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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言妍 -【長相思之一】成灰亦相思 [打印本頁]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8:53 AM     標題: 言妍 -【長相思之一】成灰亦相思

沒有新郎的婚禮你要不要?
    曾經算命的鐵口直斷她姻緣只兩次,
    今兒個成不了親,明兒個就得等六、七年後了。
    六、七年後的未來不敢想,
    況且新郎只是臨時缺席,並不是永遠消失,
    而且她還握有新郎思思唸唸的情書呢,
    距離不是問題,只要相思詞能常圍繞,
    沒有新郎也可以!
    嫁了,她為了相思信而癡等了五年;
    回來了,然而新郎卻也帶回了妻子和兒子。
    五年的苦侯成荒謬,她不懂寫相思的人怎會寡情?
    啥?信不是他寫的,那她到底和誰在相思呢……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5 04:40 PM 編輯 ]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8:55 AM

言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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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故事緣起於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是在一本老舊的相簿中。我想每個家庭的箱櫃中多少都有一本。墨綠花紋的封面,裡頭是一頁頁黑色硬紙板,夾著白色透明的薄紙,照片就用金亮的小三角形夾住。

  一個個認識的或陌生的,死去的或還活著的,都在歲月的流逝中日益泛黃。

  我一直對一張有著三個蘋果臉小女孩的照片感興趣,她們坐在一對體面的夫妻前面,帶著純真甜美的笑容。

  他們是誰?我問。

  我舅舅和他的女兒。母親說。

  這是他太太嗎?我又問。

  母親不語。

  過了幾年我再問一次,母親回答得一模一樣,但加了一句:那是他的香港太太。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舅公還有一個台灣太太,曾在戰爭中癡心等他。戰後得知他另娶,傷心得以絕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沒有見過這位舅公,因為母親至死都不和他來往。

  我說香港太太很美,母親說台灣太太更美。

  時代在變,感情的糾葛似仍不變,依然要爭個兩敗俱傷,甚至你死我活。我一直在替她們找活路,總希望每一個人都能逃脫出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8:55 AM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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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民國二十九年)。

  公歷的一月一日,是日本的新年。位於台北郡、桃園郡交界的秀裡鎮,並沒有過年的味道。雖然小林總督為了要推展皇民化運動,宣佈將廢止農曆年的慶祝,台灣老百姓仍對這非傳統的公歷新年興趣缺缺。

  剛吃過午飯,惜梅就坐在窗前,整理幾塊碎花、格子及素色的布料。這是她由城裡父親布莊那兒拿來的,聽說是目前東京最流行的花色。

  她望向窗外,一大片竹林,帶著陰陰的綠。突然幾線金光穿過細長竹葉,灑到她的妝台上,屋內一下亮了起來。

  天晴了!她內心雀躍著,忙對鏡梳理,她將一頭短髮梳出幾個漂亮的波浪,用小簪子夾住。再穿上家常的衣裙及外套,便包起布料,興匆匆的要出門。

  朱家是閩式深長型的瓦牆建築,好幾進的門,都用布簾隔著,最前面是大伯父開的中藥店,臨著熱鬧的大街。

  店裡散發著人參、川芎、熟地、當歸……等藥味,還滲著蘆薈、芙蓉草、九層塔……等青草香。

  午後是休息時間,店內十分安靜。幾個夥計打著盹,大伯母春英在櫃檯後面切藥材。

  「惜梅呀,你要去哪裡?」春英一見到她便問。

  「我要去寬慧姊那裡,給她送布料。」惜梅說。

  「你別忘了你才和哲彥訂婚,怎好老往黃家跑呢?!要避避嫌吧!不然人家會說我們朱家女兒不莊重。」春英說。

  「哲彥在台北讀書,我又不會碰到他。」惜梅撒嬌說:「況且寬慧姊已為朱家女兒打響了賢淑的名號,黃家不會說我的,黃伯母還歡迎我呢!」

  「好吧!反正你是去慣了。」春英帶些寵愛看著她說:「順道去看看寬慧也好,她小產才剛下床,你正好陪她解解悶,叫她別太累了。」

  「我會的。」惜梅說。

  街路兩旁並列著許多商店,招牌掛在騎樓外,有香燭店、百貨行、糕餅店、種子行、豆腐店、吃食店……,雙排下去,成為秀裡最熱鬧的前鎮。

  冬季天冷,本地人都在屋內。路上行人大都是要赴台北,而在此地暫時歇腳的商客,偶爾幾輛腳踏車響鈴而過。

  過了巴士車站,便是後鎮。

  後鎮又是另一種熱鬧景象。秀裡位於雪山山脈西北的的陵地,有秀裡溪穿過,直入大科崁溪,而到淡水河。山水縈繞下,水氣充足,常有似雨似雲的薄霧,如白紗般籠罩在山坡,是種茶的好地方。

  後鎮便是秀裡的制茶中心,以本地的首富黃記茶行為中心,連帶的帶動了附近村裡的繁榮。

  「到這裡就可以聞到撲鼻的茶香,騎樓亭腳有一些婦女圍在一起揀茶。由於是冬茶,並非旺季,所以感覺有點冷清。」

  揀茶女工紛紛向惜梅打招呼,她也頜首行禮。

  在身後的竊竊私語中,她不禁臉紅起來。

  惜梅的祖父朱茂青是前清秀才,日據以後辦了漢學私塾,在地方上德高望重。

  他的兩個栽培到高女的孫女兒,寬慧和惜梅,先後成為黃家的人,黃朱親上加親的聯姻,成為秀裡的一段佳話。

  惜梅挺直背脊走下去。她念過書、見過世面,不覺得單獨到未婚夫家拜訪有什麼不妥。不過她才十九歲,臉皮薄,總有少女不自然的羞怯。於是她不往黃記店門過,怕遇到夥計及男工那些更大膽無禮的眼光。

  她直繞入小巷,由黃家後面的院子進去。

  天井、廚房無人,屋內靜悄俏,想必都在午睡。

  她直接來到寬慧的臥室,六歲的敏月和四歲的敏貞躺在眠床上睡著。

  敏月的棉被裡得緊緊的,敏貞卻踢到腳旁,露出個肚皮吹風。









  惜梅將敏貞蓋好被,這孩子很敏感,立刻睜開水靈靈的雙眼看她,沒兩秒,又輕輕闔上。

  惜梅忍不住一笑,突然聽見後頭的廂房有聲音。她循聲而來,碰到提著一桶髒水的阿枝嫂。

  「惜梅小姐好。」阿枝嫂說。

  「你好,我來找我堂姊的。」惜梅說。

  「頭家娘和三小姐在清繡房,到那裡就可以找到她們了。」阿枝嫂說。

  繡房?寬慧怎會有這等閒情逸致?

  這個大惜梅八歲的堂姊,自少女時代起,就是刺繡的好手。她們的祖母是出自南部有名的繡坊世家,一嫁入朱家就展開一手絕活,眾多女眷中,唯有寬慧盡得真傳。

  一塊綢緞或綿絹,無論是要做桌裙、門簾、緯幔、枕面、床被、彩墜或劍帶,一經寬慧的巧手細銹,無不綺麗秀致,叫人歎賞。

  不僅是寬慧的色彩配得絕妙,描圖尤其逼真。各色玉蘭、海棠、石榴、牡丹、錦雉、鯉魚……等花鳥禽獸,到她手中都變得栩栩如生,別有意境。

  她更叫人折服的是,連專業的盤金繡、盤銀繡,講立體的高線針法、貼布繡法,她都用得出神人化,沒幾分藝術天分,實在很難辦到。

  寬慧在高女畢業後,曾想進美術學校進修,可惜小鎮民風保守,斷了她的雄心大志。

  深愛妻子的哲夫在娶她時,就特別辟了一間繡房給她,裡面除了存放她有名的八仙過海、蘭桂齊芳、榴開百子等作品外,還有堆紙筆、針線、絹布,想讓她盡興地一展才情。

  然而寬慧也和所有的婦女一樣,結婚以後,便以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為主,婚前種種的興趣才華,都在柴米油鹽中,淡入遙遠的歲月裡了。

  今日她為何又去碰那早已蒙塵多時的繡房呢?

  一掀開那繡著白頭翁、芙蓉、桂花,代表白頭偕老的粉紅緞底門簾,就看見很多布料離了櫃子。寬慧和昭雲正坐在繡架前,對著湖綠色絹面研究著。

  「喲!二嫂來了,真是失迎。」昭雲見惜梅就說。

  「什麼二嫂?一個姑娘家,講話真沒分寸!」惜梅紅著臉說。

  「我們姑娘家,當然比不上你有身份的啦!」昭雲繼續捉弄。

  「你再胡說,就白白糟蹋我跑來送你洋裝布料的一番心意了,還是最時新的呢!」惜梅故意板著臉孔說。

  「好了,昭雲是開玩笑的。」寬慧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昭雲吵著要我教她盤金繡,你也可以學學」「我不曉得那麼麻煩,還要自己做金蔥線,我怎麼纏都不緊密,金箔都壞了。」昭雲舉舉她的作品說。

  「待會你要盤渦形輪,要釘線,那才叫費功夫呢!」惜梅說:「我就一直沒學好這一關,被我阿媽罵手笨。」

  「若在幾十年前,自己繡不好嫁妝,可找不到好婆家呢!」寬慧說。

  「哦!原來如此。我說寬慧怎麼想學剌繡?弄了半天,是為了找婆家。」惜梅趁機報一箭之仇:「請問你是看上哪家少爺了?」

  「大嫂,你看惜梅的嘴,是不是比我還壞!」

  昭雲說完,便追著惜梅要打,惜梅笑著躲,差點撞到她未來的婆婆玉滿。

  玉滿四十來歲,梳著龜仔頭髻,插著玉簪,臉白如滿月。雖然她有一雙纏過被放大的小腳,又不識幾個字,思想卻很開通,對媳婦都很疼愛。

  「伯母,您看!我給您送布料來,昭雲卻欺負我呢!」惜梅躲在玉滿身後說。

  「還不知道是誰比較過分呢!」昭雲跺腳說。

  惜梅不管她,逕自攤開布料向玉滿說:「這是剛進我阿爸布莊的新貨,伯母挑著去,可以做件漂亮的洋裝。」

  「什麼洋裝?我老人家習慣穿唐衫,舒服多了。」玉滿指著身上斜襟滾邊的大陶衫及長黑裙說:「布料就留給你們少年人用吧!」

  「我阿爸本來也想送些軟呢緞布來,但大陸那邊正在打戰,貨源缺得厲害,只有日本還通。」惜梅解釋說。

  「其實這素布可以給阿母做衫,我來裁剪滾邊,再繡些圖案,就很高貴大方了。」寬慧說。

  「千萬不可,外面有的是師父,叫他們做就可以。你才剛過一個月,久坐縫釘,對身子和眼睛都很傷的。」玉滿看著繡房說:「你怎麼又來做這些細工?是不是昭雲又來煩你了?」

  「不是!」寬慧忙說:「我是看天氣陰了許久,好不容易放晴,想把繡房的床單枕套,拿出去曬曬。」

  「外面風還是很大,你叫阿枝嫂去就可以。自己可別出門。」玉滿交代。

  玉滿走後,寬慧把以前繡的枕帳細心攤開,臉上有懷想及悵然的表情。

  「是該見見日頭了。」寬慧說。

  雖不過日本新年,很多下人都趁機放假了。阿枝嫂忙不過來,惜梅和昭雲便自告奮勇幫忙。

  黃家的天井是由青石鋪的,種幾棵榕樹、相思樹,簷下有各式盆景,都在陽光下重現綠意。

  曬衣的竹竿就架在西北角,一口加蓋的水井,設了幫浦,供全家用水。

  寬慧站在窗前,看著惜梅和昭雲為尋找不太熱又不太陰的地點來曬銹布,而煞費苦心。

  惜梅長得古典秀致,眉兒如畫、眼如秋水,笑起來尤其美。不認識她的人,會誤以為她是溫柔的閨閣派小姐。其實惜梅的個性又強又聰明,到日本去念女子學校也沒問題,誰曉得她就和哲彥訂親了?!

  惜梅拒絕多門親事,選擇了哲彥,寬慧十分驚訝。不是哲彥有何不好,只是哲彥很多方面都強不過惜梅……。

  昭雲是另一種典型,比較傳統溫順,偏長得濃眉大眼,淺笑就顯出梨渦,看起來能幹俐落,卻最愛嬌多情。今天她心血來潮學剌繡,不就為了邱家二少爺嗎?

  這件事說來也真有趣。邱家是台北大稻埕的望族,以制茶起家,和洋商、日商都有來往。黃家與他們生意往來,可追溯到前清了。

  邱家老大紀倫繼承家業,和哲夫是好友。老二紀仁則是哲彥高等學校的同學,兩人都有心去日本唸書,因此走得很近。

  紀倫的優秀出眾,寬慧是見識過的。據說紀仁的人品相貌比哥哥又更勝一籌,至少哲彥對他是讚不絕口。

  十八歲的昭雲情寶初開,不免聽進耳裡。哲彥稍梢提到,要帶紀仁回來相親,她就藏起心事來。

  哪個少女不懷春?都對未來懷有浪漫的憧憬。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青春禁不起磨,才情捱不住耗,夢碎只是早晚的事。

  她輕輕歎一口氣。

  不知何時,昭雲已不見人影,惜梅向她走來。

  「寬慧姊,你怎麼就站在風口?」惜梅說:「我來的時候,你母親還特別囑咐我,叫你別太累了。」

  「我哪就那麼脆弱,又不是手一捏就碎的吹糖人兒。」寬慧笑笑說。

  寬慧原本就膚白賽雪,端秀中透著靈氣。但此刻眼裡卻盛著疲憊,鵝蛋臉消瘦,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

  「你心裡還是很難過,對不對?」惜梅輕輕說。

  「怎不難過呢?一個方成形的男胎,黃家差一點就有後了。」寬慧說。

  「還有下次機會嘛!」惜梅安慰她。

  「下次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這身體又流產又小產的,只怕愈來愈難了。」寬慧說:「想我們朱家陽盛陰衰,大部生男。你母親和我母親都是三子一女,怎麼我就偏偏生不出個兒子來呢?」

  「你還年輕,會的。現在最重要是把身子養好來。」惜梅說。

  「養好我,還不如靠你呢!」寬慧說:「我真希望你快過門,給我婆婆一個白胖的小子,我才安心呢!」

  「怎麼連你也欺負我了?!」惜梅嘟著嘴,不高興地說。

  屋內傳來敏貞的哭聲,寬慧趕忙進去,只留惜梅在天井中。

  一陣風由樹梢刷過來,掛在竹竽上的一塊帳簾,突然飛起來,惜梅眼見它在空中旋了兩下,就落在井旁。

  她正要去拾,走廊那端來了一個人,手裡提著兩竹簍的木炭,一雙穿著髒布鞋的大腳,直直要往鵝黃緞上的繁花彩蝶踏去。

  惜梅一急,不管什麼儀態,衝過來推了那人一把,像碰到銅牆鐵壁般,她柔嫩的手抽筋折骨的痛。

  「搞什麼嘛!」那人踉蹌一下,很驚險地搶救了木炭。

  「你沒長眼睛嗎?差點踩壞了這塊漂亮的簾布!」

  惜梅看帳簾完好如初,沒一點污穢,便抬頭忽視那人。她這才發現,她面對的是昂昂七尺之軀,那人身材碩長,一頂陳舊的便帽,直壓他英氣十足的濃眉,年輕清俊的五官,有鄉下人少見的聰明氣質,她幾乎看呆了。

  「你可具凶呀!」那人揚揚眉,不甘示弱說:「還那麼用力推人。簾布是掛的,你明明放在地上,我當是毯子,當然要踩下去啦!」

  惜梅沒想到他竟敢頂嘴。瞧他一身做粗工的對襟杉及長褲,又提著木炭,想必是哪家的學徒或長工,見到她非但不唯唯諾諾,反而如此大膽無禮!

  惜梅一向不是端架子的主人,但他那肆無忌憚的態度,輕浮調戲般的審視,再再令她火冒三丈,她一輩子從未這麼被冒犯激怒過。

  她正想嚴厲訓斥他一頓時,竹竽上的繡絹又飛走一塊;這回是鴛鴦圖案的枕中,風一轉,竟掛到相思樹上了!

  她忘了罵他,只急得用命令的口吻說:「快去把它拿下來!」

  「我為什麼要去?既不是我弄的,我也踩不到它,掛在上面挺好的呀!」他閒閒地說,還帶著笑容。

  竟連命令都不遵守,這還有天理嗎?!生平第一次,惜梅發起小姐脾氣,氣呼呼地說:「大膽刁奴!你竟敢又頂嘴又不聽從命令,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難不成是黃家小姐嗎?」他一臉逗弄。

  「我就是!」惜梅氣極了說:「你再不把樹上的枕巾拿下來,我就告訴你老闆,辭了你,讓你沒飯吃!」

  「原來是黃家大千金,我好怕呀!」他說,眼裡仍充滿笑意,一點悔懼都沒有。

  惜梅恨得咬牙切齒,說不出話來。只見他斯條慢理地走到相思樹下,輕輕一躍,就把枕中取下來。

  他把粉紅枕巾遞到她前面,她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你該說聲謝謝吧!」他的笑容更大。

  「我沒有去告發你,就不錯了!」她一把搶過枕巾,想走進房裡,永遠別再見到這可惡的狂人。

  「看你這凶查某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小姐的氣派,說話像個婢女,怎能怪我著錯呢?!」

  他在她身後說。

  「你說什麼?!」

  惜梅回轉過頭,那人已提著木炭往廚房去了!

  她跺跺腳,今天是撞了什麼邪了?會那麼倒霉,去碰到一個瘋子!也許她真該去告他,讓他不敢再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了!

  帶著起伏不定的心情,她準備到寬慧的臥室,抱抱兩個小外甥女就回家。

  經過長廊時,昭雲在廚房那一頭喊住她。

  惜梅走近一看,昭雲正捂著右頰,臉上有痛的表情。

  「怎麼啦?!」惜梅關心問。

  「剛才泡茶,不小心被開水濺到的。」昭雲苦聲說。

  「你泡茶又不是第一回了,還這麼不小心。」

  惜梅說著,便拿開昭雲的手,那原本細嫩的臉頰,起了兩個珍珠般的小水泡,上有醬油和青草油的青青紅紅塗抹痕跡。

  「我趕快回家,幫你拿些治燙傷的藥物,才不會留下疤痕。」惜梅說。

  「等一下。」昭雲拉住她說:「你先幫我把茶端到客廳去。」

  「我又還沒進你家門,你就支使我啦!」惜梅說。

  「不是啦!我二哥回來了,人才剛剛到。」昭雲看著她說:「你們可真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惜梅一聽,心裡慌亂,她這可不是來得太「巧」了?!她急急說:「那我更不能幫你端茶了,我得走了!」

  「拜託啦!我媽叫好幾聲了,我這臉怎麼能見人呢?」昭雲哀求著。

  「自己哥哥,有什麼見不得的?」惜梅反問。

  「不是啦……」昭雲支吾說,臉上有紅暈:「還有客人啦!是我哥的同學邱紀仁。」

  「哦——」惜梅恍然大悟,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是邱家少爺,要來說親事的,對不對?」

  「亂講,人家只是來玩的!」昭雲頰上紅暈更深:「好惜梅、惜梅姊姊、惜梅嫂子,就幫我一次嘛!」

  惜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她原也不是什麼扭怩的女子,端著茶,大大方方和哲彥打個招呼,又何妨?!

  「好吧!你可欠我個人情喲!」惜梅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惜梅拿起描金漆的淡青茶盤。因為用的是自家產的烏龍茶,茶葉不可放太多,得用稍燙的開水,既是重火,就以陶壺來泡,陶杯來盛。

  她將茶端到客廳口,深深吸一口氣。

  廳內擺著福州運來的紅木傢俱,太師椅、大理的桌,牆上幾幅字畫。比較有異國風味的是,帶著大銅錘的白鳴鐘及兩把日本的古劍。

  她把茶放好,仍空無一人。她覺得奇怪,也同時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人似乎都在茶行裡,催茶偏催那麼緊。

  正要離去,門簾掀開,有人走進來。等惜梅看清楚是方才在天井中遇到的大膽刁奴時,他已往太師椅一坐,準備喝茶了。

  「放肆!」惜梅喝了一聲:「這是主人的坐椅、主人的茶,你怎麼可以亂坐亂喝!」

  他嚇了一跳,等知道是惜梅時,馬上露出一副相當開心的笑容,英俊的臉帶著輕佻說:「椅子是給人坐的,茶是給人喝的。我是人,為什麼不能坐、不能喝?」

  她稍稍平息的怒火,又被激上來。但她在黃家也只是客,不好呼上叫下的趕人,只忍著氣說:「你要坐、要喝茶,就到下人房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不懂嗎?」

  「下人也是人,哪兒喝都一樣。」

  他嘻皮笑臉他說完,端起茶杯便往嘴邊送。惜梅氣不過了,拿起茶盤就往他手一擋,茶杯斜傾,滾熱的茶就淋到他腿上,他慘叫一聲。

  「你活該!」她帶著復仇的快意說。

  惜梅回到廚房,仍十分激動,一張俏臉烏雲密佈。

  「怎麼啦?」正在照鏡子看水泡的昭雲問。

  「你說天底下有這種人嗎?…。」

  惜梅才說到一半,阿枝嫂就匆匆走進來,叫嚷道:「三小姐,你剛才用的青草油呢?邱二少爺不小心被熱茶燙到了,需要擦一下。」

  「你快拿去。」昭雲遞上小瓶子說。

  「邱二少爺?」惜梅傻了眼,她結巴地問:「你說……,你說……他現在人在客廳嗎?」

  「是呀!腿都紅腫一片了。」阿枝嫂又火速離去。

  天呀!惜梅捂著火燒般的臉頰,她闖大禍了!

  「惜梅姊,你到底怎麼啦?像見到鬼了?」昭雲狐疑地看著她。

  「沒……沒什麼。我……我回去拿一些燙傷的藥來!」惜梅語無倫次的說。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繞著小路快步走回,內心紛亂不已,臉上的赤熱久久不散!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她從來不是那種壞脾氣、頤指氣使的女孩子,為何碰到邱紀仁,就完全失去理智,幾句話就可以激得她方寸大亂?!

  這位邱二少爺也真是的,好好的衣服不穿,偏要一身灰溜溜的田莊人衫,又桃木炭、又粗魯又無文,怎怪她有眼不識泰山呢?!

  其實她早該警覺的。他若是真的工人或夥計,絕不敢如此無法無大的與她爭論。他這麼有恃無恐,和她一句來一句去,她就該先問明他的身份!

  如今想這些卻太遲了!他和哲彥是好朋友,以後又可能成為昭雲的夫婿,遲早要見面的人,卻有那麼尷尬的開始,她像潑婦般推他又燙他,簡直羞死人,挖個地洞鑽都不夠!

  她愈想心愈涼,十分憂戚地回到朱家,吩咐夥計送藥去黃家,便悶悶地關在房內,望著一窗綠竹發呆。

  去年秋天訂親後,哲彥常回來看她,兩人客氣地聊天,偶爾會提到紀仁。哲彥對他滿是讚賞,說他多優秀聰明,多有正義感。

  哼!優秀聰明?她看他卻像無賴一個,粗野又輕浮!害她表現得不得體又不莊重,他不是說她講話像婢女嗎?

  半斤八兩,誰也怨不得誰!

  他向哲彥告狀怎麼辦?萬一他燙得嚴重怎麼辦?哲彥會一笑置之,還是因此看輕她呢?

  還有昭雲……。

  有人在敲門,惜梅打開一看,是大伯母。

  「哲彥來看你了!」春英說。

  天呀!惜梅忙對鏡整裝。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不!不可能!邱紀仁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只曉得是黃家小姐。黃家各房小姐那麼多,他哪指認得出?!

  「上個粉吧!哲彥還帶了一個朋友來,是從大稻埕來的邱二少爺。」春英又說。

  什麼?邱紀仁也來了?這下子當面對質,跑也跑不掉,一定會鬧出一場風波,千萬見不得!

  「哎喲!大伯母,我的肚子突然好痛,恐怕沒辦法見客。」惜梅立刻彎腰哀叫,一副痛不欲生狀。

  「怎麼啦?剛剛才好好的,是不是中午吃壞了?」春英忙摸她額頭及脈。

  「我也不知道。」惜梅按著肚子說:「我必須去廁所。你代我向哲彥道個歉,說我生病,今天不能見他了。」

  「他難得從台北回來一趟呢?」春英遲疑著。

  「我這樣,能見他嗎?」惜梅又哀叫一聲。

  「好吧!我待會叫你阿公給你看看。」春英說。

  大伯母前腳踏出,惜梅就從後門溜走。穿過竹林、田埂路、茶園,來到一個可俯瞰秀裡鎮的小山的。

  因是冬季,草木蕭條。秀裡溪在山腳鳴嚥著,時見時不見,沿岸有婦女在洗滌衣物。陽光反射水面,閃著翠玉水晶般的瑩潔光芒。

  她是想見哲彥的。上次他回來是半個月前,眾人環繞下,也說不上兩旬話。畢業及考試在即,他夜以繼日拚著,返鄉時間必定愈來愈少;接著去日本,又隔山隔海了。

  她自幼就和哲彥玩在一塊,兩人還同上阿公的私塾。他沒有哥哥哲夫的鋒芒外露,總是憨憨的。她當他是哲夫的弟弟,壓根沒想到長大後會嫁給他。

  哲彥到中等學校後,才慢慢嶄露頭角,形成自己的風格。直爽、重義、踏實、堅持理想,是他給她的印象。

  那段時間,兩人各忙課業,很少機會遇見。偶爾匆匆一瞥,他都會先臉紅低頭。即使惜梅開始看愛情小說,仍沒把哲彥當成未來夫婿的人選,或甚至幻想的對象。

  她內心若有什麼欣賞的男性典型,就是哲夫了。

  哲夫英俊瀟灑、文質彬彬,既多情又善吟詠,曾參加過詩社,漢詩及日本俳句都能來上幾句。

  他和寬慧是惜梅認為最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一對了。

  哲夫在日本求學時,所寄的情書,惜梅都拜讀過。講春之落櫻,秋之楓紅,再加上纏綿俳惻的相思在其中,真正叫人動容。

  惜梅還記得,寬慧在油燈下讀信,每每至臉泛紅暈、雙眸流光,讓人如何不懷想愛情的神秘與偉大呢?!

  這也是惜梅在眾多說媒親事中,對哲彥首肯的原因。雖然哲彥不愛寫信,喜歡棒球和劍術,和哲夫個性不同,但同胞兄弟,浪漫的細胞應該不會差太多吧?!像

  惜梅對哲彥的感情是在文定之後才開始的。一種女人有了歸屬的宿命觀,一旦如春芽甦醒了,就不由得把身心全部的相許,都寄托在未來良人的身上。

  他們之間終會迸出美麗的火花。

  她有些期待哲彥赴日留學,希望距離及思念,會激發他寫情書的靈感,為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做個永恆的見證。

  惜梅坐在山坡上,愈想愈覺前景美好。突然邱紀仁的臉冒出來,那調侃、不懷好意的笑容,如潑她一頭冷水。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如果她今天不去黃家就好了!現在惹了這樁事,就家心頭飄塊烏雲,沉甸甸的驅之不去,真讓人難過。

  道個歉可以了事嗎?

  不!他也應該說聲對不起!

  唉!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還是先回家再說。她出來已經夠久了,再不回去,大伯母恐怕要打撈茅廁坑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8:57 AM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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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督府在二月八日廢止農曆新年,日本警察管制得緊,不准台灣人有任何私下的慶祝活動。

  在對祖先傳統的懷念及對高壓統治的恐懼中,氣氛是十分沉悶的。總督府又進一步,在三天後,規定台灣人改換日本姓名。

  在數十年的隔離及殖民政策下,日本政府突然加快腳步,強調與本國同化的「皇民化運動」,無非是想拉攏台灣,成為其戰爭和野心的武器。

  惜梅的祖父對漢族有濃厚忠貞的感情。日本的侵華戰爭,在祖國大地所造成的生靈塗炭,使他憂心歎息。於是他吸著長筒水煙,皺眉沉思的時間,就愈來愈長了。

  那時大家都沒想到,兩年後台灣會成為戰場的一部分,飽受轟炸缺糧之苦,一批批志願兵征南洋送死,處處是家破人亡的哀嚎聲。

  此刻,戰爭仍在遠方。

  秀裡鎮,過了春節,就是採茶旺季,街市一下子熱鬧滾滾起來。

  彎彎曲曲的山坡道,鬱鬱蔥蔥,滿是新綠的茶園。採茶女背著竹簍,雙手如飛,采著茶枝頂端最鮮嫩的「一心二葉」。

  初春的茶是上品,製出的茶葉香醇馥郁。清晨尚有寒意,霧重露未散時,就要開始工作了。

  採來的茶葉,馬上就要接著萎凋、浪菁、炒青、揉捻、熱團揉、烘焙、揀茶,才算完成。

  這幾天幾夜的工,都要師父在旁監督,一刻都不能馬虎,否則稍有閃失,就全功盡棄了。

  惜梅一直很喜歡那種氣氛。尤其愛在採茶時,聽稍微大膽的村姑唱山歌,鄙俚不拘,甚至戲謔淫放。

  記得有一年,她們在山溪旁休息,一位嫂子教幾個未婚的姑娘唱山歌,有一段是罵男人的:碧草芳菲花正香,胡椒細細辣過姜,看你就是採花蜂,採了一叢又一叢。

  對岸立刻就有男工回唱:姑娘莫要假正經,恰似千年狐狸精,轉世又變黏人草,見人一過就黏人。

  如此露骨粗俗,逗得大伙又臉紅又偷笑,但沒有人會責怪。

  今年惜梅就是想趕採茶熱,也不行了。因為她已媒聘給哲彥,反而不能大方的在黃家幫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黃家上下忙得無法分身時,照顧敏月、敏貞兩姊妹。

  二月底,哲彥要回來一趟,聽說邱紀仁也要來。

  乍聞那人的名字,惜梅的心仍要一驚。間接得知他的燙傷並無大礙,她鬆了口氣。別人不提他,她自然樂得要忘記那一段不光彩的插曲。

  但該來的總要來,她不能躲-輩子,不是嗎?

  所以在哲彥歸期的前一日,當寬慧送兩個小女兒回娘家時,惜梅鼓起勇氣,吐出了梗存喉間的邱紀仁三個字。

  「那天他有沒有提起,到底是怎麼被茶燙到的?」惜梅裝做不經心地問。

  「還不就是一時大意,把茶杯翻倒了。」寬慧漫替女兒扎辮了邊說。

  呼,好險,看來這邱紀仁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還有點君子風度,沒亂招出黃家小姐,否則非鬧個人仰馬翻不可。

  「他這個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少爺,偏要穿得像跑腿的夥計,沒一個樣子!」

  惜梅不自覺溜出口。

  「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寬慧馬上問。

  「我……茶是我送的,他……他叫的時候,我……在走廊上遠遠看到。」惜梅沒防這一招,亂答一通。

  「哦。」寬慧接受她的說辭。,「那天哲彥也穿得和他一樣,說要體驗貧苦大眾的生活,兩人一路挑著木炭四處送,就像兩個大活寶。」

  惜梅聽了,睜大眼睛,忍不住笑了出來。寬慧又說:「哲彥是直頭腦的人,不會耍這種花招,一定是紀仁想出來的,他一向比較聰明世故,城府也深多了。」









  「聽起來是個不容易受管束的人,你們真要把昭雲的親事說給他嗎?」惜梅口氣充滿懷疑。

  「紀仁是個人才,昭雲能嫁給他,足難得的福氣。」寬慧說:「邱家那邊人說,紀仁這樁婚事意願很高,打算畢了業,找媒人來提親,在去日本前,把昭雲定下來。昭雲可是百分之百的歡喜呢!」

  「難怪她近來心情特別好。居然不告訴我,我非要好好審她不可。」惜梅說。

  「你別鬧她。」寬慧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當心她老羞成怒。」

  「我才不怕呢,她笑我也笑夠了,現在換我啦!」惜梅頑皮地說。

  寬慧走後,敏月隨春英去十地公廟燒香,敏貞就跟著惜梅去溪邊玩。

  惜梅坐在大石頭上想心事,敏貞就在一旁吃糖,手裡拿著小巧精緻的木雕樁米器在玩土。那是在日本買的兒童玩具,做工很細,上了淺棕色的亮漆,還有幾朵瓔花彩繪。

  對於邱紀仁,她可一點也不放心。隨便與女孩子調笑,態度又狂傲囂張,溫純的昭雲嫁過去,會有好日子過嗎?

