「中原人自己作亂,居然想仰仗神教來庇護,真是稀罕。可惜打錯了算盤,誰有興致管他的死活,叫他滾出西南。」

  滅蒙做了一個手勢,兩名壯奴抬著一個檀木托盤上前,揭去覆在盤上的障布,萬道金光耀目而出。

  一尊高過兩尺,足金鑄成的黑翼蛇神出現在眾人眼前,通體金光流燦,典雅厚重,雙翼伸展,威勢十足,無論是形態或金子的份量都足堪為至寶。

  昭越盛產銀礦和寶石,金子卻是少見,這尊神像精緻輝煌,寶光四射,幾乎讓人立時想據為已有。阿蘭朵不由自主的睜大美眸,一身的銀飾被襯得暗淡無光。

  赤魃也驚住了,他托起金像一掂,沉甸甸的份量讓他禁不住脫口,「好傢伙,怕有百斤。」

  戴面具的乘黃注視了半晌,第一次開口,他的聲音又僵又冷,聽得人發悚,「我們與中原人向來不睦,這件事來得太過突然。」

  阿蘭朵看得心醉神迷,忍不住讚道,「太美了,竟然是黑神的金像,足可做本教的鎮教之寶。」

  滅蒙是最早看過金像的人,反應沉穩得多,「這是其中之一,那位中原人說為了表示誠意先送過來,還有一大批寶物,如果我們應允再當面奉上。」

  赤魃明顯興奮起來。

  乘黃戴著銀面具不顯神色,話語更為陰沉,「他想要神教做什麼。」

  滅蒙的話語不緊不慢,「據說他犯的罪甚重,皇帝派了多位暗使捉拿,他想入教躲避。」

  阿蘭朵從金像上抬起眼,愕然道,「僅僅如此?讓他入教就可以得到寶物?」

  滅蒙點了點頭,「此事尚無先例,必須我等共同商議。」

  赤魃已然動了心,當先道,「既是如此,隨便找一處寨子安置,萬一有追殺的過來,本教允諾保護就是。」

  滅蒙脊背微佝,雙眉蹙起,「他認為中原皇帝的暗使厲害,唯有神教是安全之所,又怕我們拿了黃金不守信,堅持要在教內獲得庇護。」

  赤魃嗤了一聲,神情驕傲又輕蔑,「中原人果然膽小如鼠,生性這般懦弱。」

  乘黃不為黃金所動,反而多了置疑,「中原人狡詐,或許有什麼陰謀。」

  赤魃不以為然,氣勢昂揚,「能生什麼禍事,進了昭越,這些人的生死盡在本教掌中。」

  阿蘭朵仍在賞玩神像,對黃金越看越愛,一條肋生血翼的金色小蛇從她袖中溜出,在神像上好奇的遊走,阿蘭朵歡喜的搔了搔蛇身,「你也喜歡金子?」

  這隻金色的小蛇在血翼神教被視為黑神後裔,極獲尊祟,滅蒙難得的笑了一下,「聖蛇有靈,這神像與它如此相似,自有感應。」

  乘黃挑起障布甩過去覆住金像,金蛇從布中游出來,對著乘黃噝噝的吐息,顯露出威懾之意,似乎相當不滿。

  「不要被一塊破爛金子迷了眼。」乘黃冷冷道,「一出手就以重利相誘,誰知道是何等用心。」

  阿蘭朵被掃了興致,生出幾分不快,不過乘黃脾氣怪,又兼祭司一職掌管神潭,不宜貿然得罪,她冷著俏顏將金色小蛇收回了細腕。

  赤魃天生悍勇好戰,一不順耳就全無顧忌的嘲笑,「莫不是你在殿裡躲久了,什麼都怕得慌?不過是幾個中原人,又不是軍隊,入了教想搗鬼等於自尋死路,要殺要剮輕而易舉,能弄出什麼花樣。」

  阿蘭朵本來對赤魃怨氣猶存,聽得這幾句,倒覺得他比陰陽怪氣的乘黃還是更為順眼一些,秋波掠了一眼,櫻唇半翹不翹,平添三分嬌俏。

  赤魃瞧見阿蘭朵的模樣,越發激起了男人的得意,氣勢更盛。「一窩老鼠掏不垮山樑,一馱黑泥渾不了清河,你喜歡搗弄藥人,大不等人進來細細的查,有問題就扔進神潭煉成傀儡,也免了你提心吊膽。」

  滅蒙點了點頭,「赤魃說的有理,再奸狡也是在我們的地頭上,料想也翻不起大浪。」

  乘黃見三人主意已定,不再多言,冷哼一聲離座而去。

  山中最冷僻的一座石殿正是乘黃的居所,倚山而建,一條路少有僕役,形同教中禁地。

  外沿是一叢叢的藥圃,生著各種奇異的藥草,籬邊攀著暗綠色的藤,藤上棲著一種細小的毒峰,對每一個擅入者毫不留情。

  澆園和掘地的是一個個僵硬的藥人,潰爛的肌膚上佈滿斑點,木訥的執行最簡單的命令。

  藥圃側方是一排竹屋,十餘個大得驚人的陶甕覆著木蓋,裡面傳來令人牙酸的沙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動,屋角的鐵籠裡鎖著五六個氣息奄奄的奴隸。僅有的兩名啞僕在曬碾藥材,見乘黃行過,惶恐的跪拜迎接。

  乘黃根本不予理會,徑直走入了石殿。

  他的石殿與旁人不同,以黑色巨石砌成,高遠而雄偉。前殿的窗子極高,接近穹頂,投下一排狹長的光柱,映出了殿心。殿心正中是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大池子,盛著黏稠的暗紅色漿液,氤氳的漿氣宛如薄濛濛的霧,籠在池上聚而不散,氣味似腥非腥,似甜非甜,說不出的古怪,聞久了便覺眩暈。

  乘黃全然不受影響,他扳動機關,隨著軋軋的傳動,從漿液中扯出了三五個被鐵索綁成一串的人,只見那些人肌肉極壯,神情木然,恍如失去了靈魂的傀儡。

  他指尖一抬,一道銳勁迸出,洞穿了其中一人的手掌。被擊傷的人抬起頭,面目僵麻,目光渙散,傷口不見半點血,一臂揮過來,乘黃一閃,落空的一掌擊在地上,磚面登時迸裂如蛛網。

  不等第二擊,乘黃袖尾一拂機關轉動,幾個人再度被牽入池中,血色漿液無聲的吞沒了一切。

  聽見聲音,有人從後殿行出來,正是朱厭,少年的臉龐有種百無聊賴的散漫,「議得如何?」

  乘黃緩步走入後殿,直到進了自己的房間才冷聲道,「赤魃那個傻瓜,看見黃金就忘了腦子,遲早惹來大禍。」

  朱厭起了三分興趣,「哪來的黃金,中原人送的?」

  銀面具泛著冰冷的光,透出乘黃僵淡的話語,「不錯,只怕是個釣餌,滅蒙那老東西分明是別有用心,話裡話外的引誘,可笑赤魃一無所覺,居然遂了他的意,讓中原人入教。」

  朱厭歪在竹椅上毫不意外,「他和阿蘭朵一樣沒腦子,正是一對蠢貨。」

  面具上的眼洞黝黑,乘黃摩挲著一把藥尺,「阿蘭朵再過不久就要正式即位,老東西大概也急了。」

  朱厭現出嘲諷,「他又打不過赤魃,要是能在赤魃的眼皮底下將阿蘭朵殺了,也算有本事。」

  乘黃默然不語,朱厭身形一仰,晃得竹椅前後搖擺,「管他們誰贏,我都不會好過,滅蒙勝了肯定會殺掉我,若是阿蘭朵當了教主,我大概要天天挨鞭子。」

  乘黃冷冷道,「你何必去招惹她,憑你的口舌,討好兩句又有何難。」

  朱厭撈起一根竹棍,挑弄籠中的竹鼠,哼道,「因為她太蠢,我瞧不上,何況她也瞧不上我。」

  乘黃的銀面具一閃,倒也沒有再斥責。

  「別看我和她同是一個娘,我有一半中原奴隸的血,平白就比人賤。要不是阿娘讓你護著我,怕是早死了。」大約心裡終有些不快,朱厭將毛團般的竹鼠戳得東躲西跳之後,他扔下竹棍換了話題,「乘黃,赤魃和滅蒙都有野心,你呢?忠於阿娘的話,守著神潭什麼也不插手,不怕到頭來不得好死?」

  乘黃從匣中拎出一條粗壯的蜈蚣,丟入一枚圓肚蠍罐,看著蠍蜈搏殺,蟲殼錯動,良久才蓋上罐子,沉默的一言不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9:49 AM

下卷 第八十七章 碾作塵

  赤魃寵愛的衰減,比納香所害怕的來得更快。

  他與阿蘭若緩和了幾天又吵翻了,隨後看上另一個可愛的女奴,轉眼將舊人拋在腦後。

  見著赤魃日日摟著新寵玩樂,納香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她知道自己沒資格嫉妒任性,唯有默默的抑下怨恨,那些初時畢恭畢敬的血侍已然開始當面嘲諷,更糟的是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真正慌亂起來。

  赤魃勇武好色,隨心肆欲,卻從不曾聽聞他有子嗣。周圍的人群又充滿敵意,讓納香無從打聽,忍了月餘,眼看腰身漸起,她終於選了一個日子,趁著赤魃外出返回,跪在路邊截下了他。

  納香楚楚可憐的述完了話語,跪伏的姿勢顯出纖腰翹臀,極盡謙卑,祈盼能得到些許憐惜。然而赤魃僅僅掃了一眼,無情的吩咐隨侍,「這種小事還來煩我,給她熬一碗紅藥。」

  納香全身都僵了,不敢置信的望著那個大步離去的男人,留下來的血侍在一旁冷笑,「一個女奴還想做母憑子貴的美夢,除了聖女大人,誰也沒資格為赤魃大人生孩子。」

  納香被扔回屋裡的時候已經動彈不得,強灌下去的紅藥像一把刀,剜得腹痛如絞,整條筒裙浸滿了血,四周冰冷而安靜,所有的力氣都伴著血流失了。

  彷彿有人為她褪去了血污的裙子,用溫水擦拭身體,每當納香的意識飄忽起來,胸口就有一團溫暖的力量傳入,緩和冰冷的身體,她終於沒有死,沉入了一場漫長的昏迷。

  朱厭在教中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

  他儘管是教主幼子,卻有一半奴隸血統,無緣繼承,又養成了一副刻薄毒舌的性情。除了在血侍和長老面前還算尊貴,赤魃與滅蒙並未將他放在眼中,不過瞧在乘黃面上也不會欺辱就是。

  乘黃是他的教養者,也是保護者,他兼了祭司一職,大半時間都耗在了神潭。

  神潭在神教有極特殊的地位,潭中的紅漿並非人力調配,而是自石隙所出,古已有之,功效十分奇特。可以強固筋絡,也可以煉成藥屍,甚至造就強大無比的傀儡。神教最初就是在池上築殿起教,視為神賜,據說百年前神教有一次逢了大難,當時的教主研製成了秘術,借神潭煉成了一支傀儡大軍,橫掃敵人,才有一統昭越的輝煌。

  傳說僅僅是曇花一現,秘術早已斷絕,不過迄今為止,所有奴衛依然要經過神潭的浸沐來強化筋骨,這一處神殿被看得極重。乘黃早年受過傷,被賜了祭司一職養息,便開始偏愛研究秘術炮煉傀儡,至今只煉出一些行動遲緩的藥人,私下時常被赤魃嘲笑。

  乘黃最寶貝的是藥圃,園子裡的藥均是有數的,這一陣到了蛇血蓮收穫的時候,點算下來發現比預計的少了十來株,檢視了一番,意外發現種血蓮的園圃裡有斷株。

  這種花有止血的奇效,天然帶著甜味,極招毒蟲喜愛,或許是偶然啃食,但也有另一種可能——

  乘黃站起身,氣息陰怒而低郁。

  朱厭在一旁掃了兩眼,皺眉揮開毒蜂,「你懷疑是有人偷了?」

  乘黃緩慢捻著從土裡掘出來的殘根,「血蓮斷的很乾淨,周圍也沒有啃齧的殘屑,應該是被人掐走了。」

  朱厭挑起一邊的眉,帶著訝然不信,「誰敢從這裡偷東西,毒蜂和藥人都是死的?」

  「我也想知道是誰。」乘黃從不說笑,冷冷的悚人,「哪怕是赤魃,也很難無聲無息的從這裡取東西。」

  朱厭環視一週,不以為然,「這種破草又沒什麼用,誰會花這麼大功夫來偷,腦子壞了麼。」

  乘黃默不作聲,取出一隻墨綠色的瓶子,倒出一隻指甲大小的蟲,透明的翅膀揮得極快,震得空氣嗡嗡作響,嗅了一嗅乘黃指間的血蓮殘根,猝然飛了出去。

  乘黃足尖一點跟上去,膝蓋都不彎,步伐間距極大,朱厭的輕功如蛇鶴,姿勢好看,但不如乘黃快,眼看他在各殿之間穿行,漸漸被越甩越遠,忽然見乘黃在蠱池邊站住了。

  趨近一看,飛蟲正在池上盤旋,乘黃木然盯著池底,蛇液的黏涎中隱約可見幾根被咬碎的蛇血藤。

  朱厭一怔,忍不住駭笑,「這可是奇了,難道這池中的長蛇成精了,爬出去銜的。」

  乘黃的氣息越發陰戾,冰冷的橫了他一眼,一甩袖將飛蟲收了回去。

  朱厭半點不懼,轉了轉眼珠,無聊中多了幾分趣味,有人大膽到在乘黃眼皮底下偷東西,甚至算到可能被追蹤,將數枚蛇血藤扔入蠱池迷惑氣息,這種事——還真是頭一回。

  赤魃殿後的竹屋,納香睜開了眼。

  大量失血讓她險些成了一抹遊魂,每當她以為自己行將逝去,總有一股熱熱的甜湯灌進來,帶給她溫暖和力氣。或許是因為這種照料,她終是撿回了一條命。

  在這個冰冷又可怕的神教,唯有啞巴夷香會不離不棄的陪伴,這讓納香既慶幸又絕望。儘管身體漸漸復甦,她的情緒仍然時常失控,害怕一個人獨處,有時笑有時哭,在榻上看不到夷香就大發脾氣,甚至會亂扔手邊的東西,夷香似乎永遠不會發怒,始終沉默的安撫。

  直到一天阿勒找過來,怔怔的在屋門邊,看著她眼睛就紅了。阿勒語無倫次的說了很多,納香才知道她被赤魃忘在腦後,又衰弱得長久不醒,幾名血侍準備將她拖去埋了,全是夷香硬搶下來。

  沒有藥,夷香去尋了阿勒,可阿勒僅是一介奴隸,再低聲下氣也求不動捧高踩低的血侍,最後只能翼求神靈。說完這些,阿勒看著她豐腴的肌膚清減了許多,整個人病懨而羸弱,不由得抹了一把淚,難過又慶幸,「納香,還好血神有靈讓你醒過來,別想太多,養好身子最要緊。」

  納香什麼也不想說,她的眼睛在不由自主的尋找夷香。

  阿勒看出來,解釋道,「夷香被叫去灑掃了,這幾日忙的很,馬上有中原使者入教朝拜,各處都在整理,不能讓中原人小覷了去。」

  納香意興闌珊的靠回躺椅,她不關心什麼中原人,也不想知道外界任何事。

  阿勒猶在不識趣的嘮叨,「聽說那些中原人敬畏神教,送了一尊純金的黑神像過來,有半個人那麼高,金光萬丈,一看會被照瞎眼。他們還會帶更多珍寶過來,赤魃大人下令到時候所有人都要去黑神台,讓中原人知曉神教的力量。」

  納香聽的煩燥,背轉身不再理會。

  阿勒終於覺察到她的牴觸,啞了一會抹起了眼淚,「納香,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可我們都是奴隸,能怎麼樣。赤魃大人最近寵愛的那個女奴,昨天不知怎麼惹怒了聖女,被抽花臉發配去蠆洞打掃。蠆洞那種地方豈是人去的,滿是瘴毒聚集,不到半日就死了,聽說屍體像被血浸了一般,還好你失了寵。」

  納香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阿勒又說了些什麼,她全未聽進去,眼前浮起一張年輕嬌麗的臉,依在赤魃身邊趾高氣揚,轉瞬間血污淋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09:54 AM

下卷 第八十八章 嘉客來

  納香的地位一落千丈,供給也差了許多,勉強還能保有的恩賞僅剩獨居的竹屋。

  連夷香都被血侍指派了許多事,她是個啞巴,連抗辯也不能,以至一些男奴做的粗活也攤了下來。納香自知爭吵也是無用,唯有怏怏的跟著夷香,看她在雜院裡劈柴。

  夷香做事很利落,一刀下去粗壯的木頭應聲而裂,每一下準確有力,她穿著教中一色款式的裹胸與筒裙,裸露的肩膀線條很美,臂腕纖長,腰肢細韌。勞作久了,年輕緊致的肌膚在陽光下滲出薄汗,映出健康漂亮的光澤。

  納香忽然感覺夷香遠不像所想的那樣脆弱,雖然她不會說話,卻像一隻野生的獵豹,在世界的盡頭也可以活下去。劈攏的乾柴越堆越高,納香瞧了一眼天色,「夷香,回去換衣服吧,阿勒說今日要去黑神台,晚了會被責罰。」

  天色確實暗了,整座山燃起了無數火把,熒熒爍爍照亮了夜空。

  露天的黑神台比任何一座石殿更有氣勢,台畔的巨大神像在夜色中聳立,抹著夜光草粉的雙翼形態奇異,每一片蛇鱗都在閃耀。

  山嶺上吹起了牛角長號,沉嘹的號角有一種蒙蠻的肅殺,一聲連著一聲,從遠及近,聲浪越來越響,宛如潮水掃蕩群山,激起了悠長的回音。

  這是客人已至的信號,吊橋譁響,蛇蟲騷動,昭越古老而神秘的教派迎入異地客,密密匝匝的人群從黑神台排至山口,成千上萬的教眾鴉雀無聲。

  一行人漸漸近了,已經能看見前導的奴衛舉起的旗旛。

  黑神台的王座上,一身純黑教袍的阿蘭朵端然而坐,額上壓著崔嵬的銀冠,純銀的垂絡在臉側輕晃,加上壓在胸前的一層層頸圈,縱然年輕也顯得莊嚴,頗有一教之主的風儀。

  赤魃立在側方,挎著長刀軟鞭,比平日更顯英武。

  在他對面的乘黃默然佇立,銀面具詭異而冰冷,映著來客行近的身影。

  大概確實是一路逃來不易,中原人的隨護僅有五六名,當一行人踏上通往黑神台的石徑,兩側林立的奴衛驀然發出厲喊,一百八十把雪亮的鋼刀出鞘,鏗然架成了一道殺氣騰騰的長廊。

  兇殘的神情,冰冷的刀列,瀰漫的煞氣足以讓膽小者屁滾尿流。

  當先的中原人僅是頓了一瞬,繼續緩步前行。

  當刀列終於行盡,領頭者在滅蒙的陪伴下,行上黑神台的石階,直到兩位護法身前止步,對著王座上的阿蘭朵施了一禮。「見過神教聖女,祝神教宏運昌隆,教主萬事安康。」

  中原人的言語與昭越相近,但有許多細微的不同,這把聲音實在優雅動聽,讓人全忘了話音上的差異。只見發話的人是一個青年,穿著一襲霜色的錦衣,舉止從容安定,神姿俊秀,清逸不凡,在火把的光照中燁燁生輝。

  本是一場展現神教聲勢的下馬威,阿蘭朵卻被對方的儀容所懾,剎那間閃了神。

  黑神台上,青年淡然微笑,越是可怖的威懾,越襯出他處變不驚的風華,非凡的氣質徹底壓住了全場,數萬人仰首而看,靜寂無聲。

  朱厭在廣場邊的一棵大樹上,將一切收入眼中。

  比起對方的姿態,阿蘭朵的氣勢就顯得弱了。

  尤其當對方致禮過後,身後的隨從自箱中捧出琳瑯閃亮的珠飾,奢華富麗的綾羅絲緞,巧奪天工的金銀器物,所有人都受到了衝擊。人人盡知中原富庶,但未想到一個逃亡的貴胄竟能攜來這樣多的寶物。

  朱厭一眼看出阿蘭朵已經目光飄忽,全是赤魃出言將局面應付過去。滅蒙表面上聲色不動,心底一定得意得要命。

  這老傢伙想利用中原人做什麼?朱厭無聊的支著下頷猜了幾種可能,又一一推翻。赤魃也是個昏頭的,一味擺威風,被三兩下奉承已忘了原本的打算。至於乘黃——

  朱厭從來猜不透乘黃在想什麼,這人雖然護著他,但也很無趣,多年來一直寡言少語。大概因藥草失竊,乘黃近期越發陰沉,布在石殿內外的毒蟲陷阱密如星羅。

  驀然一聲難聽的異嘯傳來,入耳說不出的難受,正是從神潭的方向。乘黃霍然一動,瞬間從黑神台上消失了,連帶一同掠走的還有十六名長老中的八名。

  教眾開始輕微的騷動,赤魃和阿蘭朵在台上維持局面,收下禮物說了幾句場面話,由滅蒙將中原人送去了早已備好的居所。

  各色寶物逐一收攏封存,黑神台空了,教眾也散了,交頭結耳全在感慨禮物的奢華貴重。

  乘黃的石殿氣氛一片凝滯,火把將各處映得通明,即使有面具的遮擋,仍能感覺出他僵冷的怒火。赤魃與阿蘭朵來得稍晚,面上禁不住驚疑,「怎麼回事,有人侵入?」

  乘黃默不作聲,半晌透出冷聲,「有人險些探進了內殿,萬幸有藥人嗅出氣味攻擊,不然——」

  幾個人的臉色沉下來,連乘黃的石殿都能侵入,別的地方更不必說,赤魃道,「人呢?逃了?」

  乘黃冷森森道,「嘯聲一起就退了,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阿蘭朵簡直不可置信,「看護的毒蜂和靈蛇聖蠍?」

  乘黃早已反覆驗看,搖了搖頭,「靈蛇聖蠍無用,到於毒蜂,那個人身上大概有什麼東西能避開。」

  滅蒙送完中原人也踏了過來,蒼老的眉深蹙,「靈蛇是怎麼死的?」

  三條斑讕的長蛇死在殿外,朱厭仔細審視,但見頭部扁塌,毒牙完好,「被敲碎了蛇頭。」

  幾個人心內各有計較,靈蛇雖不及阿蘭若的金色聖蛇,但也極為迅捷兇猛,又是長期豢養,絕不是尋常人能抵擋。

  滅蒙不動聲色,緩緩道,「這裡是神潭所在,教中重地,不管這人為何擅入,定有所圖,退走必會再來,藥人和蠍蛇毒蜂到底不如活人,明日我調些人過來加強守衛,讓那人有來無回。」

  阿蘭若剛要附和,乘黃已冰冷的拒絕。「用不著,我自有辦法。」

  「滅蒙說的有理,你這不喜歡活人的怪僻暫且先放一放。」赤魃不耐煩的咂了一下,環視一圈,「怎麼這樣巧,會不會與中原人有關。」

  「只怕這人是早已伏在教內,這一次選了個好時機趁虛而入。」乘黃陰沉沉不知在想什麼,半晌道,「守衛一多難免驚了賊,我另設陷阱,只等他再來。」

  既然他這樣堅持,旁人也不好再勸,滅蒙弓著背看殿內外密佈的陷阱毒蟲,良久起身問了一句,「這人闖進來,是想偷什麼?」

  乘黃沉默了,黑洞洞的眼孔幽冷,盈散出無限殺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0:08 AM

下卷 第八十九章 多情惱

  納香心緒不算好,聚集的教眾太多,應過點名之後,夷香不知被擠去了何處,只剩她獨自在人群中,甚至連中原客人的面容也未看清。等聚會散了,她又尋了半天,直到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到竹屋才見著夷香,果然是走散後自行回來了。

  比起當日未到黑神台的人,她們可謂幸運之至。

  納香不知道,教中有些人已經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大多是由於各種原因錯過了點名或聚會,至於這些人最後是進了蠱池還是成了乘黃的藥人,並無太大差別。

  失寵的時日長了,旁人對納香的敵意與關注也淡了。女奴們近期的話題全是新入教的中原人,納香聽了幾句,不外是讚嘆那人的風儀,說得如痴如醉,又對流光溢彩的黃金津津樂道。

  不同於其他女奴多情的嚮往,納香經歷了赤魃,已然冷卻了所有綺思,根本提不起興趣。不過即使懶於聽聞,一些隱秘的閒言仍是在奴隸們的私下議論中傳入了耳中,比如聖女似乎對那位公子頗有好感,時常與他攀談笑語,詢上一些中原的事,赤魃大人受了冷遇,近日情緒不佳云云。

  教眾視為閒娛趣談,而在心思各異的神教上層,又是另一番計量。

  出於對中原人的戒意,安置的地點是略偏的北域一角,那裡竹林環繞,出入僅有一條通道,易於監看,不過瞧在黃金的份上,不好過於簡待,居所的佈置還是頗為講究。

  三層竹樓建得雅緻精巧,選用上好竹木反覆蒸曬,不燥不濕,色潤如玉。屋頂歇山起翹,簷角懸著牛角銅鈴,每一層外挑的平台飾有雕花欄杆,掛著土染布的垂幔,下方以竹籬圍了一個院子,院內遍植山茶,碗口大的茶花開得如火如茶,宛如熱情的昭越少女。

  阿蘭朵也如一朵花,明媚,熱情,不可抗拒。

  近期她成了這裡的常客,嬌柔娉婷,笑語盈盈,不見半點嬌橫。「公子住得可習慣?昭越的屋子不比中原精緻,難免粗陋了一些。」

  「多謝聖女關懷,這裡山青水秀,又蒙主人盛情,準備得樣樣妥貼,何來不好。」對面的青年公子一雙長眸斜挑,風姿獨秀,淺笑即似含情。

  阿蘭朵禁不住心頭一蕩,「中原像你這樣好看的人可多?」

  青年話音清雅,「中原人傑地靈,自有無數比我更出色的人。」

  阿蘭朵潔白的頸上懸著銀絡,鬢邊簪著一朵粉茶,更襯得花顏如脂,嬌聲謔道,「我早聽說中原人謙虛得緊,不比我們昭越直接,上次你說是得罪了身為公主的嫡母,惹出殺身之禍,我卻是不信,怎麼可能竟有人對你不喜?」