  人人都說他有才情;但才高八斗,並不保證他是個好夫婿呀,有時還恰恰相反。歷史上不是有很多例子嗎?不少三甲高中的狀元郎,偏就是那最薄情寡義的人。

  她怎樣才能暗示昭雲,邱紀仁有另一種面目呢?

  想得太入神,冷不妨有人拍她一下,她嚇了一跳,回過頭,發現是久未見面的馮秀子。

  秀子的家在山頭的另一邊,種著向朱家承租的幾片山坡田,生活過得非常清苦。

  讀公學校期間,秀子每日翻山越嶺,跋涉好幾個小時來上學,從不間斷。可惜到四年級時,因家裡無法再負擔,只好輟學。

  好學向上的秀子仍不放棄,三不五時就來找惜梅借書,趁暇自修,一直到惜梅回城裡念高女為止。兩人也因此成為好朋友。

  惜梅大概有一、二年沒看到秀子了。秀子已完全脫離少女的青澀,身材婀娜苗條,一張黑裡帶俏的臉蛋,充滿青春的氣息。

  「呀,真難得遇見你,你今天怎麼有空到鎮上來?」惜梅高興地站起來說。

  「我是來登記採茶女工的工作。」秀子說。

  「哦?你家裡不是缺人手嗎?你阿母和阿兄怎麼肯放你出來?」惜梅問。

  「我弟弟和妹妹都長大了,可以幫忙家裡的事,我正好趁機來賺點錢。」秀子說:「我已經想了好多年了。」

  「你和我一樣大,不是該嫁人了嗎?」惜梅說。

  「我哪有你那麼好命,定了一個好婆家,一下就要變成黃家二少奶奶,不知羨煞多少人。」秀子笑著說。

  惜梅正想回答,突然注意到遠透樹下躲了個小男孩。

  「阿遠,還不出來叫惜梅阿姨,別膽小得像一隻老鼠,你以前見過她的!」秀子喊道。

  小男孩慢慢地由樹後走過來。他大約六、七歲,一身綴著補丁的粗布衣,光著頭、赤著腳,一雙深邃烏黑的大眼睛有禮地看著惜梅,嘴裡招呼,並且鞠了九十度的躬。

  這孩子既不膽小也不畏縮,看他小小年紀,行事態度都一脈沉穩,著實令人喜愛。

  「他是你阿兄的大兒子,對不對?我記得他的名字還是我阿公取的,好像叫馮紹遠。」惜梅說。

  「你的記性真好。」秀子說:「阿遠從小就愛跟著我,也是喜歡讀書的。最近吵著要入公學校,我阿兄還不讓他去呢!」

  惜梅忍不住多看他兩眼,並把敏貞叫過來;「把你的糖分給阿遠哥哥吃。」

  綁著兩個紅蝴蝶的敏貞,很大方地把口袋裡的牛奶糖都讓出來。

  紹遠最初不敢拿,秀子推他一杷,他才接受。

  「這是你堂姊的大女兒嗎?」秀子問。

  「不是,她是老二,老大和阿遠一樣年紀,你忘了嗎?」惜梅說。

  「富裕人家的孩子,長得就是漂亮。」秀子歎口氣說:「你剛剛問我嫁人的事,是有不少人來提親,但都是種田人家,嫁過去仍是沒日沒夜的做個不停。而且媳婦不比女兒,情況只會更慘,一想到這些,我就不敢答應。」

  「那你總不能一輩子當老姑婆吧?」惜梅從沒聽過這種論調,鄉下女人一般都很認命的。

  「種田人我絕對不嫁。至少要在鎮上店裡做夥計的,我才甘願。」秀子很堅持地說。

  惜梅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秀子。這女孩子真不簡單,只可惜出身微寒,不然也算是有主見的。於是她說:「以後你到黃記工作,鎮上的媒婆自會找上門來。」

  畢竟是女兒家,提到親事,不免害羞,秀子說:「呀,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兩人這才發現,紹遠和敏貞在溪邊玩得很好。紹遠用小樁米器將沙土和水搗軟,讓敏貞搓成一粒粒的圓子。

  臨行前,紹遠對那樁米玩具一直依依不捨,惜梅在敏貞小耳朵旁說幾句俏俏話。

  「送給你。」敏貞聽完,便用童稚的嗓音說。

  紹遠又驚喜又遲疑,怯怯地看著姑姑。

  「你就拿去吧!敏貞家裡還有好幾個呢!」惜梅笑著說。

  在秀子首肯下,紹遠道謝地接過去。

  他們離去時,西沉的太陽已在溪面蕩出一層瀲瀲的金光。

  哲彥要來,惜梅將短髮捲好,夾上兩根花簪,露出細潔的額頭和淡淡的美人尖,更顯得眉清目秀。

  她穿七白色有紅花點的新洋妝,腰束蝴蝶扣細皮帶,腳穿長襪和黑色粗跟皮鞋,小圓領上還別著一朵緞子花,看起來既時髦又美麗。

  她忍不住在鏡前轉一圈,欣賞自己的娉婷風姿。接著又秀眉微蹙,她仍無法掌握見到邱紀仁的狀況,他會不會破壞美好的一切呢?

  「喂,你還在發什麼呆?!」昭雲走進她房裡問。

  「你怎麼來了?」惜梅恨訝異。

  「失望嗎?」昭雲捂著嘴笑:「放心啦,我二哥人已在前面大廳,不會讓你白白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一樣啦!」

  「這張壞嘴喲!」惜梅反過來羞她:「你自己呢?又胭脂又新衣,妝得如三月桃花般妖嬌,又是給誰看呢?」

  昭雲今天將頭髮中分,往兩邊梳平,在耳際捲了起來。身上一襲鵝黃鈿格子洋妝,蝴蝶領和腰帶都是雪白的緞布,黑色鞋鑲著金扣,整個人嬌麗極了。

  昭雲聽了惜梅的話,臉一下刷紅。不用問也知道,都是為了邱紀仁。

  兩個女孩打打鬧鬧來到前廳。白天不點燈,只靠往院子的門及幾塊瓦片大的天窗將太陽光射進來,當成屋內的照明設備。

  她們掀開門簾,一會才適應裡面的光線,坐在太師椅上的人都把焦點放在她們身上。

  大伯父、祖父、哲彥和……邱紀仁。

  惜梅一緊張,把見到哲彥的喜悅都忘掉了。

  這位邱少爺,今日倒規矩,穿著黑色學生制服,排排扣到喉際,端坐在那裡,顯出一種玉樹臨風的非凡氣質。

  她不小心與他的視線接觸,很驚訝地發現,他那日輕佻玩笑的眼神已不見,取而代之的內斂、正經,甚至有些嚴厲的。

  雖然她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但心跳加速,他那雙如利劍又如冰鋒般冷肅的眸子,從此印在她的心版上,久久都無法消失。

  她從來不知道,同樣的一雙眼睛,竟可以化出兩種極端不同的感情及態度來。

  某種難以瞭解的複雜氣氛,令她有大禍臨頭之感。他會不會說出她那天愚蠢無禮的行為呢?

  因為壓力太大,當大伯父守川說話時,惜梅差點以為是邱紀仁在指責她。

  「我店裡忙,你們坐坐吧!」守川說完,先行告退。

  哲彥微笑地看著惜梅說:「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惜梅小聲地說。

  「還是關在學寮中,日夜苦讀。」哲彥說:「我今天特別帶了我的好朋友邱紀仁來拜訪你。上次你人不舒服,沒有見到面。」

  惜梅坐在門口的位置,離邱紀仁最遠。她不敢看他,只用細如蚊子的聲音說:「邱桑,你好。」

  「惜梅小姐好,久仰芳名,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紀仁說。

  他的語氣毫無異樣,但惜梅卻可聽出他那潛藏的冷意,似乎在替哲彥惋惜,竟有一個母老虎般凶悍的未婚妻。

  「邱桑的漢語程度好像不錯,還能用成語呀。」說話的是茂青,他對這新見的後生,似有很大的興趣。

  「我一直都在我叔公邱永階先生的漢學堂裡讀書,到現在仍常向他請益呢。」

  紀仁說。

  「原來永階公就是你叔公。十多年前,裕仁天皇還在當太子時,巡遊台灣,日本警察拘禁了幾百個思想危險的異議分子,我和你叔公都有分哩。我們文獄中還有一面之緣。」茂青回憶往事,激動地說:「這些年,我們用詩社聯吟的方式,還交換了不少詩作呢!」

  「是呀,我叔公也常提起茂青公,說您滿腹才學,常有慷慨激昂之作,所以特別囑咐晚生,務必來拜望候教。」紀仁說。

  「他太客氣了,不外都是「無淚可揮惟說詩」的天涯淪落人罷了。」茂青說:「大稻埕邱家可是有名的望族,興中會台灣分會,你們貢獻頗大。羅福星的抗日,蔣渭水的革命都在你們那一帶,都少不了你們邱家。」

  「我叔公也說,茂青公親眼看到三角湧大屠殺,每每提起,還傷心悲憤。」紀仁說。

  「只有『慘!慘!慘!』三個字能形容。我那時才是十來歲的少年人,到現在想起仍心有餘悸。」茂青深鎖著眉說:「以後還有西螺大屠殺、台南大屠殺、雲林大屠殺,都是死傷無數,血流成河。難怪劉永福將軍要說:『內地諸公誤我,我誤台人。』如此淪為亡國奴,真是千古慘事!」

  「朱伯公怎麼以前都沒提過這些事呢?」哲彥問。

  「憨孩子,抗日是殺頭滅族的事呀,今天是遇見故友後生,又沒外人在場,講來聽聽而已。」茂青語重心長說:「不過我還是奉勸你們,讀再多日本書、吃再多日本糧,都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我們要忘記,日本人也不讓呀,到如今,他們還當我們是清國奴呢!」聽了入迷,惜梅不禁脫口而出:「現在他們大肆侵華,以後中國倒了,台灣人的命運只怕會更悲慘了。」

  「惜梅小姐說得沒錯……」紀仁接著說。

  茂青卻硬生生把紀仁的話切斷,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孫女兒說:「你去哪裡聽這些話呢?女孩子應該盡本分、學女紅,不要到處亂跑,說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我們女孩子也是中國人呀,難道不可以忠於民族國家嗎?」惜梅反駁說。

  「當然可以,但要用對地方。」茂青表情仍未放鬆:「革命衛國、拋頭捨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該在家好好教養下一代,讓男人無後顧之憂。女人這保護民族血脈的任務,你以為不重要嗎?」

  「是,阿公。」惜梅見茂青臉色,不敢再多嘴。

  「哲彥,我這孫女自幼就比較古怪,不像你大嫂寬慧那麼賢淑懂事。以後你要多管她,別讓她輕重不分,失了分寸。知道嗎?」

  「知道了,朱伯父。」哲彥說。

  他一徑笑著,並不介意。他和惜梅從小街坊鄰居長大,哪會不清楚她的個性?

  記憶中,她都一直是活潑外向的女孩,看似弱不經風、楚楚可憐,卻有驚人的毅力。

  他對她早有愛慕之心,但她答應他的求親,仍使他驚喜萬分,無法置信。他立志要闖出一番偉大的事業,以報佳人的心意。

  惜梅卻對祖父的這段話很不高興,她深知自己的脾氣,給哲彥和昭雲兄妹倆聽到了也無所謂;偏偏邱紀仁在場,他不知如何在心裡暗暗竊笑,拍案叫絕呢!

  她偷看他一眼,他也正好面向她。一張臉並沒有想像的嘲笑與得意之色,仍是原來的嚴肅臭臉,滿是陰陽怪氣,彷彿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他發現惜梅的注視,惜梅忙轉開臉。真是標準的雙面人,或許她該問問他家裡是否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他若是上回所見的邱紀仁,為何差別如此之大呢?

  茂青又閒聊幾句後,便說:「你們少年人談吧!我還有棋局呢!」

  茂青剛走,哲彥就拿出兩本書說:「我給你帶來兩本西洋小說,是狄更斯的『雙城記』和雨果的「悲慘世界」,都是講戰亂中人性光輝的故事。」

  惜梅接過書,翻了一翻。哲彥又說:「我知道你一向喜歡看芥川龍之芥、菊池寬的小說。但紀仁說,西洋人的視野及胸襟又是不同,對事的看法及角度又寬廣一些,建議我買這兩本名著給你看。」

  一聽是紀仁的意見,惜梅又有疙瘩。

  「我也有兩本呢。是『茶花女』和『南丁格爾傳』,都是講西方奇女子的故事。」昭雲說。

  「那是紀仁送的,你們以後還可以交換看,彼此討論。昭雲有不懂的,你還可以指點她。」哲彥說。

  「怎麼指點?我還要請教她呢!」惜梅看著昭雲說。

  「我哪敢?你可是我們鎮裡有名的才女呢!」昭雲瞄她一眼說。

  「可不是。」哲彥笑著看惜梅。

  惜梅實在很不喜歡在邱紀仁前面談及自己,正絞盡腦汁想轉變話題時,邱紀仁說話了。

  「這些書,有心的話就看得懂。無心的話,才女也很難明白其中的意境。」他用平常的口氣說。

  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話中帶刺,句句在損她嗎?

  「邱桑說得沒錯。」惜梅強忍住怒氣,展開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說:「昭雲有不懂,最好去問邱桑。書既是邱桑買的,想必他對書裡的煙花女子及看護小姐,是很明白也很有心的。」

  「什麼?煙花女子?」昭雲雙眼睜圓。

  「哦,茶花女並不是一個尋常的煙花女子,你看了就知道。」哲彥忙打圓場。

  「那是由你們男子的眼光來看,尤其是那些自命風流的。」惜梅指桑罵槐地說。

  「惜梅小姐似乎對下層社會的人,有很深的成見?」紀仁接過招說。

  惜梅很清楚他話裡的含意,要繼續辯論也是可以。但她怕因此引出那日的事端來,便很聰明的嗚金收兵。

  「怎麼會呢?」她淡淡回一勾,立刻轉向哲彥:「你今天不必回學寮嗎?」

  「呀,你不提,我們倒忘了,差點誤了時間。」哲彥看著惜梅,有幾分不捨:「那我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好。」惜梅點點頭:「謝謝你的書。」

  紀仁也走過來,說:「很高興認識你。」

  聽他沒有絲毫喜悅的聲音,惜梅僵硬著,只微微頜首。

  送他們出了店門,惜梅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又有些惆悵。每回和哲彥相聚,總是那麼短暫,他又是老實人,不會找借口單獨相處,說幾句體已的話,感覺倒比訂親以前生疏了。

  在想哲彥的同時,紀仁的影像也浮到眼前來。

  他們兩個人,身材相當。長相氣質方面,紀仁多幾分英俊瀟灑,但也叫人難以捉摸;哲彥淳樸實在,說一就一,讓人感覺安全可靠多了。

  她很慶幸自己要嫁的人是哲彥。想到昭雲要面對的是忽而張狂、忽而冷漠的紀仁。還真替她擔心呢!

  問題是,昭雲對紀仁早崇拜已極,會聽她的警告嗎?

  今天紀仁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什麼都沒說,是為了維持他的表面風度嗎?本來嘛,古語說,好男不與女鬥,何況他也有錯,閉上嘴是最好的方式了,算他識相。

  才要轉回店裡,茂青提著水煙袋,從街上慢慢踱來。

  「阿公,您不是到廟口下棋了嗎?」惜梅忙去扶他。

  「你金水伯生病,今天沒來。沒有他,就沒意思了。」茂青左右看看:「咦?哲彥他們走了嗎?我還特別趕回來,想和紀仁多說幾句話呢!」

  「他們回學寮去了。」惜梅說。

  「紀仁這後生可真不錯,聰明又有見識,個性沉穩妥當,有大將之風,以後必有一番作為。」茂青說。

  哼,該誇的不誇,去誇到不該誇的,惜梅聽了心裡不舒服,便撒嬌說:「我覺得哲彥比他還好呢!」

  「哲彥也不錯,但就是沒有人家天生的才情。」茂青說。

  「那哲夫哥呢?邱紀仁一定比不過了吧?!」惜梅說。

  「哲夫是天資過人,可惜個性有些優柔寡斷,只適合明哲保身罷了。」茂青說。

  「好哇,阿公,您把哲夫哥和哲彥說得處處不如人,又把我和寬慧姊許配給他們,豈不是要誤我們的終身嗎?」她故意嘟著嘴說。

  「憨孩子,他們當然有自己的優點。至少做個好夫婿,疼借我的金孫女,是綽綽有餘了。」茂青笑呵呵地說。

  這還差不多。惜梅也不明白,為什麼就只一樁小小的意外,她就對邱紀仁那麼反感及在意。雖然他沒吐露什麼,她仍有如芒在背之感。

  以後他們見面都會如此冷淡和針鋒相對嗎?希望一向比較粗枝大葉的哲彥不會發現異狀,免得情況更糟糕。

  三月天,不時幾陣春雨,百花開滿山坡、路旁、田間。紅花黃辮白心,盈盈婷婷,各展風姿。

  鎮上茶季儘管熱鬧,但盛況不如前。哲夫說因為歐洲、中國在打戰,戰事有擴大跡象,外銷因此停滯的緣故。

  炮聲隆隆,仍在遠方,擾不到日常的生活裡。

  哲夫依例每個月都要到大稻埕談生意,這次心血來潮,想帶寬慧去城裡玩玩。寬慧慫恿昭雲,順便去邱家走動一下,讓親事更明朗化。昭雲害羞,便拉著惜梅作陪。

  四人一早出發,午後就到大稻埕,在永樂町附近找到旅捨,哲夫去談生意,三個女人便四處逛逛。

  她們遊覽的地點都集中在港町的茶市部分,尤其是茶香及花香最盛的一、二、三丁目一帶。

  這一區的街道狹小,兩邊的洋樓卻很整齊美觀,最特殊的是,它們的騎樓台基,均高到人的腰部。

  「那是為了防水災的。淡水河就在旁邊,夏天做颱風,真的就會淹那麼高。」

  寬慧解釋。

  這些洋樓在清朝時,是駐外使節及洋商居住的地點,如今為茶商所據,換了另一副繁華的面貌。

  一路走來,讓惜梅開了眼界,其熱鬧比家鄉更勝幾倍。騎樓下擠滿了揀茶的婦女,茶箱、茶簍一趟趟搬進搬出,甚至還有人拿著長竹竽,招呼路過婦人來幫忙。

  若非惜梅一行人,穿得像富家小姐,恐怕也被拉去了。

  除了茶行外,一目丁還穿插著醫院、綢莊、洋行,邱家人的產業就坐落其中。

  她們走到尾端的媽祖宮口,又由原路繞回來。

  黃昏時,他們赴邱家作客。

  邱家的宅第是這條街上最有氣派的,三層褸,帶著大正時期巴洛可式的精緻色彩。外面美麗,裡面更豪華。二樓大廳擺著全套的黑檀木大理石傢俱,名貴的古董玉器四處陳列。

  後面的餐廳設了兩桌豐盛的酒席,除了邱紀仁的父母、兄嫂、弟妹外,還有叔伯們,連年紀最大的永階叔公都到了。

  熱鬧的宴席到一半,紀仁和哲彥匆匆趕來,兩人一身學生刺服,頭上帶著帽子,腳下是夾腳的木屐。

  哲彥的出現令惜梅高興,紀仁的出現卻令她不安。這是邱家的地盤,她一定不受某人歡迎吧!

  哲彥往她身旁一坐,紀仁也偏偏與他們同桌,就面對著她,害她的胃口全然喪失,剩下的時間如坐針氈。

  「今天玩得開心嗎?」哲彥邊吃飯邊問惜梅。

  「當然開心。」惜梅說:「你讀書夠辛苦了,幹嘛還跑來呢?」

  「也不能整日坐在書桌前呀!」回答的是紀仁:「何況未婚妻來了,他的心怎麼定得下來呢?」

  惜梅滿臉通紅,她聽到昭雲的竊笑聲。這邱紀仁可真無聊,大眾之下還要糗她。好在這一桌都是年輕的人,否則真無地自容。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8:58 AM

 在他人屋簷下,自是不能反唇相稽,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再說話,免得讓他逮到機會。

  吃過飯,紀仁的母親素珍留他們住下來。

  「我已經在市場前面訂旅捨了。」哲夫說。

  「你每一回都那麼客氣。我們家的房間那麼多,有哪一間輸給旅捨的?」素珍說。

  「講生意較方便啦!」哲夫說:「茶館就在隔壁。」

  「不然寬慧你們三個人來住好了!」素珍說:「旅捨人來人往,女眷畢竟不太安心。」

  「我要幫忙打點料理,還是住旅捨吧。」寬慧看看小姑和堂妹:「你們呢?昭雲不是嫌旅捨太吵嗎?邱伯母既有這番盛情,你們就住下來好了。」

  惜梅是百分之百的不願意,但眾人多口,加上主角昭雲一臉欣喜,她哪好意思不識時務,潑人冷水呢?

  在等邱家長工去拿行李時,紀仁又提議明天帶兩個小姐去草山賞花。

  「你們不是要忙畢業和考試嗎?怎麼會有時間呢?」紀仁的父親景山說。

  「再看也不差那麼一天。明天休假,正好鬆弛一下筋骨,才更有力氣去拚。」

  紀仁說:「昭雲小姐和惜梅小姐難得來一趟,我和哲彥都說好了。」

  「你今年還去得不夠嗎?為了響應『紀元二六○○年一萬棵櫻花運動』,學校不知派你們去多少次登山植櫻活動。」紀倫笑著說:「你還沒有看膩嗎?」

  「我看不必了,以前學校旅行的時候,都去看過草山了。」惜梅趁機說。

  「今年不一樣,有好多新品種,可以看看。」哲彥說:「何況昭雲還沒去過呢!」

  昭雲既沒上過草山,又是紀仁建議的,大家就不再反對。

  行李來後,兩個小姐跟著到三樓客房。房間果其比旅捨的舒服,一切設置都很西洋化,連床都是金亮亮的銅柱,床罩綴著白蕾絲,和她們一向睡的紅眠床或榻榻米都不一樣。

  由窗外可看到一個漂亮的花園,在昏暗的夜巴中,仍可看出小橋流水、假山木石的精巧設計,玉蘭花的香味隱隱傳來。

  「邱家的富有不是我們所能比的。」惜梅說:「你以後嫁過來,才是真正做了侯門夫人呢!」

  「你胡說什麼?小心我打你的嘴。」半歪在床頭的昭雲瞪著她說。

  「哇,夫人已經發威啦!」惜梅調皮地說。

  昭雲又羞又惱,追過來要打她。

  「唉呀,對不起啦,我不講啦!」惜梅笑著說。

  兩人氣喘喘地坐在床上,惜梅又說:「瞧,外面的月光很美,我們到陽台上去賞賞月,好嗎?」

  「要去你去,我走了一天,累死了。」昭雲捏捏腳說:「明天還要上草山,我要早點休息。」

  「好吧!反正你以後有的是機會陽台賞月,我可能今生才這一回呢,絕不能錯過。」惜梅說。

  「你還耍嘴皮子!」昭雲做勢又要打她。

  惜梅邊笑邊逃了出來。

  客房旁有個小弄堂,幾個紅木高幾,上頭擺著各式盆栽,一路綠到玻璃門外的小陽台。

  惜梅很少機會爬到這麼高的樓,直直往下看,真像小懸崖,而半圓的月似乎也近多了。

  她扶住石雕欄桿,深深吸一口氣,蘭花的氣味更濃郁了。

  「來賞月的?」突然有人在她身後說。

  她嚇得轉回身,驚魂未甫中才發現是邱紀仁。他已換下制服,穿上對襟的唐衫,原本梳得整齊的頭髮有些凌亂,一雙眼炯炯有神,在這小小的露台,更形氣勢逼人。

  「你差點害我摔下樓!」她用憤怒掩蓋自己的慌張。

  「放心,這欄柱很高。而且你要摔下去,我也會及時拉住你的。」他閒閒地靠在石柱上說。

  「你來做什麼?哲彥呢?」她不想和他扯,忙提出哲彥的名字。

  「他還在和朱大哥說話。」他舉舉手中的小皮包說:「我是來送皮包的,我想是你或昭雲小姐留在飯廳的。」

  「那是昭雲的,她在房裡,你可以去找她。」惜梅立刻說,巴不得他馬上走開。

  但他沒有,只站在那裡,讓月光照著他俊秀的五官。

  「我現在又穿這身衣服,你怎麼不再叫我大膽刁奴呢?」他口氣閒閒地問。

  來了,她就知道邱紀仁不會放過她。他那人鬼心眼特別多,一點不饒人。在這陰暗的夜裡,她用眼用耳,都無法分辨他是好玩地捉弄她?還是生氣地譴責她。

  「因為我知道你是邱家少爺了呀!」惜梅只能嚴守陣地,咬住他理虧處:「至少你今天沒有裝神弄鬼,讓我誤會了。」

  「你一向都以貌取人嗎?對下人都是那麼凶巴巴的嗎?」他又問。

  「當然不是!」她即刻反駁:「我那天只不過要救我堂姊的一條簾布,不得已才推你一下,而且痛的還是我的手呢,你卻那麼粗魯無禮,怎不叫人生氣呢?」

  「推人是情有可原,那你後來用熱茶燙我那一招,又未免太殘忍了吧?」他聲音依然不冷不熱,聽不出情緒。

  「誰叫你不表明真實的身份?」她心虛地說,靠著欄桿,估計跳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你也不用假身份來騙我嗎?」他走進一步說:「結果惹出一連串事故來。我的腿上還有個疤呢!」

  往下跳不可行,只有認錯一條路了。況且以後還會有長遠的親戚關係,留個疙瘩也不好。既然他心胸狹小,斤斤計較,只好由她來當不記小人過的「大人」了。

  「好吧!我的錯是比你多,我鄭重向你道歉。」她努力藏住心中的不甘願,勉強說。

  「我接受。」他說。

  惜梅終於看出他眼眸中的笑意了,他這人!根本是在逗她,嚇她而已,她忍不住說:「一個大男人還真囉唆,反正傷在你的腿上,又不會有人看見。」



  「誰說不會?我的妻子呀!」他回答她說:「萬一洞房花燭夜她問起,我能就是你潑的嗎?」

  聽到他如此露骨的暗示,她幾乎昏倒,他怎麼敢這樣對她?她又臉頰火燙、血液激動起來。若非昭雲及時出現,不知又會有什麼令人惱恨的場面發生。

  「哦,邱大哥也在!」昭雲看到紀仁便停下:「我還想惜梅姊怎麼出來那麼久呢?」

  「他是來還你皮包的。」惜梅忙說,手指絞著手帕。

  「謝謝你,我正在找呢!」昭雲笑著說。

  「不客氣,這是我的榮幸。」紀仁換成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

  「由這陽台看月亮,特別美麗呢。」昭雲接過皮包後說。

  「昭雲小姐真有觀察力。」紀仁微笑地說:「我們家的中秋夜宴就擺在這裡。」

  「真的?那一定很有意思了。」昭雲說。

  惜梅再受不了了,她還不如旁邊的一根石柱呢!

  「你們聊吧!我去找哲彥了。」她說。

  哼,差別待遇未免太明顯了吧!對昭雲,他就尊重禮貌,不敢有一點唐突,真正當她是大家閨秀。

  一旦碰到她朱惜梅,就換另一種嘴臉,輕薄無賴,惹人氣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還是哲彥的未婚妻呢,所謂朋友妻不可欺,他偏欺她到底。

  那晚,在軟綿綿的西洋床上,昭雲睡得香甜,惜梅卻輾轉反側,像心中郁著一塊般不舒服,入眠了也是昏沉。

  草山是因滿山白茫茫的菅芒而得名。清朝時期只是農地、果園和一大片未開發的原始森林。日本據台後,因發現溫泉,便辟道路鋪柏油,將之開發成旅遊區,一到花季,上山賞花的人潮就絡繹不絕。

  惜梅一行四人,坐上定期的公路車,行經方拓寬的敕使街道。這條五線大道,只有腳踏車、人力車來往,偶爾才駛過一輛汽車,算是大得離譜。

  但為了方便日本皇族往圓山神宮參拜,不得不聚集物資人力來完成。

  車行經明治橋,橋上古典的青銅路燈錯落,橋下基隆河帆影點點。左後方是動物園,右後方是都鐸式的圓山別莊,斜前方就是依山傍水的神宮和外苑了。

  他們看著神宮,臉色肅穆漠然。因為裡面祭杞著殘暴征台的北川白宮能久親王,似乎有辱此處的靈山秀水。

  「我叔公說,以前這一帶原是劍潭寺,被迫遷移後,香火驟衰,『故送鐘聲渡水來』的情景已不復見,也算是風水被破壞了」紀仁看著窗外小聲說。

  他現在可又正經了。望著他凝重的側面,惜梅忍不住吟道:隔一重江佛門開,劍潭寺隱碧林隈;山僧日日通音間,故送鐘聲渡水來。

  「惜梅小姐也知道前清舉人陳維英的詩句?」紀仁驚訝問。

  「以前哈漢學堂,惜梅的成績都比我好呢!」哲彥誇她說「才不,我只愛聽劍潭寺的鬼故事。所謂『十載光陰如一夢,遊魂時逐落花飛』。」惜梅故意說。

  「哦,我知道,你在說倚雲生的故事,我小時候聽過。」紀仁笑著看惜梅說:「苦讀書生,寺中遇女鬼……」

  「別說了,大白天聽了都可怕。」昭雲說。

  車由士林在婉蜒上山。沿路是農地、森林,並有相思樹夾道。慢慢地有旅館、貴賓館出現,群山環繞,百花盛開,在公園區內,他們看到半圓的紗帽山。

  果真是青蒼單綠,萬紫千紅,美不勝收。

  紀仁和哲彥帶她們入小徑,抬著曾來種植的櫻種。吉野、大島、八種櫻等,處處盛放,亂紅一地。

  但真正為草山增加鬧意的是杜鵑花,花大而艷,奪去不少櫻花的風采。

  「以前我的一個老師說,這是平戶移來的杜鵑。」惜梅說:「他是我見過少數對台灣學生好的日本老師。」

  「是有的日本老師很盡責,真正做到有教無類。」紀仁說:「但絕大部分仍是種族歧視,無法公平對待。」

  「怎麼公平對待?他們還當面叫我們『清國奴』,根本是統治者的心態。」哲彥說。

  惜梅難得見哲彥激動的樣子,不禁多看他一眼。

  「我們有些同學氣不過,乾脆跑回大陸唸書了。」紀仁說。

  「你們為什麼不去呢?」惜梅問。

  「有想過呀,我阿母不肯。」哲彥說。

  惜梅倒不知道,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很瞭解哲彥。

  「去有去的好處,留下有留下的方便,就看心裡怎麼想了。」紀仁用模稜兩可的話,結束這主題。

  他們走到紗帽山下,路漸窄,山坡多相思林及楓林。

  「秋天來時,楓林變紅,相思樹開滿黃花,有另一種動人的風貌。」紀仁說。

  「往這裡是北投溫泉區,那裡是通向竹子湖的。」哲彥說:「小姐們有何打算?」

  「花都看過了,不如早些回去吧!我想到車站前的新高堂書店買幾本書。」惜梅說。

  「我也想去看看有名的菊元百貨店,聽說有七層樓高,像上了七重天。而且上了電的樓梯……」昭雲說。

  「那叫電梯。」哲彥笑著對妹妹說。

  他們往回來的路走。不知怎麼就變成紀仁和昭雲在前、哲彥和惜梅在後的情況了。

  惜梅趁這時候,和哲彥說些貼心話,使彼此更親近。

  「你的書念得如何?有把握上什麼學校?」惜梅問。

  「學校裡人人第一志願都是東京帝大,但台灣人的錄取名額,每年只有二、三個。我沒有把握,紀仁倒有可能,但他寧叫念台灣人較多的大學。所以還是要看機運。」哲彥說。

  「只要盡心盡力,一定會達到願望的。」惜梅說。

  「你總是那麼堅強樂觀。」哲彥遲疑一下又說:「我大嫂有沒有對你提到我們的婚事?」

  「有。」惜梅想表現大方,但仍感覺羞澀:「我的想法是,你還在就學,為了不讓你有後顧之憂,婚事暫緩,等你安定下來再說。」

  「這樣不是耽誤了你的青春嗎?」哲彥輕聲說。

  「我不怕。」惜梅紅著臉說:「反正不過四年,我能等的。」

  「我阿母不允許我讓你等那麼久。」哲彥溫柔地說:「她說兩年的寬限,那時我在日本也上軌道了,你過來或許還可以讀書呢!」

  「結婚的女人,還念什麼書呢?」惜梅笑問。

  「不然你要做什麼?專心伺候我?相夫教子?」他望著她紅霞般嬌艷的臉,心一動說。

  「這不就是你娶妻子的目的嗎?」惜梅不忸怩地說。

  「惜梅,你真的非常特別,能有你為妻,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哲彥一臉誠懇說:「我一定會好好打拚,做一番事業,讓你以我為榮,我發誓。」

  這是認識以來,哲彥對她說過最熱情的話。看著他漲紅的臉,惜梅有一種甜蜜的感覺。

  她沒看走眼,木訥的哲彥果真有浪漫的一面,居然與她來個「草山盟誓」。

  這將是她一生耍依靠的人,真是奇妙呀!