  青年的俊顏漾起三分惆悵,宛然輕嘆,「我長年離散在外,鮮少侍奉親長,又拙於應對,如何討得了嫡母歡心,遭此橫禍全是我自身之過。」

  昭越的男子多為豪邁曠達,以勇武為榮,如赤魃一般,少有這等翩然溫雅的風華,阿蘭朵越看越喜歡,「那一定是她沒長眼睛,你們的皇帝也是愚蠢,竟然縱容她欺負你。」

  青年莞爾,斂去了失落之色,轉為致謝,「我實在走投無路,護衛也折損殆盡,幸而能得神教翼護,還要多謝各位大人。」

  阿蘭朵嬌顏生光,更增得色,「如今你是本教的貴客,誰也不敢再動你半根指頭,盡可放下心來,不必總在屋裡足不出戶,不如我帶你出去轉一轉,游賞一番。」

  青年婉言相拒,「聖女的好意,我十分感激,然而豈有客人擾動主人的道理,我習慣了靜處,在竹樓內一切安適,並不覺得悶。」

  阿蘭朵櫻唇一嘟,全不掩飾失望,「枉我一番好意,你怎麼全不領情,算了,我也不再浪費口舌,免得你還嫌我多話。」半嗔的嬌顏彷彿著了氣,阿蘭朵跺跺腳轉身而走,腰上的銀飾泠泠脆響,纖腰款擺得格外撩人。

  青年也未挽留,客氣有禮的將她送出了小樓。

  走出院落,阿蘭朵的俏顏如六月的天氣,迅速從氣惱變成了甜笑,她來到竹林另一頭隱秘的木樓,裡面赫然是乘黃與赤魃。

  屋內的木案上伏著一隻紫瑩瑩的甲蟲,蟲背生著六隻翅膀,兩隻一起一伏,另四隻極快的震動,空中散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彷彿有人走動,又有竹扉啟開之聲,隨後笛聲三兩調,彷彿有人在吹奏,儘管略為模糊,大致上仍能聽出七分。

  阿蘭朵倚著門洋洋得意,「你們也聽到了,我誘他四處走走,他始終全無興趣,根本不可能是奸細。」

  她妝扮得比平日更精心,換個時間赤魃必然覺得賞心悅目,這一刻卻異常刺眼,他冷哼一聲,「中原人狡猾的緊,說不定你話語中露了破綻,他自然不會上鉤。」

  阿蘭朵的壞脾氣似乎消失了,她半分也不怒,閒閒的玩賞自己鮮紅的指甲,「諦聽蟲探了半個月,可有聽出什麼異樣?」

  這蠱蟲是乘黃的秘技,一雌一雄同育,雌蟲在竹屋伏聽,雄蟲在數里外依然能感應,翅上摹音惟妙惟肖。被她這樣一詰,乘黃指尖一抬,甲蟲飛回了袖中。

  赤魃原本對中原人毫不在意,誰料這人如此生相,頓時開始擔憂阿蘭朵心神旁落,不幾日便起心想將人弄死了省事。然而入教畢竟是四人決議,不能無由而發,索性拖來乘黃一起窺聽,怎奈聽來聽去全無異常,此刻又見阿蘭朵一臉春風,言語回護,赤魃越發不快,「或許是滅蒙通了消息,他知道我們在誘探。」

  「這人一看就是富貴出身,全無半分武功,就算如你說的有異心,入教了連門都不出,又有什麼作為。」阿蘭朵輕盈的話語帶著淡誚,「要是探出問題,你將他扔進蠱池我也不管,可如今這般捕風捉影的編排,別是生了嫉妒。」

  赤魃被她含諷帶譏的一刺,氣湧胸膛,「這種不中用的男人也配我嫉妒?」

  一語阿蘭朵正中下懷,她浮起狡黠的笑,「說的不錯,赤魃大人是神教頂天立地的護法,怎會無故去欺侮一個才獻上重禮的客人,否則可是丟自己的臉。」

  這一次赤魃真個湧出了酸意,不過依阿蘭朵的性子,再爭下去唯有適得其反,他強忍下怒氣,僵著臉摔門而去。

  阿蘭朵咭笑一聲,又瞧向乘黃,戴銀面具的男人也不多言,起身離開了木屋。

  儘管赤魃千方百計查探,這位中原的公子確實不見任何踰越的舉動,即使阿蘭朵言語熱情,他也僅是溫雅有禮的應待,既不輕浮,更未顯露任何攀附之態。

  這一點,對阿蘭朵而言極罕見。

  她是神教聖女,生來尊貴,所遇之人不外是敬畏或逢迎,敢親近示好的極少,又多畏於赤魃。赤魃驕狂自大,儘管追慕熱烈,卻改不了沾花惹草的習慣,令她異常惱怒。奈何她年輕尚輕,必須倚仗他的扶助,不得不若即若離的敷衍。如今見這俊美的中原公子風雅高華,平和趣致,頓時生出了強烈的興趣。

  神教也曾有過中原奴隸,朱厭的父親就是一個被販來的男奴,據說長相不錯。阿蘭朵一向瞧不起朱厭,更不理解母親為何會對異族人感興趣,現在卻只恨自己尚未成為教主,不得肆意而行,只能偶爾來竹樓坐一坐,短暫的笑敘幾句。

  讓她越來越著迷的不僅是中原人清貴的氣質,還有他從來不用女奴,侍從悉數為男子的自律,這一點與好色的赤魃截然不同,令她倍覺稱心。不過欣賞之餘,她又有些疑惑,不著痕跡的話語挑詢,「公子身邊沒有女人照應終是不便,稍後我送幾個女奴過來。」

  青年只是一笑,「多謝聖女好意,卻是不必了,我喜歡清淨,不愛人多聲雜。」

  阿蘭朵本是要借此試探,自然不會就此放下,「我聽說中原人有的清心寡慾,好修仙修道,難道你也是如此?」

  青年微微一哂,「我並無長生之念,不過逢遭變亂,暫時無心於此。」

  「我當是什麼緣故,公子已入本教,全不必再為此煩憂。」聽得這般解釋,阿蘭朵頓時釋然,心思一轉,「明日是西南最熱鬧的跳月節,萬千教眾同慶,載歌載舞蔚為可觀,公子不妨一同與宴,瞧一瞧比中原如何。」

  青年神色略動,彷彿被她的言語引出嚮往,及至出口又抑下來,「我並非昭越人,只怕有些不便。」

  阿蘭朵只盼多些機會見這俊逸的公子,豈容他不去,她嬌顏含媚,帶著趣謔半嗔,「本是一年一度的節慶,萬眾同樂,公子何必多想。再說依著昭越的風俗,這一夜但凡有合心的女子,均可相求,說不準公子就能遇上能一解心懷之人。」

  長眸一動,青年含笑凝了她一眼,並沒有接話。

  阿蘭朵彷彿從中窺到了什麼,盈盈的笑了,心頭格外愉悅。

  在她離去後,竹樓恢復了安靜,不久後,清亮的笛聲悠然揚起,在暮色中緲遠而散。

  黃昏的天空,一隻飛渡的游隼張開強健的翅膀,自林尖斜斜掠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0:16 AM

下卷 第九十章 跳月節

  昭越一帶民風開放,熱情大膽,男女之歡視若平常。

  然而血翼神教規矩嚴酷,不允許教眾私下苟合,唯獨跳月節是例外,當夜百無禁忌。平日壓抑得狠了,這一夜教人期待如狂,男男女女藏了滿腹燥動。

  暮色初沉,銅鼓重重的敲響,傳遍整個山頭,成千上百的風燈和篝火燃亮,彩旗飛舞,花桿矗立,黑神台下的廣場豎起了高高的鞦韆架。

  無數穿著對襟短衣的男子,與著裹胸筒裙的女子,從卑微的奴隸身份中解脫出來,自低矮發霉的竹屋鑽出,紛紛奔向了狂歡的舞場。

  納香興趣缺缺,但還是讓夷香換了一身裙裳,扯著她坐下梳扮。入教以來經歷了各種起落,幾度相依為命,她也真將這啞女視作了姐妹。

  夷香的頭髮黑而盛,盤成髮髻豐碩漂亮,納香替她梳盤齊整,又從籬邊摘下兩朵山茶。「你不記得跳月節要做什麼?」

  夷香果然搖了搖頭。

  納香替她將花簪上,「這一夜,教中許可男女歡愛相親,我身上有赤魃大人的刺青,是沒有男子敢沾了,你卻不同,見了誰順眼自可同他歡好,不必有什麼顧忌。」

  夷香的神情變得極怪,愕然又駭異。

  她少有表情,這次大概是過於意外,納香忍不住失笑,「每個村寨都是如此,只消年滿十六就可以參與,女子鬥腰鬥舞,男子比攀花桿,一同跳月祈福,你竟然全忘了。」

  夷香不知所措的扯了扯花,似乎想將它拿下,納香趕緊止住。「傻夷香,教中全年唯有這一夜可以與男子相親,沒有人會不去,就連聖女和護法也不例外。」

  夷香遲疑的頓住了,任納香整理扯亂的髮絲。

  納香拉她站起來環視了一圈,略為惋惜,「你的腰真細,手腳也美,若是皮膚白一點,又會說話就好了。看你的眉相應該不是處子,可還記得你以前的男人是誰?」

  夷香怔了怔,眼眸垂了下去。

  「忘了也無妨,今夜再尋一個,那個入教避難的中原人也會參與,據說阿蘭朵大人瞧上了他,你離遠些,莫要觸上霉頭。」納香受過教訓,比旁人要謹慎得多,她隨手拾起粉盒,「我替你塗一點粉,必會有許多男人喜歡。」

  夷香掙開她的手退到了幾步外,一反平日的馴順,執意不肯撲粉。

  納香幾度嘗試失敗,又氣又好笑,「怎麼這樣不肯打扮,萬一沒有男人瞧上,你可別後悔。」

  見夷香不為所動,納香只有作罷,她摸出兩枚豔紅的種子,塞入夷香的裹胸,「這是菟藤子,咬碎了服下可以避子。」說著她自憐的嘆息了一聲,「當初若是有人提醒這些,我也不至於吃了大虧,險些送了性命。」

  夷香的臉色不大好看,不過她開不了口,也說不了什麼。

  納香見大致已準備妥當,拉著她走出了竹屋。

  銀亮的滿月已經出現在初暮的天穹上,蘆笙與吹吶的樂響從遠處傳來,捎來歡悅的氣息。

  一隻灰色的野隼蹲在屋外的籬樁上,靜靜的梳弄羽毛。

  夷香的腳步突然停了,身形彷彿被什麼滯住。

  納香喚了一聲不見反應,正要去扯她,夷香忽而向野隼走去,那隻凶悍的野隼居然沒有啄咬,任她從隼足上解下了什麼東西。

  藉著朦淡的天色,納香看了一眼。

  那是一根織紋精美的束帶,挽入掌心,似一線微明的光。

  銅鼓鏘鏘,笙歌歡快。

  百餘根長長的楠竹執在男人們手中,離地半尺高,隨著樂聲開合錯響;女人像靈巧的魚兒,在竹竿起落中躍動,稍一慢就會被夾住腳踝。樂聲漸急,竹竿閉合的更快,最靈活的女人才能跟上節奏。

  夷香沒有參與,她好像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什麼,一派魂不守舍。

  納香大病傷了元氣,跳了一會已是香汗淋漓,不得已退了下去。

  場地另一頭是高高的鞦韆架,一個姣美的少女站在踏板上,一下又一下蕩得極高,刺激而炫目,引來熱烈的注視,惹起一陣陣歡呼。

  納香歇下來看了一陣,又看夷香木呆呆的樣子,不服氣的推她,「別再問中原人的事,你也去鬥鞦韆,你腰比她細,腿比她長,去蕩得更高,讓那些男人看看。」

  簇擁者最多的是爬花桿,這是一個純然挑戰男人力量的遊戲,剝了皮的松樹桿立在空地上,表面光溜,極難攀上,唯有最強健的男人能攀到桿頭。一個青年成功的摘下了桿上的花環,打了個響亮的呼哨,忽然一個鷂子翻身,雙腿絞桿梭下來,在即將撞到地面的一剎急停,人群爆出了轟然喝彩。

  夷香的肌膚在月下看起來更黑,這讓她乏人問津,納香替她著急,「你應該往前站些,碰上喜歡的也可以主動求歡,再下去好男人全被搶光啦。」

  夷香居然又往後退了一步,神情有藏不住的尷尬。

  納香給她氣了個半死,抬手把她向前推,「你躲什麼,一年就這一夜,錯過了就要等下一年,你看那邊有不少已經結成對——」

  她話沒說完,夷香躲到了數步外,看了她一眼,大概怕她再催逼,居然鑽進人群不見了。

  納香追過去已經尋不著,氣得頓足半晌,無可奈何的找了一處坐下來瞧熱鬧。

  場上喧鬧無比,到處都是興奮的男女,毫不避人的調笑,夷香匆匆而過,有的男人無意中瞧見她的身形眼眸一亮,待要接近卻又不見了。

  夷香避進了場外的林子,黑黝黝的樹林隔阻了光線,暗處隱隱有奇怪的聲音傳來,她凝神一聽,儘是喘息和嬌吟,還不只一處,不知藏了多少對,她騰的一下紅了耳根,逃也似的出了林子。