  望著前面走的那一對。紀仁俯下頭,聆聽昭雲說話。他們是否也來段「草山定情」呢?

  擅於言辭又收放自如的紀仁一定可以講得非常感人肺腑,讓天下女人都為他癡迷吧!

  惜梅突然有些不舒服起來,就像心底掠過冷冷一團東西,模模糊糊的,說不上來,只有陰影。她唯一清楚的是,這陰影和邱紀仁有關。

  她真希望他能離開她和哲彥的生活圈,讓她回到以前的平靜。

  因為,有他,似乎就代表著麻煩及……困擾。

  再會了,草山。不知再來時,他們是否已成了兩對夫妻?但願一切平安如願。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8:59 AM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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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民國三十一年)。

  二月開春,依照往常是春末采收製作的熱鬧日子,但今年人人無心,生意極差。秀裡鎮街頭冷清凝重,熟人碰面,都在問戰爭的事,因為派出所已在徵調志願兵和實施防空演習。

  去年年底,日本偷襲珍珠港,正式對美宣戰。駕著自殺機的神風特攻隊,台灣是其駐留的一站。接著占香港、馬尼拉、新加坡……,整個太平洋戰爭,台灣卻是一個重要的跳板。

  儘管早就發佈全國總動員,執行棉布、米、肥料的配給制度,但這一刻才感覺到戰爭的迫近。

  惜梅尚在唸書的幾個弟弟,在學校上著嚴格的軍訓課,舉辦正式運動會,高唱著「皇國精神」,所論的都是皇國聖戰。

  風聲鶴唳中,老百姓的生活仍要過下去。

  今天是昭雲出嫁的日子,因為日本強征國防獻金,不太敢鋪張浪費,比起寬慧當年的婚禮,自是遜色不少。

  一早,惜梅便趕赴黃家,陪昭雲穿衣、化妝、打點一切。以後,情同姊妹的兩人,要再如此親密聊天,已不太可能了。

  昭雲穿一身白紗禮服,層層蕾絲如夢。部分挽面的臉,再薄施脂粉,更是艷光照人。

  在來來去去的婦人中,昭雲不斷檢視鏡中的自己,心中百味雜陳,只有新嫁娘才能明白其中的歡樂及傷感吧!

  趁著四下沒什麼人時,昭雲摸著捧花,突然說:「我一直以為你會比我早嫁。」

  「早嫁、晚嫁有何差別?我和你二哥有兩年之約,也不能因此耽誤你的姻緣呀。」惜梅說。

  「命運真的好奇怪。」昭雲有些感慨地說:「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會嫁給邱紀仁,沒想到月老牽的紅線不是他。」

  驀然聽到邱紀仁的名字,惜梅一愣,只假裝玩笑說:「你好大膽呀!結婚之日還提起別的男人的名字。你現在滿心想的,應該是新竹城的陳少爺才對呀!」

  「他有什麼好想的?!也不過見幾次面而已。」昭雲紅著臉說。

  本想再羞她,玉滿和一些姨嬸進來,惜梅只好作罷。

  然而,在一團喜氣中,邱紀仁三個字一直在惜梅內心駐足,始終不散。

  草山之行後,紀仁並沒有進一步表白心意,他對昭雲仍和以前一樣若即若離。

  高等學校畢業後,邱家亦沒有來提親,昭雲一向笑意盈盈的臉,開始有了憂愁。

  哲彥臨赴日時,在基隆碼頭,她們才又見到紀仁和他的家人。紀仁仍是氣宇出眾,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見到惜梅和昭雲,都只禮貌地招呼一聲。

  汽笛長長的響著,長崎九客輪,慢慢在小船的指引下離開碼頭。旅客們都站在欄桿前,拚命向親人揮手再見。

  蔚藍的天空,飄著幾絲白雲,海鷗徜徉著,船將要駛向那著似無邊的大海洋。

  離愁別緒充滿四周,很多人都哭了,想哲彥這一去要兩年才能見面,惜梅也不禁流下淚來。

  她的手帕揮得更高了,像一隻白鳥。

  哲彥和紀仁站在一起。哲彥的手沒停過,眼睛一直在她的方向。紀仁則時揮時停,他身上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憂鬱,輕擾著她的心緒。

  有一刻,紀仁也把臉轉向她站的地方,霎時,她有他在瞪視她的錯覺。然後他揮起手,力道之大,身體之傾斜,她差點以為他要落海了,心一驚,手上的帕子竟飛走了!

  「他在對我招手!他在對我說再見!」一旁的昭雲激動地拉著惜梅的手臂說。

  昭雲的期盼很快又變為失望。當不愛寫信的哲彥都寄了幾次家書以後,紀仁仍無隻字詞組來表示愛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無緣又如何?但惜梅氣的是,當初紀仁又何必放出提親的風聲,硬吹擾昭雲的一片芳心呢?











  愛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彥質問。

  對於此事,哲彥只有簡單的幾句答覆:「紀仁對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熱中。他說,學業未成,國事未定,不想討論娶妻之事。當日的風聲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時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誤導,請昭雲見諒。」

  見諒個頭呢!紀仁根本是個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來。惜梅見過他的輕佻態度,自以為有幾分才華及瀟灑,就自命風流起來。

  果真,哲彥以後的信裡,偶爾提及邱紀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溫柔多情的美女當中,有櫻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冊。惜梅故意寫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學,倒像是去習農藝了。或許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眾多女子為名,寫一本『邱氏物語』。」

  哲彥回信道:「紀仁聽聞你的建議,哈哈大笑,說這是好主意,他會考慮考慮!」

  這邱紀仁果然厚顏無恥,竟將她的諷刺當讚美。幸得老天有眼,沒把昭雲配給他,否則有如此不專情的丈夫,只有惱恨過一生了。

  還是哲彥忠厚老實,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即使遠隔千裡,她對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與放心。

  吉時已到,陳家已開著多輛方頭轎車來迎親,秀裡街上的人幾乎都來看熱鬧,把道路擠得水洩不通。

  昭雲戴上頭紗,拜過祖先、亡父,再拜母親,紅著淚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個旅途。

  鞭炮聲中,看車隊遠去,小鎮罩在一片喜氣、感歎、灰煙裡,像新嫁娘不定的未來。

  站在一旁,挺著七個月大肚子的寬慧,輕擁著惜梅的肩說:「兩個月以後就輪到你了。」

  「我才沒有想那個呢!」惜梅急急說。

  「沒有才怪!」寬慧笑著說:「我婆婆幫昭雲辦嫁妝時,也把娶媳婦的禮聘都準備好了。還說抓也要把哲彥從京都抓回來,今年非討你過門不可!」

  「哎呀!你無聊講什麼嘛!」

  惜梅輕甩開堂姊的手,想避開四周投注的眼光。她來到一個小巷弄,看到還在遠眺禮車的秀子。

  秀子這兩年變很多,長辮子剪了,大陶衫換了。現在是及肩短髮、襯衫花裙,完全沒有土氣,更顯出她原有的清秀。因為她的勤奮努力,慢慢在黃記茶行中,提升為採茶女工頭的地位。若說有什麼不變,大概還是她對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嗎?你怎麼沒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說。

  「觀禮呀!黃家小姐出嫁,難得一見嘛!」秀子說:「你呢,清明後,二少爺會回來風風光光娶你嗎?」

  又來了!難道今天每個人眼裡看著昭雲嫁,心裡都想著她這等得夠久的未嫁姑娘嗎?惜梅可不想再聽,她說:「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歲了,連個人家都沒有,不怕變成老姑婆嗎?」

  「沒有你和昭雲小姐命好,我寧可當老姑婆。」秀子說。

  「命好命壞,哪有定數?」惜梅說:「嫁入富貴人家,不見得就保證幸福,還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黃記有幾個夥計對你很有意,人既肯上進,又不必下田,你為什麼不要呢?」

  「見過海才知河淺,我看到他們就討厭呢!」秀子很率直說。

  有時惜梅真的無法瞭解秀子,或許生長環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個女人若真當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壞丈夫更淒涼沒地位嗎?而且真的都不怕嗎?

  那樣硬脾氣的女孩,要憐她都無從起。

  惜梅坐在店尾幫大伯算帳目,新進的大麥,散著濃濃的氣味。門外正下著細雨,把大路及遠山交織成白濛濛的一片,偶爾會飄來幾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來的信!」正在念中學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彥的,先去看吧!待會再來算。」一旁切參的春英說。

  「急什麼,工作比較要緊。」惜梅看了一眼說。

  其實她內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兩個月,定了婚期,哲彥的信突然熱情詩意起來,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驚喜和觸心的感覺,彷彿他變個人似的,愛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隱藏。

  哲彥赴日後,惜梅曾期待那躍然紙上的互訴衷曲,就像哲夫及寬慧一樣,可以真正談一場傳說中美麗的戀愛。

  然而,哲彥的第一封信,簡明扼要,個人情愫淡到無形,惜梅如被潑了一盆冷水。她反覆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點暗示,卻是翻爛了也沒用。

  以後生活上了軌道,沒啥新鮮事,信的內容更是每況愈下,哲彥甚至說無暇寫信,給她的信也順便給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書與家書同,怎不叫人生氣?惜梅隔海狠狠訓了哲彥一頓,他才兩頭乖乖寫信。

  在一次次的魚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彥就是這樣拙於心意的一個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處,她本來就不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絲絲遺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彥的方式來鞏固彼此之間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彥來了一封信,字體歪歪斜斜,十分怪異。他說打棒球傷了右手,只好學習以左手來書寫。

  說也奇怪,哲彥一用左手,信變長了,頭腦也靈光了,不但文筆轉佳,詞句間也漾著溫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釋是:「右手受傷,不能擊劍和打球。冬夜苦長,思念你便成為我內心唯一的快樂,紙上訴情固能解我相會,但尚不及我對你深愛癡戀的萬分之一。」

  惜梅看了,當場耳紅心跳,久久無法自己。以後好幾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夢裡。哲彥寫出這種句子,合她又驚又怕又喜又愛,千折百轉掛心腸,都是她沒有嘗過的滋味。

  這種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靈巧活潑,和他很技巧的傳情。得到響應,哲彥的信更大膽浪漫了,彷彿得人點化,一開竅了便如春花怒放,一發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歸期、論婚期的,看他要說什麼?

  惜梅很鎮靜地結完帳,放好算盤和帳冊,拿起信走回房間,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關上房門,人還靠在門板上,就急忙拆信讀著: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見。此時此刻,但願與你廝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無憾。

  一直記得屋後的相思樹,一枝成蔭;也記得草山上的相思樹,佈滿山坡。

  你可曾在相思花開,落黃遍地時,憶念著遠方的我?古人是「一寸柳,一寸柔情」,我是「一瓣花,一寸柔情」,等相思樹燒成木炭時,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你可願拋開一切禁忌,與我共赴天涯呢?

  *****

  惜梅輕輕閉上眼,再看她就喘不過氣來了,她必須休息一下。

  這個哲彥,她真不瞭解他呢!看他以前漢學混著亂念,竟也可以找出相思、柔情的詞句,甚至連生死都出來了,她從不知他會愛她愛到這種程度。

  她在窗前呆站一會,眼前的竹依然翠綠,但姿態變了幾分嫵媚,竹影間也流蕩著幽藍紫黛的光彩,比以前更美麗了。

  後面的信,語調回到平日,她是帶著微笑與淚水看完的。

  正要折的時候,她發現信封內還有一張小書籤,精緻的金線鑲邊,綢紙上印著棉絮般的黃色相思花,上面有兩行毛筆字,是黃得時教授敘述詩「相思樹」中的句子,是上一封信哲彥抄錄的,她說喜歡,他就製成如此漂亮的書籤,她沒想到他還有藝術天分呢?

  成灰亦相思,多麼令人感動,她只能以自己的一生一世,來報答他的深情了。

  四月原來是惜梅一直計劃要披嫁衣的日子,多少年的認定、等待及準備,都在萬全之中,只等哲彥歸來了。

  然而有人注定命裡一波三折。先是哲彥歸期不定,信裡言詞閃爍又萬般無奈,因為美軍開始轟炸日本。戰場始終在他人國土的日本,初次嘗到奔於炮火中的滋味,海上及空中的交通都受到影響。

  再則是惜梅的祖父茂青老先生月前過世,舉家哀痛忙喪事時,又有誰顧得到她原定的婚事呢?

  朱老先生做完七七法事時,已是五月。哲彥仍滯留京都,無法回台。

  玉滿趁著惜梅的父母返家做最後一祭,由兒子哲夫陪著,前來談惜梅的事。

  「我知道現在談兒女的婚事很不恰當。」玉滿很委婉地說:「但老先生過世,依禮俗,百日之內不結婚,就要等三年之後。我怕這一拖延又太長了。」

  「我也考慮過這件事情。惜梅和哲彥訂親已兩年,百日內成婚,沒有人會見怪。」惜梅的父親守業說:「問題是哲彥能回來嗎?」

  「能的。我們有寫信去催,哲彥知道情況,一定會排除萬難回來的。」玉滿說。

  「既是如此,我們就要快點辦了。」守業同意說:「惜梅有孝,一切簡單隆重就好。」

  「我們瞭解,現在是戰時,事事講究從簡,就怕太委屈惜梅。」哲夫說。

  「禮儀可省,但禮數我們不會省,惜梅有的不會輸給寬慧。」玉滿隨即補充。

  「惜梅這孩子心實,不會計較這些的。」惜梅的母親淑真說:「難得的是親家母人好,會疼媳婦,才叫人放心。」

  「你們朱家的女兒,各個栽培得知書達禮,有才有德,我喜歡都來不及,哪捨得不疼呢?」玉滿說。

  惜梅的婚期終於在一片和氣中,做成協議。

  時序將入端午,天氣慢慢轉熱。惜梅新嫁娘的心情,因為戰爭、祖父的死及哲彥的無音無訊,很難興奮起來。

  事情真太蹊蹺了,哲彥已一個多月沒有來信,連能不能返鄉成婚都不得而知。

  隨著婚期的迫近,朱黃兩家的長輩逐漸緊張起來。比較下,惜梅顯得冷靜些,她相信哲彥終會及時出現的。

  她盼著快見到哲彥,他這半年來的四封信及那張書籤,已成為她枕畔之物,夜夜拜讀摩挲,幾乎可以背誧。她甚至能確定,兩年不見的他必有所改變,會更細心、更體貼、更溫柔、更……愛她。

  淑真第一個沉不住氣,惜梅回桃園做嫁衣時,她就帶著女兒到廟口附近去算命。

  師父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兩眼洞察世事般清明,據說他剛從大陸來,鐵口神算,非常靈驗。

  他看著惜梅的面相,再摸摸她的手骨,良久不語。幽暗的矮屋間,只有檀香的煙火裊裊動著。

  「姑娘的命相不錯,一輩子衣食無憂,而且富中有貴。」師父緩緩地說:「只是年輕時婚姻會有些波折。」

  「師父您說得真準。」淑貞如見救星般說:「我們就是來問婚姻的,我女兒到底什麼時候會嫁人?」

  「今年,而且不會過端午節。」師父說。

  「師父,我女兒的婚期是在端午前,但新郎倌還在日本,恐怕趕不回來,怎麼辦?」淑真說。

  「放心,他會回來的。」師父說。

  「真的?」淑真雙手合掌說:「那就謝天謝地了。」

  「記住,今年一定要結婚。今年不結,下次就要等六、七年了,姑娘的姻緣就這兩次。」師父在她們走前說:「錯過就沒有了。」

  「師父是什麼意思?」淑真又不解。

  「我只說天機,不解釋天機。」師父說:「看來,今年結婚是最好了。」

  淑貞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很開心地替女兒辦嫁妝。惜梅原本就對哲彥有信心,但師父的話,使她更加篤定,臉上開始展露喜氣的歡顏。

  婚期前兩個月,哲彥仍然沒個蹤影。惜梅只能在親人的安撫下,耐心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午後,她和母親、大伯母在房內閒聊,突然下人在簾外叫著:「老闆娘,黃家的老夫人和姑爺都來了,說是有二少爺的消息。」

  哲彥回來了!惜梅一聽,欣喜若狂,忙隨家人到前廳去。她一看在座的眾人,面色凝重,她心又一沉,哲彥出事了?不可能的!

  「是不是哲彥回來了?」淑真直接問。

  「不是。」守業看女兒一眼說:「哲彥去中國東北了。」

  「怎麼會?」惜梅忍住激動說:「他在信上都沒提起,怎麼又突然跑去中國呢?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什麼時候去的?」

  「一個多月前。紀仁說日本政府懷疑哲彥有間諜嫌疑,哲彥連夜逃到東北,想由東北轉內陸,再到重慶去。」哲夫說。

  在場的人都靜默下來,一半因為震驚,哲彥怎麼會去招惹這殺頭的危險事呢?

  哲彥反日的行為,惜梅並不意外。只是哲彥洩底亡命,紀仁為何還平安無事呢?

  「這孩子真是的,書不好好念,妻子也放著不娶,跟人家去搞什麼政治,搞不好連活路都沒有哇!」玉滿先打破沉默,哀聲歎氣說。

  「這消息可靠嗎?廟口師父說他會回來的。」淑真不死心問。

  「是邱家少爺說的,他昨天才剛到台灣,今天一早就來拜訪。」哲夫說:「他是哲彥的好朋友,應該不會騙我們。」

  該回來的不回來,不該回來的回來了!惜梅難過地想。

  「他明知道婚期快到了,惜梅苦苦等他,他還……」淑真再說不下去了。

  「紀仁說,哲彥有交代,他這一去危險重重,生死未卜,若惜梅要解除婚姻,另配他人,他絕不會見怪。」哲夫又說。

  什麼?惜梅氣血攻心地想,哲彥以為她是怎樣的女人,未婚夫在為民族奮戰,她就怕死怕活、見異思遷了嗎?這未免太污辱她的人格了。

  「這是什麼話?惜梅聘哲彥是人人皆知的事,雖說未過門,也算定了終身,哪能說改就改?這叫我們惜梅如何做人?!」淑真先抱不平。

  「可是看情形,婚禮只好取消了。」大伯母春英說。

  「這就是我們要來商量的。」玉滿說:「前幾天我去問神明。神明說,哲彥和惜梅今年不結婚,就沒有緣分了。」

  「怎麼和廟口師父說的一樣?他說今年一定要結婚,而且在端午以前。」淑真說:「否則就難了。」

  惜梅和母親對看一眼,今朝不嫁就是無緣。那六、七年後,年近二十的老姑婆,又能有什麼好婚姻呢?不過做小和當繼室而已。

  何況她和哲彥有情,他說成灰亦相思,她怎能負他一片深情呢?他因家國,不能履行「草山盟誓」;她是女子,不出深閨,卻能為他守約,成為遠方的永遠支柱。

  「爸、媽、黃伯母,婚期照定,我就在後天入黃家門。」惜梅堅定地說。

  每個人都驚愕地看著她。

  「惜梅,你頭腦昏了嗎?沒有新郎,你嫁什麼?」守業斥著女兒。

  「爸,我先入黃家門,等著哲彥,只是要表示我的決心。」惜梅對玉滿說:「但求黃伯母不棄嫌,成全我的心意。」

  「傻孩子,我高興都來不及,哪敢棄嫌,」玉滿拭淚說:「哲彥是修了幾世福,才能娶了你。我早把你當自己的媳婦了,但就怕太委屈你了。」

  守業仍覺不妥,淑真對丈夫使個眼色說:「這是女兒的命,你就由她去吧!」

  惜梅就在半贊成半反對的爭論中,依時嫁入黃家。因為情況特殊,不聲張不宴客,連該有的禮節都取消,只由朱家坐一輛車到黃家,拜天地、祖先、婆婆,惜梅便成了黃家人。

  「等哲彥回來,我一定再給你們風風光光辦一次。」玉滿承諾說。

  惜梅住進哲彥的舊房間,她雖與他相識多年,只有親密的書信來往,對他生活種種仍很陌生。

  她用拂塵拍著書桌上的灰塵,紗帳及棉被都是新艷的。陪嫁的紅木櫃子,來自福州,上好的建材,精美的雕刻,還鑲上一幅母子圖,母親畫得豐腴美麗,嬰兒肥胖可愛,象徵早生貴子。

  桌旁是一排書,窗外是往山裡的石階路,可隱約聽見秀裡溪潺潺水聲。有山有水有書,加上寬慧和兩個小丫頭,她是不會寂寞的。

  惜梅嫁過來一個星期,寬慧生了黃家第一個孫子,全家上下喜氣洋洋。

  嬰兒一洗淨,哲夫立刻抱著他在祖宗牌位前祭拜,並當場依「光啟先哲聖業」的輩分,取名為黃中聖。這是早早就想好的名字,只等天降麟兒了。

  「這都是惜梅帶來的好運道。」玉滿拉著惜梅的手,歡喜的說。

  既是好運道,也應該能保佑哲彥平安,讓他早日歸來吧。惜梅虔誠地拜著黃家祖先,從此早晚三炫香,誠心等待。

  當了媳婦與女兒時自是不同,不能整日遊蕩看書。因為戰爭,家裡工人少很多,店面內外的事都要幫忙,尤其寬慧做月子,很多事一下子就落到惜梅這二媳婦身上。

  端午過後,惜梅帶著敏貞到山邊的祖師爺廟為婆婆還願,玉滿因為腳痛不能親自前來。

  自從日本強調皇民化,命令台灣人敬大皇、祭神社後,廟裡的香火和人潮就沒有往日的鼎盛了。

  惜梅在大殿上捻香跪拜完後,回頭時卻看到紀仁站在攀龍的紅色大柱旁。有一陣子,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我能和你說一句話嗎?」他嚴肅地說。

  兩年不見,他依然俊挺,臉上的深沉更不可測。他盯著她,眼內像閃著兩簇火焰,令她往後退一步。

  他這個人,仍是吝於給她友善袒然的神情,此刻他又有什麼花樣呢?

  為避免旁人猜疑,惜梅牽著敏貞走上山階,往山腰的林子去,紀仁就跟在後面。

  一排排低矮的茶樹叢旁,有一個簡陋的竹袈涼亭,現在夏茶未開始采收,四周並無人跡。

  她輕聲叫敏貞一邊坐著,便用清澈的雙眸直視紀仁,穿著白襯杉西褲的他,還是她見過最英俊的男人。

  「你找我有什麼事呢?」她說。

  「我昨天才知道你嫁進黃家。」他臉上有強力隱忍的情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哲彥不是叫你別等他了?我千裡迢迢回來就是要阻止這件事發生,結果仍是白費心力了!」

  「這件事與你無關!」惜梅簡短說。

  「怎麼無關?這是哲彥臨行前拜託的事,他千萬交代,就是希望不要耽誤你的終身。」他說。

  「嫁給他,就是我的終身。不管他身在何處,我們訂過親,我就是他的妻子,你明白嗎?」她冷靜說。

  「訂過親並不是成親,你哪裡算他的妻子?」他也冷冷回:「哲彥此去吉凶難料,決心給你自由,你竟還往裡面跳,豈不太傻了?!」

  「不,我不傻!這是一種情操,你懂嗎?」她有些激動說:「我心裡只有他,願意為他等待。我不能因為他在為理想出生入死時,我就背棄他。他講忠,我就講義!」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一動也不動,如一尊石人,但他仍可感覺他對她的話有某種很奇怪的反應。

  「別講忠、別講義這些大道理。」他把臉轉向遠山:「我們只講愛,你愛哲彥嗎?」

  愛?她還沒有那麼新潮,敢把這個字眼掛在嘴上。

  「這不干你的事。」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但我可以告訴你,自從我和他訂親,就認定了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天呀!現在是二十世紀了,處處都在維新西化,你又受過高等教育,怎麼還有這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他譏諷地說:「萬一哲彥永遠不回來,你也要一輩子守到老、守到死嗎?是不是要我們發你一座貞節牌坊呢?就怕已經沒有人製造了。」

  為什麼他老喜歡激怒她?為什麼她面對他總是暴跳如雷?這回她偏不讓他得逞,她說:「你那風流成性的腦袋,只識得水性楊花的女子,當然不會瞭解我和哲彥之間純摯的感情。此外,哲彥是你的好朋友,你為什麼要詛咒他死,詛咒他永不回來?!」

  「我沒有咒哲彥死或永不回來。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踏這一步,不知下一步在哪裡。何況中國戰火連天,死傷無數,誰能保證哲彥的安全?」紀仁口氣也不再沉穩:「連哲彥自己都沒有信心!」

  「中國不安全,為什麼他去你不去?當時說異族統治的憤怒,你比哲彥還慷慨激昂。結果你人卻還在此逍逍遙遙,對我長篇訓話,叫我見異思遷!」這次該她嘲諷。

  「誰說我沒有參加地下抗日活動?哲彥是因為事跡敗露,不得不逃。我留下來,仍然有用。」他眼中有了怒火:「你以為我選擇不走,留在敵方竊取情報會更安全嗎?」

  惜梅心一驚,左右看看,只有微風輕吹,她說:「你說那麼大聲幹嘛?萬一有人經過怎麼辦?」

  「你也會關心我?我一直以為你恨我恨得牙癢癢的。好像巴不得冒死去中國的是我,不是哲彥。」他泠笑說。

  他的臉上有一種神情,令她內心微微抽痛,嘴裡不禁溫柔起來說:「我沒有那個意思,真對不起。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批判我做的事,我有我的理由,你不瞭解,哲彥會的。」

  「我怎麼不瞭解呢?」所有憤怒、譏誚都不見,他輕歎說:「我真羨慕哲彥,有你這麼全心全意地在等他。」

  「你還回日本嗎?」她問,有點莫名的傷感。

  「明天的船。」他看著她說。

  「一路平安,凡事小心。」她誠心地說。

  「謝謝你,我會把這些話記在心裡。」他把手放在胸口說。

  算是告別了,惜梅先走出涼亭,兩人再行個禮。

  下了石階幾步,紀仁突然從身後叫住她說:「惜梅,你知道,我並不風流成性,也不識得什麼水性楊花的女子。我若愛一個女人,就會此生不渝。」

  這是多次他叫她的名字不加上「小姐」兩個字。如此直接的表白,令她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應對,只有輕點一下頭,就匆匆拉著敏貞下山了。

  走到祖師廟後,惜梅心神稍定,回頭一看,尚可見到紀仁碩長的身影在石階上。

  她彎下腰對敏貞說:「今天我們遇見邱叔叔的事,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知道嗎?」

  才六歲的敏貞又貼心又懂事,她張著慧黠的大眼點點頭。

  望著西方逐漸染紅的天空,她的思緒仍停留在身後的人。什麼叫生死不渝?能夠讓紀仁這種高傲自詡的人如此付出,必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吧?

  她愛哲彥嗎?她也說不清楚。他的樣子已隨時日有些模糊,但與他姻緣注定的觀念仍根深柢固,她無法想像自己還能嫁給其它人。

  不管她以前對哲彥感覺如何,但至少她愛這半年不斷和她談相思的哲彥;她喃喃地默念著「相思樹」中的例子。

  書籤上的字已刻鏤在她的心上。無論多久,她都會等他的。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0 AM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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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十九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民國三十三年)。

  從去年美軍飛機連炸新竹機場、高雄、鹽水後,台灣就全面進入戰爭狀態,那些緊張窘迫的情形,都是惜梅想像不到的。

  隨著戰事擴大,台灣去了第二批志願兵仍不夠,日本政府更準備全台徵兵制,先是召集自由業及無業男子,後則是學生兵。年齡本是十八歲以上,後來連不足齡的孩子也不放過。

  家家戶戶有男丁的,最怕接到派出所的紅色兵單,一旦接到,無不全家哭成一團。惜梅的一個弟弟在日本唸書,暫且無事;尚在中學的弟弟們則說,學校可能會縮短畢業年限,強征他們人伍。

  父母都為此事憂心不已。

  但憂的不只這些。為了支持前線戰爭,所有的物質都往外送。

  後方實施米、油、糖、肉配給,家家捐出黃金、鑽石等貴重物品,再來連衣服、鞋子、肥皂、味精……等都有限量。人人勒緊褲袋度日,連朱黃兩戶的地主家庭都不例外。

  在物質的缺乏及精神的折磨之外,還要忍受不時的防空警報。

  美軍在上空直接轟炸,一下就烽火燎原,死傷一片。如此艱苦情形下,很多行業都關門罷市,儘管往鄉下躲。

  守業早就關了布店,退回秀裡。黃家茶園廢了一半,只留少數女工運作。因為很多夥計被征去當兵,惜梅不得不插手一些黃記的生意。

  她才發現黃記的資產不只在茶葉方面,還有林業、米業、工業各項;有些還和朱家一起投資,全靠哲夫一人打點,負擔極重。

  這本來也是哲彥的責任,但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任務,惜梅只能代他盡心,等他回來,再全數移交。

  白日她堅強能幹地活著,夜晚難免對書信流淚。哲彥自去中國,就像化成一陣煙,了無音訊,心中若有不解或埋怨,亦是無從寄。只能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

  雖是戰亂,也不能諸事不顧。大稻埕替黃家經營的人回了鄉,哲夫只好親自上陣,並央求暫隱在家的守業幫忙。兩個男人在外,總需女眷照顧,淑真和寬慧都放心不下孫子,只有惜梅這了無牽掛的人隨侍左右了。

  臨行前一日,寬慧幫她打點行李。眠床上靜靜睡著已兩歲的中聖,這孩子繼承父母雙方的優點,俊秀可愛、聰明伶俐,是人人心頭的一塊寶。

  但再寶也比不過寬慧,她對兒子可以用「崇拜」兩個字來形容。她心繫於他的每一個微笑,每一聲啼哭,簡直無法忍受母子之間的片刻分離。

  惜梅曾勸她,不要太緊張,把心思分一點到哲夫、敏月、敏貞身上,她總不聽。

  這兩年來,惜梅和堂姊朝夕相處,發現她變了,變得拗執頑固,想把自己設在一個安全完美的理念間,不再像以前那個明智開朗的寬慧了。

  每個人都明白她所受的哲磨,連續失去第三、第四胎,羸弱的身子又懷第五胎,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自然是寶貝萬分。

  婆婆一向疼寬慧,哲夫又是深情體貼,在這些縱容中,反而是惜梅會說她幾句重話。

  她多懷念當年的寬慧呀!那時寬慧是意氣風發的,她教惜梅用竹筷卷頭髮、如何穿高跟鞋、如何裁衣繡花、在油燈下朗讀哲夫的情書;在惜梅十三歲的眼睛裡,說有多嬌媚就有多嬌媚。

  然而十年婚姻生活卻改變了她,她雖然仍有秀麗的容顏,但因五次的懷胎而顯得血氣不足;心理上亦因追求男嗣,想當完美妻子的壓力,而累積了一股化不開的愁。

  只有在她凝視著中聖的笑靨,由心裡散發出母親的光輝時,才依稀看見以前那才女的明麗影子。所以連惜梅也不忍心苛責了。

  寬慧一邊幫惜梅清點衣物,眼睛仍不離開中聖,深怕蚊帳不緊密,讓蚊子咬到;不然就怕一旁睡著的敏貞會壓到他。

  「你真的不跟大哥去大稻埕嗎?」惜梅再問一次。

  「中聖還小,我怎麼去?」寬慧仍是那句話。









  「反正最多不過個月,等生意安定了就回來,小中聖有這麼多人疼惜,怕什麼呢?」惜梅說。

  「孩子是很脆弱的,你沒生育過,不能體會那種母子連心的感覺。」寬慧說:「何況哲夫出城談生意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自己都會打點順當的。」

  「我看大哥最近壓力也不小,工人被征走,夥計走掉,合夥人要散,又有日本人逼他當徵糧官,他非常需要你。」惜梅試著說。

  「我所做的不就是把家裡上上下下打理好,讓他沒後顧之憂嗎?」寬慧說:「女既主內,男就主外,外面的事,他應該處理好,別讓我們女眷操心才對。」

  「我記得你以前樣樣都是幫忙插手的。而且現在是戰時,世道總是艱難些,你更該陪他了。」惜梅說。

  「說實在的,這幾年我也沒有那些心力了。」寬慧說:「說不定我還幫倒忙了。你跟著去,不是更好嗎?」

  「我哪有你懂得多?我還真怕扛不來重任呢!」惜梅說。

  「一下要照料哲夫、你父親和生意,是不容易。」寬慧想想說:「現在女工下人都請不到,不如秀子跟你們去,怎麼樣?」

  秀子這幾年一直待在黃家,雖是採茶女工頭,卻裡裡外外都摸熟了。她勤快又有禮,黃家人對她印象都不錯。

  「好呀!就不知她願不願意?」惜梅說。

  「我再問問她。」寬慧說:「她這女孩子也真與眾不同,都快二十四歲了還不肯嫁。現在男人都調去當兵,更沒對象了。不如這次到城裡,人多面廣,她或許有看上眼的也不不一定。」

  「你替她緊張什麼?秀子志向才大呢!她對自己的終身早就有主見,她一直想嫁給城裡人,當少奶奶呢!」惜梅說。

  「那麼這次去,不就是給她一個機會嗎」寬慧說。

  有人在半掩的門外輕敲著。

  「寬慧,該睡了吧?!」哲夫的聲音。

  「看呀!有人來催了。」惜梅笑著說。

  打開門簾,哲夫在外面和惜梅打招呼。見他們夫妻雙雙離去,心中一股悵然,她的形單影隻還要多久呢?她並不怕等,只是覺得荒謬,哲彥知道她的等待嗎?

  關上門,坐在油燈旁,影子在牆上閃爍著孤獨。

  「媽和中聖走了嗎?」蚊帳裡的敏貞坐起來問。

  「走了,你還沒有睡嗎?」惜梅問。

  「我要阿姨陪我。」敏貞仍用舊稱呼,不願意叫阿嬸。

  「好,我馬上來。」

  惜梅熄了燈,換衣就寢。月光從窗外靜靜灑入,這本是夫妻喁喁私語的良宵,但枕畔卻只有八歲的小女孩。

  「爸爸和媽媽最愛中聖,對不對?」敏貞對躺下的惜梅說。

  「他們也愛你和姊姊。」惜梅說。

  「只是比較少一點。沒關係,我有阿姨,而且我也愛中聖弟弟。」敏貞打了個呵欠。

  聽敏貞軟軟的童音裡,有發自內心的認命和誠摯,惜梅不禁心疼。

  黃家這兩個小姊妹都乖巧漂亮、令人喜歡。然而同母不同命,敏月由於是頭胎,還得家人寵愛過;敏貞際遇差些,一出世便承著眾人的失望。

  接下來又是寬慧身體最差、心情最黯淡的時期,根本不曾細心看顧這幼女,因此敏貞身形特別瘦小,個性也特別安靜,似乎和任何人都不親。

  要和敏月相處並不難,她原就溫柔大方,善體人意,做事伶俐,早早就是祖母和母親的好幫手。

  至於敏貞,就要多花一些心思。

  也許是前世的緣吧!敏貞從會跟人,就和惜梅特別投契。惜梅愛她藏在心中的驚人熱情;同時也發現,小敏貞遺傳了寬慧最敏感細膩的一面,最能激起生命的火花,也最可能造成自我的毀滅。

  可惜寬慧從沒有時間去探究兩個女兒,她只知道敏月的甜美和敏貞的孤僻。

  惜梅嫁入黃家後,便把敏貞要過來作伴,敏月仍和祖母一起睡。

  每晚,她們姨甥兩個都要說說話才睡覺。

  「阿姨,你要去很久嗎?」敏貞將她粉嫩娟秀的小臉枕在惜梅的肩上說。

  「不會很久的,幾個星期就回來了,你先回阿媽和姊姊的眠床睡。」惜梅摸摸敏貞的臉說。

  「我跟你去好嗎?」敏貞又問。

  「怎麼行呢?你還要上學呢!」惜梅說。

  「上學不好玩,天天都在割草和防空演習,根本沒有唸書。」

  敏貞說。

  「不好玩也要去。台北城不是小孩子的地方。」惜梅輕柔說。

  「秀子為什麼能夠去?」敏貞問。

  「她是大人,而且是來幫忙的呀!」惜梅說。

  「我不喜歡她,她的眼睛看人都好奇怪。」敏貞說。

  「你這小腦袋又胡思亂想了,你去管秀子的眼睛做什麼呢?」

  惜梅摸摸她的頭,笑著說。

  「我也不喜歡她家的人。」敏貞又說。

  「也不喜歡紹遠嗎?他可常常編草蚱蜢、竹蜻蜓來給你和敏月玩呢!」惜梅說。

  這一次小敏貞遲疑了一會才說:「我也不喜歡他,他是男生,又髒又臭,而且腳丫好大一個,難看死了!」

  這番童稚的言語,讓惜梅忍不住笑個不停。

  唉!這漫長艱苦的歲月,也只有敏貞這朵小解語花,能帶給她一些歡樂。

  當敏貞的呼吸聲沉穩傳來時,她仍無法入眠。

  月光照到床頭,清輝柔和。她由枕下取出由小荷包裝裝的四封信和書籤,曾經相思情濃的紙箋,隨著歲月,也逐漸泛黃了。

  哲彥此刻身在何處呢?

  她心中念著相思詞旬,雙眼漸漸闔上。

  不知多久,她來到一個迷宮般的巷弄中,到處是煙霧瀰漫,像分不出日夜、天地的所在。

  遠處有人語,彷彿是她日日期盼卻不得見的人。她急著循聲而去,東轉西繞,心裡想的是哲彥。

  猛回頭,那人就坐在石椅上,她也樂地向前一步,煙霧由眼前散開,那笑盈盈面對她的人,竟是紀仁!

  醒來醒來,。又是夢,。同樣的夢,不同的場景,都是哲彥變成紀仁!

  她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也驚坐起來。為什麼老作這種夢呢。

  真叫人沮喪又悵惘呀!

  這事太荒唐了!哲彥是她的夫婿,她對他的印象卻退到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紀仁非親非故,卻常清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這些年,她想哲彥,就不由得想起紀仁。白天她尚能用心在哲夫上,但一入夢,一切就混淆顛倒起來。

  對這無可奈何的事,她有一絲罪惡感,但也只能解釋成她四年不見哲彥,而紀仁兩年前還來拜訪她的緣故吧!

  唉!年華漸老,戰爭可有結束的一日?會不會像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呢?

  惜梅到了大稻埕,才發現城裡景況比鄉下更淒慘。

  台北是總督府所在,是盟軍飛機攻擊的主要目標,常數架飛機一排齊齊掃射,處處可見斷桓殘壁。

  如此情況下,自不是四年前惜梅北上所見的繁榮景象。能走的人早疏散鄉間,非留下不可的人,則憂惶恐懼,四處挖防空壕、做沙包;甚至連以前熱鬧的圓環夜市也給翻起來,做成大畜水池,以便救火之用。

  惜梅白天和秀子守在永樂町的店面,有空襲警報便到防空壕躲,聽著遠方的爆炸聲;晚上則用黑布遮窗,防燈光外洩,在一片荒涼的寂靜中,忐忑不安地入睡。

  他們經過好幾天,才習慣這炮火轟炸下的日子。

  惜梅來的第三日,便由哲夫口中,知道紀仁學成回國的消息。

  他終究沒隨哲彥的腳步去中國,反而習完醫,可以回來開業了。

  他仍在從事地下工作嗎?這兩年他也是音信渺茫,聽到他回來,惜梅一時理不清心中的情緒,以至於差點漏掉哲夫下面的話。

  「……紀仁的船在基隆外海被美軍擊中,船斜了一半,很多人逃生不及,淹死了。幸好紀仁泳技好,游到附近礁石。他在台北醫院,如今還昏迷不醒。」哲夫說。

  惜梅一聽,整個人愣住,她急急地問:「他怎麼會昏迷?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不太清楚,邱家人都不在,我是聽下人說的。」哲夫說。

  不知好壞結果,惜梅一直憂戚著。想他那麼生龍活虎、聰明風趣的一個人,沒有意識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就有說不出的痛。

  她的心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件事會令她寢食難安?就在咫尺的距離,她好想去看他,但又以什麼理由、什麼身份呢?

  他是哲彥的好友,她以好友的妻代為探望,應該不礙禮數吧?!

  經兩日火般的煎熬,她決定要做些什麼。其實她並不確定,只告訴父親,她要到車站前買書,便和秀子乘人力車出發了。

  車到了總督官邸後的明石町,惜梅就喊停。到了此刻看見醫院磚面的文藝復興三層建築,她才下定決心,非見紀仁一面不可。

  「我們還沒到台北車站呀!」秀子莫名其妙說。

  「我要先去看一位朋友。」惜梅冷靜地說。

  進入大廳,問明病房號碼,惜梅依然不遲疑。怕什麼呢?紀仁不會知道她來過的。

  八月的艷陽由走廊的窗口灑進,微塵靜靜地舞著。

  紀仁的房間很意外只有一位工人守著。紀仁躺在雪白的床上,眼和唇都緊緊閉著,他仍是兩年前在竹架涼亭的那個人,不過卻不再神釆飛揚地談笑了。

  「您是來看少爺的?」工人恭謹地問她:「請問您是……?」

  「我是少爺的朋友。」惜梅簡單說:「少爺好嗎?怎麼沒有看到邱老夫人呢?」

  「少爺昨天醒了,一切都平安。夫人他們都回去休息,只留下我當看守。」工人說。

  謝天謝地,惜梅欣喜地想,他總算無恙了。既是如此,她也可以走了。

  站在床頭,惜梅對工人說:「邱少爺沒有事就好了,我就不打擾了。」

  「還沒請教小姐大名,我好跟少爺報告。」他說。

  「不必了。」

  惜梅說完,便和秀子往門口走。才跨兩步,後面有人叫住她。

  「惜梅?是你嗎?」紀仁睜開眼,半仰起身子說;「真是你!我不是在夢中吧!」

  惜梅是很不願被他發現自己的私下探訪。她有些尷尬地回過身說:「我要去新高堂買書,聽說你受傷,順道來看看。」

  「不管是特意或順道,我都太高興了。」紀仁的表情真的很開心,他對工人說:「阿勇,去買些水果請朱小姐吃。」

  「不用了!」惜梅忙阻止。

  來不及了,阿勇已出去了。眼看走不了,惜梅只好坐在病床前的籐椅,阿秀則坐在牆角。

  「我真的很意外你來看我,剛才冥冥中聽見你的聲音,我還不敢相信。」紀仁說:「你怎會在台北呢?」

  「我隨爸爸和哲夫哥到台北處理一些生意,就住在永樂町那裡。」惜梅很端莊地。

  「真是好久不見。你好嗎?」他關心地看著她。

  「很好,除了戰事,沒有變化。」她說。

  他眼神變得專注,惜梅感覺不自在,便說:「怎麼啦?我臉上長了什麼嗎?」

  「沒有,你還是一樣美麗。我只想多看你一會兒。」他笑笑又說:「也是幫哲彥看的。他更久沒目睹芳容了。」

  見他舉止又狂妄大膽起來,惜梅往秀子方向看看,瞪了紀仁一眼說:「你還是那麼愛開玩笑。」

  「但願我能開玩笑。」紀仁臉轉正經:「你是來打探哲彥的消息,對不對?」

  惜梅本無此意,她以為紀仁是昏睡的。但他既然這麼說,不失為她貿然前來看他的好理由。

  「他有和你聯絡嗎?」她問。

  「戰爭期間,音訊總是很難通。」他口氣裡帶著安慰:「我沒有他的信件,但輾轉聽見他到重慶的消息。據說一切平安,還在那裡繼續學業。」

  「真的?我婆婆知道了,一定非常高興。」她忍抑自己喜悅的情緒說。

  「你呢,你不是應該更開心嗎?」他細看她表情說。

  「當然。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盼他早日歸來呀!」她說。

  「但你是殷盼最切的人,不是嗎?」他頓一會又說:「這個年頭,像你這樣為了一個承諾傻等的女孩子,已經很稀少了。」

  這句話,惜梅娘家的人常在叨念,她早就充耳不聞。然而由紀仁口中說出,她有一種赤裸裸被看穿的感覺,彷彿這幾年他一直不斷在觀察她,儘管遠在京都,仍用不可解的心態在批判她、剖析她。

  難怪他要常常在她夢裡出現了!

  在這世界上,紀仁是她最不願意與之討論她婚姻事情的人。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尷尬和害怕,似乎他一開口,就要向她最脆弱的部分刺來。

  她沒勇氣去揭開那些如迷霧般的脆弱,只有說:「是嗎?我不是唯一等待的人。」

  「你不瞭解,哲彥也不瞭解,他是多麼幸運的男人。」紀仁淡淡地響應,眼眸望著她。

  夠了!惜梅再無法忍受,她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必須回去了。祝你早日康復。」

  「惜梅……」他叫她一聲。

  她不理會,偕同秀子離去,在房門口遇見阿勇,停了一下。

  「惜梅,謝謝你來看我!」紀仁的聲音傳來。

  她點點頭,快速地踏出走廊,也不管秀子有沒有跟上來。

  直到出了醫院,在圓柱矗立的騎廊下,她才深吸一口氣,平穩心跳,等著後頭追來的秀子。

  兩人走下階梯,坐上人力車,往永樂町行去。

  「我們不去買書了嗎?」秀子問,一臉疑問。

  「不了,今天也太晚了,書改日再買。」惜梅有些心虛說。

  「你沒有說你要到醫院來看邱少爺呢!」秀子說。

  「我也是臨時起意的。我想他是哲彥的好朋友,依人情,是應該來探望。」惜梅趕緊解釋。

  「我一直聽大家談邱少爺,說他才品相貌都是在眾人之上,我始終無緣看到。如今一見,果具不同凡響,連我們黃家兩位少主人都被比了去了,怪不得昭雲小姐會為這門親事沒成而傷心難過了。」秀子沒注意她的異樣,反而有感而發地滔滔不絕。

  「你也知道這件事?」惜梅詫異地問。

  「那時我剛來黃記當採茶工,偶然聽說的。」秀子仍很有興致地談:「大家都說,邱少爺本來同意娶昭雲小姐,後來又反悔。這種做法是不是太過分了嗎?」

  「我和邱少爺並不太熟,不能評論他的行為。」惜梅避重就輕說。

  「是嗎?可是他和你講話可是一副很自在又不受拘束的樣子。他真的很特別,看來很有氣魄,和我所見的男人都不太相同……」秀子似乎對紀仁印象深刻。

  「好啦!你愈說愈遠了。我們別再提他了,好嗎?」惜梅好笑地說。

  秀子總算結束這個話題。

  惜梅望著那澄碧高速的藍天,沒有飛機攻擊時,是多麼安詳美麗呀!她心情逐漸好起來,甚至想展開一抹大大的笑容。

  是因為紀仁脫離險境了嗎?她口頭上可以否認,但心裡卻很清楚,他的平安對她有某種程度上的意義。

  或許在她的記憶裡,紀仁和哲彥都是一起出現的,所以只要紀仁安然無恙,就代表哲彥的諸事順利吧!

  希望上蒼保佑哲彥,也保佑……紀仁。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1 AM

  空襲警報跑久了,大約都能辦出其方位及危險性。連事後的失火和受傷,也都能自己處理一些。

  秀裡的家人不放心,一直催歸期,把台北當成炮聲降隆的戰地,很快就要危傾,身在其中的人倒沒那麼緊張。

  惜梅除了日日幫父親和哲夫處理雜務外,比較影響生活的不是不定時的跑防空洞,反而是紀仁的到訪。

  他出院後,便在大稻埕附近的一家醫院實習,往返經過惜梅處,都會進來打聲招呼。守業和哲夫在時,他會留久些;若只有女眷在,他講幾句話就走,不再有逾矩之處。

  儘管如此,她內心仍不習慣。她開始懷疑,或許她上輩子欠了紀仁債未還,以至於這一世只要見到他,便全身不對勁。

  一個黃昏,雨後天氣稍涼,夥計忙著,惜梅便自己走幾條街去邱家送一筆錢。

  邱家人都認識她了,紀仁的母親素珍更愛沒事時,拉著她閒聊幾句。

  坐了幾分鐘正要告辭時,紀仁由樓梯口探出頭來說:「我就覺得隱約聽到你的聲音,下來看看,果真是你。」

  「胡說!樓下人來人往那麼吵,你在三樓能聽到什麼?!」素珍笑著對兒子說。

  「有科學證實,大多數人對某些特定的音波頻率會特別敏感。像母親對孩子或丈夫對妻子。」紀仁笑道。

  「客人在這裡,你還說什麼亂七八糟話,難怪惜梅都要坐不住了。」素珍瞪他一眼。

  「呀!惜梅你先別走,我要你見一個人。」他忙說。

  「我還有事……」惜梅立刻回答。

  「是有關哲彥的消息。」紀仁說。

  這下惜梅只好隨他上三樓的小客廳了。

  三樓景物未變,和她四年多前來住時沒太大差別。

  在樓梯旁的籐椅上坐著一個人,三十歲上下,穿襯衣西褲,手上拿一頂帽子,沒什麼特別處。

  「這位是范永南先生,以前我們在高等學校的學長。」紀仁介紹。

  他正要說惜梅的名字時,永南舉起手說:「讓我猜猜,是不是朱惜梅小姐?」

  「你怎麼知道我呢?」惜梅很訝異說。

  「我看過你的晝像,印象十分深刻。」永南說。

  「畫像?什麼畫像?」她疑惑地問。

  「是我和哲彥唸書時,美術課亂塗鴨的。」紀仁搪塞著說:「對了!永南曾在香港和哲彥有一面之緣,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親自問他。」

  「真的?哲彥他好嗎?他現在人在哪裡?」惜梅興奮地問。

  「事實上我也好一陣子沒看見他了。不過據消息傳來,他做得不錯,在重慶參加了『台灣革命同盟會』。目前有可能在江西受黨務幹部訓練,或者在福建的反日基地,做台灣空投宣傳及無線廣播的工作。」永南說。

  惜梅聽了滿心欣慰,哲彥一直在為國工作,至少她是沒有白等。她說:「我們一家人都很掛心他,都期待戰爭能快點結束,讓我們有重逢的一日。」

  「這不只是你的期待,恐怕有成千上萬,橫跨亞、歐、美幾個大陸的家庭都這麼想。」紀仁說:「鼓動戰爭的侵略國家,意大利已投降,德國亦窮途未路,日本已呈劣勢,戰事很快就會結束了。」

  「那太好了,這樣人心惶惶的日子,我們已經過怕了,恨不能日本即刻就戰敗呢!」惜梅說。

  「沒想到朱小姐亦是熱愛民族國家的人。」永南念頭一轉說:「我倒有一個主意,你明天不是要去西門町的八角樓送情報嗎?日本當局既然對你有了疑心,不如讓朱小姐與你同去,假扮成情侶,來消除他們的戒備。如何?」

  「不行!」紀仁想也不想便說:「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稍有疏失就死路一條,我不能讓惜梅冒這個險!」

  「為什麼不行?我雖是一介女流,也有救國的熱忱,只是苦無機會而已。若有,我也是當仁不讓的!」她馬上回辯。

  「惜梅,你又犯了任性隨意的毛病。」紀仁的聲音變得冷峻:「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絕不像你要燙人或嫁人那麼簡單容易!」

  他竟說她任性隨意?不但舊事重提,還將她的婚姻嘲弄得如兒戲,她不禁杏眼圓睜說:「我不知道你對我的評價這麼低!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人格,還是我的能力呢?你若不信任我,為什麼又把你們的底細告訴我,難道不怕我去告發嗎?」

  「知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紀仁避開她的伶牙俐齒說:「空有熱忱是不夠的,還要智能及冷靜,否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比如說當情侶,就要像真情侶,你連我的手都不敢握,肩都不敢倚,又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惜梅心頭一愣,她是沒想到那麼多,只以為和他走在一塊就好,不料還要表演逼真。她幾乎要打退堂鼓,但他那充滿挑戰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勝心,若此刻認輸了,她鐵要燠惱一陣子。

  她靈機一動,將右手伸出,用挑釁的口吻說:「若你敢握我的手,我又有什麼不敢的?」

  紀仁和永南都驚詫地瞪著她。

  逐漸的,紀仁那張硬邦邦的臉孔放鬆下來,緊抿的唇角也泛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他走近一步,一隻厚實大手,牢牢地握住她纖細的小手。

  她感到一股電流由他的掌指間直達她的肌膚神經,使她心跳加快,幾乎無法自持。但她咬緊牙關忍耐,不願在這節骨眼退縮。

  「好啦!既然朱小姐有這魄力,事情就說定了。」永南最後說。

  紀仁一表示默許,惜梅就忙掙開自己的手,三人談妥細節,很快便回店裡。

  直到那晚睡前,他握住她手的感覺依然鮮明存在,無論她洗了多少盆水,摸了多少東西,他的體溫、掌力、撫觸都附著不去。

  也許她不應該接下這任務吧?!如今想拒絕已太遲了。

  西門町一向是日本人的天下,惜梅幾乎不曾踏足。在前清時代,這一區都是壘壘的荒塚,日人開發後,還請了京都稻荷山的狐仙來鎮鬼驅邪。

  惜梅隨紀仁走過朝日座、榮座、芳乃館……等戲院。片倉通的小吃店,東洋味仍濃,但因戰亂,有辦法的日本人都回國,此地已沒往日的繁盛熱鬧。

  「這兒處處都是密探,你一定要很自然,而且要絕對服從我的命令。」紀仁不斷吩咐她。

  他可真是牽著她的手,狀似親暱。她的臉龐本燒似紅霞,但後來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也慢慢能冷然以對。就像映畫片中的演員,戲中全是虛情假意,又何必斤斤計較?

  八角樓是個市場,樓下賣日常用品,樓上則售骨董和舊書。

  他們很悠哉悠哉地閒逛著,很認真地討價、還價,甚至還買了一些東西。

  他們在舊書攤待了一會,又到隔壁的古玉店。

  惜梅看到一條黃金項鏈,附著羊脂白玉的環形墜子,黃的金燦、白的賽雪,顏色對照,特別純淨,她忍不住多看兩眼。

  紀仁示意頭紮藍布的日本店主,拿出項鏈,就往惜梅的脖子掛。白玉垂在淺黃的上衣前,更是晶瑩光潤。

  「不要這樣。」惜梅急著摘下來。

  「戴好。」他雙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輕語說:「有人在外頭監視,我們演得愈像愈好。」

  惜梅不敢再動,任紀仁以一副很欣賞的眼光審視。

  店主見兩人卿卿我我的深情之狀,忙一旁慫恿說:「先生真會挑選,這可是豐臣秀吉將軍送給他愛妻的禮物,難得一見。若不是我朋友需要回日本的盤纏,忍痛割愛,是不會流露世面的。」

  惜梅看了一眼價錢,嚇了一跳,是一般人家幾個月的薪水。

  「我買了。」紀仁對店主說。

  「不,這實在太貴了。」惜梅反對說。

  「就算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哲彥及每個人的。」他強調後面幾個字說:「我買定了。」

  「不行就是不行。」惜梅故意大聲說:「你已經幾個月沒有發薪,連明天的米糧都不夠了,還買什麼鏈子?除非老闆願意讓你先賒帳。」

  店主聽了,臉色一變,拉長了面孔說:「本店絕不賒帳。現在是戰時,人人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缺一毛都不能談。」

  紀仁被惜梅的奇招將一軍,稍不留神,她就把項鏈取下,率先出了店門。

  他趕忙追上,牽住她的手,笑著說:「每一次見面,你總會令我驚訝。從沒有一個女人像你一樣,讓我血液沸騰、血壓升高、興奮不已,然後再回味無窮。」

  「喂!你要演戲或開玩笑,都可別太超過了。」她板著臉說:「你快辦完正事,否則我不奉陪了。」

  「正事已經辦完了。」他笑意仍在。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他溫和地說。

  走出市場,惜梅仍絞盡腦汁回想過程。紀仁到底何時把情報送出去的?她和他肩並肩,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他竟還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任務,也太詭異了吧?

  她愈想愈有被騙的感覺,因此抱怨說:「既是那麼簡單的事,為什麼還要找我來呢?」

  「你不知情,所以看似簡單。」他耐心說:「若是沒有你,我恐怕連翻一本書或和菜販說話,都有人查詢呢!」

  翻一本書?

  惜梅原是反應極快的人,莫非是那本俳句名人一茶的書?她曾隨手拿起看看,紀仁接著翻閱,然後就有人買走。她當時還覺奇怪,此書徘印粗簡,為何有人會青睞?原來其中大有乾坤呀!

  她正努力抽絲剝繭地尋思他們的秘密暗碼時,警報器忽然大作,嗚鳴之聲如荒古獸吼,人人暫停手邊工作,開始四處奔逃。

  紀仁拉著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她可以聽到飛機的引擎聲,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清晰。

  原來美軍轟炸都以台北城內的機關重地為主,在總督府附近就特別低飛。

  惜梅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危急,爆炸聲響時,大地震動,火光四射,炮彈似乎就在她耳旁打落!

  小小的防空壕內已擠滿了人,紀仁用身體幫她檔住推擠,她很自然他與他靠近。

  外頭仍不斷有人進來。一些大膽的就站在洞口張望,閒聊似的報告機型、投擲方向及預測其殺傷力。

  煙硝味陣陣傳來,混著夏日的汗味悶熱,令人快要窒息。

  剛開始惜梅尚能和紀仁保持一點距離,她也盡力維持兩人的不碰觸。但人實在太多,不碰紀仁,就得和那些陌生人摩肩接踵,那她還不如選擇紀仁,至少她知道他不髒不臭,有醫生愛乾淨的習慣。

  又一聲大爆炸,洞口的人都縮進來。惜梅被人一推,整個人貼到紀仁的身上,她只來得及用手擋在胸前,勉強阻止兩人更進一步的接觸。

  可是身後的人群仍不斷擠著,紀仁乾脆往她纖腰一攬,轉身將她護在角落裡。如此一來,她等於是結結實實地被他抱個滿懷。

  他的手沒有移開,大腿緊依著她。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她手下沉重有力地跳著,和著她自己的,如在草原上奔跑的兩隻鹿,相競向前,愈來愈快。

  他的呼吸在她頭頂形成急速的白煙,那屬於男性的有力擁抱及陌生的體味,都是她懂事以來未曾感受過的,合她陣陣昏眩,兩腳發軟。

  「再忍耐一下。」他沙啞地說,近乎無聲。

  是的,要忍耐,這些都是情勢所逼,不必胡思亂想。

  洞外是熱力,洞內也是熱力,兩者都帶著烈火燎原的危險性。

  他們沉默地經歷這種不該有的親密,惜梅的心跳聲幾乎要掩蓋一切,以至於警報解除時,她嚇了一大跳。

  他並沒有放開她,只說:「不要動,讓別人先走。」

  他們是最後幾個離開的。外面是一片瘡痍,遠處有濃煙,近處有焦土,惜梅有一種大難之後的悲涼感。

  表面上他們是為轟炸之後的災情而哀矜不語,內心卻沉浸在由假情侶到真逃難的那份親暱。她深深覺得不妥,對不起哲彥,那一向灑脫不羈的紀仁又怎麼想呢?

  快到永樂町時,紀仁才開口說:「有關今天在防空壕的事,若有失禮處,請多包涵。」

  「那種時候哪顧得了禮節,就不要再提了。」惜梅很客氣疏遠地說,眼睛並不看他。

  這種事是不能也不該討論的。由紀仁的語調聽來,喜愛開玩笑和逗趣的他,似乎也覺得這一回太越界了。

  畢竟她是他好友的妻子,不是嗎?

  果真從那日以後,惜梅很少再見到紀仁。

  惜梅依時回到秀裡,秀子自願留在大稻埕幫忙。

  敏貞見到阿姨,高興萬分,整天有說不完的話,結果沒幾日就喉嚨沙啞,發起燒來。寬慧怕兒子被傳染,便把敏貞送到外公的中醫鋪養病。

  秀裡是比台北平靜多了。夜也是寧謐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蟲嗚聲。

  惜梅縫完衣服,皎潔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總是月圓人不圓。哲彥的心意也似在雲端,他仍在為她唱相思嗎?

  望著望著,哲彥的模糊輪廓又變成紀仁。

  紀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說的,惜梅當場傻住,怎麼就這樣無聲無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紀仁的乍然離去,惜梅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生氣,氣他的不告而別!實在太可惡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一丁點埋怨的權利,紀仁又不是她什麼人,何需要向她報告行蹤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彥離家四年半,她還沒有在心裡這樣罵過他呢?為什麼他對紀仁的反應總那麼激烈?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火冒三丈,以後回回都惹風生波,看得她久久無法平靜。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這種本領?當年昭雲不也曾為他動過心嗎?或許自己並沒有不正常。

  她換上薄薄的長衫褲,準備睡覺。躺在床上,依例拿著裝信箋的荷包,輕撫著助她入眠。

  突然有個聲響,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進來,銀輝不減,卻感覺怪異。

  會不會有山中的小動物誤闖室內呢?她起身察看,才要點燃油燈,冷不防被人由背後抱住,同時一隻手摀住她的嘴,把她即將出口的尖叫聲,硬生生地推回喉間,害她差一點喘不過氣來。

  她還來不及恐懼及分辨時,對方就開口了:「別怕,別出聲,我是紀仁。」

  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立即感到他堅硬又熱烘烘的身體,透過薄杉,簡直像袒程相見了。她忙掙扎說:「放開我,我不會叫的!」

  他手一鬆,她就跑到床邊,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處,雙手橫放胸前說:「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去日本了嗎?」

  他也在陰影處,身上是鄉下人打扮,滿是草泥咪。

  「我假裝去日本,事實上沒去。警察廳的人監視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為了不連累家人朋友,我只好離開。」紀仁說。

  「如果他們發現你沒去日本,怎麼辦?」她問。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來向你辭行的。」他說。

  「你都那麼危險了,還來辭什麼行?萬一被人看見,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別,又怨他來道再見,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闊,生死難論。你不想和我說聲再會,祝我一路平安嗎?」他走進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沒有說再會,我都會祝你平安的。」她說,口吻中不禁流露傷感。

  「惜梅,我……」他的眼內閃過一絲奇怪的猶豫,然後又說:「我即將到福建,有可能會碰到哲彥,你要不要我傳什麼話呢?」

  原來他來是為這樁事,她靜靜地說:「就說我們大家都等著他回來。」

  「就這一句?」他問。

  「就這一句。」她點點頭。

  走道傳來人聲,由遠而近,是朝她房間來的。她緊張地看著紀仁,他左右張望,不慌不忙地往裡間走。

  裡面是馬桶間,希望沒把他給熏倒。

  「惜梅,你還沒睡嗎?」來推門的是玉滿,她說:「我聽到有人聲,以為是寬慧在這裡聊天呢!」

  「沒有,可能是風聲,今晚風聲還不小,把窗都吹開了。」惜梅心虛地說。

  如果玉滿發現她半夜在臥房藏個男人,即使是紀仁,也要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顯,只有捺著性子應付。

  玉滿關上窗子,四處查看說:「一個人睡,要小心門戶。現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來了。」

  「我會的。」惜梅說。

  玉滿走後,紀仁由裡間出來。

  「讓你躲在那裡,真不好意思。」惜梅說。

  「怎麼會?那還是我碰過最香的馬桶間呢!」他半開玩笑地說。

  「你聞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嗎?那我以後也要拜託你研製一些了。」他又正色說:「還有,黃伯母說的沒錯,你的門戶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闖進來了嗎?」

  「你這人真怪,自己鋌而走險、冒九死一生都不擔心了,還來管我這閉門家中坐的人做什麼?」她說。

  「凡事還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會又問:「惜梅,你會擔心我嗎?」

  「當然會。」她盡量說得平穩:「戰爭殘酷、沙場無情,我替每個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會像等哲彥一樣等我嗎?」他看著她問。

  這是什麼問題?她一下啞口無言,想從他臉上找出開玩笑的蛛絲馬跡,但夜實在太黑了。

  「這問題太強人所難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羨慕哲彥有個紅顏知已在家鄉等他,也想懇求一點悲憫而已。」

  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紀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紅顏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語,就如同百花叢一般,大家搶著等,哪需要我呢?」她說。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他輕輕一笑說。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說:「人生總有許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樣樣都明白,也就不會有悲歡離合或戰爭這些事了,你說對不對?」

  她真是愈聽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臥房扯這些做什麼?