  她在人潮外站著,怔怔的仰起頭,碩大的明月懸在天際。

  緊握的手心染著汗,浸透了玉青的束帶,心紊亂成了一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0:26 AM

下卷 第九十一章 青鳥意

  黑神台下人潮湧動,處處歡謔,台上也是熱鬧。

  阿蘭朵在上首,赤魃與滅蒙一左一右,其後是中原的客人,再下方是一眾長老,每一席的矮几上擺滿了炙烤的獸肉與野釀山珍。

  二十八個男女跳著昭越獨有的舞,一色的花布束腰,健美的肩臂裸露,笙樂中的舞姿縱豔而大膽。初時歡快活潑,漸漸如魚雁相逐,交頸相偎相親,抹著油的肌膚呈現出原始的力與美。

  阿蘭朵妝扮得婀娜俏媚,她時常與赤魃飲上幾杯,而後才中原的公子說上幾句,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赤魃頗為受用,妒意淡了許多,也不再刻意針對中原人,只偶爾掃過去的眼神略帶輕蔑。

  滅蒙態度和緩,一邊觀舞,一邊與中原的公子閒敘一些散淡的話題。

  聊了一陣,青年公子不經意道,「這樣熱鬧的節慶,乘黃大人為何不曾參與。」

  滅蒙未及回答,赤魃已經嘲笑道,「乘黃那傢伙討厭女人,只喜歡把活人煉成藥人,這種場合自然不會來。」

  阿蘭朵笑吟吟的舉杯,耳際的銀環輕晃,岔開了話題,「我們昭越的酒,公子可還飲得慣?」

  昭越人無論男女皆擅飲,酒水後勁極大,酒杯以深闊的牛角製成,一杯下去尋常人已受不住。

  青年公子回道,「好酒,可惜我量淺,無法多飲。」

  赤魃見他僅飲了半杯,存心擠兌,「昭越有句話,喝不了酒的男人掌不了事,看來果然不錯,難怪你被追得走投無路,躲進神教中來。」

  青年公子對嘲諷半點不怒,依然微笑,「確實是我無能,赤魃大人見笑了。」

  阿蘭朵聽得大為不悅,滅蒙咳了一聲,蹙著眉緩了場面,「公子是客,不妨放開心懷享受,昭越的歌舞雖不比中原,也有一番意趣。」

  言畢,他擊了兩掌,換了一批年輕貌美的少女上來跳舞。

  赤魃連飲幾盞,藉著酒意話也放肆起來,「你也是個男人,樓中一個女奴都不要,莫不是和乘黃一樣,對女人根本沒興趣。」

  阿蘭朵心下一跳,抿唇靜聽。

  青年公子不緊不慢道,「赤魃大人說笑了,如今客居他鄉,哪還有心情。」

  赤魃直接嗤笑出來,「無心倒不怕,只消不是無力,今夜你看中哪個女人盡可帶回去,可不要說本教疏了招待。」

  青年公子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多謝大人好意。」

  赤魃瞥了一眼阿蘭朵,話中別有深意,「怎麼,難道你只肯與聖女談笑,其他的一個也瞧不上?」

  阿蘭朵如何聽不出赤魃的真意,銀牙暗咬,在宴場上又不好發作。

  這一句暗藏殺機的話語被青年公子漫然避過,「赤魃大人說笑了,今夜見了無數美人,選起來怕花了眼。」

  赤魃頓覺著好笑,正要繼續出言譏諷,青年公子話峰一轉,「不過既然蒙大人好意,盛情難卻,我擇一位就是。」

  言畢,他從寬袖中取出一隻翠色的小鳥,指尖一送,小鳥振翅而起。

  「這飛鳥從台下所選之人,今夜就陪我共寢,大人覺得如何。」

  黑神台下遊戲正歡,轟鬧不絕,忽然有少數人開始沉默。

  靜默像一場飛速擴散的氳疫,在極短時間內感染了所有人,人們驚訝的發覺,高遠的黑神台步下了教中最尊貴的一群人。

  黑神台與廣場從來是兩個世界,即使在跳月節也不會有任何交集,這樣異常的情景讓人們茫然失措,不明所以。一叢叢篝火仍在熾熱燃燒,夜空下的人們無聲的退後,自動讓開了一條路,在兩側畏懼的跪倒。

  一片死寂中,成千上萬人一個接一個跪下來,不必任何吩咐,悉數以最馴服恭敬的姿態迎接意外降臨的主宰,沒有人敢言聲,盡在沉默的交換疑惑的眼色。

  漸漸有人發覺尊貴者的目光在追隨一隻翠色的小鳥。

  這隻在昭越山林隨處可見的翠鳥,漸漸承載了千萬人的注目,它輕盈的拍打著雙翅,盤繞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上方,徘徊良久忽然一折翼,落在了場地邊緣一個女奴肩上。

  那是一個膚色微黑的女奴,低頭曲跪,看不見面容,只見纖細美好的身段。

  原本這種事根本無須勞動赤魃等人步下黑神台,但中原人所提的法子太過奇特,誰都忍不住好奇,沒想到結果著實令人失望,赤魃見了膚色登時失笑,「怎麼選了這樣一個,抬頭讓我看看。」

  青年公子不言不語,一雙上挑的長眸奇異的幽亮。

  萬目所矚,一片寂靜,女奴勉強抬起了頭。

  她的臉龐玲瓏秀氣,然而被膚色一襯就減了三分,或許是過於緊張,光潔的額上有細汗,微顫的長睫半覆雙瞳,彷彿不敢正視。

  雖不出奇,姿容尚可,不至於太過難堪,阿蘭朵鬆了一口氣。

  赤魃在一旁嘲笑,「換一個罷,不然還道我們待客不周,宴上的舞孃隨便你挑。」

  或許是耽於面子,青年公子並未應和,微微一笑,「昭越的美人各具形態,這一個雖黑了些,卻也別有風情。」

  既然對方表明了態度,滅蒙也不再多說,隨口吩咐女奴,「今夜由你侍奉貴客,一切慇勤仔細,若是讓貴客不快,必受重責。」

  女奴的肩膀顫了一下,靜默的垂下了頭。

  一個發抖的女聲打破了氣氛,數步外,納香幾乎是伏在地上,「請大人恕罪,我族妹是個啞巴,不敢服侍貴人。」

  納香簡直要嚇昏了,儘管她不懂究竟是何種情形,但夷香被挑中是事實,可她不會說話,更不懂宛轉柔媚的事人,萬一在床笫間惹怒了貴人,只怕要被活活扔進蠱池,這迫使納香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冒著危險顫聲解釋。

  滅蒙皺起了眉,「是個啞巴?」

  赤魃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這飛鳥竟然指了個啞巴,果然有趣的很。」

  青年公子也不惱,似笑非笑。「無妨,瞧這身段也有可取之處。」

  赤魃見對方當眾掉了顏面,心情格外愜意,睃了一眼阿蘭朵,又瞟了一眼納香,惺惺然做了個順水人情,「雖然已經選定了,也不好太過怠慢客人。這個說話的似乎服侍過我,滋味不錯,一併送了你,帶回去享用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0:48 AM

下卷 第九十二章 照影來

  圓亮的銀月斜掛天角,映著竹樓最上層的窗口。

  一張布簾將寢居與外間分開,簾內傳來女人忽高忽低的呻吟,彷彿一張琴奏響了最原始的曲調,每一個聲韻讓人血脈賁張,足以想像裡面是怎樣的顛狂。

  夷香在外間站著,木然看著布簾下透出的光。

  誘人的聲音出自她朝夕共處的納香,裡面的另一個人,同樣是她熟悉至極。

  一張布簾隔開了一個世界,他彷彿不認得她,吩咐她在簾外等,似乎也沒有什麼理由讓她踏入。

  從看見束帶的一瞬間,她的腦子已經全然混亂,充斥著千百疑惑,此刻卻一個也想不起來,只覺得心口異樣的難受。

  她以為已經不再有感覺,命運總會給予更可怕的折磨,一次比一次更痛。即使摀住耳朵,靡亂的聲音依然鑽進來,如燒紅的尖針一寸寸刺戳心神。她的額頭抵在冷硬的牆壁上,臉頰不知怎的沁出了一片濕痕,呼吸都成了煎熬。

  眼前恍惚多了一個人,俊顏在皎潔的月光中風華如昔,神情很奇特,「你學會哭了?這眼淚——是因為我?」

  她看不懂他的驚訝,覺得胸口的窒痛更甚,又一串眼淚滾出來。

  左卿辭抱起她放在案上,幽深的眸光平視著她,凝視著頰上不斷滑落的水痕。

  她的心越發酸楚,肩膀抑不住的輕顫,一層層淚湧出來,怎樣也無法停止。天地間一片安靜,月光如練,唯有蛩蟲在低鳴。

  「你會嫉妒了,我很高興。」直到她終於平靜,左卿辭溫聲開口,徐徐撫摩她的頸,一如在江南的親暱時光,「恨我嗎?」

  她雙眸紅腫,心像被塞住了,辨不出情緒。

  「除了蘇璇,別人很難在你生命留下痕跡。」左卿辭淡淡的笑了,有一絲複雜的憐恤,「不過是給了一點恩惠,他就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樹,長進你心裡,其他人對你再好,也只是記著終要償還,一轉頭就能輕易捨棄。」

  他極少說這樣的話,讓她怔住了。

  左卿辭的話語有許不掩飾的妒,「你在山上受盡欺凌排擠,成了一塊七情六慾都不通的木頭,蘇璇又做了什麼,只顧自己快意縱俠,美人與聲名兼得,到最後發了瘋,同門與朋友棄之不顧,卻是你這傻子來拚命。」

  她心頭一酸,想替師父辯解,又被打斷。

  「這樣蠢,又這樣頑固,」眉梢流轉的邪氣瀰漫,他的指尖劃過她的心口,「你會了笑,又學會哭,這裡依然不屬於我。身體任我親近,心卻住著另一個人,蘇雲落,你將我當成什麼?」

  第一次碰上這樣的質問,她張了張嘴不知怎麼答。

  「無非是一夕之歡,轉瞬即過,根本不值得深想?」左卿辭淡笑,似嘲諷又似詰問。「還是說你不敢想?那個竊遍天下,無所不為的飛寇兒,原來竟是這般膽小怯懦。」

  他的每一個字是那樣刺人,宛如剝開她的心,她顫了一下,被他緊緊扣住了腰。

  「你太習慣守分寸,讓你等就不會踏進去;讓你走就不會再回來;奪走你的東西,也不會有半點報復,蘇璇怎麼會把你教成這樣。」左卿辭一句又一句詰問,「劍魔的徒弟活得這樣卑屈,不覺得很可笑?」

  他的話語越來越刻薄,她再忍耐不住,一把推開了他。

  左卿辭再次抵住她,俯下來的俊顏溫柔又惡毒,「你知不知道,越是這樣,越會讓人忍不住欺凌你、利用你、控制你。」

  她的淚終於迸出來,狠狠的瞪著他。

  「明明想要我,為什麼不跟緊我,抓住我,讓我只看你?」他的話語忽然又變了。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她愕然怔住。

  左卿辭的指尖撫過她睫下,拭去殘餘的淚痕,「崔九想殺了所有接近我的女人,沈曼青想展示她是最適合我的女人,而你——離我最近,卻什麼也不曾想。」

  睫上還掛著一點淚星,深楚的瞳眸脆弱又困惑。

  「為什麼不去奪?」左卿辭的聲調忽然變得極溫柔,致命的蠱惑,「你天生就是異類,注定得不到認同,何必被規則束縛。」

  被他說得混亂,她終於開口,因長時間的禁語而變得齒拙,「可你並不喜——」

  他眉梢輕佻,半是譏誚半是傲意,滯住了她的聲音,過了一會她又道,「可你不該用掉——」

  「不錯,我用掉了錫蘭星葉。」俊顏不見半分愧疚,左卿辭輕描淡寫,「那又如何,一片破葉子,比得上我給你的歡愉?」

  她本來就不擅言辭,被生生哽住了,好一陣才慢慢道,「你覺得它不值什麼,對我來說很重要,比我自己還要重得多。我偷了這麼多年,只為湊齊這些藥,眼看師父就可以復原了——」錐痛刺得她說不下去,停了半晌啞道,「葉子是你給的,想收回去也——我不怪你,是我命不好。」

  他瞧著她泛紅的眼,沒有說話。

  「你一直對我很好,除了師父,大概不會再有人這樣好,可是還有更重要的——」她忍住了淚,吸了一口氣,「那些已經結束了。」

  曾經歷的不可言說的甜蜜,如果能僥倖活下來,夠她回味一輩子了。但不是現在,他讓她從夢境跌落,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她不想再觸動,他終是陌路人,更有已賜婚的——她不能想下去,一種冰冷的東西攫住了她。