  「夜深了,我也該走了,永南在祖師爺廟後山等我呢!」他說。

  「你千萬要保重呀!」臨別在即,她不禁吐出心裡的話。

  「我會活著回來的。」他開了窗說:「夜闖香閨,實不合禮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請多原諒。」

  又來了,他現在說這些未免太遲了吧!

  「後會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時說。

  「再見。」她說。

  看他的身影穿過樹叢,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開一樣的痛。

  紀仁是個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裡有特殊的地位。她會等他回來,但以哲彥好朋友的情誼及方式。

  但僅是如此嗎?山風吹來,她感到臉上有一股涼意,用手一摸,竟是兩行淚水。

  上蒼,請保佑他,讓她能夠再見到他!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3 AM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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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局愈來愈差了,由春天起,盟軍的飛機就千百架的來,對全台進行疲勞轟炸。以前限於機關重鎮,現在則密集擲彈,連民宅都不放過,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業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們口中所訴,戰爭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後對決階段了。所以盟軍更集中火力對付這日本人稱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艦」的台灣。

  「看起來是很悲觀的。」守業私下對家人說:「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飛機自己去撞壞圓山神宮,就有人謠傳這場戰事日本會輸。」

  淑真一聽,馬上臉色慘白,她想著大兒子在東京情況不明,二兒子一畢業就徵調受訓,三兒子才十六歲,也加入防衛警備隊,準備投身戰場。

  「老三說,學校已經在教他們,如果美軍登陸台灣,要如何奮勇作戰了。」淑真憂戚地說:「天呀!他還是個鬍子都還沒長的小孩呢!」

  「這有什麼!人家雜貨行的老二,才十五歲,骨灰都送回來了。」守業說:「現在不但男人征,連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這把老骨頭也要去呀!」

  「打戰征女人做什麼?」淑真問。

  「做看護婦呀!」永業說。

  眼前大家所談所想的都是戰爭,未來被炮彈黑煙所遮,看不到一點光明。

  惜梅一直以為只有哲彥和紀仁需要祝福,沒想到有一天戰爭會落到家門口,家鄉等他們的人也不見得能夠平安活著。

  她等著大伯母春英配藥,坐在椅子上呆呆想著。

  春英剛接到二兒子由南洋來的信,眼睛還紅腫著。

  「別傷心了,沒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對妻子說。

  「這信是一個月前寫的,誰知道他現在又怎麼樣?!」春英哽咽地說。

  「人家惜梅三年沒收到哲彥一封信,也沒哭得呼天搶地。你真沒長輩款。」守川說。

  「阿嫂是疼孩子,傷心是自然。」守業說:「惜梅的命是自己選擇的,能怨天尤人嗎?」

  「女兒已經夠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沒關係,也不要冷言冷語地罵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說。

  守業對女兒的婚姻始終都有微詞,惜梅早已習慣。為避免父母為她爭吵,她轉向守川說:「中聖已經燒燒退退兩天了,要不要緊呢?寬慧急得兩夜都沒睡,她問你要不要請西醫看看?」

  「有退燒就表示有效。」守川說:「中聖這孩子太嬌嫩了,一病就是麻煩。她若不放心,就請西醫。只不過戰爭期間,醫生也不好請呢!」

  「他一定是躲空襲時在野地被惡鬼煞到的,叫寬慧拿中聖的銀鎖片,我幫她去廟裡求個神符看看。」春英說。

  「叫寬慧也別太累了,她身體薄弱,又懷孕八個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藥也來不及她補呀!」守川吩咐著。

  惜梅唯唯諾諾應著,拿了藥包,便飛奔回黃家。

  寬慧一直自責著前兩天不該出門。那日天氣特別悶熱,她們去祖師爺廟拜拜,恰遇警報大響,她們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個防空洞在山邊,十分狹小,地上還積著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擠進來。

  中聖原已受驚嚇,又吸著連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氣,自然吵鬧不已。寬慧為怕他的哭聲吵到別人或引來厄運,不時用手摀住他的嘴,弄得母子倆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襲相當長,僅次於她和紀仁在西門町的那一回。

  中聖當晚便不吃不喝,發起高燒來。寬慧一向是兒子打個噴嚏都要忙成一團的人,現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旁邊,也隨著兒子茶飯不思,眼看一個病人就要成兩個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趨廚房,玉滿正帶著兩個孫女在煎藥,一旁阿枝嫂在煮飯,空氣中充滿著藥味和蕃薯味。









  「你大伯怎麼說?」玉滿擔心地問。

  「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請西醫看了。」惜梅說。

  敏月和敏貞兩姊妹都還穿著海軍領的制服,她們今天放學也太早了吧!

  「學校又提前下課了?」惜梅問。

  「老師說空襲警報太多了,跑都來不及,根本沒辦法上課,所以就叫我們回家了。」敏月說。

  「我們今天只有在禮堂唱歌給戰士遺族聽而已,不過沒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貞補充說。

  「那乾脆就不要上學好了,還可以在家裡幫忙。」玉滿說。

  「我們是有好多同學沒有來。」敏貞說。

  「不只同學,連老師都不見了。」敏月說。

  「學校還開門,你們就乖乖去吧,否則媽媽會生氣的。她最討厭不唸書的孩子。」惜梅說。

  她看到圓桌上有小魚乾和醃肉,就知道是哲夫回來了。

  戰時百業蕭條,米糧輸出,他們現在已到了以蕃薯簽為主食的地步。黃家有地,果菜不成問題,但魚肉就要哲夫由城裡的黑市帶回。每次桌上多了幾道葷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別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運了,很多人都是一碗蕃薯簽度三餐,餓著肚皮上床的。

  她來到寬慧的臥房,哲夫也在。小中聖躺在涼席中央,昏沉沉睡著,臉不正常的紅艷,整個人又乾又燙。

  「藥抓回來了?」寬慧問。

  「嗯,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趕快請西醫。」惜梅說。

  「你聽見了沒有?」寬慧馬上對哲夫說:「你就快點去吧!」

  「這時局有的醫生被徵召,有的去避難,要找個肯出診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寬慧臉色微變,忙又說:「不過我會盡力找的。」

  這幾年生活的內外憂勞,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滄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風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負重任、奔波家計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獨坐歎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話似也沒用。

  寬慧則更形消瘦了,只有一個肚子突兀地圓著,像吸盡她全身的養分。這第六胎帶給她極大的不適,戰亂加上營養不良,在她身上成為極重的負荷。但她仍努力撐著,想為黃家再添一男嗣。

  眼見著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歲月中消蝕,惜梅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傷,這就是婚姻嗎?

  哲夫出門想辦法後,惜梅坐在床沿說:「你去休息,我來照顧吧!」

  「不!萬一他醒來看不到媽媽,心會慌的。」寬慧又換一條濕毛巾說。

  「你也要顧身體吧!」惜梅搶過她的毛巾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腹中的孩子想。家裡又不是沒有幫手,你何必放不開呢!」

  「我怎麼放得開,中聖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護他,讓凶神惡煞都近不了身。」寬慧瞪著她說:「你不懂,母愛最大,也只有母愛能感動天,讓中聖能度過難關。」

  「母愛最大,也要撐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說亦無益,但又不能不說:「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鐘而已,有任何動靜,我會立刻叫你的。」

  「我在這裡也可以躺。」寬慧仍倔強的說:「我的身體我最清楚,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呢?中聖病了,我連他都照顧不了,還配做什麼母親?既不配做母親,中聖當然要離我而去,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寬慧又鑽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勸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願上蒼有眼,保佑中聖早日康復,免得寬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從鄰鎮請來一位老醫師,守業和長子寬延也聞訊趕來。幾個中西醫生聚在床前,除了寬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門外,隔簾聽著。

  老醫師手腳俐落地摸摸額頭、翻翻眼皮、聽聽心跳,接著拿出一堆器具診斷,臉色愈來愈凝重。

  大夥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不敢哼聲,此刻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嗯——」老醫師終於開口,全場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麼病症?」寬慧忍不住問。

  「是腦膜炎。」老醫師摘下眼鏡,很無奈地說。

  腦膜炎?對小孩,那幾乎是致命的絕症呀!在場的人個個面無血色,玉滿踉蹌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請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寬慧情急之下,拉著醫生哭叫著。

  「是呀!先生,再貴的藥我們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都照辦!」哲夫也滿心焦慮。

  「如果是平常,還有一線生機。但現在是戰時,藥物缺得厲害,我也無能為力。」老醫師拿了幾帖藥:「這是我手邊最好的藥了,也只能拖一陣。或許你們可以送大醫院,盡盡人事。」

  老醫師走後,寬慧抱著中聖哭,一干女眷都流淚。

  「先生說送醫院,我們還不快準備,哭什麼呢?」哲夫心煩意亂地說。

  「爸!真的沒辦法了嗎?您還有沒有更好的草藥?拜託救救中聖吧!」寬慧淚眼看著守川說。

  「有藥我哪會不救?」守川難過地說:「你也知道,這已經是三歲小孩所能吃的最重藥方了!」

  「寬慧,你冷靜些,只要中聖有一口氣在,我都不會放棄希望的。」哲夫設法要抱過孩子。

  「哲夫,這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呀!」寬慧整個人撲到丈夫的懷中,悲痛已極。

  那天下午他們跑了桃園幾家醫院,因設備不足、人手缺乏,沒有人敢收已昏迷不醒的中聖。晚上,他們返家時,孩子已翻了幾次白眼。

  大腹便便的寬慧猶不死心,她唱兒歌、喚中聖的名,不停地在與死神拔河。中聖滿身火熱,氣若游絲,表情痛苦,偶爾睜開雙眼,也是渙散通紅,如在煉獄,叫人看了心如刀割。

  三天後中聖在母親的懷裡斷氣,玉滿當然昏厥,寬慧則發瘋似地哭叫,緊抱愛兒不肯放。

  「中聖!回來呀!你怎麼不理媽媽了?你怎麼狠得下心呀!我的心肝肉呀!再睜開眼看媽媽一眼呀!…。」寬慧哭岔了氣叫。

  「寬慧,快把孩子梳洗吧!手腳硬了就不好穿衣服了。」族裡的嬸嬸說。

  「我不能放,他還會醒來的!」寬慧哭著說。

  眾人費了一番手腳,總算拉住寬慧,才能幫中聖穿戴好,送到祠堂,準備葬在祖墳。

  寬慧幾次想阻撓行動,都被制止。小中聖剛被帶走,寬慧突然腰一彎,撫著肚子,臉色慘白地說:「我耍生了!」

  這一句話把大家嚇得手足無措,惜梅才端進的茶,差點跌落。

  「才八個月,怎麼能生呢!」剛剛甦醒的玉滿,又彷彿站不住了。

  整個屋子忙亂著,下個半天都籠罩在寬慧的煎熬中。

  黑暗的子夜,寬慧生下一個男孩,好小好小,沒天亮就死了。

  「是中聖帶走弟弟的。」玉滿散著發喃哺說。

  「要小心寬慧,人家說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怕他們也會帶走寬慧!」一個老叔婆說。

  寬慧大量流血,幾乎去了半條命。

  清早,老醫師又被請來,他一生見多識廣,看到寬慧的模樣也要動容歎息。

  「她的身體很虛,需要長期靜養。這幾個月千萬不要下床。」他頓頓又說:「她最好不要再懷孕了,否則下一胎一定母子不保。」

  哲夫愣愣站著,一臉失魂落魄。惜梅看向寬慧,寬慧緊閉著眼,沒有反應。

  「寬慧姊,吃藥了。」惜梅輕聲說。

  「可憐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連太陽都沒見到,回到地府要怎麼交代呢?」

  寬慧說,聲音中無悲無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說:「吃藥吧!」

  「趕著去投胎,連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無情的哥哥。我朱寬慧就注定命中無子嗎?」兩行淚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寬慧姊,你安心養病吧!別想那麼多了。一切都是緣分,就算孩子沒有福氣吧!」惜梅說。

  「不是孩子無福,是我命薄。」寬慧悲傷地說:「昨夜我痛得死去活來時,曾想乾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過來了,感覺很荒謬,好像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怎麼不是?你忘了你還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貞呀。」惜梅不喜歡她的語氣。

  「生女兒不如不生。」寬慧無力地說:「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運永遠操縱在別人手上,和待宰的豬羊又有什麼差別呢?」

  「寬慧姊……」惜梅說不出話來。

  「我累了,好累好累。」寬慧閉上眼說。

  那股氣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藥,淚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內。

  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炸毀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佈「終戰詔勒」,宣佈無條件投降。

  戰爭結束了!

  大家聽到廣播,都在街上歡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聲,夾著民眾的激動狂歡,處處是高昂熱鬧的情景。

  黃記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報告喜訊。

  「謝天謝地!」玉滿對著祖先牌位拜著:「哲彥可以回來了!我們一家終於能夠團圓了。」

  惜梅快樂得無法形容,漫長的等待終於到盡頭,哲彥要回家了,還有兩個弟弟和……紀仁。

  她跪在神壇前,隱住飛揚的情緒,她的喜悅不只為親人,也為紀仁。她知道這不該,但每次稔香祈福時,紀仁的臉就竄出來,甚至蓋過哲彥的。

  黃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懲罰她,她也莫可奈何,誰叫哲彥一去那麼多年,比起來紀仁的友情還濃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寬慧。

  中聖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連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對青山一脈,寂寂流水。

  寬慧絕口不提兒子,鎮日靜靜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擴大,幾乎把她所剩的血氣都要奪去了。

  或許戰爭結束的好消息會讓她振奮吧!

  因為寬慧,房子的束廂部分已成眾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陽光燦爛,仍是無人煙似的俏然荒闐。

  她推開門,寬慧果然又坐在床上發呆,牆上的鍾滴答走著,所畫分出的時間,像一點意義也沒有。

  「你聽到鞭炮聲了沒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說:「日本投降了,再沒有戰爭了!我們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槍彈打到,二堂哥和哲彥他們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嗎?」寬慧淡淡說:「可惜對我而言,不回頭的仍是不回頭。」

  「寬慧姊,我知道你心裡難過,甚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些悲傷,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對不對?」惜梅坐在她床前說;「最苦的你算熬過了,以後還有什麼不能堅強面對呢?事情慢慢會轉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開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為有『否極泰來』這句話嗎?你錯了,人生一旦不完滿,就會陷落到底,大多數人都是苦中作樂而已。」寬慧的視線越過她,定在某一點。

  惜梅跟著望去,是妝抬上的一面鏡子,背翻轉過來,畫的是母子天倫圖,年輕嬌美的母親抱著白胖的嬰兒,和惜梅房內的紅木櫃子出自同一畫匠之手。

  「你知道嗎?剛結婚時我常常微笑地看著它,覺得人生就是那麼幸福美麗。現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為什麼在現實中卻是那麼難做到呢?」寬慧把眼光收回,望著惜梅說。

  「你怎麼沒做到呢?大哥對你深情寵愛,兩個女兒都聰明漂亮,有人還求不來呢!」惜梅說。

  「女兒?」寬慧輕哼一聲說:「不過是另一輪痛苦的循環罷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寬慧姊,你別老往壞處想,事情都會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試著說。

  「女人本身就是詛咒,你還不懂嗎?」寬慧打斷她的話說:「你看你,為了一個約定,在這兒虛度青春、癡癡傻等,而哲彥卻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為你會等到什麼?」

  「我……」惜梅沒想到話鋒會轉向自己,一時啞口無言。

  「而我,結婚以前覺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崗上,風景無限;但結婚以後,卻慢慢走進一片黑暗的叢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隨時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麼?一團沼澤?一隻巨蟒?誰知道呢?惜梅,我實在走怕了!」寬慧眼神充滿迷惑。

  這是第一次寬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聽起來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嚇到了,這也是多少年來,寬慧再次使用那麼沉重的詞彙,扣了下來,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簽語。

  她握著寬慧的手,仍說不出話來。

  幾重屋外,隱隱傳來慶祝聲,台灣回到中國的懷抱,日本人滾出去!

  戰爭贏了,是屬於男人的勝利。女人呢?她們迎接的又是什麼呢?是一具殘破的屍體或是一顆殘缺的心靈?

  戰勝的興奮心情過後,所要面對的是戰後的現實問題。

  社會上一片混亂,趕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毀日本神社……

  ,安籐總督要各界勿輕舉妄動,但怎檔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後的洩恨情緒呢?

  祖國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兩個多月後,大家學唱國歌和「慶祝台灣光復歌」。

  然而戰後的台灣,經轟炸、颱風、豪雨等天災人禍,是一片殘破;米不足、電不足,物價不斷上揚,生活困苦極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動。

  哲夫四處聯絡投資人,想恢復事業,一切都要從頭來。永業回桃園整修被炸毀的布莊,店面開張,卻只有黑色的布可賣,而且還會褪色。

  飯吃不飽,心理上也是充滿創痛。

  二堂哥陣亡在馬來西亞的叢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惜梅娘家算幸運的,大弟從日本歸來,二弟軍隊才出發,戰爭就結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團聚。

  可是仍有許多沒消沒息的,讓人倚門而望。哲彥就是其中一個。

  照理說,台灣光復了,任務也結束了,哲彥應該歸心似箭才對呀!惜梅日日想像著哲彥會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每天一早開門就是一個新希望,然而希望變失望,失望變恐懼。家人面面相覷,心裡想的是:「哲彥還活著嗎?」

  紀仁她更無從問起,一個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說著好玩的,卻也不顧人家心焦,連消息都不捎一個,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陸回來的人打聽,好不容易探知哲彥還平安活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滯留不歸?

  惜梅內心是有苦無處訴,常呆坐在秀裡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個寒涼的初冬,敏貞生病,惜梅去拿藥,順便到溪邊摘一片敏貞要的紅葉。

  她身後有窸窣聲,幾次回頭都不見人影。等她確定那人是跟蹤她時,她便站定不定,並且大喝:「你到底是誰?幹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從林子間走出一個婦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秀子,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層層厚裡的嬰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興地迎上去;「你結婚了?竟然沒有通知我一聲!」

  秀子稍變豐腴的臉頰,帶著一點羞怯。她並沒有談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湊過來說:「這是我兒子,你看他可不可愛?」

  孩子長得圓潤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張小嘴還嚅動著,他使惜梅想起中聖的嬰兒模樣。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來逗弄。

  「剛好三個月。」秀子微笑地說,臉上十分滿足。

  「三個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離開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麼都沒提?他只說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沒有嫁人。」秀子靜靜說,把孩子抱回去。

  「什麼?」惜梅太過震驚,往後退了好幾步,她結巴說:「沒……結婚,那…那孩子呢?」

  「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說,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會有感覺,因為她腦海裡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靂的話。哲夫的……,怎麼可能?哲夫怎麼會做出這種背叛寬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議了!惜梅搖搖頭說:「我不相信!」

  「事實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長得很像中聖呢?孩子是不能亂認父親,但有時要賴也是賴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靜。

  「天呀!你們會害死寬慧的!」惜梅心亂如麻。

  「我沒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發生。」秀子說:「我愛哲夫,我一直愛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實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沒想到……」

  「不要再說了!」惜梅捂著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麼,我知道老闆娘病了,不能再生,這孩子就當成哲夫的子嗣,替黃家傳宗接代。」秀子輕聲說:「我甘願伺候哲夫和老闆娘一輩子,只求黃家接納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還認為你是個有志氣的女人,沒想到你卻如此奸險狡詐。原來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寬慧姊的地位。搶人丈夫,你不覺得自己太卑鄙無恥了嗎?虧得我寬慧姊一向對你那麼好……」惜梅滿腔憤怒,罵到氣結,再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要取代老闆娘的地位,我甘願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認祖歸宗……」

  秀子臉一陣白一陣紅說:「惜梅,求你能諒解,並且成全。」

  「成全?你該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麼用?」惜梅忿忿說。

  「哲夫說老闆娘病著,他不敢說,所以我來求你幫忙。」秀子哀求著。

  「他不敢說卻敢做?我真看清他了!我阿公生前說他做事優柔寡斷,沒有擔當,還真不錯!」惜梅冷冷地說:「他惹的禍自己解決,這敗壞門風的事,我哪裡敢管?」

  惜梅不知道怎麼走回家的,她滿腦子都是哲夫的背棄和秀子的忘恩負義,這天下的風波要如何了結呢?!

  她一到店門口,就看見敏貞坐在台階上等她,她太煩太氣,忘了斥責敏貞感冒還吹風,只急急說:「你阿爸呢?」

  「他在書房裡。」敏貞拉著她說:「阿母找你,她要你幫她整理……」

  惜梅沒有聽到她的後一段話,便甩開她的手,往屋後火氣騰騰地衝去。

[ 本帖最後由 tyrkw 於 2007-9-5 09:04 AM 編輯 ]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3 AM

  哲夫正坐在桌前清帳冊,抬起那張依然富魅力的臉孔看著惜梅。哼!表裡不一、負心絕情的偽君子,她以前還把他當偶像崇拜呢!真是一點也不值!

  「秀子今天來找我,還帶著孩子。」她的每個字句都如寒冰。

  哲夫手中的票子散了一地,他站起來說:「你都知道了?」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她一腳踏進去,痛心地說:「寬慧姊哪裡對不起你?她持家理家,井井有條;還一次一次壞孕,把健康都犧牲掉了,你所能報答她的,就是在外面討個小老婆,連孩子都生下來了?」

  惜梅向來敬愛哲夫,這樣沒有分寸的指責是第一回,但她實在太憤怒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我並沒有討小老婆。」哲夫焦慮地解釋:「那只是一樁意外,我心煩,不小心喝醉了酒,就糊裡糊塗……。哪知道秀子就懷孕了,她肚子大了來找我,我才曉得,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我……」

  門口突然有東西落地的聲音,他們同時回過頭,赫然發現面色雪白的寬慧站在那裡,旁邊是迷惑呆立的敏貞,精緻的巾帳繡品掉在她們的腳前。

  「寬慧!」哲夫叫。

  「寬慧姊!」惜梅幾乎無法動彈。

  寬慧雙眸如利劍般,狠狠瞪了哲夫一眼,轉身就走。哲夫追了上去,口裡不停地懇切哀求。

  「阿母要找你,所以我帶她到這裡……」敏貞雖不懂大人吵什麼,但也有大禍臨頭之感。

  惜梅無心理她,只把地上繡品拎起,便匆勿趕到寬慧的臥房外。

  她站在走廊,聽著房內忽大忽小的聲音。她擔心寬慧,這幾個月她受盡苦難,好不容易才復原一些,又哪堪丈夫背叛的重擊呢!

  「出去!出去!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了!」寬慧嘶聲力竭地叫著。

  哲夫拉關門簾,一臉頹喪絕望,他看到惜梅,如逢救星說:「我求你勸勸寬慧,說我是無心的,叫她不要把身體又氣壞了……」

  惜梅冷哼一聲,就進入簾內。

  寬慧站在窗前,兩條淚痕已干,唇抿得死緊。惜梅才要走近,猛地「匡當」一聲,寬慧竟把那母子圖的鏡子摔裂了,散在妝抬上,片片像利刃,在日光下閃著凌厲刺眼的光芒。

  「我終於掉到沼澤,碰到巨蟒,永遠不得翻身了。」寬慧由齒縫迸出這些話,帶著憤恨,卻滿是淒涼。

  「寬慧姊……」惜梅不知如何勸慰她。

  「那孩子多大了?」寬慧凝望著碎鏡問。

  「三個月。」惜梅忍不住掉淚說:「對不起,真對不起,去年我不該急著回秀裡。我待在大稻埕,一切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這怎麼是你的錯呢?男人若要變,誰也阻擋不了。」寬慧張著枯澀的眼說:「我說秀子怪,原來是怪在這裡,她還真志向遠大,攀上了老闆。而我還親自扶她一把,給她製造機會呢!」

  「哲夫哥並沒有變,他一樣疼惜你。他只是酒後亂性,一時糊塗罷了。」惜梅說。

  「一時糊塗?我的人生就要毀在他的一時糊塗,或者說一時貪歡的手上嗎?」

  寬慧淒楚地說:「想我一生好強好勝,事事追求完美,想以自己的才德來配合丈夫,結果竟落得如此下場。一個女工就能吸引他,那我又算什麼呢?早知如此,我也又癡又呆,不去空擔那才貌雙全的美名,也不會有今日的錐心之痛了!」

  「寬慧姊,你別氣壞了身體,事情總會有公道的。」惜梅說。

  「公道?惜梅,別傻了!公道怎會輪到我這病奄奄,又生養不出一個兒子的女人身上呢?」寬慧慘慘一笑:「秀子有了兒子,就勝我千倍萬倍了。」

  她的眼睛望向惜梅手上的繡品,突然一點示警也沒有,她一把搶去,拿了剪刀去撕毀起來。一會兒,曾嘔心泣血繡制的桌中簾帳全都被凌肆得慘不忍睹,金銀、鵝黃、嫩錄、粉紅各種顏色,都成美麗的屍體。

  「寬慧姊,你何苦拿這些束西出氣呢?這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呀!」惜梅說。

  「心血?」寬慧悲哀地說:「它們的主人都心死血盡了,還留著它們做什麼?」

  惜梅無言,試著清理;桌上的碎鏡,地上的碎布,即使已徹底損壞,仍散發著淒艷。物何其無辜,人又何以堪呢?

  她不經意回頭,看見敏貞躲在門廉外偷看,只露出半邊臉,驚嚇惶恐中,有著九歲孩子不該有的心碎表情。

  寬慧就鬧那麼一回,以後整個人則異常冷靜。原本瘦弱的身子及蒼白的容顏,忽然有了起色,彷彿又回到中聖未死以前那個專心一意的小婦人了。

  她親自告之玉滿此事,口氣十分平靜。玉滿先是大怒,聽到有了孫子,語調轉軟幾分,但揚言只要孩子,不要秀子。

  秀子也不是簡單人物,她深知「母以子貴」的道理,堅持不肯放棄孩子,一心就是要入黃家門。

  一天深夜在玉滿眠床前,她們又談及此事。

  「那女人軟硬都不吃,我真沒辦法。」玉滿歎氣說。

  「那就納她做妾吧!」寬慧淡淡說。

  「這怎麼行?」玉滿說:「雖然說男人三妻四妾的不算什麼,但我們黃家一向家風清白,從來不興這一套。況且你賢慧有德,沒過沒錯,我一旦允許哲夫娶,不但愧對祖先,也難向你娘家人交代呀!」

  「我怎麼無過無錯呢?不孝有三,無後最大。阿母,我沒給黃家養活一個兒子,已是萬分慚愧了。就是被休離,我也不敢怨歎呀!」寬慧說。

  見寬慧說出這種話,一旁坐著的惜梅早止不住心酸,輕輕握住她的手,一片冰涼透進心底。

  「傻孩子呀!我們從來沒因為這件事而怪你,更不用說休離了!」玉滿動容說。

  「其實從醫生說我不能再生起,我就一直想替哲夫娶個妾。如今既然兒子都有了,不正好嗎?」寬慧撥開惜梅的安撫說。

  「娶什麼妾?自古以來,沒有兒子的女人又不只你一個,到時惜梅生了,要過幾個都有;不然敏月和敏貞長大了,隨便招個婿,生的也是姓黃,你又操什麼心呢?」見寬慧不答,玉滿又說:「要娶妾也不能娶秀子呀!一個女工去勾引老闆,還未婚就生子,這種敗德無恥的女人,怎麼有資格入黃家門呢?」

  「那您忍心讓黃家骨肉流落在外、受人恥笑;讓眾人罵我黃家絕情寡義嗎?」

  寬慧反問。

  這時哲夫由外頭走進來,他是來向母親道晚安的。

  玉滿一看到他,劈頭就罵:「孽子呀!你阿爸若還在世,不活活被你氣死才怪!他一向看重你,哪知你會做出這種事?」

  這幾日哲夫不知已被訓多少次,解釋再多也難彌大錯,只有垂首而立。

  「我正在求阿母,讓你娶秀子為妾。」寬慧看也不看他說。

  「我不想娶她,而且從無此意。你忘了我是最反對一夫多妻那種封建思想嗎?娶她,不等於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他急急地說。

  「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如今孩子都生了,還要推卸責任嗎?你已經丟了兩個兒子,難道這一個也要讓他不得認祖歸宗嗎?」寬慧站起來,厲聲說。

  「我……」哲夫一臉悔恨,說不出話。

  「納她為妾是最好的一條路。」寬慧頓一下又說:「你若覺得有違你的原則,就和我離緣,再明媒正娶去迎接秀子,去過你們一夫一妻的生活。」

  寬慧話一出,在場的人都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決絕。

  「你這是什麼話?」哲夫激動地說:「你懲罰我還不夠嗎?我只不過一時失足,就得背那千斤重的罪名嗎?商場上的男人,哪個不逢場作戲一番?我一向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今天只不過一個秀子,就成為千古罪人,要受罰一輩子嗎?」

  「我若要處罰你,為什麼極力支持秀子進門,甚至甘願退讓呢,」寬慧冷聲聲:「我還不是為你好,為黃家好。」

  「你不是為我好,你在處罰我。」哲夫駁回。

  「好了!既然寬慧都不計較了,你還吵什麼?」玉滿說:「現在第一要考慮的就是黃家的骨肉。為了孩子,大家都要委屈,其中的苦誰也比不上寬慧,我心目中她是我唯一的大房賢媳,你唯一的賢妻,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此時此刻,她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寬慧輕聲道謝,納秀子為妾的事就決定了。

  惜梅知道她的委屈是鑽心蝕骨的,不明白她以後要如何挨下去呢?

  秀子勝利了,她心滿意足地進入鎮上首富人家。因為名言不正,她也不敢要求太多禮數,只在吉日吉時上堅持。

  這件事在秀裡飛快地傳著,是台灣光復來的首要大事。在繪形繪影中,都是寬慧出面壓制,她的一臉笑意,使鄉民和娘家的人都相信,秀子是寬慧選來為黃家傳嗣的。

  進門那日,黃家不太熱絡,一切如常。倒是秀子,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一身新做的粉紅洋裝及金項鏈手鐲,頭髮燙得蓬鬆,真有幾分新嫁娘的嬌媚及喜氣。她很清楚兒子是重頭戲,更是紅衣紅帽包裡,金飾滿掛。

  哲夫一張臭臉對著,比起來寬慧和氣多了。

  新婦拜過祖先、公公牌位,再向玉滿及寬慧行跪禮。

  「你現在是黃家的人了,行事不比從前,可別再輕浮隨便,壞了黃家的名聲。」玉滿不客氣說:「別家的妾如何,你就如何。哲夫和寬慧仍是老闆和老闆娘,敏月和敏貞你也要像小姐一般伺候,知道嗎?」

  秀子謙卑地應一聲。惜梅真不懂,這樣沒尊嚴、沒地位,一向性傲的秀子怎能忍得?

  參拜完畢,玉滿便迫不及待看孩子,並取名秉聖。四個月的嬰兒,正當可愛的他,黑靈靈的大眼四處張望時,引來一陣陣逗弄和笑聲,總算為今日添點歡樂的氣氛。

  秉聖傳到寬慧手中,寬慧微笑地審視說:「養得很好,方頭大耳很有福氣。秀子,以後你就專心照顧秉聖,別的事都不要動,交給惜梅或阿枝嫂就好。對了!以後不要叫我老闆娘,叫我寬慧姊就可以。」

  「是,寬慧姊!」秀子高興地說。

  「敏月、敏貞叫秀子姨,以後要聽話,明白嗎?」寬慧對女兒說。

  敏月乖巧地喊一聲,敏貞卻把話堵在喉嚨裡。

  「你這女孩怎麼?連招呼都不會打?」寬慧有些生氣。

  「沒關係啦!」秀子陪笑說:「我知道敏貞小……,哦!敏貞一向不愛說話的。」

  「不行!不愛說話也要懂規矩。」寬慧嚴格說。

  「秀……子……姨。」敏貞勉強開口,分成一段段的,氣若游絲。

  秀子忙討好點頭。但寬慧的臉色一直沒好起來。

  那晚,寬慧把哲夫的床褥衣物搬到秀子的新房,並吩咐新婦和秉聖別踏入東廂房,免得病氣會沖煞到他們。

  哲夫將床褥衣物又搬到書房,從此就睡在那裡。

  三個人分三處,真不知未來要如何了結呢!

  惜梅知道,寬慧對秀子愈好,內心的尖刀就插得愈深。她不再管家務,對哲夫亦很冷淡,整日就待在東廂房,教女兒讀書女紅,似乎想彌補以前無暇給予的母愛。

  她精神比原先的好,但食量大量減少,藥更是吃完就吐,身體一日日瘦下去。

  因為查不出病,就當產後虛症在療養,煎藥味總不離房內。

  敏貞因前時感冒吹風,咳嗽不止,守川怕會咳成哮喘,也開一堆藥給孫女。母女兩人倒在一塊成了藥罐子。

  新歷一月一日,日本的新年,台灣人不必在門口插青松、掛草繩和飄白紙了。

  他們大可忽略今日,安心地準備舊歷新年,在門板窗條貼紅色春聯及紙花了!

  哲夫忙著春茶開採,上大稻埕談生意。秀子帶秉聖回娘家,玉滿和惜梅、敏月去祖師爺廟祈求哲彥的早歸。

  接收的軍隊駐進以後,很多當年因種種理由去大陸的台灣人都紛紛回來,獨不見哲彥和紀仁。

  哲夫用各種管道去打聽回來說:「現在大陸也很亂,戰爭結束,各省的人都急著回家,交通亂成一團,更不用說台灣還要渡海了。那些先回來的不是沿海一帶的,就是有任務的。其它人要慢一些。」

  除了等待,也是無計可施了。

  廟裡聚集了許多家屬也是生死不明的女眷,人人碰面不禁悲歎幾句,每個故事都令人酸楚傷感。

  燒完香,玉滿攜敏月留下來吃齋飯。惜梅因擔心家中兩個病人,勿匆趕回。

  店面尚未完全恢復,只由一個伙記看著。內屋則靜悄俏,連東廂房也不見人影,這麼陰冷的天,她們會去哪兒呢?

  惜梅回到屋內換衣服,瞥見窗外有一縷煙飛人林間,她心一驚,不是炊膳時分,莫非失火了?

  她跑到後院,看到寬慧裡著大衣,蹲在相思樹下,面前一團火堆。敏貞坐在樹根上,拿細枝撥火。

  寬慧把手中的東西一件件往火裡扔,引得火舌不斷伸長跳動。惜梅眼尖,馬上就認出那是哲夫赴日時,與寬慧互訴衷曲的情書,裡面有多少動人肺腑的言語呀!

  「寬慧姊,你在做什麼?無緣無故幹嘛燒信呢?」惜梅急急去搶。

  「留它們何用?不過是一堆廢紙而已。」寬慧擋住惜梅的手,最後一封信也捲成焦黑。

  「那可曾是你的寶貝呀!它們曾讓你歡笑快樂,曾是最珍貴的,你怎麼捨得?」惜梅一陣難過,眼淚掉下來。

  「傻瓜,我留著是等與哲夫白頭偕老要看的。如今情分已變,見了傷心。與其蟲蛀,不如我親手燒了它們,化成灰煙,倒也乾淨。」寬慧望著火焰說。

  「寬慧姊,那信多美呀!」惜梅擦著淚說。

  「是嗎?十三年了,我早已忘記,像是前輩子的事了。」寬慧靜靜說,又轉向敏貞:「拿一盆水來澆滅,這些煙也叫人煩,怎麼燒不盡呢?」

  敏貞應聲而去。

  「這些信真的一點留戀的價值都沒有嗎?」惜梅問。

  「人都不可靠,何況信呢?」寬慧黯然回答:「但願你的情書有較好的命運,能夠維持長長久久。」

  敏貞用水熄滅火苗,一陣風來,仍有幾片灰黑的紙頁輕輕渺渺地飛到天際,注定再無覓處。

  剛過元宵節的一個清晨,寬慧一下床就昏倒,黃家忙請永川和寬延來診脈,依然是嚴重的血氣虛弱,舊有的毛病不斷反覆。

  「心情要放輕鬆些,不要胡思亂想。」永川歎口氣說。。「你一向很聰明曉事,怎不懂心病需要心藥醫的道理呢?」

  「爸,我懂,我一直很努力在復原呀!」寬慧無力地笑一笑。

  永川和寬延離去後,寬慧躺在床上,整個上午不語。

  中午惜梅送飯來,寬慧吃兩口就搖頭說:「我真的很努力,但感覺很徒勞,就像我的人生。」

  「寬慧姊,你多吃一些,身體好了,就不會凡事悲觀看不順了。」惜梅耐心勸著。

  「我昨晚夢見阿公,看到他,我內心好舒暢,好像又回到小女孩的時代。」寬慧說:「我想我是活不久了……」

  「寬慧姊!你怎麼說這種嚇人的話?」惜梅不肯聽。

  「惜梅!」寬慧拉住她的手說:「答應我,幫我照顧敏月、敏貞……,還有哲夫。」

  突然門外有人語,惜梅出去看,是哲夫。

  「我剛回家就聽說寬慧又昏倒了,到底怎麼回事?我能著看她嗎?」他神情十分擔憂。

  「還是老毛病,血氣太虛了。」

  惜梅尚未說完,寬慧在裡頭說:「我身上有霉氣,會沖了你的喜氣,還是等我病好再看吧!」

  「我有什麼喜氣?」哲夫已被拒絕太多次,他一急就說:「我才是滿身霉氣,你除了懲罰我,有沒有想過我的苦?你不如拿一把刀殺死我算了!」

  寬慧響應是一連串的咳喘。

  「大哥,你先走吧!我會勸她的。」惜梅忙說。

  接下來的一日,寬慧總是閉目,不願與人交談。

  當天夜裡寬慧就走了。當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幾乎沒有人相信,因為她還那麼年輕,除了傷心,並沒有大病痛。

  「寬慧,寬慧,你為什麼連最後一句話都吝於給我呢!」哲夫撫屍慟說:「你太殘忍,太殘忍了……」

  原來,原來寬慧中午所交代的就是遺言了,惜梅哭得肝腸寸斷,抱著泣喊媽媽的敏月及敏貞,感歎上蒼之不公平,悲寬慧之命薄!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5 AM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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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灣光復近一年了,諸事都沒有想像中的順利。所謂破壞容易建設難,百姓生活水準仍無法回到戰前,米糧不足、失業率高,幣值跌得不像話,更不用說回歸中國後的適應問題了。

  寬慧死後,黃家表面上仍如平日,但暗地裡各自變動,誰也阻止不了誰。

  哲夫一直住在書房,他不曾理會秀子,更沒有扶正她的意思。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事業上,人常常在外頭奔波,回家有事就問惜梅。

  惜梅對他十分冷淡,因為她把寬慧的死歸咎於他的不忠。

  其實這麼想的人不只她一個。全鎮人對寬慧突然的死都非常難過,因為寬慧的美貌賢慧都是眾人喜愛的。

  大家不敢直指哲夫,於是把責罵怨氣都出在秀子身上,將她未婚生子、攀龍附鳳、逼死原配的故事,編派得十分不堪,幾乎可與歷代奸臣齊惡了。

  秀子在黃家的地位更是卑微,眾族人對她不理不睬。每每妯娌談笑時,只要秀子一出現,氣氛就變得僵硬不悅。

  秀子是厲害精明人,她早算準了這些流言閒氣,所以仍頂著一股傲氣,抱著秉聖四處走動,不讓自己氣餒。

  惜梅看得出她有意做好,家事搶著包辦,對人極力巴結,但換來的都是冷言冷語。

  秀子怎能和寬慧相比呢?!

  為了寬慧的事,惜梅和秀子之間的友誼也蕩然無存。秀子是幾次來訴苦講冤,惜梅哪裡管得了,她自己就煩惱一堆了。

  七月炎熱,山上只有一些采夏茶及撿柴火的婦女。惜梅帶著敏貞姊妹在午後爬窄窄的山路,遠遠有人唱山歌:手拿銀子鋸竹筒,鋸開正知心裡空先日當郎正君子,事久正知是牛郎這是罵薄倖人的,惜梅會心地一笑。

  轉過茶園,幾個採茶婦人坐在一旁,一面拿斗笠煽風一面喝水。

  「又去看老闆娘的墓嗎?」她們看見惜梅三個人便問。

  「是呀。」惜梅說。

  「她真可憐,那麼好的一個人,就被活活氣死。」一個年輕媳婦說。

  惜梅不願意孩子聽見這些話,打過招呼就速速離去。

  寬慧的墓緊臨中聖和夭折的幼子立聖,修得很美麗,附近的山水亦佳,坐在墓前聽流水鳥鳴,是一種清靜舒適。但願寬慧在天之靈,已絕棄人間煩憂,真正得到安息。

  她們將沿途摘來的小花換去凋萎的。有幾朵大的是哲夫放的,他也常來看寬慧,然伊人已逝,再惦念也是生死兩茫茫了。

  「我好想媽媽。」敏貞望著墓碑說。

  「阿姨,你會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嗎?」敏貞抬頭看著惜梅說,這問題她不知重複幾次。

  「當然會的。」惜梅又一次保證。

  「叔叔回來,你也一樣愛我們嗎?」敏貞又問。

  「那當然。」惜梅堅定地擁著她說。

  這兩個孩子猝失母親,心裡極沒安全感。尤其善感的敏貞,老是無法除去悲劇的陰影,夜晚常作惡夢,身體又不好,因此來探望母親的墳就成為一種心靈上的治療。

  下山時她們的腳步就輕快多了。由後院回家,惜梅抬頭看相思樹,又是一片黃黃的花海,隨風吹落。她嘴裡不禁念著「相思樹」的詩句。

  「喂,你嘴裹在念什麼呢?」昭雲從後面拍她一下。

  「你嚇跳我的魂了,沒聲沒息的。」惜梅拍心口說。

  昭雲嫁到新竹已四年,生了一女一男,身材豐腴起來,充滿少婦的成熟韻味。

  因為帶著幼兒,除了週年過節,昭雲極少回娘家。這一次因寬慧過世,玉滿嫌家裡冷清,特別接她和孩子來多住幾日。

  這兩個兼為好友的姑嫂同住一房,天天秉燭夜談,談昭雲夫妻拌嘴、秀子的不擇手段、哲夫的失意落魄……最後不免談及惜梅的寂寞等待。











  惜梅在人前人後都需堅強,連父母都不敢叫他們操心。在昭雲面前情緒稍露,但也抑制著落淚的衝動。

  這些年要不是那四封信和相思簽,對哲彥的等待還真是空茫無著呢,有時她甚至覺得信的份量比他本人還重,這種想法自然是不能對人說的。

  「相思人看相思樹呢!」昭雲笑著說。

  「才怪,我是想家裡缺木炭,是不是要砍幾段樹枝燒一燒呢!」惜梅說。

  「你才捨不得,阿母說你常坐在這兒發呆。」昭雲說:「一定是想著我二哥囉!」



  「我從來沒有……」

  正聊著,敏月在長廊喊著:「阿姨,爸爸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客人,他叫你快來見一見。」

  客人?什麼客人那麼重要呢?

  惜梅和昭雲一前一後來到大廳,才一跨進腳,往店外的籃布廉掀起,走入視線竟是……紀仁。

  天呀,紀仁!

  分別近兩年,他似變又沒變。頭髮長一些,臉上有風霜,那迷人的笑容及深邃的眼眸,似熟悉又陌生。他們又見面了。

  紀仁一發現她便凝視不放,那種灼熱讓惜梅都覺太大膽、太旁若無人,但她也被懾住般不能動彈。

  他一定是離家太久,思親太切,見故鄉的每個人都如此專注熱切,像要佔住對方的靈魂似的。

  而有一瞬間,她竟有奔過去觸摸他的衝動,看看他是真的,抑是她的幻影而已?

  見他如見哲彥,所以才會有這種忘情的想法吧!

  她卯盡全身力氣,將自己釘在原地,才不會被他的笑吸引,做出超越禮法的反應來。

  「紀仁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昭雲聲音由後面傳來。

  「前幾天。看見哲夫兄,就跟著來拜望大家了。」紀仁眼光仍未離開惜梅。

  由他們的對話中,惜梅勉強拉回理智說:「坐呀,怎麼光復那麼久才到家呢?」

  「你們沒想到吧?紀仁當年不是去日本,而是取得情報偷渡回大陸,過程還真精釆呢!」哲夫一旁說。

  「你偷渡的時候,有沒有遇到危險?」惜梅忍不住提出這懸心兩年的問題。

  「比想像中順利,只是經過台灣海峽的黑水溝時,風浪大做,我吐得一塌糊塗。這是幾次坐輪船往返日本時不曾發生過的事。」紀仁對她笑著說。

  「黑水溝的險惡,我很小就聽過了,若運氣不好,連人帶船都會被吞得乾乾淨淨呢!」哲夫說。

  「然後呢?」惜梅盡量不露出焦急。

  「然後我就設法去找哲彥。」紀仁說:「一陣子聽說他在上海,我就去上海;不久又聽說他去北平,我就到北平,結果又有人說他去了香港,真像捉迷藏一樣。當時戰事吃緊,天南地北,我怕到香港又撲個空,所以乾脆留在北平了。」

  突然簾布掀起,玉滿走進來,看見紀仁,激動說:「老天保佑,紀仁,果真是你,我剛剛聽秀子說,你也到大陸,你有看見哲彥嗎?他那狠心子怎麼還不回家呢?他不知道我們等得多急嗎?」

  「伯母,很抱歉,我沒見到哲彥。我昨天碰見哲夫兄,才曉得哲彥尚未歸,我也很訝異。但現今大陸十分亂,哲彥一定有他的理由。」紀仁設法安慰說:「像我,滯留北平,船票都買不到。日本戰敗,國民政府忙接收,後來還是台灣人自己團結奔走才能返鄉,否則不知還要等多久呢!」

  「哲彥只要能平安回來,等再久都可以。就怕他有什麼差錯……」玉滿說著,眼眶都紅了。

  「據我所知,哲彥一切都好,或許過兩日他就到家了吧!」紀仁說。

  「但願如此。不過看到你,我也好歡喜。難得重逢,今天一定要好好請你吃一頓。」玉滿說。

  紀仁推辭不下,只好接受。他留在大廳和哲夫、玉滿繼續聊,其它人都到後面去準備晚餐。

  阿枝嫂在寬慧死後,因病請辭。家裡一時請不到人,三餐打理就由秀子自願包攬。今天因為紀仁到來,惜梅心情大好,主動去幫忙料理。

  秀子對她感激笑著,她一樣冷淡不睬。

  太陽偏西,後院已是一片陰影,惜梅出來收衣服。她剛拿下幾件嬰兒袍子,紀仁就出現在竹竿的另一邊。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正在曬許多漂亮鮮艷的枕巾簾布,有一塊還飛到相思樹上,我甚至記得上面繡的是鴛鴦圖案。」他微笑說。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曾令她惱恨不已。如今憶起的卻是新添的哀愁,她歎口氣說:「我那時是急著保護那些繡布,誰知也是白費力氣,寬慧姊死之前全鉸得一乾二淨,真應了那句人亡物亡的話了。」

  「我聽哲夫兄說了。哲夫嫂還那麼年輕,真叫人感慨生命之無常呀!」紀仁說。

  「這與無常沒有關係,她是傷心而死的。」她忍不住說。

  「傷心而死?」紀仁不解。

  「大哥沒說他在外頭和秀子生下兒子,又娶她為妾的事嗎?」她問。

  「沒有……真的嗎?」他一臉驚訝:「怎麼可能?哲夫兄和秀子……」

  「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仍感悲憤:「寬慧姊也真太傻了。要是我,才不會把命都賠上呢!」

  「哦,那你會怎麼做?」他好奇地問。

  「我一樣自自在在地過活,活他個長命百歲。若其無法忍,就離緣一條路,命比什麼都重要呢!」她說。

  「你還是那個好強的惜梅。」他笑著說:「你這番話使我想到在大陸碰到的一些新女性,為了事業而搞家庭革命。不料我回到台灣這個保守的鄉下小鎮,竟也聽到這些言論。怪的是,出自你的口,我居然一點也不訝異!」

  他說了一大篇,惜梅只聽進其中兩句,她不由得問:「新女性?看樣子你一本京都版的『邱氏物語』還不夠,現在又多個北平版的了?」

  「你怎麼想到這一層了……」

  他話未說完,昭雲抱著剛睡完午覺的兒子出現,一來便插嘴說:「紀仁哥一向眼光很高,對女性別有心得。我倒想聽北平版和京都版的『邱氏物語』有何不同?」

  「別忘了,還有台北版的。」惜梅調皮說。

  「你們兩個還是嘴巴不饒人。」紀仁反應極快說:「什麼京都版、北平版、台北版,我看都不如秀裡版的精采動人。」

  「喂,紀仁哥還想佔我們這些已婚太太的便宜呢!」昭雲止不住笑。

  「不敢。都是惜梅先引起的,我不過是努力防禦而已。」他一本正經說。

  「你一開起玩笑,誰說得過你?」惜梅拿起衣物說:「你們聊吧!我得進去忙了。」

  嘴裡是譴責,臉上卻帶笑。惜梅已經許久沒那麼快樂了,她的整顆心都似要飛揚起來。

  她的好心情一直到紀仁告辭,家人都安寢了,還不斷持續著。

  她睡不著,坐在美麗的月色中,望著那灑了一層光輝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讀相思簽。

  長相思,短相思,任是枝葉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難相忘,那活著不是時時刻刻都掛念心中嗎?

  她對哲彥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麼遲歸或不來信的理由,她都能諒解。

  睡前,她又想到紀仁。見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虛情緒都沒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麼人,為何要興奮至此,管他呢!難得歡笑,何妨放縱自己,好好享受與他重逢的快樂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談生意,她最初不肯,還諷刺他一番。後來見他愁眉不展,又憶起寬慧臨終交代「照顧哲夫」,才勉強答應。

  這句話就表示寬慧在死前已原諒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說。她只強調寬慧如何剪繡布、燒書信、不見面,把一個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讓他沒好日子過,也讓秀子不能如願以償坐上寬慧的位置。

  但有時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車到了台北城,惜梅就發現氣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戰爭的破壞仍在。被炸毀一角的總督府,在夕陽下立著,有牛車緩緩駛過,散發出一種改朝換代的蒼茫。

  「國民政府要把它改為博物館。」哲夫說。

  新政府有新作為。惜梅後來才明白那些不同來自外省人。他們音調難懂,生活習慣各異,雖是同文同種,卻有不少差距。比如他們不會穿著木屐在街上跑來跑去。

  哲夫生意的範圍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毀於炮火,他的合夥人在附近租了間日式房子,暫時棲身。

  第二天黃昏,紀仁就穿過玄關前的幾叢蘆葦敲她的木隔窗,喊一聲她的名字,又進來輕叩紙門。

  惜梅正在楊榻米的矮木桌上寫字,見了他便說:「你的消息可真靈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們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樓房間還替你留著呢!」

  「為什麼?我在這裡很好呀!」她不動。

  「這裡人來人往很雜,你一個女孩子,總不太方便。我媽也很歡迎你,叫我快來接人呢!」他催著她。

  「跟你媽說謝謝吧!我來是幫大哥處理一些瑣事,還是就近一點好。況且也不過住個幾天,搬來移去還真麻煩呢!」她說。

  「附近的環境看看,我總不放心。」他坐下來說。

  「你又替誰不放心?哲彥嗎?省了你的朋友之義吧。」她笑他說。

  「我已經沒有朋友之義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見她滿臉疑惑,苦笑說:「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的話傳給哲彥,實在有負重托。」

  「我又沒怪你。戰爭期間叫你去傳話,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從沒有當真呢!」她說。

  「四年前哲彥要我帶話,我沒有處理好;兩年前你要我傳話,又是失敗。到今天,哲彥仍不知道你已入黃家門等待他,你不覺得我有責任嗎?」紀仁說。

  「這怎麼關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彥,便轉個話題說:「你這人好像沒事做,天天管人閒事呢!」

  「我怎麼會沒事?我剛從醫院忙回來。」他說。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開心問。

  「我在北平醫院一年多的經驗幫助很大,也算過了見習生涯,現在是個真正的醫師了。」他說。

  「失敬,失敬!」她說:「對了,上次你不是說有人請你去搞政務嗎?」

  「光復一年來,政壇風氣始終混亂,我怕自己年輕氣盛,無法圓融,所以就辭謝了。」他說:「其實我最景仰欽佩的是孫中山先生。國家有難,他挺身而出;國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繼續以醫術救人。現在不正是我懸壺濟世最好的時機嗎?」

  「你說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讚賞說。

  「我可不願意。」他冒出一句,然後說:「我每次和你一說話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來,晚餐肯賞光吧?哲夫兄已經在我家等了。」

  「你怎麼不早說!」她匆忙起身說。

  果然這一談,天色都黑了,只留西邊幾抹殘霞隱微亮著。

  她換衣整妝,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別人恐怕都要猜測他們兩個人做什麼去了,竟拖了那麼久!

  戰前的港町,戰後改成貴德街,是大陸青海省的縣名。

  邱家經一番修整復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滿座的情況。

  當晚酒席就擺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場,談政治及理念,說台灣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陸人,半山仔是由大陸回來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並不多,除了忙進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兒媳外,還有一、兩位太太。此外就是一個和惜梅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了。

  那女孩長得根清秀端麗,時髦的衣著,杏眼中流露的優越感,讓人一眼就看出是來自上流社會的家庭,比起來惜梅就土氣些了。

  素珍安排她們兩人坐在一起,並熱心介紹:「這是吳院長的千金倩玲小姐,這是黃先生的弟媳婦惜梅。」

  哦,原來是名醫師的女兒,紀仁正在她父親手下做事。她一聽惜梅的媳婦身份,眼中的警戒立刻消失,馬上露出可愛的笑容,和惜梅友善招呼。

  然而她的目光都集中在紀仁身上,他正在鄰桌向長輩們行禮問安,她也毫不避諱地越過惜梅頭頂叫道:「紀仁哥,坐這裡吧!我旁邊還有位置呢!」

  瞧這親熱的語氣,似乎關係還不淺呢,八成又是紀仁名冊上的一朵花,惜梅酸酸地想。

  紀仁轉過身往她們追桌一坐,卻緊挨著惜梅,不理會倩玲先前的招喚。

  「你幹嘛坐那裡呢?」倩玲很直接地問。

  「坐哪邊不都一樣嗎?」紀仁逕自為桌上的每個人倒茶,最後才輪到惜梅和他自己。

  「你去請人怎麼請那麼久?我以為你坐火車到基隆港了呢!」倩玲說。

  「圓環到這兒也挺遠的,況且夕陽西下、秋風送爽,我和惜梅都喜歡散步,就一路慢慢走過來了。」紀仁慢條斯理地說。

  「你還真有情調。難道惜梅嫂的先生不會吃醋嗎?」倩玲特別強調「嫂」和「先生」兩個詞。

  「惜梅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會介意的。」紀仁喝一口茶,輕鬆地說。

  惜梅坐在中間,見他們一來一往地針鋒相對,不知道紀仁葫蘆裡賣什麼藥?他似在逗倩玲,用他一貫玩世不恭的方式。

  不管他的目的為何,惜梅不願意當他們兩個隨意發射的弓上箭,她對倩玲說:「吳小姐,我和你換個位置,這樣你們彼此好說話,我也避免耳朵發疼。」

  紀仁還來不及反應,惜梅就站起身,倩玲是迫不及待地坐到她的椅子上。

  接下來的宴席,惜梅不斷和另一邊紀仁的大嫂惠蘭說話,耳朵卻不時捕捉到倩玲的銀鈴笑語。紀仁的應答是很漫不經心的,彷彿是他當年對昭雲的態度重現。

  他這人,對女孩子的仰慕都擺那麼倨傲的臭德行嗎?

  後來惠蘭要上樓給麼兒餵奶,惜梅也借口相隨,不願再落入紀仁和倩玲的「戰場」中。

  嬰兒才六個月大,長得白胖可愛,一到媽媽的懷抱裡,就本能地往胸前鑽,一咬住奶頭便滿足地吸吮起來。

  這景象使借梅想到寬慧和中聖,內心感傷,眼眶不禁微微濕了。

  「這個老麼真難伺候,比他哥哥姊姊都挑剔,連生他都差點去了半條命。」惠蘭沒察覺她的異樣,繼續說:「我跟我婆婆說,這是最後一個了,再要男丁就催紀仁快結婚吧!」

  最後幾個字吸引了惜梅的注意力,她問:「紀仁要結婚了?」

  「也該結了?都二十七歲的人了,沒個家庭如何定性?我公婆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念,誰知道我這樣樣都好的小叔,就是沒有帶個妻子回來。」惠蘭說。

  「紀仁哥是不愁沒有對象的。」惜梅就事論事說。

  「可不是,媒人都踏破門檻了,就不明目他心裡想什麼,一說他幾句,就跑得不見蹤影。」惠蘭放低聲音:「不過這一次他的緣分好像到了,他和那個吳小姐看起來滿投緣的,兩人常一起喝咖啡看戲。我婆婆已經在計劃婚禮了。可能不久就要請你們喝喜酒了。」

  惜梅愈聽。愈沉,整個人不著天地般茫茫然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她無法和惠蘭再正常對話,滿腦子都是方才紀仁和倩玲相處鬥嘴的情況。

  原來紀仁葫蘆裡沒有賣什麼藥,他只不過和倩玲打情罵俏而已,他拿惜梅當中介,來讓倩玲大發嬌嗔,以增加他們感情的刺激與熱度。

  她真太笨太傻了,倩玲怎麼會像老實的昭雲呢。倩玲自是有辦法抓住紀仁這浪子的。

  只是紀仁……要結婚了?能說意外嗎?她一直沒想到,她一直以為他會在她隨叫隨到的範圍,從不食言的……哪想像得到他會屬於另一個特定的女人呢?

  一直到下樓,惜梅仍是一片混亂,一種隱密、從不敢去揭的感情,穿破假象,感覺的痛,流出來的是血。

  晚宴已散一半,哲夫和一對同路的夫妻正在等惜梅。而倩玲仍挨著紀仁親熱地說話。

  「我也一起送你們吧!」紀仁一見惜梅便說。

  惜梅尚未拒絕,倩玲便說:「你忘了我們要去波麗路喝咖啡嗎?」

  波麗露是大稻埕有名的咖啡廳,取名自法國的一首管弦舞曲。那裡可聽到優美的古典音樂,是文人雅士集會的場所,也是年輕男女約會和相親的好地點。

  「有嗎?」紀仁一臉茫然狀。

  「還有永樂座的新劇公演呀!」倩玲顯然急了。

  「倩玲,你知道現在多晚了嗎?我還可以在外頭浪蕩,你可就要乖乖回你的香閨了。」

  「討厭,老把人家當成小女孩!」倩玲嘟著嘴說。

  惜梅再受不了他們之間的對話,邊催哲夫走邊說:「不必送了,你好好陪吳小姐吧。」

  「惜梅,你怎麼了?臉色看來有些蒼白。」紀仁走過來說。

  惜梅此刻好怕他靠近,人忙退到門外說:「沒什麼,只是有些累了。」

  他沒有再進一步堅持,惜梅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

  夜色涼如水,斜月在樹梢。他們一行人穿過小巷,經過騎樓下聊天的人,經過賣米茶、肉粽、蚵仔麵線的小販。一路下來,惜梅心頭的火熱沒有熄,反而愈燒愈旺。

  她沉溺在自己的震驚中,像背負著一個極重的石頭,一回到房內,面對一室的黑,她就再也撐不住,雙膝一跪,趴匐在榻榻米上,讓心裡及臉上的癡嗔哀怒都解放出來。

  她為什麼要在意紀仁結婚呢?她為什麼厭惡倩玲的快樂?她沒有資格,也不該有這些情緒,但那如潮水奔來的感覺卻止也止不住,在她體內氾濫成災。

  她一生從未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對一個人的佔有慾。難道她受不了多年的寂寞,喜歡上曾給予她友誼及關注的紀仁?

  天呀,這怎麼行?她是哲彥的妻子,有成灰亦相思的誓言,豈可因他不在,就眷戀上他的好友?那她不成了人人皆可唾棄的淫蕩女子了?

  「不可以,我朱惜梅不是那種心意不堅的人!」

  她指尖扣入席縫,往事一頁頁翻開,相思樹下的初相見、祖師爺廟後的私會、戰火連天時的來往,更不用說防空壕中的相授、他的夜闖閨房……

  以為種種無心的舉止,原都是她有意縱容,如果她願意承認,莫不含有勾引的成分在裡面嗎?!

  她到底做了什麼?下一步是不准他當別人的夫婿嗎?

  她堵住一聲哽咽,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發不可收拾。她恨哲彥、恨紀仁,更恨自己,一個把心放在兩個人身上的女人,不是該千刀萬剮嗎?

  她哭到紙窗透青,星月疏淡。她暗暗發誓,再也不私下見紀仁,若有調笑不莊重的,就要爛舌生瘡。

  以後的日子,惜梅是能避就避。哲夫若在家,她應酬紀仁兩句就借口回房,絕不像從前賴著貪看他高談闊論的風采。哲夫若不在,她就四處亂逛,不敢回家,只怕他來訪,單獨見面下又忍不住被他迷惑。

  等捱到哲夫事情處理完,她就可以回到秀裡,回到她那安全、有列祖列宗守護的保壘地了。

  她如此處心積慮,偏偏在返鄉的前一日被紀仁逮到。

  那時她正在戰前叫永樂叨、大橋町,戰後改為迪化街的商店採買南北貨。事實上為了躲紀仁,幾日下來,她已把這一帶走熟了。

  她尤其愛看布莊,看有什麼新貨,好向阿爸報告。

  她看到一家刺繡莊,想著寬慧,去裡頭晃一圈,才一出來,就看到紀仁等在門口,雙眼直直看她。

  「呀,真巧,你也來買東西?」惜梅心慌地說。

  「一點也不巧。我幾次找你,你都不在,我只好到這兒來碰碰運氣。」他坦白說,並要幫忙提她手上的東西。

  「不用了,謝謝!」她注意著和他的距離說:「找我有事嗎?」

  這一句像把他問住了,久久他才說:「最近你好像在躲避我,是不是我哪裡做錯了,讓你生氣了?」

  「怎麼會?只是要回秀裡了,幫家裡買幾樣東西,比較忙罷了。」她搪塞地說,並轉而說他:「你呢?醫院工作那麼重,你好不容易有空,不去陪吳小姐,跑來和我踏馬路幹什麼?」

  「吳小姐?」他揚揚眉,然後說:「她只不過是個小女孩,一陪她可就沒完沒了。」

  「她倒是個結婚的好對象。」惜梅不經大腦脫口而出,隨即又悔恨不已,幹嘛扯這題目呢!