  左卿辭沒有再開口,抱起她走入了內室。

  想起方才聽到的靡亂,她剛要掙扎,發現納香癱在屋角陷入了昏迷,衣裳髮髻完好如初。

  他將她放在竹榻上,輕誚道,「你以為我碰了她?我還沒那麼不挑,用了一點合歡粉和弄魂香,讓她做個春夢罷了。」

  她的心大起大落,簡直不知該是什麼表情。

  屋角一支墨色線香行將燃盡,左卿辭更換了一支,「這裡說話務必小心,除非像這樣燃了謐香,據說血翼神教有種竊聽聲息的蠱蟲,萬不可隨意。」

  他絞了一把濕巾,替她拭淨淚痕斑斑的臉,她彆扭的掉開頭。

  「竟然穿成這樣。」左卿辭神情晦暗,指尖勾起宛絲,扯出裹胸內的卻邪珠,不想連帶牽出了束帶和另一樣物件,他凝目一看,語氣陰下來,「連這東西都會用了,你今夜想跟誰歡好。」

  她低頭一看,正是菟藤子,不知為什麼有些窘,「是納香塞給我,我不知道跳月節是要——僅是過來敷衍一下,以免旁人起疑。」

  他一步步逼問,「怎麼敷衍,萬一被人看上?」

  她全未想過那麼多,「不會,昭越人不喜歡膚色深的。」

  「有階位高的瞧上你又如何,為免打草驚蛇就忍了?」這並非不可能,她將靈藥看得這樣重,甚至硬忍過板杖之刑,事到臨頭未必捨不了,左卿辭的俊顏暗沉如水,忽然在她頸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吃痛的蹙眉,不懂他為何發怒,見了束帶終於想起來,「你在束帶上塗了藥,所以翠鳥落在我身上?你究竟為何而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7 12:01 PM

下卷 第九十三章 黃泉引

  俊顏俯看著她,半晌沒有回答,摘下她髻上的茶花把玩。「你確定這裡有錫蘭星葉?」

  下意識的抗拒這般親近,她推開他坐起來,「幾年前我聽說昭越神教中有一種聖草,黑葉紅絡,其毒無比,所在之處方圓十米寸草不生,與傳說的錫蘭星葉一模一樣。」

  左卿辭淡淡的眯起眼,「你知道血翼神教在西南有怎樣的實力,三大護法每一個都不在屠神之下,驅動千萬教眾易如反掌,竟然敢一個人潛進來,他們碾死你就如同一隻螞蟻。」

  蘇雲落只是看著他,一個字也沒有說,良久才道,「你不該來。」

  左卿辭只作未聞,「你來了也有一陣,可有尋到在何處?」

  她這時何來心思談論星葉,勉強道,「可疑的有三處,阿蘭朵的居所、蠆洞,乘黃的石殿。」

  左卿辭長眸一閃,「我入教那一日,你去了哪裡?」

  她從未想到傳聞中的中原客人竟是他,微微赧然,「我想接近乘黃的居所,可惜陷阱太多,藥人嗅覺又極靈敏,還未進殿就被發現,不得不退了出來。」

  他薄薄一哂,清俊的眉間儘是諷色,「居然還知道避,我以為三大護法都攔不住你。」

  他總是這樣尖刻,她的眼睫顫了一下,「不管你是為什麼來,儘早離開,這裡很可怕。我會想辦法送你出去,別再問我的事——就當我們從來不曾相識。」

  左卿辭沉默了一會,刺諷消失了,在她睫上吻了一下。

  蘇雲落想推開他,不知怎麼就失了力氣,丹田中空空如也,肢體頹然無力。

  「你說的不錯,或許這樣最好。」他將她擁入懷中,氣息變得溫憐而柔軟,「可我捨不得,反正你已經不要這條命,給了我如何。」

  她無心去聽他說什麼,身體的異樣讓她惶亂又迷惑,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片段劃過,從未深想的疑點斷續浮起。「——你——你用了什麼——你——」

  「想問我做了什麼,還是我真正的身份?」他摟著她,似乎漫不經意,「相處這麼久,雲落從不懷疑,究竟是對我太放心,還是從來就不曾上心。」

  她越來越不安,費盡力氣才能側過頭。

  「我最擅長的並不是醫治,靖安侯府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熟悉的眉眼仍是清俊無倫,話語又輕又柔,彷彿怕驚了最脆弱的小鳥,「多年前,有人叫我黃泉引。」

  她的全身驟然冰冷,腦中儘是混亂的轟響。

  雖然這個名字現身江湖時間不長,又寂滅已久,依然如魔影烙入人心,成了一個詭秘的傳奇。

  早年武林中凶名最盛,也最為飄忽的人,莫過於黃泉引。

  那一段時期江湖頻傳異聞,武林多位聲名顯赫的高手接連隕命,死狀詭異。橫極一時的赤眼魔蛟離奇的死在自家臥房,血流了一地;不可一世的紫宸派掌門發狂砍死了數個弟子,又將自己割得體無完膚;為患多年的水盜魁首八臂羅漢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船,將自己淹死了,近百名心腹在船上無一生還……

  這些人死得十分離奇,倖存的要麼嚇瘋,要麼心神潰散,全然說不出什麼線索,以至於江湖上有了黃泉引的稱號,卻很難說清他是怎樣一個人,更沒人能說出他是什麼來歷,只是被一概公認為武林中最危險的人物。

  蘇雲落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碰上傳說中的魔頭。「不可能——你根本不會武功——」

  「誰告訴你黃泉引會武功。」左卿辭唇角輕牽,微笑淡薄而無情。「殺人,我只用毒。」

  她湮滅了聲音,肌膚泛起了一層細小的寒慄。

  「你的心跳的很快,我有這麼可怕?」他有趣的看著她,按在她胸口的指尖溫熱,指形修長如美玉。她曾經貪戀這雙手的觸撫,此刻卻像有千鈞重,她不由自主的瞥向卻邪珠。

  左卿辭輕揚了一下眉。「不錯,你有護身的寶物,不過我要下毒,它防不住。」

  欣賞了一會她的悸亂,他低低笑了,「來一場你最習慣的交易吧。」

  不等回答,左卿辭的俊顏緩緩傾下來,直到額際相觸,鼻尖相抵,呼吸相纏,每一個字宛如輕囈,「我助你拿到錫蘭星葉,你將他從心裡拔掉,從此只屬於我,與他再無關聯。」

  納香醒來時,中原公子早已不在房中,昨夜的事彷彿一場夢,什麼也記不清,僅餘下模糊的歡悸。她不知道這場際遇是福是禍,禁不住忐忑了好一會。

  下了樓,納香掃了一眼院子,見花椒樹下有一口水井,井旁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夷香,頓時鬆了一口氣,快步走過去。

  夷香似乎在神遊,那種飄浮的恍惚極罕見,以至於她看來不太像平常的夷香,被她一喊,望過來又不知怎的低了頭。

  納香有些心虛,原本被挑中的是夷香,最後陪寢的卻是自己,她不知道夷香會不會因此氣惱,畢竟那位公子俊逸無雙,連聖女都動了心。

  「夷香。」納香強做鎮定,看著她腳邊兩隻毛色駁雜的野兔,另有半隻麂子,「你在做什麼?這兔子從哪裡來?」

  見對方比的手勢,納香狐疑的睜大眼,「那位公子讓你烤兔肉?」

  教中的奴隸是不准擅自舉火的,貴客顯然不在此列。她們既然被送過來,也就成了這幾個中原人的奴僕,自然要聽吩咐行事。

  納香左右無聊,蹲在一旁看著夷香洗剝野兔和麂子,將兔子用野果汁抹遍,又清理火塘,用香梨木劈薄,燃上火細細的烤,等香氣傳出,納香已經饞涎欲滴,她從未發覺烤肉竟是這般誘人。「怎麼這樣香,反正要試味,先撕一塊我嘗一嘗。」

  夷香猶豫了一下,院子裡傳來聲音,中原公子帶著隨侍回來了,他看了一眼,扔下一句吩咐獨自上樓。「啞巴將烤肉送上來,另一個把麂子烤了,你們幾個分著吃。」

  夷香無奈的看了她一眼,倒了一壺果漿,並著烤好的兔肉一起送上了樓。

  納香等了許久,夷香遲遲未能下來,她唯有悻悻然將剩下的麂子烤了,與侍從一道索然無味的分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8 01:37 AM

下卷 第九十四章 可堪依

  第二日,赤魃辦了一場短宴,特地讓人來請。

  這一場宴會的目的不外是為取笑,左卿辭攜了納香赴會,面對譏嘲神色不改。「良辰美人,不負佳夜,多謝赤魃大人成全。」

  赤魃掃了一眼他身後的美人,毫不意外,嘲道,「果然還是這個更為合意?比什麼飛鳥選出的啞巴好得多。」

  「公子本就不是看重美色之人,這兩個女奴權且作灑掃鋪席之用。」阿蘭朵抑住不快,冷冷的一瞥納香,「要是敢懈怠或偷懶,公子打殺了也無妨。」

  納香聽出殺意,腿一軟跪地伏倒,顫聲應諾。

  赤魃清楚阿蘭朵動了妒念,大刺刺的出言回護,「這一個知情識趣,一向極會服侍,必不會出錯,有什麼不當之處只管告訴我,我來替你管教。」

  他習慣了誇口,卻正給了阿蘭朵話柄,她悠悠道,「如今已是公子的人,輪得到你來調教?這般不捨,不如索性要回來,免得在一旁伸著脖子惦記。」

  左卿辭順勢放下酒杯,「若真如聖女所言,在下不敢奪人所好。」

  赤魃被阿蘭朵擠得落了面子,頓生惱意,「女人算什麼,我送出去就不會收回,明天把紋匠叫過去給她們紋了徽記,以後就是你的女人,誰敢動就是和我赤魃過不去。」

  這一句含沙射影,直指阿蘭朵,她正看納香如眼中刺,滿心打算找個由頭處置掉。

  還是左卿辭圓了話語,「紋身固然奇麗,我更愛女子肌膚瑩白無暇,多謝兩位大人好意,我定會善而待之。」

  阿蘭朵素來以膚色自許,這一句在她聽來形同暗讚,芳心生喜,不再去理會赤魃。

  滅蒙在一旁壁上觀,直到此時才道,「些許小事,但隨公子就是,這幾日怎麼不見朱厭。」

  鮮少會提起這個人,場中頓時靜了,幾個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乘黃身上。

  乘黃停了停,「少年人貪玩,想是看跳月節來臨,下山與村女廝混了。」

  阿蘭朵鄙厭的蹙了一下眉,赤魃卻是興致勃勃,「南邊的寨子確實有幾個不錯,好一陣沒去了。」

  滅蒙點了點頭,又道,「他口無遮攔,功夫卻不濟,可不要撞上什麼麻煩。」

  難得滅蒙會關心朱厭,赤魃與阿蘭朵都現出了幾分輕詫。

  乘黃大概也未想到,或許這樣的問詢在他看來跡近質問,從銀面具後傳出的話語頗為冷漠,「誰敢惹本教的人,他玩膩了自會回來,我也懶得管。」

  滅蒙呷了一口酒,「畢竟是教主之子,總要看顧一些,跳月節也過了,不如我叫人把他尋回來。」

  乘黃顯然不認為有此必要,冷道,「我既然放他出去,自能確定他無事,無須杞人憂天。」

  話已至此,滅蒙也不再說下去,轉用別的話語帶過。

  納香吃過苦頭,知道自己的小命在上位者眼中視同草芥,又成了聖女的眼中釘。哪還敢再翼求取悅中原公子,只願自己生得醜一些,平安度日已是萬幸。好在俊逸的中原公子對女色興趣缺缺,除了帶出去與宴之外,並不怎麼理會她,反倒是與夷香接觸更多,不過這種相處與美色全無關聯。

  他似乎對飲食極為挑剔,嘗過第一次烤肉,接下來各種吩咐接踵而來。

  納香驚訝的發現夷香手藝上佳,白筍紫椿,黑耳黃茅,香芋野菌,各種烹製異常美味,可惜一裝盤就送去了樓上,也不知是從何處學來的技藝,問也問不出所以。

  夷香被交待了整理食物,打掃就落在了納香身上,這差事雖然略為辛苦,總比受寵更易保命,她也甘願清掃洗刷,不過近段時間她幾乎被夷香養懶了,乍然上手頗有些不慣。

  納香紮上圍布,正打算將一大桶污水拖出去,回身發現青年侍衛已經先一步提走,將水遠遠的潑在樹籬邊,步伐之間毫不費力。

  這青年侍衛長得秀氣,人也細心,可惜幾個男人沒一個肯說話的,納香在院中嘆了口氣,惆悵而寂寞的望了一眼竹樓頂層。這裡沒有欺侮,然而實在無趣,簡直像生生落到了一群啞巴堆裡,只有等晚上才能和夷香發幾句牢騷。

  她的神情落在竹樓上的人眼中,意味卻又不同。

  左卿辭近日的心情極好,一半是尋回了佳人,一半是不必再忍耐蠻荒奇怪的飲食,用膳成了一種享受,正如此刻案上的鮮食——肥美的錦雞熏烤之後撕為細絲,與一種野葛的嫩莖相拌,入汁澆透,滋味清新鮮爽。

  左卿辭從納香身上收回目光,品了一筷子菜餚,「你與這女人交好?」

  蘇雲落看了他一眼,摸不清他的話意。

  「既然是利用,不該和她太近。」左卿辭半是提醒半是告誡,「你也該清楚,得手之後她必然被教中清洗,難道你還能帶她逃出去?」

  蘇雲落沉默了。

  「她已經習慣了依賴你,好像你身邊的女人都是這樣。」左卿辭忽然笑了笑,「世間女子多柔弱,聰明的就會善用技巧攀附他人,獲取更好的生活,雲落可曾想過依附誰?」

  她想了一想,「你在示意我依附你?」

  左卿辭不置可否,輕佻的引誘,「那樣豈不是輕鬆許多,雲落也不必這般辛苦。」

  辨不出他的話意是真是假,她搖了搖頭,「你會瞧不起,很快會厭棄。」

  他輕哦一聲,似乎頗覺有趣,「雲落這是對自己缺乏信心,還是對我?」

  她從窗口望了一眼納香,「你一直勸我甩掉她們,你討厭被寄生。」

  左卿辭的神情微微一動,又笑了,「喜歡自又不同,雲落何不試著讓我的心長久繫在你身上。」

  「我很難讓人喜歡,人的心又太複雜。」她聽了沒什麼反應,只道,「只要你幫我治好師父,我會一直跟隨你,不管做任何事。」

  左卿辭長眸略深,忽而一揚眉,「假如我落入同樣的境地,雲落會不會這樣不捨不棄,拼盡力氣相救?」

  他問的很隨意,她卻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左卿辭慢悠悠的啜著茶,顯然不打算讓話題跳過。

  「如果這是你的要求,我會。」過了半晌她道,明知沒有意義,她還是遲疑的問出來,聲音很低,「如果是我碰上這樣的——」

  左卿辭神色淡下來,優美的唇角薄誚的勾起,「如果是雲落?我會給一份最烈的毒,不會讓你有絲毫痛苦。」

  這個回答並不讓人意外,蘇雲落默默的低下頭,看著碗碟中的菜餚,再也沒有食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8 01:44 AM

下卷 第九十五章 色障目

  黑漆漆的夜,幾枚火把在風中晃動。

  幾聲吆喝,三兩句低語,一群奴衛依序換班,銜起蛇哨開始巡視。

  蠆洞外有三層守衛,內裡十五人值守,中層六十五人,外圍數百人,九人一隊設為巡遊,人員交替,終年不休。蠆洞外部極狹,洞口的長明火把隱隱映出霧氣,草木盡黑,依稀可見蛇獸的屍骨,值守均在十丈外。一旦硬闖,驚動任何一個守衛吹響蛇哨,便是插翅難飛。

  蘇雲落隱在暗處窺視了許久,無聲無息的退出來。回到竹樓已近四更,她下意識的觸撫胸口的卻邪珠,不知它能不能翼護著從洞中全身而退。

  如果按此前的計劃,她已經將要冒險一試,可他來了——

  不同於表面的安靜,這些日子她的心混亂如麻,全沒有得到助力的喜悅。

  即使左卿辭是黃泉引,可他不會武功,就算有心施為,也不可能與一教相抗。何況他是明著入教,一舉一動倍受矚目,稍有破綻就會被血翼神教撕得粉碎。

  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踏出來,將一根燃起的謐香置入香爐,是值守的秦塵。「蘇姑娘,你不該懷疑公子,他既已應諾,定有安排,你獨自探查未免太過冒險。」

  這人一向極少開口,一出言就直切正題,蘇雲落靜了一會,「我已經想到了法子,你們在反而不便行事,勸他回去吧。」

  秦塵嘆了一口氣,「公子是為你而來,絕不會看你自蹈死路,你一味堅持貿然行事,可對得起公子的心意?」

  秦塵的話中有責備,她不想再說下去,「我會任他驅策,但不是現在。」

  秦塵一頓,又道,「你對公子大概有些誤解,那枚錫蘭星葉的確用在沈姑娘身上,卻是因薄侯的算計。」

  她想不通這與薄侯有什麼關聯,秦塵已然開口解釋。「他與令師有宿仇,發覺你在為令師尋藥,命人以塗有青龍涎的毒針襲擊左小姐,此毒唯以鶴尾白與錫蘭星葉可解,公子若要救治,必會迫索你現身,薄侯即可藉機將你擒住。幸而沈姑娘救下了左小姐,自己卻中了毒,殷少俠數度上門相求,公子不得已而取用了靈藥,並非存心背棄。」

  蘇雲落怔住了,一時百惑叢生。

  其中的細節頗為繁雜,換了白陌必能說上一天一夜,可惜這次入教太險,左卿辭未將其攜來,秦塵私下惋惜,口中三言兩語闡釋完來龍去脈,而後道,「賜婚是沈府所求,並非公子之意,這一次離了金陵,婚事俱已作罷。公子高傲,由來肆意而行,唯獨對蘇姑娘格外用心,甚至私下出手為你除去了薄候派出的六名郎衛,你可知其中擔了多大風險;一旦被人發覺公子就是黃泉引,牽連出安華公主之病,惹來帝心震怒,靖安候府又是何等下場。」

  見她怔然無言,秦塵最後道,「血翼神教是什麼樣的地方,沒有人比蘇姑娘更清楚,公子知你欲圖昭越,立時多方籌謀,冒性命之險入教襄助,足見一片真心,還姑娘請與公子冰釋誤解,免卻再生枝節。」

  阿蘭朵芳心萌動,終是捺不住,尋了一個機會邀得中原公子出遊,騎著矮腳馬在山間穿了一個時辰,將左卿辭帶到了一處山野所在。

  這是一處密林中難得的空地,層林接著起伏的緩坡,一方鏡湖倒映著淡雲,四野覆滿碧茵茵的細草,景色不算特別出奇,勝在幽翠開闊,涼風徐來,別有一番怡人的清爽。

  阿蘭朵吩咐隨行的僕役將馱馬上的酒食卸下,一一佈置妥當,之後悉數打發回去,唯有啞女被左卿辭留在一旁服侍。

  一大片獸皮鋪在地上,矮几上放著鮮果冷食和十餘色山肴,杯中斟滿新釀的米酒,盛妝的美人銀鐲叮呤,嬌顏明燦如三月春花。

  阿蘭朵與左卿辭對坐,心情之好自不必說,左卿辭也如春風拂面,兩人細斟慢酎,你來我往,自有一番曖昧情致。

  左卿辭淺飲了一杯,「此地清寧雅緻,惜在略偏了些,聖女將人全斥退了,安全上有些不妥。」

  阿蘭朵故做惱色,更增三分媚態,「怎麼你還是叫聖女,說了幾次,莫不是嫌我名字難聽?」

  左卿辭笑了笑,「怎麼會,阿蘭朵這名字,一聽就如鮮花一般。」

  「被你念出來果然格外好聽。」阿蘭朵轉嗔為喜,「你不知道,這裡看似安靜尋常,卻有昭越獨一無二的奇景,等閒人還不許來,不過時辰未至,要到月上中天才瞧得出。」

  孤男寡女,空林幽湖,對酎到半夜等景?

  左卿辭只是微笑,似不曾覺察其中的詭異,「如此說來這景色必定奇麗非常,不可錯過。」

  阿蘭朵為了這一日,特地使了心腹將赤魃勾去寨子裡尋歡,怎麼可能僅是為讓這俊美公子見識風物,她心有計較,連啞女都嫌礙事,隨聲斥趕到遠處。

  彤雲如火鋪了半邊天壁,紅光在湖面亮了好一陣,終是陷於沉寂,天穹轉為了黯藍。

  羊皮風燈早已備好,四周又用艾草熏過,蚊蠅遠避,全然無礙夜飲。兩人越飲越是融洽,阿蘭朵媚態橫生,彷彿被酒意所醺,嬌軀軟綿綿的全不著力,眼看要倚上左卿辭的肩,他自然而然的一俯身,執壺將飲空的酒杯倒滿。

  盛滿的杯盞遞過來,阿蘭朵揚起玲瓏纖手正要接,忽然一條金色小蛇滑出來,迎著左卿辭唁唁吐舌,俊顏一個失驚,險些跌墜了酒壺。

  阿蘭朵低頭一看,一勾指將蛇收了回去,「嚇著你啦,莫怕,它不會咬你的。」

  被這樣一擾,旖旎的氣氛頓時淡了,左卿辭儘管未露出駭怕之色,目光仍在她袖口,「這是蛇?這般隨身不會妨害主人?」

  阿蘭朵還真不願嚇著這溫文俊逸的公子,「這是本教的聖蛇,極具靈性,只聽主人的號令,絕不會輕易傷人。」

  左卿辭似乎釋然了幾分,又有些將信將疑,「原來是聖蛇,怎麼看起來與尋常的不太一樣?」

  「尋常的靈蛇怎麼能與聖蛇相較,它是黑神化身,自然不同。」阿蘭朵有心炫示,將小蛇又召出來,金色的蛇身盤在纖白的秀腕,一雙血翼閃動,極是奇特。

  左卿辭凝目注視,口中讚道,「果然是靈物,天生異相,必然有過人之處。」

  阿蘭朵得意道,「不錯,再厲害的野獸,也及不上它的十分之一。」

  纖指一振小蛇倏然不見,一隻在湖畔覓食的鷲鳥驀然驚起,瞬間跌落在地面,無力的抽搐。

  「聖蛇遊走極快,突襲如電,一旦被它咬中,性命就算是被黑神收了。」阿蘭朵抬手將蜿蜒歸來的小蛇收回,嬌容帶著倨然傲意。

  左卿辭顯然被吸引住了,頗為神往,「我聽說越是厲害的靈物,越是難於馴養,阿蘭朵竟然能讓它這般順服,真是奇了。」

  阿蘭朵被誇得滿心歡喜,「聖蛇唯有教主與繼承人有資格馭使,我從小與它相伴,心意相通,只要它在身側,再多敵人也不怕。」

  左卿辭少不得又讚了兩句,阿蘭朵芳心大好,春意綿綿,瞅著明月初升,正盤算著要讓這中原公子再醉一些,忽然山道上傳來了蹄聲。

  密蹄潑風一般,阿蘭朵隱覺不妙,踏月而來的騎者已經循著羊皮風燈直奔而來,近前一看,卻是滿面盛怒的赤魃,「阿蘭朵!」

  未想到本該在寨子裡尋歡的赤魃突然回返,竟像得到消息直撲而來,阿蘭朵由不得一驚,

  「你跟這小子在做什麼!」赤魃跳下馬,聲音如霹靂。

  阿蘭朵本有些心虛,但被他當面一斥下不了台,索性嬌橫道,「我帶公子來這裡賞景,與有你何相關!」

  她一發蠻,赤魃怒火更熾,「原來是賞景不是賞人?那我這就宰了這小子。」

  阿蘭朵立刻攔在左卿辭身前,氣得嬌容變色,「我說說話又怎了,你和那些女奴做了那麼多髒事,憑什麼管我!」

  赤魃的臉龐顯出幾分猙獰,「那又如何,你也沒少殺女奴,我宰了他正好扯平。」

  眼看他要動手,阿蘭朵一急,金蛇倏的從袖中掠出,在地上昂首盤立起來。「他是教中決議迎進來的貴客,豈能和你那些賤奴相提並論,你敢動他,休怪我和你翻臉!」

  金蛇攔道,雙肋血翼翕張欲撲,噝噝有聲,儘管細小如指,卻連赤魃也不敢硬闖,他恨聲道。「阿蘭朵,你可想好了,真要和我破臉?」

  阿蘭朵雖然怒極,頭腦尚清,頓了一瞬斂住情緒,口吻中多了兩分嬌嗔,「是你不講理,我不過是看個景,你在這裡凶神惡煞的做什麼。」

  赤魃審時度勢,忍下幾分火氣,冷笑道,「既然如此,你酒也喝了話也敘了,還在這裡做什麼,陪著他過夜?」

  阿蘭朵羞惱又起,險些想抽爛赤魃的臉,最終還是按下來,硬聲道,「誰說我要留,稍後我即行回轉,你若不放心就回去候著,看我今夜歸不歸。」

  赤魃豈會這般容易被打發走,見她鬆了口,趁勢接上來,「山高林密,豈能讓聖女獨行,我身為護法,有護送之責,正好送你回去。」

  阿蘭朵知道今夜赤魃必不肯輕去,再糾葛下去更是難看,唯有壓了火氣轉向左卿辭。

  不等她開口,左卿辭已然知情識趣道,「阿蘭朵大人只管隨赤魃護法先行,我在此地賞完風景,明晨自會回返。」

  他這般溫柔解意,阿蘭朵越加不捨,怎奈赤魃在一旁虎視眈眈,衝突起來傷了這玉似的人反為不美,她只得囑咐幾句,怏怏的牽出馱馬,在赤魃的催促下去了。

  左卿辭全不介意赤魃的惡言厲色,彬彬有禮的和顏目送。

  山回路轉,蹄聲終至消失,他望了一眼天空,負手悠然一笑,「空山靜水,星月照林,唯剩雲落與我同賞,真是妙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8 01:52 AM