  「結婚?」他輕哼一聲不再作聲。

  謝天謝地,他沒有繼續下去。但這種保持沉默的態度,又不免讓她起了疑心。

  他的腦袋在轉什麼念頭呢?老是如此神秘莫測。

  「惜梅,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說的,怕你會失望。但我想還是告訴你。」紀仁走一段路突然說:「我聽說哲彥要回來了,船期就在下個月。」

  「真的?」她雙眸一亮。

  「先別高興,這個年頭什麼都會臨時變卦,我不希望你期望太大。」他說。

  「那麼多年了,失望又不只一次,我早修練成仙了,有消息儘管告訴我,不必替我擔心。」說到哲彥,她比較能鎮靜。

  「我在想,如果哲彥回來了,我們就無法那麼輕鬆自在地聊天了。」他語氣有些感傷。

  那最好,她也可以斷絕一切癡想妄念。但她仍假裝無知地說:「怎麼會呢?你還是哲彥和我的朋友,我們三個人聊天會更愉快呢!」

  「但願如此。」他笑一笑說:「我想趁哲彥未回來前,請你去波麗露喝杯咖啡,可以嗎?」

  惜梅心情又緊張起來,她應該端正心意,立刻拒絕的。但她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去吧!以後再沒有機會了,有關和紀仁的一切就要結束,成為青春浪漫的回憶,何妨以此畫下一個美麗的句點呢!

  有太多的惆悵與不捨,她推開內心不斷衍生的罪惡感,豁出去般地回答:「好呀!」

  這是最後一次的放縱,她告訴自己。以後她會把紀仁嚴嚴密密鎖在心底最深處,讓寒冰結凍;然後她就會完完全全屬於哲彥,再也沒有違反婦德的二心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7 AM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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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彥回來的那一日,惜梅恰好去敏月和敏貞學校的運動會,看她們賽跑、跳高、拔河,到黃昏才疲憊地返家。走過車站,就看到後鎮的鄰居及揀茶的女工紛紛笑著向她說:「你家哲彥回來了,恭喜呀!」

  期待太久,一下夢想成真,竟是說不出的心情。激動有一些、歡喜有一些,但還有幾許的羞怯。畢竟她與哲彥五年不見了,說相思的人又是何景況呢?

  她腦中清楚的只有一個:紀仁說的沒錯,船期無誤。

  她剛進店門,在大廳的秀子便喊:「惜梅,哲彥回來了!」

  廳裡黑壓壓坐著根多人,白天難得開的燈也亮著。她止住自己一顆快蹦跳出來的心,在眾人間巡梭。

  「惜梅呀!快來見哲彥呀!我們日盼夜盼終於把他盼回來了!」玉滿一看到她就興奮地說。

  「惜梅,這些年都好嗎?」哲彥站起身說。

  哲彥?他就是哲彥?惜梅眼前站著的是個接近陌生的男子。

  不!輪廓很熟悉,但髮型不太一樣,年紀大些,身材也壯些,這就是她苦苦等候的丈夫嗎?

  「哲彥!」她只能說出這一句。

  「你還說呢!這些年要沒有惜梅,還真不容易呢。尤其你大嫂生病過世後,全靠惜梅裡外幫忙,大家都誇她賢慧,這都還不是替你盡孝道。」玉滿擦著淚說:「現在終於夫妻團圓,我們可要熱熱鬧鬧辦一場,才不虧待惜梅對黃家的一片心。」

  「謝謝你,惜梅。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大家。」哲彥向她一鞠躬,臉上有羞愧。

  「戰爭時期,誰能意料呢?你恐怕過得比我們還辛苦吧。」惜梅體諒地說。

  兩人私己話說不到兩句,就不斷有恭賀的人潮,一直到晚上仍絡繹不絕。

  惜梅、秀子和幾個姑嫂進進出出忙奉荼、晚飯、點心,幾乎沒一刻空閒。

  說實在,她有點失望,哲彥很少看她,也沒想隨她到後頭說些思念的話。他這人一向保守老實,這個性倒是歷經變動、奔波各地都改不掉,真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天公爺都沒辦法的事。說起來寫那相思簽還真是奇跡呢!

  一家人忙到深夜,仍聚在玉滿的眠床訴說別後。敏月、敏貞已疲得睡著了,哲夫、哲彥、惜梅各據一角。連秀子都抱著秉聖坐遠遠聽著,今天是歡喜日,沒有人驅趕她。

  哲彥似自然許多,滔滔說著他如何由東北、重慶、江西、福建、上海、北平到香港的種種冒險故事。

  「在福建我被日本漢奸的槍打到,又加上瘴癘之氣,差點沒有命。我還以為永遠回不了家了,連遺言都交代好,當時真是絕望。你們看,我肩上還有一道疤呢!」哲彥說著捲起衣袖,讓大家看那蜈蚣似的傷痕。

  惜梅眼尖,還注意到他手肘有塊繃帶,忙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哦!」哲彥驀地有些不自在:「是下船不小心弄到的。」

  「一定是太興奮了。當你知道惜梅在黃家等你那麼多年,有沒有很感動呀?」

  哲夫說。

  「當然有。」哲彥看一眼惜梅,忙移開視線:「我十分意外。幾年前我要紀仁轉告惜梅,別為我耽誤青春。我一直以為惜梅已經嫁給別人了。」

  「我們朱黃兩家都是講信用的人,文定就是承諾,哪能隨便就改?古代指腹為婚還等更久呢!」玉滿說:「好啦!過幾日發個帖,把你們姊妹親友都叫來,讓你們兩個拜天地進洞房,也好了我一樁心願。」

  惜梅看見哲彥滿臉通紅,那麼大的人還害羞呢!

  「唉!如果寬慧和中聖還在,今天就更完滿了。」玉滿歎息說。

  一提到寬慧,秀子就俏然離去。

  「阿母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哲夫說。

  哲夫回到書房。哲彥仍不走,惜梅亦只好陪在左右。其實她也有些怕和哲彥單獨相處,不知該說什麼,但既有共度一生的緣分,一切都會很自然才對。











  「好了,你們小倆口也該說說體己話了。哲彥可要安慰一下惜梅呀!」玉滿笑著說。

  惜梅臉紅頭低,見哲彥仍沒動靜,偷偷望去,他卻愁容滿面,難道出了什麼事了?

  突然哲彥往地上一跪,口裡顫顫地說:「對不起,我……我不能娶惜梅。」

  惜梅雙頰一下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直不能動,她沒有聽錯吧?!

  「你說什麼?不能娶惜梅?她可是已經拜了黃家祖先,才進我黃家門了!整整三年她是黃家的媳婦,人人都知道的,怎能由你說不娶就不娶?」玉滿從眠床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說。這一罵倒使惜梅冷靜下來,她咬著牙說:「阿母,您就聽聽他怎麼說吧!」

  「我…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真不知道惜梅會等我,因為我逃到大陸時,就不敢有活著回來的念頭。我……一直以為惜梅早結婚生子了,到了去年底我碰到范永南,才曉得,但已經太遲了……」哲彥痛苦地說。

  「什麼太遲?」惜梅本就機伶過人,她直覺地問:「難不成你娶別人了?」

  一句逼狠的話使哲彥低下頭來。惜梅霎時明白她一箭中鵠,猜出真相來了。

  她愣坐在那裡,懷疑自己是在一場惡作劇的夢中,始料未及的結果,必是她在某處轉錯彎,陷在死角裡了!

  「娶別人?你怎麼可以娶別人?你明明和惜梅訂婚,家裡有個妻子,你怎能再娶?你是糊塗還是跑昏頭?你說呀!」玉滿滿臉痛心無奈,見兒子的喜悅早就沒有了。

  「我……我那時病得很重,整天高燒囈語,在生死邊緣掙扎,全是宛青在照顧我,從餵藥擦洗到我下床走路,她都沒有一句怨言。病好後,她隨我東奔西跑,默默付出,我們的感情就是這樣產生的……。」哲彥看惜梅一眼,乞求地說:「我不是故意要負你,若我知道你等我,我一定把事情處理得更好。」

  「怎麼處理?先回來休離我,再去和她結婚,」惜梅忿忿地說。

  「這斷斷行不得。我只承認惜梅是我的媳婦,那個叫什麼青的女人,我絕不允許她進黃家門。她哪裡來,你就送她哪裡去!」玉滿厲聲說。

  「阿母,宛青是我正式娶來的妻子。她對我情深義重,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我絕不能拋棄她。」哲彥回答。

  「難道惜梅不是你正式娶來的妻子,對你不夠情深義重嗎?」

  玉滿反問。

  「這就是我痛苦的地方,我罪該萬死,對不起大家。」哲彥說:「可是我不能對宛青置之不理呀!她在台灣舉目無親,而且才在兩個月前生下一個兒子,那是黃家的骨肉,我能丟下他們母子不管嗎?」

  連兒子都有了。好熟悉的劇本,好熟悉的台詞,只不過主角換人演了。惜梅再也聽不下去,她霍地站起來,重重地走出去,像要在地上踏出兩行大窟窿!

  她回到房內仍不停地走,很像被人牽制的布袋戲木偶,啷當鑼聲響,她就不能止住。

  可不是?她腦中充滿各種雜音。有守業罵的,新郎都沒有回來,你嫁什麼;有算命說的,過了這婚期,你和新郎就無緣;有寬慧說的,為一個約定虛度青春、癡癡傻等,你以為你會等到什麼;有紀仁說的,訂過親並不是成親,你哪裡算他的妻子……

  紀仁還說,是不是要我們發給你一座貞節牌坊呢?!

  惜梅突然停下來,有一種想狂笑的衝動。她摸摸自己的臉,竟沒有淚?

  事發至今,她很憤忽、很不甘、很不解,就是沒有很悲傷。她內心所想的就是如何對眾人交代?朱家怎麼說、黃家怎麼說、秀裡鎮怎麼說、紀仁怎麼說?!

  天呀!還真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大亂麻呀!

  玉滿在門外輕聲喊她,她走過去開門,看見哲彥也在,一張瀕臨絕望的苦瓜臉。

  「惜梅,我萬萬沒想到,發生在寬慧身上的事竟會在你身上重演,都怪我教子無方吧!」玉滿慎重地說:「當時我把決定權交給寬慧,如今我也交給你。你怎麼說,我們怎麼做,若哲彥不遵從,我就當做沒有這個兒子了!」

  沒有哲彥,她朱惜梅在黃家做什麼?豈不成了活寡婦了?她感到一種變相的逼迫,她終於能體會到寬慧當初進退兩難的處境了!說什麼決定權,其實一點權利也沒有。

  可憐的寬慧,不容丈夫納妾,會活活被罵死;同意丈夫納妾,又活活傷心死。

  全部是死路一條。

  不!她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踏進這墳墓,她還年華正盛呢!

  她比寬慧幸運的地方是,她無牽無掛,與哲彥也是清清白白,除了名譽上的瑕疵外,她並沒損失什麼,她當然不會把自己葬送在這攤爛泥裡。

  只是在脫身之前,她還有話問哲彥,他欠她感情上一個交代。

  「阿母,我可以和哲彥單獨談談嗎?」惜梅說。

  「當然可以,你們是該靜下心好好談談,最好能考慮個萬全之策。」玉滿握握惜梅的手說。

  屋內只剩下哲彥和惜梅,本應是兩個最知心的人,如今陌然相對,準備在大難之後各自分飛。

  「惜梅,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呢?」哲彥先沉不住氣說:「我真是六神無主,這也是為什麼一直遲遲不敢回台灣的原因。回來了我也沒有勇氣見你,要不是紀仁強押著我,要我不要耽誤你,我還情願讓你們以為我死在外頭了。」

  「紀仁知道這一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她猛回頭問。

  「他來接我的船,一看到宛青和孩子,馬上狼狠訓我一頓。我們三番兩次爭執,還因此打了一架,手肘上的傷就是這樣來的。」他說。

  這個愛管閒事的邱紀仁!惜梅心中暗罵,仍不禁問:「你傷了他沒有?」

  「他就額角流一點血,已經沒有大礙了。我知道我該打,而且萬死不辭。」

  哲彥說。

  「你是該打,但死倒沒有必要!」她冷笑一聲又說:「我只想問你,你認識我多少年了?」

  「數不清了,我們自幼就玩在一起。」他遲疑說。

  「少說也二十年了,是不是?可悲的是你一點也不瞭解我。」

  她有些悲哀地說:「你若瞭解我,就明白我朱惜梅不是那種見異思遷、朝秦暮楚的女人!我與你既有承諾,就會遵守到底,絕不會在你為國事奔走、生死不明之際,棄你而去。你把我看得如此膚淺,斷定我會改嫁,真是太令人寒心了!」

  「惜梅,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從小你就是有主見、意志堅定的人,告訴我怎麼做好嗎?」他羞愧地說:「你對我有義,宛青對我有恩,恩義都難償,我真恨不能化成二身來報答你們。」

  「古人是無情惱,你如今是多情苦。」她諷刺他說:「你也對她念相思詞嗎?」

  「什麼相思詞?」他一臉迷惑。

  「你自己制的簽你都忘了嗎?」她把荷包中的信及簽取出,用力地放在他面前。

  哲彥拿起來看,迷惑表情更加深,他說:「這不是我的字跡,我從來沒有寫過這些話,也沒有做過這張書籤。」

  惜梅臉色大變,幾乎控制不住脾氣說:「好哇!黃哲彥,你忘了婚約不說,現在連自己的信也不承認了?這後面不是明明白白簽著你的名字嗎?」

  「昭和十七年二月……,不可能的,我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就到東北了,我不可能寫這些信給你……」他看著信,突然說:「對了!一定是紀仁寫的!我去東北以前曾拜託紀仁模仿我的筆跡寫信給你,我不想讓你擔心,而且以為我能夠繞道回台灣趕赴婚期,後來才發現是困難重重……。也只有紀仁能寫出那麼富有感情的信。」

  惜梅踉蹌一下,這個打擊比哲彥說他另娶還大!她可以確定自己是在一場惡作劇的夢中了!

  這麼多年來,唯一能讓她堅持下去,是她全部精神支柱的信箋及書籤竟都是假的?只是紀仁和哲彥的接力遊戲?

  她覺得天地翻轉,腹部胸部都翻騰著欲嘔的感覺。鏡裂了,屋頂塌了,桌椅連同哲彥都扭曲成奇形怪狀,眼前的一切頓時成為未曾見過的瘋狂世界。

  「惜梅!你怎麼了?」哲彥察覺她雙眸的狂亂。

  「出去!你給我出去!我恨你!」她喊。

  她雙眼死命瞪著哲彥,目光卻落在一個遙遠未知的所在,那兒站著紀仁,雙手插著褲子口袋,臉上帶著模糊的得意笑容。

  她搶回信紙書籤,把哲彥狠狠推出去,再鎖上門。

  然後那些紙頁灑落地上,每一張都像烈火般燙人。

  紀仁怎麼能這樣做?他信手拈來的幾個詞句、隨便玩笑的一個遊戲,就毀了她一生,難道他不知道嗎?

  沒有「成灰亦相思」,她怎麼會義無反顧地貿然下嫁?怎麼會矢志不移地守著一個音訊全無的人?不就是為了一場愛情的夢嗎?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8 AM

 結果夢比遠山的雲還虛無縹緲,不過是別人指間彈落的幾片殘花而已。

  邱紀仁到底玩弄過多少女人?像他對昭雲的有情又似無情,對倩玲的招之即來、呼之即去,更不用說在京都的女朋友了。

  但他怎麼敢把這些下三流的花招玩到她的身上來?她甚至真的為他動心、為他哭泣、為他自責……,到頭來不過是在他勝利的凱歌中多一面勳章而已?!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把臉埋在枕頭裡盡情哭著。她要在黑暗無人處將淚流盡,明天她就不再脆弱,也不讓任何人傷害她了。

  晨光初透時,惜梅已經將自己的物品整理在幾個箱籠裡。該留的留,該丟的丟。還有該毀的毀,比如哲彥在京都寫給她的信。

  她邊撕信邊想到寬慧,也真正能瞭解她死前焚信的心情了。

  最後是紀仁的幾封信在手上,遲遲沒有下手。對!她應該當他的面撕,撕得碎碎的,讓他一字一句吞回去,看他敢不敢再拿女人的感情開玩笑!

  她把那些信放回荷包,塞在衣物下。再慢慢走到窗邊對鏡梳妝,眉眼都務必描得鈿致美麗。

  她轉頭審視自己,恰見到陪嫁櫃子鑲的那張母子圖,在清早的光線下竟似有了魔氣,年輕母親細長嫵媚的鳳眼彷拂飄出森冷的鬼氣。

  「我不會像寬慧姊一樣毀了你。」惜梅對著圖像說:「所謂物不迷人人自迷,你懾不了我的。我不會讓寬慧姊死得毫無代價,她指點我一條明路,不是你三從四德所能牽制的。你是陪我嫁過來的,我會叫人將你賣到骨董店去。」

  她來到玉滿的房間幫敏月和敏貞梳洗,準備上學。黃家她什麼都不留戀,唯有這兩姊妹是千萬不捨。她離開黃家,有負寬慧的重托;但留在黃家鬱悶委屈,又如何能帶好那兩個女孩呢?

  反正她終究是敏月和敏貞的親阿姨,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玉滿早已下床,綰了一個整齊的髻,她見了惜梅說:「你昨夜和哲彥談出對策來了沒有?」

  「阿母,我先帶敏月、敏貞去吃飯,回來再說。」惜梅聲音很平靜,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在廚房忙一陣以後,她又踱到玉滿這裡,哲彥已坐在椅子上,兩眼充滿血絲,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你早。」他試著給她一個笑容。

  她看他一眼,逕自向玉滿說:「阿母,我和哲彥已經商量好了。我離開黃家,讓宛青和孩子進門,一切就沒有問題了。」

  「惜梅……」哲彥有些激動,站了起來。

  「這不正是你的需要嗎?」惜梅堵住了他的口。

  「那怎麼行?你是我黃家媳婦,這樣無緣無故休離你,我向朱家如何交代?我黃家又有何顏面做人?難道不能把孩子接回來,再送那女人回大陸了事嗎?」玉滿明顯地不同意。

  「阿母,這不是休離。我和哲彥根本是有名無實。若論名,也是虛名,我們連婚禮都沒有正式行過呢!」惜梅就事論事,不帶情緒說:「那個宛青救了哲彥一命,又隨地奔波,為他生子,必定對他感情極深。她和哲彥有名有實有子,我退出來成全他們不是最好嗎?」

  「我的好惜梅,到現在還處處為人著想。可是我已經失去寬慧,又怎麼能再失去你?我們太對不起朱家了。你這一回娘家要如何向眾人交代?又要如何過日子呢?」玉滿傷心地說。

  「阿母,我還算個清白的媳婦家,有什麼不能過的。這三年就算我暫住黃家,與您有一場母女緣分罷了。」惜梅也不由感慨說。

  「惜梅,謝謝你。沒有娶你為妻,算我今生無福。」哲彥向她深深一鞠躬。

  「你別輕鬆得太早,我還要你把我『送』回桃園,親自向我父母解釋清楚,他們可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惜梅說。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玉滿問。

  「我東西都收好了,今天就走。我先帶一些細軟,免得大家閒言閒語。有關嫁妝聘禮的事,以後我會請我兄弟來處理。」惜梅很清楚地說。

  「那麼快嗎?」玉滿似乎很吃驚。

  「我還有什麼名目再待下去呢?早走早省心。」惜梅說:「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敏月和敏貞。她們失去母親已經夠可憐了,如今又要失去阿姨的照料。求阿母多多疼惜她們兩姊妹吧!」

  「她們都是我的親孫女,我怎能不疼呢?」玉滿擦著淚說。

  「多謝阿母。我光送敏月和敏貞上學,然後就出發。」惜梅說。

  十一月的清晨寒意甚重,惜梅牽著敏月和敏貞的手,沿著她們最喜愛的秀裡溪走。樹須低垂、野鴨戲水,陽光淡淡在山頭像一層薄紗。自然萬象總是喜,人生總是悲。

  她要怎麼開口呢?真相必須說,但如何說得她們小小的心靈能夠瞭解呢?

  走到校門口,惜梅蹲下來對她們說:「阿姨要回桃園去,恐怕一陣子不會回來。」

  「叔叔回家了,你並不高興對不對?」敏貞立刻問。

  「誰告訴你我不高興的?」惜梅訝異說。

  「昨天我聽見你們吵架,你很生氣。」敏貞說。

  「你這愛偷聽大人說話的毛病真該改掉。」惜梅摸摸敏貞的頭愛憐地說。

  「阿姨,為什麼叔叔一回來,你就離開呢?」敏月已經略懂人事,直接問。

  「你們不是不愛喊我阿嬸嗎?所以我並不是你們的真阿嬸,只是阿姨。」惜梅盡量簡單說:「叔叔現在把真阿嬸帶回來了,就不需要我了呀!」

  「不管有沒有真阿嬸,我們都只要你。」敏月抱著她說。

  「你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們的!」敏貞往後退一步,控訴地說:「你騙我!」

  「傻孩子,我沒有離開你們。我在桃園,你們隨時可以來看我呀!」惜梅拉住敏貞說。

  「那不一樣!」敏貞甩開她的手:「一點都不一樣。」

  「桃園很遠,我們不能天天看到阿姨了。」敏月難過地說:「我不要你走。」

  「我不能留下來……」惜梅無言以對。

  早自習的鐘聲響起,敏貞倔強地看著惜梅,見惜梅不語,她掉頭就走,雙腳筆直向前,不再乞求眷戀。

  「敏貞……」惜梅頹然而立,抱抱敏月說:「照顧妹妹,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惜梅熱淚盈眶,幾乎不能自持,走幾步仍忍不住回首。敏月站在校門旁向她招手再見;而敏貞愈行愈遠,始終沒有停下來,只有雙手不斷在臉上擦抹。

  她知道敏貞是哭了,而且哭得非常傷心,只是不願讓她看見。

  寬慧說得沒有錯,敏月像黃家人,敏貞像朱家人。若是遺傳到她和寬慧的脾氣,凡事活得太認真,還不曉得要吃多少虧呢!

  她無力再想,自己眼前已是跨不過的坎坷崎嶇了。

  公路車慢慢地駛離秀裡,惜梅知道自己有一段日子不會再踏入此地,至少在流言未平息之前。小小的依山村鎮,可能要經年累月才能理葬一個飽受爭議的故事。

  自幼因為祖父喜愛,惜梅一直住在秀裡,和自己父母生活的時間反而不長。祖父疼她和寬慧這兩個孫女,違反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栽培她們到高女,並找了會疼惜她們的好夫婿,誰知道他老人家的眼光竟誤判了?

  臨行前哲夫來看她,臉上難過遺憾的表情,讓她相當意外。

  「我沒有想到哲彥竟會在我之後成為負心人,我覺得更加對不起寬慧。」哲夫非常沮喪地說:「命運真是捉弄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兩對姻綠,卻落得如此結局,真叫人難以接受。」

  「有什麼好難以接受?前世債今生還,就算朱家欠黃家的。兩個女兒,一個枉送性命,一個犧牲青春,吃虧的是朱家,絲毫不損你們黃家,你說這些怨歎的話又有何用?只不過叫人更恨而已!」惜梅不客氣地說。

  「惜梅,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氣我們兄弟,認為我們該被千刀萬剮。但請你聽我一句話,我真的不曾存心要負寬慧。」哲夫說:「她是我內心最完美的化身,我最摯愛的妻子,哪曉得一次意外就會毀了一切?我到現在仍無法相信她和我已經天人永隔,有幾次我真想一死了之,隨她而去;但看到家中的大大小小,又於心不忍。你以為我活得快樂嗎?我活得比任何人都難受呀!」

  哲夫把臉理在雙掌中,她看見他的淚……

  「寬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說話。我明白她心中充滿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諒我。我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都沒有關係,但想到寬慧死得如此不甘,黃泉路上還要血淚斑斑,我……我就……」哲夫說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絕的心,不知為什麼,隨著哲夫的話,也一陣陣傷心起來。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負著極大的痛苦,也認為他罪有應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將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隱瞞了。今日不說,以後或許就沒有機會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寬慧姊的最後遺言嗎?」她淡淡地說:「她要我照顧敏月、敏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諒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靜,黃泉路上也不會為人間恩怨再流淚了。」

  哲夫抬頭看她,已沒也一向的嚴肅正經。此時在她的眼前只是一個失意憔悴的喪妻男子。他對她這番話不知是悲是喜,滿臉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脫。

  人死不能復生,緣盡不能再續,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於哲彥,一路陪她回桃園,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兩人就默默坐在車上,想著各自的心事。

  回憶以往,他們的確也沒有幾句貼心話。除了婚約,彼此的感情比朋友親密不了多少。如今連那幾封感人肺腑的情書都是偽品,又有什麼可交流的?

  經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莊就在桃園最熱鬧的大街上,幾座騎樓還掛著「慶祝光復合灣」的紅布條。

  他們一進店門,全家人由前呼到後,齊齊跑來看歷劫歸來的姑爺。

  哲彥苦笑應付,惜梅冷眼旁觀。一個小時後,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驅退眾人,只留父母在大廳,哲彥早就一身汗,在這寒冷的十一月,看來挺可憐的。

  他支吾幾句仍開不了口,一點也不像抗日救國的英雄,她乾脆自己說了:「阿爸,阿母,這次我是回來長住的。我和哲彥已經解除婚約,不再相干了。」

  「什麼?」守業和淑真同時叫出,眼卻瞪得銅鈴大。

  惜梅很冷靜地把來龍去脈都說一遍,盡量將事情歸咎於戰爭離亂,哲彥則在一旁不斷鞠躬道歉。

  無論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兒所受的委屈及朱家聲譽的毀害,狠狠地教訓哲彥好長一段時間。

  「黃家老頭家在世時最重承諾,誰知後生全都是說話當風、不講情義的人!」

  守業憤怒地說:「我們朱家好好的把女兒交給你們,一個弄死,一個送回,這樣欺人太甚,還有天理和王法嗎?」

  「伯父,是我們黃家不對,任宰任割都應該。事已到此,實不敢再耽誤惜梅。」哲彥擦著汗說:「我母親臨行前有交代,黃家在桃園市內的一塊土地就送給惜梅,當做補償。她老人家百年之後的手尾金飾,我姊姊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為我們朱家希罕這些?金銀土地我們統統不要,我只要你們還惜梅一個公道。三年前我親自把她交給黃家,她生死都是黃家人了,豈有你賴帳的餘地?」

  守業說:「我不管什麼天大的理由,神明注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帶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麼?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當大還是當小?你要我像寬慧姊一樣,活活愁悶死嗎?」借梅忍不住說。

  「要嫁也是你,要離也是你。你呀!會被自己的脾氣誤一輩子呀!」守業對女兒又氣又憐說:「當年我是怎麼反對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來,你幹嘛巴巴地進門去當人家的媳婦?難怪人家會看輕你,嫌礙手礙腳了就被趕出來,我不知道你怎麼還有臉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經夠委屈了,你還幫著別人罵她!」淑真抱著惜梅掉淚說:「千錯萬錯都是黃家的錯,惜梅守信守禮守德守義,她哪有錯?你也未免太老番癲了,她受惡人欺負,不回娘家,還能去哪裡?」

  「伯母說的對,一切罪過都在我,與惜梅無關。請您責怪我吧,千萬不要為難借梅。」哲彥懇求地說。

  「惜梅已經被你們苦慘了,何需我來為難?」守業說:「你走吧!事情不會就這樣算了,我會叫你黃家族人給我朱家一個交代。」

  哲彥看著惜梅,有些猶豫。

  「你走吧!」惜梅不帶感情說。

  「我……」他囁嚅一下說:「請多多保重。」

  哲彥緩緩轉身離去。惜梅聽他的足音踏過門檻,穿過長廊及店舖,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這就是五年漫長等待的結果嗎?曾經轟轟烈烈的一段,如此粗率收尾,倒像是被草蓆裡屍,往亂葬崗扔了一樣,內心的悲哀感是很難形容的。

  哲彥走後,大廳一片死寂。守業一張黑長的臉彷彿老了好幾歲,不過一頓飯的時間,由極喜到極悲,拉出他許多條皺紋。他重重地歎口氣,一句不哼就踱回店裡去。

  「這次你又太衝動了,哪有人那麼輕易就讓步呢?你阿爸氣你不是沒有道理。」淑真見丈夫一走就說。

  「阿母,他已經是人家的夫婿了,我何苦蒼蠅逐腐肉般糾纏不清?我躲臭都來不及呀。」借梅說。

  「唉!當年廟口那個師父說,過了時機就無緣分,害得我們急勿匆把你嫁掉。誰知道仍是枉然,算命仙的話真是不能信呀!」淑真搖頭說。

  「我們那時是急病亂投醫,誰能想得清楚呢?」惜梅反過來安慰母親說。

  「你現在怎麼辦?被黃家這麼一作弄,名譽損壞,還有媒婆敢上門嗎?」淑真馬上就考慮到現實:「我看給人家做繼室當後娘,人家都不要呢!」

  「我已經決心一輩子不嫁人了。」惜梅說。

  「你胡說什麼?」淑真急急說:「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不嫁人,到老是要靠誰?我們朱家可不養老姑婆。」

  「那我就到廟裡當英姑,長伴育燈古佛。」惜梅說。

  「愈說愈糊塗了,枉我讓你讀了那麼多書。」淑真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允許你走上這一條路!」

  那天惜梅回到房間就沒有再出來。

  她環視著少女時代住過的臥室,窗外的竹林依舊青翠,窗內的人兒卻物事全非。

  想到往日的青春夢想,今日的終身無靠,人前的堅強一寸寸瓦解。

  父親說得沒錯,當初她倉卒的下嫁,一點都沒有女孩子的矜持和尊嚴,怨不得人家看輕她;今天又草草的回娘家,走得偷偷摸摸,彷彿做賊做娼似的,只會讓人更笑話而已。難怪父親會氣得痛心疾首!

  她這個人是不是基本上就有問題呢?

  她衝動、好辯、輕狂、任性、自以為是,哲彥不信她會守婚約,紀仁敢輕侮她,或許都不是偶然的吧?!

  第一次和紀仁見面,就母老虎發威,讓他譏為沒有大家風範,她那時真應該立即走避的。以後他屢次戲弄她,就是認為她不配當他好友的賢妻,否則他也不會寫那種大膽放肆的情書了!

  防空壕的親密擁抱、她臥房的夜半私語,她都沒有嚴正的拒絕與責備,怪不得他一次次得寸進尺,原來她根本是禁不起誘惑的!

  她真太天真、太愚蠢、太丟臉、太不會保護自己了!

  她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呢?人生是愈想愈悲哀,白紙上的污點也只會愈描愈黑。

  寬慧姊是死得乾淨,但她不想死。除了死,這世間一定還有了卻這些糾葛煩惱的方法吧?!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09 AM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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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梅把頭髮梳好,用夾子緊緊篦牢。鏡中的她,細白的肌膚襯著烏黑的秀髮,依然清麗的容顏,卻掩不住眼內的落寞愁緒。

  三天了,外面的世界變得如何?知道她的人想必都在議論她,是同情、惋借,還是譏諷呢?