下卷 第九十六章 火中栗

  纖影自鄰近的樹梢無聲的落下,神情有些複雜。

  左卿辭抬手牽過她,挽至獸皮褥坐下。

  「可惜杯子並未多攜,這一隻已然髒了,雲落暫且與我共用一杯罷。」左卿辭將阿蘭朵用過的器皿拋至一旁,留了一些未動的瓜果,輕淺一笑,「怎麼不說話,難得這一帶隱秘無人,一會我吹笛給你聽可好。」

  秦塵所述的始終縈繞不去,她瞧著俊顏心頭紊亂,不知該怎樣應對才好,停了一瞬道,「方才那些,難為你了。」

  「不過是一點虛與委蛇的套話,不算什麼。」左卿辭漫然拂開盞上的浮沫,思慮的是另一樁,「阿蘭朵隨身的那隻血翼金蛇,我似乎曾看過類似的記載,說是幼年必須與星葉相依共存,成年後毒性反而與之相剋,你要找的東西只怕不在阿蘭朵殿中。」

  蘇雲落怔了一怔,「金蛇是你刻意引出來?」

  「我聽說神教的教主有靈物護身,用了一點小手段,這一趟出遊收穫不小。」既然是以聖草方能育養的聖蛇,血翼神教對星葉的重視可想而知,明面上的交換是不可能了。左卿辭沉吟一瞬,語氣微凝,「你小心些,這東西連赤魃都忌憚,速度又極快,若中了齒上之毒,我也未必救得了。」

  她說不出什麼,唯有低聲叮嚀。「你還是離她遠些,惹得赤魃恨上會有危險,萬一她對你——總是不好。」

  「雲落是擔心我被她輕薄了去?」左卿辭唇角一挑,拈杯似笑非笑,「說起來她也是個美人,又這般熱情,真要投懷送抱,也是一樁美事。」

  她靜靜的瞧著他,「可是你不喜歡她。」

  她在樹上看得分明,他一雙長眸始終波瀾不起,溫雅淺笑中儘是矯意敷衍,大概也唯有阿蘭朵惑於俊顏,全然不察。

  他停了一瞬,忽而一笑,「你說天下那麼多美人,為何我偏偏喜歡上一個最蠢的。」

  這是他第一次直言喜歡,入耳竟然是一片淒柔的酸楚。

  「你問我為何而來。」斂去了戲謔的淡諷,他神色淡淡的柔下來,「因為一個傻子快要死了,她笨到被欺侮了連恨都不會,我費了多少心思才讓她學會笑,學會主動親近。」

  她的心彷彿被塞了一把砂子,刺刺礫礫的痛。

  左卿辭的聲音很輕,像一剪微風,「你說,捨不得這樣一個傻子,我是不是更蠢。」

  她的喉間有些發澀,「我以為你有了更好的——她——」

  「沈曼青?她確是聰明。」他笑了笑,雲淡風輕道,「可惜我不想當世子,自然也不需要那樣聰明的世子妃。」

  她默默的望著他,蘊起的淚霧讓眼睛越來越潮。他是那樣涼薄縱性,素來半真半假,可生死盡頭,竟然追來了這樣蠻荒的險地,「當時的情形,你為什麼不說?」

  他的眉梢凝著一點意氣,淡嘲道,「解釋了又如何,只要觸到蘇璇,我便一文不值。」

  她哽了一下,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眼淚滲了出來。

  左卿辭正要開口,視野中忽覺有些異樣。

  茵茵碧草漫開了一片雪霧,漸漸的渲染了整片緩坡,光華越來越近,連兩人身側的草地也開始變化,一種幽冷的清香瀰散開來,地上綻出了無數奇異的花朵。

  花瓣帶著獨特的光,宛如星輝凝成,映得視野都明亮起來。

  天上銀月一輪,地上星華萬千,原來阿蘭朵並未說謊,此地居然真有奇景。

  天地靜謐無聲,兩人都被異景吸引了。

  染著淚的瞳眸映著瑩燦的異花,有一種令人神迷的幽麗,他凝視良久,摘下一朵遞過去,「傳說昭越有隨露而生的奇花,一夜盛放,天明不留痕跡,唯獨有緣人得見,可巧讓我們遇上了。」

  花在指間瑩然剔透,隔著花是一張俊美無雙的容顏,離得那樣近,再也沒有神秘多變的疏離。

  她的心尖驀的又酸又軟,異常眷戀難捨。

  左卿辭敏感的窺出變化,不動聲色的誘惑,「雲落在想什麼?」

  想什麼?她突然間很想忘卻一切,想隨他回去長伴長依。可是她說不出口,師父唯一的希望在這裡,一放棄就永遠成空。

  「出教吧,這裡太危險。」她最終道出的僅是這樣一句,「我會儘量活下來,回中原去找你。」

  左卿辭垂了一下睫,舉杯啜了一口,溫憐轉成了輕嘲,「罷了,既然星葉不在阿蘭朵殿中,你接下來想探哪一處?」

  繾綣溫柔的氣息突然消散了,她呆了一會才訥訥道,「蠆洞,神潭守得最緊,只能放在最後。」

  他不說話,自顧自的思索了一陣。

  她忍不住道,「還是我在暗中進行比較合適,你在明處,又惹上了赤魃,不宜——」

  左卿辭輕譏道,「怕我有失,壞了你的事?」

  帶刺的鋒棱又出來了,蘇雲落窒了窒,「我怕你出事,這本是我自己的事,不該牽累了你。」

  左卿辭嘆了一口氣,放棄了薄惱,「要的就是阿蘭朵與赤魃離心,衝突越大越好。」

  她一瞬間反應過來,「赤魃是你引來?」

  左卿辭一哂,「何用我引,他在院中的僕役布了眼線,一舉一動盡知。你當滅蒙那個老傢伙為何將我迎進來,誘到這兩人鬧翻了,他才有可能從中漁利。」

  她的腦子漸漸活動起來,左卿辭反而問起,「在你看來這幾個人誰最難纏。」

  她入教以來一直在觀察,早已反覆思索,「阿蘭朵武功平常,不過護身金蛇頗為棘手;赤魃似乎用毒改換了經絡,力量極為驚人,與屠神有幾分相近,不宜和他硬碰;滅蒙的毒掌有些麻煩,我有卻邪珠,若是神兵在手或許能抗;至於乘黃——」

  左卿辭聽的很仔細。「乘黃如何?」

  這一個實在所知太少,蘇雲落道,「乘黃是最難捉摸的一個,我判斷不出。」

  連她也看不出,左卿辭沉吟片刻,「來前我讓文思淵將血翼神教的傳聞盡數收集,許多說辭誇大而離奇,甚至說教主能借黑神之力馭動萬獸;而今看來幾名護法各有厲害之處,或許未必儘是虛言,你覺得滅蒙和乘黃對上誰會贏。」

  她想了一陣,「我覺得是乘黃,他太過深藏不露。」

  左卿辭又拋出另一個問題,「你對朱厭瞭解多少?」

  蘇雲落對這人關注不多,「他受乘黃保護,在教中的地位很微妙,阿蘭朵尤其討厭這個弟弟,近期他好像生了什麼病,被乘黃隱匿起來。」

  左卿辭神色一動,「你確定?」

  儘管離得極遠,但那一瞥應該不會錯,蘇雲落一點頭。

  左卿辭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有點不自在,才道,「乘黃守得如此嚴密,雲落依然能尋隙出入,果然厲害。假如朱厭真是如此,或許接下來會省力許多。」

  聽他的話意似乎有了對策,她隱隱疑惑,「你想到了什麼?打算怎麼做。」

  「錫蘭星葉是教中至寶,就算是雲落也絕難輕取,更不可能在得手後安然出教。」左卿辭沒有正面回答,神秘的一笑,「在這種境地,強竊是下下之策。」

  蘇雲落眼中有了光。「你有上策?」

  這張臉龐與過去全然不同,唯有一雙深墨的眼瞳如昔,一度破碎的信任與依戀,這一刻終於重又盈現,左卿辭忽爾一笑,「想知道?吻我。」

  突如其來的謔逗讓她呆了一呆。

  左卿辭也不催促,謔聲道,「雲落儘管入教數月,畢竟是做奴僕,騰挪的空間有限;我入教為貴賓,所見自又不同,想個法子說不定可事半功倍。」

  他總是這樣俾睨任性,肆意拿捏,她僵了一下,莫名的有些委屈。

  左卿辭忽然在她額上吻了吻,「血翼神教的教主閉關多年未現身,傳聞已走火入魔身故。按慣例待聖女至十九歲繼位,大約還有半年,這些雲落必定清楚。」

  不知他怎的又改了主意道出來,蘇雲落意氣悄然平了,抬起臉望著他。

  左卿辭娓娓說下去,「三位護法中,一心扶持阿蘭朵的是赤魃,一是看中她年輕易於掌控,二是赤魃可以在繼位後與她成婚,讓她生下孩子,如此一來赤魃的地位就等同於教主,遠遠超過他人。阿蘭朵對自己的處境也很清楚,儘管不願受制,她必須先繼位。三位護法她只能依靠赤魃,乘黃是朱厭的保護人,她不能不疑忌;至於滅蒙,他表現得太軟弱,看上去根本不足以與赤魃抗衡。

  無怪這對情人之間波瀾迭起,時近時遠,蘇雲落聽得入神,「赤魃確實獨大,看起來也沒什麼能構成阻礙。」

  左卿辭一邊解釋,不動聲色的攬住她,「滅蒙絕不會樂見這樣的局面,三人中以他資格最老,地位最危。赤魃此時已經如此囂張跋扈,等大權獨攬,滅蒙就成了俎上之肉。他此刻處處退讓,縱得赤魃越發自大,另一方面也在打乘黃的主意。」

  他輕易將幾人之間的利害關係剖析分明,蘇雲落滿心佩服,「乘黃是什麼立場,他不怕赤魃勢大?」

  「乘黃表面上兩邊都不站,偏又在朱厭的事情上說了謊,沒想到滅蒙留了心,發現了異常。」左卿辭似乎也在思索,好一陣道,「朱厭平時不受重視,如果是尋常生病,根本無須避諱,乘黃欲蓋彌彰,就顯得十分可疑,再聯繫到朱厭特殊的身份,這件事絕對不小。」

  蘇雲落陷入了思索,「滅蒙發現了什麼,他想設法挾制乘黃?」

  他低頭微微一笑,她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離得這樣近,近到他輕易就吻住了她,唇間的氣息帶著甘冽的酒香,久違的糾纏分外醉人。

  隔了好一會,他略略放開,在她唇上溫柔的淺啄,「雲落想在火中取栗,上方正壓著一隻千斤油鍋,一動手就沸油潑頂,烈火燒身,該怎樣才好。」

  蘇雲落被他吻得心神散亂,滿腦子昏昏然,半晌才道,「引火燒鍋?」

  他的吻再度落下來,隔了許久才模糊的呢喃,「雲落說的不錯,我們先把火星挑旺,看乘黃的秘密有多重要。」

  夜涼如夢,人影相擁,千萬朵盛開的異花隨風而舞,彷彿一片無垠的星辰宿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8 01:56 AM

下卷 第九十七章 暗離間

  乘黃的地盤裡藥人多過活人,近期防護越發嚴密,各種蛇蠍在牆沿壁角盤踞,連朱厭看得都有些噁心。

  他剛喝完一碗腥氣撲鼻的藥,臉上呈現一種詭異的烏紫,兩枚長蟺銜著他的食指和中指拔毒,隨著毒血傾出,長蟺漸漸不動了,他內腑的絞痛略減,終於有了氣力說話。「這樣還要持續多久?」

  乘黃放下空碗,將死蟺換成了一隻赤蟾繼續拔毒,「再兩天可以恢復如常。」

  「這到底是什麼毒。」朱厭壓不住的煩燥,「每年發作一次,疼起來生不如死,還必須躲起來偷偷摸摸的解,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為什麼?」

  乘黃沉默。

  又一次得不到答案,朱厭戾氣翻湧,一揮手打爛了碗。乘黃視而不見,藥人隨著指令上前將碎瓷收乾淨,又蹣跚著退了出去。

  乘黃緩慢的研著藥臼,口中道,「你會好起來。」

  知道再問也無用,朱厭難抑情緒燥怒,片刻後喃喃道,「不如死了罷了,這樣活下去全無意趣。」

  乘黃的手停了一瞬,漠然道,「這算什麼,一年才發作一回,你在教中雖不如阿蘭朵,也無人能管束,這樣便覺得厭棄,那些任你生殺的奴隸又如何。」

  朱厭從未想過與奴隸並論,一時氣笑不得,「我和奴隸比什麼,我跟阿蘭朵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她將來是教主,養的是聖蛇,人前人後尊貴無比;我卻養隻綠烙都被恥笑,受了毒傷還要偷偷摸摸。」

  乘黃默了一會道,「中原皇帝生十幾個兒子,能繼位的只有一個。有的不受寵,大臣以為必然落敗,最後卻憑本事做了皇帝,將來的事誰說的定。」

  朱厭第一次聽得這樣說,不由盯著他看了半晌,「戴這面具的真是你?可別是他人假充的。」

  乘黃冷冷的轉過臉,「以前不提,是因為你與她差距太遠,嘴上又無遮攔,萬一說漏就是自尋死路。如今——」

  朱厭禁不住道,「如今怎樣,難道與她就無甚差別了?」

  乘黃沉默片刻,「滅蒙這奸狡的老貨,怕是猜到了一些什麼,阿蘭朵要繼位了,他按捺不住了。」

  朱厭不明所以,「猜到了什麼,他要鬥赤魃不是正好?我等著看戲。」

  乘黃見毒已拔盡,替他灑上藥粉裹紮,「他一個人怎麼鬥得過,自然要把水攪混一些。」

  朱厭聽得起悚,連疼痛都忘了。「他想做什麼,把你也拖下去?」

  「昨日你窗外死了兩隻血蠍,草叢裡搜出了這東西。」乘黃的聲音冷得像結冰的岩石,從懷中取出一枚角錐形的骨飾,尖端磨得發白。

  朱厭接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眉頭皺起來,忽的想起,「這是滅蒙腰帶上的垂飾?」

  乘黃冷冷道,「我道什麼人能在這裡來去自如,看來都是老傢伙的圈套,藉著上次有人入侵,把這裡轉了個遍,為的就是找機會潛進來探查——」他停了一瞬,才又道,「他只怕已經發現你生了病。」

  朱厭被他說糊塗了,「他要看什麼?我的病有什麼蹊蹺?」

  乘黃靜默了很久才道,「不是你,是我。」

  朱厭半懂不懂,匪夷所思道,「你有什麼秘密怕他發現?他不去對付赤魃和阿蘭朵,卻來招惹你,腦子抽風啦?」

  乘黃沒有再回答,看不透銀面具下是什麼神情。

  夷香在樓上侍奉中原公子,納香洗完餐盤後無所事事,忽然有熟人來尋,讓她有一種意外的驚喜。「阿勒?」

  阿勒的衣飾齊整了許多,身形比從前更為精壯,他將納香喚到籬笆旁,看四下無人才開口,「納香,前一陣我成了赤魃大人的奴衛,不必再灑掃,只管聽大人吩咐行事。」

  納香是經歷過的,知道突如其來的際遇未必是福,不喜反憂,但又不好多說,「這倒是不錯,你的身形怎的變成了。」

  阿勒微有赧意的撓了撓頭,「我去了一趟乘黃大人那裡,受了神潭的賜沐,力氣就大了許多。」

  納香半信半疑的探了一下,阿勒臂肌賁起,觸上去硬如鐵一般。

  被她白細的手撫過,阿勒有一絲驕傲的暗喜,「他們說這是黑神的祝福之力,我現在可以一拳打斷一棵樹,不信給你看。」

  納香趕緊止住,「好端端的打樹做什麼,也不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一言提醒了阿勒,他遲疑了一下,「納香,赤魃大人想知道那個中原人每日的言語舉動,要你全部記下來,私下傳給大人。」

  納香驚住了,頓時一陣發悸。

  阿勒看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道,「其他粗役在院內外灑掃,進不了竹樓,只有你能近身侍奉,如果做得好,大人會把你要回去。」

  納香臉色發白,勉強笑了笑,「我哪裡探得到什麼。」

  阿勒以為她心有旁顧,頓時發了急,「納香,你莫要被他的臉迷惑,我們是神教的人,要是連赤魃大人的命令都不聽,只有死路一條。」

  納香知他誤解,被他氣得一噎,「你懂什麼,我只能在一樓待著,他們平日也沒什麼言語,連送飯的夷香都比我見他的次數多。」

  直腦筋的阿勒覺得不可理解,「你晚上不是要侍寢?難道從來不說話?」

  納香又羞又惱,不得不解釋,「那個他不喜歡——根本沒幾次。」

  「你這樣漂亮,他怎麼可能不喜歡。」阿勒看她的神情半信半疑,窘了半晌囁嚅道,「或者你自己送飯上去,多討好一些,要是什麼消息也沒有,赤魃大人必然會惱,到時候——」

  他沒說完,面露憂色,眼巴巴的望著她。

  打發走阿勒,納香心底像壓了一塊石頭,又墜又沉。

  她又不傻,護法的命令固然不可違抗,但真要接近那位公子,聖女又豈是好惹的。赤魃大人可不會管她的死活,在貴人面前,她僅是一隻無足輕重的蜱蟻。

  她左思右想坐立不安,竟然開始羨慕夷香。夷香不夠美,不會引起嫉妒,又是個不算機靈的啞巴,誰也不會指望她傳遞消息,可事情已然落在自己頭上,再不情願也躲也躲不掉。

  掙扎了幾日,納香鼓起勇氣,端起剛盛好的飯菜,「夷香,這一次我送上去。」

  夷香停了一下,由著她取過了托盤,然而剛走到樓梯口,納香就被青年侍衛攔住了。

  納香努力扯出笑顏,正要開口被青年侍衛截斷。「公子讓她送,不用你。」

  納香軟語求了幾句終是無用,唯有無奈的退讓。

  及至黃昏,夷香在火塘烹食,中原公子從樓上下來散步,納香硬著頭皮趨近,見對方似乎沒有明顯的不悅,悄然增了兩分勇氣,謙柔的奉承,「這兩天濕熱滯悶,公子夜間睡得如何,可需要我為公子打扇?」

  俊雅的臉龐靜了一瞬,忽然微笑,「你心思倒細,我也確實覺著有幾分滯熱。」

  納香心頭一喜,卻聽公子曼聲道,「不過你是赤魃大人所贈,讓美人徹夜辛勞,未免辜負了大人的美意,換那個啞巴來吧。」

  對著那雙笑吟吟的長眸,納香徹底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6-2-28 02:00 AM

下卷 第九十八章 靜觀瀾

  咣啷一聲碎響,殿中的女奴齊齊跪伏下去。

  梳髮時失手扯痛了聖女的奴隸被拖下去抽鞭子,每個人屏息靜氣,直到血侍烏瑪跪地勸了半晌,氣氛鬆動之後,女奴們才敢收撿碎裂的胭盒脂瓶。

  殿中所有人都知道,近期侍奉要格外小心。

  或許是赤魃大人近日實在纏得太緊,聖女雖然當面言笑平常,然而等對方離去之後,總會因一些小事大發脾氣。大約她自己也著實膩煩,竟然決定與滅蒙護法一道出寨做十餘日的巡視,好容易服侍聖女梳洗完畢,用過了早食,通傳滅蒙護法已經在外相候,一殿人悉數跪地,誠惶誠恐的將聖女送了出去。

  聖女一走,殿中的氣氛緩了三分,奴侍們稍稍喘了一口氣,依然不敢說話,畢竟烏瑪還在。烏瑪是殿內血侍之首,已然在聖女身邊服侍了數年,這一點極不容易,歷任教主的脾氣都很糟,阿蘭朵自幼受盡千般嬌寵,更是養得暴戾易怒。

  教中幾名上位者各有各的性情。赤魃脾氣也大,教中除了聖女無人敢惹,不過他性格簡單,奴僕們只要奉承得法,服侍起來不算難;滅蒙圓滑老練,所用的奴侍均是多年隨身,不會隨意更換;而乘黃脾氣古怪,幾乎不用旁人侍奉;相較下來還是聖女最為難纏,她嫌男人髒,殿中多數用的女奴,但對女奴又極苛,一個不順心就隨意笞打,視如豬狗。

  赤魃也為此說過她幾句,怎奈他生性好色,劣跡斑斑,每一開口,阿蘭朵總疑心他是看上了犯事的女奴,反而罰懲更狠,幾番下來,赤魃也不再自討沒趣。

  滅蒙從來不會為她懲罰奴僕而責備,總是慈和的笑笑,令管事的挑選更多的女奴替換,烏瑪之所以會踏入這間大殿,正是因為有兩個女奴被扔去蠆洞,由她來補了缺。她很小心,處處謹慎,但時間長了,仍有一兩次失當。好在她命大,被打得皮開肉綻依然活過來,熬成了血侍,又逐漸爬升,最後主持整幢石殿的日常事宜。

  阿蘭朵走後的第二日,烏瑪習慣性的在曦光將明時醒來,起床漱齒盤髮,對鏡理妝,這麼些年,她頭一次這般長久的看自己的臉,眉目姣秀,肌膚光滑,未至三旬,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她愛惜的撫摸著光潤的臉龐,鏡子裡的人笑了一笑,墜下了一滴淚。

  血翼神教下轄的寨子有數百個,不可能全數檢視,所謂的例行僅是巡遊幾個數萬人的大寨,即使如此,因聚居的寨落相隔甚遠,轉一圈也要花上十餘日。

  他們這一路攜的教奴不少,擔著竹轎軟帳,行路不疾不緩,服侍得相當舒適。

  露珠在竹葉上閃亮,灰紫的晨光初透,滅蒙已經起來抽完了一袋旱煙,他蒼褐色的臉龐紋絲不動,長久的凝視阿蘭朵的帳篷,隱約可見一條金色小蛇在帳邊遊走,直到天光大亮,他磕了磕煙管,服侍了幾十年的老僕役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早食。

  等阿蘭朵鑽出帳篷,迎接她的是滅蒙慈藹的笑臉,陽光穿入林子,晨鳥聲聲輕啼,又沒有赤魃在身側煩叨,阿蘭朵頓時覺得身心舒暢。

  用過早食一行人繼續趕路,阿蘭朵乘著竹轎,滅蒙騎著馬,在一旁說一些寨子裡的趣事,哄得阿蘭朵不時嬌笑,氣氛鬆散融和,滅蒙彷彿不經意的說起,「前幾日那個中原公子私下與我說,想離開神教,找一處邊寨居住,本教從來沒有入教又離教的前例,倒是不太好辦。」

  阿蘭朵俏顏變色,一挺腰在轎上坐直了,「他要離教?為什麼?」

  滅蒙老於世故的笑了笑,「中原人膽小,怕是赤魃有些凶,把他嚇著了。」

  阿蘭朵心下懊惱,這一陣赤魃看得緊,她已經許久不曾去往竹樓,加上賞景的餘悸,那溫潤潤的中原公子生了畏懼,想出教也不足為奇。

  「不許他走,就說沒有出教的規矩!」阿蘭朵又惱又嗔,那般可心的人,就算眼下一時不能上手,她也不願縱走。

  滅蒙自然是應了,又作出三分難色,「不放也無妨,不過他瞧上去心驚膽顫,日日受怕,萬一憂患過度染了病也是麻煩。」

  阿蘭朵這下真犯了愁,想了半晌才道,「我回去哄哄他,再不讓赤魃刁難。」

  滅蒙不緊不慢道,「好歹是客人,對本教又禮敬有加,赤魃大人確實莽撞了些,聖女從旁邊多勸一勸也就好了。」

  阿蘭朵悻悻的揪碎了一朵野花,赤魃那個混潑的夯貨,明明答應不去找麻煩,卻迫得人待不下去,簡直可恨。

  「赤魃有平黑夷的大功,氣盛些也是難免。」滅蒙咳了幾聲,背又佝了三分,「我老了,身子骨不如從前,再過幾年就要退下去養息,教中的事就交給年輕人了。」

  阿蘭朵儘管也覺得滅蒙老而怯懦,場面上還是撫慰了幾句。

  「赤魃能力出眾,將教中打理得萬事安好。」滅蒙彷彿十分欣慰,「下轄的村寨也十分恭順,許多教眾都誇他是山神化身,天生的英雄。」

  他又羅羅嗦嗦的說了許多,盡在讚美赤魃如何英勇。阿蘭朵越聽越不舒服,最後硬生生截斷了他的話語,忽然有快馬從後方趕上來。馬背上是赤魃身邊的一名血侍,追上一行人氣促的稟報。

  「見過聖女大人,滅蒙護法。赤魃護法有事請聖女回教。」

  阿蘭朵的俏顏頓時僵了,一腔子怒氣躥上來,才出教幾日就遣人傳話,赤魃竟是片刻都不肯放鬆。

  血侍見她神情不妙,唯恐下一秒鞭子就要甩過來,「赤魃大人舊傷發作,需要聖蛇療治。」

  阿蘭朵撫在鞭上的手頓住了,明眸多了狐疑。赤魃對戰黑夷時受過傷,隔些年就要發作一次,必須以聖蛇的毒液壓制,這一點幾人盡知,乍聽倒有幾分像真的。

  滅蒙臉上的溝壑更深了,思了一會道,「這件事不小,巡寨無非是例行公事,延後也不妨,我們還是先回教的好。」

  「赤魃大人傷勢急迫,令我騎來了天馬,請聖女盡速回返。」血侍恭敬的稟述道,「大人還說巡寨一事就勞煩滅蒙大人,等回去再致謝。」

  天馬是從赤魃當年從黑夷部劫掠而來,體格高大神駿異常,奔掠起來極快,輕易不會出用。阿蘭朵又信了三分,她暗嘆晦氣,辭了滅蒙,攜水與乾糧跨上天馬,隻身揮鞭而去。

  滅蒙的眉頭緊緊蹙起來,感覺有什麼不對,又想不出異樣,望著天馬遠去,目中的陰霾籠罩良久,難以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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