  至少家裡的人從不當她的面提,彷彿一切不曾發生。可是只要她一出現的場合,大家的態度都變得有些異樣。竊竊私語聲充斥在廚房、大廳、店面、院子……,她因而三番兩次被逼回臥房。

  這樣不行,她已經夠慘了,不能再將自己禁錮得不見天日,她又不是麻瘋病人!

  今天她一定要走出去,買本書或逛逛市場都可以。

  深吸一口氣,她來到店裡,幾個夥計和客人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你出來做什麼?」永業皺眉問。

  「我要出去買點東西。」她頭抬得高高的。

  「要買什麼叫下人去就可以了。」他說。

  「我想自己去。」她堅持著。

  「這個時候你還四處招搖?你不顧面子,也要為家裡其它的人想呀!」永業臉色很糟:「我們都夠難堪了!」

  惜梅本想再駁,但怕父女會因此大吵起來,當眾出醜,只好忍著忽氣又回到房裡。

  她再一次降服了,事情比她想像的要難挨多了。

  坐在窗前不知發呆多久,淑真走進來說:「惜梅,大稻埕的邱家二少爺說要見你。你阿爸想他是哲彥的好朋友,不知道又要囉囉唆唆什麼,所以把他擋在外面。」



  「我要見他!」惜梅立刻說。

  她正愁滿腔鬱悶沒處發,他剛好自己送上門來!

  這個邱紀仁臉皮可具厚,做了虧心事,還敢大剌刺地現身,她倒要看看他怎麼自圓其說?!

  不管淑真的反對,惜梅把裝信的荷包放入圓裙的口袋裡,就來到大廳。

  紀仁一看到她馬上就站起來,臉上滿是關切的表情。

  惜梅百味陳雜,心中千萬怨恨咒罵,及見了他本人,又生出她自己也不懂的心酸難過來。

  「惜梅,你還好嗎?」紀仁走近一步說。

  「還好。」她抑制著情緒轉向父親說:「我有些話必須和邱先生單獨談談。」

  「他是哲彥的朋友,有什麼好談的?」永業反對。

  「今天您不讓我談,明天我還是會去找他。」她一臉倔強說。

  永業瞪了女兒一會,才無奈地說:「隨便你,反正你名聲也不會更壞了!」

  她引紀仁到隔壁的小帳房,一關上門,他就急急說:「惜梅,你並不好對不對?我聽你父母的口氣,他們似乎不太諒解你。」

  「他們只是太關心我了,不像有些人是虛情假意看笑話。」她故意看他額頭一眼,果真有小小的新疤,她冷冷地說:「我父母罵我是為我好;你呢?你和哲彥打架又是為什麼?」

  「哲彥說了?」他有些尷尬說:「我當時是氣極了,想你為他犧牲那麼多,他怎麼可以辜負你?然後又想到你可能會受到的傷害,就忍不住揍他的衝動了!」

  「我一點也不感激,因為我根本不需要你這惺惺作態的假慈悲。我不知道你又在耍什麼花招,但我不會領情的。」她帶著怒氣說。

  「我這麼做不是要你來領情,也絕非假慈悲或耍花招。」他訝異於她尖銳的謾罵,但仍很有耐心說:「我瞭解你現在的心情一定很糟。哲彥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分了,也難怪你會傷心、憤怒。此刻天下的男人在你眼裡,大概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吧!」

  「我沒有怪哲彥,更不會無聊到去怪天下男人!」她討厭他的口氣,說:「我只是恨你。沒有你,這整件事也不會擾得那麼不堪,你竟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











  紀仁一臉震驚與不信,他瞪著她良久才說:「你不怪哲彥,竟然恨我……。」我真被你搞糊塗了!你是責怪我沒有及時聯絡到哲彥,阻止那場婚禮?你認為我應該要負全部的責任嗎?

  「你要負的責任何止這些!」她一字一句控訴說:「你根本從頭到尾都認為我配不上哲彥!因為第一次見面我推你、燙你,你就認為我不是自愛自重的女人,以後又好幾次戲弄我、欺負我。現在哲彥娶了別的女人,你應該額首稱慶才對,何必演一場打架的戲讓人覺得可笑呢?!」

  「你認為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輕視、戲弄、欺負?!」他臉色一下刷白,憤怒地說。

  「不然還有什麼?哲彥是你的好朋友,一向敬仰你,你的意見必會影響他。我和他自幼一起長大,他會輕信我心意不專,毫不猶豫另娶別人,能說與你無關嗎?」

  她也厲聲說,不讓自己示弱。

  他的臉這下變得鐵青,並且向前一步扣住她的肩膀。

  「我沒想到你把我邱紀仁看成是奸詐無恥之徒!我發誓,對於哲彥能夠娶你,我向來只有欽羨尊重的份,從沒有在他面前說出任何一句挑撥的話。」他激動地說:「三心二意的是哲彥,始亂終棄的也是哲彥,你為什麼不去恨他?難道說你愛他愛到捨不得苛責,拿我來做替罪羔羊嗎?」

  他不曾對惜梅那麼兇惡過,她覺得肩膀幾乎被壓碎的疼痛。她一面掙扎一面說:「欽羨尊重?你根本從來沒有尊重過我,你對我說話大膽無禮,舉止也是輕浮隨便。你始終沒有把我當成哲彥的未婚妻,否則不會連『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也不懂!」

  他的手猛然放鬆,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瞪著她說:「你口口聲聲說我欺負你,為什麼還和我像朋友一樣散步喝咖啡?我一直以為你也很享受我們之間『大膽無禮』和『輕浮隨便』的相處方式呢!」

  「啪」的一聲,紀仁的左頰上清晰地印著五條手指痕。惜梅的手掌隱隱作痛,但不及她心裡的害怕,她這一生從未打過人,紀仁大概也沒有被人打過吧!

  在他們所受的日本教育裡,只有男人打女人,沒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紀仁眼透寒光,向前一步像要反擊。她趁他尚未動作之前,拿出荷包的信,顫抖地說:「你……你總算承認你看不起我,如今也輕侮到極點了。還有……還有這些信、這張書籤,你假借哲彥的名,胡亂寫了一堆無聊之至,令人嘔心的相思詞、相思句,還真污唇了台灣的相思樹呢!」

  「你什麼時候知道那是我寫的?」他停下來,努力地克制自己說。

  「天底下沒有瞞不住的事。」她冷笑一聲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知道是我寫的之後,就只覺得無聊之至和令人作嘔嗎?」他繼續問,絲毫不理會她的嘲諷。

  她有些心虛,但她總不能說她一向視這些信簽為寶貝,連當他的面,也不忍動手撕毀吧!

  「不然我還會有什麼感覺?」她反問。

  他不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心底發毛,把臉轉向別處去。

  「現在我終於明白哲彥為什麼娶宛青了,因為宛青是真的愛他。」他語調寒得像冰:「而你,你不愛哲彥,不愛任何人,你甚至連愛情是什麼都不懂!」

  在她還來不及辯駁時,他已大步跨出帳房,而且連四封信和書籤都帶走!

  「那是我的……。」

  她人追到大廳的邊門,聲音梗在喉中,見紀仁從容地和父親道別,走到大街上,她竟無法再動彈一步。

  他怎麼把伴她五年的東西都搶去了呢,要毀也應該她來毀,如今連將碎片丟到他臉上的機會都沒有了!

  本是要好好臭罵他一頓,聽他慚愧懺悔,沒料到卻被他奚落教訓回來。他這人實在滑溜得像泥鰍,要羞他反招了一身的氣!

  他竟說她不懂得愛情?他這到處留情的人還敢這樣大言不慚,也太可惡了。

  明明是他理虧,為什麼他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激憤狀。她忽然覺得好迷惑,內心的愁思也愈來愈化不開了。

  她怎麼會和這種男人扯上關係,又為他有數不盡的煩惱呢?難不成上輩子欠了哲彥,也欠了他的?

  唉!她的心好沉好重,滿懷的空虛和失落,又有誰能解呢?

  十二月上旬,惜梅不顧家人的反對,拎了一隻皮箱,就往縣內一個叫平寮的鄉間去當小學代課老師。

  這份工作是她高女時代的好朋友惠美介紹的。

  惠美六年前嫁給一位小學老師,夫妻兩人就在這地勢偏遠的地方住了下來,一家兩口變四口,生活非常和樂。

  事情說來也真湊巧,惜梅離開黃家一星期後,惠美回秀裡探親,耳朵立即灌滿有關哲彥變心再娶的事。

  她只停留一餐飯,就入城探望惜梅,成為惜梅回娘家後的第二個訪客。

  「我心裡真為你不值。」惠美十分難過的說:「想當年我們這些同窗,多羨慕你和黃哲彥。如今這種結果,恐怕很多人都難以接受呀!」

  「可不是。那時候你們都把我比成苦守寒寨的王寶釧,沒想到他果真帶回了代戰公主。可惜他再也沒機會享齊人之福了。」惜梅微微一笑說。

  「你好像很看得開,不像外面傳的那麼淒慘。」惠美仔細看她說。

  「我本身還好,看不開的是我的家人。」惜梅說:「有時我真想化成一陣煙消失不見,免得大家跟著我受苦。」

  「這倒有辦法。」惠美靈機一動說:「我先生的學校正缺老師,連我都去代課,你何不來幫忙呢?」

  這對惜梅不啻天賜良機,她既可遠離這一切是非,也可以心有所托。

  平寮的淳美安寧,確實治療了她心靈上的創傷。白天她沉浸在孩子童稚的笑聲裡,夜裡就到校長家學國語,並補充漢文的知識,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這種教學相長的方式讓惜梅很有成就感,幾乎要以教書為終身的職志。

  生活稍安定以後,惠美就擔任起媒人,幫她和其它單身男老師拉紅線,她總是斷然拒絕。

  「還在想那個負心絕情的黃哲彥嗎?」惠美老愛問。

  哲彥?事實上,她已經很輕易地把他丟到腦後,像個不相干的人了。

  這些天她冷靜地回憶往日種種,她果真不曾愛過哲彥,兩人之間最多只有一起長大的兄妹之情。

  紀仁說的沒有錯,她真是不懂什麼叫愛情。

  若是愛情,就會有忠貞,哲彥不會對宛青產生感情,她也不會禁不住紀仁的誘惑。

  與哲彥相識二十年也不如紀仁這七年在她生命中投映的軌跡深。

  紀仁為什麼有那麼大的魅力呢?他的身影日夜在她腦中翻擾,調侃的、憤怒的、冷酷的、關注的、試探的、輕浮的……,常惹得她平白無故地又哭又笑。

  若她告訴惠美,她內心所怒所想的不是哲彥,而是另一個男人時,惠美大概會覺得她是個很不正常的女人吧!

  但她實在克制不了自己。

  到平寮一個多月後,惜梅有了訪客。

  那天是假日,她和合住的女同事一起打掃宿捨。她穿著長褲襯衫,戴著頭巾,一身是灰塵。

  惠美在門口探頭時,她正站在椅子上清理天花板。

  「惜梅,有人找你。」惠美說。

  找她?會是誰呢?她的家人根本不會來的。

  她由上往下看,見到紀仁出現在玄關,遮去一大片光時,差點嚇得摔下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驚魂未甫地說。

  「是你爸媽告訴我的。」他很大方地走進來,眼睛梭巡了房間,也梭巡了她。

  他這人還是那麼狂妄,不請自來,還帶著一臉笑意。他難道忘了上一次他們是如何相互叫罵、不歡而散了嗎?

  她因為太意外、太緊張,忘了向在場的幾位女士做介紹,就領著他往屋外走,彷彿也見不得人似的。

  本來嘛!來者不善,她好怕他又要來惹是生非,他把她弄得整日神經兮兮還不夠嗎?

  外面氣溫稍寒,一片霧靄輕輕地停在竹林和水田間,無風難散,正好讓幾個不怕冷的小孩子捉迷藏。

  她腳步快速地走進霧裡,不管他有沒有跟上。來到竹林邊,她覺得安全了才回過頭。

  紀仁就在咫尺,霧由他眼前飄過,白茫茫後是專注的凝視,她一時看呆了,心快速地跳著。

  「你今天來找我,又有什麼事嗎?」她退兩步,定定神問。

  「你氣色好多了,甚至比在黃家都好。這裡的生活似乎對你很有益。」紀仁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做友善的寒暄。

  「廢話少說,直接把你的目的說出來。我還要回屋內打掃呢!」她很不客氣地說。

  「你還在生氣嗎?」他仍然笑著說:「我何德何能,竟可以讓一個小姐氣那麼久,我應該覺得榮幸嗎?」

  「如果你今天是來油嘴滑舌的,那就請回吧,我沒有時間奉陪。」她冷著臉孔說。

  「我只不過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懷念你的笑容。」他的樣子很誠摯。

  「邱紀仁!」她吼他的名字說:「你再不說,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馬上說。」他搔搔腦後,似乎有些辭窮:「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車去你家拜訪,最初你爸媽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後來才把住址給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她簡短地問,很討厭他的拐彎抹角。

  「因為……因為我說我要來向你求婚。」他說,神情有些緊張。

  「你……什麼?」她差點昏倒,整個人激動地說:「你怎麼可以開這玩笑?我爸媽他們會當真的!」

  「我沒有開玩笑。」他回復冷靜,很肯定地說:「我的確是來向你求婚的。」

  她一定又在作夢了,有煙有霧,冷冷的天,她又全身發熱,紀仁站在面前癡癡地望著她……。她甩甩頭,要如何由這場夢中清醒呢?

  「我不相信。」她試著說話,來打破魔咒:「你輕視我,你說我不懂得愛情,你那麼貶低我,又為什麼要娶我呢?」

  「惜梅,你睜開眼睛吧!你一向都是冰雪聰明的女人,為什麼總不願看清楚我呢?」他靠近一步說:「我從沒有看輕你或貶低你的意思,若有什麼失分寸或冒犯的地方,那都是因為我太情不自禁的結果。惜梅,我……」

  「情不自禁?你對每個女人都那麼容易情不自禁嗎?」她警戒地說,努力不為他的話所動。

  「沒有,只有你,一次次讓我失去理智。明知道你是哲彥的未婚妻,仍忍不住對你迷戀難捨,不願失去與你相處的每個時刻。」他深深地看著她說:「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愛上你了。」

  他的話如暮鼓晨鐘,宏亮地迴盪在山林田野,也重重地敲擊在她心上,一圈圈響著,直到她耳聵神失,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她昏昏地往竹林裡行走,竹葉一陣窸窣,紀仁檔住她的路,說:「惜梅,你說話呀!你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

  「我怎麼會明白?你總是那麼愛玩遊戲,那麼吸引女孩子。」她不自主地說出心裡的話:「像昭雲,你說要娶她又不娶,害她傷心了好一段時閒……」

  「我說要娶她,是因為我以為你就是哲彥的妹妹!」他說:「你還記得嗎?初次相見,你自稱是黃家小姐。當時我想若能與你共度一生時,怎能不欣然同意呢?但是當我知道你其實是哲彥的未婚妻時,整個人像跌入深淵般,我痛苦憤怒了好久,始終無法面對這個事實!」

  「那麼吳院長的女兒又怎麼說?你不是要與她論及婚嫁了嗎?」她又問。

  「倩玲嗎?她根本不算什麼,我從來沒有娶她的念頭?」他說。

  「是嗎?我親眼看見你們之間親熱的談話,怎能說沒有什麼呢?」她說。

  「那是要讓你忌妒的。」他說:「我那時候已聽說哲彥要回來的消息,心中又急又怕。我不想把你還給哲彥,只要有些微的機會,我都要想辦法留住你。說實在的,雖然我很氣哲彥對你的背信與傷害,但我真的很高興他娶了別人,這樣我就可以永遠擁有你了!」

  「那些信和詞句都不是騙我的?」她仍在一團迷霧之中,「你不是來嘲弄我的?」

  「你說『相思樹』的詞嗎?」他真誠地說:「那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假借哲彥之名來一吐我的心聲。你不知道,在下雪的冬夜,凍著用左手寫情書的滋味,真是終生難忘。當你將它們形容成無聊之至和令人作嘔時,真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0 AM

  「還有那些京都和北京的小姐呢?萬一你哪一天也跑出個宛青來呢?」她不自覺地問。

  「惜梅!我說了那麼多,表明我內心深藏多年的感情,你卻始終不相信我?」

  他臉色微微蒼白:「我說我無論到任何地方,心中只有你,從沒有一個人可以取代,你仍無動於衷?」

  「我早不相信什麼山盟海誓了!」她壓抑著波動的情緒說:「看看哲夫,他的情書多優美、情話多動聽,結果仍禁不住一時誘惑,背棄了寬慧姊;而哲彥,連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牽的老實人,竟也會毀婚另娶,你說天底下還有什麼真情意呢?」

  「黃家兄弟並不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按住她的肩,望入她的眼眸:「看看我,我是愛了你七年,不管你是別人的未婚妻、妻子或下堂妻,都一直始終不變的人!」

  「下堂妻!說得好!我如今已是名譽壞透的女人,你還來向我求婚?你家人怎麼想?我家人又怎麼想?」她心亂如麻說:「我才離開哲彥兩個月就馬上嫁給他的好朋友,別人會怎麼想你和我?!」「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只管你怎麼想!」他輕搖著她說:「我只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我不能。我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又怎能去明白你呢?」她頭昏亂得無法思考:「我現在沒有力氣去談感情、談婚姻,何況你還是哲彥的朋友,屬於我想忘掉的一切……」

  他猛地放開她,像被人打一拳般退後好幾步。臉上的表情由熱切到不信、憤怒、絕望、悲憤,最後轉為遙不可及的冷漠。他開了口,聲音是不死不活的陰寒:「原來我只是哲彥的朋友,你想忘掉的一切……。我又做了一次無聊愚蠢、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今天來錯了,我終於明白了。我也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兩秒鐘不到,紀仁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連喊他一聲都來不及。那一瞬間,她知道她真正傷害他了,千言萬語都不如他臨行前的最後幾句話,更讓她明白他的真心。她又要被自己的驕傲和固執害慘了。

  她沿著田埂跑著,一邊呼喚紀仁。可是霧愈來愈濃,擋住她的每個方向;一向很熟悉的水田地,也變得東西南北不分,她只能在裡面一直繞圈子。

  「紀仁!」她哭叫著。

  響應她的只有空茫的霧氣,天是白、地是白,前後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極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來,讓自己完全在霧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場病,農曆年間她返家療養,一開學又回到平寮繼續她的教書生涯。

  這場病讓她思慮透徹許多。她終於瞭解,自己不是不懂愛情,那麼多年來她一直和紀仁談戀愛,只是上天捉弄人,讓她以為所等的人是哲彥。

  廟口的師父也不是不准,只是他說的新郎是紀仁。那年端午節,她披著嫁杉等婚禮,回來看她的是紀仁。師父說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後,紀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覺醒太晚,錯失這一回,姻緣就難了。

  有幾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紀仁,但又因為矜持而提不起勇氣。何況他已經說得如此絕了,恐怕只會譏笑她反覆無常、意志不堅而已。

  可是難道就這樣算了?她真的要注定孤老一生嗎?

  鄉間寂靜,日子忽忽而過。台北因專賣局取締私煙而引發的二二八事件,惜梅在事件過後才聽父兄提起。

  「二二八」是本省人、外省人衝突的表面化,是民怨無法平息的結果。不過幾天,由北到南的各大鄉鎮都紛紛起來響應,造成不少可怕的流血暴力事件。

  惜梅在三月底回桃園時,事情已被鎮壓下來,但政府一波波抓人的舉動仍未停止,弄得各處人心惶惶不安。

  惜梅的小弟因參加城內大廟前的集合而被拘禁,後以年紀尚小,由永業具保領回。大弟寬建則因在示威行動中露過面,隨惜梅到平寮避風頭。

  這個事件有本省人殺外省人、外省人殺本省人,其中也不乏彼此救助的。種種的歷史真相要到許多年後才有人公開調查與省思。

  惜梅當時一聽到暴動起於大稻埕,台北又鬧得最嚴重時,她立刻想到紀仁的安危。

  紀仁雖對政治興趣不大,但邱家來往的人都是地方士紳及政界顯要,她就曾親耳聽見他們如何批評阿山仔和半山仔,這回難保不受牽連。

  不想不急,一想就日夜無法成眠。後來還是由哲夫這條線索打聽到消息。

  「邱家都沒事,只有紀仁哥被抓,已經關了一個月了。」寬建心情沉重地說:「據說是幫幾個暴動受傷的本省人敷藥,被人告密的。」

  「救人乃醫生的職責,哪還分什麼本省人、外省人的?」惜梅難以接受這事實,她要握緊拳,才能忍住尖叫的衝動。

  「這個時代哪有道理公義可言?」寬建說:「邱家一直在設法營救,只怕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了。」

  惜梅整個人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

  天啊!紀仁會死嗎?就像那些犯人,在黑牢中受盡折磨凌虐,然後在某個無人的深夜一槍斃命,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不!他不能死!在戰火連天的時候他都能出入敵後、平安無事,若死在這太平之世,就太沒天理了!何況他還是那麼年輕、熱情、富有理想的一個人!

  她恍惚地回到房內,看著周圍的一切。若他死了,這世界對她只成荒漠,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直當他是不朽不壞的。這些年在重重禮教下,她不敢承認自己愛他,如今她的心清楚了,他怎麼能死?

  死了成灰,成灰亦相思,這情債她如何承受得起?除非她也成灰,灰灰相隨,或許他還來得及明白吧!

  惜梅準備到大稻埕就近等消息,家裡的人又七嘴八舌反對。

  「你又不嫁給紀仁,幹什麼又去找他?」淑真說:「何況現在這種情況,好的沒有壞的有,你去觸什麼楣頭呀?」

  「你頭腦怎麼老想不通?」永業說:「以前哲彥生死不明,你要嫁;如今紀仁生死不明,你又要招惹。你得到的教訓還不夠嗎?」

  不一樣的。她嫁給哲彥是義務和榮譽心使然;此刻奔向紀仁,則是出自她內心最深層的愛意。她不會為哲彥死,但心甘情願與紀仁共赴黃泉。

  她死去也不是要嫁或招惹紀仁。如果他能平安活著,她願意皈依佛門,為他頌經一生。他若慘遭不測,她此生亦了。她的決定不為什麼,只為自己的心呀!

  朱家拗不過惜梅,就叫寬建陪她到台北。

  台北一切都恢復正常,街市依然熱鬧熙攘,但由增加的軍人及警察,仍可以感覺到風聲鶴唳的氣氛。比如住旅捨時身份的盤查,就是以前所沒有的。幸而惜梅和老闆認識,住宿沒有太大的困難。

  行李一放好,惜梅就催弟弟到邱家打聽情況。

  她在房內不安地走來走去。後來想想,既是心意已決,又何必毛躁呢?於是她坐下來,靜靜地在黑暗中沉思。

  門開了,寬建回來,還帶了紀仁的母親,惜梅驚訝地站起來。

  「你一定擔心極了,對不對?」素珍一進門便說:「我是親自來告訴你,一切都沒事了,紀仁今晚就要回來了。」

  呀!謝天謝地!惜梅幾日壓抑在內心的陰霾一掃而空,像走出一個黝黑可怕的窄洞,個人不再昏然悲觀。

  精神一下子的鬆懈使她又哭又笑,全不顧素珍在場。

  「這都虧了哲彥幫忙。他在大陸那幾年認識了不少人,這一個月來四處奔波打點才保出紀仁,否則後果真不堪設想呢!」素珍繼續說。

  哲彥?他的朋友之義倒是無庸置疑的。惜梅含淚說:「人回來就好,我也放心了。」

  「今晚你就住過來等紀仁吧!他一定會很高興的。」素珍說。

  「不!我不等他,知道他平安,我就要回去了。」惜梅連忙說。

  「我弄不清楚你們是怎麼一回事。上一次你拒絕紀仁的求婚,他還郁卒好一陣子呢!」素珍仔細看她:「你今天來,不就表示對他有情又有義嗎!」

  「是我不好,我對他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他對我痛恨極了,一定不願再見我。」惜侮掩住愁悵說:「我今天來是居於朋友的立場,還請伯母不要告訴紀仁。」

  「他怎會不願見你呢?他為了要向你求婚,還和我們大吵呢。」見惜梅一臉迷惑,素珍說:「說實在的,最初我是反對這件事,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哲彥的妻子。後來經紀仁和哲彥的解釋,我才明白你的難得。見見紀仁吧,我保證看到你會是他最大的驚喜!」

  惜梅倒沒有那麼大的信心,但試試看總可以吧!既然死都不怕了,還要顧什麼顏面和自尊?她給紀仁碰了許多針子,由她來碰一回又何妨呢?

  「阿姊,去吧!大家都很期待你呢!」寬建說。

  「好吧!」借梅鼓起莫大的勇氣說。

  邱家上上下下確實都很歡迎她,絲毫沒有將她當外人看。

  惜梅仍住在三樓西洋擺設的房間,金亮銅柱和蕾絲床罩都和記憶中的一樣。舊地重來,不免有許多的感慨。

  心情太過緊張,她幾乎無法在房裡待下去,於是披了一件外衣來到小陽台。她一面欣賞在明月下沉醉的花園,一面仔細聆聽樓下的每個聲響。

  突然腳步聲由樓梯傳來,惜梅轉過身來,心噗噗地跳著。她看到紀仁了!一樣挺拔的英姿,一點也不像剛從監獄裡出來!

  他走到近玻璃門的月光中才發現惜梅。他停在那裡,像見到鬼般瞪著她,彷彿不相信她是真的。

  「這就是我們要給你的驚喜。」素珍笑著對兒子說,並給惜梅一個鼓勵的眼色:「你們談談!」

  素珍走後,他仍僵立如泥雕塑像,臉上毫無表情。

  惜梅漸漸慌了。大家都猜錯了,紀仁並不高興看到她,他心裡依然恨她。天呀!

  她該怎麼辦?這小小的陽台再一次將她困住,連後路也沒有。她真太不自量力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前進,臉孔異常嚴肅。她等著被辱罵、被驅趕,她吞吞口水、咬緊牙關,就在他的手碰到她時,她兩眼害怕地閉起來。

  「惜梅,真是你?」他只低低地問。

  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響應,他就將她攔腰一抱,把她整個人擁入懷中,嘴裡還不斷喃喃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被弄痛了,但一點也不介意。又一次她的手夾在兩人的心跳之間,感受那如雷鼓般激烈的震動。這一刻她仍嫌不夠親近,於是把雙於挪至他頸後,讓兩人的身體更緊密相連,也讓他更容易順著她柔滑的肌膚耳鬢廝磨一番。

  呀!紀仁仍是在意她的!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你在為我哭,你擔心我嗎?」他輕吻她的淚說。

  「我擔心死了。如果你有什麼不測,我也不想活了。」她情不自禁地說。

  「別再哭了,我不是回來了?」他吻干她的淚說:「再哭下去,你會嚴重缺水,我會鹽分過多。」

  「這個時候你還開玩笑。」她破涕為笑說。

  「對別人我才懶得開玩笑。說也奇怪,我就特別喜歡逗弄你。」他仍緊抱她,語氣正經說:「我喜歡看你笑、看你生氣,看你因為我而激動的樣子。」

  「你真有毛病!」她紅著臉說。

  「我若有病,也是因為你!」他很認真地問:「你今天來就表示要嫁給我了?」

  「我對你說過那麼多可怕的話,你仍要娶我嗎?」她抬頭問。

  「當然,不管你怎麼拒絕我,我都不會放棄的!」他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我願意嫁給你!」她連聲說,情緒激昂。

  「你確定嗎?你分清楚對我和哲彥的感情了嗎?」他雙眼晶亮地問。

  「我完全清楚,百分之百確定。」她眸光如霧說:「我真正愛的是你,我不會為哲彥死;但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哦!惜梅,你終於屬於我了!」

  他說著,禁不住她雙目盈盈的誘惑,低下頭吻住她微啟的紅唇。她一下子天眩地轉,如在蒙鴻太空中飛昇,無邊無際的銷魂美妙。

  她覺得身體火熱,血脈紊亂,幾乎不能呼吸。

  「紀仁,我……我快沒有空氣了!」她喘著大氣說。

  「那我就當你的空氣!」他笑著說,但仍放開她:「來,我要讓你看一些東西。」

  他牽著她的手到他二樓的臥室。這是她第一次參觀他的房間,看到許多他用的東西,心中感到一種奇特的親切感,便忍不住去觸摸。

  他讓她坐在床邊,自己再拿一張椅子坐在她前面,兩人幾乎膝碰膝。

  「打開來看看。」他交給她一面袖珍的紅漆錦盒說。

  惜梅依言按開銅扣,裡面竟是那年在八角樓古玉店所見的金項鏈,環形的玉墜仍晶瑩如雪。她激動得無法言語,久久才哽咽說:「你真的跑回去買了?」

  「是的,它真的花了我幾個月的薪水。」他說:「但比起我的心意,一點都不算什麼。」

  她坐在椅子上,細細撫摸那千年玉的溫滑潤澤,感受一種始終被寵愛的滋味。

  然後她又看見盒底放著紀仁寫的相思信和相思簽。

  如好友重逢般,她急著打開閱讀,並發現尾端署名全改回紀仁的名字。她把信放在心口,對著他的凝望說:「以前我說的有關信的那些話不是真的。它們一直是我的寶貝,夜夜伴我入眠,是我一生收過最美麗的信。」

  「你再看看,底下還有東西。」他微笑地說。

  她翻一下,原來她當年回復他的信也在其中,她看了一兩行便羞紅臉,忘了自己也曾心血來潮浪漫過。

  「你寫給我的信和寫給哲彥的完全不同。」他說:「當時我就猜你和哲彥雖有婚約,但並不是真正相愛。可是,後來你又毅然決然地嫁入黃家,真是狠狠打擊了我,害我連要表白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我記得你還跑來訓我一頓。最後還說,你若愛上一個女人,便此生不渝。」

  她回憶說。

  「你都記得?」他驚訝地說。

  「其實在那以前,我就為你所迷惑。」她有些委屈地說:「至於我嫁給哲彥,還不是拜你這幾封信之賜。若沒有它們,我才不會傻等哲彥呢!這就是為什麼我那麼恨你、氣你的原因了。」

  「那麼說,我是弄巧成拙、自作自受了?」他十分懊惱地說。

  「事情都過去了,月下老人終究沒有迷路呀!」她輕摸他的臉頰說。

  「他老人家要迷路,我也不讓。」他按住她的手說:「我那天去碼頭接哲彥,就是要攤牌的。若是他沒有娶宛青,我也要逼你認清自己的心意所屬。」

  「那一定很可怕,我已經因自己為你動心而哭了好幾回了。」她說:「幸好哲彥先走出這團混亂,我還得謝謝他擔了所有的罵名呢!」

  紀仁笑而不語,只是看著她,眼內帶著促狹的光芒。

  「你又在轉什麼壞念頭?」她知道他又要逗弄她了。

  「你開始用心瞭解我了。」他笑了出來:「我只是在想,新婚之夜我就不必費神解釋我大腿上傷疤的由來了。」

  「這麼多年了,我就不信那道疤還看得見!」她臉又紅了。

  「什麼疤都可以不在,這道疤我可是死命留著。」他不懷好意地說:「不信的話,我現在立刻給你看!」

  他這人玩笑竟開到這種地步!幸好外面及時響起敲門聲,惜梅跑去開門,是素珍和惠蘭。

  「找你們老半天,原來躲在這裡!」素珍說:「有什麼體己話,以後有的是機會說,先下來吃豬腳麵線去去楣運吧!」

  「好,我馬上下去。」紀仁又對惜梅眨眨眼說:「你遲早會看到你的『傑作』的!」

  紀仁隨母親和大嫂下樓後,惜梅還兀自傻笑著。她知道痛苦會刻骨銘心,但從不明白快樂也會令人如癡如醉。

  她覺得自己太幸運了,不曾錯過愛情,不曾錯過紀仁。那種愛人及被愛的圓滿感,不是人人可得,她會不悔不怨地珍惜一生的。



  --全書完--
作者: rtpp123    時間: 2007-9-5 12: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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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becka    時間: 2007-9-5 10:1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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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hriswind    時間: 2007-11-27 01: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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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NOBODYTAIWAN    時間: 2008-7-4 02: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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